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至初冬,四下便显得寂静辽阔许多。 灰蒙蒙的雾混杂着冰碴与雪屑,悄无声息渗进空气里头,即便咬不着,也像极了脆生生的冰淇淋饼干。 天空投下淡蓝色阴影,云和雪则是一团又一团的纯白。仙门灵气盘踞,自天边引出和煦温暖的淡黄色微光,如同丝带绵延数里,穿梭于群山之间。 冬日的鸟雀消匿无踪,少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声响,在一片宁寂中,踏雪而过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听说了吗?掌门他女儿,就秦萝,昨日从寒霄峰半山腰摔下去了。” “这事儿谁不知道?那小祖宗闯祸闹事也不是头一回,这次幸亏有法宝护体,才没受太重的伤。” “这天寒地冻的,她独自一人去寒霄山做什么?我还听说,秦萝被发现后一直呆呆愣愣的,好多事情记不起来,像是摔坏了脑子。” “不会吧?虽然那孩子平日里挺淘气,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人声夹杂着簌簌雪声,从极近的地方慢慢飘远,直至越来越小,没办法被听见。 窗棂旁的人影微微一动,日光摇曳,映亮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 这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她生得白皙漂亮,颊边有几分婴儿肥,被衣领上的绒毛一裹,如同软绵绵圆乎乎的白团子,粗略一瞧,倒和雪景有了点交映相融的意味。 房间内再无旁人,女孩却茫茫然摸了摸后脑勺,用低不可闻的音量软声开口:“他们……是在说我吧?” [呸呸呸,别听他们瞎说。你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而已,哪是什么“摔坏了脑子”。] 另一道声音凌空响起,话至中途,多了点忧心忡忡的迟疑:[不过秦萝啊,你命有大凶,一生中劫数不少。这修真界处处凶险,千万小心。] 秦萝认真点头。 在昨天以前,她一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年级小孩,没想到捉迷藏时一不小心摔下楼梯,再睁开眼,所见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脑海里响起的声音自称[见习天道],据它所说,这个世界名为“上清”,因灵气汇聚,生出了千家百派的道法争鸣。 上清界地域辽阔,横贯九州,不但有剑道、丹道、法道、生死道、鬼道、食道等等修真门类,更有多如繁星的宗府林立,其中三山四宗五大世家坐镇南北,威名赫赫。 至于秦萝,便是四宗之一苍梧仙宗的掌门之女。 [你本应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你爹身为正道剑圣,结了不少仇家。在你一岁那年,有邪修潜入仙宗内门,对你下了摄魂咒——没成想当年的天道不管事,稀里糊涂一弄,摄魂变成换魂,让你和大千世界里的另一个女孩互换了。] 昨天醒来后,天道这样解释: [如今世界法则重新洗牌,我们在逐一解决过去留下的烂摊子。虽然有点难,但还请你慢慢习惯全新的世界。] 它说得轻巧,毕竟对于天道而言,这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在秦萝看来,却是过往人生的杳然无踪。 像是被骤然戳破的气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咻地窜上天空,见不到影子。 七岁的小朋友听完吸了吸鼻子:“那我……见不到陈姐姐秦老师和宋院长了?” 天道老实回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的。] 于是白团子的眼眶开始明显泛红:“苏萌萌薛小可,也看不到了?” 年轻的见习天道见不多识不广,莫名有点慌:[是、是吧。] 于是白团子的眼珠被水花染成汪汪的荷包蛋:“春天花花福利院……” [嗯,没错,它也——诶诶诶你别掉透明含盐溶液,不是,别哭啊!] 救救救救命啊! 身为天道,它精通治国之策,也对通天术法了如指掌,然而翻遍记忆里的典籍书目,对于如何哄好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古往今来竟找不出任何标准答案。 这是个横贯古今的历史性难题。 天道罕见地手足无措:[等等!有有有办法!你听我说!] 秦萝抿唇,低着脑袋擦眼泪。 天道的语气更软几分:[修真界以灵气锻魂炼体,只要修为抵达一定境界,就可以穿梭于大千位面。到那时候,别说春田花花福利院,连摩尔庄园都能去玩一遭。] 它看见秦萝头顶的呆毛晃了一晃。 她问:“真的?” [绝对真!骗你是小狗!] ——在小孩儿看来,“骗你是小狗”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说服力杠杠的。 秦萝只有七岁,即便再懂事,遭遇此等剧变,也还是在房间里用了整整一夜接受现实。直到这会儿坐在床头,才开始认真梳理自己的处境。 [那个和你互换的灵魂闯了不少祸,仗着掌门之女的身份横行霸道。] 她刚进入这具身体不久,记忆没能完全融合,仍是模模糊糊的。天道小心翼翼阐述现状,时刻关注她的神色:[她在宗门里的名声不太好,也没什么朋友。] 在它的印象里,秦萝在福利院人缘绝佳,身边总是围着大大小小的小朋友,此刻这般境遇,落差定然很大。 它话音方落,屋外便扬起一串敲门声。 秦萝吸了吸气,下床把门打开。 木门一开,寒风也呼呼啦啦闯进来,其中一些撞在秦萝侧脸,让她忍不住咳了一下。 来人身形微顿,迅速把门关紧。 进屋的是名少女,年纪很轻,大概在十六岁上下。因用一袭面纱遮掩了下半张脸孔,秦萝没办法看清她的容貌,只能瞧见一双清清泠泠、略显阴沉的柳叶眼。 这是她娘亲的亲传弟子,楚明筝。 秦萝努力在脑子里梳理关系。 她爹爹秦止用剑,娘亲江逢月则是闻名天下的乐修,一手琉璃骨笛出神入化。楚明筝是被夫妻两人收养的孤儿,听说音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 目光掠过少女面上的白纱,秦萝眨了眨眼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视线。 修士们时常离开宗门,要么降妖除魔,要么参与秘境历练。 楚明筝在一年前的秘境中突逢意外,身中无名剧毒,不但容貌尽毁,还丧失了全部听觉,只能通过唇形分辨别人的话。 身为一名乐修,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模糊的记忆里,秦萝能看出小师姐过得不好。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天赋异禀,才被江逢月收入门下,如今听不见声音,乐修一道从此夭折,再也没有突破的可能。 江逢月心疼徒弟,将她留在门派好生休养,可惜宗门里的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曾经的秦萝就是其中一个。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在秦萝有限的记忆里,楚明筝于她,是个抢走了父母宠爱的坏女人。 明明她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 为什么爹娘总要让她向小师姐多加学习,虽然她的筝弹得并不出色,可她每天每天都在努力。 团年饭也是,家中聚餐也是,为什么非得把那个人带在身边。 许许多多的抱怨凝在一起,直到楚明筝由天之骄子陨落的那天,轰然爆发。 然而事实是,秦萝嘲笑、冷待、讽刺过她,而今躺在病床上,唯一前来看望的人,居然只有这个小师姐。 察觉到女孩的停顿,楚明筝握紧手中瓷瓶,微微低头。 师尊与秦前辈去了幽州除妖,临走前将秦萝托付给她照料。她知道自己不讨这孩子喜欢,与秦萝相处时,从来都小心翼翼。 “你体内沾染了寒气,太烈的药有损经脉,需要用温和的丹丸日日调养。” 楚明筝递出瓷瓶,被一双莹润白嫩的小手接过,她动作小心,没碰到秦萝指尖。 ——自她身中剧毒,秦萝曾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死死盯着她脸上可怖的伤疤:“以后别碰我,真恶心。” 女孩乖乖接下,重新坐回床头,恍惚之际,楚明筝看见秦萝轻轻张了张嘴。 她懂一些唇语,认出那两个被耳朵排斥在外的字。 ……谢谢。 秦萝见她怔忪,在心里小声道:“我说错话了吗?小师姐怎么不动了?” [之前那个秦萝从没对她讲过这句话吧。] 见习天道懒声答:[楚明筝相当于你爹娘的养女,自从中毒以后,秦萝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差。] “可她还是来给我送药。” 秦萝恍然大悟:“小师姐真是个好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天道听罢哼笑一声,没解释更多。 七岁的孩子太小太小,秦萝又从小生活在爱意的包围之中。 它很难让她明白寄人篱下的进退两难,也不忍心告诉她,楚明筝并非不计前嫌,而是一步步走在艰难的夹缝里,竭力平衡与她、与她爹娘的关系。 这是种没有选择的困境,对于自小被收养的楚明筝而言,最大奢望就是不被讨厌。 秦萝哪里明白这样多的百转千回,一边往嘴里塞了颗圆滚滚的小丹丸,一边板着圆脸认真思考: 小师姐对她这样好,她以后也要对小师姐好好的。 小孩子的喜欢和讨厌就是这样简单。 小师姐带来的丹丸带着淡淡水果香,咬在口中软软糯糯,如同吃着软糖。 楚明筝还在那句“谢谢”里愣神,猝不及防,与秦萝四目相撞。 雪一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鼓一鼓,因为吃了甜食,小女孩的双眼诚实地弯成月牙。 那双眼睛里盛有活泼的喜悦,除此之外,似乎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类似于崇拜,或是感激,亮盈盈悬挂在眼底,仿佛能一股脑撞进她心口。 楚明筝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暗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一个晃神,左侧脸颊嗡地一痛。 附着在她身上的剧毒无名无解,即便是药王谷里德高望重的医修,看罢也只能叹气摇头。 随着时间流逝,此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来刺骨疼痛,需要涂上药膏缓解。 “抱歉……” 伤疤像在被火灼烧,楚明筝稳下心神:“我得去擦药。” 秦萝最讨厌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楚明筝特意出了房门。 她被滚烫的痛意折磨得没了力气,勉强掀开面纱,靠在墙上拿出铜镜,只需一眼,就能见到整张怪异的面庞。 毒素集中在左脸。 少女原本生有一副精致温和的模样,双目细长、鼻尖小巧,弯弯如新月的眉眼映着莹白肌肤,十足漂亮。然而自下巴往上,整张左脸仿佛被火焰灼烧过,遍布狰狞的深红色疤痕。 她摸了一下,眸中阴影更深。 冰凉的药膏被涂抹在深红伤疤,楚明筝自厌地加重力道。 她不想辜负师尊的期望,如今却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既然解毒已是无望,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当她是个笑话。 她明明已经那么那么地努力,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 寒冬的冷风吹得双眼发涩,楚明筝听不见四周的声响,却感受到身侧一股暖呼呼的风,带着甜甜清香。 少女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秦萝正在看她,或是说,在看她脸上那块骇人的伤疤。 “怎么出来了?外面冷,你先回房——” 楚明筝匆忙侧过头去,心口突突跳个不停,然而话音未落,身前的秦萝竟直直立在原地。 没有预想中鄙夷与厌恶的神色,小女孩圆鼓鼓的脸颊映衬着同样圆乎乎的双眼,睫毛一眨,从眼眶生出浅淡的红。 这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她一定把秦萝吓坏了。 楚明筝本想说“对不起”。 可她的嗓音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萝张开了薄薄的唇。 一切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发生在初冬清晨的梦。 雪团模样的小女孩踮起脚尖,环住她的后颈往下压,让楚明筝与自己的视线位于同一条水平线。刚从被窝里出来的小手绵软暖和,覆盖在寒冰般的皮肤上,晕开一层温暖的浪。 楚明筝看见她道:“小师姐,是不是很疼?” 像这样的疼痛,她早已经习惯了。 楚明筝想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在下一瞬,秦萝仰头靠得更近了一些。 热腾腾的奶香伴随着绵绵呼吸,轻飘飘扩散在她脸颊。一根圆圆的拇指在伤疤附近揉了揉,秦萝鼓了鼓腮帮子,轻轻吸入一口气。 凉丝丝的冷风里,裹挟着女孩绵软的气音:“吹吹,呼——” 第2章 秦萝的脑回路很简单。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起,身边就只有小师姐在无微不至地照料。做人应当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小师姐温温柔柔,令人感到心安。 秦萝喜欢这样的感觉。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大不一样,不用担心倾吐情绪之后的尴尬。她喜欢就是喜欢,想要亲近什么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 尤其是见到楚明筝脸上伤疤的时候。 说老实话,秦萝最初被吓了一跳。 那并非多么美好的景象,疤痕盘踞在少女凝脂般的皮肤上,平添惹人心悸的狰狞可怖。在初冬朦胧的雪雾里,她见到小师姐闪躲的动作,以及毫无血色的唇。 [她这是毒发了。] 天道沉声解释:[这种毒极狠极烈,发作起来剧痛难忍……真可惜,楚明筝本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秦萝算不上聪明,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在那样难受的情况下,小师姐之所以走出门外,是因为不愿吓到她。 许许多多的记忆浮上心头,像水里咕噜噜的泡泡。 她想起这具身体曾经说过的冷嘲热讽,想起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关于“丑八怪”、“聋子”和“废物”,也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女孩的影子,袅袅婷婷、皎如秋月。 小师姐曾是个名震仙宗的天才。 现如今,她却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旁人,就连剧毒发作,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想,千万不能吓到其他人。 ……她该有多难过。 “小师姐,还疼吗?” 清甜热气涌上前来,楚明筝猝然回神。 直觉告诉她,秦萝和以前不太一样。 自打昨日从山腰坠落,这孩子便一直懵懵懂懂,看她如同看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秦萝自称识海动荡,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可就算记忆混乱—— 秦萝的眼睛很亮,鼻尖与她只有毫厘之距,肉乎乎的手掌则搭在她后颈,软软绵绵。 太热了。 她不习惯如此亲近的触碰,慌乱后退一步,迟疑瞬息,才稳下心神开口:“今日……有新弟子拜入玄机峰。师尊传来信函,你若无事,可与那人来往一二。” 苍梧仙宗道法众多,秦萝楚明筝一类的乐修居于闻月峰,方才被提及的玄机峰,则是法修的地盘。 秦萝一时半会儿有些懵:“那人是谁?” 她瞧见小师姐顿了一下。 楚明筝:“你曾孙。” 秦萝觉得很恐怖。 虽然天道向她科普过,修真界里年龄不是问题,同样是一对姐妹,姐姐二十多岁嫁人,或许妹妹要等到千百年以后,才能遇上一名如意郎君。 可是她才七岁!连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为什么要被人叫作曾奶奶呜呜! 楚明筝重新戴上面纱,在前往玄机峰的间隙,向她介绍了那位曾孙江星燃。 江星燃与她母亲是同族,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辈分。 江家位于繁荣富庶的沧州,乃是五大世家之一。江星燃身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虽然天赋异禀,却被养出了一堆臭毛病,这回拜入仙宗,听说是受到家长强迫,想让熊孩子好好吃一番苦头。 秦萝听得认真,直到跟着楚明筝出了小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她们正位于闻月峰中,仰头遥遥望去,崇山峻岭一重接着一重,因为距离太远,全都成了鼓鼓囊囊的雪白棉花糖。 就算坐上小汽车,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另一座山峰吧。 秦萝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见小师姐凭空拿出一本深褐色旧书。 书页一翻,整本书居然瞬间大了十倍不止,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毯,飘飘然浮在半空。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哇”。 “上来吧。” 古书乖乖落在地面,楚明筝轻车熟路行至其上。若是以往,她总会尽量避免向秦萝搭话,今日却不知为何,迟疑着继续道:“等你修为到了筑基,也能随心所欲操控此类法宝。” “真的?” 秦萝快快活活跳上书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小虎牙:“我可以不用书吗?” 她的情绪毫无遮掩,嗓音里带了甜腻腻的笑。向来孤僻少言的少女微微抿唇,低声回应:“自然是全看你的喜好。” 小朋友双眼里的惊喜简直要溢出来。 秦萝定神思考,御剑飞行的确帅气,但在修真界太过常见,很没有个性。 与它相比,仙鹤和七彩祥云似乎更加特别,飞天扫帚也不错。 秦萝左思右想,两眼放光地拉了拉楚明筝袖口:“小师姐小师姐,你觉得御床飞行怎么样?别人站着飞,我们能躺着飞睡着飞,一定很舒服。” 试想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她躺在床上盖着热烘烘的被子,整个人舒舒服服蜷成一团,小床越升越高,穿梭在雪花、山川和云朵之间。 东风一吹,她并不觉得冷,伸手就能碰到天。 哇,想想就觉得有趣。 秦萝想得入神,古书腾空的刹那,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腕。 楚明筝身形微僵。 她中了毒,面上又是如此不堪的模样,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不敢触碰,唯恐染上同样的毒素。 ……秦萝定是摔糊涂了。 考虑到她修为不高,楚明筝特意在四周设下防风阵法。冬风被阻拦在结界以外,只有冷空气仍在簌簌淌动。 眼睁睁看着地面越变越小,秦萝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飞行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远离,直至最后,整座山峰都成了隐匿云烟里的黑白水墨画,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漂浮着纯白的云朵。 秦萝伸手碰了碰,只感觉到一股缥缈的气烟,原来不是棉花糖,也没有甜滋滋的味道。 古书一路前行,玄机峰随之显露身形。 与四周清一色白茫茫的山峰相比,这座山显得格外突出。法修擅长符文阵法,玄机峰处处设有法阵,降温的升温的比比皆是,让一座山峰有了截然不同的四时之景—— 此处还是生机盎然万物回春,前行数米,立马就成了幽谷积雪,朔风连天。 “小师姐小师姐!你看桃花!” 袖口又被拉了拉,楚明筝顺势低头,望见一片清雅朦胧的薄粉。 那种景象不过源于十分简易的阵法,对于修士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却很感兴趣,脆生生继续道:“那里和春天一样暖和吗?” 她不擅长回应这样的热情,拘谨答了声“嗯”。 秦萝兴致更高:“我们以后能去摘桃子吗?” 楚明筝瞥见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 那目光里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腾涌一般向她而来。 自从身中剧毒,向来只有同情、鄙夷和怜悯环绕在她身边,楚明筝恍然地想,已经许久没有人如这般朝她笑过了。 快乐仿佛拥有蔓延滋生的魔力,心里闷闷的重压莫名轻了一些。 她嘴笨,还是答:“……嗯。” 御器飞行速度极快,秦萝见到她曾孙时,首先望见一身明晃晃的黄衣。 若是其他人,定会一眼看出那身明黄外袍价值不菲,鲛丝与天蚕丝交叠勾缠,于日光下淌出宛如流水的虚影。广袖裁剪得当,随风而起之际,扬出蝴蝶振翅一般纤美流畅的弧度。 衣袍主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书册,另一只手抓了几颗浑圆果子。 他生有一张凌厉夺目的相貌,睡凤眼纤长微挑,眉宇如墨,鼻梁高挺,虽然五官尚未长开,却已能窥见几分恣意风华。 秦萝眼里的江星燃:哇塞!这个男孩子!头发比她还长! [崽,你千万要小心。] 见习天道在她识海中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对你的好感度只有—10,接下来定会百般刁难,让你下不了台阶。] 秦萝琢磨好一会儿它的话,最后挠挠脑袋:“天道叔叔,他的裤子很好玩吗?” 天道:…… 大失策,小孩听不懂什么叫“纨绔子弟”。 她在这边同天道讲悄悄话,没发觉不远处的江星燃眉梢一挑,显出几分挑衅的味道。 江家所在的沧州城池林立,可谓一等一富庶。他被送来这大山深处,本就极为不耐烦,后来还被爹爹再三嘱咐,要与自己的曾奶奶处好关系。 哼。 就这还没他高的小丫头片子,想让他叫一声“奶奶”? 他可听说了,秦萝此人顽劣不堪,是苍梧仙宗里的万人嫌。 两人曾经匆匆见过一面,对方仗着辈分趾高气昂,把江星燃呛得急火攻心,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 黄衣男孩用力握紧拳头。 如今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八岁男人,一定要找回场子,给秦萝一点教训! “楚师姐。” 江星燃欠身,向楚明筝简单行礼,旋即话锋一转,略微扬眉:“还有……秦萝小妹妹。” 他把后面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做好了秦萝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那丫头晃了晃毛领里的脑袋,居然咧嘴一笑:“你好!” 八岁的确要比七岁大,这是幼儿园小孩都会做的大小比较。 ——太好了,她之前还担心会不会被叫作曾奶奶! 江星燃:? 等等。 这啥啊?这是秦萝?她不应该气急跳脚,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吗?难道她脑子被石头砸了?哦对,她昨日似乎真的从半山腰摔了下去。 眼角无声一抽,稚气未脱的男孩轻扯嘴角,扬声又道:“几年不见,我快练气巅峰了。你呢?” 天道不乐意了:[练气巅峰怎么了,这臭小子拽什么拽!秦萝,你也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之前修炼进度缓慢,那是因为魂魄与身体并不相融,发挥不了全部实力。如今神魂归位,今后他们都得跑着追你。] 一番话出口,江星燃扬扬眉梢,手中果子转了个圈。 如预想中一样,秦萝吸了吸气,鼻尖染成桃花一样的粉色,略微睁大眼睛。 没错!就是现在!她要开始跳脚骂人了!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萝眨眨眼睛:“练气巅峰……你好厉害,我只有练气三重。” 在她的记忆里,上回与江星燃见面的时候,他还只是练气二阶。 要是她也能进步这么快就好了。 [崽,]天道呜呼哀哉,[他的那句话,不是这样回的。] 江星燃懵了。 这丫头究竟在耍什么把戏,她的心思如此之深……他居然一点也看不透,不愧是臭名昭著的苍梧头号祸害! “你,我——”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原先准备了不少反击的话,这会儿全盘忘个精光。 瞥见秦萝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果子瞧,小少爷再接再厉,不信邪地冷哼:“这是我从沧州带来的冰凌果,没见过吧?我今日心情好,给你几个。” 此话一出,楚明筝皱了眉。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储物袋里的天灵地宝多不胜数。冰凌果固然珍贵,于她而言却算不得稀罕的玩意儿,过去也有人试图在她跟前显摆,被讽刺了个狗血淋头。 “江师弟,秦萝是出于好意前来见你,还请不要——” 一场骂战在所难免,她正要上前制止,却见身边的小女孩欢欢喜喜伸出双手。 楚明筝:……? 江星燃:……? 江星燃眼睁睁看着秦萝接下冰凌果,把其中大半送到楚明筝手中,末了仰头朝他一笑。 圆鼓鼓的婴儿肥映着白茫茫的雪色,那臭丫头的双眼闪闪发亮,尾音则是软软发甜:“谢谢江哥哥。” ——她确实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果子,好漂亮好神奇。 江星燃:“。” 这啥,这啥啊。 秦萝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什么叫“江哥哥”嘛!她她她干嘛要这样叫!这是耍赖,作弊! 他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手足无措,脸上涌起莫名其妙的热。一旁的楚明筝迅速瞧他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不可思议,大大咧咧的江小少爷居然脸红了。 秦萝咬一口凉丝丝的果子,视线骨碌碌一转,落在他手里的书册上。 “这是《挟剑寻踪录》,记录有九州之内的山川河流、奇珍异兽。” 江星燃别开视线,余光扫见秦萝眼底的亮色,支支吾吾又道:“你若是想看,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借给你。勉为其难。” 啊啊啊可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一个来吵架踢馆的,为什么会既给果子又送书!有点出息啊江星燃! [好像……解决了?] 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轨迹,饶是天道也有些发愣,停顿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撞上不少麻烦,如今看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糟糕。] 它说着放柔语气:[崽,近日位面不稳,我即将要去修补另一处漏洞。你灵魂错位,是我们天道的失职,为了让你尽快融入修真界,我会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不过千万记住,天机不可泄露。] 秦萝一怔:“天道叔叔要走了?” 她对礼物并不在意,唯一关心的是它要离开。 浑厚的男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若是有空,便会回来看你。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小姑娘“嗯嗯”两声,信誓旦旦:“我、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天道:…… 天道:[崽,在修真界,一百岁那叫早夭。] 旧秩序留下的烂摊子一大堆,它不宜久留,很快与秦萝道别离开。 一旁的楚明筝与江星燃做了商议,由她领着两个小孩在仙宗转上一圈,从而熟悉门派环境。 对于留下的礼物,天道没有多加透露。 它来去匆匆,当识海里的声音消失不见,秦萝再度抬头,不由瞬间愣住。 小师姐还是那个小师姐,江星燃也还是那个江星燃。 只不过在两人周围,凭空浮起了几行半透明的小字。 天道贴心至极,猜出秦萝识字量不多,非但全部用了简体文字,居然还在上方标有拼音。 江星燃身边是:[江家继承人,火系天灵根。纨绔子弟,桀骜不驯,好招摇过市、挥霍金银……] 诸如此类的文字啰啰嗦嗦一大堆,如同游戏设定,明明白白列了一条又一条。 秦萝迅速掠过,见到小师姐身边的字迹,头顶嗡地一响。 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啊。 她找到了。 江星燃的小字呈现出火焰似的红,楚明筝则是清清淡淡的翠竹青。 行行汉字间,一句话横冲直撞,径直闯入她眼中。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小师姐的一生止步于文字末尾,最后那句话,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七岁小孩已经过了对死亡茫然无知的年纪,在砰砰心跳里,感受到自脊背生出的丝丝寒意。 温温柔柔的、唯一愿意照顾她的小师姐……会死吗? “仙宗极大,不知二位欲要去往何处?” 楚明筝的声线划过耳边,柔和得听不出太多情绪。秦萝想开口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天道有言,天机不可泄露。 说到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开一道奥数题。 头一回面临命中注定的生死抉择,秦萝想不出个所以然,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小师姐身上的毒失传已久,连医修也说不出种类。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品种,自己唯一拥有的信息,是知道它的名字。 名字。 秦萝心头重重一动。 一旦知道名字,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能找到那种剧毒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小师姐。” 感受到袖口处的拉扯,楚明筝垂眸低头,顺着明朗日光,对上一双漆黑澄澈的圆润眼瞳:“我们去藏书阁好不好?” 此时她不会知晓,因为这一次对视,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发生了偏折,结出全然不同的因果。 紧闭的、逼仄的死路轰然打开,在死局之后,是无人知晓,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楚明筝只是想,秦萝的眼睛真亮啊。 于是她答:“好。” 第3章 藏书阁位于南面的采云山,从玄机峰一路而下,能将门派中的景色尽收眼底。 江星燃已是练气巅峰,能够勉强御器飞行,一会儿得得瑟瑟炫耀脚下的莲花灯,一会儿又对秦萝说起苍梧仙宗里形形色色的法器。 听说有个剑修苦于收到太多挑战书,只想一个人岁月静好,于是把剑改名叫[打狗棒],意为‘来跟他打架的人全是小狗’。 又比如就在闻月峰,有位师兄的武器居然叫[退堂鼓]。 秦萝露出倾佩的表情——那他岂不是每天都在打真的退堂鼓! 江星燃哼哼一笑。 一个退堂鼓就能让她如此惊讶,待他功成名就,向全天下宣告自己的道号时,一定能让秦萝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错,他早把未来的道号想好了,简简单单四个大字,绝对惊天地泣鬼神:[傲天邪神]! 只可惜如今的江小少爷并不知道,在秦萝就读的小学里,有六成男生的企鹅昵称和这玩意儿差不多。 秦萝从山腰摔落后,许多事情记得不大清晰。 楚明筝见她看着地面满脸好奇,开口耐心解释:“那是醴泉山,一年四季风景秀美,其中镜月湖尤为著名。” 被她点名的山峰算不得高耸,轮廓却是流畅漂亮,山体两边云蒸雾绕,可见飞泉磅礴,分不清雪色与水色。 山顶不似寻常峰峦那样的小尖,而是略有凹陷,一湖水波潋滟荡开,倒影出空蒙山雾,以及碧蓝如洗的遥遥天边。 楚明筝指向另一头,继续道:“那里则是玉浮峰,所居皆是剑修。” 剑修,应该就是电视剧里的古装大侠那种模样。 修真界的神奇程度远远超出她想象,武器除了常见的刀剑棍棒,居然连乐器也能让人受伤。 小师姐和娘亲用笛子,曾经那位秦萝则是学习的筝。 想到这里,秦萝悄悄松了口气。 她反应有点呆,不怎么聪明,好在从小就对音乐很感兴趣。妈妈在世的时候,为她请过专门的古筝老师。 “剑修有什么好的。” 看出她神色里的崇拜,江星燃冷冷一哼:“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不像我们法修,能够操纵天地五行之力,其乐无穷。” 秦萝不是很懂法修,听江星燃的意思,只觉得厉害上了天。剑修用剑,乐修用乐器,至于法修……是不是会用魔法? 说起这个她可就来劲了,眼珠子哗啦啦地发亮:“江哥哥,你会变身吗?” 像月野兔和小樱那样! 变身什么的,是妖修才会干的事吧。 江星燃:“……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美少男战士,也没有百变小江魔术卡。 秦萝想了想,眼珠子继续哗啦啦发亮:“那你会用速速变大和速速缩小咒语吗?” 江星燃眼角一抽:“也不能。”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毕业生,即便他是个活生生的斯莱特林。 秦萝把要求降到最低:“那你一定能从帽子里凭空变出鸽子、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将一枚灵石变成两枚吧?” 在之前生活的世界里,她可是亲眼见过这样的魔术呢。 ——她提出的内容越来越恐怖了好吗!他要是能做到以上任意一项,早就原地飞升变成创世神了!所以这丫头对法修究竟有什么样的错误认知啊! 江星燃:“不!会!” 说的也是,江哥哥毕竟不是魔术—— 不对。 法修居然连魔术师都比不上吗?魔术师叔叔分明告诉过她,“把人切成两半后还原”是入门级别的魔术,他也只是个入门级别的魔术师。 江哥哥,好可怜。法修,好可怜。 江星燃看着她眼里的光芒黯淡,渐渐沦为类似于同情的怜悯,气得一口气没呼过来。 秦萝这丫头果然还是很可恶!他定要找个时间秀上一把! 古书与莲花灯并排齐驱,很快到了藏书阁所在的采云山。 这座山峰海拔极高,林壁陡峭、林岫浩然,如今雪落满山,好似苍翁白首,自有风骨天成,不怒自威。 秦萝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瞬,便感到一股热气涌上心头—— 小师姐走在很近的地方,把灵力一点点渡给她。 秦萝笑眯眯道了声谢谢。 藏书阁很大,来来往往的小弟子极多,像她和江星燃这样的小不点算是异类,甫一出现,便引来不少目光。 ……虽然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露出了一丢丢嫌弃的神色。 天道设下禁令,秦萝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关于焰狱的线索,要想找到答案,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既然是剧毒,应该和药材植物有关,而焰狱消失了好多好多年,一定不会出现在近期的新书里头。 藏书阁里的典籍千门百种、浩如烟海,听她说想要看一看植物门类的古书,连楚明筝都愣了一下。 在过往时候,秦萝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学习和看书。 不过细细一想,这个举动也算有迹可循。 古书多有配图,孩子看书不求记忆理解,觉得有趣就好。 于是江星燃继续思考他的未来名号,楚明筝随便拿了本书守在两人身边,秦萝则从书架上取出最厚最旧的那本,小心翻开。 然后呆在原地。 糟糕,失策了。 之前看见小师姐他们身边飘浮的字迹,她全靠天道标注的拼音进行理解,如今遇上真正的书册…… 虽然旁边配了图,可由于记忆混乱,秦萝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些歪歪扭扭、长得像蜘蛛丝一样复杂的东西,是修真界里的字吗? 小豆丁信心满满地起了。 小豆丁满脸茫然地枯萎了。 秦萝刚刚踏入修真界,就遇上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开门黑。她看得两眼发直,还没想到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在寂静阁楼里,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的嗓音。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线,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古怪的笑:“能看懂书上的字吗?秦萝。” 与天道一样,这声音并非在她耳边响起,而是出现在识海之中。 修真界里的人都爱这样讲悄悄话,秦萝顺势抬头,听那声音继续说:“你过来,到后面来。先转个身,然后一直往右,一个人就好。” 小师姐和江星燃都在认真读书,这里到处是仙门弟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秦萝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站起身子。 楚明筝察觉这个动作,见秦萝朝着书架深处走去,只当她想换本书看——毕竟仙门设有禁制,邪魔歪道一律进不来,无须担心路遇不测。 古书区人迹罕至,到了深处,更是只有秦萝一人。她左顾右盼见不到人影,在心里低低问:“你在哪儿?” 那声音似乎在笑,语气里多了些迫不及待的兴奋:“你踮脚抬头,右侧书架第二本,那就是我。” 右侧书架第二本—— 一本书? 好神奇!修真界,不愧是你! 秦萝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与惊讶,踮起脚尖抬起手臂,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一下,当指尖触碰到封页,感到寒意刺骨的凉。 眼前是一本漆黑如墨的古书。 它全篇没有字迹,不仅封面,连里面的纸张也是黑漆漆一片,看上去十足古怪。 秦萝拿出一块手帕,替它擦干净身上的灰尘:“你可以讲话?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见你和那两个人在说话。” 古书道:“我名[伏魔录],乃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奈何当年爆发一场正邪大战,我与我的主人皆遭重创,被封印了意识——我凝聚天地灵气,好不容易才在今日醒来,睁眼所见,就是你们几个的身影。” 它说话文绉绉,秦萝只听懂了大概,睁着杏眼认真答:“正邪大战……你和你主人都好厉害!” “我主人修为绝世,是当年一等一的高手。” 说起主人,伏魔录的语气带了几分自豪:“秦萝姑娘,我们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当初大战轰轰烈烈,千百修士共同抵御那祸世魔头。我主人身受重伤、不知所踪,可他有滴心头血在我这里,我能隐隐感觉到,他还活着。” 古书书页轻轻一动:“若是留在藏书阁,我永远无法与他相见。姑娘能否将我带在身边,来日外出历练,我或许能有机会找到主人的踪迹。” 它说得认真,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恳求,末了加重语气:“姑娘不必担心我另有所图。若我是邪祟之物,早就被关押进了门派禁地;更何况我灵力尽失,向你传音已是极限,只要找到主人,必然不会继续缠着你。” 情真意切,主仆情深,这是难以拒绝的祈求。 秦萝细细想了想,轻轻点头:“好吧。”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上钩了。 它悄悄扬起一个笑。 欺骗小孩并非君子之风,所以绝大部分内容,它都是说的真话。 千年前的大战是真,主人在大战里陨落也是真,只不过隐藏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并非光风霁月的名门修士。 它的主人,正是当年以一人之力抵抗千百修士、令整个九州闻风丧胆的邪魔,霍诀。 唯一说的假话,是它醒来的时间。 它与主人在大战中一并陨落,丧失了全部意识,沦为一册废纸。想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才会出现在藏书阁而非禁地。 但正道修士终究还是低估了他们。 主人不死,法器不灭。 人人皆道邪魔无情,可它认定了主人,便一辈子不会变改。或许主人风光不再,或许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他早已修为尽失,不管怎样,它唯一的心愿,自始至终只有再见主人一面。 伏魔录日日汲取灵力,在一年前恢复了神智,然而力量太弱,连传音都是个问题。 修士会在识海设下重重障碍,以它的实力,只能对没什么修为的孩子下手。 秦萝是这么久以来,头一个出现在古书区的小孩。 不过……之所以选中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伏魔录待在藏书阁,唯一消遣便是偷听小弟子们的谈话。秦萝此人心术不正、目中无人,听说因修为停滞不前,脾气比以前更加糟糕。 这是个实打实的坏胚子啊!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它和主人的同盟战友! 伏魔录越想越开心,用书页蹭蹭她手背:“多谢道友!我身为法器,能依附于你的神识。你不认识那些字对不对?只要带上我,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秦萝只想做好事帮帮它,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附带惊喜,当即咧了嘴笑:“真的?” 事实证明,伏魔录没有骗她。 将它带在身边,天书一样的古书居然能被瞬间理解,秦萝目的性极强,短暂欢喜过后,很快开始着手寻找焰狱之毒。 她一目十行,看得飞快,伏魔录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一眼就瞧出端倪:“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它叫什么名字?或许我知道。” 秦萝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名字……只知道是一种毒,能让人听不见声音。” 一种毒。 伏魔录笑了笑:“仅凭这些就想找到它?知道这里有多少本书吗?给你一百年或许都翻不完。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做些更有用的事吧。”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叫人感到好笑又无可奈何。 它笑声没停,忽然听见秦萝的声音:“可是修真界,不是比藏书阁更大吗?” 它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主人的下落,如果想和他见面,一定也需要很久很久。” 被包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小豆丁吸了吸鼻子:“但你还是在找他。” 伏魔录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闷闷的嗓音才慢慢响起:“……随便你。” 看书时间过得飞快,秦萝还没找到与焰狱有关的线索,天色就已暗了下来。 “下次再来就是啦。” 小朋友见它哼哼唧唧,一副“看吧看吧我就说吧”的模样,笑着摸了摸伏魔录光滑的秃头:“藏书阁又不会长脚跑掉。” 幼稚,天真,理想主义。 好在秦萝是个还算正常的小朋友,比起修真界里形形色色的疯子,总归不会恶意地利用它。 被带出藏书阁的时候,伏魔录万万不会想到,自那天起,它会再也无法忘却被恐惧支配的感受。 因为秦萝,它遇见了世界上最惊悚、最骇人的三个字—— 包。书。皮。 事情是这样的。 小姑娘得了它,心情一直乐乐呵呵,自打回房起,便全神贯注地翻箱倒柜,不知在忙活什么东西。 伏魔录呼吸着新鲜空气,在她耳边唠唠叨叨:“所以啊,你千万不能把我会说话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可是难得一见的天品法器,无数人争破了脑袋想要得到,一旦出世,那必然是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呐。” 在那时,它还尚未了解到人生的残酷。 秦萝听不懂它口中的大部分成语,嗯嗯啊啊表示答应,等伏魔录不再逼逼叨,瞧见她拿了张粉红色的软纸。 和它身体大小一样的软纸。 它忽然感觉……不太好。 伏魔录的纸页一抖:“你、你要干嘛?” “包书皮啊!” 秦萝弯了弯眼睛,止不住笑意:“老师说过,新书必须包好。你这么珍贵,我会保护你的。” 她今年上二年级,二年级的小朋友都会给书包上蓝色或粉色的外皮,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修真界似乎没有这个规定,虽然自己找材料有点麻烦,但伏魔录那么好,它值得。 情况似乎不太妙,浑身黑不溜秋的古书想迅速后退。 可它后退不了。 伏魔录:“不不不不用了,真的,简朴是金,简朴是银,简朴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伏魔录:“等等,别,你——啊!!!” ——“铛铛铛铛!” 一番折腾完毕,秦萝兴高采烈拿来一面铜镜,在它面前晃了晃:“好看吗?” 伏魔录抬眼,又垂下视线。 不愧是秦萝,果真恶毒至极,丧尽天良。 曾经上刀山下血海,即便在尸堆里苟延残喘,伏魔录都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脏了。 纯黑书页被套上一层浅粉色外皮,外壳被画了几朵丑陋的小花。在书本右上方,还贴了几颗闪闪发亮的石头。 秦萝恐怕并不知道,那些被她从抽屉随意翻出来的小玩意儿,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珠。 小姑娘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真情实感:“伏伏,你好美。” 伏魔录心里有两行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杀了它吧。 伏伏是什么东西,你好美又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是阳间人,你能不能别讲一些阴间的话? 它好想哭。 要是以这种形象同主人重逢,它能用悲伤的眼泪把自己溺死。 偏生如今寄人篱下,不能轻易违抗秦萝的意思。伏魔录擦干眼泪,礼貌三连:“好美,我好喜欢,谢谢。” 秦萝:“真的?” 假的!!! 伏魔录:“用我的清白发誓,天才设计,绝世无双。” 秦萝脸上果然露出了傻乎乎的笑:“谢谢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啦。你要是喜欢,以后给你做巴啦啦小魔仙的梦幻礼服。” 曾经叱咤风云的法器沉默不语,终于感到几分惶恐不安。 话说……它真能靠这呆呆的傻瓜蛋找到主人吗? 楚明筝给秦萝送药的时候,正瞧见她抱着本书左看右看。 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书籍,好奇发问:“这粉红书册是什么?” 某粉红书册:胸口中了一箭。 秦萝诚实回答:“是今日从藏书阁拿出来的那本!” 对于那本书,楚明筝有印象。 黑漆漆的,里面没有字句,秦萝觉得好玩,把它带出了藏书阁。 如今的颜色倒比之前顺眼许多。 楚明筝点点头:“这样很适合它,比以前漂亮许多。” 某粉红书册:苍梧仙宗的小破孩都是怎么回事!只敢欺负一本书的大坏蛋和小坏蛋!求你闭嘴啊! 秦萝的身子已然痊愈,她放心不下,这才又送了几颗养神的丹丸。如今天色已晚,楚明筝本欲道别,却见秦萝嘴唇动了一下。 她怀疑自己花了眼。 无论怎样看,那孩子说的都是…… “小师姐,你能不能陪我睡一晚?” 应当不会吧。 她成了这种模样,身上还有莫名的毒,其他人连触碰都不情愿。 秦萝眼巴巴望着她。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晚,她一边发呆一边掉眼泪,压根没来得及睡觉。如今天道走了,身边全是不喜欢她陌生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温温柔柔的小师姐。 入夜以后,她难免有些害怕。 楚明筝看见她上前几步,扬起圆圆的小脑袋。 失去听觉的少女耳边一片寂静,可看着秦萝的眼睛,却仿佛能猜出对方此时的嗓音。 甜腻腻的,尾音微微翘起,满是撒娇的味道,清澈得如同冬日小溪。 “小师姐,想和你一起,就今天晚上。” 她说:“好不好嘛。” ……楚明筝似乎有些明白,当时江星燃脸红的感觉了。 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她笨拙避开视线,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应了声“好”。 冬天的夜晚静谧苍黝,浓云重重下压,遮不住一袭月色。 烛火熄灭以后,窗外的白雪仿佛能发光。 一张床躺上两个人,空间刚刚好。 真是奇怪的感受。 楚明筝身体僵硬如铁块,不知道怎样的动作才最恰当。她小心不去碰到秦萝,身边的小团子却兴致勃勃,咕噜一滚,咚地落进她胸口。 秦萝只有那么小,仿佛一只手就能牢牢抱住,脑袋则是毛茸茸的,蓬蓬乱发一股脑散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当小小的豆芽菜抬起头,双眼在黑暗中莹莹生光:“小师姐,以前是我不好,对不起。你的病我们慢慢治,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说罢抿唇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师姐,晚安哦。” 这是楚明筝从未听过的词汇,少女迟疑稍许:“晚……安?” 秦萝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修真界,没有晚安这种说法。 小圆团晃着脑袋,侧脸蹭了蹭枕头,思考好一阵子,才用稚嫩贫瘠的表达轻声解释:“晚安的意思,就是祝你做个好梦。” 楚明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充斥着阴森、死亡与血气,其中绝大多数是噩梦,除此之外,便是记不清细节的鸡毛蒜皮。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窗外的月亮静默无声,照亮小姑娘白皙柔软的皮肤。秦萝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半边脸颊靠着枕头,堆出一团软绵绵的肉。 散落的发丝与月色一并铺开,宛如温和水流,与楚明筝的黑发彼此缠绕。 她看见小朋友含笑的双眼,以及微张的薄唇。 楚明筝努力分辨口型的含义。 “你想一想,闭上眼睛,你看见身边出现了无数雪白的云朵。天空是粉蓝色的,泛着雾,一朵白云向你飘来,忽然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小熊,咕噜一晃,就把你抱住了。” “它的绒毛全是云朵做的,摸起来像是棉花,闻起来还有香香的味道。周围渐渐出现叽叽喳喳的小鸟,雪团一样的兔子,全都围着你跑来跑去,然后小熊对你说:‘你真好。我喜欢你,比蜂蜜还要多一点点的喜欢。’” 秦萝说着说着,自己先行笑起来:“小师姐,就是这样的梦。” 楚明筝怔怔看着她。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要突然对她这样好呢?她一无所有,除了自卑、孤僻与寂寞,什么都没办法送给眼前这个小丫头。 仅仅因为这几天以来的照料? 可秦萝的拥抱不由分说,整个小脑袋埋在她胸口。楚明筝被发丝蹭得有些痒,低头的时候,能闻见一股奶香。 这分明是极为温馨的情景,她却莫名感到鼻子发酸。 她自幼无父无母,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对人生没有任何指望。后来被师尊收留,堪堪瞥见人生里的一抹亮色,就立马坠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她让太多太多的人感到失望,曾在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去想,在没有希望的未来里,每天像这样狼狈不堪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楚明筝找到了一个不能被称之为答案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等待某个充满白色云朵的梦,又或是,见到那个期待着她遇见好梦的人。 它们虽然微小,却足以点亮活下去的希望。 秦萝用手臂抱住她后腰。 楚明筝没有挣脱这个拥抱,轻轻吸了吸暖乎乎的奶香:“……晚安。” 第4章 秦萝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已是第二日晌午。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小师姐早早起了床。她睡眼惺忪打了个滚,在床上发呆好一阵子,才顶着一头鸟窝般的蓬松乱发走出卧房。 楚明筝坐在前厅木桌前,低头在看不知什么东西。 也许因为听不见声音,直到秦萝走到身边,少女才恍然抬头,露出略显慌乱的神色,匆匆合上手里的书。 这种动作欲盖弥彰,反而激起秦萝的好奇,小姑娘目光一望,便见到几个规规整整的大字:《古曲流觞》。 即便不懂最后一个字的意思,她也能很快猜到,这是本学习乐曲的教科书。 楚明筝微微抿唇,耳廓发热。 她虽丧失听觉,对于长笛的使用方法却还没忘,按照谱子,仍能学会新的曲调。 但仅仅是“学会”而已。 乐修一道,并不在于掌握的曲调多少。 修士重在修心,之所以学习乐器,是为通过音律感知天地,有情有神,方有融汇万物的力量。 她耳边空空茫茫,无论再学习多少曲子,都只能接触到最表面的壳,而非音律本质的“真”。 这本《古曲流觞》是师父赠予的高阶乐法,被她捧在手里,如同一个残酷的笑话。 可楚明筝就是不甘心。 “秦萝醒啦。” 她迅速收回心思,因为眼前乱蓬蓬的鸟窝头哭笑不得:“怎么不梳头发?” 头发一团乱糟,小团子便成了毛茸茸的大团,整个人看上去圆鼓鼓的。秦萝摸了摸长至后腰的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太长了。” 她以前的头发只到脖子,连夏天都是清清凉凉。如今顶着这样一头又厚又重的黑不溜秋,秦萝觉得自己像块长方形的大棉布。 古代好辛苦哦,衣服也是大大的,没有小裙子和吊带。 楚明筝看出她为难的神色,把书本收进储物袋中,拿出一把木梳:“过来。” 于是小丫头咧着嘴,迈开小短腿朝她身边跑来。 女孩的发丝经过精心护养,呈现出绸缎一般浓郁的黑。楚明筝有些笨拙地抬手:“若是弄疼了你,记得对我说。” 说完又觉得好笑,她一个聋子,哪能听见秦萝的声音。 “我今日会去无量峰,晚上回来。” 梳子轻轻划过发丝之间,少女白皙的手指与黑发彼此交缠。 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这个动作再寻常不过,楚明筝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慰与满足。 就好像……她终于有了归属,正在被某个人所需要,活着也并非一事无成。 心中苦涩消退些许,楚明筝放柔声线:“我不在,门派为你安排了个新的师兄,在今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秦萝“唔”了一声。 无量峰里全是医修。 根据她脑子里的记忆来看,小师姐所中之毒正在向全身蔓延,医修们找不出彻底根治的办法,只能每月为她进行一次除毒,从而缓解症状。 至于门派里派来的师兄,说好听点是“照顾饮食起居”,就事实而言,是为了不让小祖宗趁着无人看管,再惹出什么乱子。 秦萝好奇:“是什么样的师兄呀?” 她问得轻快,楚明筝却自顾自继续道:“那位师兄名唤‘骆明庭’,除他以外,江星燃也有个看护人。我同他们商量好了,今日带你们前往须弥境历练。” 秦萝因为这段答非所问猝然一愣,等反应过来,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对了……小师姐是听不见声音的。 她总是装作若无其事,让小姑娘险些忘了这个事实。 须弥境,乃是苍梧仙宗的弟子历练之地。 邪祟妖魔皆有灵魄,被收服以后,会镇压于须弥境内。残魄没有意识,只会一遍遍重复生前的情境,一旦有外人进入,便显露出无穷杀机。 秦萝努力捋了一下,大概相当于游戏里的每日任务,或是一个刷怪练级小副本。 有种突击考试的感觉。 最糟糕的是,对于如何使用音乐驱邪,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须弥境邪祟众多,那两位师兄修为不低,定能护你们周全。” 楚明筝说着顿住,半晌凝神道:“不过……你尚在炼气,千万记得万事小心,莫要莽撞。” 这回秦萝没有唔唔嗯嗯,为对她做出回应,重重点了点头。 修真界里不论男女,全都生有好长好长的头发。 见到两位师兄时,秦萝再次由衷感慨:要是在这里当一名发型师,肯定能挣好多好多钱。 与之相反,理发师大概得饿肚子。 师兄看上去都在十七八岁上下,左边那位生了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时时刻刻噙着笑,眼尾如小钩子那样翘起来。 清俊舒朗的五官笼罩在晨曦里,带着股干净孩子气。蒙蒙清辉落下,勾勒出少年人青衣之下挺拔瘦削的身影,好似水墨染开的清风山水图,伴随青衫翻飞,倜傥风流。 楚明筝礼貌介绍:“这位是骆明庭师兄,与我们同是乐修。” 秦萝端端正正问了声好,视线一转,停在他身侧的文字简介上。 [世家公子,爽朗清举,温润如松。自小颇得人缘,拥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心,令人畏惧。 …… 推荐做朋友指数:三颗星(真的要和他成为朋友吗?这是个奇奇怪怪的人哦!)] 比起昨天见到的内容,人物简介里多出了最后一项指数,想必是天道觉得不放心,加班加点做了个新功能。 秦萝觉得有趣,点开其他人的信息。 小师姐只有两颗,江星燃则是金灿灿的八颗星星[去!不要犹豫,和他做朋友!]。 等等。 ……原来打星星的满分是十啊。 感受到她停留的视线,骆明庭微微一笑:“秦萝小师妹好。” 唉。 一动不动盯了这么久,又是一个心甘情愿沉溺在他眼神里的无辜女孩。 骆公子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的目光,拥有这样一张脸,是一种太苦恼的罪过。 事实证明,哪怕是传闻里身为混世魔王的秦萝,也抵挡不了这般强烈的视觉冲击。可天真的七岁小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不能再想下去了。 细细思索之下,他怕会再一次爱上自己。 当事人秦萝对此一无所知,看完他身边的拼音,把目光转向右侧另一位少年。 比起骆明庭,他浑身散发着再明显不过的两个字:超凶。 年轻的法修气质冷峻,黑衣落了雪,晕开冰冰冷冷的水渍。 他生有一张冷肃的相貌,眉骨硬朗,眼窝微深,漆黑瞳仁里见不到亮色,不过轻轻一扫,便引出连绵不绝的威压。 呜哇。 秦萝心里悄悄一抖,视线也跟着瑟瑟发颤,缩成小小一团。 [妖修,原型食铁兽。性情冷峻的法道天才,嫉恶如仇,曾诛杀妖邪无数。 …… 推荐做朋友指数:零颗星(快!逃!)] 秦萝本就被他的肃杀之气吓到,看见最后两个字,心里的小人缩成圆圆一个小球。 这个哥哥不是坏人,可为什么天道叔叔不推荐和他做朋友?是因为……他的原型食铁兽吗? 秦萝从没听说过这种生物,但从它的名字看来,一定是种非常强大恐怖的修真界神兽—— 连铁都能吃,指不定就是个满身横肉、比她房间更大更高的金刚暴牙恐龙。 ……呜。 还没见到食铁兽真身,小朋友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楚明筝温声道:“这位是云衡师兄,与江师弟一样,来自玄机峰。” 云衡默然点头,毫不掩饰眸中冷漠。 宗门本是修身历练之所,哪能凭借出身张扬跋扈。他听说秦萝的名姓许久,曾经与她匆匆见过几次面,对于这个目无尊长的掌门之女,心中半分好感不剩,甚至于极为厌恶。 小朋友只看见他的嫉恶如仇,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正是“恶”的其中之一。 人员终于凑齐,楚明筝微微欠身:“那今日,便劳烦二位师兄了。” 身边有道冷风吹过。 秦萝睁开双眼,见到一张素净木桌。 在两位师兄的带领下,她和江星燃进入了须弥境。 须弥境由妖邪灵魄所化,相当于一处小小幻境。为了达到历练效果,每个弟子都会被随机传送到各个地点,面对截然不同的鬼怪妖魔。 小朋友胆子不大,来之前既怕又紧张,好在有楚明筝的耐心安抚,才不至于一直发抖。 小师姐说过,这个阶段的试炼十分简单,所遇多为山中精怪,例如兔子、狐狸和黄鼠狼,不会出现过分吓人的景象。 至于现在—— 秦萝努力压下心中恐惧,尝试环顾四周。 她置身于一间客栈模样的小屋,桌面放了块写满红字的布,在布料中间,则是圆润冰冷的圆碟。 她的右手正牢牢按在碗碟之上。 “别乱动!” 潜藏于识海的伏魔录一震:“这是幻境为你安排的请仙仪式。如今仪式成功,邪祟降临,倘若轻易松手,它会缠着你不死不休。” 秦萝立马化身一动不动的小鹌鹑。 “请仙的规则,是借用仪式召唤附近的鬼怪。被请来的大多是不净之物,能回答三个问题。” 伏魔录不愧为伏魔录,说起来头头是道:“三个问题答完,便会取走请仙之人的性命;倘若中途停下,则会日日徘徊于请仙人身边。” 这段话说得文绉绉,秦萝听不太懂,心中发怵:“那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响在识海,没说出口,手中碗碟却是一动。 秦萝:??? 伏魔录:!!! 只见圆碟悠悠一转,缺角盘旋于布料上的字迹,依次停留。 碟仙:“我怎么知道。” “这是作弊!不讲理!强盗行为!” 伏魔录破口大骂:“这家伙有没有道德,以为自己骗小孩呢?!” 秦萝倒没生气,老实纠正:“因为我就是小孩呀。” 它哽了一下。 “你只剩下两个问题了。” 这丫头果然够呆,它还指望靠她找到主人,绝不能在这种地方出岔子。 伏魔录谨慎道:“其他人离你应该不远,你先稳一稳,要么等他们前来相助,要么想个万全之策,让碟仙拿你没有办法——比如说,问一个它永远都答不完的题目。” 可什么问题才是永远说不完答案的呢? 手下的圆碟微微震动,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势头,伏魔录一声轻啧:“问个问题稳住它。” 秦萝点头:“你是谁呀?” 圆碟又是一晃。 “枉死之灵,禁锢于此。吾曾杀人无数,你亦将成为吾刀下亡魂之一。” 伏魔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炼气期的须弥境,这还只是个入门小怪,也就只敢在小孩面前逞威风。 “你真厉害!” 偏偏秦萝那傻瓜蛋信以为真,末了很认真地想,奇怪,可它只是个圆碟,好像拿不了刀。 碟仙猜到她的心思,又动了动:“吾可以碟为刃,旋如疾风,切割喉咙只需瞬息,上天入地无人能敌。” 得,吹上了。 伏魔录继续白眼。要想旋转如疾风,起码得是筑基巅峰的修为,这碟仙当真不是个东西,哄骗小孩上了瘾。 尤其那小孩看起来不太聪明,被唬得激动非常,就差给它鼓掌:“哇——!” 碟仙显然很是受用,美滋滋地左摇右晃,伏魔录仿佛能见到它本体双手叉腰、满脸嘚瑟的倒霉样。 好气哦,它以前可比这玩意儿厉害十倍百倍,也不见秦萝星星眼地来夸。 无论如何,经过一番折腾,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生死攸关。 伏魔录只觉心口一揪。 须弥境中正值深夜,窗外昏暗无光,看不见月亮。桌上一盏烛火忽暗忽明,夜色漆黑,映衬着枯骨般的丛丛树枝。 这本是极为骇人的景象,自房中响起的,却是小女孩清脆如铃铛的笑:“你这么厉害,一定做过许多了不起的事,我要是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伏魔录:? 怎么,你还和这玩意儿聊上了呗?嘴甜了不起啊? 她手里的圆碟乐乐呵呵:“一般一般,修真界第三。做过的大事不多,也就三四百件吧。” 秦萝:“哇——!” 于是圆碟转得更欢。 伏魔录:…… 好它明白了,嘴甜真的了不起。 而且出乎它意料的是,秦萝呆归呆,从头到尾竟然没问出一个问句,实乃傻人有傻福,和碟仙也不知道谁在唬谁。 须弥境是这么玩儿的吗? “别担心,那两位师兄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实力还在,解决妖邪不成问题。” 伏魔录放弃思考,低声安慰:“咱们耐心等一会儿,他们一定——” 它话音未落,桌上烛火倏然一晃。 秦萝被吓得险些脱手。 “太好了,你果然在这里!” 房门被猛地撞开,灯光恍惚,竟映出江星燃白净张扬的面庞:“区区炼气小妖,看我来制裁它!” 秦萝尚未回神,右手便被轻轻一推。 江星燃代替了她的位置,将手按在圆碟之上,嘴角一咧,眼底如有粲然星光:“这是请仙吧?你问了它几个问题?” 他是法修,只要用手触摸圆碟,便能和邪祟生出感应,从而用灵力与之博弈。 秦萝沉默一瞬:“……刚刚,问了第三个。” 三个也没事,他灵力不弱,必定不会落于下风。 没有哪个男孩不想在女生面前表现一番,尤其对方还是他曾经看不惯的死对头。 念及此处,江星燃自嘴角勾起悄无声息的弧度。 经此一役,他定会成为秦萝心中的绝世英雄,让她亲眼看上一看,什么叫作“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男孩保持着耍帅应有的风度,酷酷扬起下巴:“你问它什么了?” “我问它——” 秦萝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居然从中感到了几分愧疚。 手里的圆碟晃了晃,一股不祥的预感飞涌而上。 不、不会吧。 沉默之际,耳边传来秦萝绵软的低语,如同魔鬼的步伐,一步两步:“……它真的,可以转得像风那么快吗?” 江星燃:…… 江星燃酷酷看着她,良久,眼底滑落一颗酷酷的水珠。 “秦萝。” 他说:“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客栈,当云衡循着声响迅速赶到,不由瞳孔剧震。 ——只见房中风声骤起,一人手握圆碟飞一般转动,速度愈来愈快,最终竟转出黑黝黝的残影,恐怖至极! 那人的模样已然看不清晰,从模糊影子与号啕大哭的嗓音里,勉强能辨认出江星燃无邪的笑貌音容。 区区炼气妖邪,岂能放肆至此。 云衡眉宇微蹙,疾步上前,正要出手,却听骆明庭扬声:“莫要冲动!碟仙与江师弟紧密相连,你若贸然出手,定会伤及他性命!” 少年法修步伐一顿。 下一瞬,便被飞旋的小腿轰然扫开。 “不——!” 江星燃哭得想死:“云师兄!” “大家莫慌。” 骆明庭上前一步,抹一把额前碎发:“这位仙家,请听我说!” 他自小出类拔萃,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赏几分薄面。以他这种风流倜傥芝兰玉树的身姿,想必连邪祟也会手下留情。 下一刻。 伴随又一道人影被扫飞,在半空扬起优美弧线,江星燃飙出海豚音:“不——!骆师兄!!!” 秦萝:“呜呜呜哇哇哇——” 伏魔录悄悄告诉她,碟仙远远比不上风的速度。她好不容易聪明一回,想了个不可能被答完的问题,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呜呜呜呜! 死心眼的碟仙还在硬磕,非要在小女孩面前一展雄风。 手握圆碟的小人残影阵阵,宛如狂风扫落叶,将房内三人扫得四处飞窜。 天生我辈江星燃,战神下凡一锤三。 这一刻,他,就是战神! 骆明庭拜入仙宗十多年,历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打怪杀怪,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此刻怔怔傻眼:“不能打也沟通不了,咱们怎么办?” 云衡气到两眼一抹黑:“快跑——!” 他已至筑基巅峰,哪怕把修为压到炼气,也仍能杀妖如杀蚁,今日之行,不可能出现半点差错。 食铁兽妖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在自家队伍里头,有两个一切随心的小孩。 套路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只需一个瞬息就能被他们通通碾碎,将所有坚固不变的壁垒,变成万花筒般捉摸不透的迷宫。 ——所以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5章 云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鸡飞狗跳。 身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向来循规蹈矩地长大,谨言慎行地修道,过去来到须弥境,往往拿起法器就杀,不说一句废话。 他是真没想到,一场历练能变成这种模样。 骆明庭轻松躲闪,身如流风,避开旋转不停的人体球弹:“不太妙。以目前这种情况,咱们俩都没办法出手。” 此刻的境遇很是麻烦。 云衡是法修,若能一击打碎圆碟倒也没事,偏生那玩意儿带着江星燃四处乱窜,根本没个准头; 骆明庭身为乐修,虽能奏出驱魔曲,奈何江小公子与碟仙神识相连,他底蕴太强,一旦力道超出碟仙的承受极限,便会溢出到江星燃身上。 这种时候,倘若有个修为不高、也能弹奏降魔之曲的乐修在—— 骆明庭动作稍顿,飞快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巧了,这儿不正有个现成的吗! “萝萝,你听我说。” 时间紧迫,他声音很沉:“还记得曾经学过的曲子吗?你正值练气,对付碟仙最有效果,不妨试试弹奏一曲,说不定能击退邪魔。” 秦萝闻言一呆。 因为神魂不一、修为停滞,之前那位“秦萝”自暴自弃,许久没认真练过曲子,脑海里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记忆。 至于她本人,虽然学习过一段时间古筝,可那些毕竟不是修真界里的曲子,很可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豆丁没什么自信,细声细气:“不管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当然啊!” 骆明庭回眸笑笑,露出圆圆小小的酒窝:“你还没学《驱魔曲》对不对?没关系,我们乐修的独到之处,不就是能把所有音律化作兵器吗?” 光风霁月的少年人明眸皓齿,一身青衣修挺如竹,饶是伏魔录,也隐约明白了此人左右逢源的理由。 他的情绪宛如稚子,最真切也最热烈,一双琥珀色眼瞳始终溢满浅笑,与烛光一并冲撞而来的时候,能把黑暗倏地破开。 秦萝屈指可数的自信心,终于悄悄冒出了头。 她年纪太小,尚未得到本命法器,暂用琴筝名为[问春风],受灵力感召,浮现于半空之中。 这是秦萝第一次见到它。 伴随白光闪过,筝身逐渐显出流畅如水的线条轮廓。根根弦线笔直紧绷,上有微弱浮光萦绕其中,以指尖触碰之际,能感受到灵力冰冷的动荡。 那边江星燃的哭声不绝于耳,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瑟瑟寒风中,女孩弹响了第一个乐符。 她所弹之曲,名为《渔舟唱晚》。 乐曲起初缓慢悠扬,音律融于灵力之中,于虚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实体,腾涌翻复,牵引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朦胧白光。 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萝总会想起水波接天、浪起惊寒,此刻却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陆离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片名为“修真界”的崭新秘园,瑰丽浪漫,风起云涌,在灵力与曲调的交融里,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骆明庭听见声响,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这从未听过的曲子……有几分意思。 曲声响,尘光生。 道道白光无形却有形,稀稀疏疏填满整个房间。秦萝心思纯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会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江星燃手里的圆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摇晃不止。 邪祟起初还能勉强抗衡,等曲调骤然加快,丝丝音律多如蛛网,一并笼罩而下。 继续纠缠只会逃无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见白芒一现,圆碟瞬间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他的状态,好像挺不好。 秦萝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忍住哭腔试图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疯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脚乱拍:“呜呜呜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许是他的哭声太过响亮,又或许是方才的骚动过于明显,正当男孩哇哇大哭的间隙,门外忽然闯进一股腥风。 练气期的试炼都很简单,没有过多复杂难懂的剧情。通常而言,只要解决每个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个最终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时候来到最后阶段。 带有血腥气味的冷风阴森刺骨,四人一并抬头,于房门之外,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或是说,死去多时、执念未消的魂魄。 那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如枯柴,似是刚刚哭过,双眼肿胀着发红。 秦萝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往后退了几步,听她凄然道:“几位道友,还请为我做主!” 她没有恶意,应该是个发布任务的工具人。 骆明庭耐心接话:“做主?” 好在对方有问必答,一来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内容。 眼前的魂魄唤作“叶娘”,是一个小宗门的掌门之女。她于十七岁结识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对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蛊惑,叶娘于某日盗走门派绝学,与他私奔至此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可到头来,他只当我是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拿着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凭什么好好活着?如今他已是筑基修为,而我身死命陨,远远不是对手。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来这处须弥境的最终试炼,是让他们以练气之力,迎击另一位筑了基的修士。 局势再明朗不过,若是换作旁人,准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然而骆明庭还未出声,便听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出入须弥境的弟子千千百百,叶娘恐怕头一回听到这种问题,微微怔住:“那负心汉背信弃义,将我的真心弃之不顾,莫非不应当受到惩处?” 江小公子从小到大随心而为,带着点世家子弟的傲气,想做就做,不想做的绝不会碰。 他方才出了丑,心里委屈又气恼,恨不得当场手撕这场须弥幻境,因而说得毫不客气、直截了当,没留任何周旋的余地:“可是,你偷走家传秘籍,和一个男人私奔离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将爹娘的真心弃之不顾了吗?” 七八岁,是个有些微妙的年纪。 性别观念已经开始萌芽生长,对于爱情,却仍是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简单。 爹娘的亲情是爱,男女之间的情愫也是爱,这些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说的话,多年来积累的亲情还要更深更重一些。她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个,细细想来,不正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两样吗? 这种自私的女人,他才不想帮。 ——而且都怪这群妖魔鬼怪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他现在超超超气的!才不要帮他们! 叶娘被说得面色一变,身形微颤:“我……不是的!我对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他之所以盗走你的秘籍,”江星燃整理好前襟上的褶皱,理直气壮,“不也是为了追求此生幸福吗?” 一派胡言,毫无逻辑! 叶娘从未听过这般言语,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角落里的女孩眨眨眼睛:“对哦!” 秦萝也是这样想的。 她之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大人总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凑在一起,比起福利院里的男孩子,她更喜欢和苏萌萌宋院长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这个姐姐的爹娘愿意把传家秘籍给她,一定对她十分疼爱。结果女儿却拿着秘籍一声不吭走掉,他们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么伤心难过。 “不是这样的!你们根本不懂我牺牲了什么!我、我杀了你们!” 叶娘被戳中痛处显然气极,伴随一道厉声尖叫,瞳孔竟蔓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 骆明庭感受到暴涨的杀意,护着两个孩子后退,其中一缕黑气堪堪掠过江星燃侧脸,留下微不可察的血痕。 年轻的乐修在心底默默叹气。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继螺旋飞人、被队友一锤三后,托这两个小朋友的福,有幸见到了须弥境里的另一种名场面—— 硬生生把发布任务的工具人说得黑化暴走了。 嗯……可能还会附赠一段来自云衡兄的惊喜。 叶娘怨气难消,杀机毕露。 秦萝被威压镇得双腿发软,转瞬之间,被骆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见一直没说话的云衡师兄瞥了眼江星燃脸上的血渍,皱着眉头慢慢向前。 骆师兄轻笑道:“小淑女,你可别学他。” ——云衡看上去不好相处,其实特别护犊子。至于这护犊子的具体表现…… 秦萝还在浑身紧绷,下一刻,忽然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冷峻嗓音。 “怎么,气急败坏就拿小孩泄愤?脑袋空空也就罢了,关键还进了那么多水。识人不清怪谁?眼珠子长在脸上,莫非只是为了堵那两个窟窿?自私自利的蠢货,难怪遭报应。” 秦萝目瞪口呆。 秦萝看一眼身边微笑着的骆明庭,又愣愣望一望远处与叶娘对峙的黑衣少年。 云师兄……变成哒哒哒的机关枪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娘神色愈发狰狞,身边红光骤起,却被云衡抬手拂开。 “秘籍对于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的爱情珍贵,整个家族的盛衰兴败莫非就是儿戏?说到底自私而已,脸皮这么厚有意思么?干脆拿去义庄烧一烧,拿出来的灰还能砌城墙。” 叶娘:…… 叶娘尖叫:“一派胡言!” “这就不会了?之前那么威风结果就这就这?一派胡言,还会点别的词么?你在这儿玩复读呢?” 云衡呵呵,法器一闪:“对于蠢人,与之谈话是一种残忍。我等不再奉陪,滚回你的义庄老家慢慢躺尸。” 叶娘被击中的惨叫响彻夜空。 发布任务的NPC被玩家消灭了。 秦萝默默咽了口水:“那真是……云衡师兄?” 云衡轻而易举击败工具人,直到离开须弥境,秦萝的大脑都有点懵。 骆明庭笑着解释:“他也就脾气上来才会那样,平日里还是很温柔慈祥的。” ……温柔慈祥这四个字,不管什么时候,似乎都与云师兄不搭边。 骆明庭心情不错,为庆祝此次通关成功,特意将两个小朋友请到家中做客,声称要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个儿神神秘秘进了厨房,很快不见踪影;云衡本就不喜秦萝,没过多久,也借机出了门。 坐在前厅里的江星燃觉得很丢脸。 他这回损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逞到英雄,居然还在秦萝面前嚎啕大哭。江小公子脸皮薄如纸片,面上没表露分毫,其实心里的小人早就滚来滚去,缩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都怪秦萝要问那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她肯定会笑话死他的。 江星燃低着头没说话,猛然听见身边传来声响,耳朵悄悄一动。 来了。 笑就笑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萝怎么看他,他压根不在乎。 “江哥哥,”轻轻软软的童音被风吹到耳畔,一碰到耳根,就如水花那样散开,“谢谢你帮我。” 男孩脊背微顿。 秦萝说:“你推开门的时候超酷超帅的!我本来有点害怕,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没事了。” ……什、什么啊。 他才不屑于她的感谢,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很没出息地感到开心。 江星燃酷酷地没说话,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萝双眼澄澈,泛着丝丝缕缕亮晶晶的光:“江哥哥超超超级厉害!我一定会好好报复你的!” 江星燃:…… 是“报答”,不是报复,这个笨蛋。 沉默不语的男孩轻咳一声,重新垂下眼帘,趁着低头的机会努力压下嘴角,让它不至于飞升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会吃这一套。 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决定在院子里转上一圈。 骆明庭身为长老亲传,被分配了独门独栋的精致小院,他又极有闲情逸致,在四周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因有阵法加持,冬天也能温暖如春。远处还是大雪封山,这里便成了莺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萝看得新奇,遥遥一望,在远处瞥见一处绿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满满当当的一片绿,似乎还有某个圆圆滚滚、黑白相间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圆球的小姑娘睁大双眼,一把拉住身边那人衣袖:“是是是大熊猫——!” 什么大猫猫小猫猫。 正在啃竹子的云衡懒懒抬眼,心底一声轻啧。 他讨厌小孩,找了个借口躲进竹林,想要化为原型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才过这么一段时间,便又见到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 尤其秦萝,不知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叫着“好可爱”。 可爱这种词语和他毫不相干,自认为不怒自威的食铁兽没搭理他们,又咽了口脆脆嫩嫩的竹笋,嘎嘣嘎嘣。 紧接着下一瞬,就望见小丫头噔噔噔朝自己跑来。 云衡:……? 真的是大熊猫! 秦萝兴奋到星星眼,眸光忽闪忽闪,嘴角压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动物,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果然是圆嘟嘟胖滚滚,一双眼睛像是发光的黑豆豆,愣愣与她四目相对。 耳朵是圆圆的,好可爱。 脸上的绒毛是软绵绵的,被风吹得像是蒲公英,好可爱。 还有豆豆眼、毛茸茸的爪子、胖乎乎的肚子,全都好可爱! 这丫头的的确确在注视着他。 云衡停下咀嚼,抱住爪子里的竹笋。 有没有搞错。他,大名鼎鼎威风堂堂的食铁兽,曾经一爪撕裂巨型妖魔的食铁兽,让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食铁兽,可爱?她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好在江星燃还算正常,双手环抱撇了撇嘴:“这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 这才对嘛,算你有眼光。 云衡满意地晃晃耳朵,听他继续道:“看上去笨死了,眼睛外边黑不溜秋,身子还又胖又圆。” ……混账小子给你一个吐息的时间收回这句话不然让你当场升天前往极乐世界。 “你不懂,这叫圆嘟嘟,垂垂眼。” 秦萝细声细气,试探性摸了摸熊猫手臂。 讨厌讨厌讨厌,小破孩别想碰他。 云衡被摸得恼羞成怒,小短腿一蹬,爪子忽地撞上她右手,毫不留情。 下一瞬,便被秦萝反手握住。 “它喜欢我,想要和我握手耶!” 云衡:…… 你走开啊!!!谁想和你握手!!!自作多情!!! 他脾气不好,气得肚皮一颤又一颤,气冲冲看了眼自己曾经撕裂过无数凶兽的爪子。 它曾经沾满鲜血无往不利,如今却被一双小手轻轻包裹。那双手莹润单薄,他稍一用力,就会像瓷器那般碎掉。 ……好气。 凶残的食铁兽终究没有动弹,原地装死。 秦萝见熊猫没有反抗,眼底笑意更深,拇指轻轻一转,揉了揉它软软嫩嫩的掌心。 小姑娘情不自禁:“哦呼——” 肉垫舒服得像是棉花糖,暖呼呼的,好神奇。 恶名远扬的云师兄哪曾被这样摸过,耳朵不自觉一晃。 太奇怪了。从掌心往上,像是生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并不讨厌,酥酥痒痒的。 ……不对。 他、他才没有觉得很舒服!绝对没有!秦萝这心肠恶毒的臭丫头,究竟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一旁的江星燃看她乐在其中,紧绷着的面子终于绷不住,佯装漫不经心:“真有那么好玩?” “真的!” 秦萝点头,将熊猫爪子往上拉,落在自己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上:“你看。” 云衡:…… 他好没出息,好堕落。 他居然觉得有些软,下意识捏了捏这丫头脸上的肉,并且感到一点点舒服。 “我对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啦。” 江星燃咳了咳:“……就勉强试试,特别勉强真的。” 于是手掌落在它鼓鼓圆圆的肚皮。 江星燃陶醉闭眼:“哦呼——!” 江!星!燃!你个不肖子弟!!! “这叫熊猫,很可爱吧。” 秦萝不知想到什么,抬眼好奇道:“对了,你听说过食铁兽吗?” ——七岁的小朋友并不知晓,在曾经生活的世界里,食铁兽正是熊猫的古称。 “好像是种非常珍惜的异兽,我也没见过。” 江星燃不放过任何卖弄学识的机会:“听说它们头大如斗、凶残嗜血,你这样的小不点,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云衡:…… 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秦萝被唬住,怯怯一缩:“还是熊猫猫最好。” 温温柔柔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毛毛摸起来像是蒲公英或者棉花糖。 电视新闻果然没骗她,真好。 “爪爪贴贴。” 小姑娘弯弯眼,轻轻抬起左手:“再来摸摸耳朵。” 随着话音落下,两根手指捏住了大熊猫的耳朵根部,拇指轻旋。 云衡下意识觉得不妙。 奇怪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倘若在这里屈服于秦萝这股恶势力,云衡定会羞愤致死。 少年法修想让身前的人速速住手,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直到喉咙咕噜噜一动,爪子和小短腿同时在空中一蹬。 好在他身上毛茸茸,见不到陡然腾起的绯红。 食铁兽双爪捂脸,肚皮悠悠晃:“咩呜——” 第6章 情不自禁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假如他曾做了什么坏事,理应有戒律堂来施以严惩,而不是让他羞耻地坐在地上,被两个小孩评头论足,摸来摸去。 尊贵的食铁兽忍无可忍,只想立马化作人形破口大骂,但,云衡毕竟要脸。 ……倘若让秦萝知道,眼前这个被她认为可可爱爱、甚至被摸出奇怪“咩”声的异兽是他,云衡能立马掘地三尺,从此消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好可爱。” 秦萝第一次听见熊猫的叫声,眼睛笑成两条缝:“以后叫你‘咩咩’好不好?” 不!好!你才咩咩,你们全家都是咩咩! 云衡拼命摇晃爪子表示抗议。 “它好像很喜欢被摸耳朵。” 一旁的江星燃若有所思:“虽然表现得有些抗拒,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过来了嘛。” 云衡:…… 他决定明天就给师尊打小报告,让这小兔崽子做双倍的作业。 秦萝还想说什么,在呼呼啦啦的竹间风里,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男音:“三位,饭好啦——!” 秦萝觉得很奇怪。 大熊猫一直是副懒洋洋的模样,靠在竹竿旁边一动不动,直到骆师兄的喊声响起,却像受到惊吓一般,腾地跑进竹林不见踪影。 它究竟在躲什么呢? “萝萝,在想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已到了饭桌,骆明庭见小姑娘发呆愣神,往她碗中夹了块肉:“来来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秦萝这才回神。 碗里的米饭颗颗饱满,正在腾腾冒着热气,米饭上面躺着的,则是块澄黄油亮的鸡肉。 骆明庭别出心裁做了荷叶鸡,由圆圆的叶片包裹住鲜嫩金黄的整鸡,只需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夹出大块肉来。 她道了声谢,一口咬下。 然后双眼迅速睁圆。 比肉香更早入口的,是荷叶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大大削减口腹之中的油腻。 牙齿落下,首先会撕开薄薄一层皮。鸡皮爽滑紧致,鸡肉则是软烂至极、汁水丰沛,丝毫没有嚼蜡般的柴感,伴随油脂与肉汁一并涌出的,还有能够瞬间填满整个口腔的热气。 “……好吃。” 秦萝双眼亮晶晶:“超级好吃!师兄真厉害!” 骆明庭嘴角差点翘上天:“这个红烧冬瓜也很好吃,绝对入味,轻轻一咬就能变得酥酥烂烂,里面的汤汁拌饭一绝。” 怎么说呢,现在的心情就是开心。 做饭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奈何修士们大多辟谷,不屑于享受口腹之欲,能被骆明庭软磨硬泡前来品尝的,只有一个关系最好的云衡而已。 比起那些苦修的师兄师姐,这两个小豆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福音! 眼看秦萝乖乖把冬瓜送进口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之色,骆明庭竭力克制,才不至于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雪球一样的侧脸。 在此之前,他与秦萝从未有过接触,只听说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纨绔,仗着父母身居高位,闹出过不少事儿。 说老实话,最初得知要来照顾小孩时,他和云衡都十分抗拒。熊孩子本身就已经够烦人了,更不用说还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过如今看来……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嚣张跋扈?心肠恶毒?拜托看看秦萝这副摇头晃脑咧嘴傻笑的呆样,简直没一个字能对得上。 也许,是他太过漂亮而完美,在如此璀璨的光芒照耀下,即便是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魔王,也会收敛起浑身锋芒吧。 “对了,当初在须弥境里,你弹的曲子叫什么?我以前从没听过。” 骆明庭笑着发问,吃一口小炒黄牛肉。 那首《渔舟唱晚》是古筝的考级曲目,算不得太难,在修真界里,却是首未曾面世的全新曲子。 秦萝刨饭的动作陡然一停。 “是……是很久以前,娘亲给我看了几本曲谱。” 她不擅长撒谎,回得犹犹豫豫,骆明庭闻言笑笑,恍然点了点头。 秦萝她娘是修真界闻名的乐修大能,给孩子看些罕见的孤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 骆明庭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便已能将曲子奏得如此熟练,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他听说过秦萝的资质,虽然身为天灵根,修为却一直止步不前。 骆明庭不喜欢这个说法。 明明应该是,“虽然一直止步不前,但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灵根”。 比起打压与不信任,他更喜欢尊重和鼓励。 秦萝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修为停滞只是一时的瓶颈,只要愿意努力,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小小一棵树苗,就应该好好浇水施肥,而不是因为生了虫,就将它生生折断。 秦萝懵懂点头。 “这些菜也不错,全是我亲手种的。” 骆明庭又笑:“我平日里无聊,就往院子里养鱼养鸭养牛,后面那片山已经成了养殖场,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转转。” 养殖场。 秦萝手腕一抖。 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比如大熊猫肉嘟嘟的大肚皮,比如它听见骆师兄嗓音后狼狈逃走的模样,又比如,在未来的某天火锅咕噜噜,骆师兄大口吃下一块肉:“哼哼,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准备的熊猫肉,快尝尝。” ……呜呜哇! “熊、熊猫。” 小豆丁下意识一缩:“也会被吃掉吗?” 一言不发埋头苦吃的云衡动作微顿。 骆明庭:“熊猫?什么熊猫?” 江星燃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悲伤如丧偶:“就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特别可爱,眼睛外边是一圈黑乎乎——” “不会。” 云衡终于听不下去,太阳穴用力一跳,出声打断:“那不是食物。” 听见“可爱”二字,骆明庭差点把嘴里一口饭喷出来。 他何等聪明,须臾便猜出那“熊猫”的本尊,视线在云衡脸上悠悠一晃,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们说它啊!熊猫猫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吃熊猫猫,当然要好好爱护。” 云衡:…… 如果他当场手撕同门并做成一锅麻辣棒棒鸡,这种行为会被判几年? 两个小团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骆明庭:“以前我总觉得它有种难言的气质,一直找不到形容,今日听你们一说才明白,那就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秦萝不能更赞同:“而且它脾气很好,温温柔柔的,让我们随便贴贴。” 江星燃:“摸起来的手感也很好!特别是肚皮!” “喔——肚皮啊。” 骆明庭乐得合不拢嘴,云衡面色发黑,给臭小鬼们一人塞了满满一大口菜。 秦萝这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肚子撑成了圆溜溜的小球。 算算时间,小师姐应该也快回家了。 骆明庭是个热心肠,主动提出带着秦萝前去接她,顺便瞧瞧无量峰里的景色。云衡虽然觉得麻烦,拗不过江星燃眼巴巴的模样,也只好唤出飞行法器。 ……所以说,小孩子果然最麻烦了。 法器飞得风风火火,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 无量峰中多是医修,山里自然也就种满了五花八门的灵植草药。四下虽是白雪纷飞、如玉如琼,林中却四处点缀着葳蕤翠色,藤萝盘旋而上,勾连出华丽旖旎的雪白长廊。 朵朵浅紫色小花连绵生长,乍一看去,像是从皑皑白布里描出的刺绣。 秦萝觉得新奇,迈步前行之际,听见林中倏然闪过的窸窣响声。 旋即是远处一道少女的嗤笑:“楚明筝,你怎么还来这儿啊。那毒不是解不了吗?” 楚明筝。 听见熟悉的名字,秦萝猝然抬头。 然而与此同时的小道深处。 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身为被指名道姓的一方,楚明筝没做任何明显的表情与动作。 她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彼时站得多高,如今狼狈跌入泥潭,看热闹的人就有多么层出不穷。 类似于此类的嘲弄讽刺,她已经遭遇了不知道多少回。 楚明筝面无表情,选择垂下视线,不去看那几人的口型。 “中了毒还敢大摇大摆出来,也不怕传给其他人。” 说话的是个瘦高男孩,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张扬:“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楚明筝不愿搭理,自顾自继续往前,猝不及防,身侧忽然掠过一阵冰凉的风。 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指尖就要触碰到遮面的薄纱。 虽然修为就此止步,但凭她曾经的实力,避开这次偷袭绰绰有余。 男孩眼睁睁看着她侧身躲过,心中怒火更盛,迅速使了个眼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已一拥而上。 他们想要夺走面纱。 楚明筝暗自咬牙。 自从中毒之后,她成了许多人眼里的笑话。 出身低微、前路无光,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在漫无止境的嘲笑戏弄里,楚明筝险些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当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她分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就不得不面对潮水般的恶意。那些人密密麻麻,织就成密不透风的漆黑,她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根本没办法反抗。 ——难道丑陋与平庸便是原罪吗? 楚明筝想不通。 没有人告诉她理由,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面对四个人的围攻,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楚明筝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闪躲,忽然察觉到一股从远处袭来的风。