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周谧挨着床头坐了一下午,思绪放空,张敛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她完全不知道,也可能他打过招呼,但她根本没有放心上。 护士小璇端着晚餐进来时,她才像是从灰茫茫的雾境中抽离。 她一如既往地先询问周谧需不需要下床用餐。 征得同意,小璇才开始将那些精致的碗碟有条不紊地摆放到桌上。 坐去桌边后,周谧发现今天还多了份甜品,是一角淡粉色的蛋糕,上面涂抹着红亮的樱桃图案。 察觉到她目光像被奶油黏住一样,长久地落在上面,小璇忙说:“周小姐,这是张先生吩咐后厨给你做的。” 周谧回过神,抿了会嘴,看向护士:“喔,谢谢你啊。” “谢我干嘛?”小璇笑盈盈的:“打个电话谢谢张先生就好了。” 周谧假装没听见,单手撑头,用勺子挖起那只蛋糕。 — 简单洗漱完,周谧继续卧床休养,人虽一动不动,心却起伏不定。 张敛白天跟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忠于自我和认清现实真的永远都是非黑即白的对立面而非可以共生的多选题吗?这个有些哲学的思考困扰她到现在。 她看不然。 周谧辗转反侧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用手机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给张敛。 【如果我以后在奥星转正,你会给我穿小鞋吗?】 传出去的同一刻,病房门上传来了叩击声。周谧心率加快,瞥见毛玻璃后显印出来的高大黑影安静下来,大概在阅读她信息。 周谧微微提气,将四肢和脑袋以最快速度缩回被褥。 外边还是没一点动静,须臾,握着的手机照亮了黑咕隆咚的环境。 周谧点开来看了眼,是张敛的回信:你脚也不小吧。 靠。 周谧双颊浮出两团蒸汽,边在心里骂骂咧咧,边要把手机倒扣,而屏幕再一次亮起,是来自同个人的绅士询问: 周小姐,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转用其他方式当敲门砖,言语间还伴随着一些不知有意无意的模棱两可,一语双关。 周谧五官快挤到一起去,噼噼啪啪戳字怼回去:有人挡着你了吗? 片刻,病房门被打开,张敛跟着走廊的光线一道步入。他瞥了眼病床上几天如一日的白色大春卷,几不可闻地笑一声,回到隔间放自己的资料和笔记本。 听见他开灯的响动,周谧终于能把头伸出被子呼吸。 她像只机警的鼯鼠,黑眼仁四处查探后,才慢慢从雪地里探出整个上身。 她坐正上身,小心将手机搁回枕畔,换成床头的书,煞有介事翻阅起来。 没一会,张敛走了出来。 周谧偷偷从书页里掀眼,用余光尾行他去了沙发。他可能回家洗了澡才来的,身上套着款式宽松的黑色卫衣,气质骤然和缓,仿佛升温后暮冬早春交界的夜晚,比平常穿正装的他少了近一半攻击性与傲慢感。 见他有回头之势,周谧忙不迭把视线钉回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里。 张敛也坐了下来,在手机里查东西。 几天来总如此,除了休息,只要人在病房,他基本都待在她能目及的地方。 周谧又瞄他几眼,突然重咳一声,吸引他注意:“哎。” 张敛扬眸:“叫我么?” 周谧作张望不解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确定。” “你别吓我好不好?” “既然是叫我,那怎么没称呼?” “哦。老板。” 张敛把手机按灭,峻挺面孔如忽而暗下去的山背:“说吧,什么事?” 像是怕内心的局促会被他一眼识破,周谧下意识地将书拢高,挡在自己胸前:“这几天Yan她们怎么样,工作有没有耽误?有没有提到我?” “周谧,”张敛蹙了下眉:“我是老板,不是监控,不会事无巨细地录摄员工每天的一言一行。” 周谧问:“我的事情呢。” 张敛回:“你不在自然有人顶。” 周谧懊丧地“啊”了声,“那我回去之后岂不是一点个人价值都没有了。” 张敛勾唇:“不是要离开奥星了么。” 周谧把书放回去:“后悔了不行吗,我为什么要因为大魔王的统治就逃离自己的理想圣地。” 她的形容让张敛气笑不得:“你变脸的速度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快的。” “怎么,”周谧理直气壮:“人生不就是在想不通跟想通之间交替发展吗?” 张敛微哂,不知是夸是贬:“你还挺有觉悟。” “当然了,”她架高面前的书籍,还把封面拍出不高不低的啪响:“我可是看过不少书的人。” 张敛不做评价,重新去看手机。 见他开始忙自己的,周谧也接着看书,敷衍地浏览了几行后,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可就是无法顺畅地汇入脑子。 于是她一边注意张敛动向,一边探出右手,一点点摸索到自己手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过来,藏回书后。 她点进微信,跟自己别扭了一阵,还是给张敛发了个最原始的[握手]表情包。 张敛看到了,抬头望过来,神色似是在问“这是在干什么”。 周谧挺直上身,一本正经:“握手言和。” 张敛偏了下脸,又盯住她,故作疑惑:“不怕我给你小鞋穿了?” “你能不能别鬼打墙了。”周谧崩溃搭额,拒绝继续周旋于大小脚大小鞋这一话题。 张敛偏不放过她:“你一个实习生是怎么好意思提这种问题的?” “……” 周谧绷紧了唇,僵笑着重新低头阅读,但她还是心不在焉,总觉得落了事没交代清楚,等渐渐意识到是什么之后,她再一次看向张敛:“虽然我留在公司,但我们不续约了哦,以后就是单纯健康伟光正的上下级关系。” 她抿了下唇:“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说想拿来弥补我什么的,如果我接下来在奥星表现不好,Yan不想留我,我也会自己走人。” “我可能做不到,”男人飞快地否决了,并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心脏忽一下悬至云端,小心翼翼问:“做不到前者,还是做不到后者?” “后者。” 周谧舒一口气,刚要启齿,张敛抢过话头:“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什么了。”周谧声音陡然提高。 张敛倾了下身,将手机随意撂茶几上:“我看你之前对前者很乐意。” 周谧想起来就气堵:“你还想闹人命吗?” 整间病房忽的陷入死寂。 两个人,似乎在一刻间因这句话误入宇宙之中的某个力场,不约而同地真空静音。 张敛呵口气,率先打破僵局:“团建那次,是我不好。” 周谧拧着自己手指,声音微弱:“好吧,我也有错。” “知道我那次为什么叫你过来吗,”张敛的笑多种多样,但总难辨其意义,就像他突如其来的,似乎也很真实的坦诚:“忍一个月也不好受。” 周谧不自在地嚷声:“那你也没联系我吧。” “你可以联系我。” “我可是女孩子欸。” “这会知道了?”张敛轻笑一声:“第一次那会,我看很没心理包袱么。” 周谧牙痒痒,当即转移重点,开始复盘他刚刚的措辞:“忍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了?以前不都一个月吗?” 张敛蹙眉:“我说的是那个忍吗?” 周谧嘀咕:“谁知道是哪种忍。” 张敛安静了几秒,大概在思考如何表达更恰如其分:“在想怎么收场才能不伤害你自尊。” 周谧“哈”一声,别开脸:“不稀罕。各取所需罢了,我可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 “是吗,说点工作上的事就要接吻?” 周谧无法反驳,头发丝儿有着火趋势:“你能不能别说这事了,陈芝麻烂谷子要翻来覆去说几次?” “我有时真佩服你。”张敛话里有话。 “有完没完?”她像只突然失控的小狗一样叫起来:“你可以拒绝啊!拒绝了现在一切正常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张敛回忆了下:“你那副样子看着我,怎么拒绝?” 周谧哼嗤一声:“不要为自己的精虫上脑找托词。” 她每次在他面前一这样牙尖嘴利他就想用点什么方式把她叭叭个不停的小嘴堵上。 张敛喉咙微紧,及时终止这个话题:“睡觉吧。” “哦,”古怪的争执间,周谧不知不觉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唰得躺平,企图用被子捂住自己降温,并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晚安。” 张敛回:“晚安。” 他站起身,走出去几步,又顿步说:“对了。” “说——”床上的等身面团蠕动了一下。 “如果你之后不改变想法,我大概率会让你留在奥星,你也不用感谢,我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亏欠感,”他立在那里,声线冷静下来,像在房内滋生的白霜或蔓延的月光,空阔,且自带穿透力:“但以后怎么发展全看你自己。” “不需要,”周谧哼哼,口出狂言:“实习期一满,叶雁会主动跟人事提让我留下来。” 男人的笑音微带谑弄,好似在给她一个并不真心实意的敷衍掌声,“那我拭目以待。” 第15章 卧床休养的每一天,基本都是在复制黏贴前一天,周谧愈发感觉自己失去实体,像很轻的风从岁月间一滑而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曾问过吴医生可不可以出门逛街或者做些简单工作。 吴医生建议是最好不要,让她尽量多休息少操心,松弛一些。 可这种无处安放的日子,要如何保持身心松弛。 尤其张敛有时会当着她面办公:或电话,或会议,双语皆有,他口语极为流畅,不止是相当标致的美音,还伴随着几乎不会卡顿的,从容不迫的谈吐方式。如果不看他脸,会以为隔壁住着位华尔街精英。 周谧打心眼里羡慕,并努力聆听,试图在脑内同译。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任何内容在张敛的语速下都堪比半本天书。 有一天,她终于在张敛的通话中听见了耳熟的名字,是她的leader,叶雁。 像在迷雾中窥到一束光,等他一挂断,周谧就赶紧搭话:“Yan怎么了?” 张敛漫不经心回:“没怎么。” 她一下抬声:“告诉我一下会怎样啊。” 张敛抬眼,给这只憋久了的暴脾气好奇猫顺毛:“恩美牛奶的项目。” “哦。”周谧失望,她不曾参与过。 张敛问:“无聊了?” 周谧垂了垂眼,承认:“嗯。” “看会电视?”他貌似真诚地提出建议。 “……”周谧无言以对。 张敛抽出茶几下方的遥控器,惬意倚向沙发,大有要开电视机的架势:“我陪你,看动画片吗?” 周谧抱住枕头,把下巴陷进去,不快嘟哝:“你犯得着这样羞辱人吗?” “急什么,先把身体养好,”张敛莞尔:“广告公司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谧凉飕飕斜去一眼:“那你是什么,阎王?” “魔王、阎王,”张敛点数起她给他起过的各种绰号:“还有别的吗,更有新意些的。” 周谧说:“还有人渣。” 张敛哼笑:“跟前面两个种族差距有点大。” “狗。”周谧面色庄重地抛出这个并不中听的字眼。 张敛当即中止这个话题,打开了电视机,但他没有调台,只是让画面和声音陈铺流淌。 病房不再像个白色的废品罐子一样空寂着,周谧扬眸去看电视,荧幕里在放午间新闻,年轻的女主播长相赏心悦目,从神态到声音,再到内容,都跟齿轮一样严丝合缝,精密至完美。 周谧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张敛挑眉,先是不解地扫一眼电视,继而同情道:“你是真的无聊了。” 周谧偏眼:“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嗯?” 周谧探出食指,隔空戳电视机方向好几下,双眼被笑意点亮:“这个女主持,好像女版的你啊。” 张敛这时才多瞟几眼屏幕,眉心起皱,对周谧的看法难以苟同。 周谧竖起手机录摄,笑说:“那个装装的样子,一模一样。” 张敛微眯起眼:“怎么装了。” “你还不装啊,”周谧低头欣赏刚刚拍下的“泥塑版张敛”:“你在外什么样,对内又什么样……” “呵。”她冷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敛抿了会唇,叫她:“周谧。” 她手肘抵在枕头上,撑腮歪头瞅回去:“嗯?” 张敛看着她:“你知道一个人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认为另一个人装吗?” “不知道喔,”周谧睫毛扑棱几下,软绵绵地挑衅:“还请老板赐教呢。” 她这副德行让张敛不怒反笑:“有些人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没办法,只能自我宽解你是正常人,而他们在装。” 他下巴微挑,示意电视机方向:“让你对着摄像头,直播三十分钟新闻,敢吗?” 被拿住软肋,周谧哑口无言。 她偏开脸看百叶窗,嘟囔:“我是这个意思吗。” 男人嗓音淡定:“那就不要随便评价。” “天,”周谧抓两下刘海,又看回去:“我是在说你表里不一好不好?” “你从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都表里如一么?” “你这人真没劲,就会咬文嚼字,”周谧噎住,把枕头当壁垒一样竖起来,就此切断两人间的聊天线路,又不服气地磕着牙咕咕唧唧:“大学辩论赛第一名吧。” 张敛精确无误地捉住全部信息,口气随意:“这都能猜到。” 周谧脑壳隐痛,宣布:“啊,头好晕,我要休息了。” 张敛却忽然开始调台,并停驻在少儿频道,里面正咋咋呼呼播放着《汪汪队立大功》。 他故作一本正经: “还是看这个吧。是我不好,没注意到过于完美的女主播容易给你带来焦虑。” “……”周谧甘拜下风地把怀里枕头甩回床头,扯起一面白旗:“算我求你了,关电视吧。” — 中午跟周谧一起用完午餐,张敛就回了公司。 可能是看她近来的情绪跟精神都洋溢了不少,他待在病房的时间较之一开始也稍有减少,晚上要到九、十点钟才回来。 有时周谧已经睡下,有时还在忙自己的事。 自打从张敛那无意得知叶雁刚负责恩美奶的项目,周谧便开始四处搜集恩美及其他竞品奶的数据资料,并在手机备忘录里做分类整理。 同时,她还会看一些职场类型的无中字英美剧,一是为了提升语感,二是为了在大脑里给自己构建出仍身处职场的直觉和假象,避免复工时又退化成初入公司那种一无是处的小白状态。 每天盯着手机小屏,眼睛总归吃不消,周谧就托朋友把平板跟无线小键盘带来了病房。 “我真服了,你居然还要留在他那上班,他那边很好吗?”贺妙言坐在床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抉择,最后直把矛头瞄准张敛:“一定是狗男人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周谧靠在小桌板上调配蓝牙,没有感情地勾勾嘴角:“还真跟他没关系,给他脸了。” 贺妙言环臂倚上前来,硬邦邦的眼神像两块板砖,试图把她敲醒:“宜市这么大,广告公司又不止他一家。” 周谧瞥她一眼,摇摇头:“我就觉得……不甘心也犯不着吧,都实习两个月了,你知道我本来就想进奥星啊,想了好久的白月光,说放弃就放弃,像什么样。” 周谧试了下键盘:“而且你尽管放心,出院后我就会跟张敛断掉工作以外的所有联系,而且他是大老板诶,我就一小实习生,工作上能直接接触到的可能性非常低,在公司也基本碰不上面,你就别多想了。” 贺妙言将信将疑:“可我怎么还是觉得没你说得怎么简单呢。” “住口啊,你嘴开过光,少给我乌鸦嘴。”打开office,周谧不以为意地警告了下。 — 万万没想到,贺妙言一语成谶。 那是周谧打算办理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结束最后一次B超检查,确认体内已完全干净和恢复正常,她身心轻快到差点要在走廊上连蹦带跳奔回病房。 小璇在帮她叠放衣物,她兴冲冲地走过去接手,同她一道整理起来。 小璇有些担忧地劝:“周小姐,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也没几件衣服,我一会就能叠完。” “不用啦,我好得很。”周谧脱去闷她好多天的针织开衫,并麻溜地将披散的头发绕成小揪,而后捋高袖子,抱起整沓衣物塞入箱包,只留了明天出院需要穿的那套在外面。 刑满获释,新生在即。 周谧眼底明彩熠熠,胃口大增,平日里总有剩余的下午茶副餐,今天也风卷残云地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 小璇见她亢奋得不行,壮起胆子问她能不能互加微信,希望以后有机会做朋友,约约饭逛逛街。 “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啊,”周谧欣然同意,一边添加还一边感叹:“微信里又多了个漂亮妹妹,也算意外收获了。” 小璇脸蛋微红:“我也是啊。” “这段时间最要谢谢你。”周谧眉眼弯弯地感激。 小璇摇头:“哪有,我也就照顾你身体,主要还是张先生陪得好。” 周谧唇角微撇,故作丧气:“大喜日子,我们就不要提晦气的人好吗?” 小璇眼笑成缝:“我在VIP病房待了两年多,张先生真的是我见过的非常尽责的好男人了,你就原谅他吧,两个人别闹情绪了,好好处下去。” 周谧狐疑脸:“他是不是偷偷给你塞了很多好处?可以分我一点,我陪你一起吹捧。” 小璇咯咯低笑。 等她走后,周谧盘腿坐回床上,在心里掂量了会小璇刚刚那番话,随后抽出兜里的手机,郑重其事地给张敛发了条消息: 老板,您好。 明早我就出院了,感谢您这十多天来对我的悉心陪伴,精心呵护。 今晚您就不用过来了,在家睡个好觉,当作我给您的一点回报。 等了两分钟,张敛并未回复,周谧猜他在忙,便仰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傻。 第一天住来这里时,那小片孤单到令她落泪的日光,此刻已是大幅涌动的橘色云霞。 曾以为的天崩地裂风摧雨折,居然也这么顺其自然地度过了,就像四季节气,有凛冬必然也会有春融。 周谧弯弯唇,取出手机,拍下投映在房内的那框夕照,留作纪念。 刚要关灭手机,屏幕突然黑下去,目及“母上”二字,周谧一个惊颤从床上挺坐起身,而后按下接听。 “妈!”她故意中气十足地唤她,咬了下手指稳住心绪。 “谧谧啊,”幸好妈妈的语气听起来也格外寻常:“这几天还在学校忙啊?” 周谧暗自泄口气:“对啊,还要实习,上次不是说了嘛,住家里要三头跑太费时间了,等学校这边忙完了,我就回家陪你。” 妈妈说:“妈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周谧顷刻红了眼眶,极轻地吸气,努力笑着说:“我也好想你的。” 那边忽的就沉默了。 很久很久。 久到周谧以为是不是不当心挂断,想把手机从耳边取下来确认,下一刻,她就听见妈妈再次喊她。 只是这一次是全名,严肃且冷静: “周谧。” 以前妈妈这样称呼,多半是盛怒之下。 突生的惧意像一只冰冷的昆虫,顺着脊椎窸窸窣窣上爬,周谧不自觉耸高双肩,极低微地应了个:“嗯。” 那边鼻息一下沉急:“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第16章 早两年前,表姐夫异地当兵的缘故,周谧曾贴身参与陪伴过表姐的每一次孕检。 犹记第一次陪她抽血,周谧还心奇表姐是怎么发现自己怀孕的,表姐笑着答:是你大姨问我的,就昨天吃饭吃得好好的,她突然说,你是不是怀孕了?我自己一点感觉没有,结果晚上一测,红双杠,不敢相信吧。 她说得神乎其神,让周谧睁大了眼,惊呼:这么神的吗? 表姐温和地笑:是啊,我朋友怀孕也是她妈先发现的,可能是母女连心加上她们过来人有经验? 周谧从未想过这种不可思议的玄学会砸来自己头上。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她竭力克制住气息,装玩笑口吻:“什么啊,怀孕?妈你在说什么啊?” 妈妈却没跟她嬉皮笑脸,语气仍冷若冰霜:“我现在就在你宿舍楼下,你们宿管阿姨说你这段时间根本没住回来,所以你去哪了。” 周谧一瞬僵硬,脸在惨白后又直逼血红:“你去我学校干嘛?” “先回答我的问题,”妈妈不给她任何打马虎眼的机会:“你到底在哪。” “当然在公司啊,”周谧四处张望,找寻着医院与公司共通的地方:“我在厕所。” 说着话,她握电话的那只手已惊惧到颤抖。 妈妈说:“那跟妈妈视频一下?” 周谧心若擂鼓,以致声音也轻微颠簸:“我拉屎呢!” 但妈妈格外笃定地冷哼:“还跟我谎话连篇。” “你干嘛不相信,”周谧双腿浮软,小心翼翼地往卫生间移行:“视频就视频好了啊。” “你就是怀孕了吧。”妈妈语气如冷酷的判官,一口咬死,一句定刑。 周谧惊慌失措到极点,眼眶浮出温热的潮涌:“我到底干嘛了,你凭什么非要觉得我怀孕!也太莫名其妙了!” “这个月给你买的卫生巾,你一包都没拆,一张都没用,”妈妈气息变粗,最后近乎高嚷:“你说我怎么觉得你怀孕的!” 周谧浑身凉透,定定站住。 “前天我来月经,打开柜子一看觉得奇怪,这两天心里越想越疙瘩,就想来学校看看,结果你人呢,这么多天都跑哪去了!现在还不说实话?”妈妈的暴喝像铁棍冲着她耳膜抡下来:“我就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情绪在急速冰结后又轰然粉碎,泪痕顺着周谧苍白的面孔一路蜿蜒,她唇瓣打抖,仓皇地为自己辩驳:“我没怀孕……” “我真的已经没有怀孕了……”她一遍遍重复,似闭庭后无用的申诉。 — 接到周谧电话时,张敛一行人刚从客户公司回来,在会议室里总结复盘今天下午的提案。 手机有节奏的振频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环境里稍显鲜明,众人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望向张敛。 他低头瞥眼名字,示意他们继续,自己走了出去。 “喂?” 他停在窗边。 耳边传来周谧略重的鼻息,女孩无助的声音像被揉碎了的白纸花,颓靡飘忽:“我被我妈发现了,她这会要来医院了。” 早一天晚一天终归会有这一天,张敛大概预感到了,不由轻呵口气,俯瞰着底楼那些在暮色中逐渐深浓的树冠:“怎么回事?” “她每个月会往家里买卫生巾,我忘了,”她在不间断的抽噎中费劲地组织句子:“我真的完全没注意到这个……这个月没来月经,我就没用,然后,嗝,她偷偷去我寝室问阿姨,发现我根本没回学校……” “我要挨打了——”她声线逐渐扭曲,走向一种湿漉漉的失控。 张敛无从评议,遂不作声。 她狠抽一下鼻腔,恳求:“你能配合我一下吗?” “你说。” “我不敢跟我妈说我们是那种关系,不然就不只是被打,是会死人的,”她换气,似在重新振作自己:“我跟她说你是我男朋友。” 张敛溢出一声低哂。 “你待会过来吗?”不知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她继续无心理负担地问。 他想起刚刚那封还没来得及回复,且看起来毫不真诚甚至有几分嚣张的「感谢信」:“我以为我今晚不用过去了。” 电话另一端顿时死寂。 “你最好还是来一趟吧,”几秒后,周谧鼻音嗡嗡,还尽力吐字清晰地告诫:“我怕她知道你身份后会杀到公司去。” 张敛不再跟她对着干:“好。”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妈很恐怖的,核弹一样。”留下这句预警,周谧心若死灰地挂断电话。 — 放下手机,周谧长吁一口气,赶紧穿上外套,系牢每颗纽扣,而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强自冷静。 又急匆匆翻找出包里的唇膏,匀至指腹,飞速往自己双颊拍抹出一些虚假的“腮红”。 确认镜子里的女生看起来气色极佳,焕然新生,周谧才忐忑不安地窝回床上。 她一动不动挺尸般躺在那里。午时将至,空中那柄悬吊已久的无形铡刀就快落地。 妈妈的电话如期而至,说她人已到成和医疗,问她在不在病房。 周谧心脏拎高,几不可闻地回了个“在”字。 妈妈当即挂掉电话。 周谧坐正身体,以最后的体面迎接屠戮。 几分钟后,病房门直接被人从外拍开,身穿藏青风衣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闯入,横冲直撞。 母女俩一碰上目光,周谧就飞速偏开脸,难敌老妈利器般的打量。 她怒意滔天的眼神像是源自精神也施于精神的远程笞打,劲道大到能隔空把她扇至一旁,面皮也开始火辣辣发烫。 周谧下意识曲腿,包藏起自己。 “这么大事你也不跟我说?”汤培丽大步扎来床边,劈头盖脸一顿骂,机关枪试输出:“你偷偷怀孕就算了,还偷偷来打小孩?你翅膀真是硬了,现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啊!” 她嗓门粗大,硝烟能弥漫整个走廊。 周谧脸皮泛红,完全不敢正视她:“你声音小点行不行啊。” “你还知道丢人啊!”她激增二十分贝。 “有什么办法?”周谧下巴紧抵着膝盖,像是无处摆放自己:“就是意外怀孕啊,跟你和我爸一样啊。” “你说什么呢!”女儿的反应让汤培丽哽了一秒,随即怒火攻心:“我和你爸起码告诉双方父母了,还生下你了,养到这么大,要像你这样不负责任,你这会人在哪,哪还会有个你在这说混账话气我?” 周谧拧了拧眉:“我怎么不负责了。” 汤培丽蔑哼:“草率怀,草率打,这不是不负责是什么?” 周谧眼圈湿红地瞪回去,倔强无比:“这难道不是对自己负责?” “你真对自己负责还会意外怀孕?”汤培丽发现跟这个气死人的犟女儿无法沟通,开始在病房里逡巡打转,寻找其他活靶:“你对象人呢。” 周谧咽了咽发涩的喉咙:“人家不要上班吗?” “你还谈了个上社会的啊,难怪呢,”汤培丽回过身,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我就说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你眼光是越来越了不得了,”汤培丽无法克制地夹枪带棒:“以前谈个外地的小路,我一开始就不看好,你非要谈,最后什么结局大家有目共睹。我以为你会长点心吧,结果呢,现在还谈了个让你打胎的!” 汤培丽一鼓作气骂完,走回来一屁股坐她床边:“你实话跟妈妈讲,是不是他让你打的?” 周谧胸口起伏,愤懑酸楚到极点:“是我自己想打的。” “他还就同意了?”汤培丽总能神速抓住新重点。 “不然呢,生下来吗?然后呢?”好像踩到高压线,周谧一下面色赤红,声嘶力竭:“像你一样当一辈子家庭妇女?!” 汤培丽顷刻无声,惊愕地瞪圆了眼。 这样中伤母亲非周谧本意,她懊悔至极,垂首掩面,低声乞求:“妈,我这段时间已经很难受了,我知道错了,当我求你,可不可以别再大呼小叫了。” “你不想难受那你脑子放清楚点啊,说怀就怀,说打就打,伤的是谁啊?”汤培丽不甘示弱,继续喋喋不休:“除了伤到你自己还能伤到谁?这么多天,我们一点不知情……” 说着,中年女人也哽咽了:“我和你爸到底不能替你疼替你苦啊,你说还能伤到谁……” 她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没有再往下说,转而抬起双臂,像雌鸟张开宽恕的羽翼,把伤痛的孩子揽向自己。 “妈……”周谧情不自禁地喃唤,也拥紧自己母亲,发泄般撕心裂肺恸哭出来。 汤培丽一刻不停地给她拍背、顺气,也一次次洇红眼,又一次次往回憋。 她顽强地稳定住声音,安抚女儿:“没事了啊,没事了,谧谧,我的可怜囡囡,等会儿就跟妈妈回家啊。” 周谧闷在她肩头,轻轻答应:“唔。” …… — 大概是近来身心损耗太大,外加安全感回归,周谧鼻息渐弱,慢慢在母亲怀间入眠。 等她呼吸匀稳,汤培丽才小心翼翼将女儿放平,替她拢好被子。 周谧咂了下嘴,半侧过身,又陷入深睡。 汤培丽凝视了会女儿恬静的睡颜,幽幽一叹,起身想往别处走,不料姿势别扭太久,左腿麻意急剧上涌,险些让她在平地跌个跟头。 她稳住膝盖,极轻地嘶了声,才一瘸一拐挪向沙发。 等腿部知觉恢复,汤培丽重新站起身来,走向病房内的小隔间。 隔间门是关着的,但并未上锁,汤培丽迟疑少刻,还是转头坐回原位。 她打开微信,瞅了会备注着“老公”的置顶那行,点进去又退出来,反反复复好多回,最后选择关闭。 也是这时,病房门被人轻叩两下。 汤培丽先看眼床上的女儿,确认她没被吵醒,才攥紧手机,提胸冲了过去。 她唰一下将门拉开,横眉怒目。 但她没想到的是,门外不止一个人,除了一名相貌俊朗的高大男人,还有位个头只到他肩部的女人。 女人看外貌应该已过中年,但也不能说是老太太,介于中间值。 她穿着蓝橘撞色的修身毛衫,皮肤细白,神采奕奕,眉目和善地弯成月牙。 汤培丽猜她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母亲。 两人并排立在那里,均浓眉重目,气质疏朗,像极民国时期会挂在宅邸墙上的高官大户肖像油画,扑面而来的直观感受就两个词:体面,高级。 汤培丽及时敛住下意识的嫌恶眼神,理了理略凌乱的额发,平复呼吸。 但她依旧板着张脸,不想给他们半分好颜色。 “周谧呢。”女人往里探了几眼,面露忧切。 汤培丽侧身让开点地方,轻声说:“睡着了。” 女人点点头,刚要再说两句,那个年轻男人已开口询问,吐字不卑不亢:“阿姨,方便出来聊会吗?” 汤培丽多扫他两眼,单凭外貌她估摸着他最多二十八九,但他周身弥散出来的气质偏于稳重,具体多少岁难以判断。 反正待会就能了解到,汤培丽停止猜度,点点头,跟着两人走出去。 同一层的大厅接待处,刚巧摆放着三张全白的单人皮质沙发。 张敛先送两位女士入座,遣人倒了三杯茶水过来,才坐到剩下的那张空位上。 女人含笑望眼汤培丽,又侧头询问儿子:“先做个自我介绍?” 张敛看过来,彬彬有礼道:“阿姨,您好,我是周谧的男朋友。这是家母。” 荀逢知莞尔:“叫我逢知就好。” “套近乎就不用了,”汤培丽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我原以为就是两个年轻人不懂事闹出来的,哪知道你这个家长也跟着一道荒唐,怀孕打胎暂且不说,全程瞒着我们女方这边是怎么回事?你们看着也不像这种混账家庭出来的样子啊。” 张敛态度始终温文尔雅:“阿姨,这确实是我与周谧两人共同商量之后的选择。我母亲也是刚刚知情,所以赶忙一道过来跟你见面了。” “真是不好意思,”荀逢知歉疚地笑了笑:“让我学生出这种事我也很惭愧。” “什么?”汤培丽愣了下:“什么学生。” 荀逢知似刚反应过来那般回:“我是周谧的导师,她没有跟你们提过我吗?” “啊?”汤培丽眨了眨眼,扬声:“提过啊!当然提过。” 她心里开始犯嘀咕:“就是没说过还有这层关系。” 荀逢知理解地弯弯嘴角,看向身侧:“我儿子呢,肯定跟你们说过吧,毕竟在他公司实习两个月了。” “……?”汤培丽突然无法接话。 第17章 短暂的静默后,汤培丽决定问清楚:“你也在奥星上班?” 张敛颔首,面无波动:“嗯,我目前任职奥星的董事总经理。” 汤培丽心头跳针,克制了好几秒才不至于蹦出一个惊诧的气声,只说:“我也是刚知道。” 荀逢知和蔼地笑:“可能中间关系太复杂,周谧担心说了之后你们会多想。” “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汤培丽眼神犀利几分,把话题扯回去,拒绝被轻易带偏:“两个月就弄成现在这样?” 张敛淡笑:“我跟周谧去年就认识了。” “怎么认识的。”汤培丽咄咄逼问。 张敛语速不徐不疾:“在清吧认识的,之后互加了联系方式,半年前才确定恋爱关系。” 汤培丽哼一声:“你多大了?” 张敛回:“三十三。” 听见他年纪,汤培丽不悦皱眉:“你应该知道周谧才多大吧?” “我知道。” 汤培丽环臂,嗓音不高不低道:“难怪不跟我们开口说呢,找个岁数这么大的。” 荀逢知端起纸杯:“周妈妈,年纪稍长一些更懂得怎么照顾人。” 汤培丽不掩讥嘲:“照顾到医院来受这种罪?” “唉,”荀逢知轻叹:“年轻人嘛,有时到底没我们这些过来人考虑得稳妥谨慎,面面俱到,情到浓时会犯些错,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堵心得很,一路上该批得也都批了,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你碰上头,积极寻求一下解决方式。” 汤培丽别开眼,没好气道:“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她想想又眼热:“遇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这十来天都过得什么日子,我还不在她身边。” “这点你还请放心,”荀逢知瞥了眼自己儿子:“我已经问过张敛,他这段时间每天尽可能地陪在周谧身边。” 汤培丽哈一声:“陪个床就能功过相抵了?酿成这种大错,你们这语气轻飘飘的,吃苦的到底不是你儿子,拳头没砸在他身上,你不心疼。” 张敛注意着周谧母亲的所有微表情,忽然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唇:“阿姨,您也知道我已经三十多了,无论是结婚还是有个小孩,于我而言都是适宜的,期待的。这件事我也是基于周谧的选择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您的女儿很优秀,也一向有主见有思想,她希望能在这个节点全心全意发展自己的学业和工作,作为她男朋友,自然要把她的想法放在第一位。对她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我认为强求她变成自己短期内并不想成为的人,才更是对她的不尊重和不负责。” 一番话毕,汤培丽沉默了,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打量这位英俊白净的年轻人,他也正沉静地目视自己,从神态到口吻,无不透着令人身心舒适的真诚妥帖。 荀逢知则白了眼自己儿子,不甚自然地轻揉两下耳根。 思及女儿刚刚在病房内的反应,汤培丽不由暗叹,不知不觉已一只脚踏入对方阵营:“这事我还没跟谧谧她爸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荀逢知接话:“我倒是已经跟我先生说过。不过他这两天去南大交流学习了,不然人这会肯定也一道过来了。” 见他们这般不敢怠慢,汤培丽的恶感与戒心减去大半,顺势问起对方父母职业:“您先生也是老师吗?” 荀逢知答:“是啊,他也在F大。” “嗯,”汤培丽面色和缓许多:“要不这样吧,我今晚回去跟孩子她爸商量下,回头我们双方父母再见个面,把这件事捋清楚。” 她瞟了眼病房方向:“谧谧还在休息,就先不把她叫起来了,让她多睡会。” 荀逢知露出正有此意的笑容,取出提袋中的手机:“周妈妈,那我们互相交换个电话?有事好联系。” 汤培丽点点头。 互存联系方式后,汤培丽刚要把手机揣回去,侧方的张敛忽然说:“阿姨,您也存个我号码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 汤培丽微怔,同意了。 — 一觉醒来时,周谧头脑迷蒙混沌,不由搓揉两下,才睁开眼,留意起周围环境。 目及沙发上三尊大佛时,她跟砧板上的鲫鱼一般弹坐起身。 “醒了啊,周谧。”率先发现她起床的人是她的教授,荀逢知。 其他二人跟着望过来。 周谧脸上热团汇聚,声音难免结巴:“怎、怎么不叫我?” “你得多休息,”荀逢知和煦的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睡饱了吗,要不要再睡会?” 母亲跟在后面交代:“就是啊,你睡你的,别管我们。” 周谧揪紧被面,连眨数下眼,转头去看张敛。 男人静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神色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喜怒难辨,少刻,他漂亮的嘴唇起了弧,熟稔地切换为微笑模式。他掀开袖口看眼腕表:“饿吗,这个点了,先吃点东西再休息吧。” “对对,”两位女家长异口同声:“还是你想得周到。” 周谧倒吸口凉气,叹为观止。 他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自己预言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变成其乐融融合家欢。 周谧坐在被窝里,心不在焉且目不斜视地夹着小桌板上的饭菜往嘴里塞,慌到嚼蜡一般,基本尝不出味道。 “胃口还不错呢。” “是欸,这小孩一向不挑食,我现在回头想想吧,其实有好多细节就让我觉得原来是因为怀小孩了,我起初还以为是工作压力大呢。” “我儿子也真是不懂事,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知道跟父母说。” “我囡又好得到哪里去了。” …… 两位女长辈立在床畔,你一言我一语,自在地寒暄着,慢慢又交流起育儿心得。 像只因过多围观而心生惧意的浣熊,用完餐的周谧接过张敛递来的湿巾,仔细搓拭了无数遍手指,企图将所有无措与不适洗净。 然而无用。 把纸巾递回去时,她跟张敛对了一眼,男人的态度并不和善,相反瞳色深沉,有明目张胆的问责。 以及,警告——“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这种。 周谧头皮略麻,默默去摸手机,想跟他在微信里通个气,暗度陈仓一下方才发生的一切。 结果才碰上手机,妈妈就叫了出来:“你坐小月子呢,怎么还老看手机啊,伤眼睛——” 说着还后知后觉地掀开她床尾被子:“我的天爷,袜子都不穿!” “哎呀,怎么袜子都不穿呢,不怕受凉吗,”荀逢知啧一声,回身使唤儿子:“张敛,去拿双棉袜给周谧穿上!” “不用!”周谧惊起一声,吸来三人视线后,她又放缓音调,并慢慢悠悠将脚回缩至暗处:“我自己可以穿……” 张敛平静地走向衣柜,打开上下扫描几眼:“在哪。” 周谧心脏在龟裂,还得装无事发生,小小声:“收行李箱了……” 张敛不做迟疑地转去墙角,躬身打开她的蓝色小提箱,从内袋中抽出一双印着小灰兔图案的米白色棉袜,冲她走了过来。 周谧难以直视,将目光僵硬地挪往别处。 而两位母亲已欣慰地让开空间,喜迎张敛插入,开始她们平素最爱观看的小两口情意绵绵贴身照料剧情。 张敛单膝跪上床缘,略略倾低上身,猝不及防间,周谧猛被控住右脚。 不知存心还是无意,他指节使了点力,拇指捻按过她敏感的脚板底,唔——周谧登时头脑涨热,面红耳赤,险些溢出古怪的鼻音,神色更是难耐到像是直面要给她抽血扎针的医生,半分不敢看。 “我自己穿吧……”周谧气息衰弱,如在告饶。 男人恍若未闻,指腹摩擦过她柔滑的脚面,慢条斯理地给她一点点套上袜筒。冷白的光打下来,他眼皮微耷,侧颜淡漠,即使是这般姿态,也不像个臣服的骑士,而是位性情不定的暴君,在恶意地进行一种看似温柔的酷刑。 周谧撑着鼻头,一动都不敢动,浑身汗毛倒竖,耳垂几能滴血。 好不容易将右脚穿上,周谧的左脚像只亡命雪貂,咻得一下窜逃出猎手的禁锢。 “那边脚我自己来!”她就差要拱上前去争抢。 “你就让他穿么。”荀逢知瞧得一脸慈爱笑。 “真不用了,”周谧当即拒绝,唯恐慢了地把另一只搁一旁的袜子攥回手里,眨眼间就套牢左边脚丫子,还不自在咕哝:“我又不是两岁小孩儿,袜子又不难穿……” 张敛促狭地瞥她一眼,退回地上,好整以暇。 这么一打岔,汤培丽心里有数也有底了许多,女儿现今这个男朋友,虽身居高位,倒是看不出多少大男人架子。 这么一想,她微微吁口气,积压于胸的烦闷也慢慢远行。 — 两位母亲也在病房用了顿简餐,便相携离开。 张敛送她们下楼,为她们打好车回来,病房里已不见周谧身影,他下意识朝床上瞥,果不其然又在借着被子闭关锁国,抵御外来入侵。 他不给颜面地走到床边:“周谧。” “嗯?”她装傻应。 “出来说会话?” “哦。” 纯白被面一下大敞,周谧慢吞吞挪靠起身,不再是摊饼姿势,变成课堂里正襟危坐的学生。 昂头与张敛对上视线,她忙不迭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错了。” 张敛居高临下:“错哪了。” “错在不该私自冠名你是我男朋友,错在不该跟你先斩后奏,”她下意识两手抱颈,姿势如直面持枪的歹徒:“那种情况我实在没办法,要是我妈知道我跟你是炮友还弄大肚子估计不光要锤死我,还要在锤死我之前先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把我从我们家户口簿剔除出去。” “你说应该怪谁。”张敛的语气如黑云压城。 “怪我,怪我……”她轻声轻气地揽锅,倏地眸光一顿,开始反咬:“不对吧,我还是认为我们双方都有错,从一开始就不能准确区分责任。谁让你非得听我这个失恋女孩发牢骚,还对我那么好呢,我一时间鬼迷心窍。你那时候明明可以拒绝,而且还有两次拒绝机会,第一次我提开房,你就可以拒绝,第二次我提继续约炮,你也可以拒绝,但你一次都没拒绝,说明你也色欲熏心,人总要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的,或多或少。” 她一股脑申诉完,都不带换气的。 “代价?”张敛面色发凉,不像在开玩笑:“周谧,你觉得我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才行。” 周谧不以为意地摊手:“嗐呀,不就‘被男友’一下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吧,反正今天都侥幸过关了,我们之后再‘和平分手’好了。” 张敛盯着她头发多思考少的简单大脑,勾了勾唇:“不出意外的话,荀逢知这会已经在跟你妈聊谈婚论嫁的事了。” 第18章 张敛的话,像一只毒蜂从脑袋里振翅曳过,周谧整个人被叮傻一秒,又急速地涨红脸:“谈婚论嫁?” 她咧嘴一笑:“至于吗?” 张敛也跟着挑唇,但意味截然不同:“对你那位力当传统思想接班人的导师来说,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大乌龙。” 周谧拧眉质疑:“不对啊,她不是知道我们两个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关系吗?那天上午我们明明都表过态了,她也同意了啊?” 张敛眼眸幽冷:“那是因为她当时没有捷径。” 周谧被他盯得心乱如麻,努力绷起脸,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冷静的谈判者:“什么捷径。” 张敛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让自己视线与周谧基本齐平:“可以让荀逢知越过我们直接接触到你父母的捷径。” 周谧突然警惕指出:“你为什么不称呼荀教授为妈妈?你不是她亲生的吗?” “……我跟她的血缘关系毋庸置疑,”张敛很想摁两下眉心:“请问这是本次交谈的重点吗?” 周谧垂眼,从喉咙里挤出个:“不是。” 又飞快掀眸:“你是怎么把我妈诓过去的?她居然还跟你相处得那么融洽,我超担心你被打。” 张敛不咸不淡:“在睡梦中担心么?” 闻言,周谧抠抠额角,拱高笑肌:“对不起嘛,我傍晚那会跟我妈吵了一架,心力交瘁,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不过你到底怎么说的?我实在太好奇了。” 张敛没有跟她卖关子:“我说我们去年在清吧认识,恋爱已有半年。” 周谧扬眉:“她就信了?” “所以我会把你导师叫来救场,增加可信度和说服力。” “荀老师也愿意陪着你一块演戏?” 张敛颔首:“来的路上我们就在车里商量好了。” 周谧支起下巴,陷入思度。 少刻,她重新看回去:“我能说点自己的想法吗?” 张敛微微坐直,示意她接着阐述。 周谧捶手,目光灼灼:“照你说的,这个时间线其实挺好钻空子的,才谈了半年就考虑婚事,放谁身上都过于草率了吧。” 张敛胸腔振出低笑:“你考虑过自己目前的状况跟你父母对此的看法吗?他们会坚定不移地认为你是受害者,需要我方及时摆出负责到底的优良态度,这样正好也着了荀逢知的道。” “另外,”他不紧不慢地补充说明:“今天为了稳住你母亲情绪,我说了不少违心话。” 周谧的睫毛像蝶翅那样扑簌两下:“譬如?” 张敛声音平静:“我这个年纪对婚姻和孩子都充满期待。” 噗,周谧没收出,漏出一丝幸灾乐祸。 男人面色骤降十摄氏度:“好笑吗?” 周谧当即封紧自己嘴巴,并借此维持了两三秒的诚意与歉意,才再度开口:“我也挺奇怪你怎么完全不考虑结婚的事诶,毕竟三十多了。” 张敛说:“我是不婚主义者。” “真的吗?”周谧有些吃惊,“我第一次见到实体的不婚主义,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现在是在做我的个人访谈吗?”张敛挨靠到椅背,神色淡漠。 “……”周谧鲠住:“对八起,回到之前,您继续。” 张敛却说:“我已经说完了。” 周谧“啊”了下,确认:“就没了?” “对,我现在很被动,”可他镇定有序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弱势方,而是领袖在发号施令:“你比我更有主动权,思考一下能做些什么扭转局面。” 周谧沉吟片刻,摸了下颈侧:“不然就按我说的来?如果我们双方父母真的开始谈结婚的事,我就去跟我爸妈说我还小,不想这么早结婚,因为跟你相处的时间还不多。” 张敛提取关键点:“如果他们跟你说婚后可以继续培养感情呢。也许还会用这次的事来反驳你,问你之后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没保障。你父母当然会有自己的考量,但荀逢知一定会在他们面前展现出极大的诚意,优厚的条件,动听的承诺,起码会让你父母对双方结亲这件事满怀期待。” 周谧咬牙笃定:“那我就坚持不结婚的态度。” 张敛说:“一味的排斥跟抵抗恐怕会让你父母开始怀疑我们关系的真实性。” 周谧眉尾下耷,烦恼地拨几下刘海:“那怎么办,难道真要就范啊。” “就轻言放弃了?你的脑容量就这么大?”张敛手指交叉,搭在腿面:“下午那种紧要关头你是怎么灵机一动说我是你男朋友的?” “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是我害了你,我怎么知道随口说个谎会这么难收场——”周谧哀嚎,都想举手投降了。 但下一刻,脑中银光一窜,她张大眼睛,闪闪熠熠望向张敛:“不对!等一下,我好像有主意了。” “嗯?”张敛上身饶有兴味地前倾。 周谧清两下喉咙:“我们同意。” 张敛眉间有了褶皱,像是一下子不能理解:“什么?” “如果他们非要逼婚,我们干脆同意,但不是真的结婚,你应该知道吧,现在不少年轻人真正领证前都会有个同居试婚的过程,处得来就喜结连理,处不来就一拍两散,我们就用这个方法忽悠过去,这样既能暂时让两边父母安心,还能让我刚刚那个幌子更有说服力,”似打通全身经络,周谧思路流畅清晰: “既然已经说谎了,那就说到底,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继续瞒下去,最后顺理成章地用「住一起后才发现对方有很多地方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诸如此类的理由彻底结束,毕竟态度到位,即使最后结果不如意,父母也能理解,不会过多责备。” 张敛静默下来,似是在掂量这个提议。 须臾,他启唇问:“试婚周期一般多久?” “一般半年或一年吧,不过我们可以适当缩短,三个月也不是不可以,”所有死结在一刻间迎刃而解,周谧双手合十:“因为不是名义上的结婚,有太多未知数,长辈顾及面子也不会到处乱说,我们不说,他们不说,就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过完父母那关,我们继续各干各的,平时就当室友一样相处,是不是不错?” 张敛微微点头,面色舒展几分:“这个方法是我来提还是你来提?” “当然我了!我来说更可信,”周谧豪迈一声,主动揽此大任:“你今天没有见死不救帮过我一回,就当将功补过了。” 张敛弯唇一笑,眼光深奥:“好,那就说定了。” — 翌日早上八点多,张敛办理好出院手续,折返病房时,里面已经多出两个人。 一男一女,均站在周谧床边,背对着他。 一位明显是周谧母亲,还有位身着黄黑冲锋衣的寸头男士一定是她爸爸。 周谧从两人的缝隙间望见了他,当即展露出热忱明亮的笑容,像向日葵喜迎艳阳天,冲他一个劲招手。 张敛被她的浮夸晃了下眼,驻足莞尔,虚情假意。 两位长辈同时回头。 较之昨晚,汤培丽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扭转,连称呼都亲切数倍:“小张,来了啊。” 而一旁的周爸爸全无好脸色,冷冰冰乜他一眼又回头跟女儿说话。 但张敛还是走了过去,礼貌唤人:“周阿姨,周叔叔,你们过来了。” 汤培丽应声:“对,我们来接谧谧回去。” 张敛微笑:“我送就好了,还让你们跑一趟。” 周父嗤道:“我过来接我女儿有问题吗?” 张敛神色不变:“因为今天不是假期,我担心会耽误您工作。如果方便的话那更好了,周谧一定也更希望跟你们一起回家。” 周父不再接话,依旧不拿正眼看他。 