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重重跳了跳,再一转眼,望见一抹雪球般的白。 ——秦萝一改曾经乐呵呵的笑,显出几分气冲冲的怒意,迈开小短腿朝她奔来,像个摇摇晃晃的圆。 如同做梦一样,带着树林外尚未散去的阳光,那团小小的圆挡在她跟前。 秦萝气得浑身发颤,却还是张开双手,护崽似的站得笔直:“你们不……不许欺负她!” “秦萝?” 为首的男孩一声嗤笑:“听说你从山上摔坏了脑子,没想到还真变傻了——偏袒楚明筝做什么?留这么个师姐在身边,难道不觉得丢人?” 楚明筝看不见秦萝说了什么,对于男孩的口型,却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所言不假,在摔落山崖丧失记忆之前,秦萝分明那样讨厌她。 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只会给身边的人蒙羞。 四下静得可怕,秦萝没有动。 楚明筝害怕眼前的女孩转身离开,更不想见到秦萝眼中厌烦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她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也正是此刻,秦萝身形一晃。 女孩没有离开,而是俯身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旋即倏地一下,用力朝那群人砸去。 楚明筝认出那是团雪。 小姑娘力气不大,雪团中途便骨碌碌摔在地下,下一瞬,秦萝侧过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哪怕是曾经面对巨型凶兽的时候,楚明筝的心跳都没有这样快过。 “不、不是的!” 因为秦萝侧了身,她能勉强辨认一部分口型。小姑娘唇瓣是浅浅的淡粉,因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正在颤抖个不停:“你们才是坏家伙,小师姐、小师姐比你们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楚明筝看见她说:“她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你们从来不关心,还用这种事情欺负人……全部都是坏蛋!” 对于小朋友来说,“坏蛋”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杀伤力最强的词语。 可惜她的言语只引来一串笑声,为首的男孩咧着嘴角:“有没有搞错,你真傻啦。我们就是坏蛋,就想欺负她,你能怎么着?” 他们没动手,就不会留下线索。即便秦萝告诉掌门,他们仗着人多也能矢口否认,没有谁会相信劣迹斑斑的秦萝。 男孩说得随心,没想从对方口中得到回答。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张口之前,小女孩眼里的水珠已经哗啦啦落下来。 然而意料之外地,自丛林里传来另一道男声:“能怎么着?把你这不肖子弟伤筋动骨抽筋扒皮再丢去乱葬岗一条龙,满不满意?” 这声音…… 男孩心头微震,一扭头,竟望见三道高低不一、但清一色杀气腾腾的影子。 “云师兄,”一个女孩忍着脊背发凉,竭力开口,“还请注意言辞。” 云衡呵呵冷笑:“言辞?你们配吗?整天胡乱狗叫算什么本事,有种冲过来咬我啊。讲话比骆明庭炖的冬瓜还烂,也不晓得那些七拼八凑的脑瘫语句有什么意义。哎哟,你还瞪,再瞪你的追悼会我可就不去了。” 修真界大多讲究养心养性,哪曾料到会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几个小孩被骂得昏天黑地,临近最后,只能发出“你你你”的支支吾吾。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云衡师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修为颇高,出身亦极尊贵,是绝不能无故招惹的煞神之一,而且看样子,他是在维护秦萝。 ……云衡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怒斥过秦萝的种种劣迹吗? 说老实话,云衡也觉得自己离谱。 他讨厌秦萝,也讨厌见到小孩掉眼泪,这会儿视线望向她,方才还憋了满肚子的嘴炮,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听到的所有传言里,秦萝都不是能为了别人强出头的类型。 食铁兽有点分辨不清,怎样才是真正的她。 他本想厉声来上一句:“是女人就别哭哭啼啼的!” 真实的云衡:“别哭了,回去给你那什么……大熊猫摸。” (此处脏话屏蔽)。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 “我、我们错了!骆师兄,我——” 为首的男孩变通很快,见云衡倒戈,视线落在一旁的骆明庭身上。 骆明庭性情和善,定不会轻易动怒,是寻求援助的头号选择。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少年毫不留情打断:“待会儿滚去戒律堂。” 一群人彻底不敢吭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楚明筝用了半晌,才再度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在漫天大雪里,映衬着星星一样的浅紫色小花,包裹在厚大棉袄中的女孩向她转过身,用力吸了吸鼻子。 秦萝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小师姐没事了呜呜呜,我们、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她的一颗心悄无声息软下来。 “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给我送药,带我去藏书阁,给我们介绍这里那里的山……没有人比你更好。” 秦萝说:“小师姐是我的小师姐,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这是毫无修饰,最最朴素的话。 可不知怎地,楚明筝低头的刹那,眼眶里居然涌出滚烫的透明水珠。 起初的时候,她始终坚定着一个信念,只要用善意对待世界,终究能得到世界回馈的善良。 可真相总是事与愿违,幼稚的善意一文不值,不过是被他人嘲弄的笑话。她得到漫无尽头的欺辱与嘲笑,只能日复一日缩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楚明筝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无论佯装得多么坚强,同样会难过。 没人在意她有多难过。 可是——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双颊绯红,嘴巴瘪成波浪线,笨拙为她拭去泪水,似乎觉得不够,垫脚将少女拥入怀中。 有种软软的触感落在脸上,带着轻绵热度,楚明筝听不见声音,却隐约感到它的律动。 那应该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啵”,来自女孩泛着奶香的樱红薄唇。 此时此刻,夜幕降临,冰雪封天。 她却在经久不散的黑暗里,见到一团滚烫明光。 第7章 几个熊孩子全被骆明庭左手几只鸡,右手几只鸭,拎着衣领带去了戒律堂。 仙门大宗弟子繁多,为规范行为,特意拟订了不少禁制规则,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触犯,严惩不贷。 欺凌同门乃是大忌,虽然那几个小孩仅仅过了过嘴瘾,没有留下实质性证据,然而这次多出好几个活生生的旁观者,可谓铁证如山。 被通知来领人的长老们气黑了脸,胡子一个比一个吹得高:“修道者,修心为上。楚明筝是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无名之毒。你们对她做出这般丑事,心性已是远远不及,实乃令师门蒙羞!” 几个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门派规矩,除了必要惩罚,还将被送往思过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过反省,我还有个建议。” 骆明庭笑眯眯:“不如给这些孩子一个月的时间,待一月之后,写出楚师妹的二十条优点,不得重复敷衍。” 带头的男孩名为郑钧傲,包括他在内,所有孩子都不超过十二岁。 除了戏谑嘲笑楚明筝几句,这些小孩没再做过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恶极。可年幼的恶因一旦种下,放任它肆意生长的果,任谁都无法想象。 体罚虽然能长教训,让他们不敢惹是生非,却没办法真正使之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残忍,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惩罚并非打骂,而在于攻心—— 一点点看清楚明筝的苦衷与无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与坚韧,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所作所为究竟多么可耻。 悔恨是最好的惩罚,也是最为印象深刻的教训。 长老们怎会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讨之下,很快通过了决议。留郑钧傲与几个伙伴大眼瞪小眼,对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哀嚎连天。 秦萝离开戒律堂时,天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师姐自打出门,便一直在与两位师兄说悄悄话,她心中好奇,与楚明筝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我明日会去龙城一趟。” 楚明筝温声道:“在师姐回来之前,萝萝要乖乖听师兄的话,好不好?” 秦萝心口一动:“龙城?” 她对此有些印象。 苍梧仙宗所在的宁州城池林立,龙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个,然而在七年前,发生了一件震惊修真界的大事。 众所周知,龙城地处偏远,与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丛生的蛮荒之地,一年到头混战不休,其中一股势力动了歪心思,欲将龙城据为己有,并夺取镇城之宝,让修为一飞冲天。 群魔来势汹汹,封锁了一切求援渠道,龙城尽是修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多亏一群下山历练的仙门弟子拼死抵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坚持把城门守到了援军到来之时。 最终仙门弟子尽数战死,而龙城魔尸遍地、怨气横生,已然沦为无人踏足的死域。 “龙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筝耐心解释:“有几个村民莫名失踪不见,四下却并未发觉魔物的影子。我——” 她说着一顿:“我曾是龙城中人,在大战中得以幸存,想借此回乡看看。” 小师姐的家乡! 秦萝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来。 小师姐无父无母,也没听说有什么朋友。如今想来,或许不是“没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场乱战里。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与之相对的,她也一定会感到难过伤心。 “小师姐,”睁着圆圆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马举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称为“死域”的龙城啊!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征服的地方!傲天邪神的传奇一生,就应该由它作为开端! “我倒觉得,带着他们俩也挺好。” 骆明庭笑:“龙城大祸已除,除了魔气盘踞不散,只剩些不足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数不少,不如让孩子们前去见见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随同一并前往。” 龙城比秦萝想象中更大。 和小师姐御器飞行时,透过朦胧云烟的影子,能远远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败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层层黑雾笼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万里,在龙城之上,永远是乌云蔽日、浓烟弥漫。 秦萝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画,被黑色颜料染上了阴影。 楚明筝温声解释:“那些黑雾都是魔气。魔气对神识伤害极大,因此龙城成了修士的禁区,万万不可靠近。” 他们此行的终点位于城郊,一个名为[安平]的小小村庄。 出了这样诡异的怪事,村里人对修士极为热情,几个师兄师姐被簇拥着进了屋,一同商议解决之策。 秦萝与江星燃年纪尚小,不愿听大人们的叽里呱啦,于是待在屋外院子里,和几个村中小孩聊了起来。 “就是稀里糊涂消失不见啦。” 一个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种田回家,不知道发生什么,再也没出现过。” “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听见从龙城方向传来的嗡嗡响。” 另一名男生打了个哆嗦:“你们说,会不会是里面的妖魔鬼怪突然复活,开始吃人了?” 他话音方落,就被前一个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别吓唬人!” “对了,”秦萝听得云里雾里,决定把话题引到自己更感兴趣的方向,“你们听说过我的小师姐,楚明筝吗?” “当然啊!老乡嘛!我爹娘经常说!” 另一个小姑娘咧嘴笑笑:“听说当年苍梧仙宗前来支援,一位仙长看出她资质不凡,直接收为亲传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么厉害就好了。” 秦萝摸摸鼻尖:“小师姐在龙城没有亲人吗?” “她好像是个孤儿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失踪的那些人里,有个姐姐曾说和她是朋友。” 她话音落下,几个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萝尚未继续发问,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气十足,一句话里大多是孩子听不懂的骂骂咧咧,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轰隆隆炸开。 秦萝被吓了一跳,身边的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又是陆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几天啊?” “陆望?” “我们学堂的同窗,摊上了个疯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你家还有药吗?我们再去给他送一些吧。” 之后的话题越走越偏,从灵丹妙药说到了仙门里的修炼日常。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一些药膏,让新朋友们带去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陆望。孩子们欢欢喜喜离开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为了防止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胡乱跑掉,一名师兄在门口设下了禁止离开的阵法。 他们俩只能乖乖待在院子里。 “那些大人不知道还要说多久。” 江星燃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眉一笑:“秦萝,想不想看看外边的模样?” ——动用灵力会被发现,擅自出门不被允许,一来二去,他的办法是爬墙。 院子外筑了圈厚厚的围墙,不算太高,虽然拦住七八岁的小朋友绰绰有余,但倘若小朋友的数量增加到两个,就难免显得有机可乘。 秦萝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再从围墙顶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们不是毫无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处乱跑,约定只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绝不离开小院所在的范围。 一旦没了围墙遮挡,周围景象便能被尽收眼前。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巴。 小院距离龙城不算太远,她抬头就望见一片黑蒙蒙的天。 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过每一栋颓圮高楼重重下沉,雾气浓郁得宛如实体,遥遥望去,威慑力十足。 “哇塞!” 江星燃由衷感叹:“总有一天,我会踏平那座鬼城!” 秦萝看着他的表情变来变去,正要继续绕着围墙转圈圈,莫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很近,像是有人路过草地,突如其来撞在耳朵上,让小姑娘浑身一抖。 身后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 秦萝一面应声,一面顺着声音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张满是血污、双颊红肿的脸。 那人也愣愣抬起脑袋。 秦萝:。 在此之前,她见过最为残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铁锅炖小羊。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脚好像忽然失去力气,往旁边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围墙的时候,引来一道簌簌凉风。 直到多年以后,陆望仍然无法忘记这日所见的景象。 他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藏在一面围墙的角落处理伤口。 那天葱茏葳蕤的绿山藤生了满墙,霏微冬雪中,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熹熹然洒在女孩柔软的长裙上。 当她自高处跃下,绯色裙摆仿佛成了旖旎摇曳的浪,一簇连着一簇,于半空翻飞不休,呼啦啦向他袭卷而来。 他看见女孩圆润的双眼,裹挟着明晃晃的亮光;长发则像极了黑色的雾,不甚明晰地拂过脸颊。 她会狠狠摔在地上。 陆望下意识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伤口却被瞬间撕裂,还没来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萝的力道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满寒霜的草叶冰冰凉凉。 在江星燃的惊呼声里,秦萝茫然撑起身体。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准备,没想到有人充当了肉垫。 ——那是个比她大上一点的哥哥,一双眼睛黝黑无光,皮肤是没有太多血色的苍白。 他真是瘦得厉害,两边脸颊的线条冷峻且深,嘴唇上满是冻裂的伤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条小刀般的直线。 她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而事实是,男孩的眼眶、右脸和嘴角全是高高肿起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把秦萝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段渐渐浮现在男孩身边的字迹。 [剑骨天成,尚未觉醒。出身低微,温吞腼腆,受到父亲常年虐待,日积月累,终将手骨尽断,再无法握剑。] 这张脸或许吓到了她。 察觉到女孩的愣神,陆望微微偏过脑袋,试图遮掩一些骇人伤疤——即便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徒劳无功。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显然出身高贵,不仅脸颊干净白皙,连厚厚的冬裙也同样一尘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扑扑血淋淋,叫人心生厌恶。 陆望想,或许她会嫌恶地把他推开,恼怒于弄脏了那条绯红色的长裙。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可秦萝却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有些耳根发热。 身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陆望的人物介绍只有短短两段。 视线来到下面一行,秦萝微微蜷起指节。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第8章 秦萝愣了几个瞬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别人身上,一时间耳根发热,急忙从地上爬起。 “对、对不起……” 她穿得厚实,又是短腿短手,笨拙站起身子的瞬间,如同一个鼓鼓囊囊的充气小球。 陆望沉默着坐起,条件反射低下脑袋:“不……用。” 万幸,这两个字没有说得磕磕巴巴。 然而一颗心脏还未落地,便再度紧揪着高高悬起——小姑娘的红裙精致绵软,雪白绒毛正在随风轻颤,只需晃眼一瞧,就能见到绒毛上格格不入的血色。 那是他衣服上的血渍。 男孩不擅长掩饰神色,秦萝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微微一顿,又扫了扫陆望沾满猩红液体的衣物。 单薄,老旧,有两个规规矩矩的补丁。 她的裙子显然价值不菲,不知将他卖掉能不能赔偿得起。 脑海里划过自嘲的念头,陆望一言不发地静候审判,屏息之际,听见女孩略显惊惶的声音:“你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会弄脏她的衣物啊。 生性内向的男孩胆怯腼腆,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当嗅见突如其来的奶香时,后脑勺已经覆上了一层温温热热的东西。 他的整具身体都是紧绷。 “对不起对不起!这里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从那种地方摔下来,还有你身上的伤,我们#¥&……” 秦萝:急出乱码。 她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口,心里越是焦急,嘴里的舌头就越是打结。到后来稀里糊涂叽里咕噜,连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东西,只能一遍遍笨拙揉他后脑勺,企图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这这这么多血应该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身上还有不少伤药。” 江星燃从围墙上酷酷地一跃而下,摔了个酷酷的屁股蹲,很快酷酷地爬起来:“尽管拿去用。你救了秦萝,我们江家有恩必报。” 他说着挑了挑眉:“你是陆望?” 会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应该只有那个不久前被提起的男孩了。 他果然怔怔点头,一旁的秦萝细声细气接话:“我叫秦萝,这是江星燃,我们是从苍梧仙宗来的。” 苍梧仙宗。 这个名号如雷贯耳,陆望眸色更沉。 他们定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不像他,什么天赋都没有,身体也总是病怏怏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注定不会有任何出息。 冬日寒风瑟瑟生凉,他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口,遮掩住红肿丑陋的冻疮。 比起如何交朋友,男孩更早学会的是自卑。尤其眼前的两个同龄人言笑晏晏,处在同样的年纪,他们越是温和纯善,就越发衬得他狼狈不堪。 “啊——你脸上的伤口破开了!” 跟前的小姑娘脸颊圆嘟嘟,张口说话时,粉白的软肉轻轻一晃:“你你你别怕,我帮你擦一下。” 他不是头一回被打成这副模样,对于疼痛,陆望早就习以为常。 怕的那个人分明是她,不但说话支支吾吾,安慰他的时候,连尾音都在抖个不停。 “不、不用了。” 他坐在草地上,眼看蓬蓬的红裙子俯身向下,心口像被狠狠一揪:“我可以自、自己来,血……很脏。” ……失败了。 陆望把头埋得更低。 他说话时常结巴,这回即便努力咬字,也还是显得狼狈又好笑。 就像父亲打他时说的那样,一个又瘦又小的赔钱货,就连说话都做不好,实在一无是处。 秦萝呆了一下,像是没在意他的磕巴,老实接话:“就是因为脏了,所以才要擦干净啊。” 男孩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紧随其后,便是一块轻轻抚上的手帕。 其实仔细看来,陆望的模样并不那么可怕。 如果没有那些鼻青脸肿的伤疤,他应该生有一副极佳的长相,星眸如墨、鼻梁高挺,身形则是瘦瘦高高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了一些。 “我们先把血擦一擦,待会儿进屋去找师兄师姐帮忙。” 秦萝不敢用力,掠过的锦帕有如蜻蜓点水,似是觉得不够,又朝血肉模糊的角落吹了吹气。 她体格娇小,笼罩下的影子也格外轻,带着点香气悠悠的暖意。 陆望自始至终低垂眼帘,乖乖不动,也不看她。 一旁的江星燃:啧。 奇了怪了,这小子接住秦萝,为他擦拭血迹也算报恩,可他看着眼前这幕景象,怎么总觉得……莫名烦躁? 不爽。 超级不爽。 他曾奶奶,不,他妹妹是专程给人疗伤的吗? 秦萝小心翼翼,还没擦拭干净,忽然被江星燃一把夺过锦帕。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旋即听他冷声道:“我来。” ——就由他献出自己以身饲虎吧可恶! “可是,”小姑娘有点懵,“你不是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 “胡说!” 江星燃咬牙切齿:“我最最喜欢给别人擦伤涂药,我上辈子就是条锦帕!别拦我,难道你要剥夺我生存的意义吗!” 秦萝:“……喔。” 秦萝:“等等等等轻轻轻点儿!你是刮痧板吧!!!” 两个小孩叽叽喳喳闹个没完,被簇拥着的陆望仍是一言不发。 仙门里的孩子,似乎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们理应道骨仙风、聪慧早熟,可眼前的秦萝和江星燃…… 看上去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幼稚小孩,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差不多了。我们先想办法回去院子里头,一旦被师兄师姐发现——” 江星燃俨然一副小大人形象,然而话没说完,便被不远处的一声尖叫打断。 “啊——!” 女人的嗓音尖锐刺耳,激起秦萝满身鸡皮疙瘩。 四周响起嘈杂的开门声、询问声、嘀咕声,其中音量最大的,还是那女人颤抖的声线:“不、不见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本是走在我前边的,忽然就不——” 这段话戛然而止。 沉寂瞬息,爆发出另一道更为惊惶的男声:“她、她怎么凭空消失了?!” 正是村落发生的异变。 秦萝与江星燃对视一眼,牵着陆望衣袖迅速往前,行至院门前,恰好撞上同样闻声而出的楚明筝一行人。 “萝萝!” 楚明筝没在院里见到他们,心中正是焦急不堪,见状顿时松了口气:“你们怎么出的院子?” “楚、楚师姐,骆师兄!” 另一名小弟子难掩眸中惊恐:“你们快看,那是怎么回事?” ——村庄里的小屋连绵如棋盘,勾勒出幽深狭窄的条条小路。 小路上本应站满了出来一探究竟的人,此时人数却锐减大半,自远处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凭空消失,仿佛被浓雾包裹,最终化作雾气的一部分。 异象突如其来、蔓延飞快,不到两个瞬息,便已靠近他们跟前。 在场皆是来此历练的年轻弟子,事态如此,已经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被某种阴戾的气息包裹之前,秦萝听见小师姐越来越近的声音:“萝萝,把手给我!” 秦萝伸手,眨眼。 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了层雾,光亮褪去,只留下朦胧的黑。她找不到小师姐的身影,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睛。 周围的景象总算清晰了一些。 被厚厚冬裙裹住的小团子愣在原地。 晴空万里的村庄不见踪影,她正独自站在一条昏黑小巷里。 巷道狭窄,两边全是老旧低矮的木房,不断传来嘈杂人声。厚厚的乌云遮住太阳,四周全是黑乎乎的,叫她透不过气。 而在不远处,正立着个脊背佝偻、衣衫褴褛的人。 或是说,一个徒有人形,却青面獠牙、满身鳞片的怪物。 “别慌,你们这是入了幻境。难怪那些人会凭空消失,原来是被强行拉进了这种地方。” 识海里的伏魔录沉声开口:“那不是人,而是狂化后的邪魔。你快快离开,莫要被他发现。” 秦萝当然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可是……那邪魔充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朝她望过来了。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 阴沉、暴戾、毫无理智,七岁的小朋友词汇量少得可怜,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叔叔,就像是要吃掉她。 下一瞬,男人便朝她急急奔来。 这是秦萝头一回遭受修真界的严酷毒打,被这番景象吓得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转身狂奔,眼泪就哗哗啦啦落下来。 但也正是这个晃神,透过狂飙的泪花,她在男人身后瞥见一束寒光。 白光如电,来得悄无声息,毫不留情刺破邪魔心脏。当后者轰然倒下,秦萝看到另一道笔直的影子。 杀死了邪魔的,居然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哥哥。 说老实话,他的表情有点凶。 稚气未脱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衣,几乎与房屋的阴影融为一体,偏生肤色极白,懒洋洋立在那里,像是潜伏的幽灵。 他生有一对细长桃花眼,噙了点冷冰冰的笑意,手中匕首鲜血淋漓,一滴一滴往下落。 活脱脱杀人如麻的反派形象。 但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与方才的邪魔相比,相貌绮丽的少年超越了一切铠甲勇士美少女战士和巴啦啦小魔仙。 太、太太太帅气了呜呜呜! 少年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双眼冷冷上抬。 这男人仗着身怀邪魔血统,依靠吸食人血进步飞快,三番四次惹他麻烦。 他动手杀之乃是情理之中,至于那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孩—— 念头卡在一半,他忽然听见噔噔脚步。 这是完完全全超出了预料的事情。 圆滚滚厚乎乎的小团咕噜一下闯进他怀中,带着风和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不由分说将他紧紧抱住:“呜呜呜谢、嗝,谢谢哥哥呜呜呜!”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真是个超级超级大好人! 少年:……? 真是好笑,他这辈子坏事做尽,头一回被稀里糊涂说了谢谢。 拥抱也是第一次。 莫非她没有看见,正是他杀了那个发疯的家伙吗? 这丫头似乎不太聪明,从衣物的布料来看,绝非此地居民。 少年想告诉她,比起方才那个男人,其实他要危险更多;而之所以杀掉那家伙,不过是出于私人恩怨,与她的死活无关。 可他沉默半晌,只是似笑非笑开了口:“我和他一样,也是半魔。” 他很久没同别人有过交流,嗓音微哑,有些笨拙。 半魔游离于人魔两界,被视为低劣血统,为双方所不容。 而众所周知,因血脉不纯,半魔大多生性残暴、难以遏制魔气,沦为只懂得杀伐的怪物,一来二去,无人愿意接触。 她听完这句话,定会仓惶逃开,不再纠缠。 秦萝愣了一下。 这个世界有妖有魔,比纯粹的人类厉害许多。她一直哭哭啼啼,小哥哥之所以说出这件事,一定是想安慰她:有强大的半魔陪在身边,不用感到害怕。 这样的温柔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他可真是个超级大好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善良的陌生人呜呜呜! “你好厉害。” 秦萝忍住哭腔,荷包蛋泪眼盯着他瞧:“谢谢哥哥,我……我不会再哭了。” 少年:? 她在说什么? “哥哥,我本来在龙城郊外,不知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秦萝努力擦干眼泪,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张地图:“你、你能找到我们在的位置吗?” 江星燃是个靠谱的朋友,在来龙城之前,特意给了她一份防止迷路的地图。 她笨笨地吸气,更像一只什么都不懂、蓬松笨拙的雏鸟。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他可没有饲育雏鸟的兴趣,像这种娇生惯养的花蕾,在黑街活不过一天。 但也许是太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话,又或只是因为心情不错,总之毫无缘由地,他低头瞧了眼地图。 少年:…… 少年:“你这是九州缩略图。” 哦,世界地图,那没事了。 秦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憨笑,不过瞬息,笑意又迅速停了下来。 等一下。 为什么会是世界地图啦!江星燃,你这个不靠谱的笨蛋!!! 她挫败的模样活像只呆不溜秋的鹌鹑,一双黑色豆豆眼又大又圆。 少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居然又接过了话茬:“不过既然是龙城城郊,距离此地应该不远。” 秦萝大喜过望地抬头,见他眉梢微扬,语气则是淡漠:“因为你所在的这条黑街,就位于龙城之内。” 这不是多么令人快乐的消息。 她用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句话消化完毕。 龙城之内。 可龙城不是魔气蔓延,成了座空空如也的死城吗?更何况、更何况这里根本没有那些黑漆漆的浓烟。 这时秦萝万万不会想到,更叫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眼前漂亮的小哥哥似乎想到什么,唇边勾起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可惜,昨日妖魔攻城,所有出口都被封锁。你要想从龙城离开,恐怕得等上一段日子了——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妖魔攻城,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话题。 秦萝听见心口砰砰直跳的声音。 与此同时,也听见从自己口中蹦出的问句:“现在……是九州历几年?” 少年神情古怪地看她:“三零一四,怎么了?” 三零一四,七年前。 伏魔录破口大骂:“这不就是龙城城破的时候?幻境的始作俑者究竟有什么毛病,要把你们困在这种地方?到时候邪魔攻城,你们岂不是——” 它担心吓坏小朋友,迅速转移话题:“龙城偌大,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你小师姐。此地凶险,你赶紧从巷子离开,速速寻个庇护之地,再从长计议。” 少年见她一副怔忪的模样,眼中又有泪珠子往外窜,正要转身离开,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 伏魔录尖叫鸡:“救命!不是让你寻求他的庇护啊啊啊!快逃!!!” 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不是找死吗小祖宗! 秦萝力道不大,他却并未挣脱,顺势低头。 女孩脸颊泛着薄薄粉色,如同水墨由轻到重,凝在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一颗水珠将落未落,甫一眨眼,瞳孔里尽是雾蒙蒙的水花。 与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有生以来,从未有谁像这样毫不设防地靠近过他。 眼皮跳了一下。 也许他也被传染得有点傻。 少年别开视线,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将她推开:“我控制不好魔气,有时会变得和那人一样,很凶。” 秦萝乖乖点头。 “……而且我脾气不好,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靠近我。” ——毕竟他是这里人人畏惧的煞星。 那他一定孤孤单单的。明明是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要遭到所有人的排挤孤立,就像小师姐那样。 秦萝把衣袖抓得更紧,已经开始愤愤不平:“你别怕,我和你做朋友,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少年:…… 他有些迟疑:“你就没其它想说的?” 比如求他不要伤害她……之类的。 其它想说的? 秦萝努力转动小脑筋,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道谢——小哥哥连教育人都是这么含蓄,比烤箱和微波炉还要温柔。 她得有多幸运,才能在这里遇上他啊。 伏魔录:…… 姐,你好牛。 “谢谢哥哥。” 小团子破涕为笑:“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不是这个。 他更头疼了。 另一边的秦萝彩虹屁吹上了瘾,拉着他衣袖摇摇晃晃:“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上天你比天更高,下海你比海更大,智斗妖魔降鬼怪,你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小——” 她说着一顿,话锋陡转:“哥哥,我叫秦萝,你叫什么名字?” 身边的人步伐微顿。 秾丽的眉眼被阴影吞噬,他只有十四五岁,脊背却已凛然如锋。 沉默瞬息后,少年再度扯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懒洋洋的浅笑,喉音微微发哑:“谢寻非。” “喔——!” “你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小寻非!小寻非,蹄朝西,驮着唐三藏和他三……哎呀,不对不对,不能用这个。” 谢寻非:…… 小孩,好烦。 第9章 “我小师姐名叫楚明筝,很高很漂亮,戴着白色的面纱——” 谢寻非把玩着小刀穿过条条巷道,身后稚嫩的童音滔滔不绝。 这条黑街臭名昭著,住满了无处可去、罪行累累的魔与半魔。其中靠人血修炼的不在少数,秦萝行走在街头巷尾,如同一块香喷喷的肉。 不少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被她跟前的少年冷冷一瞟,又很快缩身回去。 谢寻非觉得头疼。 他准是被迷了心窍,才会收留这么一个大麻烦,甚至答应帮她在偌大龙城里找到熟人。 少年有些烦躁地想,自己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这辈子没和小孩相处过,如今不过随口骗一骗她,当作耍弄的玩具。等玩腻了,再丢掉便是。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秦萝步子很轻,哒哒哒响个不停,谢寻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一言不发地放慢速度。 不对。 他为什么要在乎一个玩具的步调?她是走是飞是跑还是四肢并用,同他有任何关系么?现下最重要的问题,分明是如何才能找到她那小师—— 谢寻非:……啧。 怎么还是跟那丫头有关的事儿。 他越想越不耐烦,蹙眉匆匆回头,正好与身后的红团子四目相对。 秦萝受了冻,鼻尖与脸颊都是浅浅粉色,虽然身形纤瘦,整个人却被厚重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像只浑圆的雪兔。 她正低着头,一蹦一跳踩着他黝黑的影子,察觉谢寻非转过身来,也迅速仰起落满雪花的脑袋,咧嘴露出大大的笑。 谢寻非:…… 小孩,好烦。 少年半张面庞隐匿于黑暗之中,忽地伸出右手,把秦萝往身边一拽:“这里。” “走在身边,他才能好好看住你。” 伏魔录低声嘟囔:“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坏。不过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发生意外,记得立马拿出储物袋里的防身法器。” 若不是谢寻非身上没有食人精血的邪气,它差点就要以为,这个显然不太正常的臭小子把秦萝当成了储备粮。 秦萝倒是很高兴:“谢哥哥走路跟我一样慢了耶!” 院长说过,能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黑街位于龙城角落,谢寻非则住在黑街的最里头。 和这里其它的房子一样,小屋又小又旧,只有一间正厅、卧房和杂物室,家具寥寥无几,如同荒废多年,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秦萝经过一天奔波,方才又受了惊吓,眼皮已经开始不停打架,只能明日再去城中寻找小师姐。 谢寻非大发慈悲,拎着小团子衣领丢上了唯一一张床,自己则以静坐养神为由,去了卧房外的前厅。 “伏伏,谢哥哥真好真好真好!” 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对于小孩来说,外出一趟就像春游,点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声称男人要肩挑重担,把东西全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谢寻非没说话,静静地听。 “你千万别吃雪球野菜了。” 秦萝正色:“除了点心,我们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仔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只要你想,它们就全是你的。” 谢寻非:……你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是怎么回事。 伏魔录:……你这富婆一样的包养感又是怎么回事。 秦萝满嘴跑马,继续巴拉巴拉:“你魔气乱掉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红色吗?好酷哦。我认识一个姐姐,过几天就换一对新美瞳,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没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用了吗? 入夜的黑街并不宁静,谢寻非却罕见地没觉得心烦意乱。长睫轻轻颤了颤,少年无意间向下一扫,眸光微动。 难怪他总感觉怪怪的,原来在秦萝手上,正捏着一团魔气玩。 寻常修士见到它,不应当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识海么?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谢寻非习惯性扬唇:“不觉得很恶心吗?这个东西。” 他云淡风轻说出“恶心”,惹得秦萝猛然抬头,继而又听少年轻声道:“它和灵力很不一样吧?”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厌弃,可那分明是属于他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之前听伏伏的语气也是,遇上魔气,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萝眨眨眼睛,视线所及之处,黑蒙蒙的雾气缭绕于她指尖。它摸起来是软软的,没有温度,比水更加温和,倘若粗心一点,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它的触碰。 这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物。 “我……有人对我说过,不能因为不一样,就不喜欢。” 她不怎么会讲话,有些紧张地攥紧裙边,复述院长曾讲过的话:“牡丹花和蒲公英,蝴蝶和老虎,兔子和蛇,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有自己的优点,也都在被不同的人喜欢——许多人觉得牡丹漂亮,可如果世界处处只剩下牡丹,那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魔气和灵气也是这样,只留下一种的话,修真界也会变得无聊吧。” “所以,谢哥哥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 秦萝局促地摸摸鼻尖:“如果它听见,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魔气怎么会觉得伤心。 对此耿耿于怀的,只有小时候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的他。 连谢寻非自己都不知道,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意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至此刻,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他终于凝了目光,头一回认真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月光如水,洒满女孩锦缎般的黑发,他见到一双不含厌恶的眼睛,被月华悄悄浸湿。 浑浊的黑气似是极为黏她,一股脑汇聚于秦萝指尖,被轻轻一捏,变成圆润小团。 而她竟然在一本正经地、噙了笑地与魔气对话:“不怕不怕,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看上去又笨又傻。 当天夜里,谢寻非最终还是带着秦萝出了门,寻找何处有点心可买。 他的魔气尚未散尽,好在痛楚没了大半,又变成初见时懒洋洋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被夜色遮掩住五官轮廓。 于是这夜冷风瑟瑟,点心店老板正要关门时,瞥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其一是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另一位,居然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疯子。 修炼重在天赋,谢寻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修为便已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加之性子阴狠孤僻,没谁胆敢接近。 如今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魔气,显而易见不好招惹,至于头顶—— 店老板愣愣瞪了瞪眼睛,欲言又止。 谢寻非何其敏锐,顺着这道视线抬起右手,不过须臾,便已皱眉。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秦萝不但把他的魔气揉来揉去,还捏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 他自始至终没有察觉,自己脑袋正顶着一只……圆滚滚的长耳朵兔。 后脑勺还用魔气编了个蝴蝶结。 再一低头,果然见到秦萝笑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一双杏眼用力眨,想表达的含义不言而喻:“锵锵!超好看的惊喜!夸我夸我!” 小孩,好烦好烦好烦。 灯火摇曳里,少年默然半晌,终是笑着望向店铺老板,头顶一只黑兔子摇摇晃晃,桃花眼弯出长刀般锋利的弧度,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倘若走漏风声,我便杀了你。” 他说着一顿,喉音仍是冷戾:“……还有,来十份绵绵羊奶香糕。” 店老板:“是是是!我受过专业训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 店老板:“噗——!” 第10章 十份甜糕的量,似乎有些太多了。 秦萝看着店老板把糕点一个个塞进纸袋,下意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 两块糕点对她而言已是极限,三块就能让肚皮变成皮球。 店老板恐怕也是头一回见人买下如此之多,一边往袋里放了十根竹签,一边观察着谢寻非脸色:“奶糕不宜过夜,还望诸位尽快吃完。” 秦萝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尖。 其实不需要十份餐具,也没什么“诸位”,想吃东西的只有她一个啦。 对购买点心毫无经验的谢寻非:正在四处看风景。 这小子年纪不大,凭借超乎寻常的天赋与一股狠劲,在黑街却已算是人尽皆知。 这种人不好招惹,店老板已摆出送客的姿势,甫一开口,却听见远处一声闷然轰响。 秦萝被吓了一跳。 “小娘子莫怕,是城外那帮不要命的邪魔。” 店老板温声笑笑:“它们异想天开,居然打算把龙城据为己有,结果万万没想到,城里不久前来了群仙门弟子,轻而易举将它们拒之门外。” 秦萝听不懂其中一些成语,反应慢了半拍,好在有伏魔录兢兢业业为她翻译,把对话改编成小孩能听懂的版本。 也就是说,如今邪魔们处在下风,根本没办法进入龙城。 可根据秦萝所知的历史,七年前龙城死守多日,最终还是被强攻进来,城中居民死伤惨重,守城的仙门弟子也尽数没了性命。 在后来的几天,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引出那样大的变故呢? 她想不明白,感到几分担忧。 识海里的伏魔录沉默不语。 秦萝年纪小,反应不过来,它却看明白了七七八八,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 如今的一切貌似祥和美好,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幻境。房子是假的,眼前的人是假的,就连她手里的甜糕,也是由一团团灵气所化。 龙城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生灵涂炭、死伤无数了。 她眼前的店铺老板,甚至那个名为谢寻非的半魔……都注定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想到这里,它难免又生出些许愤怒。 这场幻境大得超乎想象,并且在不断向外扩散蔓延,先是龙城,再是郊外,说不定过上几天,连周围的小城镇都会受到影响。 弄出这么一场大乌龙,让所有人陷入七年前的幻梦,幕后主使者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萝想起龙城的结局,继续十万个为什么:“叔叔,城外的妖魔进不来,我们不能找个通道,偷偷逃出去吗?” “你看啊。” 她生得可爱,嗓音糯糯甜甜,店老板一时忘却见到谢寻非后的惧意,指了指她身后的某处角落:“能看见那团金黄色的亮光吗?” 秦萝顺势扭头,只见长街深深,角落里的房屋杂乱矮小,透过楼房之间的缝隙看去,在遥遥远处,伫立着一面高高城墙。 城墙呈拱形环状,被灯火隐隐勾勒出高大的轮廓,顶端则闪烁着繁星一般晶亮的明黄光点,光晕层层散开,丝线似的串连成片,将整个墙面浑然包裹。 店老板道:“那是仙家小道长们设下的阵法,能将邪气驱逐在外,不让它们进来。我们要想出去,或是向别处求援送信,同样需得破开阵法,但阵法最是讲究完整,如今城墙四面皆是阵眼,无论何处生出漏洞,都会功亏一篑。” 秦萝皱着眉头努力消化。 老板瞧出她的担忧,旋即又笑:“小娘子莫要慌张。如今我们占据优势,阵法牢固,城外邪祟不可能进来。龙城虽然偏僻,但好歹是处城池,多日闭城不开、魔气冲天,周遭镇子的百姓定能察觉异样,等他们向仙门求援,那群邪魔便无计可施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秦萝找不到反驳的漏洞,只好恹恹点头。 黑街很乱,逃避官府追捕的、为非作恶的、入邪入魔的男男女女皆是居于此处。天色越深,街道越是显出几分古怪的热闹。 比如回程途中,盯着秦萝叽叽喳喳的不少人。 “谢寻非?谢寻非带着个小丫头?看上去味道不错,他也开始修邪术了?” “你懂什么,正常小女孩能跟着他这样走?这分明是修了驻颜术,看上去年纪轻轻,其实早就成了个几百几千岁的老怪物——指不定还是谢寻非他娘亲!” “谢寻非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绵绵……噫,这什么名字,好恶心!” 自从来到幻境,天道送给她的小礼物便失了效果,秦萝被盯得害羞,默默朝谢寻非靠近一些。 少年冷冷抬眸,逼退几道探究的视线,右手微动,给她递去一块点心。 然而点心并未被接过,而是有某种软绵绵的触感落在他手背。这样的感觉陌生却温暖,紧紧跟着一股轻盈力道,按着手背往上推。 “谢哥哥,”女孩的嗓音很轻,“你一定也饿了,第一个你先吃吧。” 他常年辟谷,以天地灵气为养料,并不依赖进食。 谢寻非下意识想要拒绝,一低头,却见到一双黑葡萄模样、充满期待的眼睛。 他迅速挪开视线。 “她给谢寻非递了一块……那什么甜糕?不会是伪装成点心的绝世灵药吧?” “想什么呢,他们不刚从老陈的铺子里出来吗?等、等等,谢寻非他,他张嘴了?老天,谢寻非吃了绵绵羊奶香糕!!!” “丢人呐!他不是辟了谷,只吃动物的骨灰吗?” “什么骨灰,瞎说!他明明在靠清晨的第一滴露水维持修为!” 越说越离谱。 谢寻非强忍下把房屋掀翻的冲动,面无表情开始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很快又给秦萝递了块点心。 于是鼓着腮帮子的小仓鼠由一个变成两个。 “……奇怪。” 秦萝嗅了嗅手里的点心,悄悄在识海戳戳伏魔录:“伏伏,绵绵羊奶香糕,好像没有味道。” “因为是幻境嘛。” 伏魔录叹气:“创造这么大一出幻境并不容易,哪能面面俱到。” 小丫头倒仍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又咬了口软绵绵的点心:“能填饱肚子就很好啦!院长说过,她做的饭有她的味道,陈姐姐做的饭是陈姐姐的味道,谢哥哥的味道一定比点心原本的味道更好。” 谢哥哥总是在笑,人也温温柔柔的,身边还会出现软软的黑豆沙糊糊。 他的味道一定是甜甜的,带着点黑芝麻糊的香气,最好还是冰冻过的,凉丝丝冷沁沁,在冬天一口咬下去,整个人能开心得飞跑起来。 ——这样一想,她还能再吃五个! 小孩的情绪总是藏不住,秦萝吃着糕点,脚下如同生了欢欢喜喜的风。 这是谢寻非从未见过的快活,他心中觉得奇怪,佯装不在意地扭头,一瞬便望见小不点弯成月牙的双眼。 如同生了光,映出一汪澄澈的泉,即便置身于混乱肮脏的街道,也仍然纯白得叫人不愿挪开视线。 想来他脾气真是很坏,沉默片刻,还是习惯性发出嗤笑:“不过是块廉价的点心,就能让你如此开心么?” 这句话带了些揶揄,他在开口的瞬间便生出后悔,等话音落下,徒留愈来愈浓的自厌。 若是换作其他人,定会与她分享这番乐趣,可他一生被苦难占据,如今恍然看去,竟已忘记了应当如何感到开心。 离群索居、阴沉乖戾、自始至终只会破坏气氛,连他都厌烦这样的自己。 秦萝的脚步一顿。 再抬起头来,眼中居然满是吃惊,装满糕点的腮帮子向两边鼓起,讲话像在唔唔唔:“我我我、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谢寻非:…… 谢寻非:“……嗯。” “因为真的很开心啊!” 小仓鼠咽下嘴里的点心,拿手搓了搓又酸又累的脸颊:“遇见谢哥哥之后,我有了房子住,有东西吃,还有人陪我说话,不用担心被坏蛋抓走。” 冬夜的雪很大。 因此当秦萝踏踏踏向前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来面向他时,绯红裙摆轻轻一扬,便有浮玉般的雪色悠悠溢开,萦绕在斗篷、脚边、以及女孩漆黑的长发。 秦萝咧着嘴与他对视,瞳孔莹莹发亮:“你看,白白的雪花很漂亮,城墙上星星一样的亮光很漂亮,两边小小的房子很漂亮,谢哥哥也很漂亮——这一切都很好,我也很开心。” ……什么啊。 在她身边,分明只有冷得令人厌烦的大雪,毫无美感可言的阵法,黑街中贫瘠破败的小屋,以及生来就被厌恶的半魔。 他与“漂亮”这种词语根本搭不着边。 谢寻非想要别开目光,心口却闷闷发堵,有什么情绪正在破土而出,又被他狠狠压下。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了如此鲜活的情绪。 秦萝仰头看着他:“谢哥哥,你不开心吗?” 他才不觉得开心。 少年欲要矢口否认,却听耳边再度传来女孩稚嫩的嗓音:“谢哥哥,你头上的小黑动了一下!” ……所以不要给他的魔气随便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谢寻非屏息凝神,试图压制魔气的骚动,却莫名感到心烦意乱。 于是头顶的黑色兔子晃了晃圆滚滚的肚皮,耳朵倏然一摇,在他脑袋上打了个舒舒服服的滚。 很不给面子的秦萝:“又动了!小黑,好可爱!” 谢寻非:。 小孩,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天下第一最讨厌。 四周的小楼里响起嘈杂笑音,生有桃花眼的艷丽少年却头一回感受不到丝毫怒意。 比起羞恼,更为明显的,是从耳根腾起的炽热温度。 若是以往,他本该生出不悦的。 可谢寻非只是抿唇蹙眉,笨拙摸摸发热的耳朵,努力做出冷硬的口吻:“……别看了。” 之后的一夜宁静祥和,没出现任何变故,然而第二日清晨,秦萝却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 尖叫之后,是更为凄厉的刺耳怒号。 冬天的被窝最是暖和,她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下一瞬,就听见轰隆隆的巨响出现在耳旁—— 卧房里好端端的石头墙,被不知什么东西轰塌了。 上一瞬息的秦萝:—。—??? 此时此刻的秦萝:o。O!!! “快快快、快跑!我感觉到一股邪气,有危险!” 伏魔录的催促清晰可辨,不远处则是陌生男人的尖叫:“救救救命啊!阵法、阵法为何出现纰漏……邪魔闯进来杀人了!” 黑街位于龙城边缘,与城墙紧密相连,若有邪魔闯入,这里毫无疑问是最先遭殃的地点。 秦萝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下床跑开,猝不及防,与一双血红的眼睛四目相对。 卧房墙面被毁,一名异常魁梧的男子立于墙外。虽然同样黑气缠身,但与谢寻非不同,男人浑身上下满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那些黑糊糊的气息粘腻浓稠,带着浓浓杀意。 这个人会杀了她。 “阵法已被修补,与你同来的魔物皆已伏诛。” 现场一片混乱,男人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年,想必是店老板口中的仙家弟子。为首那人望见秦萝,面上神色更厉:“若不伤及无辜,我们定会饶你一条性命。” 然而男人怎会理他。 电光石火,异变陡生。 黑蛇般的气息愈来愈浓,伴随着男人一声冷笑,倏然向秦萝所在的角落飞扑而来。 身为剑圣之女,她带有不少防身法器,以此人的修为应当构不成威胁。 伏魔录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提了一颗并不存在的心,做好当男人袭来之际,拼尽全力将秦萝护住的准备。 然而它没能等来那一刻。 黑气如潮,满携杀意冲来的瞬间,陡然现出另一道刺目白光。 ——被谢寻非握在手中的小刀寒芒隐现,杀气斩碎片片飘摇而落的雪花。 少年身如鬼魅,不过眨眼的功夫,在雾一般的雪屑里,便爆开触目惊心的血红。 秦萝微微睁大眼睛,还没做出反应,头顶就被盖上了一件粗布外衫,遮掩住全部视线。 冷冰冰的皂角气息,是谢哥哥的味道。 街道上乱作一团,吵吵嚷嚷的人声不绝于耳,坐在床上的小团子微微一动,把脑袋上的布料轻轻掀开。 那个陌生男人已经不见了。 而在那群白衣服的仙门弟子背后——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在四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里,有张格外熟悉,却又与之前大不一样的面孔。 她变矮了许多,没有戴面纱,脸上的疤痕也尽数消散,开口时嗓音稚嫩,带着激动的颤抖:“萝萝!” “小——” 小团子咕咚下床,踩着雪花噔噔跑,来了个大大的熊抱:“小师姐!” 秦萝再度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小师姐,你怎么变小了?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 凡是进入幻境之人,少年、青年与老年都会变为七年前的模样,孩子没办法变得更小,只能维持在原状。 楚明筝担心她的安危,等不及解释太多:“以后再细细告诉你。江师弟、骆师兄与陆望都跟我们汇了合,大家都在找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萝连连点头,望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少年:“多亏有谢哥哥收留我,他是个超级大好人!” 她话音方落,忽然听见身侧一声冷哼,寻声望去,居然是垮着一张小脸的江星燃。 目光匆匆瞥了瞥谢寻非,江星燃眼皮一跳。 如今龙城危急,他们一行人身为苍梧仙宗弟子,理所当然跟在那群仙门小道长身边。 今早城外的邪魔群起而攻之,把阵法撕裂一条小口,虽然及时补上了,还是有漏网之鱼进入城中。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听见秦萝的声音。 “哼。” 江星燃酷酷叉腰:“你这声‘哥哥’,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其他家伙都有呢?” 第11章 “萝萝是我师妹,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那边两个小萝卜头还在叽叽喳喳说着话,楚明筝暗暗松下一口气,踱步上前,看向角落里的黑衣少年。 这是个魔修,神色称不上良善。 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却能将那名邪祟一刀了结,想必是个修为不低的狠角色。黑街处处充斥着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从此人面相看来,定是其中之一。 但他毕竟救了秦萝。 谢寻非抿唇,应了声“嗯”。 他话不多,也不懂得应当如何与人交谈,干脆缄口不言。余光掠过身侧破败的墙面,无声一转,落在不远处小小的绯色影子上。 在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孩。 那孩子衣着不菲,神色是最为天真的得意张扬,正双手叉着腰,站在日光下滔滔不绝。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而在街道拐角,有更多人向着女孩走去。 这是他早该意识到的事情。 秦萝显然出身不低,在身边所有人的关爱里长大,并不缺少家人与伙伴。 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角色,孤僻古怪、身陷脏污淤泥之中,甚至留不下多么浓墨重彩的记忆,等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便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无论在谢寻非眼里,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有多么与众不同。 ……他才没有觉得失落。 只是方才杀了只邪魔,被地上的血腥味熏得有些闷。 自称是她师姐的女孩仍在道谢,说着收留秦萝后应得的报酬,谢寻非对此不感兴趣,喉头微动。 他本想拒绝,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见另一道风风火火的童音。 “小师姐,这是谢寻非哥哥,他可——好啦!” 秦萝背着双手迈着小短腿,呼呼啦啦飞快跑到他身边,嘴边的笑意止不下。话音方落,忽地弯起双眼看向他侧脸,露出神秘兮兮的模样:“谢哥哥,你看!” 小朋友藏不住惊喜,嘴角咧得更欢,忽地从身后伸出双手。谢寻非凝神看去,望见一个圆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这是我最喜欢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尝尝!” 秦萝说过,会把带来的点心送给他。 人总是会许下无数承诺,只为了一时的愉悦与满足。在此之前,谢寻非只当那是句无心之言,等她真正见到同门,定会将他这个并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脑后。 即便面对妖魔邪祟也从不会露出半分迟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从江哥哥那里要来的,送给你。” 秦萝伸了手,轻轻握住他布满伤痕的掌心。属于幼崽的双手绵绵软软,带着股温柔热气,等谢寻非回神,手中已经多了块冰冰凉凉的点心。 “哇——这就是明筝的表妹?好可爱!” 陌生的嗓音突然响起,下一瞬,秦萝被人摸了把脸颊。 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久前与小师姐并肩而立的三个女孩。 楚明筝温和笑笑:“她们是我在龙城的朋友,捏你脸的姐姐叫明珠,从左往右,是姜雾和明玉。” 姜雾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与明玉长得很像,应该是亲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开心模样,后者却是一言不发,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阴沉。 楚明筝说罢神色微动,用传音入密继续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苍梧仙宗,因此向她们提到你时,说你是我表妹。” 秦萝恍然点头。 所以这三个姐姐都是小师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龙城城郊,她听说过和她们有关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风倏然而过,小团子眨眨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小师姐的朋友们……大多死在了龙城的那场惊变里,只有一个人侥幸存活下来。 “叫萝萝对吗?以后你就由姐姐们照顾啦。我们就算自己饿肚子,也绝对会把你喂饱的!” 明珠对白白嫩嫩的小朋友爱不释手,犹在耳边喋喋不休:“不过,萝萝为什么要把明筝叫作小师姐啊?” 姜雾噗嗤一笑:“明筝,知道你和明珠总想拜入仙门,但也不用让表妹改掉称呼吧。” 明珠觑她:“你自己不也总看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无意中看过一些抵御魔物的书册,于是与清衍门的道长们同行,看看能否为守城出一份力。” 无意中看过书册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苍梧仙宗极具天赋的弟子。 楚明筝瞥一眼雪地里刺目的血迹,柔声继续道:“这条街不安全,你随我们去主城的客栈住下,好不好?” 谢寻非看见秦萝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细长的桃花眼无声暗下,少年不动声色垂落眼睫,不过转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谢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吗?” 谢寻非:“不要。” 他才没有舍不得,更不会与那么多人同住一片屋檐下——那些或鄙夷或厌恶的视线,他早已经看够。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个洞。” 身旁的小不点锲而不舍,继续摇他袖口:“晚上睡觉会有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哦。说不定还会进来小偷,第二天一觉醒来,连被子都被人偷走了。” 谢寻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觉。” 秦萝急得跺了跺脚:“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点心了!” 他也并不需要吃饭。 谢寻非本要开口,却听街边传来一声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门为首的小道长。 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貌温润俊秀,身负一把翠色长剑,行至屋外,礼貌作了个揖:“在下清衍门赵宗恒。这墙面已毁,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栈歇息几日,等房屋修葺完毕,再回来住下——道友若是拒绝,只怕小妹妹会伤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谢哥哥,”他听见很小很小的、近乎于撒娇的声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见不到你了。我不想这么快和你分开。” 这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语气……简直犯规。 心中堆积的壁垒瞬间碎了一地。 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地,谢寻非蹙眉垂眼,终是低低应她:“嗯。” 圆团子原地化身蹦蹦弹簧:“好耶——!” 秦萝清晨就被从梦中惊醒,甫一见到客栈里温暖的大床,立马滚进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个时辰后。 秦萝生无可恋睁着一双杏眼,平躺着蹬了蹬腿。 睡不着。 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她脑子里很少会塞满各种念头,然而此时此刻,却有无数想法像吐泡泡一样,咕噜噜往外冒。 小师姐的朋友们在很早之前出事了。 这里是场幻境,所有人和事都停留在七年前。 所以……她见到的一切,应该都是假的。 那谢哥哥也是假的吗? 她想不透彻,心里发闷,刚要再打一个滚,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陌生女孩的声音。 “楚明筝,你这是在拿她们的性命开玩笑!你分明知道这场乱战的结局,为什么非要跟着那群剑修凑热闹——他们根本活不了!” 那声音被极力压低,听得并不清晰,紧随其后,是小师姐的低语:“……别说了,明玉。” “她们是热血上头的急性子,可你不应该是。我们如今要做的,只有好好找个藏身之所,从这场必死的局里脱身!” 明玉咬牙:“现在倒好,她们见你跟在那群剑修身边,也抢着要出一份力。你难道要让她们再死一回吗?” 明玉是那个一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姐姐。 “楚明筝有个朋友活了下来,想必就是她。” 伏魔录道:“她应该也被卷入幻境,变成了七年前的模样。” “我自会劝说她们。” 楚明筝嗓音更低:“被卷入幻境的除了我们,还有诸多无辜百姓。若要救下他们,只能加固阵法,改写群魔屠城的结局。” 她说着微顿,迟疑补充:“明玉,她们只是虚妄的幻术。” “可那也的确是她们!” 明玉声音骤扬:“如今难道不好吗?大家都还在,你也没有中毒变成那副模样。等我们从混战里活下来,就离开龙城,和以前说好的那样行侠仗义——” 她说到此处,兀地顿住。 楚明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走廊尽头的房间一望:“萝萝?” 修道之人五感超常,很容易便能察觉到小女孩的气息。 话音方落,果然房门吱呀一响,从门缝探出一个小脑袋。 明玉不愿当着小孩的面继续争论,示意后很快离开。楚明筝叹了口气:“抱歉,我们吵醒你了?” “我一直没睡着。” 秦萝摇头,小心开口:“小师姐,你们是不是在说……有关幻境的事情?” 这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快要在不知不觉中忘记,关于龙城的许多事实。 可秦萝不笨,已经逐渐意识到一些端倪。 小师姐已经十六岁,根本不是和她没什么两样的矮个子;她与江星燃在围墙上见过真正的龙城,死气沉沉,被黑雾笼罩,没有一个人留下。 以及,在当年残酷的混战里,很多很多人都丢掉了性命。 早在七年前,他们就再也不能大笑和说话。 她觉得眼眶有点酸,捏了捏蓬松的长裙:“小师姐,谢哥哥也会死吗?” 楚明筝一愣。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秦萝过早接触到那份残酷的真相。可既然这孩子懵懵懂懂触及到了事实,就有权利明白前因后果。 秦萝比她想象中通透许多。 这个问题开门见山,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半晌之后,才犹豫着低声安慰:“龙城中活下来的人不在少数,他实力很强,一定会没事。修真界那么大,等我们离开幻境,或许某一天,在某个地方,你就能遇见长大后的他。” 这是个连她自己都觉得生硬的谎,好在秦萝心思单纯,听罢吸吸鼻子,不再那样难过。 只不过,小师姐却没办法见到曾经的朋友了。 “小师姐,”豆丁般的小圆团眨眨眼睛,声音很轻,“明玉姐姐是不是想要留在幻境里,不愿意长大呀?” 楚明筝关上房门,摸摸她脑袋。 何止明玉,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愿离开这场幻梦。 她们四个女孩无父无母,互相扶持着长大,那时仙侠话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为日后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辈子最难忘的时候。 那时她们总是很容易得到满足,吃上一块甜糯糯的点心,或是听见旁人一句礼貌的夸赞,就能整整一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长剑,仿佛握着整个世界。 那时的楚明筝,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总以为大人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 最初她坚信着自己能够一往无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举步维艰。 在进入幻境之前,她已经很久未曾回想过,小时候憧憬的那些美梦了。 ……如果当年的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一定会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风有些凉,透过窗户冷冰冰灌进来。 楚明筝心口一动,忽然问她:“萝萝以后想变成一个怎样的大人?” 秦萝眨了眨眼睛。 “想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宋院长曾经提到过这个问题。 他们一帮小孩叽叽喳喳畅所欲言,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成为演员,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帮宋院长和秦老师做些事情。 至于她—— 秦萝毫不犹豫:“我想做一个好人,然后把古筝弹好,给很多很多人听!” 只有小孩才能像这样脱口而出。无论言语多么天马行空,都不会觉得难堪。 多好啊。 楚明筝轻声笑笑:“就算很难,你也愿意一直学下去吗?” 秦萝用力点头。 “萝萝,你听我说。” 她轻扬嘴角,捏了捏女孩粉嘟嘟的侧脸。 “也许坚持很难,也许你会慢慢喜欢上别的什么东西,也许很多年过去,身边的所有人和事都会变得大不一样。” 楚明筝告诉她:“可是当你长大之后,一定要记得回头看看——不要忘记当初作为小孩的自己,你的朋友,你的梦想,你想要为之努力的东西,也不要忘记,你曾经想变成怎样的大人。” 秦萝神色认真地听。 她自顾自说着,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千万不要忘记啊,那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小豆丁自然是没办法全部听懂的。 秦萝点点头,好奇出声:“小师姐,等长大以后,我会变得和现在很不一样吗?” 她说着叹了口气:“长大到底是什么呢?好难好难懂喔。” 龙城的冬天寂静无声,楚明筝看着七岁的秦萝,在正午柔和的风里,满眼尽是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抬头望一眼天空,忽地笑了一下。 “是啊。” 楚明筝说:“真难懂。” 第12章 如何才能守住龙城,是如今最为重要的问题。 楚明筝吸了吸气,被瑟瑟寒风冻得一个哆嗦。 当年龙城城破之际,她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阵法被破、群魔肆虐,她与伙伴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随着人群狼狈逃窜,后来动乱愈烈,姜雾明珠都丢了性命。 其实细细想来,龙城的阵法毁于一旦,其中缘由颇为令人费解。 这座城池立于魔域与人间界之间,为防止外敌入侵,一直设有威力强劲的大阵,很难从外攻破。更何况清衍门的弟子们日夜看守,理应不会出现纰漏。 说起清衍门…… 楚明筝眸色微暗。 那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前来龙城历练的弟子,也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人。 阵法破灭以后,即便明白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也还是生生为百姓护出一条生路,战斗直至最后一刻。 自群魔围城,阵法一共维持了五天。五日之后异变陡生,揭开血海地狱的序幕。 今日是第四天。 她尚且不知阵法被破的原因,只能与骆明庭等人做好商量,从今天夜里开始,便死死守在城墙周围,绝不允许任何变故发生。 忽然有人戳了戳她手背。 秦萝的动作轻轻柔柔,瞬间将楚明筝从沉思里拉拽而出。 这场幻境虽然将她变回了九岁孩童的模样,体内剧毒却并未消散,没办法听见声音。 小不点笑眼弯弯,仓鼠一般凑到她跟前,玉白浑圆的五指张开,露出一只兔子模样的白玉糕。 “小师姐,这个特别好吃,江哥哥他们都抢着要拿。” 秦萝满眼期待,小虎牙悠悠一现:“我喂你,你快尝尝!” 第四日的龙城,仍处在安全之中。 经过骆明庭的部署,守在城墙边的仙门弟子大大增加,以防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们帮不上什么忙,正坐在客栈庭院里晒太阳,一边吃点心,一边笑话江星燃买来的九州大地图。 秦萝看着小师姐张开嘴巴,喜滋滋抬起右手,把白玉糕放进她口中。 这种糕点没带太多,她之前尝了一个,凉丝丝糯绵绵,眼看快要被吃光,把留给自己的那份拿给了小师姐。 甜糕入口,比小豆丁大不了多少的女孩长睫轻颤,笑着点点头:“好吃,谢谢萝萝。” 她就知道小师姐会喜欢! 秦萝的快乐来得轻松又简单,眼见楚明筝点头,自己开心得比她更厉害,咧嘴一笑,眼睛弯成看不见的小缝。 任谁见了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心中沉闷的压抑都会轻松下来。 楚明筝正要开口,忽然见小姑娘目光一晃,直直看向长廊里的某处角落:“谢哥哥!” 她一扭头,果然见到阴影里少年颀长的身形。 谢寻非虽然年纪很小,却已经出落得足够高挑,偏生又极瘦,笔直站在阴影里,像把尚未出鞘的剑。 楚明筝并不喜欢他身上的气质。 绮丽过分的五官阴戾丛生,双眼总是懒洋洋上挑,即便嘴角挂了笑,也看不出丝毫开心的情绪。那是在淤泥和血泊中滋养已久的气息,与黑暗相得益彰。 然而不知怎么,萝萝似乎很亲近他。 “谢哥哥,你今早去了哪儿?” 秦萝踏踏跑向少年身边,不由分说拉住他衣袖,把谢寻非往石桌旁边带:“我们都在等你吃点心。” 听清衍门的赵宗恒哥哥说,谢哥哥一大早就离了客栈,不知去做什么。 她并不在意这件事,满心都是特意给他留下的小糕点,欢欢喜喜递过一块芙蓉清露糕。 出现了! 江星燃狠狠咬一口绿豆糕,伴随白牙落下,脖子也用力往左一晃,生生吃出了啃大蹄的气势,(自认)像只狂野的雄狮。 江星燃瘪瘪嘴:“也不知道是谁磨磨蹭蹭,害秦萝一直等,忍着好多点心没吃。” 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让谢寻非感到内疚,可是为什么…… 那家伙听完好像心情不错,还笑着对秦萝说了声“多谢”?他哪个步骤弄错了? 江家的男人绝不服输,他还想开口再说上几句,然而一个“哼”刚刚出口,就与谢寻非四目相对。 那人的确在笑,瞳孔却是极致的黑,眼尾一挑,毫不掩饰其中的戾气与挑衅。 江星燃:…… 呜呜呜干、干嘛啦,你为什么要吓小孩!坏人! “哼——哼哼哈嘿。” 狂野雄狮瞬间化身小仓鼠,低下脑袋吞点心:“味道不错哼。” 秦萝和楚明筝坐在一块儿,身边是对甜糕赞不绝口的姜雾与明珠。 “不愧是闻名九州的芙蓉清露!” 明珠摸了摸饱饱的肚皮:“我以前和明玉约定好了,等长大以后,就去吃遍修真界里所有好吃的!” “毕竟是未来的女侠嘛。” 赵宗恒性情温和,很容易就成为了孩子们的熟人。他说着笑笑,露出好奇的模样:“这四个小丫头想成为仗剑天涯的大英雄,那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愿望?” 秦萝举手:“我想把琴弹好!” “我想过当画修,剑修也考虑过。” 江星燃往嘴里丢了颗瓜子:“每次都在七天之内,靠自己赚到了第一桶金。” 好厉害! 秦萝羡慕地睁大眼睛,不成想下一瞬,便听他掰着手指继续道:“通天画笔卖了五十万灵石,凌霄剑卖了三十万——除去被我爹暴打的医药费,其实赚得不少。” ……好家伙,不仅半途而废,还是个败家子。 明珠挠挠头:“你的梦想换得也太快了吧。” “这叫自知之明。” 江星燃毫无愧色:“我喜欢剑,奈何剑道不喜欢我,我干嘛还要用热脸贴它?天下大路千千万,没必要跟不合适的死磕。” 赵宗恒哈哈大笑,眸光一转,落在谢寻非身上。 自从见他将邪祟一击毙命,赵宗恒便十分欣赏这个无门无派的小少年,正要开口,却听谢寻非冷声道:“谢小道友,我见你天资过人、骨骼清奇,正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天才,倘若无处可去,大可随我前往清衍门,做我师弟——” 谢寻非比了个数字:“这是你第五次说这段话。” 赵宗恒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求贤若渴吗。谢小道友,你自学成才,身法便已如此精进,倘若拜入宗门,定能一日千里。” 秦萝在一旁搭腔:“对对对!谢哥哥超厉害!呼呼一下,妖怪就不见了!” 赵宗恒:“没错!那速度,嚯!比无敌风火轮还风火轮,我长这么大,只有在饭堂抢饭的时候能跑那么快!” 秦萝:“哇,那您也不错呀!” 这一大一小就差开始说相声,谢寻非抓起一块水晶糕,把叽叽喳喳不断吹彩虹屁的童音塞成“唔唔唔”。 这次相邀不成,下回再努力。 赵宗恒坚信只要功夫深,谢寻非磨成针,并未再做纠缠,而是看了看一旁的陆望:“你以后想做什么?” 沉默寡言的男孩被突然点名,耳根生出一片红色。 糕点他没怎么吃,谈话也始终未曾开口过,乍一听见这个问题,仓促动了动长睫。 爹爹说过,他是个连话都说不连贯的赔钱货,身子又弱,起不了任何作用。 像什么未来和梦想,全都是他不敢去想的东西,就连眼前这些点心,男孩都不敢多拿。 自卑是难以挣脱的淤泥。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了梦想,也压根不可能实现吧。 陆望沉默片刻,指尖悄悄握住袖口:“我……我不知道。” 赵宗恒一愣:“没有想过心愿吗?” “那种东西,没有也好吧。” 回答他的并非陆望。 始终安静的明玉仰起脑袋,语气极淡:“否则愿望破灭的时候,一定会觉得难过。” 她说着停下,赌气般挪开目光:“长大也不是件好事。” 赵宗恒蹲下来与她对视:“害怕愿望没办法实现,所以不想长大吗?” “因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和想象里完全不一样,又累又麻烦,很讨厌。” 明玉低下脑袋:“如果成为不了理想的那种人,庸庸碌碌活着……那样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从未有人谈及的话题。 院子里忽然很静,孩子们纷纷收了声音,只有一团雪花从叶子落下来。 “你想拜入仙门,成为降妖伏魔的侠士对不对?” 赵宗恒思忖片刻,温声开口:“那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修炼有成、名满天下,实现愿望以后,又该如何呢?” 明玉不明白他的用意:“自然是继续修炼,屠戮更多妖魔。” 赵宗恒笑:“你看,又是修炼。” 他坐在女孩身边,微微侧过脑袋:“之前是无尽的修炼除魔,实现愿望以后,也还是无尽的修炼除魔。” 明玉急道:“它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赵宗恒沉声:“达成梦想的瞬间,你实现了人生意义,莫非在那之前和之后,你就是毫无光彩的一摊烂泥么?” 明玉张了张唇,没答话。 “你想啊,和明珠她们走街串巷玩玩闹闹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开心?” 女孩抿抿唇,默然点头。 赵宗恒声音很轻:“今日和大家一起吃点心呢?也能让你觉得高兴吗?” 这回她沉默得有些久,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啊。” 少年眯眼笑笑:“愿望成真固然叫人开心,但你此刻的喜悦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对不对?” 他似是想到什么,低头望向石桌上的地图:“你们看,这是萝萝带来的九州图。” 随着他的目光,秦萝乖乖低下脑袋。 “最上面是凉州。琅寰雪山纵贯南北,冰封千里,一旦踏足而上,天地灵气尽数凝于识海。你们若是有意,大可乘上当地人驯养的灵鹤,待它双翼随风起,自是一派自在潇洒、其乐无穷。” “凉州以南,便是被称作[万妖之都]的永州。” 赵宗恒笑意更深:“行于其间,能见到狐族聚居的青丘、大海之下光怪陆离的鲛国、四处皆是魑魅魍魉的神隐山。立于山巅之上,有倩女长歌、妖魅横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叫人怎么也分不清。” 秦萝听到一半,仰头看向他。 少年的相貌并不出众,只能称上一声清秀,然而当赵宗恒扬唇开口,日光四合,仿佛全都聚拢在他眼睛里头。 那是小孩不会拥有的神色,被时光打磨得坚韧而温柔,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力量,让人下意识感到安心。 一个让人安心的大人,并不强大,却熠熠生光。 “再往东,还有商户林立、世家千百的沧州,藏匿有诸多上古遗迹的容州,荒原一望无边际的卫州。” 赵宗恒说:“我随师门历练多年,事后想来,那些妖魔邪祟其实都不太能记起。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北方的大雪,神隐山里的歌声,还有九州各地独具特色的美食——每吃上一种合口味的点心,都能高兴上整整三天。” 他努力说得通俗易懂,让孩子们能够明白。 比起那些遥不可及、恢宏盛大的愿望,每天每夜经历的星星点点,才是填满整段人生的碎片。 一个陌生人的微笑,一场夏日突如其来的清凉细雨,一句赞赏,一次相遇,甚至闲来无事的时候,仰头见到的璀璨繁星。 它们并不耀眼,并不伟大,却足以带来无与伦比的体验。 只有长大,才能将它们一块块拾起,或许并不圆满,但绝不会尽是悲伤痛苦的回忆。 人总不能一辈子停留在一方天地,享受幼稚天真、看似毫无烦恼的“乐趣”。一旦乐趣成了习惯,那么连乐趣本身,都难免会变得无味而索然。 “长大很累,那是因为你们见到了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冒险,和比小时候更深刻的快乐。而且,只有长大以后——”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另一道更为尖锐、也更加急切的嗓音骤然响起,将赵宗恒的言语中途掐断:“不、不好了!有人杀掉守城的师兄师姐……从城内破坏了阵法!赵师兄,你快来看看吧!” 楚明筝浑身猛震。 不对。 如今分明只是第四日,阵法被破理应在明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宗恒匆匆起身。 他神色急迫,本已转身迈了步子,动作却倏然停下,星眸微明:“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啊。” 明玉骤然抬头。 楚明筝没有出声,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秦萝,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注1)——” 少年拔剑出鞘,再度转身离去之际,左手决然一挥:“小不点们,加油长大吧。” 第13章 异变来得毫无征兆。 当年楚明筝只是个小孩,对于阵法被毁一事,并不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本以为是邪祟群起而攻之,凭借蛮力将大阵击溃,不成想竟是城中出了叛徒。 ——若想破坏阵法,在外自是难于登天,然而一旦能在城中找到阵眼,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谁做了这种事?他莫非不知道……仅仅是这一念之差,就会把全城百姓一并引入死路吗? 正如楚明筝身上的剧毒,幻境虽能把人变回七年前的模样,灵力与修为却仍然好端端留在身上。 事出紧急,清衍门与苍梧仙宗的弟子尽数出动,但即便如此,面对浩荡而来的魔潮,还是显得势单力薄。 楚明筝咬牙,手中华光一晃,现出本命法器:“我也去守城。” 如今箭在弦上、四面楚歌,要想守住龙城,必须守住那道裂口,见敌便杀,绝不能让妖魔邪祟进入城中。 那是让所有人平安无事的唯一办法。 她灵力还在,又是曾经名动一时的天才,修为比城中许多弟子都高,倘若在这种时刻退缩,楚明筝做不到。 更何况,这里还有她心中无比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 在此之前,楚明筝的形象一直是个普通小女孩,如今凭空亮出长笛,让在场不少人神色一呆。 明珠等人面露茫然,明玉猛地跺脚:“楚明筝!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必跑去送死!” 即便来到幻境后争吵不断,可这是她最珍视的朋友。 若是躲在城中藏起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前往城门,必然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她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早就不敢再去冒险,什么英雄什么斩妖除魔,全都是不切实际的梦。 “我们、我们都留在这里,等仙门的援兵赶来——” 明玉说着语气渐软,几乎沦为卑微的祈求,话音未尽,却被人按了按肩头。 当她抬头,望见明珠漆黑的瞳。 “虽然不知明筝为何……” 女孩深吸一口气,与楚明筝对视之际,露出温和的笑:“你去吧。” “她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明玉眼眶发红:“姐姐,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可明筝……” 可瘦弱的小姑娘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明玉,还记得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吗?” ……她们四个人,曾经都想变成能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心愿,久到差不多快要全部忘记。 眼泪倏地落下,明玉死死咬住下唇,低头不再出声。 “萝萝,魔物暂时不会进到城里来,客栈有清衍门的宋师姐保护。” 楚明筝摸摸小师妹脸颊:“你先行待在这里,若是……若是出了意外,就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 秦萝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如今局面的危急,努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从储物袋咕噜噜拿出一大堆东西:“小师姐,这是爹娘给我的保命法器,这是威力很大的符纸,还有这个这个……全都送给你。” 哪有把保命法器毫不犹豫送人的啊。 楚明筝无声笑笑,只接过几张护身符纸,与众人迅速道别后,便随其他弟子一并前往城墙。 他们一走,热热闹闹的小院很快没了声音。 小孩修为不高,去了只会添乱,成为毫无用处的累赘。事已至此,任谁都没了继续吃点心的闲情逸致,孩子们一一散去,只留下秦萝、陆望与气冲冲的江星燃。 江星燃咬牙切齿:“究竟是谁破了阵法?叛徒!坏蛋!恶心!” “可、可能是——” 陆望小声开口,察觉到秦萝投来的视线,匆忙低下头:“可能是黑街里、里的魔。” 江星燃一愣:“为什么?” “龙、龙城人魔混杂,许多人都瞧、瞧不起魔和半魔。” 他脸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仍能看出青红交错的痕迹,好在大部分肿胀褪去,终于能看清面庞的大致轮廓。 陆望生得清隽温和,睫毛长得过分,轻轻一眨眼,就有簌簌雪花和细碎阳光一起落下来。 因为格外苍白,耳朵上的红晕也就格外明显。 “尤其半魔,日子都很辛、辛苦,被许多人欺负。” 陆望道:“要是破坏阵法……就能报仇。”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龙城虽然人魔混杂,两者之间的对立却极其尖锐,彼此看不大起。尤其半魔,生生成了两边眼里共同的怪胎,不被任何一方接受。 鄙夷、欺辱与日复一日的恶意,只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恨。倘若打从出生起,就遭受着身边所有人的厌弃…… 江星燃打了个哆嗦。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 “不错啊陆望!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小少爷拍拍他肩膀,很快再度露出思索的神色:“可我听说龙城灵力稀薄,黑街又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就算出了个坏家伙,能轻而易举杀害守城的师兄师姐吗?”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还有这个幻境。到底是什么人想不开,偏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看着所有人急得团团转,他很开心是吗?” 秦萝却是不同意:“说不定他和明玉姐姐一样,想留住身边重要的人。” 七年前的龙城并不美好,但在那段时光里,或许仍有让那个人念念不舍的回忆。 “美好的记忆多了去,干嘛偏偏挑这个时候?” 江星燃哼哼:“难不成直到邪魔攻城,他们才刚刚遇见?” 三个小朋友讨论不出什么端倪,为了不让守在客栈里的宋师姐担心,各自恹恹回了房间。 比起江星燃和陆望,秦萝的客房要更高一楼。 也正是在楼道尽头的拐角里,她望见几道黑黝黝的人影。 被围在中间的……是谢哥哥。 “是你做的对不对!” 身穿清衍门门服的少年双目通红:“你今早才鬼鬼祟祟出了客栈,现在就……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情!” 他身侧的少女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师兄莫要冲动,或许并非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以他的实力,杀害郑师弟难道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握紧双拳:“半魔能有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以人血为食,杀了城中不知多少百姓,这种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寻非桃花眼微抬,懒懒瞥他。 “说完了?” 谢寻非嗤笑:“与其在此与我对峙,不如前往城墙看一看。守城之人远远不够,对吧?” 他全然没把少年的刁难放在心上,说罢默然侧身,竟是听得厌了,想要回房歇息。 “你——!” 少年眼见留他不住,心中怒气更甚,手中一动,掐出一道法诀。 他修为不高,刚入门不久;而谢寻非刀尖舔血地长大,早就有了反应飞速的战斗本能,不过眸光一动,便已凝神起势。 然而正是这眸光一动。 散漫的视线向身后侧去,在一阶阶长廊上,谢寻非见到一抹绯红。 是秦萝。 他下手不轻,没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对于谢寻非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生出了莫名的迟疑。 会让那孩子见到血。 见到她同族……被一个半魔残忍伤害的血。 腾起的魔气瞬间消弭,仙术一往无前,重重落在黑衣少年身上。 谢寻非咬了牙,蹙眉把鲜血咽下。 “谢、谢哥哥!” 秦萝被吓得不轻,脑子一片空白地飞跑上前,张开手臂,将谢寻非护在身后。 “不、不是的!” 她心里全是乱麻,气得声音发颤:“阵法破的时候,谢哥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若是他在那之前,就把师兄师姐杀害了呢?” 少年咄咄逼人:“否则他今早的外出,究竟作何解释?” “好了,师兄。” 他身侧的少女没想到谢寻非并未还手,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徒劳纠缠不是办法,如今阵法缺人去守,我们还是速速前去吧。” 有孩子在场,少年满心怒气没地方发泄,只得愤然随她下楼离去。秦萝心口咚咚直跳,匆匆转身。 那一击正中心口,谢寻非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穿着一身黑衣,如今站在楼道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更衬出薄唇血红、面色如纸。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要在中途把魔气强行压回身体,实在愚蠢至极。 ……真是疯了。 “怎么了?” 瞥见小不点发红的眼眶,谢寻非竭力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微微俯身与她对视:“被邪魔攻城吓到了?” 秦萝摇头:“不是的。” 她不怎么会说话,脑子里骨碌碌转个不停,半晌才冒出来一句:“我不怕那些妖怪。” 果然是小孩,连妖与魔都没办法分清。 谢寻非自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下一瞬,又听她瘪着嘴继续道:“我……我是怕你难受。” 他倏地愣在原地。 “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做的,他们在欺负人。” 秦萝歉疚地低下头:“可是我不能帮你,谢哥哥,对不起。” 似乎有一缕风穿廊而过,途经这处小小的阴暗角落,悠悠打了个旋儿。 立于黑暗的少年薄唇稍抿,指尖竟不知为何有些仓促,碰了碰自己单薄的袖口。 谢寻非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 少年自小生活在孤独与歧视之中,由最初的自卑啜泣,逐渐生出冷然凌厉的傲骨。 既然不被在意,他便也没必要顾及旁人的感受,无论传言说他滥杀无辜,还是食人鲜血,谢寻非通通懒得去关注。 他们想要自顾自地恐惧与厌恶,那就让他们去恐惧厌恶,他孑然独行,倒也落得清净。 然而此时此刻,半魔少年却垂下眼眸,轻轻拉了拉女孩衣袖。 曾经从来都是秦萝拉着他。 谢寻非嗓音很低,有些哑,带着不自信的倔:“不是我做的。” 他之所以出门,的确是有魔族前来求他办事。 或许是想到了某个人,谢寻非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并在之后提醒过守城弟子,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半魔身份低微,他早已习惯。 “我知道!” 秦萝睁大眼睛,嗓音清凌得像是铃铛叮叮:“谢哥哥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 她真是不怎么会讲话,好像“好”和“坏”是唯一的词汇储备。 谢寻非却笑了一下。 “……他们都讨厌我。” 他站在黑暗里,终于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别扭脾性,赌气一般倾诉:“我也不喜欢他们。” 秦萝仰头看着他。 谢哥哥有那么高,平日里总是又冷又硬的模样,然而这会儿低着脑袋,不知怎么,居然让她想起毛茸茸的狗狗。 遇见难过的狗狗,应该摸摸它的头。 小豆丁轻轻踮起脚尖,手掌落在少年漆黑的发间,有些笨拙地、像顺毛那样碰了碰。 “我喜欢你呀。” 她说:“还有小师姐,江哥哥和陆望,谢哥哥这么好,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种触碰前所未有,谢寻非脊背僵了一下。 “龙城也很讨厌。” 他任由脑袋被摸来摸去,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被别别扭扭低声讲出来:“乱糟糟的,整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那我们就一起去其它地方啊!” 秦萝很快应答:“赵哥哥不是说了吗?九州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想去北方打雪仗!” 谢寻非喉头动了动。 某块巨大的冰川似乎在慢慢消融,融化的水落在心口,满满当当,却也隐隐发涩:“……一起?” “对啊!” 懵懵懂懂的小朋友不知道那两个字对他有多么重要,闻言笑眯眯仰起脑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阳光:“一起。” 太阳附近的云层缓缓而过,光线悠悠铺开,冲破角落里逼仄的黑暗,洒上小少年阴沉的眼眸。 曾经的他更像是一把刀、一抹行踪不定的鬼魅,如今发丝被染上澄黄温暖的色彩,一言不发之时,如同安静而温和的幼兽。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挣脱而出。 此生头一回,谢寻非想要保护某一个人。 即便是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危局里,也要拼尽全力地、赌上一切地……让她活下来。 然而也恰是此刻,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倏然一闪。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如今龙城未破,谢寻非却隐约见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倒下,抵挡住邪魔致命的进攻,旋即再无声息。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可她始终会死。”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想想那日城破……你当真,能保护身边的人么?” 第14章 城墙边的情形,比想象中好上一些。 比起从城外强行攻破,破坏阵眼虽然容易许多,但毕竟阵法本身拥有一定防护能力,在陡然的袭击之下,只破开一道巨型裂口。 然而与此同时,这种场面也极为棘手。 敌袭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清衍门的小弟子们年纪轻轻、修为称不上高,倘若孤军奋战,定然不敌这无穷无尽的邪魔浪潮。 好在如今多出一个苍梧仙宗,两派联手之下,虽然吃力,好歹算是稳住了局面。 “裂口有限,邪魔没办法群攻而入,我们只要能把这里守住,城中百姓便可安然无恙。” 赵宗恒沉声道:“生死存亡之际,多谢诸位并肩作战。” 为保存灵力,守城弟子们采用轮换制度,他们几人到了休息时间,总算能久违地喘上一口气。 清衍门多是剑修,赵宗恒手里拿着把水蓝长剑,虽是柔光氤氲,扬剑而起的瞬间,却能掠起冷然肃杀的簌簌风吟,叫人不敢近身。 剑气如人,皆是芝兰玉树、萧萧肃肃—— 听说当年赵宗恒之所以身死,是为了保护某个被魔物袭击的小孩。 念及此处,楚明筝把目光从少年身上挪开,自储物袋掏出长笛,掩不住目光里的黯淡与笨拙。 自从失去听觉,她已经很久没再吹奏乐曲,方才抵御魔物,也全部用的法器。 曾经无比钟爱的事物成了出巨大的讽刺,每当气息凝于笛上,自己耳边却是一片空空茫茫,少女都会情不自禁地恶心想吐。 她不知道,自己此生还有没有吹出笛音的时候。 “赵师弟剑法不错。” 骆明庭不愧是出了名的散漫性子,即便累得气喘吁吁,也能笑眯眯地搭话:“剑也挺好看哈。” “骆师兄过誉。” 赵宗恒被夸得不好意思,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说来很有意思,这把剑与谢小道友颇有缘分——你们可知它叫什么?” 他不卖关子,很快自问自答:“它也叫[寻非],名字是我师尊取的。” 楚明筝微微抬头。 “不过话说回来,黑街里的半魔取这种名字,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呢。” 一个清衍门的姑娘为同门涂好伤药:“那里面大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很多人出生便没有名字。就算有,因为没怎么念过书,称呼也尽是些稀奇古怪的。” 骆明庭笑:“赵师弟很看重那孩子?” “他年纪轻轻便已修为至此,远超龙城里的大多成年人,若能得到师门传承,想必前程无量。” 赵宗恒挠头:“半魔和人其实没太大不同,只要一心向善,他就是个好孩子。” 他说得认真,话音方落,却忽然抬头—— 不止赵宗恒,楚明筝与骆明庭同样蹙起眉。 修道者五感过人,对于气息的觉察极为敏锐。 城中本无魔物,在毫无征兆的此时此刻,竟忽然腾起一股汹涌魔气。 “那、那是——” 立于城墙顶上的小弟子猝然出声:“客栈?!” 这两个字无比清晰打在耳边,楚明筝心口剧震,猛然握紧手中玉笛。 “客栈那边出现了成片的魔气!” 小弟子急道:“怎么会……明明没有魔物闯进来啊!” “以气息来看,是心魔。” 骆明庭罕见地敛了笑:“客栈里只有一群孩子,怎会生出如此强烈的心魔?莫非——” 楚明筝咬牙:“……谢寻非。” 属于他的心魔太过强大,绝非十多岁小孩能企及的程度。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萝萝吃点心时说过,谢寻非为她买了许多奶香糕,遗憾的是,那些糕点没有丝毫味道。 可楚明筝刚刚进入幻境时,从明珠递来的馒头里,分明尝到了应有的谷物清香。 她也曾无数次思考过,这场幻境被制造出来的意义。 攻城的魔早就被苍梧仙宗尽数斩杀,幕后主使者,只可能是当年经历过城破的人。 或许和明玉一样,那人无法摆脱旧日阴影,渴望着能与故人再度相遇。可这般想来,便生出一个无法解释的难题: 龙城里和美平安的日子多不胜数,为何要偏偏选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 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成型。 她心中砰砰直跳,浮现出近乎疯狂的、却也是唯一符合情理的念头。 幻境里的糕点索然无味,是因为那人从未品尝、也从未想象过点心的味道。 之所以停留在城破期间,是因为和想要保护的人初初相遇,恰是邪魔攻城的时候。 ……以及,谢寻非。 他是个孤儿,没怎么念过书,更何况黑街里的半魔没有使用名姓的习惯。 或许“寻非”并非一个名字……而是某段被烙在记忆深处的记号。 这便是他的心魔,也是滋生整场幻境的契机。 除却秦萝,愿意亲近他的人只剩下赵宗恒。 可赵宗恒却死了——当年被他救下的孩子究竟是谁,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如果是谢寻非,他的心魔会是什么?” 骆明庭皱眉:“必须赶快派人去客——楚师妹!” 不等他说完,楚明筝已从城楼一跃而下。 刺骨的冬风扑面而来,少女拼命往前,心跳剧烈得快要冲破胸膛。 她必须立刻、马上赶到客栈。 谢寻非当年眼睁睁看着赵宗恒倒下,心魔定是无法保护身边之人,害他身死命陨。 那时的赵宗恒,等同于今日的秦萝。 越是重要的、想要守护的人,心魔越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当谢寻非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护女孩活下去的那一刻…… 它也会猛然出现,然后用尽一切手段地,将秦萝置于死地。 与此同时,客栈。 秦萝茫然环顾四周,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打了个哆嗦。 方才她还在与谢哥哥讲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忽然见到迎面而来的浓浓黑雾。 再缓过神来,周围已经全是黑漆漆的了。 ……不对,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 一束光慢慢铺开,逐渐照亮周围景色,秦萝有些害怕,戳了戳识海里的伏魔录。 这是一片荒芜的树丛,被月光无声浸透。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个男孩靠在树干上。 他小小一个,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生了双纤长微挑的桃花眼,正孤零零蜷缩在黑暗里头,身边缠绕着越来越浓的黑雾。 有人朝他扔了块石头,正中侧脸。 不远处站着几个小孩,见状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叫了声:“连自己的魔气都管不住,废物!” 废物。 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他是连名字也没有的。 第15章 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 “这是谢寻非的心魔。” 伏魔录冷啧:“以眼前这幅景象来看,你被拉进他记忆里了。” 它很气。 它只想抓狂。 它早就看出那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莫名失控,把秦萝带进这种地方。 心魔回忆,无异于一个人生命里最为阴暗残酷的经历,那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吗?会造成心理阴影的知不知道? 更何况一不小心,倘若秦萝被魔气侵染…… 啊啊啊绝对会出事的! 它不像楚明筝那般看得透彻,也猜不明白这场幻境的由来,却能下意识感觉到步步紧逼的杀意。 俗话说得好,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伏魔录在识海里疯狂扭来扭去,秦萝倒是没觉得害怕,悄悄问它:“心魔是什么东西?那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吗?” “简单来说,心魔就是困扰一个人很长时间、没办法摆脱的念头。” 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要进行名词解释,伏魔录长叹一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能是做错事以后的悔恨,一旦在心底扎根,久而久之,就会滋生出魔气。” 秦萝乖乖点头,看着不远处的男孩一言不发。 “心魔会污染识海。你年纪太小,不能抵挡这种魔气,倘若被它侵入,很可能——” 很可能心智尽失,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种结局太过吓人,伏魔录中途一停,轻声咳了咳:“总之就是不好,很危险,你要千万小心。” 可恶。 它曾跟着主人出生入死,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是让无数小孩恐惧的对象—— 所以它干嘛要在意这种小小细节上的安慰啦!又不是这丫头的老嬷嬷!小孩就应当接受世界的残酷! 识海被心魔污染,应该就像水里洒了颜料。 秦萝努力理解它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很危险?” 伏魔录:…… 伏魔录:“比被关在房间里写整整三天课业,更危险一点点。” 秦萝很诚实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总之,这里是由谢寻非主导的领域,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伏魔录道:“你先静观其变,在角落里默默藏好,不要冲动行——喂!秦萝!” 眼看那几个丢石子的小孩步步朝谢寻非靠近,秦萝噔噔噔飞快跑上前去,然而还没出声,就见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走上前来。 随后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 秦萝:…… 秦萝:??? “冷静冷静你没死!” 小姑娘已经是满脸悲伤的模样,伏魔录赶紧解释:“虚幻的不是你,是他们。这里全是谢寻非多年以前的回忆,回忆不能被更改,你只能在一旁观看。” 那就是……看电影? 新知识不断入脑,秦萝呆呆点了点头。 “我听说半魔没办法控制体内的魔气,城里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绝大多数都是他们干的。” 为首的男孩扬眉笑笑,盯着蜷缩在树丛中的小小一团:“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要是全部消失就好了。” “他的魔气好浓哦。” 另一个胖胖的孩子又丢了块石子:“怎么一动不动?死了?” 那块石子砸在谢寻非额头,男孩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浑身剧烈发颤,整个人缩得更紧。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谢哥哥?” 秦萝握紧拳头:“伏伏,谢哥哥他怎么了?” 她一向是有点慢吞吞的、从来都像小太阳那样笑着的好脾气,直至此刻,伏魔录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怒意。 秦萝居然也会生气。 “就像这小孩所说一样,半魔的魔气时常外溢,很容易让他们失控发狂。” 伏魔录道:“至于谢寻非,他应该是在压抑身体里的魔气。” 不得不承认,这小孩还算有些厉害。 魔气的外溢纯属本能,极难压制。 他如今应该才三四岁的年纪,即便被魔气折磨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暴起伤人。 明明比他大的很多成年魔族,都会抵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本能反应,做出各种伤天害理的恶行。 “脏死了,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不想碰。” 为首的孩子看一眼魔气,毫不掩饰嫌恶与鄙夷的神色,右腿一动,重重踢在谢寻非身上:“我们今天就来替天行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坏事!” 这群孩子本就在乐呵呵地看笑话,见他动了腿,也一并笑哈哈地一拥而上。 “你们不许……走开!” 秦萝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看到,也还是又气又急地冲到谢寻非身前,奈何身体被一次又一次穿过,拳头、腿脚、尖锐的小石头,耳边则满是孩子们的笑声,嘻嘻哈哈。 这种反差讽刺意味十足,小姑娘急得红了眼眶,伏魔录沉默好一会儿,终于低声开口:“算了萝萝,你……你没办法的。” 可恶,老嬷嬷就老嬷嬷吧。 这种情况下,即便心狠手辣如它,也想不出任何狠话了。 “可是……” 秦萝瘪着嘴,像只下一瞬就会哇哇大哭的小红鸭:“他们为什么要欺负谢哥哥?因为他是半魔吗?可是他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啊。” 伏魔录默了一下。 她还小,又生活在格外纯净的环境下,不会明白许许多多的歧视与偏见。 那些不公平的看法没有源头,一旦成为了大多数人一致赞同的观点,就算不是事实,也会被强行变成事实。 例如“半魔都是天生恶种”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它斟酌片刻,压低声音:“别担心,话本子里都说,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邪神在上,也不晓得它在讲些什么东西哦。 雨滴般的拳脚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等孩子们叽叽喳喳、以胜利者姿态离开时,角落里的男孩已快要失去意识。 秦萝只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小小的缝,睫毛在很轻很轻地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低低叫了声:“……谢哥哥。” 谢寻非当然不会听见。 他浑身疼得厉害,被强行压下的魔气更是深入骨髓,每时每刻都在摧残神经,与它相比,连身上的青红交加都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 他本想闭上眼睛,睡一场短暂的觉,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有一滴水落在额头。 ——下雨了。 夏天的雨一向来得没有预兆,不过瞬息,便哗哗啦啦织开巨大的网,其中一些落在他侧脸,晕开不久前被石头砸出的血珠。 这实在有些太惨了。 伏魔录没再说话,唯恐自己下意识骂一声娘,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文雅形象全部毁掉。 经过方才的一番压制,魔气已经勉强消散下去,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男孩指尖微动,用手掌竭力撑起身体。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不能淋雨。 在雨里过上整整一夜,那种滋味他曾经尝试过,又冷又潮,后来浑身发热,持续了两天两夜。 差一点就要死掉。 淋雨是不好的。 小小的身影努力站直,后背和手臂都颤个不停。直到谢寻非站起来的一瞬,秦萝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比自己更小的小孩。 矮矮瘦瘦的一个小团,两只手像是干枯的树枝,走在风里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在他面前,她才是更高也更懂事的姐姐。 就像赵师兄说的那样,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漫天风雨呼啦啦地来,在夜色四合里,一只小手探向男孩湿漉漉的头顶。 他的身影单薄又孤零零,正拼尽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气,努力让自己不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脚步印在泥地里,慢得像是蜗牛爬。 然而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在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有道绯红色的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无法挡去雨滴,手掌也还是笨拙地放在男孩头顶。 他走得慢,秦萝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流血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钱买药吗?……我知道了,应该没有。”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听不见啦。” “我知道。” 秦萝吸了吸鼻子:“但是……虽然他看不见,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她一本正经:“你看,我是真的真的陪在谢哥哥旁边嘛。陪着别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啊。”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选择沉默不再讲话。 只可惜秦萝还没跟着谢寻非找到避雨之处,周遭景色就猛地一变。 小红团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男孩消失不见,差点就原地跳起来。 “既然是记忆,当然是零零碎碎的。” 伏魔录很快解释:“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这回的场景,终于到了秦萝熟悉的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地面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污水、隔夜被丢弃的剩饭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 这里是黑街,龙城中魔族和恶棍生活的地方。 这段回忆里的谢寻非,已然长成了十岁上下的模样,只比秦萝大上一点点。 可要论气质,两人堪称天差地别。 男孩已经逐渐显出日后的轮廓,比起日后谢寻非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岁的他显得冷漠许多—— 因为格外瘦,面部线条锋利如刀,薄唇则是自始至终紧紧绷直,瞧不出半点与年纪相衬的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着馒头独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听见巷子里传来仓惶的呼救。 虽然犹豫过一瞬,谢寻非还是赶到了声音源头。 龙城位于魔域与人间界的交点,自是一派混乱,而黑街作为城中最混乱的不法之地,更是随处可见斗殴、偷窃、抢劫与殊死搏斗。 在阴暗无人的巷道深处,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他只是个毫无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赋异禀、又有魔族血脉的谢寻非。从最初笑嘻嘻地轻敌,再到后来嚎啕大哭着落荒而逃,只用了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谢哥哥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秦萝看一看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小腿,心里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为什么会变成不好的记忆?” 伏魔录叹气:“你看他身上的魔气。” 于是秦萝乖乖去看。 谢寻非这时就已经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价又单薄。 自从他与男人动手的时候起,浑身就不断溢出黑蒙蒙的气息,像是铺开的雾,直到现在也没散开。 秦萝点点头:“是小黑耶!” ……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伏魔录今日之内第无数次暗暗叹气,忽然不想让她接着看下去。 不远处的谢寻非抬起脑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小孩,好不容易做一回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扬,隐隐现出几分亮色。 秦萝满怀期待看着角落里的女人。 如果被救的是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道谢,然后送给见义勇为的小朋友一点小礼物,例如一块甜糕,或是几颗糖果。 她理应上前的。 可角落中战栗着的影子,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 女人匆匆看一眼浓郁的黑气,与男孩猩红双眼对视后,颤抖着低下脑袋:“只要你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魔气缠身的时候,都代表着丧失理智的发狂与暴戾。 而双目猩红的半魔,更是怪异至极的疯物。 秦萝看见男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魔气翻涌如潮,似是想要将他安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最终还是默默缩了回去。 谢寻非细瘦挺拔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矮了一些。 他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到转过拐角,仍能隐约听见模模糊糊的低语:“为什么会遇上发狂的魔啊……倒霉。” 秦萝这回不再问“为什么”了。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一点关于谢哥哥的处境。 “不……不是的!” 沉默的男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姑娘迈着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后,黑发与红斗篷被风高高扬起,发出呼呼响音。 “你做得超级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么高的叔叔打架,谢哥哥特别特别勇敢。” 秦萝心里又闷又堵,忍着鼻尖酸涩,用力吸一口气:“真的,你比他们都要好,遇上你一点也不倒霉——我觉得很开心。” 可谢寻非听不见,只是低着头一直走。 女孩的声音小了一些,像在对他说,又像喃喃自语:“……真的。” 她都这样难受了,当时的谢哥哥会有多伤心啊。 他明明那么好,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喜欢,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转。 这一次,是秦萝似曾相识的画面。 有邪魔闯入城中,其中一个仓惶逃窜,闯入谢寻非家中。高墙坍塌后不久,小少年便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 这次没有秦萝,没有楚明筝,没有叽叽喳喳的江星燃,只剩下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拿着剑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厉害的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如今有无师承?” “赵宗恒?” 伏魔录一愣:“莫非——!” 原来如此,它悟了! 难怪谢寻非的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将他人生生纳入其中,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应有的力量。 “这场幻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谢寻非!” 伏魔录急道:“他想保住龙城……保住赵宗恒!” 与真实发生的一切不同,在幻境里,是秦萝抢先闯进了他的世界。 谢寻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这种极度畸形的街道长大,对于他来说,秦萝或许是唯一一道不同的亮色。 它虽不喜欢那小子浑身的阴戾气质,但不可否认,面对秦萝的时候,谢寻非一直是个合格的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见秦萝,少了许多陪在秦萝身边的机会,那么与他最为接近、接触也最多的…… 非赵宗恒莫属。 一个是贴心温柔的妹妹,一个是温和耐心的兄长,无论哪方,都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伙伴。 要是如今的秦萝死在他眼前,谢寻非说不定也会发疯。 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它想象中相差无几。 赵宗恒是天生的自来熟,以卧房墙破为由,把少年带进了客栈。 这人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讲话却像是啰啰嗦嗦,总想让他拜入师门,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在赵宗恒持之以恒的唠叨声里,某天清晨,谢寻非见到了乔装打扮进入客栈的魔族。 担心隔墙有耳,对方将他带去了一家茶楼。 “你实力不低,清衍门来的都是菜鸟小辈,杀死一两个肯定没问题。而且……你是半魔对吧?” 那魔物说:“龙城最排斥半魔,你在黑街,是不是没少遭欺负?想想那些人恶心的嘴脸,莫非你不想报仇?” 少年沉默许久,只说会做考虑,与对方约定明日再见。 回去之后,赵宗恒继续在他耳旁唠唠叨叨。 谢寻非本应该接受的。 黑街脏乱得叫人恶心,放眼整座龙城,同样没人喜欢他。作为一个在欺辱中长大的孩子,他对龙城生不出任何积极的情愫。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拒绝,并给守城的小弟子提了个醒。 “所以,当时谢寻非犹豫过。” 伏魔录思忖道:“这次在幻境里,阵法破灭提早了整整一日——也就是说他没有迟疑,直接拒绝了。” 它说着一顿,在识海里晃了晃:“那小子,其实对你不错。” 心怀怨恨、修为不错的魔物,谢寻非是最合适的一个。 但这并不代表着,在他拒绝以后,没人能够胜任这份任务。 畸形的土壤催生了仇恨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归根结底,龙城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竟是来自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 小弟子们修为不高,即便提前做好准备,也无法抵御好几个群起而攻之的半魔,最终龙城城破,只留下满目生灵涂炭。 而赵宗恒,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 在此之前,谢寻非从没想过,有谁会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在十多年如一日的鄙夷与排斥里,仿佛连他本人,都快要认为自己是个毫无用处、天生坏种的怪物。自私、冷漠、孤僻乖戾,浑身上下见不到可取之处。 然而当疯狂的魔族肆虐全城,将他也当作杀戮的对象时,少年人的身形清隽如竹,于瞬息之间挡下了致命的进攻。 男孩仰头,看见一把清凌修长的剑,与衣衫上骤然晕开的血色。 他看见赵宗恒转过头来,吃力地咧嘴一笑。 年轻的剑修一定想对他说些什么,奈何伤势太重,才刚刚张口,就再也支撑不住。 这是秦萝头一回,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四周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与哭泣,邪魔的笑声时时刻刻折磨着神经,伏魔录安安静静催动灵力,在她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虽说有必要了解世界的残酷,但对于七岁小孩来说,这种场景还是太过分。 它忽然有些理解谢寻非的感受。 对于在黑暗里孑然独行的人来说,只要有朝一日见到阳光,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要靠近;而当光芒再度消失的时候,无异于向他宣判死刑。 谢寻非是这样,它又何尝不是。只要能与主人重逢,它心甘情愿跋山涉水、等上千年万年。 比恨意更为深沉而强烈的,是心中最为纯粹的爱。 赵宗恒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少年剑修颓然倒下的瞬间,四周景象宛如时间暂停。 “又是怎么回事?” 这鬼地方变来变去,伏魔录早就渐渐没了耐心,此刻又出现这种古怪之景,让它颇为不耐烦:“谢寻非那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秦萝,当心!” 秦萝早就被眼泪糊了满脸,乍一听见它的惊呼,下意识迅速抬头。 被伏魔录蒙在眼前的白雾骤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另一团黑烟。 比起之前从谢寻非身上见过的那股,这团烟雾显得狰狞许多,也浓郁不少。 谢寻非站在赵宗恒的尸体后面,黑烟则从他体内喷薄而出,在四面八方静止的景象里,唯有烟雾缭绕升腾,看上去格外怪异。 黑气愈来愈浓,竟逐渐生出吞天之势,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浑然填满。 在伏魔录出声的一瞬,整团黑气倏然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来。 “啧,他真是——” 伏魔录的怒音尚未落下,旋即便是白光大作。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自有几份护身的法器。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谢寻非开启幻境以后,将自身记忆也一并封存在七年以前,在这场回忆里,他始终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十多岁小孩的魔气,自然抵不过被修士们挤破了头想要得到的珍奇法宝。 “……不幸中的万幸。”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只觉心里的石头沉沉落地。方才局势危急,它险些就要拼尽好不容易恢复的全部灵力,冲上前为她挡下这一击了。 “有法器护身,你暂时不用担心被他伤到。谢寻非魔气大盛,一定引起了客栈里其他人的关注,你只需在此静静等候,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是目前的权宜之策,没有任何聪明人会拒绝。 可秦萝却微微愣神:“那谢哥哥呢?” 它静了一瞬,把视线转向被魔气包裹的少年。 心魔正在一点点将他蚕食。 等全盘侵蚀的那一刻,谢寻非会沦为一个发狂的疯子。 好在那不是秦萝需要担心的事情,在他发疯之前,她会被安安全全从这里带离。 “他目前被心魔缠身,不会伤害你。” 它语气轻松:“放心,很快就有人——” “我想救他。” 这是秦萝第一次打断它的话。 她知道伏魔录的意思,右手紧紧攥了攥裙边,猛然抬头:“像这样放着他不管,很危险对不对?” 识海里的声音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为给自己壮胆,从小到大连蟑螂都害怕的小女孩,在此刻深深吸了口气。 赵师兄说过,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她只有七岁,不够强大,也不够稳重成熟,可对于秦萝来说,她从未像这样渴望过长大,也从未像这样真切地感觉到,比起福利院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不点,其实她已经在悄悄长大。 不想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想见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也想要……拼尽一切可能地、竭尽所能地,努力去保护他们。 好想要快快长大。 伏魔录:…… 四周皆是静止的寂静,伏魔录思忖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可能有些危险哦。” 苦着脸的小豆丁立马两眼发亮,一蹦三尺高:“嗯嗯嗯嗯嗯!!!伏伏真好!伏伏最棒!” 真拿她没办法。 明明它不应该是这种贴心角色来着。 “你是乐修,对付这种心魔,乐修最是在行。” 它彻底放弃挣扎,把一切摊开:“还记得曾经学过的曲子吗?选首清心凝神的,一边靠近,一边弹给他听——你拿琴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喂!飞毛手吗!” 如果只要弹曲子,听起来好像不算太难。 秦萝激动点头。 “别以为有法器在身,你就能免去危险。” 伏魔录第无数次叹气:“那些高阶法器只能免疫重伤和致命伤,其余一概不管。你注意躲避魔气,当心待会儿浑身是血,被制裁得半死不活,哭着喊疼喊妈妈。” 秦萝一个哆嗦:“我我我知道!” 似是感应到她的气息,手中长琴嗡然一响。 缠绕在谢寻非身边的魔气越来越重,几乎盖过半边天空。 说老实话,秦萝心里早就哆哆嗦嗦,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她怕疼也怕黑漆漆的怪物,那些黑气看上去凶巴巴的,跟恐怖片里的幽灵没什么两样,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盯着她瞧,想要把她撕个粉碎。 小红团双腿打着哆嗦,努力挺直身子。 可是,这里能保护谢哥哥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稚嫩的指尖滑过琴弦,在死水无澜的空气里,陡然扬起阵阵涟漪。 秦萝全神贯注,努力回想曾经学过的乐曲。 琴音悠悠起,所过之处如有清风,吹得黑雾轻动。 伏魔录暗暗聚气凝神,将灵力渡在琴声之间,助她一臂之力。 魔气受了刺激,一股脑倾泻而下,大多数被琴音震开,其余化作零星碎片,一并刺向秦萝身前。 识海里的老嬷嬷生无可恋,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灵力,为她挡下雨滴般密集的黑气。 即便如此,还是有少量刺过她身边。 伏魔录沉声:“要是坚持不下去,往后退开便是。” 秦萝没说话,一边忍着眼睛里闪闪发光的眼泪荷包蛋,一边挺直后背,迈步往前。 有些人看上去一往无前,其实早就腿软得要命,在识海不停戳它:“伏伏,好疼哦。” “……要不算了。” 秦萝还是瘪着嘴继续向前,委屈巴巴:“回去我想吃好吃的,你给我讲故事听好不好?” “……” “好啦大小姐。” 琴音破开层层黑雾,在一片迷茫黑暗里,雾气中心的少年恍然抬头。 识海里一遍遍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例如被小孩们指着鼻子骂“废物”,例如儿时独自蜷缩在破旧鬼屋里,看着大雪一片片落下,例如鲜血遍地,有人在他眼前颓然倒下。 他只记得这些,这是他所剩下的全部记忆。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浓郁的黑气似乎在慢慢变淡。 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裹挟着小小一团的红。 红色。 他曾经……见过那样的影子。 生了冻疮与薄茧的手指微微一动,跪坐于地的少年眨了眨眼。 他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景物,直到那团绯红渐渐清晰,勾勒出似曾相识的影子,心脏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有什么人在叫他。 谢寻非竭力吸一口气,涣散的意识慢慢回笼,与此同时,耳边终于逐渐清晰。 “谢——” 他心口重重跳了一下,茫然张开薄唇,试图回忆那个人的名字。 愿意陪在他身边,笑着抚摸魔气的人。 那孩子是—— “——谢哥哥!” 一道轻盈奶香涌入鼻腔,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谢寻非见到一只白皙的右手。 它细弱且纤柔,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带来宛若天光的亮色。 那是秦萝。 ……他如今魔气缠身,正是杀气最重的时候,她不觉得恶心骇人么? 这个念头下意识地出现,下一瞬,小小的红团便呜呜哇哇,小熊似的扑进他身前。 “谢、谢哥哥呜呜呜哇哇哇!我呜呜你呜呜呜吓死了!” 秦萝眼泪哗啦啦地流,伏魔录觉得,大概率是被疼哭或吓哭的。 可怜谢寻非,身上已经被擦满湿乎乎的水珠了。 她哭了一阵,想起如今谢哥哥糟糕的状况,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起身,然而还没抬头,就被人捂住了眼睛。 秦萝吸鼻子:“谢哥哥?” 谢寻非狼狈垂眸。 魔气外溢的模样称不上多么好看,若是让她见到,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还有她身上那些伤口,定是他不受控制的心魔所做……他真是糟糕透顶。 自尊心让他缄口不言,可少年还是低声开口:“我现在,有些吓人。” 吓人。 秦萝认真思考:“你有了六只眼睛吗?” 谢寻非永远猜不透她的脑回路,迟疑应答:“……没有。” “那和蜈蚣一样的八只手呢?” “没有。” “唔……” 秦萝晃了晃脑袋:“脸上长满坑坑洼洼的泡泡,或者皮肤变成绿色?” 谢寻非:…… 谢寻非:“也没有。” 他蒙眼睛的手没用多大力气,不过轻轻覆在女孩脸上,因此当秦萝稍一用力就迅速挣脱的时候,谢寻非怔了一下。 属于孩子的杏眼澄澈且纯粹,正盯着他古怪的模样瞧。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低头,或是迅速转身离开,如同之前所经历的每一天那样。 秦萝眨了眨眼。 心魔缠身的时候,少年比之前更加苍白。 毫无血色的冷白不带一丝人气,双目则是血一样的红,面部轮廓深深陷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叫人无端心悸。 谢寻非强迫自己与她对视,半晌,见到女孩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同。” 秦萝说:“谢哥哥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们是一样的啊。” 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而且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关系。” 小不点板着脸一本正经,嘴巴却鼓成圆圆一团,用双手比划出大大胖胖的轮廓:“有个叫绿巨人的哥哥,长得有这——么大,浑身都是绿绿的,仍然有好多人喜欢他。还有他的朋友蜘蛛侠、葫芦娃、超级汽车人……大家都很好,很讨人喜欢,还有他们的粉丝团呢!” 伏魔录:也不知道这孩子疯了在讲什么东西。 谢寻非不知如何应答,只呆呆看着她。 好在秦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谢哥哥,你想不想要粉丝团?” “能见到谢哥哥超开心的!如果每天都能像见到你那天一样,有那么棒的运气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眼睛更亮:“你想不想去苍梧仙宗看一看?那是我家,特别漂亮,我们可以带上小黑一起。” 谢寻非用了一瞬去思考,小黑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后就见到秦萝戳了戳他身边的魔气,眼睛里泪珠没干,嘴角就已咧开纯粹的笑:“小黑,想不想去?” 这会儿的魔气格外敏锐,在触碰之下悠悠一晃。 于是小红团子更开心:“它点头了耶!” ……所以不要随便给它取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我现在还小,但我会好好努力,不让其他人欺负你的。” 在一片寂静里,秦萝抬起头来看他。 她明明只有矮矮小小的一个,能被谢寻非轻易碾碎,此刻却无比认真地开了口,一本正经:“所以谢哥哥,不要那么伤心了,好不好?” 小孩很讨厌。 自私、无知、人云亦云。 谢寻非向来不喜欢小孩。 可看着那双眼睛,近乎于鬼使神差地,小少年抿唇笑了笑。 他说:“好。” 小红团的笑容咧得更大。 秦萝一把抱住他脖子,轻轻笑起来,有暖呼呼的热气打在皮肤上头。 “谢哥哥,我可以当你的粉丝团团长哦。” 谢寻非听见嘿嘿笑着的小细音:“就是有很多喜欢你的人,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 第16章 我才是大人啊。 楚明筝飞奔在街道上。 她跑得格外快,冷风阵阵打在眼眶上,尖锐得宛如刀锋。眼珠和喉咙都被冻得生疼,她却并未在意,目光死死盯着客栈的方向。 深黑色雾气浓郁得有如实体,仿佛一个巨大浑圆的球,铺天盖地,将大半个客栈笼罩其中。 比起城外的群魔乱舞,那股气息显得更为诡谲幽异,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浑身不适。 萝萝在那间客栈里。 楚明筝心慌意乱得难以自制,暗暗咬紧牙关,用力握拳。 倘若谢寻非对那孩子做出什么事……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杀了他。 客栈旁边已经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几乎所有仙门弟子都去了城墙守阵,依然留在此地的,唯有一个清衍门刚刚入门的小弟子。 此时此刻,客栈前乱成了一锅粥。 “不、不可以!这种地方绝不能轻易进去,你年纪这么小,倘若被魔气蚕食,一辈子就彻底毁了!” 清衍门留在这儿的是个姑娘,她本就年纪轻轻,对降妖除魔的经验基本为零,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正把一个男孩死死抱住,苦口婆心。 “不要,我不要!” 被她抱住的江星燃小短腿蹬来蹬去,一张脸憋得通红:“秦萝肯定在里面……我要去救她!” 那团魔气来得毫无征兆,并很快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客栈里绝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唯独谢寻非与秦萝不见踪影。 身为一个男人,怎能把自己身边的伙伴弃之不理!他才不是懦夫! 他像个泥鳅晃来晃去,满脸全是不服气,猛然抬头的瞬间,双眼布灵灵一亮:“楚师姐!” 见楚明筝环顾四周,江星燃嚷嚷声更大:“楚师姐,秦萝不见了,一定在这团魔气里!我们赶快冲进去救她吧!” 楚师姐他熟,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其实对秦萝特别上心。就算所有人都觉得进了魔气必死无疑,师姐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去救她。 嗯,跟他一起。 如果是楚师姐,一定没问题的! 男孩说得急切,奈何下一瞬,便见楚明筝往前迈了一步,没看他,反而盯着他身后的清衍门女弟子瞧:“我独自进去看看。如今城内城外皆有隐患,辛苦师妹照顾这些孩子。” 江星燃:? 江星燃:“那我呢?我我我也要去!” 楚明筝只是摇头:“魔气之中生死莫测……若我半个时辰内仍未出来,那便不要再等了。” 如果她推算没错,谢寻非的心魔定会对秦萝下杀手。若想救下秦萝,无异于把自己的性命也押作赌注。 江星燃年纪尚小,去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白白送掉性命。九死一生的事情,让她一人去做便是。 在小萝卜头不间断的鬼哭狼嚎里,楚明筝握紧手中法器,默然向前。 心魔与识海相通,越是压抑执着的念头,心魔就越是广阔无边际。 起初魔气只有淡淡几缕,随着逐渐深入,朦朦胧胧的灰慢慢加深,一点点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心中默念法诀,手中的法器玉明琉璃灯悠然一闪。 四面八方都没有秦萝的身影。 谢寻非执念极深,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又是魔气浓郁、死气遍布的龙城。两两加持之下,心魔的强大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或许这一切,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控制了。 寂静无边,只剩下女孩低不可闻的踏踏脚步,瞬息之间,琉璃灯明光大作。 楚明筝凝神敛眉,右臂高扬。 一团魔气悄无声息地靠近,下一刻就能刺入她后背。殊不知少女听觉尽失,其余感官便也格外敏锐,电光火石的捕捉,引来毫不留情的灵力如刀。 魔气吃痛,狼狈往回一缩,很快退入黑暗不见踪影。然而袭击非但没停,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这地方昏暗无光,好在有琉璃灯映出的几分亮色,让她不至于辨认不出黑气行动的路径。 可是—— 楚明筝蹙起眉头,琉璃灯白光四溢,裹挟着她纯净汹涌的灵力,将魔潮逼退不少。 太多了。 这里是属于谢寻非的领域,魔气如潮似浪,不由分说便劈头盖脸地一拥而上,她始终处在被动的一方,几乎被越来越汹涌的黑暗吞没。 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刀锋般的魔气无处不在,即便是她,浑身上下也被划开了道道血口。 在这样的环境下……萝萝应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让女孩陡然一颤,拇指微动,再度抬起脱力的右手。 必须把那孩子带出去。 她还那么小,倘若不明不白消失在这里—— 又是一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围攻。 楚明筝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做好了拼尽全力的准备,哪怕筋脉尽毁也在所不惜。抬头环顾四周,杀气、黑暗、蠕动着的浓郁魔潮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然而预想中的杀戮并未到来。 比魔潮更早一步将她笼罩的,是一道不算明亮,却足够温暖的光。 ——属于仙门的纯净灵力流淌似水,泛着涟漪向四周晕荡而开,所过之处黑暗尽散,破碎成团团簇簇的黑烟。 楚明筝一眼就认出那道灵力的来源。 那是……骆师兄送给几个孩子的护身符咒。 “真是的。” 罡风掀起女孩单薄的裙摆,在漫天而下的明光里,明珠朝她仰头笑笑:“这么快就把我们忘啦?” 姜雾侧身躲过背后的袭击,手中木剑重重上扬,驱魔符白光乍现,击退一团张牙舞爪的气烟:“不要总是一个人逞强啊,笨蛋——愿望可是大家一起许下的,别想耍赖皮。” “还有我!” 江星燃不愧是出了名的败家子,符咒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扔,被魔潮打得哇哇乱叫。 楚明筝说不出话,茫然眨了眨眼睛。 “别发呆,当心四周。” 明玉满脸的不耐烦,为她挡下一团欲要偷袭的魔气,说着别开脑袋:“……是她们非要拉我进来的。” “我说要跟着明筝进来时,你分明是第一个答应的。” 姜雾扬起唇边,即便在昏沉压抑的暗色里,双眼也抵挡不住地熠熠生光:“一起去把秦萝妹妹救出来吧!” 楚明筝已经快要忘了这样明朗的笑。 那是属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那时她们都很小,天真地以为未来定是一片坦途,自己能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变成无往不胜的大人。 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飞过,蛐蛐蝈蝈不知在什么地方唱着歌,坐在河边纳凉的时候,明珠忽然抬头:“你们长大以后,都想去做什么啊?” “我们才几岁啊,长大也太远了吧。” 姜雾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脚掌打在水面上,扬起哗啦啦的片片水花:“如果是我……我想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拿着一把剑行侠仗义!” 明玉兴高采烈地举手:“我想拜入仙宗,当一个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 在漫天掩地的魔气里,楚明筝猝然抬眸,口袋中的玉笛嗡然一颤。 “我也想变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保护身边的人不受欺负。” 七年前的星空下,女孩高高扬起脑袋,双眼晶亮,嘴角是与此刻姜雾如出一辙的笑:“我们的愿望其实差不多呀——你们不会中途变卦吧?” “谁会忘记自己的愿望嘛。” 明珠拿指节敲了敲她脑袋:“说好了,谁先变卦谁是小狗!” 她已经……很久没回想过那天说过的话了。 七年前逝去的愿望,七年前逝去的伙伴,此时此刻,无比鲜活而炽热地重现在她眼前。 从小时候起,她们就约定好要一起成为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从来没有忘记过。 眼眶里滚烫的水滴终于落下,楚明筝安静垂头,指尖抚过玉笛冰冷的笛身。 也许她永远不能成为理想中完美的大人,可至少,她能做一个心怀愿望,并朝着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们挺身而出,实现了名为“守护”与“英雄”的遥远心愿。 守城的清衍门不再孤立无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少年少女们身边,多出了一个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手握长笛的女孩眸光轻闪,当唇瓣触碰到一片冰凉,澄澈灵力向无边黑暗浑然荡开。 旋即,笛音悠起。 说不定……他们当真能创造一个崭新的、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未来。 心魔之中杀机四伏,即便在魔气稀薄的最深处,也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这小子真麻烦,我还以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录跟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你都说了会一直陪着他,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他难道还想保住这座城么?” 它说着冷冷一哼:“如今你们置身于心魔最深处,谢寻非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站起来都难。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气破开,否则你得跟他一辈子留在这里。” 秦萝很快给出应答:“对啊!伏伏,谢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伏魔录:…… 其实重点不是这个。 “出去的事情不用担心啦。” 小不点信誓旦旦:“你不是说过吗?小师姐会来救我的。” 其实那只是一时情急,被脱口而出的话。 秦萝感受不出来,伏魔录却是清清楚楚。谢寻非的心魔融合了龙城浓郁的魔气,必然很不好对付,之前秦萝之所以能将它们驱走,全得归功于它暗暗相赠的灵力。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又成了一团空空如也,伏魔录悲伤地想,它已经是本被彻底榨干的废录了。 这地方凶险重重,指不定就会让外面的人心生惧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辈,对于它来说,全跟又傻又呆的窝窝头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小孩伤心。 伏魔录选择闭嘴。 方才一番心魔入体,对谢寻非的损害极大。 强烈的魔气深入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仅五脏六腑,连识海也一并受到压迫,浑身上下用不了力气。 这种折磨不会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皮肤之下,却是剧痛得难以忍受。秦萝心细,看出他身体不大舒服,赶紧低了头去,想从储物袋中翻找丹药。 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谢寻非突然制止了动作。 “……别动。” 小少年的右手轻轻扣上她手背,依稀可见五指修长,骨节钝钝地往外凸:“伤口不疼吗?” 对哦,伤口。 谢哥哥要是不说,她差点就忘了。 说来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时候,那些伤口就像不存在一样。 秦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头,就见到手臂上细细的、正往外流血的长线。 好,疼,哦。 泪,射了出来。 秦萝戴上圆脸皱巴巴的痛苦面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瞬间变成一具直挺挺的小僵尸。 扣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动了动,谢寻非松开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可以帮你治疗……用魔气。” 少年下意识抿唇,指节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吗?” 他说着顿了顿,嗓音更低:“不会弄脏你的识海。” 话音还没落下,一只短短的小胳膊便已伸到他面前。 秦萝疼得嘴唇变成波浪线:“谢谢谢哥哥。” 之前压在心里的、某个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轻飘飘落了下来。 谢寻非别开视线,悄悄露了个笑,黑气汇集于指尖,掠过女孩伸出的手臂。 与灵力相比,其实魔气也只是一种外化的气息,只要不坠入邪魔之道,就称不上罪大恶极。 灵力救人亦能伤人,魔气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萝满眼好奇低着脑袋,头上小啾啾晃来晃去:“谢哥哥的小黑有颜色,我的却看不见,好可惜。” 谢寻非沉声:“看不见才好。” “为什么?小黑很可爱啊,能疗伤,能捏小兔子小熊——” 红团子摆了摆脑袋,双眼倏地一亮:“还有还有!谢哥哥,你往墙上贴张白纸,还能让它假装成墨汁,来画一幅山水图!” 伏魔录:……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气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魔气会哭的,绝对会哭的!谢寻非你是个男人就快教育教育她! 谢寻非:“嗯。” 伏魔录就冷笑呵呵。 “对了,谢哥哥。” 秦萝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吗?” 既然他是这个幻境的主人,那就并未在七年前死去。 谢寻非动作顿了顿:“一些。” 他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记得大战后的龙城荒无人烟,四处尽是滔天魔气,以及亡者挥之不去的怨念。 许许多多的问题,他都想不通。 比如赵宗恒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后关头,少年剑修没来得及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谢寻非在龙城里独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入心魔之中,将自己永远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环。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样,更何况这具身体实在低贱,即便坏掉也没人会关心。 那不是能让小朋友开心的回忆,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我会带你从这里离开。” 谢寻非道:“等你——” 两个字堪堪出口,少年兀地蹙眉,冷然抬头。 ——静止的城中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竟从半空腾起一抹黑烟。 他察觉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楚明筝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谢寻非不傻,自然也对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当他想保护秦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心魔对她的汹涌杀机。 “当当当心!要不咱们丢下这小子赶紧跑吧!” 伏魔录风中凌乱,瑟瑟发抖。 这玩意儿怎会来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没有多余的灵力,能哄着小祖宗去装帅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萝被疼哭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打转转:“我……我不怕。” 秦萝声音发抖:“谢哥哥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很显然,七岁的小朋友并未弄清楚实际情况,以为魔气是冲着谢寻非而来—— 因为当黑烟席卷而下,直勾勾冲向她面门时,秦萝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好在,有人替她做出了反应。 少年人修长有力的左臂将软绵绵的红团子轻揽入怀,相距不远的另一只右手,却是杀意乍起,伴随着白芒凌空。 “他是不是疯了?” 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以他这具筋脉受创的身体,连站起来都——” 谢寻非无师无门,不用长刀也不用剑,手中唯有一把笔直小刀,所能依傍的,亦只有一身野兽般的本能。 但这些已经足够。 长大真的很难,可似乎并不差。 长大后的赵宗恒拼尽全力保护了孤单无依的男孩,长大后的谢寻非,同样不愿让眼前的小姑娘受到伤害——类似于某种传承,或是既定的宿命。 七年前的梦,是时候醒来了。 刀光骤起之际,层层飞雪应声碎开,齑粉如雾如纱,流影千重。 黑烟咆哮而至、势不可挡,两两相撞的刹那,唯剩一瞬清寒,宛若朔月残光。 秦萝被谢寻非牢牢护住,整张脸埋在少年单薄的衣服里,见不到那团黑烟狰狞的模样,也不晓得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她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悄悄捏了捏被冻成浅粉的拳头。 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那道吓人又压抑的咆哮……好像慢慢小了下来。 “哪能总是让你来保护。” 近在咫尺的少年低声笑笑,有些虚弱,也有些无可奈何。微微发哑的声线随风掠过耳廓,带来电流一样的麻:“我才是大人啊。” 第17章 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哇哇哇我的腿被缠住了!救命啊各位姐姐!” 江星燃的惨叫堪比山路十八弯,楚明筝眉心跳个不停,笛音朝他所在的方向凌然一转。 很显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这些魔气极其难缠,江星燃才七八岁大小,明珠等人更是从未得到过仙门指导,即便拿着威力巨大的符咒,也很难应对铺天盖地的魔潮。 不过……大家一起的时候,总要比一个人好上许多。 “你、你们快看,前面是不是有团很小的光亮?” 姜雾被满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这会儿突然开口,嗓音激动得发颤:“好像不是幻觉,是真的光!” 楚明筝循着她的视线扭头。 那团光线只有小小一片,模模糊糊看不清晰,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便显得尤为刺眼。 他们已经逐渐接近了心魔中心。 在那里……或许能找到萝萝。 笛音骤扬,再度逼退狂涌的浪潮。她在乐音一道拥有惊人天赋,远非使用法器时所能企及,如今笛音里多出几分势如破竹的杀气,灵力愈发强劲。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她。 “可那里有太多魔气了,倘若贸然上前,肯定——” 明玉一怔,猛然蹙眉:“楚明筝,你疯了吗!” 疾步前行的少女并未做出回应。 藤蔓般的黑雾织成漆黑巨网,好似在阴影中静候已久的捕食者,于瞬息之间腾涌而下。女孩的身影纤细微小,却未曾有丝毫动摇。 上天保佑,那孩子不要出事才好。 长大后的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如刃冷风破开道道血口,楚明筝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左手执笛,右手祭出明灯法器。 魔气如潮,笛音催生出磅礴的灵力皎如飞镜,瞬息之间清辉尽发,撕裂那团微不可查的光斑。 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浮光斩断重重黑暗,好似水墨画逐渐晕染,慢慢勾勒出一座静止的城池。 在纠缠的清光与黑雾里,两道目光彼此相遇。 楚明筝咳出一口鲜血:“萝萝!” 与此同时,城墙之巅。 邪魔的耐心被消磨大半,发疯一般涌入裂口。长时间的战斗早已令人疲惫不堪,小弟子们咬牙硬撑,却还是渐渐落入下风。 赵宗恒竭力斩去不知第多少个妖魔,执剑的右手微微发颤,不剩太多力气。 然而也恰在此时,身后袭来一道冷冽疾风。 他来不及抵挡,只能仓促回头,下一瞬,却望见一袭清光拂过。 “还好吗?” 骆明庭轻轻喘了口气,手中现出一面大红色圆鼓:“累了别硬撑,这儿还有我们。” “对啊对啊,赵师兄!” 清衍门小弟子抹去唇边血迹:“只要大家一起……我们一定能把城守住!” 另一边的苍梧仙宗六师兄惊声尖叫:“别、闲、聊、啦!救命啊啊啊啊啊!” 城外是腥风血雨,绝望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脸,赵宗恒眼眶莫名发酸。 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心怀理想与希望,也都做过同一个梦,想要拯救百姓,成为无往不胜的大英雄。 如今他们汇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心愿,心甘情愿献出性命。 一定……能实现吧。 群魔的呜咽不绝于耳,杀意凝于天穹,连空气里都满是肃杀。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道悠扬笛音。 骆明庭身形陡然停下,眸中闪过惊讶:“是……楚师妹?” 她分明许久不再吹笛。 “我们来了!” 江星燃拍出一张雷光符,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土豪与败家:“我还剩下许多丹药法器和符咒,有需要的快来拿!” 楚明筝:…… 楚明筝没说话,与骆明庭匆匆交换一道视线,在她身边,则是个身着黑衣的阴戾少年。 赵宗恒咧嘴笑笑:“谢小道友!” 瞬息罡风起,灵力与魔潮重重相撞。 城中百姓手拿棉帕与草药,自房屋内鱼贯而出;黑街中的恶徒们不再有所顾虑,终于能随心所欲大开杀戒。 浓云遮天里,有人垂头祈祷,有人挥动长刀,也有人仓促抬头,赫然发生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距离群魔攻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城外皆是魔气滔天,然而在遥远的天边,却有一瞬白光闪动,好似无锋之刃,将散不尽的黑暗轰然刺破。 哪怕听不见声音,楚明筝也能感受到心脏疯狂的律动。 那是……闻讯而来的苍梧仙宗。 龙城守住了。 隔着遥远的七年时光,他们终于实现了那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梦总有终结的时候。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眼前景物轰然褪色。 无论是猩红的血与黝黑的魔,亦或几棵松柏沉甸甸的翠色,全在此时渐渐退去,徒留白雪纷飞,与一面深灰高墙。 她见到倏然而来的亮色,时隔多年,终于如同锋利长剑,斩于浓云之上。 在魔气遍地的城池里,太阳……出来了。 可是—— 她茫然转身,眼中满是迟疑的困惑。 景物虽散,幻境里七年前的人们,却仍然立于城中。 “原来如此。” 骆明庭精疲力竭,背靠于老木之下,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一直很纳闷,以谢寻非的实力,理应不足以构建如此之大的幻境……幻境之所以成型,除却他的心魔,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遗留在此的百姓残魂。” 当初邪魔大肆攻城,被苍梧仙宗尽数屠杀,魔气与怨念经久不散,逐渐把龙城变为生人勿近的死地。 同样留在这里的,还有心怀不甘、在战乱里无辜死去的魂魄。 以谢寻非的心魔作为引子,无数难以消弭的执念交织聚集,一并编织出这场遥远的梦境。 不止谢寻非,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而如今心魔尽散、城墙屹立如初,心愿化解的瞬间,也就到了梦的尽头。 “也就是说——” 小弟子微微愣住,努力捋清这一切之间的联系:“我们在幻境里遇见的这些人,其实并非创造出来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的、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的魂魄?” “所以不要打扰他们啦。” 他身侧的少年乐修轻声笑笑,靠在树旁伸了个懒腰:“时间快到了。让所有人都好好道个别吧。” 楚明筝仰头望一眼天边亮色,恍然转身。 明玉已经恢复成少女的模样,想必她也一样。 只有姜雾和明珠仍是小孩,矮矮小小的一个,再没办法长大。 “今天超——开心的!” 她们定是恢复了记忆,没对眼前的异变生出丝毫诧异。姜雾眼睛里布灵灵闪着光:“过了这一遭,我们也算是龙城的英雄了吧?” 明玉抿唇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不要这么伤心啊!在全城人面前威风了一把,你们应当高兴才是嘛。” 明珠双手叉腰,一副了不起的小大人模样:“你们两个,以后也要像今天一样厉害哦!” “我……我根本一点也不厉害。” 明玉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水珠,任由眼泪哗啦啦往下:“我没有变成什么大英雄,连拜入仙宗都做不到……姐姐,对不起。” “笨哦你!” 明珠想要踮脚敲她脑袋,奈何身高不够,只得作罢:“要是变成大英雄那么容易,整个修真界不都是大英雄?不拜入仙宗也没关系啊,人这一辈子,总不可能只有斩妖除魔。” 她双手叉着腰,继续仰头说:“你看,我今天很饿,去饭堂吃了顿饭,整个人都是又饱又开心,对于我来说,那个厨子就很了不起;还有夫子、农夫、乐师,一个人的一生里,总会出现有意义的时候——大家都很了不起啊!” 姜雾眨眼:“你们如今在做什么?” 楚明筝抱着长笛:“我在苍梧仙宗,明玉凭借一已之力,创立了小有名气的商铺。” 两个女孩嘴巴张成大大的圆。 明珠跺脚:“亏我还来安慰你们,这不是很厉害吗笨蛋!” 明玉泪眼汪汪地吸气,跟孩子一样瘪了瘪嘴。 “还有啊,以后想到我们,不要再觉得难过啦。” 姜雾温柔笑笑:“当了这么久的朋友,如果只能变成你们心里的疤,那我和明珠也太糟糕了吧。” 楚明筝忍着眼泪看向她。 “分离不是相遇的意义,一起经过的时间才是。回想起我们的时候,多想想大家玩过的游戏、说过的话、看过的话本子,让我们变成能让你们开心的朋友吧。” 她说:“也不要忘记,我们一起许下的愿望哦。” 明珠点头:“这一次,我们来好好道个别吧。” 冬风温温柔柔地过,抚过魔气之际,扬起微不可查的烟尘。 往更远一些的地方看去,当年稚嫩的孩童都已经长大,比保护过他们的少年少女更高。 “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对你们说。” 男人站在白衣小弟子们身前,努力不让眼泪落下:“你们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大家从未忘记过。” “哥哥姐姐,我也拜入了清衍门。” 他身后的少女扬声,用力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师妹了——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的!我有超努力在练功!” 更远一些,清瘦的黑衣少年站在城墙角落。 执念消散以后,残魂会前往奈何彼岸,不再逗留人间。伴随幻境退去的此时此刻,残魂们的身影已渐渐透明,不过多久便会消失。 “我就说你资质很好吧!有没有兴趣拜个宗门?我看那苍梧仙宗就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赵宗恒一如既往唠唠叨叨,满嘴叭叭着停不下来:“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你不会还在啃野菜吧!小祖宗,赶快吃点肉养养,否则哪个姑娘会喜欢你啊!” “对了,还有你的脾气。试着多和别人接触一下嘛,明明不是坏孩子,只要多说说话,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 他说罢微顿,似是见到什么令人愉悦的景象,目光向远方一挑:“好像有人来找你了。” 谢寻非徒劳握了握手中小刀。 “多谢。” 他声音很闷,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当初在龙城里……你还想说什么?” 白衣少年略微一愣,很快扬唇笑笑。 “我想说啊。” 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推,伴随着泠然含笑的声线:“不要回头看,一直往前去吧。” 无需被过去的阴影禁锢,抬头向前,迎接全新的人与事吧。 天边乌云蔽日,只剩下几缕残阳照影,当谢寻非侧身,察觉到一缕若有似无的风。 黑漆漆的云朵翻涌如潮,被风轻轻吹到旁边,朗朗明日终于挣脱禁锢,洒下飞旋清凌的柔光。 在锦缎那样铺开的大雪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踏踏奔来,风与淡金色的亮芒都被她踩在脚下,碎裂成四散的浮光。 那道影子抬起脑袋,莹润晶亮的杏眼正巧撞上少年的目光。 秦萝咧嘴朝他笑:“谢哥哥!” 再一回头,赵宗恒已然不见影踪。 “谢哥哥,我从师兄师姐那里拿了些药,都可以修复经脉和识海。” 小女孩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快冻僵的小短腿瑟瑟发抖,身子则被斗篷裹成一个圆球,看上去生涩又笨拙:“你快吃吧!” 少年看着她通红的脸,半晌,露出一抹极轻极淡的浅笑。 “多谢。” 谢寻非顺势蹲下,将她手里的药瓶一一接过,末了轻抬长睫,眸光倏忽动了动:“脸怎么这样红?” “喔。” 说起这个话题,秦萝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用手揉一把红扑扑的侧脸,如同告状一样拔高声音:“好多师兄师姐都想捏我脸,我是好快好快才跑出来的!” 谢寻非没接话,目光静静一抬。 秦萝不胖,但幼崽的脸颊天生带着圆鼓鼓的婴儿肥,像两个白色小圆球似的往外塌。至于皮肤本是毫无瑕疵的白,如同一块平滑铺开的玉,如今蒙上浅浅绯色,仿佛雾气那般晕开。 看上去,似乎的确很好摸。 谢寻非直来直往惯了,从不讲太多客套,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右手便从心地往前一伸,指腹正好落在小朋友脸上:“像这样?” 除了打架以外,第一次碰到别人的脸。 这是他曾经不敢去奢望的动作。 冬日森寒,秦萝侧脸却是暖呼呼的热。 那是种极为奇妙的触感,像是碰到了化作实质的水,或是被捂得热热的云,指腹轻轻划过,仿佛随时都会陷入其中。 比起无止境的厮杀,要令人安心许多。 “对对对,就是这——” 不对,绝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秦萝连连点头,就差夸奖谢哥哥神机妙算,只可惜说到一半,脑瓜子终于转了过来,两只杏眼瞪成铜铃:“你你你趁机捏我!” 她才不傻呢!这个人他欺负小孩! “你也捏过我。” 谢寻非毫无愧疚之心,说罢觉得古怪,只得又补上一句:“——的魔气。” 秦萝想要反驳,却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简单,她眼看自己一张小嘴叭叭着说不出话,干脆把心一横,也抬手捏住了谢寻非的脸颊。 秦萝用的双手,轻轻往两边一拉。 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中,黑街里恶名昭著的小疯子头一回被人捏住脸颊,从(oo)变成了(oo)。 和她脸上的触感完全不一样,秦萝想。 谢哥哥的皮肤又冷又薄,摸不到任何蓬松的肉。她打从心底里感叹:“谢哥哥,你好瘦哦。” 如果她没记错,谢哥哥好像还吃过树叶拌雪花,衣服也总是穿得很薄,手指冰冰凉凉没有温度。 小朋友觉得有些难过,眼睛里的笑淡了不少:“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的蒸羊羔蒸熊掌——” 谢寻非吸了吸凉凉的空气:“蒸鹿尾烧花鸭。” “哇——你居然还记得!” 她之前只漫不经心提过一回,没想到对方一个字也没有忘。这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秦萝被取悦得开心,用力点点头,把谢寻非的右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这是个拒绝的动作,代表她并不想被触碰,少年眸色无声一暗,没出声。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萝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腕。 “这只手好冰。” 浑圆短小的手指小心翼翼落下来,搓了搓他伤痕遍布的掌心,紧随其后,是一团温热的气。 秦萝低着脑袋,嘴巴像鼓鼓的仓鼠:“帮你呼呼。” ……什么啊。 热气一点点蔓延在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的痒,谢寻非别扭地动了动指尖。 “骆师兄说,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们门派里的长老,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龙城了。” 秦萝说着抬头:“谢哥哥,到那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词语,令少年露出怔忪的神色。秦萝见他默然不语,唯恐遭到拒绝,仰头眨了眨眼睛,声线更柔:“谢哥哥谢哥哥谢哥哥,好不好嘛。” 她说话时带着笑,澄净瞳仁中盛满纯粹的期待,被阳光悠悠一晃,溢出流水般柔和的光。 细细绵绵的小奶音微微上扬,毫不掩饰撒娇的味道,清清脆脆响起来,能叫人耳根子发软。 哦呼。 识海里的伏魔录猛吸一口凉气,捂住并不存在的心脏,软趴趴躺倒在地。 谢寻非没说话。 准确来说,他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情绪,头一回生出了手足无措的仓惶,心里有个小人紧紧绷直身体,原地跳了跳。 然后开始原地跳跃打拳。 少年耳朵莫名发热,垂眸避开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拇指一动,为她拭去鼻尖一片冰凉的雪花:“好。” 【卷一·少年游·完】 第18章 我先来保护你吧。 这场浩大的幻境,终于在连绵大雪中迎来了落幕。 当第一束阳光破开云雾,乍亮的天光宛如利剑,自天穹遥遥而下,于雪色与雾色中荡开。 笼罩整座龙城的黑暗土崩瓦解,虽仍有魔气盘旋,好在残魂的执念尽数消散,徒留一道道没来得及褪去的灰烟。 被卷入幻境的城郊百姓不少,身为始作俑者,谢寻非却并未受到过多谴责。 与当年生灵涂炭的结局不同,在清衍门与苍梧仙宗弟子的齐心协力下,龙城于危难之中得以保全—— 如此一来,百姓们稀里糊涂回到七年前,好在都平安无事,没受到半点伤。 更何况,渴望回到当年、与曾经家人朋友好好道别的大有人在。这场匆匆而来又匆匆结束的幻境,全当圆他们一个天马行空的梦。 但谢寻非毕竟制造了这么大一场乱子,自己又曾被心魔缠身,如今尚且不知是否完全摆脱,极可能仍有隐患。 苍梧仙宗作为正道大宗,自然不可能就此放他离开,把此事一笔勾销。 这次来的师兄师姐里有几个医修,待幻境消退,便将他单独带去一处小屋—— 虽说是为了确保心魔没有残留,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治疗受创严重的身体与识海。 当初在心魔的袭击下护住秦萝,几乎让他筋脉断裂大半。若不是谢寻非勉强支撑,换作常人,早就被疼得失去了意识。 当然,除他以外,守城的其他弟子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比如正躺在医馆床上的楚明筝。 秦萝苦巴巴皱着脸,满眼全是心疼:“小师姐,你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呼呼。” 小朋友灵力微弱,也不懂医术,呼呼伤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楚明筝哑然失笑:“我只是灵力损耗过度,休息一日便好了,你莫要担心。” 被邪魔所伤的后背与手臂,她一个字也没说。 自己承受痛苦已经够难受了,哪能让小朋友也一并分享这份糟糕的感受。 秦萝听罢松了口气,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露出有些急迫的神色:“小师姐,谢哥哥会被怎么样呀?他不是坏人,真的!当时遇上那团黑乎乎的怪物,全靠有他保护我。” 在她看过的所有电视剧动画片里,全都是这么演的。 黑气代表坏蛋,妖魔鬼怪也全是不好的反面角色,一旦落到好人手里,便会被关进小黑屋。 谢哥哥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她她她不想看到谢哥哥受欺负呜呜呜。 小朋友心里急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收留她到带她去买绵绵羊奶香糕,就差把谢寻非说成感动修真界十大人物。 楚明筝耐心听她讲,中途一次也没打断,直到秦萝说得累了闭上嘴,才柔声应答:“我们不会对他怎样。谢寻非伤势太重,必须马上得到治疗,师兄师姐们是为他疗伤去了。” 对于常人来说,妖魔鬼怪皆是异类。尤其半魔,出身不纯、天性阴戾,因魔气紊乱,随时可能暴起伤人,是最应当敬而远之的种族。 但他们好歹是仙宗。 这世间的修行之道千变万化,鬼道、魔道、妖道皆是其中一种。比起寻常百姓,仙门弟子见识过更为广阔的世界,虽不排除仍有歧视存在,但对于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魔并没有多么可怕或低劣。 谢寻非舍命救过萝萝,虽然受心魔影响创造了幻境,但自始至终没有害人之心,孰好孰坏,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秦萝呆呆吸了吸气:“真、真的?” 她对楚明筝的话不做怀疑,话音方落,便两眼弯弯地笑开:“谢谢师兄师姐!师兄师姐真好!” 楚明筝抿唇笑笑,又见小豆丁眨了眨眼,双手撑在床边,把腮帮子托成圆鼓鼓的两个粉团:“小师姐,谢哥哥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果然是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自从秦萝从山腰坠下,记忆混乱之后,仿佛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天真、纯善、懵懂,更黏人,也更容易亲近和相信别人。 谢寻非救过她的命,两人又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以秦萝如今的性子,提出这个请求并不叫人觉得意外。 “以他的资质,应该能吸引不少长老的注意力。” 楚明筝温声:“骆师兄已向门内传了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长老前来——到时候再做商议也不迟。” 伏魔录在识海里耐心翻译:“商议,就是商量的意思。商量你总明白吧?我的小祖宗。” 翻译完了继续碎碎念:“有时间多读书。我跟你讲,读书很重要的,比修炼重要得多。你就算将来有千般修为,只要被人发现大字不识一个,那还是得闹笑——” 啊不对。 它在说啥,在说啥。 它是这丫头无偿的老妈子吗?之前在幻境为她放弃全部灵力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 居然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解释,还打算教育她多读书?拜托,它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曾经让无数小孩闻风丧胆的邪道法器好不好!邪道法器是干这种事儿的吗? 秦萝心里的小人认真点头。 她从异世界穿越而来,之前认识的汉字与这里的文字有很大不同,两种记忆彼此混淆,时常会变成支支吾吾的小文盲。 伏伏真好,和宋院长秦老师一样,始终不忘教导她努力读书。 “好啦萝萝,让你的小师姐休息一下吧。” 留在医馆里的医修师姐敲了敲半敞开的房门,温和笑笑:“她太累了,最好睡上一觉哦。” 小豆丁藏不住情绪,露出有些难过的神色。 楚明筝察觉到这一丝情绪波动,动了动被子里的指尖。 “小师姐,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秦萝正色,笨拙抬起右手,为少女别好耳边的一缕碎发:“有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说,千万不要藏在心里,还有还有!等你睡醒,我会很快来看你的!” 她说不出漂亮话,措辞亦是极为简单,楚明筝看着口型,心口却像淌过一抹柔和的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她了。 如同一团扑面而来的火,无比直白,也无比炽热,没有成年人世界里的弯弯拐拐,倏地一下落在怀中,让整具身体都变得暖烘烘。 楚明筝想,其实她真的真的算不上好,孤僻寡言、自我厌弃,孑然一身孤零零,还拖着这样一副苟延残喘的身体,什么也给不了她。 然而在那一瞬间,女孩的整双眼睛里只剩下她。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善意。 灵动且专一,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能因它而活过来一样。 楚明筝长睫微动,半晌,用仅存的几分气力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女孩头顶。 毛茸茸热乎乎的,很奇妙。 她发自内心地笑:“嗯。我等你。” 医馆位于正南方向,苍梧仙宗驻扎的院落则在最北面,靠近龙城主城的地方。 城郊的小镇不大,房屋规规矩矩地一字排开,即便是对此地不甚熟悉的小孩,也不会轻易迷路。 秦萝离了医馆一路往前,不时打量身边景象。正中央是笔直绵长的大道,铺着厚厚雪花,在道路两旁,则是树枝那样散开的小巷。 这会儿正值傍晚,太阳将倾未倾,向地面洒落最后几缕澄黄色的柔光,团团簇簇的雪仿佛蒙了层朦胧的雾,隐隐约约显出几分柔黄色泽。 自从龙城中残魂散去,萦绕其上的魔气也有了消退的趋势。 居民们要么前去探望受伤的小弟子,要么回到龙城城中,缅怀自己七年前的故乡,如此一来,城郊便显得萧瑟许多,见不到什么人影。 “这地方住的,应该大多是曾经龙城的幸存者。” 伏魔录啧啧叹息:“世事无常呐。” 它正要大肆感慨一番,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就被全部扼杀在肚子里—— 在不知哪一道巷子中,骤然爆发出男人粗砺的怒吼:“成天就知道鬼混!怎么,你还真以为能跟那群小孩混成一路人?做梦!” 秦萝前行的脚步兀地停住。 “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叫你乱跑、叫你乱跑!知不知道昨天下大雨,把我们萝卜全给淹了?没用的东西!” “念书?你学堂也不用去了!讲话都结结巴巴,脑子能好到哪里去,还有这些废纸,浪费老子的钱!” 伴随着男人的骂骂咧咧,有闷闷的响声传入耳边。 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紧随其后,是“啪”的几声脆响。 那是秦萝从未听过的声音。 可她的脊背下意识发抖,隐隐约约地,猜出了巷子深处的景象。 “什么垃圾东西。” 伏魔录嗓音骤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厌恶与恶心:“萝萝,你快去找几个师兄师姐,照他这样的打法,陆望——” 它不忍心继续往下说,停顿几个瞬息,忽然拔高声音:“喂!秦萝!” 师兄师姐们都在城郊另一边的北方,要是先去找他们,等再回到这里…… 太久了。 秦萝握紧拳头,毫不犹豫迈开脚步,朝声音源头走去。 “喂喂,你看不出来吗?那男人快要气疯了。” 伏魔录化身操心老妈妈:“你要是被误伤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一下子突然发狂,冲上前来揍你?还是去找师兄师姐吧,千万别损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仙宗的人,他应该不敢打动手。” 秦萝却只是道:“而且我手里握了符咒,没关系的。” 伏魔录一哽。 居然好有道理,它完全没办法反驳。 或许,秦萝这丫头看起来笨,其实比它想象里的智力水平……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而且还要勇敢那么一点点。 巷道深深,当秦萝一步步走进,巷子里的景象也就愈发明显。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望的父亲。 身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黄色的残阳下,如同一道杀气腾腾的鬼影。他看上去心情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听见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不耐烦回头。 回头见到秦萝瞬间,眼中敌意立马显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对宗门弟子动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陆望,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秦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没了继续的心思,懒懒回身。 他……打算离开。 秦萝眼睁睁看着男人挪动一步,喉咙里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舒适的象牙塔里长大,这辈子没见过真正的暴力,这么凶的大人,也是头一回遇到。 孩子终究只是孩子,之前纵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与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消散无踪。强大厚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小豆丁心里抖个不停,勉强挺直身板仰起头。 虽然她害怕到动不了,但至、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男人轻轻瞥她一眼。 男人从角落离开了小巷。 浑身紧绷的血液终于重新淌动,秦萝恍惚回神:“陆望!” 陆望的模样很糟糕。 脑袋被狠狠撞在墙上,额头已是血肉模糊。之前在幻境里,师兄师姐们为他外敷了疗伤药物,双颊边的红肿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成了绯红的小小山丘。 在他身边……散落着无数碎裂的纸页,全是被撕碎的课本。 他爹方才说过,不会让他继续念书。 瞥见秦萝的身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颤,咬牙试图撑起身子。 孩童年纪虽小,却已生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摇摇欲坠,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后几分。 可是失败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入掌心,让他蓦地倒吸一口冷气,狼狈往下一滑。 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一定很是难看,陆望下意识垂下脑袋,听见澄澈清亮的小细音:“你——” 秦萝本来想问“你还好吗”,但这显而易见是句废话,因为陆望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 粉红色的小团往前走了几步。 秦萝放轻动作,在他身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光向左,看见男孩手中死死抱着的、尚未被撕碎的课本。 他一定……很想继续念书。 可陆望身旁的小字无比清晰,每一个都标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在渐渐变暗的夜色里,秦萝鼻尖猛地一酸。 她的情绪来得飞快,心中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偏生这种事情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头。 “你别动。” 秦萝嗓音低落,匆匆低下头去,在储物袋里翻找伤药。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因为心中烦躁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迟抬头。 映入眼前的,却并非陆望满是伤痕的脸。 秦萝微微一愣。 四面是笼罩下来的朦胧夜色,淡淡的,并不明显,夹杂着一些月光和夕阳的影子。 在她眼前,正端端正正立着一只用纸折成的千纸鹤,洁白纤瘦,灵活而漂亮,当女孩抬头的瞬间,笨拙动了动翅膀。 秦萝怔然仰头。 “你……是不是不、不开心?” 陆望避开她的视线,耳根因为紧张,蔓延出浅浅的红:“送、送给你。” 他的手上满是伤痕和冻疮,难看到了极点。男孩不动声色挪了挪指尖,将它藏在纸鹤的尾巴后边,声音越来越小:“它想……想让你高兴一点。” 陆望一定不知道,她是在悄悄担心他。 他只是见她不开心,就下意识想要安慰。 秦萝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药膏抹在拇指上,低声开口时,带出浓浓的小鼻音:“陆望,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抚过男孩伤痕遍布的手背。这个动作十分生涩,陆望有些害羞,手背轻轻颤了颤。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样回答,“……我不厉害的。” 陆望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说得不错,与秦萝他们相比,他永远只是地底的一摊烂泥。 这次的龙城之行,于他们而言只是场普普通通的历练,待得明日,整个苍梧仙宗的弟子都会离开。 他们隔着那么那么遥远的距离,等这次分开,定然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们是天之骄子,那他又是什么呢。 一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一个连讲话都不顺畅的结巴,一个被亲生父亲厌恶的可怜虫,连好好活下去都是种奢望。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里,无论是饱读圣贤书的千金小姐,亦或调皮捣蛋的山野稚童,没有哪个孩子未曾设想过仗剑天涯的未来,心甘情愿去过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生活。 比如总是把“傲天邪神”挂在嘴边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够与朋友们一起,在星空下笑着说出“行侠仗义”的楚明筝。 通常来说,孩子们的心愿最是直白天真,从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未来拥有一切可能。 但陆望不同。 当江星燃在众星捧月里长大、被爹娘唠叨着赶紧修炼时,他不得不承受日复一日的羞辱与虐待,被父亲毫不留情撕碎书本; 当楚明筝与好友们谈天说地、一同憧憬遥远的未来时,他因满身伤痕不敢见人,身边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始终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比起绝大多数人的“担心无法实现愿望”,他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敢有。 因为出身,因为孱弱的身体,因为身边无穷无尽的打压与折辱。 相较于同龄人,男孩过早接触到了世界的恶,或是说,从记事起,陆望便一直生活在“恶”之中。 ——可他还是很温柔。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小小的女孩坐在房檐下,透过一缕轻盈月辉,低头看向手里的千纸鹤。 就算被父亲一顿劈头盖脸地痛骂,满身全是青红交加的伤,见到她难过的时候,陆望首先想到的,是生涩而笨拙地安慰她。 他有这么这么好,却不得不等待命中注定的结局。 手中洁白的纸鹤动了动翅膀。 