空气里充溢着老爹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周谧赶紧当和事佬:“好啦,回家了。” 张敛低头看她。 他发现周谧的眼睛跟她父亲如出一辙,黑白分明,形态偏圆,有很深的双眼皮褶痕。 本想作势搀她一把,可她父亲已飞快地取而代之,要扶自己女儿下床。 周谧忙不迭挡开,自己躬身穿鞋:“我又不是残废,你们也太夸张了吧。” 张敛收手,内心暗笑。 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下眼色。 周谧抿抿唇,走去张敛跟前:“我跟我爸妈回去了,你去上班吧。” 张敛扫了眼腕表,气定神闲:“还早。” “……”周谧攥了攥拳,扮演贴心女友,再给他一次远离修罗场的机会:“这段时间你都在陪我,肯定落了不少工作上的事,你快回公司吧,我这已经没事了。” 张敛眉梢略挑:“好。” “是啊,”汤培丽附和:“一个人管理那么大个公司呢,赶紧回去吧,谧谧这边有我跟她爸爸呢。” 张敛含笑看回去:“叔叔,阿姨,你们车停在哪,我送你们过去就回公司。” 四人刚要启程,忽有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在门边探头探脑,要进不进的。 等张敛注意到他,他才绽开个皓白的笑容:“这么热闹啊。” “你怎么过来了,”张敛跟另外三人介绍:“我朋友,成奚。” 成奚同他们颔首招呼,而后双手抄兜:“住进来第一天我就想过来看看,但你说怕打扰……” 他瞧眼周谧:“你们家周小姐休息,让我别过来。这不,想着你们要出院了,赶紧来饯个行。” 周谧怔了下,没吭声。 张敛笑一声:“你倒挺有心。” “那是,你交代的事,能不上心吗,”成奚望向周谧:“怎么样,身体情绪各方面还好吗?” 周谧弯弯眼:“都恢复啦。” “那行,”成奚点点头,叮嘱道:“回去之后还是得好好休息,别劳累,有什么情况微信问我就成。我一会有台手术,先走了。” 周谧“嗯”了声,也跟他道别。 成奚一走,张敛转头,发现周家三口全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略略抬眉:“怎么了。” 周父率先偏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 在停车场目送走张敛,全程黑脸的周兴才嘁一声:“毛头小子。” 汤培丽却咂两下舌:“什么毛头小子?昨晚跟你说的都白说了,不谈家世外貌,你就说这为人处世,多心细妥帖啊,比你这个死相不晓得好到哪里去。我们谧谧就该多跟他学学。” 后座的周谧从手机里抬眼,搓搓耳廓,难以置信:“妈你不会在夸他吧?” “你才听出来啊,你妈昨天回来就跟被灌了迷魂药一样,”周兴扬声,口气听起来极不畅快:“睡前都在叨叨,烦死个人了。” 汤培丽挨靠到椅背上:“我说什么啦?” 周兴模仿起她的语气和说辞:“‘虽然吧,这件事他们做得是不对,但我看张敛那小伙也不像个没担当的……’” 汤培丽打断他:“我哪里说得不对了吗,该摆的态度摆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这样看不比之前那个小路好多了?以前那个小路跟个呆鹅一样,戆头戆脑的,第一次来我家那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就知道傻笑。” 周谧扶额:“你能不能别老提路鸣了,总拿出来说有意思吗?” “那你多跟我提提张敛啊,”汤培丽回过头来,眼光兴奋闪烁:“瞒我们这么久,你怎么憋得住的啊。” 周谧头一歪,立即闭眼装晕:“我乏了。” “看你这样——”汤培丽嫌弃地扭回头去,开始翻阅手机短信,感慨:“昨晚我才到家,就收到他消息问我阿姨有没有到家呢,你爸都没这么关心我。” 父女俩共同装空气。 须臾,周谧握着的手机也震了下。 她点开一看,是张敛的微信: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周谧翻了个白眼,讥讽:有必要这样做戏做全套吗? 张敛:有,立刻删除上条记录,然后重新回复我。 周谧忍了又忍,皮笑肉不笑回:好的呢,啾咪~ 张敛:啾咪是什么。 周谧:就是亲亲。 张敛:删除包括本条在内的这三条。 张敛:[亲亲] 第19章 鉴于这个表情实在是违和肉麻,周谧极想一并删除,但终究没有痛下狠手,选择无视过去,转而咨询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我应该可以复工了吧】 张敛回:你目前身体状况怎么样。 周谧发过去个活力满满的肱二头肌表情:很棒很强很健壮,能从容应对各项工作。 张敛:下周一吧。也别操之过急,成奚说了让你回去之后多休息。 周谧回:能不急吗,再不回公司我就要被Yan除名了。 张敛:你不是还没正式参与项目吗? 心头似被狠扎一刀,周谧按胸口:可再休息下去我肯定就要被别的实习生取代了,更没有表现自己的机会了。 张敛回:留在奥星总会有机会。 周谧抿抿嘴:你好敷衍。 张敛说:怎样才叫不敷衍,给你开个后门? 周谧连忙拒绝加解释:我是这个意思吗?我只是想早点回去上班。 张敛:下次把话讲清楚,不要总像带有暗示,让人误解。 周谧百口莫辩:是你自己容易多想好伐? 张敛似乎不打算在这一话题上浪费时间:你什么时候到家。 周谧瞄眼窗外路标,又看屏幕右上角时间:大概还有一刻钟。 张敛: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半小时后给你电话。 周谧:卧室可以吗? 张敛没再回复她。 到家后,周谧立刻以“坐车好累好想休息”为借口飞速遁回房内。 哪怕妈妈心急如焚地要拽着她到沙发上寒暄盘问张敛的更多个人情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恋爱细节”。 坐在书桌前,周谧边刷微博边忐忑不安地等到近十点,张敛的电话如约而至,不晚一分也不早一秒。 周谧接上耳机,态度端正:“老板,您好。” 男人直奔主题,音色难辨情绪,还有点疏冷:“周谧,我先问你件事。” 周谧如听大师讲座那般肃然正坐:“您说。” 张敛问:“这几天在医院,你每天在平板上敲敲打打,都在做什么?” 周谧顿了顿:“我说出来你别笑我。” 张敛说:“只要不是写小说,我都不会笑你。” 周谧无言一秒:“上次不是从你那听说Yan接了恩美有机奶的项目嘛,我在医院无聊,就去搜集整理了其他几款同类型奶的数据跟资料,试着做了份竞品对比。还整理了一些个人感觉不错的活动页面,H5之类的。” 张敛似乎有些意外,语气跟着温和几分:“是吗。” 周谧回:“对啊。” 张敛问:“做这个干什么?” 周谧说:“保持工作敏锐度,怕回去了什么都不会,跟不上大家节奏。” “然后呢。” “没有了。” 张敛哂笑一声:“主动找事做,这点很好,但做了事却不让人知道,你是在做福利吗?连福利都算不上,等同于徒劳。” 周谧虚心求教:“那我要?” 张敛不徐不疾:“你是在休假,但不代表你不能去上司面前刷存在感。把你做的东西发给她。” 周谧走去行李箱旁,蹲身翻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可我以前都没弄过这个,这只是个尝试,怕做得太半吊子了,反而造成反效果,更何况我根本没加入项目组,不会有点僭越吗?” “你只是个实习生,谈不上僭越不僭越,你只需要让你的leader看到你积极主动的态度就可以。当然,如果你做的东西的完成度和参考性确实还行,有可取之处,那就是锦上添花。” 周谧低头调出文档,滑屏粗略浏览一遍,心里不是很有底,便下意识问:“你能帮我看看吗?” “不能,”张敛毫不留情拒绝:“我的时间比你宝贵多了,没空手把手教。” “哦,好吧,”周谧气若游丝地嘀咕:“有区别吗,这会不还是在耳把耳教吗……” 那边语气淡淡:“下次放心里说,不然我真要去拎你耳朵了。” “……”他怎么总能对这种半调情半训诫的话语信手拈来? 周谧耳廓微红,噤声少晌,故作乖巧地一字一顿:“好、的、呢。” 张敛被她贱兮兮的小样逗笑:“知道怎么做了?” 周谧双腿蜷上椅面,下巴抵膝盖,不那么自信回:“大概知道。” “大概?”他显然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满意。 “知道,清楚,完全理解!”周谧跟军训踢正步喊口号似的字字铿锵。 “行,挂了。”张敛没说再见,就结束了通话。 — 放下手机,周谧迅速将平板里的文档拷贝到电脑上,又仔细梳理完善一遍,才将其打包,配上态度端正良好的文字内容,发送至叶雁邮箱。 注视着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周谧长吁一口气,惬意地抱住双腿,挨回椅背。 从发现怀孕到今日此刻,近二十天时间,她头一回这样如释重负,像逃离背阴处,得以沐浴天光,尘埃般轻盈上浮。 懒洋洋眯了会眼,妈妈催她出去吃饭的高吼又穿透门板,打碎这一刻的柔光滤镜。 估摸着会是顿鸿门宴,周谧唇瓣绷平,趿上拖鞋,做了会心理建设才走出去。 坐到餐桌专座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碗奶白的昂刺鱼汤,配有杏鲍菇片和嫩豆腐,看起来很是浓郁鲜美。 汤培丽殷切地递来汤匙:“先把汤喝完再吃饭。” “医生说了不用大补,正常吃喝就行。”周谧双手接过,咕哝着反抗了一句。 汤培丽充耳不闻,只管给老公和自己盛饭。 周兴瞟一眼老婆,又同情地看女儿:“能喝多少是多少。” 周谧内心哀叹,有气无力地舀出一勺抿进嘴里。 妈妈应该是刻意少放了盐,鱼汤的口感尝起来远不如卖相好。 周谧闷头连喝好几口,感觉水线都没怎么下降,不由心生斥意:“医院也没弄这么大盆吧,我又不是河马。” 汤培丽开始挖苦:“医院什么都好,医生什么都对,你干脆住那一辈子别回来了,你妈妈就一家庭妇女,伺候不起你这个精贵的高材生。” 周谧没想她还在记仇,忙用筷子撇下大块鱼肉塞嘴里,大放彩虹屁安抚起老妈:“当然是家里最好,因为家里有妈妈,妈妈的菜天下第一,妈妈的爱无人能及。” 汤培丽这才面色转晴,坐下身,吃两口自己碗里的米饭,又好奇:“张敛联系你了吗?” 周谧说:“联系了。” 汤培丽抬眉追问:“问你有没有平安到家?” “对啊。”周谧打心眼里佩服起张敛的先知本领,淡定调出这段微信聊天记录给妈妈瞄了眼,以免她过多揣度。 汤培丽一瞅就喜笑颜开,还取出围裙兜里的手机,翻看昨晚收到的短信,与她交换分享:“你看啊,你这个新男朋友还是很会关心人的。” 周谧:“……” 周兴哼了声,冷言冷语:“你二婚嫁他得了。” 汤培丽凌厉地白他一眼:“说什么浑话呢,我只是觉得我们家谧谧终于开窍了,眼光变好了,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叫靠谱。” 周兴搁下筷子,一脸服气地搓头,费解道:“他让你女儿这样,这还叫靠谱啊?” “你知道人家故意的了?”汤培丽胳膊肘严重往外拐:“又不是没负责,他这么老大不小的了,没了孩子估计心比我囡还痛呢。” 周谧听得快消化不良,开始揉太阳穴:“别提这个了行吗,想起来我就头疼。” “好了好了,不说了,”汤培丽慈爱地摸摸她脑门,转问其他:“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周谧想了想,不是很确定:“下周一吧。” 汤培丽视线跟探照灯似的横扫过父女俩:“周日中午张敛父母想约我们见个面吃顿饭,你俩都能腾出时间的吧?” “这么快?”周谧撂下汤匙,被这个重磅通知砸得胃口尽失。 周兴则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尽量吧。” “什么叫你尽量啊,”汤培丽果断将矛头调转到丈夫身上:“女儿的终身大事,你还想缺席啊?” “怎么就终身大事了?”周谧眼皮接连翕动数下,不可思议:“有必要这么急吗?” 汤培丽正色,直视回去,有几分自得:“你都不知道你那个导师多喜欢你,跟我聊起你来,感觉她才是你亲妈。他儿子那么优秀,她还一副生怕你看不上受委屈的样子——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汤培丽嘶一声,掂起筷子,旁若无人地琢磨起来:“也不对啊,明明怀……该不会是有绝症吧,不像啊,人高马大的……面貌气色又很好……” 周谧目光呆滞地跟父亲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 下午,本想午休的周谧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后还是扒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给张敛发微信通气。 三个大写英文:SOS 外加两个汉字:救命 过了几分钟,男人才回了个“?” 周谧十指起飞地敲字:你知道周日的双方会晤吗? 张敛回:知道。 周谧说:那你怎么这么淡定?也不跟我说。 张敛: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 周谧:你还真要照我们之前说的办??? 张敛:见机行事。 周谧仰天长叹:我还没想好呢。 张敛问:没想好什么。 周谧斟酌着字句:说是说的,做是做的,我根本不想跟你“假结婚”。 张敛:你以为我想? 周谧回过去一个同仇敌忾的表情:那我们一致对外? 张敛:先说说策略。 周谧给不出更多方案,只能调节气氛打哈哈:我是客户部的,不是策略部的。 张敛不留情面: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周谧哀叹:那怎么办。 又提议:要不你跟我妈说你身患绝症,由于你方过于热情,她中午已经开始往这方面怀疑了。 张敛大概轻笑了一声:什么绝症? 张敛:学名周谧? 周谧张了张嘴,腹式呼吸三下,缓解涌上来的暴力倾向,而后心平气和道:你放心,最不济也只是场小感冒,很快就能手到病除。 张敛:希望你说到做到。 这个人怎么能在熨帖与薄情间切换自如,周谧脑门近乎生烟,当即终结对话。 然而,不多久,那边又来了消息。 似乎是一张截图。 周谧点开来看了眼,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知该哭该笑,该嘚瑟还是该憋屈。 那是一张公司管理群的聊天记录,内容来自她的leader叶雁,她把她的邮件截图甩进群里,语气不可思议: 你们敢信吗,我带的intern去做痔疮手术居然还给我整理了一份像模像样的竞品资料,我近一年都没遇到这么有accountsense的实习生了。 聊天框里死寂片刻,周谧心神俱灭,仍决定问清楚:不是阑尾手术吗? 张敛的回复透着毫不真心的无奈:她口误我也爱莫能助。 第20章 周谧无言几秒,选择性过滤当中那个让人羞愤至死的“病情”,自我安慰:这就是赞赏与肯定啊,不是吗?[可爱] 聊天框里再无动静,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要给她挽尊或捧场的打算。 周谧等了一分钟,僵笑一下,退出对话界面。 盯着张敛的微信名思忖片刻,周谧将其置顶。 毕竟接下来还有几场硬仗要打,不可错过战友的任意一条重要情报。 周谧摊回床上,继续酝酿睡意,无奈刚才的截图像是往她大脑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思绪里有万马奔腾,台风过境。 她索性爬起来坐回电脑前,登陆企业微信,翻看起公司几个群的聊天记录,看能不能再找点适合自己的活干。 事实证明,吸引力法则是存在的。 没看几页,她的leader就主动来联系她了。 叶雁:mi啊,在休息吗? 周谧眼一亮,飞速叩字:没有。 叶雁说:身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公司? 周谧回:好了,完全好了,目测下周一。 叶雁夸:我看到你的邮件了,很不错嘛。 周谧耳根发烫:感觉一点都不专业,休息了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要能帮上忙最好了。 叶雁不吝夸奖:真的蛮不错的了,我很久没见过这么认真积极的小朋友了。拖你进群,好吗? 周谧讶然:什么群? 叶雁回:恩美奶啊,你不是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吗? 狂喜让周谧的表达也变得直白生硬:真的吗,我好开心啊。 叶雁以过来人的玩笑口吻泼她冷水:半年后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周谧:…… 周谧:争取可以。 叶雁失笑:那我拉你了啊。 周谧求之不得:好。 几秒后,周谧被邀请进一个名字叫“AMBY有机奶-奥星”的十人组群。 好似一脚踏入云层,周谧近乎恍惚地目睹自己的ID跻身其中,直到叶雁@她叫她改名,她才像被敲醒一般产生实感。 她赶紧去看了眼成员列表,模仿他们将自己群名修改为“奥星-minnie”。 新备注堪比一张拜帖,让她飞速升段,有了几分华山论剑的参与感,哪怕还只是个站在擂台边鼓掌的无名小卒。 周谧兴奋到失语,仰头盯了会天花板缓解心率,才仔细去看群聊内容。 饭友陶子伊也在群内,发现周谧进来,热情欢迎。 奥星-Zoe:mimi,你好。 周谧回了个同样的问好。 叶雁跟大家介绍起她:我实习生。 里面有个叫Gin的创意组长回:长得很好看那个是吧。 叶雁回:就是她。 周谧面颊生热,默默挨夸。 那个创意组长又说:注意她好几次了。 叶雁说:还跟你是校友。 Gin说:是嘛。 叶雁:对啊,你们F大人才济济,美女如云。 Gin问:你哪个专业的? 周谧忙回:汉语言文学。 Gin:我新传的。 轻度社恐卷土重来,周谧手心轻微出汗,战战兢兢敲键盘:好专业啊。 叶雁被她憨味十足的回复逗笑:哈哈,矜矜确实很专业。 “……”周谧在桌前单手掩面。 Gin贴来一张笑眯眯的猫脸表情,不再说话。 周谧搓几下刘海,她似乎又搞砸了。 不折不扣的冷场王,沟通链底层,话题终结者,如果她是个直男,怕是早在相亲市场上履遭白眼。 幸而叶雁转头跟她私聊,提前布置了一些有关恩美奶的新任务给她,让她在家没事干可以顺带着做做,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发问。 周谧连声道谢。 叶雁调侃:你也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发奖呢。 周谧有些害羞地抠了下脑门:没有啦,是真的休够了,想回去上班了。 叶雁说:周一见。 周谧:嗯!周一见。 — 整个下午,周谧都没有再休息,一直坐在桌前工作。恩美奶这次主做social,所以基本都是些微博与微信的数据整理。 难倒是一点不难,只是相对琐碎冗杂,需要沉得住气,有足够耐性。 完成得差不多的时候,周谧揉两下眼,才想起去看时间,居然都五点多了。 她点开微信,最先注意到的是被自己高居首位的英文名。 周谧凝视片刻,鼠标戳进去,给他发了个:谢谢。 那边可能刚好在看微信,几乎是秒回:? 周谧唇角不自觉抿高,得意洋洋分享好消息:我被Yan拉进恩美快消组了。 张敛反应平平:哦。 周谧笑意并未因此褪淡:所以谢谢你。 张敛问:光道谢吗? 周谧警惕地下巴后缩:你还要什么? 张敛:我是说你。 张敛:没学到什么吗? 周谧回了个emoji小耳朵,表示虚心聆听。 张敛:机会留给哪些人。 周谧猜:有准备的人? 张敛:不,是会见缝插针的人。 周谧:受教了。那我可以见缝插针地请教您一点别的问题吗? 张敛:我说不能你就不问了? 周谧:就真的不问了,我很体贴的,不会强人所难。 张敛:好,我没空回答。 周谧:[微笑]打扰了,886。 真是个狠心人,周谧轻呵一息,关闭聊天框。下一秒,键盘旁的手机嗡鸣出声。 瞟见来电人名字,周谧视线像被烫到一样弹开,脑袋也莫名有点增温。她掰了几下十指,故意让它多响几秒,才贴来耳边。 “哈罗,”她发出问候,不知是在给自己还是给他一道台阶:“你是不喜欢打字吗?” 那边居然回得很认真:“嗯,文字无法准确表达情绪,容易造成误会。” 周谧问:“那你跟客户说话都是打电话吗?” “大部分是。” “哇你好厉害,我连基本的文字沟通都不行,”羡慕之余,周谧又有点低落,低头用手指描画着自己牛仔裤上的橡果布贴:“今天进群后,有个创意姐姐跟我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才合适,浑身紧绷你知道吗,很怕说不好留下坏印象。” 张敛的回答轻描淡写,同时也粗暴无情:“建议转文案,跟你专业对口,还能免去很多烦恼。” 周谧拒绝:“……我不想。” “那就慢慢来,”张敛问:“你急着篡位么?” 周谧扬声:“谁急着篡位了。” “那怎么一副恨不得明天就当上高级客户总监的样子。” “……”周谧徐徐叹口气,把那些焦虑一点点挤压出去:“好吧,我明白了。” 张敛没有像上午那样很快挂电话,只问:“说点私事,这会方便吗?” 周谧环顾四周:“嗯,我这会一个人在房间。” 张敛说:“量一下无名指的指围给我。” 周谧神思一滞:“什么?” 他并无波澜地叙述:“下午荀逢知跟我通了电话,已经让我给你选钻戒了,看来我们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周谧一下挺直腰板:“不是吧。” “你有什么喜欢的品牌吗?”男人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问她要叫什么外卖。 “等一下!”周谧近乎低吼,又慢慢沉淀下来:“试婚而已,还要买钻戒吗?” “这是她许诺给你母亲的诚意之一,要我在周日前全部准备好。” 周谧懵了片刻:“太夸张了,你买了我也不会戴的。” “我知道,”张敛声音已多出一些命令感:“量给我就好,我交个差。” 周谧抓抓后脑勺:“这不是强迫人吗,物质形式的精神绑架?” 张敛无视她的抗议,提出planB:“或者你明天跟我出去选。” 周谧简直快逆反了,抵触到极点:“我不去。” “我知道你不想去,所以你是自己量还是等我去你家接你。”他声线渐平,像是剥离了所有情绪,只给她不容反驳的单选题。 周谧烦躁妥协:“我量行了吧。” “今天就给我,尽快。” 估摸着他快结束通话,周谧吸一口气,叫住他:“要不我去跟我爸妈承认我跟你只是炮友吧,死就死了,弄成现在这副收不了场的样子真的好吗?” 张敛回:“可以,你现在去说。” 周谧想象了一下后果,又心生畏惧,撇下嘴轻声细语:“我还是不敢……” 张敛不再说话。 耳畔静到仿佛在与一个无风的冬夜对峙。 周谧察觉到了他那些隐忍不发的怒意,所以她也闷在那里,呼吸都不敢用力。 “周谧,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一天一个主意,”张敛再度启齿,声音已是趋于极寒的平静:“从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基本都是我在配合你。” 周谧情绪却跟岩浆一样烧起来,不服气道:“可你有损失什么吗?” 张敛反问:“你认为我没有损失么?” 她脖颈下方的青筋不自觉抻紧:“你的损失很严重吗?比我还严重?” 他不假思索:“很严重。” “你意思是我害了你呗,”周谧门牙磕得下唇惨白,好一会才接着说:“你打心眼里没觉得有多对不起我过,反而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是不是?” 张敛不答,悄然无息。 “行,我答应你,”周谧字句冷硬,从椅子上跳下去:“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皮尺。” 她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故意把抽屉橱门拉扯出哐哐巨响,还怄气地狮子大开口:“我要起码六位数的钻戒,你买吗?” 电话那头沉寂两秒,听不出意味地哼笑出声:“周日当天我会亲自为你戴上。” — 话音刚落,周谧毫不犹豫地断掉通话。 落地窗外高厦耸立,夜晚像研开的砚墨,在纸黄色的天空晕染开来。 张敛把手机搁回办公桌上,倚那等了会,不多久,屏幕亮起。 周谧还算高效地交来了指围,但只有数据,不带更多话语。 张敛瞥了眼数字,眉心微拧,继而摊开自己左手回想判断。 片刻,他颇感荒谬地问:你的戒指是要戴在手腕上吗? 这行字似扔进枯井,并无涟漪。 他勾勾唇,又发去一句:“下次想搞事请给个合理点的数据,不然导购会以为我要娶头小猪”,而后起身直接离开公司。 第21章 幽默感可真是怒气的天敌,这两条消息直接浇灭了周谧心头攒聚的小火苗,甚至还逼出几分恶作剧失策的笑意。 但她没有因此搭理张敛。 张敛给她的感觉很微妙,同时也很模糊,谈不上憎恨或讨厌,但要说喜欢和倾慕似乎也不够格。 奇怪的是,他身上总有股引人依赖的可靠感和容纳感,像一件常年挂在椅背上的针织毛衣,需要时总难以忽略。 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最真实的自己;许多在她看来天塌了没救了的糟心事,也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转圜过去,以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 难道这就是阅历碾压? 周谧对此是服气的、钦佩的,并妄图能跟在后面学两手。 可惜他们经常话不投机。 周谧呼出一口气,刚要坐回电脑前继续捋表,妈妈又在外边大嗓门召唤,叫她出去帮忙看看礼拜天该穿什么衣服。 周谧用力挤下眼皮,认栽地离开座椅。 门一开便是高举着两件长袖连衣裙的汤培丽,一黄一红,乐颠颠地问她哪条更适合自己。 周谧眼皮微掀,黑眼珠跟摆钟似的来回转两遭,抬手指指她左手那条。 “红色?”汤培丽刚纹了没多久的细长眉毛扬了老高,笑开来:“怎么搞得跟要去婚礼现场似的。” 周谧无语凝噎。 汤培丽在身上比划几下,又抬头打量起她,没个好眼色:“你也好好选下衣服,正式一点,别整天还穿得跟个学生一样,一点都不成熟稳重,人家父母都大学教授,你起码也要让自己看起来靠谱点,别被人轻看了。” 周谧缓缓咽下一口气,甜声问:“好的,妈妈,您说我该穿什么呢。” 汤培丽直接闯入卧室,敞开她衣橱,并在一览无余的衣裤面前嫌弃地嘴角抽搐:“嗐,明天还是跟我出去逛街吧。” 有必要吗?周谧呜呼哀哉。 — 周日正午,父女两人都在汤培丽的勒令下盛装出席,准时应约。 周父西装革履,周谧则穿了条近似小礼服的缎面连衣裙。 裙子是米白色,长度及膝,束腰大摆,光感质地似贝母,款型虽简洁但不算日常,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她年会提前。 约见地点在城中一家中式餐厅,有着最正统的本帮菜,建筑古香古色,游廊迂回,山水交映,随处可见奇花佳木。 穿过绿瀑一般的凌霄架,周谧一眼瞄见包间前长身而立的张敛。 两人四目相碰的下一秒,周谧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她过于隆重了。 因为张敛面色闲散,穿着也跟平常在公司几乎没差,白衬衣黑长裤。 他多少有些不走心的态度将她乃至她全家都反衬得怪异且滑稽。 这种对比令人心生耻意。 周谧迅速错开视线,双颊不受控制地浮出赧烫。 但她能感觉张敛的目光并未移走,还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礼貌地同她父母问好。 妈妈是典型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欣喜之意比头顶叶隙筛下来的光团还明朗。 而爸爸故作严肃的敷衍回应为周谧扳回了小部分自尊心。 张敛让他们先行,瘦高的身影罩来她跟前:“周谧。” “昂。”她吊儿郎当应了声,双目却平视前方,吝于对望。 张敛稍稍倾身:“今天很漂亮。” 这句赞美与他动作一致,刻意下压,但音量并不那么低,足够自然地踏足在场所有人的听力范围。 大家俱是一停。 周谧终于抬头看回去,婉约笑,措辞却无半分谦逊:“我每天都很漂亮。” 张敛眼角眉梢的官方笑意变得个人了一点:“确实。” 汤培丽听得快露出十二颗牙,忙半掩住嘴,克制自己。 快到门口时,早在包厢里恭候多时的张家父母也闻声而至,走出门槛来迎接他们。 一见自己导师,周谧立马跟被缚住手脚似的唤:“荀老师。” “周谧啊,就别这么生分了呀,”荀逢知叹一声,介绍起自己身侧的丈夫:“这是我先生,张昼。” 张敛的父亲体态挺拔高瘦,架着副无框眼镜,衬衣外着灰色薄开衫,是显而易见的高知气。 周谧弯着唇,保持住对师长的一贯敬重:“张老师好。” 张昼淡淡一笑,同样客气:“听你荀老师提过你好几次了,终于见到本人了。” “张敛他眼光,”他看眼儿子:“还是很不错的。” 汤培丽闻言,自豪之余也跟着乐呵,一团和气。 “好了,别一直站门口了。”荀逢知抬手,揽众人进门入席。 屋内布置清幽,如雅士文房,靠边的案榻上备着笔墨纸砚,摆有炉香茶器,墙上也都是些山水国画。 偌大的红木圆桌居于正中,几道冷菜缓慢回旋,精致鲜明,别具匠心,像是流动的微缩画展。 张昼做东,座椅朝南方正门,周父、荀逢知、汤培丽三人顺时针落座。 最后才是心怀鬼胎逢场作戏的两位小辈,挨坐在一起,距离不远不近。 身着赭色旗袍的服务生过来询问酒水相关事宜。 张敛座位最临近上菜口,他先问周谧:“你想喝什么,有热饮。” 周谧瞥回去:“都行。” 张敛回头看服务生:“给她一份黑米核桃露,”接而望向其他女长辈:“你们喝酒还是?” 荀逢知不假思索回:“我喝点葡萄酒。” 本打算答饮料的汤培丽一顿,立马跟风:“我也喝葡萄酒好了。” 张敛眼神示意服务生,又询问周兴:“叔叔开车过来的吧。” 周兴勉力笑:“嗯,我就不喝酒了。” 张敛说:“待会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张昼附声:“是啊,今天张敛特地带了两瓶紫茅过来,不喝有点浪费了。” 周兴心神一动,难却盛情。 汤培丽不动声色剜了眼丈夫。 他们有来有往,而周谧从进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暗中观察,神经抻紧,面部趋于僵硬。 等周谧饮品上来,张敛先行起身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轻放到她面前。 周谧抿笑:“谢谢。” “还跟我客气么。”张敛坐回去。 长辈们全望向他俩,表情是和谐一致的欣慰。 没一会,开始走菜,席间气氛也逐渐热络,觥筹交错。 张敛从容自若地参与其中,可主导,可应合,也能承上启下,全无冷场时刻。 周谧只求当好一只端庄花瓶,等话头转来自己身上时,她才小心谨慎地回两句。 问答内容无外乎她与张敛的种种“缘分”,被两位女长辈描绘得天花乱坠,堪称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饭局接近尾声时,荀逢知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亲切地望向周谧:“周谧,我儿子说今天有份礼物要给你。” 周谧额角急促地抽搐一下,装傻:“什么啊?” 张敛没有回答,径自离席去一边取来一样东西,信手摆放到她眼下。 那是只小巧的墨蓝色方盒,上方镀有金色LOGO,圈着HW两个字母。 周谧结结实实愣住,目光砸掉在盒身上,惊疑:该不会来真的吧? 见张敛无下一步动作,荀逢知催促儿子:“打开啊,你还要人家女孩子自己动手拆么。” 张敛慢条斯理取出圆盒,往两旁揭开。 周谧被明晃晃的钻光狠刺一下,下意识眉心紧蹙。 一秒后,她颅内开始演奏野蜂飞舞,因为钻石略显夸张的体积。 “这么大啊,”看来受到惊吓的不止她一位,妈妈同样撑高上身,无法抑制地高叹:“花了不少钱吧。” “应该的,”荀逢知双手交叉托下巴,眼弯成缝:“女孩子都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不是吗?” 张敛仍不作声,径自摘出那枚钻戒,俯低上身,动作极温柔地托起周谧右手。 周谧坐在那里,神经系统崩坏,大脑暂停运作,眼睁睁看着这团璀璨耀目的众星绕月小银河嵌向自己。 戒圈的尺寸居然刚刚好,无一分空余也无一分压迫地卡住她无名指根部,仿佛是她的量身定制。 同时它也是个袖珍华丽的镣铐或封印,让周谧再难动弹,只能眼往上瞟,去探询张敛的情状。 男人演技卓绝,专心到近乎虔诚的面孔让当下一切都如梦似幻,成为《安徒生童话》里某个篇章末页才会出现的美丽插图,配文“王子和公主最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周谧毛骨悚然。 直到——他的视线从她手背滑来她脸上,他才勾唇一笑。这个笑是背光的,与真情全无瓜葛,像锋利的钻石切面。 黑心国王豪掷千金,只为换来这一瞬间恶趣味的满足。 “喜欢吗?”周谧冻葡萄一样僵结的瞳仁里,张敛笑意加深。 周谧面色血红,失语了好一阵,看起来像是惊喜害羞到极点。 少晌,周谧机体功能复苏,近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喜欢是喜欢,但这太昂贵了,我可能……” “周谧,你喜欢最重要,”张敛似料定她要婉拒,不容置喙:“收下它,它本来就是你的。” 张昼捧场地为儿子鼓两下掌,其他长辈紧跟其后。 汤培丽几乎热泪盈眶,荀逢知则满眼愉悦与慰藉地提出:“趁此机会定下婚期吧。” — 周谧瞬时回魂,两眼圆睁:“都聊婚期了吗?” 张敛坐回原处,安静地抿茶水,不露声色。 周谧手指硌得慌,心脏也不堪重负:“可我还没毕业。” 荀逢知笑说:“这没关系,研究生结婚的多了去了。” 面对亲和的导师,周谧需要用更多心力来维持镇定与清醒:“但我跟张敛谈恋爱时间还不长,马上就结婚会不会太快了。” 这句话无疑是往在座所有长辈头上泼凉水。 张敛一言不发,将主场交给她,隐回台边欣赏她的自行发挥。 周谧咽了咽口水,深吸一气:“荀老师,张老师,我的确很喜欢张敛,但我也很喜欢在奥星的这份工作……” 她艰涩地组织语言:“我选择来奥星实习并不是因为张敛也在这里。认识他之前,奥星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公司了。” “我和张敛虽然相爱,”周谧内心哇呜干呕一声,神态依旧恳切真挚:“但如果这种时候在公司发布婚讯,老板和实习生,这个身份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你们应该也听说过一个词,叫潜规则,我很担心张敛以后在公司的威信会因此大打折扣。” 所有长辈几乎不眨眼地看着自己,周谧鼻息微微紊乱,有些卡顿:“然后……我还在实习期,就是我每天都在为转正努力工作,所以很不希望听到别人说我是靠那种……私人关系上位。你们也知道我对个人发展有多看中,不然也不会做出放、放弃怀孕的选择了。” 发言间,周谧偷偷将双手藏进了桌肚,因为它们已经开始无法自制地颤栗。 不仅仅是因为谎言,还有她对于聚焦点的本能恐惧,就像放大镜下的蚂蚁,炙烤般备受折磨。 她眼眶发胀,环顾一圈:“我可以提一个个人建议吗?” 荀逢知脸上是温和的倾听之意:“说吧。” “一个是考虑到我跟张敛相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很全面地去了解对方,还有个就是我上面担心的在公司的负面影响,所以我想我们可不可以……” 周谧遽然哽咽,泪意险要飞跑出双眼。紧张感一圈圈将她箍紧,她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虚圈于腿面的右手被握住。 周谧瞳孔骤紧。 男人指节的力道并不重,但能量充足,传递而来的温度是悄无声息的安抚与援助。 像片舒缓的白色药物,在血管里溶解开来,疗效立竿见影。周谧寒颤般轻抖的肢体逐渐止息,也不再心悸,她平复两秒,再度开口:“可不可以先同居试婚一段时间?婚姻不应该冲动,而是需要磨合与斟酌,如果真的合适,我们肯定会继续走下去,如果不合适,我想也不会太耽误彼此,就当是人生之中的一小段试错。” 第22章 一席话毕,整张桌子如电闸短路,一时间全凝滞住。 长辈们神色各异,两位父亲若有所思,而女家长多少有点惋惜。 唯独张敛一人波澜不惊,他适时放开了周谧的手,平静如看客。 男人残留的暖意让钻戒的存在感都减弱了,周谧飞速将双手摆回桌面,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大口。 她喉咙干涸,像条搁浅的鱼,此刻才得以起死回生。 张昼先开了口,表示赞同:“我认为可以。” 他望向其他人,笑着感叹:“周谧这小姑娘确实人如其名,年纪轻轻考虑问题就这么全面,而不是意气行事。” “我也同意,”张敛赞成父亲,又侧头去寻周谧,唇角微弯:“虽然心急,但我无条件尊重周谧的一切决定。” 周谧左眼睑微跳两下,也冲他灿然一笑,俨如心有灵犀。 荀逢知略阴恻地扫一眼儿子,估摸着全是这个混账东西教唆的主意。 但她不好发作,便寄希望于周谧父母,作出以退为进的中间人立场:“你们怎么看呢。” 周兴自然与女儿同一阵线; 汤培丽本就存疑,刚被大钻戒恍了心神,此时女儿这么一提点,人登时清醒大半,不再犯迷糊:“既然谧谧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当父母的肯定还是要理解支持的,我们是有我们的想法,希望孩子早安定早放心,但他们肯定也有他们的考虑,就是感觉有点对不住你们这样大费周章的招待了。” 荀逢知忙回:“这有什么,周谧在我心里早就是准儿媳,之前因为我儿子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就怕怠慢了她呢。” 虽不那么如意,但荀逢知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场宴请于他们张家而言本就是场见风使舵别有用心的骗局,现在从骗局升级为赌局,还是有收获的,远好过前路堵死,无一线转机。 结果显而易见,五比一的碾压局,或者说是表象上的全票通过。 周谧暗松一口气,庆幸事情远比她想象中顺利。 — 这个小插曲仿佛露滴坠入湖泊,并未带来多少波纹。 大家仍有说有笑,期间还尊重“小俩口”意见,定下了同居试婚的时长。 午宴在安稳和洽中走向结尾,双方道别过后,张敛开车送周谧一家回去。 周谧一路都少言寡语,而汤培丽一直在跟张敛搭话,她问东问西,当中不乏刁钻难题,套娃似的层层细化,像要把他俩的事情全扒个底朝天。 操控方向盘的男人似乎完全不会因驾驶分心,答得游刃有余,不漏一丝破绽。 周谧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佩服不已。 车径直驶入小区,停在周谧家楼下,后座的父母先下去,见周谧还赖坐在副驾上,汤培丽挽上面色醺红的丈夫,拍窗故意问了句:“你怎么不下来啊?” 周谧降下半边车窗:“我想再跟张敛说两句话。” 为两位长辈开车门的张敛立住:“好。” 汤培丽笑眯眯的:“哎呦,桌上眉来眼去的还不够,还要再温存下呢。” 周谧歪了下头:“对啊,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早点回家吧你。”嘴上是这么说,汤培丽还是一手死拽老公,一手提高茶酒,赶紧上了楼。 周家父母一脱离视野,张敛色温骤降,维持了一中午的深情款款也荡然无存。 他径直坐回车内,从好商好量知心爱人变回冷酷无情谈判专家:“说吧。” 周谧立马掏出挎包里的戒盒,又一下摘去无名指上的钻戒,塞回丝绒戒托,啪嗒并拢,单手交出:“还你,我不要。” 张敛一动未动。 周谧跟他对视两秒,又把戒盒往前拱了段距离,语气加急:“拿着啊。” 张敛情绪莫测地一笑,仍没有取回来:“你确定不要?” 见他这样好整以暇,周谧转头就将它放上中控台:“不要。” 张敛问:“你待会回家了怎么办?” 周谧回:“什么怎么办?” 张敛说:“你妈问起来你准备怎么回答,拿块石头给她,跟她说中午看到的一切都是巫术?” “……”周谧当场哑巴,目光平移回戒盒。 张敛讥诮地笑了声,高下立判。 周谧抿了会嘴,默默把戒盒捞回来,揣回包里,重新组建自尊:“那等我们结束了我就还给你。” 张敛态度淡然:“随你。” 周谧二度被噎,咬着牙:“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的。” 张敛说:“反悔了也没关系,这个戒指也就三十来万,就当这三个月的契约费好了。” 帽子戏法。他的“大方”让周谧第三次无话可说。 难怪,套了台宝马X3在指头上,换谁都得跟扛千斤顶似的吧。 周谧浅笑着看他一眼,嗲声嗲气:“干嘛这么破费嘛,我都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张敛面孔平静:“毕竟你点名想要六位数的戒指,我自然得满足。” 周谧心知在这事上杠不过他,旋即转移话题:“今天在桌上拉我手是干嘛?” 张敛回:“不准备跟我说声谢?我不拉你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不该你跟我说谢谢吗?”周谧勾了下发,大言不惭:“我们的计划能成,还不是主要因为我撑起了场面?” 张敛没有反驳,看起来还有些诚心真意地夸赞:“你今天表现确实不错。” 他不按套路出牌,周谧一愣,不自知地有点服软:“还好啦,你也帮了我一把。” 张敛话锋一转:“但我没想到你情况这么严重。” 周谧蹙眉对上他有几分审视的眼神:“什么情况?” “类似视线恐惧症,可以这么形容么?” 周谧消化了一下这个有些专业但不难理解的名词:“有时是会这样,尤其正规场合。” 张敛眉心微紧:“你是怎么过面试的?” “你这个怀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周谧乜他:“我跟你说过的,我准备了好几个月,才差不多应对自如。” “你可以一直正视着人说话吗?”张敛语气端正严肃了些。 “应该吧……”周谧不大确定,摸摸额角:“没特意试过。” 张敛问:“能保持多久?” 周谧说:“我不知道。” 张敛突然半侧上身,直面她:“周谧,看着我。” 周谧心跳漏拍,疾疾闪避:“做什么?” “做个试验,”他还是看着她:“注视我,再模拟一次工作上的沟通。” 周谧向来抗拒这种郑重其事的对视,但男人直接的目光就像往空气里抛下了无数个隐形的饵,漂浮在半明半昧的车厢,无孔不入,暗涌起伏。 她贴紧椅背,好几次被勾得情不自禁瞥回去,耳垂颜色渐浓,变成通透的石榴籽。 张敛注意到了,眯眼:“你脸红什么?” 周谧不爽:“谁被这样一直盯着看不脸红啊。” 张敛说:“我不会。” 周谧鼻子出气:“我才不信。” “你试试?”张敛说。 周谧深呼吸一下,眉毛拧死,赌气般看回去。她眼神带着情绪,似两道应激的猫爪,要在他脸上狠挠一通。 不到十秒,周谧就败下阵来。 因为男人的双目从头至尾都很泰然,像直面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脸色同样镇定磊落。 但他不会给人漠视或逼视的失礼感,相反真诚且专心,进而诱导对方,掌控局面,绘上自己想要的图案。 周谧感觉自己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捕获了,整张脸加剧升温。 她眼珠乱闪,企图从余光里揪住其他物体摆放不安。 “眼睛别到处瞟,这样不礼貌,”张敛命令般提醒:“我要开始提问了。” “啊——我不行,这也太正式了,”周谧再难忍受,双手投降:“我放弃挑战。” 张敛笑了:“你以后怎么提案,还有问答环节,客户会全盯着你看。” “不知道。”周谧一秒丧,恹恹嘀咕。 张敛收回视线,坐正身体,没再说话。 车厢里异常安静,像被无声的嘲讽灌满。 周谧越发无地自容,瞄他一眼,解开安全带:“我下去了。” 正要去掰门内侧把手,张敛忽然锁住车门。 周谧心脏跟着短促的音节突跳一下,警觉脸:“你干嘛?” 张敛扫来一眼,语气平淡:“什么时候搬过来?” 周谧微怔:“不知道,你觉得哪天比较好。” 张敛勾了下唇,不知是调侃还是真心建议:“要不要翻黄历看个吉日?” 周谧说:“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要跟大凶之人共处一室,我准备再买几个符随身携带,拿来辟邪保平安。” 张敛目不斜视解锁:“下去吧。” 周谧唯恐慢了地下车,大口呼吸,调节心率,慢慢往楼道走,腿脚都有点发软。 开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发现张敛的车还停在原处,似油光水滑的蛰伏黑兽,与小区环境格格不入。 她拉开门,奇怪地眯了下眼,没有立刻进去。 突然,车灯打了个双闪,似在谐谑。 周谧一怔,大眼睛跟着急促眨两下,而后飞速扭过头去,哐当一下带上铁门,咚咚跑上楼梯。 — 回家后,还在换鞋,汤培丽就三步并作两步从卧室冲出来,问她钻戒在哪。 周谧呵气,随手探进包里,摸出来递给她。 “你轻拿轻放好吗,怎么摘下来了?摘下来也好,戴着不安全……”她双手捧过,小心打开来近处端详其美貌,又尾随女儿往她卧室走:“这得好几万吧?” 周谧如实禀告:“三十多万。” 汤培丽惊出双下巴,有点意外又有点自得:“张敛还挺舍得给你花钱。” 周谧凉凉笑一声,没搭腔。 汤培丽瞥她那矫情样:“你也别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人家真是诚意十足了。” 周谧说:“花钱多就能代表诚意了?” 汤培丽道:“不然呢,跪我们家门口求亲啊?钱能代表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以后结了婚就知道了。” 周谧干笑:“是嘛。” 汤培丽絮絮叨叨:“还有啊,你今天饭桌上提的那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都没先跟我商量下?我告诉你啊,之后住一起了别跟之前那样稀里糊涂,记得带着脑子过日子,多观察多考察你这个男朋友,成熟点,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但也别唯唯诺诺,我们条件是不如人家,但不让人家看扁不难做到……” “知道了。”周谧心叹一息。 …… — 回家路上,张敛跟荀逢知通了个电话,对方各种催促他赶紧把他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收拾一下,买些小女生喜欢的鲜花、玩偶跟零食备着,要让周谧有家的感觉。 张敛微眯起眼:“你去弄吧,反正陈姨在那,你们还能一起重温一下少女时光。” 荀逢知语气愉悦:“可以啊,但我怕弄完你就要发飙了。” 张敛说:“不会的,我会直接搬走。” 荀逢知笑了声:“你跟周谧商量好了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同居吗?” 张敛回:“没有。” 荀逢知来了脾气:“张敛,积极点好吗?新生活就要开始了。西红柿在被第一个人品尝前大家也都以为有毒,很多事你得亲自体验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张敛没有说话。 荀逢知又严肃叮嘱:“这次千万要注意,不要重蹈覆辙,保护照顾好周谧,就算最后不是妈妈期盼的结果,我也不希望你们相看两厌不欢而散。” 张敛:“嗯。” 回家后,厨房传来水声,张敛换上拖鞋,走过去看了眼,是陈姨正在清洗油烟机。 他停在流理台旁,唤人:“陈姨。” 女人转过身来,忙用厨房巾擦干双手,笑问:“你回来啦,吃过午饭了吗?” 张敛给自己斟了杯冷开水:“吃过了。” 他抿一口,风轻云淡吩咐:“你这两天把次卧收拾下,过几天要住个人进来。” 陈姨有些意外地扬眉:“谁啊。” “我,”他握杯子的手一顿:“未婚妻。” “啊?”陈姨加倍诧异,还有点不解:“那怎么……还收拾次卧啊?” 张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她睡眠质量不太好,不分房睡不着。” 第23章 周一上午,周谧整装一新,咽掉最后一口粢饭团,顺着早高峰的白领们涌流进电梯。 她特意穿了条法式小红裙,为自己祈福红红火火新开局。 早九点,公司里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令她自诩隆重的复工失去了小部分仪式感。 但周谧情绪并未因此下沉,反而更自在了,差点要把走道当舞池,滑着太空步与自己工位老友重聚。 打开电脑,周谧去茶水间倒咖啡,再回座位时,工位附近已站了个人,是她们总监原真,似乎在叶雁座位上翻找东西。 周谧在不远处停下,叫了声:“真真姐。”——她总爱让公司后辈这么唤她,说听起来像香港歌星。 原真回过半个身,有些意外:“mimi,你回来了呀,身体还好吗?” 周谧“嗯”了声,肩绷平,拘谨地问:“你在找什么?” 原真手一摇:“你来得正好,手头上有事么?” 周谧靠近两步,摇头:“没有。” 原真捋了把鬈发,单手叉腰:“帮我去楼下找个快递,是Anno那边寄的护肤套盒,昨天跟叶雁说了让她领回来放座位,估计她给忙忘了。” 周谧猛点头:“好好,我现在就去收发处。” 说完回头便走。 原真叫住她:“你……哎,minnie你等下。” 周谧掉头,眨了眨眼:“怎么了?” 原真忍俊不禁:“你要端着杯子下去吗?” 周谧这才反应过来,脸唰得滚烫,低念一句“不好意思”,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办公桌前搁下马克杯,才小跑向公司出口。 — 周谧没想到,Anno寄来了好几只礼盒,全是春日限定樱花套装,体积出乎意料的大,几个纸箱叠起罗汉,有如等身宝塔。 收发处的婶婶瞧了眼她工牌,问:“就你一个人啊?” 周谧立在小窗前签收好单据:“对,就我一个。” 