拥有翅膀的鸟,理应张开双翼飞翔在空中,如果被生生打断骨头,死在不被别人知晓的角落,未免太叫人难过。 秦萝抬起漆黑的眼睛,映入视线的是四个大字:天生剑骨。 “伏伏,”半晌,她在识海里轻轻一戳,“什么叫天生剑骨?”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伏魔录懒洋洋翻了个身:“就是说剑体天成,我即剑,剑就是我。剑修若是有了这种体格,便可一日千里,凌绝九州——不过吧,百年难得一遇,是个无数人挤破了头想得到的稀罕玩意儿,能遇见都得烧高香。” 秦萝笑笑:“喔。” 那真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幸运。 小孩子的逻辑很简单。 秦萝想,陆望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应该得到那样的结局,叫人看了难过。 ——她想帮他。 她一定、一定要帮他。 她想看见陆望有朝一日拿起长剑,像一只真正的鸟,也像伏伏所说的那样,“一日千里,凌绝九州”。 虽然秦萝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成语的意思,但陆望一定能让她明白。 “不是哦。” 听见突然响起的声线,男孩怔怔抬眸。 月光映着莹润的雪色,四周全是氤氲的白雾,天地间唯一一抹异色,是女孩蓬松的绯红色斗篷。 秦萝的脸颊也被冻成浅红,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定定望着他时,嘴角像弯起来的小月牙。 “陆望和很多很多人都不一样——等长大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保护所有人的大英雄。” 之前那些难过压抑的情绪全都不见踪迹,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目光稚嫩却坚定,融化在冬夜的大雪里:“在那之前,我先来保护你吧。” 第19章 天生剑骨(已觉醒)。 陆望呆呆看着她。 不知怎地,男孩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言语,赤诚而直白,如同一团横冲直撞、丝毫不讲道理的热气,轰地一下涌入心头,把整个胸膛浑然裹住。 他有些难以承受如此纯粹的善意。 娘亲在他出生后不久撒手人寰,从记事起,爹爹便将他称作一无是处的灾星。 先是娘亲的离去,紧随其后,父亲经营的商行逐渐负债累累,不得已落入如今这般穷困潦倒的境地,连吃饱都成了问题。 于是父亲开始借酒浇愁,闲来无事,就会用棍棒、木条、凳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打他。 住在隔壁的许姨说,那是个无能又暴戾的男人,曾经便对妻子拳打脚踢,造就她一副孱弱多病的身体;商行之所以日益亏损,更是因他毫无经商头脑,与陆望沾不上半点关系。 陆望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日复一日、长达多年的辱骂早在他心里扎了根,成为难以消磨的印记。男孩时常去想,自己的确胆小懦弱,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优点,遭到父亲的厌恶,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秦萝说……要保护他。 陆望被她看得有些紧张,抿了抿满是血口的嘴唇,又匆匆把头低下去。 他不像她与江星燃,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与无忧无虑的出身,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他非但瘦弱又胆小,甚至连灵力也没有。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大英雄呢。 更何况苍梧仙宗很快就要走了,仙门高高在上,他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此次一别,恐怕再无重逢的时候。 秦萝所说的这些话,一定只是看他可怜,情急之下讲出来的安慰。陆望心知肚明,仍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谢你。” 完完全全是哄小孩的语气。 秦萝瞧出他的心思,睁大双眼加重语气:“是真的!” 然而莫说陆望,就连伏魔录也在识海里唉声叹气:“虽说是安慰人,但把话说得这么大这么满,也不怪他不信嘛——我教你啊,像陆望这种情况,只需要说些‘前途顺畅’、‘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之类的话就好。” 不是它刻薄,这男孩看上去温吞又瘦弱,绝对是个受欺负的主,成不了多大气候。 这样的人生悲剧它见得多了,身体本就不好,无法踏入修道之途,念书的机会又被毫不留情剥夺,一辈子从此了无希望。以陆望的现状来看,以后要么被他那个混账爹爹活活打死,要么在庸碌无为里蹉跎一生。 对这样的人讲什么“拯救所有人的大英雄”,哪会有谁愿意相信。 秦萝想说的话一股脑憋在肚子里,奈何天机不可泄露,只能徒劳与陆望大眼瞪小眼,半晌,赌气般鼓了鼓腮帮。 他们都不信,她偏偏要做到。 秦萝已经在心里悄悄打好了算盘。苍梧仙宗的长老不久便会到来,到那时,就算死缠烂打,她也要让长老为陆望测试资质。 从伏伏的话听来,天生剑骨定是难得一遇的奇才,等陆望天赋被察觉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很开心。 这样想一想,秦萝也觉得高兴。 她只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孩,在包扎疗伤一事上笨手笨脚,等棉帕擦过陆望脸上醒目的血迹,止住涓涓淌动的吓人鲜血后,秦萝决定和他一起前往医馆。 要是任凭她胡闹,男孩很可能变成一个糊满药膏的风干木乃伊。 “医、医馆?” 陆望闻言一愣:“不、不用,只要过上一夜,这些伤就、就能结——”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匆匆眨眨眼睛,把话锋一转:“家里有、有药,我自己擦一擦就好。” 拳打脚踢对他来说全是家常便饭,从小时候的默默呜咽,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陆望已经总结出了经验。 若是流了血,便用家里的粗布帕子将血迹擦去,敷上一些野外的药草;若是红了肿了,等它自行消退便是,反正不会死掉。 但面对秦萝的时候,这种事情似乎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不然她肯定又要担心。 “我身上有更好的药,可以让医馆里的姐姐帮你擦。” 秦萝嗓音清脆:“超有用的!很快就不会疼了。” 像冬天里破开云层的太阳,带着势如破竹的暖意。 心里仿佛有某处角落在温柔塌陷,陆望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袖口,低声应她:“谢……谢谢。” “不用谢。” 被裹成圆圆一团的女孩咧嘴一笑,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低下脑袋。 地面上散落着碎片般的书页,零零散散掉了满地,几乎融进同样洁白的大雪里。 他看见秦萝伸出手去。 冬天冷得过分,寒气能生生刺入骨头,因为涂药,秦萝脱下了毛茸茸的手套,此时右手一抬,便显出圆润的指尖。 与他丑陋的双手截然不同,剑圣之女的皮肤毫无瑕疵、粉白柔滑,因为太冷,原本莹白如玉的手掌已然成了通红颜色。 她把手伸向片片纸张,抖落上面冰冷的雪屑,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却一个字也没说。 陆望想告诉她,其实已经没用了。 父亲不会再让他继续念书,从今以后,他是真真正正地没有了任何希望。 可男孩终究没有开口。 那是他被父亲撕碎践踏、宣布彻底破灭的未来,此时此刻,却被秦萝无比珍视地对待,一点点拾起,重新拼合成原本的模样。 不知道缘由地,陆望莫名觉得眼眶发酸。 两个小朋友蹲在雪地之间,一同低着脑袋,捡起地面上散落的书册残页。 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落下来,堆上两个毛茸茸黑漆漆的脑袋,秦萝轻轻一晃,就散落出蒙蒙的一片白。 她手里抱着越来越多的书页,有时无意间看一看,就见到上面漂亮工整的字迹。 陆望写的字一笔一划,即便秦萝看不懂其中有些段落的意思,可他落笔干净自在、飘逸隽朗,只需瞧上一眼,便是视觉上的美好享受。 呜哇。 秦萝想,他认识好多字,写字也比她好看许多。 四周安静极了,陆望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身边的秦萝却是满嘴跑马。 “你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认识这么多字!这个长得像绿豆糕的念什么?还有还有这只小鸡!” “你手上有伤,不要碰雪啦!我一个人来就好。捡东西这种事情又不难。” “你知道吗?我们苍梧仙宗有座特别特别高的山,就算到了冬天,也能像春天那样,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满山全是花花草草——我还在那里看见过大熊猫!” 一个人居然能连续不断说这么多话。 陆望认真地听,因为嘴笨,只能偶尔正色回答几句,大多数时候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应一声“嗯”。 “然后是——好啦!” 纸张哗啦啦一响,陆望拾起眼前最后一张碎页,甫一抬头,见到小朋友亮晶晶的双眼。 “不用谢。” 秦萝扬了扬下巴:“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的。” ……朋友。 陆望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语了。 他总是鼻青脸肿地上学,把许多孩子结结实实吓上一跳,不敢接近。 学堂里也有许多善良的小同窗,会时常送他一些疗伤的药物,但除此之外,便几乎没有其它交流—— 曾经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他做朋友,大家一起回家的途中,遇见了陆望烂醉如泥的父亲。 男人发疯一般地破口大骂,甚至神志不清想要动手,将所有人吓得四处逃窜。这样的情景发生过不止一次,直到男人对某个孩子挥动了拳头。 他彻底失去了与同伴们并肩而行的勇气。 从那以后,陆望就不再尝试去交朋友。 把书册先行放进储物袋,便到了前往医馆的时候。 秦萝在心里打着待会儿的小算盘,下意识觉得有些紧张。雪夜的小巷映衬了流水一样的月光,她本是踌躇满志地离开巷道,踏入大街的刹那,却不由一滞。 街道绵长寂静,路边的灯火摇曳不定,在层层晕开的昏黄色泽里,站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 在他身边,是一段漆黑的大字:[陆望之父。好吃懒做,沉溺滥饮滥赌,败光家产,一落千丈。为赚取钱财,将亲生骨肉转卖于黑市,令其惨遭破体取骨。因酗酒过量,壮年暴毙。] 就算标注了拼音,一段话里也全是她看不懂的字和词语。 几近于条件反射地,秦萝向右一步,挡在陆望身前。 “不用这么拘束嘛。” 男人一改平日里的暴戾凶恶,居然朝她笑了笑:“我是陆望的爹爹,你就是苍梧仙宗的秦萝,对吧?” 他虽然在笑,给人的感觉却是愈发糟糕。男人生得高大却骨瘦如柴,阴冷残暴的气质若隐若现,勾起嘴角的瞬间,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蛇。 秦萝脑子转不快,好在第六感强得惊人,对面站着的家伙是好是坏,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她讨厌眼前这个人。 “恶心死了。这家伙想做什么?” 伏魔录冷啧:“他应该不敢对你动手吧?否则苍梧仙宗那些人动起手来,十条命——十万条命都不够他活。” “找了你们好久,天这么冷,怎么还在这里?” 男人又笑了笑:“秦小姐不用害怕。你和我们家陆望是好朋友,对不对?” 秦萝警惕与他对视,点了点头。 许是猜出他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陆望脸色发白,兀地握紧右拳。 “既然是朋友,一定舍不得分开。你想想,苍梧仙宗离这儿多远呐!他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也拜不进你们宗门,这次分开,说不定永远都见不着面了。不如——” 男人说着嘿嘿一笑,眼中渗出毒蛇一般的寒光:“不如你考虑考虑,把这孩子用钱买下来。我要的不多,你看着给就好,不管把他当作侍卫还是小厮,我全都没有意见。” “我——” 伏魔录头一回舍弃神器的姿态,破口大骂:“我去你大爷的废物男人!我○你○○(此处小朋友不宜)!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恶心!恶心!!!” 陆望低低垂下脑袋,心口闷得发疼。 他之前受了伤从不发出声音,就是想在秦萝面前维持少得可怜的自尊,如今想来,如同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什么自尊和尊严,全在这一刻被全然揉碎,一股脑洒在所有人眼前。 他被亲生父亲当作货物踢来踢去,连堂堂正正的人都算不上。 秦萝不知道会怎样看他。 她心地那样好,陆望不想让她对自己只剩下同情和可怜,更不想……被她买下。 男孩用力咬了咬牙,止住眼眶里腾涌的酸涩。 下一瞬,听见身前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恶心。” 陆望怔怔抬头。 秦萝挡在他面前,从他的视线看去,只能见到女孩落满雪花的脑袋。 她看上去柔柔小小的一团,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认识这么多天,陆望从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可如今的秦萝却仰头板着脸,一字一顿地开口:“你真恶心。” 男人笑容陡然僵住:“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个好人——坏蛋!” 心里在砰砰直跳。 男人身材高大,在夜里看去,像是一座骇人的小山。他于瞬息之间褪去笑意,眼中露出冰冷的怒气,与这种凶神恶煞的人正面相对,要说不害怕,那自然是假的—— 最初在小巷见到他时,秦萝甚至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可是……她做过承诺,自己会好好保护陆望。 为了朋友,她想努力变得更加勇敢。 “陆望不是卖来卖去的东西,他是我的朋友。” 女孩鼓起勇气,对上男人阴沉的眼睛:“你不仅打他,还想用这种办法靠他赚钱……你才是没什么用处的废物。” 最后那句话一针见血,显然触及了男人的逆鳞。 眉头猛然拧起,他自喉间发出一道冷呵:“废物?” 陆望看见秦萝颤抖着的手臂。 她一定怕得厉害,口中却仍是应声:“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陆望,还有其他任何人的爹爹——他比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男人“哈”了一下。 “当心,他状态不对,已经被激怒了。” 伏魔录小声提醒:“时刻准备好回击。” 秦萝点头。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撞傻瓜蛋,在方才开口的间隙,已经悄悄酝酿好了灵力。 无论如何,即便年纪再小,她也是个修士。 一个足以对付普通成年男人的修士。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哪曾听过如此直白的侮辱,面上当即青筋暴起:“臭小鬼,别以为有苍梧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他的脾气一点就爆,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句话说得气势汹汹,然而刚一出口,就后悔得想自扇耳光。 苍梧仙宗他得罪不起,秦萝身为剑圣之女,他更是不敢动。 从她那里受的气,干脆全拿陆望来撒。 想起苍梧仙宗那些手眼通天的修士,男人浑身的气焰瞬间低沉不少,不再去看秦萝,而是大步上前,试图拉过陆望手臂:“走,跟我回去!” 陆望要是和他回家,后果可想而知。 秦萝死死挡在二人之间,将男人的右手用力往外掰。她的力气远远比不上成年男性,身体里的灵力却时隐时现,将对方动作牢牢锢住,男人本就怒火冲天,这会儿心烦意乱,来不及细想太多,下意识扬起手掌。 这是个完完全全出自本能的动作,毫不留情,带起一道凌厉冷风。 伏魔录大叫:“快,掐诀!” 秦萝点头。 她虽然紧张,但因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中途乱掉阵脚。一个法诀在心中速速浮现,然而即将结成之际,却猝然停了下来。 她整个人被往后面一拉。 ……是陆望。 被她死死护住的男孩,在千钧一发的时机上前一步,两人的位置瞬息互换。 他的身体僵硬如铁,手中冷得吓人,单薄衣袖被冬风扬起,在秦萝眼底掠过一道漆黑的影子。 陆望将她护在身后,仓促抬起手臂,做了个格挡的姿势。 秦萝的心跳忽然加速,屏住呼吸睁圆双眼。 因为被手臂遮住了视线,陆望看不见眼前的景象。 可她看得清清楚楚。 一道微弱却凌然的白光刺破夜色,自男孩瘦弱的身体中喷薄而出,泠泠如雪,猎猎似剑。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再一转眼,男人已重重跌在数尺之外的地方。 也恰在此刻,于不远处的天边金光大作,一道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天而落,宛如天雷降世,轰地劈在男人身上。 秦萝动了动耳朵。 嗯……还有一道似曾相识、和高洁天雷格格不入的声音。 “去你○的王八羔子在这里欺负小孩,我○你○○的废物东西。被雷劈好不好玩?明天我在义庄玩你骨灰更好玩。看什么看,瞪什么瞪,被你看一眼我都嫌脏,恶心玩意儿!” 多么熟悉的味道,最极致的嘴臭,最纯粹的享受。 秦萝:“云师兄!” 伴随灵光一现,天边人影消散无踪,自雪中现出一男一女两道影子。 男子正是云衡,俊逸高挑、眉宇冷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躁气息;他身侧的红衣女人却是相貌温婉,眉目之间清雅似画,宛如神妃仙子。 云衡听见她的嗓音,轻轻点头应了声。 但两人的视线,更多还是凝聚于秦萝身前的男孩身上。 他看上去小小一个,身形单薄得不得了,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飘然倒下。 然而陆望手臂颤个不停,身体虽则瘦弱,却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剑立于雪中,挺拔清隽,仿佛随时会破开剑锋,溢出从未有人设想过的灼目清辉。 他对一切异变毫无知觉,不会知道命运已在此刻悄然发生了逆转,一个倾颓的、昏暗无光的未来重新聚拢,在千万种交错的可能性里,延展出另一条与既定结局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时候的陆望,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是暗暗咬了咬牙,在铺天盖地的落雪里微微侧过身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小女孩。 这是他第一次,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别人。 即便马上就要与他们分别……但或许,当秦萝日后回想起他的时候,不会觉得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胆小鬼。 陆望想,他定然没办法像秦萝所说那样,变成拯救许许多多人的大英雄,可今日能保护身前重要的朋友,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是他今生头一回的勇敢。 “没……没事了。” 孱弱的男孩发出一声轻咳,对浑身上下的伤口浑然不觉,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绯红色小团。 他有些笨拙,嗓音沙哑,却是极致的温柔:“别怕。” 飘浮于半空的文字悠悠一颤。 秦萝忍着眼眶里滚烫的热度,轻轻吸了口气。 她看见漫天飞舞的大雪里,一行小字流淌出柔和金光。 [天生剑骨(已觉醒)。] 第20章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命运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逆转。 肆意绽放的雪花片片飘落,拂过眼帘之际,遮掩住身前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再一眨眼,陆望身边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 除了最上面一行明明白白写着的[天生剑骨],其余字迹都像被水晕开的墨,氤氲出团团簇簇模糊不清的黑烟,完全看不清内容。 超出既定轨迹后,连天道也无法预知未来将会出现的动向。 云衡依旧摆着张冷冰冰的臭脸,虽是死死盯着陆望所在的方向,余光却悄悄动了动,飞快扫过被男孩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应该没受伤。 少年一言不发,很快收回视线:“……师尊。” 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女子微微颔首。 自从接到骆明庭传来的消息,二人稍作一番准备,很快便启了程。 好巧不巧,刚刚御器飞行到龙城城郊,就听到秦萝嗓音清脆的控诉,并望见了男人朝着她动手的那一幕。 ……更没想到的是,会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甚至称得上贫瘠的小镇里,感受到一股无比澄澈的剑气。 修士五感过人,对于灵力的辨别最是熟稔,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察觉出不同于平日里的风吹草动。 那道气息不可能属于秦萝,虽说显得稚嫩青涩,但其中蕴含的力量不容小觑,如同一把尚未经过打磨的刀。 在刀锋未开的今日,它便已显出如此明朗的光华,假以时日悉心教导,定然不容小觑。 龙城城郊地处偏远,是九州之内灵气最为稀薄的角落之一,而那男孩看上去瘦弱不堪,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灵力波动。 他的灵识并未打开,却能爆发出这般浑然天成的剑气,细细想来,恐怕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女子敛眉沉声:“剑骨。” 饶是云衡也不由挑起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了笑的“嚯”。 剑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相传得剑骨者得剑道,来日必将纵横九州四海、立于千万剑修之上—— 秦萝她爹就是一个。 结果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居然又被秦萝误打误撞碰到了一个? 他一边想,一边将陆望粗略打量。 看上去小小的一团,比起被裹成圆球的秦萝,因为瘦高又单薄,男孩更像一根纤细的竹。 衣服上打了补丁,小胳膊小腿瘦弱得可怜,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正在微微发着抖。不管怎么看,都与那道决绝的剑气毫不相关。 以剑圣那种古怪的脾气,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食铁兽正暗暗思忖,眸光倏地一动,眼底生出隐隐森寒。 冬夜的街道上昏暗无光,只有月光与一点点灯火若隐若现。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陆望身上的时候,不远处的阴影里,一直默默没出声的男人悄然爬起身子,偷偷摸摸往巷子里挪。 没品的东西。 他们御器前来时,隐约听见了秦萝笨拙的控诉,这是个只会拿儿子泄愤的人渣,还妄图把小孩转手卖出。 鉴于秦萝曾经的恶劣行径,云衡对她没什么好感,也生不出任何亲近。但毕竟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师兄妹,他身为同门长者,若想教育小孩也无可厚非,可这个令人恶心的家伙…… 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脸,去欺负他们苍梧仙宗的人? 骤然紧缩的灵力一齐上涌,牢牢缠住男人发着抖的脚踝,后者猝不及防,狼狈摔在雪中。 “云师兄、漂亮姐姐,他是个坏蛋!” 秦萝拔高声音,很没有正派气质地见风使舵打小报告:“他他他想打我们!” 她说得飞快,没注意听见“漂亮姐姐”四个字时,云衡与红衣女子皆是一顿,露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 前者飞快翻了个白眼,后者则是抿唇笑笑,似乎很是受用,眸中眼波倏然一转。 “我、我我我错了!” 修真者的实力何其可怖,男人接连承受两道灵压,早已是口鼻淌血、浑身剧痛,如今双手后撑坐在雪中,终于露出惶恐至极的模样:“我没想碰她,而且也没碰到她啊!这不是还没动手,就被二位震开了吗?我……我只是想教训我家儿子!” 没错。 视线匆匆划过陆望,男人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嗓音拔得更高:“教训自家儿子,不是二位仙长应该插手的事儿吧?我是他爹,打他也是为了他好。” 云衡默然无言,扫了眼瘦瘦小小的陆望。 脸是肿的,嘴角是破的,皮肤红一块青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抹了颜料。 云衡:呵。 一道疾光掠过,毫不留情撞在男人胸口。这次的力道毫不留情,甫一落下,便激出男人一口猩红的血。 “你……” 仙门弟子最是道骨仙风,他哪曾想到竟会遇上这么个煞神,被打得眼冒金星,厉声惨叫:“打、打人了!苍梧仙宗欺压平民百姓,打人了!” 云衡面不改色:“大叔,你某些想法不太对,打你也是为你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胡说八道!!!” 云衡满目无辜:“我把你的话重复一遍,怎么就是胡说八道?” 他说罢上前一步,嘴唇再度微张。然而话未出口,忽然听那红衣女子温声道:“云衡,这里有孩子。” 有救了! 男人赶紧附和:“对对对!这里有孩子!打打骂骂被他们见了多不好!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话音方落,便听女人又说:“我还是给他俩用个幻听咒吧。” 男人:……? 他虽然不懂所谓“幻听咒”的具体含义,但从云衡愈发明显的笑容里,隐约明白了几分。 如果说之前的少年有所顾虑,不愿让小孩听见太过分的言语,那么此时此刻,他无疑成了只挣脱束缚的狂野怪兽。 男人后退一步。 他忽然觉得,不太妙。 “就你这绣花似的拳拳脚脚,也就只能用来欺负小孩了。说实话你在外面扑腾真的丢人,不如快些回家,否则你奶奶找不到绣花针,今晚都纳不了鞋底啊废物东西。” 眼看少年法修步步紧逼,又一道烈风狠狠呼在侧脸,男人疼得受不了,自眼眶飙出泪花汪汪:“你……你怎能如此折辱人?你可是苍梧仙宗的弟子!” 云衡冷笑:“折辱你怎么了,我不仅骂你,还能把你骂进棺材躺上百年虫蛀风化,你爷爷奶奶你爹你娘纷纷为我喝彩,称我是为民除害。” 他嘴里叭叭不停,另一边的秦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偏了偏小脑袋:“姐姐,云师兄说的这个‘君子之风,高山流水,发乎情止乎礼’……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身为君子,应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高风亮节——也就是良好品质。君子应该温润良善,如同山中潺潺流过的水,遵守规矩、懂得礼貌。” 红衣女子微微笑:“云衡恪守君子之风,讲究以理服人,你们也要像他一样,万万不可沦为粗鄙之徒。” 秦萝“哇”地睁大双眼。 不愧是云师兄,好有文化,好讲道理!不像她,什么话都不会讲,面对陆望他爹的时候,只想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 红彤彤的小小一团认真点头,眼中光彩更亮:“谢谢姐姐!姐姐,你是云师兄的朋友吗?” 哦呼,姐姐。 女修目露慈爱,只想把这道奶声奶气的嗓音放进留声符,贴在苍梧仙宗的通天钟楼上每日播放。谁撕她揍谁,长老就能这么任性。 关于秦萝失去记忆一事,她这几日有所耳闻。 听说这孩子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晰,性子也与之前大不一样。要是以往,秦萝定不会像这般叫她“姐姐”—— 准确来说,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里,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毕竟谁都知道,苍梧仙宗赫赫有名的齐薇道长,今年已有整整八百岁高龄。 “我名齐薇,乃是云衡师尊。” 修真界有驻颜的不老之术,人人皆知不可凭借外貌推测年龄,然而秦萝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思维一时间很难扭转。 长相年轻的漂亮姐姐,那就理所应当是姐姐,总不可能让她叫一声“奶奶”或“阿姨”。 “喔——齐薇姐姐。” 小姑娘探头探脑,细声细气,“那个叔叔怎么哭了?” 让姐姐来得更猛烈些吧! 齐薇笑容更甚:“可能是感动的泪水吧。以德服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品质。” 秦萝恍然大悟。 云师兄已经开始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了,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果然还是好厉害的样子! 伏魔录:…… 它还是不要告诉小傻子真相好了。 男人平日里嚣张跋扈,一向只有拿着木棍往陆望身上砸的时候,哪曾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被打得痛哭流涕,眼看向云衡求饶行不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边的红衣女人身上:“救、救命!他是你同门,你不管管他?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秦萝呆呆张大嘴巴。 云师兄的以理服人果然有用,陆望他爹居然也开始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了! “首先,我与他并非同门,而是云衡师尊。其次——” 姿容绝世的年轻女人立于雪中,貌若白玉无瑕,袅袅婷婷。一双明眸宛如璞玉,道不尽清绝温雅,好似远山芙蓉,淑丽无双。 而当她开口,嗓音亦是婉转如鹂:“阁下脑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尽快找个大夫,啊不,兽医开个颅。不过我看你这情况吧,恐怕眉毛以下全得截肢。不会做人就别做人,当个牲口乖乖闭嘴,还世界一份清净不好吗?” 伏魔录:…… 好家伙,他以为云衡那厮自学成才,没想到居然是臭味相投一唱一和的师门传承。不愧是仙门大宗,牛! 男人满脸世界崩塌的表情,彻底不说话了。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纠正一下。” 齐薇扬唇笑笑:“阁下方才说过,甫一抬手,便被我二人的灵力震开——然而在那时候,其实我们并未出手。” 男人显出茫然的神色,目光一转,落在秦萝脸上。 “也不是我!” 她赶忙摆手,特地加重语气:“我没来得及把法器拿出来。” 可彼时在场的,分明只有眼前这几人而已。 不是来自苍梧仙宗的修士,莫不成还能是—— 不可能吧。 一个念头迅速划过脑海,男人毫不迟疑将它摒弃,眼中现出淡淡轻嘲。 陆望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除了供他泄愤,浑身上下找不出分毫可取之处。他怎能凭空生出灵力,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将他这个大男人轻易击倒。 他可是那小子的爹! 齐薇对他不做理会,微微俯身低头,目光流连于男孩漆黑的瞳孔,又恢复了温和如水的语气:“孩子,你方才可有感到自经脉里涌出的气?” 陆望眼睫颤了颤。 之前把秦萝护在身后,举起双手的刹那,他的确察觉过一丝异样。 像是骨髓中有什么东西剧烈一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把脑海尽数包裹,再猛地炸开—— 可陆望不敢继续往下想。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呢。 “所以说——” 秦萝看见他眼底生出的暗色,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猝然扬高嗓音:“是陆望保护了我吗?” 满身伤痕的男孩耳根发热,匆匆看她一眼。 “是哦。” 齐薇点头,手中灵力浮现,为陆望拭去脸上的灰尘与血迹:“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在最关键的时候,是你的灵力保护秦萝没有受伤。” 她见多世事,从这孩子腼腆沉默的模样来看,定是被他爹磋磨了性子,生不出信心。 女修微微一顿,面上笑意加深:“这是你第一次觉醒灵力吗?” 瘫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事情。 因为笃定陆望一事无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将其视为累赘。然而那个被他当作出气筒的小子,怎么可能拥有灵力,得到仙宗长老青睐?身为父亲的他落魄至此,陆望——陆望只是个没用的结巴,怎能就此平步青云? 秦萝两眼发亮地盯着他瞧,心里的小人开开心心打了个滚。 陆望垂下脑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他分明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许连“普通”都称不上,胆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会被爹爹骂没用。 可是—— 如今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头一回,对吧?” 齐薇仍是温声:“灵力的觉醒需要契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因为想要保护朋友,才拥有了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而且——” 她说着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你不仅勇敢,还拥有十分珍贵的天赋。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了不起的资质,名为天生剑骨。” 话音方落,男人脸色愈白。 他明白这个词汇象征的意义,仅仅四个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应是未来剑道天才的父亲,享受无尽天灵地宝的优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望、陆望不会报复他吧?! 一瞬间心绪流转,仿佛有无数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头。 陆望自然不会知晓何为剑骨,却已能从对方的话里明白几分大概。 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眼眶莫名发酸。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秦萝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双颊被冻成浓浓粉色,声音也像经过了冰冻,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剑骨,他可——厉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双目发红,仓惶对上她的眼睛。 “你以后肯定能变得和他一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变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说着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气:“呜呜哇哇你别哭啊!眼、眼泪擦一擦!” 陆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 直到秦萝笨手笨脚凑上前来,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水渍,男孩才发觉那些滚烫的水珠。 “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感到羞赧,狼狈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后背忽然笼上一股温和热度。 秦萝力道很轻,双手柔柔一压,便让陆望的整个身子骤然前倾。 小朋友的怀抱并不大,却足够温暖舒适,斗篷上的绒毛软绵绵拂过他脸颊,带来热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过去啦。难受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脊背,奶音温柔得像猫:“等到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齐薇在龙城主办了超度与驱邪仪式。 如今龙城里的怨气消散大半,她身为苍梧仙宗举足轻重的高位长老,将其尽数驱散并不太难。待得日上三竿,萦绕于城中的黑烟已然了无踪迹。 久违的日光伴随落雪悠然落下,于漫天莹白中缓缓铺开,逐一填满干枯的枝头、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绿杂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损腐朽的城墙。 隔着七年遥远的时光,这个故事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去的人们去了往生的另一头,活下来的老老少少,则将齐心聚力,重建这座被无数人奋力守护过的城池。 至于苍梧仙宗,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比起来的时候,在返程的飞舟里,多出了两道影子。 “为、为什么不能见谢哥哥!” 秦萝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着飞舟尽头紧闭的房门。 “不是说了吗?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气未消,又不懂如何压抑魔气,很容易再度爆发,回到苍梧以前,必须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 秦萝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他们俩说个没完,一旁的陆望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双眼漆黑,安静看着窗外浮动的云朵。 直到此时此刻,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凌空而行的飞舟、高不可攀的仙门大宗、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梦。 “你看,那是龙城,变成好小好小的黑点点了。” 秦萝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帮子,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 陆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挪开。 “我就说吧,你以后一定能变成特别厉害的大英雄。” 秦萝看着雪景,侧脸被托成雪球般的圆团,轻轻笑笑,露出一颗洁白虎牙:“谢谢你保护我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陆望没说话,下意识捏了捏单薄袖口。 好一会儿,腼腆的男孩微微侧过头去,现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 当他仰起脑袋,顺着秦萝的目光看去,见到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四面八方尽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万物,无一例外尽收眼中。 他们凌于世界之上,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那里有九州八荒,瀚海云天,灵力纵横万里,裹挟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冬风凛然而过,扬起男孩额前碎发,以及坠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画。 一个更为恢宏浩大的世界,在他眼前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21章 高傲的食铁兽爪舞足蹈。…… 秦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飞舟和飞机没什么两样,她灵力不强,坐在里面耳朵嗡嗡作响。 从龙城前往苍梧仙宗,估计还有一些时候。 苍梧大多是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和几百岁的老人,极少能见到十岁不到的小朋友。江星燃闲来无事,好不容易遇上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拉着陆望大谈特谈自己最为钟爱的傲天邪神。 秦萝有点想念她的芭比娃娃和巴啦啦小魔仙。 但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卡通角色,此时此刻,还有个更加重要的人。 秦萝从主厅离开,抬头望向长廊尽头的小房间。 谢哥哥被心魔缠身,当初在那座静止的龙城里,正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把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没对她提及过一丝一毫,然而秦萝年纪虽小,却能明白为了替她挡住必死的一击,谢寻非几乎用去了大半条命。 在那之后,谢哥哥脸上一直没有太多血色,说话也都是轻轻的。 直到现在,他甚至因为魔气未消,被独自关在房间里头。 因为位置偏僻,走廊尽头见不到其他弟子的身影。门前贴了几张看不懂的复杂符咒,想来威力应该很强,以防他再度魔气动乱,惹出事端。 小小的影子放轻脚步,悄悄走到房门之前。 秦萝轻轻敲了敲门。 这道声响小心翼翼,穿过厚重门板,闷闷一咚。 寂静房间里,伏在桌前的少年微微抬眸。 谢寻非几乎要以为那是幻听。 苍梧仙宗的人所料不错,他本就不能很好控制魔气,自从心魔缠身,经脉里的气息就更是紊乱。 比如现在,就有连绵如丝的魔潮不断溢出,在五脏六腑之内浑然搅动,如刃如刀。 他用了个齐薇传授的清心诀,虽然将魔气勉强压制大半,却还是难以消磨疼痛。 好在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 空空荡荡的小屋,四周寂静无声,见不到分毫人影,他独自伏于桌面上,咬牙等待魔潮褪去——这是曾经无数次重复的日常。 不知怎么,谢寻非忽然想起一抹小小的影子。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曾有人陪在他身边。 可那时的秦萝与同门失散、流离失所,之所以随他回家,不过是因为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到宗门,身边尽是光风霁月、温良泠然的少年仙君,对于从小到大并不缺少关爱的孩子来说,一个性格孤僻、身怀魔气的怪人,似乎并不值得花费时间。 譬如现在,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少年动了动鸦羽般漆黑的眼睫,目光流转,望向安静如往常的门边,露出自嘲轻笑。 他真是疯了,竟会矫情到生出幻觉,甚至以为—— 一个念头未落,门外咚咚的声响再度传来。 在浑身上下沉闷的剧痛里,谢寻非听见熟悉的、被压得很低的童音:“谢哥哥,你在吗?” 他兀地抬头。 谢哥哥说不定睡着了。 秦萝在门外眼巴巴地等,半晌没听见回音,本打算最后再敲一次,没想到右手还没伸出来,就听见另一道咚咚敲门声。 那是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她双眼一亮,脑子里稀里哗啦涌出好多好多话,一并来到舌尖:“谢哥哥,你还难不难受?师兄师姐应该给你送了东西吃吧?你坐飞舟耳朵会不会疼?不会恐高吧?有没有换新衣服啊?冬天很冷的。” 完完全全毫无关联的一些话,听起来有些傻。 谢寻非却无声扬起唇角,竭力遏制住体内剧痛,安静靠坐在门板前方。 “不难受了,一切都好。” 他一句一句认真回答,不让门外的孩子听出嗓音中的颤抖:“你师兄师姐准备的食物不错,我记得有包了酱汁的面卷、酸酸辣辣的鱼,还有其它一些肉和菜。” 秦萝在门外小声回应:“是翡翠琉璃卷、酸菜鱼、水煮牛肉、还有清炒小菜!” 全是他没吃过的东西。 谢寻非沉声:“我不怕高,穿了新衣服,坐飞舟耳朵不疼——你觉得难受吗?” 小朋友诚实应答:“有一点喔。” 她顿了顿,很快拔高嗓音:“不过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是很多人都会有的情况,等离开飞舟就好了。” 这是不想让他担心。 许许多多的沉郁和孤单,似乎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散。杂乱的思绪一点点下沉,心头久违地归于安静无声。 从狭窄的门缝里,忽然探出一抹灰蒙蒙的东西。 秦萝顺势低头,见到熟悉的、属于谢寻非的魔气。 他的魔气不含杀意,顺着缝隙轻飘飘探出脑袋,像藤蔓那样慢慢往上生长,直至来到她面前。 旋即黑雾悠悠一凝,变成一只圆鼓鼓的小兔。 兔子发不出声音,仰着脑袋看向她的眼睛,长长的耳朵晃了晃,仿佛在发出某种邀请。 秦萝呆呆伸出手去。 浓郁的魔气拥有实体,摸起来像是冰凉凉的果冻,稍一用力,指尖就会整个软趴趴陷进去。 触碰到兔子耳朵的瞬间,耳边闷闷的疼痛骤然消散。 ——与灵力一样,魔气也拥有清心凝神的能力。 “谢谢谢哥哥!” 这种奇妙的触感很讨人喜欢,秦萝爱不释手,在兔子脸颊上又捏了捏。 “谢哥哥,等我们回到苍梧仙宗,我带你去吃很多好吃的——比翡翠琉璃卷更好吃。” 她一如既往地满嘴跑马:“我身边的师兄师姐都是好人,你一定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比如小师姐,总是温温柔柔的……” 小朋友不知疲倦地说,隔着一扇房门,小小的少年全神贯注地听。 有阳光从窗外闯进来,洋洋洒洒落了满地,他见到满目倾泻的天光,在身后,则是曾经不敢奢望的未来。 ……多好啊。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开。 圆滚滚的兔子尾巴轻轻一颤,不知是撒娇还是委屈,忽地扑上前来,闯进女孩怀中。 秦萝双眼弯弯将它抱住,戳了戳兔子软乎乎的脸颊:“你怎么啦?有这么喜欢我呀?” 兔子当然不会回答。 飞舟抵达苍梧,时间已到了正午。 这次的龙城之行比预想中艰难许多,在守城一战里,不少弟子都身受重伤。 比如始终强撑着的楚明筝。 比起他们,几个孩子的情况要好上很多。说来讽刺,在陆望身上大大小小的所有伤痕里,最为严重的,居然是他父亲留下的各种创口。 天生剑骨举世罕见,一群长老纷纷想将其纳入门下,然而争来争去,直到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搁置此事,待得剑圣归来,再一并做出商讨。 等秦萝从医堂离开,天色已近傍晚。 骆明庭心情不错,声称近日学习了不少新式菜品,邀请三个孩子去他小院坐一坐。 秦萝和江星燃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我跟你说,骆师兄的院子特别漂亮,四面八方全是花花草草,他做的饭也特别好吃。” 从法器上一跃而下,江星燃一边朝着小院方向踱步,一边在陆望耳边小嘴叭叭:“最重要的是,竹林里还有一只——” 他说着一停,目光无意间往前晃了晃,陡然睁大双眼:“大、大熊猫!” “对对对,那只熊猫特别可爱,会发出咩咩的声——” 秦萝顺口接话,抬头的瞬间,也情不自禁惊呼出声:“是大熊猫!” 骆师兄的庭院仍是鸟语花香,锦簇的花丛比之前更为绮丽漂亮,穿过绵长小道,在尽头处的竹林里,正仰躺着一只怀抱竹子、黑白相间的大圆球。 骆明庭:“哇,熊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苍翠竹林间,被四双眼睛齐齐注视的圆团呆呆回头,小小的黑眼睛幽怨挪动,最终落在满脸惊讶的骆明庭身上。 故意的。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在和骆明庭道别之前,他分明打过招呼,要来这里啃竹子吃!啊啊啊你这狗贼是何居心!!! 来不及等高傲的食铁兽细想太多,熟悉的感觉再度降临。 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江星燃捏完圆脸捏爪爪,就差把整张脸埋进圆鼓鼓的大肚皮:“好软好软!等我当了傲天邪神,就让你做我的专属坐骑!” ——滚啊!他才不要被骑!!! “好久不见啦,有没有想我们呀?” 秦萝揉揉它手臂,忽地心口一动:“对了,话说回来,这只大熊猫有名字吗?” ——其实也没有好久不见,中午他们才刚刚道过别。 “拒绝,全都拒绝。” 食铁兽的形态虽能说话,可一旦开口,属于云衡师兄的身份便会暴露。年轻的妖修只能传音入密,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厌烦:“带走,把这三个傻瓜蛋全都带走。” 骆明庭看一眼慢吞吞啃竹子的自家好友,努力憋下一声笑。 骆明庭:“没有哦。你们有喜欢的名字送给它吗?” 云衡:??? 云衡瞪着眼睛传音:“骆明庭——?” “哎呀哎呀没关系别在意。小孩儿嘛,能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骆明庭嘻嘻哈哈摆了摆手:“顶多就是‘小黑’‘小白’‘小小黑白’,最离谱也是‘熊猫猫’,咱们都是大人了,跟这些孩子较什么劲呢?让他们开心玩一玩嘛。” “我知道我知道!” 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江星燃就已高高举起右手:“我觉得‘邪世傲天幽冥剑虎’很好听!” 云衡:…… 一开口就比那什么“熊猫猫”更离谱啊!明明是食铁兽却叫老虎,江星燃你是不是脑袋有包!!! 啃着竹子的圆团团晃了晃尾巴,侧过身去以示不屑。 “它好像不喜欢。” 秦萝摸摸鼻尖,努力思考:“叫‘小豆豆’怎么样?它眼睛黑黑圆圆的,像黑豆豆一样。” 云衡愤怒地掰断一根竹子。 他!才!不!要! “小豆豆”甚至还不如江星燃的“邪世傲天”,后者只是羞耻万分,叫人抬不起头,倘若用了前一个,他能立马撞竹自尽。 而且他的眼睛哪里像什么黑豆子!这分明是深渊一般阴沉狠戾的凝视!冷酷!决绝!纯粹的黑暗!你们懂不懂! “不行不行,这个太普通了。” 江星燃严词拒绝:“既然是我们的熊猫,就应该有个不同寻常的名字。” 好样的,江星燃! 云衡心里猫猫落泪,只恨不能飞身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不愧是他的亲亲师弟,以后他就是江星燃的亲哥! ——“不如叫它‘咩咩’吧!” 江小少爷嘿嘿一笑,伸手戳了戳大熊猫浑圆的肚皮:“你们看,它被碰到的时候,会发出‘咩咩’的声音,傻傻的,很符合。” 云衡:……? 好你明日的课业完蛋了,等着哭吧臭小子。 “咩咩?” 秦萝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低低念了一遍,很快两眼亮晶晶地咧开嘴角:“好可爱,它一定会喜欢!陆望你觉得呢?” 陆望原是在一言不发地听,闻言倏然抬头,长睫轻动:“……嗯。” 他不善言辞,说完又觉得一个语气词太过敷衍,于是认真答道:“很可爱。” 江星燃欢欢喜喜扬起下巴:“那这个决议就一致通过啰!” 才!没!有! 云衡拼命摇头晃爪,就差在竹林里原地打滚表示抗议,在濒临绝望之际,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对了,除开那几个孩子,此地还有另一个人。 与他相识整整十多年的好友,骆明庭。 黑豆豆眼匆匆上抬,与之同一时刻,骆明庭居然也在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笑得天真质朴,憨厚老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食铁兽妖突然觉得,自己完了。 “咩咩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吧!” 骆明庭:“你们看,它都兴奋得滚来滚去了,真是好可爱呀。” 这就已经开始叫上“咩咩”了。 云衡瞪大眼睛,传音入密:“骆、明、庭???” 他十多年的好友无辜笑笑,假装四处看风景。 不成了,这事儿绝对忍不了。 想他堂堂食铁兽,要论出身,是四海八荒之内赫赫有名的妖中凶兽;要论门派地位,是齐薇长老最为看好的亲传弟子,怎能听凭几个小孩肆意玩弄。 云衡决定立马恢复原身,给江星燃那臭小子一个教训。 察觉到陡然出现的灵力波动,骆明庭猜出对方意图,眼皮一跳。 “真的吗?你真的要化出人形吗?” 少年修士露出略显哀伤的神色:“大家无比敬重的云师兄,真身居然是这副毛绒绒圆敦敦的模样,孩子们看见以后会怎么想?被他们揉来揉去,你今后的脸面又该何存?” 食铁兽肥嘟嘟的身体顿了一下。 “或是换个说法,被所有人摸来摸去、当作门派吉祥物的乖乖胖宝贝,竟是一位凶巴巴师兄的化身——他们知道以后,还能相信这世间的美好事物吗?今日的种种欢乐,最后居然要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告终,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孩子的心灵世界很脆弱啊!” 他说罢眸光微动,语气更为悲伤落寞:“你说呢,咩咩?” 骆明庭。 贱人。 一双黑漆漆的豆豆眼彻底失去高光,云衡敞开双手双脚不再挣扎。 他觉得自己像个他娘的破布娃娃。 “那就决定是咩咩啦!” 秦萝捏一捏大熊猫圆圆的耳朵,似是想到什么,悠悠转过身去,朝树荫下的男孩勾勾手指头:“陆望也来试试吧!” 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动物,加之性子内向,当她和江星燃摸来摸去的时候,陆望只敢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听见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云衡无声抬眸。 这孩子天生剑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奈何性格实在温吞腼腆,根本没有剑修应有的风骨。 对于这种性子,他一向是不大喜欢的。 “陆望啊。” 骆明庭心里的小人佯装抹泪:“他好可怜的。从小到大没被人喜欢过,每天还要被亲爹拿着棍棒打,看到他脸上那块红肿了吗?我看了都心疼。” 云衡:…… “算了,劝你有什么用呢。你本就厌烦小孩,更何况是这种陌生人。” 骆明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只可怜这个孤独腼腆的孩子,不被身边的人亲近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讨小动物的喜欢。其实哪个小孩不想风风火火热热烈烈呢?他之所以变成这种性子,应该也是被辜负太多的结果吧。” 骆明庭。 贱人。 一瞬的沉寂。 云衡听见极其轻微的踏踏脚步,属于陆望的瘦小影子摇摇晃晃,慢慢来到他身前。 识海中的食铁兽吭哧吭哧像头牛:“卑鄙小人骆明庭,我杀了你、杀了你……云衡此生与你不共戴天!!!” 仰躺在竹林里的食铁兽晃了晃短短的四肢,做出迎接一般的动作,朝陆望伸出两只爪爪:“咩呜咩呜。” 可恶。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卖萌装可爱呢。 秦萝喜出望外:“咩咩在叫你过去……它好像想抱你!” 江星燃嫉妒到咬袖口:“它从来不愿意抱我!为什么!” 小孩吵死了。 云衡心中冷哼,视线往上,落在男孩漆黑的眼瞳。 陆望小心翼翼看着它,与秦萝和江星燃不同,眼睛里见不到一丝一毫肆无忌惮、张扬活泼的光。 那应该是每个孩子都拥有的东西。 ……算了。 一下下,就一下下,今日算是大发慈悲,小小安慰一下他吧。 陆望在毛团身前蹲下,有些迟疑地伸出右手,力道如同蜻蜓点水,拂过它毛绒绒的脸颊。 整只手像是陷进了棉花。 “用力一点,没关系的。” 秦萝在一旁撑着腮帮子瞧,两只眼睛布灵布灵:“咩咩很喜欢我们摸它。” 才没有,你不要乱讲。 云衡板着一张圆脸一动不动,心里暗自腹诽,陆望的手法实在差劲,撸毛团像在摸木头。 可被他触碰的感觉并不讨厌—— 在别扭笨拙的抚摸之中,男孩眼中隐隐生出了点点亮色。 陆望双眸漆黑,平日里长睫低垂,往往只能见到黑乎乎的暗影。那些光芒不是凭空一拥而上的,而是一丝丝蔓延、一缕缕生长,从无到有,缓慢又安静地填充在他眼睛里头。 云衡不排斥这样的眼神。 这样才是小孩子嘛。 在此之前,陆望从没见过熊猫。 它有大大的一团,整个身体全是软绵绵的,被抚摸的时候毫无反抗,反而摊开两只浑圆的爪子,让他的触碰更加便捷。 指尖划过绵软的绒毛,陆望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下一刻,男孩猝然睁大双眼。 一道风从竹林中穿梭而过,带着股悠悠凉凉的清香。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稳稳往下压,因为没有防备,瞬间跌入一团热乎乎的怀抱。 江星燃两眼发直:“抱……抱了!” 秦萝羡慕地亮出星星眼:“陆望,它喜欢你耶!” 熊猫的肚皮温温热热,胖嘟嘟的肉好像棉花,被他的脸颊轻轻一压,便咚地上下弹了弹。 细密的绒毛裹挟着竹林清香,蹭过皮肤有些痒,但并不叫人讨厌,仿佛能轻飘飘划过心口上。 陆望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正在……被它拥抱。 “咩咩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什么人,它一定非常喜欢你。” 骆明庭笑:“说不定陆望很讨小动物喜欢——嗯,圆滚滚的大动物也是。” 豆豆眼无比幽怨地又瞪了他一下。 骆明庭。 贱人!!! 想把这混蛋按在地上摩擦是一回事,怀里的男孩则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件事。 云衡努力压下揍人的冲动,右爪轻轻一按,抚过陆望后背。 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地长大,从没见过这么瘦的小孩。 隔着一层衣物,男孩凸出的脊骨清晰可辨,浑身上下摸不到什么肉,如同骨架上套了层薄薄的皮。 想起龙城城郊那个没品的男人,云衡在心里冷冷啧了一声。 压在后背上的温度动了动。 陆望紧张得屏住呼吸。 一只爪子落在他后脑勺,好似安慰一般,动作生涩地揉了揉;另一只爪子将他抱得更紧,拍了拍后背上嶙峋的骨。 熊猫的耳朵黑黑圆圆,猝不及防掠过他脸颊,紧随其后,便是整个大脑袋埋进男孩颈窝,笨拙蹭了蹭。 陆望听见低低的、近在咫尺的“呜呜”声响,如同温和的安抚,声声缠绕在耳边,勾出莫名的痒。 这是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景象。 他跌落在满是竹木清香的怀抱里,感官所能触及到的地方,满是沁入心脾的暖热、大熊猫轻轻浅浅的吐息、肚皮微不可察的律动与起伏,以及蒲公英那般晃来晃去的雪白色绒毛。 令人无比安心。 仿佛所有烦恼的事情都被暖洋洋地融化,在这一瞬间消弭无踪了一样。 ……咩咩喜欢他吗? 这一幕画面温馨而美好,饶是骆明庭与江星燃也闭了嘴巴没再讲话。等孩子们眼里的大熊猫松开爪子,陆望小心翼翼退出怀抱时,面上仍有些恍惚的神色。 “咩咩之前从来不会抱我。” 江星燃小公子急不可耐,开始原地蹦来蹦去不停跳脚:“我我我也要抱!不能偏心!” 云衡淡淡瞥他。 罢了。 拥抱并非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更何况他今日心情不错,这几个小孩倘若想抱,那便顺了他们的心思,让他们—— 向来高傲的食铁兽微微仰起脑袋,颇有姿态地缓缓张开手臂,然而还没来得及完全伸展开,肚皮上就凑过来一个不停扭动的东西。 “好软好热,好舒服!” 江星燃把脸埋进肚皮蹭来蹭去,快乐得双腿乱蹬:“你们看,咩咩这么开心,它肯定也很喜欢我。” 云衡:唔唔唔!!! 不要自作多情啊你这个白痴!鼻子,别捏他鼻子,喘不过气了臭小子!他这不是开心是挣扎求生!!! 高傲的食铁兽疯狂挣扎。 高傲的食铁兽爪舞足蹈,小短腿小短手蹬个不停。 “对对对,它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骆明庭疯狂鼓掌,笑得舌头乱飞:“咩咩好棒!咩咩好可爱!我也要咩咩抱抱!” 江星燃:“嚯嚯嚯嘿嘿嘿。” 骆明庭:“咩咩咩咩嘎嘎嘎!” 被欢声笑语包围的食铁兽面无表情,豆豆眼里逐渐丧失高光,束爪就擒。 ——才怪。 当面团似的脸颊被蹭来蹭去,连耳朵也难逃江星燃的魔掌,被握在手里晃晃悠悠之际,黑白相间的大圆球,终于彻底睁圆了它的眼睛。 觉醒了。 猎杀时刻! 这是心的呼唤,爱的奉献。 只见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白胖团于瞬息之间凌空而起,圆爪张开、短短的右腿垂直上踢,拳打江星燃,脚踢骆明庭,最后用圆鼓鼓胖嘟嘟的肚皮,瞬间把他们两人全部撞飞三尺有余! 两道人影鸭子一样扑腾落下。 秦萝目瞪口呆:“咩、咩咩是……功夫熊猫?!” 第22章 不愧是恶名远扬的秦萝! …… 四下寂静,林中无风。 垂着脑袋的两道人影一大一小,纷纷跪坐于竹林之前,头上顶着一大一小两个浑圆的包。 江星燃:“呜呜呜咩咩打我呜呜呜。” 骆明庭:“呜呜呜咩咩打我呜呜呜。” 站在两人对面的熊猫双爪叉腰,傲然扬起圆滚滚的大脑袋,豆豆眼漆黑一片,端的是睥睨之势,叫人不敢近身。 秦萝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咩咩晃了晃耳朵,慢吞吞捡起掉在地上的竹枝,然后静静转身。 它离去的时候不紧不慢,球球一样的尾巴摆来摆去,一缕冬风倏然而过,撩动蒲公英般雪白的绒毛。那根竹子仿佛成了被握在手里的利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功夫熊猫的传说才刚刚拉开序幕。 好酷好帅! 秦萝差点就要伸手给它鼓掌。 “为什么。” 江星燃呜呜咽咽:“为什么这熊猫还打人呢?” “你一定是吓着它了。” 秦萝胳膊肘往外拐,毫不犹豫为大熊猫辩护:“咩咩胆子那么小,受到惊吓蹬蹬腿伸伸腰,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江星燃眼睛瞪得像铜铃,表情十分受伤:“它胆子小,被我们吓到?那熊猫都快飞起来了,还能叫‘蹬蹬腿伸伸腰’?而且这合理吗?这正常吗?啊???” 好家伙,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细细一品,居然每个字都不是真话。 话本子里所言果然不假,女人全是容易变心的骗子。 他都被吓哭了,秦萝居然还要帮那只熊猫开脱,她的曾孙究竟是他,还是那只可恶的大胖团! 陆望看出他心里委屈,沉默片刻,尝试出言安慰:“别、别伤心。方才咩咩凌、凌空而起的时候,我们四人都在它旁边,之所以挑中你,一定是因为你、你在它心里是不一样的。” 江星燃:…… 江星燃瘪了瘪嘴,双唇变成荡来荡去的波浪线。 结果更伤心了啊陆望你这个笨蛋!为什么偏偏是他被打了啊!他才不要这份挨揍的幸运! 只有江小少爷悲痛欲绝的世界达成了。 咩咩如同沉默寡言的侠客,深入竹林便不见踪影。为安慰受到惊吓的小朋友,骆明庭顶着头上的大包特意下厨,精心烹制了一桌大餐。 秦萝对美食很感兴趣,每道菜品上桌之际,都会两眼晶亮地轻呼一声“哇”。 这种赞扬稚嫩又简略,但孩子赤诚炽热的情绪做不了假,带着满心欢喜来到耳边,能让整颗心脏都轻飘飘飞起来。 骆明庭受用得不行,跟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加菜,直到后来再没地方放盘子,才依依不舍坐了下来。 秦萝用力吸了口浓郁的香气。 “陆望身体不好,不能吃过于辛辣的食物,所以今日的菜品,口味都会清淡一些。” 骆明庭道:“你们不用客气,尽管吃便是。” 骆师兄是个极有雅兴的人,前庭设了温暖如春的阵法,放眼望去尽是葱茏绿色; 然而绕过房屋后方的小道,来到后院的湖心亭边,四周便又恢复了冬日里的森冷幽寒,能见到雪花片片落下,把湖面凝出蛛网一样的碎冰。 他们的餐桌,就摆在湖心亭中。 隆冬的风瑟瑟生寒,秦萝又冷又饿,小肚子早就咕噜噜叫了一声,这会儿迫不及待拿起碗筷,盛了点正中央摆着的萝卜炖牛肉。 这是道热气腾腾的菜式,萝卜和肉块都被炖得软烂入味,和汤一起落入碗中,瞬间腾起热扑扑香喷喷的诱人白气。 咸咸香香的,带着萝卜清香和牛肉浓郁又独特的味道,不由分说闯进鼻子里,让绯红色的小团子眨了眨眼睛。 骆明庭轻轻咳了咳,佯装并不在意的模样,拿余光悄悄打量她的反应。 他对食物一向拥有超高追求,奈何苍梧仙宗人人辟谷,觉得吃食入腹不过是凡人行径,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吃东西还能全是人吗!更何况就算肠胃不饿,嘴巴也会馋得紧啊!都说口舌之欲口舌之欲,不就讲究一个舌头上的享受吗! 好在他还能骗一骗小朋友。 秦萝夹了块萝卜放进嘴里,白玉般的小手捧起瓷碗,轻轻吹一口气,小心翼翼喝了口汤。 她腮帮子正在鼓来鼓去……很明显皱了眉。 糟。糕。了。 骆明庭握紧筷子,一颗心倏地往上提。 她她她咽下去了。 救命,他完全不敢继续往下面听。 秦萝放下瓷碗,整张脸皱成紧巴巴的小苦瓜:“好——” “好烫啊!” ——嗯? 骆明庭就差自欺欺人地捂耳朵,乍一听见这三个意料之外的字,迟疑抬头。 “但是!好好吃!太好吃了!就算很烫,也一定要努力把它吃完吞下去!” 他甫一抬眼,就见到小女孩闪闪发亮的眼睛。秦萝毫不掩饰眸中欢喜,嘴角大大咧咧张开,像一团冬天里横冲直撞的火,用力闯进他眼中。 骆明庭挠了挠后脑勺。 “萝卜好软,一咬就软趴趴融化在嘴里,牛肉汤也会从里面流出来。我本来有点冷,把它吞进肚子以后,身上全是热乎乎的。” 秦萝快快乐乐晃了晃腿,脑袋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摇:“好好吃,好开心!骆师兄好厉害!” 可恶。 他要憋不住笑了怎么办。 骆明庭以手掩唇:“还……还行吗?” ——那必须还行啊!天知道他一个人练习了多久!好开心好开心! 秦萝用力点头,又往嘴里塞了块炖牛肉:“不是‘还行’,是‘超好吃’!” 骆明庭摸着鼻子打哈哈,给她满桌子夹菜:“哎呀也没有啦,就一般般而已,我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呜呜呜嘴怎么能够这么甜,宝贝你再多说点儿,多说几句,师兄爱听! “不用这么夸张吧?” 江星燃保持着世家少爷应有的矜持,淡淡扫视一遍餐桌,也慢悠悠喝了口汤。 他大鱼大肉吃了不知道多少回,顿顿都是山珍海味,只不过是一口炖牛肉,怎么可能让人那么—— 江星燃:“哦呼。” 江星燃捧着碗,在热气腾腾里抬头:“嘿嘿真香。” “对吧对吧!” 秦萝把嘴里的肉酿丸子一口吞下,在满溢的暖香里眯起眼睛:“丸子也好吃!还有那边的南瓜,呜呜呜就像有甜甜的小精灵在嘴巴里飘!” 江星燃横扫饥饿做回自己,把不久前的郁闷彻底丢在脑后:“还有好多好多软蓬蓬的云,一碰就全部烂掉了!”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从家常土豆丝到蚝油豆腐,把满桌菜式夸了个遍。 骆明庭甚至听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一转,敲了敲陆望面前的桌子:“别客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看看他们两个,没必要太拘束。” 男孩道了声谢,怯怯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菜。 家中负债累累,绝大多数时候,陆望连填饱肚子都是问题。馒头白饭和野菜是通常的惯例,若是吃上一顿肉,那便算是难得的喜事,更不用说是如今这样满满当当的一大桌。 要说没有紧张、局促、不安与自卑,那自然是假的。 骆明庭给他盛了碗肉末蒸蛋。 是热热的味道,软得像水一样,用舌头轻轻一压,却又软嘟嘟地整个荡开,显然拥有不同于液体的实质。 鸡蛋的香气被最大程度炖开,肉沫则添加了一分截然不同的丰富口感,葱花解开淡淡的腻,徒留厚重微甜的香,不需要丝毫力气,就顺着喉咙往下滑去。 骆明庭看着男孩的黑眸无声一眨,在一片暗色里,流淌出显而易见的柔光。 太好了,陆望喜欢。 食物是一种神奇的媒介,勾连着许许多多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例如温暖、愉悦与安心。 他一直观察着三个孩子的反应,至今虽没吃下一口东西,心头却倏然腾起回旋的热,仿佛填满了牛肉汤、炖蛋或别的什么东西,情不自禁感到开心。 这种感觉还算不错。 秦萝嘴里鼓鼓囊囊,扬起手里的木筷,夹来一块炖牛肉:“陆望这个好吃!你要多吃肉,努力长胖一点!” 江星燃不甘示弱,递来满满整个筷子的青椒炒肉:“快快快尝尝这个!” 秦萝义正辞严:“不行,这个太辣了,他吃不了!” “青椒是甜的,你怎么知道他吃不了!如果连这种东西都不敢尝试,还算什么真男人!” “不行不行,他只能吃冬瓜山药和萝卜——骆师兄!救命!” “你你你!清汤寡水冬瓜精!” “无敌喷火辣椒龙!” 这两人又开始了。 陆望轻轻咬了咬碗里的小炒肉,青椒入味,香气全沁在肉里,在入口瞬间轰地炸开。 的确有点淡淡的辣,但真的很开心。 好像整个冬天都能因为这一顿饭而暖和起来,伴随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吵闹、朋友们青涩又笨拙的关心、以及肚子里暖洋洋的热气。 如同真正活过来一样,抵达了真实的人间。 这是秦萝来到修真界以后,吃过最长的一顿饭。 骆明庭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奈何小孩的饭量屈指可数,根本装不下太多东西。吃到最后,秦萝只能眼巴巴看着盘子里五花八门的菜,试图拿起筷子再夹一口,圆鼓鼓的肚皮立马胀得生疼。 骆明庭看得提心吊胆,唯恐三个圆球砰地一声炸开:“行了行了,你们若是想要,以后再来便是。我会的菜式还有许多,不差今天这一天。” 江星燃晃着小短腿,满眼期待打了个嗝。 如今已至夜里,月亮从云朵里探出圆圆的脑袋,漫天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秦萝算算时间,小师姐应该在医堂歇息下了。 楚明筝是当初守城的主力,之后又闯入杀机重重的心魔禁地,身体与识海都受了很重的伤,听医修姐姐说,要在医堂里住上整整一天。 这么好吃的东西,她绝对不能忘记小师姐呀! 秦萝所料不错,当骆明庭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医堂,果然轻易便找到了楚明筝所在的房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小师姐,屋子里还有另一张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 只可惜,那并不是多么令人开心的脸。 江星燃当即拧了眉头:“郑钧傲?!” 房间里的男孩应声回头。 在前往龙城之前,秦萝曾经见过他。 那时是夜里,以郑钧傲为首的几个小孩偶然遇见楚明筝,一时兴起,骂了她“聋子”和“丑八怪”。好在骆明庭与云衡及时赶到,将他们送去戒律堂接受惩罚—— 看郑钧傲面黄肌瘦的倒霉模样,惩罚应该不轻。 ……对了。 秦萝心中一动。 当初骆师兄觉得教训不够,向长老们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让郑钧傲在限定时间里,写出与小师姐相关的二十条优点。 既然要寻找优点,就免不了接触——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江星燃与秦萝面色不善,郑钧傲同样心烦。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当初只不过想要口头过一过嘴瘾,没想到居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连续七天清扫山门、被关进暗房闭门思过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摊上这种麻烦事。别说二十条,就算只要两条优点,恐怕他都找不出来。 楚明筝性子淡,又与他们师从不同,彼此之间毫无接触。要他说,这只不过是个性情孤僻、清冷傲慢、非常不讨人喜欢的怪师姐,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 可他偏偏不得不与她相处。 真是烦透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江星燃与郑钧傲大眼瞪小眼,只恨不能把对方眼里戳一个洞。 秦萝没给他多余的视线,蹬蹬跑到床边,举起手中沉甸甸的食盒:“小师姐小师姐,这是骆师兄做的饭菜,特别特别好吃,你快尝尝!” 她对食盒宝贝得厉害,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怀里,再重再烫也没松。 楚明筝道谢接过,摸了摸秦萝通红的手:“疼不疼?” 秦萝摇头:“不疼!” 只有小师姐才会察觉她手上被压出来的红肿,小师姐有那么那么温柔细心,要是让她来写优点,别说二十条,秦萝能洋洋洒洒写出五十个。 欺负小师姐的郑钧傲是个笨蛋,笨蛋永远不会知道。 楚明筝没立马吃东西,而是先为秦萝输入灵力,缓去一些手里的红。 至于食盒—— 嗯。比她的头还大。 三个小朋友圆鼓鼓的肚皮像是球球大联盟。 秦萝迫不及待揭开盖子,露出一层又一层的碗碟,浓郁香气扑面而来,楚明筝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阴暗的角落。 她声音很轻:“你要来点吗?” 从中午开始,那孩子就一直守在房间里了——虽然是满心不愿的不得已而为之。 不出她所料,郑钧傲果然冷冷挪开视线,从鼻子里发出不屑一顾的冷哼。 秦萝朝他做了个鬼脸。 楚明筝吃得慢,身边秦萝和江星燃像在二重唱,一会儿是“小师姐吃这个吃这个”,一会儿是“小师姐那个绝对不能错过”,有时候两人出现分歧,便不约而同看向陆望。 沉默寡言的男孩往往会耳廓泛红,支支吾吾。 郑钧傲忍着肚子咕咕,往阴影里缩了缩。 其实在此之前,他对楚明筝一无所知,只是偶然听说她身中剧毒,不但听不见声音,模样也毁了。 孩子的恶最天真也最直白,他在那日无意间见到楚明筝,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脑子里没做多想,一句“丑八怪”就脱口而出。 ……虽然那样说不好,但有必要这么罚他吗? 更何况他也没说错。 因为要张口吃饭,楚明筝面上的薄纱就必然褪去。 郑钧傲冷冷看着她脸上黯淡的伤疤,不知怎么,这分明是他那日的目的,此时此刻,却居然没生出一丝一毫的得意与欢快。 他只是忽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想,原来楚明筝不是冷冰冰的流言传说,和所有人一样,她也会笑。 但“会笑”总不可能算是优点吧。 满脸不耐的男孩在心底冷哼一声,要他找到楚明筝的二十条优点,绝对不可能。 等时间截止的那日,大不了再受罚一遍好了。 在骆明庭的护送下,秦萝欢欢喜喜回了小院。 小师姐今夜在医堂休息,没办法回到院落里边,一来二去,她只能一个人抱着枕头睡觉。 伏魔录在识海里哼哼:“都多大岁数了,还想让人陪你睡在一起。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还在这儿呢。有我待在识海,至少能有个说话的伴——鬼故事想不想听?能把人吓飞的那种。” 秦萝打了个哆嗦,砰地关上院门:“伏伏!你故意吓我!” “好了好了,不逗你。” 瞥见她受怕的模样,伏魔录得意洋洋:“你忘了?我是魔道的法器,当然要以吓唬小孩为己任,讲鬼故事信手拈来,绝对不在话——” 等等。 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道至宝忽然闭了嘴。 它它它、它的志向什么时候变成了“吓唬小孩”和“讲鬼故事”?难道不应该是陪着主人君临天下、一统修真界吗?在秦萝身边的短短这么些天,它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堕落至此? 它悟了,这群小傻瓜蛋的气质会传染。 伏魔录决定做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总而言之,我——” 它把声线压低八个度,正要继续在小孩面前耍威风,忽地气息骤凝:“秦萝,当心!” 与这道嗓音一并出现的,是另一道猝不及防的、裹挟着血腥味的风。 秦萝见到一抹瞬间靠近的人影,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猛地往后一压,重重摔在雪地里。 万幸伏魔录用灵力将她脑袋护住,浑身上下不是很疼。 血气浓烈得前所未有,秦萝不自在地皱起眉头,抬起眼睛的刹那,见到一把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刀。 “有没有搞错,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啊?苍梧仙宗不是有阵法加持,任何妖魔鬼怪都进不来吗?” 伏魔录好不容易聚齐的一丁点儿灵力再度用光,当场气到打滚:“这这这、这小子是谁?!” 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属于十五六岁的苍白少年。 他没穿门服,身着一袭浸满鲜血的黑衣,显然不是苍梧弟子。一对眉眼皆是漆黑,浑浊得没有丝毫光彩,五官虽然棱角分明、精致如雕刻,却处处散发出毫无生机的死气,如同被精心制造的木偶。 尤其当他看人的时候,视线淡淡下垂,仿佛盯着的并非活物,而是某种不值一提的物件,冷然且残酷。 实在叫人瘆得慌。 这是挟持。 一切来得突然,秦萝努力理解现状,脑子里涌现出无数电影中的画面。 她她她、她应该不会死吧? 秦萝开始思考保全性命的可能性——比如电影里那些角色,他们都是怎样做才能活下来。 少年动了动漆黑的眼珠,嗓音沙哑得可怕,如同凝着干涸的血:“别——” 这道题她会! 秦萝:“我我我不会出声!”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猛地睁圆眼睛,用双手把嘴巴捂住。 少年面无表情:“此地——” 这道题她也会! 秦萝:“唔唔唔!” 秦萝把手松开一点点,超级小小声:“苍梧仙宗每座山头都有阵法,你若是想要离开,肯定会被发现的。”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质了。 在所有电影里,剧烈反抗的人都会被瞬间击毙,要想在绑匪手上活命,必须顺应他们的想法,乖乖听话。 眼前的陌生人正在散发浓郁杀气,将秦萝的力量死死压制,没办法动弹。 这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她还不算太笨,不会不自量力地拼命反抗。 一番话噼里啪啦落下来,眼看对方显出有些怔忪的神色,秦萝心中仍是紧张,嗓音轻颤着补充:“我我我会很配合的!你可以将我当作人质离开苍梧,把刀架在脖子上,一直往山门走就行。有了人质,一定没人会伤你——在那之后把我放走,让我独自回家就好了。” 她说着试探性眨眨眼睛,声音又柔又轻:“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我很乖的!要是以后还想来苍梧,你可以继续找我当人质,到那时候,我们就是老搭档了。” 神他○的老搭档,这关系给她攀的,有够厚脸皮。 伏魔录只想跪拜。 好家伙,不但一手策划了自己的被绑架,居然还和绑匪发展起连锁业务,为保住性命,甚至不惜迎来二次合作。 何等魔鬼的思维,何其狂野的保命手段,把绑匪本人按在地上摩擦,不愧是恶名远扬的秦萝! 伏魔录所有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头,看一眼跟前的少年,同样是满脸懵。 姐,你好牛。 这一波反客为主,不仅它,连眼前这小子也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直接被你整不会了。 黑珠子似的眼睛轻轻一眨。 他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讲话没什么力气,血腥味更浓,浸湿周遭莹白的积雪:“你是什么人。” 这也是送分题! 秦萝信心满满地仰起脑袋:“我叫秦萝!” 伏魔录:…… 其实,应该,大概,也许,人家的本意不是让你报名字。 它本以为少年会不耐烦,没想到对方居然并未深究,而是眸色微沉,似是接受了这个回答,紧接下一个问题:“近几日,苍梧可有龙气出现?” 秦萝听不太懂:“龙气?” “龙是极其罕见的生物,周身灵力环绕,尖锐如刀,令人无法近身。” 伏魔录已经习惯了化身为百科全书,很快回答:“不过他问这个做什么?纵观整个宁州,只有不周山、殇阳道和通天谷有龙,跟苍梧仙宗一点关系也没有。” 倘若真有龙悄悄来到苍梧,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巨龙凶残暴戾,全是实打实的吃人怪物,一旦遇上,只有哭着等死的份。 没见过龙气的秦萝老实摇头,陌生少年微拧了眉头,陷入沉思。 他和秦萝都不说话,四周便倏地静下来。 半晌,伏魔录仿佛想起什么,忽然道:“不对啊,我听说你去过殇阳道和不周山,居然没见过龙?” 应该是见过的,否则她脑海中不会出现一些零星记忆,可惜太过久远,看不清具体内容。 天道说过,不能让人发觉这具身体里换过芯子。为了不引起怀疑,秦萝只能接话:“见过哦。”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下,斟酌好一会儿语句:“那条龙浑身全是橘红色的,身子又细又长,和许许多多其它的龙一起,住在又黑又窄、没有一丝缝隙的地方。” “橘红色?” 伏魔录好奇:“这种颜色很少出现,往往象征无比强大的力量。你还记得那条龙的名字吗?” 秦萝一本正经眨了眨眼睛。 簌簌雪堆里,小小的圆团尝试扑腾一下短手短腿,圆溜溜的眼珠悠悠一转。 秦萝:“是‘卫龙’喔。” ——她有好好按照实际在答,绝对不算说假话,归根结底,秦萝依然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你说是吧。 第23章 只为他而生的星星。 秦萝直挺挺躺在雪地里,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被冷的。 作为年仅七岁的小孩,没人能在被抵着脖子、刀锋正好刺入皮肤的情况下保持镇定自若,说老实话,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紧张得心口砰砰乱跳。 可这个拿着小刀的哥哥看上去十分可怕,一番对峙下来,力道却始终很轻,这会儿更是拧了眉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孩对于善恶的分辨往往不需要道理,比大人们纯粹许多,也敏锐许多。 砰砰的心跳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秦萝还是不敢乱动,看向对方满身的猩红。 修真界里的血跟批发似的,无论是谁都得流上一点。秘境探险是,平日里的修炼也是,受伤流血仿佛成了家常便饭,不流不是修真人。 在以往的世界里,除却偶尔的膝盖摔破皮,秦萝几乎从没见过血迹。 她起初觉得难以接受,直到经历了龙城里的那场幻境,才终于勉强习惯下来—— 但像眼前这样严重的伤势,秦萝还是头一回见到。 少年本就生得苍白,如今一张脸好似淌尽了血色,生出几分人偶般古怪的脆弱感。月光下的黑衣湿漉漉的,虽然分辨不出颜色,却能嗅到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他的侧脸、脖子和手臂上,全是被划破后血迹斑斑的裂痕。 秦萝只需看上一眼,就感觉身上与他伤口相同的地方开始隐隐发疼。 “你,”被压在雪中的小朋友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很疼呀?” 少年的视线仍旧冷凝,眉目冷峻,看不出表情变化。 这是个奇怪的小孩,他想。 他杀过无数妖魔鬼怪,也斩过不少人族,无论地位多高、实力多强,被刀锋贴上脖子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哀声求饶。 可她虽然害怕得眼眶发红,却莫名其妙地,和其他许多人都不一样。 ……明明都被抵住脖子了,哪有问对方疼不疼的。 “我储物袋里有药,你要不要用一点?流血太多不好。” 秦萝见他不说话也不动,胆子更大一些:“你不是苍梧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院子里?山门前后都有阵法,外人是进不来的。”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少年始终沉着脸毫无回应。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不过瞬息,却见他猛地皱起眉头。 一直端详他神态变化的伏魔录:……!!! 苍天可鉴,自打跟了秦萝,它每天都能操心到秃头成灾,曾经多么意气风发趾高气昂,如今却成了个唠唠叨叨的老嬷嬷。 眼看那人神色骤变,它正要拼尽全力展开咒盾,意料之外地,小刀居然并没有落下来。 那不知名姓的少年沉默不语,脸色白得吓人,迅速收回握刀的右手,朝着身侧退开一步。 他体型修长,起身时遮下一片阴森森的黑,身影迅速一晃,等秦萝眨眼再睁开,已然不见对方的影子。 伏魔录四下张望,迟疑出声:“……这就走了?” 好像的确是走了。 可他为何要走?方才分明是他一直占据上风,秦萝毫无反抗之力,只要将她作为人质,必定能离开苍梧仙宗。 而且……不知怎地,它总觉得当那少年起身离去时,神色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有什么好慌的? “宗门里闯入外来之人,总归是个变数。无论如何,还是先用传讯符告知长老,严肃处理此事吧。” 伏魔录不愧为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条件反射开始唠叨:“今夜楚明筝不在家中,你一人留在此处太过危险,不如去医堂住上一夜,以免那人再来。” 它考虑得面面周到,秦萝听罢连连点头,摸了摸脖子被刀尖抵过的地方,不疼,渗了一点点小血珠。 “可是,”她见不得自己的血,苦巴巴吸了口冷气,“医堂离这里好远好远,我修为不够,没办法飞过去。” 如果一步步用走的,恐怕得来个爬雪山过草地的幼崽版本艰苦大长征,等她抵达医堂,楚明筝早就痊愈回了家; 仙门里虽然有校车一样的仙鹤,却不知何时才会路过这里,让秦萝在冰天雪地里可怜巴巴地等,实在有些惨兮兮。 伏魔录:“哼。” 伏魔录在识海里挺直腰杆,嘚嘚瑟瑟甩了甩脑袋:“还记得你小师姐的那本[纵山河]吗?跟我比起来,它就是个弟弟——在藏书类法器里,我是它们当之无愧的老祖宗。” 听起来好厉害! 秦萝很给面子地睁圆眼睛,拍了两个清脆的巴掌:“哇哦!” “飞天这种简简单单的事情,弟可,兄亦可。” 孤寡了几十上百年的老人家终于有了吹嘘自己的机会,被秦萝一声“哇哦”高兴得尾巴翘上天:“而且吧,我不仅能够上天,还不需要借助你的神识和灵力——没办法,生出了神智的绝世法器,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秦萝越听越兴奋:“伏伏,那你一定也能像纵山河那样,被我拿在手里打败坏人啰!” “这个,”兢兢业业的老嬷嬷嗓音突然变小,“暂时有点难度,有点难度。” 它积攒的灵力每回都因为秦萝消耗一空,现在可谓是一滴也没有。 如果要把它用作板砖,直接砸人脑袋还行;至于实打实战斗什么的,实在有些吃力。 秦萝“噢”了一声:“那你能像纵山河那样,把书里的内容映在空中,让我带去学宫给同学们看吗?” 伏魔录直接飙上高音:“绝绝绝对不可以!萝萝,我的存在是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什么学宫啊朋友啊,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到!” 它身份尴尬,与正道位于截然相反的两个角落,对此同样无可奈何,抬眼望见秦萝眼底的失落,心里莫名发苦发涩。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无限,如今的它这样没用,定然让人失望。 伏魔录小声开口,没有太多底气:“不过,只要等我慢慢恢复,一定能让你在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的。”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它厚厚大大的本体,指尖柔软白嫩,轻轻抚过古旧的纸页:“你其实特别特别厉害,比好多好多法器有用得多。伏伏,等你恢复以前的实力,一定能让大家刮目相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罢一顿,揉了揉封页上花里胡哨的粉色书皮:“你不要难过啦。” 小孩子又不是笨蛋。 比起不能让她拿在手里出风头,伏伏自己的心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它以前那么厉害,还有个很好的主人陪在身边,如今时间过去这么久,一切全都消失不见。 它才是应该伤心的那个,却总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万事操心的模样,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还想着要来安慰她。 ……啊真是的。 伏魔录别扭地挪开视线,隔着千百年漫长的间隙,久违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它这是,被一个七岁的小孩安慰了吗? “我才没有难过。” 粉色的书页哗啦啦一动,沉稳干净的男声努力拔高语调,却一点威慑力也不剩下:“小孩只管自己高兴就好了,不需要替我们大人操心。” 秦萝捏一捏它粉红的外皮:“可是大人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啊。” 她说着弯起眉眼笑了笑,露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不过伏伏这么厉害,一定很少会觉得难过——只凭自己就能飞到天上、还能在识海里和人讲话,其它法器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就你嘴甜。 伏魔录心里的小尾巴再度飞翘上天,努力压下语气里的笑:“一般一般,还行还行。” 它被一堆彩虹屁哄得心情大好,欢欢喜喜腾了空。秦萝第一次驾驭属于自己的法器,掩不住两只眼睛里布灵布灵的光。 等伏魔录渐渐升起,地上厚重的积雪在流风里回旋不休,化作白雾一般的碎屑,轻飘飘浮上半空。 秦萝向远处望去,四面八方尽是银装素裹、粉白玉砌,除了漫山遍野的雪,见不到任何其它颜色。 可是……好像不太对。 小姑娘呆呆一愣,视线重新凝聚,定在院子旁边的树林中。 四下满是铺天盖地的白,一抹猩红便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血的色彩,无声晕开大大一团,被雪花沁染之后,变成模糊不清的浓浓粉色,只需一眼,就能瞬间吸引旁人的视线。 秦萝戳戳厚重的古书:“伏伏,你看那边!” 伏魔录明白她的用意,带着十倍警惕缓缓前行,越是靠近,那团猩红就越发清晰。 并非是之前那个身受重伤的少年,准确来说,那些血迹甚至不属于人类。 拥有尖耳朵大尾巴的小兽奄奄一息,一动不动躺倒在棉被般的雪地里。它的皮毛皆是莹白,仿佛能与雪花融为一体,腹部、后背与四肢却被鲜血浸透,极致的红与白两相交映,显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狰狞。 一只通体白色的小狐狸。 它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新伤旧伤密集如网,腹部更是被什么东西贯穿,破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就像被人恶意虐待了一样。 秦萝看得脊背生寒,心里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一团棉花,难受得缓不过气。 “当心!” 她正要上前,猝不及防听见伏魔录的低呼:“之前那个挟持你的臭小子下落不明,这只狐狸又恰巧出现……说不定这正是他的原型。” 它总算是明白了。 难怪当初那小子站于上风,却忽然之间脸色大变,仓惶离开秦萝的院落。 他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小腹的血洞更是致命,若是旁人,早就会被疼得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偏偏他不信邪,非要顶着这么一身伤挟持人质,直到体力不支、剧痛难忍,不得不变回原型。 如果继续留在秦萝身前,上一刻还冷若冰霜、拽到不行的少年修士,下一瞬就噗通一变,化作一只小小软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狐狸…… 这种事情倘若被小女孩看见,他也会觉得不好意思,面上过意不去吧。 这只妖兽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秦萝却仍是满脸犹豫。 兢兢业业的伏魔录老嬷嬷只好继续道:“你若不信,我自可辨出他的妖丹。妖物皆有内丹,以我的实力,找出它不难——嗯?” 伴随一个充满疑问语意的单字,伏魔录的嗓音戛然而止。 奇怪。 为什么……它完全感受不到这只狐狸体内的妖丹?莫说妖丹,居然连一丝一毫的灵力也察觉不出,与真正的野兽没什么两样。 秦萝脑袋瓜转得飞快:“伏伏,它没有妖丹对不对?” 这不应该啊。 如果狐狸不是那个黑衣小子,无论伤口还是消失出现的时间地点,两者怎会如此契合?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等伏魔录第三次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仍没能找到与妖丹有关的半点踪迹。 “不管它是不是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先送去医堂吧?” 秦萝朝小狐狸一步步靠近,伸出双手,却不知应当落在哪里。 它身上有太多伤口,无论哪处角落都血迹斑斑,叫人不忍触碰。 伏魔录沉默半晌,良久,妥协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这样,你听我说。” 它沉了声:“把药膏涂在指尖,但别直接擦在它身上——只需要隔着很近的一点点距离,把你的灵力聚在手指头,让灵力与药膏彼此相融,一并传入它的身体里头。” 秦萝努力理解这段话的含义,觉得应该和电视剧里的“传真气”差不多。 她向来是个认真好学的学生,闻言点点头,从储物袋里拿出药瓶。 地上全是冷冰冰的雪花,小狐狸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万万不可在冰天雪地里多待。 秦萝努力分辨它的血迹与伤痕,搜寻片刻,终于找到一块可以落手的皮毛。 寒风呼呼地吹,女孩摸了摸冰凉的鼻尖,挪动双脚,用同样小小一团的身体为毛球球遮住冷风。 她头一回亲眼见到狐狸,比起兔子和猫猫狗狗,这种小动物更为蓬松,大大的尾巴如同巨型蒲公英,无意间拂过掌心,柔软得让她不敢用力。 它身上很烫。 小狐狸半闭着眼睛,不晓得神智是否清醒,秦萝的指尖掠过薄薄一层皮肉,仿佛稍稍一按,这团毛茸茸的小不点就会悄然碎开。 这是具极度脆弱且柔软的身体,根本无法与之前强大冷戾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秦萝小心翼翼把它抱在怀中,也许是这份温暖太过久违,在浑浑噩噩的高烧里,雪白毛球往她身上贴了贴。 两只爪爪啪嗒一下,和鼻尖一起蹭过颈窝,带来滚烫的痒。 她动作生涩,固定好毛球在怀里的位置,学着伏魔录教授的办法,把灵力一丝丝汇入它身体中。 ……好奇怪。 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气息,狐狸轻轻动了动耳朵。 它的识海一片闷热,好似没有边际的巨大蒸笼,置身于其中,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然而正是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毫无征兆地,突然传来一道清冽微风。 那道风并不猛烈,细细柔柔、丝丝缕缕,虽然称不上磅礴浩荡,所过之处却生出旖旎柔色,如同清光乍现,吞没团团簇簇的汹涌黑潮,将漫无边际的苦痛无声撕破。 这是它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仿佛一瞬之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小小的狐狸猝然睁开双眼,下一刻,安静皱起眉头。 它正以一种十分耻辱的姿势,躺在另一人怀中。 身体被整个翻过来,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爪子软绵绵搭在两侧,浑身上下不剩一点力气,连躲开和逃离都做不到。 耳朵被轻轻摸了一下,又软又薄,只有绒毛覆盖着单单一层皮肉,与熊猫的触感截然不同。 神志不清的小狐狸喉咙微动,发出一声低咽般的“呜呜”,很快察觉自己失了态,耳根轰然一热,用力咬紧牙关。 它从未被人抱过。 尤其……将它抱在怀里的,还是之前那个豆丁大小的女孩。 ——其实伏魔录所料不假,他名唤“白也”,正是那名出现在院子里的少年。 今日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超出了想象。 远在大陆另一边的幽州风云暗涌,设有闻名修真界的死士组织,孤阁。 孤阁中死士众多,无一例外是自小被驯养的人形兵器——白也便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前来宁州,本是为斩杀不周山中的恶龙赤练。 赤练心性狠辣,于死斗中不敌于他,只能腾于空中仓惶逃窜,眼看无路可退,便凌空引爆灵力,求一个两败俱伤。 当他醒来,已是置身于苍梧仙宗。 为掩饰身份、隐瞒妖气,凡是孤阁中的妖与半妖,都会于年幼之际服用[化骨丹],忍受日复一日钻心刺骨的剧痛,令妖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之中。 有人说他们是不人不妖的怪物,但无论如何,正因有了化骨丹,他才能躲过苍梧仙宗里的重重阵法禁锢。只不过…… 这些伤,未免太重了。 孤阁从不缺修为高强的死士,更何况他年纪轻轻,顶多算得上一株幼苗。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幼苗枯萎了,总会有其它许许多多的种子取而代之。 重伤的、残疾的、叛逃的、软弱无能的兵器,会被毫不留情销毁掉。 面对这种濒死的躯体,治疗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所以…… 在朦胧不清的意识里,小狐狸垂下眼睛。 受伤的话,只要靠自己简单涂些伤药,等它过段时间愈合结疤就好;身负重伤的话,只要包扎好伤口,一天天咬牙挺下,竭力捱过生死关头便是。 几近废弃的东西,丢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这个与他毫无交集的陌生小孩……为何要费尽心思,把灵力注入他筋脉里呢。 秦萝的灵力澄澈纤细,与药膏融成清风般的一团又一团,凉爽却也温暖,悄无声息抚平伤口上难以忍受的剧痛。 好奇怪。 仿佛五脏六腑全被温暖逐一填满,每个角落,每处缝隙,都舒服得随时会软趴趴化开。 “你醒啦!” 秦萝灵力不够,只能大致为小狐狸止住血迹,使其不至于流血而亡。 小姑娘之前一直在专心致志疗伤,抬头便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愣神后,毫无保留地咧嘴笑开:“你别怕,我很快带你去医堂。” 白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救他。 他经历过暗无天日的厮杀,也在九死一生的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那些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手起刀落,神色不会变化分毫。 他在九州做过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被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紧张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动弹,亦是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感受。 他定是被高烧蒙了心神,才会生出如此陌生的情愫。 “好啦伏伏。” 等伤口不再往外溢出血迹,秦萝长出一口气:“我们走吧。” 白团子没查出妖丹,被心疼不已的医修姐姐带进了小房间。 这会儿天色已晚,稍稍有那么点碍眼的郑钧傲终于消失不见,留楚明筝一人躺在屋中。 外人擅闯门派乃是大事,等小师姐为她治好脖子上小小的破口,又满面严肃给长老们发去传讯符,一番折腾下来,整个医堂里的人已然睡去大半。 “今夜你便在医堂歇息吧。” 听闻她曾被小刀抵住脖子,楚明筝心有余悸:“明日我便能去院中陪你,门内也会大肆搜查那人踪迹,莫怕。” 秦萝点头:“小师姐,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你看,我现在还能跑跑跳跳,脖子也一点都不疼——倒是你的伤,一定要认真养好。” 楚明筝垂眸笑笑,看她当真开始原地僵尸跳,心中觉得好笑,又无端生出暖意。 “对了。” 坐在床头的少女眸光微动,语气很轻:“不久前来了消息,待得明日,你爹娘或许能回来。” 秦萝的小身板瞬间挺得笔直。 “你近日懂事许多,他们见了,一定会开心。” 楚明筝被她小鹌鹑似的模样逗乐,摸摸女孩的后脑勺:“他们远在北方除魔,是为见你,才将返程的日子提前许多。” 秦萝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碰了碰鼻尖。 “除开此事,我听说一个月以后,各大宗门会选取一些新入门的练气弟子,令其共同参加一场小型试炼,也算崭新一年的资质测试。” 小型试炼,那不就跟考试没什么两样吗。 秦萝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十分诚实地皱了皱脸。 “你和星燃都在其中,别担心,应该不会太难。” 楚明筝笑:“秘境里处处都有留影石,到时候你爹你娘、我和各位师兄师姐、还有其它门派许许多多的长老弟子,都会在外观看你们的表现。” 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联合盯着的考试。 秦萝绝望地张大嘴巴。 修真界怎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规则,这样一来,在场围观的大家岂不都会知道,她是个不怎么聪明、修为也不高的快乐混混小咸鱼。 “萝萝当初在龙城的时候,就表现得特别勇敢啊。” 楚明筝笑意更浓:“放心做自己就好。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成为比所有人都优秀的第一名,到时候进入秘境,你只当旅行观光便是。那里有不少野花灵植,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上一些奇珍异宝。” 她说罢抬了眼,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朝着门口扬起唇角:“结束了?” “结束了。” 为小狐狸疗伤的医修姐姐伸了个懒腰,面上仍有愤然之色:“也不知道是谁将它伤成那样,若是被老娘揪出来,非把那人丢进毒虫堆里,喂个百八十瓶毒药不可!” 伏魔录安静无言,看一眼她头顶牌匾上的[医者仁心]。 秦萝心里放心不下,同小师姐匆匆打完招呼,便直奔狐狸所在的小屋。 比起之前血肉模糊的模样,如今它要显得干净许多。伤痕被绷带悉心裹住,露出莹白无暇的皮毛与软肉,细细一看,才瞧出这是只五官极为漂亮的小动物。 双眼漆黑,鼻子小小圆圆一个,脸颊两边的轮廓冷厉流畅,身为一只狐狸,居然显出几分寂然的冷硬。 它还在发烧,两只眼睛懒洋洋半垂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然而等秦萝再凝神看去,一切全都变得寂静如常。 房间里很静,没有点灯,恰巧月亮被乌云吞食殆尽,一来二去,整个空间只剩下从走廊渗进来的光。 白也止住浑身颤抖,不愿让她发觉猫腻。 那个女孩动作很轻,也许是害怕吵到它,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便轻手轻脚把房门慢慢合上。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好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再度开始颤抖不停。 雪白的圆团暗暗凝神,浑身皆是紧绷,狼狈吸了口冰冷的气。 怕黑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 孤阁为培养死士,时常会将数个孩童锁入暗无天日的小屋,命令孩子们自相残杀,直至留下最后一人。那样的日子循环了一遍又一遍,黑暗,血气,不绝于耳的惨叫,如同无法逃离的梦魇,每每当他置身于黑暗,都会在识海中引出无边剧痛。 好在他已经慢慢习惯。 ……本应习惯的。 可今夜却成了例外,持续不断的高烧让记忆一片混沌,往日噩梦轰然浮现,裹挟在每一丝夜色里头。 白也头痛欲裂。 走廊里的灯火渐渐褪去,无边黑暗再度君临。当识海里的剧痛抵达顶峰,毫无预兆地,他听见一道吱呀声响。 那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本应离去的女孩将木门推开,流光倾泻而下,刺破旧日的重重幻影。当秦萝来到他跟前,脚下踩着黄澄澄的光晕,以及呼呼啦啦的冬日晚风。 识海中仍是死者们铺天盖地的惨叫,令她的嗓音格外模糊:“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怕黑?” 小狐狸只是浑身颤抖,没办法应答。 “开门以后,它抖得没有之前那么凶。” 伏魔录沉声:“应该是怕黑……这里有没有蜡烛?” 秦萝当然不会知道蜡烛藏在哪个角落,一时停了动作。 其实比起房门紧闭时,他的颤抖已经缓和许多。 走廊里的灯火昏黄微弱,但总归有别于漆黑夜色,小小的白团贪婪汲取,试图摒退一浪接着一浪的噩梦。 像这样一个人挺过去,他早已习惯。 他只不过是千千百百死士里的一个,不会有谁怜惜为了杀戮而生的兵器,更何况白也从不需要怜惜。 暗潮熙熙攘攘,杂音恍惚不清,隔着一瞬的间隙,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脸颊。 秦萝小小声:“小狐狸,你看。” 被她触碰的“小狐狸”恹恹睁开眼睛。 下一个瞬息,瞳仁骤然缩紧。 四下皆是苍黝夜色,他却见到一束突然闯入眼底的光。 属于秦萝的灵力清浅如丝,从食指指尖慢慢升起。起先只有圆圆一个白色光点,好似墨汁那样浑然晕开,旋即光点越来越多,仿佛天边星色逐一坠落,勾连出连绵成片、团团簇簇的朦胧星河。 小朋友修为不高,很难凝出洁白莹亮的气息,仅仅是这些零零星星的光晕,就已经耗去她浑身上下的大部分力气。 灵力极易消散,四散的白光如雾如影。 秦萝笨拙伸出手去,掌心聚力,将它们凝捧于双手之间。 因为即将超出身体负荷,她的手指在轻轻发抖。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 天边星月俱寂,乌云翻涌如潮,见不到分毫亮色。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没,此刻于他眼前,却现出点点星光—— 只为他而生的星星,从女孩莹白的指尖升腾坠落。 在小小一片的昏暗空间里,仿佛世上所有的亮光都被她捧在手心。 白也忽然迷迷糊糊地想,他只不过是孤阁里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然而在千千百百的死士里,或许只有他一个,被赠予了这片独一无二的星光。 白光照亮秦萝晶亮温和的眼睛,被轻轻一送,往前裹住小狐狸圆圆的鼻尖。 四周安静极了,她又累又困,声音轻如羽毛:“别怕啦,慢慢睡吧,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你哦。” 哼,又来了。 这丫头总会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明明自己用光灵力,已经困到不行。 伏魔录越想越酸,嘟嘟囔囔:“你讲这么多话,它又听不懂。” 对哦。 秦萝认真思考。 秦萝打了个哈欠,戳一戳小狐狸薄薄的耳朵,学着它之前低低的鸣叫:“嗷呜嗷,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呜。” 伏魔录:…… 把不久前还在的温馨还给它啊你这傻瓜蛋! 第24章 这一家子指不定都有点什么问题…… 秦萝趴在小狐狸身边的木桌上,安安静静睡了一整夜。 今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她早就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脑袋一碰到桌面,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与她的瞬间入睡不同,当小朋友渐渐没了任何动静,没过一会儿,原本闭着双眼的小狐狸忽然睁开眼睛。 身上的伤口还是很疼,白也试图动了动疲软无力的爪子。 灵力全无,身负重伤,以他目前的状态,莫说回到幽州复命,恐怕连化为人形、离开苍梧仙宗都难。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继续待在这个地方,等待伤势痊愈。 更何况……恶龙赤练虽然同样受了伤,但极有可能并未死去,如今正潜藏在崇山峻岭之中的某个角落。 虽说苍梧仙宗修士众多,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可修为的差距不容小觑,寻常小弟子遇见它,无异于死路一条。 他必须找到赤练,完成任务。 在那之前,只能以狐狸的身份留在此处。 思忖至此,白也冷冷抬眸。 他正躺在一处软榻之上,周遭萦绕着陌生的香。 之前那个为他疗伤的医修似乎脑子不太正常,一边红着眼睛破口大骂,叫嚣着什么“虐待动物血债血偿”、“去你坟头扬骨灰”和“王八羔子”,一边嘟嘟囔囔问他“小狐狸疼不疼”。 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也同样奇怪,用尽全身灵力,居然只为让他不觉得害怕;方才等他入睡也是,明明困得厉害,却还要强撑着摸他耳朵,一遍遍念叨“别怕别怕”。 直到他闭上双眼佯装睡去,秦萝的声音才终于停下。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想不通——面对一只毫无价值的狐狸,这些人的善意来得莫名其妙。 无论对他多好,都不可能得到丝毫回报,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呢。 完全想不明白。 小小的白团抖了抖耳朵,在逐渐加深的睡意里,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姑娘。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月光打湿窗台,也浸透她莹白的脸。 圆嘟嘟的婴儿肥在手臂上摊开,隐约显出几分温暖粉色。杏眼闭上的时候,黑漆漆的睫毛轻轻下垂,嘴唇则是浅浅上扬着,晕开一抹美梦般的弧度。 宁静温和得像水一样,仿佛能让他的心口也一并安静下来。 这里没有血腥味道,没有挥之不去的阴寒,也没有九死一生、时刻走在钢丝上的紧绷感。 小狐狸沉沉闭上眼睛,在破窗而入的月色里,迎来久违的沉眠。 或许……美梦能传染。 秦萝用脑袋蹭了蹭手臂,迷迷糊糊皱起眉头。 正午的阳光越来越浓,透过眼皮刺进瞳孔,视线里像蒙了层白花花的雾,噗噗一晃,就把梦境刺破一个大口。 好累哦,不想睁眼。 懒到一定限度的时候,连动一动眼皮都觉得力拔千钧。 小朋友皱着眉,小猪拱食般又蹭了蹭手臂,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很轻的笑,还有某个人紧随其后的“嘘”。 ……好像是她没怎么听过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树林味道的香气。 虽然闭着眼睛,秦萝还是感觉到了身边的好几道人影。似乎有谁凑到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即便屏住呼吸,清香却是没办法抑制,在鼻尖变得越来越浓。 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一动。 睁开双眼的瞬间,秦萝见到一双同样圆润的杏眸。 那人没料到她会突然睁眼,清亮瞳孔骤然缩紧,下一瞬,溢出亮晶晶的笑意:“小懒虫,太阳晒屁股啰。” 秦萝大脑卡了一下壳。 涣散的意识缓缓聚拢,识海里的记忆一一浮现,她呆呆眨眨眼:“……娘?” “对啦!让我看看萝萝长高了没!” 来人笑得更欢,径直拿侧脸贴了贴她脸颊:“你怎么睡在桌子旁边?听说昨夜有人闯进苍梧,是不是被吓坏了?还有那次在山里摔了一跤,疼不疼怕不怕?爹娘本是打算即刻启程回来陪你的,但恰逢暴雪封山,被困在凉州出不来……你有没有生气呀?” 对了。 秦萝被揉得晕晕乎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娘似乎,话特别多。 小朋友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热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回答哪个问题,思考半晌,才红着脸呆呆应了声:“……没有生气。爹爹娘亲没办法回来,不是你们的错。” 好乖好可爱! 对方欢天喜“呜”了一声,更加快乐地捏她脸颊:“听说萝萝忘了不少事,没关系,有不懂的东西问爹爹娘亲便是,咱们可以慢慢重新来学。” 伏魔录:…… 伏魔录:“你娘还真是,有活力。” 即便被封印在藏书阁里,它仍从不少小弟子口中听闻过江逢月的大名。 这位天赋异禀的女修实力超绝,一曲笛音出神入化,曾凭借一己之力,镇压过不少为非作歹的邪魔妖兽,堪称当今乐修第一人。 更何况,与那群几百几千岁的老家伙们相比,她还十分年轻。 ——但这未免年轻过了头。 江逢月筑基极早,容貌停留在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生有一双与秦萝如出一辙的杏眼,五官则是清丽爽朗,有如山间清风,映衬着徐徐燃烧的朝阳。 还有这副吵吵闹闹的脾性,分明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女孩。 不过…… 心思悠悠一转,伏魔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身为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神仙眷侣,江逢月与秦止习惯了四处历练,往往是在九州之内来回奔波,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苍梧仙宗。 她是个合格的修士,但对于“母亲”这个身份,或许还很是陌生。 除却江逢月,房间里还有另一张生面孔。 伏魔录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把自己悄悄缩成更小的一团。 剑圣秦止,是与他道侣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脾性。 立在门旁的男人浑身充斥肃杀之气,剑眉星目、五官硬挺,一身黑衣衬出挺拔身形,腰间长剑尚未出鞘,却已显露几分冷凝杀意。 这是当今的正道魁首,令万千邪祟避之不及的剑道第一人。 也是它这种邪魔歪道,注定水火不容的宿敌。 “秦止,别发呆啊!” 江逢月捏完小脸,朝门边摆一摆手:“过来过来!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萝萝吗?” 被她一招呼,方才还又冷又酷的剑气立马变得软趴趴。 秦止迟疑上前。 秦萝如今的情况,楚明筝与骆明庭都已逐一告知他们二人。 听说这孩子不但没了许多记忆,连性子也变得与以前不同,慢悠悠傻呆呆的,不吵也不闹。 说来惭愧,因为成天到晚斩妖除魔,无论是秦萝还是大儿子秦楼,他与江逢月都了解得不是很多——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瞧出这孩子与以前的不同。 他们常年不着家,秦萝在苍梧俨然成了个没人敢招惹的小霸王,听说调皮捣蛋,惹出过不少事端。 无论是秦止的肃然教导,还是江逢月的苦口婆心,那孩子一概油盐不进,每每见到他们夫妻俩,都会露出满脸不耐的神色,把头冷冷扭到一边。 当时听完楚明筝骆明庭的叙述,他首先想到了夺舍。 但……秦萝的神识与曾经如出一辙,看不出丝毫猫腻。哪怕是通天大能,也绝不可能将夺舍做得如此天衣无缝,除开天道本身,没人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个可能性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天道总不可能在一个小女孩身上下功夫吧。 如今想来,唯一可能性只会是秦萝丧失记忆,出于对身边一切的茫然无措,收敛了曾经张扬跋扈的脾性。 逢月当初听闻此事,急得三天三夜没睡着,总觉得自己对女儿太过亏欠——其实他这个父亲又何尝不是。 作为父母,他们很不称职。 冷硬沉默的剑修蹲下身子,看向女孩圆溜溜的黑眼睛,手中白光一现,显出一颗洁白圆润的玉珠。 “一颗珠子,我们从雪山寻来的,你大可串着玩儿。” 秦止把圆珠递给她:“挺漂亮的还。” 秦止说得毫不在意,伏魔录觉得这玩意有点眼熟,多给了它几道眼色。 ……等等。 不会吧。 见多识广的老嬷嬷惊声尖叫:“这这这、这是极寒之地的浮玉灵珠?!”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灵地宝,听闻有蕴养灵气、清心除魔之效,一百年顶多结出一两颗……这败家子居然让他女儿串着玩? “还有这个。” 见小姑娘欢欢喜喜接下,被珠子亮晶晶的光泽一晃,两眼露出惊喜的笑,秦止轻轻咳了咳,手中又是白光暗涌:“石头,能在夜里发光。” 好家伙。 这是龙的眼睛,修为起码在金丹以上。 “一朵花,想养就养,插在脑袋上也行。” ……价值连城的寒天幽兰。 “几个娃娃,我们记得你以前喜欢玩过家家。” ……你们是端了哪个化神傀儡师的老巢? “一些丹药,甜口,可以吃着玩。” 伏魔录:…… 它累了,不想继续往下听往下看了。原来正道修士的日子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萝萝刚睡醒,是不是饿了?” 江逢月看一眼女儿肉嘟嘟的婴儿肥,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秦萝有个大她十多岁的哥哥,名唤秦楼。 那孩子自小就倔,自始至终处于放养状态,从没让他们两人操过心,一年前入了深山闭关,至今仍未出来。 一切都显得顺风顺水、毫无纰漏,直到秦萝出事,她才恍然意识到,对于这两个孩子,他们倾注了太少太少的目光。 撇去功成名就、万人敬仰的外壳,她并不知道应该怎样成为一个好母亲。 但至少,江逢月想尝试着补偿回来。 江逢月两手叉腰,福至心灵:“这样吧!我近日学了几手凉州菜,你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就做给你们尝尝!” 秦萝觉得,她似乎产生了很短很短的一瞬间幻觉。 当娘亲信誓旦旦说完的瞬间,骆师兄仿佛十分用力地抽了口冷气。 秦萝满心期待坐在桌旁,等待她娘亲的大显身手。 同样静候着的,还有陷入沉思的秦止、面无表情的骆明庭、沉默不语的楚明筝,以及同样充满好奇的江星燃。 “师伯师伯,”江小少爷两眼放光,“我曾曾奶奶的手艺怎么样?” 骆明庭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秦止黑眸微沉。 “尚可。” 寡言的剑修思忖半晌:“去过幽州有一次我们,当初年少,被人盗去钱财,多亏有她凭借厨艺风靡全城,解去囊中羞涩。” 伏魔录在识海里翻译:“就是你爹你娘被人偷了钱,多亏有你娘做菜,赚了一大笔钱。” 秦萝用力点头,眼睛里光彩更甚。 “不过师伯,”江星燃也生了期待,兴致愈高,“您说话好特别啊!” 秦止偏头:“很特别吗我?” 秦止把头摆正:“都会这样的很多人。” 他说着顿住,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把声音骤然压低:“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们,其实——” “在说什么?” 清丽的女音伴着冬风响起,江逢月端着餐盘站在凉亭边,身侧是在厨房帮衬的楚明筝。 “在说凉州除魔。” 秦止脊背挺直:“凉州邪魔祸世,灾变重重,其中一邪祟身长十尺,四眼六臂,嚎叫如狼鸣——正是你娘。” 伏魔录倒吸一口冷气。 秦止:“将它收服了。” “……怎么说呢。” 老嬷嬷瑟瑟发抖:“你爹这说话方式,有点吓人啊。” 眼看菜品一一盛上,秦萝笑眼弯弯地仰头:“方才爹爹夸娘亲做饭好吃!” 江逢月嘿嘿笑:“就他嘴甜。” 伏魔录看一眼身边杀神般的黑衣男人。 它觉得这一家子指不定都有点什么问题。 再看江逢月端上桌的那些菜—— 好家伙。 就凭那锅五颜六色的汤,它像免费去楚州的七彩灵泉旅游了一遭。 江逢月热情招呼:“这些都是凉州特色,虽然看上去卖相古怪,但味道应该不错。” 秦萝满心期待地点头,朝前伸出筷子。 奈何还没碰到面前的小菜,就被秦止抢先一步压住筷子:“此菜过辣,不宜食用。” ……哦。 小姑娘收回筷子,心中念头一动,牵起一丝神识。 之前被陌生的黑衣服哥哥用刀抵住脖子,她心里又慌又乱,全然忘了还能查探每个人的设定信息。这会儿静下心来,才终于想起天道赋予的这项能力。 神识悄咪咪一滚,在娘亲身上轻轻点了点。 [……出生于江氏世家,天才乐修,年少闻名,心如稚子,喜奏乐、山水、下厨……] 咦。 秦萝微微怔住。 在大堆大堆的黑字里,她看见无比清晰的一排。 [味觉混乱,百毒不侵。] “滋味绝佳。” 秦止面无表情一口吞下:“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夫人厨艺又精进不少,食入口中,如有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万类霜天竞自由。” 骆明庭盯着他瞧,在江逢月美滋滋的微笑下,将一块漆黑的不明肉块放入口中。 好家伙,这肉生得都开始吃它旁边的青菜了。 什么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他现在就像站在一块农田里,直接去追着牛身上的肉啃,它逃他追,它插翅难飞。 被做成这样,牛都死不瞑目啊。 “非常有活力的一道菜。” 骆明庭微笑:“尤其是它绝妙的口感,简直是精髓,是活的灵魂,就像随时都能在我嘴里活过来一样,很淘气。” 他们说得绘声绘色,很难不让人产生兴趣。秦萝听得好奇,抬手往另一个盘子里伸,还没碰到那盘淡蓝色的青菜,就被楚明筝挡住去路。 小师姐笑得温和:“这道菜灵力过浓,适宜滋补,萝萝年纪太小,还是尝尝别的吧。” 于是短短的手臂再次缩回。 好奇怪,每道菜都吃不了。 那边的秦止已经开始大谈特谈,甚至说出了“夫人做菜一道,胜造七级浮屠”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秦萝左手撑着腮帮子,趁其不备再度抬手,秦止匆匆想要阻止,却见女儿已经闭上嘴巴。 牙齿落下,舌尖一抵,应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在曾经的世界里,秦萝看过一部纪录片,名叫《舌尖上的中国》。 在修真界,终于诞生了它的姐妹篇。 舌尖上的尸变。 死掉的猪猪,来她嘴里复仇了。 小小一团的身子骤然僵住。 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秦萝硬邦邦抬头,硬邦邦砰地一声,从椅子上轰然硬邦邦倒下。 江逢月:……? 江逢月:“萝——萝萝!万灵丹,快快快万灵丹!” 秦止狂翻储物袋:“不好,万灵丹忘带了我。” 江逢月抓狂:“不是全放你储物袋里了吗?我倒真希望是万灵丹把你给忘带了——啊啊啊萝萝!” “骆师兄。” 江星燃满目惊恐,扫视一圈桌上花花绿绿的食物,握筷子的右手不停颤抖:“按照秦师伯的说法,我曾曾奶奶曾经的厨艺满城风靡,还给他们挣得了活命钱……此话当真?” 一旁的秦止沉默一瞬。 “自是不假。” 骆明庭匆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压低嗓音:“我听说,当初两位师伯年纪尚浅,游历至幽州时,被大盗偷走了全身财物。多亏江师伯当街炼制食材,引得人们纷纷围观,才不至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他说罢面色稍变,本就微弱的语调愈发低如蚊鸣:“不过,当初幽州的小报上,写的头版标题似乎是——” 骆明庭猛地一打哆嗦:“《惊!一男一女两大活人当街生吞铁饼!究竟是大难不死还是铜肠铁胃!》” 江星燃:??? 江星燃:!!! 江星燃看着身边死了但还没完全死掉的秦萝:“救救救命啊!” 第25章 心跳砰砰加剧,陆望屏住呼吸。…… 秦萝能好端端睁开眼睛,多亏有楚明筝。 在一群人手忙脚乱的间隙,唯有小师姐最为稳重靠谱,及时从储物袋拿出了救命用的万灵丹,迅速让僵成一块长条条的小朋友服下。 江逢月心疼得不得了:“呜呜呜萝萝,怎么会这样?是娘做的菜出了什么岔子吗?” 秦止一本正经:“有人在她碗里下了毒吧可能,或是食材放置太久,生出毒素——怪我,没多加在意。” 秦萝两眼放空,看着天边一蹦一跳的小精灵。 猪猪,对不起。 她出了这样的事,一群人自然没兴趣继续进食。 骆明庭如遇大赦,几乎激动得流出眼泪,提议尽快把小朋友送去医堂里;江逢月深以为然,急匆匆一番捣鼓,便到了医修所在的无量峰。 “对了,爹爹!” 一颗万灵丹下肚,秦萝早就生龙活虎,这会儿被迫坐在医堂的小床上,一张嘴叭叭叭停不下来:“现在是中午啦!陆望在问剑堂的课业是不是结束了?” 当初第一眼见到她爹爹,秦萝就下意识想到陆望—— 秦止是当今闻名天下的剑圣,陆望则是难得一遇的剑骨天成。自进入苍梧仙宗,有不少长老想要将陆望收为亲传弟子,争来争去,一直没得出结论。 要是他能拜入她爹爹门下,那该多好啊! 可惜陆望今早便去了学宫里的问剑堂,听说是要测试资质,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陆望很刻苦的!他身上伤口没好,却还是去了那里练剑。” 秦萝满心期待地继续道:“而且他也很能吃苦!当初他在龙城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们帮他擦药的时候,陆望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秦止默然凝神,低低应了声“嗯”。 自从今日见面起,秦萝便一直向他唠叨那孩子的事情,就差把陆望夸得天花乱坠。从门派其他长老口里,他也听说过与之相关的一些事情。 天赋过人、已自行觉醒剑骨,只可惜出身于微末,在父亲的打骂之中长大,养成了一副体弱多病的身子骨。 仙门大宗多的是灵丹妙药,要想调理筋脉并不算难,比起那孩子孱弱的体格,有另一处更为重要、也更为棘手的地方。 ——心性。 长老们皆道他性情寡言腼腆,莫说像寻常剑修那样拔剑相搏,陆望连与人谈话都会紧张得满脸通红。 修道乃是修心,这样一个温温吞吞、放不开手脚的孩子,日后哪怕拿起了剑,恐怕也成不了太大气候。 这并非陆望的错,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被父亲日复一日的羞辱磨平了全部棱角,变成一个畏手畏脚、不再拥有丝毫自信的小孩。 可事实是,倘若无法突破这层魔障,他的一生都将只能在原地踏步。 秦止决定去见见那孩子。 虽然陆望资质过人,又是萝萝的朋友,但……倘若朽木不可雕,那他也绝不需要。 今日结果如何,全看陆望自己的意志。 秦萝见他点头,欢欢喜喜咧嘴笑开,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看江星燃:“江哥哥,你待会儿有空吗?” 许久未被叫过“哥哥”的江星燃:…… 江星燃:“说吧,有什么事儿求我。” 午时的问剑堂,由于小弟子们纷纷前往饭堂,因而显得格外空旷。 扑簌簌的阳光打着旋儿落下来,在地面上缓缓铺开,偌大前庭里,有道瘦削过分的身影孑然而立。 男孩脸上仍有几道尚未痊愈的疤,如今粗略结痂,好似横亘在白玉上的裂痕。一身洁白门服勾勒出脊背的轮廓,黑发则被简单束起,于剑风中倏然一扬。 陆望握剑的姿势称得上笨拙,伤痕与冻疮隐隐作痛,让他暗暗皱了皱眉。 在今日更早些的时候,他被测出水系天灵根。听闻这是绝佳的天赋,直到现在,陆望都没有太多实感。 可是……他也在无意之中,听见长老们低低道了声“可惜”。 比起其他弟子,他的出剑往往要慢上许多。方才测试时与木人桩对上,比起拔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捂头躲避。 就像当初爹爹举起木棍,一下又一下打在他身上时,男孩下意识会做的那样。 那是他难以抹去的本能。 陆望清楚看见了许多人眼里的失望。 ……似乎从出生到现在,他总是在不断让别人感到失望。 “秦师兄。” 问剑堂外一袭黑衣闪过,候在门边的青衫长老微微作揖:“来看陆望?” 秦止点头,抬眸远眺。 陆望刚来苍梧不久,对剑法一概不知,如今其他弟子大多散去,唯有他仍握着木剑,一下又一下练习最简单的刺、挥与劈砍。 黑衣剑修传音入密:“他如何。” “资质极佳,不过——” 青衫青年无奈笑笑:“神识薄弱如纸,心性更是不坚。方才让他拿着剑迎击木人桩,其实就想测一测反应能力,没想到这孩子噗通一下,直接把头抱住一动不动了。” 他们动静极小,又是用了神识交谈,本以为不会惊动问剑堂中练剑的男孩,没想到陆望竟动作微滞,顺势回过头来。 “陆望。” 青衫长老颔首轻笑:“这位是当今剑圣,秦止。”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男孩倏然仰头,将木剑握得更紧。 这是……当今剑道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更是秦萝的父亲。 他有些紧张,连带耳朵也莫名发热。等笨拙问了声好,陆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段丢人至极的丑事必然已传入了对方耳朵。 温吞,沉默,自卑又仓惶,如同一只颤颤巍巍的鸵鸟,随时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秦止冷冷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下意识拧起眉头。 “剑不是这样出的。” 黑衣男人步步靠近,带来的威慑力前所未有。陆望强迫自己抬头与之对视,在对方黝黑的瞳仁里,见到毫不掩饰的冷意。 “心有业障,手中之剑如何能出鞘。” 秦止沉声:“再来。”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的木人桩便陡然一震。 问剑堂中的木人皆为傀儡,略懂几招剑法,如今得了指令,径直向陆望飞速冲来。男孩猝不及防,本欲躲闪,却在瞬息之间咬了咬牙,抬剑迎上。 然而陆望今日初初来到问剑堂,哪里会是木人的对手,不过三招,手中木剑便被轰然震飞,自己亦被灵力横扫而过,狼狈跌坐在地。 秦止默然不语,仍安静看着他。 于是男孩深深吸气,再度拿起木剑。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剑骨,整具身体无异于一把利剑。即便未曾受过教导,在孤注一掷的全力以赴下,还是生出了丝丝缕缕锋利的剑息,气息凌然回转,被日光映出薄薄光晕。 “这股剑气还不错吧。” 青衫长老叹了口气:“只可惜——” 这一战打得狼狈不堪,无论木剑还是人,都被数次击落又立起。 陆望一言不发地挥剑,秦止便面无表情地看。直至一个时辰过去,男孩终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再没办法站起。 “陆望年纪还小,哪里需要如此严苛。” 青衫长老摇头笑笑,上前喂他一颗聚灵丹:“知道秦师兄对自己狠,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钢筋铁骨。” 秦止无言。 眼前的孩子本就面色苍白,如今脱了力,额头上的碎发被冷汗尽数浸湿,幽幽一衬,更显出几分面无血色、孱弱瘦削。 那把木剑倒是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男人眸光微动:“打算拜谁为师?” 青衫长老挑眉。 秦止此人面冷心热,若是对陆望毫无兴趣,想必早就没了踪影,哪能留在此地浪费时间。他既然愿意搭话,就表明动了心思。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来得毫无预兆,陆望攥紧剑柄,喉音因乏力而微微发颤:“若、若有长老愿意收我为徒,便不、不胜感激。” 他没看见秦止越来越紧的眉头。 “今后呢?” 黑衣剑修继续道:“有何志向,你。” 一片光斑掠过眼前,陆望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茫然无措,从未有过这般紧张的时候,沉默一瞬后应声:“弟、弟子……决意降妖伏魔,造、造福众生。” 这是绝不会出错的答案,也是每个修道者共同的夙愿。 可秦止却仍是冷然:“没有了?” 陆望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怔然抬眸之际,再度听见男人清冽淡漠的嗓音:“你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是斩钉截铁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毫不留情的陈述句。 男孩的动作在此刻停顿,感受到自脊背上涌的刺骨寒意。 “出身不好,性情怯懦,连好好讲话都做不到,和同龄人格格不入。” 他看出陆望愈发惨白的脸色,口中却是没停:“根本做不到心无旁骛地拔剑,以这种废物般的心性,注定一事无成——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陆望咬牙低着头。 这算是种默认,他本以为秦止会转身离开。 可那道颀长的黑影思忖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沉声开口:“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望自然不会知道此行的目的地。 秦止的本命剑冰冷肃杀,在空中行得飞快,没过几个瞬息的功夫,便稀里糊涂到了目的地,飘飘然落下来。 直到双脚落地,陆望才辨认出此地的景象。 这正是他所居小院在的那座山头。 如今已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冬天暗得很早,夜色泼墨般涌下来,把落日余晖吞噬殆尽,只留下几缕昏黄而澄澈的月光。 ……不对。 长长的坡道贯穿整个蜿蜒山腰,树林苍黝寂静,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此刻却隐隐约约,荡漾出流水一样的明光。 秦止话少,木头人似的站在他身旁,忽地下颌一挑,望向道路尽头。 陆望随之抬眸,脊背猝然僵住。 新入门的小弟子往往会住在弟子房,他体质特殊,注定被长老收为亲传,因而特意安排了一座独立院落。 这座山头人迹罕至,平日里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雪花,一入深夜,就更是昏暗阴森,寻不着亮色。 一道小小的红色影子从树上跳下来,所到之处雪花飞溅。往上一些,则是冬日里光秃秃的大树,以及树上挂着的一盏剪纸琉璃灯。 心跳砰砰加剧,陆望屏住呼吸。 “还差十几盏,就能把这条路挂满啦!” 秦萝双手叉腰,扬了扬红扑扑的小鼻子:“好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江星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累吗小姑奶奶?” “当然是陆望的安全更重要啊!” 秦萝戳他脑门:“他那么用功,天不亮就去了问剑堂,这里到处是坑坑洼洼,雪还这么多——要是摔了该怎么办?” “是啦。你说,要不我们等会儿挂完灯,把这地方的雪也扫一下?” 江星燃又从储物袋掏出一盏圆鼓鼓的灯,由衷感叹:“陆望,好刻苦。” 秦萝叹气:“我们,不想去学堂。” “他天赋那么好,又比我们都努力,以后一定很强。” 黄澄澄的男孩踹飞一簇雪团,扬起下巴冷冷一哼:“不过我也会变得特别特别厉害的!绝对不会比他差!” 秦萝傻乎乎举起右手:“我我我我也会加油!不给你们拖后腿!” “放心,以后我和陆望罩你啦。” 江星燃得意摸摸鼻尖,忽地抬起脑袋,也不知是在盲目对谁喊:“今晚累死我了,一定要加油争气啊笨蛋!” 他身侧的小女孩哈哈轻笑,抱起手中圆鼓鼓的灯笼亲了亲:“加油哦!” 那边的杂音叽叽喳喳响成一片,陆望站在道路另一头的阴影里,拳头握紧又放下。 夜色浓郁,那一道道亮起的灯光未免太过刺眼,让他莫名觉得瞳孔发酸。 一些稚嫩而浓烈、隐秘却炽热的愿望悄然汇集,顺着灯火通明,直直渗入他心口之下。 那是……他的朋友。 他不够好,更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优秀,可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无比纯粹地给予他信任。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感受,仿佛一艘孤帆孑然行于海上,在狂风骤雨中无所适从,忽然白光倏过,显出一处灯塔的影子。 他仍然置身于风雨之间,却莫名拥有了令人心安的归宿。 他想要……变得更好。 变得能堂堂正正站在他们身边,变得能不辜负他们的陪伴与期待,也变得……如秦萝所说那样,保护天下许许多多人,保护他们。 他似乎,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 暴雪皑皑,冬风扬起男孩漆黑的发。 陆望长睫微动,瞳孔被远处的灯光照亮,如同一抹悄然而至的火星。 “秦前辈。” 膝盖跪地的闷响混杂在风声里,他嗓音稚嫩,却已显出不可动摇的决然与坚定:“弟子陆望,恳请拜前辈为师,自此潜心修习剑道——” 秦止垂眸:“然后呢?” 陆望抬头。 星火蔓延,男孩孱弱的脊背立于风雪之中,清隽似竹,挺拔如剑:“成为剑道第一人。” 剑道第一人。 这好像,是他头一回完完整整讲出的一句话。 如今的第一剑修终于低笑出声,眉眼如冰雪化开,忽地伸出手去,用力推了把陆望肩头:“——去吧。” 夜色加深了许多。 寒夜微凉,霜重月华孤,一轮玉镜空浮。 漫天飞扬的雪花飘然而下,掠过男孩眼瞳之前,再一眨眼,便是微光四溢、白芒连天。 一簇簇的飘雪勾连出一团团亮光,干瘪的枯枝被映出白玉般的微芒。放眼望去,整条小道清光皎皎、宛如玉砌,而在悠长的光华尽头,站立着两道小小的影子。 一瞬疾风过,苍苍回雪中,秦萝猝然抬起头。 他握紧手中木剑,在沸腾的血液里,撞上女孩清亮的黑眸。 秦萝弯起月牙般的眉眼,跳起来时如同毛茸茸的小兔:“你回来啦——陆望!” 第26章 这剧情崩啦!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待得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不过转眼,便已溜走了整整一月的时间。 秦萝坐在凌空而行的飞舟上,好奇地往窗边探了探脑袋,一阵清风拂动窗帘,光与影也随之呼呼啦啦不停变幻。 比起冬天,现在的温度要暖和许多。 从高处俯身望下,云朵是薄薄软软的模样,被风一吹,就像雾气那样轻盈散开。九州之内的山山水水褪去雪衣,显露出翠绿欲滴的树木新芽,因飞舟不断前行,山水仿佛也在随之晃动,荡开一层又一层浅绿色的涟漪。 小朋友从未见过这样磅礴瑰丽的景象,情不自禁睁圆双眼,发出一声细细的“哇”。 “很漂亮吧。” 江逢月凑到她身边:“这还只是九州很小很小的一角,等你长大之后,还能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如今已入初春,各大宗门联合举办的资质测试即将拉开序幕。他们此番乘坐飞舟,就是为了前往沧州,参加此次的[新月秘境]。 既是“新月”,参与其中的自然便是许许多多练气小弟子。由于弟子们刚入门不久、修为不高,这种秘境往往不会太难,正如楚明筝所说那样,大可当作一次野外出游。 “虽然这次秘境不难,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哦。” 江逢月笑笑:“每一次的新月秘境,都会设置一场精心布置的幻境,当作给予大家的考核——倘若能化解幻境中的危机,那才算是真正通过了秘境。” 秦萝好奇:“幻境?” “就像你们在须弥境中所见一般。” 江逢月思忖片刻,尝试用最为浅显易懂的方式为她解释:“秘境里可能出现一座城池,或是一个小村庄,有妖魔鬼怪为非作歹,需要你们一点点查出真相,把它们彻底消灭,解除危机。” 她说着笑笑:“当初你小师姐参加新月秘境,就遇上了群妖过境,费去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解决。” 各大宗门特意筹办新月秘境,自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倘若只是让弟子们游山玩水,怎能担得起“试炼”一说。 这群孩子年纪尚小,大多涉世不深,久久居于宗门庇护下,即便天资过人、学了点皮毛功夫,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任何实战。 新月秘境的用意,便是让他们真真切切体会一番伏魔降妖,除却修为、功法与身法,同样需要考察的,还有抽丝剥茧、一步步靠近真相的能力。 不过…… 视线掠过女儿莹亮的瞳孔,江逢月抿唇笑笑。 宗门里的那群老家伙一年比一年无聊,说是历练,几乎已经成了单方面的刁难,美名其曰“要挫挫那群孩子的傲气,让天之骄子们领略世事不易,以免滋养骄纵之风”。 新月秘境举办了这么多回,用珍贵到匪夷所思的通关奖励引来无数人参加,然而能凭借自身之力通过的,实在屈指可数。 念及此处,江逢月微垂眉眼,扬了扬嘴角:“不过嘛,万事尽力就好。你若觉得不感兴趣,大可去秘境里其它的地方逛一逛,新月秘境虽然没有太多天灵地宝,但总归风景不错。” 她说罢一顿:“对了,萝萝的筝练得如何?” 秦萝有些紧张地摸摸鼻尖。 在这一个月里,她、江星燃与陆望都在努力练习。 江星燃出生于世家大族,自幼又是天赋极佳,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天才,在三人之中实力最强;陆望拥有剑骨,资质远远超出常人,加之勤奋刻苦,自从拜入她爹爹门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修为蹭蹭蹭往上涨。 ……本来应该还有谢哥哥的。 可谢寻非自从被带回苍梧仙宗,就一直被关在问心堂里,听说是有长老看管,为他祛除识海里心魔的残留,并教授一些遏制魔气的办法。 直到乘上前往沧州的飞舟,秦萝都一直没见到他。 至于她本人—— 穿着浅粉小裙的女孩默念法诀,身前白芒陡现,长筝渐渐于半空显出身形。 她也有认认真真在好好练习的! 要是朋友们全都变得特别特别厉害,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踏步,那她宁愿变成一只通红的鸵鸟,把整个身体全部埋在沙子里头。 朋友之间彼此激励的作用非比寻常,秦萝晃了晃两只短短的小腿:“小师姐和学宫里的长老每天都在教我练习,我已经学会《长生诀》了!” 她信誓旦旦地开口,话音落下,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还不太熟练,听起来笨笨的。” 自从冬天过去,秦萝就褪下了身上鼓鼓囊囊的大斗篷与厚重冬衣,改为更加轻盈便捷的襦裙。 小小一团的女孩挺直身子坐在木椅上,黑发被编成两个圆团,眼睛和脸上的婴儿肥同样是圆鼓鼓的,乍一看去,如同粉白粉白的小球。有时裙摆和袖口被微风扬起,牵引出柔和如雾的清浅薄粉,与颊边颜色相得益彰。 好可爱。 一本正经软绵绵地讲出这种话,就更加可爱了。 江逢月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把女孩侧脸。和看上去一样手感绝佳,粉扑扑软糯糯的,简直能叫人上瘾。 说来奇怪,萝萝曾经总是无法很好地掌握音律,神识难以同乐音契合。然而自从跌落山崖,这孩子仿佛渐渐开了窍—— 她进入秦萝识海探查过一遭,曾经横亘在识海里的一块阴影竟然消失不见,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长生诀》乃是初阶乐法,多为筑基的哥哥姐姐所习,你才练气阶段,能将它大致掌握,已是非常不错了。” 江逢月笑笑:“而且依我看来,[问春风]也很喜欢你哦。” 问春风,是眼前这把云筝的名字。 剑圣之女、江氏后裔,无论哪个身份,都注定了秦萝手中的法器绝非凡品。然而小朋友并不知晓它的价值连城,最为关心的一点,是它长得极为漂亮。 云峥形体修长,以天品良木打造而成,指尖拂过,自有徐徐凉意沁入心头。道道云纹点缀其上,映衬出丝丝莹白长弦,如有清云映月,姣然清绝。 像这种高阶法器,都或多或少生出了属于自己的零星神智,虽然做不到伏魔录那种程度,却也能与主人进行短暂的交互。 秦萝对它很是喜爱,小手轻轻碰了碰长弦,当即有一抹灵力荡漾而起,水花般蹭了蹭她指尖。 “你悟性很好,学曲子也很快,假以时日,一定能变得十分厉害。” 眼看秦萝被问春风的气息悠悠触碰,傻乎乎扬起嘴角,江逢月眼底笑意更深:“乐曲只是一个媒介,作为乐修,最重要的是感受每一道乐符的律动。别看它们似乎不怎么起眼,可就像许许多多分散的水滴,汇聚在一起,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秦萝板着小脸认真点头。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兀地眉梢一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响声。 紧随其后,是楚明筝的嗓音:“师尊,沧州发来传讯符,询问我们今日的行程。” 江逢月做了个鬼脸,凑到秦萝耳边:“沧州那边全是爷爷奶奶,事情超多。” 再起身,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模样:“那我走啦。你好好休息,等着新月秘境开启吧。” 秦萝乖乖道别,当房门打开,与走廊里的小师姐四目相对。 小萝卜丁喜出望外挥舞双手,楚明筝被面纱挡去大半容貌,眼底溢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她失去听觉,修为停滞不前,沦为了修真界里人尽皆知的笑柄,若是以往,定不会离开苍梧仙宗,前往遥远的沧州抛头露面。 可是……这是萝萝头一回参加秘境试炼。 楚明筝想用自己的眼睛,亲自见证那孩子的长大与历练—— 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废人,唯一能为秦萝做到的事情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并没有做错。 哪怕之前有千般万般苦闷压抑,全在见到眼前这张笑脸的瞬间烟消云散。小朋友的热情毫无遮掩,像春天一缕暖洋洋的风,噗通一下径直冲入她怀中。 楚明筝有那么那么喜欢她,因此在见到秦萝笑容的第一眼,也会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小师姐和娘亲一并离开,房屋里就只剩下秦萝一个。问春风摆在面前,女孩却并未继续弹奏,而是倏地低下脑袋,从储物袋拿出一本厚重如铁块的书。 伏魔录唉声叹气:“又来?你都连续看多少天这玩意儿了,不一直什么也没找到吗?” “还剩下几百页没看呢。” 秦萝找到书签的位置,把这本比她脑袋更大的古书翻开:“伏伏,你也帮我好好找一找哦。” 伏魔录在识海滚了一个大大的圈,表示抗议。 秦萝一直没忘楚明筝身中剧毒的事儿,从藏书阁借了无数本比她更大更老的旧书,一有空闲就翻着看。 然而书里的文字记录浩如烟海,秦萝想要寻找的东西又模糊不清。莫说是她,连伏魔录都看得眼花缭乱、精疲力竭,完完全全失去了全部耐性。 让它没想到的是,这小孩居然一直没放弃。 ……算了。 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上,勉强出力帮一帮忙吧。 因有伏魔录在识海坐镇,秦萝能逐一认出古书上的所有字迹。 翻阅古籍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经过多日搜寻,小朋友熟能生巧,能做到无比精准地一目十行。 伏魔录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在识海里打了个哈欠:“你连楚明筝所中之毒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何况这些书全都年岁已久,记载的内容模糊不清。就算真有和那种毒有关的内容,估计也很难认出——” 它一边说,一边盯着秦萝瞧。 女孩的目光始终没停过,飞快掠过书页上的一行行小字。然而就在伏魔录一句话没完的间隙,居然头一次出现了怔然的停滞,彻底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不是吧。 青年男音沉默一瞬,视线下垂:“怎么了?”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张泛了黄的单薄纸页。 页面上,赫然是白纸黑字。 [焰狱:无色剧毒,遇之五脏灼热、面生红疮,伴有失明、失聪、失智之状。若要炼制解药,需以决明花、归一莲、凉川雪草为引……] 伏魔录:…… 伏魔录:“你觉得是这玩意儿?” 虽然症状的确与楚明筝有几分相符,可能让人毁容和失去五感的剧毒多不胜数,未必独独便是这一种。 更何况,楚明筝也没看不见东西,或是丧失神智啊。 秦萝沉默了一下。 “它……和小师姐的症状很像。” 因有天道限制,她不能表现得全知全能,只得尽量往猜测的方向靠:“而且小师姐中的毒没办法被认出来,说明消失很久,这本书恰好年纪很大。” 伏魔录不会知道,在见到“焰狱”二字的刹那,秦萝眼眶几乎是猛地一热,心脏仿佛随时能冲破胸膛。 她四处搜寻那么久,翻遍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古书…… 终于找到了。 能让小师姐变好的办法。 也是让小师姐能重新露出微笑、避免那个命中注定的悲惨结局的办法。 小姑娘用力吸了吸鼻子,原来高兴到极点的时候,也会想要掉眼泪。 “也罢,试试就试试吧。” 伏魔录不忍打击小朋友的信心,迟疑道:“不过,就算真是这种毒,你能找到这些制作解药的药材吗?凉川雪草和决明花倒还好,关键是那归一莲,听闻百年难得一见——” 等等。 它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奇怪,我怎么觉得……归一莲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此话一出,秦萝同样愣住。 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的心跳,又开始砰砰砰跳个不停了。 “主人在上。” 伏魔录低喃:“不会这么巧吧。” 窗外涌来清朗如水的春风,在斑驳跃动的光影里,坐于桌前的女孩低下脑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精致请柬。 那是新月秘境给每个弟子发来的邀请函。 秦萝深吸一口气,按耐住胸口剧烈的咚声,目光径直来到最后一行。 [为表彰试炼魁首,各宗将以下列天灵地宝作为奖赏:月明珠、清幽草、摘星符……] [归一莲。] 新月秘境的入口,位于沧州南边的苍岚山中。 飞舟缓缓落地,江星燃环视一圈四面八方的花花草草,双手叉腰:“这地方只能算得上荒山野岭,我们实际的沧州可比这儿繁华得多。等试炼结束,我带你们去主城玩。” 沧州商贾云集,是九州之内最为富庶的一处宝地,听说处处皆是亭台楼阁、华服美食。 秦萝瞬间被勾起兴趣:“好耶!”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想办法拿到这次考试的第一名。 这也太太太苦恼了。 秘境入口位于石壁之中,苍梧仙宗抵达之际,周围已有不少人静候多时。 江星燃不愧为交际花,环抱着双手缓声介绍:“那群蓝色衣服的是宁州留仙观弟子,法修。” 秦萝闻声看去,见到一群高挑的哥哥姐姐。 比起同为法修的江星燃,留仙观弟子皆是面目和善,自有一番山水中滋养而出的温润如玉,加之身穿浅蓝色门服,遥遥望去,如同隽永山水画。 为首那人与她四目相对,无言皱了皱眉。 “那几个拿着刀的,是沧州傅家人。” 江星燃道:“最前边那个名为‘傅清知’,听说天赋极高,打遍同龄人无敌手。” 秦萝了然:“你也被她打败啦?” 江星燃:…… 江星燃轻咳:“失误而已,而且她年纪比我大,欺负小孩不算数的。” 傅清知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与谢寻非一般大。 她只粗略束了个马尾,五官精致而冷冽,身穿一件款式简单的雪白长衫——过于繁琐复杂的长裙,只会阻碍出刀的动作。 很巧,傅清知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同样皱了眉头。 秦萝呆呆摸了摸鼻尖。 对哦,好像……在整个修真界的同龄人圈子里,她都是出了名的讨人厌和不受欢迎。 一出场就成了没人喜欢的反面角色,秦萝悄悄瘪瘪嘴,把目光移到另一处地方。 在树林前面的阴影里,站着几个黑衣服的男孩。 他们正聚作一团,不知低声讨论着什么东西。其中最高的那个似有所感,忽然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一个五官英挺、瞳仁像琥珀一样的哥哥。 与其他人不同,他居然朝她笑了一下。 秦萝得了这个笑,也兴奋地咧开嘴角,下一瞬,却被江星燃敲了敲脑门:“你还笑!不觉得那家伙很明显不怀好意吗?” 秦萝摸摸脑袋:“……啊?” “那是卫州姬家的人,看着你的那个,是少家主姬幸。” 全身明黄的男孩冷哼一声:“姬家是九州一等一的邪修世家,专练一些稀奇古怪的邪法。虽然他们声称没做过残害人命的事儿……但你懂吧,这种明里暗里的东西,没人能说清。” 在整个九州,邪修永远是风评最差的一类人。 不怪他心存芥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邪修害人的事例从来都是层出不穷,要想完全给予姬家信任,恕江星燃做不到。 “如果他们是坏人,应该不会被邀请参加新月秘境吧?” 秦萝又朝那小少年挥挥手:“你看,他还向我打招呼!” 她还真是一视同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因此而吃亏。 江星燃在心底叹了口气,忽地眸光一闪:“别傻笑了——秘境开了。” 秘境准时开启,整座石壁发出惊天巨响,如同从正中被利刃劈开,逐渐向两侧分离。 伴随石壁一分为二,抬眸观望这副景象的,除了即将入境的小弟子们,还有山崖上各大家族门派的长老。 秘境里处处设有留影石,不但能监测小弟子们的一举一动,也能确保孩子们不会遭到性命之忧。 江逢月寻了个阴凉处坐下,靠在自家道侣肩头。不远处是傅家家主傅霄,以及留仙观宋道长。 “那位便是萝萝吧。” 宋道长轻捻漆黑长须:“我上回见到她,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婴孩,几年未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这位道长凡事讲究一个道骨仙风,特意留了巴掌长的胡须,奈何年纪停在二十一,黑漆漆的络腮胡子杂草般一长,不像道士像土匪,仿佛随时能够倒拔垂杨柳。 江逢月嘿嘿笑,递给他一块白玉糕。 秘境中的画面徐徐展开,一面面水镜映出每个弟子身边的景象。在她正对面,便是一个身着薄粉襦裙的小女孩。 进入秘境之后,每名弟子都会同时陷入一段幻象,用来引出此次试炼所要完成的任务。 老家伙们保密做得极好,连江逢月也未曾听闻风声,这会儿兴致勃勃抬了眼,与秦萝一起打量周边景色。 一个山洞。 山洞狭窄逼仄,见不到太多光亮,只有一把长剑散发出幽冷白芒。秦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在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闻见浓郁血腥气。 识海里的伏魔录如同之前约定的那样,在她脑子里循环高歌由秦萝亲自教授的《好运来》,从而减少一些小朋友心理上的负担。 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在山壁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闷然声响。石块簌簌掉落,她见到一个靠坐在角落的男人。 他奄奄一息、浑身是血,手边是一把断裂的长剑,以及几张沾满血迹的符纸。 伴随一声轻咳,男人竭力抬起脑袋。 “你……是什么人,怎会来到此地。” 他说着皱起眉头,因疼痛而颤抖不停:“来不及了……它们,它们即将冲破封印,一切全都完了……” 秦萝赶忙整理思绪:“你你你先别说话,我身上有疗伤的药,先把血止住——” “来不及了!” 男人振声:“我已是必死之人,能遇见你,也算有缘。如今封印将破,很快便是百鬼夜行、为祸世间,要想阻止一切的发生,只能靠你了!” 秦萝被他突然加大的音量吓了一跳,沉默瞬息,又见男人再次开口:“你听我说,阻止灾变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到、找到那个东西,在——”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秘境外的江逢月打了个哈欠。 按照那群老家伙的惯例,掐指一算,时间到了。 果不其然,一个“在”字堪堪出口,山洞深处突然传来更为猛烈的撞击之声。 撞击生出的巨力四处蔓延,整个山洞都有了坍塌之势,男人兀地咬牙,拾起地上断剑。 “有东西要出来了,你留在此地必死无疑。” 他起身:“快走!这里有我来牵制!” 秦萝懵了一下:“可、可是里面的东西还没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跑啊。” 工具人的本质是复读机:“来不及了!快跑!” “那那那,”秦萝声音更急,“我要找什么东西,它在哪里?” “来不及了!快跑!!!” 秦萝:…… “……没用的。” 伏魔录停止大唱特唱《好运来》,咳了两嗓子:“这只是引出后续剧情的开场,这人不可能透露更多东西。要是一开始就让你知道关键信息,通关试炼岂不就易如反掌。” 全是一些让人搞不懂的规则。 比如“每每想要说出关键信息,讲话的人就会死”,关于宝藏藏匿的地方、杀人凶手的名字、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 又比如“坏人前来追赶,必有一人当作肉盾前去拖延时间”,起不到太多作用,还会白白把命送掉。 不行啊。 秦萝很认真地想,她要帮小师姐拿到归一莲,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把谜题解开。 而此时此刻,谜底就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它们快来了……跑啊!快——” 男人仍在声嘶力竭地嚎叫,然而毫无预兆地,剩下的台词却全盘卡在喉咙里头。 一瞬疾风起,秦萝把全部灵力汇于掌心,深吸一口气。 “这段开场可算是完了。” 宋道长慢悠悠看完自家弟子的水镜,乐呵呵偏过脑袋,待看清秦萝那边的景象,不由哈哈大笑:“哟!萝萝从哪儿找了个巨型大棒,小小年纪,舞得倒是虎虎生风啊!” 他说着一顿,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笑容僵在嘴边。 ……不。 那好像,不是什么巨型大棒。 山洞之中,一阵狂风倏起,大棍顶端有黑发狂飞。 一双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两两相对,同样震悚,同样茫然,也同样地,跟见了鬼似的怀疑人生。 那他○的,是个人。 而秦萝把灵力汇集在掌心之上,双手一举,便将那人笔直地横在头顶,一双小短腿飞也似的狂奔,活像个扛着甘蔗的矮萝卜。 男人满脸茫然地复读:“快跑啊!它们要来了!别管我,跑啊!” 宋道长:…… 这,啥,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宋道长:“救命啊!秦萝她把泄底人物扛跑啦!崩啦,这剧情崩啦!” 第27章 秦萝被吓出乱码:“卟嘎哔#%…… 悬浮于半空的水镜光影浮动,无比诚实地呈现出每个弟子身边的景象。待得开场画面尘埃落定,幻境外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潮。 起因是宋道长那声海豚音似的惊叫。 众所周知,试炼无外乎是“遇见危机、搜寻线索、抽丝剥茧、最终解决危机”。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中间一系列跌宕起伏、斗智斗勇的过程—— 至于“遇见危机”,由于在这一阶段很难有什么发挥实力的空间,往往按部就班,走个过场就够了。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因此当绝大多数弟子进入秘境,看见男人舍命相护、命不久矣之际,都会毫不犹豫顺应剧情,尽快离开那处即将崩塌的山洞。 毕竟洞穴深处的东西显然不好对付,若是想逞一番英雄,留在洞中与男人一同御敌,恐怕会牺牲得极为惨烈。 可是—— “这个、这个,”百乐门二长老目瞪口呆,“要是她把人扛出去,线索不就全泄露了吗?这算违规吧?” “新月秘境那么多条规矩,从没讲过不能把人带走啊。” 一道女声传来,乍一听去温婉清凌,宛如翠玉击石,然而细细一辨,便显出几分懒散张扬的揶揄之意。 说话的女修身着一袭白裙,眉目皆是淡雅如画,此刻懒懒靠于一株古树之下,林叶洒落斑驳光晕,好似碎金点点,尽数散在眼前,引来缕缕清波流盼。 她身侧立着的少年同样仙姿佚貌,闻声颔首:“师尊说得是。” 正是苍梧仙宗的齐薇长老与其亲传弟子云衡。 “倘若当真遇上致命的危险,肯定是第一时间带着同伴逃走才对啊。” 齐薇长了张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说起话来却是随心所欲,末了扬唇笑笑,眸光微闪:“按部就班多没意思,这样才有趣嘛——再说了,之所以置办这出幻境,不就是为了锻炼弟子们的胆识与谋略吗?” “可是,”有人迟疑道,“要是她真能从这人嘴里直接打听到线索,对于其他弟子来说,会不会不太公平?” 比如另一边的江星燃。 他死活找不到线索,只能在山下镇子里抓壮丁似的逮人,逢人便梗着脖子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本应该壮烈牺牲的陆仁嘉,就是用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救了他。 齐薇满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办法是人想的,他们自己走了冤路,脑袋转不过弯,怪谁?” “公不公平无所谓啊。” 江逢月没心没肺地笑:“萝萝玩得开心就好。”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的傅霄便沉然开口:“秦小道友的法子确实出彩。” 傅氏乃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刀修世家,比起剑修们的清逸冷冽,刀修更显出几分势如破竹的凶悍与凛然。 他身为傅家家主,外表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剑眉星目、面容冷硬,显而易见地不好亲近,一把长刀负于脊背,隐约淌出暗色流光。 男人沉默一瞬,继续道:“九州之内危机四伏,比起秘境,变数更多。待他们日后离开宗门家族庇护,倘若一味墨守成规,只会吃亏。” 在这一点上,他的女儿无疑落了下风。 水镜忽暗忽明,傅霄默然抬眸,凝视着画面中的白衣少女。 傅清知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已是个不容小觑的刀客。和其他人一样,由于知晓山洞里的景象不过是出引子,少女一板一眼走完了剧情,匆匆逃出即将坍塌的洞穴。 山洞崩塌的巨响震彻云霄。 男人无言蹙起眉头。 秦萝这番操作虽然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但也仅仅只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注意。 既是秘境试炼,归根结底要以实力说话。她只能称得上在情急之中耍了个小聪明,至于试炼头名究竟花落谁家,如今仍是未知。 而毫无疑问,就算误打误撞走了捷径,秦萝夺魁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一个以顽劣不堪、不求上进而闻名大半个修真界的小姑娘,实在不应该对她抱有太多期待。 于是水镜忽闪,修士们停下议论,再度抬眸。 围观的长老们目瞪口呆,新月秘境里,伏魔录同样满脸问号。 它压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眼睁睁看着秦萝把灵力聚在手上,举起男人便是一通吭哧吭哧的狂奔。 她一双小短腿一前一后晃得飞快,双手伸得笔直,被举在手里的男人同样笔直,整幅场景可谓诡异又滑稽,还莫名透出一点点呆。 山洞坍塌的声响轰隆隆,秦萝趁着奔跑的间隙回过头去,在漫天烟尘里,见到一团团腾空而起的黑影,以及凌乱飞舞、几乎被碾作碎屑的纸符。 “看见洞口贴着的那几张黄符没?” 伏魔录悄声:“这个山洞应该镇压着某种十分强大的邪祟。那些符纸一看便是时日已久,如今效力渐渐退去,被镇压的玩意儿随时可能冲破禁制。” 它若有所思,说着加重语气:“还好你跑得快。要是稍微慢上一点,说不定就邪气入体彻底玩完,被踢出秘境了。” 设置幻境的人,显然加大了这场试炼的难度。 新月秘境里全是练气与筑基初期的弟子,而山洞中的东西邪气很浓,最不济也是个筑基高阶,仅凭他们的修为,绝不可能轻易胜过。 “不过山洞上的符纸尚未完全脱落,说明那玩意儿仍然处在禁锢之中。” 伏魔录继续道:“至于应该如何巩固封印,将它重新封印,应该就是这次试炼的重点内容了。” 秦萝一边听一边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她力气不大,之所以能抬起一名成年男性,全靠灵力加持,将男人撑在半空。这会儿灵力濒临枯竭,矮矮小小的圆萝卜终于支持不住甘蔗的重量,把他吭哧一下放在地上。 男人呆呆看着她,双眼失去高光。 对于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叔叔。” 秦萝长出一口气,扬了扬小鼻子:“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放心,这里不会有危险啦。” “我怎么感觉,”伏魔录眼角一抽,“这人有点傻?” ……不过说来也是啦。 这男人只是个走过场的必死角色,拿着断剑嗷嗷几句就能光荣退休,恐怕连设置幻境的人,都没想过给他添加别的什么台词。 倘若仅仅把他扛出山洞,就能省略中间所有调查取证的步骤,那这出试炼未免也太儿戏—— 男人浑浊的眼珠悠悠一转,因疼痛猛地皱起眉头:“多……多谢小道友。我乃月落山弟子陆仁嘉,此次离山,是得到师父传讯,前来查探这处五十年前设下的封印。” ——结果还真就一五一十全盘讲出来了啊!这就是你们正道的正经试炼吗! 伏魔录心情复杂,看一眼呆呆小小的秦萝。 秘境里全是不到十四岁的小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称得上一声“儿戏”。 “据我师祖所言,山洞里封印着诸多邪祟与恶灵,在阵法最下方,更是镇压了一个杀人无数的怪物。” 陆仁嘉道:“我前来此地,原本只需加固阵法便是。没想到经过五十年的风吹日晒,符纸的灵力早已消退大半,而那怪物虽然受到压制,修为却不降反增,日日夜夜企图冲破禁锢——我抵达山洞的时候,已有不少恶灵破阵而出了。” 所以他才会说是“百鬼夜行”。 秦萝板着脸:“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它破坏阵法呢?” “我师父说过,那怪物颇为凶恶,当年他为以防万一,特意在这座山林最深处的神庙里藏了把镇邪剑。只要我们前往那座庙宇,就能利用镇邪剑的力量驱除邪祟、重筑阵法。” 陆仁嘉一面说,一面微微抬头,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只不过……如今妖邪四散,尽数盘踞于山林之中,我又身受重伤,连站立起身都难。仅凭你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寻到镇邪剑。” 伏魔录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剧情总算慢慢回了正轨。这陆仁嘉活该是个路人甲,就算秦萝把他从死局里救出来,也绝不可能真正将其纳入队伍,为她卖力。 秦萝抬头望一望远处黑雾弥漫、隐约可见鬼魅身影的深山,又低头看一看男人满身狰狞的血口。 山中的确凶险,而他也的确寸步难行。 秦萝:“你受伤真的好重哦。” 秦萝:“不过——完全没关系!” 幻境之外,正在喝茶的宋道长猛地咳了出来。 小萝卜丁双眼亮晶晶:“爹爹娘亲为我准备了特别多伤药,我娘说了,就算是半死不活,也能很快医好。” 对不起,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宋道长静静看一眼江逢月与秦止。 夫妻俩同时抬头,假装四处看风景。 “啊这个……” 陆仁嘉迟疑:“如此贵重的天灵地宝,还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吧。” “没问题呀。” 秦萝兴致更高:“我小师姐说过,要努力帮助身边有困难的人。” 宋道长默默看一眼楚明筝。 纤瘦的少女面无表情,加入四处看风景的队伍里。 “让我看看,这个地方——” 秦萝在心里打好了主意,说着仰起脑袋,进入秘境后的第一次,开始仔仔细细打量周边景色。 新月秘境处处是山川河湖,他们正置身于其中一座山脚下。 这会儿正值傍晚,天边是非常应景的黯淡血红。洞穴散发出的黑雾缭绕林间,树木嶙峋的影子宛如魑魅魍魉,在暮色中轻轻摇晃。 向更远一点的方向看去,能望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小镇。 “晚上进山太危险,不如我们先去镇子里为你疗伤,等明天太阳出来,再一起去找镇邪剑吧!” 说到最后,秦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压低音量:“而且之前把你举得那么高,我也有点累了。” 陆仁嘉双目无神,怀疑人生。 被一个小孩笔直笔直举在手里,这种事难道是他的错吗?是吗?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只想赶紧打卡下班的打工工具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才要继续留在这种鬼地方加班? 累了,毁灭吧。 “怎么感觉,这人的表情……” 秘境外的云衡眼角一抽:“和我被师尊强制留在学宫里,不眠不休修炼两天两夜的时候如出一辙。” “而且按照人物设定,他作为一个心怀苍生的正派修士,定不可能让萝萝独自一人前往密林。” 眼看陆仁嘉眼含热泪道了句“义不容辞”,齐薇哈哈轻笑:“也算是上了贼船啰。” 一旁的宋道长轻捻长须,眸光稍动:“不过……比起陆仁嘉,似乎出现了个更有意思的人。” 山洞里的景象是所有人都会共同经历的幻境,等幻境结束,会被随机传送到附近的各处角落,直到那时,才算真正进入了新月秘境。 因而理所当然地,在秦萝周围,会出现别门别派的弟子。 江逢月唇角带笑,仰面看向其中一块水镜。 镜中是与秦萝所在之处一模一样的参天密林,苍黝夜色中,倏地现出一道修长身形。 一个五官深邃的小少年,眉眼尽数藏匿在树荫里,月光落下,映亮一双琥珀色眼瞳。 那是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然而不知怎地,竟在月色下隐隐荡出几分噙了笑的邪气,如同黑暗之中悠闲自在的狩猎者,随时会将不远处的猎物开膛破肚。 “……姬幸。” 秦止拧眉:“想做什么这小子。” 邪修一道秘法众多,多以他人的生魂骨血提升自身修为,是九州之内最令人不齿的一类道法。 姬家声名在外,算是少有的不会滥杀无辜的邪修氏族,故而他并不排斥姬家,对姬幸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 身为一名老父亲,秦止排斥的,是所有企图靠近他女儿身边的臭小子—— 尤其水镜里的姬幸满脸若有所思,盯着萝萝不知在想什么东西,一看便是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一向杀伐果决的剑修终于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 如此饶有兴致盯着一个陌生人,只有唯一一种合理的解释。莫非……他觉得萝萝是个不错的对手,要与她决斗?! 秘境中的姬幸本人自然不会知晓剑圣的思忖。 少年如猫一般蹲在树干上,琥珀色瞳孔暗光浮动,半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她居然把那个必死的角色带出来了。 他听说过秦萝的名字,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今日一见,果真有些意思。 老实说,对于这次秘境的任务,他压根生不出半点兴趣,若不是爹娘逼迫他来到沧州,姬幸甚至不会到这个秘境里来。 名门正派光风霁月,总爱弄些花里胡哨的试炼比拼,整日累死累活,也不晓得是为了证明什么东西。 不像他,只要觉得有趣,那就万事大吉。 譬如现在……那个男人的存在,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场一板一眼的试炼实在无聊,他决定让它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 少年抿唇无声笑笑,手中灵力聚拢,出现一个精致的圆形木质小盒。 木盒被轻轻打开,在姬幸含笑的注视下,浮现起袅袅一缕黑烟。 “那是……禁锢邪祟所用的聚魂匣。” 宋道长蹙眉:“他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去对付秦萝?” 秘境里分明有过规定,胆敢伤害其余弟子,定会受到不留情面的严酷处罚。 邪修不愧是邪修,做这种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秦萝这边已然是暗潮汹涌,他暗暗捏了把汗,余光无意间晃了晃,落在一旁江星燃的水镜上。 好家伙。 那小傻瓜蛋还在满大街地一遍又一遍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聚魂匣中的黑影缓缓凝聚成形,而另一边的秦萝在心里敲定主意,正满怀期待地仰起脑袋。 顷刻之间,疾风倏至。 伏魔录拔高音量:“秦萝,小——” “小道友,当心!” 它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更为撕心裂肺的呼喊骤然打断。 七窍流血、满身伤痕的陆仁嘉竟凭借无比顽强的意志力,于顷刻之间突破人体极限,跨步而上,一举挡在了秦萝面前! 他神色是痛苦的,心灵却是像鸟儿一样自由的,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以哀景衬乐情”—— 哈哈哈让他死吧!他想下班!!! 秦萝反应很快,在同一时间匆匆抬眸。 不远处的丛林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生出了团团黑雾,随着雾气加深,逐渐凝成一道拥有实体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四散的黑发飘于半空,如同蔓延疯长的水草。长发愈黑,便衬得脸颊愈发惨白,一双眼睛则是充斥着刺目的猩红,毫不掩饰其中杀意。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伏魔录,也因它散发的瘆人气息打了个哆嗦。 它心有所感,默默看一眼秦萝。 秦萝此生见过最大的反派,是把小羊丢进锅里的灰太狼。 乍一见到如此富有冲击性的场面,小朋友的两只眼睛彻底失去高光,化身一动不动呆头鹅。 “你、你别怕——唉也不是,怕归怕,你先听我说!” 伏魔录一个头两个大:“这怪物看起来可怕,其实就是个大脑袋,实力与你相当。你就当、就当它是个穿着一身黑、脸上涂了粉的大婶,这样一想,是不是还挺有亲和力的?” 它说到后面连自己都觉得扯淡,嗓音越来越小,后来实在找不到话讲,情急之下小嘴叭叭:“千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被它伤到就完了!陆仁嘉挡在前面,能勉强把它拖住一会儿,实在不行你就赶紧跑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秦萝强忍着头皮发麻,终于缓过一些神来。 ……对哦,陆师兄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正挡在她跟前。 她被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可是—— 要是她跑掉,陆师兄一定会死的。 她和陆望江星燃约定好了,将来都要变成很厉害的人,如果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她会一辈子鄙视自己的。 陆仁嘉仍在拼死抵抗,即将耗尽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与此同时,小小的女孩身形微动。 伏魔录本以为她会逃掉,对于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并不是多么羞耻的选择。 可秦萝却兀地握了握拳头。 秘境之外,江逢月嘴角勾起一抹清浅微笑;懒懒靠在树干的齐薇忽然挑了眉头,脊背微直。 云衡眉心用力一跳。 那个他一向看不太起的小女孩……居然在此刻祭出了问春风。 法器引出的白芒轰然铺开,映亮秦萝澄澈的杏眼,以及不断轻颤着的指尖。 邪祟发出凄厉嚎叫,长发乱舞,再度向着二人俯冲而来。当青年修士咳出一口鲜血的瞬间,一道人影决然护在他身前。 陆仁嘉:——? 伏魔录在识海里一蹦三尺高:“快快快,你的《千机引》!再不济《登楼雀》也行!它它它过来了!!!” 不行……太快了! 莫说秦萝,哪怕是修为有成的筑基修士,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奏出一段完整音律。 更何况那邪祟的模样实在骇人,小朋友能挺身而出就已是不可思议,这会儿看着它越来越近的狰狞大脸,只怕早就大脑一片空白,记不起任何曲谱。 伏魔录一颗不存在的心提到了不存在的嗓子眼:“能能能能行吗?” 秦萝被吓出乱码:“卟嘎哔#%&——” 早在上前的那一刻,她就料到会来不及。 可是也、也不要小看她啊! 手心触碰到冰凉的筝身,秦萝深吸一口气。 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小小的圆团子指尖用力,却并非落在筝弦之上,而是笨拙一抱,把整个问春风高高抡起。 ——赐予她力量吧!齐天大圣葫芦娃美少女战士迪迦奥特曼! 与琴筝狠狠相撞的一刹那,圆滚滚的大脑袋笑意骤消,终于露出了一丝疑惑与茫然的神色。 戴上痛苦面具,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陆仁嘉呆了。 宋道长愣了。 美滋滋看戏的齐薇终于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笑,几个瞬息之后,更是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仿佛命运般的邂逅,生来便有的契合。问春风如同一根巨型棒球棍,与飞头两两相撞,将后者猛然击飞。 圆润的黑影于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度,途经不远处的密林时,似是撞到什么东西,发出重重的一声“咚”。 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从树梢上应声而落。 球,进了。 “噗——” 宋道长一口凉茶喷出来:“那是姬、姬幸?他被自己放出去的飞头蛮击毙了???” “这叫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报应啊。” 齐薇十分快乐,笑个不停:“说不定,萝萝还真能治一治那臭小子,看他今后敢不敢这样拽。” 秘境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秘境里的秦萝却是被吓得当场愣神。 “伏伏,我我我是不是打中人了?” 伏魔录:…… 伏魔录:“也可能是只树上的狒狒。” 人影落地的位置距离她不算太远,秦萝匆匆塞给陆仁嘉几颗救命的药,噔噔噔跑向密林里头,没费多大功夫,就在树下望见一道略显熟悉的人影。 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她好像见过。 “晦气。” 伏魔录不悦:“怎么是这小子。” 它一句话说完,秦萝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 一双琥珀色眼睛生无可恋,脑门肿了个巨大的包,像是中过什么毒,皮肤变成浅浅紫红色。 是那个曾经对她微笑的邪修哥哥。 这小子总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伏魔录对姬幸没有好感,强忍幸灾乐祸:“那团邪祟有毒,他中了。” 于是秦萝面上的愧疚之色更浓。 “对、对不起!” 粉色的圆萝卜匆忙上前,倏地蹲下双腿,低头从储物袋里翻找解药:“那个只有脑袋的姐姐太吓人了,我不知道你在树上,当时一时心急,没想到会打中。你等等,我马上给你找解毒的万灵丹!” 姬幸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目光冰冷。 他在很认真地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修为比秦萝高出许多,之前特地隐藏了气息,理应不会被她发现。 然而猝不及防正中他脑门的飞头、秦萝这副认真道歉的模样,一切都显得颇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指不定就是由她精心谋划的局,用来实施对他的报复。 按照秦萝在修真界里的风评,姬幸越来越相信这种可能性。 真乃毒妇,恐怖如斯! “你你你是不是很疼啊?对不起,别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说不定还会那什么,急、急火攻心,让身体里的毒更凶。” 秦萝脑子里一团乱麻,说到最后还是觉得歉疚,吸了吸鼻子,声如蚊呐:“是我不好,你要是实在生气,就骂我吧。对不起。” 姬幸:…… 说老实话,他起初是有些羞恼的。 秘境外有无数长老在全程旁观,他出了这么大的丑,自此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但听她这样说—— 少年无言抬眸,看了看眼前小小一个的萝卜丁。 两只眼睛像是圆滚滚的杏,含着小心翼翼的胆怯与关切,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耳朵和脸颊尽是浅浅的薄粉。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却像把锋利的刀,噗地一下,就把他满心的烦躁戳破一道口子,簌簌开始漏气。 这让人怎么生气嘛。 ……啧。 无论这番道歉是真是假,他总有机会进行清算。这次秘境试炼还长,不急。 姬幸别开脸颊:“算了,你把毒解开就行。” 好——可——爱—— 江逢月看得满脸带笑,就差在脑门写上“我女儿修真界第一可爱”几个大字,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若是我生气的时候被这样一哄,哪还顾得上不开心啊。” 一旁的剑圣肃然而立,在心里悄悄记下。 “萝萝这回的试炼,还是挺有意思对吧?” 她说罢笑笑,看向身侧多出的另一道人影:“你好不容易消去心魔,不妨也进去玩上一玩。” 站在女修身旁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已称得上高挑。 与大多白衣飘飘的修士不同,他只着了身款式简单的单薄黑衣,脊背笔挺消瘦,宛如孤松。 少年生了张艷丽且凌厉的脸,冷白皮肤有如玉质,更显出生人勿近的冷色,此刻双眸微挑,目光停留于水镜之上,却牵引出浅浅笑意:“嗯。” 与此同时,与秦萝相邻的水镜。 江星燃满脸沧桑、目眦欲裂,小小年纪便已经背负起了太多未知的谜,就差一夜之间长出胡须:“叔叔,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贴满黄符的山洞,和一套从天而降的剑法?” 江星燃:“呜呜呜我不是骗子也不是邪教,别抓我呜呜呜救命……” 第28章 终极大魔头被提前放出来啦!…… 姬幸被飞头蛮正中脑门,除开一个高高肿起的大包,体内也不可避免中了剧毒。 好在秦萝的储物袋里暗藏乾坤,被她爹她娘硬塞了不少灵丹妙药,这会儿匆匆一翻,便拿出几颗解毒用的万灵丹。 那飞头蛮乃是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灵祟,整颗脑袋被毒雾死死包裹。姬幸这回下手毫不留情,因此反噬到自己身上,自然也被折腾得够呛。 浑身上下的灵力一点点散去,筋脉仿佛变成了软趴趴的细线,一丝一毫气力都使不上来。这种毒后劲极大,即便被秦萝塞了好几颗丹药,也还是有淡淡余威滞留在身体里头。 他觉得很丢脸。 此时此刻秦萝身处秘境,自然不会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等到试炼结束,当她从留影石中亲眼目睹整件事情的经过—— 姬幸可以收拾收拾,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死亡。 那是万万不能发生的事情。他深受家族熏陶,立志成为一名深藏不露、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神秘高手,这样一来,高手没做成,反而成了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大白痴。 他必须干些更加了不得的事儿,用来掰回这一成。 “姬幸哥哥,你好些了吗?” 秦萝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瞥见少年仍在发白的脸,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我娘说,万灵丹虽然可以解毒,但也并不是一瞬间的功夫。要等它慢慢进入筋脉里头,才能消除毒素。” 姬幸勉强扯出一个笑:“无事。” “我和陆师兄正好要去那边的镇子里疗伤,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秦萝看出他在强撑,略微正了色:“这里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你要是一个人留在林子里,说不定会遇上危险。” 她语意坚决,正好如了姬幸的意。 他打定主意要留在秦萝身边搞事情,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一来,就必然不可能同她分开。如今一并前往不远处的小镇,正巧与计划中并行不悖。 于是少年微微颔首,嘴角稍扬:“好。” 山下的小城名为“柔泽”,和山洞、陆仁嘉一样,也是为了试炼创造出来的幻境。 因为山洞坍塌,不少妖魔邪灵冲破了阵法的封锁,盘踞于树林之中。邪祟多以人魂人血为食,其中一些嗅到镇子里的人气,化作徐徐黑烟来到城中。 对于邪气,修真者较之常人敏锐许多,甫一入城,秦萝便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混沌的黑气四散城中,并不浓郁厚重,却神出鬼没,时时能望见几道转瞬即逝的影子。这会儿入了夜,一轮月亮冷冷清清,映出虚无缥缈的烟气,更显诡谲妖异。 她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许多仙门弟子,然而寻了半晌,居然只望见零星几个身穿门服的影子。 “之所以看不见太多修士,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会参加幻境试炼。” 一路行在街道上,姬幸轻声为她解释:“新月秘境里的试炼,是整个修真界出了名的难。不仅要抽丝剥茧,逐一推断各种线索,更要面对筑基以上的对手——因为难度太大,往往好几次试炼下来,都没有一个优胜者。” ……虽然到了秦萝这里,“推断线索”那一环基本不存在。 “这座小镇只是人为制造的幻影,无异于秘境里的冰山一角。除却此处,新月秘境其实十分辽阔,并且处处藏有机缘与珍惜灵植。” 姬幸耸肩:“比起吃力不讨好,去尝试一件九成会失败的事情,倒不如去别的地方碰一碰运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运,能撞上秘境里独有的宝贝。” 更何况,进入秘境的弟子那么多,最终能拿到魁首的,也不过区区一个。 对于绝大多数实力平平的小弟子来说,费时费力、与各大宗门世家里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们争抢头名,实在称不上多好的选择。 秦萝瞬间苦了脸:“真、真有这么难吗?” 没错,就是很难。 幻境之外,齐薇悠悠品了口茶。 她旁观过无数场发生在新月秘境的试炼,对那群设计者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根据那群老家伙的习惯,会先给弟子们一点希望和甜头,等剧情发展过半,再猝不及防来上一场大反转,把难度陡然拉高。 真真无愧于他们恶趣味十足的理念:要让孩子们感受来自社会的毒打,自此收敛心性,再不敢自认“老子天下第一”。 以秦萝所在的任务打比方,在搜寻线索的过程中,剧情人物会有意无意透露一些情报—— 例如“只要找到神庙里的镇邪剑,就能重塑阵法”、又比如“一切都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破局不算太难”。 于是小弟子们满心欢喜,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殊不知其实在搜寻线索的漫长过程里,阵法的灵力已被消耗殆尽。 在他们拿到镇邪剑的一瞬间,也就是邪魔出世、阵法彻底崩溃的一瞬间。 不过嘛—— 女修扬眉笑笑,接过小徒弟递来的桂花糕,心情大好。 秦萝直接把陆仁嘉从山洞里救出来,免去了所有冗长复杂的探秘阶段。以她的速度,说不定真能在阵法失效之前,把洞穴深处的邪魔重新封印。 这样一来,那群老家伙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有趣。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了。 “医馆,医馆,医馆在——” 如今情况究竟如何,秘境里的秦萝自是当局者迷。对于她来说,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是把半死不活的陆仁嘉送进医馆,从而保住他的一条命。 陆仁嘉本人:…… 双目无神。 他们一行对柔泽镇人生地不熟,全是外来的生面孔。 这会儿黑雾弥漫,城中百姓发觉不对劲,又纷纷躲进屋子里闭门不出,一来二去,好一会儿才找人问出了前往医馆的道路。 没成想医馆的牌匾堪堪映入眼帘,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救、救命——小道长救命!” 秦萝心头一动。 她与姬幸离医馆还有段路程,屋子里的人定然不可能是向他们二人求救。 果不其然,那道仓惶的女音刚刚落下,便有另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传来:“你们都出去!快走!” ——江星燃! 在秘境听见朋友的声音,无异于他乡遇故知,能让人兴奋得两只眼睛布灵布灵。秦萝向前匆匆跑了几步,果然望见江星燃的身影。 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白衣执刀、身法极快的女孩,衣袂翻飞之间,长刀嗡鸣如龙。 姬幸不耐皱眉:“傅家的傅清知。” 一个看起来就十分麻烦的人。 傅霄是个冷冽严肃的性子,几个孩子同样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全是沉默寡言的模范刀客。 傅清知小小年纪,便修习到了家传刀法第二重,传闻天赋异禀,是整个傅家最寄予厚望的小孩。 像这种冰冷死板、嫉恶如仇的性子,说不定会扰乱他的计划。 医馆里的人跑了个精光,只剩下江星燃、傅清知与几道不停晃动的黑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亏不久前那颗飞头的锻炼熏陶,与它相比,眼前这种黑乎乎的影子显得无比正常、无比可爱、无比和蔼可亲,以至于秦萝横生了满心的亲切,就差抱住它们叫一声“你好家人”。 灵力汇集于指尖,问春风随之显形。 这是秦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战斗。 《千机引》快且疾,就像小师姐与娘亲曾经教过的那样,把灵力通过指尖传递到琴弦,让每一道音律都能感知到灵气波动,化音为攻。 音调起伏如潮,灵力便也腾涌似浪。乐音所过之处,竟于虚空掀起道道气浪,宛如一把把无形之刃,撕裂周遭浮动的影子。 江星燃扭头,在乱局中咧嘴一笑:“秦萝!” 始终在一旁看热闹的宋道长,终于稍稍挺直了后背。 他曾经见过秦萝几次,说老实话,那孩子虽有一定的音律天赋,在灵力与神识的使用上,却堪称一塌糊涂—— 就像在用属于别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操控不好。 他清楚明白秦萝的实力,之所以旁观她的水镜,绝非认为那孩子能夺得魁首,而是纯粹无聊,想看看还能耍出什么骚操作。 当时秦萝抡起问春风的那一砸,他虽然欣赏这番勇气,对于她的进攻手段,却是不敢恭维。 不过转念一想,以秦萝的造诣,应该也只能做到那种程度。 其他长老同样怀了这样的想法,因而当初见到抡筝的那一幕,四处皆是善意的笑声。 可是—— 宋道长捻了捻长须,眼底有暗光一动。 虽然对灵力的掌控仍有些稚嫩,但秦萝的这首曲子分明已称得上行云流水,要论效果,或许不比江星燃那些法器灵符差。 江星燃可是个出了名的天才。 ……这次试炼,似乎比他想象中有趣许多。 水镜中一时间白芒如波,刀光、符光与音刃勾连成片,宛如落雨纷然,叫人应接不暇;黑影惊惶逃窜,发出低沉压抑的阵阵痛呼,哀嚎连绵,很快被扼杀在喉咙里头。 这边的对决正值激烈,除宋道长以外,好几个别派长老也一并投来视线,纷纷露出惊异之色。 齐薇挑眉:“一段时日不见,萝萝怎会进步如此之大?” “这段时间里,她可一直闷在房里彻夜练习。” 江逢月笑笑:“那次坠落山边,似乎将她识海中的黑影祛除了。” “不错不错,因祸得福。” 齐薇哈哈,拿胳膊抵了抵身侧的小徒弟:“你师妹这首曲子,弹得还不赖吧?” 沉默的食铁兽抿了抿唇。 若是以前,他定不会给予那不讨喜的小孩过多视线,此刻却不知怎地唇角一动:“……不错。” 他们一言一语,树下的楚明筝同样抬眸。日光映亮少女漆黑的眼瞳,斑驳光影浮动,牵引出一丝久违的笑。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水镜里的女孩形貌稚拙,如今尚且得不到太多关注。可楚明筝知道,就像一颗蒙了尘土的明珠,待得灰烬一日日褪去,那孩子终会显露出无人能及的光华。 她会变得高挑,变得懂事明理,也变得愈发勇敢且强大。而新月秘境,便是一切的引子与序幕。 少女握了握拳头。 她的耳边空空蒙蒙,听不见自水镜传来的乐音,唯有一双黑眸晶亮而温柔,紧紧凝望着秘境里的小姑娘。 ……加油啊。 “邪气是从里面传来的。” 傅清知斩断一缕黑烟,嗓音清冽干净:“快去里面看看!” 他们位于医馆正厅,穿过侧门,便是用来给病人们居住的一间间小房。 病房在走道两旁依次排开,行至走廊,邪气愈强,在狭小细长的空间里,压得秦萝有些呼吸困难。 “我是察觉到这地方突然邪气猛涨,才匆匆赶来医馆的,没想到遇上了傅师姐。” 江星燃手中灵符一闪,击退身前黑雾:“你们俩怎么会走在一块儿?” “我们在山里偶然遇上了。” 秦萝心知姬幸还中着毒,不动声色挪了挪步子,将他悄悄护在身后:“对了!我打听到了重塑阵法的办法,等解决这里的事情,大家可以一起去山里寻找封印用的镇邪剑!” 重伤的陆仁嘉留在医馆门口,偌大房屋里,只剩下四人在疾步前行。随着邪气越来越浓,为首的傅清知暗暗蹙眉。 走廊尽头的房屋里,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烛光忽闪,映亮一方小小的空间。一道女人的幽影悬于半空,身旁黑雾弥漫;房屋地板上浸满鲜血,远远望去,竟是以鲜血画出了一道阵法,阵法中央写有三个大字,在烛火中隐隐生光。 “‘阴蚀妖’——是召唤阵!” 江星燃念出字名,猝然扬声:“不好,这定是从山洞里逃出来的邪祟,妄图来此地召唤洞穴深处的魔头!快阻止它!” “他所说不错。” 伏魔录沉声解释:“医馆位于生气与死气的夹缝之间,此地风水又是极阴,最适宜用来召唤邪物——你看门边的那处空隙,一旦等它将空隙补全,就能引出召唤对象的一部分魂灵。” 秦萝听得认真,另一边的傅清知杀伐果决,毫无停顿,手中长刀倏然一现,伴随疾风掠过,转眼便到了黑影身边。 女人的影子看不清五官,在烛光中摇曳不休,傅清知眉梢微凝,扬刀而起。 “唉,又来了。” 秘境外的齐薇打了个哈欠:“他们还是喜欢往剧情里加些召唤阵,又不能把怪物真正召过来,有什么意思嘛。” 大魔头作为终极任务,当然不可能这么早就被召唤出来。召唤阵不过是试炼的惯用套路,用来激发弟子们的危机感。 有种真把它拉过来溜一圈呗。 另一名长老扬唇道:“傅小道友的刀法又精进许多。” 傅霄闻言笑笑。 这个女儿自幼懂事,从不需要他多加操心,以傅清知的实力,对付这道黑影轻而易举,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可—— 念及此处,男人面上的笑意忽然僵住。 傅清知的刀法一气呵成,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女人脖颈时,却出现了极为微妙的停顿。 少女的长刀愣在空中。 也正是在这刹那之间,黑影毫不留情刺向傅清知脊背,又很快被另一道金光弹开。 江星燃祭出法器,被吓得脸色发白:“你在干什么!” 傅清知的停顿毫无征兆,若不是他反应及时,黑影已将她彻底刺穿。 傅清知被黑影狠狠甩开,江星燃迈步上前。 这并不是多么难缠的怪物,三下五除二便被击倒在地。秦萝上前将少女扶起,在江星燃彻底驱除邪祟时,察觉到傅清知身形一动。 ……就像是想要阻止那道最后的杀手。 “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见这道嗓音,傅清知面色苍白地抬头。 直到与秦萝四目相对,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句话用了传音入密,没办法被其他人听见。 秦萝定是发觉了她那一瞬间的犹豫。 只有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才会令人生出犹豫。那孩子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念及秘境外的无数道目光,对她说了悄悄话。 令人安心的体贴。 “我……我感受到,它很难过。” 傅清知沉默一瞬,暗暗握了握拳:“很痛苦,一直在哭,可是什么也做不到……就像被关在一个小房子里,时时刻刻都在受折磨。” 秦萝愣了愣,板着脸努力调动感官。 小萝卜丁露出遗憾的神色:“好可惜,我什么也感觉不出来。那道黑影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 她说着一顿,眸光忽地动了动:“傅师姐好厉害!这是你的特殊能力吗?” “应该是感灵体质,能和灵体邪祟进行交互。” 伏魔录小声嘀咕:“我还以为这种体质已经灭绝了……怎么偏偏到了一个刀修身上。” 刀修擅杀伐,感灵却是用来超度邪祟的体质,一死一生,可谓水火不容。 若是以这种体质拔刀杀戮,岂不会被邪祟死前的哀怨与绝望日夜折磨么? 水镜之外,傅霄神色如冰。 清知是傅家毋庸置疑的骄傲,方才的所作所为,无疑让他脸上无光。 “接下来应该就是前往林中,搜寻镇邪剑了吧。” 齐薇有意岔开话题:“那阵法只差一点就能完成,倘若阴蚀妖真被召唤出来,会发生什么事儿?” “怎么可能。” 云衡睨她:“他们尚未拿到镇邪剑,一旦那玩意儿方才现身,这几个小孩哪还能活——” 他说到一半,眼珠直了直。 水镜之中,秦萝在安慰傅清知,江星燃在整理乱了的衣襟,而在漆黑角落,还有另一道默然不语的影子。 姬幸,他动了。 一只悄悄咪咪的脚,悄悄咪咪来到了阵法的缺口处。 血迹尚未干涸,被他轻轻一划。 宋道长:…… 宋道长:“不,是,吧。” 救命啊。 这啥,这啥啊!终极大魔头被提前放出来了啊啊啊!继必死的角色被救活后,这几个必活的小东西要死啦!!! 寂静房间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冷的风。 秦萝似有所感,茫然回头。 秦萝:OxO 自阵法中央,一道黑气无声汇集。 前所未有的威压轰然散开,几乎将她压倒在地,当黑气逐渐汇成蠕动着的不规则圆团,秦萝才兀地发现,姬幸已然没了踪迹。 “这这这这不会是——” 江星燃两眼发直:“那那那什么阴阴阴蚀妖?” 宋道长真情实感,几欲吐血:“就是阴蚀妖!快跑!快跑!!!” 姬幸他就是个疯子! 三个高矮不一的小团呆滞一瞬。 江星燃与傅清知同时拉住秦萝的左右手,如同拉着一个晃来荡去的风筝,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姬幸那臭小子,倒是打了手好算盘。” 一名长老皱了皱眉:“先是引出阴蚀妖,再自行藏到绝对隐蔽的地点,留那几个孩子独自对付它。” 宋道长紧张吃手手。 “不过……应当问题不大。” 齐薇凝神望去,若有所思:“设计这场试炼时,应该考虑过制止不当、召唤成功的可能性。道友且看那召唤阵法,简单粗陋、灵力不强,顶多引来阴蚀妖的幻影,无法停留太久,不会对剧情造成太大影响。” 然而如今出现的虽然只是幻影,却也具备了至少筑基初阶的实力。孩子们尚未寻得山中神剑,很难将其打败。 至于姬幸—— 房门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姬幸半阖双眼,无声笑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能想到,他并未抢先跑出屋子逃命,而是藏在门后,与阴蚀妖咫尺之距的地方。 他躲藏的位置绝不可能被轻易发现,毕竟房间里的阴蚀妖不会自行关上房门。 只要静静待在此处,等阴蚀妖离开,便能欣赏到秦萝等人狼狈逃窜的一出好戏。 这只邪祟虽然仅仅是真身的一道投影,对付他们却也绰绰有余。 虽然按照试炼的一贯规定,为了避免难度过高,这玩意不可能停留太久,但—— 少年长睫微动,眼底笑意更浓。 至少能得到短暂的乐趣,那也不错。 浓郁邪气步步向门边靠近,伴随着令人心悸的低沉呼吸。 