婶婶看眼地面,又瞟瞟周谧的小身板:“估计一次弄不走吧。” 周谧探高身子往里瞄,判断了下:“分两次应该可以。” “我看也悬。” “可以的。” 婶婶说:“行吧,你进来拿。” 周谧从侧门绕进去,先搬起一箱掂了下,说:“还行,不算太重。” “多了就重了,”婶婶弯腰替她把其余的往上累,感觉再加一个都快高过这姑娘头顶了,便说:“还要放吗?” 周谧臂弯收紧:“再放一个吧。” 婶婶说:“好吧。” 这下真的直接挡住她整张脸,婶婶不由担忧:“还看得见路吗?别撞着了。” “没事,这样能看到,”周谧从箱体后边探出半边脸,眼睛黑圆,像树桩后机灵的小松鼠,又垂眸点数剩下的:“我先上去,还有三个我等会下来拿。” “你慢点啊——”看着她行动缓慢地从小门移出去,婶婶忙添了句叮嘱。 — 回到光下,周谧捧高有些滑脱的箱子们,抱牢它们走上台阶,每一步都迟缓且小心。 身畔人流如梭,体面光鲜,有些会侧目留意,但绝大部分都漠不关心。 衔连的高厦像多张棱角分明的金属面罩,直拔云霄,连带着长驻其后的生命体,都渲染上一层精致利己,高不可攀的冷色调。 不算高的一段台阶,周谧胳膊酸僵,感觉自己走了快一年,不免心生悔意,早该听收发室婶婶的意见的,多分几次拿取。 好不容易熬进大堂。 周谧蹲身放下纸箱,抚了下分叉的刘海,短促地吁口气,决定先留两只在一楼,不然待会进电梯了绝对会擦撞到路人。 刚要起身跟前台打声招呼,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偏头,看到一双腿停在自己身畔,目光顺着往上攀爬……一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对方是位中年男人,目测四十岁出头,肤色偏黑红,身材还算壮实,但个头并不高。 因为周谧困惑地站起来后,视线几乎能与他持平。 她双手互掸了下灰尘,微微颔首:“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躬下身,开始累箱子:“我帮你拿上去。” 周谧怔了怔,拦住:“等一下,您是谁啊?” 男人说:“我是张总司机。” 周谧:“……” 这是什么都市偶像剧照进现实?她周体恶寒,视线极速逡巡一大圈,寻找始作俑者,然而周边人来人往一无所获。刚要谢绝这份莫名其妙的好意,司机大叔已经毫不费劲地抬起脚边大部分纸箱。 周谧顿觉不好意思,只得改口:“谢谢你了——” “客气啥,”中年男人直爽一笑,又说:“地上这个恐怕得你自己来了,张总叫我留一个给你搬。” 言情画面出现一丝裂隙,周谧鲠住:“好的,还是很谢谢您。”而后赶紧抱上。 司机大叔只送到门口,整理好礼盒,周谧又下了趟楼,去取剩余的那些。 途经张敛办公室时,她极力克制,才没有让余光往他门内飘荡。 走出一楼电梯,她忍无可忍,给张敛发了条微信。 三个问号:??? 对方仿佛在等她消息,也回:? 周谧:???? 张敛立刻结束这种非人类对话:谢谢呢。 周谧才不会顺他意,只疑惑:你怎么看到我的? 张敛回:小红帽。 周谧立定,脸上陡然晕开久晒一般的红烫。 她想起了去年早秋的某次赴约,她就穿着与今天一致的红裙。那回张敛直接将她抱坐到腿上,黑色衬衣的袖口半挽着,似剥解荔枝壳那般,慢条斯理扯开了她背后的拉链。他的唇在她颈侧若即若离,以极低的气声,叫她:小红帽。 男人温热的气息与手指在由浅入深地品尝,难以躲避,难以抵御,周谧感觉自己被融解,是雪糕丢放在夏季的柏油路面,再无受力点地往四面八方塌陷,流淌。她只能缠紧他脖子,近乎哭饶,跟他说受不了,骂他是臭大灰狼…… 周谧胸线涌动一下,决定将手机揣回兜里眼不见为净,想想又顿住,重新摁亮,给予同样的三字反击: 狼外婆 — 交了份礼盒给原真后,周谧回归工位,瞄眼微信,逞笑一下,张敛显然不想再理会她的煞风景。 她把滑椅往前拽了又拽,像要把自己卡死,架起全方位护栏,然后才开始噼里啪啦做周报。 临近十点半,叶雁也来了,一见周谧就弯起眼,热情唤:“mimi,你回来啦。” 未见的这些日子,她换了更浅的发色,像兑稀的奶茶。身上是水蓝色小开衫,阔腿裤,动作间会露出小范围的窄腰和肚脐,整个人纤长白亮,极似韩国女团成员。 周谧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对。” 刚要跟她说桌肚里堆得像杂货间一样的礼盒,叶雁已经注意到那里。目及纸箱上LOGO,她猛然回过神来,吃惊问周谧:“这谁捧上来的?” 周谧说:“我拿的,早上真真姐来找的。” “啊,”叶雁抓了下头发,悲催脸:“mi啊,谢谢你了,我这段时间快忙死了。” 她蹲下去拆包装,取出一瓶化妆水,惊叹:“好好看哦!” 周边几个女同事闻声,也撑高上身围观:“什么样啊。” 叶雁当即举起来360°示众,指尖滑过银白的花型瓶盖和满身的樱花水粉图案:“绝了,实物比图片还好看,可以说是用香水思维来做护肤水的外形设计。” 另一个AE说:“这句话可以直接拿来当slogan了。” 叶雁失笑:“你先问问创意那边乐不乐意。” 大家一起笑起来。 叶雁站那聊了会微信,忽然一脸沧桑地瘫回椅子,擤擤鼻头,从笔筒里抽出一条红参能量棒,拆开嘬起来。 盯了会显示屏,她又扭头看眼身侧全神贯注办公的周谧,将椅子拖近,单独敲她:mi你这两天忙吗? 周谧有点意外,也瞥她一眼,回复:不怎么忙。 叶雁回:明天跟我一起去拍摄现场? 周谧讶然失语一秒:可以吗? 叶雁斜她从侧面看都亮晶晶的大眼睛:你怎么老一副做梦表情啊? 周谧僵住,放慢打字速度:我只是…… 她难以描述这种感激:休息了这么久,你还愿意这样带着我,就很惊喜,也很惭愧吧。 叶雁笑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憨呢。 又说:愿意带着你是因为觉得你脑子灵光,肯学,正好又落了段时间。 周谧说:可我现在还不够专业,怕给你拖后腿。 叶雁说:你觉得专业的那些人呢,哪个不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专业什么专业,无非看多了别人怎么做,然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专业这个词,没那么高不可攀哈,多看多学才是真理。 周谧醍醐灌顶,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像一株光合作用的植物,安静地在心底吸收催化。 叶雁又劝:正好你也多走动走动,别总坐着。 周谧:啊? 叶雁关心:你的屁屁……还好吗? “……”周谧默了两秒,决心趁此机会洗清自己:什么屁屁? 叶雁:你不是刚做完那个屁眼子手术? 周谧平心静气:不是的,是阑尾手术。 叶雁噗呲一声,差点将能量棒外包装袋吹爆,她赶紧去翻了下消息确认: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看成你做的痔疮手术,我最近脑子真的不太行了,这真的太无语了。 周谧扬唇笑了下,心结全解:没关系。 — 复工首日,周谧也第一次在公司待到了快十点。 妈妈打来了电话,周谧说自己在公司,她还不信,非得视频确认,过后又一脸不快地念叨“早点回来,有哪家单位要这样吃苦”才不情不愿结束通话。 事实上,即使到这个点了,公司依然人头攒动,已经有小组开始扎堆讨论挑选宵夜。 昼伏夜出,灵感总在日落后,这是广告业的常规生态。 周谧存好文档,刚要关机,手机突然叮了下。 周谧点进去,是张敛的微信消息:怎么还不回家。 她戒备掉头,四下张望起来,结果压根不见此人踪迹。他怎么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她抓了下脑袋回:马上就走。 张敛:你去负一A出口等着。 张敛:我过会就下去,我送你。 周谧拒绝:不用。 张敛回:你这会打不到车。 周谧切到软件试了试,前面居然排了二十多个人,情况确如他所言。 周谧取消掉约车,皱了皱眉:那我坐地铁。 那边再无回音,周谧呼口气,开始检查收拾东西,搭上包扣,张敛又来了消息:你别扭什么? 周谧矢口狡赖:我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节奏工作和生活,怎么就成别扭了。 发出去后,她在桌边站了一小会,信息彻底石沉大海,聊天框里安静无息。周谧心莫名下陷一下,但转瞬即逝,压根来不及具体分析。 周谧斜挎好包,快步朝电梯走去。 进入轿厢,刚垂眼去摁1F按钮,余光里有人走了进来。 周谧抬眼一瞄,心怦然起跳。 男人停在了她身侧,可能因为个子过高,本不算逼仄的空间因他的出现而变得充满压迫性,如身置遮天蔽日的密林。 周谧不动声色,默默平移挪远十公分。 身边人也没什么表情,只倾身上前,手指随意连击两下1F,取消了那个楼层,而后按下B1。 他收手,好整以暇立着。 电梯开始下降,周谧诧然抬眸,扫他两眼,重新按下数字1,力道大且疾。 他不说话,也没有再动,从始至终直视正前。 周谧却屏住了呼吸,心脏似被提至头顶。 电梯稳稳当当停在一楼,门开了条缝,似乎才能纳入氧气。周谧闷头朝外走,步伐略急,就在后脚刚离开轿厢的一瞬,背后传来轻描淡写的声音: “我尽力了,回去之后自己跟你妈交差。” 周谧一顿,愕然回头。而银色的电梯门已往中间合并,张敛人在正中,昏白的光将他映得如同一只风雅又冷情的吸血鬼,下一刻,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接而切出她视野。 第24章 从负一层电梯出去后,张敛没有往自己车位走,而是驻足原地,取出了裤袋里的手机。 五秒后,周谧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瞄了眼,信手接听:“喂。” 女生呼吸略急:“我妈找你了?” 张敛回:“嗯,你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到现在不回家,还没出小月子就这么操劳不爱惜身体。我跟她说我会送你回去。” 那边静默几秒,极小声地怨了句“烦死了”。 张敛听笑:“怎么说,跟我走还是坐地铁?” 周谧不再吱声,心思要拧成麻花结。 张敛耐心告罄,开始在车阵间穿行,并替她做出选择:“到A出口等着。” — 坐进张敛车的副驾时,周谧的心情就跟车顶拢过来的黑影一样,似蒙了朵乌云。 等她扣好安全带,张敛瞥她一眼:“你说你折腾什么。” 周谧绷了绷唇:“我怎么折腾了?” 张敛正视前方:“我送你回家怎么了。” 周谧立马掏出沿路即兴想到的借口:“谁知道会不会被公司的人撞见。” 张敛说:“所以让你在我说的地方等。” 周谧笑了下,阴阳怪气:“哇哦,你对这些地点好熟练噢,看来没少跟大厦里的漂亮妹妹暗度陈仓过吧。” “嗯,”张敛应了声,不咸不淡:“请她上个车比登天还难。” 话音刚落,一个减速带颠簸,他们驶离地库,路旁绿化带的光团瞬时淌满了车厢。 这一晃,周谧突然也跟空掉的碳酸饮料罐一样,气全都跑没影。她靠回椅背,摩挲着包带,一路都没再吭声。 车直接开进了周谧小区。 旧住宅的关系,车位分布远不如新楼盘那么有序合理,尤其一到夜晚,住户都回了家,四处乱停,狭长的路面就更显拥挤,外加路灯坏掉近三成,弯弯绕绕,堪比黑色迷宫。 树影在窗外摇曳,张敛开着近光,减速慢行。 他极有耐心,愣是靠着不到20码的速度龟移去了周谧家楼下。 周谧解开安全带,道了声谢,刚要开车门,却发现张敛并未解锁。 她冲他看过去,提醒:“我要下车了。” 张敛斜她一眼,左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今晚收拾下东西,我明早接你去我那。” 周谧睫毛挑高:“太快了吧。” 张敛问:“你打算哪天?” 周谧回:“还没定,我回去再想想。” 她想起白天的信息,眼在昧暗里剔亮起来:“你怎么这么急?” 又郑重声明:“去了我也不会跟你睡一起。” 张敛弯了下唇,情绪淡淡的:“次卧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 “那就行,”周谧啪嗒扳了下门把手,口气不善地表示异议:“也不用每次一问事情就把门锁上吧,弄得跟要犯罪一样。” 张敛半侧过脸来,神色未改,只是看着她,眼光平稳而散漫,有清澈的寒意。 片刻,他说:“我要是真想犯罪你这会还说得出话吗。” 周谧本就被瞧得极度不自在,此刻不免心生焦躁。 她死抿几秒双唇,语气微带告诫:“你最好现在就让我下去。” 张敛眼慢慢眯起,像猎豹伏击时危险的预警:“不让会怎么样?” 周谧攥拳,胸脯起伏,在思考如何威慑回去。 “我告诉你。”张敛突然关掉车前灯。 整个车厢堕入至暗。 短促的衣料窸窣过后,周谧不防,下颌被掌握住,真正的极夜迎面迫近。 嘴上一热,周谧下意识偏脸要躲,却又被控回来,凶狠地吸咬。 他们的呼吸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有打远灯的车从后方途经,昼白的光束辗轧过二人。 紧张间,周谧情不自禁地“嗯”了声,滑而细柔的拐音,张敛的亲吻立刻变得有了层次感,每一下都在加深、加重,她的唇像浆果一样被裹吮,被碾压,溢出粘稠而破碎的动静。 在周谧第二次推挤张敛肩膀时,他终于放开了她。 周谧僵坐在原处,脸到脖子大片酡红,像刚从滂沱大雨里脱身,剧烈地喘息,一瞬不眨死瞪着他。 张敛正坐回去,喉结动了下,没有开灯,只解除车锁。 他岿然不动,侧脸下颌线锋利清晰,投入的宣泄过后,他又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恢复冷静。 周谧想骂两句脏话,但脑内如滚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对味,索性摔门下车,头也不回朝楼道疾走。 微风迎面吹拂,车灯突然照亮了两侧的路。 周谧一滞,好像会在这光里裸裎无遗,几乎奔逃起来。 停在家门口,抽离的知觉才重回体内。 唇上残留着冰水一般的凉意,周谧皱皱眉,抬手用力抹了下,取出钥匙开门。 汤培丽正在厨房给她下面条,见她进来,忙伸长脖子往窗后瞄了眼,高声问:“张敛走了?那是他车吧,怎么也不叫他上来吃点宵夜再走?” 周谧没回话,粗鲁地蹭脱帆布鞋,把拖鞋重重丢至地面。 汤培丽往玄关瞟了眼:“干嘛呢。” 周谧趿上,快步走回卧室。 她把自己砸回床上,胸口似夏季麦浪,滚过一阵接一阵的热烫,有愤怒,有耻辱,或许也有其他。 心乱如麻,难以纾解。周谧又从床上滑回地面,气势汹汹朝厨房走。 汤培丽正用长筷子把雪白的细面往汤碗里叉,一见她出来,立马眉开眼笑:“哎你出来得正好,妈刚给你盛盘呢!” 周谧停在移门外,不轻不重叫了声:“妈。” 汤培丽又拿不锈钢勺利索地舀汤,给她调开酱料:“什么事啊。” 厨房内顿时鲜气四溢,周谧咬唇安静几秒:“我跟张敛——” 汤培丽捧碗,又烫得赶紧放下,揪两下耳朵,头也没抬:“怎么啦。” 周谧鼻头冒酸,不自觉地委屈音:“……妈你怎么还不睡啊?” “这不是怕你回来饿又不顾吃么,”汤培丽回道,又奇怪问:“你跟张敛怎么了?说完啊。” 周谧轻忽忽地吸了口气:“……吵了一架。” 汤培丽切一声,取下挂在水龙上的抹布,重新包住面碗:“难怪呢,回来换个鞋都跟造反一样,你也不怕楼下跑上来骂。” “你们都半年了还热恋期呢,吵个架都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是吧,”她调笑着越过女儿,将碗搁到桌上:“先吃面吧,小两口小打小闹,弄得跟什么似的。” 周谧无处说理,坐回桌边,埋头吃面。 汤培丽回厨房刷锅,母女俩相安无事。 过了会,一旁手机震动,周谧瞟眼屏幕,腾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摁下拒接按钮。 没一会,微信里又弹出语音。 周谧继续挂断,并把他置顶取消。 手机再无动静。周谧夹断妈妈拿手的糖心荷包蛋,分成半圆,一左一右将它们渍入鲜美的虾籽汤里。 正准备咬一口,微信跳出文字消息提醒。 周谧筷子尖一顿,克制未果,又撇开半边荷包蛋,点进去看。 是张敛的消息,字里行间都是示好与歉意:刚刚是我不好。 周谧努了下嘴,没回话,心头漫出潮涩感,像微雨后昏黄的路面。 她没有阅读第二遍,刚要把手机搁回去,又接连蹦出两条消息。 张敛: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会尊重你想法,也不会再乱来。 张敛:但最好尽快,你导师每天都在催。 汤培丽注意到女儿复杂的神态和不间断的微信提示音,不由扬唇:“人家张敛主动联系你了啊?” 顾及身侧老妈,周谧不好继续爱答不理,就把手机攥在手里,迟滞地“嗯”了一声。 少刻,张敛又说:早点休息。 在老妈揶揄的注目里,周谧依旧坚持一字不回,默默将手机按灭,摆放回原处。 汤培丽嗤一声:“你真行,可以啊,拿捏人呢。” 周谧:“……” 周谧又看向老妈:“妈,你能不能别打电话给张敛了。” 汤培丽没好气:“我打给你有用吗,给他说还管用些。” 周谧张口结舌,最后一个字没回,坑头嘬面。 解决完面条,周谧回了卧室,坐到书桌前卖呆。 过了会又双手掩脸,保持这个姿势近一分钟,才轻搓双颊,离开座椅,将行李箱摊放开来,打开衣橱整理起东西。 收拾得差不多后,周谧四仰八叉倒回床褥,将手机举来眼前,调至通讯簿。 她一个个往下拉拽,最终定格在“狼人哥哥”那行上面。 面无波澜地盯着看了会,周谧点进去,将它们全部删除,换成了另两个字——他真正的姓名:张敛。 做完这一切,周谧盘腿坐正身体,直接在短信界面通知他:“明早八点半来接我,先提前谢谢你今晚的下马威。” 过了会,张敛的信息也回了过来,罕见地没有回怼:明天我会准时到。晚安,周谧。 第25章 翌日早晨,冰箱顶部的钟表刚播报完“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三十分”,玄关的楼道铃就响了。 “是张敛来了吧,”汤培丽喜上眉梢,忙不迭搁下筷子,小碎步跑去开门:“哎唷唷可真准时。” 周兴幽幽扫眼老婆背影,继续低头喝小米粥。 周谧倒是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地往馒头上抹着奶酪酱,连余光都没有分过去一公分。 直到张敛进门叫人,妈妈热切地为他拿拖鞋,她才没忍住往那瞟了眼。 这一看就没再挪开。 张敛今天居然穿了件偏暖调的衬衣,杏色或者说是淡卡其,被他冷白的肤色衬得格外好看,还有种温厚近人的质感。 在这之前,周谧一直以为他是非常典型的极简风拥趸者,衣服无外乎冷淡且不易出错的黑白灰。 等张敛换上拖鞋,汤培丽兴冲冲朝厨房喊:“谧谧,张敛过来了!” 张敛也跟着看过来。 周谧立刻扎低脑袋,摘了小块馒头放嘴里。 汤培丽笑问张敛:“吃过早饭了吗?” 张敛回:“吃过了。” “来这么早,没吃多少吧?谧谧也还没吃完,坐下再吃点呗,”汤培丽引着他往厨房走:“我就怕你来得急,今天特意多煮了。” 张敛没有拒绝好意,停在桌边与周谧父亲问好。他人高马大,让面积偏小的餐厅愈显逼仄。 周兴应了声,招呼他坐,汤培丽这才扭过身去盛粥。 待男人坐下去,持续近一分钟的空间拮据感才弱化了。 落座的地方选在了周谧斜角,是“坐向效应”里攻击性和对立性都比较低但也不会被忽略的位置。 他看向一点点揪馒头吃的女孩,微微笑:“早啊,周谧。” 周谧瞥他一眼,又飞速收回:“早。” 张敛又问:“昨天睡得好吗?” ——语气温柔得像早晨递来卧室第一束日光。 周谧端庄地抿了口牛奶:“很好,你呢。” 张敛说:“不太好。” 周谧问:“怎么回事啊。” 张敛回:“可能因为睡前收到了要来接你的短信。” 周谧眼角轻抽两下,直接用剩余的馒头把嘴巴填满,阻挡更多伪善之人的糖衣炮弹。 周兴受不了地嘶一声,扒粥的动作像开了四倍速,恨不能立马离席。 在厨房偷听的汤培丽早笑开花,忙将粥碗端来张敛面前,叮嘱:“有点烫,你小心。” 张敛道声谢,吃起来。 他用餐姿态很好,亦安静到近乎于专注,清粥小菜也如珍馐奢享。 有必要吗?周谧偷瞄几眼,腹诽同时,也不知不觉挺直腰背。 汤培丽坐下跟他寒暄,他会立刻放下碗筷回答,绝不一心二用。 汤培丽说:“你吃啊,边吃边说。” 张敛回:“没关系。” 汤培丽咂舌,暗叹不愧是俩教授养出来的小孩。 周谧喝空鲜奶,去厨房冲干净杯子,提前离席。 漱完口出来的周兴刚巧撞上回卧室的女儿,跟她递了个眼色,说:“谧谧,爸爸帮你拿东西。” 周谧不明其意:“不用,东西不多,反正平时也能回来。” 周兴还是跟了过去。 地上横着全白的拉杆箱,床上则是周谧的双肩包,doughnut甜甜圈,偏浅的香芋紫,还吊着前两年去迪士尼玩购入的同色系星黛露挂件。 周兴指了指问:“就这两个么?” 周谧点点头:“嗯。” 周兴走近两步,突然压低声音,从裤兜掏出一张卡给女儿:“谧谧啊,给你的。” 周谧愣了下,刚要出声拒绝,周兴“嘘”了下,眉眼宽和:“这是爸爸偷存的私房钱,也不多,就三万多块钱,你现在实习工资还不高,人性格又倔,住在外头用钱的地方多,我怕你委屈自己。” 他叹口气:“爸爸的钱总不能拒绝吧,你不拿着爸爸可就伤心了啊。” 周谧眼眶一下潮热,有点哽咽:“不用的,我上学也存了钱的。” “就拿着吧你,有你妈看着,我不能抽烟又不能喝酒的,这钱也没处花,”周兴屈身,不由分说拉开她双肩包小袋,塞进去,拍两下:“行了啊。” 一扭头,对上女儿一双大红眼,人又慌张几分:“这是干嘛呢,哭什么。” 周谧赶紧揉揉双眼,几近呜咽:“谢谢爸爸。” 周兴哄慰地拍拍女儿背,“一会爸爸还要上班,就不送你了,你妈陪你过去。” “唔。”泣意再度肆虐,周谧喉咙里像卡着泡过醋的饭团,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出去了啊,爸爸帮你拎东西。” 听见拖行李箱的滚轮响,在门边立了会的张敛才走进去:“叔叔,我来吧。” 周兴看他一眼:“行。” 接手时,张敛借隙打量了眼周谧卧室,很典型的少女卧室,小而温馨,床狭窄一张,马卡龙粉的枕套被单,木耳边,上面缀满了浅蓝色爱心。书桌立柜是成套的,奶白色,上头放了不少小盆绿植和可爱摆饰,像间花里胡哨但也乱中有序的杂货铺。 他不再多看,目光转回周谧身上,她正把双肩包往身上背,张敛递出空着的那只手:“我来吧。” “我自己背。”周谧抬眼,握紧身前的两根包带,像个入学第一天固执的少先队员。 张敛淡淡一笑:“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门口,汤培丽也整理着衣领与头发走过来,笑盈盈。 周兴送他们下楼、上车,道别后,中年男人没有立刻转身回楼道里,立在原地风里,半晌未动。 周谧盯着外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父亲身影,仿佛回到去大学报道的第一天,鼻头又缓慢涨起酸意。 她快速收回眼,低头很轻地吸了吸,而后取出手机,刷起微博首页的搞怪视频转移心情。 停在红灯前时,车内忽然响起声音,是张敛打开了音频,但非歌谣乐曲。 周谧滑屏的手指顿住,定神听了下,发现是德云社相声。 她古怪地扫了眼张敛,他仍面无波澜开着车,而汤培丽已经入境,在后排拍掌直笑:“小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这个啊。” 她怎么不知道?周谧微扭头,对老妈信口雌黄的捧场无话可说。 张敛反而答得平和真挚:“我不知道。只是担心你们跟周谧分开,心情多少会有点难过不舍,所以调节下气氛。” 周谧小幅度甩了甩头,心悦诚服地看向窗外。 而汤培丽嗐一声,在心底为这个尚在观察期的“新女婿”再加一分。 — 张敛的住宅在清平路,紧挨城市的心脏商区,钢铁森林环立,一道长河如玉带,联结起寸土寸金的两岸华景。 看到楼盘名字时,周谧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她之前只在一些公众号或豪宅分享的视频里见过,从未真正靠近。 这种小区向来会在正门配备一位智能人一样面无表情的保安,从楼型到绿化,都透着冷峻又精密的高不可攀。 电梯有如王公的银轿,宽敞,明亮,一尘不染。 母亲四下张望,啧啧称奇;周谧则死命遏制着自己眼光,生怕它到处乱飞,变成刘姥姥进大观园。 可等真正进门,她还是无法自制地瞳孔地震。 ——张敛给自己装潢了一个实体的朋友圈。是的,非常高阔简练,但又不僵硬死板的大平层。墙面主调为浅大地色,看起来柔和倦懒,搭配着恰到好处的灰、黑、胡桃木的家私与摆设。最妙的是客厅沙发后的背景墙,那里陈放着一只醒目的撞色立柜,上面挂有偌大的暗调油画,又压制住了这份跳脱。 整间房子呈现出一种低饱和,很养眼但又不拒人千里的莫兰迪画作的质地。 格调趋近于完美。 有位面貌和气的阿姨与荀逢知一并迎了过来,热忱地招待她们。 汤培丽似乎也才醒过神来,问:“这房子多大啊。” 荀逢知不确定回:“两百五十多平吧,我也没细问,”又嫌弃:“全张敛自己弄的,装成这副样子。” 好看死了好吗,周谧已经下意识在心底辩驳,从进来的第一秒,她就完全折服在张敛无可挑剔的审美里。 “陈姨,倒点茶水过来,”张敛淡声吩咐,提着拉杆箱往里走,将它放在茶几旁,又走回周谧身边:“书包给我吧。” 周谧蹙了蹙眉,纠正:“不是书包。” “口误,”张敛弯唇:“背包给我吧。” 周谧摘下来,双手交出去。 而荀逢知正领着汤培丽四处参观,介绍,还欣喜地絮叨着:“周谧的生活用品张敛他早准备好了。”、“洗手池上鲜花也是他这两天刚买的,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呢。”“哦还有柜子里这些护肤品也是,看她爱用哪套……” 周谧听得手心微汗,站姿渐渐僵化。 张敛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九点半了。” 周谧张了张嘴:“啊,得去公司了。” 张敛说:“东西先放着吧,晚上回来再收拾,我送你过去。” 周谧没有拒绝,但仍戒备:“送我到地铁口就行了。” “周谧。”他唤她名字,并微微倾低身体,如亲近,又如施压。 周谧抬眼,亮出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个时间点很容易撞见熟人,我们本来就……”她顿了顿:“不想被更多人知道的话,还是谨慎为妙。” 张敛安静两秒,尊重她意见:“好。” 周谧敛了会眼,又笔直看回去:“在公司也要装不认识。” 张敛问:“你连老板都不认识么。” “认识老板,”她刁钻地答:“但不认识张敛。” 张敛失笑,似乎认可并接受了这个回复。 周谧抿抿嘴,眼神依旧坚定不移:“希望你也严格执行,「只认识实习生,但不认识周谧」——这一相处准则。” 张敛注视着她:“实习生也要很优秀我才会注意。” 周谧不再对望,目光停在他衬衣的某颗纽扣上,才平淡“哦”一声,暗讽:“我还以为长得漂亮你就会注意呢。” 张敛浅浅勾了下唇:“这就是你来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的原因?” 周谧心微怦,绷起张小脸,一股子严肃的拗劲儿:“大概吧。” 张敛神态依旧放松:“那再接再厉,期待你的优秀让我更加注意。” 周谧说:“不稀罕。” 张敛笑:“我乐意。” 第26章 依周谧要求,张敛在地铁口将她放下,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便开车扬长而去。 临近十点半,周谧到达久力大厦,刷电梯卡时,她遇到了同公司创意部的一位设计,两人并不熟悉,只在公司有过几面之缘,但对方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周谧不清楚他具体的姓名,就只颔首问了声早。 男生跟她年纪相仿,棉麻衬衫,微卷的亚麻棕头发,长相穿搭都很文气,笑容还留存着几分腼腆青稚的校园感:“我跟你在一个群。” 周谧略微诧异地看向他。 他解释清楚:“恩美。” 周谧反应过来,把人跟群里的名字对上号:“Augus?那几张海报是你做的么?” 男生弯唇:“对。” 周谧由衷赞叹:“厉害诶。” 男生眉尾微耷,有些无奈:“可惜客户不觉得,基本打回重做。” “社交事故”的警铃又在脑中嘀嘀尖鸣,周谧当即关紧嘴巴,抿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幸好电梯已到十楼,男生先让她出去,自己跟在后面。 进门分道而行前,男生忽然作自我介绍:“我本名叫蒋时。” 周谧回了下眼,点点头,一本正经:“好的,蒋时。我叫周谧。” 蒋时又笑开来,是男生投篮失败后普遍会露出来的那种神情:“我知道你叫周谧,刚刚在电梯里就叫过你了,”他又直白说:“你好可爱啊。” 周谧怔了下,赧意浮出耳根。 广告公司的人说话都这么喜欢打直球的吗。 周谧百思不解地往自己工位走,她的leader叶雁正对着小圆镜龇牙咧嘴,检查口腔是否干净,察觉身后有人影一晃而过,她斜眼跟过去,发觉是周谧。 于是整个侧过脸来,惊吁:“mi啊,你今天居然来这么晚。” 刚放下帆布包的周谧手一顿,面色与嗓音一道低微下去:“不好意思,早上有点事耽搁了。” 叶雁瞥她:“我没问罪的意思,只是新奇罢了。” 她又取出一只薄薄的白色桃香口喷,张大嘴嘶嘶一通乱洒,口齿不清吩咐:“一会下去买几杯咖啡吧,媒介公司有人要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薄荷桃子味,略微冲鼻。周谧看回去问:“现在就要是吗?” “对啊,估计过个十来分钟这帮逼就要到了,”叶雁开始一丝不苟地补唇膏:“不然你以为我在折腾啥,买上来后直接放会议室。” 周谧站起来,询问细节:“好,买星巴克还是costa?” “随便吧,”叶雁说:“买个六杯就行了,票收着,回头我帮你报。” 周谧点点头:“嗯。” 配戴好工牌,周谧攥牢手机,快步下了楼。 为节约时间,周谧选择了离大厦最近的星巴克。 写字楼附近的几间咖啡馆,从早到晚基本座无虚席。不同于却也等同于学校旁边的小吃店,从喧闹地气到安静得体,是心态上的升级,却依旧将自己缚足在群体内。 长长的点单台前排了不少人,周谧忙走过去占位,并与身前那位尽可能缩小间距,生怕有人见缝插足。 她看眼手机时间,又有些焦灼地到处扫描。 目光遽然一顿,她瞥见了落地窗边的张敛。 男人坐的地方与她的视角呈四十五度,所以只能看到他大半侧脸。 他在与两个白人老外攀谈。一男一女,均身着正装,金发蓝眼,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而他的眉眼气场完全不输对面。 三人围坐在圆桌边,气氛松弛而自然,从各人神态上就能察觉得到——尤其是那位穿烟灰色A字裙的女士,短短几十秒内,她眼角挤出过少说五次鱼尾纹,愉悦里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隔壁桌是两个时髦精致的女生,背对他们的那个,在同伴的示意下频频掉头偷看张敛,又转回去相视笑。 即使偏坐一隅,他似乎也很擅长让自己成为画面中心,所有肢体语言都如同精密计算过……不,应该是早已导入大脑的芯片程序。 那位金短发女士接到个电话,走去一旁,张敛才端起咖啡杯抿了口。 兴许是有所察,他视线忽的往这边偏了一偏,周谧飞速拢下眼睑,装模作样看起手机,并往内挪了一小步,把其他顾客当掩体。 前面有人点完单离队,周谧紧跟着向前。 须臾,她才敢再去观察张敛。 不料他居然还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像在伺机静候。 周谧眼珠立刻闪走,僵直地正视前人后背两秒,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平移回去。 这回看到的是已经勾起笑弧的张敛,他仍在注意她,甚至还小幅地歪了下头,似是不解。 周谧应付地挽两下嘴角,姑且算作远程问候。 这时,外国女人归位,张敛总算收回目光,切至标准商务笑。 时值樱花季,各色粉嫩的限定主题杯又在橱窗里争奇斗艳,吸引了不少女生驻足围观。 当中自然也包括周谧,等待备餐的间隙,她在货架前流连了好一会。 前台唤“周女士”,她才跑过去,接手三只纸袋,小心提着走出店门。 路过整面玻璃墙时,她又忍不住往里瞄了眼,张敛还出众地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 回去路上,周谧在日光与荫翳间穿行,情绪也跟泡沫一般空乏轻忽,又绵密牵扯,折射着乱七八糟的色彩。 自打进入奥星,她就对张敛格外在意,因为曾持续一年的私密关系。 现在他们又因为各种意外跟巧合进阶成另外一种更难以言述的羁绊,而她原以为的单方面关注似乎也有了那么些往双向发展的趋势? 刚刚在星巴克,这是这种直觉。 很不实际,但又确切存在。 好怪哦…… 电梯的叮响扯回走神的周谧,她怔了下,聚起精神往公司走。 叶雁指定的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个人,叶雁居于其中,在跟他们笑靥动人地寒暄,周谧忙往桌上布置咖啡,一一问好。 拎着空纸袋走出会议室,周谧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结果没出去两步,心又上提,她看到了过道里不徐不疾往自己办公室走的张敛。 他怎么比之前还无处不在? 为避免“偶遇”,周谧不再上前,待男人后脑勺完全消失于门框后,周谧才埋头往工位走。 这一整天,周谧都被若有似无的浮躁感包裹着,像缠进了全透明的鱼线,有些伸不开手脚。 工作总心不在焉,中午的趴桌小憩也难起睡意,饶是期待已久的拍摄场地之行,都偶尔会神游天外。 是因为不适应新身份吗? 周谧在心里抓耳挠腮。 晚上七点多,周谧扔掉外卖餐盒回来,打开电脑微信,就收到了张敛的微信,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几点走? 他的ID跟头像一下跃至好友列表最顶端,莫名招眼。 周谧吓得赶紧叉掉,生怕被隔壁同事无意瞄见。 而后抓起手机郑重提醒:你以后别从微信发消息给我。 张敛:? 周谧:短信联系。我怕微信会不小心被同事发现。 张敛:我怎么没这种担忧。 周谧没忍住爆粗:你有独立办公室你他吗当然不用担心。 张敛故作恍然大悟:哦,对。 周谧:…… 她回了三个[菜刀]表情。 张敛:什么意思,人身威胁? 张敛:我司怎么会招收你这种潜在暴力狂。 周谧:对呀,所以你最好悠着点,这种潜在暴力狂还要跟你共处一室三个月。 张敛:我很期待。 周谧:“……” 她直接把手机倒扣回桌面。 复核了下刚做完的DailyAlert(日报),周谧把它发送到叶雁邮箱。 过了会,张敛的消息又来了,他居然还不知悔改地走微信,仍是同样的问题:几点走? 他绝对是故意的。 周谧上下牙轻嗑着,回了句“我坐地铁”,而后行我所行闷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可以说是她来奥星之后的高光时刻,第一成就,足以制章拓印在人生事件簿上:【无所畏惧!拉黑老板第一人!】 看着彻底安静清爽下来的微信界面,周谧毫无悔过之意,甚至想给自己发个“干得漂亮”。 她的情绪也突然抵达不可思议之平静,如高空两万里的平流层,不闻任何喧嚣,瓦蓝无垠。 终于能专心干活。 原来不是她的个人问题,而是心里有鬼,把这个“鬼”彻底剔除,她就能全神贯注,能与工作天人合一。 九点左右,周谧反掰双手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起身,收拾东西离开公司。 走在人流如梭的地铁站里,她险些错乘,因为肌肉记忆还是回家的那趟车那条道,犯傻同时又开始想念爸妈,只能酸着鼻头怼手机地图里研究了会,才确定了去张敛住宅的新路线。 新地华郡。 真的会有出行靠地铁的人住在那种看起来像外星系高文明一样的地方么。 难道不该开艘宇宙飞船? 自嘲之余,周谧认识到了的确没有,因为从离那里最近的地铁口出来,还需要再步行近一公里的路程才能到达华郡正门。 早上她坐张敛车来的这里,所以并未意识到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路。 周谧咬咬牙,抬腿热身舒活筋骨,决定当锻炼健身那样跑步回去,等过几天再给自己配辆自行车或小电驴。 没走几步,裤兜里手机忽然响起。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名字,有些不太想接听的闹心,但寄人篱下,总归还是要给户主一点该有的尊重,于是摁下绿键:“喂。” “回头。”那边只说了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周谧眨了下眼,转身,瞳光骤然一顿。 张敛的车居然就停在出口附近的路栏边,被四面八方的霓虹映得流光溢彩,仿佛一秒前从天而降,她完全没注意到。 “过来,”男人声音里掺着少见的不耐烦:“我要被贴罚单了。” 周谧立在原地,肢体反应忽而迟钝,一时间不知如何迈步。 对面有了点怒极反笑的意味:“动一动好吗,大小姐。” 这个羞耻又莫名带点纵容的称呼顿时让周谧面红耳烫,她吸了口清凉的夜气,微别开眼,慢吞吞往车那靠。 张敛又军官口吻严苛下令:“太慢了,跑起来。” “你有什么疾病吧。”周谧直接挂断通话。 坐上副驾,催了一路的张敛反倒不忙着启程了,偏过脸来,一直盯着她,审视中微带促狭。 周谧浑身紧绷,不快地剜去一眼:“不是要被贴罚单?” 张敛神情淡定自若,姿态四平八稳:“又不是罚不起。” 周谧:“……” 安静片刻,张敛终于转回去,从驾驶座下取出一只棕皮纸袋,悬空递给周谧。 周谧抿了下嘴,困惑地接过去。 张敛说:“同居首日贺礼。” 看到上面的绿标,周谧隐约猜出了是什么,眼眶微圆,心跳也跟着急促几分,但她没有直接取出或揭开,只维持原状放在腿面。 张敛问:“怎么不拆?” 周谧回:“我知道是什么?” 张敛扫她一眼:“什么?” 周谧十拿九稳地猜:“早上我在星巴克拿下来看的那个杯子?” 张敛忽然轻笑:“你还挺懂。” 周谧嗤一声:“你什么套路我一眼识破。” 张敛淡下声:“不及你套路深,拉黑屏蔽一条龙。” 周谧:“……” 周谧理直气壮反驳:“还不是因为你拒绝协调合作?” 张敛口气却犯懒:“我协调你,谁协调我?” 周谧拨弄着手指嘟哝:“你别给我发微信不就行了,以前不认识的时候不也都只发短信。” 张敛话里有话:“以前不认识的时候还干别的,要不要按老规矩一并实施?” 周谧一哽,掏出手机,低头猛一顿操作:“好好好好我现在就将您请出小黑屋,八抬大轿恭送至我好友置顶。” 张敛勾唇一笑,不再言语,单手打方向盘,开车返程。 第27章 从上车到进门,周谧像跟护食仓鼠般揣抱着帆布包提防了一路。等回到张敛家,瞄见陈姨迎上前来给她递拖鞋,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拖鞋是皮质的,很柔软,跟房子格调一致的冷棕色,也很轻,穿在脚上近乎无觉。 等她起身,陈姨客气地唤了声“周小姐”,想替她把包取走挂好。 周谧忙婉拒:“我自己来吧,一会拿去房间就好。” 张敛很安然地往里走,又回头问:“肚子饿么,想吃点什么就让陈姨煮,她厨艺很好。” 挨夸的陈姨像招财猫那般笑眯眯:“是啊,周小姐,八大菜系我都会一点,你想吃什么?” 周谧依旧不好意思:“没事没事,这会真不饿,”她放眼去找上午放行李箱的地方:“我想先收拾东西。” 陈姨说:“你的行李我给你收房间了,就在床边。” 周谧说:“好,谢谢您。” 陈姨笑:“周小姐你也太客气了。” 周谧回:“你也别跟我客气,一口一个周小姐的,叫我谧谧就行了。” 陈姨看了眼张敛,才点头应:“哎,以后就叫周小姐谧谧。” 周谧暗叹,跟着陈姨往次卧走,沿路还遇上了从盥洗室刚洗完手出来的张敛,他挨着门框,正用棉柔巾不紧不慢地擦手。 擦身而过时,张敛叫住她:“谧谧。” 周谧扭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张敛下巴冲门内一勾:“先洗个手。” “……”周谧立马折回他身侧。 盥洗室的高拱门简直是巨人国宫殿的入口,她停住,指指里边。 张敛“嗯”了声,支走陈姨。 周谧进去,粗略环顾一圈,发现盥洗室的装修也颇具逼格,墙面是灰岩纹的大方砖,拼接出深沉冷静的视觉感。 但让她意外的是,主卫的洗手台居然是双人款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石英灰洗脸池,墙面则挂着配套的黑边框圆镜。 其中一只瓷盆旁边摆了花朵,两枝象牙白的小苍兰,插在雾灰色的磨砂瓶里。 犹如某种标记或指示,周谧自动默认那是她的位置,走了过去。 台面上陈列着一些洗漱用品,但不显杂乱,颜色也很统一,包装上都是英文,与房屋氛围非常相契。 一个不婚主义者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私宅卫浴? 周谧陷入疑虑,费劲地找出洗手液,心不在焉搓泡沫,刚要冲洗,她目光往上一晃,瞥见了镜面里的张敛。 他没有走,人还倚在门边,从镜子里看她,黑色的筒灯从高处打下光来,男人的面容呈现出近乎膏脂色的暖白,但神态疏淡,像在观赏笼鸟池鱼。 两人视线于其间交汇。 张敛意味不明地挑了下嘴角。 周谧当即偏眼,如芒在背,掰高水龙头冲干净双手。 她唰得抽出纸巾,作无视状往回走。 “以后每天回来先洗手。”他像个外科医生一般严格叮嘱。 “知道啦——”周谧故作乖宝宝地应了声,拔足便溜。 张敛笑,凭借手长腿长身形优势,拉住她卫衣兜帽,几乎没用力地就把她扯回跟前。 周谧一惊,耸肩躲开他牵制,双目锐亮地警告:“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啊你。” 张敛垂手,瞥了瞥走道两边,掀唇低声:“我跟陈姨说了你是我未婚妻。” 周谧怔忪一下,眯眼:“所以?” “你最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别露馅被她打小报告到你导师那儿去。” 周谧退后半步,保持安全距离:“知道了。” 张敛不以为意,半抬起左手:“给我。” 周谧问:“什么。” 张敛说:“擦手的纸。” 周谧:“……” 周谧攥紧那团棉柔巾,面露匪夷所思:“你要这东西干嘛……” “帮你一起扔了,”张敛也微微蹙眉:“你以为我要干嘛?” 周谧交出去:“……哦。” 张敛面色平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周谧脸颊直飙高温,语气骤急:“我想什么了。” “你可能有点……”张敛想了想,给出评价:“变态了。还年纪轻轻的。” 周谧脸已经红透,气势上仍不甘下风:“你才变态吧,堵门口看人洗手。” “有点新鲜,”张敛眉略挑,瞧着格外坦率:“看看怎么了。” “下次看要收费,一分钟两千。”周谧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议价。 张敛哂笑一声,有些不可思议:“你是仙女啊?” “对啊,你才知道吗?”周谧振振有声,趿着拖鞋调头跑远。 — 进次卧后,周谧将门锁牢两道,全身才松懈下来。 然而心跳还乱得像是夏天下冰雹,啪啪砸在雨棚上,动静不绝。 她深呼吸好几下平复心绪,回头打量起她的新房间,一下又不太敢往里走,因为脚下铺着地毯,大面积延绵开来,空间目测是家里卧室的四倍,书桌和床被两页式的藤编屏风间隔开,床品应该也是提前挑选更换过的适合女生的灰粉。 周谧心情复杂地绕进去,好奇扯开内侧的窗帘。 没想外面竟还有个独立的小露台。她惊喜地拉开玻璃移门,小跑去栏杆边。 夜风醺人,满城灯火如碎星,车流纵横,金浆般细细涌流。俯瞰过去,似身在深海,又像居于天外。 周谧将颊边乱飘的发丝夹到耳后,手肘撑回横杆,好想俗气又老套地“啊——”一下喔。 努力压抑了好一阵,她强忍住,不作声地回到房内,专心收拾起东西。 简单布置完,周谧给父母报了个平安,又把夜景图发到家庭三人群里,收获母亲的啧啧称奇,才翻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夹抱在一块儿,准备出去洗澡。 她偷掖开一道门缝,观察少顷,确认偌大的走道里暂无活物,才完全打开,走了出去。 她不甚自在,姿势难免蹑手蹑脚,或者说是,鬼鬼祟祟。 客厅那边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是张敛在跟陈姨说话。 周谧深吸一口气,复读机一样默念多遍“没关系你可以大方点行不行”给自己洗脑,而后快步走出廊道。 首先跑来眼帘的是坐在厨房吧台前吃东西的张敛。 陈姨正在刷碗。 男人长腿支在黑色的高脚椅横杆上,瞄见周谧后,他放下勺子,抬了下眉问:“怎么了。” 周谧站正身子:“我要洗澡了。” 张敛偏了下脸:“去啊,没人拦你。” 周谧说:“我怕不会用开关。” 张敛沉默一下,离开座椅,往盥洗室走。 周谧亦步亦趋跟上。 张敛径直去了里间。 有架全白的浴缸挨门摆放,散发着深水珠一般的光泽。周谧只瞟一眼,就跟有静电似的跳开视线。 张敛却驻足:“你要泡澡吗?” 周谧摇两下头。 张敛说:“想泡也可以。” 周谧回:“没那个闲情逸致。” 张敛笑一下,走去一边的淋浴区域,勾了下手:“过来,只说一遍。” 周谧立马凑上前去,全神贯注。 “左冷,右热,这边往上转,调高水温,往下是调低,这里扳一下是顶部大莲蓬头,再扳一下是小的,其他的喷头模式,水压调节,以后再详细介绍,”他右手悬空示范,讲得也简单易懂,最后回过头:“明白了?” 周谧下巴缩起,站好颔首:“嗯。” 张敛也直起上身:“那我出去了?” 周谧摆出送客脸:“您请。” 张敛绷不住笑了下,却没再动。 僵持片刻,周谧濒临忍耐极限,送客变赶客:“走啊。” 他忽然说:“睡衣挺可爱的。” 周谧眼光一顿,登时想把手里的物品全砸他脸上。 注意到女孩骤暗几度的面色,张敛不再拿她取闹,“走了。” 周谧重新弯起毫无感情的笑容:“好的,您请呢。” 张敛抬腿出去两步,又顿住,回身看跟出来放东西的周谧:“对了。” 周谧小脸戒备地皱起:“嗯?” 张敛随手指了下洗手台下方柜子:“里面放了些护肤品,你有喜欢的就拆了用。” 周谧远远探一眼,没有很留意,就想快点把他应付出同个空间:“哦,好,我一会看看。” 张敛终于离开。 周谧带上门,总算能正常呼吸,她把自己的洗漱用品一字排开,刚要挤牙膏,又停下动作,躬身打开下方柜门。 周谧目瞪口呆,并慢慢蹲了下来。 里面放着的全是高端护肤套装,Guerlain,lamer,laprairie……这些,还不止一盒,似乎把三个月的量都买来了? 可怕,夸张,难以言喻,过于奢华。周谧周身一激灵,摆摆头,立马关拢装视而不见。 即使张敛家的花洒出水舒适细密,淋浴系统智能到让人如沐汤泉,周谧还是无心感受,以最快速度结束战斗澡出来,她鬼头鬼脑穿越走廊,跑毒般往安全区域疾行。 中途经过了一下书房,门大开着,她来不及克制地往内扫了眼。 男人正坐在显示器后,挨着椅背,一手随意搭鼠标,似乎在办公。 一刻,周谧就收回视线,健步如飞。 余光隐隐捕捉到门外有鹅黄色身影一闪而过,张敛勾了下唇,前倾回桌边,支起下巴读了几行邮件,又溢出几不可闻的笑音。 不适应的可不止她一个。 他多少也有点。 这么想着,他拿起手机,找到周谧名字,给她发消息:厨房还有份陈姨给你备的椰子炖奶,在恒温柜里,吃了再睡。 片刻,周谧回了消息:刷过牙了。 张敛:吃完重刷。 周谧:NO。 张敛:反对无效。 周谧:你替我吃掉。 张敛:不行。 周谧:你一个大男人吃两份怎么了。 张敛:去吃,别让陈姨伤心。 他搬出热心的陈姨,理由无懈可击,周谧再无回驳之力,只能套上开衫走出次卧。 去厨房这段路,她再度感慨,住在这种房子,微信步数都得突飞猛进吧。 到厨房时,张敛居然也站在流理台后面,似乎在喝水。 周谧愣了下,与略略侧头的他对上视线。 男人放下水杯,从一旁的黑色柜子里将她那份甜品取了出来。 “吃吧。”他说。 周谧走过去,踮坐上高脚椅,搁下手机,把椰壳拖过来,挖了勺放嘴里。 天,真的好好吃,口感柔滑清甜,完全不输那些高人气网红店的甜品。 张敛也坐了下来,就在她正对面,环臂身前,面不改色看着她进食。 察觉到他泰然的举动和直白的视线后,周谧额稍一跳,头快低进椰壳,并由细嚼慢咽改为暴风吸入。 张敛注意到了,弯唇,而后抽出裤兜里的手机,垂眼敲击了会屏幕。 须臾,周谧碗边的手机连抖几下。 周谧瞄了眼,发觉是微信消息提醒,疑惑脸解锁打开。 周谧面色一震,是张敛发来的消息,除去聊天框里触目惊心的整一万元转账,还有轻描淡写的两句: 张敛:买五分钟。 张敛:慢点吃,别噎着了。 第28章 周谧当然不会收下这笔钱,但回卧室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少说五十次,又数了八百只羊,还是酝酿不出半分睡意。 凌晨一点,周谧认命地掏出手机,给贺妙言发消息:言言,睡了吗? 贺妙言不愧为熬夜冠军,秒回一个问号。 周谧有了几分归属感:我失眠了。 贺妙言说:我以为你颠鸾倒凤到现在。 周谧语气要蹦起来:???什么啊,我们分房好吗? 贺妙言:那你跟狗男人同居是为了什么? 周谧想了下,说不清,只能直抒胸臆:我真不太想再跟他搞起来了,有一点这方面的PTSD你知道吧。 贺妙言说:我能理解。 周谧又说:但他真的。 她思忖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好那个。 贺妙言:哪个,你打哑谜呢。 周谧说不上来,就把今晚的事一五一十跟朋友讲了遍。 贺妙言:靠,这谁顶得住啊。 周谧说:我觉得他就是还想跟我睡觉,想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贺妙言:嗯,挺明显的。 周谧:我有点后悔了,之前应该跟我妈坦白的。 贺妙言说:其实你现在坦白也不迟啊。 周谧侧了个身,认可:也是。 贺妙言一针见血:你老是间歇性后悔又不结束,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跟张敛在一起的感觉,不然实习第一天就该断了。 周谧长叹:啊,好烦啊。 贺妙言说: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谧无力地赞同:行吧,顺其自然。 