姬幸懒懒靠在墙边,听着门外兵荒马乱、呜呜哇哇的嘈杂声响,在心底默默倒数。 快去吧。 追逐他们,恐吓他们,他还真想看上一看,面对这般千钧一发的情况,秦萝会怎样应付。 门外嘈杂的声响更大了一些。 少年惬意扬起嘴角,如同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捕食者,隐隐约约地,终于听见秦萝打着颤的声线:“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跑掉!” ——哦? 可她能做什么?以一身所剩不多的灵力、少到可怜的实战经验、以及两个根本靠不住的伙伴。 姬幸没来得及想完。 因为下一刻,秦萝斩钉截铁的嗓音便猛然穿过耳畔。 秦萝:“它它它快出来了啊啊啊快把门关上!!!” 喔,原来是关门。 ……等等。 狭小的缝隙里,少年终于意识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陡然瞪大眼睛。 秦—萝—你—在—干—什—么—? 一只白皙的小手用力握住门把。 狠狠往外拉的刹那,门与墙边的缝隙迅速扩大。眼前遮挡用的门板渐渐远去,姬幸看见灌进来的光。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道光。 秦萝,你好狠。 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绝对是新月秘境有史以来最为尴尬的一瞬间。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他们的相遇太过匆匆,宛如一场无法逃离的邂逅。 失去门板遮挡,狭窄逼仄的房间内,只剩下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四目相对。 秘境之外,看戏的长老们神情呆滞,鸦雀无声。 姬幸看着阴蚀妖,眼底隐有泪光划过,他这一辈子,从没这样无语过。 如果他能开口说话,定会悲伤哽咽:“这是说好的剧情吗?你怎么能遇上我?怎么能?!” 阴蚀妖看着姬幸,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它这一辈子,也从没这样无语过。 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定会嚎啕大哭:“你以为我想吗?我在洞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到这儿来了,我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遇上你啊!搞成这种情况,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一瞬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沉默。 姬幸:呵呵。 被迫营业的终极大怪物发出凄声怒吼,含泪高抬右手,邪气四涌。 小小的身影被一掌拍飞,于半空扬起不羁的弧度,径直穿透高墙与房顶,最终仰面落在街道正中。 秦萝听见一声无比清晰的“啪嗒”。 秦萝被吓得浑身一震:“姬、姬幸哥哥!你不是跑开了吗?怎么会从那里面……” 她斟酌一番语句,好一会儿才迟疑道:“飞出来?” 姬幸仰面望着天空,只觉得蓝天好蓝,白云好白,世界好美。 他为什么会飞出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剧本。 邪修一向我行我素、畅通无阻,按照他最初拟订的计划,自己会成为一个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将眼前一行人耍得团团转,最终彻底破坏幻境剧情,让试炼陷入混乱之中。 就很酷,很帅,很有风格,很让人拍案叫绝。 一想到幻境外有那么多前辈长老,每一双眼睛都目睹了方才发生的前因后果,姬幸恨不得死。 “往事如烟。我见那黑影现身,一时心急逃了出去,没成想被它追上了。” 小少年两眼放空:“不如忘了今天这事儿吧,真的。” 秦萝满心忐忑将他扶起身来,一旁的江星燃双手环抱在胸前:“姬道友,你独自逃开也不叫叫我们?大敌当前,怎能这么不小心呢?今后还要更加注意才是啊。” 这小子自始至终拽得不行,如今在秦萝面前吃了瘪,实在让人心情舒适到不行。 一个姬幸倒下去,还有千千万万个江星燃站起来!待会儿进入山林寻找镇邪剑,就是他一枝独秀的时候了! 念及此处,满身黄澄澄的小不点高高扬起下巴,哼哼一笑:“早就说过外人靠不住,要解决秘境里的这件事儿,最终还得看我。” 江星燃正说得信誓旦旦,忽见秦萝抬了脑袋,正往他身后一眨不眨地看。小朋友心下好奇,转身之际,见到一张贴在墙上的纸质告示。 [告城民书: 近日城中诡事频发,恐有妖邪作祟。 据诸多镇民投诉,有一行径可疑、鬼祟至极的男童四处游荡,该男童言语混乱、形貌沧桑,恐为惨遭洗脑的邪教童工。 拯救童工从我做起!请知情人士速速前来官府!救救孩子!] 再往下,是一张技巧拙劣的画像。 江星燃看看画像,又低头看看自己。 秦萝与傅清知于心不忍,假装四处看风景。 江星燃小嘴一瘪:“不如忘了今天这事儿吧,真的。” 第29章 渡灵体质。 很长一段时间里,姬幸与江星燃双双陷入沉默。 “虽然寻找镇邪剑很重要,但城中也需留人看守。” 傅清知十足贴心,佯装出无事发生的寻常模样,对方才的一切绝口不提:“先不说邪魔作祟,仅仅是这医馆之内,就藏有很大风险——倘若再有别的灵祟如法炮制,用血写下召唤阵法,城中免不了一番生灵涂炭。” 两张形貌憔悴的脸对视一瞬。 出现了,决胜时刻! “还是我去吧。” 江星燃浑身散发无形绿茶之味,抬手摸了摸鼻尖,满目尽是遗憾的神色:“姬幸道友方才弃我们而去,经历了那样一场凌空飞舞,虽然旋转翻飞的弧度很美,但以这副鼻青脸肿——哦不,光荣负伤的模样,定是没办法发挥全部实力。” 说罢,眸光一转,眼底瞬间闪过一缕狠色。 哼哼!临阵脱逃的家伙也想和他斗! “不,还是我去吧。” 姬幸冷笑连连:“江师弟今日上下奔走,那张告示上说什么来着,形迹可疑、形貌沧桑,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邪——哎呀抱歉,我不是说你像邪教童工,我只是心疼江师弟罢了。” 说罢,嘴角一勾,眸中瞬间掠过一道嗤笑。 拜托,脑袋转不过弯的白痴往旁边靠一靠。 如今可谓生死对决,谁能赢下这一场,就拥有了在秦萝和诸位长老面前出风头的机会。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歹毒至极,堪称他们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巨大事故,最令人绝望的是,秘境外的长老们目睹了全过程。 就很让人想去死一死。 密林之中妖邪横生,倘若能随秦萝前去,必然会迎来奋死杀敌的高光时刻。到时候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等秘境结束,他们还是好汉一条。 ——所以绝对不能留在这里守城!否则他们的形象将永远定格在从天而降的人形大饼和被洗脑的某教童工!!! 两道目光恶狠狠地对视一瞬。 江星燃:“倒也不必如此拼命。姬幸道友像大饼那样落下来,啪的一声响我们可是全听见了——那得多疼啊!” 姬幸:“探险也得靠脑子。没有说江师弟脑子不好的意思,不过你一路奔波,为了解开谜题,想必已快要转不过弯了吧。” 江星燃面目狰狞:“&%#¥!” 姬幸撕破脸皮:“¥#%&!” 秘境外有长老默默拿出留影石,记录下这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刻。 “那、那个——” 两个小孩吵得你来我往,由于词汇储备不足,干脆开始意味不明地念经。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响里,一只手颤颤巍巍立起。 陆仁嘉:“我、我勉强算是个仙门弟子,交给我,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两张叭叭不停的小嘴同时停下。 江星燃眉开眼笑,如沐春风:“这不就得了!好兄弟,我一直期待与你并肩作战,今日实乃缘分啊!姬幸道友的身法,我一直是极为佩服的!” 姬幸眉眼弯弯,戾气骤敛:“不错。江师弟的思维之清晰、逻辑之缜密,定能对此次探索大有裨益。” 秘境外的长老心满意足关闭留影石,山中充满快活的空气。 “洞穴里的阴蚀妖一直想要破坏阵法,必须尽快找到镇邪剑,把它重新封印。” 与他们相比,秦萝居然显得十分靠谱,小脸一板,颇有几分领袖的气质:“我们快走吧!” 藏有镇邪剑的神庙,位于山顶最深处。 秦萝拿着手里的长明灯,皱了皱眉头。 比起城中,山里的妖魔鬼怪更多。 他们刚刚来到山脚下,就已经望见好几道倏忽闪过的黑影,山中盘踞的邪气太多太浓,几乎凝聚成沉甸甸的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时此刻在她身边,只有傅清知一个。 上山只有一条路,肉眼可见地邪祟遍布。江星燃与姬幸较上了劲,一路上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一边冲一边逼退妖魔,实打实开了路。 因为较劲太凶,这会儿已经冲到半山腰去了。 “我有个问题。” 齐薇认真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若说想要开道赢得女孩欢心,不应该陪在她们身边,不时安慰几句么?” 云衡蹙眉看她:“为何要赢得女孩欢心?安慰人能比除魔更刺激?她们两人同样是修士,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 一群找不到老婆的笨蛋。 江逢月倚在自家道侣身侧,美滋滋喂了块小甜糕。 还是她的小秦靠谱。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江星燃与姬幸开路后的山林,的确称得上一声“畅通无阻”。 他们的修为都不低,如今被激起全部斗志,如同两只飞奔的小野猪,所过之处寸魔不生,就算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全都奄奄一息躺在路边,无法作恶。 秦萝却有些担心地偏了偏脑袋。 自从进入山中,傅师姐的脸色就一直很奇怪,好像褪尽了血色,满满全是纸片一样的白。 她担心对方生了病或中了毒,运用天道留下的力量召出文字段落,却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写着: [刀道天才,举世无双……至元婴,受心魔所困,道根大损……感灵之体,可与灵魄彼此感应。] 直到许多年后的元婴境界,傅师姐才会因为心魔出事。 秦萝眉头拧得更紧。 傅师姐的心魔会是什么?为什么会困扰她那么多年?她方才又为何—— 对了。 圆乎乎的小团眸光一动。 之前在医馆见到那道黑影,傅师姐就表现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伏伏也对她说过,傅师姐能感受到邪祟的情绪。 山里这么多盘旋的妖魔,要是每一个的情绪都能传递给她,一定十分难受。 “傅师姐,”秦萝压低声音,“你还好吗?” 傅清知默然点头,目光沉沉,始终盯着一处地方。 秦萝好奇望去,不由一怔。 那是个受了重伤的残影,隐约聚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此刻瘫倒在树下,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不见。 邪祟一旦被杀死,就会彻底烟消云散,再也不能进入轮回之中。 手中的长刀感受到邪气,嗡嗡作响。 身为一名刀客,傅清知理应斩草除根——对于她来说,小小的灵祟只需挥刀一瞬便能解决。 可她没办法扬刀。 有的邪祟乃是天生凝聚,更多则是人的魂魄遭受邪气侵蚀,被邪气操控心神,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比如眼前这道影子,又比如医馆里的那一个。 她能感受到无比悲伤的情绪,从那道影子里轻轻溢出来。 这些魂魄被镇压于阴蚀妖所在的洞穴之中,受到日复一日的邪气侵蚀,才最终化作如今这副模样。 说到底,也不过是被那邪魔所害的无辜之人,只可怜口不能言,连求救都做不到。 除她以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透过邪气凝成的外壳,里面那些属于人类的魂魄,正在遭受无穷无尽的苦痛。 傅清知不想拔刀。 她想帮它。 可是……这是绝对禁止的事情。 身为一名刀客,最大的禁忌便是优柔寡断。 不久前她在医馆里遇上那道黑色的影子,就因为一时的怔忪险些遭到重创。秘境外的爹爹一定目睹了全部过程,对她很是失望。 她是傅家的孩子,理应事事做到最好,把手里的长刀发挥到极致,斩妖除魔。 那是她唯一的使命与任务。 倘若因为一个小小的灵祟停下脚步,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秘境之外,一名长老微蹙眉头:“奇怪,清知怎么一动不动?以她的实力,解决那邪祟不是轻而易举么?” 傅霄眸色微深。 手中长刀嗡然发出轻响,仿佛有千钧重量,傅清知徒劳动了动眼睫。 她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心口如有两股乱麻在交织碰撞,直至终于下定决心、握紧刀柄的那一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眼白光。 白光耀眼,向四面八方轰然爆开,少女茫然抬头,望见光线的来源。 竟是手里握着不知什么东西的秦萝。 “嗯?怎么回事?秦萝和傅清知的水镜——” 宋道长年纪轻轻,头一回旁观新月秘境的试炼,见状下意识前倾一些,露出困惑的神色:“怎么变成一团白,什么也看不到了?” “是‘破阵引’吧。” 齐薇把玩着耳边一缕碎发,唇角隐隐含笑:“使用之后能够暂时停止留影石的运作,让水镜陷入混沌之中——她方才不是从储物袋掏出了个白色小团,一把捏碎了么?” 秘境虽然讲求公平公正公开,全程使用留影石记录小弟子们的一举一动,但人人皆有隐私,在不触犯规则、恶意伤人的前提下,允许利用各种法器营造出一段时间的隐蔽空间。 江逢月笑得随心:“确是破阵引。之前在家中偶然见到几个,就送给萝萝带进秘境里玩了。” 一名长老蹙眉:“只不过是驱除一只灵祟而已,她在这种时候拿出破阵引,究竟用意何在?” “小孩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琢磨得清的。” 江逢月懒懒抬眸,望向水镜上的大片莹白。 她能猜出几分那孩子这样做的用意,眼中渐渐腾起略带着欣慰的笑意,目光匆匆瞥过傅霄,口中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女孩子之间说几句悄悄话,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么?” 宋道长被白光晃了眼睛,秘境里的傅清知同样是一阵愣神,过了好几个瞬息,才迟疑出声:“你……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给的破阵引,听说把它捏碎之后,外面的人就没办法看见我们了。” 秦萝低头看了看手掌。 破阵引原本是个圆滚滚的白色小团,被她轻轻一捏,就像水球那样软绵绵炸开,只不过溢出的不是水,而是势如破竹的灵气。 这会儿灵气四涌,仿佛汇成了一个亮堂堂的光罩,将她们二人笼罩其中。 光罩之中浮动着星点一般的缕缕白芒,绝大多数萦绕在秦萝身边,当她薄粉色的裙摆微微一动,便有光点轻颤,向两边荡开。 “可是,”秦萝上前几步,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灵祟,“虽然知道它很难过,我们应该怎样帮它呢?” 她语气很轻,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傅清知耳边,却莫名掀起渐渐加速的心跳。 ……秦萝之所以使用破阵引,是为了她。 秦萝察觉了她的矛盾与犹豫,却也明白她身为傅家传人、在父亲注视下身不由己的苦衷。 只有水镜陷入一片混沌,不再有旁人围观的时候,她才能真正顺从自己心里的想法,迈出从心的那一步。 那是在其他人眼前,傅清知绝不会做、更不敢做的事情。 少女微微张了口,却不知应当发出怎样的声音。有亮盈盈的柔光从秦萝掌心来到她身边,傅清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心口一紧。 也许那种事情听起来幼稚又可笑,也许对于她的身份而言,那样的做法违背了从小到大接受过的全部教诲—— 可如果……去试一试呢? “我——” 她声音很小,却比之前的每次开口都更有力:“我或许有办法。” 秦萝丝毫没有怀疑,很快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 傅清知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红。 面对懵懂稚嫩的孩子,她毋须戴上太过沉重的假面。在这个秘密的空间里,许许多多压在肩头的重担一点点消去,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一步步向前。 从很小的时候起,傅清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妖魔鬼怪大多由生灵所化,被无穷无尽的怨气折磨,丧失理智、只懂得肆意杀戮。 傅家追求一击毙命,对于妖邪从不留情。这是无可厚非的决议,毕竟邪祟皆为恶,几乎不可能被修士感化,与其同它们多费口舌浪费时间,不如尽早结束战斗。 若是本心为恶的邪物,她自能毫不留情一刀杀之;然而极少数时候,挥刀之际,傅清知总会生出一些奇异的感受。 譬如幼年前往一处城郊的荒园除魔,那邪祟分明浑身戾气、作恶多年,与它四目相对的刹那,年纪尚小的女孩却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悲伤,如同沉沉洪水,将她冲撞得无所适从。 邪祟最终还是死于一名师兄的刀下。 临行之前,在城郊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口中,傅清知得知了荒园往事的来龙去脉。 那园中曾住着一家大户,平素行善积德,却受歹人所害,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命,于枉死后爆发出参天怨气,数道魂魄遭到邪气侵染,汇聚成那祸世邪祟。 他们自有不甘不愿,然而长刀挥去的刹那,不但丧失了往生的可能,连向旁人倾诉血泪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让她无所适从的悲伤。 傅清知沉默着抬起视线,将长刀收入鞘中,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 她的双手生满了握刀留下的茧与疤,曾经沾染过不知多少血迹,此时此刻却被白光照亮,显出玉一般的白。 神识缓缓凝聚,指尖触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灵体质,不但能与邪祟灵体产生交互,还可以把澄澈的灵力渡往它们身体之中,尝试消除邪气,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灵体质也被称作——” 伏魔录凝神微顿,凝视着少女指尖溢出的莹白气息:“渡灵体质。” 说老实话,对于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惊异。 感灵体质极为罕见,从多年起就已销声匿迹。怀有这种体质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运用好“渡灵”的能力,更是难上加难。 傅清知不愧是个天才。 她从小到大从未得到相关方面的指导,却已能领悟到渡灵的手段,更为可贵的是心性坚韧、心怀悲悯,居然没被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逼疯。 莹润的光泽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倾泻而下,缓缓淌入黑影之中。 秦萝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景象,倏地睁圆双眼。 光华流泻,于黑影中无声扩散,好似丝丝缕缕的细线勾连成片。光与影交织缠绕,彼此碰撞又散开,最终丝线迸裂,化作如雾般的轻烟,氤氲在黑暗之间,点亮一团又一团的柔光。 像水又像风。 属于少女的澄澈灵力悠悠探入、缓缓弥散,看似温和,却拥有无法抵挡的力量,将黑雾似的邪气怨气一并吞噬,只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曾经执刀除魔的时候,她悄悄尝试过这个法子。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逐渐熟稔,每回都像见不得人的小偷。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在旁人眼前这样做。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傅清知曾当着一位师兄的面,尝试触碰一道即将消散的邪祟。 那时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它慢慢安抚,只可惜不过片刻,不远处便又冲出数抹黑影,试图将他们一行人置于死地。 那道邪祟在乱战之中被一刀斩断。 “它们皆是邪物,既已作恶多端,又有什么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经地义,我们不应对它们生出太多怜悯。” 师兄正色告诉她:“你想救它们,它们却想杀你。师妹可曾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适的同情,只会将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对所有邪物都生出怜悯,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会感受到无比沉重的痛苦与悲伤。 它们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气操控心智,迫不得已只能进行杀戮。在它们心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过。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释的念头终究还是被压回心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师兄说着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师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这些不切实际的邪门歪道,师父会作何感想?” 于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没反驳。 她是父亲的骄傲,是傅家崭新且锋利的刀。优柔寡断、甚至对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毕生的耻辱。 回忆纷乱,一股脑充斥于识海。傅清知努力稳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萝。 她年纪那样小,对许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彻,这会儿全神贯注看着光华流淌,眼睛里满满全是晶莹剔透的亮色。 没有欲言又止的犹豫,没有对她滥好人行为的质疑,秦萝觉得这幅场景漂亮又厉害,便毫不掩饰神色里的崇拜,樱桃色唇瓣微微张开,变成扁扁的圆。 莫名其妙地,叫人觉得无比安心且轻松。 “傅师姐……黑气没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铃,傅清知定了定视线,抬起眼睫。 浑浊黑气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虚无缥缈的人影,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见人影轻轻转过头,没有言语,亦不见五官。在极致的静谧里,无比压抑沉闷的苦痛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轻盈的跃动,以及一点点欣喜,一点点感激,与一点点温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华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里头。 那是与邪气完全不同的感受,温和得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邪气散尽,徘徊于人间的亡灵自当前去往生。 秦萝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看着那道人影盘旋在傅清知身边,点点白芒淌动,仿佛将她拥在怀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谢。 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去了。 “它这是前去往生了吗?” 破阵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萝仰头环顾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师姐好厉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 少女声音很低:“这没有……没有什么厉害的。” “才不是呢!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没办法像这样——这是只有傅师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粉色的小萝卜丁凑近一些,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惊喜。秦萝说着顿了顿,显出些许好奇:“傅师姐,这不是坏事,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看见呢?” 若是往常,傅清知一定不会做出回答。 当然,也不会有谁对她说出这样的问题。 也许是秦萝不掺丝毫杂质的目光,也许是此时此刻覆盖四野无穷无尽的寂静,又或许是出于那缕影子消逝的时候,在她眼前留下的一抹余光。 借着破阵引形成的隐秘空间,被压在心底多年的情绪一点点显形,傅清知握了握拳。 “我爹爹他们……不喜欢这样。” 倾诉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她原以为这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如今言语顺着舌尖淌下来,居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宁静。 纤细的小小少女垂下眼睛:“过分的怜悯只会带来落败,对于刀客来说,这种行为很不务正业。” 秦萝静静地听。 “其实——” 她咬了咬牙,心口倏地一揪:“其实我不想像那样打打杀杀,无论是刀客还是剑修,为什么非得整日挥刀拔剑,没有消停的时候?” 就像一个笑话。 身为刀修世家传人、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刀修天才,其实傅清知一点也不喜欢杀戮。 可她没得选择。 父母的厚望、家族的重任、名气的累积,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身为傅家的孩子,她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往前,一遍又一遍拔刀。 至于她真正想做的事情,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偶尔悄悄拿出来看一看,都会像个心虚的小偷。 倘若告诉爹爹娘亲,她压根不想做什么绝世无双的刀客,一定会见到他们极度失望与愤怒的神色吧。 秦萝好奇偏了偏脑袋:“那傅师姐想做什么?” 和小孩说话,总能给人一种无形的轻松。 他们向来天真而不世故,不懂得大人世界里许许多多约定俗成的规则,即便说出一些在外人听来离经叛道的话,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多么匪夷所思。 傅清知沉默半晌。 “我想帮一帮那些邪祟。” 她说:“能帮到它们的人似乎很少,虽然没办法遇见每一个身受折磨的魂魄,但无论如何……能帮一个是一个。” 说到最后,连傅清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轻轻笑了一声:“很幼稚,是不是?” 她说着低了头,目光无处可去,飘飘然落在腰间的长刀。 这番话听起来蠢极了,和所谓的“绝世刀客”相比,简直称得上自甘堕落。哪怕是在涉世未深的孩子眼里,也—— “怎么会幼稚!” 圆圆小小的一团薄粉倏然闯入视线,秦萝一本正经,扬了扬脖子:“这是只有傅师姐才能做到的事,你很厉害啊。” 她刚才认认真真思考过了。 傅师姐拥有极高的刀法天赋,又能与邪祟相互感应,无论怎么想,都是第一条道路更加畅通无阻。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会毫不犹豫想要继续练刀,得到好多好多法宝和名声吧。” 秦萝仰头板着脸,杏眼倏忽眨了眨:“可是傅师姐却想要帮助它们,让它们不那么难受,能够摆脱邪气往生——虽然没有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但对于它们来说,你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说到这里,她扬唇笑了笑:“你看,刚刚那个姐姐就很喜欢你呀!如果没有你,她肯定会一直一直特别难过,你能帮助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没有任何征兆,傅清知忽地有些眼眶发热。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胆小鬼。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个愿望太过幼稚无能,如同不值一提的笑话。 光罩生出的白芒好似月色,悄然无声落了满地。 在破阵引的笼罩下,这方狭窄的圆形天地独立于秘境之外,亦独立于那些异样目光与闲言碎语之外。 寂静无声的光团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秦萝两人。 傅清知听见一声极重的心跳,也望见秦萝被光芒打湿的眼睛。 “有想做的事情很棒很棒啊!不管是怎样的愿望,只要自己喜欢,就一定有意义。如果能坚持做下去,也许得不到太多东西,但肯定会觉得特别开心。” 秦萝有些兴奋地看着她:“我听陆师兄讲,在山洞里还有很多很多被封印的邪祟。傅师姐,如果有你在,一定可以救下它们——我们一起去吧!” ……其实那根本不是试炼的目的。 邪祟就应该被毫不犹豫地诛杀,没有修士会在意它们的感受,就像话本子里,没人会关注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炮灰反派角色。 它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增加试炼难度,让弟子们的通关之路不那么一帆风顺。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勇敢的人。 不敢违背爹娘的意志,不敢说出那个潜藏在心底、与所有人的期待都毫不相符的愿望,更不敢在父母的注视下,堂堂正正说出自己喜欢什么,又究竟厌恶什么。 她方才已经尝试过一次离经叛道,感觉并不坏。 如果……再来一次呢? 傅清知想,她定是被那对杏眼里忽闪忽闪的光晕迷了视线。 否则在陡然加剧的心跳里,她一定不会如方才这般应答:“好。” 第30章 你们这边的试炼,全都这么狂野吗…… 源自破阵引的光华褪去,水镜上的团团雾气便也随之消散。秘境里的景象再度铺开,显露出两个女孩的影子。 本应蜷缩在树下的邪祟,时至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不过区区灵祟,于清知而言定是小菜一碟。” 一位世家长老笑道:“傅道友毋须多虑。” 傅霄静静立于镜前,却是没有出声。 身为一个父亲,他能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 清知那孩子自小听话懂事,在刀法的修炼上,更是家中子女里最为勤奋刻苦的那一个。要说除魔,她向来不会多加犹豫,往往手起刀落,迅捷如影。 ……他曾隐约听说过,清知能与某些邪祟彼此感应的事情。 对于刀客来说,那样的感知只会在对决里添乱。降妖伏魔乃是天经地义,他们的道路唯有拔刀屠戮这样一条,一旦生出不应有的同情,只会让自己落入被动地位。 努力把所有不应当出现的情绪压在心底,是那孩子必须做到的事情。 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一名足够合格、也足够优秀的刀修。 思绪在此刻停下,男人默然抬眸,定定看向水镜之中。 江星燃与姬幸跑得飞快,这会儿不知冲去了哪里。 四周阴森的气息经久不散,秦萝虽然拿着灯,心中还是难免感到害怕,步子悄咪咪挪了挪,离傅清知更近一些。 神色冷峻的少女觉察到这个小小的动作,无言抿了抿唇。 她在沧州长大,与苍梧仙宗隔了十万八千里,对于秦萝并不熟悉,只在宴席中远远见过几次。 听说这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脾气算不得好。那时傅清知晃眼望去,大多数孩子身边都陪伴着三三两两的伙伴,唯有秦萝孑然一身,满脸不耐烦地吃着点心。 她似乎还和江家的江星燃吵过一架,一张嘴叭叭不停,把后者怼得哑口无言眼眶通红,最后甚至险些动手打起来。 真奇怪。 修真界关于秦萝的风言风语多不胜数,傅清知听在耳朵里,自然对她生不出什么好印象。可是—— 视线匆匆掠过女孩精致的侧脸,傅清知意外地有些怔忪。 可是……秦萝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 没有嚣张跋扈,也没有目中无人,她和世界上所有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有种澄澈又直白的温柔。 秦萝甚至能捕捉到她那番小小的停顿,因为顾及她的感受,特意捏碎一团破阵引。 完全不会让人心生厌恶。 当身边那团浅粉色的影子靠近时,傅清知居然生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想要伸出手去,如同对待真正的妹妹那样,把秦萝牢牢护住。 她眼皮跳了跳,没说话,往秦萝身侧微微一贴。 山里修为不高的邪祟全是炮灰,被江星燃与姬幸尽数消灭。 待得穿过苍黝茂密的丛林、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溪、布满蛛网的小径,等杂草越来越密集,秦萝终于望见了一座庙宇的影子。 说来奇怪,如今正值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山下的蝈蝈蛐蛐叫个不停,吵得人耳朵发麻;山顶分明是草木最密的地方,此时却安静过了头,只能听见晚风拂过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 背靠着神庙外铺天盖地的邪气,这种死寂的氛围更吓人了。 秦萝暗暗打了个哆嗦,把四面八方环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的草堆里发现两道熟悉的影子。 她刚要开口,却见江星燃神色严肃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同样蹲在草丛里的姬幸眉梢微挑,朝她勾了勾指头。 这是在叫她和傅师姐过去。 神庙周围的气氛实在诡异,秦萝努力按耐住心口的瑟瑟发抖,尽量不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向二人靠近。 “怎么样,我的效率还不错吧?一路上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 江星燃乐呵呵:“如今山里的小怪物们见了我就跑,全都受了惊,一刻不敢多加逗留,这叫什么——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是这样用的吗?江师弟可曾上过学?读过多少书?” 姬幸冷笑:“你倒是逞威风,将山里的灵祟妖邪全部吓走了。它们逃出魔掌,几日后再出来为非作歹,那要怎么办?” 傅清知:…… 其实这个“逃出魔掌”……听起来似乎也怪怪的。 “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儿?” 江星燃梗着脖子:“这叫活学活用!” “那我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儿?” 姬幸懒洋洋往树上一靠,瞳孔被月光映出晦暗不明的亮色,嗓音带了漫不经心的笑:“这叫诚实做人。” 他的言论简直无赖,江星燃瞪大眼睛:“你你你不要学我说话!” 姬幸笑意加深,眼里的讽刺更浓:“就就就你能说那些话啊?而且你不是说了么,活学活用。” 眼看两个熊孩子又要吵起来,傅清知赶忙出声,掐断堪堪燃起来的火:“神庙里情况如何?” 于是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即停下。 “神庙里的邪气,比山脚山腰加起来还浓。” 江星燃压低声音:“试炼绝不可能让我们轻轻松松拿到镇邪剑——方才我和姬幸勘察一番,发现有好几只邪物待在那神庙里,保守估计,每个的修为都在练气巅峰。” 好几个练气巅峰的大怪物。 秦萝小圆脸倏地一皱。 修真界的等阶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江星燃的修为差不多在这个水平,姬幸与傅清知年纪稍大,应该到了筑基初期。 只有她还在练气高阶,一旦对上那里面的怪物,恐怕很是吃力。 就像让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硬生生去和五六年级的学长学姐们狂刷奥数题,想想便让人无比头大。 “闯过这一关,就能顺利取得镇邪剑,将阴蚀妖彻底封印了。” 齐薇笑道:“省去冗长的探索搜证环节,他们的速度应当比预想中快了不少吧?” “千万别把这儿想得太简单。” 不远处的天音阁大长老扬声笑笑:“神庙里的邪祟个个实力强劲,即便他们四人群起而攻之,恐怕也会落于下风——齐薇长老应当知道,新月试炼的难度何其之高。” 之前他们深入山中,一路上全是不值一提的小喽啰。究其根本,是为了让参赛弟子们降低戒心,产生轻敌的念头。 按照幻境制定者的习惯,神庙里必有一场恶战。 此时此刻的秦萝:对不起,轻敌不起。 身为一名练气阶段的小菜鸡,即便山里设下了令人降低防备的障眼法,凭借菜鸡的自觉,小朋友还是不由自主绷直了脊背。 说老实话,就算是面对那些“让弟子们降低戒心”的小炮灰,凭她一己之力要想杀出重围,或许都够呛。 “待在神庙?” 秦萝认真思考,皱了皱眉:“为什么这些修为高强的邪魔要一起聚在这里?” 又不是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它们都想拿到镇邪剑。” 姬幸冷冷一笑:“镇邪剑既然是剧情里的重要神器,想必蕴含了极其浓郁的灵力。对于我们,它能重塑阵法、将阴蚀妖彻底封印;对于这些邪祟,它则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一旦将其炼化入体,想必修为大增不成问题。” 秦萝一愣:“可它们为什么还没有把它拿走?” “因为镇邪剑自身的力量吧。” 江星燃几乎是接着她的余音开口,完全不留给姬幸任何插话的机会:“镇邪剑镇邪剑,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一定身怀正气,让邪魔歪道不敢接近。那群家伙之所以盘踞在这里,应该是为了琢磨出一个能把它带走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神色严肃许多:“据我们之前的观察,神庙里应该有五个邪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两个出来巡逻。” “倘若直接对上它们五个,我们的实力必然不敌。” 姬幸点头:“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人先引开巡逻的两个,其余人趁机进入神庙,把镇邪剑拿到手——我身法最好,引走两个邪魔应该不成问题。” 他们修为不算太高,不能悄无声息将邪魔抹杀,一旦动手,定会惊扰神庙里留下的三个。 为避免打草惊蛇,将其引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江星燃平日里与他吵来吵去,这会儿到了紧要关头,竟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没有丁点儿对着干的意思:“姬幸带走两个,要凭我们三人对付庙里剩下的邪魔,其实也并不简单。” 他和秦萝都在练气,庙里的大怪物个个是筑基。傅清知固然很强,却也没办法顶着两个拖油瓶。 “我也可以勉强支开两个。” 傅清知凝神:“待会儿庙里只剩下三个魔物,倘若我执刀而入,定能吸引它们的注意——届时我逃往庙宇之外,它们虽会追击,但为了守住镇邪剑,应该会留下其中之一。” 秦萝眼前一亮,小小声鼓掌:“这样的话,我和江星燃就可以一起对付它了!” 江星燃弹她脑门:“是‘江哥哥’!” 他说罢皱了皱眉,腮帮子飞快一鼓:“你们以一人之力对抗两个邪物,定然很是危险。切记万事保重,事成之后立即离开,不要恋战。傅师姐,还有——” 江星燃嗓音干巴巴:“姬幸。” 姬幸双手环抱在胸口,懒懒勾了勾唇,学着他方才的语气:“是‘姬幸师兄’。” 小朋友们一拍即合,很快通过了这个计划。 正如江星燃所说,神庙门前幽影摇曳,不过一会儿,缓缓显出两道高大的黑影。 和山脚山腰的小喽啰相比,这两道影子壮硕如小山,骇人非常。甫一出现,便有铺天盖地的威压倏然溢开,冷森森的寒气一直沁入心里头,让秦萝打了个哆嗦。 姬幸默念口诀,身形隐于夜色之中。 两个大块头不愧为筑基期的邪魔,很快就察觉出黑暗里的风吹草动。然而这股异样的气息似有若无,全然摸不着方向,二者对视一眼,顺着气息步步往前,逐渐深入林中。 “……它们走了?” 江星燃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九死一生的事儿,紧张成一只一动不动的小鹌鹑,半晌之后,听见身边杂草的微弱响声。 傅清知与他们二人交换一瞬目光,安静点了点头。 她不像姬幸那般擅长隐匿行踪,神庙里的邪魔生而为恶,也无法同她发生感应。要想吸引注意力,傅清知只能拿着长刀咬牙去拼。 少女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起身之际,手背似乎被人轻轻捏了捏—— 秦萝怯怯抬了眼睛,双目清明,满含着澄澈干净的关切与信任。 因为这道目光,她的心跳一点点趋于平静。 姬幸的身法极快,傅清知的刀同样令人目不暇接。 少女纤细的背影踏入神庙,不过瞬息,便有迅捷白光纷纷如雨下。紧随其后,是两个形貌古怪、径直冲出庙宇的巨大黑影。 ……她成功了。 秦萝暗暗握了握拳,正对上江星燃的视线。 在巨大的夜幕里,两个小豆丁的身影显得渺小又单薄,几乎引不起旁人的丝毫注意。 秘境之外,越来越多的长老闻风而来,饶有兴趣观望着水镜里的一举一动。 神庙不大,因为荒废多年,四处尽是灰蒙蒙的蜘蛛网。秦萝被灰尘呛了一下,小心翼翼抬起脑袋。 正中央摆着的神像从胸膛处被剖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以及洞口之中发着白光的长剑。 神像前的贡品台空空如也,除了月光,剑芒是庙宇里唯一的光源,于黑暗中勾勒出剑身流畅的轮廓,自有一派不可亵玩的凛然之威,皎皎如玉。 神像之前,则是一个牛首人身、身形魁梧的怪物。 “这群孩子倒是有勇有谋。” 宋道长任由长须随风飘动,心里觉得有趣,哈哈道:“庙里的几个怪物顶多筑基初阶,只要江星燃与秦萝联手,对付它定不在话下。” 这次的试炼着实有趣,就这样匆匆落幕,他居然还有些舍不得。 毕竟除了秦萝几个,其他弟子无一不是在一板一眼地打怪升级、探秘寻宝,叫他提不起太多兴趣。 秘境之中,江星燃已经祭出了法器:“区区筑基也胆敢耀武扬威,今日就让你这邪魔看看,什么叫天降正义!” “看来这一回,新月试炼的通关时间要破纪录啰。” 另一名长老抚掌笑道:“以他们的实力,不过半个时辰,便能结束——” 他话没说完,满脸的笑意忽然停在嘴边。 水镜昏暗的画面里,江星燃同样动作一愣。 “等、等等——” 宋道长倒吸一口冷气:“筑基中阶?!” 牛首人身的怪物发出厉声怒号,凶残戾气瞬间四散,震得窗棂呼呼作响。 属于筑基中阶的威压沉重如山,江星燃哪曾料想过此等修为,于半空被狠狠一拍,径直摔出窗外。 “庙里怎么会有筑基中阶的邪魔?那群老——前辈怎么想的?这种强度的怪物,起码需要姬幸和傅清知的联手围攻!” 眼看江星燃穿过窗户,狠狠摔出神庙之外,宋道长浑身一抖:“这这这、他们两个才七八岁的年纪吧?这不是送死吗?”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剧情从这一刻起,似乎变得不大对劲了。 ——虽然从头到尾,这群孩子的所作所为都算不上正常。 江星燃被毫不费力拍出窗外,宋道长正暗道不好,晃眼一瞧,居然又见到傅清知的影子。 他的预感更加糟糕了。 果不其然,正与两个庞然大物缠斗的傅清知闻声仰头。 她不清楚庙宇里发生的变故,见到江师弟的身影,下意识以为他与秦萝夺得镇邪剑,成功逃离了神庙。 空茫夜色里,少女惊喜的嗓音清晰得过分:“你们拿到镇邪剑了吗?” 宋道长:…… 宋道长绝望扶住身旁的树干。 话音落下,缠斗中的两只邪魔纷纷停下动作,似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一并转身扭头,望向神庙所在的角落。 “不、不是!” 江星燃疼得没法动弹,汪汪大哭:“出事了!” 傅清知神色骤紧,刀法愈凶,试图将身前的邪魔继续留下。 然而邪魔不傻,怎会猜不出她的意图,其中一只奋力将少女缠住,另一个人身马面的怪物迅速转身,向神庙狂奔。 完了完了,局面全乱了。 宋道长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移开视线,把目光落在秦萝身上。 江星燃被一掌拍开,她一人留在破庙里,早已是面色惨白,这会儿跑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发着抖仰起脑袋:“我、我朋友很快就到,你……你不要做过分的事情!” 毫无威慑力的狠话,搭配着小女孩粉嘟嘟的圆脸。 一想到这团薄粉很快会被一掌拍飞,宋道长神识里的小人疯狂抹眼泪。 崽,跑,快跑啊!很快就到的不是你朋友,而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马头! 庙里的邪魔发出轻蔑冷笑,杀气再度四涌,庙宇如山崩。 无处不在的邪气化作锋利小刀,一下又一下割在皮肤,秦萝咬牙忍住疼痛,手指拂过问春风,用音律勉强抵御大半攻击。 神像之中,镇邪剑因为方才的震动应声落地。 ……他们必须拿到这把剑。 秦萝轻颤着深吸一口气。 如果这次无功而返,这几个邪魔一定会严加防守,到时候以他们几个的实力,再想夺得镇邪剑,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旦变成那样,小师姐的药就没办法得到了。 镇邪剑就在那里,只要一点点……只要勇敢一点点,她就能拿到手上。 “秦萝怎么还留在庙里?” 墨门长老蹙眉:“以她的实力,如何能应对筑基中阶的魔物?” 江逢月眸光微凝。 水镜里的女孩仓促避开又一道光刃,身形倏然一动。 然而却不是如所有人料想中那样,毫不犹豫向庙外奔逃—— 秦萝动作很快,小小的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她显然也十分紧张,手臂与小腿不停发颤,旋即在下一瞬,径直扑向地上的镇邪剑。 秦止默然不语,轻轻搭上江逢月手背。 女孩飞速将长剑抱在怀中顺势一滚,在漫天飞舞的灰尘里,跌入祭品台下。 与此同时,凛然杀气汹汹而来,人身马面的魔物闯入庙中。 秦萝此番凶多吉少。 宋道长不自觉屏住呼吸,不忍心继续往下看。 “奇怪。” 墨门长老迟疑出声:“你们觉不觉得,这牛头和马面……好像在互瞪?” 互、互瞪? 涣散的神识瞬间聚拢,宋道长愣愣看去,眼皮重重跳了跳。 祭品台上铺着红布,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秦萝被红布整个遮住,偌大神庙里,仿佛只剩下两个凶神恶煞的怪物。 迟迟而来的马面沉默无言,看一眼空空如也的神像。 “傅清知当着它的面说过,‘你们拿到镇邪剑了吗’。” 宋道长膛目结舌:“如今秦萝藏在台下,庙里只剩那牛头,镇邪剑又不见了……” 不会吧。 它不会以为牛头是傅清知口里的同伙吧? 马面横眉冷目,从腰间抽出长刀:“把它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牛头满身戾气,毫不掩饰眸中杀意。 ——这贼子,果然觊觎那把剑! 墨门长老努力捋清如今的局势:“秦萝的上一句话……好像是‘我朋友很快就来了’?” 马面与另一个邪魔一并前去追击傅清知,如今后者杳无音信,很可能已经身首异处,它却完好无损回到这里,还是在秦萝的那句话之后。 不会吧。 牛头不会以为马面是秦萝口中的朋友吧? “凭你也想杀我?” 牛头哈哈大笑:“以为就你有同伴?我身后可不是没有人!等它们待会儿赶来,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马面怒吼扬刀。 ——这贼子,果然和那群小鬼是一伙的! 宋道长神情恍惚,呆若木鸡。 ——根本没有在讨论同一件事情!你们清醒一点啊大哥!这是真实存在的剧情吗救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用来给予小弟子们社会毒打的凶恶邪魔,它们自己偏偏就是打起来了。 一时间扬尘乱飞,两道影子从庙里打到庙外,从地上打到半空,丝毫没有察觉祭台下的红布微动,探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脑袋。 萝卜丁抱着比她还要长上一些的剑,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走开。 另一边的傅清知已经解决了其中一只邪魔,把江星燃搀扶起身。 至于姬幸—— 苍黝夜色里,隐有暗影浮动。 姬幸修习邪法,对于身法的造诣可谓炉火纯青。 倘若面对面遇上这两个大块头,定会被鼻青脸肿地狠狠打出秘境,然而当他祭出家传的浮影步,局面就截然不同了。 少年对自己的实力一清二楚,并未吃力不讨好地出手攻击,仅凭身法,便已让两只邪魔晕头转向,找不清东南西北。 至少在宋道长看来,它们稀里糊涂劈出了无数刀,刀刀落在虚无缥缈的残影上,一下也没击中姬幸。 等少年得了信号离去,只剩下两个茫然的大块头四目相对。 “兄弟,”其中一个呆呆开口,“你砍中他几刀?” 大块头二号不知为何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躺在树下:“零刀。” 一段短暂的沉默。 大块头一号:“……那你砍中我几刀?” 一段稍微漫长一些的沉默。 “对不起,兄弟。” 大块头二号奄奄一息抬头,奄奄一息抬起右手,比了个奄奄一息的手势:“八刀。” “没关系,兄弟。” 对方憨憨一笑:“我砍了你五十八刀。” “哈哈。” 大块头二号含笑而逝:“○你○(此处有害儿童身心健康,故和谐)。” 宋道长:…… 苍天啊。 救,救,邪,魔。 “那个,”一位长老目瞪口呆,颤巍巍举起右手,“我是新来的。你们这边的试炼,全都这么狂野吗?” 墨门长老迟疑应声:“应该,大概,也许……不会更野了吧?” 第31章 要不要来点更有意思的? 比起上山,下山的路途要显得匆忙许多。 神庙里原本蛰伏着五只邪魔,如今被傅清知斩杀一只,被同伴的五十八刀残害一只,抱着同伴的尸体悔恨痛哭一只,以及正打得火热、近乎达到忘我境界的两只。 山顶之上刀光剑影,叫人看得目不暇接,然而凝神一瞧,才发觉位于战场中心的,清一色全是邪魔本魔。 “它们应该不会追上来吧?” 傅清知匆匆扭头,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长刀:“庙里那两个……是不是打起来了?” 姬幸将其中两个大块头耍得团团转,这会儿兴致正浓,一双琥珀色瞳孔隐隐发亮,如同潜藏在夜里的狐狸或猫:“那群家伙全是一帮蠢货。不过也对,既然是面对练气阶段的试炼,一定不会设置太难,它们的修为已是极高,倘若有了神智,恐怕任谁也过不了。” 被摔得委委屈屈的江星燃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红成兔子,拼命往嘴里塞止痛疗伤的灵丹。 “不过,”傅清知神色微顿,看向秦萝手中抱着的长剑,“面对筑基中阶的对手,秦萝师妹竟能从它手中夺得镇邪剑,实乃勇气可嘉。” 秦萝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耳朵嘿嘿笑了两声。 镇邪剑不愧是试炼里的终极道具,诚诚恳恳贯彻了“神器”这一头衔,只需堪堪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凛然灵气。 她涉世不深,尚且分不清法宝的高低品阶,只觉得这把剑看上去极为漂亮。 剑身狭长,寒铁于夜色中散发出幽蓝微光,晃眼瞥去,好似自天边流泻的道道银河。冰雾一样的白气氤氲缭绕,缠绕在剑身之间,拿在手中,甚至能感受到冰冰凉凉的触感,可能是伏伏口中提到过的“剑气”。 真好看。 秦萝忽然毫无由来地想,如果陆望也能拿上这样的一把剑,肯定与他十分相配。 陆望以后的剑,一定会比它更强吧。 趁着山顶的邪魔还没反应过来,一行人匆匆穿过密林。抵达山下小镇的时候,镇子里盘踞的黑气比之前更浓,四处可见鬼影重重。 “看来阵法已被毁坏大半,不少妖邪都破阵而出了。” 傅清知蹙眉:“必须尽快前往阵眼,否则届时阴蚀祸世,我们必败无疑。” 这并非耸人听闻,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既然神庙里的怪物能有筑基中阶,作为本场试炼的最终任务,阴蚀妖必然已经到了筑基巅峰。 他们这里的最强战力仅仅停留在筑基初阶,对付阴蚀已是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到时候邪魔尽出,其中不知还有多少练气筑基,相当于增加了整整一倍的难度。 难上加难,难于登天。 一旦阵法彻底毁坏,通关几率基本为零。 一旁的江星燃点头:“陆仁嘉师兄应该还在医馆吧?他一定知道整个大阵的阵眼所在。” 秘境之外,宋道长哼哼笑了两声。 “不是我说,这新月试炼的难度果然名不虚传。秦萝把陆仁嘉搞到手后,比别人省去了多少功夫。” 宋道长道:“镇邪剑的藏身之处、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阵眼所在的位置——他们的速度已经超出别人许多,如今看来,居然还是时时处在危急关头,可想而知对于其他按部就班寻找线索的弟子来说,时间有多么不够。” “不设得难一些,怎么称得上‘试炼’呢?” 另一名长老哈哈笑:“更何况新月秘境的奖励那般丰厚,总不能人人都可以拿吧。” 自从秦萝等人入山,前来旁观水镜的修士就越来越多。 对于秦萝,绝大多数人起初都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这位被宠坏的混世魔王究竟会惹出什么乱子——尤其在她身边,是同样怪脾气的江星燃和姬幸。 然而想象中的内讧并没有发生,这群小孩居然一板一眼走完了剧情,并根据陆仁嘉提供的线索,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内拿到了镇邪剑。 简直是个奇迹。 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秦萝纵身向前,于千钧一发之际、在筑基期邪魔的威压下,一把抱住镇邪剑的瞬间。 没人能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会做到这种地步。在九死一生的抉择下迈步向前,是许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勇气。 “这孩子……倒是与曾经颇有几分不同。” 有人低声道:“当初她抡琴保护陆仁嘉,亦是冒了生命危险。” “秦萝也算是终于豁出去,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了。” 墨门长老思忖道:“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只剩顺着陆仁嘉的指引找到阵眼,再把镇邪剑放入其中。这事儿不难,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做到,只不过事成之后,应当把试炼的头名给谁?” “傅清知吧?” 一个看热闹的青年摸了摸下巴:“傅清知是他们之中修为最强的,方才独自对上两个筑基邪魔,居然并未落于下风。我敢打赌,要论修为、身法与胆量,秘境里没谁能够胜过她。” “这样说不对吧。如果独独以修为确定魁首,不如去参加武斗会。” 宋道长立马反驳:“把陆仁嘉救活的是谁?亲手拿到镇邪剑的是谁?秦萝啊!她不是魁首谁是魁首。” 齐薇睨他一眼:“哟,也不知是谁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好好看看那孩子能捣出怎样的蛋。宋道长,如今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宋道长讪讪笑笑:“前辈莫要笑话我了,这不是没想到吗。” 这真不怪他。当初秘境刚刚开启的时候,任谁都不会料到,秦萝的表现会这样亮眼。 “那都是没影的事儿,魁首的位置,届时自会留人来当。” 江逢月柔声笑笑:“还是先关心关心如今的进展吧——他们已经抵达医馆了。” 江逢月所言不虚。 山里阴森黑暗,医馆则是灯火通明,被灯笼映得一片亮堂,宛如白昼。 陆仁嘉好歹是个仙门弟子,因有他守在这里,医馆成了一处人群聚集的避风港。阵法符咒被贴得到处都是,邪祟掠过,被灵力重重一灼,发出声声哀嚎。 除开陆仁嘉,许多参与试炼、尚未解开谜题的弟子也都聚在此处,祭出法器迎击邪魔。在一道又一道凌冽的灵气里,秦萝见到一个很是熟悉的人。 “陆望!” 江星燃眼前一亮:“你怎么会在这里?” 执剑的男孩闻声微顿,瞬间扭过脑袋。 陆望学习剑法没多久,还做不到化神识为本命剑,如今手里拿着的长剑,是秦止相赠的名剑[鸣风]。 比起初初拜入苍梧仙宗,陆望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唯有双眸沉淀了许多。怯懦与温吞的情绪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眉宇之间浮起的沉默坚毅、清隽如松。 虽然还是很容易害羞。 “我本想尝试在城中打听线索,寻得一些关于山洞的情报,没想到妖邪越来越多、肆意残害百姓,一来二去,便与其他师兄师姐一同前来除魔了。” 陆望抿唇笑笑,嗓音温而轻:“……你们真厉害。听陆仁嘉师兄说,你们已经拿到镇邪剑了。” 陆仁嘉作为一个必死的角色,垮着一张生无可恋的加班脸出现在医馆,着实让所有弟子大吃一惊。 等问来前因后果,才发觉这出试炼居然是一场龟兔赛跑,他们还在起点慢悠悠蹦哒,秦萝等人就已经呼啦啦冲到了终点处。 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还能这么玩儿的?绝对绝对算是作弊吧? 但江星燃能看出来,陆望这傻孩子是真的打从心底里觉得佩服。 回想起这一路上的所有阴差阳错,他莫名有了股自己正在诱哄老实人的错觉。 “我们打算去把大魔头重新封印。” 秦萝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扬了扬手里的镇邪剑:“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据陆仁嘉所言,封印阴蚀妖的阵法范围极广,山洞只是其中一部分。要想重新镇压邪祟,必须前往位于另一座山顶上的阵眼。 在此之前,伏魔录认认真真为秦萝解释了一番,何为“阵眼”与“布阵法则”。 “我懂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阵眼是阵法里最重要的部分。” 秦萝脑筋转个不停,尝试用自己了解的知识进行解释,说到这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山洞塌了没有关系,大家见到山洞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也是没关系的。” 孺子可教。 伏魔录嗯嗯点头:“不错。” 和陆仁嘉一样,山洞同样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开场,无论东南西北、存在与否,全都不重要。 阵眼所在的山峰位于城郊,比之前那座更高,偏偏秘境之中不允许御器飞行。 秦萝走得像只小乌龟,一路走一路喘,就差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身边的江星燃乍一看去满身活力,当秦萝偶然之间侧过头去,才发觉这人在偷偷摸摸吃补药。 娇生惯养的小姐小少爷很快累趴,唯有陆望全神贯注打量着手里的镇邪剑,仿佛忘记时间流逝,一点也不觉得累。 “这把剑很好看吧。” 秦萝两手叉了叉腰,露出两颗小虎牙:“但是我爹告诉我了,你天生剑骨,能用神识化出自己的本命剑,一定比其它所有剑都厉害又漂亮。” 男孩显出些许羞赧的神色,似是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不过啊,”走在末尾的姬幸往天上丢了颗小石头,听不出话音里的情绪,“等我们把剑放进阵眼,试炼就彻底结束了?” “自然!还好你们能及时找到,一旦阴蚀妖挣脱封印,就得将这把剑捅进它心脏了,以它那般强大的修为,要想近身贼麻烦。” 陆仁嘉答得飞快,久违地神采奕奕,说话甚至逐渐没有了停顿:“恭喜各位贺喜各位终于能把这件事彻底放下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望多加保重万事如意蒸蒸日上!” 江星燃:…… 你这急着下班的语气也太明显了吧!满脸全是“终于可以解脱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姬幸问完话便一言不发,少有地敛眉凝了神色,同傅清知一起驱逐汹汹而来的邪魔。越往山顶,花草树木就越是茂盛,等一行人来到整座山的最高峰,野草居然足足有半人之高。 看来的确很久没人来过。 “就是那里!” 陆仁嘉像条好不容易回到水里的鱼,按耐不住一张小嘴:“看那块石头上的凹槽,只要把镇邪剑放进去,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他说得飞快,秦萝闻声抬头。 山顶荒烟弥漫,伴随着邪魔丛生。然而此处虽然邪气大作,却有一股更为强烈的灵力庇护,将所有杀意阻隔在半空之中。 她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地面上用刀剑一类的东西留了刻痕。刻痕行云流水、用力千钧,勾勒出秦萝完全看不懂的阵法,向四面八方展开。 阵法中央,是一块带有凹槽的巨石。 “这岂不是稳了!” 水镜外的宋长老双手一拍:“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结束最快的新月试炼吧?” “别急啊。” 齐薇却是哼笑,目光始终停在水镜上的一点,弯了弯眉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是吧徒弟?” 云衡跟看小孩似的,有些不耐烦地望她一眼。 她既然会讲出这句话,定是察觉了秘境里的某些变数。宋长老心生好奇,顺着齐薇的视线看去,不由愣住。 她并未在看越来越多、越来越凶的邪祟,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道沉默的影子。 ……姬幸? 宋道长心口一动,似是意识到什么,徒劳张了张嘴。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探出脑海,不过一瞬,便被毫不犹豫地否决。 应该不会吧。 那孩子虽然我行我素,但……总不至于做出那种事吧? 陆望把镇邪剑递往秦萝手里,女孩接过的刹那,听见一道含笑的嗓音:“这次试炼挺有意思,对吧?” 秦萝抬头。 姬幸站在一棵树下,眼里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意,顺着眼尾轻轻一弯,溢出琥珀色微光。 他生了张硬朗俊美的脸,被树林阴影遮盖住大半身形,仿佛与黑暗此次相融,却又裹挟着十足漂亮的亮色,叫人挪不开眼睛。 不等秦萝回答,小少年长睫动了动:“山脚下的飞头、医馆里阴蚀妖的残影、神庙里的五个筑基期邪魔……都很好玩,是不是?” 当然有趣呀! 秦萝没想太多,诚实点头。 于是姬幸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道长却是后背发凉。 “就这样结束,未免太不尽兴了。” 浓郁阴影下,少年眼中流泻出皎皎月华,极轻亦极冷。潜藏的笑意一点点扩散,直至显出几分近乎于疯狂的色彩,姬幸扬唇一笑:“要不要来点更有意思的?” 不是吧。不会吧。 ……不可能吧? 水镜上的画面仿佛停滞了一下。 阴影汇集成片,宛如实体落在他眼中,好似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宋道长眉心陡然一跳:“等——” 他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因为在下一个瞬息,水镜里爆发出另一道更为剧烈的响音。 没有留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早有预谋的少年手中聚力。 属于筑基修士的灵力嗡然而响,不过转瞬,便落在作为阵眼的巨石之上。 这是从未有人预料过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诸位长老,也在此刻同时怔住。 “不、不是吧。” 一片寂静里,有人迟疑出声:“他把阵眼毁掉了?” “姬幸疯了?!” 墨门长老轰然起身:“分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通过试炼,被他这样一搅和,阵法彻底没用,阴蚀妖重现人间……他们哪有获胜的机会?” 不久之前,神庙里五名邪魔展开内讧的时候,便已掀起了长老间的讨论热潮。 那时虽然你一言我一语,却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热闹”,直至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炸了锅。 这绝对是数百年以来,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一次试炼。 从最初秦萝的萝卜扛甘蔗,到最后姬幸的一举掀翻大局,每个转折点都将看客们的双眼和脑子按在地上摩擦。这样的场面实属难得,不到几个瞬息的功夫,大半个场地里的长老全都聚集在此处。 周围吵吵闹闹,实在叫人心烦。 云衡不悦蹙眉,眸光一转,瞥见自家师尊满怀期待的眼神。 在这种时候,恐怕只有她才能摆出如此神色。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齐薇轻笑:“其实我还挺能理解姬幸。这场试炼多有趣啊,就此停下实在可惜——你难道不想看一看,倘若当真邪魔降世,那些孩子会怎么办吗?” 大疯子和小疯子。 云衡很老实:“他们会死。” 准确来说,是被踢出秘境。 为确保小弟子们的绝对安全,每到濒死之际,都会被直接传出新月秘境。 这是姬幸与齐薇行事的出发点。他们心知肚明这并非现实,因此理所当然地享受游戏、制造刺激,让自己最大限度获得乐趣。 更何况,捣乱并不算是违背游戏规则,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那可不一定。” 齐薇居然笑得更欢:“要是秦萝方才真把阴蚀妖彻底封印,如此轻松,赢了也不会有成就感。生死一线的胜利才最是有趣,一旦他们破了这个局,那才叫刺激。” 正直的食铁兽轻飘飘看她一眼,随手拿了块点心,往那张叭叭叭的嘴里塞。 她说得轻松,水镜之中却是成了一团糟。 阵眼损毁,意味着整个阵法的破灭。 而阵法下镇压的,除了阴蚀妖,还有无数心怀怨念的邪祟妖魔。 顷刻天地变色。 脚下的立足之地竟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伏魔录五感敏锐,猝然提醒:“当心!” 它话音未落,自山顶往下,整座山的地面全都皲裂迸开,溢出大量黑气。黑气的目标显然在于镇邪剑,一股脑涌来,径直冲撞在秦萝身前,将她小小的身影一口吞没。 江星燃顾不得之前被摔出来的浑身酸疼,祭出法器往她身边冲:“秦萝!” 陆望握紧剑柄,毫不犹豫进入黑气之中。 在铺天盖地的混沌里,秦萝快要喘不过气。 被封印的灵祟多达成百上千,邪气积攒这么多年,更是形成了一股极为可怕的洪流。四周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却隐约望见几道人的影子。 周围全是哭声,或啜泣或哀嚎,刺得耳朵发疼。 “它们受阴蚀妖的驱使,想要拿到镇邪剑,把你也一并拽了进来。” 伏魔录沉声:“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灵祟残留的意识,不必太害怕。” 秦萝难受得皱了皱脸:“灵祟的意识?” 因为被包裹在灵祟之中,她能体会到一些它们的感受。 绝望、无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以及身不由己的苦痛。 每种感受都像小刀割在脑袋上,而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不断轮回的日常。 伏魔录道:“这些灵魂和阴蚀妖一起被封印,日日夜夜处在它的侵袭之下,已经被邪气占据。如今的它们,只是被阴蚀支配的工具而已。” 秦萝终于有点明白,傅师姐所经历过的感觉了。 偌大的黑暗里,仿佛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几道人影若隐若现,啜泣着朝她靠近,很快被黑暗吞噬。 这些都曾是活生生的人,直至现在,也仍在饱受苦难,没有尽头。 “救救……救救我。” 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起初只有低不可闻的一道,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前浮动的人影也随之增多,伴随着压抑至极的啜泣。 秦萝将指甲按进肉里,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一片寂静。 回应她的,只有另一道更为暴戾磅礴的邪气。 这股气息比邪祟更重,势如破竹浩荡千里,秦萝躲闪不及,被猛地往后一推,仓促之下,只得紧紧抱住手里的镇邪剑。 “不好……阴蚀妖现世了。” 前有狼后有虎,伏魔录倒抽一口冷气,再看向秦萝,更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 秦萝之前站在山顶,如今向身后跌去,竟是径直落入了山崖之下。 这座山算不得矮,一旦落下去,必定逃不过粉身碎骨的结局。 伏魔录咬牙,默默清算已经恢复的灵力。 然而它心知肚明,此时最为关键的问题,并非在于灵力。 它身为魔道法器,一直偷偷摸摸藏在秦萝身上,没让其他任何人知晓。秘境里四处设有留影石,一旦出手,必定会被在外观看的长老们察觉。 那样一来,它就不得不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恐怕还要背上一个“教唆利用小弟子”的罪名,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毫不理智的做法,而伏魔录一向是个聪明法器。 可是—— 风呼呼刮在耳边,伏魔录迅速看一眼小姑娘发白的脸,以及手里仍然紧紧抱住的镇邪剑。 所以说小孩真是烦死了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焦急出声:“我会放出灵力将你护住,到时你也一并凝神念诀,这样一来,就能在落地之前放慢速度——别着急,有我帮你,知道吗?” 秦萝不敢睁开眼睛,几乎被吓掉三魂七魄,在识海里应了声“好”。 “你听好了,我来倒数。” 伏魔录一颗心快要操碎,嗓音瞬间老了八十岁:“三、二——” 秦萝屏住呼吸,等待它口中的“一”。 可那道单音一直没有到来。 因为闭着眼睛,身边一切都是未知的黑。有道风从耳边忽地掠过,吹得心口一颤。 ……好奇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体向下的坠落感似乎慢慢消失了。 耳边的风声忽然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大大的、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的热气。 秦萝想睁开双眼一探究竟,却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 “……有些高。” 在空气呼啦啦的淌动声里,少年清澈的嗓音中噙了低低的笑,以及一点点微弱的吐息:“敢往下看吗?” 是她曾经听过的声音。 秦萝一愣,心口重重跳了跳。 “谢——” 小小的圆团倏地一瘪:“谢哥哥呜呜呜哇呜哇呜——!” 她这样一哭,谢寻非掌心便沾满湿漉漉的水珠。 少年不知应当如何对付这种局面,笨拙挪开右手,左臂仍然保持将她抱住的姿势。 秦萝呜呜哇哇,一把抱紧他脖子:“呜呜呜这座山好高好高,好吓、吓人呜呜呜。” 谢寻非:…… 谢寻非努力从为数不多的词汇库里搜寻语句:“我在这里,没事了,别怕。” 秦萝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几个字瞬间转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吓人,只敢从谢寻非肩头探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他们居然立在半空,被魔气支撑起了身体,身边是团团簇簇的黑气,缭绕四散,宛如云烟。其中一缕悄悄来到她指尖,轻轻碰了碰。 秦萝抽噎一下,露出旧友重逢般的惊喜:“是小黑。” 她怎么还是忘不掉这个傻乎乎的名字。 谢寻非:“……嗯。” 伴随他话音落下,黑漆漆的气团瞬间凝结,再一眨眼,成了只打滚的猫。 小朋友睁大眼睛,眼泪被生生止住。 说来好笑,他们身后是浓郁阴沉的魔潮,毫不掩饰恣意戾气,身前则是一只翻滚着晃尾巴的猫,为哄小朋友开心,甚至用爪子蹭了蹭脸颊。 控制猫咪的谢寻非总觉得不大自在。 他不知道这种方式能否让秦萝不那么伤心,不知怎地生出些许忐忑,如同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没过一会儿,啜泣声渐渐褪去,耳边传来女孩细细的嗓音:“谢哥哥,你是不是怕高?” 秦萝的声线带着点残余的哭腔:“你之前,心跳好快。” 他当然不是怕高。准确来说,谢寻非从小到大什么都不怕。 他只不过是望见秦萝掉落山崖,被稍微吓到了一下而已。 ……可能比“稍微”的程度要高那么一点点,当时的他紧张到脑子都快嗡地炸开。 这种事情说出来总觉得丢脸,少年把脸别到另一边,决定转移话题:“你想上去吗?”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 一道男音兀地响起:“秦萝呢?秦萝去哪儿了?她的水镜怎么黑了?” 宋道长抓狂:“她被邪祟吞掉以后,进入了没有留影石的独立空间,如今就算逃了出来,重新捕捉位置也需要一定时间。” 墨门长老摇头:“她定是凶多吉少、十死无生。那些邪祟皆是穷凶极恶,怎会对她手下留情。可惜可惜,当初明明只差一步,就能破了这场局。” 宋道长迅速望一眼返生台。 在危急关头传送回来的小弟子,都会出现在返生台上。秦萝迟迟未曾现身,或许……发生了奇迹也不一定。 “城中已经支撑不住了。” 一名长老唉声叹气:“邪祟数目太多,不比阴蚀妖本身的实力差。有它们在,傅清知等人根本碰不到阴蚀妖。” 如今的第一要义,是尽快解决这些碍事的怨灵邪祟,然而它们实在数目繁多,没办法除尽。 再看山崖之上,姬幸早已不见踪影,江星燃、陆望、傅清知与陆仁嘉负隅顽抗,奈何以几人之力,根本无法与浩浩荡荡的黑影抗衡。 更何况秦萝还消失了。 “没办法啰。” 前来凑热闹的百乐门长老摇摇头:“这种场面已是死局,用不了多久,整座城里的百姓都会被邪祟杀光,神仙下凡也难救啰。”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邪祟杀光。 傅清知挥动长刀,虎口震得生疼。 杀气铺天盖地,根本无处可躲。秦萝应该已经出了秘境,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出去陪她。 这样想来,实在狼狈不堪。 她已快没了力气,手中长刀微微一颤。然而恰在此刻,一道黑影倏然而来,傅清知来不及躲闪,毫无征兆地,听见一道清脆乐音。 黑影被击退数尺。 “秦……秦萝?” 墨门长老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她她她身边那人是谁?” 江逢月笑眯眯:“是我们苍梧的小孩,很厉害。” “傅师姐!” 秦萝从魔气间匆匆跃下,圆脸被风吹得通红,抱着镇邪剑蹬蹬上前:“我、我想到一个办法!” “没用的。” 傅清知垂眸:“这些邪祟没办法杀尽,一旦被它们包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不要把它们杀掉。” 小小的圆团脸上更红了些,秦萝的嗓音微微发颤:“傅师姐,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傅清知一怔。 “我被黑团包住的时候,听见过它们的声音。” 秦萝轻轻吸了口气:“它们很难过,一直在求救……你不是一直想帮它们吗?如果我们所有人一起试试,说不定能成功。” 她,傅师姐,谢哥哥,江星燃,陆望,许许多多的师兄师姐,以及灵祟们自身的意志。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如同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示,指引出唯一可行的道路。 傅清知迟疑:“可是——” 可是这里的邪祟太多太多,她没什么能力,哪能对付得了全部。 秘境之外,无数长老正在一并观看试炼进展,包括她的父亲。身为刀修,倘若以那般旁门左道的法子驱散敌人,实乃耻辱。 执刀的少女暗自咬牙。 可是……她也想堂堂正正对父亲说出自己真正想走的路、真正想要的东西,和真正想做的事。 秦萝没再说话,轻喘着气静候答复,在温驯的春夜里,女孩小鹿一样的双眼有种抚平心绪的魔力。 傅清知想,她想向其他人、也向自己证明,那个愿望并不是一无是处。 也许不会成功……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最为离经叛道的放手一搏。 她这一生,至少要努力一次试试看吧。 少女轻轻握了握刀柄,耳边传来心脏重重的回音:“……好。” 秦萝双眼瞬间亮起小星星。 “我我我可以弹筝吸引它们,谢哥哥、江星燃和陆望也会帮忙!” 秦萝咧开嘴笑,高兴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后扭头转身:“谢哥哥,我们走吧!” 傅清知顺势抬眼,望见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人穿了身黑衣,与黑发一同掩藏在夜色里,双眼则是纤长漂亮,尾端拖出小刀一样锋利的弧度,沁着冷意。 看上去,不像个好人。 在他身边,赫然站着之前不知藏在何处看戏的姬幸。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各位。” 邪修不愧为邪修,恶劣的脾性可谓一脉相承。姬幸惹了这样大的一出乱子,居然还能懒散笑出声:“这会儿比之前有趣多了,对吧?” “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道友,应该与你们认识。” 谢寻非端着一副比姬幸更像反派的架势,偏生举动又找不出问题,目光掠过秦萝,果然见她因姬幸鼓了鼓腮帮。 所幸他不擅长安慰人,倒是挺会打架。 谢寻非眉梢微挑,看向身侧被魔气缚住的少年:“秘境结束之后,同我打一场。” 第32章 你看,我们成功啦!…… “只有傅清知才能做到的事?” 明晃晃的水镜前,一名长老微怔:“她们莫非想和阴蚀妖硬碰硬?虽说傅清知刀法不错,但撞上这千百邪祟,岂不是以卵击石?”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树下乘凉的江逢月扬唇笑笑:“要说她们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傅道友心中已有了定数?” 被点名的傅霄神色稍僵。 身为傅清知的亲生父亲,他自然知晓女儿的某些与众不同。再结合秦萝所说的内容,两个女孩决定去做的事情便呼之欲出。 神色严肃的男人无言皱起眉头。 他是个十分传统的刀客,认定了一生为刀而活、为刀而死,无论面对怎样不可战胜的强敌,都绝不能放下手中的长刀。 这是属于刀修的荣耀,以杀止杀,绝无退却,不同于其它任何旁门左道。 傅清知身为他傅家的孩子,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弃刀道,转而选择另一种破局的方法,可不是生生打了傅家的脸么。 更何况,以这几个小孩少得可怜的修为,不管使用何种方式,都绝不可能打败阴蚀妖。 再看水镜之中,已是黑雾漫天。 阴蚀妖的邪气吞噬了大半座高山,魑魅魍魉四处飞散,集聚在山下的小城中。 人群哭嚎之声、求救声与尖叫声响成一片,随处可见猩红飞溅,放眼望去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法器与邪气相撞,发出古怪且刺耳的尖锐鸣响,守在城中的仙门弟子无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这放手一搏,似乎与濒死挣扎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还只是练气阶段,人数也并不多。那些邪祟几乎占据了城镇上方的整片天空,可想而知数目之恐怖,更何况,它们其中有的已经摸到了筑基的门槛。 这是实力与数量上的双重压制,点明了他们必败的结局。 “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为首的少年来自留仙观,这会儿吞下喉咙里的血气,回头看一眼被护在身后的镇民。 这是他们想要保护的人。 在无忧无虑的仙门生活之后,年纪尚小的少年头一回真切意识到了,何为修道者的“责任”。 另一名少女抬手扬剑,猛地一咬牙:“这地方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邪祟?” 这只不过是句无心的抱怨,然而话音落下片刻,竟有人低低应声:“……它们不是邪祟。” 少女猝然回头,望见一张生满皱纹的脸。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站在人群中央的老人颤抖着上前,拐杖与地面相撞,发出闷闷的一声“哒”。 像是突然之间撞在她心口上。 “与阴蚀妖镇压在一起的,皆是我们镇子里曾经的百姓。” 放眼望去,形貌狰狞的黑影骇人至极,然而当老人抬起双眼,一双浑浊的瞳孔里,却满是她看不太懂的悲伤与柔和。 “当年阴蚀祸世,若想将其重创,必须以生人精魄为引,筑成通天大阵。我爹,还有姐姐……他们皆是自愿走进那阵法里的。” 老人说到这里,握拐杖的右手倏地一颤,嗓音低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 少女一怔:“所以这些邪祟,其实都是当年自愿献祭、封印阴蚀妖的镇民?” 可它们……分明连半点身为人的神智都没有了啊。 “当年的阴蚀妖,说不定要远远超出筑基修为。” 为首的少年沉声:“正因有了自愿成为引子的镇民,才能将它的实力大大削弱,并被成功封印。但那些镇民死在它身边,魂魄又被关在阵法里不能离开,日日夜夜受它邪气影响,变成这样并不奇怪。” 这样一想,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感伤。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只为守护身边重要的人,让邪魔永封地下,如今却成了这般狰狞可怖的模样,无可奈何,也身不由己。 少女沉默许久,忽然小声开口:“那它们……还存有身为人的哪怕一丁点儿神智吗?它们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啊?” 这是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在九死一生的境况下,这也并非他们所能顾及的事情。 邪魔的嘶嚎响彻夜色,血气蔓延,不知是谁自嘲笑了一声:“想开点。这里只不过是一场幻境,而且人人皆知新月试炼很难通过,变成我们这种局面,其实并不稀奇。” 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 死寂之中,有人哑声回应:“可是……倘若此处的一切尽是现实呢?” 修真界里,多的是邪魔歪道、恶灵作祟、修为差距。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妖魔浮动的身影、镇民们狼狈求饶的哭声、以及近在咫尺的邪气。 他们长久生活在宗门世家的庇护里,从未真正接触过外界残酷的现实,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不由恍然去想: 要是以后当真遇上这样的事情,莫非他们只能蜷缩在角落白白等死?这满城的百姓是否注定了死路一条?在所有人中……真的没有办法能破除死局么? “没办法了。” 留仙观水镜前,一帮长老凝神注视这番景象,不由长叹:“在这群孩子里,筑基的唯有六人,就算这六人联起手来,也不可能突破重围。这次试炼,已经到头了。” “能让他们体会这种濒临绝境的无力感,倒也不错。” 另一名长老笑笑:“只可惜,我还挺想看看有人能打破这个局,去将阴蚀妖——” 她话未说完,忽地一愣。 “等等。” 眉目清丽的女道长迈步上前,眸光微动:“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人?” “人?不可能吧。” 她身侧的男修一怔:“在新月秘境里,不是不能御器飞行么——欸?” 不对。 在昏沉夜幕之中,遥远的半空上……好像当真有几道人的影子。 男修浑身一震:“天天天上的那些是谁?为何会有魔气?!” 他问得惊讶,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人的模样,便恍然听见一道琴筝之音。 在污浊的空气里,这道音律遥遥而来,宛如清泉自山峰落下,澄澈如镜,途经石块的刹那发出轻声叮当。 齐薇眼前发亮,一把捏紧云衡手臂:“——萝萝!” 身形未至,乐音先来。 这首曲子被练习过无数次,已然褪去所有生涩与稚嫩,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夜风四散,裹挟着音律飘然而下,好似一根无影无形的绳,轻轻一拉,便吸引了绝大多数邪祟的注意。 江逢月眼中生出再明显不过的笑意:“《惊鸥鹭》。” 《惊鸥鹭》乃是极为有名的引魔之曲,甫一奏出,便引得城中灵祟纷纷仰头,不再追击仓惶逃命的镇民。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可就沦为群起而攻之的靶子了。 乐音缓缓淌开,勾连出丝丝缕缕莹白如月的光点,好似银河倒垂,汇成一座横亘于天边的桥梁。 有几道小小的影子,自桥梁尽头徐徐而来。 “我和陆望会确保你们的绝对安全,放心吧。” 江星燃祭出法器,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大片暗色,咧嘴一笑:“满城的邪魔啊——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么刺激的事儿!” 一旁的陆望静静点头,眼中默然而坚决。 由谢寻非操控的魔气自有一派凌厉的势头,将几个孩子托于半空,宛如利刃切开重重邪气,破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城镇之中,诸多仙门弟子高高抬头。 一轮残月当空,照亮女孩白皙精致的面庞。 秦萝全神贯注盯着问春风瞧,指尖拂动之际,乐音缕缕不绝。她正坐于众人中央,薄粉裙摆被疾风扬起,除了淌动的月色,亦有澄澈干净的灵力浮荡于身侧,衬着身后弯弯的月牙。 有人迟疑出声:“不会吧……那是秦萝?他们想干什么?” 受乐音牵引,邪祟们放弃了强弩之末一般的镇民与弟子,逐一浮上半空。 黑影凝聚成滔天长河,与之相比,娇弱的女孩显得格外渺小。 “她疯了?” 墨门长老倒吸一口冷气:“把那么多邪祟吸引上天,虽能救下其他人,可他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江逢月抿唇轻笑,仍是看着身旁的傅霄:“傅道友觉得呢?” “……胡闹。” 高大肃然的男人紧拧眉头:“小女涉世未深,让道友见笑了。清知毕竟是小孩,对自身实力没有恰到好处的估量,等她离开秘境,我再好好同她讲。” 生有一双杏眼的女修却是摇头:“傅道友何出此言?我倒是觉得,他们说不定能够成功。” 他们都没有捅破最为关键的那一层纸,谈话好似蒙了雾。 察觉到傅霄困惑的神色,江逢月抬头望向水镜,不去看他:“凡事总要试上一试。假若从来都墨守成规,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 她说着一顿,望着傅清知伸出的右手,眼中笑意更深:“说不定……那些孩子能够做到的事情,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呢。” 这次傅霄没有做出回答。 江逢月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却只觉得可笑。 傅清知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刀修,他们傅家又世代传承刀术,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道路。 什么感灵体质,什么超度亡灵,哪里比得上她的远大前程重要。只要修习刀法,那孩子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名誉与财富,终将成为名动天下的修士。 更何况,连绝世刀法都不能破开的局,她真以为自己能凭借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冲出重围吗?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水镜之上,里面的女孩深深吸了口气。 忽然之间,傅霄一怔。 傅清知本是直视前方,似是意识到什么,兀地转了视线,正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恐惧,更多却是一往无前的决意,以及一抹凝在眼底的笑。 他莫名觉得……这是那孩子独独给予他的目光。 就好像在满怀期待地说:好好看着吧。 半空中黑影凝集,聚成翻涌不息的层层波浪,在一阵涌动之后,终于确立了目标。 秦萝仰头与她对视,傅清知心口砰砰直跳,望见女孩亮晶晶的、满含信心的笑。 于是她也扬起唇角。 “傅清知——” 宋道长一颗心紧紧攥紧,扑通扑通撞在胸口上,握紧手掌的刹那,才发觉早已冷汗淋漓:“动了!” 江星燃与陆望默念法诀,于虚空化出一个护罩。在涌动的黑潮里,少女决然起身。 她的手心小且单薄,灵力汇聚,溢出皎皎如月的温润金光。抬手的瞬间,与一道扑面而来的黑影猝然相撞。 傅霄心口重重一跳。 “她这是做什么?” 墨门长老蹙眉:“不拿法器和刀,就这么和邪祟撞上,这不是送死吗?” “可是,”越来越多的长老聚在镜前,片刻沉默之后,有人纳闷出声,“那邪祟……为何没袭击她?”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场面。 气势汹汹的黑影与纤细的少女径直相遇,本应掀起疯狂杀戮,此时此刻,却出现了宛如静止的凝滞。 傅清知眉心用力跳了跳。 在那团黑影里,她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冬日圆圆滚滚的雪人,彼此追逐奔跑的孩童,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以及诀别之际,街角处与某个人的回眸相望。 无数记忆凝聚成团,有欢欣鼓舞,有黯然神伤,也有最终迈向阵法的决然,直至最后,却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 以如今这副模样,即便遇见当年的家人和伙伴,恐怕也没办法被认出来吧。 它有那么那么地难过。 “这是……感灵体质?” 宋道长呆了呆:“傅清知居然有感灵体质?” 这是一个刀修应该有的体质吗?! 铺天盖地的黑影再度涌来,以江星燃与陆望的修为,自是难以抵挡。 邪气侵入识海,两个男孩皆是面色惨白,一旁的谢寻非神色微凝,一言不发护在秦萝身边,用后背挡下密集如雨的攻势,咳出一口鲜血。 在这股威压之下,傅清知亦是喉间发甜,溢开浓郁血腥气味。 邪气太重了。 无数邪祟的气息一并汇集,将她识海压得剧烈生疼,五脏六腑皆是剧痛。 纤细的少女身形轻颤,眼眶溢开清浅的红。 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就能成功。 她憧憬了这个愿望那么久,倘若今日功亏一篑—— 恰在这一瞬息,琴筝之声倏然一变。 乐音原本快且疾,毫无预兆地,在某个音符处悠悠压低。宛如流水回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响起恢宏和缓的泠泠响音。 不知是谁惊呼道:“《渡魔曲》!” 由秦萝奏出的乐音声势浩荡,自秘境传出水镜以外,好似银河霞光逶迤而来。 城镇之中,水镜之外,仙门弟子、小城百姓、诸多长老,无数道视线凝于一点,没有人开口出声。 楚明筝暗自握紧双拳。 漆黑夜空里,伴随着迤逦乐音,在邪祟浑浊的体内,忽然晕开一抹柔和金色。 像是流水,墨汁或消融的冰雪,光晕自少女指尖而生,一点点将黑影渗透,荡漾出缕缕薄光。 乐音回旋不绝,被禁锢许久的灵魂怔然仰头,在几十年如一日的黑暗里,望见久违的亮色。 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老人怅然抬眸,浑浊双眼中,是晶莹澄澈的水光。 “邪祟……” 宋道长喃喃:“全都停止进攻了。” 无数久经折磨的魂魄,一齐望着那抹逐渐散开的金光。 那是它们已经失去了太久,几乎要遗忘的东西。 “小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血迹:“我们要继续往前了。” 这无疑是新月秘境有史以来,最为独特的场景。 他们身后是幽深苍黝的浩瀚云天,乐音生出道道白芒,近在咫尺,则是和煦如日的金光。 伴随魔气往前,光芒也随之荡开,从起初小小一点,逐渐扩散成瑰丽恢宏的星河迢迢。 原本极致的暗色,被染作极致的光,邪祟的外壳缓缓褪去,显出最为本真、也最为纯净的魂魄。 “傅师姐!” 女孩清亮的笑音划过耳畔,傅清知回头,望见秦萝含笑的黑眸。 不知怎地,他们身边分明满是光华,傅清知却莫名觉得,秦萝眼底的那一抹,才是最为纯粹的亮色。 她看见粉色的小团眉眼弯弯,扬唇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虎牙:“你看,我们成功啦!” 秘境之外,她的父亲一定正注视着水镜。 这不会是他喜欢的做法,若是以往,傅清知或许会犹豫迟疑,思忖应该如何回答。 然而与秦萝四目相对之际,在女孩满怀期待的笑眼里,她的一颗心变得又软又轻。 对啊,他们做到了。 这是她从儿时就憧憬着的心愿,即便是与父母期望中截然相反的道路,可至少,她证明了这条路并非一无是处。 秦萝的目光明亮如星,在这一刹那,她终于下了决心,要堂堂正正告诉父亲,自己究竟想要去做怎样的事,成为怎样的人。 这是她身为傅清知,而非傅家传人的愿望。 傅清知笑,喉头忽地一哽:“嗯,我们成功了。” 第33章 赢啦。 在水镜之外的观望席位上,自百年前的第一场试炼以来,头一回出现如此之久的停顿与沉默。 被邀请来到此地的,无一不是在修真界里崭露头角的有为之士,修为皆不低于元婴。 能到元婴,自然都见识过诸多大风大浪,也遭遇过无数次玄奇瑰丽的奇遇,对于这群大能而言,小小的筑基修为实在不值一提。 因此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以长辈的姿态做出指导与点评,对于试炼的进展了熟于心,无论剧情如何,都不可能脱离掌控。 今日这是独独一回,一切全都乱了套—— 更令人膛目结舌的是,在经历一系列匪夷所思、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操作后,他们居然还成功了。 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邪祟由人的灵魄所化,虽然被阴蚀妖的邪气牢牢控制,但究其内里,却仍残存着几分属于人的意识,向往自由,也渴求着得到拯救。 倘若使用寻常办法,以刀剑将它们逐一屠杀,只会将邪祟的杀气刺激到最大化,使其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 而如今傅清知的感灵,恰恰唤醒了其中身为人的本能。 感灵体质消逝多年,这本应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节。 各位长老与家主也绝不可能想到,遥遥望着水镜中逶迤而下的迢迢清光,自己竟会在一场属于练气筑基小弟子们的试炼里,感受到久违的震撼与惊愕。 “那是感灵体质吧?我听闻它多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居然出现在了傅小道友身上!” “老天,他们在天上晃 ,我的心也跟着抖……这群孩子厉害啊!秦萝那首《镇魔曲》来得恰到好处,江星燃的修为也精进不少。” “不是不是,谁来给我讲一讲,那操控魔气的小孩是谁?秘境里规定过不许御器飞行,他倒好,法器没拿,直接用上魔气了!” “一旦这些邪祟得到感化……就不足以成为障碍了吧?” 宋道长出神好一会儿,半晌才怔怔开口:“这群孩子,把死局给破了?” “死局究竟有没有破,如今还尚不知晓。” 齐薇毫不掩饰眼中笑意,唇角微勾:“道长可不要忘了,与那些亡灵邪祟相比,这场试炼最大的阻碍……分明是阴蚀妖。” 最后三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宋道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色骤然凝固,再度抬头看向水镜。 对了,还剩下一个阴蚀妖。 面对它,这群孩子会怎么做呢? 秘境之中,夜色被映衬得恍如白昼。 秦萝坐在魔气之上,仰着脑袋打量身边景象。身为一个习惯了钢铁大楼与车水马龙的普通小孩,她从没见过如此磅礴绚丽的画面,一时间看得入了神,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谢哥哥,”小朋友的分享欲很是强烈,秦萝说着回头,激动地抬高音量,“你看那边!” 她本是极为欣喜,然而视线落在身后的小少年身上,整个人却是兀地愣住。 之前弹奏乐曲的时候,因为一心一意全神贯注,秦萝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问春风上,不容许有半点分神。 当时邪祟四起,每次的进攻都杀气腾腾、不留余力,按理来说,她绝不应该毫发无损。 直到与谢寻非四目相对,秦萝才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谢寻非当年被心魔所困,停留在七年前的龙城中日日循环,如今无论心智还是身体,都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不是多大的年纪,因而当她乍一看去,少年的身形纤瘦单薄,道道血痕便愈发显出令人心悸的狰狞—— 侧脸被划开几道血口,极致的红映衬着皮肤极致的苍白,衣物亦是被鲜血晕开,紧紧贴在手臂和胸口之上。 与被牢牢保护着的小姑娘相比,他的满身血色实在狼狈不堪。 秦萝哪怕再涉世未深,也能在此刻瞬间明白,这是为保护她而受的伤。 “谢——” “如今邪气未散,不要分心。” 谢寻非毫不在意地扬扬嘴角,抬手粗略一抹,拭去几缕滚烫粘稠的血迹:“灵祟体内的邪气尽散,阴蚀妖定会发怒。” 放眼望去,这些魂魄中都残留着来自阴蚀妖的邪气,受它操控,也能与它发生感应。好不容易收集的杀戮工具被一夜损毁,那怪物准得发疯。 事实证明,他所言不虚。 少年话音堪堪落下,自不远处的群山之巅,陡然涌来一阵杀气。 这股浓郁的杀气仿佛拥有实体,引得四面八方山石剧颤,夜色涌动如潮。 识海被如此猛烈的威压狠狠碾过,秦萝只觉后脑勺剧痛万分,从储物袋里找药的右手用力一抖。 “我还需安抚这些灵魄,恐怕无法前往山中。” 傅清知蹙眉:“……只能靠你们几位了。” 新月试炼的目的是为比出一个头名,而非考验团队协作。 为防止弟子之间出现争抢功劳、用人海战术通关试炼的情况,从秦萝等人压制邪祟的那一刻起,征讨阴蚀妖的机会,就仅仅只面对他们几人而开。 傅清知无法走开,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秦萝、江星燃、陆望与谢寻非。 一个筑基初阶,一个练气巅峰,以及两个懵懵懂懂的练气小朋友。无论怎样看,要想打败起码在筑基中阶的阴蚀妖,都显得有些吃力。 秦萝给身边的伙伴分别递去几颗丹药,右手暗暗握了握。 他们已经走到最后一关了。 大家努力了这么久,哪怕希望再渺茫微弱,她也想要拼尽全力放手一搏。 更何况……距离能够治好小师姐的灵药,只相差很小很小的一点点距离。 她想让小师姐好起来,不用每天戴着面纱,不被其他人疏远嘲笑,也不会总是露出悲伤的神色,而是能像所有人那样,快快乐乐大大方方地笑。 那才是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 “一起去吧。” 江星燃又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眉眼之间尽是龙飞凤舞的色彩:“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儿,一定要让那个怪物看看我们的厉害!” 这位小朋友总是对自己的实力怀有不清晰的认知。 水镜之外,江家家主无言扶额,听见身边几道善意的笑声。 “嗯。” 