这通吐槽的成效约等于零,相反还让周谧的思绪越发纠结,理不清剪还乱,时写实,时诗意…… 跟天花板上的吊灯干瞪眼半刻钟,她终于眼皮渐重。 — 周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手机闹铃叫醒她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窗帘的遮光效果过于优秀,整间卧室仍如黑越越的山谷。 周谧忙从床上跳下来,捏着发圈跑出去。 沿途她还用手指仔细揉掉了眼垢,保持最佳苏醒情态。 结果家里只有陈姨一个人,一见她便莞尔招呼:“周小姐,你醒啦。” “早,陈姨,”周谧又纠正:“谧谧。” 陈姨反应过来,改口:“哦,谧谧。” 周谧四处张望几秒:“张敛他……人呢。” 陈姨回:“他出去跑步了。” 周谧点头,拇指示意走廊:“那我先去刷牙。” 陈姨还是笑:“好呢,一会过来吃早餐。” 周谧一点也不意外张敛的自律,因为他平素的状态本就不像三十多岁,至少不是周谧认知范围内的那种而立之年的男人。 但他也跟稚态再无干系,身上的气味深沉且稳定。这种味道嗅不出苦甜,但非无迹可寻,是阅历的沉积,情绪的挥发,举手投足间的从容自信。 周谧对着镜子,认真抹完面霜,坐去餐厅吃早饭。 早餐的丰盛程度不输成和医院,碗碗碟碟摆了一片,布出让人食指大动的五颜六色。 周谧抿了口鲜榨的浓稠果蔬汁,很入味的酸甜,不禁皱了下眉。 陈姨见状,解释说:“今天张先生说吃西式早点,是不是不太合你口味?” 周谧抬眼:“哪有,超好喝的。” 陈姨这才放心笑笑,继续清理台面。 周谧跟她寒暄,猜她不是当地人。陈姨好奇她怎么知道的,周谧说:“听口音不像。” 多聊几句,两人逐渐熟络。陈姨谈及自己女儿,说也跟周谧差不多大,现在在首都的某家工行里做柜员。 正要捧场两句,家里密码锁响了,张敛走了进来,他穿着整套全黑的运动衫,远远看过去,身形修长得像是游戏CG里才会出现的那种人体结构。 好好看。 第一次见运动风的他,周谧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 回头的同时,他摘掉了挂脖耳机,并跟周谧打招呼:“醒了啊。”声音还有点喘。 “嗯,”周谧弯唇一笑,把嘴里才嚼了一半的树莓咽下去:“早安。” 张敛微一颔首,人走去卧室,再出来时,他又回归衬衣长裤职场精英,周谧最多见的样子。 等他入座,日光洋溢的早安晨之美立马变成光鲜牢饭。 周谧不敢再大喇喇嚼动,拘束地用刀叉一点点锯着面前的贝果。 陈姨给张敛端来了不加任何奶跟糖的黑咖,他抿了口,问:“今天还是把你放地铁站?” 周谧点点头。 张敛多观察她两眼:“还没化妆?” 周谧愣了下:“很快的,五分钟就能搞定。” 周谧突地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化妆?我都不怎么化眼妆的,没几个男的看得出来。” 张敛说:“难怪黑眼圈这么重。” “……”周谧气结,用力咬了下唇:“那又如何?黑眼圈是卖力生活的勋章。” 她怎么总有这么些稀奇古怪的小道理,张敛听笑:“昨晚没睡好?” 周谧“嗯”了声:“换个地方肯定会认床啊。” 张敛面露疑色:“之前在酒店睡眠质量不是不错?” 周谧搭腮,从牙缝里挤字:“那些时候都很累了好吧。” 张敛说:“是么。” 周谧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老暗示我?” 张敛放下杯子:“我暗示你什么了。” 周谧猛喝一口蔬果汁,把它当酒一样壮胆:“暗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在这打马虎眼。” 张敛又笑了,他极少露出这么鲜明易懂的笑容:“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就这么低俗?” 周谧点头:“那你就高雅起来,当好你纯正清白的老板和室友,不要总想着威逼利诱。” 张敛说:“我是想跟你正常相处,但你总往那方面想。” 周谧哦豁一声:“我可没在车里强吻你。” 张敛说:“是你自己挑火。” 周谧把一小块面包叉进嘴里,睇他:“我只能说,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张敛依旧淡定地切培根:“这句就该拿来形容你,丢个纸巾都能联想一出大戏。” 周谧:“……” 她三下五除二把面包解决,喝空果汁,按桌站起:“你赶紧吃完,我有东西要给你。” 张敛顿了下,扬眸:“什么?” 周谧微妙一笑:“我们的同居回礼,昨天忘记给你了。” 张敛压缩了一下早餐时间,去了周谧房间。 女生正坐在梳妆台前全神贯注地抹唇膏,他没贸然进去,等她吧唧完上下唇,才笑着叩了两下门框。 周谧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赶忙将口红套上,正色起立。 “东西呢。”张敛问。 “稍等。”周谧抬一下手,拐去里面,从自己行李箱里翻出来,攥着走了出来。 周谧停在他跟前,笑容明灿:“手。” 张敛垂眼,没动:“什么。” “摊手。”周谧再次强调。 张敛交出右手,平放到半空,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周谧也抬高紧曲成拳的右手,悬到他手面,然后一下张开。 一枚轻飘飘的银色男戒落进他掌心。 张敛有点意外。 不等他问,周谧就从善如流地解疑:“这是我寻遍淘宝为你精挑细选的戒指,三十块钱,就当做接下来三个月的契约费了。我们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对方最好的信物和酬劳,相信这会是一次非常愉快真诚的合作。你说呢,老板。” 张敛失笑,浓眉微挑,意有所指:“可以啊,周谧。” 周谧顿时凝眉,跟要哭出来似的:“怎么不叫谧谧了,不喜欢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吗。” 张敛把戒指拢回手里,一本正经:“谢谢,我收下了。” “我好开心哦。”她又笑开来,像朵漂亮的假花,过分真挚甜美。 张敛说:“希望这三个月你每天都能这么开心。” 周谧回:“您也是呢。” 张敛手臂垂回身侧:“行了,上班吧。” 周谧:“嗯。” 目送他走出门去,周谧立刻垮下肩膀,想想又有些得意,在心里排练多遍的场景竟如此顺利。 她双手握拳,在心里为自己高呼三声“yes!”,然后摇头摆尾地回去收拾东西。 帆布包里还摆放着昨晚张敛送她的杯子,她睡前拆开看了眼。 实物不出所料,是她上午爱不释手左看右看打算回来网购的那一只。 可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手里,她一时半会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了,只好先将它收回原包装盒内。 略作思忖,周谧又把它塞回帆布包,决定带去公司使用。 — 周谧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惹到张敛了。 去地铁口这一路,他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全程平视前方,像只没有思想感情的英俊开车机器。 惴惴不安下车前,她主动跟他道别,还甜丝丝添了句“开车注意安全”。 张敛这才侧来一眼,淡漠地“嗯”了声。 无语。 这人可真是脾气大心眼小,中国驰名双标。 可以肆无忌惮地嘲讽别人,却不允许别人以同样的方式对付回去? 周谧不爽地在心里碎碎念一路,又停在电梯前冷哼,越想越窝火,便取出手机,解除小肚鸡肠之人的置顶地位。 恍神间,周谧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像个开关,大堂内的喧嚣嘈杂霎时涌回耳内,周谧循声找过去,才发现站在自己左侧的蒋时。 年轻的男生笑容明媚:“早啊,周谧。” 周谧匆忙将手机揣回兜里:“早,蒋时。” 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记住我名字了。” 周谧点点头:“对,你名字很好记。” 蒋时偏脸笑了下,一下没开腔。 周谧似乎从中读出了一丢挫败,忙解释:“跟我一样,都是两个……” 他又看向她,神态莫名变得期待。 周谧卡了下,磕磕巴巴完成对话:“都是,两个字。” 蒋时笑里的含糖量并未减少:“可以从群里加你微信吗?” 周谧还是点头:“当然可以啊。” 这时电梯抵达一楼,一行人鱼贯而出,大约是赶时间,都走得很快,有几分横冲直撞。 蒋时忙横起胳膊,拦在周谧身前,以防她被碰到。 周谧讶然地后退一步,等电梯空掉,他俩才一前一后进入轿厢,周谧赶紧道谢。 蒋时说:“没事。” 电梯里安静下来,像干掉的海绵,再怎么拧,挤压出来的似乎也只有尴尬的空气。 周谧对这种冰冻局面有天然恐惧,她咬咬唇,决定试着主动与这位创意部同事搭话:“蒋时。” “嗯?”男生略带诧异地转脸看她。 周谧笑了下:“好巧哦,好像连续两天在电梯碰到你了诶。” 蒋时没有接话。 周谧暗道不好,开始琢磨刚刚的发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金属墙壁上的楼层数字,在黑框里安静地累加跳跃。从9到10时,蒋时才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在等着‘偶遇’你。” 周谧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空气僵凝一秒,轿厢门开了。 她定定看着他,不知该回什么。 “记得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蒋时展颜一笑,人走出去,把这句话留在了电梯里。 第29章 在周谧的认知里,“被追求”是比工作沟通更可怕也更难处理的人际行为,哪怕她从小到大没少碰到过类似经历。 她认为自己心理层面多少有点病态了,有爱慕者明明是件值得虚荣、骄傲、快乐、增强自信心的事情,可她却摈斥到不行,只想以最快速度逃离。 以前在大学,有妙言和路鸣为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在奥星,她就只能自己面对。 蒋时近乎“宣言”或“通知”一样的话语,在她听来堪比缚身咒,她险些同手同脚地跑回工位,开机,开office,开网页,一气呵成,用投身工作的方式将自己藏匿起来。 但万万不敢开微信。 然而,越不想要什么越来什么,半个钟头后,叶雁来到公司,第一句话就是:“mi,十一点恩美组要一起开个新TVC的脑暴会,你去订个小会议室吧,大概七个人。” “哦,好。”周谧忙站起身。 奥星的企业文化很有意思,每间会议室各具特色,有的电子锁是凹进白墙的,刻有手印,职员只需把自己的手盖上去,玻璃移门便会自动开启; 有的则是用星球大战经典口号或哈利波特里面的魔法咒语,每次会议都会给大家一个中二又有趣的开局。 去前台约会议室时,周谧路过了张敛的办公室。 门是关着的,看来在地铁口分开后,他人并没有来公司。 来奥星实习这阵子,大概是出于关注,周谧曾简单目测过张敛待在公司的频率,他起码有一半时间都不在。他不是那种只勾勾手指签签合同的安逸老总,而是公司的内核与泉眼,只有他先动起来,奥星的每个零件才能安插得当,运转顺利,产出源源不绝的灵思与热能。 成功约上会议室后,周谧看了眼时间,距离十一点还有四十分钟,她打开微信,准备去team群问大家喝奶茶还是喝咖啡。 通讯录下方果然多了个红点提示。 不用点开来都知道是谁的添加申请,周谧陷入两难,想想还是退出去,暂时装作没看见。 为躲蒋时,她没有在群内发言,单独敲叶雁征询饮品的选择。 叶雁一如既往地随意:随便吧,给他们喝都是好的了。 周谧笑了下,决定还是叫咖啡,比奶茶不容易出错些。 她琢磨了一会积分和优惠券,在软件里以最划算的形式下了单。 十一点,大家陆续进会议室,基本都抱着或夹着笔记本电脑。 周谧还捎上了前不久买的录音笔,今天的会议纪要主要由她完成,方便recap时发出来给大家先看。 其实参与会议的人多少都要记一些重点,之后总结梳理的话,如有遗漏,还能各自补充。 创意那边的人比较独,风格普遍优哉游哉,到场速度最慢,十一点十分才凑齐。 叶雁阴阳怪气地指责:“你们是集体便秘掉马桶了吗?” 有个美术指导笑起来,连道Yan姐见谅。 周谧正襟危坐,低头调试起录音笔。 片刻,身边黑影一闪,她听见耳熟的男声悬停在脑袋上方,跟叶雁搭话:“Yan姐,我今天忘戴眼镜了,怕看不清ppt,能让我坐这么。” 是蒋时。 周谧眼珠轱辘打转,尽可能阻止自己抬头确认。 叶雁人精一个,不给面子地拆穿:“你来公司后戴过眼镜吗?” 蒋时说:“今天没戴隐形。” “小样儿。”叶雁笑着嗔了声,给他让位。 蒋时坐了下来,侧头与周谧打招呼:“又见了,谧谧子。” 他叫的她微信名,很明目张胆的提醒。 周谧快速掠去一眼,笑不露齿:“是啊,蒋时。” 蒋时打开自己笔记本:“今天很忙吗?” 周谧回:“有一点。” 蒋时理解地点点头。 周谧如坐针毡,紧张地交叉了下手,也打开自己电脑。 那个英文名叫Gin的创意组长将PPT投映到白墙上,开始大致描述他们的初步设想:“这次的TVC我们想做一个十人左右的普通家庭聚餐场景,有人脂肪肝不能喝酒,有人三高不能喝饮料,有人瘦身抗糖,桌上一下子很沉闷,忽然有人灵机一动,注意到一旁的节礼——也就是我们的恩美有机奶。大家恍然大悟,相互分发,有人倒酒杯里,这边会给个牛奶很丝滑浓郁的特写,有人就直接就着原包装喝,最后全桌其乐融融起身碰杯,我们的产品名跟slogan。” 叶雁转了下笔:“挺有意思的。但是不是有点拉仇恨了,以后接不到碳酸饮料和酒的广告了怎么办。” 女组长说:“怎么会。事实上大部分人也不会真的在宴席里喝牛奶吧,这个视频主要为了展示卖点——健康,高标准,方便即饮,适合送礼,阖家分享,整个剧情也不乏味,贴近生活,有记忆点,有调性,拍摄场地要求不高,预算绝对够用。” 她给蒋时使了个眼色,男生立马起身,换自己笔电投屏,给众人展示介绍了一下刚完成的视频分镜草图和脚本。 他画工不错,寥寥几笔都很有动态感,方便联想。 周谧一边全神贯注地看和听,一边盲打敲字,往文档里录入细节。 叶雁抵唇让蒋时简单复述了一遍,点头:“其实……不错,就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没完全搔到G点上。” 她忽然看向若有所思,面色认真到甚至有几分凝重的周谧:“minnie,你觉得呢。” 周谧愣住,脸微微涨红:“问我吗?” 众人一齐冲她看过来。 叶雁说:“对啊,你有什么建议吗?” 周谧慌张起来,支吾回:“我……不太合适吧……” 叶雁笑了下:“brainstorm嘛,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啊,还是不是奥星发光发热一份子?” 周谧双颊一片赤色,慢慢将双手从键盘上挪下来,轻声问:“是对视频创意的想法吗?” 那位漂亮的创意组长也笑眼弯弯看她:“对啊,说说看。” “呃,”周谧抠了下额角,盯着投影里定格的画面:“我想了下,就是那个提出喝牛奶的关键人物……你们定了吗?” 创意组长摇头:“还没有。” 周谧抿了下嘴:“那,可不可以用个小孩子呢?” 创意组长一顿,示意她继续。 周谧双臂叠紧,背脊开始渗汗:“根据我有限的生活经验和数据分析看嘛,如果不是明星带货,大多数纯牛奶的主要目标用户其实还是儿童,学生,青少年。” 她深吸一口气,心口钝钝的,语速因底气不足而异常缓慢:“可以让一个小朋友把牛奶礼盒提过来,元气满满地跟大家说,喝这个吧,你们怎么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的,我妈平时都给我买这个喝,每天一盒,我觉得自己超行的,踢球都有劲多了——这样的,我想,趣味性更强,也能吸引更多家长为孩子消费。” 话落,会议室一片沉寂。 叶雁咯哒按一下笔头,笑着歪脑袋,环视全桌:“这不就到位了。” — 张敛从外面回来时,刚巧碰上恩美小组散会,稀稀拉拉一拨人,有说有笑地朝外走。 周谧也在其间,被叶雁揽着肩谈话,脑袋微倾,咧着嘴,似是不好意思。 叶雁先瞧见了他,招手热情高唤:“Fabian~” 张敛淡淡颔首。 周谧听见张敛英文名,猝然扬眼,直直撞上男人从高处落下的视线。 距离很近。 她一下塞住,无法及时叫出称呼。 而张敛眼光澄明,还别有深意。稍纵即逝地弯了下唇角,他与她擦身而过。 两人衣料若有似无地磨蹭,极短的一下。 袖管下那小片有接触的皮肤,存在感突然强到爆炸,以至于周谧的呼吸心跳都跟着紊乱:这人是变色龙么,早上还冷冷冰冰怎么这会又眉目含情的……? 她默默加快步伐,走向工位。 — 回到办公桌前,张敛取出手机看了眼微信,发现公司大群格外热闹。 创意部总监Teddy在里面打趣,圈出叶雁说:矜矜刚才跟我说,现在公司内卷太严重了,实习生一个个的都这么厉害。 奥星-Gin:对啊,我现在就想去人事申请把@谧谧子放学啦转来我们Creative,跟着我混。 叶雁回复:姐,您这墙角挖得也太猖狂了吧,我们mi今天的点睛之笔主要来自阿康思维,跟你们创意有个der的关系。 他们七嘴八舌,身处风暴中心的那位反倒半晌不语。 刚要关闭聊天界面,张敛忽然被cue,还是叶雁在唯恐天下不乱:@Fabian,抢人啦创意抢人啦,老板你出来评评理啊,我们公司还有王法吗?? 周谧终于冒头,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可爱] 张敛勾唇,未在群内发言,只点进她头像,私聊问:今天怎么了。 等了一会,对面言简意赅回复:脑暴会说了点自己的想法,被采用了。 张敛调侃:很行么,都开始争抢你了。 女生发来一行省略号,像小鱼敷衍地吐了串泡。 张敛也回个标点:? 她似乎无暇也不打算跟他深聊细节:我要弄会议纪要啦[再见] 张敛不再干扰她工作,切回大群复看了遍聊天记录,不一会,周谧的网名一跳而过,他拉回最底端,发现她再度被点名。 奥星-Augus:@谧谧子放学啦,通过一下我的好友申请。 屏幕中央紧跟着又跳出一句灰色提示: “奥星-Augus”拍了拍“谧谧子放学啦”的头说:真是个小可爱呢。 周谧脑袋腾得一烘。 ——这是她最近私下设置的微信“拍一拍”提醒,用来跟朋友相互恶心,结果猝不及防亮相公司大群,简直可以当场挂进社死小组。 叶雁惊呼:哇哦,这是在干嘛。 几个女同事跟着八卦队形:哇哦,这是在干嘛。 蒋时装傻:什么干嘛。 叶雁说:怎么,你们那边更换策略开始使用美男计了啊? 蒋时回:个人行为与部门无关。 叶雁:噫,年轻人,我帮你@谧谧子放学啦。 周谧赶紧在群里告知:加啦加啦,早上太忙了没及时注意。 蒋时说:谢谢。 女生回了个递小花表情,再无下文。 张敛聚焦在接二连三跳消息的手机屏幕上,双目入夜般幽沉了几分。 他退出聊天界面,少刻又点开来,找到客户部总监原真,发了个“在?” 原真回:1。 张敛:公司? 原真说:对。 张敛说:你那有B系的宣传册么? 原真回:有,很多。 张敛说:我去拿一本。 原真:我给你送过去。 张敛:不用,我正好要出去。 张敛去一旁开了支水,喝了口,把它放回显示器旁,离开办公间,走向客户部片区。 结果周谧工位空在那,放眼望去也不见踪迹,大概率下楼吃午饭了。 路过时,张敛目光倏地一顿。他眉梢略挑,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桌面的水杯,而后信步远离。 第30章 午餐时分,周谧再一次碰到了蒋时。 准确说应该是蒋时刻意安排的“偶遇”。因为才一撞面,叶雁就不留情面地乜过去:“难怪问我去哪吃呢,是为了这个哦。” 这是间周谧经常光顾的日式简餐,就在公司楼下。 她偏爱他们家的猪排肥牛饭,分量总是给得很足,金黄香脆的通脊肉切成段,铺满碗口,下面是地道多汁的洋葱碎和牛肉卷,肉食者的饕餮盛宴,拌在一起鲜美到可以一次性干光两份。 蒋时坐在周谧对面,虽然跟叶雁说笑得比较多,但周谧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自己。 周谧只能保持住不擅交际的人设。 她在外用餐时向来专心,并企图用这种态度变相回避多余社交。 中途,叶雁出去接了通客户电话,就急急忙忙回了公司。 三足鼎立陡变二人世界,也让周谧更加拘束为难。 她微微握紧筷子,夹片肥牛放嘴里,极慢极轻地咀嚼着。 蒋时跟她搭话,依旧直接:“周谧,我这样会给你困扰吗?” 周谧愣了下,没有讲实话:“还好。” 蒋时笑:“真的?” 周谧眼睫垂着,继续言不从心:“嗯。” 蒋时放心地泄了口气:“因为对你印象真的很好,早就想跟你熟悉起来了。” 周谧一顿:“谢谢你。” 蒋时不再逗留于这个容易断链的话题,转口问起她学校和考研的事,企图减淡生疏,拉近距离。 即使不同级也不同校,大学生能接触到的事物无非那些,大同小异。你问我答间,两人的聊天氛围逐步回温。 也是这时,他们遇到了同样来店里吃饭的原总监。 见到两位后辈,原真也有些意外,停在过道里简单招呼两句,就挤眉弄眼地溜去收银台点餐了。 原真孤家寡人独自进餐,坐的地方刚好在周谧跟蒋时的斜对角,只要一抬头,就能将这对金童玉女尽纳眼底。 她姨母笑地用手机偷拍下这一幕,发到管理层小群:感觉我们公司又要成一对了。 叶雁跳出来揽功:以后别叫我接线员,请叫我红线员,月老Yan,谢谢。 原真:两个人还挺配。 又说:就那种高颜值少男少女,坐在一起很青春校园剧的感觉你知道吧。 叶雁附和:对,我跟你一模一样的感觉!得亏接到了客户电话,不然浑身上下难受,直逼三千瓦。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嗨。 创意部总监看不下去了,冒头道:你哋好八婆呀! 原真龇牙咧嘴:要你理呀! — 吃完午饭,周谧跟蒋时一道回了公司。 蒋时还一直将她送至工位,热忱得叫人手足无措。跟周谧同排的几个同事见状,全都“呜——”开来,异口同声地揶揄。 周谧面颊微烫,坐进椅子里,完全不知要如何自处。 等蒋时离开,她才松懈下来,像往常那样午休小憩。 可能因为胃太撑,外加蒋时这事烦人得很,周谧入睡困难,在桌上趴了好一会都无济于事,只能作罢,挺起身做今天的日报。 敲了会表格,周谧拿起杯子,发觉水已见底,起身走去了茶水间。 午后的公司像个红白方盒般空阔静谧,吧台后也不见人影。 周谧停在饮水机前,开关都不敢掰到最大,只小心用手指半提着,控制出涓涓细流,慢慢悠悠装满杯子。 回工位的路上,她又条件反射般瞄了眼张敛办公室。 门再次锁闭,他又不在公司了,真是个大忙人。 这么想着,周谧也快走回电脑前,坐下来加紧工作。 放弃大好午休补觉时光的后果就是,到了下午三点,周谧开始昏昏欲睡,一下接一下地打盹。 屏幕里的数字逐渐扭曲迷离,变成乱七八糟的乱码符文。 第三次感觉自己脑袋要凿向键盘时,周谧双手托高脸,在心里哀嚎一声,最小化掉Excel,打开网页版微博,打算刷会搞笑内容提神。 结果上下眼皮还是跟异极磁铁似的反复胶黏。 周谧掩唇打个呵欠,切回自己微博首页,随手发了条动态表达倦意。 贺妙言刚以二作身份发完论文,最近几天清闲得很,成日网络冲浪,回评的速度跟住在微博一样,而且话中有话: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就困die了啊? 周谧心里冷冷哼笑两声:工作很累的好吗? 贺妙言:哦~ 周谧对她无语。 闺蜜这么一打岔,帮她消解走了大半困意。周谧抿口水,重新打开表格整理数据。 — 蒋时上个月就从首页大数据的推送里关注上周谧了,她微博的个人风格非常明显,光名字就跟微信有异曲同工之妙,叫【谧谧子下班啦】。 女生微博的原创博文不多,基本是转发,无外乎宠物美食这些,要么就甲方官博的宣传片或图文内容。 虽然中间点赞过好几次都没有盼来回关,但突然在特关里刷到她日常,还是有些意外和惊喜的。 她发了一条精分又可爱的状态:“困die的下午好想来杯DQ奥利奥旋风[睡][怒骂]” 蒋时给她点了个赞,弯起眼,私敲自己上司:矜姐。 那边:? 蒋时说:我下趟楼,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一起买上来。 Gin:没有。 蒋时揣上手机离坐,马不停蹄往楼下走。 DQ里顾客不算太多,但取完小票后,蒋时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从前台取走打包的冰淇淋,他近乎奔跑地折回了公司。 其实周谧来奥星没几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 他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股奇妙的矛盾感,看起来有点天然呆但工作基本没出过漏子,不善言辞但也不会莽撞冒失,明明很漂亮却低调得不行。内向害羞,和公司那些八面玲珑风风火火的姐姐们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她完全长在他审美点上,眉眼有点混血,但非冷艳挂,而是看起来易于亲近的甜妹。 中间她休息过十几天,他以为她有事提前离职,空落了好久。最后拐弯抹角打听到她只是生病请假,才松了口气,并在一刹间感受到了一种浪潮般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所以她复工回来,他也下定决心,不能再暗中关注了,必须要自信而强势地出击。 蒋时气喘吁吁地回到公司,额角已经出了层细密的汗。 担心形象受损,他先回了趟工位,准备擦干脸再把冰淇淋送给周谧。 他将纸袋搁回桌上。 大约是闻到了浓郁的奶甜味,一旁的女同事瞟来一眼,笑起来:“你DQ买早了哦。” 蒋时愣住:“什么?” 女同事回:“刚Teddy过来叫我们点单,说天热了,老板请全公司吃冰淇淋,大家商量了下,也准备点这个。” 蒋时眨眨眼,一下子说不出话。一种吊诡但几乎是下意识就窜出来的雄性直觉将他怵在原地。 惊疑几秒,他问:“哪个老板?” “当然是大老板,”女同事哂他:“想不到吧,钱白花了。” “这么巧吗……”蒋时勉力冲她笑了下,惶惑地坐回原处。 怎么想也理不清捋不顺后,他取出手机重看周谧微博,想找些能证实或推翻自己猜想的蛛丝马迹。 下一刻,蒋时拧起眉心,女生主页的那条最新状态已经消失无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 总监在部门群问大家吃不吃DQ,说老板请客之后,周谧就手忙脚乱地删掉了这条微博。 她心跳得飞起,窃贼点查赃物一样坑低脑袋,仔仔细细把粉丝列表浏览了一遍。 压根没有能跟张敛对得上号的用户。 拿到奥利奥旋风后,她一边挖着往嘴里送,一边让头脑与体温冷却下来。 她猜这一切只是巧合,是吸引力法则,是她在“自作多情”、“浮想联翩”。 然而才吃到一半,蒋时的消息就从微信里砸了过来:周谧,方便问你个问题吗? 周谧回:什么? 蒋时问:Fabian是不是也在追你? 周谧直接被齁住,咕嘟将大块冰甜的奶油吞咽下去,以最快速度否认三连:没啊,怎么可能,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蒋时说:那你为什么要删微博。 周谧定住。 也有点莫名。 对张敛的举措莫名,对蒋时的诘问莫名,也对自己的装腔和忍耐莫名。 心头无名火起,周谧把手机端桌肚里,双手急速叩字,质问起张敛:你在干什么??? 张敛好一会才回:怎么了。 周谧说:冰淇淋,你故意的吧? 张敛说:看你工作累,帮你清醒下。 周谧敏锐地嗅出了几分话外之意,顿了顿,继续指摘他行为:我微博跟好几个公司的人互关,你别这样搞我行吗? 张敛:那就不要发暗示性内容。 周谧一头问号:??我又不是发给你看的。 张敛回:你想发给谁看。 周谧简直无语,一股脑抛出所有不快:我微博一定要发给谁看吗?难道不跟化妆穿衣服一个性质是个人行为?我都不知道你还看我微博。蒋时都来问我关于你的事了,其他同事看到之后也联系起来多想怎么办? 张敛依旧淡定:让他们想好了。 乱拳打在棉花上,周谧只能服气地嘲讽:好的,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多发这些“暗示性”内容,多让您大张旗鼓举国上下地破费[可爱] 张敛:可以。 张敛:吃得愉快。 “……” 周谧哑口无言,瞪住桌面已经消耗掉一半的冰淇淋杯,将它想象成某位,要用镭射眼将其横剖粉碎。 是。 她不该第一时间删微博的,等同于间接承认心里有鬼。 但不及早删除又会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猜疑。 以后在公司还是能避则避谨言慎行吧。 胸口烦躁地浮动一下,周谧回到跟蒋时的聊天界面,回过去一个玉桂狗问号脸,继续扮演不知情人士和扯谎大王: 【我妈看到了打电话给我说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准我吃生冷食品,被骂了我就删了。】 大概是她跟张敛看起来确实交集甚少难有瓜葛,蒋时似乎接受了这个还算自圆其说的解释,又说:其实我单独给你买了冰淇淋,就一个小时前,下楼买的。 周谧微怔:啊……不用的。 蒋时说:以后想吃什么直接发微博或朋友圈吧,我会看到的。 周谧心头已经滑腻难受到极点,像黏满了鼻涕虫,正反两面全是,甩都甩不脱。 她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停,又跟对自己牢骚般重重叩击:谢谢你啦。 蒋时说:没事啊,我自愿的。 周谧终究难以忍受,轻轻呵了口气:我能重新回答一下你那个问题吗? 蒋时:哪个? 周谧颌肌绷紧片刻,不再犹疑:中午跟你吃饭时我说谎了。我确实感到困扰了,对不起。 — 这个下午如释重负。 斜阳将落地窗渲染得如同一间橘粉色画廊时,周谧提前下楼帮组员取餐,远远眺见张敛办公室门敞着。 她不再贴墙,去到走道另一边,不太想跟他撞见。 配送员在离公司最近的四岔路口耽误了点时间,等候的间隙,周谧取出手机,往朋友圈发了条仅张敛可见的状态,对白天的劣势予以反射弧略长的回击: “好想当奥星的董事总经理哦[可怜][委屈]” ——她间歇冥思苦想了一下午的成果。 而后摁灭手机。 提着四份餐盒回来分发完毕,周谧靠回椅子,重新打开微信,发现朋友圈有新提醒。 张敛给她这条状态点了个赞。 周谧坐回去,弯起唇,挑衅回复他的赞:怎么光点赞呢?[难过] 片刻,张敛回她:来我办公室,一对一辅导。 周谧笑容立收,盯着这行画面感略强的字眼,脑袋奇异地起了烫意。 三秒后,她直接删光整条状态,把手机倒置回桌面。 第31章 晚上七点多,周谧又收到了张敛的微信消息,一个红包加两句话: 【打车】 【我晚上有事,接不了你,到家后发条信息给我】 他这种一言不合就打款的豪横行为除了令人不适之外就只有让人发指,痛诉资本主义与无产阶级之差距。 周谧盯着看了几秒,回复道:别动不动就开始金钱交易行吗? 张敛回:只是个态度,收不收在你。 是,他也确实没强迫过。周谧难以反驳,只能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张敛:好。 今天是同居的第二晚,但跟周谧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她本以为自己跟张敛即使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会给彼此好脸色,只是共处一室少言寡语的陌生人,可张敛居然比她适应得要快,甚至已经有一点进入身份,负起责任,并毫无心理障碍地展现出角色外壳下应有的占有欲。 可真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 周谧停在张敛家门前,按着他新更换的密码锁,里面有四个数字还是她生日。 张敛的说法是怕她记不住。 周谧打心眼里佩服。他面面俱到得让所有矫饰都看起来格外合理,又让所有纪实场景都化为文艺虚构。 就像当初跟他的每一次见面一样,每一个深夜,在动情的碰撞与跌宕中,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已成为这个男人独一无二的挚爱。 嗒一声,周谧踏入这间古堡一样高雅倦懒的屋子。 像是进了什么全息乙女游戏的副本,NPC陈姨立即笑呵呵地走过来询问她想吃什么宵夜。 周谧摇了摇头说不用,她今天已经碳水爆炸摄糖过量了。 陈姨不勉强,叮咛几句便回了保姆房。 偌大的客厅又只剩下周谧一个人。 周谧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整间房子里稍微多点归属感与真实感的地方。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刷了会产品官博,才抱着睡衣去外面洗澡。 尽管陈姨特地交代过换下的衣服放脏衣篓就行,第二天早上她会收走清洗,但周谧还是不适应被生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 她把它们带去了大阳台自己手洗,在电动升降衣架上晾好后,周谧没有离开这里。 从小到大,她最无法共情的就是恐高症,因为她喜爱各式各样的高处,校园的天台,商场的顶楼,还有日出与暮色装点的山尖。 每每在这些地方,她都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泰坦尼克号里面的小李子,位于世界中心。 撑立在栏杆后,城市倒置如脚底星河,周谧扬高了脸,任由干燥的夜风挟走头发上的湿气。 露台上养了不少比人还高的阔叶绿植,头顶白色的遮檐像片边缘圆滑的蛋壳一样罩了下来。 吹够风,周谧坐回藤编靠椅上,从音乐软件里挑出一个比较缱绻惬意的欧美歌单,闭眼聆听。 …… 张敛到家后,最先看见的是周谧放鞋架最上面一层的鞋。 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擅长把各种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比如这双本应全白的贝壳鞋,非得在鞋带上绑小花和爱心。可能这就是物种多样性吧。 他将它们调正,也把自己的鞋放上去。 从盥洗室出来时,他瞄见次卧门并没有关,便走去看了眼。 周谧并不在房内。 张敛皱了下眉,又去其他地方找,最后才在阳台上发现目标。 女孩已经睡着了,斜靠在椅子里,睫毛密密地拢住了眼睛,并印下两瓣淡影。大片绿叶垂坠,黄色的睡裙衬得她像是书本插页里的贝儿公主,在以不设防的坦率虏获野兽和打破诅咒。 张敛抱臂立在墙边看了会,回客厅将沙发上的灰色毛毯取过来,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连同她搭在腹部的手机。 周谧睡得很沉,一动未动。 漫流的音乐,也因被掩埋而微弱几分。 张敛坐去了她对面,看自己手机,并调至静音模式。 风渐大,夜气也更清凉了些。 张敛又侧头瞟了会周谧,挑唇,从通讯簿里找出她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手机的喧响和狂振吓得周谧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她还以为是晨起闹铃。 最先注意到的是身上滑落的毯子,她忙起身拖捡,掀眼的下一瞬,桌对面的男人被框入视野。 张敛寻常地坐在那里,光线不强,致使他眉眼愈显浓重,但他面色清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周谧眼睁大,一屁股坐回原处:“你回来了啊。” 张敛按掉拨号,偏眼看她:“你还挺会享受。” 周谧默了两秒,半诚心半腹诽地夸:“这么棒的阳台,当然要物尽其用。” 张敛没有接话。 周谧拉扯着毛毯,让它蜷皱到腿面不再蹭着地板,这才去注意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目及名字,她又仰脸看张敛:“你打了我电话?” “嗯,”张敛颔首:“回房间休息吧,别受凉了。” 周谧微愣,瞄眼锁屏时间,一下震住,都十一点了吗? 她重新去找张敛的位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敛说:“十点多。” 周谧瞥瞥四周,好奇:“然后一直坐在这?” 张敛看回去:“我的阳台,不能坐么?” “你该不会……”周谧皱了下鼻子:“一直在这看我睡觉吧?” 张敛侧了下头:“对。” 周谧面色微凝:“你好像有点……” 张敛:“嗯?” 周谧趁机以牙还牙:“变态了。” 张敛眉宇间有了笑意:“你不跟我拌嘴的时候最好看,为什么不看。” 这句措辞极其阴险,笑里藏刀,蜜糖毒药,一下子无从切入和回手。 周谧失语。 片晌,她凉飕飕吐出几个字:“你也是,不开口的时候最帅了。” 张敛没有再说话,只深静地注视着她,像盛夏的月夜,澄净,带有炽意,在不露声色地围剿。 周谧装若无其事地藏起视线,臀部也微微抬高,随时准备离座。 张敛忽然叫她:“周谧。” 周谧一怔:“干嘛?” 男人倚回椅背:“毯子给我吧。” 周谧团起毛毯,绕桌走过去,丢到他身前,刚要走,手腕被轻轻握住。 她皮肤很凉,而他从手指到手掌都是温热的。 温度传导得极快,周谧心脏狂颤两下,脸跟滚水似的烧起来,刚想挣开,就被拉拽了一下。 她侧着栽坐下去,柔软的毯子后面,是张敛的腿。 周谧胸口顿时咚咚的,像空心的舞台上有一万个人在跳,却没一个能找得到真正的落脚处。 四肢僵化,想起立,想逃离,而对方似能读心,双手提前扣住了她,将她按在原处,还更紧密。 又起了阵风,叶影婆娑,露台变得像躁动的水族箱。 男人拇指略烫,隔着衣料在她腰后摩挲,轻而慢,来回反复,很小的一块范围,触觉却顺着血管蔓延,扩张为全身性的掌控与吞噬。 周谧喉咙窒住,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软麻,下沉。 某种情愫如饱胀的花骨朵,被园丁熟练地催发着,随时会从那点剥裂。 她听见张敛压低的声音,来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再坐会?” 他的气息混着风扑在她耳后,火舌一般危险,她全身再次绷直了,红透了。 “松、手。”这两个字是拼力从齿缝间破出去的。 张敛笑了声,放开她。 周谧头昏脑涨,跟弹簧似的跳远,又哒哒跑回室内。 锁上卧室门,周谧把自己闷进枕头里。 又下床跑圈溜达,企图平息情绪,结果屁用没有,脸还跟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红,只得咬着手指给闺蜜打语音发泄。 等贺妙言一接起,她就炸声:“你知道张敛今天干嘛了吗!” 贺妙言耳朵都快起茧:“怎么了。” 周谧一脸难以置信:“他居然勾引我!” 贺妙言说:“干脆从了吧,不做白不做。” 周谧滞了一秒,言之凿凿:“不行,人跟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下半身欲望,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然后又要出事!不能破戒!” 贺妙言快要笑死。 — 出去刷牙洗脸的时候,周谧又变得跟入室行窃一般,轻手轻脚挨近盥洗室。 张敛应该是回卧室了,门扉紧闭,但走道和客厅都亮着,整间屋子灯火通明。 有钱人大概都没有随手关灯的省电习惯。 周谧沿途一一关闭,飞速打开电动牙刷,滋滋声立马环绕宽敞的卫生间。 倏地,她耳尖捉见门响,还没来得及漱去满口泡沫,镜面里已有个黑色身影不徐不疾地经过。 周谧偏眼,目送张敛停在了另一个洗脸池前。 张敛也侧来一眼,深棕的眸子像在问怎么了。 周谧一声不响,开始包袱很重地慢动作漱口,一点点含嘴里,又一点点吐出来。 张敛垂眸挤着牙膏,没忍住也挤出一声哼笑。 周谧耳根发烫,凶巴巴:“笑什么?” 张敛眼皮微掀:“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 “没见过人刷牙漱口?”周谧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张敛语气戏谑:“没见过仙女刷牙漱口。” 周谧:“……” 她直起腰,双目炯炯死盯住张敛:“我也想看看总裁怎么刷牙漱口呢。” 结果他从头到尾都非常自然标准,甚至利索出一丝帅气。 无异于自取其辱。 以前开房一起洗澡都不尴尬,怎么现在并排刷个牙都怪异到极点? 周谧在不解中囫囵擦完所有护肤品,只想尽快回房,出门时脑子一时没转换过来,随手关掉了墙上的所有灯盏开关。 张敛突然身陷黑暗。 “周谧。” 并不愉快的一声。 才拐进走廊的女生反应过来,慌手慌脚地折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还有人了我在家关习惯了。” 她啪啪重新打开,又脚底抹油逃离现场,不敢去判断一眼张敛当下的面色。 回到房间,周谧低分贝爆笑了好一阵,随后捂着肚子席地坐下,背靠床,玩起了手机。 没一会,神思溜远,脑子里又跟放映机失灵似的,开始一遍遍回播刚刚阳台发生的一切。 真是奇了,明明全程都没敢看张敛,但回忆时却莫名的上帝视角,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模样与神态。 妈的,性感得要命。 …… 同居的第二晚,周谧再次失眠了。 翌日,她看着镜子里快掉到嘴角的黑眼圈,决心开始尽可能避免跟张敛单独相处。 然而早餐时分就只有他们俩。 周谧剥着蒸山药皮,奇怪地到处看:“陈姨呢。” 张敛立在流理台后自己弄咖啡:“今天她母亲忌日,她坐早班车回去了,明天回来。” 周谧一惊:“啊?” 张敛瞥她:“怎么了。” 周谧收回视线,咬了口山药:“没怎么。” 张敛端着杯子过来,坐在她侧面,了然问:“怕我啊?” 周谧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张敛喝口咖啡:“别担心,我这两天也要出差。” 周谧顿时笑出来,就差要鼓掌:“哈利路亚,谢天谢地。” 张敛被她的川剧变脸逗笑,说:“我赶飞机,今天就不送你了。” 周谧顿了顿:“哦,”又细声细气:“其实你每天都不用送我。” 张敛说:“我答应你导师了,会照顾好你。” 拉几把倒吧,周谧表情如听见宇宙级笑话:“还照顾呢,你就是我的最大天敌。” 张敛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周谧漫不经心搅拌着五谷粥:“遇到你之后就没一件好事儿。” 张敛的笑意似退潮,快速消逝了:“是么。” 周谧回:“对啊。” “不介意再多一件吧,”张敛直接喝掉整杯咖啡:“上班前记得把碗洗了。” “?”周谧讶然抬脸,而男人已经背身离席。 第32章 研究折腾了好一会洗碗机使用方式的结果就是,周谧十点多才火急火燎赶到公司。 叶雁又单手叉腰站那打电话,听起来像是在跟媒介公司扯皮,因为KOL出了点岔子。 她语气跟火药桶似的易燃易爆,都不带喘气: “连成分都能说错,这就是百万美妆大up的职业素养?你们审核视频吗?是不是看个开头再看个片尾就敷衍交差?最后品牌方来跟我们逼逼赖赖,我可真服了啊,马上改了重新上传可以吗——啊?点击量已经二十多万了?二十多万也给我换!” 叶雁直接挂断通话。 两分钟后,她又跟客户接上线,语气立刻绵软如拉丝糖,并闽南腔附体:“哎,您好,是这样的啦,小CC那边的我们已经跟pr联系上了,是的,是的,我知道呢,樱花季这款产品是不含视黄醇的,小CC呢,她可能是跟您们家另外一款柔肤水混在一起了啦,因为太熟悉你们产品了,每个系列都像老朋友一样,就不是分那么清,不是那么谨慎,不小心一个口误。是,也是我们太信任pr那边了,没有跟进审核,真的很抱歉,是我们的疏漏。不过我很仔细地翻阅过评论区和所有弹幕了,还没有一个网友注意到,都在踊跃抽奖和夸ANNO今年的春季礼盒美到爆了想立刻入手呢,而且我已经让那边加急修改了,十一点前就会把这小段剪掉重新上传……” 安抚完客户,叶雁摊回转椅,快把一头秀发抓成乱草堆。 她闭了闭眼,重新播放电脑里暂停的视频,又回调,将下方的进度条时间截图,发到了微信里,炮仗一样敲完字,才勉强平静下来,端起杯子抿了口水。 周谧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叶雁呵了口气,转过眼来。 周谧立马问了声早,放下包,打开自己电脑里的文档。 叶雁不轻不重地笑了声:“mimi,这就是你以后的日常,早晚会精神分裂加过劳死。” 周谧目光僵凝一下,看她:“我肯定处理不到你这么好。” 叶雁撑头,脸上有精致妆容都遮不住的倦态:“我从昨晚到现在就睡了三个多小时,就因为这个事儿,本来ANNO都不归我管,我只是个被临时搬过去的救兵。” 周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能帮你分担点什么吗?” “没事啦,”叶雁挽唇,像在努力使自己振奋,眼眶却飞快地涨红了,极小声哽咽:“我男朋友还跟我吵架,大半夜搬走了,说我整天只顾工作不管他。” 她抽了张周谧桌上的纸巾,小心地掖着眼角的湿润:“他一个国企混日子的拆二代懂个屁。” 周谧失语,似能感同身受叶雁的难过与无力。 她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从抽屉里摸出片不二家的双棒巧克力,双手递交出去。 “你好sweet哦,”叶雁抽了下鼻头,接走:“谢谢。” 她把它们放回桌上,又凑过来,两根食指示意眼尾:“帮我看看眼妆有没有花。” 周谧仔细瞅几眼:“眼线有一点,其他还好。” “好,谢谢你。”叶雁打开镜子补眼妆,顺便还厚涂了口红,再侧过头来交代事情时,她已经成了重新装甲起来的亮丽女战士,还是无可挑剔所向披靡的那一种。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脆弱必须短暂,崩溃也必须短暂,再庞大的负面情绪也只能当疾风骤雨后的小水塘一般践踏过去,沾上泥点子在所难免,但绝不能成为耽溺的沼地。 — 今天是ANNO春季樱花彩盒在官博正式发布的第一天。 周谧也跟着仔细检查了下每个平台每个KOL的预热视频是否存在疏漏。 虽然全天基本窝在工位,但她大脑还跟陀螺似的飞速旋转,午饭更是吃得潦草至极。某个失神的瞬间,她不受控制地想,张敛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像叶雁,像她,也在无数次的摸索跌撞,割舍收获后才变成现在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夕阳西下时,原真来了趟叶雁工位,说K记那边下的Brief已经传到她邮箱了,问她有没有看。 叶雁仰脸:“收到了,还没细看。” “赶紧啊,组织起来,”原真催着吩咐:“端午小食桶的pitch(比稿)不是下月初就是下月中,这次对接的是他家媒介共享部的新总监,还不熟悉,别怠慢了。” “我吐了。”听见这个快餐品牌就头疼的叶雁直言不讳。 原真嗤笑:“你怀孕了啊。” 叶雁冷哼:“怀孕了都好了,我就能顺理成章辞职了,可惜老娘的多囊卵巢不允许啊。” “谁不想呢。”撂下这句话,原真笑着走人。 周谧不声不响地偷听,心情一言难尽。 叶雁重新看邮件,打了个哈欠,喃喃:“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待在食品生活组,两年三次碰上K记这块难啃的骨头……” 周谧奇怪:“你们不喜欢吃K记吗?那可是K记欸。” “那可是K记欸!”叶雁浮夸地学她口气,又飞速垮脸,语重心长:“孩子,我从小也很爱很迷。等你接触了就知道了爱好是不能变成工作的。我现在在商场路过他家门店都应激得胃液上涌,就像猫认真舔了好多年,最后呕出来一肚子毛团那种感觉。” 周谧:“……?” 她瞥向周谧,不怀好意地莞尔:“想试试吗?想锻炼吗?” 周谧皱眉:“啊?” 叶雁像传销组织头目那样虎视眈眈目露精光,就差伸出一只手来:“来吧,加入K记小组,感受爱恨的捶打与煎熬。” 周谧当然求之不得。 — 临近七点,约莫是大战在即要先犒赏三军,外加情场失意急需自我排遣,叶雁在team群刷屏询问要不要今晚出去唱K喝酒。 周谧刚把日报交过去,点开群就看到不少人附声应和,并开始商量去哪一家。 几乎维持同个坐姿一整天了,周谧感觉腰那边都快散架,有点纠结到底是回去休息还是跟风玩耍。 叶雁已经热情地靠了过来,挽住她高频捶打的胳膊:“mi啊,一起去嗨不?” 形势已不容她多虑或婉拒,她也不想扫兴。 十人唱K小组一道下了楼,蒋时也在,短促的目光接触后,男生笑了一下,周谧尴尬到头皮发麻,只能往叶雁跟陶子伊那边凑近,把她们当掩护。 挑选的地方在公司附近一家网红复古夜店。 它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西洋vintage,而是中式复古,包厢是七零八零年代歌舞厅风格,斑驳白墙,陈年留声机,看起来随时会塌掉的粗糙桌椅和做旧处理的掉皮沙发,啤酒灌进了大红色牡丹花热水瓶,经典老歌串烧,连外面舞池里扭动的人群都出奇一致,像在进行广场舞或团练操。 可人气就是旺到不可思议。 大概是光喝酒过于无趣单调,叶雁又去叫了些果盘和小食回来。 飞旋的迪斯科球把整个包间涂抹像个五彩斑斓的星系,令人头晕目眩。 有位性格外放的SAD也在。他点了首杨千嬅的《处处吻》,高举麦克风,眉飞色舞,每结束一句都要冲大家抛媚眼,很有台风地将包厢氛围带至高潮。 周谧一如既往地缩在犄角旮旯,安静地端着杯子抿酒,尽可能减弱存在感。 过了会,叶雁鬼鬼祟祟地捧着自己刚用完的几张纸巾上前“献花”,被砸了回来。 全场哄笑。 周谧也笑得仰靠到沙发上。 倾身放搪瓷杯时,她隐约察觉到有人在瞄这儿,偏眼一看,是沙发斜对角的蒋时。 男生冲她一笑。 蒋时其实长得不错,容貌清秀干净,笑起来有种破晓般的眼前一亮感。 但在周谧看来,无异于一团在公园长椅上不小心摸到的,还热乎着的白色绿箭。 