秦萝深吸一口气,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我们一起去吧。” 邪气太重了。 还没到山巅,秦萝就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也不想让朋友们因为自己感到担心,于是硬生生把吃痛的神色压下,抿了抿唇。 再看其他几人,同样是面色发白,其中江星燃最甚。 邪祟消逝,阴蚀妖的愤怒到达顶峰。 半个山头都充斥着翻涌不休的黑烟,秦萝勉强奏出一首最基础的《清心音》,待音律如清风拂过心头,总算觉得不那么难受。 “……当心!” 伏魔录的嗓音骤然响起,紧随其后,是一条藤蔓般重重打来的漆黑长条。 陆望将它一剑斩断。 这条藤蔓宛如一个预告般的引子,在被陆望击中的瞬间化为徐徐黑烟。黑烟缭绕之际,远处苍黝茂密的树林猛然一动。 谢寻非默然蹙眉,向秦萝身前稍稍靠拢。 树林颤动的声响愈来愈烈,伴随着腾腾杀气,一团巨大黑影缓缓浮现。 黑影毫不规则,没有固定的形体,身体中央镶嵌了一块隐隐发光的白团,在浓郁夜色里,几乎无法被察觉。 “那、那是阴蚀妖的心脏。” 陆望行事谨慎,向陆仁嘉打听到了不少有用情报:“只要用镇邪剑刺中那个地方,我们就、就能赢。” “听起来倒是简单。” 伏魔录闷声:“这妖邪之物没有形体,浑身上下都能化作黑气供它驱使,你们连靠近它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把剑刺进心脏。” 它说着顿了顿:“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一场试炼而已,不值得赌上性命去拼。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那就糟糕了。” “没关系。” 秦萝也有些发怵,指尖止不住发抖:“我听说过,如果在秘境里遇上生命危险,会被立马踢出去。也就是说,不管在这里遇上什么危险,都不可能死掉。” 伏魔录如同打开新世界:“是这样吗!好神——” 邪恶的魔道法器终于意识到什么,笑容凝固在嘴边。 ——神奇个鬼啊! 那它之前差点把整个未来都豁出去,只为在秦萝坠崖时护住她的一条小命……结果这丫头压根不会有事啊! 秦萝自然不会知晓它的内心纠葛,板着圆脸吸了口气。 阴蚀妖来势汹汹,没有留给他们丝毫准备的时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有无尽黑潮狂涌而至。 这是最后的一战。 观望席上,宋道长心脏狂跳,下意识握紧双拳。 “这样,我和陆望负责吸引它的绝大部分攻击,谢寻非带着秦萝去它身边!” 江星燃迅速祭出法器,但见明灯灼目,迸发出的光华锋利如刀,瞬息之间,将好几道黑影逼得节节后退。 吸引攻击是最危险的活计,绝不可能让秦萝来做;去阴蚀妖身边的道路同样危险重重,需要有个实力强劲的家伙在一旁相助,譬如筑基初期的谢寻非。 虽然这样的分组他并不喜欢,但毋庸置疑,这是最为稳妥的手段。 陆望话不多,行事却很快,闻言立即拔剑,击退又一道黑潮。 谢寻非点头。 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与旁人交流要么语气不善,要么惜字如金,此时此刻,却垂眸顿了顿。 少年语气生涩,开口是显而易见的笨拙:“你们……千万小心。” 魔气降落在山巅,四人很快分头行动。 江星燃的琉璃灯光华四溢,陆望的剑气同样灼目,在夜色之中格外显眼,没过多久,便吸引了邪魔的大部分注意。 阴蚀妖的修为在筑基中阶往上,两人皆是远远不敌,美名其曰“吸引注意”,其实是在铺天盖地的杀气里狼狈躲藏。 他们支撑不了太久,谢寻非心知不能拖延时间,特意隐匿了气息,拉着秦萝衣袖步步往前。 秦萝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在涌动的风声里,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在不久之前,她还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授ABCD。 阴蚀妖灵智未开,只知毫无休止地疯狂杀戮。她与谢寻非被魔气包裹,居然与周遭的黑气达成了微妙的统一,步步前行,始终没引起它的注意。 “不错不错,居然用魔气做了伪装。” 墨门长老轻声笑笑:“只不过……距离尚远的时候,这个法子或许有用,等靠近阴蚀妖,只怕任何小花招都不管用啰。” 江逢月少有地敛了笑,凝神望着水镜所在的方向。 她看得极为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身旁一道冷凝的男声:“那小子,的的确确拉的是袖子对吧。” 一转眼,是她道侣一本正经的表情。 江逢月:? 所以你整天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这就是剑道第一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吗? 墨门长老所料不错,当两人逐渐靠近阴蚀妖,庞大的怪物似是有所察觉,身体往右侧微微一偏。 “……被发现了。” 宋道长手心尽是冷汗:“还差一点……只能看最后的放手一搏了。” 在极致的紧张与恐惧下,秦萝居然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清醒,努力压下瑟瑟发抖、只想逃跑的情绪,鼓起勇气环顾四周。 他们距离阴蚀妖很近,抬眼就能见到那团白光,如果拼尽全力,靠近它只需要短短几个瞬息。 无论多么害怕,不管是输是赢,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只差最后一点点,再勇敢一些,她就能治好小师姐的病。 邪魔察觉异样,发出更为刺耳的厉声怒号,浪潮席卷,几乎将两道小小的身影吞没。 “……不行。” 不知是谁喃喃低语:“阴蚀妖邪气太重,像这般浩荡而来,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继邪祟之后,这是另一个难以破除的死局。 短短的距离宛如天堑,在他们抵达心脏以前,阴蚀妖的杀气必将抢先到来。 幽暗的水镜里,在极为短暂的须臾,画面有如停滞。 毫无征兆地,与秦萝并肩而行的小少年倏然有了动作。 江逢月眉心跳了跳,条件反射地身体前倾,心口像被重重一敲。 排山倒海的杀气触手可及,秦萝屏息凝神,识海里的问春风渐渐显形。 她本欲奋力一搏,在耳边呼呼的狂风里,却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清澈悦耳的少年音里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近在咫尺,又飞快远离。 谢寻非很轻很轻地对她说:“去吧,第一名。” 生死之际,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少年身后魔气骤起,裹挟着吞天噬地的狂意;在他面上却是噙了笑,如同说着某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忽然伸出右手,将跟前的女孩顺势一推。 邪气与魔气两两相撞,在千钧一发的间隙,秦萝被推往前方。 墨门长老大骇:“他疯了?以筑基初期的修为硬扛阴蚀妖,这这这不是找死——” 这句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水镜之外,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江逢月仰头,似是见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眼底生出几分笑意。 被身后的魔气推着一直往前,秦萝握紧手中的镇邪剑。 她想回头,却心知肚明不能回头。 在这种危急关头,浪费一分一秒都是危险。这是大家殊死一搏才赢来的机会,她绝不能分神。 长剑散出的白光刺透夜色,剑气破风而过,于狂风呼啸之间,发出铮然巨响。 刺穿那团心脏的瞬间,秦萝双目通红地转身。 秦萝手里的镇邪剑,终于刺入了阴蚀妖体内。 邪魔的哀嚎之声响彻四野,杀气渐渐散去,狂风消弭,只余下并不显眼的悄然夜色。 秦萝来不及去看跟前的景象,迅速扭头转身,在视线所及之处,望见团团簇簇的黑雾。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魔气还是邪气,脑子一片混乱地向前奔去,因为太过匆忙,险些摔了一跤。 黑气缓缓消散,月色穿过斑驳树影,勾勒出一道瘦削高挑的影子。 四周寂静无声,女孩闻到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谢——” 秦萝用力喘了口气:“谢哥哥。” 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扛下冲天邪气,他如今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太好,筋脉碎裂、皮肉绽开,几乎成了个浑身猩红的血人。 ……好在他穿了身黑衣,血污晕开,在漆黑衣料里并不十分明显,不至于吓到她。 谢寻非安静抬眸,竭力支撑起身体,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倒下,半晌朝她扬扬嘴角,如往常那般笑了笑。 说来好笑,他这人出身不好,也不懂得如何去讨旁人欢心。秦萝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有太多太多人喜欢她,与那些人比起来,谢寻非只是无比普通、也无比不起眼的一个小点。 他没有多大的本事,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努力让她开心一些。 不知怎么,少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这算是赢了吧?” 谢寻非迟疑片刻,带了犹豫地低低出声:“你……觉得开心吗?” 因为受了伤,他的嗓音显出几分疲惫的哑,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被风轻轻一吹,就能销声匿迹。 少年长睫动了动,望见秦萝漆黑的眼睛。 她没有笑,眼眶是一片通红,鼻尖也泛着薄薄粉色。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用力吸了吸气。秦萝想碰一碰他,却发觉肉眼可见的地方全是血痕,无论如何也不敢有所动作。 “……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女孩开口的刹那,谢寻非看见她低下脑袋:“可是你……你伤成这样,我怎么还能高兴起来。” 这是完全超出他预料的说法,少年愣愣一怔。 对于他而言,“高兴”无疑是最好的答案,象征着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然而听见这番话,谢寻非却忽然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想听见怎样的回答。 他只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开开心心就够了,她却将他放在最前头,实在叫人手足无措。 心里像是有些涩,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悄然生长的欣喜,击在胸膛正中央,噗通一跳。 他的怔忪极为短暂,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低着脑袋的女孩忽然抬头。 清新香气缓缓贴近时,谢寻非的整个身体都浑然僵住。 “……谢谢谢哥哥。” 一双手臂小心翼翼环住他脖颈,秦萝声音很闷,带着一点点哭音,软塌塌陷在耳朵里。 他一定不会知道,这场试炼对她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可即便如此,谢寻非还是竭尽所能也拼尽一切地,实现了一个女孩的小小愿望。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缕月色落下来,在身后聚成流淌的水光。 秦萝踮着脚,用头顶碰了碰他下巴,惹来一股温暖的热气,以及软绵绵的痒:“幸亏有你……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第34章 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阴蚀妖被刺中心脏的那一刻,整场试炼便也宣告了终结。 从顶端的头部开始,庞大如小山的身影渐渐消去,化作徐徐袅袅的团团黑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四周并非一片漆黑,当秦萝抬起脑袋,能远远望见天边横亘着的灿金色长河。 那是由傅清知引出的灵潮,魂魄们得以净化,如今亲眼目睹邪魔消逝,心中最大的执念消散一空,终于能够轮回转世,前往彼岸的另一端。 谢寻非受伤很重,秦萝不敢用力触碰,只轻轻贴了贴他的下巴,很快后退一步,低头从储物袋里寻找药物。 “这算是……结束了吧。” 秘境外,宋道长长长舒了口气。 他门下的亲传弟子觉得试炼太难,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探索,前往秘境其它地方寻找机缘。 按理来说,他与苍梧仙宗并不属于同一门派,两者之间更是出了名的竞争对手,但眼看秦萝手里的镇邪剑出鞘,男人还是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转过脑袋,看往秦止与江逢月所在的地方:“真是不容易,这场试炼的难度超出想象,但秦萝小道友居然——”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在他望见剑圣垮起的一张冷脸时,被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头。 救命。 秦萝她爹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度犀利了起来! 宋道长扭头望一望水镜里的两道小小人影。 宋道长又扭头望一望秦止那张二愣子似的脸。 “妙,真是妙。” 不远处,墨门长老长叹抚掌:“这群孩子不得了。自从傅清知感化邪灵,不对,从秦萝把陆仁嘉扛出山洞起,我就没猜中过接下来的剧情。” “我听说那个名叫‘陆望’的孩子,居然只在苍梧修习了不到半年?不到半年就能达到这个修为,前途无量啊!” 另一人由衷感慨:“江星燃对法器的造诣、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秦萝在乐曲一道的超高天赋,还有方才这个挡下阴蚀妖全力一击的魔修少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宋道长后背凉了一下。 救命。 听到最后,秦萝她爹的神色更加不对劲了! “叫谢寻非对吧?” 墨门长老兴致越来越高,甚至同那人聊上了天:“这孩子的确不简单。能硬生生扛住那一下,定是筋脉受创、剧痛难忍,常人早就哭天喊地了,他居然还能稳住——最为可贵的,是他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没有犹豫,直接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秦萝。” 谢寻非究竟能不能抵挡下那一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时情况危急,阴蚀妖的杀气来得猝不及防,他没办法思考太多,一切举动全部听凭本能反应。 也就是说,像那样护住秦萝,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宋道长又飞快看了看秦止。 很好,剑圣的脸已经成了块被烙坏的漆黑大饼,死死望着水镜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谢寻非所受大多是内伤,邪气凛冽如刀,造成的血痕也不在少数。 他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被秦萝小心翼翼带到一棵树下,喂了两颗丹药。 不愧是剑圣之女。 眼见秦萝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在储物袋里捣鼓来捣鼓去,宋道长看得肉疼,倒吸一口冷气—— 那两颗丹药价值连城,是修真界里不知多少人渴望的灵丹妙药,她递到谢寻非嘴边的时候,像是喂了他两颗再寻常不过的糖。 洁白指尖捏着丹丸来到嘴边,靠坐在树下的少年微微怔住。 在以往时候,他总觉得这种投喂的动作愚蠢又矫情,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然而此时此刻,谢寻非却只是笨拙地垂下眼睫,稍稍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甚至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谢寻非动作很小心,特意没碰到秦萝的丁点儿皮肤,伴随着吞咽时的喉结一动,秘境之外,宋道长识海里的元婴小人已经在紧张地啃手手。 救救救命。 秦萝她爹已经开始慢慢伸长脖子,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瞪圆眼球,活像一只眼珠子外凸的长颈鹿了! 好恐怖! 一旁的江逢月倒是兴高采烈:“真好啊。萝萝以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身边多出这么多朋友,也学会了照顾人——朋友之间就应当互相帮衬嘛。” 秦止没出声,一遍又一遍擦拭手里的本命剑。 照顾人不是坏事,就算他女儿照顾一百个一千个小姑娘,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甚至能因为觉得小朋友在慢慢长大,无比欣慰地抱着本命剑傻笑。 但这些小子,哪怕只剩下半个,也轮不到被她照料—— 毕竟每个人都生了手,要是连自己服药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两只手剁掉。 再说,连他都没被自家女儿这样对待过。 秦止发誓,他绝对没有觉得心里发酸。 秘境里的秦萝哪会知道老父亲的所思所想,她刚刚结束一场乱战,如今正是最为疲倦的时候,更何况谢寻非受伤实在太重,容不得半点分神。 小朋友不懂应该如何处理伤口,手里握了瓶治疗外伤的药,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别看了。” 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很是骇人,谢寻非往阴影里后退一些,遮掩住大半身形:“这种伤没关系,不会有事。” 秦萝定定盯着他瞧,眉头皱得更紧。 她从小到大,哪怕在电视剧里也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口。谢哥哥是她重要的朋友,伤痕累累已经足够叫人难受,更不用说之所以变成这样,大半原因是为了她。 年纪小并不意味着一窍不通,在这件事上,秦萝心知肚明。 “我以前在龙城,受过比这个更严重的伤。” 谢寻非看出她心中内疚,生涩开口:“我筋骨很好,就算不用多值钱的药,也很快就能痊愈……所以没关系。” 他说着突然一顿,整个人怔住的同时,连呼吸也随之停下。 他真是很笨,明明想要安慰秦萝,这会儿抬眼与她对视,却发现小姑娘的眼眶愈发泛红,眼中亦是蒙了层淡淡水雾。 少年又往后退了退,离她更远,嗓音低不可闻:“吓到你了?” 秦萝沉默着眨了眨眼睛。 她双眼生着薄薄浅红,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簌簌一动。在寂静夜色里,拥有圆润杏眼的女孩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忽然轻声开口:“谢哥哥,我以后会、会努力保护你的。” 靠在树下的瘦削人影忽地一僵,指节下意识动了动,紧紧按住衣袖。 “流血很难受。” 秦萝低低对他说:“我会一点点变得更厉害,不让你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身上最好的药也全都给你……一定不会变得像以前那样了。” 她在龙城待过一段时间,那时的谢寻非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彰显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超高天赋。 在那时候几乎没谁敢去招惹他,小小的少年行事肆意、独来独往,然而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时候,日子一定过得十分糟糕。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住处,没有朋友,只有一身被歧视厌恶的血统。就算受了重伤,也只能独自躲在破败的废弃小屋,用水和药草进行简单的治疗。 好在谢哥哥跟着她回来了。 福利院里的老师们说过,朋友之间不应该只有单方面的付出。谢寻非能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与之对应地,秦萝也想好好保护他。 小朋友还想再说些什么,猝不及防之际,忽然感到心口重重一颤。 脑海里传来嗡然响声,伴随着一阵遍布全身的刺痛,让她脸色骤白。 秦萝没吃过苦,不像谢寻非那般能忍,被这么毫无征兆地一疼,浑身上下如同被瞬间抽干力气,狼狈向前倒去。 树下的少年猝然伸手,将她接住的刹那,无言皱起眉头。 好烫。 即便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感受到火焰般灼热的温度,谢寻非运转所剩不多的灵力,往前轻轻探了探。 “这是——” 宋道长挑眉:“不得了,进阶这么快吗?” “新月秘境灵气浓郁,他们方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历练,心性得以打磨。” 齐薇笑笑:“萝萝身为主力之一,进阶不过分吧?” 二人交谈之间,谢寻非已小心翼翼把秦萝挪到树下,让女孩靠坐在自己身边,不至于沾染他身上湿濡的血迹。 小小圆圆的一团微微动了动,朝他身侧靠近一些。 “这是练气晋升筑基的前兆。” 谢寻非压低声音:“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识海之内,感受灵气的运转,让它慢慢填满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他听见秦萝发出一声细细小小的“唔”。 片刻之后,有什么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宋道长心里发毛,又悄悄看了看秦剑圣。 万幸,有个仰慕他许久的小辈满眼亮晶晶,向他讨教剑术去了。 谢寻非一动也不动,脊背挺得更直。 他从未接受过相关方面的教导,如今只能凭借自己曾经的经验,思忖片刻后笨拙开口:“等灵力扩散,感觉是不是好上许多?筑基会耗费大量体力,你可能有些困,睡上一觉便好了。” 靠在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半晌,秦萝细细弱弱的声音随风传来:“谢哥哥,你身体里的魔气被好好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会中途来新月秘境?” “多亏诸位长老相助,魔气已无大碍。” 谢寻非沉声:“我离开净心阁时,试炼正开始没多久。江前辈传来消息,我便即刻出发了。” “苍梧仙宗距离这里很远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染上越来越浓的疲倦:“你好像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因为是急匆匆赶来的。” “喔,”秦萝打了个哈欠,“谢哥哥很喜欢这种秘境试炼吗?” “不喜欢。” 稚气未脱的少年抿了抿唇:“也称不上讨厌。” 他曾经随心所欲惯了,对第一名没有兴趣,对天灵地宝也并不在意。秘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修真界里的其它角落并无差别。 “不喜欢秘境,还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近在咫尺的声音突然生出几分笑意,秦萝说得随心,带了点开玩笑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谢哥哥,你有没有一点点想要看见我?”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秦萝并不在意,像是想到什么,笑音更浓:“我听江星燃说,从秘境离开以后,他能带我们去沧州玩。沧州很大很有钱,吃的喝的玩的样样都有,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不管是点心、糖果还是很贵的大餐,我都可以给你买。” ……她又开始了。 脑子里仿佛全是吃吃喝喝,之前在龙城也是,非要他去买那什么绵绵奶糕,嘴里的小甜糕从没停过。 谢寻非心中腹诽,眸光却悄悄偏向另一边,微微侧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还有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谢哥哥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吗?你好像全是这种颜色的衣服,虽然很好看,但试试别的或许也不错?” “我还可以带你逛逛苍梧仙宗。虽然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春天到了,山里景色很漂亮,就算没有目的地,四处看看也是好的。我们可以去捉鱼或者爬山,带上一束花。” 秦萝嘀嘀咕咕的嗓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谢寻非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目光匆匆扫过她紧闭的双眼,又很快移开。 被超度的灵祟散发出淡金色光晕,在苍黝寂静的空中勾连出连绵长河,宛如一条从天垂落的缎带,于微风吹拂下悠悠起伏。 林间的树叶发出哗哗轻响,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眸,万物寂静如谜。 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朋友。 被人陪伴与挂念的感觉十分奇妙,曾经的谢寻非不屑一顾,直到真正拥有,才上瘾一般地疯狂渴望着靠近。 这让他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而非一个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野鬼孤魂。 等晚风的呜咽再度响起,谢寻非轻轻偏过脑袋。 树丛的阴影遮掩住少年精致的五官,从留影石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一团模糊的暗色。 当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低开口,像在对身边的人说,也像是喃喃自语:“不是一点点……是特意来见你的。” 因为想要见到她,所以才会用赶的。 横亘在天边的长河随风晃荡,如同四散的萤火虫,于月色下渐渐消散。 水镜之外,独独传来一道风声。 与此同时,秘境外。 两道剑气浑然相撞,发出铮然声响。与秦止对剑的后辈连连败退,在毫不留情的快招下狼狈不堪。 他觉得这不对劲。 太太太奇怪了,不是说剑圣前辈为人谦逊,指导后辈时一板一眼,绝不会刻意为难吗?为什么他感觉如今自己对上的,像是一只看着红布吭哧吭哧的红牛? “呃——!” 霁月光风的剑圣杀气毕露:“头!” ……头? 又是一道剑气劈下,青年快被打哭了:“前辈,我头怎么了?” 好恐怖,此时此刻的剑圣前辈不再是红牛,简直成了长颈鹿和歪脖子树的后代,斜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尤其那对黑漆漆的眼珠飘忽不定,分别向两边分开,乍一看去诡异至极! 他过去只见过斗鸡眼,从没想过有人的眼珠子能像这样大大分开。退一万步来讲,也没人说过剑圣前辈原来是个斜眼啊? 秦止:“胳膊!拿开——!” 怎怎怎么又到了胳膊?! 青年手忙脚乱,泪眼汪汪,凝神思索自己方才的动作。 秦止前辈的本命剑快如雨下,在转瞬即逝的生死之际,他终于意识到了前辈的良苦用心。 方才他自始至终都在狼狈逃窜,即便如此,手臂与侧脸还是被剑气所伤。前辈一定是说他身形缓慢,头和手的动作都无比迟缓,他没有瞬间明白前辈的意图,怎一个惭愧了得! “前辈,”青年忍住被打出来的眼泪,在刀光剑影中仓惶开口,“在下修炼不知为何到了瓶颈,不知前辈可否能指点一二?” “胡闹!小小年纪便拈花惹草,怎能成就大事!” 一道怒斥落下,伴随着两剑相撞发出的响声。 这道声音清脆刺耳,很能吸引注意力。秦止眉头紧蹙,目光从远处的水镜上挪到跟前,直至此刻,才终于愣了一愣。 糟糕,他险些忘了自己正在与后辈对剑,而非教训某些动手动脚的臭小子,更不是提着剑去仇人家里寻仇。 这种做法很掉面子,也很没有世外高人的超然风范。秦止觉得尴尬,杀气跑得一干二净,然而抬眼一看,又望见水镜里的两道人影。 秦止:…… 操透了心的老父亲郁闷难消,总觉得胸口发闷,沉默片刻,情不自禁想要诉苦:“修士以修炼为主,化神以前绝不能有所懈怠。五十岁,不,八十岁再去寻一个道侣,那才是最为合适的年纪——小友你说是与不是?” 后辈:……? 天、天哪。 简直神奇。 神奇它娘给神奇开门,神奇到家了!前辈、前辈居然连他拈花惹草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分明是他心里永存的秘密,被捂得严严实实,无论哪个女伴都不知道! 心跳陡然加快,青年恍然大悟,缓缓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 声色犬马皆乃幻影浮光,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八十岁——他命运般的八十岁。 他什么都明白了。 美色的引诱不过皮相之欢,唯有剑才是他的一生所求。别说八十,哪怕是死后变成一个小盒,他也要住在独门独栋的坟墓,上书一行大字: [永远年轻,永远八十岁,不处道侣,勿扰。] 多么伟大的觉悟、多么智慧的鹰眼、多么一针见血的指导,不愧是剑圣前辈! “前辈。” 青年在心里牢牢刻下这个数字,只觉如获新生:“我悟了!” 秦止:? 等等悟什么了你? 第35章 惩罚的话—— 秦萝醒来的时候,睁眼就见到一片亮堂堂的阳光。 她被刺得眯了眯眼睛,正打算抬手去挡,就发觉有人伸出手掌,抢先遮住了那缕白光。 那只手生得纤长漂亮,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带了点沁人心脾的清香。秦萝心下一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小师姐!” 她说话时高高扬起脑袋,不出所料,果然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楚明筝笑了笑。 她因面上的伤疤戴着面纱,下半张面容被浑然遮住。虽然看不见嘴角上扬的弧度,然而从少女弯弯的眉眼里,也能瞧出令人心安的笑意。 “试炼结束,你们已被送出新月秘境。” 楚明筝道:“有没有觉得,自己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 秦萝下意识捏了捏自己脸上的婴儿肥,又低头看了看矮墩墩又瘦瘦小小的身子,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因为刚刚睡醒,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等回忆慢慢聚拢,小朋友恍然张了张唇。 谢哥哥曾经说过,她在新月秘境里突破到了筑基。破境需要耗费很大的能量,打败阴蚀妖后,她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这里是秘境旁的小楼,由各大门派特意修建,专供弟子们休憩疗伤。” 楚明筝知她昏睡,一定不了解如今的情况,耐着性子柔声解释:“你从入睡到现在,总共过去了七个时辰,此刻醒来,已是筑基的修为——恭喜。” “筑基!你年纪这么小,居然能达到此等修为,不得了不得了!” 识海里的伏魔录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激动得拔高声音:“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这速度也算是极为不错了。” 她这次不仅通过了试炼,还在秘境里突破进阶。秦萝细细想了想,这种情况大概跟考了双百分,拿到年级第一差不多。 这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此刻却被女孩抛在脑后。秦萝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迫不及待地开口:“小师姐,我能得到第一名的那些奖励吗?” 无论如何,小师姐身上的毒可要比一次试炼的输赢重要多了。 楚明筝不明白她如此激动的缘由,只当这是小朋友单纯的胜负欲,念及此处,不由微微一笑:“嗯,你是第一名。” ——那她就能帮小师姐做出解药了! 秦萝的双眼瞬间亮上不少,从床上腾地坐起身来,搭配毛茸茸的脑袋和雪白里衣,如同一只瞪大眼睛的蓬蓬兔:“真的?” “嗯。” 这副模样颇为可爱,楚明筝情不自禁摸摸她脑袋,向窗外匆匆一瞥:“只可惜你昏迷不醒,错过了试炼之后的大会。诸位长老将你大肆夸奖过一番,说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要论修为高低,或是才识谋略,其实秦萝都不算最顶尖。 但毫无疑问,无论是通过陆仁嘉收集情报,还是发现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甚至于后来击败阴蚀妖,都离不开这孩子的一份功劳。 曾经的秦萝风评极差,被不少修士看作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此次秘境之行,着实让不少人大跌眼镜。 楚明筝暗暗松了口气:“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受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在痊愈之前,还是莫要有大幅动作。” 床上的小不点很乖很乖地点头。 “小师姐,”静悄悄的房间里,秦萝忽然出声,“你是不是一直在屋子里守着我呀?” 她可不傻。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一睁开眼,刚好遇到小师姐来房间里探望。 楚明筝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个问题,不由一怔。 萝萝爹娘身为苍梧领袖,将小姑娘安置以后,不得不前去参加例行会议,商讨修真界里的诸多大事。 对于秦萝来说,这房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倘若身旁无人陪伴,醒来后定是不知所措、慌乱无章。 于是她便静静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等。 这种事情被当面指出,楚明筝有些不好意思,仓促眨了眨眼睛:“……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不用在意。” 她说得飞快,话音方落,却是倏地愣了愣。 原本靠坐在床头的女孩兔子般动了动,睁着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面向她所在的方向。 然后软绵绵地往前一扑,正好落在楚明筝怀中。 “谢谢小师姐。” 秦萝刚睡醒不久,嗓音里带了点甜甜沙沙的糯。一双手臂环住她后颈时,脑袋也顺势埋进颈窝,轻轻蹭了蹭。 楚明筝僵着身子没有动作,感觉自己从心口开始,逐渐化作瘫软的一团又一团。 “听不见那些叔叔阿姨的夸奖,其实不会觉得可惜。” 圆滚滚的雪白兔子又软又暖和,声线里满满全是撒娇般的笑,开口时特意仰起脑袋,让她能看清自己的口型:“只要小师姐能夸夸我,我就很开心啦。” 楚明筝:…… 她觉得耳朵有点热。 楚明筝迟疑片刻,尝试着开口:“萝萝……很勇敢。” 近在耳边的小小细音似是得了取悦,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哼哼轻笑。即便没办法听见,从秦萝脸上快要溢出来的笑里,少女也能隐隐猜出那道嗓音。 “受伤之后从不会放弃;能够鼓起勇气,在筑基期的怪物面前抢下宝剑;就算被疼得掉眼泪,也——” 听见“掉眼泪”三个字,跟前的女孩很快露出炸毛般的神情,也许是觉得在不少人面前丢了面子。 楚明筝立即改口:“不仅如此,交到的朋友也很多。试炼结束以后,江星燃、陆望、傅清知、还有那姬幸,都对你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炸毛的兔子一点点平静下去,晃了晃自己乱蓬蓬的、像草丛一样凌乱的头发。 于是她乘胜追击:“对于乐曲的掌控也极佳。我虽听不见,却能看到由你引出的层层灵力,就实力来看,已然超出了同一个年纪里九成的乐修——我们萝萝很棒。” 她夸得越来越天花乱坠,秦萝绝对是听得不好意思,从不知什么时候起,脸上慢慢涌上了薄薄一层浅粉色。 下一瞬,像是为了遮掩那团飞红,女孩重新扑进楚明筝怀中。 被拥抱的感觉并不坏,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将她紧紧抱住的,是个轻软圆团。 楚明筝渐渐习惯这样的触碰,苍白双唇抿起,露出极浅的笑。 如同小猪拱食,秦萝在她怀里蹭了蹭。因为听不见声音,在一片空茫的世界里,少女没办法察觉那道低低响起的童音。 阳光温暖和煦,秦萝小声对她说:“小师姐也很棒。” 小师姐有那么那么好,一定不会像天道所写的那样,受心魔所困、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秦萝想,她哪怕竭尽全力,也要打破所谓的“命中注定”。 更何况……既然已经得到原材料,距离制出解药,就只相差一步之遥。 楚明筝一直很棒,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 到那时候,她期盼着总有一天,能让小师姐亲耳听见这句话。 秦萝和楚明筝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听见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那堆声响很是杂乱,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有灵力相撞的刺耳响声,也有一道再熟悉不过、近乎于狼狈的嗓音:“啊啊啊啊你到底想干嘛!走开走开,我要回家!” 秦萝:…… 秦萝:“姬幸?” 姬幸骂骂咧咧的叫声自始至终没停下,门外叮当嗙嗙此起彼伏,像是在打架。 秦萝心有所感,隐隐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把房门打开的刹那,果然见到谢寻非。 他在秘境里受了重伤,虽然得到过悉心治疗,面色却仍是虚弱。 此刻的小少年同往常一样穿着黑衣服,墨发粗略束起,其中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他乍一看去漂亮又单薄,可一旦论及气质,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了。 姬幸身为邪修,浑身上下都带着股煞气,叫人不愿接近。然而即便是恣意狠戾如他,在面对谢寻非的时候,也还是被狠狠压了一头。 更何况此时此刻,谢寻非正在追着他打。 “秦萝师妹!” 旁观的小弟子朝她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解释:“姬幸那小子,因为在秘境里违反规则,让不少人平白无故受伤,被长老们好好教训了一顿。听说惩罚刚一结束,他就想偷偷回卫州,结果被谢道友拽下飞舟了。” 可怜姬幸不久前才受了罚,没想到祸不单行,居然又遇见谢寻非,这会儿只能匆忙逃窜,险些摔了一跤:“停停停!你这是、这是单方面欺负人,会被长老们关禁闭的!” 谢寻非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闻言挑起眉头:“这不是友好切磋么?我们在秘境里分明约定过。” ——我去你的友好切磋! 眼见对方的神色越发难看,谢寻非不甚在意地凝出一缕魔气,继续向他攻去:“我就算是单方面欺负人,破了规矩被关一次禁闭,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姬幸喉头一哽,没办法反驳。 失策了。 他本以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个个霁月光风、严肃端庄,就算自己在试炼中捣捣乱,碍于面子,也不会有人多加指责。 小朋友年纪轻轻,哪能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家伙,拽着他的领口说打就打,把规矩彻底丢在一边,活像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所以谢寻非这么疯,不惜冒着光天化日之下违背门派规矩的风险,也要把他牢牢攥在身边,到底图些什么? “别急着跑。等秦萝醒来,去向她道歉。” 谢寻非念及他不久前受过罚,只用了五成不到的气力:“你在秘境做的那些事——” 他话没说完,眉心忽然轻轻一跳,抿了唇侧过头去,对上一双杏子般的眼睛。 秦萝醒了。 少年沉默一瞬,眸光稍稍往上抬,飞快扫过周围的围观群众,目光冷冽如刀。 一道道看热闹的影子瞬间后退后退再后退,直至消失不见。 姬幸只觉一张老脸丢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恍惚间听见秦萝的声音:“谢哥哥!” 她说着顿了顿,视线一点点凝聚,全部落在姬幸脸上。 可恶。 识海里的小人疯狂撞墙,姬幸面无表情,努力佯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悄悄遮住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 一切全都乱套了,事情压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一个英俊潇洒、风流神秘的远方来客,同时也是所有灾变的幕后主使者,揭露真实身份后,其他人理应露出惊讶与崇拜的神色。 结果崇拜没得到一分一毫,反而惹出了一堆大麻烦。 谢寻非退开一些,把更多的位置留给秦萝。 姬幸尴尬地挪开目光。 他有所耳闻,因为自己的那番举动,差点害秦萝跌落山崖,被直接踢出秘境。 她定是恨透了他,无论接下来是撕破脸皮大吵一架,还是如谢寻非那样直接动手,他都觉得不奇怪。 毕竟……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他不是没心没肺,能明白这一点。 姬幸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好一会儿,四周都没出现任何动静。 小少年别别扭扭地抬头,思索着是否应该道歉,然而话到舌尖,就被迅速咽回喉咙里。 “要不是修为比你低,我也想把你狠狠揍上一顿。” 秦萝声音很闷:“你那样做,很多人都受伤了——谢哥哥就是。” 当时的谢寻非几乎成了个血人,如今回想起来,她还是会觉得心惊肉跳。 姬幸扭头不去看她。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更不曾料到,秦萝与谢寻非会冒着生命危险前去降伏阴蚀妖。 后来见到谢寻非,他也被吓了一大跳。 说来奇怪,他分明引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理应觉得自豪才对。然而看着其他人满身伤痕的模样,姬幸不知怎么,居然一点也生不出愉悦的情绪。 这和他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想变得与众不同?” 秦萝皱了皱眉:“可是……如果把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毁掉,只会让人觉得讨厌吧?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别人受伤,真的会感到高兴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姬幸却回答不出来。 秦萝说着一顿:“我觉得……如果大家努力想去做一件事情,一定是因为那件事非常重要。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必须完成、不得不完成这次的试炼,却因为你没办法做到,那她一定会很伤心。” 什么嘛,这种语气,就像在说她本人一样。 愧疚感更深了可恶。 “要是乖乖按照任务去做,会变得很无聊。” 半晌,小少年才垂着头应声:“你不想让试炼更有趣一点吗?” 站在他跟前的秦萝眨了眨眼睛。 “但是——” 她用了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得毋庸置疑:“我们在一起冒险的时候,就非常非常有趣啊。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吗?” 姬幸一愣。 身为邪修,他没有太多朋友。 卫州民风粗犷,人人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斗殴,要说什么“结伴冒险”,说不定会被笑话。 可是后来想想,他在秘境里真正感到有意思的日子,似乎只有和秦萝等人寻找镇邪剑的那一段时候。 太奇怪了。 他分明一直觉得,他们几人无一例外全是傻乎乎的来着。 “不管怎么说,做好事总能比做坏事更叫人开心;和朋友一起,也能比孤零零一个人来得高兴——是这样没错吧?” 说到这里,秦萝忽地想到什么,顺势转过脑袋:“对了!谢哥哥,你身上那些伤怎么样了?” 拜托,他都能这么生龙活虎地揍人了,身体还能差到哪里去。 姬幸暗暗腹诽,心口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一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也说不上来。 “喂。” 阳光晃了晃,拥有琥珀色瞳孔的少年蹙起眉头,打破这一瞬的寂静。 说出那三个字,仿佛能要了他性命。 姬幸:…… 姬幸:“……对不起。”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没关系! 秦萝给谢寻非递过一颗调养气息的丹丸,正要说话,却见姬幸迟疑着摸摸鼻尖,又挠挠后脑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耳朵尖尖越来越红。 “我不知道……不知道会变成那种样子,当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我爹说了,男子汉敢作敢当,你们要想打我骂我尽管来便是。还有——” 姬幸咳嗽一声,别开视线:“以后……你们会来卫州玩吗?” 该死。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发出邀请结果他们两个压根就不想去,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亲近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好啊。” 秦萝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清泠泠,瞬间打断他纷乱的思绪:“惩罚的话——” 姬幸莫名感到紧张,垂下目光,能看见她高高扬起的脑袋。 他脸上有好多好多红肿的伤。 长老们给予的惩罚极为严苛,谢寻非气恼他伤了秦萝,下手亦没留情面。如今乍一看去,原本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已是狼狈得看不清相貌。 这样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 秦萝仰着头,细细思忖片刻,小心翼翼伸出右手。 “不要再故意捣乱,也不要弄坏别人努力做好的东西啦。” “……知道了。” “身上的伤要记得好好擦药哦。” “……嗯。” “去卫州玩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吧?” 这次他回得飞快:“废话。” 秦萝一边说,一边更靠近一些。 姬幸下意识屏住呼吸,准备好迎接未知的疼痛,下一个瞬息,却见身前的女孩弯起了眼睛。 他们置身于室外,当秦萝抬头,瞳孔里一股脑涌进许多金灿灿的阳光。眉眼一弯,便有水一样的光晕从眼睛溢出来,映衬着微微鼓起的雪白小圆脸。 白皙的右手一直往前,来到他破损不那么严重的额头,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脑瓜蹦。” 秦萝一本正经地配音:“咚咚咚。” 第36章 有梦想是件很好的事啊。…… 新月试炼结束后,各大门派的弟子已散去大半。 秦萝亲手斩杀了作恶多端的妖邪,是此次试炼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按照惯例,理应得到一份价值不菲的奖赏。 长老们都在正厅里商议修真界的诸多事宜,小朋友前往正厅的时候,整个人健步如飞。 她这会儿穿了条鹅黄色长裙,每当一蹦一跳,裙摆和头上的小啾啾都会上上下下晃晃悠悠,走路带风。 伏魔录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实在有些搞不懂:“你这般高兴,不会是因为能拿到归一莲吧?” 一听到那三个字,秦萝的眼珠子瞬间闪闪发亮。 好的,就算她缄口不言、一字不发,伏魔录也很快便猜出了答案。 在这件事上,它又不太能想明白了。 秦萝之所以想得到归一莲,全为了给楚明筝治病。 幻境虽然不会让人真正死亡,受到的伤却是真真正正的。这孩子分明怕苦又怕疼,在新月秘境里居然硬生生挺了过去,一路闯到最后。 真叫人搞不懂。 就连不久前和楚明筝共处一室的时候,谈及此次试炼,女孩唯一关注的也只有归一莲。 伏魔录在心里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那分明是与秦萝无关的事情。 就算楚明筝真能解除体内毒素,扶摇而上的是她,飞黄腾达的是她,一日千里的也是她。秦萝那样努力地拼死拼活,直到最后什么也捞不到。 更何况……用更为阴暗一些的观点来思考,楚明筝是秦萝娘亲的亲传弟子,两个女孩年纪相差不大,又都修习乐音。 要说当今谁是秦萝的头号竞争对手,答案定是她的小师姐楚明筝。 这傻丫头拼了性命地救人,难道不怕日后事事被压着一头,甚至被夺走爹娘的宠爱么? 伏魔录心里疑惑,却没有直接问出来。 七岁的小孩不会讲大道理,也说不出多么触动人心又高深莫测的话。它脑海里早就有了画面,倘若问到秦萝,后者定会认认真真板起脸,说什么“小师姐是个好人”,或者“学宫里的夫子说过,要努力帮助身边的朋友”。 它兀自纳闷,想不通其中逻辑,秦萝倒是精力充沛,在谢寻非的陪同下,几乎小跑着来到前庭门口。 长老们仍在商讨要事,厚重的木门紧紧上锁。这里不应有其他人的存在,然而放眼看去,居然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影子。 秦萝笑着挥手:“傅师姐!” 傅清知手里紧紧抱着把刀,朝她点了点头。 “傅师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鹅黄色的身影轻巧上前,仰头与对方四目相对。 “我——” 她下意识握了握掌心,开口时微有迟疑:“在等我爹。” 傅霄作为傅家家主,自然也在正厅之中。想起爹爹,傅清知眸色稍稍暗下来,目光落在手里的刀柄上。 之前从秘境里出来,她与爹爹见过一次面。 男人的神色称不上好,却也并未对她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太大不满。傅霄是个不怒自威、沉默寡言的性子,从小到大除了探讨刀法,父女两人很少有过交流。 傅清知在试炼中功劳极大,理所当然得到了很高的名次,唯一的缺漏,是她用的并非傅家刀法。 因此与爹爹对视时,少女感到了难言的紧张与不安。 她心中害怕,傅霄又冷着脸一言不发,直到爹爹进入前厅,与其他前辈闭门商议,两人都没有好好交流过。 念及此处,傅清知太阳穴重重一跳。 在独自一人的这段时间里,她认真思考了许多。 也许把心里的愿望说出来,爹爹不一定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勃然大怒……可若是缄口不言,那她就绝对没有半点机会了。 “我爹在前厅之中。” 傅清知凝眉:“……待他出来,我会同他把一切说明白。” “太好了!” 秦萝高高兴兴应下,打从心底里替她觉得开心,然而甫一说完,又皱了皱眉头:“傅师姐,你爹会同意吗?” 听说傅叔叔为人严肃古板,是个把刀看作自己第二条命的绝世刀客。 秦萝没亲眼见过他,却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弊。 刀修是修真界里的主流,傅家又世代钻研刀法,毫无疑问,能带来辉煌且顺畅的前途。 就好像傅师姐作为一个年级里数一数二、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好学生,突然生出念头,想去学习美术或表演,不管家长还是老师,一定都很难同意。 可是傅师姐又的的确确很有天赋,如今的感灵体质除了她,恐怕找不到第二个。 傅清知闻言沉默片刻,垂着眼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举动无异于离经叛道,爹爹究竟会如何去想,她也并不知情。 如今……只能放手一试了。 “一定没问题的!” 秦萝眨眨眼睛:“傅师姐的感灵体质很厉害呀。傅叔叔想让你学习刀法,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可如果傅师姐有了自己的愿望,他一定也会支持的。” 她的想法很天真,无论爹爹还是娘亲,都想让孩子能够快快乐乐、平安无事地长大,日后出人头地。 这是孩子稚嫩的视角,傅清知却明白,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她身为傅家的女儿,一举一动都承载着傅氏荣耀,父亲甚至说过,在所有孩子里,傅清知是悟性最好、天赋最高的一个。 在大人眼里,有很多东西比“随心所欲的快乐”更加重要。 春天的午后日光微醺,一缕风经过,带来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傅清知屏了呼吸,脊背微僵。 “咦,你们为何在此地?萝萝、寻非,还有——” 江逢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想到冗长无聊的集会终于结束,便冲到了离去的最前头。此刻看着院子里的三个小朋友,眸光一转:“清知也在呀。” 傅清知继承了她爹沉默寡言的性子,闻言抿着唇点点头,恭敬问了声好。 又几道身影从前厅现出,少女身边的气息陡然停滞:“……爹。” 秦萝好奇抬头。 修真界里的前辈性情各异,清一色长得十分年轻。顺着傅师姐的目光看去,她一眼就猜出其中哪个是傅霄。 站在中央偏左的男人五官端正俊朗,穿了身剪裁得体的深色长袍,与身边另外几人相比,显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冽气势。 在他腰间,别了把雕有长龙的漆黑直刀。 傅叔叔……好像的确挺可怕的。 小小的团子挪了挪脚步,悄咪咪往谢寻非身边靠近一点。 “清知。” 傅霄神色如常,将三人粗略扫视一番:“发生何事?” 不止傅清知,秦萝心里也十分紧张,默默攥紧衣袖。 她看见傅师姐的指尖在发抖。 “爹爹,我——” 瘦削的少女动了动嘴唇,只觉喉咙干涩无比,连说出一个字都费力。 在过往人生的所有瞬间里,傅清知从未有像这般胆怯慌乱的时候。 心口砰砰跳个不停,仿佛能把所有思绪轰然打乱。在席卷全身的冷意里,猝不及防地,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了贴她指尖。 如同一只手,忽然把她从浑浑噩噩的恐惧里拽出来。 傅清知兀地回神。 ——在她近在咫尺的身旁,秦萝伸出右手,用拇指揉了揉她掌心。 那孩子定是看出她的慌张,一双杏眼清澈如明镜,澄澄一晃,水一样的目光仿佛能直勾勾淌进心底。 在这种时候……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傅清知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那只小手的瞬息,凝神仰头。 “爹爹一定目睹了试炼的全部过程。” 傅霄的目光冷凝如冰,少女对上他双眼,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能与灵祟彼此感应,我一直——” 傅清知咬牙:“我一直……想要帮它们。” 男人显而易见地皱起眉头。 “练刀很好,我一直喜欢,可比起刀法……那才是我的愿望。” 开口之前,她曾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然而如今当真与爹爹面对面,精心准备的说辞全被忘了个一干二净,说话全凭本能。 傅清知仰起头:“不少邪祟由人魂所化,生前受过无尽冤屈凌虐。它们在邪气控制下作恶多端,杀之后快固然不错,但除了杀戮,或许还有另一种办法——您一定看见了,感灵并非一无是处。” 傅霄冷冷看着她。 当男人沉声开口,威压向四面八方散开,秦萝没忍住,皱眉打了个哆嗦。 “也就是说,”傅霄道,“你要舍弃刀道?” “不是的!” 傅清知努力与他对视,或许是紧张到了极限,嗓音里的颤抖居然消散一空:“刀法除恶,感灵渡邪,既然修行是为了降妖伏魔,为何非要执着于一家之法呢?” 傅清知横竖也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听见那句“修行是为降妖伏魔”,好几位长老面上露出浅笑。 傅霄却没笑。 他向来冷肃寡言,目光沉沉落下,如有千钧巨石压在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清知止住脊背上的战栗,看见他忽地动了动唇。 “这天下枉死之人千千万万,岂是你一人便能渡化的?” 少女凝眉,握着秦萝的右手更紧:“妖邪同样不尽,不也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 她无法忘记,当初置身于新月秘境里,月夜光华四溢、邪气渐渐消退的情景。 当一簇簇灵魂终于得以超度,她能感受到超出一切言语的欣喜。对于傅清知而言,这不过是一段值得铭记的回忆,然而在那些饱经折磨的人们眼里,整整一生的怨念与遗憾,都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濯洗。 那是许许多多人的整段人生。 傅霄眉头蹙得更深。 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其余人都不便插口,因此当两人双双沉默,四下便只剩徐徐的风声,安静得叫人心悸。 “你可知感灵之术消逝已久,放眼修真界,关于它的修炼之法都少之又少?” 半晌,男人终于开口:“若想修习此法,前路必不可能一帆风顺,唯有靠一人之力不断摸索——即便如此,你也决心一意孤行么?” 这是傅清知意料之外的言语。 她设想过父亲的几乎所有反应,暴怒、严词拒绝、冷嘲热讽、甚至是欣然接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傅霄首先考虑到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拒绝,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 傅清知心下一动,猛然抬眸。 “这世上的爹爹娘亲,哪个不希望小孩平安顺遂长大。” 一旁的江逢月轻轻笑笑,饶有兴致看了眼傅霄的神色:“你爹爹并非冥顽不化之人,早就看出你的念想,方才在这前厅之内,啰啰嗦嗦对我们唠叨了好久。” 少女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什么‘担心她一个人遇到危险’啦,‘没有师长给她指点方向’啦,‘一个人慢慢琢磨,真的很苦很累’啦。” 齐薇靠在门边,唇角微扬:“说真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傅道友如此啰嗦的时候,真想用留影石录下来。” 江逢月用力点头。 她早就想要散会去沧州玩,唯独傅霄在不停地小嘴叭叭,一句话也离不开他那宝贝女儿。 明明她也很想快点见见萝萝,当面好好夸一夸她。 春日的午后,有阳光穿过树丛之间的缝隙,哗啦啦散落在眼前。傅清知呆呆立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 傅霄亦是无言。 他身为世家之主,一心痴迷于刀法,便也顺理成章地认为,子女们理应继承这条道路。 从未问过他们心中真正的感受,一心只想着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是他身为父亲的失职。 有梦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当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是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情况下,日日夜夜拿着一把冰冷的刀,一遍又一遍苦苦练习刀法。 没人能知道他会成功或失败,可若是不曾拼命试一试,而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庸庸碌碌一生,那即便活着,似乎也没了太多意思。 高大的男人眸光稍暗,喉结忽地一动:“……此路必定艰险万分,你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在他身前,年轻的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傅清知眼眶隐隐泛红,怔忪片刻,嘴边却突然扬起小小的弧度。 偌大院子里,传来一道呼呼啦啦的风—— 少女毫无征兆地冲上前去,猛然伸出双手,笨拙地扑进男人怀中。 傅霄挺直身子一动不动,这回是当真成了把僵硬的长刀。 “脸红了,傅霄脸红了。” 以齐薇为首,身后的一群长老叽叽喳喳:“留影石,有谁带留影石了吗?” 第37章 喵喵。 新月秘境位于沧州之中,奈何此处偏僻,远远不及城中繁华。傅清知和江星燃都是沧州人士,许诺要带着秦萝在城里好好逛上一逛。 飞舟从秘境来到城郊,只过了短短一柱香的功夫。 “好了好了,别老抱着你那朵花看来看去的。” 江星燃瞥一眼秦萝手中的雪白花朵:“这归一莲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盯着瞧上这么久?” 自从拿到归一莲,小姑娘就翻来覆去对着它端详打量。巴掌大的花朵形如冰莲,花瓣顶端微微翘起,轻轻一压,能有氤氲的灵气簌簌落下,宛如满天落雪,清绝非常。 秦萝扬扬下巴,止不住眼中笑意:“因为好看啊!” 哼。 江星燃心里的小人瘪瘪嘴巴。 修真界里好看的花花草草多了去了,归一莲顶多算是中等偏上。这样一朵小花就能让她如此开心,等他长大了,一定能给秦萝送上大把大把更为珍贵的灵植。 “归一莲绝世罕见,以清雅端丽而闻名,萝萝眼光不错。” 傅清知笑笑:“诸位,临安城到了。” 宁州宗门千百,沧州则是世家林立,其中以临安城为最,在九州之内一等一富饶。 秦萝闻声动了动,透过窗户往下看,不由微微张大嘴巴。 但见高阁耸立,勾连成片。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碧瓦朱甍的盛大之景,兼有千千百百的飞阁流丹、水榭亭台。 待得飞舟落地,几个小朋友来到闹市之前,不久前遥远如画的景色便成了立体环绕。 玉宇琼楼耸入云霄,好似一个又一个沉默不语的高大巨人。密密麻麻充斥在身边的,是喧嚣叫卖声、不知名糕点的轻甜香气、一盏盏灯笼吐露出的如水流光,以及女子甜甜腻腻的脂粉香。 苍梧仙宗位于群山深处,作为来自大山里的孩子,秦萝两只眼睛布灵布灵不停闪着光。 江星燃哼哼一笑,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目光瞟向不远处的珍宝阁:“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只要看上了,全都可以买。” 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孩用力点头,好奇往四周瞧了瞧,瞳仁里光亮更盛。 秦萝快步上前几步,咧嘴一笑,两颊边的软肉鼓成圆圆小包:“糖葫芦!” 好家伙,一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没问题。” “还有还有!烤糖人!” 还是一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可。” “哇——鲜!花!手!串!” 进步了,两块下品灵石。 江星燃:“……嗯,好。买,都可以买。” 于是秦萝无比惊喜地抬起脑袋,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溢出毫不掩饰的崇拜:“江星燃真有钱!你真好!” 江星燃:…… 就,不太能说清楚此时此刻心里的感受,高兴了,但又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其实他可以更有钱,真的。 秦萝是典型的外向性子,生来便喜欢热闹。这会儿好不容易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小姑娘如同跳来跳去的圆兔子,拉着傅清知的手不停晃悠,叽叽喳喳。 江星燃面无表情。 这丫头倒是开心了,可他呢。 走在左边的陆望沉默不语,手里死死抱着把长剑;右边的谢寻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长得过分漂亮不说,桃花眼随意一瞥,总能带上几分若有似无的杀气。 三个男孩并肩走在一起,江星燃干巴巴被夹在中间,他觉得自己不是来逛街散心的,倒像个犯了坏事,被俩捕快捉拿归案的。 再一抬头,两个女孩已经走进街边的锦绣阁了。 锦绣阁阁如其名,是临安城有名的成衣铺。铺子里的伙计一眼便认出江星燃,态度殷勤不少。 傅清知同为世家子弟,比起风风火火的江小公子,做派要显得内敛许多,垂了眸温声道:“萝萝可有看中的衣裙?” 之所以来到锦绣阁,是秦萝的建议。 小女孩都喜欢花花绿绿漂漂亮亮的衣服,这一点在情急之中。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萝并未在女裙前停留太久,四下张望片刻,居然快步来到男装跟前。 这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看上去可不是会喜欢男装的性格。 “我……” 她似是不太好意思,摸了摸小巧的鼻尖:“我想给我朋友买些衣服。” 傅清知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她口中的“朋友”是谁。 关于陆望和谢寻非,她都有所耳闻。 前者出身贫苦,并不受父母喜爱,想来只能穿些破破烂烂的粗布衣物,这几日在秘境里,则是着了规规矩矩的弟子服。 后者是个孤儿,刀尖舔血地长大,今日穿了身黑衣,虽然生有一张极精致的脸,看上去却是阴郁又危险。 不同于养尊处优的江星燃,他们或许都是头一回踏足这种商铺。 而事实的确如此。 耳边满是喧闹嘈杂的嗡嗡响声,陆望抱着剑,不太习惯这种热闹的环境。 他在龙城城郊长大,从未见过如此富庶的城池,与其中的每个人擦肩而过,都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一个出身低微、笨拙又结巴的小孩。 他手里拿着好几个糖人和甜糕,都是秦萝送来的点心。陆望尝过几口,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舍得吃完。 朋友相赠的礼物,于他而言总是珍稀。 涣散的思绪还没聚拢,耳边突然传来蹬蹬脚步。 男孩猝然抬眸,果然见到小跑而来的秦萝。 她手上抱着三件衣服,奇怪的是,清一色全是男装。 “我和傅师姐挑了好久好久的衣服。” 她抱得有些吃力,白玉般的脸上晕开浅浅粉色:“这是陆望的——这是谢哥哥!” 陆望稀里糊涂接过那件淡蓝云纹长衫,侧头一看,谢寻非手里也多了件白衣。 “还有江星燃,”秦萝长出一口气,把最后一件明晃晃的黄衣塞进江星燃手里,得意扬了扬小鼻子,“我知道你最喜欢穿黄色。” 她说得一气呵成,却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一时间呆了呆,有些没底气地再度开口:“你们……喜不喜欢呀?” “喜欢!” 江星燃挺直胸脯,说得掷地有声:“这材质,这明黄,简直是为我而生的衣服!星燃有幸得此衣,有如夜空得皓月、画龙得点睛!” 一旁的店铺伙计幽幽看他。 谁听了不得说上一声牛,这嘴皮子吹的,都能把他生意给抢跑了。 江星燃习惯了给狐朋狗友们大肆赠礼,没料到自己居然还能得到礼物,一时间越想越高兴,咧嘴扬了扬手臂:“这样,今日所选衣物,我全都以两倍,不,五倍的价格——唔唔唔!” 秦萝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不不要不要!今日这些衣服,是由我来付钱的。” 她来时以为只有一场试炼,压根没带多少灵石,要是被江星燃这么一叫嚷,恐怕得靠卖小孩偿还债务了。 “因为是送给朋友的礼物嘛。” 小姑娘对上他不解的视线:“有人告诉过我,礼物一定要有自己真诚的心意,怎么能借用别人的钱呢。” 所以说,这是秦萝送给他的礼物。 江小公子默默闭了嘴,拇指在布料上轻轻一蹭。 说老实话,这件衣裳虽然价格高,却不是店里的顶级材质,要说名贵,比不上他储物袋里的很多东西。 但是…… 江星燃抿抿嘴巴,唇角悄悄翘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他就勉强喜欢一下好了。 秦萝出手大方,给在场每人都买了件新衣服。陆望有些生涩地穿好,离开试衣房时,脚步微微顿住。 这件衣服价值不菲,指尖掠过,柔软得像是触到了云朵,又像水那样缓缓荡开,舒适得不真实。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握起一片袖口,安静垂下脑袋,用鼻尖碰了一碰。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精心准备衣物。 有熏香的味道,仿佛残留着些许温度。 这个动作来得稀里糊涂,陆望很快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又被烫得缩回手去。 “呀!小郎君出来啦。” 他是第一个出来,伙计热情招呼:“这一身实在很适合——小娘子,快来瞧瞧!” 不远处的秦萝闻言转身,陆望更加紧张,身形微僵。 四目相对,鹅黄色的小团倏地睁大双眼。 “好看!” 秦萝咚咚咚凑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好适合你呀!” 陆望生得精致,眉目干净如水山,如今着上一身浅蓝云纹,更衬得肤色瓷白,显出几分超出了年纪的安静隽秀。 虽然他穿着门服也很好看,但果然还是现在这样更加适合!好看好看! 小朋友词汇量不多,夸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能一个劲用力点头。 陆望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根泛起轻轻浅浅的红,半晌,听见她压低声音:“陆望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 那是条浅紫色的广袖长裙,比秦萝的体型大上许多。 小姑娘微微一笑:“这是想要送给小师姐的礼物。” 他对长裙没什么鉴赏能力,努力端详片刻,认认真真点了点头:“那……那你自己呢?” “嗯?” 秦萝抬头。 “因、因为,”陆望捏了捏袖口,“你自己,没有买新衣服。” 秦萝微微一怔,很快弯起双眼,露出一个笑。 “你不要告诉他们喔。”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耳边悄咪咪响起,如同被猫咪爪子挠了挠:“我这次钱带得不多。” 很快有人出来,秦萝朝他眨眨眼睛。 沉默的男孩安静不语,在心底悄悄记下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右手一动,摸了摸微微鼓起的钱袋。 礼物是真诚的心意。 他也想……向自己的好朋友,送出此生头一份礼物。 剩下几人陆续出来,傅清知穿了身月白长裙,江星燃像个晃来晃去的黄色小陀螺,谢寻非对白衣颇不习惯,正垂着眼睛,端详袖口上的云树刺绣。 伙计夸完这个夸那个,把秦萝听得一愣一愣,恨不得当场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这位小郎君身形匀称,腰身被衬得刚刚好,若是出了锦绣阁,定能引诸多女郎喜——嗳呀!” 轮到谢寻非,伙计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忽地变了口:“小橘怎么跑出来了?” 一只瘦瘦小小的黄色猫咪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咕噜噜一扑,竟径直来到白衣的小少年肩头。 “对对对不住!这是我们家老板娘收养的猫。” 伙计匆匆忙忙上前,试图将它抱走,秦萝却眨眨眼睛:“谢哥哥,它好像很喜欢你耶。” 谢寻非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 因为身怀魔气,他从小便不被猫猫狗狗喜欢,动物见到他,往往会因受到惊吓落荒而逃。 此时此刻,许是因为魔气被制住,猫咪乖乖栖息于他肩头,用脑袋蹭了蹭少年耳朵。 有些痒。 余光所见是一团小小的浅色圆球,莫名让他想起那条鹅黄色长裙。 “咕噜噜,喵喵喵。” 秦萝打小就喜欢小动物,这会儿兴冲冲上了前,踮起脚尖,想要碰一碰猫咪毛茸茸的小脸。 谢寻非冷着脸,双膝却静静弯下来,让小朋友能够更好地触碰。 “这是老板娘收养的小猫,平日里很是怕生。” 伙计松了口气:“定是小郎君生得俊俏,才会讨它喜欢。” “哦——!” 秦萝更加开心,开始捏猫咪爪爪。 小孩子很奇怪。 喜欢那些毛茸茸的生物,并且总会生出奇奇怪怪的念头,试图与它们对话。 譬如现在,秦萝就一本正经地问它:“小橘小橘,你喜不喜欢谢哥哥?” 猫咪眯了眯眼睛,往谢寻非身上一缩。 “那就是喜欢啰!” 那只猫与他只有毫厘之距,带来一股陌生的热气。软趴趴的爪子被秦萝握住,肉垫是浅浅粉色,在她的牵引下越靠越近,戳了戳少年白皙的侧脸。 然后又胡乱揉了揉。 谢寻非:…… 总是吵吵闹闹的,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所以说小孩子很讨人—— “谢哥哥,”秦萝又用猫爪蹭了蹭他鼻尖,“你喜欢小猫吗?” ……罢了。 谢寻非认命般垂眸:“喜欢。” 前往苍梧仙宗的仙舟于傍晚启程。 傅清知居于沧州,等秦萝等人上船,便也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我今后……应当不会放弃刀法,同时兼修感灵之术。邪物当斩,怨气当消,两法并行,就是我独有的‘道’。” 傅清知朝她笑笑:“希望再见面,能是不久之后。” “我也会努力练习的!” 秦萝点头:“傅师姐,以前有人对我说过,‘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这句话送给你,你应该会喜欢它。”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傅清知扬唇笑笑。 秦萝所言不错,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一定都能成为更好的人吧。 飞舟临空而起,狂风撩动少女漆黑的长发。秦萝趴在窗边,在飞扬的柳絮里,望见傅清知清亮的眼睛。 还有她身旁那段熟悉的话。 [刀道天才,举世无双……至元婴,受心魔所困,道根大损……] 一瞬疾风过,浮动在少女身旁的小字仿佛晕开了墨,等再度聚拢,已然是浑然不同的字迹。 秦萝一愣,定睛凝神。 [感灵之体,可与灵魄彼此感应。刀道天才,举世无双。两法并济——] 不一样了。 飞舟越来越远,字迹全都变成模糊不清的小团,秦萝拼命想要往前看,只能见到傅清知修长瘦削的影子。 如同一把温和的长刀,轻轻柔柔刺透夜色。 少女身形逐渐远处,秦萝正要离开窗口,余光瞥见一道白色的影子。 小朋友没做多想地出声:“谢哥哥!” “修真界试炼很多,你们定会在不久后重逢。” 谢寻非不擅长安慰人,默默别开视线:“所以……毋须因为分别就觉得难过。” 秦萝直勾勾盯着他瞧。 她的目光正好落在之前被猫爪揉过的地方,想起当时奇怪的触感,少年别扭地摸了摸侧脸。 小朋友显然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谢哥哥,你是不是也在想那只小猫?” 没有,不可能,并不会。 ……他只是觉得,那种触碰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不适。 “不过没关系。” 鹅黄色的小团用右手撑起腮帮子,婴儿肥圆乎乎地鼓起来。秦萝侧着脸与他对视:“在沧州有小猫喜欢你,去了苍梧仙宗,我也会像它那样陪你一起玩的。” 她知道谢哥哥不爱搭理人,在苍梧又是全新的生面孔,除了她,没有第二个朋友。 身为朋友,秦萝一定不会让他孤孤单单的。 “你看——” 她说着弯了弯眼尾,如同荡开两个小小的月牙,与此同时伸出手来。 像猫咪爪子落在他侧脸,秦萝轻轻戳了戳少年冰冷苍白的皮肤,嗓音细细绵绵,出现于近在咫尺的耳畔:“喵喵。” 第38章 她想要见到小师姐…… 终机峰的瓴道子懒懒打了个哈欠,在早春的清晨慢吞吞打开木窗,伴随着袅袅云烟破窗而入,在小院正门口,他又望见了那道小小的鹅黄色影子。 自从新月秘境结束后的这半个月以来,每到早上,这小丫头都会进他院子里瞧上一瞧。 鹅黄色的身影站在篱笆外探头探脑,为不打扰他休息,不知道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等了多久。 瓴道子对这样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在心底无奈笑笑,很快走进院子,为她打开篱笆中央的小门。 “谢谢瓴道子长老!” 秦萝像兔子一样窜进来,生出一阵凉爽轻柔的风,末了睁圆双眼看向他,瞳仁里满满全是迫不及待的目光:“我我我能去看看它吗!”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耐不住性子。他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炼个丹,倘若有不明真相的人见到她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大概会以为找到了什么绝世宝贝。 这终机峰是丹修的地盘,瓴道子则是丹修里数一数二的老前辈。 放眼九州百界,剑修冷硬且穷,乐修风流且雅,邪修诡谲且戾。至于他们丹修,绝大多数是懒散惬意的性子,平易近人好说话,咸鱼成性不擅杀伐,纵观全身最大的特点,是贼有钱。 瓴道子年轻时赚钱成瘾,依靠绝妙的手艺发家致富,如今灵石多到数不完,堆起来可以让苍梧仙宗再多一座巨型山峰。 ——然后他返璞归真了。 连续数年的声色犬马后,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曾经名动天下的丹修第一人退隐山林,在终机峰找了这处最为偏僻寂静的角落,平日里种种花吃吃草,无聊就和小弟子们用灵石打弹珠,冷了便拿银票烧一烧,如此这般的田园生活朴实无华,所幸并不会让人感到枯燥。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原本是没打算帮秦萝炼丹的。 那个小丫头在某天忽然找到他,带着一本年纪比瓴道子还大的泛黄古书,以及一朵光华氤氲的归一莲。 丹修第一人声名远扬,欲令其炼丹的修士多不胜数。这其中从不缺少身居高位之人,在绝大多数时候,瓴道子要么闭门不见,要么打着太极礼貌回绝,秦萝区区一个小丫头,实在没什么请得动他的理由。 直到瓴道子随意一瞥,看清那本古书上的字迹。 焰狱。 这是他未曾听闻过的一种毒,归一莲是解药里不可或缺的材料——这是瓴道子未曾料到的事情。 众所周知,归一莲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若是以它为引子,能炼制出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天灵地宝。 他听说过新月秘境里的事情,秦萝几乎是用性命换来的这朵花。可她却不打算凭它增进修为,也没有将其炼入法器之内,而是……用来解毒? 这可真是奇了怪。 焰狱失传已久,她能解谁身上的毒? “你这花——” 秦萝初初前来拜访时,瓴道子端详古书许久,思忖片刻,识海里终于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想用来解除楚明筝的毒?” 那团鹅黄色的小东西用力点头。 楚明筝身上的毒诡异非常、毒性极烈,哪怕是大名鼎鼎的当世医圣,也说不出关于它的半点消息。 这古书上记载的[焰狱]的确与之相符,可关于症状的描述实在模糊不清,仅凭寥寥数语,根本没办法妄下结论。 “归一莲举世罕见,倘若被炼入解毒丹丸,你可就丧失了一件宝物。” 那天的瓴道子心觉有趣,同她多说了几句:“这么好的东西,当真要便宜别人?更何况古往今来的奇毒何其之多,万一楚明筝所中之毒并非焰狱,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我没关系的!” 秦萝上前一步,相貌稚嫩,神色却是认真:“宝物以后慢慢再找就好了,长老,请您帮帮我小师姐吧。” 这倒是有趣。 一颗天级丹丸,无异于一条能让修为突飞猛进的通天大道。 他见过无数为了宝物自相残杀的亲人好友,每每都当作一场笑话去看,如秦萝这般拱手相让的,却是少之又少。 焰狱是瓴道子从未听说过的剧毒,作为一个醉心丹道的修士,他其实很乐于尝试新鲜事物。 更何况……眼前这个在传闻里嚣张跋扈的坏脾气小姑娘,似乎同其他人口中说的不大一样。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他终是应下了秦萝的请求。 炼丹绝非一日之功,小朋友对解药心心念念,每日都会来看上一眼。 瓴道子逐渐习惯了她的拜访,懒声道:“你寻来的材料皆是绝佳,融合得很不错。待得明日,应该便可开炉取丹了。” 秦萝开心得原地跳了跳,仿佛能随时滚成一个球:“谢谢长老!” “不过,”青衣男人笑笑,“你没有把此事告诉楚明筝吗?” 秦萝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孩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周围分明没有旁人,却还是悄咪咪压低了声音:“我想给小师姐一个惊喜。” 而且炼丹之前,瓴道子长老给她打过预防针。 他是头一回炼制这种丹药,有一定几率会失败。如果她先是兴冲冲告诉小师姐,自己有办法治好那个古怪的毒,结果最后炼丹失败,一切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的话,小师姐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 不过,瓴道子长老绝对没问题的!她问过爹爹娘亲,都说他是苍梧仙宗最好的丹修。 一想到小师姐能恢复相貌、听见别人讲话,秦萝就比考了双百分更加激动,迫不及待想要明天快快到来。 “唉。” 伏魔录在识海里唉声叹气:“归一莲啊,天级的神丹啊,就这样白白送人了,我看着心里都难受——不愧是你。” 秦萝用神识摸了摸它,权当安抚。 以前的老师们对她说过,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修真界那么大,她想要天材地宝,自己再去找找便是,比起它们,小师姐只有独独的一个。 念及此处,女孩心跳加快一些。 她看见过小师姐身边的那些字,心魔缠身、神志不清,在苍梧仙宗里被当场诛杀。 既然陆望和傅师姐都能摆脱原本的命运,那小师姐也一定可以。 “明日吧。” 瓴道子笑笑:“明日清晨,你就能得到解药了。” 从瓴道子的居所离开后,下一个目的地是骆明庭的院落。 她娘亲听说骆师兄做菜很有一手,迫不及待想要拜师学艺。“拜师”二字一出,简直把骆明庭吓了个够呛,连连摆手推脱以后,答应教她做些家常小菜。 娘亲说了,今天将成为见证奇迹的时刻。她和骆师兄会双剑合璧,联手做出一桌大餐,准能让在场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明天就能得到小师姐的解药,秦萝心里高兴,无论做什么事儿都脚步轻快,乘上校车一样的仙鹤后,忽地心口一动。 或许……在前往闻月峰以前,她还可以去另一处地方看看。 仙鹤堪比飞行法器,拥有一定的灵力与灵智,两只翅膀大大张开,会发出呼呼的声音,如同坐上了半空里的云霄飞车。 秦萝被风迷了眼睛,只能急匆匆垂下脑袋,等耳边的呼呼啦啦一点点褪下,才勉强睁开眼睛。 无量峰是医修的地盘,种了漫山遍野花花绿绿的灵植。她一路小跑,直到推开医馆的大门,鼻尖都萦绕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萝萝。” 门边的女修早就眼熟了她:“又来看小狐狸?” 秦萝点头,轻车熟路跑向角落的房屋里边。 因为伤势太重,小狐狸仍然住在这里。 据医修姐姐所说,它受了好几处足以致命的贯穿伤口,不仅如此,身上还遍布着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疤,不知受了什么人的虐待,触目惊心。 它要想慢慢好起来,绝不是一日之功。 听见推门声响,雪白的圆团微微侧过脑袋。 又是她,每天都要来这里一次的小孩。 白也眯了眯眼睛,眸光淡且冷,尾巴尖尖无声一晃。 “小狐狸小狐狸,你有没有想我!” 秦萝轻快上前,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对上狐狸的视线,笑意满满当当溢出来:“昨天睡得舒不舒服?伤口是不是好多了?那些医修姐姐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带着你去外面逛一逛,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想去苍梧仙宗的每座山中看一看找一找,无论恶龙赤练是死是活,都必须查出它的所在之处。 那怪物死了最好,倘若还活着,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奈何如今的白也没办法讲话,只能一动不动蜷缩在小窝里,任由思绪渐渐发散。 眼前的人类幼崽说不定有些傻笨,居然会对着一只狐狸说话。还有她那句“想不想我”…… 光天化日之下大谈想与不想,如此直白大胆,她莫非不觉得羞赧么? 像他,就从没对谁说过“想你”二字。 小窝里的白团子冷冷翻了个身。 下一瞬,四只爪爪开始无助扑腾—— 秦萝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将小狐狸抱在怀中。 毛茸茸的大尾巴用力晃了晃。无论是第多少次,少年杀手都习惯不了这样的动作,仿佛他脆弱得没了用处,时时刻刻需要受到保护。 白也不想变成被抱住的那个角色。 片刻,秦萝摸摸狐狸耳朵:“今天带你去个新地方吧。” 秦萝去的地方,自然是骆明庭冬暖夏凉的小院。 骆明庭是个乐修,对于符咒阵法并不擅长。好在这人有个铁哥们云衡,从后者手上顺走了不少好东西,用来把自家院落布置得井井有条。 ——不幸的是,自从骆明庭跟着秦萝一起狂撸食铁兽,被揉成大毛球的食铁兽本尊便恼羞成怒,声称以后的灵符三千灵石一张。 造孽啊。 因为去了趟医馆,秦萝是最后进入小院的人。比起上一回聚餐,今天桌前的食客更多。 江星燃、陆望、谢哥哥、云衡师兄、秦萝她爹,还有—— 视线停留在某处,秦萝不由一愣:“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旁的江星燃哼哼两声,语气不悦:“我也很想知道。” 在她视线停顿的角落,男孩浑身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 郑钧傲也不想来的。 他因心血来潮捉弄了一次楚明筝,被长老们重重责罚不说,还要写出她的数条优点。 他只见过楚明筝寥寥几次,哪会知道她究竟有何可取之处。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尽可能多地出现在楚明筝身边,同她有所接触,没想到今日才刚刚见到她,就被江逢月前辈抓来品尝菜式。 ……真是尴尬死了。 郑钧傲心中烦闷,眉头拧成小小的锁。 他不是顽劣不堪的性子,心知那天的的确确是自己不好,只不过碍于脸面,一直不愿亲口承认。 更何况,在新月秘境结束后的这半个月里,随着楚明筝的见面次数一点点增多,男孩生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念头。 他曾经人云亦云,听说这是个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的怪师姐,偶尔见到楚明筝,也打从心底里觉得她性情阴沉,不好接近。 可是……事实好像并非是这样。 无论说话做事,她总是温温柔柔的。有时遇见修为不高的师弟师妹,也不会露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反倒是其他弟子总会刻意避开她,带着怜悯与同情的神色。 郑钧傲曾经对她说过那样过分的话,楚师姐却从未刻薄地报复他,偶尔同他讲话,语气向来很淡很轻,称不上友好亲近,但绝对不差。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性子。 倘若楚明筝真如传言里所说,是个孤僻傲慢的怪人,郑钧傲定不会觉得多么内疚。可她越是温和,便衬得他越发恶劣,如今每每与她相见,都别扭得说不出话。 他害怕知道,自己才是那个伤害了别人的坏蛋。 “来来来,饭菜上桌啰!” 江逢月没有前辈的架子,不知道的人见了她,还以为是哪个平易近人的年轻师姐,这会儿端着大大小小的菜盘,所过之处生起连绵的香。 她身旁的秦止同样双手满满当当,沉了声道:“这种粗活我做便是。” “大家快来尝尝。” 江逢月把菜上齐,特意给辛辛苦苦打下手的自家道侣夹了筷热菜:“这是我专程学来的卫州特色菜。” 江星燃对“特色菜”三个字恐惧深深,闻言一个哆嗦。好在剑圣前辈确是真爱,面不改色地将那玩意儿一口吞下。 江星燃看见他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瞬停顿。 江逢月满怀期待:“怎么样?” 秦止:…… 秦止:“绝无仅有、绵软多汁,很绝一青菜,真诚建议诸位前来品尝。” 他说得一气呵成,却不知怎地,身侧江逢月的动作微微顿住。 另一边的骆明庭小小声:“前辈……这是鸡蛋。” 江星燃:!!! 江星燃刚夹上一筷子鸡蛋的右手停在半空。 离谱。 这也太离谱了!口味就罢了,怎么连颜色都会变得如此诡异,这盘鸡蛋究竟是鸡阿娘和草阿爹的小孩,还是染了个青草一样狂拽的发色啊! 而且救命救命,身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拍马屁机器,剑圣仿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已经开始满脸内疚地瞳孔地震了! 秦止的翻车车来得猝不及防,一桌人纷纷假装四处看风景,心照不宣左顾右盼。 最终还是骆明庭识时务,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萝萝怀里的那只小狐狸,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度过危险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秦萝立马接话:“但是它之前受伤太严重,因为体质太弱,不能使用功效太强的灵药,所以会恢复得慢一些。” “只可惜没办法查出来,究竟是何人将它虐待至此。” 云衡赶忙为转移话题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曾经的确有重伤的动物从外边跑进苍梧,不过……弟子为发泄心中烦闷,拿山中动物出气的事情,也的的确确发生过。” 秦萝听罢皱了皱眉,把小狐狸抱得更紧。 “对了。”骆明庭抿唇笑笑,视线匆匆掠过自己多年的好友,“狐狸和你的大熊猫相比,哪个摸起来更舒服?” 云衡目露杀气。 骆明庭,贱人! “唔……是不一样的舒服。” 小朋友认真思考:“咩咩是大大的,可以把我整个抱起来,扑进它的怀里特别暖和;小狐狸是小小的一团,用脸蹭它的尾巴,像是躺在云里一样。” 江逢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大熊猫?” “就是黑黑的眼圈,胖胖的身子,最爱缩成一个球,躺在竹林啃竹子。” 骆明庭:“秦萝师妹很喜欢它,还取了个名叫‘咩咩’——噗。” “哦!” 江逢月目光悠悠一转,落在不远处的某人身上:“咩咩啊——好可爱噗噗。” 云衡:…… 骆明庭。 贱人!!! “对了。” 云衡双目含笑,看不出喜怒哀乐:“大熊猫叫咩咩,这只小狐狸有名字吗?” 他说着一顿,没有给出任何思考的时间,很快接话:“狐狸叫声不是嗷嗷嗷吗?叫它‘嗷嗷’如何?” 啧啧。 骆明庭心知肚明,云衡被取了个耻辱至极的名字,如今偏生要和狐狸杠上,让它与自己做伴。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几十上百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幼稚,也不嫌丢人。 另一边的江星燃举起右手:“不如叫‘来去如风霹雳闪电雪山飞狐’!这只狐狸多帅啊,怎么能叫嗷嗷咩咩那种名字呢!” 骆明庭没忍住,眼看云衡的视线逐渐犀利,噗嗤笑了一声。 被秦萝抱住的小狐狸安静抬头。 好吵。 白也一向不喜欢太过吵闹的环境,这会儿被团团围在正中央,浑身上下皆是不自在。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其中一人开口道:“是吗?但狐狸就是嗷嗷叫啊,和食——熊猫没太大不同。” 好家伙。 骆明庭心底啧啧不停,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最讨厌小孩,也并不稀罕被他们喜欢,结果这人居然开始吃一只狐狸的醋,可怜可怜。 云衡一面说,一面冷着脸微微扬了下巴:“秦萝师妹可曾听过它的叫声?” 秦萝乖乖摇头。 这只小狐狸安静得很,从没发出过丁点儿声音,若不是云衡师兄方才提起,她都快忘了它也会叫。 云衡冷声,一派高岭之花似的正派模样:“不妨试着摸它后背或尾巴,掌握分寸,别太用力。” 因为小狐狸受了伤,秦萝之前从不敢细细抚摸。如今好不容易等它们愈合不少,小姑娘静静低下头去,试探性伸出右手。 白也蹙着眉想要挣脱,却发觉无处可躲。 狐狸的白毛比熊猫更软,细细小小的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有种奇妙的吸引力,能把掌心吸附其中,不舍得挪开。 雪白的毛茸茸之下,能隐约感受到绵软的皮肉,薄薄一层,带着小动物独有的温热,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破掉。 女孩柔软的指尖轻轻一勾。 战栗从血肉蔓延到浑身经脉,惹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痒,绒毛兀地竖起,小狐狸喉咙微动,忍着没发出声音。 白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用意,只觉这种动作太过亲近,叫人羞恼非常。大大的尾巴用力一晃,很快被秦萝轻轻握住。 江星燃:“好大!一千个咩咩加起来,才能比过它的尾巴!” 臭小子,让他明日做三倍的课业。 云衡微笑:“江师弟有所不知,有两个词,分别叫华而不实和短小精悍。” 秦萝没说话,手指挠痒痒似的动了动。 好舒服。 叫人想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它尾巴的那种舒服。 动物尾巴往往最是敏锐,白也更是未曾被人触碰过那个地方。 古怪的触感刺激着识海,上一波酥麻堪堪荡开,秦萝又动了一下手指头。 他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叫出声音的。 曾经无数次的严刑拷打、残酷训练,白也无一不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因此—— 小狐狸雪白的大尾巴软绵绵一晃。 小狐狸把脸埋进秦萝手臂,似是有些害羞:“……唔嗷。” 细细软软的声音。 秦萝:“好、好可爱!” 闭嘴,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词语形容他。 白也咬牙,尾巴发狠似的扫了扫她侧脸,奈何没什么力气,成了加重版挠痒痒。 云衡微笑:“听见了吧?其实狐狸并不会比其它灵兽更飒,要论冷酷帅气,还要数——” “好可爱!” 江星燃:“帅气在可爱面前不值一提!我好像更喜欢它了!” 云衡:呵,男人。 课业,五倍。 这餐饭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等终于吃完,天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几个大人忙着整理饭桌,秦萝则兴高采烈掏出问春风,给朋友们展示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曲子。 譬如现在,继《两只老虎》、《机器猫》和《好运来》以后,小朋友开始弹起了《小星星》。 楚明筝本是在帮忙收收捡捡,望见秦萝喜笑颜开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惜她听不见声音,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无形墙壁,无论如何都融入不进。 只不过……萝萝能越变越好,她自是高兴的。 技艺日趋精湛,身边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听说秦萝还寻了瓴道子炼丹,等归一莲制成的丹丸出世,她的修为定然又能突飞猛进。 一切都很好,楚明筝只是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亲耳听听那孩子奏响的琴音。 她想得有些出神,猝不及防之际,对上一双澄澈的杏眼。 秦萝不知为何很是高兴,兴冲冲朝她咧开嘴角。 于是楚明筝也下意识笑了笑。 这会儿正在下雨,所有人之间,唯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郑钧傲待不下去,想要快快离开,却发觉忘了带伞,只能干巴巴站在房檐下。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男孩刻意板起脸,一眨眼,便有把漆黑的伞横在跟前。 楚明筝没说话,把伞递给他。 什么啊。 她干嘛摆出这种假惺惺的模样,讨厌他直说就好了,像这样、像这样—— 绵绵细雨沁入骨头,男孩徒劳握了握手掌,将她伸出的右手用力一推:“我不需要!” 他思绪纷乱,很快踏着雨水匆匆远去。楚明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雨伞,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 与郑钧傲相比,待得第二日来临,秦萝要显得高兴许多。 准确来说,是兴奋到连梦里也带着笑,醒来后时时刻刻扬着嘴角,走路像在飞。 昨晚小狐狸睡在她屋子里,今日便一并带去了山中。等她抱着狐狸,从瓴道子手里接过那个装着丹丸的木质小盒子,更是高兴得一把扑进了对方怀中。 像是秦萝自己能从这颗解药里得到多大好处似的。 伏魔录不赞同她把归一莲轻易用掉,然而见小朋友这般神采奕奕,也不由沾染了几分喜庆。 “恭喜恭喜。” 伏魔录道:“接下来怎么办?直接送给你小师姐服下?” 秦萝点头。 她在天道给出的黑字里看过,小师姐会在不确定的某天心魔缠身,要想救人,一分一秒不能耽误。 乘上腾空的仙鹤,女孩用力呼吸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等她见到小师姐,就把这份解药给她,到时候—— 秦萝抿了抿唇,把整张脸埋进小狐狸后背,开开心心蹭了蹭。 灵鹤飞得缓慢,四面八方涌来清新舒适的风。昨天下过雨,空气像是被濯洗过,干干净净的,叫人心旷神怡。 眼看即将抵达小师姐所在的闻月峰,秦萝目光一晃,瞥见另一只灵鹤的影子。 郑钧傲臭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坐在上面。 真奇怪,他人缘不差,身边总是跟着好几个朋友,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秦萝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不喜欢郑钧傲,不愿和他打招呼,对方显然是同样的态度,冷冷别开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男孩转开目光后,面上的神色突然僵住,显出些许愕然与惊讶。 秦萝心中好奇,随他低下脑袋。 苍梧多的是丛林遍布,放眼看去翠绿欲滴,尤其在春夏两个季节,几乎见不到别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从某处山脚下慢慢生长着的,却是一股接着一股的血红气息。 出于修士的本能,秦萝感受到一股杀气。 “那是——” 郑钧傲好歹是仙宗弟子,见状沉了声音:“我先去探查一番,以防那东西中途逃掉,你立即离开此地,向长老们告知情况。” 他若是去了,无疑送死。 秦萝怀里的小狐狸眸色微深,冷冷凝在红气之上。 这种气息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曾与白也殊死相争的赤练恶龙。 赤练的修为远远高于他们二人,纵使身受重伤,也绝不好惹。 “太危险了。” 秦萝摇头:“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她胆子不大,看得心里发怵,话音方落,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萝萝?” 寻声看去,楚明筝正立于法器之上,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 “小师姐!” 