她飞快敛目,嘴抿成一条直线,又双手捧起杯子酌酒,不敢再四处乱瞟。 一曲毕,蒋时离坐,去点歌台前选了首邓丽君的《甜蜜蜜》。 几个男同事狼嗥,气氛爆炸。 “天啊,受不了,”周谧身边的陶子伊啧声甩头:“谁不知道我们mi妹妹笑起来最甜蜜了。” 叶雁已经醉了,行为和思维都有些失控,两腮醺红满脸堆笑地跑过来,把另一支麦克风使劲往周谧手里塞:“mi啊,别傻坐着啊!跟蒋时一起唱啊!” 周谧不知所措,也无法抗拒,只能被迫捏在手里。 像握着一截短硬的黑色刑杖,她定坐在那,一动不动。 而身侧的所有女同事们都开始摇摆拍手。 「你要配合,要合群,人生就是身不由己」,周谧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强调,复述了N次,最后终于微启唇瓣,从喉咙里挤压出干涩发苦的歌声:“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站起来啊!”叶雁一声吼似平地炸雷。 周谧火烧屁股地从沙发上弹高。 蒋时主动走了过来,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挑高眉,似是想把她邀请到大屏正前方,让他们成为全场的中心与主角。 周谧弯唇,跟上前去,慢慢跨过了一道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明黄色警戒线,但双臂与双腿从此像是不再属于自己,神态亦然。 有一秒钟,她在满场热烈而欢快的情歌大合唱里喉咙发堵,近乎泫然,但她飞快地克制住了。大脑有两个声音在相互嘶吼和扭打,一个鄙夷不屑:你好矫情啊,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吗?另一个或许已经泪流满面或脸红脖子粗:我不是已经站起来了吗,我不是已经唱起来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啊。 糟糕的体验。 也是必须的体验。 —— 十点多,张敛送完客户从酒店出来,在香港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拐角一家精美古典的杂货店吸引了他目光。 老板正准备打烊关门,见有位瘦高英俊的男人进来,又把钥匙勾挂回墙上,娴熟地招呼起来。 铺子窄小,灯火暖黄,像宫崎骏作品里会描画构绘的魔法奇遇场景。很多复古零碎的小玩意儿陈列在货架和墙面上,有中古首饰,黑胶唱片,小巧的杯盘碗碟,别致的八音盒和糖果罐,甚至是昭和时代的玩偶。 老板用当地话问他想买什么。 张敛用粤语回了句只是看看。 老板点头请他慢看。 结果他不紧不慢地挑了一堆东西。 一看就是女孩会喜欢的那些,还很有眼光。打包时,老板笑着问:“送女朋友啊?” 张敛顿了下,摇头。 老板理解地换上更为精致的礼盒,还递来一张印着玫瑰金水纹的小卡片,示意柜台上的纯黑钢笔:“咁要唔要写野啊?” 张敛说:“唔使。”(不用) 付款时,张敛顺势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提着袋子出门后,他再次点开微信,朋友圈状态栏有小红点,看头像似乎是叶雁的。 他点进去,没想到朋友圈直接被叶雁的小视频刷屏了,全都黑咕隆咚,看样子应该是在酒吧,其中有条还配字:本司金童玉女情歌对唱之甜蜜蜜。 张敛停在一盏欧式路灯下,按开来,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周谧。 斑驳光点滑过,女生木木地站在屏幕前,双手攥着话筒,整个人像关节球失灵的洋娃娃,中间副歌曾僵硬地转过一次头,配合对望,而一旁的蒋时犹如参加校园十大歌手比赛那般投入陶醉,肢体语言丰富。 张敛又看了一遍,退出去。 他眉心微蹙,点开通讯簿。 —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强震,像根救命稻草,周谧匆忙将麦克风交给别人,回了沙发。 身畔的陶子伊已经醉眼朦胧,一见她回来就扑来她肩头,边打嗝边继续含混地跟唱。周谧取出手机,被屏幕上“张敛”二字吓了一跳,慌乱地将手机倒扣回腿面。 她深深吸气,用手小幅度挑开陶子伊脑袋,攥着快步走出包厢。 她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卫生间附近,接通电话。 张敛开门见山:“还在外面?” 周谧回:“嗯,”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张敛说:“我看到叶雁小视频了。” 周谧目光微晃,没说话。 张敛说:“打个车回去吧。” 周谧掉头看包厢位置:“其他人还没走呢。” 张敛说:“待不下去了就走。” 周谧说:“提前走不太好吧。” 张敛说:“没什么不好的,就说家长打电话问了。没有你这个局也一样会进行下去。” 周谧默两秒:“哦,知道了。” 张敛又说:“社交不是为了让你放弃个人边界的,以后不想唱就不唱。” 周谧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唱?” 张敛回:“都写在脸上了,你以为别人看不懂么。” 周谧又愣住,心头莫名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那我要怎么拒绝?那种情况下,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唱吗?” 张敛说:“谁把话筒递给你,你就把话筒递回去。跟对方说抱歉这种类型的歌我不擅长,或者你独唱这么好听,我一起唱会影响你发挥,把你带跑调就不好了,或者,我很想唱这首歌的,可惜昨天受寒了喉咙不舒服,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拒绝是有技巧的。” 周谧消化了一下:“可久而久之,大家也会觉得我玩不起不好相处吧。” 张敛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周谧,一味的讨好妥协才会让你不断内耗,还更加不被重视。让大家懂得你的想法,知道你的底线,下次再有这种事才不会找上你。你的leader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你在的公司也很注重个性。” 周谧半耷下眼皮,有点委屈:“其实我已经跟蒋时说过这样很困扰了。” 张敛说:“那就干脆有效地拒绝。” 周谧思忖片刻:“我下次可不可以说——”她倏地顿住。 张敛:“什么?” 周谧声调放缓,后半句几乎是咕哝出来的,像加了细砂糖的牛奶在小火炖煮中闷闷冒泡:“我不想我……男朋友不高兴。”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伪作不解:“你男朋友?谁啊。” 周谧心跳微微加快,含糊其辞:“就,薛定谔的……男朋友。” 那边失笑一下:“随便你。到家后给我回个电话,挂了。” 第33章 周谧在卫生间洗了个手才回到包厢,推开门后,里面依旧热闹,灯红酒绿,是近乎妖魔化的靡靡与玩闹。 她走去跟同事划拳的叶雁身边,俯身对她说:“我要走了。” 叶雁没听清,抬了下头,迷茫地看她。她好像刚哭过,眼下有两块灰黑的液痕。 周谧放大声音:“我要回家啦!” 那个还在比石头剪刀布的男同事也冲她望过来。 叶雁神态清明了点:“好,慢点。” 周谧“嗯”一声,去刚才坐的地方拿自己的包。 这时,还在忘我独唱的蒋时也停了下来,直接凑着话筒问:“周谧,你要回家了吗,我送你吧。” 他神态诚挚得像要当众求婚一样,就差掏出戒指单膝下跪。 大家也很给面子,一阵撺掇附和快把屋顶掀翻。 周谧怔了下,回过头:“不用了。” 蒋时没有放下麦克风,嗓音带了混响,在包厢里回荡:“什么,我没听清。” 周谧抿了下唇,低头找到茶几上另一支闲置的麦克风,双眼剔亮地盯住他,不假思索:“我说不用了,我不想我男朋友生气。” 这一声很清脆,玻璃糖一样暴裂开来,有看不见的尖锐碎屑飞向四面八方。 整间包厢都休止了,无人再动弹,只剩伴奏在孤单地响。 周谧胸口急剧起伏。 但积压了整晚的情绪却一霎放空,从沉铅化为氢气球,忽啦啦自身体里飞涌而出。那道黄线也不复存在,似剪彩般利落铡断。 叶雁也在这瞬间酒醒,揉着脑门走过来:“mi啊,你要走了吗?” 周谧眼圈微热,她死命憋回去,让自己看起来平心静气:“嗯,我家里让我早点回去了。” “好,我帮你叫车吧。”叶雁还有点晕头转向,手机都拿反了:“这么晚了。” 周谧放下话筒:“我自己来吧,Yan,谢谢你的好意。” — 周谧直接打车回了新地华郡。 一路上她都在想,离开后他们会怎么讨论今晚和评价她这个人呢;又劝自己:管他的吧,对待这种人这些事必须破釜沉舟一劳永逸。 到张敛家后,周谧心还急促跳着。 她冲了很久的澡,像要把心头残留的忐忑与黏腻尽数搓去。 出来后,她又抱腿在阳台的藤椅上坐了好一会。这个时间的都市中心仍似幻梦,大厦被霓虹衬成珊瑚,深夜的风是温和的洋流。 周谧心绪慢慢平息。 临近十二点半,回到卧室,她才想起要给张敛回电的事,忙取出手机,沉吟片刻,拨打出去。 嘟了一会,对方接起。 可能是刚刚夜店的通话结束得有点儿微妙,周谧猛一下不知要如何开头,默默等张敛先出声。 结果那边也不说。 这种不约而同的寂静仿佛有了载体,将她托举,裹入薄而轻微的失重。 周谧一点点曲起腿,不自在问:“还没睡呢……?” 张敛“嗯”了声。 周谧履行约定汇报行踪:“我回来了,也……勇敢拒绝了。今天很谢谢你。” 他还是“嗯”,音色淡淡的。 周谧好奇:“你在哪。” 张敛回:“酒店。” 周谧:“我是问,哪个城市。” 张敛:“香港。” 周谧突然有点儿不会聊天,平白地跟着自报位置:“我在——” 一个短而低的笑音:“你在哪。” 周谧闷声:“我在宜市。” 张敛又问:“宜市哪?” 周谧说:“新地华郡。” “嗯。” 她成了袋包装口子撕得有点小的水果味橡皮糖,一粒一粒地往外挤蹦:“六座。” “嗯。” “2901……室。” 张敛声音更散漫了,还有点疑惑:“好像是我家啊。” “是嘛,”周谧心绪像有雪花点的小电视一样乱闪起来:“被我鸠占鹊巢了。” 张敛问:“一个人待着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吧,”周谧想了想:“反正活动区域就那些地方。” 张敛说:“我房门没锁,你想参观或借宿都可以。” 周谧面颊陡烫:“什么啊。” “什么什么。”张敛笑。 “我才不想看。”她硬邦邦回。 “随你,”张敛说:“快一点了,睡觉吧。” 周谧轻不可闻地“哦”了声:“你后天回来是吗?” 张敛说:“应该是,没事了就明晚。” 又问:“怎么,查我啊?” 周谧语气渐急:“没有好不好,就好奇问一下。” 张敛的问句有种故意为之的认真,似在真心地征询她想法:“我争取明晚回去?” 周谧心脏不受控制地塌陷一下:“你从此定居香港不回来都没关系。” 张敛笑了声:“才搬来几天就想着让我净身出户了。” 周谧耳尖都红了,她对他这种带着笑的,暧昧不明的话语向来没多少抵抗力,只能狡赖:“你的就是你的,我没有任何兴趣。” 莫名就来到了粉色大海的边缘,周谧急于退回万无一失的滩岸,匆忙收尾:“我困了,要睡觉了。” “好,晚安。” “晚安。” 周谧先挂了电话,捧着手机发起呆来,须臾,她目光落回屏幕,通话列表里,最上面一个联系人就是“张敛”。 回想今晚在包厢心惊肉跳差点露馅的一幕,周谧眼睛扑眨两下,点右上角编辑,删掉“张敛”二字,重新输入:「狼—人—哥—哥……」 唇角在键盘慢悠悠的嗒嗒声里无知无觉地上扬。 保存。 周谧在心里尖细地叫一声,羞耻地把手机丢去了床尾。 应该是啤酒的后劲上来了,她双手捂了下脸,觉得皮肤温度高得出奇。 好烦哦,太矛盾了,一边拼力挣脱,一边又失控陷落。 躺下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蹬了会空中自行车,周谧又甜又躁的心脏才消停几分。 — 翌日八点,做了一夜乱七八糟五光十色梦的周谧,拖着沉重的躯壳从卧室挪出来。 出走廊时,刚巧与老家回来的陈姨打了个照面。陈姨拎着两大袋蔬菜,似乎有些意外:“谧谧你起这么早呀。” 周谧有气无力:“要上班啊。” 陈姨疑惑:“今天不是周末么。” 今天周末吗?周谧怔住,从睡衣兜里翻出手机确认:“靠,还真是礼拜六。” 陈姨笑起来:“再去睡会吧,我正好准备早餐。” “估计也睡不着了,”周谧感觉自己清醒了大半,又说:“张敛这两天不在,就别总弄得跟满汉全席一样了。” 陈姨仍眼弯弯:“他昨天就跟我说过了。交代我好好准备你的一日三餐。” 周谧站在那,不作声两秒:“我不挑食的,下碗阳春面都没关系。” “那不行,”陈姨提着袋子往厨房走:“你先洗漱,我带了点自家种的菜过来,看看能不能给你煮份番茄蘑菇面鱼汤。” 周谧望着她背影,不再拒绝好意,笑眯眯:“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陈姨的番茄蘑菇汤莜面鱼鱼确实比店里的还入味,浓郁的酸甜又不失鲜美,极其开胃。 周谧坐在吧台后,一边舀个不停,一边大夸特夸。 陈姨被吹捧得都脸红了,一个劲说:“谧谧啊,我女儿要跟你一样就好了。她个性就冷冷淡淡的,话也少得很,都不知道她到底在不在意我这个妈妈呢。” 周谧说:“她肯定在心里默默爱你,藏越深的人情越真你知道吧。” 陈姨一边择菜一边说:“你这种性格才好,讨人喜欢。” “其实……”周谧欲言又止。 陈姨自顾自道:“难怪张先生这么喜欢你呢。我来给他当住家保姆后都没见过其他女孩子,突然就带了你这个未婚妻一起住,跟我想象中还不太一样。” 周谧神色定格,肢体也静止。 她挖面鱼鱼的动作迟钝起来:“他以前不带对象回来吗?” 陈姨说:“我前年年初过来之后根本没见过。” 周谧轻声嘀咕:“那是因为他都在外面那个……” 陈姨没听清:“什么?” 周谧笑容烂漫,心口不一:“能认识张敛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感觉很幸运呢。” “是啊,”陈姨垂眼:“我姑娘谈的那个男朋友,要有他十分之一我也不用多烦神了。” 周谧缄默不语。 下午,周谧回了趟学校寝室,准备把自己一部分蒙灰的书籍搬来张敛这里,充实自己的私人新天地。 可能知识就是力量吧,目测没多重的一沓书,装起来却超沉一大袋,像运了堆石头。 抱着它们出入地铁站时,坡度偏陡的阶梯快让周谧想就地摆摊低价甩卖,但最后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并决定回去后就为自己撰写一篇《周妹移书》歌颂表彰。 回家时,陈姨也被她快半人高的书垛唬住:“怎么不叫我一起。” 周谧掸掸手:“没事,不多,在公司我也经常搬上搬下。” 陈姨叹息:“你也是的,等张先生回来了让他开车接送好了,他要知道了得心疼死咯。” 周谧抽两下嘴角陪笑,怎么可能。 周谧捧着书和笔电,乐颠颠跑去自己最爱的阳台,盘腿坐椅子上,或写或看。 工作再脚不点地,也不能将论文抛却脑后,毕竟顺利毕业才是头等大事,哪怕她现在跟自己的导师已经有了更深层次的奇怪关系,也不可以敷衍了事。 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中途周谧只有吃晚饭才离开原地。夜幕像深蓝的丝绒,寸寸覆盖了橙红的霞缎。 九点多时,陈姨端了份色彩浓郁的自制什锦水果酸奶盒来阳台,给周谧垫肚子。 周谧道声谢,正准备接着往文档里敲字,又把手机摸过来,快瞄一眼微信,再放回去。 一个钟头不知不觉溜走。 十点半时,周谧手机响了。 她腾出一只手拿高,瞥见名字,另一只手旋即跟上,按下接通。 “大忙人,”她靠回椅背,语气不由自主地小欠:“回不来了啊。” 那边安静一秒,沉声问:“家里门锁密码多少?” 周谧顿了下,皱眉:“什么密码。” 男人问:“还有什么密码。” 周谧困惑:“不就是你设的吗?” 张敛说:“突然忘了。” 周谧反应过来,手指抵住上翘的唇,装不懂念数字:“哦,你再记一下,0、6、1……” 她直接被打断,听见他不容置喙:“过来给我开门。” 第34章 明明两只脚丫子已经滑下去,趿好了拖鞋,可周谧嘴里还是不愿相让:“你有手打电话,没手开门吗?” 张敛说:“手给你打电话了,怎么开门。” “哦,我来了。”周谧眼角挤出了弧,放下手机,往玄关走,沿路还不自在地扯了下阳台上橡皮树黑绿色的叶片。 打开门就是长身而立的张敛,白衬衣洁净挺括,看起来一点也不风尘仆仆。 他面带笑意,手里确实拎着不少东西,黑色公文包,还有一只印金花纹的墨绿色礼袋。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不语也不动,只是在门外看着。 周谧双颊微微升温,有那么一两秒,一种近似期待的情绪若有似无地萦生着,她觉得张敛在等什么,或者说他们两个都在等什么,最后,她强逼自己清醒地紧抿一下唇,让开点位置。 张敛往里走两步,把手里的礼袋交给她:“给你的。” 周谧一愣,接过去,道了声谢。 他路过她换鞋。周谧就在旁边傻站着看,还不由自主屏气。 等他照常走去盥洗室洗手,周谧才双颊微鼓,长长地吁了口气,将略沉的礼袋搁到茶几上。 她打开袋口的同色蝴蝶结丝缎,探头探脑窥了眼,发现里面居然装着好几只木质礼盒,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些什么。 听见张敛关水的动静,周谧又立马直起腰,再次目迎。 男人走了出来,袖口已经半挽,露出脉络清晰的小臂。往厨房走的时候,他偏眼问了句:“东西看了吗?” 周谧摇摇头:“还没有。” 又问:“你吃过晚饭没?” “吃过了。”张敛走去流理台后斟水,喉结涌动,直接喝了大半杯。 他在生活习性方面似乎有点强迫症,回家后必做两件事:清洁双手,喝纯净水。 他放下玻璃杯,掀眼看过来:“老看我干什么?” 周谧视线慌乱地错开一下,言不由衷:“可能因为屋子里就你一个移动物体吧。” 他勾唇,朝这走过来:“拆开看看吧。” 张敛家的客厅实在太大了,茶几与沙发之间都需得起身走一两步。周谧索性在茶几边坐下,将里面大小不一的礼盒一个个取出来。 每只木盒上都有镀金的LOGO,繁体字,还印着小而密的地址。 全是从香港带回来的,来自同一家店铺。 张敛也在她身畔坐下了,很近的地方,背靠灰绒质地的沙发。 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她的胳膊就可以擦碰到他的。 周谧心跳快了几分,不由地缩起肩,束手束脚掰开木盒上的金属搭扣。 她先挑了只最小的,刚掀开盖子,眼光就凝结在里面的东西上——一对非常吸睛的耳环,金色兔子下方吊着乳白的深水珠。 工艺很细致,豌豆大小的兔子都被雕琢出了毛理感。 好可爱好会挑。她暗叹,回眸看张敛,眼里碎星闪闪。 男人浓眉微抬,示意她继续。 周谧去开其他的,有刻着夜莺,树叶,和星月的成套木质印章、花草浮雕图案的白色香薰蜡烛、小王子和玫瑰的硬币钥匙扣…… 兴奋在积叠,直至她抽出最大的那只木盒,从侧面揭开,里面居然是只格外精致的匹诺曹古董音乐盒。白胡子老头儿提线操纵着长鼻子的小木偶立于正中,左右两边则安置着拉小提琴的小熊,和头戴礼帽的小狗。 “这个也太好看了吧!”周谧终于忍不住爆出一声。 她双手将它取出,缓慢转圈,全方位多角度仔细观赏,最后又举高至头顶观察底座结构:“它要装电池吗?” 张敛说:“是发条的。” 周谧又凑近瞧,音乐盒背景花纹太繁复,导致发条的位置也不大直观,找起来有点儿费劲。 张敛见状,倾身上前,指了下告诉她在哪。 周谧煞有介事地拧了几下黄铜发条。 也就杯子大小的盒子剧场立刻变得灵动起来,有了生气,音律叮叮,像在演绎一幕袖珍的童话故事。 周谧轻拿轻放,将它小心搁置在茶几边缘,并用食指点点小木偶的鼻头:“这只匹诺曹的鼻子不算长诶。” 张敛跟着多看一眼,目光又回到周谧身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女生的一部分睫毛,在光线下似半透明的鹅绒。 她很像第一次见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儿,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他一定很少说谎。” 张敛问:“说谎鼻子就会变长吗?” 周谧回:“对啊,想要从木偶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就要抵挡得住诱惑,学会诚实,一直撒谎的话鼻子会越来越长的。” 张敛笑了声,没搭腔。 周谧觉得他笑得别有深意,掉头吐槽:“这种魔法要是放你身上,你现在的鼻子应该比东方明珠塔还长了。” 张敛不语片刻,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回眸,再次看向他。 张敛神色并无波澜:“你认为我这个人谎话连篇?” 周谧歪了下脑袋:“难道不是吗?” 他浓眉微微一抬:“那我说句话,你判断一下真假?” 周谧点点头:“好啊,你说。” 他注视着她,几乎不假思索:“我现在很想吻你。” 像水瓶内胆爆炸,周谧心脏惊魂地跳了一下,胸口随即漫开大片猝不及防的烫意,并以燎原之势渗透到四肢百骸。 她的面颊和耳朵涨起红潮。 发条走尽,音乐骤停,整间客厅沉入了纯粹的静谧。 可周谧的目光无法移走,男人的眼睛像棕褐色的沼地一样吸噬住了她。 口腔里的水份似乎都在远离,周谧深咽一下,支支吾吾:“我不、我不想。” 张敛弯唇,意味笃定:“你鼻子变长了。” 周谧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手触碰鼻子:“没有……” 手腕很快被拿开了,同时视野里像灭灯那样迅速暗下来,男人的躯体和气息铺天盖地。 周谧的唇被吮了一下,不轻不重,很湿热,也很缠绵。 她眼圆一圈,心防剧烈塌方,人都有点坐不稳,张敛扶住她背,把她摁了回来。 他的脸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眼底的情绪高浓度到像暴雨前的密云,遮天蔽日,让人逃无可逃。 他抬手轻轻控住她下巴,用拇指诱哄一样摩挲着:“不拒绝我就继续了。” 他说着话,形态优美的嘴巴如在下蛊。 周谧眼尾泛红,体内漫出难以抑制的渴求,像一种对他独有的本能,总能被轻易激发和调动。 张敛没有急于亲她的唇,而是贴靠过来,啄了下她鼻头。 动作温柔但意外,周谧敏感地唔了声,陷在他衬衣里的指尖急剧发白。 张敛笑了下,抵着滑下去,含住她唇瓣,不紧不慢地深入。她变得像一颗流心硬糖,在他极有耐心的唇舌间一点点融化开了,水果味儿的陷淌溢出来。 周谧情难自禁地哼吟。 张敛的吻逐渐汹涌,强势地入侵和肆虐。两人衣料摩擦的动静越来越响,呼吸频率也急促到濒于失控。 周谧不得不缠抱住他脖子。 他鼻息的走势在扩大,耳后,脖颈……周谧的背不时被挤压到沙发边缘,难耐仰头间,她柔软的发丝一次又一次地从灰色绒毛里拂过。而他一只手已经握住她腰侧,逗留了会,又从那里滚烫地上行。 头顶的大灯偶一晃眼,是缺氧的迷濛和晕眩。 如被卷入热海,需要一刻不停地闭气、换气,才不至于在他手里丧命。 陡地,胸口一圈被释放出来,理智和氧气也跟着回归,周谧恍若梦醒地搡了他一下。 张敛停下了动作,右手从她背后退出来,按回地面,上半身仍留在咫尺间:“怎么了。” 他眼眸的颜色极深。周谧回避着他视线,胡乱编造借口:“我没洗澡。” 张敛扬唇,笑里有点儿不加掩饰的坏意:“我也没洗。” 周谧心虚地斜了眼阳台方向,含混道:“我论文……还没写完,电脑还在外面……” 张敛盯她片晌,轻揪一下她鼻头,从她面前抽离,起身走向厨房。 周谧深吸口气,又轻缓地呼出来。她像根刚从火里钳出来的木柴,全身炙烫。 她迅速别好背部的搭扣,拉低衣摆,又将桌上的礼物收拾回木盒和纸袋,快步逃去阳台。 — 周谧对着屏幕上密集的黑色小字发怔,心绪还跟余震似的不时在体内激颤,夜风根本吹不散,也赶不走。 中间张敛来了一趟。他给她倒了杯温水,就搁放在她笔记本旁边。 周谧全程不敢正视,只在他背身离开时用余光随行了一段路。 好在他也没跟她说话。 周谧抿了口水,点开电脑微信给朋友发消息,托马斯小火车附体: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妙言早摸清规律,习以为常回:说吧,张敛又怎么了。 周谧:我今天差点失守了。 贺妙言:哦? 周谧:这男的该死的诱人。 贺妙言:? 周谧:床品还一如既往好。 贺妙言:?? 周谧:搞得我现在还有点小愧疚。 贺妙言:??? 周谧撑头,努着嘴敲字:怎么会这样。 贺妙言不堪忍受:我求你们了,赶紧做吧。 — 今天洗漱时没碰上张敛,周谧有点庆幸,又有点低落,左顾右盼地潜回卧室。 那一大袋的伴手礼还被放在床尾。 周谧停下来,垂眼将那只匹诺曹音乐盒慢慢取出来,双手捧着坐回地毯。 她将发条拧到不能拧,才把它静置到地上,跟自己面对面。清灵灵的旋律溢出来,像耳膜里闪烁的星星。 周谧默不作声听着,脑子里堵满了今晚的事。 难以描述的情绪在心口涌动,让她忽一下想窃笑,又遽一下瘪嘴,欲哭无泪。 她取出睡衣兜里的手机,点进微信置顶。 她在想,要不要跟张敛说点什么,合理解释一下刚才的反应。 算了。她退出去,摁灭屏幕。 到底还是心神不宁。片刻,周谧又解锁回到微信,开始打字。 她接连输入“————————————————”八个破折号,发过去,并坦露心声:我今晚的鼻子有这么长。 忐忑不安地等了会。 那边有了回复。 酸涩感荡然无存,周谧脸一下唰红,差点要从地上弹起来疯兔子一样蹦跳三圈,再把自己关进冰柜里散热降温。 张敛:我也是。 张敛:我不止想吻你。 第35章 与张敛同居的第一周,周谧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这个张敛面前,形同陌路或自体免疫基本不可能实现,他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在个人欲望方面总是磊落,干脆,因而不令人生厌;但他又很擅长让男女之情的边界变得模糊,晦昧,是手工卡纸中间的一道虚点线,无法剪裁,充其量就是折叠,自以为能就此背离,但纸张的边缘实际还会在另一边重新会合,甚至是胶黏。 或许也因为她有些畏光的个性,他这种时敞亮时晦密的处事风格完全击中了她的个人取向。 她无法割舍张敛给她的感觉。 周谧坐在工位里无觉地走神,惦念着一个明明相隔还不到一百米的人。 叶雁一来就跟唯恐慢了地跟她八卦:“mi啊原来你有男朋友了啊,藏挺深啊。” 周谧回魂,吃惊问:“什么?” 叶雁破天荒地捧着一碗打包的热干面——她眼里总如临大敌的高碳水食物:“那天晚上唱歌?” 周谧反应过来,保持同个说法:“哦。” 叶雁拆着塑料袋觑她:“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有一次跟我还有zoe在711吃午饭给你打电话的那个。” 周谧微怔,继续模棱两可:“是吧。” 叶雁笑起来:“什么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周谧垂了下眼:“不太好说……” 叶雁一眼识破:“还没定?” 周谧无法回答。要如何对外描述,曾经的月度炮友,如今的契约夫妇?这两个身份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也不好表露。 她抓了下头,信口胡诌:“他追我好长时间了……我打算先相处三个月看看,所以也不好意思再让人误会我单身,毕竟他的男朋友含量怎么说也有60%了。” 叶雁被她的形容逗笑:“男友含量60%,是什么果汁吗?” 周谧噤声不语。 感觉更像某种香水或鸡尾酒吧。她在心里嘀咕。 叶雁开始吸溜面条,周谧忙转移话题:“你呢,跟你男朋友怎么样啦?” 叶雁边咀嚼边含糊不清:“我都恢复正常饮食了,你说呢。” 周谧一刻哑然。 叶雁吞咽下去,晃着两根筷子:“我前男友特别喜欢那种瘦得像纸片鱼刺一样的身材,搞得我也跟失心疯了一样,现在想想何必呢,三四年这样吃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为了男人放弃垃圾食品,我真是太傻了。” 听见她措辞已经更换为“前男友”,周谧自觉没再问下去的必要,就为她打气:“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叶雁瞥她一眼,哼笑:“就怕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坏。” 这个笑有气无力,像一个七天七夜没休息已疲累到极点还要卖力营业的柜姐。 叶雁又倾低脑袋,极慢地夹出一根面条,怔神般一点点嘬进嘴里。 周谧不再搭腔,端着还有大半水位的杯子起身离位。 久恋又离散的人都知道。 它不是那种一击即溃,撕心裂肺,而是恢复期漫长的慢性病,似曾相识的场景,对话,歌曲,电影,都会成为一粒接一粒皮下出血的淤点,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触压,都会引发痛意。 周谧把水倒空,停在吧台后挑选咖啡胶囊,想耗会时间,给leader一个能消化感伤的自处空档。 胶囊集中在一只黑色的托盘里,颜色多样,还很鲜艳,像把彩虹等份掰碎。 周谧一个个取出来看,纠结了好一阵。她在公司更爱泡茶包或喝白开,所以不太分得清口味。 裤兜里的手机嗡了一下。 周谧抽出来看,居然是张敛的微信消息,简短的两个字: 「金色」 周谧一惊,四处找,看到了在创意部片区站着的张敛,他总高峻得一眼可见。 可能是被叫过去review东西,创意总监Teddy也站在他身侧。 他看了会显示器,又偏头跟Teddy讲话,时敛容,时展笑,情状自然,但也专注。 怎么注意到她在这选择困难症的。 周谧耷下眼皮,脑袋微烘地取出一粒金色的,嵌进咖啡机里,操作起来。 棕色液体汩汩流出,浓郁的香味在空气里大范围弥散着。 装好咖啡,周谧又瞟了眼张敛位置,端起杯子离开吧台。 回到工位后,叶雁已经在节奏有序地敲键盘,似已暂时恢复心气。 周谧双手碰握起杯子,抿一小口,居然真是她偏好的那类,有类似饼干或果味的甜香。 她有些惊奇地取出手机,又看眼张敛刚才的消息,嘴硬回:我可以自己选。 一会,张敛回:准备选多久。别人带薪拉屎,你带薪选咖啡。 周谧:“……” 她咬牙切齿:对,我刚才带薪选咖啡,现在还带薪跟老板聊天,怎样。 张敛:聊天没关系。 张敛:上下级良性互动,有助于提升公司凝聚力。 周谧差点噗出声来,忙往两旁瞥几眼,拿手抵了会唇才逼退笑意。 她问:哪里良性了? 张敛:哪里不良了。 周谧顿住。 周六那晚过去,她觉得自己浮想联翩的水平猛翻一倍,不然为什么他反问的这五个字,又让她嗅出了暗示的意味。 周谧直接指出:你反问的这句话就很不良。 张敛:你一个AE比Creative还能拓展思维。 周谧狡辩:你看,你也想到了啊。 张敛说: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周谧苹果肌不知不觉凸起:上面已经不止几句了,好几句了,说完了。 张敛:好。 周谧突然又不想结束,非要问清楚: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张敛回:看到你了,想到你了,说几句怎么了。 他怎么总那么理直气壮又那么坦坦荡荡。 周谧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在心里叫出一声有些土味的“giao”。 太影响专注力了,她当即停止与张敛聊天:我真要干活了,再见。 张敛:嗯。 张敛:再见。 — 下午,K记端午小食桶的比稿小组集结完毕,周谧毫无心理准备地被叶雁拉了进去。 她第一时间检查了下成员列表,确认蒋时不在,才舒了口气。 叶雁注意到她变幻的小脸色,在旁边打趣:“放心吧,没安排某些人进来。” 周谧递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Yan,谢谢你。” “嗐,我还不知道,”叶雁一手搭腮,一手滑动鼠标翻看brief:“蒋时他手里事也多,赶不上这趟灵车。” 周谧看她:“怎么就成灵车了。” 叶雁叹气:“难受死我了,不是老熟人就很烦了,新总监还加不上。” 周谧问:“比稿前就要跟甲方联系了吗?” 叶雁说:“当然要积极联系,pitch前把客户的喜好和倾向摸清楚,更有针对性地下手,成功的几率才更大。” 周谧说:“明明一点都不想做这个项目还这么认真面对,Yan你心态好好。” 叶雁冷呵:“是我不想就能不做吗?我瞎来Fabian能放过我?” 乍然听见张敛名字,周谧闪了下神,刺探问:“他看起来挺好说话的诶。” 叶雁:“假的,全是假的。笑面虎一个。” 周谧深表赞同:“对对对。” 叶雁斜她:“你才来三个月就这么觉得啊?” 周谧顿一下,声音放低:“嗯,有一点吧……觉得他挺神秘的。” “我刚进奥星那会可没你这敏感度,每次在公司看到他都觉得他自带圣光,又高又白又帅,像男神一样普照大地,”叶雁露出女生间普遍会有的崇拜笑意,又迅速消失:“后来经历过一次公司大会就不那么觉得了。” 周谧好奇:“公司大会?” 叶雁还跟烧香祈福似的攥着手机等客户那边的通过申请:“对啊,我们都称之为反省大会,四五个月一次,每个人都要到场,就在pantry,每个组派个人说工作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安排不开的或者干活不到位的,反正他批起人来完全变了个人。” 叶雁又瞄眼周谧:“不过你别担心啦,他没找过实习生麻烦。” 周谧弯唇一笑,把更多的好奇咽回心里。 — 下午四点多,周谧将上个礼拜恩美奶在微博,微信,小红书,抖音的数据整理好,压缩发给叶雁,并告知了她一声。 叶雁可能终于被K记那边的客户放行,青黑了一下午的面色终于转暖,就是嘴里还骂骂咧咧:“加这个逼真难,佛爷嘛……” 她整个人忽然纹丝不动,砸门般敲击屏幕的泄愤动作也一下停住。 “哇。” 她吁叹一下:“帅哥啊。” 周谧闻言,双眼陡亮三度:“什么帅哥,哪有帅哥。” 叶雁将手机翻转,竖高与她好东西齐分享:“佛爷朋友圈的照片。” 屏幕里,是个蹲在那里跟狗合影的男生。用“男生”这个形容好像又不大合适,因为他的脸蛋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胶原蛋白满满,只是笑容极有少年感,所以模糊了年纪。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儿潦草,但并非瑕疵,更像是点睛之笔,像翻涌的草野或摇曳的林稍。 周谧恍惚一下:“这是客户吗,好年轻。” 叶雁见多识广:“还好吧,比他看起来年轻的也有。但他长得好舒服啊。” 叶雁的形容很精准。 舒服。 毫无攻击性的、清风徐来的长相。 周谧不由多瞄两眼。男人的整张脸,光看眉目部分的话,既视感超强,简直是白净版路鸣。 叶雁将手机摊回去,絮叨:“怎么回事,看见这张像是一辈子都不会破处的脸我瞬间没脾气了。我去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儿子……好吧,还有别的照片,就是他——这让人怎么没有私心的合作啊,老天看我失恋要给我派送爱情□□了吗?” 叶雁把这张照片塞进了K记比稿群,隆重介绍,如惊动午后池鱼,进群后就神隐的女人和GAY佬们集体冒头现行。 周谧盯着飞速刷屏的聊天记录笑了半小时。 乐够了,周谧又离开工位。她今天倒水的趟数激增至以往的两倍。 梦回高中校园,每一次去接水仿佛只是为了路过暗恋男生班级的窗户,看起来目不斜视,其实余光早跟脱缰野马似的撒丫子狂奔,满场寻人。 可惜张敛又出去了。 杯子是满了,心却有点儿空旷。 她灌了一大口,前思后想,给张敛发了条微信:今晚我想自己回去。 那端并无动静。 周谧等了许久,越往后越发心不在焉,敲键盘的动静都在浮躁地加速。快五点半时,张敛终于回了消息,只瞄一眼,周谧心头就再次被一种扑棱棱的,又闪着光的喜悦挤满。 他可能真有什么与生俱来的读心术:我到公司楼下了。 第36章 周谧得了便宜还卖乖,对着干高手,装傻能人:嗯?所以? 张敛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 周谧心要蹦出嗓子眼,手忙脚乱接听,环扫一下方圆十米,才声音细微地:“喂……” 张敛语气明显带笑:“晚上坐我车回去?” 周谧又斜了眼空掉的隔壁座位,才小幅度将上身直起:“微信里说不行吗?” 张敛回:“电话邀约更有诚意。” 周谧心头轻哼,确认碰头模式:“还是地铁站?” 张敛很果断地吩咐:“九点走,车库见吧,还是A出口等我。” 周谧说:“好吧。” 张敛又说:“我到公司门口了。” 为了克制不断翻涌来脸上的笑花儿,周谧眼鼻都挤皱起来:“这都要说,你是领导人下飞机吗,还要仪仗队演奏和小朋友送花?” 张敛淡着声:“不啊,防止有人过会看不到我,又来微信里找事。” “……”周谧矢口狡赖:“我没有好不好?” 张敛轻笑:“进办公室了。” 周谧:“……挂了。” 周谧火速按断通话,耳廓已经红得像难以稀释的番茄汁,她飞速喝完剩下的水解热,双眼死黏电脑屏幕,并临时决定下班前都不会再去添水。 — 八点半往后,周谧的心脏被看不见的丝线倒扣着吊高,头重脚轻地转圈圈,又像被狗尾巴草忽近忽远地挠,不时会密集地痒一下。 她事情基本干完了,本可以提前离开,愣是心不在焉地多混了近半个小时。 五十分整,周谧摘了工牌,开始清理桌面,并把眼药水,护手霜……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往包里塞。搭上金属扣,才又拿起手机瞄了眼微信。 对面的陶子伊从绿植后探出头来:“mimi,你要走了啊,一起吧。” 周谧眨了下眼,失语一秒:“好啊。” 陶子伊也起身。她今天是高马尾中性工装扮相,配了只巴掌大小的黑色腰包,啪嗒一扣,整个人利落帅气得可以直接入镜各个街拍微博和短视频。 周谧抚抚裙摆上的褶皱,跟着她往公司门口走。 两人并排走出感应门,刚拐出走廊,周谧原本节奏匀稳的步伐出现了一秒掉帧。 视野里,张敛正立在那等电梯,留意到有人过来,他斜来一眼,视线几乎不着痕迹地在周谧脸上多停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很模板化的淡笑。 陶子伊叫他英文名打招呼,他“嗯”一声:“下班了啊。” 周谧心头激闪,停在同一扇电梯门前,把陶子伊当掩护,也轻轻唤了声:“老板。” 张敛面不改色:“嗯。” 周谧极轻地嗑咬住下唇,眼皮微垂,拿睫毛当情绪的过滤器。 这时,轿厢门开了。 张敛没动,她跟陶子伊也没动。 张敛说:“怎么不进。” 陶子伊迟疑:“你先……?” 张敛说:“你们先吧。” 陶子伊悄悄扯了下周谧胳膊,两个人像老班眼皮子底下,迟到进班的女学生一样,抵在一起点头哈腰地往里走。 张敛随后,他站在靠电梯按钮的位置,刚好也在周谧跟前。他真是高得过分,停下来后像是平地拔起的峦嶂。 张敛按了B1,回了下头问:“你们去几层?” 陶子伊看了眼数字:“我也负一。” 周谧微怔。 张敛再度回头:“你呢。” 这次幅度更大一些,带动了整个上身,明显在问周谧。 他故意的。 周谧垂在身侧的手指略微蜷起,额角也有点发紧,给出另一个答复:“一楼。” 他抬手帮她摁了下,没再说话。 轿厢变得像只静音而幽闭的电暖器。 余光里都是男人自肩背延绵而下的,雪岭一样的白色衬衫纹理,周谧脸颊稍微浮出烫意。 叮。 一楼到了。 周谧跟陶子伊互道明天见,又跟张敛生疏地说了声“老板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 来到大堂里,屏窒的思绪才得以活络疏通。 出门时,风将周谧吹得清醒了些。她猛然想起陶子伊曾提过的“年少轻狂勾搭张敛未果”的事,心口不由有点发堵。她清楚陶子伊有自己的车必然要去停车场,可还是不可抑止地胡思乱想。 而她也必须给出谎言,让她跟张敛看起来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是连点头之交都不够格的上下级。 积压了几个小时的暗喜与憧憬全部在刚刚的电梯里溶掉了,只剩一坨闷闷的、憋憋的浆糊状残渣。 分心地跳下最后一级阶梯,周谧兜里的手机响了,她看眼名字,迟疑两秒,接起来。 张敛问:“没下来吗?” 周谧说:“没有。” 张敛说:“我还去了趟安全出口。” 周谧鼓了下脸,明知故问:“干嘛去安全出口。” 张敛说:“以为你会机灵点。” 周谧无名火起,气息也不自觉紧促:“我不机灵刚才电梯里就说去负一了。你直接回家吧,我还是觉得我们单独行动比较安全。” 张敛又问:“在哪。” 周谧心烦意乱,又逢斑马线绿灯,她两条腿抡得飞快地顺着人流往马路对面去:“我真的不想被同事发现。我快进地铁站了,挂了。” 那边安静下来,没有回话。 周谧等了几秒,还是无声无息。胸口虚空一下,她挂断电话。 她回头眺了眼公司大厦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随后绷绷唇,深呼吸一下,让清凉的夜风灌满口鼻,才一脚踩上地铁口的下行电梯。 熟稔地刷完手机里的电子卡,周谧通过闸机,进入地铁站。 月台上人头攒动,很多都是着深色正装的白领,像孜孜不倦的工蚁。 站着刷了会微博,地铁呼啸着停下,气流涌溢,周谧拨了拨被刮散的刘海,刚要将手机揣回包里,它倏地一振。 周谧又抽出来,眉心微拧,解锁举到面前。 周谧一愣,是张敛发来了位置共享。 她想了想,决定点进去,打算以此证明并告知“本人已在站台就位就要上车了别问了都是徒劳”。 下一刻,她双眼猝然张大。手机屏幕里,属于两个人的圆点几乎要重叠。 他就在她附近。 很近很近的,附近。同一个地铁站,相隔或许不到百米。 周谧顿时心如鹿撞,跟被当场逮住的逃兵似的,手指猛按左上角,神速跳逃出同张地图。 可她也没有再随意走动,隐形的墙四面围困,她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班车渐行渐远。 张敛发来一个:? 周谧不敢随处乱看,怕目光会不经意出卖自己:干嘛。 张敛:过来找我。 张敛:今天不想在地铁口接你了。 第37章 主动发起位置共享的那一刻,周谧感觉自己成了只沸腾的水壶,身体里浮躁至极。 但几秒后,她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张敛就在同一边月台上,他俩的站位几乎是平行的,只隔着六七个人。 周谧望向他的时候,他刚好也看了过来。 说真的,他整个人的氛围感与地铁的环境极不相符。兴许是成长环境的关系,他眉眼总带着种少有的清贵古典感,颇似那种民国时期留洋归来的有格调的东方绅士,或者一件不会带洗涤方式标签的奢侈品衬衣。 路过的人多少会多瞄他两眼,并自觉避让豪车般绕行,因为身高,因为气场。 恍神间,周谧似乎有点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一夜过后还大脑一热,要跟他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因为除了床帏之间的表现,张敛给人的外在初印象就是非富即贵的上位者,这种气质深入骨髓,危险的同时又充满安全感。 安全在他根本不需要图她什么。 所以她不会受骗,但如果想跟这种人再有交集,就只有拿出偏差之下唯一对等的东西作为交换筹码。 原来那会她还用了点小聪明。 周谧跟他笑了下,但男人一动未动,似乎在践行刚刚那句“过来找我”。 她咬了下牙,低头退出位置共享,佯装不情不愿地朝他走过去。 停在张敛跟前时,他脸上终于有了点波动,似笑非笑的。 周谧也故意似懂非懂:“你怎么过来啦?” 张敛看着她:“同一个招式用多了就没意思了。” 周谧面色微变,不再弯弯绕绕:“那你是来抓我走的,还是跟我走的?” 张敛把问题推回来:“你想要哪一种。” 周谧黑眼仁转两下:“我看过你开车,但没看过你乘地铁。”她又举目望向入口方向,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也注册过电子卡?” 张敛说:“周谧,我不是古人。” 周谧被逗笑,神态有了点浑然天成的娇憨:“那你愿不愿意……” 张敛:“嗯?” 周谧指了下尚且空着的轨道:“坐地铁?” 张敛轻描淡写:“可以啊。” 周谧扬眸装心疼:“会不会让您纡尊降贵啦?” 张敛摇了下头:“我也想看你坐地铁。” 周谧语塞难敌。 她垂眼翻包,取出一只没用过的口罩,递给他:“戴上。” 张敛没接:“干什么。” 周谧说:“怕遇到熟人。” 张敛说:“戴了口罩熟人也会认出我。” 周谧想想也是,他的眉眼体型气质都太有辨识度了,可还是举高了点,怼到快挨到他下巴的地方:“那也戴上。” “掩耳盗铃。”张敛接过去,动作利索地勾到耳后。 少了像国画颜料一样的唇色的中和,他气场陡变,变得像一位不易亲近拒人千里的冷面医生或刺客。 反差让周谧忍俊不禁。 张敛问:“笑什么。” 周谧说:“觉得你戴上口罩更帅了。” 张敛说:“以前不是说最喜欢我唇形吗?” 周谧无法反驳。 周谧关心起别的:“你车怎么办?” 张敛回:“在车库吃一夜灰。” 周谧又笑起来。 刚要讲话,地铁又疾驰进站,周谧止声,转身确认一眼,又回头看张敛:“可以上车了。” 张敛颔首跟上。 开始实习后,周谧通勤基本是独自一人,但她也不会有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空寂感。因为这种城市轻轨里出现最多的就是同类——不谙世事的学生,汲汲营营的上班族,而她刚好位于渐变处,跻身哪一方都是盟军。车厢像几截低矮狭长的五金盒子,将新旧不一的螺丝钉们运送至各自适用的都市齿轮。 今晚的处境很是新鲜。 两人对立站在不算拥挤的人潮之中,相隔的距离不似恋人但也不陌生。周谧不时会抬头偷窥张敛。 可当男人眼皮下敛,过来捉拿她时,她的视线又会敏捷地窜开,然后翘起嘴角。 她偷笑起来其实很可爱,很机灵,像一道玩捉迷藏的月牙,还把星星都匿进了眼睛里。 张敛忍不住问:“总笑什么。” 周谧轻声:“好玩儿。” 统共就三站路,整个坐车的过程很快。 听见车厢内广播提前报站时,周谧预警:“对了。” “嗯。” “待会还要走好长一段路。” “我知道。” “打车吗?”他们很少这样平和无争地有商有量。 张敛说:“走回去吧。” “一公里哦。” “二十公里我都跑过。” 周谧怀疑脸:“这么行的吗?” 张敛说:“你认为呢。” 周谧闭关起双唇。 走出地铁站,张敛摘掉了口罩,还把它交还给周谧。 周谧不备地接过去,又懵懂地翕动几下眼皮:“还给我干嘛?” 张敛不咸不淡:“谢谢,体验了一把当明星的感觉。” 周谧不走心地莞尔,把口罩塞回挎包:“不客气。” 两人并肩走着,不紧不慢,两旁是闪烁的广告牌和泼彩的高厦,稍显拥堵的车流像形态各异的怪兽,有几分魔幻密林之感。 有下晚自习的少年骑着山地车从他们身侧飞驰而过,铃都不按,速度快到张扬,眨眼就没了踪影。 也有花白头发的年迈夫妇提着深蓝的超市购物袋,毫无时间概念地蹒跚而行,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茬。 周谧越过他们,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年纪大了就不牵手了呢,我爸妈也是。” 张敛说:“因为不需要了。” 周谧说:“为什么不需要?” 张敛说:“有更多东西可以把他们绑在一起,牵手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周谧侧头:“你是指婚姻吗?” 张敛回:“有一部分是。” 周谧问:“婚姻是好还是不好呢。” 张敛没有直接作答,只说:“两性关系从主动走向被动的分界点,就是婚姻。” 周谧又问:“这就是你不婚的原因?” 张敛“嗯”了声:“算吧。” 周谧好奇:“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两性关系,只走肾不走心?” 张敛说:“你觉得呢。” 周谧嘟囔:“我怎么知道,不过我能理解你。” 张敛说:“你理解什么。” 周谧说:“我要是像你一样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可能也不会太需要从婚姻里获得什么东西,相反会觉得是种拖累?当然,这只是个假设。” 张敛问:“你想获得什么。” 周谧想了会,食指越过另一边肩膀,示意身后:“获得一个几十年后可以帮我拎袋子的老头。” 张敛笑了声,没搭话。 周谧疑虑脸瞥他:“有什么好笑的。” 张敛说:“笑你可爱。” 周谧翻了下眼,冷声:“这是讽刺还是夸赞?” 张敛看过来,语气认真:“是夸赞。” 周谧脸微微红,嘴上倒接得毫无负担:“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能是聊天气氛难得这么好,周谧窥私欲暴涨,没憋住多问:“你认识我之前……相处过很多女生吗?” 张敛偏过头来:“问这个干什么?” 周谧说:“好奇。” 张敛重新看前方,唇微挑:“你猜一下?” 周谧沉吟少刻:“我猜……不超过五个吧。” 张敛还是笑:“怎么推理的?” 周谧说:“我觉得你挺自律的,看起来不像那种滥交到精气神很差然后眼里老色眯眯的样子,而且人这么心高气傲,应该也蛮挑的吧。” 张敛笑意更甚:“那也挑上你了。” 周谧一下气急败坏:“什么啊,是我挑上你好吗,而且我也不差吧。” 张敛说:“在自我评价方面是不差。” 周谧:“……” 她开始反击:“你很完美吗?我看不见得吧,等我到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说不定比你还厉害。” 张敛哂一声:“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是不如你,这么能异想天开。” 周谧极想擂他一拳,这个冲动涌进大脑的第一秒,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胳膊这么被挨了一下,力道还不小,张敛皱眉:“说不过就动手?” “你再说,再说我继续。”周谧开始破罐破摔威胁人,自甘暴力份子。 张敛不再吭声,唇边的笑意却未减淡。 信步闲聊间,新地华郡水晶叠峦一样的高楼已近在眼前。 — 回家后,陈姨照旧笑脸相迎,两人与她打完招呼,一前一后走向盥洗室践行回家先洗手的良好习惯。 周谧掰开没一点水垢的黑色水龙头,仔仔细细搓手,又偷瞄一眼隔壁张敛,他也在洗手,面色平淡,睫毛低垂如雾障,似乎与喜怒形于色这个词从无干系。 周谧留意到自己满手奶油一样绵密的泡沫,突然起了玩心,伪作不经意弹去一下。 一小块泡沫直接飞去男人清晰如凿的下颌,他不适地皱了下眉,瞥向周谧。 周谧立马做慌张无措状:“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张敛不语,冲干净手,抽了张纸慢条斯理擦完,却没有处理那一处来自周谧的小型事故,只侧过身来:“给我擦了。” 周谧定住一秒,诧异:“你自己顺手擦了啊。” “谁造成,谁处理。”他走近两步。 这下肇事者连棉柔巾都不敢拽了,手上的水也还没来得及擦,在奶油杏的裙摆上渍上了几小块湿痕。 退后间,她后腰抵上洗手台边缘,硬而窄长的一块。 张敛俯视着她,眼睛像月隐后纯色的天空,有种令人窒息的倾盖感。 她心跳快起来,胸口微微发紧,忙说:“我帮你擦掉。”无奈手里没纸,只能抬手替他抹掉那小块白色的浮沫。 她连用指头尖轻揩两下。 手潮的关系,没擦干净反让污浊范围扩大了一倍,周谧慌神,只能换指腹接着搓拭。 整个过程张敛都纹丝不动,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下颌的皮肤出人意料的紧实,一道黑色的影子在那里转折,有年轻的硬朗感。 周谧手臂垂下去,感觉自己的掌心热了起来,还湿漉漉的,残存的那些水像是变成了汗。 她鼻息紧促起来,转头想找纸巾,脸又被他扳了回来。 张敛一手撑住台面,困住她,并将上身覆过来,但他没有亲吻她,只是靠来她下颌附近差不多的位置,在深深地……嗅她。 周谧怕痒地缩了下脖子。 他在同个地方啄吮一下,嘴唇慢慢蹭到她耳垂:“不是故意的?” 他逼问的音色冷而低沉,气息却滚热无比。 周谧喉咙紧窒得无法回嘴。 她忽然被抱坐到洗手台上,莱茵灰台面原本就有的水液渗进了下方压着的布料里,湿凉感在渐次入侵。 周谧不敢惊呼。卫生间门还敞开着,陈姨在厨房料理的动静隐约可闻。 裙摆窸窣,她腿部的皮肤一点点暴露进空气。 周谧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躲了下,但她两边与背后都没有支撑,只能正面受敌。 有其他的知觉在游移,在侵染,还不紧不慢,愈发隐秘。 瓷盆附近的水让裙摆边缘的潮渍在慢慢洇大。 周谧膝盖开始发软,下巴微微颤栗,手指无觉地在男人衬衣纽扣附近拧出了更多更密集的褶皱和水斑。 “门……”她脸完全涨红,蹙紧了眉,近乎哀求:“别……” 张敛恍若未闻,一声不响地贴着她耳廓,平稳的鼻息有如温热的酷刑和催情。 周谧眼周晕红,悬在那里的脚背死死下绷。拖鞋没了受力,前后落向地面,带出两下很轻的撞击声。周谧更紧地搂住张敛后颈,头抵住他下巴,闷闷发出细碎的鼻音。 …… 再被抱回地面的时候,周谧仿佛一只久晒濒死的小雀,整个人跟脱水一般,胸口在急速地迭动着。 张敛倾身找到她还未完全消雾的眼睛,谑笑了下。 周谧满脸通红地偏头躲避,拳头不由捏紧。 他又瞟了眼她踩在地面的,穿白色镂空花边袜的双脚,回到自己那边,重新打开水,冲洗双手:“把鞋穿上吧,别着凉了。” 第38章 陈姨准备了两份低糖的蛋奶布丁。面对面坐着挖吃时,周谧脸上余温尚存,心头还有点打颤,更赧于直视张敛,就像只偷食晒谷的鸟儿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去一眼。 张敛很快吃完了,撑着半边脸在手机里查阅邮件,过了会,他掀眼看向周谧。 他截住她窥探的视线,不徐不疾地喝了口水。 然后挑唇,双目再不移走,幽静地看着她。 周谧立马低头接着吃,表面装心无杂念。 一直到睡前,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周谧心里却一团乱麻,临睡前,她给张敛发消息:滴滴。 张敛回了个“?” 周谧敲字: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张敛问:哪样? 周谧:就今晚这样。 张敛或许笑了:结束了跟我说不太好。 周谧面热:我有逼过你吗?你哪次不是突然出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根本来不及反应。 张敛回:以后提前一周给你打申请报告。 张敛:周谧,请批准我下周二与你有更深层次的交流。 张敛:可以吗? 他三句下流话顺畅地讲出来,周谧只觉脑袋像焦糖爆米花一样轰了下,膨胀,灼热,又有些不可理喻的香甜。 她掂高手机抵了下脑门降温,没憋住粗口:神经啊。 又说:就该把这段聊天记录张贴出来让你员工知道你背后是这种人。 张敛回:有一个知道就行了。 周谧皱着鼻子笑了下,存心反其道而行:我还是建议你去找别人。 张敛似是没听懂:什么意思? 周谧说:找其他女生满足你这些。反正我们只是契约合住的关系,我不会有意见的。我就觉得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太畸形了,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也不想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情,在同一家公司又那么危险,还是保持距离更周全。 她忽然无法制止自己开始这种明知会败兴的试探,奢求某些虚无缥缈的答案。 张敛问:怎么畸形了。 周谧说:这三个月你准备怎么度过?你说实话。 张敛说:做同居男女该做的事。 周谧心脏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很小的裂口:三个月后呢。 张敛很擅长将难题回抛:你什么打算。 周谧想了会:不知道。 又说:大概率回家,然后不相往来吧。 张敛:又来了。 周谧心头激颤一下,无端联系到今晚散步时他说的那些话: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啊。我又不是你,我对爱情是有憧憬的,假如我想交男朋友了呢。 张敛的回复随意又无情:那等你有男朋友再说。 周谧登时变成一颗被死命挤压的青柠,汩汩往外冒着酸涩:万一没几天就出现一个让我有好感的人呢,我不想再跟你这样子了呢。 张敛回:你都建议我去找其他女人了,我当然也不会约束你。 周谧面颊在不经意间变得格外灼烫,她深吸气:好,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 她开始直言不讳:你别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傻,我知道你所有举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跟我睡觉。 她打着字,感觉自己的情绪在急剧液化,向大脑翻涌,又滚烫地从右眼眶滚落出去,滑到下巴。 周谧用手背重重地掖了一下,接着输完:这件事实现起来其实很简单,你这样条件的人大手一挥,愿意跟你上床的女人比比皆是,何必赖上我。 发出去后,对面有好一会都不在输入状态,整个聊天框是静止的,死寂的。 过了会,他才说:我本以为这会是个美好的夜晚。 更多的泪水开始往外漫涌,周谧喉咙哽塞着:哦,让你失望了,我又搞破坏了。 张敛说:睡觉吧,晚安。 他结束对话的意图鲜明,似乎半句都嫌多。 周谧也没有再说一个字,把手机和自己一起蒙进被子里,憋着泣意沉重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这种冷血怪物心怀期待。 为什么还是去主动吞咽毒苹果和深信十二点钟就会消失的水晶鞋和南瓜马车。 为什么没办法像他一样把身与心、灵与肉都得体而理性地区分割裂开来,能在投入与享受过后还保持无动于衷。 翌日,周谧起了个大早,七点多就爬下床,打算避开张敛出门。 结果才走出房间就碰上了同样从卧室出来的男人。 他一身灰色运动服,瞥她一眼,摘掉左边耳机问了声早。 周谧置若罔闻地路过。 绝了。 他的生活节奏一成不变,还有心思晨练;而她黯然神伤到大半夜,为了遮自己的核桃眼,还翻箱倒柜找出了老八百年没用过的平光框架眼镜才放心入睡。 周谧刷牙的力道堪比搓鞋,洗面奶揉出来的泡沫也是雪沫纷飞。 她没有在家吃饭,收拾好就换鞋出了门。 张敛回来后,不见餐桌有人,杯盘里的早餐也一筷子没动,问陈姨:“周谧人呢。” 陈姨答:“她说今天想在外面吃。” 张敛点了下头。 陈姨本不打算干涉两个人的事,但想到自己女儿,还是关心了一句:“是不是跟谧谧吵架了啊。” 张敛眉梢略挑:“算也不算。” 陈姨又叹气:“女孩子还是多哄哄咧,尤其谧谧这么年轻,容易死脑筋。” 张敛不置一词,坐下用餐。 — 打包了一份煎饼果子来到公司,周谧狠咬了一口,归属感如酱汁满溢。她果然还是更爱这些俗物,而不是张敛家那一桌随时能摆拍放进美食频道的珍馐美馔。 周谧绕路去打了水,强令自己别再想东想西,专注忙起工作。快十点半时,同部门一个叫许茉的AM忽然过来通知她去开会。 周谧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邻座:“Yan今天有事出去了吗?” 许茉说:“她请假了。” “啊……”周谧发出一个诧异的气音:“她怎么了。” 许茉说:“最近一直休息不好,昨晚在家晕过去了。” 周谧瞪大眼,急切问:“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贫血,”许茉有条不紊地吩咐:“我带你们几天,明天我会出一版brief给你们跟创意那边,记得查收。” 周谧点点头,目送她远走。 许茉并非快消类的客户经理,她平时负责的汽车品牌较多,而且几乎跟retainer客户打交道,估计这次也是赶鸭子上架被临时请过来救场的。 然而她看起来很有底气,对接触甚少的短期项目似乎也能镇定自若地上手,周谧对此很是钦羡。 担忧起叶雁的身体状况,周谧赶忙低头发微信给她,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叶雁几乎是秒回:安啦,没事。 周谧说: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多补充营养,保持充足睡眠。 叶雁说:你这孩子怎么跟我妈说话一样。 周谧笑:今天听说你晕倒我快吓死了。 叶雁很是无所谓: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晕一下?就是到手的鸭子飞了,帅哥要让给许茉对接了。 周谧说:所以你得抓紧恢复,回来了还能再联系。 叶雁呜呼哀哉。 难怪都说忙碌是最好的情绪调节器。 今天是焦头烂额的一天。leader因病休假,三个项目团队如被抽掉一根粗壮的主心骨,原先稳固的结构开始摇晃,大家一时间都断了节奏乱了方向,不是在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接下来的安排,就是上午下午都在开会商议调节各人担负的工作。周谧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有闲心去激发自己的文艺癌和少女病。 晚上七点多,她才喝上一口热乎的牛肉粉丝汤,同时还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先是一通衣食住行方面的嘘寒问暖,再者就是关心她跟张敛这几天来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得如何。 提起他来周谧就心生烦躁,双目死锁着电脑里的图表,嗯嗯嗯好好好地应声 见她这般敷衍,汤培丽兴致骤降,又猜测她还在加班,就不多打扰,叮嘱说同城快递给她寄了些东西,昨天下午就到了,让她下班记得去物业拿。 “知道啦,”周谧这才集中精神答话,还新奇:“你居然没有亲自送过来?” 汤培丽没好气:“我怕我亲自去了你又怪我我打扰到张敛还有你们小两口了。” 周谧哑口无言。 临近九点多,周谧得空瞄了眼微信,她跟张敛的聊天记录还戛止在昨晚那句快气炸她的“睡觉吧,晚安”上。 周谧突然有种搞砸了又烦透了的憋闷,像被强塞进空间逼仄的密封罐头。 她一天都没有看到他。 他也一天都没来找她。 他们的关系真是比她想象中脆弱易碎多了,实感薄弱,前路随机,从沸点降至冰点,只需要不到二十四小时而已。 鼻腔略微阻滞,周谧极轻地吸了下,把涌上来的多愁善感咽回去,收拾好东西,她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出大厦。 只是,等电梯时,进地铁站时,出地铁站时,她都会在这些短期内被标上过粉色记号的地点停顿一下,东张西望,像是生怕会错过什么奇遇或彩蛋,就只因为那一抹耻于表露,但又油然而生的期盼。 魔法又消失了。 周谧一个人溜达回了小区。 华郡高耸入云的玻璃城堡,变得像几道牢不可破的诅咒,长发公主一辈子都别想下来的那种。 可能是最近几日都有出入这里,她在保安面前成功混上脸熟,这个看起来像是AI套着蜡像皮的制服男,终于会冲她有一丝人味儿地颔首。 周谧也点了下头,道句“晚上好”往里走,想想又调转回来:“请问您知道取快递的地方在哪吗?” 保安指了个方向,并告诉她如果自己不想拿,也能联系物业那边配送上门。 周谧道了声谢,顺着走过去,果然有间专为业主开设的物流中心,规整的长方体银色大窗屋,跟间灯火通明的小号市政厅似的。 周谧走进去,在前台出示身份证明,又报了手机号码,稍适等候,工作人员就搬来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纸箱。 周谧没想到老妈竟给自己寄了那么大件的东西,外加她网购的一部分零碎小物,垒起来像座纸箱山。 对方可能见她惊悚地瞪了下眼,友好询问:“需要我们派人送回去吗?” 毕竟不是这里的真·业主,她也没有那种热衷麻烦人的习惯,周谧就摇了摇头。 周谧将它们从小到大由上到下重新叠好,一鼓作气抱高走出门去。 比较不爽的是她今天把电脑带回来办公了,有一边胳膊挂着14寸的笔记本,难免吃力。 妈妈可能还给她寄了些她上次随口一提的书籍和特产,中间有个纸箱重到不可思议。 周谧不得不微仰起上身,动用腹部帮忙支撑。 下第一级阶梯时,因要注意脚下,她重心倾斜,上方最小最轻的那只纸盒脱离组织,滚掉下去。 周谧“哎”了声,目光急慌慌追逐过去。 纸盒在剩余石阶上弹跳几下,跌在最底层一双鸳鸯尾的全白板鞋跟前。 一只手随即将它捡了起来。 相当吸睛的手,手指乃至手型都极为瘦长、白皙,微带点骨感,感觉得安在钢琴家或电竞选手的躯体上才算恰当合理。 周谧微怔,停在原处,忍不住循着这只手去看它的主人。 她双眼圆了一圈,无法抑制地愕然。 阶下的男人看了过来,面色平静:“是你掉的吗?” 周谧回过神来,忙将其他快递和笔记本包搁到地面,快步跑下去接过来:“对,谢谢你。” 男人往这边走过来,视线滑过她脚畔的快递:“你东西有点多。” 周谧说:“啊,是有一点。” 周谧双手攥着那只小盒子,又去看他,辨认:“你……” 男人被她躲掩的打量和欲言又止弄得有点莫名:“怎么了?” 周谧无来由紧张,支支吾吾:“你是不是K记的……” 男人意外地扬了下眉。 周谧吸了口气,有点不敢看他正脸,视线就停留在他上衣的图案上。像是小孩用红色马克笔随意画下的涂鸦,有花朵,有法语……KENZO的标志也诙谐地融在里面。 它们的童趣感让她心跳放缓了点,她接着说:“我leader昨天刚加上你。” 男人问:“你leader是谁?” 周谧说:“微信名叫yanyan那个。”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到大客户本尊,她脸微微蒸热,后知后觉想起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奥星……我在奥星实习。” 男人领会过来,若有所思:“哦……” “我昨天——”这般“相认”似乎有些唐突,周谧微微结巴着解释:“看到过你朋友圈照片,不是,就我们组都看了。照片里你也穿的白T,跟今天一样,就有辨识度……嗯……” 越描越黑,她有点无语伦次了。 他笑了起来,真的很好看,是跟照片里别无二致的烂漫感,不,比照片里还更清透,似秋日的晨气。 “谢谢你。”周谧拘谨地点头哈腰,就差深鞠躬,接而才退开两步,将那只几乎没有重量的小盒子累回最高处。 刚要屈身,男人忽然在上方问:“你住这吗?” 周谧抬眸,顿了下:“算吧。” 他说:“等我一下吧。我就一件东西,待会帮你一起。” — 周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生平第一次与甲方爸爸的正面交集竟然是让他帮忙搬快递。 走在他身畔,她忐忑到一个字都不敢说。 男人问她:“你住几座?” “六座,”周谧生怯地瞥去一眼:“你呢。” 男人说:“四座。” 周谧“喔”了声,又轻声轻气:“我快递是不是很重……?” 他说:“还好。” 他人很好,只给周谧留了俩体积最小的,其中有位就是她刚刚才无意掉下去的那一只,周谧一手一个,像握着两坨硬邦邦的,无处安放的尴尬。 她注意到他自己的那只深蓝纸盒的快递,包装上是ziwi的LOGO,那是一个宠物食品品牌,就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养了只比格犬?就……也是在你照片里看到的。” 男人侧来一眼:“你认识比格犬?” 周谧小心翼翼地慢语速发言:“嗯,你知道微博上有个账号叫比格犬受害者联盟吗?” 男人心领神会地笑出声音:“当然,我还关注了。” 周谧说:“那个博很有意思,我的快乐源泉。” 男人“嗯”了下,问:“你看过之后觉得它们可爱还是讨厌?” 周谧音调上扬:“我超爱看各种宠物的,怎么会讨厌?” 他又看她:“你也养了宠物?” 周谧语气惋惜:“就是没办法养才四处望梅止渴。” 他泄出笑意:“我养了两只比格犬,有时会发在朋友圈,你要看吗?” 周谧愣了下:“可以吗?” 他说:“当然可以啊。” 周谧难以置信:“你意思是……我能……加你微信好友?” 他在她很昭彰的神态里弯唇:“有哪里不能么。” 周谧不自在地拿两只快递盒子相互叩击:“就实习生,其实很难接触到客户的,就有点……”她斟酌着措辞,不甚确切:“高攀吧。” 男人小幅度掂了下快递:“没手拿手机了,我报给你吧。” 周谧当即蹲下去,煞有介事地将手里东西全部放回地面,才跟在皇帝跟前捧笏的大臣那般,双手端高手机,站直身体,毕恭毕敬:“我准备好了,你报吧。” 男人不知道第几次露出笑眼,慢而清晰地说了一个英文单词,一个下划线,以及两个数字。 她注意到他的网名:season。他的头像就是他两只狗狗的大头合照,很有“没头脑和不高兴”的CP感。 “你英文名是season吗?”周谧开始掂量今后要给他怎样的尊称。 男人回:“我的中文名也是season。” 周谧不解,溢出一声细细的:“嗯?” 他说:“我叫季节。” 周谧一怔:“就是季节那个季节?” 他回:“对,就是季节那个季节。” 周谧恍悟,忙不迭狗腿子:“哦,季总。”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季节又露出那种薄荷汽水一样的笑容:“你还是叫我季节或season吧。” 第39章 季节一路将周谧送到六座一层的大堂,并把快递都放在了电梯口:“就帮你摆这了?你一个人上去没问题吧。” 周谧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在公司比这个还重的都可以的。” 季节说:“那好,我先走了。” 周谧怔了下,想起什么:“等一下。” 周谧取下自己肩头的帆布包,掏出一支不二家的巧克力棒,又有点磕巴:“谢谢你……帮忙……” 季节停顿一下,笑着接过去:“没事。” 周谧眨两下眼:“那,再见?” 季节颔首:“好。” 他转身离开,背影颇似以前在校园大道上看到后,会忍不住想要快步超过去偷瞄一眼正脸的男生。 周谧一直目送他走下台阶,消失在夜色里。 而后呼出口气,弯腰再次将那叠快递捧起。 到家后,陈姨见她又两手满当当跟要搬家似的,赶紧小跑过来帮忙拿拖鞋,分担重物。 周谧低头换鞋,又忍不住挑高眼皮,快扫了一下房子里能目及的全部范围。 陈姨注意到她搜寻的神态,忙说:“张先生还没回来。” “哦,我没找他。”周谧嘀咕着,把自己的玛丽珍鞋放回鞋柜,咚一下关上。 陈姨热忱问:“谧谧你今天想吃什么?” 周谧蹲下身整理快递:“不吃啦,今天晚饭吃得晚,不饿的。” 陈姨点点头,回到开放式厨房里。 周谧将东西从玄关运至空处,又回房间取出自己的美工刀,开始一个一个地拆封。 两只妈妈寄来的大箱子,果不其然都是她的书和零食,还有一些夏装,有旧有新。 周谧又去拆自己网购的东西,小熊刺绣的化妆包,粉兔子储物挂袋,美乐蒂收纳盒,奶白贝母风铃,贴纸和墙历,星星灯串儿,还有最近很流行的、适合摆拍的日落灯——全是打算用来充实和装点新卧室的小物件。 取出手机对比确认卖家是否有漏发时,她发现季节已经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 他应该已经到家了,也没有客套问好,只发来了一张狗的照片,看尺寸像是直接在聊天界面现拍的,不带任何滤镜。 狗吐着舌头,憨态毕露。 是一分钟前发来的。 周谧蹲在那里,不敢怠慢地回复:他叫什么啊? 季节纠正:她。 周谧急忙改口:收到。 换人称问:那她叫什么啊? 季节说:娜可。 周谧顿了下:另一只不会叫露露吧。 季节回:嗯。 周谧问:也是女孩子? 季节说:是啊,不过她犯错误了,这会在阳台思过,以后再拍给你。 周谧笑:她们都是母的,生活在一起会有矛盾吗? 季节说:会,但有时关系也不错。 周谧好奇:她们听你话吗?比格犬应该挺难控制的吧? 那边没了回信。 周谧头皮绷出麻意,开始复盘前面这几段聊天记录。 怎么突然就不吱声了?是因为说了比格犬坏话吗? 正当郁闷,季节竟然回了个小视频过来。 她点开来,是乖巧蹲坐在地板上哈气的比格犬,两只棕色的大耳朵低垂着,黑眼睛水汪汪的。 “娜可,起来。” 狗立马站起。 “趴下。” 它又抹布一样摊向地面。 “打个滚吧。” 灵活地三百六十度翻身。 “真棒,来。” 视频里可以清晰听见他温和的指令,最后狗撒丫子冲刺过来,起身扒拉住他,脸快怼满镜头。男人窄长漂亮的手也来到屏幕下方,喂给她一些食物,又搓了搓她脑门。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周谧又看了一遍,惊奇:她好乖啊,你怎么做到的? 季节说:耐心换耐心。 又补充:都是泪。 周谧扬高嘴角,回了个奥特曼竖大拇指的【牛逼】表情包。 聊天框里再度安静。 周谧多等了会,确认甲方爸爸大概率不会再回复,才把手机揣回兜里。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满地杂七杂八的纸盒和物品,突然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沉吟片刻,她决定按部就班,先把妈妈的大箱子收拾进卧室里。 — 张敛一进门,就被堪比夜市摆摊的地面闪了下眼,他眉心微蹙,换上拖鞋。 他绕开两步往里走,目光从敞着的次卧门一掠而过,洗完手就直接去了厨房。 周谧整理完一些书再出来,发现张敛居然已经回来了。他立在吧台后,一手握水杯,一手拿手机,心无旁骛地看着。 她迅速拽回视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整理好纸箱,并捞抱起自己所有的小玩意儿。 物品杂且散,外加她溜得过分急切,没走两步,有只小收纳盒掉向地面,啪嗒一声,在空阔安静的房屋里格外明显。 她第一时间去注意张敛。 他果然在看这边,面色和目光都很淡,似稀薄的暮气。 如被窥破,周谧慌了下神,急匆匆弯腰去捡,她动作幅度有点大了,抱了满怀的东西不经意全都滑脱出去,稀里哗啦,猛一阵刺耳又狼狈的嘈杂。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蹲低重新捡拾,手忙脚乱到不行。 余光里,她发现张敛走了过来。 他总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等真正停来身侧时,这种感觉又会上升为极强的压迫力与侵略性。 尤其他今天还一身黑,黑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 再配上他色调偏冷的白皮肤,死神一样。 周谧的动作在加快,因为男人已有屈身要帮她捡东西的架势。 周谧咬住牙关,装视而不见,只牢牢聚焦,瞄准他骨节分明的左手,看他要去碰地上的哪一个,就先以最快速度一把攥来自己手里,再塞回怀间。 包装袋窸响,张敛接连抓空两次。 他的手悬停一下,第三次做同样的动作,周谧也故态复萌,飞快地探出手去。 她的手被忽然被中途截住。 张敛握住了她手指。 周谧完全没料到,心脏剧烈地弹高,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 仿佛预知她会挣扎,男人提前施了点力道,没让她得逞。 两人手上皮肤相贴的地方温差很大,相互侵淫。 周谧的背脊发紧,开启防御机制般一点点拱高。她吞咽着,更使劲地往自己身前扯拽,企图逃脱禁锢。 然而无用。 她的手像只难以动弹的文鸟。 地上只剩一只狭小的蓝白格纹纸袋。 张敛用右手捡起它,不急不慢嵌入她被他控着的那只手的缝隙,协助她捏紧,才松开了她。 他清冷的声音似雪粒,在她发根的部位融化渗透:“但凡你有一点真心的不愿意,我都不会强人所难。” 他直起身,转头离开原地。 周谧鼻腔微堵,急促地翕了两下眼皮,抱紧那堆东西快步走回房间里。 第40章 之后整整一周,周谧都没有再跟张敛说一句话。 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很像是酚酞滴入烧碱溶液,会呈现出浓郁的红色,但稍加振荡,这种化学反应又会即刻消散。 他们的关系真的成了周谧曾信誓旦旦要求的,最“理想化”也最“舒适区”的状态——同居的陌生人,关系不佳的异性室友。 确认这一事实的前三天,周谧也会在睡前委屈伤感地抹一会眼泪,跟朋友吐槽张敛的铁石心肠,并破口大骂:我早猜到了,这个狗逼就是想跟我上床,我不配合他立马翻脸了,真的很现实一人你知道吗。 然后翻来覆去地重复类似发泄。 可有时她也会打心眼里承认,张敛的确是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品。他很像一匹光泽度极高的,纯黑色的绸缎,可以为各色各样的女孩量身裁制适合她们的衣裙,世俗的皮屑和尘埃是不该掉落在上面的,那样会让他失去本来的美感。 对她而言,他或许就是只可远观的存在。 周谧在不甘与郁闷中逐渐找回了平静,能不分心工作的时候,她也开始笃定自己能将这三个月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熬过去。 可能真应了“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这句箴言,论文过稿的同时,周谧还接到了HR那边的通知,说她实习期将满,客户部本季度刚好有一个hc(名额),她的leader叶雁极力推荐了她,希望她能够留下来,成为奥星真正的一份子。 从HR办公室出来后,周谧控制了少说三十秒,才不至于让自己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或者像只失控的大母猴那样尖叫出声。 她深呼吸回到工位,大口喝水。 叶雁还没复工,她揪了几秒发酸的鼻头,擤一下,充满感激地给自己的引路人单独发消息:Yan,谢谢你,真的很谢谢。 叶雁立马领会:你知道了啊? 周谧说:嗯,刚从hr那回来,激动得想死。 叶雁说:有这样才知道转正消息就诅咒自己的吗? 周谧说:哦不死了,我激动得想再活一百年为奥星当牛做马。 叶雁说:这句话就该发给Fabian,他一定爱死你这种员工了。 周谧嘴角瞬间撇了下去,一秒宕不过如此。 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雁说:过两天,还得等个报告。 周谧亢奋到口不择言:好,想你,等你,爱你。 叶雁大概也笑:我的妈,我满身鸡皮疙瘩。 周谧微红着脸,傻笑打字:抱歉抱歉,我太开心了,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叶雁应:好咧,好好工作,我们的小AE。 这个称呼亲昵又鼓舞人心,周谧开心地“嗯!”一声,垂眼拍下一张身上工牌的相片,发到朋友圈,并配字:今天开始不再是小intern,而是小AE[害羞][庆祝]。 她又把微信名改成“谧谧子上班啦”,而后跟打过鸡血一样重新投入工作。 临近中午,她才有空看眼手机。 她发现不少人都给自己这条状态点了赞,爸妈,言言,同学,同事,他们都在真心实意地恭喜她,祝贺她。 季节甚至也点赞和评论了一个“牛哇”。 周谧很认真地从头拉到尾,又逆向浏览一遍,确认没有那个名字和头像后,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真空了一小下。 但也只是很小的一下,转瞬即逝。 第一次加上张敛微信好友时,周谧就觉得他头像阴森森的,点开大图是几个戴兜帽穿黑大衣的人在暮色和树林里奔跑。 但这一幕又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后来有天睡前她盯着研究了很久,才想起来是电影《死亡诗社》的剧照,图里的几个少年在深更半夜偷跑出去分享诗歌。 她本科时曾慕名看过这部高分影片,并在结尾处被感动到泪如雨下。 忽而跳出来的朋友圈新提醒将周谧飘远的思绪拉回。 她眨了眨眼,点进去看,发现是叶雁很惊奇地在下方回复季节:咦?你俩认识?? 周谧脑袋嗡了一下,她私下结识季节的事可还没向自己的上司汇报。 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中间诸多细节都不适合暴露。 而此刻,季节已经回复叶雁:不能认识吗? 两人顺势在评论里聊了起来: 叶雁回:有点没想到,天啊,你不会是那个60%吧! 季节不解:什么60%? 周谧顿时抓耳挠腮,百米冲刺一样切到跟季节的聊天框,急迫道:这里!这里!! 季节回:怎么了。 周谧飞速打字: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季节说:你说吧。 周谧头疼:其实我不是华郡的业主,只是住在那里,你可以先不要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季节说:我知道。 周谧怔住:啊? 季节回:你不像那儿的人。 周谧噎了下:因为看起来穷吗…… 季节回:不是。 他没有说具体原因。 周谧后背和额角都开始隐隐渗汗,她怕死了自己跟张敛的隐秘关系会被发现、被揭露,只能继续扯大谎言的口子:我妈在六座一户人家做阿姨,我目前跟她一起住在雇主家里面。 季节回:原来如此。 周谧又说:实在对不起,也不是不好意思让同事知道,就是怕leader发现我私底下跟你有联系会多想。 季节回:抱歉,是我贸然留言让你被发现了。 周谧立马说:没有的事!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不打扰您了,我再想想怎么跟leader交代。 季节:我教你。 周谧:嗯? 季节问:当时你只在她手机上看到了我照片对吗? 周谧:对。 他很快给出天衣无缝的理由:前两天在王者同城游戏群加上的,打过几次游戏,但是看不到朋友圈,不知道是我。 周谧茅塞顿开:可以诶~ 季节:可以吧。 周谧学他说话:牛哇。 季节:[笑脸] 叶雁果然来私敲她了,周谧运用季节教她的借口蒙混过关,非常顺利。 叶雁还在那边感慨和交代:也太巧了吧,下次跟他开黑的时候记得多玩辅助,从头到尾都死命跟着他,给他刷盾给他加血给他挡大给他足够的安全感然后美言几句,这就是K记与奥星的缘,pitch记得选我们,我们的AE都超甜。 周谧乖巧回复:收到。 退出跟叶雁的聊天,周谧松了口气,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早已湿漉的手心,又回到季节的聊天界面,感恩戴德:太谢谢您了。 季节说:谢什么。你应该打王者的吧,看你知道娜可露露。 周谧说:有时会跟朋友打,但不算频繁。 季节:那就行,下次一起开黑,我每个位置都很会。 他又问:不过60%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周谧如实相告。 听完前因后果的季节发来一个笑容很大的狗狗脸表情包:你真是太有趣了。 周谧笑了下,谦虚:比起你还要差一些啦。 — K记哪里难搞了,周谧一头雾水。 甲方爸爸明明这么帅,这么好,又这么亲切,喜欢宠物,喜欢手游,多么典型的阳光大暖男。 晚上,周谧脑子里都在整理这些关于季节的标签,又反复浏览许茉给他们下的brief,和分享到群里的历年K记提案的ppt。 周谧看得目不转睛,震撼于一页页客群分析和策略营销的精准敏锐度,还有图像与文字激撞出来的灵感表现力。 双眼熠熠翻至尾声时,周谧的视线顿住了。 那是ppt最后的服务团队介绍,张敛的名字高居首位,后面小括号里是他的职位。 再用鼠标往下拉,就是个人照片与简介,他还是第一个,并独占一页。 可能考虑到要展现给客户,张敛的这张照片并无高不可攀的疏选,反而还带点平易近人的温和笑意。 张敛的履历很丰富,甲乙方都待过,他早年在国外时曾效力奥星集团总部,服务于多家全球知名品牌,之后担任过某德国汽车品牌大中华区的CMO,三年前回归老东家,被任命为国内奥星的董事总经理。 周谧默念着,心里感叹了句“哇可真是全能高手焦虑制造机啊”,就寒颤般摇两下头迅速拉下去,挨个欣赏起其他中高层大佬同事们的个人介绍。 MinnieZhou什么时候才能被贴进来呢。 周谧面露羡艳,关掉PPT。 过了会,许茉在群里问:今天开会初步讲到的营销和创意方向,大家还有别的什么想法或者补充的吗? 一下子没什么人说话。 片刻才有个文案冒头,也是打哈哈,并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周谧不大好意思让这个代leader冷场,就小心说:我感觉似乎有些规矩和普通了?虽然国风确实是个不太好发挥出新想法的老元素。 有个叫路琪琪的设计突然问:哪里普通? 周谧组织了一下措辞:好像不够有趣?他们换了个总监,据我所知性格还蛮外放的。 路琪琪说:客户个性和产品调性不是一回事ok?你是准备无视品牌的商业期望转而去讨好一个客户实现创销??搞清重点好吗。 周谧哑口无言。 路琪琪哼哼两声,艾特许茉:@奥星-Molly,是不是你下的brief有问题?你们部门给的反馈怎么不一样? 她心直口快,说话难免有点刺人,周谧脸红了一点:我没这个意思,就是随口说一下我的个人看法。 群里没人再说话。 周谧心态微崩,回家之后也懊丧着一张脸。 陈姨刚晾完衣服从阳台出来:“谧谧你今天回来的好晚啊。” 周谧咬下沿途买的最后一颗甜不辣,含糊不清回:“有嗲忙……” 陈姨说:“哎呀,怎么不回来吃宵夜呀。” 周谧咽下去,弯唇道:“不用啦,本来就很晚了,再让你费心思准备,估计得忙活到十二点,您还是早点睡吧。” 陈姨停在她身边,压着声劝:“也真是的,你和张先生谁先服个软也好啊,看你们不说话我心里都难受。” 周谧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姨叹一声:“什么事儿能闹这么久别扭,我看张先生这几天又不出来洗漱了。” 周谧怔住:“啊?他以前不在外面洗漱吗?” “诶?对啊,”陈姨睁大眼:“你不知道啊?张先生卧室有主卫的,你住过来之后他才每天早晚都出来洗漱。之前我听他说是因为你睡眠不好才分房的,天天跑出来刷牙洗澡肯定是为了找机会多陪陪你呢,结果现在两个人真过得跟分居一样是闹什么啊。” 周谧喉咙微微鲠住。像有一粒胶囊卡在那里,渐渐溶化出苦意。 她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 陈姨接走了她空掉的关东煮纸杯。 周谧轻抽一口气,回卧室放了包,走去盥洗室洗手。 一进门她就愣住了,她洗脸池旁边花瓶里的花被换了种类,不再是白色的、一直就没凋败过的小苍兰,而是两朵形态奇特的红色花朵,它们的花头紧挨在一起,色彩艳丽,花瓣软针般聚往中央,似包裹成团的焰火。 周谧完全不认识这个品种,便瞟了眼门外,把手机调至静音,偷拍下一张照片。 重新回到房间后,周谧盘腿坐回地面,打开网页识图。 原来这种花叫针垫花,古古怪怪的外形,古古怪怪的学名,听都没听过,果然很小众。 她捏拳搓了下额角,迟疑片刻,搜索它的花语。 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目及第一行,周谧感觉自己的心被狠拧了一下,痛到她鼻头霎时就涌出剧烈的酸意。 “针垫花的花语是:共同繁荣,对你始终是无限祝福。” 第41章 周谧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看了很久。 她觉得这花给人的观感很像张敛,浓烈又夺目的色彩,锋利又缜密的形态,很浪漫亦很现实。 她不知道该对此作什么样反应,大方感谢他的祝福,还是说继续视若无睹。 也无法理解张敛将花放在那里意欲何为,是因为她实现了当初在他面前夸下的海口所以他如约给予道贺,还是笃定自己会心有灵犀地深挖其意义,然后再像个傻逼一样在这边抓心挠肺。 周谧把这张照片和花语截图发给贺妙言,语气故作无所谓:开始了,他又开始了。 贺妙言一眼识破:难受了,她又难受了。 周谧瞬间失语:…… 她狠抓两下头发:我能怎么办,才平静下来他又来搞我。 贺妙言直接发来了语言,咋呼出一股子恨不能替她上场的焦躁:“他搞你,你不能搞他吗,老畏手畏脚的干嘛啊。我要是你我就反向攻心。你约炮的时候脑子灵光敢说敢做,怎么到现实关系就转不过来了呢。” 周谧戴上耳机听完,打字反驳:走肾跟走心是不一样的好吗? 贺妙言说:“我告诉你,马上把这张花的照片设置为朋友圈背景,然后一个字都别说。他把花摆那的确是为了祝福你,但肯定也会好奇你反应。你不当面给任何表态,他肯定就要在你社交软件里找蛛丝马迹,上次你不也跟我说过张敛会偷看你微博嘛,看你设置成背景了肯定也要跟你现在一样了。” 她语气里有了邪恶的笑意:“哎唷——开始多想了,心思活跃了,还有点小高兴了。” 周谧回:真的? 贺妙言又发来一段长达四十二秒的语音:“不敢保证,但我建议你试探一下。真不知道你从住过去之后就一直躲躲闪闪的干嘛,太被动了吧。造起来好不好!他想跟你暧昧不清,你就暧昧不清回去,他干嘛你就干嘛,有样学样,三个月后见真章。谧谧你领悟力不差的,狗子绝对对你兴趣很大,而且不只有睡觉的兴趣,他真想睡觉还不容易?又摆花来撩拨你,费这心干嘛,直接不搭理好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周谧一动不动坐了会,回复贺妙言:那我现在设? 贺妙言急不可耐:速!度! 周谧半信半疑:他真会看我朋友圈主页? 贺妙言说:“废话,你今天的照片他说不定都存了。你朋友圈基本不发自拍的,那张工作照那么好看,还是他的公司的工牌,他说不定都觉得那个状态就是为他而发,睡前还要再看两眼。” 周谧:??? 贺妙言:“男的就这样,真的,信我,虽然我没谈过什么恋爱,但我厌男啊,所以清楚他们都是些啥比,打败他们的方式就是了解他们。” 周谧说:我要是设好了他不来找我呢。 贺妙言终于开始打字:那很正常,他等你去找他呢。继续坚持不找他,他就会按捺不住来找你了。 大概意会后,周谧沉吟少刻,决定按照贺妙言说的试一试。反客为主,不再徘徊于茫茫海岸踟蹰不前,而是借机去打这个赌,去抛下这只钓饵,就算勾不到自己想要的宝藏全图,能有一只藏着残页的许愿瓶也是收获。 她不再犹疑地给手机里的照片加了个喜欢的滤镜,并裁剪为1:1方图,而后设置为朋友圈背景。 洗完澡从盥洗室出来,周谧感觉耳朵不大舒服,就停在走廊里,偏头揉了会里面的水,猛一扬眼,视线碰上从书房走出来的张敛。 周谧头皮一紧,仿佛抻住鱼竿,随时要为收线做准备。 他应该也洗过澡了,刘海有点蓬松的盖住部分额头,也换上了宽松的黑T和束脚裤,纯棉质地看起来柔软亲肤,露出的胳膊和一小段脚踝都干干净净的,瘦却不柴,极富力量感。 周谧手停在耳廓上,愣愣地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下瞄上去。 其实他更适合露出高阔饱满的额头,会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 可能是她目光过于直接,张敛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 周谧瞳仁往旁边偏离了点,陡又想起贺妙言的教训,于是定下神来,重新直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地搓耳朵。 张敛也还在看她,但他跟她不同,风波不动,不带任何较量情绪。 对视不过须臾,却有种无端而隐晦的心照不宣。 周谧心跳在加快,甚至不由自主地揣摩:张敛是不是接收到她朋友圈的信号了,所以故意走出来,为了看到她,也为了被她看到。 越过她时,他突地撂下句:“棉签在洗脸台下面柜子里。” 周谧讶异地瞪了下眼,然后“哦”一声。 他身上的气味也在身侧一晃而过,是通透清凉的海盐味。 等他离出走廊,周谧偷偷翘了下嘴角,步伐轻盈地跑回去找棉签。 对着镜子清理干净耳朵里的水,周谧再一次看向瓶子里的两朵针垫花。她用指尖碰碰花头,又顺着边缘滑下去,搓了搓锯齿状的叶片,确认它不扎人,才将其中一枝抽出来。 茎的尾端是潮湿的,她抽出棉柔巾擦拭了下,打算拿来当作二次投掷的饵料。 做完这一切,都不见张敛回房。她有些好奇,便悄无声息地步出廊道。 男人立在茶几后面,手持遥控器,在开电视机。 周谧将捏着花枝的手别到背后,也像暗中观察的猫一样藏起一部分自己。 但一样容易被发现。 张敛偏眼看了过来,握遥控器的手也顺势垂下去。 女生似一朵蔓爬出篱笆的小蔷薇,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也因刚淋浴完呈现出粉白花瓣一般的质地。 客厅里响起解说口若悬河的介绍,伴随着绿茵场和观众席的喧嚣生机。 周谧怔住,脸上流露出几丝窘迫,原来又是她在自作多情,他只是为了出来看足球比赛。 数秒安静的对望过后,张敛问:“有事吗?” 周谧顺理成章地掏出花枝,摇曳一下:“我觉得这个花长得挺特别的,可以拿一枝放卧室当装饰吗?” 张敛说:“你放朋友圈当装饰也没提前征询过我意见吧。” 周谧没吭声,但已控制不住张扬的嘴角和放肆的苹果肌。 “啊?你看到了啊,”她无辜装傻,亦理由充足:“我觉得颜色和寓意都很吉利,就想拿来当背景。” 张敛唇微挑:“这会得寸进尺连实物都不想放过了。” “人总是贪心的嘛,”周谧用花枝指了下身后:“不行我可以再放回去的。” “拿着吧,本来就是你的。”他说。 话音刚落,电视里忽然传出开局哨响,漫长也强力的一声。 周谧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侧了侧身子:“你看吧。不打扰你了,我回房间了。” 张敛:“嗯。” 掉头一瞬,周谧再也压制不住,窃笑出挤眉弄眼的意味。 “周谧。”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周谧快速绷直嘴角,转回头去:“干嘛?” 男人还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晚安。” 周谧感觉自己面部肌肉都在往一种叫“喜悦”的情绪上拼力靠拢:“哦,晚安。” 周谧蹦着高频的小碎步回到房间,把自己抛回床褥里,仿佛掉入一朵宽大的、粉色的云朵,她左右翻滚了好几下,才重新捞高手机看自己的朋友圈背景。 画风奇怪的花朵让她本来少女气十足的朋友圈严重衰老四十岁。 那又怎么样。 她确定了一件事。 张敛果然在关注她。 很密集,也很密切地关注着她。他在意她,比她想象的要更在意她。 她截图朋友圈界面,又去骚扰他:一般人真的会去查这种丑花的含义吗? 那边回得很快:所以它只会到你手里。 周谧坐起来回:要是我也不懂呢。 对面回:你不会。 周谧说:这么自信啊? 张敛回:是相信你。 周谧单手揉了下酸僵的笑肌:你能不能专心看球赛,老聊天很不尊重电视里卖力满场奔跑和抢球的大家诶。 他说:球赛只是个引子。 周谧蜷起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中间,好像要把那里当个托架,才不至于让自己满脑袋的糖水不当心漫出来。 她好奇:那正文是什么? 张敛回:对方正在输入。 周谧完全忘记表情管理为何物,整个人在轻盈地上浮:我要结尾了。 张敛说:好,是不早了。 周谧说:要不再写会吧,字数好像有点少。 张敛:也行,毕竟一个星期没下笔。 周谧说:你好烦啊。 张敛说:下次不要再说那些了。 周谧:我说什么了? 张敛:你知道是什么。 周谧开始装鱼的记忆:我好像忘了。 张敛没有略过这件事: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周谧鼻腔滞塞了一小下,随即又漫出低浓度的酸意:你上次讲话也不好听,我这么想你又怎么了。 张敛没有直接点出:我坦白上次有置气的成分。但你这样想我,其实也是在拉低自己。不要妄自菲薄,周谧。 他又说:我从没有陪一个人文字聊天这么久。 周谧心脏重重抽搐了一下:那你直接打电话好啦,我又不是不会说话。 张敛说:打字交流能让你自在一些,就是判断情绪的难度会更高。 周谧眼眶微胀,她极快地眨动两下,毫不犹豫地拨通下方语音。 对方立刻接听。 周谧刚要开口,张敛说:“等会,我把电视关掉。” 周谧趁机吸了下鼻子,她胸腔里又在涨潮,咸涩的海水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色调,有铅灰,有桃粉,也有苔藓的青。 背景音消失殆尽,男人说:“好了。” 周谧咽了下口水,整理音色与语气:“你能判断出我现在的情绪吗?” 张敛没有立刻回答,只说:“再说一句。” 周谧开始恶作剧,像个小朋友那样中气十足还语速极快地报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却没有笑,声音反而更认真:“如果我现在在你身边,一定会抱住你。” 好像真有一簇仅对她存在的日光照拂下来,又或者真的被拥抱入怀,无形的热源将周谧从头到脚地罩住。 她慢慢抿平了唇线,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会才开启:“你人还在客厅吗?” 张敛说:“嗯。” 周谧不自觉地咕哝:“那你能不能先坐在那里不要动?” “好。” 她快速从床边蹭下去,又疾疾趿上拖鞋:“我想过去抱你一下,或者被你抱一下。” 他说:“快过来。” 周谧挂断语音,开门,她一路飞跑回客厅,睡裙被气流灌得像嫩黄色的风信子。 张敛真的还坐在原处,面容沉静地看着她。他真的在等她。 视野在变沉,在倾倒,在落雨,周谧有几分目眩,一时间滞在原地。 张敛似乎不想等了,站起来,走过去,直接将她悬空托抱起来。 如考拉与桉树的本能相依,周谧几乎条件反射地夹住他腰侧,水滴又凝结成星星,他怀里有个失重的宇宙。 张敛带她回到沙发,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们静静对视了会。 周谧从头到脚的血液沸腾,心绪激荡,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在起伏。仅仅只是被他这样看着。 张敛单手握着她脸颊,用拇指轻轻蹭去她眼下的泪痕,然后一个字没说,倾身上前,双臂在她背后交拢,一下,如上膛,完完全全将她箍来自己胸膛。 严丝合缝。 他贴在她微湿的发里深深吸气。 男人的肩膀很宽,姿势又太深太用力,致使这个拥抱不只是交叠,更像是一种陷入,一种互汲,那么致密,又那么温厚,世界被浓缩到只有他怀抱这么大,安全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容身之地。周谧扎在他颈窝间,被他海风般的气息彻底围裹,她阖起眼皮,感受杂乱的心跳在慢慢变得静谧,仿佛月牙没入了夏夜的海水,平和到不想要有天明。 第42章 他们维持了同个姿势很久,完全感觉不到时光流逝,还是周谧先耐不住地扬起面孔。 张敛的唇也离开她湿黑的头发,眼睛仍留在咫尺间。 刚要放下搭他肩后的手,他忽然说:“别松。” 周谧不再动,只盯着他威士忌酒一样颜色的眸子,小声问:“你胳膊不酸吗?” 张敛说:“不酸。” 周谧说:“我后背都要被勒酸了。” “哪酸,”他抽出一只手,如滑过琴键,沿着她脊椎骨一路往下,停在她后腰中间位置揉捻了下:“这?” 尾椎处的激麻瞬时将周谧上身电直。 “别到处乱碰行吗?”她痒得往前绷,擦过他胸膛。 张敛喉结动了下,近乎气声地问:“是不是没穿?” 周谧刚要回答,发现他已经在亲自确认,从侧面,动作自然,隔着睡裙薄而清凉的布料。 周谧惊嗯一声,音色细而绵密,似从尖裱花嘴里失误挤出来的一小簇甜奶油。 她脸急剧发红:“都快睡觉了谁还穿这个?” “很晚了,回去休息吧。”张敛放了手,声音里有极为性感的压抑。 又是几秒安静地相互凝视。 周谧漾开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笑容,贼兮兮:“你还好吗?” 张敛眼底有了警告意味:“周谧,穿裙子的时候最好少说点话。” 她没好气地攥拳殴一下他左胸。 张敛勾唇:“亲一下,去睡觉吧。” 她像条小金鱼一样撅起嘴。张敛脸倾靠过来,很轻地贴了下,他偏红的嘴唇微微干燥,似晒皱的花瓣。 这么好看的嘴唇真是让人恋恋不舍,周谧又一次嘟高,又一次索吻。 张敛笑了声,是从喉间发出来的。他垂眼觑了她好一会,不是来自高处的审视,而是不那么露骨的狎昵。 周谧在这种眼神里身心躁动,她主动凑上前去,舔了舔他嘴巴,还故意啵唧一下。 她听见他的呼吸有一瞬凝滞。 张敛再难忍耐地扣牢她肋部,这一次他不是太有耐心,亲吻的力道大到肩胛都些微耸动,是要把她吞咽入腹的、充满爆发感的席卷。 周谧无法呼吸。 两人再次拥缠在一起,仿佛黑咖与炼乳相融混,周谧感觉自己晕晕乎乎地在彼此的气息旋流间高速打转。 …… 客厅只留下一盏地灯,晦昧如黄昏与黑夜的交界。 周谧被脱力地放靠到抱枕上时,张敛顺手拿起茶几边的遥控器,重新打开了电视机。 球场的嘈杂终于能盖住她先前的动静。 周谧酡红着脸,后知后觉地噤了声,可等男人的左腿膝盖重新陷入沙发面料时,她的鼻音再次变得急促而艰辛。 她蜷曲着腿,脚趾如抱团取暖的白鸟们死抵住沙发的边缘。 “还可以加音量。”他一边手肘撑在她脸边,伏至她耳畔,模棱两可地说着。 周谧愈发明白他口中的,穿裙子时最好少说话是什么概念。 起初视野是有遮掩的,电视的光能从他肩头漫过来,像位于月球的背面,但慢慢的,周谧能完整看见一整张屏幕,可她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别处。 她每一次都觉得张敛的头发比想象中更要柔软。 周谧嘤咛一声,嗑咬住下唇,背后开始一阵接一阵细密地渗汗。 导播切制观众席,球迷们开始齐声高歌,荧幕里全是人。 周谧贴靠在那里,正对着电视机,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现在近乎往两边折叠的姿势,她双手紧抠着沙发上的灰绒布,被扣住的小腿止不住地颤栗。 她是他餐盘中的贝类祭品,央求告饶都是无济于事;亦是只涨到极致的水气球,随时要迸裂。 裁判哨音吹响时,张敛有些意外地顿住,直起身体。 周谧腾一下打挺坐正,头脑快冒蒸汽,整个人成热锅蚂蚁:“怎么办啊——” 张敛俯视着她,面露促狭笑意,他用拇指刮了下唇,但那里仍水红得像刚涂过润唇膏一般:“我也不知道。” 他刘海有点乱,眼睛很少这样直白地亮晶晶,看起来就像个幸灾乐祸的大男孩儿。 “都是你!烦死了你!你自己收拾!”周谧恼羞成怒地三连喷,爆捶他腹部一下,处理了下糟糕的衣物和头发,滑下沙发,飞似的赤脚逃回了房间。 — 周谧脸闷在枕头里,脑袋如滚烫的铁球,过了会,枕畔的手机嗡了声,她拿起来看,是张敛发来的。 一张图片,一条文字消息。 图片是她刚刚落在客厅的拖鞋,被他拎在手里拍了张照。 消息微带戏谑:辛德瑞拉,你鞋落下了。 周谧羞愤欲死地掩了会面,举起手机,顶着张大红脸回复:哦,我过会出去拿。 对面回了个:好。 周谧单手搓搓滚烫的面颊,又问:沙发怎么处理? 张敛格外淡定:放那。 周谧:………………………………………… 她的文字几乎能叫嚷出声音:你把沙发套摘了洗掉啊! 张敛:欲盖弥彰。 周谧:明天陈姨看到怎么办? 张敛:明天我会让她清洗。 周谧:?????????? 张敛:怎么了。 周谧:很丢脸好不好? 张敛:哪里丢脸,我的房子,我和我未婚妻。 即使清楚这是个虚假的称呼,周谧还是不可控地被苹果肌挤弯了双眼:你这人有没有点羞耻心啊。 张敛回:我只有成就感。 周谧直接丢远手机。 轻手轻脚开门出去取拖鞋时,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只有廊道里留了一盏橘黄色的壁灯。周谧发现自己的拖鞋就在房门口,鞋头对外,很规整地放置着。 想象了下那么高那么英俊一男的屈身,郑重其事摆鞋的模样与过程,她忍不住地笑,然后咳一声,先左后右地把白脚丫子蹬进去,又后蹦两下,退回房内。 周谧回到床上,用薄被盖住双腿,给张敛发微信:谢谢,我拿到拖鞋了。 她突然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张敛说: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可能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周谧思维异常活跃,一头扎进野兔窝还在集体狂跳,她不想那么早道别,继续磨磨蹭蹭找话说。 周谧:你觉得今晚算个美好的夜晚吗? 张敛:你认为呢。 周谧想了下,委婉道:还可以吧。 张敛却直接说:我认为很美好。 周谧从鼻子里嘤出声音:包括最后那里吗? 她疾疾补充,闭口不提自己失控的窘态:我是指我跑掉,然后你什么也没捞着。 张敛回:那是今晚最美好的部分。 周谧半信半疑:真的吗?我才不信,你肯定心里气得牙痒痒还觉得白费力气。 张敛回:真的。 文字果然狡猾,脱离了神态和语气,这一边的人只能凭情绪凭认知去解读,再主观或客观地判断真伪,永远无法百分百地证实和确认,哪怕这两个字是“真的”。 可哪怕难以辨析,她依旧能为之心悸。如果她现在在漫画里,一定满脑袋浮动着粉色的小花花。 周谧抿抿唇:既然今晚我们都觉得美好,那可以抵消上次那个不美好的夜晚吗? 张敛说:当然可以。 周谧又喜极地哼笑两声:好了,我可以放心睡觉了。 张敛说:晚安,周谧。 又说:晚安,Minnie。 啊—— 周谧真想立刻蹦下床做一百下高抬腿,和五十个扩胸运动。 他也太犯规了,怎么能用她工作上的称呼再道一次晚安,这么别有用心。 周谧活学活用,还青出于蓝,偏不叫他本名:晚安,Fabian。 果然,一分钟后。 张敛:没少什么吗? 周谧故作矫情吧唧:人家小AE一个,不敢直呼大老板本名。 张敛:人际交往的前提是平等。 周谧倒回枕头,好像枕进了微缩的花园,蹭了满头的甜气:哦。 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敲击:晚安,张敛。 他似乎终于满意:嗯,晚安。 周谧又跟着回了个可爱的粉熊头困觉表情包。 好在张敛很果断地没有再回复她。不然他们可能要这样没完没了无限循环一整夜。 — 这一夜,周谧翻来覆去,一会眉开眼笑,一会又龇牙咧嘴,近四点才睡着,还梦见自己真的成了辛德瑞拉,晨光漫入卧室时,她系着围裙推开家门,台阶上是一双闪闪熠熠的水晶鞋,放置的姿势与昨晚的拖鞋一模一样。 八点半的手机闹铃将周谧唤醒时,她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像是抽了一整夜筋一样隐隐发酸。 是昨晚笑多了还是梦里笑多了? 周谧边困惑边小心地揉着颧骨部位走出房间,路过张敛房间时,门半掖着,她顿住,好奇地歪着上身往里瞄了眼。 张敛的卧室也很契合他性格,大范围的简单木色,床品是岩石色的灰黑调,唯有白色的灯具作为提亮。 床畔并没有人,周谧猜他可能在衣帽间。 去盥洗室前,周谧想想又拿高手机,给他发微信:你起床了吗? 过了会,那边回:起了。 新一天的笑容模式旋即被开启,周谧竭力压制着唇畔的弧度:要不要一起去刷牙? 张敛回:你起晚了,我已经刷过了。 周谧瞬间垮脸:哦。 她一句反驳不带换气:那你要晨跑我又不要晨跑我几乎一夜没睡还能在八点半起床很敬业爱岗了好伐。 张敛没有再回消息。 周谧把手机揣兜,往盥洗室走,前脚才迈进去,她就怔住了。张敛居然就在里面,立在镜面前剃须,很难分清到底是在守株待兔还是在愿者上钩。他在这方面似乎比较守旧,习惯用手动的剃须刀,刀片推过去,下颌线条也随之牵拉,似雪崩后料峭的山脉。 非常赏心悦目,看久了还有一点口干舌燥。 她跟他对视一眼,一字一顿:“早、啊。” 张敛甩了下刀片,又瞥她:“早。” 周谧走去水池前,开始挤压牙膏,并给予问候:“昨天睡得好吗?” 张敛说:“还可以。” 周谧把电动牙刷架回牙缝,含糊说:“我一点没睡好欸。” 张敛打开水龙头:“过会去公司我选条堵车的路给你找补。” 周谧笑得噗出泡沫:“还是不必了。” 张敛从她镜子里看她:“说说原因。” 周谧也从他镜子里看他:“就还是那些原因啊,你继续把我放地铁站吧。” 张敛说:“行。” 斜着观赏完他洗脸的全过程,周谧忽然开口,不甚确切地唤他本名:“张敛?” 他把灰色的毛巾挂回去:“有事吗,周谧。” 周谧嘀咕:“就……叫一下。” 他轻笑了声,没说话。 周谧将太阳花发圈套上,开始搓洗面奶,而他还待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谧满脸奶油状泡沫,衬得一双大眼睛更加黑亮:“你去吃早饭啊。” “催什么。” “那你看什么?” 他淡淡一笑:“刷牙没赶上,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第43章 两人同时出现在餐桌上时,料理台后的陈姨露出了忧心忡忡多日后的第一个欣慰笑容。 她把刚备好的美式端过来给张敛,神态慈和:“你们多吃点,一会儿上班别饿着。” 周谧点两下头,视线又移回正在抿咖啡的张敛脸上,许久未离。 他将白砂色的咖啡杯搁回配套的茶碟里,看回来:“怎么了?” 周谧问:“我还没喝过这种很纯的黑咖啡,真的好喝吗?” 张敛连杯带碟地推到她跟前。 周谧眨巴两下眼睛:“你意思是让我喝?” 张敛颔首。 周谧抿笑,端起来尝了口,直接被苦得挤皱起鼻子。 张敛斜着她,滚出一个低笑的鼻音。 周谧用一根手指抵回去,略嫌弃:“无福消受。” 张敛叫陈姨,让她送些方糖和牛奶过来。 桌上多出一小碟方糖和一只迷你奶蛊。张敛拿起木夹,垂眼添了两颗方糖到杯子里,又将牛奶倒进去,搅拌几下,重新推给周谧。 周谧微怔:“你不喝了吗?” 张敛说:“喝啊,你喝不完我帮你解决。” 周谧双手捧起杯子,下半张脸躲在后面笑了下:“你今天上班万一打瞌睡怎么办?” 张敛盯着她明媚的笑眼:“记得每小时给我发句叫醒服务。” — 周谧才没有答应。 但去公司的地铁上,她还是煞有介事地设了三个整点闹铃,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将整个上午都覆盖。 回到工位后,她又一个个取消掉,迟疑自己真的发给张敛他会不会觉得她幼稚,滑稽,太把他随口一提的话当回事。 可她就是很在意他呀。 于是周谧又将它们尽数打开,唇角还随着唰唰划拉的动作越发上扬。 怀抱笔电和本子去会议室时,她路过了张敛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她忙瞥瞥四周,不动声色地往近处多挪几步。 到门边时,她行走速度直逼蜗牛,又鬼头鬼脑地往里瞄了眼。 张敛果然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显示器,浓眉微蹙。 他完全没注意这里。 但她还是开心地嘴角上翘,腾出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手机,给他发微信消息:哈罗罗,我刚才看到你啦。 张敛回得很快:倒水? 周谧说:开会。 张敛问:着急吗? 周谧遥望了眼会议室的位置,里面才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人:不急,有事? 张敛:先回来给我看眼。 周谧因这句话不经意扬唇和减速:有什么好看的。 张敛回:提神。 周谧笑容更大:说得我长得很奇形怪状令人耳目一新一样。 张敛说:你不能往另一个方向想吗? 周谧:不能,你这人毒得很,谁知道你的真实含义。 张敛说:过来,我已经看门一分钟了。 周谧:怎么可能,你盲打聊天吗? 周谧又看了眼正前:已抵达Room3,请勿影响本人工作。 周谧说:88。 她火速敲完这三句话,发送出去,把手机揣回兜里,高频小碎步闪进会议室,生怕慢一秒就会因忤逆被捉拿归案似的。 会开到半途,突然有人叩了两下玻璃。 周谧正耷着眼皮,专心往自己的week本上记重点。 察觉整个会议室忽地安静下来,她转了下笔,抬眼,目光骤然顿住,竟是张敛在会议室门口叫许茉出去说话。 隐约能听出在问什么车的项目的事儿。 他白衬衣黑长裤,胳膊一侧略挨门,整个人修长耸立,姿态带点儿并不刻意的散漫,似老练的男模在拍摄时尚杂志,很养眼。 不怪全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他。 周谧耳廓浮热,有些不自在地按了下中性笔末端,又咯哒一下,把笔芯重新按出来。 张敛在门口待了多久,她就不断重复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有多久。 事实上他也没待多久。 可能两分钟都不到。 走之前他往室内瞥了眼,视线很有针对性地拂过了她的位置,但不带任何情绪的破绽。周谧匆忙敛目,将笔卡回本子中央,可她乱跳的心脏却不像它一样有处安放。 情绪也跟猝不及防被点着的纸页边角一样皱烫起来。 周谧暗自咬牙切齿。 回工位的路上,她手机忽然有音乐跑出,伴有强振,周谧取出来瞄了眼,是她先前设置的整十一点闹铃。 她当即关掉,临时取消专人叫醒服务,谁让他以权谋私抢跑在前。 坐回办公桌前,周谧喝了口水,又盯着放那的杯子发了会呆,忽然灵机一动,重新拿起手机。 — 张敛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个外卖电话。 听见对面介绍身份的下一刻,他就猜到是谁的鬼点子了。 奥星所处的大厦,电梯需要身份卡,外卖员是无法上楼的。所以,他也前所未有地从办公室下了趟楼,并没交代秘书去取。 从配送员手里接过星巴克纸袋时,公司一个来上班的创意组长刚巧迎面走来。 对方看他的眼神略显惊悚。 “Fabian?”问好带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疑惑语气。 张敛颔首,瞟了眼袋子标签贴上的美式咖啡/大杯/热/原萃浓缩(标准),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手又拎着它垂下。 两个男人一道上楼。 轿厢里,创意组长意外难减:“Lilith休息了?” 张敛说:“没有。” 创意组长更加诧异:“我第一次看到你亲自下楼取外卖。” 张敛意味不明地一笑:“头疼,下来走走。” 创意组长了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桌前,张敛把咖啡取出来,一口没喝,先拿起手机给周谧发消息:我不影响你工作,你来影响我工作? 周谧装傻充愣:我怎么啦? 张敛不跟她卖关子:咖啡。 结果那边编辑了好一会的消息:中午好,张先生,现在是您的叫醒时间中午十一点整,天气晴朗,咖啡为您的专属服务附赠品,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张敛笑了下,扫眼屏幕左上角:不太敬业吧,都快十二点了。 周谧一秒不客气:你早就醒了,迟一点问题不大。 张敛问:我怎么早就醒了。 周谧:您一个小时前就到会议室提过神了。 张敛说:你也够大费周章的。 周谧:到底谁大费周章,快把整栋楼跑遍咯。 她这副给根杆子就能顺着爬上月球的样子,只会让他气笑不得。 张敛将手机搁回桌面,拆开咖啡封口,喝了一口。 — 接下来两天,周谧再次过上“孤家寡人”的生活,因为张敛又去京市出了趟差。 周五当天,周谧也回学校处理了下汇款定版事宜。这是她搬去跟张敛同居后,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导师荀逢知,对方热切地询问她和张敛住一起这二十天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惹生气。她只能笑眯眯答还不错啦。 也是这一打岔,周谧决定趁这个双休回家看看爸妈。 晚上,家里还是只有她跟陈姨,偌大的空房子像只雅致的大地色古董瓶,她身陷其中,讲一句话似乎都能传出“空空”回音。 洗过澡后,周谧就回了卧室,坐阳台上吹风,宜市的夜景一如既往,灯如幻森,高架似金色的织网,粘结起爬蛛般的车辆。 周谧也是在这时收到了叶雁的消息,询问她跟佛爷近来交际如何,有没有一起游戏,可以顺便刺探一下这次K记端午新品倾向的创意方向,因为这次比稿主要的打分权就在他手上。 看见这个名字,周谧还反应了几秒,之后才意识到是季节。 他俩最近几乎没讲话,实习生跟客户确实难有正面接触,而且她这几天也忙得脚不点地,回家后就想倒头大睡,根本抽不出空开黑。 收到leader交代的周谧忙去季节的朋友圈看了圈,他最近几天只增加了一条新状态,依旧是他的狗,周谧那天已经点过赞。 周谧想着反正这会儿手头上没事,就给他发消息:开黑滴滴。 等了一分钟,季节回消息:这会可能没空。 周谧:好的,您忙,只是问一声。 季节回了张黑糊糊的照片,依稀能看出两只狗子的身形:在遛祖宗。 周谧放大仔细看了看,回复:她俩并排走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诶。 季节回:相处久了就可以。 周谧有一秒卡壳,又开始绞尽脑汁找话题:有机会好想当面看看她们。 季节说:明天吧。 周谧瞪了下眼:嗯? 又想起明后两日的安排,只能遗憾:我明后两天要回家过周末,可能看不了,怎么办。 季节问:很早就要回去么。 周谧:那倒没有,起床后收拾收拾才会走,多半要到快中午。 季节回了个苦涩笑:我八点会出来遛狗。 周谧说:这么早啊? 季节:对啊,一天三次风雨无阻。 周谧刚想打句“真是操碎了心”,对面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明天你起得来么,我可以带娜可露露去六座楼下,九点半左右。 周谧自然是点头再点头:当然可以! 睡前周谧设好九点的闹铃,想想又改成八点半,决定认真化个全妆表达一下对客户爸爸的高度重视与尊敬。 翌日早上,简单吃了只三明治,周谧就换上蓝白格的泡泡袖小裙子下楼赴约。 季节已经在圃园边等着,一人拉着两条狗,使用的还是那种分叉的黑色收缩型牵引绳,颇具气势。 但他看过来时,又露出了那种无害的,草木滋长一样的笑容。 周谧忙举起一边手晃了晃,并以之前双倍的速度朝他快跑过去。 对比她的郑重其事,他似乎根本没怎么收拾,很简单的黑T,上面印着水彩的灰马头图案,栗色的头发也微微凌乱。 “吃过早餐了吗?” “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俩不约而同地问,又一致笑。 周谧先答:“吃过了。” 季节多看她两眼:“还化了妆。” 周谧噤声两秒,坦白:“嗯,放假一般不化的,特别展现一下对甲方爸爸的重视。” 又是一下有声音的笑,似白昼破云:“看狗罢了。” 周谧抿了下唇,垂眼看两只狗:“那,介绍一下?” 季节一指左边:“娜可,”又指右边:“露露。” 名字似wifi密码,两条本还在草坪上四处吸嗅的狗登时连接上主人的爱意信号,唯恐慢了地回过头来簇拥住季节小腿,还极兴奋地甩起小尾巴,有一只甚至开始打滚,蜷起四肢,翻出白肚皮。 周谧笑容满溢,十指蠢蠢欲动:“太可爱了吧——可以摸一下吗?” 季节以过来人经验建议:“第一次见,最好不要。” “喔……”周谧讷讷缩回手,曲起指节,显而易见的小失望。 季节说:“下次吧,让她们熟悉一下你的味道。” 他唤她们,介绍起周谧:“娜可、露露,这是我朋友。” 周谧好奇得紧:“她们听得懂你讲话吗?” “大概,”季节又说:“认识一下吧。” 两条狗果然朝她扎过来,开始围绕着周谧打转。 周谧吃惊地“哇”了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们在她腿边闻来闻去,甚至还小幅度展平双臂,跟要过安检似的配合。 季节被她下意识的动作逗笑。 季节看她:“她们应该蛮喜欢你的。” 周谧侧目:“真的吗?” 季节说:“嗯,狗能感觉得出来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们。” 周谧说:“我好喜欢她们的,而且她们真的好乖啊。” 季节仍是笑:“熟悉了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回来吧,你们太热情了,别吓着人家。”他调节了下牵引器长度,将她们拉拽回自己腿边。 周谧瞥向他,眼里光潋潋的:“那你多给我一点发现本真的机会,我好想摸一下她们的。” 季节说:“信我,下次肯定能上手。” — 张敛停好车出来,远远看到周谧跟一个年轻男人立在楼下,有说有笑。 他眉心紧了下,又回归无波无澜的状态,走过去。 前一晚他在每日睡前电话里听说周谧要回家待两天,就问过要不要陪她。 女孩在挂断前起码口是心非地嘀咕了三次“不用啦,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可以的,又不是回门”,于是他改了最早的航班返程。 周谧很快发现了张敛的存在。 因为男人外形各方面都过于优越吸睛,即使只破入余光,也难以忽略。 眼睛大的人总是不方便藏匿情绪。 张敛清晰捉到那里面一闪而过的错愕与仓皇。 他在距离他们一米的地方驻足,将左手把玩了一路的车钥匙抄回裤兜,故意叫了声:“周谧?” 牵狗的男人也望过来。 周谧僵立片刻,眼旋即瞪圆一大圈,仿佛意外到极点。张敛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精湛流畅的演技: “咦,老板,你住这里吗???” 第44章 等真正注意起近处的周谧时,张敛多少有点分心,他很久没看到过这么艳光四射的她了。脸颊粉嫩,眼周略带珠光,再配上她黑玻璃球一样的瞳仁,给人感觉很像欧洲中世纪奇幻作品里狡猾生动的小仙灵。 顾盼生姿。 张敛不由联想到这个词。 而这样精心打扮的周谧以往只出现在他们之前每个月的dating里过。 他眼里有了细微的,暗沉的变化。 周谧迅速错开视线,扭头跟季节隆重介绍起他:“season,这是我们奥星的ManagingDirector。” 季节也看过来,神态仍是温和的,他略一颔首:“你好。” 周谧又双手展向季节,字正腔圆:“老板,season是K记媒介共享服务部的总监。” 张敛眼中本就不显著的打量感顷刻消失,化为无可挑剔的得体。 他走近两步,直接越过周谧:“你好,可以叫我Fabian。” 季节莞尔,交换称呼:“season。” 张敛瞥了眼侧面楼体:“你住这边吗?” 季节说:“对,我在四座。” 张敛说:“我之前早上跑步好像见到过你。” 季节笑:“是吗。” 张敛眼皮微垂,示意了下傍地的两只标志性比格,微笑:“嗯,狗很漂亮。” 季节皓齿毕现:“哈,谢谢。” 两位帅哥开始旁若无人地寒暄,外形穿搭迥异,却意外合衬自然。 周谧渐渐透明,被隔离出去,成为多余的存在。 她像蹲在大钟摆跟前的猫一样,直愣愣盯着他们有来有往地聊了好一会,满脑子被“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弹幕刷屏。 最后以张敛递出名片和互加微信结束对话。 简单道别后,张敛转身步入六座大堂。走之前,他淡漠地一瞟周谧,眼神如一道无形却暗藏锋芒的气流,咻得擦过她头皮。 阵阵麻意。 周谧双手绞在身前,只敢小心翼翼地说声:“老板慢走。” 季节目送张敛走远,又从商务社交模式回到日常的自如,随口评价:“你们老板很帅啊。” 周谧怔了下:“啊?还好吧。” 又局促:“毕竟广告公司。” 季节点头,目光回到她脸上:“也是。” 周谧不忘谄媚,故意更改称谓:“季总也很帅气,不然我们干嘛偷偷看你朋友圈照片。” 季节笑意变浓,对这样直率又带着点小心思的吹捧明显受用。 周谧担心立马跟上去会让季节起疑,看了看娜可和露露,怯怯提议:“你还遛嘛?我挺好奇比格犬是不是真的会像推土机一样走路的……” 季节似骑士勒缰绳那般扯了下牵引带把手:“可以啊,走吧。” — 十点出头,周谧才回到家中。 一开门就瞄见了餐桌边的张敛,正背朝着自己用早餐。 她尽可能动作轻地换鞋,像在外面通宵上网才偷跑回家的小孩儿,要从家长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但她想了想,还是跟他甜甜地打了声招呼:“我回来啦~” 张敛执叉那只手轻微一顿,并未回头,只嗯了声。 周谧勾了下左侧头发,蹑手蹑脚跑回桌边,抽出椅子,在他斜角坐下。 张敛看她一眼,接着吃自己的。 周谧小臂交叠到桌上,细声细气问:“你还没吃早餐呀?” 张敛说:“我在吃。” 周谧弯唇:“哦,你回来的好早哦。” 张敛看向她:“你认为我什么时候回来最好。” 周谧让回答带有一丝讨好:“越早越好。” 张敛低笑,有些耐人寻味。 明显能感觉到他略略不爽的情绪,周谧两手托下巴,变成一只茎梗撑住的,乖生生的花骨朵儿:“那你让我怎么办嘛,跟客户说我跟你住在一起吗?” 张敛斜她一眼,蹙眉:“怎么接触到的。” 周谧如实交代:“有天下班去拿快递遇到的,东西太多了,他就帮我拿了下。” 张敛“嗯”了声:“就这样认识了?” 周谧亮出理由:“对啊,因为之前在Yan那里看到过他的个人信息,又这么凑巧,就认识一下,当为公司尽份心。” 她绝口不提照片的事。 张敛眯眼,打量她片刻:“刚刚在楼下是谈工作?” “啊,没有,”周谧说:“就看一下他的狗。” 张敛说:“这次拿不到K记的项目就拿你开刀。” 周谧讶异一下,继而满头雾水:“关我什么事啊。” 张敛说:“我看你跟他交情很不错。” 周谧无语片晌:“今天才第二次见好吗?” 周谧回归正坐状态,嘟囔:“你跟我交情更不错呢。” 张敛:“什么?” 周谧重复:“你跟我交情更不错,不还是得在外人面前装不熟当老板,刚刚在楼下比我冷酷多了,我像你一样摆脸色了吗?我上来后又说什么了吗?” 张敛搁下银叉,声音低了几分,轻描淡写:“周谧,不是陈姨在,你这会已经趴桌边了。” 周谧胸口紧抽一下,脸烫几分,立刻起立:“我去收拾东西了,我准备回家了!” 张敛叫住:“等我吃完。” 周谧睫毛扑簌:“干嘛?” 张敛:“你说干什么?” 周谧一脸困惑。 张敛扬眸瞟她一眼:“下次装相记得先把嘴角收一收。” 周谧:“……” 她绷唇两秒,问:“你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再走?下午回去也行。” 张敛说:“不用,飞机上睡过了。” 周谧点点头,转头哒哒哒跑回卧室,再出来时,又提上了她那只花里胡哨的香芋紫背包。 张敛从洗手间出来,审视她几秒问:“就这一样东西?” 周谧问:“还要什么吗?” 张敛说:“你回趟家什么都不给父母带么。” 周谧:“……我回我家还要精心准备厚礼么,我就是我爸妈最爱的宝贝。” 张敛笑了:“还是去趟超市吧。” 周谧怏怏:“好吧。” — 张敛将车停在最近的商场,负二层刚巧有间偏高档的港资百货超市。下车后,周谧再一次掏出背包侧袋的口罩。 张敛顿足,并不接:“我可以拒绝吗?” 周谧胡搅蛮缠拍他胸上:“这边人流量这么大,你有点危机意识好吗?” 张敛单手抓住:“你不如把自己遮起来。” “我还真有——”周谧又取出一只,飞快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来的大眼睛是理直气壮的剔亮。 张敛呵了口气,拿她没辙地拆封戴上。 两人并排进去,于货架间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迷失的同时,周谧也为上面的价格标签瞠目结舌。 周谧新鲜问:“你自己买过东西吗?” 张敛失语一秒:“我很好奇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周谧想了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和自大狂。” 张敛笑了下,不予回应。 “这个牛肉感觉很好吃。”周谧像头饿兽在冷柜前流连忘返。 “你想吃就拿。”张敛拣起两盒就丢购物筐里,跟拿起两根青菜叶子一样轻飘飘。 “一盒快四百,”周谧感慨:“把我切了都卖不到这么多钱,能抵我三天实习工资。” 张敛勾了下唇:“原来你在暗示这个。” “别给我加戏。我已经转正了,”周谧扬眼看他,甩头就走:“不再是实习生了。” 张敛跟上:“你狂得像已经当上总经理一样。” 不得不说,张敛很会挑选东西。有针对性,也考虑全面,除去长辈喜爱的酒类、水果那些,他还挑选了一些看起来可爱又高级的进口小零食。 周谧问:“你要吃啊?” 张敛:“你可以不吃。” 周谧的矫劲儿在他手里就跟脆笋一般,一折即断。 — 因未事先通知,两人到达周谧家时,汤培丽先是意外地张了张嘴,随即喜上眉梢:“啊,张敛怎么还一块儿来了啊。” “不是说去京市出差了嘛。”都没打扫卫生……她心里直犯嘀咕,赶紧多取双拖鞋出来——崭新的烟灰色男士拖鞋,也是周谧搬出去后刚购置的。 逼仄的小玄关根本容不下这尊大佛。 “早上突然又回来了嘛——”周谧边答边单脚往里蹦了点,让地方给张敛。随后直接把自己换下的板鞋踢回门毯,人一溜烟往卧室方向飞奔。 明明家里地方要比张敛那小很多,她却跟在广阔平原一般放肆撒野,像只脱缰的小鹿。 张敛刚走两步就被抵到脚尖,他低头瞥了眼周谧横七竖八的鞋,躬身捡起来放到了鞋架上,自己的鞋旁边。 汤培丽佯装看袋子里东西,实则在偷瞄着他动作,不由扬唇窃笑一下,把生鲜那些东西往厨房拎。 走着还招呼:“小张你沙发上坐啊,我煮了点红豆百合汤,你们要不要吃一点。” 又扬高声调:“谧谧你人一回来就跑房间里干嘛,妈妈做饭空不出手,你别把张敛一个人撂这啊!” 周谧恍若未闻,而是在里面不快嚷嚷着回:“妈你有没有按时给我多肉浇水啊——我的小熊掌都干瘪了——” 汤培丽在躬身找碗勺:“谁知道你什么掌什么掌,我还如来神掌咯,我怎么没浇水了——” 张敛就在母女俩的吵闹声中自己判断寻找出周谧家洗手间的方位。挤压洗手液时,他注意到白色洗手台的角落里放置着三只漱口杯,其中一只粉色的上面还刻着四个字:仙女专用。 是谁的昭然若揭。 张敛勾勾唇,回到客厅。 迎面碰上一手端着一个粗陶小花盆的周谧,她看看他,又瞥眼沙发:“你能不能好好坐那啊,那么高那么大一个,太占地方了。” 张敛原本准备给她让路的,但听她这么说,他偏就想上前堵她一下。 周谧一开始也没觉着他是故意的,结果往旁边避,张敛也跟着变换走位。 两次下来,她总算反应过来,瞟了眼妈妈位置,轻声细气:“干什么你?” 张敛说:“占一下地方。” 周谧翻他个白眼,立即化身一拳超人给他当胸一击。 张敛笑了笑,目光移到她手里植物的叶片上:“别浇了,你熊童子都烂根了。” 周谧眨了下眼,也跟着去看:“你怎么知道?” 张敛:“我没有不知道的。” 周谧:“……” 周谧半信半疑:“真的?” 张敛说:“你挖出来看看不就清楚了。” 周谧不信邪,找了张报纸铺来客厅,蹲那用自己的小铲子谨慎小心地,一点点刨出来观察。 她发现居然真的跟张敛目测判断的结果如出一辙。 “妈你怎么乱浇水啊——”周谧开始对代理园丁进行新一轮问责。 汤培丽快烦死这个一回来就知道瞎叫唤的臭囡:“你全带走好伐,你这些东西跟你一样精贵,我伺候不起!” 她端着两只小碗出来,秒变面色,将其中一只笑眯眯递给沙发上的张敛:“你小心拿啊,有点烫。” 张敛单手握着喝了口:“还好。” 周谧还坐那对着自己已无回天之力的小植物长吁短叹,一时间有点难接受,两只糊满泥土的手慢慢悠悠相互抹动,好一会没起身。 最后她用报纸将它们连土带植物包起来,扔去了厨房垃圾桶。 洗完手,周谧也回到沙发,闷闷不快地拿起汤匙喝自己那份红豆汤。 张敛搁下碗:“你就扔了?” 周谧说:“能怎么办?” 张敛二话不说去了厨房,在汤培丽略愕然地注视下将垃圾桶里的报纸团重新捡回来,又问她要了把剪刀。 他吩咐:“找张凳子给我。” 周谧立马端来一张小马扎。 张敛重新摊平报纸,挽高衬衣袖口,一坐下,两条长腿就非常委屈拮据地曲在那里,眼睑微耷,开始仔仔细细地修剪清理掉那些微小腐烂的根系。 周谧双臂搭膝蹲旁边观看学习他如何妙手回春。 慢慢的,她目光顺着他沾有污泥的,骨节分明的手一寸寸移上去,青筋横亘的小臂,堆叠得很规整的衬衣袖口,然后是平直宽厚的肩膀,脖子,喉结,最后是她最喜欢的嘴巴,唇线因专注而微平,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禁欲感。 张敛眼皮忽而一扬,瞥她:“老看我脸干什么。” 周谧坦白:“突然有一点点……很想亲你。”不知所谓,说完自己先侧开脑袋,不好意思地捂了下逐渐升温的脸。 张敛掀唇,偏头扫了眼厨房方向,放下两手东西:“过来。” 周谧挤了下眉头,莫名有点害羞:“还真亲啊……?” “嗯。”他的眼睛变得极为勾人。 周谧也看眼老妈的背影,控着拖鞋,往他那蠕动几步,微微抬高上身。 下一刻,左边颧部一凉,张敛将拇指上的泥揩到了她脸上。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晃目的笑容,好像闪着光的湖面,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发出声音,就肩膀一耸一耸。 周谧气得满脸通红,用手背猛擦两下,又对他腿面一顿狂轰乱炸。 第45章 去清理泥巴的时候,周谧顺带着把脸也洗了,她早上含辛茹苦半小时撸好的妆容渣都不剩,又回归清汤寡水的全素状态。 张敛已经在厨房帮汤培丽端菜。 “周谧他爸中午在公司吃,回不来——”汤培丽乐得合不拢嘴,直说:“哎你坐着啊,我来就好了。” “没事。”张敛最后将电饭煲内胆摆放到桌上。 见他这么成熟懂事,汤培丽对自己没半点眼力见的女儿愈发不满,又吵嚷起来:“谧谧啊,你还老待卫生间干嘛呢!不知道要吃饭啊?” 对着镜子用毛巾擦脸的周谧:“……” 张敛笑了一下,入座。 见女儿终于回到厨房,汤培丽忙将手里的橘子汽水没好气递给她:“给张敛倒!” 周谧双手接过,抱怀里原地立了会,才倾斜瓶身,往张敛面前的纸杯斟。 张敛说:“谢谢。” 周谧回:“不客气。” 张敛多瞟她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她脸上的妆感消失殆尽,刘海湿漉漉地贴着额头,似刚被露水打过的洁白山茶花。 他称心敛目,执杯抿了一口。 周谧也给自己倒了半杯,小小声:“你这人好做作,在自己家什么家务活都不干,来我家后却跟家政能手似的。” 张敛看向她:“学会适应可以让人一直保持良好有效的生活状态。” 周谧但笑不语。 汤培丽入席后,这顿饭彻底变为“别人家孩子”现场教学版,周谧全程在那听妈妈对她心目中无可挑剔的“张女婿”赞不绝口,嘘寒问暖。 她大脑与耳膜齐鸣,灌完饮料盛两口饭,草草吃完就逃回了自己房间,寻求一方清净。 曲腿坐书桌前笑呵呵刷了会微博的搞笑热门,周谧身侧骤然一暗。 她偏脸仰头,发觉张敛不知何时来了卧室,在看她摆放在高处架子上的书脊。 他抽了本灰色书皮的出来,信手翻了两页。 周谧伸长脖子,本打算瞄眼书名,却读到了男人从书本边缘落下的视线。 似穿透密林的光束。 不外露情绪时,张敛的眼眸总会给人类似的感觉——空山的水潭,或杯盏里的清茶,足以使氛围幽静。 他啪一下阖书的响动惊飞周谧近乎懵怔的注目。 “吃完了?”周谧忙将手机按回主屏,胡乱找话。 张敛“嗯”了声。 她伸出拇指示意床的位置:“你困吗,要不要睡会午觉?” 张敛循着她动作去看那张火柴盒一样的东西:“睡你的婴儿床吗?” “……”周谧强自心平气和,又勾笑:“对啊——” 张敛却答应了:“好。” 周谧一愣,趿拖鞋走去床边,将枕边的几只毛绒玩具全扔到床尾,又把床头的被角掀开,拍两下:“请吧。” 等高挑挺拔的男人真正躺上去时,周谧发自内心地承认了他的说法。他真的很像一只优雅但别无选择的雄狮,被迫蜷缩进了猫咪窝。 哪怕只是背靠床头坐在那里。 周谧心头笑意喷薄,揉鼻子努力忍耐着。 张敛注意到她毫无良心的反应:“你床多宽?” 周谧说:“100公分或者120吧,我也不是太清楚。” “长度呢?” 周谧想了下,依然不确定:“一米九?” 张敛就此缄默。 周谧深深吸气,以防自己下一秒就会崩坏到花枝乱颤拉仇恨:“将就躺会儿吧,总比睡沙发强。” 张敛不置一词,低头处理手机里的消息。 周谧不声不响地站了会,确认他再无对话意向,人离开床边,往门口走:“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张敛看了过来:“留下。” 周谧怔住:“干嘛?” 张敛说:“待着。” 周谧不解:“你是小朋友吗?午睡还要人在你旁边。” 张敛问:“你想去哪。” 周谧说:“我去客厅,家里哪里我不能待?” 张敛不容置喙:“就在这陪我。” 周谧犹疑两秒:“床已经这么小了。” 张敛哂一声:“我让你睡床上了吗?” 周谧:“?” 张敛瞟了眼房门:“门关上,然后回书桌坐着。” 周谧无言以对。 虽然不是那么情愿,脑子里呐喊着与拒绝相关的字眼,但周谧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已经在遵循他吩咐的一一照做。可能因为她的小床衬得张敛太可爱了,那种强烈反差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母性情怀。 妈的。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如是猜测,周谧再次坐回书桌前。 她扭头看了眼张敛,他是侧躺姿势,枕着单边手臂,只将被子盖到腹部。 片刻,她又直起上身,抻高脑袋,发觉张敛已经阖上眼皮,面庞上有种近于纯粹的,倦怠的静止感,有如进入深眠。 真的很累了吧。 周谧坐正身体,在手机里搜了下京市到宜市的航班时长,又去看每日最早那趟飞机的时间,不由撑唇无声笑了半天。 以前每个月跟张敛睡在一起时,基本都是她先累到睡死过去,偶有一次,她好奇自己这位炮友的睡相,就假装睡着,硬生生让自己在黑暗中力持清醒了好一会,等裹着自己的男人胸腔起伏均匀,才悄无声息地掀开眼皮,扬眸观察起他来。 最后结果是她为男色所迷,难以自制地轻吻了下他嘴唇,并用气息说,“goodnight”。刚要翻个身真正去酝酿困意,她后颈被握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男人已经靠过来狠狠地封死她嘴唇。 那一晚他们都相对缺觉。 从回味中抽离,周谧不由捏了捏自己通红发烫的耳垂,又跟在糖水罐儿里漂浮起来的蚂蚁那般,思绪四脚朝天地抓挠着,飘忽着。 她双手架高手机,转移注意力。 打开微信的一刻,季节居然来了消息,问她排位与否,他今天下午刚好有空。 周谧不敢怠慢地点进去,如大课喊到:在! 接着询问季节的段位。 得知对方已经七十多星后,她难以置信地呆滞了会,才说: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吗? 又回过去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包:我才星耀五,我不配,这个赛季忙到根本没空上分。 季节说:我有小号,等会,我给你链接。 周谧谢天谢地,不惜用上“男菩萨”这样的浮夸措辞。 季节还是笑。 两人很快组上双排小队,季节在队伍频道文字消息问:方便语音吗? 周谧扫了眼床上那坨一动不动的大件:稍等,我拿下耳机。 她小心翼翼扯开背包拉链,摸出蓝牙耳机盒,又屏息,轻手轻脚地潜出房间,带上门。 屁股贴上客厅沙发后,她终于能全身心投入到与客户爸爸的交互之中。 周谧打开组队语音:“喂?听得到吗?” “能听到,”季节叫她游戏ID:“谧谧子又躺啦,你一般玩什么位置。” 他在语音里的声音听起来比现实中更要清朗年轻,配合他的常用英雄栏,很容易让人脑补出那种会迷倒一片的男大学生野王。 周谧谨遵叶雁教诲:“我就给你打辅助,可以吗?” 季节笑了:“可以啊,我争取带你躺。” 接下来一个小时,周谧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这个游戏的节奏可以如此丝滑,体验可以如此美妙,每一局我方都跟不当人的卡车头似的轰轰碾压向敌方水晶。 而季节是无一例外的MVP,KD更是没有低于十四分过。 六连胜之后,周谧亢奋到就差要振臂惊呼:“这是我认识的游戏吗?也太爽了吧,我好想一辈子挂在你身上啊。” 季节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意外,但并不反感。 汤培丽刚好小憩完出来洗漱,听见女儿语出惊人,不由大嗓门问了句:“你要一辈子挂谁身上啊?” 猛又注意到周谧房门紧闭,立马降至最低分贝:“……张敛睡下啦?” 周谧一惊,匆忙关闭游戏局内语音,同样小声:“对啊。” 汤培丽说:“那你在这干嘛。” 周谧继续操作:“玩手机。” 汤培丽挑高视线,就看她两个大拇指划来戳去,屏幕里又刀光剑影的,不由怼道:“多大人了,还打游戏呢。” 周谧头也不抬地反驳:“我在干正事好吗,陪我客户呢……你走开,我都没办法跟人家及时交流局势了。” 汤培丽哼一声,摇头去往洗手间。 — 张敛到近四点才走出卧室。 周谧那会刚好跟季节散伙,她一局没输,上分速度如火箭,整个人打得肾上腺素飙升,就去冰箱拿了盒酸奶美滋滋地给自己降温。 坐回沙发挖吃的第二口,男人从面前经过,发梢和衬衣都有点儿凌乱。 周谧喊住他问:“睡得怎么样?” 张敛瞥来一眼,不咸不淡:“还行。” 周谧这才放心地继续吃酸奶。 等他洗完脸出来,周谧咬着勺去扔空盒,并在路过他时问了句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盒先垫肚子。 张敛慢条斯理地捻着袖口拒绝:不用了。 临近六点,周兴归家,汤培丽招呼俩小辈入席。 晚上的菜肴较之中午更为丰盛,兴师动众,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硬菜,隆重到跟除夕提前似的。 周兴特地取出了上回张敛送的紫茅,他一直精心收藏在那打算重要日子再掏出来当做一种庆贺仪式。 女儿省亲,便是这位父亲心目中不可轻视的大好吉日。 见他热忱地邀请张敛一道小酌,周谧忙替这个并不打算留宿的“豌豆王子”推托:“爸,张敛晚上还有工作要处理,一会得开车回去。” 周兴斟酒动作顿住。 张敛勾唇,将酒杯推近,一改前言:“叔叔你倒吧,我没什么事。” 周谧诧然偏头。 周兴这才放心笑笑,让玉液琼浆小股涌出:“就是啊,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少喝点又没事,”汤培丽端着汤出来,眼角含笑:“难得过来,晚上留这睡吧。” 周谧目光一顿一顿地跳过众人:“可他换洗衣服什么都没带啊。” 汤培丽坐下:“你爸又不是没衣服,就一个晚上囫囵过吧。” 周谧看向张敛,留意着他面色:“人家不一定愿意穿吧。” 张敛神态自若,还顺手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言语打趣:“还没结婚就这么为我着想啊,周谧。” 父母都跟着哄笑,除了满脸不可思议的周谧。 — 张敛是家里第一个洗过澡的人,一从卫生间出来,沙发上排排坐看电视的周家三口就集体对他行注目礼。 最普通的纯色中老年男款家居服被他撑出奇效。尤其走过来时,那搓两下刚吹干的蓬松头发的随手动作,简直是从画报里撕下来的颓废感英模。 周父惊异于自己的长裤在他身上竟被穿成了九分款式:“张敛你究竟多高啊?” 张敛声音淡淡:“191。” 客厅再度沉默。 简单招呼过后,张敛回了周谧卧室。 周谧忙找借口跟过去。 刚一进门,就见男人已经盘腿坐在她床上,挨着靠墙那侧,一脸泰然地翻着她的书,还把她一只美乐蒂的毛绒玩具抵身后当靠背,可谓物尽其用。 周谧完全无法忍受她的私人公主堡俨然一副成他领地的样子,以最快速度爬上床,抢救自己的物品。 她跪爬上前,抽了一下玩具的耳朵,半寸没移。 张敛岿然不动,换左手拿书,眼里水波不兴,似是挑衅。 “给我啊,”周谧龇牙,气结地推了下他胳膊:“你再靠就要变形了,这不是抱枕。” 张敛唇畔勾出笑意,不再拿她取闹,单手从背后取出来,还给她。 周谧拧眉接过去,坐着拍了两下,使其状态复原,才端端正正摆放回床头。 刚要往床下爬,她脚踝忽然被握住。 男人手掌的温度总是热得让人心惊肉跳。周谧张大双眼,发丝急遽滑过肩头,还没来得及回头质询,他突地发力拖拽一下。 她像只被钳住后腿的野兔,不防地整个趴栽下去。 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窸动,如狩林的追逐,周谧胳膊都没撑直,就被反剪住双臂,扣押回原处。 一种近乎惩戒的姿势,身前的每一点每一处都因受迫而往被褥里极力压挤。 房门开着,周谧不敢发出一点抗议,她羞愤地弹动两下,张敛的手立马像条进攻明确的蛇,顷刻游入两人都能感知却无法目睹的地带。 周谧鼻息紊乱至极,下唇磕得惨白。 “怎么不叫?”她能感觉男人坚硬的膝盖慢慢从她腿腘处移开,继而俯身逼近自己,鼻尖似刃,气息如火,危险地压迫在她耳后:“原来你知道你家隔音效果不行么。” 第46章 这个状态太不堪入目了,周谧觉得自己很像一朵被揉在土壤里的,自动开启应敌机制的瓶子草,因外物侵犯分泌蜜汁,并拼命绞紧,只为将其消化。 “放开啊……”她忍无可忍,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张敛低笑一声,放过她,离开的时候还在她小腿肚捻了下。 这个羞辱性极强的动作顿时让周谧的耳垂红如血滴。 她转头就去拍打张敛上臂,又被他擒住手腕,拉去怀里。 他另一手拢住她腰,凑到她耳边,悄声:“你怎么碰都不能碰,嗯?” 又亲昵地吻吻她耳廓:“去洗澡,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他的气音把周谧从内到外地烤酥了,从脸到脖子红得像涂了草莓酱,黏糊糊的,又甜滋滋的。 她装出一张小臭脸钻出张敛控制,头也不回地下了床。 周谧不敢再穿裙类,选了套较为严实的BABY蓝分体睡衣。吹干头发再回卧室时,张敛正坐在原处打电话,听内容是工作上的事,神态是今天还未出现过的严肃,他色调偏浓的眉毛一旦蹙紧,就会徒增几分威厉。 瞄见周谧进来,这种凛冽感顿时就消散了,像虚张声势的黑色烟雾。 书被他随手反摊在一旁,周谧关上门,去书桌抽屉里找了张森林花纹的硫酸纸书签出来,将其纸页认真抹平,才合拢放好。 张敛刚巧挂了电话,注意起她爱惜的动作:“我还没看完。” 周谧抬眼:“那你用书签,别乱放。” 张敛笑了一下,答应:“好。” 周谧意外地扬眉,将书交还回去。 男人放下手机,瘦长的手指撑开书页,将她的书签夹高翻看两下,又嵌回去,很快如入无人之境地阅读起来。 这就是当老板的人吗,随时随地地充能? 周谧在心底咋舌,爬上床,坐去了床头,打开静音玩手机。 可能两个人许久不曾同床的缘故,还是在这种情境下,周谧总忍不住窥伺他一眼,又新奇地抵唇偷笑。 后来她渐渐适应他的存在,能泰然处之,就专心干起平时睡前都会做的无聊琐事,譬如刷微博,刷抖音,看各种八卦小组和论坛,沉浸了会,她突地想起游戏里的日活奖励还没领,当即横屏打开王者。 “周谧,”才点开第三项,对面传来张敛的声音:“你有没有进取心?” 周谧掀眼:“啊?” 他眉梢微扬:“一个刚转正的员工在老板眼皮子底下成天到晚打游戏。” “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周谧为自己正名:“周六放假!休闲时光!自由分配!” 张敛面色未变:“下午在你妈面前不还说干正事吗?” 他怎么哪哪都有话,周谧默两秒:“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啊。” 张敛说:“戴耳机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大的,尤其打游戏那一群。” 周谧:“……” 她心生愧疚:“你一下午没睡好吗?” 张敛哂笑:“可以说是基本没睡。” 周谧再次沉默,须臾,她放平枕头,屁股远离床头,腾出可观的空间:“那你早点睡。” 张敛问:“你呢。” 周谧扫了眼手机时间:“这才十点多。” 张敛也跟着看眼时间:“所以?” 周谧:“还没到我睡点。” 张敛问:“还约了晚上开黑?” 周谧语调陡高:“没有好不好——我就上游戏领个东西……”她忽然反应过来,眼底有了深意,泛出很狡黠的光芒:“你是不是……” 张敛看住她不怀好意的脸蛋:“嗯?” 周谧嗯哼两声,故意让字眼模糊不清:“吃醋了啊?” “是啊。”他居然直接承认了,面色坦荡,咬字清晰。 周谧心一下子软塌塌:“喔,你早点说嘛。” 张敛仍看着她:“早点说你就听话了?我下午让你待在房里,你也答应了,然后你人呢。” 周谧语塞。 她开始撒娇,语气扭成甜筒,还在句末扬起一个甜丝丝的尾尖儿:“下午真的是工作,总不能冷着客户的邀请吧,我现在就陪你睡觉,好不好嘛——” 张敛纹丝不动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周谧头皮激麻,然后,他启唇道:“去里面。” 周谧愣了下。 张敛说:“去靠墙那边。” 周谧:“哦。” 她乖乖把自己迁徙到内侧。 张敛稍微舒展了下,就从床尾来到床头,他整个人被她小床的规模衬得好长一条,动作间,身体的肌肉感和骨骼感能从睡衣后清晰透印出来,似矫健的猎豹。 周谧握着手机,一瞬不眨,像只被挤到旮旯角的呆滞仓鼠。 张敛设了个闹铃,眼从手机屏幕后来到周谧痴痴盯他的脸上:“怎么了?” 周谧回神:“啊,没怎么,就是在思考自己要做什么。” 张敛眼微眯:“你说陪我睡觉,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周谧哽了下,谎称:“我不是很清楚具体是哪一种睡呢。” 张敛哼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想要哪种?” “我知道你在想哪种,”周谧双手交叉,抿了抿唇,必须抛出这个扫兴的事实:“但是,我家没有那个。” 张敛安静一秒,神态几乎无变化:“躺下。” “哦。”周谧跟他对视一眼,也平躺下去。 她双手抚住胸口,双目死盯顶灯,不敢乱动。 心跳快到不可思议,一下一下往掌心顶弹的那种。不说身经百战,好歹也有过多次历练,可不知为何,这一刻,这一秒,她好像在直面与挚爱之人的初夜,神思乱成毛线球,再把她捆绑成一个行动受限的,讷然的木乃伊。 “我关灯了?”张敛忽然问。 周谧听见自己气息加速了一下:“哦,好。” 她脸微红。 她的回答居然紧张到带出颤音,好丢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啪嗒一声,房间变成黑魆魆的幽谷,唯有少量微光从门缝渗入。 两人的呼吸声因环境的变化变得清晰可闻,交错着一起一伏。 明显起来的还有男人细碎的动静,衣服的,床褥的,像是能在全黑的氛围里牵扯出有形的褶皱,周谧的心也跟着压缩,难耐地互抠起手指。 下一刻,身畔有了分明的坍塌感,是他在往这边侧身。 他的手掌贴来她后背,永远那么温热,不容置喙。 周谧屏气,默默磕紧牙齿。 她在短暂的窒息间同样被带了过去,脸极近地贴到他身前。男人皮肤上的气息一下子扑满鼻腔,是她的沐浴液的味道,不算浓郁的西柚果香,她第一次在张敛身上嗅到如此甜美又如此不可思议的气味,不由多抽了两下鼻子,确认它们真实存在。 紧挨着的胸腔轻振两下,是他在闷笑。 “你是小狗吗?”他的唇贴在她额头上,低低地说话。 周谧身前的手指曲紧,抵住他胸膛,无声表达对这个形容的不满。 她的小拳头很快被握住,带至他身后,他重新揽住她,全身收拢了些,让面对面的平行相贴变为拥裹,他们像两张纯色的拼图碎片,即使现在上面多了一些细小的刮痕,但卡向彼此的感觉始终如初。 周谧听见张敛轻而长地叹了一声。 “好久没这样抱着你了。”他语气是由衷的。 所以这让周谧的眼眶急剧发热。 恍惚间,她产生梦回第一夜的时空交错感。她的手往他后肩攀移,好像一枝细小的藤蔓在深夜里壮大胆量绕捆树干,且不畏因此断裂:“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嗯?”男人的鼻尖往下抵了点,是一种倾听的表示。 周谧说:“我那次想跟你继续约,其实有个原因就是喜欢你的怀抱,你那天抱了我……” “唔,”她鼻子遽地堵住,有热乎乎的液体不能自控地从两颊下滑:“……一整夜,我好喜欢这样被你抱着……” 周谧完完全全地哽咽。 她讨厌死自己这个感性的,软弱的,极易露出破绽又极易自我溃败的鬼样子了。 可易于动情就像是个被祝福也被诅咒的天赋。 “我那天很糟糕的,”周谧继续说着:“你还记得吗?” 张敛回:“记得。” 周谧很怕眼泪鼻涕蹭到他身上,脸连同上身往后躲了点,却又被张敛毫不迟疑地圈回原处。 她不再动,继续闷闷说:“心情很差,很难受,空荡荡的,感觉自己不会好了,可你的怀抱把它治愈了,填满了……” “所以我第二天早上就那样说了,因为舍不得你,”她泪如泉涌,又跳脱地指出:“你衣服上潮好大一块了吧。” 男人气息温暖:“反正不是我的衣服。” 周谧破涕为笑:“可是会渗到你皮肤上。” “那没关系。”张敛低头,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安抚。他近在咫尺讲话时,连口腔里的味道都是那么干净好闻。 “你呢,”周谧扬了下头,目光黏去他下巴,鼻音略重地说:“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也要拿个秘密来交换。” 张敛笑:“有你这样先斩后奏的吗?” 周谧手指在他肩后不轻不重地掐两下,耍无赖:“我不管。” “你想知道什么?”张敛澄明的视线也落下来。 这一刻,他们完全意义上地在黑暗中看清彼此,或者说,他们的世界里只剩对方的眼睛。 周谧很有目的性地问:“你为什么愿意答应我每个月接着约?” 张敛寂静几秒,问:“注意过我微信头像吗?” 周谧说谎:“没有。” 张敛笃定:“你有。” 周谧抿一下嘴,承认:“好吧,我点开看过,是《死亡诗社》里面的对吗?” 她不好意思告诉他,发掘真相的当晚她就为此去重温了这部影片,并又一次泪流满面。 她害怕被他知道她居然有这么在意他。 张敛脸上又有了笑意:“知道那群男生为什么大半夜跑出去吗?” 周谧回想了想:“他们平时的生活太秩序太恪守规则了,在文学老师的鼓动下,就开始在天黑之后结伴去山洞里读诗。” 张敛问:“明白了么。” 周谧:“明白什么?” 背部的手来到她颊边,将她脸捧高。 男人的唇靠过来,亲吻她额心,亲吻她泪闪的眼角,亲吻她湿润的鼻头,最后停在她唇边,低语: “你就是我每个月偷跑出去要读的诗。” 第47章 话音刚落,周谧就笑出声来,是下意识的反应。太多心花承载不下,不得不从喉咙里排出来一朵。 “笑什么?”张敛的唇还若即若离地贴着她,鼻息湿热。 周谧挽唇,睫毛在他脸上搔着,声音细微:“不大相信。” 张敛问:“为什么?” 周谧说:“觉得你这人超坏的……” 她句子还没讲完整,就被他的唇堵住,很快很重的一下。 周谧感到胸闷,手在他背肌处发泄地拍打。 张敛笑问:“那还这么喜欢被坏人抱着?” 周谧狡赖:“就只是喜欢被抱……” 他又亲她,这次是吮咬的方式,牙关在她下唇惩罚地施了些力,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口是心非叼离。 周谧吃痛哼唧,心扑通猛跳,烫着脸龇牙恐吓:“小心我也咬你啊。” 张敛第三次吻住她,没有再离开。 他们更紧密地纠缠住,从头至尾,都如严密闭合的机关般互相嵌合。 身上甜蜜的沐浴露气味混合,他们就像两只动物,在满地浆果里纵情而热烈地嬉闹着,撕咬着。 分开时,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周谧抵着他颈窝喘气:“澡白洗了。” 张敛亲亲她发顶:“忍着吧。” 周谧别有用心地问:“这句话是你对自己说的吗?” 张敛鼻息促了一下:“是我对自己说的。” 周谧昂头,用食指拇指勾了个圈,轻弹他下巴:“要帮忙吗?” 张敛偏了下头,躲开,再回看她时,他眼底多了点狭弄:“准备兑现你刚刚说的第三句了?” 周谧一顿,反应过来:“才不是!” 回答的时候,她的手已恶作剧地精准定位。 张敛呼吸一凝,沉着声命令:“放进去。” 周谧在要逃脱前被他按回原处,他的手指挤进她手指的隙缝,控死了,不容挣扎地牵引,前进后退,似强制的舞步。 “还要我教么。”他嗓音喑哑,讥诮着,又很蛊惑。 周谧梗起脖子,开始红着脸自行发挥。 这一次似乎比以往更漫长,这种重复性的描摹对她而言亦是一种折磨。周谧浑身燥热,最后奇怪嘟囔:“是我生疏了吗?” 张敛在渐快的呼吸节奏里扯了个笑:“因为我喝了酒。” 周谧第一次知道:“喝了酒就会这样?” 张敛:“嗯。” “你故意的吧。” “你去查。” 肤色白的关系,感觉上来时,张敛的脸会泛红,耳廓也会泛红,这种纯天然的变化很诱人,会给人他在这一刻易于操控的错觉,可等他掌住她后脑勺,像要吞噬她一样,恶狠地吻上来时,周谧又觉得他还是那只一肚子坏水的凶兽。 卧室的灯重新被打开。 周谧偎依回张敛怀里,立马浮夸地把右手叉出去,直捣他鼻梁,还故意委委屈屈:“帮我按按,腱鞘炎了都……” 张敛想说点什么,最终一个字没讲,含笑捉低,轻揉她腕部。 她逞心如意地拱在他臂弯里,没忍住问:“你最后为什么要闭眼,嫌弃我技术烂不想再看到我了是吗?” 他脸微侧,靠近她额角,低声:“想象在你里面。” 周谧才恢复正常温度的面孔又变成红炭炉。 她钻回被窝,捂住大半张脸,大眼睛忽闪:“我要睡觉了。” 张敛垂眸,安静地注视了她一会,才将灯关闭。 两人又搂抱到一起。 周谧满腔暖意,声音脆灵灵,欣喜到连叠字都蹦出来:“晚安安,张敛敛。” 张敛被逗笑:“晚安,周谧。” 安静了一会,张敛肩胛不耐地动了动:“你从小到大真没摔下床过?” “没有!”周谧咬牙切齿。 “抱好我。如果我今夜掉下去,就扣你一个月工资。两次就两个月。” “……小心我告你啊。” …… — 翌日早上周谧一直睡到了自然醒,仍惺忪昏沉着不愿睁眼,翻身时感觉身侧有障碍,才猛然想起旁边有谁。 睫毛上掀,她找到正靠坐在床头看手机的张敛。 他的胳膊仍虚圈着她,视线也从屏幕来到她脸上。 “早啊。”他说。 周谧稍稍撑起上身,才发现他姿势虽随意懒散,但有小半边身子已经超出床缘,在尽可能地给她腾空间,随便一动,恐怕就要滑下床。 周谧忙抓紧他衣襟,人也往里侧飞快挪动,回归墙边:“你往里面睡睡啊。” “我睡得到吗?”张敛跟着动了下位置,看起来终于“安全”了一些。 周谧舒一口气,松开手,又听他说:“三米的床也不够你造的。” 周谧锤他胸口一小下。 旋即被张敛捉住,从手背交握,按压回他身前。他另只手也将手机摆回枕边,似乎要专心跟她说话。 他淡红的唇并未开合,双眼里仿佛就已经有不少情意脉脉的内容。 周谧脸微热:“一大早用这种求欢的眼神看着我干嘛?” 张敛露出一个很无话可说的笑:“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破坏气氛?” 周谧也跟着咧开两排珍珠一样的小牙齿:“这会气氛很好吗?” 张敛说:“这是我第一次没有醒来就走,还看你睡这么久。” 周谧控诉:“对哦,以前在酒店你都很早就开溜。” “开溜?”张敛呵一声,对这个描述无法苟同:“我不是学生,没有你那么闲。” 周谧把玩着他手,哼哼:“你之前都跟偷情怕被家里发现一样恨不能越早走越好,洗漱完留个吻,从此杳无音讯一整个月。” 张敛眼尾弯了点:“很想我吗?” “嗯,”周谧认为没有否认的必要,咕哝:“尤其前几次,会后悔只跟你每个月约一次。” 张敛倾身凑近:“我也是。” 周谧耳朵跟脸颊衔接一带被他的气息吹得发痒,咯咯笑起来:“那你怎么不提出加量。” 张敛说:“我说担心物极必反把你吓走,你信吗?” 周谧扬眼:“不信。” “不信算了。” 周谧开始目不转睛地描绘他掌纹:“回去后你会想我吗?” 张敛说:“跟你在一起时我就在想下次见面了。” 周谧竭力忍笑的样子像是怕嘴里藏着什么很大块的蜜糖会不小心掉出来,她的指尖顺着他最下面那根线蜿蜒而下,不敢相信:“你的爱情线好干净哦。” 张敛笑了声:“在封建迷信方面你倒是跟你导师一脉相承。” 周谧眼色腾变,用力捣一下他手心。 张敛重新攥住她手,不让她作恶。 她极力要把手抽出来,他就去咯吱她。周谧不敢笑得大声,只能像条被迫翻肚皮的小猫一般在他臂弯里乱拱,试图找回正常的体位和重心。 最后张敛翻了个身,压制住她。 床上的薄被在拉扯间变得乱七八糟,绞出两个人相叠的腿型。 她两只手腕被他单手扣进枕头,脑袋的正上方。周谧一动都不能动,姿态似受刑前被铐上墙面或十字架。 她心跳飞快。 他俯下身去。 他们都还没有刷牙。 所以这只会是一种边缘性的,极尽温柔、细密的惩治,他的唇若有似无地贴过她侧脸,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她的眼皮,像在用鼻息品鉴她面部的每一处线条,每一片皮肤。 周谧难抑地闷哼,胸脯起伏的频率越来越急。 最后男人脸逆光,哑着声说,“回去干你。”周谧受不住被他这样注视,面红耳赤地摆动一下,他才放开她。 — 吃早餐时,张敛又变回一尊禁欲的巧夺天工的神像,衬衣一丝不苟系至最高那一粒,坐姿端方,哪怕只是在处理有焦面的煎蛋。 周谧咕嘟吸着盒装牛奶,偷窥的小眼神跟打蛋器急速翻搅的蛋白霜一样,不一会要甩滴带糖味的点子去他脸上。 女儿花痴的蠢样被汤培丽尽收眼底。 她小幅度翻了个白眼,一如既往不留颜面:“谧谧啊,张敛是不是很下饭啊?” 周谧:“……” 她迅速拢起视线,垂下脑袋快速啃起吐司。 张敛瞥来一眼,勾了下嘴角。 周谧想想又理直气壮:“我看我男朋友怎么了。” 汤培丽明显敷衍:“哦哦哦好好好,你看你看,你看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起身离席,不打扰二人根本无法插足的磁场。 张敛扫了眼周谧母亲离开的方向,弯出坐来餐桌后头一个昭彰的笑:“你能不能收敛点?” “我就想看啊,”周谧拿叉子戳吐司:“你叫张敛我又不叫张敛。” 张敛说:“你还叫周谧,做过几件周密的事了?” 周谧哑口无言。 她又揪下一块面包,放嘴里慢慢嚼完,不再掂量:“你今天下午忙吗?” 男人看过来:“还好,我也在休息。” 周谧鼓了下嘴:“那你可不可以……” “嗯?” “陪我看电影?”她微微羞怯地摸了下脖子,又把手机掏出来当支撑邀约的砝码:“这部我上上上周就想看了,一直没时间,眼睁睁看着它下映,会很可惜的。” 张敛眯眼看了下她屏幕上的电影名,不假思索:“好啊。” 周谧杏眼圆溜溜,有些意外:“就答应啦?” 张敛:“嗯。” 他又问:“你这次不怕被人看到么。” 周谧点开选座界面,两指滑大,示意某处:“所以我准备坐最后,人最少的地方。” 张敛不置可否。 周谧搁下手机,再三确认:“你真愿意啊?” 张敛问:“为什么不愿意?” 周谧绕了下手指:“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些很琐屑很日常事情不太符合你画风?” “就像上次在地铁站一样……”她声音渐小,似在回想和判析:“不像是你会乐意做的事情。” 张敛失笑,叹口气:“你对我误解到底有多大。” 周谧抿高唇:“可你看起来真的很像那种……一直要放在玻璃防尘罩里面的存在哎。” 张敛忽然说:“手给我。” 周谧眼皮扇动:“干嘛……?” “给我就行。” 周谧递出手去。 张敛握住:“有防尘罩吗?” 周谧要抽,他不放,还更紧密地交扣住,她的右手,他的左手,就在桌面明目张胆地严丝合缝,他的眼睛也紧盯着她,逼问:“有吗?” 听见老妈似乎要从阳台回来,周谧慌乱地挣回来,抵了下高温的脸颊,重新举高手机,气势顿足:“那我订票了,你一句废话都不准再讲。” 第48章 看电影的地方选在了回华郡路上的一家商场。 为了配合张敛的衬衣颜色,周谧今天特意穿了件有泡泡纹理感的及膝白裙,背面是小心机的系带设计,整个人像一朵嫩亮的小茉莉。 假期的影城难免人潮汹涌,两人并肩立在取票机刷二维码时,过路人几乎都会多看几眼这对出挑的俊男靓女。 捏着两张票出来,周谧想看眼当前时间,又嫌要重新扒拉出包里的手机太麻烦,便双手作碗状,抬高到张敛胸前,一副讨要架势。 张敛垂了下眼,眉微挑:“怎么了。” 周谧说:“开包的动作太累了,我想知道还有多久进场。” 张敛展笑,心领神会地将戴有腕表的那只手交给她。 周谧立马一本正经捧来面前:“谢谢。” 她将他手翻平,低头仔细瞅上面的指针和数字。 张敛手表的外形是简洁耐看的机械感,表盘上有极为精致的陀飞轮,表壳的浅玫瑰金色意外符合他有点闷骚的个性。 周谧留意到上面微小的积家LOGO,也将本欲询问价格的念头吞回去。 “好啦,确认完毕,还有十七分钟。”周谧不再掬着,改为拎袖口,将他的手慢慢放回他身侧。 刚松开,她手被反握住,更准确说,应该是攥住。 周谧自认手不算小,然而张敛一整个人连同四肢,骨架都格外修长,手也大得过分,能轻而易举地裹住她。 周谧唇立马扬老高,胸腔里跟拨浪鼓似的来回咚咚响。 张敛倾身问:“是不是就想这样?费这么大劲。” 周谧说:“没有啊,真的只是想看看时间。” 男人低笑一声,明显不信。 周谧脑袋微热地抠他手心,又被他趁势变更姿势,十指交扣,限制住她一概的小动作。 被他牵住的整条手臂都有点局促地僵硬着,周谧仍在为自己辩驳:“我真没想过是这种发展……” 大庭广众的。 她心里甘甜又不安,小脑袋东张西望,像只怕被窃食的蜜罐。 但张敛恍若未闻,跟她把两张票都要来手里,抄回自己裤兜。 周谧努了下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怕我弄丢?” 张敛面色略显无奈:“你裙子没口袋。” 周谧后知后觉:“噢……” 他心好细哦。 不过她也不是知道第一天知道。 周谧抱歉:“是我多想了。” 张敛瞥她:“不止容易多想,还都习惯往负面联想。” “好啦——”她动用鼻音,瓮声瓮气:“以后我一定使劲正向联想,把你想成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大好人。” 张敛笑而不语。 他瞟了眼到收银台附近扎堆的人群,问周谧:“吃爆米花吗?” 周谧问他:“你呢。” 张敛说:“我都行。” 周谧说:“我也是。” 两个人相视笑,周谧的神态要更丰富灵动,她还挤了下眉心,像是被此间的氛围齁到。 张敛清楚问不出结果,拉着她径直往那边去,周谧偷翘着嘴角跟上,两人像从文艺电影里走出来一样,白塔与白鸽的具象。 刚排入队列,站稳不超过一分钟,周谧忽然听见侧方有人唤她:“周谧——?” 她惶然睁了下眼,循声找到人,居然是她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莫蕊。 女生理了齐耳短发,穿搭也与那时迥异,周谧多打量几秒才判断出人来,并与心里隐有印象的名字对号入座。 她兴冲冲地朝她走了过来。 周谧挤出个笑容的同时,飞速将手从张敛指节里撤出,大脑里只闪跳着一个漆黑粗大的词汇:恐怖故事。 她抽手的力气大得出奇,以致张敛都有几分意外。 莫蕊停在她面前,简单询问近况。 周谧勉力镇定地回答着。 莫蕊开始发出一些揶揄的音节,瞄了瞄张敛,又冲她挤眉弄眼:“哦嚯嚯~刚才就注意到你了,和旁边这位帅哥了。谁啊?不介绍下?” 周谧无法作答,哽喉几秒:“啊……就认识的人。” 莫蕊笑:“我之前一直以为你还跟路鸣一块儿呢。” 周谧感觉自己面部糊了石膏,艰难地调动着表情肌:“没有了,去年就分开了。” 莫蕊又看张敛,打趣:“这位新哥哥很不错啊,这就是美女的吸引力吗,身边帅哥就没断过。” “真不是你想的那种,”周谧急切地澄清:“别弄得人家尴尬。” 莫蕊摆明不信,但也不多问,只问了电影场次,发现不是同一场后,遗憾地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等她走远,周谧才轻吸一口气,又如释重负地吐出。 她转头查探张敛的面孔,确认他并无异色,才想起来跟他介绍,故意没话找话:“我大学同班同学。” 张敛目光从鼻骨落下来,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周谧又低头找他刚刚牵她的那只手,却发现他已经插回裤兜。 她的心脏像纸张被烟头烫开个小洞,并有猩红的痛意在一点点扩张。 周谧睫毛细微地抖了一下,脱口而出一句话:“我们回去吧。” 张敛蹙眉,似是没听清:“电影不看了?” 周谧紧抿了会唇:“嗯。” 张敛问:“为什么?” 周谧鼻头发胀:“就突然不想看了。” 她现在心乱如麻,很懊恼,很纠结,因为搞砸了一切,因为她胆怯怕事的个性。 张敛沉默了一会,问:“你确定?” 周谧点点头,不发一言。 “那走吧。”张敛抬腿转头,周谧也步步紧跟,从电梯到车库,他们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等周围基本见不到一个人,只有密密麻麻的车阵时,周谧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们逐渐从平行并排变成一前一后。 两人的间隙在拉大。 张敛觉察到了,放慢脚步,回头看,穿白裙子的女生竟然举着一边手,在无措地蹭泪。 他停下来,大步生风地走回去,挡在她面前:“哭什么?” 她把头埋很低,躲着他视线,嗫嚅:“我不是故意的。” 此时有车驶来。 张敛轻握住她胳膊,把她扯到路边,人像堵堤坝似的背身立在走道边缘:“什么不是故意的?” “哪件事,”他一贯地选择问清:“遇到同学,还是突然不想看电影?” 周谧抽一下鼻子,眼周湿红:“所有。” 她断断续续解释:“因为我那个同学,她经营公众号……现在在做自媒体,粉丝还挺多的,好几万,跟我们行业有联系,我真的很她怕认出你……但其实没有,然后你也不高兴了,我不是故意抽手的,可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你怎么这么爱哭,”张敛抬手给她拭去下巴盈盈欲坠的泪珠,又伸手把她揽来怀里:“一两句话就能交代清楚,非得这样。” 周谧闷在那:“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约会,我怕你不高兴,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办。” 张敛单手把票跟手机同时取出来看了眼:“还有三分钟,回去看吗?” 周谧扬眼:“还能看吗?” 张敛说:“当然能。” 周谧止住泪:“嗯。” 他重新握住她手,快步拉着她原路折回。 进影厅时,大荧幕上的影片刚过片头。 坐下后,张敛多注意了一眼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仍泪盈盈亮晶晶的,似夜间叶片上的露滴。 他没有再放开她手。 而她也用双手搭住,好似在珍惜地对待和弥补。 放映仪的光束自他们头顶陈铺开来,浮动的尘埃让那里看起来有如一个纯白星系。 周谧压抑着偏重的鼻息,装目不斜视,实际一直在用余光偷扫张敛。 男人很专注。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很专注,很投入,眼瞳和睫毛都被电影里的画面映成静谧的海蓝色。 周谧靠向椅背,把他手搭到腿面,用自己的虎口卡住他虎口。 她感觉他轻轻地捏了捏,像种回应或安抚。 周谧又发现,为了让她牵着,张敛右边手臂总拗在那,不由小声问:“你胳膊难受吗?” 张敛看了她一眼,反手覆住她其中一只手。 周谧还是轻微地问:“这样就不难受了是吗?” 张敛:“嗯。” 两人不再说话。 周谧忽然庆幸,幸好她选择坐在最后一排,这样她取出手机时,影响到的人只有张敛,而他大概率不会当面责怪她。 周谧一只手打字,输入五个字,发送出去。 张敛的手机嗡了下,他取出来,瞄了眼。 周谧听见他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随时能被杜比的音效淹没,但她的耳朵却能清晰精确地捕捉到。 她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跟他表白,跟他坦诚:我好喜欢你。 张敛没有回复,又把手机收回裤兜,保持原来的姿态坐在那里,双目亦直视荧幕。 须臾,他忽然侧过头来,压着声音问:“还看不看电影了?” 周谧不解其意:“啊?” 他胸腔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不看就回家。” — 一进张敛卧室,周谧就被按回门板,他亲得她透不过气,浑身酥软。 张敛的动作很少这样粗鲁,周谧脱力地要挂住他时,他又唰得把她裙摆扯回去,单手托抱,扔到床上。 周谧躺在他灰黑的床褥里,上面有他身体上惯常会出现的味道,很淡,但也很有归属感。 她盯着全白的天花板,似卧于冰天雪地,牙齿打架,兴奋哆嗦,每个毛孔都激烈地颤栗,甚至涌出羞赧又憧憬的笑意。 因为男人濒于失控的样子,像一头发怒的雄豹。 性感到无与伦比,无以复加。 她听到张敛去拉了下抽屉,再咚得阖上,在领地里作猎杀前的最后准备。 周谧被拖过去,男人冰凉的裤料摩擦过来,强烈的穿击感也跟着劈入她大脑皮层,如过电,她近乎目眩。 她难以忍受地张嘴急喘一声。 “喜欢我,”张敛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重复着她突发奇想的短信内容:“是吗?” 周谧嘤咛起来,面部剧烈地晕出红潮。 他衣服一件未褪,俯下身来,周谧的裙摆像被铲得堆积到一起的雪,露出了下方大朵红蕊的奶油色玫瑰,它们再次被挤压至支零破碎。 周谧吃痛地哼声,指甲发泄地陷进他后颈的皮肤。 等张敛用啃咬的方式取而代之,周谧也只能别无选择地搓揉他发根。 他死盯着她渲得红透的面孔:“喜欢我还装不熟?” “是不是真的喜欢?” 又在她耳畔气息灼热地逼问。 周谧一要启齿回答,他就让她根本没法正常开腔,只能咬紧了唇呜咽,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 神思抛高,陷落。 在快到难耐的上下迭动里,周谧感觉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不断分裂,又重叠吻合,分不清是谁在追逐谁,又或是谁在等待谁,迷乱模糊。 灭顶的体验压下来时,她的感官里唯剩张敛浓郁的双眼。 周谧全身抽搐,抱住男人的脖子,连呼吸都在发抖。 …… 他们一直在卧室待到了暮日西沉,周谧侧身窝在张敛怀里闭目养神,却怎么也睡不着。 身心餍足是种奇妙的体验,也会在结束后落入庞大的空虚,需要靠搂住对方来填补。 所幸他似乎也喜欢被她这样缠着。 周谧嘴角始终维持着微扬的弧度。过了会,又难以抑制地笑出两声,像一只偷食到快乐抖毛和哼啾的小白鸟。 张敛半靠在那,也勾唇,摩挲了两下她发线:“总笑什么?” 她眼睛仍没挣开,又往他身侧蹭:“短信里跟你说过了。” 张敛莞尔:“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周谧拧了会眉,认真作答:“我也不知道,可能哪个清晨或午后吧。” 张敛惬意地将她揽紧。 周谧又佯装变脸,嗔怪:“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刚才还一个劲问。” 张敛哂一声:“你这个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变卦的劲,我还真不敢确定。” “你呢,”周谧忽而张开眼皮,扬眸,食指中指架上他袒露的胸膛,像对目标确切,迈着小碎步的腿,一路不停地走至他下巴,夹住:“你喜不喜欢我?” 张敛任由她钳着:“显而易见。” 周谧顿住,不甚满意地嘟了嘟嘴:“我要你说出来。” 张敛看着她,眼里漫笑:“喜欢。” 他答得很认真,还毫不迟疑,周谧有些意外,笑着将头昂得更高:“真的?” 张敛捏住她手腕:“你剪刀都架来我脖子上了。” 周谧嘁一声,缩回手:“那我不使用暴力,命令你重新回答。” 张敛吸了口气,直接掐高她下巴,气势汹汹吻一阵:“喜欢,喜欢,要说多少遍。” 周谧心口发烫,胸窒地把他推远,翻过身去:“太累了,我休息了。”其实是问到想要的答案了。 张敛也躺下来,从背后拥住她,似弯月拢住了星辰。两个人的皮肤温暖地,毫无隔阂地相贴。周谧烦恼又开心地偷偷揉脸,好讨厌哦,腿酸就算了,脸也很酸是怎么回事。 第49章 很多时候,周谧都认为自己在男女方面的自制力与免疫力都太差了,并为此有几分鄙视自己。比如那时因为一句突如其来的表白就开启的初恋,还有她单方面认为已经彼此确定心意的张敛。 张敛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她不是很确定。 她到底喜不喜欢张敛。 说实话她拿得也不是百分百准确。但她想大概率是喜欢的,张敛能给她确切的悸动,无论好坏,甜蜜痛苦,是欢喜是沮丧,这些都会让她觉得自己在情爱方面尚还鲜活蓬勃,有层次丰富的滋养,而张敛的确是一位优秀全面的花匠。 所以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月的月尾,她就悖逆自己曾口口声声许下的“不来往不深交三个月一到当机立断”的承诺,开启了与张敛的同居生活。 真正的同居。 她住进了张敛的主卧,从深夜到黎明,他们都会像是两株完全契合的植物,以寄生或嫁接的方式缠绕在一起,成为彼此的养分与光露。 这一切不为人所知,他们白日在公司几乎无交集。 比起很具体明晰的“恋人”,周谧内心深处还是会用“情人”这个词来描述她与张敛目前的状态。 是过去那种关系的进阶版,但不是破解版。 但这不影响她对此乐此不疲。 偷偷摸摸的地下情会给她更多怦然心动。 她变得更爱在朋友圈分享状态了,尽可能地用更多方式跟心上人进行一些明目张胆又心照不宣的对话,而张敛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哪些只对他可见,哪些公开,每当这时,他会在短时间内私聊她给她单独发个赞,对,就是那个很老土的通常只会出现在班级群或家庭群的大拇指表情。 可周谧还是会对着它露出很久的痴汉笑。有回她“我就是演员”上身,装傻回复:老板,虽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了,但你怎么老发莫名其妙的表情骚扰员工呢。 当天晚上她就自食其果,在他身下尖叫连连,领略到何为“真正的骚扰”。 有时她也会主动骚扰张敛,问他一些工作上的棘手难题,像在叫一个程序完美的机械管家,代号Fabian。 张敛无一例外会给予指导,即便在出差或见客户,也会认真地编辑回复和反馈,字里行间都充溢着耐心。 她喜欢他们隔着会议室全透明玻璃墙的每一个对视。 喜欢在去倒水时提前通知,然后在吧台后擦肩而过时悄悄被他捏一下手。 喜欢他想方设法来客户部区域找事儿时“随意”搭在她椅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喜欢在电梯里制造“刻意”的偶遇,在同事们的眼皮子底下低眉敛目,等回到同一辆车里时,她就恨不得坐到他腿上去,在他的激吻里被方向盘硌到脊椎发痛。 喜欢他隔三差五给她订的每一束花,全部门都以为有哪位神秘男士在热烈地爱慕和追求她,周谧对外坚称是自己买的,但相信的人几乎为零,因为花材的品牌价格不菲,她大概率没这样的消费能力。 喜欢假期时窝在他怀里看一下午同一部电影或同一本书籍,他通常会从背后抱住她,一种嵌入式的叠抱的姿态,他是举世无双的与她完全适配的椅子或靠垫。她偶尔拗个刁钻的角度侧仰过头,他的笑和吻就会一并落下。 喜欢给对方吹头发,喜欢在洗脸时打水仗,喜欢在用餐时无所顾忌地叉他盘子里的肉类,喜欢敷上他送的金属色面膜,再伸平手臂,张开五指,对着他哔哔哔,说一句:“IAmIronman.” 他们是如此默契神会。 有时周谧甚至会觉得,他们前世就是同个人,一个饱满的,富有美感的,近乎无缺的存在,但后来他也犯下罪过,上帝就将他的灵魂分割为两半,投胎在一男一女身上,他们这辈子就成了对方的功德或劫数,冥冥之中的神力推动他们重新拼凑回一起,只是惩咒仍在,他们将难见天日。 同居第二个月的某个深夜,周谧曾面对面将这个异想天开的故事讲述给张敛听。 张敛淡淡勾唇:“那怎么才能破除诅咒。” 周谧想了会:“我也不知道,”又嘟囔:“等三个月时效一满,他们分开了,就能各自回到阳光下继续生活了,也不失为美好结局。” 张敛笑意收了些:“那他这辈子都完整不了了。” 他的反应让她心头揪出一阵密集的痛感:“是啊,所以这是惩罚啊,他这辈子都无法拥有完整的人格了。” 张敛忽然纠正:“周谧,你的故事很浪漫,但我可能没办法赞同。我认为我是完整的,你也是完整的,准确说,每个人都因为独一无二而完整。” 周谧否认:“我不觉得,我觉得自己缺陷很多。” “你有什么缺陷。”张敛蹙了下眉,像是大为不解。 周谧瞪着大眼睛,回忆了下:“很多啊,你以前都说过。” 张敛说:“可那些不是缺陷,是花纹,能给你增添美感,如果你那么平滑,光洁,万无一失,我可能也不会被你吸引。” 怅然和酸涩一扫而空,周谧咧唇笑开来,然后摆了下头,叙述自己的观点:“可我当初好像是被你的完美吸引的欸,就认识你的第一天,可能因为喝了点酒吧……” 她的神态似全身心陷入回忆:“那天酒吧灯光又特别暗,然后你正好坐在一片光里,半透明的一样,简直天神,我第一次见到把白衬衣穿得这么好看的人,纪录片里深海白鲸的感觉,很静谧,与世隔绝,我觉得跟我感受一样的人应该不少,我偷看了你好久,都没人敢跟你搭讪,也就我胆子比较大。” 张敛被她堪比追星彩虹屁的形容取悦,笑一声,不留情面地揭穿:“你是被男色吸引吧。” “那又怎样,”周谧被堵一下,立马化身卡带的留声机,发出可爱又尖细的挑衅:“怎样怎样怎样怎样,反正也睡到了,睡到就是赚到,我……” 话音未落,她就被他欺身按低。 气喘吁吁被他放开时,周谧面色酡红地抹了下盈满水光的双唇:“一言不合就堵人嘴是什么毛病。” 张敛倚回床头,有点儿懒散地斜着她:“再多说一句天神就要破戒了。” “噫——别人这么夸一下,你就不要脸地接受了?而且那只是初印象,现在……”周谧哼哼两声。 张敛问:“现在怎么了。” “凡、夫、俗、子。”她咬字很重地抛出这个成语。 张敛不以为意地勾笑:“挺好,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完美化。” 周谧眨了眨眼:“为什么?” 张敛说:“因为我本来就不是。” 周谧说:“可你又说你是完整的。” 张敛说:“完整不代表完美。” 周谧又躺下去,把脑袋枕到他胸口,双手搭腹,像只身心松弛漂浮起来的小水獭。 张敛顺手抚摸起她柔软的黑发。 周谧勾高眼睛,突然好奇:“你那时候第一次看到我什么感觉。” 张敛耐人寻味地轻笑一声,颇微妙。 周谧不快:“拒绝用表情闪烁其词蒙混过关。” 张敛用词明确了些:“很漂亮。” 周谧听得耳根微热,继续嘴硬:“你不也跟我一样肤浅吗?” 张敛说:“人看人第一印象基本如此。” 周谧无法反驳:“然后呢。” 张敛不假思索:“你一开始哭我就想对你有求必应。” 周谧心像被全糖的奶茶溅到那样烫得抽搐了一下:“有那么夸张吗?” 张敛:“嗯。” 周谧拧着眉毛:“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小部分原因吧,”他接着说:“更多是因为你的情绪很打动人。” 周谧思绪里又噗呲噗呲冒汽水泡儿:“可酒吧里到处是我这样的人诶。” 张敛捏了下她鼻头,停在那:“你脸皮最厚,非要跑到我跟前来。” 周谧憋住,双手捉开他手,没有放开,就像按泡泡纸那样一下下泄恨地压他手掌:“哦,你坐在那种声色场所招蜂引蝶的还怪别人扑过去了?” 张敛面部仍留有笑意,语气清淡:“之前怎么会跟你男朋友分开的?我记得那天你说是他提的。” 周谧微怔,警惕状:“干嘛,开始刨根问底挖我情史了?” 张敛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周谧不准备粉饰和掩瞒:“他说受不了我性格,说我总喜欢放大任何一件小事,再去折腾他,让他很累,他觉得到那个临界值了。而且那会是暑假,我人还在鹭岛,就他的家乡,吵了一架,很严重,他直接送我去了机场,到家后我就发现我的联系方式全都被拉黑了。” “说实话分得不明不白的,”她讲着话,面色渐而收敛,因往事的蒙尘而变得有点不那么鲜明和真切:“但可能也是我咎由自取吧。” 她眼神微黯地瞥了下从始至终注视着她的张敛:“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最迟研究生毕业就会跟他结婚,因为我们大三就见过双方家长了。” 张敛面无波澜,只说:“看得出来你那时候很喜欢他。” 周谧自嘲地哼笑一声:“多亏遇到了你,那晚回来我脑子里大部分就只有你了。转移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尽快陷入下一个男人。” 张敛也跟着弯唇,不予置评。 周谧又看回去:“好啦,我的情史介绍完毕,你愿意说说你的吗?不过我建议拆分开来当睡前一周故事说完哦,不然今天我们要通宵了。” 张敛闻言,一声未响,只敛目静静看了她好一会,看到周谧鸡皮疙瘩都跟多骨诺米牌似的疯速递进反应,他才启唇道:“我跟你一样,也只有过一段恋爱经历。” 周谧顿时眼如铜铃,一脸不可置信:“假的吧。” 她问:“是我……听过的那个版本吗?” 张敛问:“什么版本?” 周谧没有指名道姓,交代小道消息之源头:“就刚来公司那会听别人说的,VET的什么二千金。” 张敛说:“是她。” 周谧“哦”了声,消化着,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情绪,像在嚼一块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米饭,只能打趣:“你很牛哦,那可是VET。” 张敛笑:“VET又怎么了。” 周谧说:“说不上来,不过你跟那种女生在一起肯定比跟我在一起更……”她摘选着合适但也不至于贬低自己的形容词:“恰当合理?” 张敛说:“你是跟她差距比较大。” 他的直言不讳换来周谧凶神恶煞的重拳出击。 张敛揉了下胸口,笑着咳一声:“我说哪方面差距大了吗,你就要灭口了?” 周谧往外面偏头:“不想听了。” 张敛抚住她右颊,把她小脸蛋扳回来,强迫她正视自己。 张敛说:“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周谧脸鼓成小醋包,又把酸气往刘海方向吹:“那你长话短说速战速决,直接说分手原因就可以了。” 所以张敛选择性陈述内容:“因为我不……” 周谧忽然坐直,声音骤高地打断:“我突然又不想听了!” 张敛静了下来。 周谧垂了下睫,大概猜到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已经在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掉以轻心,误将话题引向雷阵,幸好她及时止步。 周谧的胸口很轻微,但也后怕至极地浮动了一下,浓秀的眉目再上扬时,她瞳仁里已是一片清澈通明,亮得像小灯泡:“我现在就只想被你抱着睡一觉。” 空气里凝滞须臾,张敛看着她眼睛,沉声吐出一个“好”字,便将她揽抱回怀里。 第50章 同居日期进入第三个月时,张敛房子大阳台上栽种的冰岛虞美人一夜之间全开了。 去年此刻它们还只是陈姨从家里带来的种子。 如今已经在窄长的木槽里摇曳生姿,有黄有橙有红有白,色彩鲜浓,花瓣半透,似高低不一的杯盏,将暮春甜酒一般的微风与日光斟于其中。 征得陈姨同意,周谧掐了几朵带去公司布置工位,还大方地留了一枝在张敛车上,说是她提前赠送的立夏礼物。 张敛欣然接受和道谢。 下车前,周谧一如既往地缠着他在前排吻别好多下,亲到她必须再补一次唇膏,又翻出包里的湿巾给他仔细擦拭。 张敛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周谧很喜欢被他这样安静地注视着,男人的瞳色总是看起来情意深浓。 当然,她本来就喜欢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以及跟他所有的肌肤之亲。 张敛身上的一切都是有温度的,很熨帖的,就像现在的天气。 周谧在日光里眯起眼,又在进地铁站前恋恋不舍回头,像小蜜蜂高频振翅般狂挥手。 张敛降下车窗跟她笑了笑,等她消失在下行电梯,才驾车离去。 张敛今天要去参加一个行业会,人并未来公司。去倒茶时周谧就没有煞费苦心地贴着他办公间走,而是规规矩矩地转悠去了茶水吧。 同部门的原总监碰巧在那弄咖啡。 周谧礼貌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原真瞄她一眼,露笑道:“你们明天上午要去K记那边比稿了吧。” 周谧微怔:“嗯,十点那一场。” 原真垂眼摁开关:“忙活一个多月了,明天终于能见真章。” 周谧接着纯净水,底气不足:“但愿能过,我第一次去这种场合,五家呢,竞争好激烈。” 原真鼓励:“肯定能过,而且我听yanyan说……”她忽然降低声音,靠过来贼眉鼠地问:“K记的季大总监跟你关系非比寻常啊?” 周谧惊异地圆起双眼:“啊?” 又忙不迭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种事。” 原真微微后仰了一下上身,一脸“老娘才不信咧”的表情:“你就别瞒着你真真姐了,我看你每条朋友圈他都会点赞,我们公司好几个人都有season微信,包括我,他可从来没给我们点过。” 周谧尽可能地想解释清楚:“就真的只有一起打游戏的……征战峡谷的革命友情,其他就没有了。” 原真拿起杯子,拍拍她左肩:“行了,没特殊关系肯定也是对你有兴趣,明天你一定得去哈,长长见识,顺便也给你们组撑撑场子拉拉好感度。” 周谧哽住,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说实在的,这一个月来她跟季节聊天或开黑的次数寥寥无几,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会传出这样的绯闻恐怕也跟张敛一些从不署名的浪漫行为有脱不开的干系,回去后她得跟他强调一下不要再送自己各种来路不明的鲜花糖果了。 周谧叹了口气,回到工位,叶雁一身红裙,又在好声好气地跟客户通着电话,但她翻着白眼加唇瓣翕动不停的样子,很像是条缺氧的金鱼。 周谧用余光留意了她一阵,想趁机澄清一下自己跟季节的关系,避免更多误会,但叶雁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 感觉一时半会应该是插不上话了,周谧只能摸着鼠标重新滑亮屏幕,抿口茶,接着做月报。 叶雁的这通电话果然可以用“旷日持久”来形容。 近半个钟头,她才啪得放下手机,捶胸顿足猛灌水。 周谧瞥她一眼问:“怎么啦?。” 叶雁叹口气:“还不是恩美那个事儿逼,动态二维码都出完了,突然又要改,让我怎么跟设计那边开口。” 她思忖少刻,忽然望向周谧:“你能在群里吱一声么。” 周谧愣了愣:“什么?” 叶雁说:“就客户也在的那个恩美奶的群,你在群里@他跟他说下,重做静态确认得收费,因为相当于重新制作了。” 周谧微微紧张起来:“要怎么说?” 叶雁:“你自己想啊。” 周谧歪头,挠了下脑袋,浑身不自在起来:“要是我说不好惹客户怎么办。” 叶雁说:“不会的,表达清楚就行了,赶紧,拿到反馈了我还得跟创意那边说。” 周谧说:“好吧。” 她打开word,跟要写千人动员大会演讲稿似的,绞尽脑汁地编辑起得体礼貌的文字消息。 感觉差不多表述到位,她信心不足地复制给叶雁审核。 叶雁笑哈哈:“你在写检讨吗?” 周谧:“……” 叶雁帮她精简成两小段,变更了部分用词和语气,重新发回去给她参考。 周谧在聊天记录里仔细对比两版说辞,果然叶雁的那版不仅简洁明确,也更专业有力,不卑不亢。 叶雁说:“说清楚事儿就行了,甲方只是爹,不是太爷爷。” 周谧颔首“嗯”了声,表示学到。 周谧先谨慎地艾特客户群名,才将这段加费用的诉求传达出去。 客户很快回了句:还要收费啊。 群里霎时无人开腔,周谧愈加紧张,小心翼翼地戳了个“嗯”,回车,又去眼神求助叶雁下一步如何行动。 她发现叶雁正在全神贯注地叩字,屏幕里显示的聊天框似乎也是同个群。 周谧暗舒一口气,放松停在键盘上的,局促不安的双手。 下一刻,她看到她的leader在群内冒头,仿佛早在等候良机那般: 奥星-Yan:这是跟恩美的第一次合作,我们当卖个人情,钱就算了。 奥星-Yan:[抱拳] 客户了然并感谢地回了个[抱拳]。 周谧瞠目结舌,盯着屏幕半天没挪开视线。 还可以这样的吗?这算不算卖她?她费尽心思怕得罪客户,结果还是被动成为那个唱黑脸的人? 周谧耳朵的颜色在难以理解地加深,并蔓延至颊畔。沉默了好一会,她困惑地偏头去看叶雁,想问清楚。 而对方似预料到那般于同一时刻侧过脸来,并无异样地弯了弯唇,语气也很真诚:“mimi,谢谢你。” — 这是周谧第一次对她的上司产生动摇,来奥星为数不多的这几个月,叶雁在她心里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女斗士,是做工精致的指南针,能兵来将挡,也能指点迷津。 尽管郁闷难解的情绪在一天的累积下已经快涨出她脑神经,周谧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张敛。 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天。 六点时还发来短信告诉她晚上在酒店吃饭,会待到比较晚,让她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周谧故意带小情绪地回了句:那我今晚睡次卧。 而他早已摸清她路数:我今晚也睡次卧,记得给我留门。 周谧眉开眼笑:你不是吐槽我装饰出来的阿依莲俱乐部容易让人失眠吗? 张敛:你在就影响不大。 周谧:我又不是安抚巾。 张敛:你是哄睡故事。 周谧心花怒放的哦了声。 其实,只要不在公司,张敛都会跟她比较具体地汇报每日行程。 这也会让周谧时常产生一种她与张敛已是一对新婚夫妇的错觉。 早在十来岁时,她就曾少女怀春地想象过自己未来婚姻的画面跟细节,其中有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场景就是:在外应酬的丈夫,洗手作羹汤的妻子。 跟她的爸爸妈妈一样,各司其职,偶有争执,也温馨踏实。 但进入高中大学后,她的主观意识强化,并在多方思维与社会新闻的侵淫下,逐步变更观念,树立起个人事业远比相夫教子更为重要的想法。 与路鸣恋爱前,她大脑里并无明确的择偶观。 但跟路鸣恋爱后,她的伴侣便有了具象,那就是路鸣的样子。他们曾去很多地方旅游,山川云海,落日长河,一望无垠的花林和草野,也曾求佛问签绑同心锁,会在红丝线扣着的木牌上写字许愿画两张挤在一起的Q版笑脸,坚信他们会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然而再多的仪式与信念都随风散在了鹭岛夏夜的潮气里,化为连青烟都不如的虚无。 分手后,她建立起来的、鲜艳清晰的择偶观,也像被熔掉的滴胶画一样,又模糊为一团。 乃至今时今日。 现在她有了新的爱人,对他的爱意不见得比先前的路鸣浅淡。 但她潜意识里从未将张敛与“丈夫”这个名词画上过等号,甚至清楚他绝非良人。 因为了解他不婚的选择,所以也会尽力克制自己生出无谓的期待。 可即便如此,站立在三月之期的倒计时里,周谧依旧会有大考出分,审判终至的忐忑难安感。 就像是从头到脚被绑定在时钟的指针上,每一天都在一圈又一圈的悬浮中度过,或快或慢。 她无法改变张敛,张敛也无法改变她。但他们必须交出非A即B的答卷。 所以他们都对此事避而不提,“享受”当下,不约而同地拖延着。 洗完澡,周谧就回了房间。 自打不再分房,张敛卧室的四件套的颜色就变得丰富明快了许多,从黑灰更换为现在的浅栗或雾蓝。 为了照顾她的体验和喜好。 周谧没有说其实她并不反感之前的色调。 群里还在为明天的提案做最后冲刺,周谧混在里面聊了几句,不再生疏,能很好的插入,转正以来的这一个多月,她身上也渐渐有了奥星氛围——这是张敛拿来形容她的。 而得到这个评价的那晚她就在客厅里一边转圈圈,一边跟客服似的连打了多个差不多内容的电话联系媒体,并因此满头大汗。 张敛就坐沙发上笑而不语地看着她。 像个饶有兴味的监考老师或面试官。 结束最后一通后,他问:“打完了?” 周谧平复着心情,检查了下:“嗯,没有了。” 她随即被他打横抱起,塞进主卫一道洗澡。他们在氤氲缭绕的热气里一直或深或浅地接吻,亲一会就停下来鼻尖相抵,不自觉地发笑,皮肤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考虑到明天很早前就要去公司,周谧比以往更早一点地关了机,躺回床上。 她给张敛发消息:我先睡啦,明早九点就要出发去K记大楼。 张敛回:好。 想想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敛直接拨了通电话过来。 周谧接通,就听他说:“路上了。” 周谧“喔”了声,又瓮声瓮气:“那——要不要等你呀。” 张敛说:“私心希望你等着,公心还是想你早点睡。” 周谧弯唇:“我还是等一下吧,毕竟我对你有一丢丢私心的。” 张敛说:“睡吧,我还得一刻钟。” 周谧说:“这还怎么睡?明确告诉我时长,不就是想让我数着时间入睡困难。” 张敛明显笑了:“只是想表达不会马上到家。” 周谧歪了下身体,霸占张敛的枕头:“如果我偏要等你怎么办。” 张敛说:“那我只能开快点了。” 周谧咬拇指,无法控制地傻笑:“你还是注意安全吧,我打一把游戏等你好了。” 张敛立即改口,语气还凶了点:“给我睡觉。” 周谧快笑出声来:“就我一个人打又怎么了嘛。” 张敛说:“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 挂了电话,周谧打开王者,准备开一把大乱斗速战速决,用以打发等待张敛的这段无聊空档,不料才一登录就被季节的小号拉进了双人组排。 周谧担心他秒开,忙打开语音:“抱歉!我今晚可能没办法排位。” 季节回道:“因为要早睡吗?” 周谧“嗯”了声:“明天很早就要去你们那边了啊。” 季节说:“看你心态很好啊,这么晚了还上游戏。” 周谧顿了下:“反正不是我提案和问答,只是去围观学习的,”她又说:“你排吧,我打一把乱斗就睡了。” 季节说:“一起吧。” 周谧微怔:“也行,就是感觉对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了。” 话音刚落,季节已经退组重开模式。 不知为何,这种本该八九分钟就结束的娱乐模式竟然打得很胶着,到十二分钟时,周谧已经有些坐立不安,时刻担心张敛会突然回家,好不容易推完二塔,客厅门响果然如魔音穿耳。 周谧心也跟着一咯噔,匆匆关闭语音喇叭,趁着死亡时间在组队频道极速打字:我可能要挂一两分钟机。 季节回了个:? 周谧:尽管举报我!只要你别生气! 她迅速把手机塞枕头底下合眼装睡,并努力保持呼吸均匀。 黑暗里,她听见张敛进了房间,脚步朝自己这边的床畔逼近,不由在被窝里捏紧手指。 她的额头被亲了一下,对方似在刻意控制力道,使得这个吻近乎没有实感的轻,像蝶羽掠过一样。 周谧攥得指节发白才不至于让自己过分明显地扬唇窃笑。 男人气息渐远,走去了盥洗室,并关上门,而后隐约传出水声。 周谧长松一口气,重新扒拉出手机,摁亮。 屏幕上,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是胜利方。 她眉心骤紧,赶紧切回微信,给季节发消息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刚刚突然有点事。 季节回:没关系啊,反正赢了。 周谧又发过去一小女孩低头认错的表情包: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挂机行为连坐我司team,求求了。 季节也发来一个“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表情: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 他又问:你明天要来我这的是吧? 周谧回:嗯。 季节说:你们是上午最后一场,要不结束之后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