秦萝条件反射地安下心来,不再那么害怕:“下面出现了好大一团红色的雾!” 少女点头。 这地方距离她的小院很近,楚明筝丧失听觉后,感知力超出常人地强,今日察觉到极其轻微的风吹草动,特意前来看上一看。 那团红色的雾气盘旋在山脚下,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叫人心生压抑。至于红雾之中的怪物,必然很是棘手。 这不是普通小弟子能轻松解决的难题,当务之急,是尽快向长老们汇报此事。 “我们尚且不知红雾里究竟是何物,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楚明筝心性沉稳,遇事不见慌张,然而一句话堪堪说完,却兀地皱了眉。 ——他们如今正凌空而行,同红雾尚有一段距离。 然而山脚之下风云暗涌、如有龙腾,不过须臾之间,竟结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十方阵法,径直向半空袭来,正中郑钧傲所在的仙鹤! 楚明筝万万不会想到这一变故,屏息凝神想要救人,动作却慢了一步。 再一眨眼,红雾中居然生出条条腾空红线,宛如触须一般轰然聚拢,将男孩瞬间拉入其中。 这样的场景诡谲非常,看得秦萝后背发麻,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如今最稳妥的办法是赶紧离开,她的浑身血液也在叫嚣着迅速离去,然而甫一抬头,却见小师姐手中白光乍现,浮起一把长笛。 “我去寻他,你速速离开,向长老们告知此事。” 楚明筝毫不犹豫,俯身而下之际,转头看向她的眼睛:“萝萝,不要迟疑也不要回头,赶紧走。” 下一个瞬息,少女的身影已入红雾里。 “秦萝,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征兆,伏魔录第无数次开始操心:“你修为不够,留在这儿很是危险,只有速速找来长老,才能救下你小师姐。” 这种事情她当然知道。 仙鹤感知到杀气,本想立刻离去,却被秦萝用灵力死死压住。 可是……当小师姐坠入那团红雾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 在被天道写下的命运里,那句[终因心魔渐生,残害同门,被诛杀于苍梧仙宗],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 如同一个无比残忍的预兆,象征着厄运即将来临。 想来也是,心魔缠身,对同门痛下杀手,被赶来的长老当场诛杀—— 如今发生的一切,不正好与那个结局彼此对应吗? “同门”是指郑钧傲,而长老们何其敏锐,怎会察觉不到这里的浓浓杀气,就算无人通知,也能在不久之后自行寻来。 等他们到来的时候,小师姐也就迎来了死局。 “别犹豫了,快走吧!” 伏魔录仍在催促:“郑钧傲的修为不差吧?还不是一下就被吞了个一干二净,你留在这里九死一生——看看那些红雾,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她当然是害怕的,双手双脚都在发软。 可是—— 指尖触碰到口袋里的小木盒子,秦萝深深吸了口气。 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把解药送给小师姐了。 她在骆师兄院子里弹《小星星》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过小师姐的双眼,漂亮又干净,藏着许许多多的期待与憧憬,被全部埋在眼睛最底下。 小师姐那样好,就连走到命运的尽头,也是因为想要保护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她理应拥有闪闪亮亮的未来,被很多人崇拜和喜欢,怎么能因为心魔缠身,以那样耻辱的方式死去呢。 “伏伏。” 女孩清脆的声线突然响起,像铃铛哗啦啦一摇:“你会飞,对吧。” 伏魔录:? 伏魔录:!!! “等、等等秦萝!” 识海里响彻男人的叫喊,须臾之间,秦萝将小狐狸放在仙鹤身上,独自纵身跃下。 此行危险,还是不要让它们也被卷进来吧。 “笨蛋!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伏魔录绝望大喊:“还知道发抖!明明你抖成这样,是怎么敢往下跳的啊啊啊!下面那些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对对对不起!” 秦萝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下面的景象:“因因因为伏伏一定会接住我的……!” 伏魔录:…… 可恶。 不要以为嘴巴甜一点,它就不会生气了臭丫头!!! 翻涌的红雾凝成一道道漩涡,如同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小小的影子吞入其中。千钧一发之际,有白光如刀,陡然刺破猩红。 巨大的古书将女孩稳稳接住,秦萝睁开双眼,紧张得一动不动。 这里是无名山峰的一处角落,山下本应绿叶葱茏,如今却被红雾笼罩,仿佛置身于奇幻电影之中。 当伏魔录将她小心放下,秦萝心跳不止,用力把缩小后的古书紧紧抱住。 因为那些猩红的雾气,一切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花草树木好似经历过一场异变,变为原本的五倍甚至十倍大小,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正慢悠悠地摇晃着枝叶。 “这种情景很像龙息。” 伏魔录沉声:“恶龙的气息暴戾浑浊,很容易感染身边的灵兽灵植,让它们也变成爱好杀戮的怪物。你千万小心,不要发出声音。” 秦萝心里着急,忙不迭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心口一动:“可是……伏伏,我们降落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发出了很大的动静啊?” 伏魔录:…… 伏魔录面无表情仰起脑袋,用神识感知周遭的景象。 “秦萝。” 它道:“看你身后。” 小小的圆团倏然转身,又倏然把背挺得笔直。 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聚拢了大大小小的无数藤蔓,树枝如同一条条挥舞的手臂,伴随着刀锋一样的叶片。 像蛇。 瞬息之间,枝条破风而来。 秦萝已是筑基修为,对灵力的掌控有了很大进步,努力按耐住砰砰的心跳和腿软的冲动,祭出法器问春风。 当时从灵鹤上跳下来,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种局面的觉悟。 一个人待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当然会觉得害怕。可比起恐惧,还有许许多多更加重要的东西——当那些汹涌的情愫冲到心头,恐惧也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想要见到小师姐,把必死的命运破开。 乐声响起,于风中凝出道道白光,饶是伏魔录,也不由睁大双眼。 攻势狠狠袭来,秦萝虽然害怕,手上动作却愈发熟稔流畅,竟凭借一己之力,极短暂地制住了这铺天盖地的杀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伏魔录扬声:“就是现在,跑!” 女孩得了指令,转身便朝另一个方向迅速逃开,四面八方的藤蔓试图聚拢,全被她的音律打乱,在尚未凝聚时瘫倒在地。 手臂被划破了几条口子,脚踝也是,跑起来生生发疼。 秦萝能感受到胸口剧烈的颤动,震得耳膜发疼。 又是一道试图逼近的藤条。 女孩凝神,正要弹出又一声音律,猝不及防地,却见身前冷光一现。 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击败的长藤,一瞬间被砍成了两半。 伏魔录一愣:“这是——” 它说着顿住,猝然拔高音量:“身后!” 于是秦萝转身。 在她身后,密密麻麻的藤条涌动如蛇,汇聚成令人心生恐惧的浓浓绿色。它们来势汹汹,眼看即将把前方的女孩吞没,却在下一刻,自浪潮中央破开一道裂缝。 秦萝看见纤长的白光,如刀如剑。 那道白芒起初只有笔直的一条,当她眨眨眼睛,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仿佛玻璃破开,裂出蛛网般密集的口—— 然后在顷刻之间,碎成满地的渣。 不过短短几个瞬息,铺天盖地的浪潮尽数碎作齑粉。在朦朦胧胧的红雾里,秦萝望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伏魔录压低嗓音:“当心。” 四下一片寂静,那人朝她步步靠近。 杀气腾腾的树枝藤条心生惧意,于他所过之处纷纷褪去,铺开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等看清他的模样,秦萝不由愣住。 居然是……那天晚上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哥哥。 白也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狐狸的视角与人的视角截然不同,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秦萝是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 他没想到她会纵身跃下,更没想到在那之前,女孩将他留在了灵鹤上。 ……分明是那样危急的状况,她想的倒是挺多。 总而言之,白也随她一并跳下来了。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事后少年回想起来,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赤练是他被赐予的任务,自己之所以跳下灵鹤,完完全全为了完成任务,与眼前这个小孩无关。 无论秦萝经历怎样的危机,都与他毫无关系。 白也看看不远处的秦萝,又看看自己手里闪着寒光的小刀。 ……这次是例外。 “谢、谢谢哥哥。” 圆圆的小团有一点点呆:“你也掉进这儿了?之前那些伤没事吧?” 可巧,他掉进这儿是因为她,伤势痊愈也是因为她。 ……不对。 白也压下这个稀里糊涂的念头,冷着脸没搭理她,握紧刀柄转身向前。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见过龙,就是这一条吗?你要去杀它?” 身后的秦萝把沉默当作了默认,噔噔噔快步跟在他身后:“哥哥,你能不能带上我?我不会乱跑也不会捣乱,身上带了很多伤药,还能给你弹古筝听。” 又来了,熟悉的小嘴叭叭叭。 许是习惯了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白也竟未生出太多烦躁,一边往前,一边听秦萝继续说:“我、我在找我小师姐,她也掉进这儿了。她现在很危险,如果不能快点找到——” 她说着带了点哭腔,白也沉默着低头,正好对上女孩湿漉漉的眼睛。 秦萝像是被吓了一跳,兀地睁大眼睛,整个身子轻轻抖了抖:“我——” 小朋友吸了吸气,眼眶里的水珠荡来荡去,嗓音细得像猫:“我会很乖很乖,真的。” 小孩总是叫人头疼。 白也敛下冷冽的眉目,淡淡将她扫视一番。身上破了好几道伤痕,脚踝也有块被石头磕出来的圆形血口,想必连走路都会剧烈生痛。 他莫名想起自己以狐形被抱起来的时候,同样是这般伤痕累累。 事不过三,这是他的第二次例外。 少年无言垂眸,突然向秦萝靠近的时候,带来一股凛冽冷风。 紧随其后,便是整具身体陡然腾空的失重感。 像是抱起某种小动物,白也动作笨拙地伸出双手。小孩比他想象中更轻,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把她整个揉成一团,放在他怀中。 这样一来,她便不必用那只伤了的脚走路了。 秦萝不习惯这样的感觉,扑腾着蹬了蹬双腿。 这样的挣扎有种十分熟悉的既视感,白也抿唇偏过头去,压下嘴角止不住上扬的弧度。 “别动。” 少年形貌冷硬,语气淡漠得听不出起伏,曾经习惯了握刀拔剑的手上,此刻却抱着一个小小的圆团。 他很认真地发问:“在此之前,你不正是这样抱我的么?” 被这样抱住,应当很舒服才是。 ……不对。 他绝对绝对没有觉得,自己被秦萝抱住的时候,会感到十分惬意舒适。 绝,对,没,有。 第39章 小师姐,没事啦。 像这样……抱过他? 弥散的红色雾气里,秦萝茫然眨了眨眼睛。 老实说,这个陌生大哥哥打横抱的手法生涩至极,比起照顾人,更像是拎起一只小动物,把她像球似的揉成一团,后背被硌得有些难受。 至于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秦萝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自己把他整个人横横抱起的景象,应该和抡大棍没什么两样。 她还在兀自纳闷,忽然感觉识海里的伏魔录拱了拱身子。 下一刻,便是属于成年男声的巨大咆哮。 伏魔录:“啊啊啊可恶!所以这家伙绝对就是那只狐狸啊!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呸!骗子!小偷!吃小孩软饭的小白脸!离我秦萝远一点!!!” 秦萝:! 小朋友身体一僵,整个身子变成一个直直的感叹号。 “除了那只狐狸,你还抱过谁,还能抱谁?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他和狐狸全是血淋淋的模样,还恰恰好出现在同一天、彼此相距不远的地方——臭小子,居然骗了我们这么久!” 伏魔录颇有几分事后诸葛亮的气势,在识海里气到险些抓狂:“还有!你带着那只狐狸来到这里,他又刚刚好现身。这!就这!这还不把他的身份给捶死啰!” 这样一想,伏伏说的内容的确很有道理。可它和医修姐姐都细细探查过,在小狐狸的身体里,分明是没有妖丹的。 世界上会存在没有妖丹的妖吗? 秦萝想不明白,有些拘谨地抬起目光。 从她的角度,恰好能见到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条。那只小狐狸白白软软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像个软绵绵的奶球;眼前的大哥哥却很高,眉眼冷峻精致,表情冷淡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又想起头一回与他见面,对方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一把刀,或者别的什么兵器。 小孩子心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倘若生出疑惑,那便毫不犹豫地问出来。 秦萝用手指点一点他胸口:“哥哥,你是小狐狸吗?” 她不久前受了惊吓,直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说话时嗓音轻轻,尾音向四面八方化开。 识海里的伏魔录时刻做好准备,已然蓄势待发:“好了!接下来他定会百般狡辩,不过没关系,我会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帮你!他狡辩一句,我能用一百句把这臭小子怼回去!” 白也前行的脚步一顿。 白也:“……你为何会知道。” 伏魔录激情慷慨的陈词猝然尬住。 哦原来是个傻子那没事了。 不对。 兄弟你怎么能是个傻子啊!方才那句自爆一样的话不是很明显了吗!而且“你为何会知道”这种台词,简直无异于双重自爆的超级爆中爆,更坐实你就是那只狐狸了啊! 一个瞬息过去,他满脸茫然,好像没反应过来。 好几个瞬息过去,他满脸茫然,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 兀地,白也眸光微动:“……因为我的那句话?” 是的欸您,请不要露出那种“可恶居然被看穿了”的表情谢谢。 伏魔录一拳打在棉花上,在识海里软绵绵一瘫,内心再无悲喜。 “所以,你当真是那只小狐狸?” 这个哥哥看上去有点凶巴巴的,加之两人并不相识,秦萝原本生出了零星几点惧意,不敢乱动也不敢讲话。 但小狐狸就不一样了。 女孩晃了晃纤细的小短腿,浑身放松许多:“没想到你的人型这么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哇?” 虽说名姓只是代号,但绝不能轻易透露给他人。 白也沉声:“无名无姓,无可奉告。” 臭小子,拽什么拽。 伏魔录对他很是看不惯,在识海里做出一个飞踢的动作。 “喔,”秦萝倒是没有半点被拒绝后的尴尬与退让,反而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似是在努力思考,“那我应该叫你狐狸哥哥吗?” 听起来跟男狐狸精似的。 白也面无表情:“不要。” 小朋友无声张了张嘴巴,陷入沉思:“那……‘嗷嗷哥哥’?” 云衡师兄,永远的神! 伏魔录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噗嗤”。 白也:…… 白也:“不、可、以。” “喔。” 秦萝左思右想没什么成果,只能把这件事暂时作罢,语气里带了点好奇的味道:“我不是把你放在仙鹤上了吗?你一不小心掉下来了?” 白也言简意赅:“我来此地,是为诛杀恶龙赤练。” 他受过的训练只包括挥刀、阵法、以及漫无止境的屠杀,兵器不需要讲话,对于与人聊天的话术,白也可谓一窍不通。 从小到大,他也没同其他人讲过太多话。 虽然脱口而出那样的言语,导致他的身份不得不暴露在外,但细细思忖下来,似乎并无大碍。 他之所以逗留在苍梧仙宗,一是身受重伤、连动弹都难,二是赤练销声匿迹,让他无法圆满完成任务。 如今在医馆的照料下,那些致命伤口已经渐渐痊愈,等今日诛杀赤练,他便可立即离去。 就算这女孩知道他的原型是狐狸,九州何其之大,他们的身份又是天差地别,恐怕穷尽一生,也再无相见的时候了。 秦萝一愣:“恶龙赤练?就是它让这里变成了这种样子吗?” 白也话不多,眼看又一条藤蔓匆匆袭来,迅速把怀里的秦萝换了个姿势,如扛麻袋一般搭在一边的肩头上。 藤蔓被劈了个粉碎,与此同时少年默然点头。 “赤练……听说那是不周山上的一种龙。” 伏魔录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滔滔不绝地开口:“赤练性恶,喜杀戮,喜捉弄人心,以万千生灵为食,尤其喜欢吃小孩。” 感受到秦萝身子一顿,它轻轻咳了咳:“而且你看这附近异化的花花草草,全都感染了它的邪气——赤练身为龙族,却十分热衷于玩弄其它生灵的心智。它龙息里含有非常浓郁的邪气,不仅草木灵植,就连修士久久待在其中,也会受到影响。” 修士。 秦萝心下一动,也不管自己快被颠簸得头昏脑胀,急急问它:“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无非就是邪气入体的那些事啊。” 伏魔录只当她害怕,没有多想:“轻则产生幻觉、识海作痛,重则心魔加剧、走火入魔。不过不用担心,你年纪还小,又没经历过无法挽回的伤心事,应该不会滋生很强的心魔——你身边那位就说不准了。我待会儿帮你紧紧盯着他,一有不对劲,咱们就立马跑。” 这回秦萝连点头都忘了做。 没错,一切都吻合上了。 小师姐在宗门里温温和和,虽然会因为焰狱之毒消沉难过,但绝不是心性脆弱、能被心魔轻易操控的人。 她之所以心魔缠身,全因为这个地方的邪气。而郑钧傲又曾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情,一来二去,心魔定会对他生出十分强烈的杀意。 她必须在一切发生之前找到他们。 “伏伏,”秦萝神经紧绷,“小师姐也掉进了这里,她会因为邪气生出心魔吗?” “放心吧。你小师姐修为不低,心性也算极佳,邪气要想侵入她的识海,唔嗯……” 伏魔录想了想:“距离恶龙越近,邪气也就越浓。以她的实力,起码得在十分靠近赤练的地方,识海才会遭受侵蚀。这种概率微乎其微,所以一定没事的啦。” 对不起,伏伏,其实小师姐就在“十分靠近赤练”、“概率微乎其微”的地方。 因为太慌太急,秦萝心口像被猫爪用力一按,生出不舒服的痒。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好的一方面。 小狐狸打算杀掉赤练,说明他一定会前往那条龙身边,她相当于搭了辆顺风车,可以更快去到小师姐所在的地方。 一定、一定要顺利找到啊。 白也抱着她一路往前,途经无数张牙舞爪的藤条枝叶,全被少年挥刀斩断。 然而越是深入林中,伴随红雾愈发浓郁,妖邪的力量便也越强。 如今正值春天,恰好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林子里的花花草草多不胜数,这会儿在邪气影响下腾空而起,像极了能把一切吞噬的碧绿色浪潮。 更加棘手的是,有些粗壮的树干已经无法被一刀砍断了。 又是一道破风袭来的声响,兼有前后夹击。 他做好了受伤的准备,挥刀而出的刹那,却听见一声清澈琴筝之音。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险恶横生的乱斗里,有人护住从小到大独来独往的少年。 身为一把专职杀戮的刀,他本应是不值得被保护的。 被当作麻袋扛起来的姿势虽然不怎么舒服,却因为双手空闲、上半个身子倒挂着腾空,很方便祭出问春风,等它凌空浮起后,再用两只手奏响乐曲, 除了有点晃晃悠悠,其它一切都好说。 来自秦萝的乐声蕴含灵力,甫一响起,便击退了白也身后的好几个低阶妖邪。 “还、还有我在呢!” 小朋友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抖:“我会好好看着背后,不让你受伤的!” 白也没说话。 深色的眉眼暗暗一凝,按在秦萝后背上的左手稍微加重了力气。 他语气仍是冷淡,听不出情绪:“嗯。” 另一边,密林深处。 当时腾空骤起的红色丝线远远超出所有人预料,郑钧傲被猝不及防卷入其中,等回过神,已经从灵鹤上摔了下来。 他年纪很小,只比秦萝大了一点,修为自然称不上多高。 当时千千百百的红雾汇集,仿佛要将他一口吞没。生来便养尊处优的男孩哪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间乱了方寸,挣扎半晌,才想起储物袋里的保命法器。 ——比起寻常弟子,来自世家大族的小孩往往能从父母手中获取更多资源。要是身份高些,还可以得到护身用的强力法宝,以免遭遇不测。 在法器的作用下,那股红雾总算散去了。 但随之而来,是更为绝望的困境。 曾经熟悉的山水完全变了模样,四处充斥着血一样的红雾。雾气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于半空聚成条条细线,叫人看了脊背发凉。 林子里的草木更是诡异,竟如蛇般游荡盘旋,只要一发出动静,便会横冲直撞而来,好似捕食中的野兽,要把他生吞活剥。 郑钧傲天赋不错,课业在门派里往往名列前茅,奈何纸上功夫再多,乍一见到如此诡谲幽异的景象,任谁都会两腿发软,忍不住瑟瑟发抖。 法器威力强大,耗费的灵力自然也多。他年纪轻轻,哪有那么多气力可以挥霍,手忙脚乱用上几次,就已经浑身无力了。 男孩漫无目的奔跑在红雾里,眼眶止不住发热。 他今日定是完蛋了。 他对楚明筝做过那种事情,秦萝不喜欢他,定然不会前来相救。 更何况……就算是他的那些朋友,也大概率不会前来。 这地方九死一生,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万万不可踏足的禁地。要是为了救人,让自己也陷入危难之中—— 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男孩匆匆抹了把眼泪。 说不定,这是对他做错事的报应。 今早他与朋友们并肩而行,有人无意中说起楚明筝。 他们笑着说他真是倒霉,又讲了些关于楚师姐的传闻。 比如在她面纱之下,是张恐怖狰狞的血盆大口;比如她因中毒心性扭曲,曾残害过山里的灵兽泄愤。 郑钧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当时头脑一热,将朋友们大骂一通,最后在他们困惑的注视下转身跑开了。 可是……真的不是那样啊。 一个又一个的流言蜚语被以讹传讹,越来越过分,越来越偏离实际,逐渐构造出一个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楚明筝。 那个楚明筝傲慢无礼、脾气冷漠,是个无人愿意接近的怪人,可只有真真正正与她有了接触,才会发现根本不是那样。 他们嘲笑的、戏弄的,全是被他们臆想出来的楚明筝,然而受到伤害的,却是楚师姐本人。 真是太不公平了。 郑钧傲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如今倒好,他丢了朋友,在长老心里坏了名声,还要死在这个鬼地方。 四周静谧无人,奔跑的踏踏脚步便显得格外清晰。 又有枝叶飞速袭来,而这一次,他已经没了法器作为倚仗。 郑钧傲咬牙,紧紧闭上眼睛。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如刀似刃的疾风。 杀气飞旋,刺破男孩狼狈的侧脸,引出一缕猩红血渍。就在枝叶即将到来的刹那,自他身后涌来另一阵风。 与饱含邪气的红雾不同,那是一股清凌干净的春风。 笛音悠然而至,聚作流风回雪之势,不消片刻,便将飞叶击退数尺,化为一滩齑粉。 郑钧傲浑身发抖,想要睁眼回头,却又不敢回头。 宗门上下,擅长用笛的弟子无外乎那么几个。 关于他身后究竟是谁,男孩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然而正因为是她,才让郑钧傲不敢动弹。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怎么能是她呢。 身边杀气愈发强烈,来人的笛音随之加剧。耳边嗡嗡作响,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声:“躲!” 郑钧傲咬牙,睁眼向右闪躲,避开一道直直冲来的树藤。 楚明筝实力很强,笛音响彻之处,四面八方的藤蔓受了威慑,退潮一般向后缩走。 男孩抿唇低下脑袋,听见她淡淡的声音:“你还好么?” 郑钧傲努力不让她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本想低低应一声“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番言语:“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楚明筝似是愣了一下。 “不是应该去禀告长老吗?这地方来了就是死路一条,你、我——” 他仰头,喉咙一哽:“我不要你同情,也不要你假慈悲地原谅。” ……真是糟糕透了。 可楚明筝越是表现得浑不在意,就衬得之前的郑钧傲越发不可原谅。自尊心把他一点点压低,仿佛说出这样的话,就能让他显得不那么可怜又卑微。 楚明筝居然没有生气。 也对,她一向不容易生气。 “此地邪气浓郁,很可能侵蚀识海,令情绪不稳,放大阴暗面。你尽量平心静气,不要被它影响。” 少女握紧手中长笛,嗓音微低:“以及,我对你并非同情,也绝非慈悲。” 郑钧傲一怔。 “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并不赞成,也不会轻易说出原谅。之所以救你,并非想要刻意讨好,或是想要与你结交,这只是一名长辈、一个师姐应当去做的事情——明白吗?” 男孩呆呆看着她。 半晌,郑钧傲低头:“……嗯。” “此地不知藏有何种危险,我们尽快离开。” 楚明筝道:“我已让萝萝前去告知诸位长老,就算没办法逃出去,想必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援兵来助。事不宜迟,还是先往雾气稍薄的方向走走吧。” 郑钧傲仍是一言不发,低着脑袋跟在她身后。 越往密林深处走,红雾就越发浓稠。以这些植株异变的模样来看,藏匿在中心的,定然是个十分棘手的大怪物。 楚师姐实力强劲,对付树藤不成问题。只要往树林外围一直走,逐渐远离最危险的中心地带,他们两人就能逃出生天。 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来,男孩暗暗松了口气。 下一瞬,郑钧傲的身体却是陡然一僵。 ——杀气。 前所未有的杀气宛若排山倒海,自身后汹汹涌来。哪怕看不见杀气的来源,也能感到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威压沉沉,将他死死锢在原地。 比起那些胡乱飞舞的树藤,这股气息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楚明筝显然也觉察出不对劲,脚步兀地停下。 郑钧傲竭力不表现出怯懦的模样,鼓起勇气转身。 他看见一双巨大的眼睛。 视线所及之处,幽深的山谷翠木林立,树叶被雾气染成血色,恍如血海滔滔。而在窸窸窣窣的枝叶间,赫然是两只浮光涌动的黄金瞳。 是……龙? 他短暂地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到那双金黄色的瞳孔微微一动,闪过作弄般的恶意。 紧随其后,便是沉沉一声呜咽,以及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邪气。 “它……它想用邪气侵入我们的识海!” 郑钧傲很快反应过来:“太好了,这条龙没有立即用杀招,我们必须快——” 他说着回头,堪堪涌出的欣喜顿顿一滞,不由屏住呼吸。 他方才还在庆幸,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条邪龙并未刚见面就下死手,无疑给他们二人提供了逃生契机。 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另一道必死的深渊。 邪气凝集,直冲冲撞上楚明筝一人,直到此时此刻,郑钧傲才明白邪龙的那道恶意。 它想……让他们自相残杀。 浑身上下皆是被冰水浸透般的凉,男孩想要转身逃开,却咬牙握了握拳。 “你、你别急,我这里有许多安神的药,全、全部给——”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个字刚到嘴边,就被吓得一动不动。 一股突如其来的灵力将他震开,狼狈摔倒在地。再看楚明筝,已是双目猩红、面色惨白,指尖虚虚停在他喉前,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有灵力刺穿脖颈。 在四散的红雾里,一道黑影从她身后慢慢溢出来。 那是心魔。 郑钧傲战栗不止,随着魔气四溢,接触到其中几缕。 他之前便能大致猜出楚明筝的心魔,此刻真真切切与之触碰,心口像被用力一敲。 浓郁而沉重的气息缓缓下压,在这样的情绪里,连呼吸都觉得压抑。四面八方一片寂静,他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仿佛置身于深渊之底。 那是楚师姐的心绪。 他从未想过,她向来云淡风轻,心中却是如此沉郁悲伤。 想来也是,她原本是苍梧仙宗最有前途的年轻乐修,和所有弟子一样,拥有远大的抱负,渴望成为立于山巅的人。 一日之内听觉尽失,她听不见声音也见不得人,前路被轰然斩断,再无修炼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看笑话的人,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流言蜚语。 怪女人,丑八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前”天才。 那些都是被他,被他们当作玩笑说出来的话语,对于楚明筝,却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刃。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 把一切当作笑话的他们,才是令人羞愧的恶人。 他真是坏透了。 近在咫尺的指尖始终没有落下,郑钧傲眼泪簌簌落下,没有挣扎和求饶。 如果他是楚师姐,一定会毫不犹豫下杀手。 可是……为什么她始终没有动作呢。 少女猩红的瞳孔倏地颤了颤,郑钧傲感受到灵力骤起的微风。 那股力道毫不留情,待他凝神看去,却是落在楚明筝掌心。 “你听我说,”她因痛楚稍稍回神,嗓音低不可闻,“趁我尚且清醒,转身就跑。我或许能与邪龙缠斗片刻,为你争取时间。” ……方才那一刹那,她是当真被心魔掌控了身体。 邪龙定是看出她心有杂念,才特意让邪气一股脑侵入她识海之中。 那的确是一片漆黑昏暗的记忆,然而在浑浑噩噩里,楚明筝隐隐见到一束光。 小小的一个圆团,不高也不强大,有时是浅浅粉色,有时是猫咪一样的鹅黄,总是小心翼翼跟在她身旁,仰起脑袋的时候,眼睛如同两颗星星。 那孩子不畏惧她的长相,也不在乎她停滞不前的修为,会常常对着她笑,轻轻叫她小师姐,也曾经钻进她被子里,说起关于云朵和小熊的梦。 ……她多喜欢她啊。 只可惜,恐怕再也没办法与秦萝相见了。 猩红的雾气横冲直撞,邪龙的黄金瞳中露出窃笑。遍布全身的刺痛再度涌来,邪气加深,楚明筝咬破舌尖,却还是陷入混沌。 在蔓延开的血腥气里,她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踏踏脚步。 如同濒死之际的幻听,或是一场梦。 随之而来的,还有铃铛一样清脆的嗓音:“小……小师姐!” 郑钧傲怔然抬头。 不远处仍是团团簇簇的妖木,枝叶晃荡之间,显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肩头用力挣脱,重重摔在地上,又很快爬起身来,向他与楚师姐所在的方向跑来。 那是……秦萝。 狠狠摔在地上,秦萝被疼出了生理性眼泪。 但眼前所见的一切不允许她有丝毫耽搁,女孩咬牙爬起身来,强忍着脚踝上剧烈的疼痛,头也不回往前冲。 “小、小心!那些树藤——” 伏魔录看得心疼不已,惊叫出声。话音未落,便见一瞬白光闪过—— 白也蹙了眉头,为她斩断一条又一条的妖藤。 秦萝用力吸了吸气,止住继续掉眼泪的冲动,从口袋里拿出小小的木盒。 这其实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小师姐分明是为了救下郑钧傲,才毫不犹豫跳进这片红雾里。然而在原本发生的命运中,没人会知道这个真相。 郑钧傲遭到心魔所杀,小师姐也被当作坏人当场除掉。 大家所见到的景象,只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女孩心生怨恨,残忍屠杀同门罢了。 ……真是太不公平了。 明明根本不是那样的。 之前受的伤阵阵发疼,女孩踏踏的脚步却未曾停歇。蛰伏的邪龙心生不满,正要蓄势冲出密林,被她身后的少年拔刀拦下。 郑钧傲看出她想要靠近,蹙眉拔高声音:“秦萝,楚师姐被心魔缠身,恐会伤你,不要过来!” 秦萝还是没停。 魔气在她身上划出好几道口子,女孩的身影虽然只有小小一团,却逆了整个浩浩荡荡的浪潮,在血与雾里来到楚明筝身边,带着一缕同样微小的光。 ——由归一莲制成的丹丸小巧圆润,通体萦绕着温润光华。 因楚明筝半跪在地,丹丸被轻易塞进少女口中,不过俄顷,便融入浑身上下的经脉之内。 心口是无法抑制的咚咚巨响,秦萝攥紧袖口,眼眶止不住发烫。 “小师姐,你别怕。这是我、我从瓴道子长老那里炼出的丹药。” 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说话时哽咽一下:“它一定、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不应当听见声音的。 被心魔缠身的少女微微怔住,在满心的杀意里,勉强挣脱出一缕自主意识。 然而此时此刻,细弱绵软、带了哭腔的童音掠过耳畔,虽然隐隐约约,却不至于无迹可寻。 这是萝萝送给她的药。 在那一瞬间,楚明筝忽地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女孩参加新月秘境前的激动欣喜、一遍又一遍向她问起归一莲、拼了命地把陆仁嘉抬出洞穴、乃至于最后冒着生命危险,满身是伤地除掉邪魔。 秦萝分明是个并不在意名次的小姑娘,连磕到膝盖都会难受喊疼。 无数看似杂乱无章且毫无关联的细节逐一相连,在她沉重的心跳声里,终于显现出几分清晰的脉络。 原来是这样。 那孩子在为了她,豁出一切地放手一搏。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呢。 识海之内,心魔肆无忌惮地蔓延,即将把她吞噬一空。楚明筝在混沌漆黑的深渊里抬头,望见秦萝的双眼,如同触手可及的小星星。 那条龙还在林子里,随时会掀起血雨腥风。 她也想要……保护她。 她才是小师姐啊,怎么能总让那孩子冲在前头。 一团小小的亮光挣脱而出。 如同晕染的水墨,亦或一瞬散开的星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浑然铺开,逼退翻涌心魔。 明亮的星星轻轻抱住了她。 在楚明筝久久空荡无声的耳边,无比清晰地传来一道泠泠低语:“小师姐,没事了……以后我能给你唱《小星星》啦。” 第40章 屠龙。 密林之中,有飒飒风声呜咽而过。 翻涌的暗红色雾气有如实体,于山谷深处越聚越浓,枝叶簌簌而动,引来一阵低哑沉吟。 赤练在发怒。 龙吟绵长,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杀气与戾意,响彻耳畔之际,仿佛有团团热气轰地爆开,剧痛直直深入识海。 秦萝被震得耳膜生疼,下意识往楚明筝怀里缩得更紧,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头顶。 她知道那是来自小师姐的动作。小师姐总是温温柔柔的,无论多么难受,总会在第一时间想着安慰她。 那颗丹药……一定要成功啊。 她那样努力地将它炼制出来,如果连它也没办法解开焰狱之毒,那小师姐就会在今天—— 秦萝不敢往下想,心口紧紧攥成一团,四周分明喧嚣不止,她却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因为太紧张,她连抬头去看楚明筝都做不到。 按在头顶的手掌轻轻一动,顺势揉了揉。这个动作好似再寻常不过的安抚,在如今九死一生的境况下,显得格格不入。 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女孩听见一道低低气音,像是很轻很轻的一声笑。 楚明筝道:“好啊。” 方才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双唇几乎贴在小师姐耳边。 那样的姿势绝对无法看清唇语,此刻得到这样的答复,也就是说—— 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狠狠砸中,心口又是重重一跳,震得识海有些懵。秦萝猝然睁大眼睛,抽噎着抬头。 原本缠绕在小师姐身侧的黑气……已不知什么时候消散无踪了。 楚明筝静静与她对视,自面纱下露出清浅的笑。 眼前的女孩眼眶里浸满水光,如同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 她知道萝萝胆子不大,一向怕疼。然而此时望向女孩生了婴儿肥的小脸,却见血痕道道,晕开片片猩红,好似白玉碎出了裂痕,叫人心生不忍。 在新月秘境里,为了得到那朵归一莲,萝萝同样是这样。 这孩子为了她,勇敢得超乎想象——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蜷缩在避世的壳中呢。 疾风呼啸,邪龙的咆哮狠狠刺透耳膜。眉眼清丽的少女放轻手上的力道,把女孩小心翼翼放在树下,凝神捏了个护身法诀。 “会没事的,别怕。” 楚明筝轻声开口,又摸了摸秦萝后脑勺,起身的刹那白光乍现,自手中浮起一根玉质长笛。 她说:“等回去以后,唱给我听吧。” 白也凝神不语,与跟前的巨大怪物四目相对。 赤练喜好捉弄人心,最擅长以邪气蛊惑心智,令修士走火入魔、陷入癫狂之境,而它自己则在一旁惬意观赏,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恶趣味。 眼看楚明筝即将被心魔蚕食,他却带着秦萝匆匆赶来。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故,完完全全打乱了它的计划,甚至于—— 白也侧目瞥去,只见魔气渐渐消退,竟是楚明筝的心魔溃散、识海重归清明了。 赤练期待的好戏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自是恼怒非常,加之行踪暴露,定要将他们一行人尽数屠戮。 持刀的少年蹙了蹙眉,抬手斩断一股烈焰般灼热的龙息。 他和赤练皆是金丹修为,若是在全盛时期遇上,实力能与它六四开——在不周山的一战中,的确是白也占了上风,逼得它落荒而逃。 现今颇为棘手的问题是,他之前识海受创、遭了数道致命伤,虽然苍梧的医修对外伤做过治疗,但由于以为他是只普普通通的狐狸,并未勘察过识海。 也即是说,白也的识海仍处于一塌糊涂的状态,而好巧不巧,赤练最擅长以龙息入侵识海。 更何况……这片林子被它占据多日,早就成了赤练的主场,红雾与藤蔓皆是源源不绝,要想对付它,恐怕并不容易。 这是极为不利的战局,少年却未曾表露出丝毫犹豫。 他身为孤阁的刀,只应懂得殊死相搏、将价值发挥到最大,绝不可生出退却之心——否则便是一把无用的器具。 龙息狂舞,四面八方山石剧颤、枝叶哗哗作响,白也握紧手中刀柄,欺身而上。 他身法如鬼魅,迅捷得几乎无法被视线捕捉。有藤蔓铺天盖地而来,无一不被斩作齑粉,倏然散在红雾之中。 太阳穴重重跳了跳。 越靠近赤练,他残破的识海便愈发收紧,生出连绵不绝的刺痛。那条邪龙何其精明,定是察觉出不对劲,黄金瞳孔猝然一晃,再度浮现起不怀好意的笑。 随之而来,是潮水一般汹涌的龙息。 “——!” 饶是咬紧牙关,少年也不由自喉间发出一声气音,白也尝试着放缓呼吸,让识海里剧烈的冲撞趋于平息。 只差最后的几步距离。 邪龙的身影渐渐浮现,藏匿于密林之间,几乎与树林覆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树叶葱茏,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巨网,把绝大多数阳光阻拦在外头。当他凝神望去,才能见到龙身之上暗红的鳞片,以及一道道交错的伤疤。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显得诡谲至极。 赤练没料到他心性如此坚韧,竟能在汹汹龙息下咬牙强撑。如今白也已然靠近,它躲闪不及,瞳孔倏然一动,向前挥动尖利的巨爪。 长刀与龙爪相撞,两股彼此不相容的气息陡然爆开。赤练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白也眸色微深,喉间涌起腥甜血气。 他的识海已到极限。 赤练趁着方才这一击,将滚烫的龙息渡入他体内,本就残破不堪的识海如遇雪上加霜,被灼开一道狰狞裂口。 比起用利爪将对手撕裂,这才是它真正的目的——赤练一向是这样的脾性,最擅长暗暗设下陷阱,等待旁人自行落入其中。 他识海破损,恐怕连维持人身都很难做到;至于身后那几个苍梧仙宗的小弟子,一旦正面撞上赤练,就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秦萝和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自不用说,小小年纪不成气候,连当作食物,赤练恐怕都要嫌弃不够塞牙缝; 楚明筝听说是个实力强劲的天才,但要加上个“曾经”,自从身中无名剧毒,便日渐消沉自暴自弃。更何况她横竖不过筑基巅峰的修为,同样不是赤练的对手。 想到他们或许会死在这里,白也心中生不出太多情绪。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长大,持续着日复一日的训练与杀戮,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死了便死了,让孤阁重新派人接替任务便是。 白也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虽然……他好不容易遇上了愿意同他叽叽喳喳讲话、为他擦药疗伤、把他原型抱在怀中的人,一想到即将要失去,胸口莫名其妙有些发闷。 只有一点点而已。 在那之前,不妨发挥一把刀唯一的作用,为她拖延些许时间吧。 身形颀长的少年咽下又一口鲜血,手中长刀一旋。 龙息呼啸而至,白也凝眉,聚力。 狂风哭嚎,林木簌簌,杀气、红雾、邪气汇聚于一体,一时间如入杀生之境,阿鼻地狱。 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他被震得识海生疼,扬刀之际,却兀地顿了顿身形。 有什么别的声音……从耳边掠过了。 身边尽是浑浊杂音,那道响声虽然微弱,却显得格外清凌,好似淤泥滚滚,忽有一轮清月破云而出,月华满地。 狂风撩动密密匝匝的树叶,有阳光透过缝隙落下来。 远处树下的郑钧傲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抬头。 另一边,秦萝亦是仰起脑袋,目光追随着那道纤瘦的影子,眼眶里水光未散,被映照出碎星一样的亮芒。 那是……笛音。 笛音骤起,灵力四溢。 龙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像玻璃碎落满地,赤练怒气更甚,看向少女所在的角落。 楚明筝向来温和懂礼,因而即便动了杀心,杀气同样内敛着收拢,瞧不出半点凶戾残暴,唯有周身灵力逐一聚拢,凛冽如刀。 她戴着面纱,一身翠色衣裙随风猎猎而动,好似细竹。 耳边的声响,已经渐渐清晰了。 不仅听觉,尘封许久的经脉亦是徐徐苏醒,灵力暗涌,一点点填满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她堪堪服下解药,实力并未完全恢复,凭借筑基巅峰的修为,很难战胜那条金丹期的邪龙。 她本应害怕,楚明筝握着长笛,唇角却浮起一丝上扬的弧度。 最起码……她也要为萝萝勇敢一回,拼一拼命吧。 一瞬疾风起,撩动少女漆黑的发。 楚明筝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长笛再至唇边。 她的灵力皎白如月,伴随笛音浑然四散,犹如雾气中潺潺荡漾的溪流,映衬了天边星河与月色,破开久久不绝的黑。 赤练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两相对峙,秦萝望见小师姐被逼得后退一步。 “那条龙到了金丹修为,这里又满满全是它的龙息。” 伏魔录看得紧张,揪起一颗陈年老心:“至于你小师姐,她虽然得了解药,但解毒需要一个过程。如今毒素淤积在她体内,就算能听见声音,修为也还是被死死压着。” 它说着一顿,加重语气:“你可千万别想着上去帮忙,一来捣乱,二来会让楚明筝分心。她和赤练打得不分上下,你若是去了,还可能误伤她。” 小朋友停下即将迈开的右腿。 “可是,”秦萝放心不下,压低声音,“小师姐她……真能打过那条龙吗?” 识海里的男声沉默了一下。 “人人皆有命数,生死在天。” 伏魔录沉声:“或许今日,便是你小师姐的死劫。你为她寻来解药,已经做得够多,接下来究竟能不能突破魔障,就要全看她本人了。” 伏魔录开口的间隙,树林中疾风飞旋。山谷之中阴冷幽暗,伴随着冲天杀气,邪龙终于显露出全部身形。 它年岁不高,身形称不上巨大。然而遍体的鳞片猩红如血,一双金瞳更是幽异,满满噙了势不可挡的杀气,轻易便能叫人心生恐惧。 秦萝脊背止不住发抖,识海里的伏魔录蹙紧眉头。 对于楚明筝来说……赤练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越级作战本就不易,更何况她还身怀剧毒。与那团烈焰般巨大的红色比起来,瘦弱的少女宛如风中野草,随随便便就能折断。 至于那个伤痕累累、连站立都难的狐族少年,更是难以与之匹敌。 “糟糕。” 伏魔录心觉不妙,扬高声音:“邪气突然变浓……赤练要用杀招!” 先是一场好戏被迫终止,接着又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碍事的小孩,邪龙的耐心抵达极限,只想杀之而后快。 原本呼啸的狂风,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瘆人的红雾悠悠荡荡,不过转眼之间,竟以赤练为中心陡然变深,好似血海无穷无尽、扑面而来! 伏魔录双手捧脸:“这这这啥啊!” 这么浓的邪气,但凡秦萝碰到一点,识海恐怕就得坏上个三成! 伏魔录能感受到这份杀机,楚明筝何尝不是。 在轰轰烈烈的咆哮声里,笛音显得渺小而微弱。握笛的少女却并未退却,眸色微沉,同样用上十成气力。 可是……他们之间修为相差太多,一定没办法的。 郑钧傲胡乱抹去眼眶里的水珠。 抬眼望去,在她面前是翻涌不息的狂潮,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少女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她只有那么瘦弱的一个小点,却凭借一己之力,制住了整片铺天盖地的血海浪潮。 他看见楚师姐唇角溢出的鲜血,以及愈发惨白的面庞。 在几天之前,郑钧傲还在没心没肺地笑话她,然而此时此刻,他连说一声“对不起”都做不到。 男孩浑身发颤,迟疑着转过视线,迅速看一眼不远处的秦萝。 与他不同,女孩没有露出分毫绝望的神色,而是目不转睛盯着楚明筝的背影瞧,暗暗握紧两个拳头。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秦萝迅速扭头。 郑钧傲被猝不及防一望,打了个哆嗦:“你——” 他声音很小,犹豫半晌:“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 女孩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说罢转过头去,再度望向楚明筝所在的方向。 “可是——” 他看见秦萝仰头,有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眼中,分明是在这般绝望的情景下,却荡开晶晶莹莹的亮色:“我的小师姐很厉害,她一定没问题的。” 这道亮晶晶的目光宛如蛊惑,郑钧傲一愣,也随着她抬头。 红雾越来越深,慢慢变成压抑的黑色,其中几团躁动不已,渐渐凝成一条腾飞的长龙。 长龙跃起,少女的灵力被层层破开。 “不好!一旦被它侵入识海,楚明筝的心魔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 伏魔录急匆匆开口,说到一半,不由怔住。 红雾已将楚明筝浑然包裹。 可是……属于心魔的黑气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电光石火之际,一道细长白光刺透雾气,好似月光坠入深海—— 再一眨眼,刹那间笛声再起,白光愈多愈盛,撕裂一重又一重雾气,隐隐约约,浮现出那抹青翠如竹的影子。 楚明筝抬眼,隔着无穷无尽的浑噩与杀机,与秦萝四目相对。 那是她要保护的人。 当她看清前路,拥有心中想要守护的信念,心魔也便不足以成为心魔。 一瞬光华起,胜似万千流萤,一溪霜月。 前所未有的浩然灵力平铺而下,流风回旋,撕裂轻薄的面纱。 郑钧傲默然仰首,听见自己无比沉重的心跳。 他望见一双清明的眼睛,双目之下,瓷白肌肤温润如玉,似谪仙临世、远山芙蓉。 “这是……” 伏魔录惊叹:“金丹!楚明筝突破了!” 十多岁的金丹……哪怕放在整个修真界,也绝对称得上一声“怪物”了吧?! 秦萝却没说话。 只有她知道,能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局面,究竟有多么不容易。 这是她和小师姐一起,冲破了许许多多牢不可破的命运,才从那个毫无希望可言的结局里,找到的唯一一条出路。 笛音声声,击中邪龙识海。在震天动地的嚎叫里,少女身侧有什么东西悄然晕开。 秦萝屏住呼吸,待看清逐渐浮现的字迹,鼻尖忍不住又是一酸。 血色褪尽,四面八方皆是皎白光华,亮晶晶地四散而开。 因着这些亮光,楚明筝身边的墨色字体也荡漾着莹莹亮色,映出少女白皙瑰丽的面庞,哪有一丝半点不堪入目的伤疤。 她的小师姐有那么那么漂亮。 而那些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着: [身中剧毒“焰狱”,久受折磨。心魔渐生,被困密林,适时金丹成、心魔消、焰狱解——] [至必死之境,为护一人,终屠龙。] 【卷二·筝明时·完】 第41章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秦萝听见急促的风声。 小师姐笛声没停,不久前还是高山流水、幽泉嬉月,随着曲调骤然扬高,音律越发迅疾,逐渐形成磅礴之势,有如九天星河迢迢而落,激起浪腾雷鸣。 红雾在狂风里节节后退,枝叶沙沙作响,露出能够望见天空的缝隙。 此时正值白天,时候尚早。之前还能见到几缕灿烂阳光,这会儿再一仰头,天边却是浓云汇聚、一片乌乌茫茫。 一道电光急急窜过,裹挟着雷鸣的轰隆声响。 ……必须速战速决。 楚明筝分神片刻,甫一凝神,笛声中灵力更浓。 邪龙被击中识海,疼得长尾乱晃,重重扫去,便是林木倾颓,扬起阵阵尘沙。 四面八方皆是杀机,她却岿然不动,又是一曲声调起,惊涛骇浪。 生死之战,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磅礴灵力如山如海,汹汹涌入赤练识海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壁垒遭到此等冲撞,断开潜藏于深处的那根弦。 紧随其后,便是神识的轰然倒塌。 邪龙落地的刹那,发出一道沉沉闷响。秦萝正想上前,却听伏魔录振声:“等等,雷劫未至。” 秦萝一呆,从脑子里搜寻与这两个字相关的记忆:“雷劫?” 对了。 在修真界里,为了淬炼心神体魄,从金丹开始,每到进阶都会降下天雷——相当于毕业考试。 修为越高,承受的天雷也就越强。 如果能挺过去,便可扶摇直上,顺利进入下一等阶;倘若没办法熬过天雷引来的剧痛,就不得不被迫留级,继续停在本阶修炼,直到下一次机缘到来。 想到这里,秦萝忍不住抿了抿嘴。 听说有些天雷太狠,有劈死过人的先例。她虽然相信小师姐,可现在的小师姐精疲力竭,要是那雷太凶—— “放心吧,不过是金丹期的劫雷,还不至于多么要人性命。” 伏魔录道:“更何况雷劫重在检验根基与心魄,纵使她身上那么多伤,应该也不成问题。你就在此地好好待着,不要上前给楚明筝捣乱。” 秦萝点头,虽没再说话,心中却仍是紧张。 天边乌云盖顶,倏尔划过一道细长白光,自天穹直直落下,恍如九天之剑。 白光照亮葱葱茏茏的密林,也映出邪龙猩红如血的庞大身躯,坠向少女纤瘦的身影时,向四周轰地爆开。 秦萝用力捏了捏拳头。 白芒如雾亦如电,悠悠四散之际,扬起满地风沙。 她望见一束逶迤黑发,再往下,是一对清丽无双、流盼生姿的双眼,比曾经所见更加决绝,也更为坚定温和。 雷劫消,金丹成。 秦萝咧开嘴角,向前奔跑的时候,发间穿过一缕呼啦啦的风:“小师姐!” 和所有电影电视剧里的警察一样,当长老们赶来时,赤练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成了条双眼紧闭的死龙。 楚明筝之前被邪气侵入识海,后来又与赤练缠斗许久,等捱过雷劫,便失了意识沉沉睡去。 好在她所受多为皮肉伤,识海里不过是精疲力竭、没剩下太多灵力,未曾遭受重创。在场所有人之中,受伤最重的当属白也。 他的识海本就破损不堪,今日又被赤练抓住这一处破绽,以龙息大肆入侵,此刻识海大损,连原型也没办法维持,再度化作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狐狸。 当时小师姐被心魔所困,正因有他挺身而出,才护住了另外三人的周全。 秦萝自然明白这一层道理,看着雪白皮毛上的涔涔血迹,心里闷闷地难受。 她不懂得多么神通广大的仙法,只能匆匆低下脑袋,在储物袋中翻找药材。还没搜出个所以然,就冷不防听见一道男音:“这只小狐狸……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来人乃苍梧仙宗执法长老,负责惩戒逾矩弟子、镇压作乱邪祟。 与时常笑呵呵的齐薇江逢月相比,这位长老生得高大冷肃,晃眼一瞧,如同一块在眼前浮来浮去的冰川,让秦萝跟见到班主任似的,条件反射挺了挺脊背。 “因为——” 眼看小姑娘毫无防备地开口,伏魔录在心中暗道不好。 虽然它并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族小子,但他毕竟算是秦萝的救命恩人,应当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如果他真是一只狐狸也就罢了,可一旦秦萝说出他妖族的身份…… 以苍梧惯例,对于擅闯宗门的外人,一向严惩不贷。 蜷缩在树下的白狐尾巴微微一动,爪子往身下缩了缩。 伏魔录正要出言提醒,却见秦萝已经开了口。 “因为我和它一起从仙鹤上掉了下来,等找到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应该是被那些树藤伤到的。” 顶着乱蓬蓬鸡窝头的小团一本正经,说着加重语气:“长老!您一定不知道,当时这地方全是蛇一样动来动去扭个不停的树,见人就打,我也被抽了好几下,还有那些鲜红鲜红的雾——” 伏魔录沉默一瞬。 伏魔录原地鼓掌。 小丫头,看不出来挺聪明啊!嗯嗯,一定是因为跟它在一起久了,雄才大略也会人传人嘛! 她说得绘声绘色,狐狸体内又寻不出妖丹的痕迹,很难叫人生出怀疑。 执法长老显然不是擅长应付小孩的性子,没听一会儿便连连点头,开始敷衍大法:“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那长老长老,”女孩眨眨眼睛,轻轻拉一拉他衣袖,“大家都受了伤,您能不能带他们去医馆看看呀?我灵力不够,没办法御器飞行。” 执法长老:…… 执法长老别开视线:“嗯。” 苍梧仙宗地广人稀,大多山谷丛林人迹罕至,加之那片丛林十足偏僻,因而赤练蛰伏许久,始终未被发现。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医馆,秦萝坐在楚明筝床边,两只手撑着腮帮子,“我们门派不是处处设有符咒阵法吗?如果有别的东西闯进来,应该会被长老们知道才对。” “此番进入苍梧的,一是那狐妖小子,二是赤练龙。” 伏魔录耐心解释:“他们皆是身受重伤,之前应该经历过一场剧烈打斗。前者虽是妖族,却不知为何没有妖丹,不会被阵法察觉;至于赤练,龙本身并非邪物,不被划分在需要警惕的对象里,所以也没有触发警报。” 它顿了顿:“要不是它今日放出那么浓的邪气,恐怕仍旧没办法被发现。” 秦萝又不懂了:“可它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这里是苍梧仙宗,只要暴露踪迹,不就被长老们抓住了吗?” “赤练灵智未开,在它的认知里,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伏魔录耸肩:“虽说万物有灵,但灵兽与人终究有所差别。它前段时间受了重伤,不得不收敛气息、不让任何生物察觉;今日恢复大半,又恰巧遇上你们几个倒霉蛋,一时兴起,就把你们拽了下去。” 它说罢思忖稍许,又笑了笑:“更大的可能性,是它感应到了那只狐狸的气息,想把死对头斩草除根——你们这群小朋友,算是让它更开心的下酒菜。” “好有道理!伏伏你真聪明!” 秦萝听得认真,嘴巴张成圆圆○型,细细想了会儿,又在识海里悄悄出声:“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像龙啊凤凰啊灵兽啊,一生下来就是笨笨的。它们要修炼很久很久,才能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灵智吧。” 许是组织语句,伏魔录沉默了半晌。 “的确很不公平。” 它笑了笑:“但与此同时,天道又极为公平,三界轮回永世不休,所得所获皆为因果。世间本是‘无我’,此生为人,下辈子便要偿还更多的孽债,再入轮回之间,这便是无数人想要得道升仙、永驻长生的原因——你是不是快要听不懂了?” 小朋友鼓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轻轻点头。 “总而言之,就是多做好事,万万不要心存恶念。” 伏魔录摇头笑笑,不过须臾,忽地把语气压低:“嘘,快看。” 秦萝猜出它的意思,端端正正把身子挺直,安静低下脑袋。 正午的阳光明朗和煦,透过窗户涌进来,落在眼前人白皙的侧脸和鼻尖上。少女纤长的睫毛原是一动不动,这会儿无声一颤,洒下点点细碎金光。 她不敢出声,浑身上下也没有动作,只呆呆看着长睫轻动,像小扇子那样缓缓打开,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秦萝心口噗噗跳,嘴角忍不住上翘,连带着眼尾也弯出小小的弧度:“小师姐。” 惺忪睡意尚未散去,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楚明筝费力睁开眼睛。 她方才梦见了秦萝,如今睁开双眼,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恍惚着皱了皱眉。 床前的女孩凑近一些:“小师姐,你还有哪里难受吗?身上还痛不痛?我——”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兀地往前倾去。 秦萝瞳孔震了震,想说的话一股脑缩回肚子里头。 猝不及防被抱住,好在这样的姿势并不叫人难受。 小师姐胸口很热,散着柔柔淡淡的香,因为力道很轻,秦萝像是整个人坠进了热腾腾的棉花, 楚明筝的嗓音有些哑:“……萝萝?” 怀里毛茸茸的圆球点点头。 她停顿片刻,咬了咬牙:“那条龙——” “它已经被小师姐除掉啦。” 秦萝笨拙抬起右手,身为年纪更小的一方,安抚般摸了摸她后背:“小师姐保护了我们所有人,超厉害的!对了,医修姐姐说,你的毒已经全部解开啦。小师姐,你想不想看看镜子?现在的你有那——么那么漂亮。” 不是做梦,她……当真能听见了。 稚嫩的童音柔柔掠过耳畔,楚明筝怔忪一刹:“你……一直在寻找解药?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秦萝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蹭在脖子上,带来连绵的痒。楚明筝见不到她的表情,却仿佛能见到一双晶晶亮亮的黑眼睛,像月牙那样弯起来。 “小师姐天赋那么高,性格又好,长得也漂亮。我喜欢你,不想看见你不高兴。” 女孩还在嘟嘟囔囔,用脑袋蹭了蹭她下巴:“小师姐,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窗边的阳光慢慢聚拢,像水一般渐渐荡开。医馆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树枝晃动的沙沙声响。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些话的余音,裹挟着暖洋洋的太阳热气,从耳朵一直往里。 先是来到咽喉,紧接着是心口、腹腔与五脏六腑,最后连血液也沾染了暖意,从得过且过的濒死之态逐渐复苏。 能听见那一声“喜欢”,她岂止是开心——这分明是梦里都不曾出现的场景。 “……嗯,多谢。” 楚明筝把小小圆团抱得更紧,感受女孩清浅的灵气与吐息,半晌,压下喉间涌起的哽咽,低低出声:“你能多陪我说说话吗?” 她性子内敛,不习惯太过直白的表达,此时却抿了抿唇,忍着耳根上的热气生涩补充:“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因为有金丹重塑体魄,楚明筝身上的伤口不算太严重。秦萝叽叽喳喳地说,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没过多久,忽然听见敲门声。 “打扰二位了。” 年轻的医修从门外探进脑袋:“萝萝,那只小狐狸醒过来啦。” 秦萝兀地抬头。 方才她满嘴跑马,已经把小狐狸的事情全盘相告,之前与郑钧傲分别,也拜托过他帮忙隐瞒。 楚明筝大概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对那位不知名姓的妖族少年心存感激,闻言笑笑:“去看看他吧。他的伤应当比我更严重。” 小师姐不愧是小师姐,所料果然没错。 当秦萝噔噔噔来到另一处房间,刚打开门,便见到恹恹躺在小窝里的白毛狐狸。 他的年纪应该很小,还只是狐狸崽崽的模样,看上去小小一只,瘫成一团的时候,就成了圆圆的绒毛球。 只可惜在雪白的毛毛上,生出了许许多多细长的血痕。 “它不爱搭理人,我们同它说话,反应从来是冷冷淡淡的,恐怕只有你能和它亲近了。” 医修姐姐叹了口气:“说来奇怪,它身上没什么致命伤,却总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你逗一逗它,说不准能叫它开心一点。” 秦萝同样担心,定定点了点头。 等医修闭门离去,女孩才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嗷嗷哥哥,你还好吗?” 白也:…… 白也:“不是那个名字。” 伏魔录看着狐狸小小一团的模样,又想起他不久前威风凛凛斩妖除魔的风姿,不由偷笑出声:“他应该是被伤到了识海。这小子没有妖丹,医修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 “那他的伤没办法被治好了吗?” “虽然不能找旁人相助,但你可以自己来啊。” 伏魔录语气悠哉:“你年纪小,灵气最是干净,用来滋养识海再合适不过。想试试吗?” 小朋友还是定定点头,听它继续道:“去,把那只狐狸抱起来。” 秦萝救狐心切,心里没想太多,把小狐狸抱在怀里的时候,白也却是不自在地动了动。 失策,重大失策。 当初他以为自己能打完收工,等赤练一死,便可头也不回地前往幽州,从此与苍梧仙宗再无交集,因此毫无防备暴露了身份。 然而他终究太年轻,万万不会想到,命运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码。赤练是死了,白也却同样身负重伤,不得不变回这种孱弱无能的模样。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型。 又软又小,弱不禁风,一遇上大风大浪,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因此绝大多数时候,若非实在虚弱不堪,白也绝不会现出原型。 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在某天缩成一团,被人一整个抱在怀里。 更为羞耻的是,这个女孩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明白这并非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 早知道如此,他定会缄口不言的。 “你别怕,我可以帮你疗伤。” 秦萝把声音压得很低,坐着一旁的木椅,将小狐狸放在裙子上,习惯性摸了摸它耳朵。 摸到一半,才想起这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做贼心虚似的缩回手去。 “把手放在狐狸头顶,汇聚灵力,感受他体内的经脉与气息,顺着那股气息一直走。” 伏魔录道:“走到最深处,你会发现那个地方广袤无垠,看不见边际,或许黑漆漆,又或许很多裂痕,那就是识海了。” 秦萝按着它的法子,半晌点了点头。 “找到识海,就用你的灵气触碰那些裂痕,一点点把它们填满。” 白也皱了皱眉。 身为识海主人,他能感受到源源不绝传来的灵气。澄澈如水,温和得不可思议,轻轻柔柔弥散于体内,让原本的剧痛终于不那么明显。 他正以无比脆弱的姿态,被一个小女孩抱在怀中。 这让他感到耳根发红。 没人愿意展露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狼狈模样,尤其他已经十六岁,秦萝却只是个小孩。 他习惯了无坚不摧,遇到危险定会挡在最前头,而不是现在这样,被迫接受一个小孩的照顾。 更何况白也这辈子都没受过什么人的照顾。 “谢谢哥哥,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肯定没办法活下来的。” 秦萝的手掌搭在小狐狸头顶,安抚似的揉了揉:“你……你之前是不是打算离开苍梧?” 这样的相处让他浑身不自在,尾巴一动。 莫名其妙地,少年忽然感到有些愣神——等渐渐习惯这样的温度,有朝一日离开苍梧,回到幽州那个小小的房间后,他也许会不知应当如何自处。 这并非他应当拥有的事物。 “与你无关。” 白也冷声,竭力从她手心下挣脱:“我自会恢复,不劳你费心。” 秦萝一怔,声音压低:“骗人!伏——我都看出来了,你和赤练对上的时候,识海明明还是伤得很重,和最开始没什么两样。” 狐狸低着头,没有看她。 “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小狐狸的模样很丢人?” 秦萝看出他心情低沉,捏了捏狐狸圆圆的爪子,握手般轻轻一晃:“不是这样的。遇上那条龙的时候,是你挡在它前面,保护我去到小师姐身边。” “我知道的,那时你身上带着很重的伤,却还是没有落下风。多亏有你保护我们,我、小师姐、郑钧傲,大家都觉得你特别特别厉害,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试探性摸了摸粉红色的肉垫,像是小朋友之间的抓手手:“但是特别特别厉害的大英雄也有需要别人保护的时候呀。你保护了我们,我也想帮你一点点,好不好?” 清脆如铃的嗓音轻轻响起,尾音带了软绵绵的试探。雪白的狐狸仍是沉默,暗暗收紧爪子。 她越是这般……便让他越发无所适从。因为畏惧失去,所以在刚刚得到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想要推开。 但却又像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试图靠近。 白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总要离去。 房间里的气息静默了片刻,很快被毫无征兆地打破。 房门被砰地打开,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女音:“萝萝!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的天脸上这些伤口疼不疼还有你的头发——!” 江逢月双目发红:“对不起爹爹娘亲在开会——开会开会,成天只知道开会!那群老古董——对不起,若不是你云衡师兄和骆师兄前来告知,我们还不会知道这件事。” 秦止蹙眉:“我这里有些伤药,不妨拿去擦擦。” 好家伙。 伏魔录暗自腹诽,它算是发现了,剑圣很难从表情上看出喜怒哀乐,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但凡这位稍微有点情绪波动,就会急得忘记倒装句。 门边的楚明筝笑笑:“师父莫要担心,萝萝只受了轻伤,修养几日就好。” “明筝——” 江逢月一顿,旋即笑意更深:“你还治好了小师姐的毒,我家萝萝怎么做到的?” 万幸万幸,这孩子曾经不爱说话,总躲着她和明筝,尤其对明筝,露不出一个笑脸。 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合不来,今日却听明筝说,萝萝为给她送上解药,冒了无数魔气与妖藤的袭击。江逢月骄傲欣慰之余,难免生出更多的心酸。 她女儿比想象中更优秀,也更加勇敢。 “我从书上找到的,想着炼丹试一试。” 秦萝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睫往下垂了垂:“小师姐也很好,是她最后保护了我们。” 江逢月摸摸她脑袋。 “不过今日之事,实乃凶险万分。” 骆明庭见她无恙,笑着松了口气:“我们都很担心,尤其是你云衡师兄,听罢消息虎躯一震,当场摔碎一个茶杯,拖着我那叫一个马不停蹄。” “骆明庭!” 云衡振声:“你莫要污蔑好人!” “哟,这就‘污蔑好人’,你慌啦你慌啦。” 骆明庭笑:“是真是假,某人自己心里清楚。顺便萝萝啊,教你一个成语叫‘慌不择言’,就你云师兄方才这样。” 骆明庭。 贱人! 食铁兽哼哼唧唧别开脑袋,目光一晃,悄悄看了看秦萝。 他是当真没想到,她会把归一莲炼成丹药,毫不犹豫塞给楚明筝。 在他和许许多多人心里,秦萝堪比顽劣不堪的代名词,和身边所有人的关系都十分糟糕。可随着与她日复一日的接触,云衡却隐隐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 最起码,把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药送给别人,这一点他自认很难做到。 “这只狐狸也是命大,落进那种地方,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骆明庭逗不了云衡,把注意力停在秦萝怀里的小狐狸身上:“嗷嗷怎么没精打采的?” 一想到秦萝还在旁边听着,白也猛地抬头。 不要!叫他!嗷嗷! 江逢月探头探脑:“嗷嗷?” 骆明庭迅速接话:“就是它的名字,云衡起的。” “哦——” 女修眉眼弯弯,用最无辜的语气说出杀伤力最强的句子:“和咩咩一样啊。嗷嗷咩咩,挺好。” 云衡和刚低下脑袋的白也双双抬头。 闭嘴吧求您! “好久没见到咩咩了。” 听见大熊猫的名字,秦萝有些丧气:“可是咩咩不让我们抱,也不让我们摸。” 呵。 云衡眸色微沉。 小孩就是小孩,难道不懂“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么?像那只狐狸软软趴趴,伸手就能碰到,摸它有什么好玩的?就这小身板,能比他的毛更软? 云衡装模作样整理衣襟:“听说这只狐狸只受了点皮外伤,如今应当无恙了吧。” 眼看好友步步上前,骆明庭心中啧啧。 开始了,又开始了,吃一只狐狸的醋,真是不害臊啊老兄。 “我看看,”云衡面色不改,一派光风霁月,食指却倏地一伸,碰了碰狐狸白白小小的耳朵,“这里好像有条疤痕。” 哈,他还以为能有多妙的手感,结果也就尔尔罢了。 ……唔。 不过……摸起来好像还不错? 秦萝没发现他不可告人的真正用意,点了点头:“虽然都是皮外伤,但它一直不太舒服。” “是吗?我继续看看。” 云衡应声,食指迫不及待往下滑。 狐狸的毛的确比食铁兽更软,轻柔得难以言喻。指尖轻轻经过,有种叫人流连忘返的魔力,仿佛能被吸引进漩涡之中。 好像,比耳朵还要舒服一点点。 原来抚摸动物灵兽的绒毛,居然能带来如此舒适的感觉吗?要不……要不再继续摸一会儿? “不用了,医修姐姐说,它应该是受了惊吓,所以才——” 秦萝唯恐被发现小狐狸识海的秘密,匆忙抬头拒绝,待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不由浑身愣住。 救、救命。 云衡师兄的嘴角……突然出现了不可描述的奇怪笑容! “的确没什么问题。” 云衡笑笑:“不如将它翻过来,看看肚子上的伤。” 听说这种小兽的肚皮很是柔软,摸起来——他的意思是,比其它地方更容易受伤。 他只是一个全心全意想给小狐狸疗伤的好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秦萝隐隐意识到不对,后退一步:“不、不用——呜哇!” 她话没说完,怀里的狐狸就被轻轻一抬,落进云衡怀里时,顺势翻了个身。 猝不及防跌入另一人的怀抱,白也下意识拼命晃动爪子,尾巴动来动去,却挣扎无果,被牢牢按住。 当那只罪恶的手落在肚皮,他想到了死。 小狐狸的肚子只有薄薄一层,周围的绒毛细细小小,一碰就会悠悠陷进去,偏生又带了点弹弹的力道,温温热热。 可爱,软嘟嘟,尤其是它挣扎的样子,叫人更想揉来揉去。 云衡悟了,彻头彻尾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孩子争先恐后想要抚摸食铁兽,并非因为脾性太熊,而是逃脱不了每个人天生的原罪。 没有人能拒绝绒毛的蛊惑。 那些佛修成天说着禁欲戒色,不如开一门[一起摸猫摸狗摸狐狸]的功课。他敢打赌,谁要是能对这只狐狸说“不”,绝对能原地飞升。 痴迷绒毛,才是无人能摆脱的罪过。 小小的白团生无可恋,双目无神。 他当初到底是抽了什么风,才会自行暴露身份,如今被秦萝死死盯着,只想缩成一团球。 骆明庭于心不忍,眼看好友面上的表情逐渐变态,拳头握了又松。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那小狐狸奋力挣扎的模样,你这贼熊怎能下得去手! 尤其这人还装得高风亮节,嘴里不忘说着什么“肚皮也没有明显的伤口,真是难办呵呵嚯嚯桀桀”。 ——没错,他居然摸着摸着没忍住,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云衡,烂人! 秦萝小手小脚乱晃,试图跳起来夺回小白狐狸:呜呜呜哇哇哇救救救命云衡师兄的表情好恐怖呜呜呜,小狐狸是我不能保护好你对不起呜呜呜—— “奇怪,”云衡摸着摸着觉得不对,思忖着扬起眉,“我听说狐狸若是被摸了肚皮,不仅会发出嗷嗷的声音,爪子也会摇晃,它为何一动不动?这神态也是,像极为不情愿似的,莫非它觉得不高兴?” 秦萝紧张得睁大眼睛。 虽然不知道名字的狐狸哥哥一定不想做出这样的动作,可若是表现得太不像狐狸,肯定会引起怀疑。 察觉到小孩的目光,小白狐刻意别开脸庞。 第无数次,他想死。 云衡的指尖又动了动,触碰在最为敏锐的肚皮中央,紧随其后,是短短一瞬的沉默。 白团子轻颤着举起了前爪。 爪子轻轻一挥,小狐狸眨眨眼睛,随着肚皮呼噜噜一颤,从喉咙深处溢出酥酥糯糯的低音:“嗷……嗷嗷。” 白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爪子遮住脸。 哦呼,可爱,好可爱,可爱爆炸。 云衡逐渐理解了一切,甚至愿意当场化身食铁兽,让苍梧仙宗的每个弟子一一试摸,从而普渡众生。 对了……还有什么来着,或许用鼻子吸一吸也可以? 一下,一下就好,不会有什么问题。 寂静之中,云衡故作镇定举起双手。 当青年与小小的白团逐渐靠近,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眼里越来越浓的杀气—— 不过刹那,狐狸回光返照般兀地抬头,但见它身形硬似钢板,前爪高抬、后爪前踢,伴随一声闷响,直勾勾踢中了云衡侧脸! 高大威猛的食铁兽倒下了。 小狐狸于半空坠落,被秦萝以公主抱的姿势接在怀中。 诚如伏魔录所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似曾相识的飞踢,似曾相识的仰面倒地,而那只残暴凶狠的熊猫,却成了似曾相识的一摊烂泥。 此刻的情景是那样熟悉,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之一,骆明庭双手捂嘴,看似抽噎,实则嘴角乱飞:哈哈哈哈哈哈云衡你也有今天! 秦萝抱着小狐狸疯狂吃手手,心里的小人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呜啊呜呜呜。 江逢月听说过骆明庭被食铁兽踹飞的事儿,当场竖起大拇指:“不错,功夫嗷嗷!” 第42章 亲亲。 春天的日子总是慢慢悠悠,像是溪流里摇摇摆摆的小船。木船晃来荡去,有时飘来一点点微风细雨和落花,水里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恍惚一眨眼,就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天。 在这十多天里,苍梧仙宗有两则消息最是盛行。 一是偏僻的山谷深处竟现出一条赤红邪龙,听闻双目如火炬、身形庞大如小山。 届时邪气四溢,恰有几名小弟子途经此地,一番缠斗之下,是楚明筝一瞬晋升金丹,屠灭了那条恶龙。 第二则消息,便是与这楚明筝有关了。 当年她年纪轻轻便被江逢月收为亲传弟子,无愧于当世罕见的天才乐修,不过修炼短短数年,就连破练气筑基,直达筑基巅峰。 然而谁都未曾想到,正是这般如日中天的时候,楚明筝不慎身中剧毒,作为一名乐修却听觉尽失,从此再无进阶的可能性。 天才陨落之后,昔日的辉煌也就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 过去的楚明筝光环加身,后来再提及她,待时间日复一日过去,逐渐被“令人惋惜”、“颇为可怜”、“孤僻寡言”等等词汇代替。 就连当今医仙都说过,楚明筝身上的毒奇诡非常,许乃上古遗留之物,至今已无记载,若想治好,恐怕难于登天。 可偏偏,那无名剧毒居然还真被治好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关键是,她究竟怎么被治好的?” 一群小弟子聚在山下赏花,其中一人听得好奇,向前探了探身。 一直口若悬河的少年挑了挑眉:“可靠消息——是秦萝寻得了解药,把归一莲炼成丹丸给了她。” 此言一出,弟子们又是哗然。 秦萝是谁,他们苍梧出了名的混世小魔头,听说脾气又倔又坏,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和谁都处不来。 而那解药是什么,连医仙都做不出来的灵丹,更何况其中还炼化了天阶灵植归一莲。 这两者要能联系在一起,堪比当今佛修第一人拜入媚宗,总而言之就是格格不入,怎么也瞧不出任何关系。 “可我听说,秦萝很不喜欢楚师姐啊。” 一个小弟子挠了挠头:“如果当真不喜欢,怎会特意为她炼制丹药?那药既然能解毒,说明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楚师姐炼出来的吧?” “之前还盛传秦萝师妹是个废物呢。” 为首的少年摸摸下巴:“结果她居然得了新月秘境的头名,我师尊昨日还在唠叨她干的那些事儿,让我多学学人家——我们都没见过她几次,之前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儿,或许不能当真。” “如果解药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佩服她。” 另一人沉声:“把归一莲送给师兄师姐解毒,我可能做不到。” 他话音方落,忽听身侧有人嘘声:“嘘!大家快看,那是不是楚师姐?” 于是几个少年一同抬眸望去。 他们早就习惯了楚明筝相貌可怖、性情阴沉的印象,今日甫一见她,叽叽喳喳的氛围瞬间陷入静默。 这会儿将近傍晚,少女自山腰的小路徐徐而下。 昨日下了微雨,山间青树翠蔓摇缀披拂,纤长竹叶被洗涤一净,碧色太浓,仿佛能随时淌出水滴。 她身形纤瘦高挑,着了身款式简单的绿衣,黑发被随意挽起,有几缕散落在面颊两边。 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绿,便衬出少女肤色极致的莹白,许是大病初愈,楚明筝面上见不到太多血色,清丽眉眼如山如水,悠悠荡开,就是一幅迤逦温润的写意画。 她步伐极轻,灵力与山中草木浑然一体,只需一言不发步步前行,便能让周身的空气归于平寂。 修士五感过人,更何况楚明筝已至金丹,察觉到生人的注视,少女微微抬头。 小弟子们纷纷一动不动,沉默之际,见她眸光稍动,朝众人点了点头。 好漂亮。 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 一群少年个个化身小鹌鹑,楚明筝却是神色如常,低头看向手里的请帖。 她能解开焰狱之毒,可谓出乎整个修真界的意料。 说来好笑,打她出事那天起,曾经试图拉拢她的世家组织一股脑销声匿迹,甚至不曾有过半点慰问;而如出一辙地,从她解毒那日之后,各种邀约、致歉与信笺接踵而来,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楚明筝并不觉得诧异,心中亦生不出太多愤懑的情绪。能者上、弱者下,此乃修真界千古不变的法则,经此一事,她突然明白了些许道理。 世人之所以推崇她,并非因为她是楚明筝,而是为了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一个日后能为他们所驱使的门客、以及一些光耀门楣的荣耀。 这样的说法令人难过,但它的的确确就是真相—— 褪去光环,真正的楚明筝似乎很难讨人喜欢,好在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手中的请帖被撕碎落入风中,化为逐渐消散的灵气,少女看了看腰间长笛,目光柔和许多。 自她解开焰狱,萝萝便时常陪在她身边。 小朋友总爱叽里咕噜说些天南地北的话,旁人许会觉得厌烦,楚明筝却乐在其中,只想听见她的更多声音。 那是她曾经置身于空空荡荡的地狱里,一遍遍回想,也一遍遍想象过的声音。 在这几日里,萝萝兴冲冲给她唱了《小星星》、《两只老虎》、《小跳蛙》和许许多多名不见经传的童谣。今日她独自来到山中练习,悄悄把所有曲调逐一学会到熟练,待会儿回到家里,打算给小朋友一个惊喜—— 毕竟,她同萝萝的小院相隔很近。 因为有了想见的人和想做的事,回程速度便要快上不少。法器凌空而过,落地之际还没停稳,少女就已迈开了脚步。 小朋友的院子很静,在春夜中与暮色融为一体,窗前亮着一盏灯,大门则是紧紧闭上,隐约能听见几道交谈的人声。 那些应当是秦萝的伙伴,比如江星燃、陆望与谢寻非。最近这群孩子常常聚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乐趣。 楚明筝伸出右手,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谈话声陡然停下。 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人正逐渐靠近门边。 房门被打开时发出吱呀声响,露出小小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望去,门后的人高高大大,将身后景象全都挡了个一干二净,再看那人的脸,赫然是骆明庭。 “哟,楚师妹。” 青年弯眼笑笑:“你来找秦萝师妹?” 他说着往身后望了望,与不知什么人挤眉弄眼,半晌笑意更深,略微侧过身子,向门后退开。 骆明庭高大的影子离开视线,屋子里烛火一动,映出另一道小小的身形。 并非秦萝,而是个颇为不自在的男孩,可能因为太紧张,整个身子绷成直直一条线。 郑钧傲。 “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戒律堂说过的话吗?” 骆明庭双手环抱胸前,咧了咧嘴:“这小子今日来交差。” 楚明筝一愣。 ……对了。 当时郑钧傲和几个孩子在林中笑话她,被骆明庭云衡提小鸡仔似的抓去了戒律堂。 作为惩罚之一,郑钧傲要说出她的二十条优点。 说老实话,不仅当时的郑钧傲愁眉苦脸,就连楚明筝也觉得这个要求强人所难。 二十条听起来简单,可若真正细数起来,或许能有一个温吞好脾气,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可说。 要是她真有那么多好处,也不至于落得个众人厌弃的下场。 楚明筝没说话,将整个前厅扫视一遍。 除了骆明庭与郑钧傲,屋子里还坐着秦萝、江星燃、秦止与江逢月,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同为萝萝关系不错的朋友,云衡、谢寻非和陆望居然不在。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三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 “那……” 郑钧傲与她直直相对,显而易见觉得紧张,声音越来越小:“我开始了。”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楚明筝隐约听见男孩深深的吸气声。 “第一条,很会整理屋子。” 郑钧傲脸红得像番茄,死死盯着手里的稿纸,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脑袋:“第一次来楚师姐家里的时候,我吃了好大一惊,因为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房子收拾得那么整齐漂亮。” 有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他飞快睨了那边一眼,继续说道:“桌椅全都干干净净,窗台的瓶子里还有白色小花。不像我,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随地乱丢,房间总是乱糟糟的,我娘说像狗洞。” 秦萝点头赞同:“没错!我的房间也是小师姐帮忙整理的,她还很乐于助人嘿嘿。” 楚明筝静静看着他们,识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第二条,性格很温柔。” 男孩清了清嗓子,察觉到她的注视,努力挺直腰身:“因为要完成这二十条,我那段时间总是打扰楚师姐,师姐从没觉得不耐烦——或许觉得了,也没有表露出来。” 郑钧傲继续道:“我娘曾说,我的脾气很容易遭人烦,跟二大爷似的。要是有谁受得了这脾气,那肯定是个大好人。” 角落里的秦萝插嘴:“你怎么句句离不开你娘呀?” 郑钧傲耳朵更红:“要、要你管!” 他下意识说完,忽然想起楚明筝还在一旁看,赶忙正了正神色,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能忍下我的叨扰,也可以对上第三条,很有耐心。” 男孩说到这里顿了顿,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我……我有天刚巧路过,无意间看见楚师姐做笛子,整整雕了一个下午,一会儿没停。” 江星燃一下便发现了盲点:“所以你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做了整整一下午的笛子?” 郑钧傲义正辞严:“我就是想看看人能有多无聊——呸,多耐心!” 江星燃不说话了。 虽然属于说漏嘴,但无聊的那个很显然是你才对吧。 一旁的秦萝继续吹彩虹屁,如果彩虹屁拥有实体,那随着她小嘴叭叭叭,肯定会飞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泡泡: “对对对,小师姐超有耐心的!我有个心法怎么也学不会,练着练着老是出错误,小师姐教了我整整半天,一直都好温柔,没有生气过。”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楚明筝一言不发地听,俄顷,瞳孔中幽暗的黑色慢慢化开。 中毒一事改变了她的全部人生轨迹,即便从萝萝那里得到解药,比起过去无忧无虑的性子,如今的她终究还是大不相同。 今日清晨,握着笛子站在山头发呆的时候,楚明筝有过很消极的念头。 曾经的她自以为前途万丈,门路多、机缘多、未来无穷无尽的希望也多,直到听觉尽失,才真正看清许多东西。 向她示好的人们全都不见踪影,除了师父和萝萝,没有谁愿意同她靠近。苍梧之中流言四起,她虽听不见,却能认出其他人眼里的怪异。 他们所欣赏的,无非是她一张优越的皮囊、称得上不错的修为、以及生来便有的乐修天赋。除却这些,她还剩下什么? 一副孤僻的性子,因为日夜修炼,笨拙得不知应当如何与人亲近,不讨人喜欢,也交不到太多朋友。 没有光环以后,她只是个寡言少语、没有特点的小姑娘,人人笑她避她,她无法反驳,如同一摊沉默的泥。 自卑自厌的情绪日日加深,如同种子扎根于心底,逐渐生出密密匝匝的藤蔓,勒得她喘不过气。 即便得了解药,那份感觉仍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可是…… 此刻房屋里充斥的,全是她曾经不敢去奢望的话语。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声声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却让楚明筝莫名觉得眼眶发涩。 这些孩子与她相识,皆是在焰狱之变以后。 ……可她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那边的郑钧傲还在说:“还有还有,第二十九条——” “老天,不是二十条吗?” 江星燃睁大眼睛:“当初你可是嚷嚷着两条都想不出来,结果写了这么多?” “你管我!我乐意!” 郑钧傲跺脚:“我、我前二十条是戒律堂规定,后面是我自己想送给楚师姐,不行吗!” 他说罢又吸吸呼呼一口气,努力让神色显得严肃认真:“第二十九条。当时我被邪龙拉下去,本以为自己准会丢掉性命,没想到楚师姐居然跳下来救了我——那时楚师姐还中着毒,对上那条金丹期的怪物必死无疑,但被心魔缠身的时候,却还是刺破自己皮肉,让我快逃。” 一瞬短暂的寂静。 郑钧傲咬了咬牙,嗓音忽然有些哑:“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件事,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楚明筝立在原地,看着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小木盒。 “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楚师姐阴沉又孤僻,跟所有人都合不来,是个自以为是的怪人——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说:“那些传言都是假话,我——” 年纪尚小的孩子不懂得说话技巧,停顿一瞬后,只能用最为质朴的言语告诉她:“我才是自以为是的坏蛋,师姐比许多许多人更好,最最最好,真的。” 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在做梦。 楚明筝看见郑钧傲伸手,递过那个木盒:“我把一切全告诉朋友们了,他们也觉得自己不好,今天不好意思来见你,想过几天准备好道歉礼物再登门拜访。还有这个……是我们凑钱买的上品冰晶石,对你的笛子有用。” 冰晶石生于极北之地,十分罕见。他虽然不说,但凭借小朋友们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定是让郑钧傲和每个朋友都倾家荡产。 那盒子不重,楚明筝小心翼翼将其接下,等懵懵懂懂的意识重新聚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可是,”少女一怔,“这不就是你们的道歉礼物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哦。这不是道歉礼物,那是什么呢?” 秦萝从后面探出脑袋,双眼弯弯地一笑:“小师姐,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你不会忘了吧。” 心口仿佛被慢慢裹紧,重重跳起的时候,引来胸腔里的轰隆一颤。 楚明筝微微张了口,发不出声音。 今天是—— 二月二十,她的生辰。 “小师姐!” 秦萝的嗓音轻快悠扬,弥散在春夜的晚风里:“快回头看!” 于是少女转身,被风扬起一缕散落的黑发。 入夜的小院寂寥无声,月光映衬着花草竹林的影子,如同一片漆黑的海,晕开点点滴滴柔软的光。 屋外的光芒本是单薄轻柔,如纱一般无声荡漾,忽有三道白光倏地涌上天边,拖着长长尾巴,于转瞬之间砰砰爆开。 一宵春色,万户烟光。 无边无际的夜幕被刺穿凌乱的裂口,绚丽烟火交织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一双漆黑眼瞳。光华落了又升,在耳边不间断的轰隆声响里,有人走到她身侧。 “外边放烟火的是云衡、陆望和寻非。大家都为你精心准备了礼物,明庭更是做了桌大餐,说是要庆贺寿星。” 江逢月褪去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双目清明如镜,与她一同仰头望向天边,唇角扬起极轻的弧度:“明筝,生辰快乐。” 女修言罢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声线轻缓如水:“这世上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对吧?” 楚明筝喉间微涩,安静点头。 当初她身中焰狱之毒,没办法再听见声音,师父见她蜷缩在角落掉眼泪,上前将少女轻轻抱住时,便是说的这句话。 身后传来哒哒脚步声响,楚明筝尚未来得及回头,那团小小的影子已经来到她跟前。 今日的秦萝穿了条浅紫色襦裙,裙摆随着小跑的动作轻轻摇摆,薄纱融在夜色里,宛如一层又一层的水波。 当女孩抬头,双眼里落入烛火的光,一闪一闪亮晶晶。 几乎是下意识地,楚明筝顺势蹲下,摸了摸小朋友毛茸茸的脑袋,下一刻,便被一双纤细手臂环住脖颈。 “小师姐,生日快乐。” 秦萝抱着她,脑袋在少女耳边蹭了蹭,嗓音里噙着满满的笑,溢开清甜的香:“小师姐最好最好了,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她说着笑意加深,声线如蜜:“把之前不开心的记忆全忘掉吧,以后一定能越来越好——你会得到好多好多人的崇拜和喜欢,想做的任何事情都能成功,就算再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把他赶走。” 秦萝说:“小师姐,我会一直陪着你喔。” 又是一簇烟火炸开,瑰丽的火星坠落少女眼底,将一片漆黑的深渊照出莹莹亮光。 在她身后是一段漫长且不堪的记忆,几年以来的每个日夜,无一不是折磨。 而当楚明筝抬眸,盛大的烟火绽开火树银花,映得天边恍如白昼,在最为深沉的夜色里,破开最恣意的光华。 她立于光与暗的交汇之处,只需上前一步。 对啊,等过了今天,明日又是新的机缘。 她何其有幸,能遇上怀里这份独一无二的造化。 将她紧紧抱住的女孩动了动,稍稍后退一步,扬起圆嘟嘟的脸颊。 楚明筝看见秦萝忽然凑得更近,扬起薄薄的、蔷薇色的唇。 天边火光绚烂,她心头亦是绽开一束烟花,发出席卷整个识海的轰鸣。 砰砰。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脸颊,有温热的香气在她皮肤上缓缓散开,像水,也像云。 砰砰。 秦萝轻轻笑了笑,仍用手环着她后颈,声音很低,仿佛在说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送给你,十七岁的第一个亲亲。” 第43章 甜糖。 一朵杏花扑簌簌落在窗台,又被春风轻轻吹开。春日的清晨总是伴随着袅袅薄烟,天边云霞尽是浅浅粉色,安谧又寂静。 树下的房屋里,几道人影悠悠一晃。 秦萝趴在桌前,细细端详眼前铺开的地图,指着北边一处角落:“幽——州。” 她说罢仰头,看向端坐于身边的娘亲:“所以,我们明天会去这个地方吗?” “我和你爹受了金凌城城主的邀约,打算去看看他们十年一度的请神节。” 江逢月笑笑:“至于你想不想去瞧上一瞧,就全看自己的心思了。” 秦萝两眼放光,毫不犹豫点头:“想去想去!” 方才爹爹娘亲和她说起幽州,识海里的伏伏趁机简单科普了一下。 幽州妖魔横行,颇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杀戮争夺随处可见,一切全靠修为高低说话。 和其他八州一样,幽州同样被划分成好几座城池,比如鬼修汇聚、阴气逼人的鬼都,以及魔气浓郁、被无数邪魔鬼怪割据称王的芜城。除此之外,孤阁、送仙楼等等势力也十分厉害,有的甚至能与一座城抗衡。 至于金凌,因为有个化神期的城主作为镇城之宝,是其中最安逸也最富足的一座,没人胆敢招惹。用伏伏的话来说,就是“出泥巴而不染”—— 唔,后面一句话秦萝想不起来。 “虽说比起幽州里的其它几处城池,金凌的确安全不少,但毕竟是妖魅横生之地,万万不可大意。” 秦萝的答复在意料之中,江逢月摸摸女儿脑袋,沉声继续道:“你若是决意要去,必须随身携带护身符。”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手串以一种莹白的珠子缀连而成,简约小巧,看上去并不起眼,甚至感知不到丝毫灵力。 “这是凝聚了我和你爹灵力的法器,能为你挡下一次致命伤害,并在那一瞬间启动传送阵,把我们带到你身边。” 女修少有地敛去了笑意,轻轻握住秦萝手腕,亲自为她戴上手串:“之所以做得稀松平常,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幽州小偷小摸和强抢民财的家伙不少,虽说法器不会被夺走,但这样一来,总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罢默念法诀,为手串设下三重禁制,确保不会从秦萝手上离开。 “不错,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一旁的秦止终于得了机会插话:“一直在苍梧这么多年,很有意思的那地方你会觉得。” 秦萝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 伏魔录:…… 救命啊,别说秦萝那小孩儿,就秦大剑圣这倒装,它听了都要在脑子里拐个弯,还能行吗这人讲话? 等等,是不是也开始倒装了它刚刚? 怎么还能传染啊这玩意儿! 金凌城的请神祭典历史已久,究其源头,或许能追溯到数千年前。 无论最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请神节逐渐成为了求愿祈福、万家团聚的节日。听说届时城中处处灯火,男女老少都会在树梢枝头挂上自己的祈愿,热闹非常。 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哈欠。 它曾跟着主人深入鬼都、称霸芜城,在整个幽州,名号无人不晓。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主人不知身在何方,就连他们的故事,恐怕也被尽数遗忘了。 金凌是整个幽州最为祥和安定的城池,更何况此番秦萝前去,身边还跟着秦止与江逢月,理应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夫妻俩杂事繁多,与秦萝商议好相关事宜便告别离去。小朋友也没闲着,目送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噔噔噔跑到了一旁的卧房里头。 卧房安安静静,角落里摆着个房屋形状的小窝,一只小白狐狸卧在中央,闻声抬起双眸。 “狐狸哥哥你听见了吗?我要去幽州啦!” 她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幽州,唯独自己从没真正看过一眼。小孩都拥有天生的好奇心,秦萝也不例外,遇上这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幽州一定很有意思,听说城里全是魔和妖——” 她说着一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蹲下来与小狐狸对视:“你是妖,不会也是从幽州来的吧?” 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话也不多,变成狐狸的形态以后,几乎没怎么出过声。 到目前为止,秦萝只知道他非常厉害、猎杀过赤练龙,除此之外,关于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究竟为什么没有妖丹的问题一概不知。 九州辽阔,妖魔分散在各个角落,只不过于金凌城比较集中。 秦萝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得到肯定的答复,没想到片刻之后,居然听见识海里的一道少年音:“去幽州时,带上我。” 女孩倏地睁大眼睛:“所以你真是从幽州来的!” 白也没应声,垂眸看了眼自己雪白的爪子。 脆弱、单薄、不堪一击。 按照计划,他本应在赤练被杀之后立即离开苍梧,赶往幽州复命,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不得不继续留在此地。 秦萝每天都会为他的识海渡入灵气,伤口虽在渐渐愈合,却仍不足以支撑他回到孤阁。 除却融化妖丹,孤阁中人亦会被植入连心蛊,与正厅里的烛灯紧紧相接。人死灯灭,如今他的灯还亮着,人却久久没有现身复命,已是违背了规矩。 回去定会遭到一番严苛刑罚,被打个半死不活,倘若继续留在这里…… 白狐眸色微深。 连心蛊毒有追踪之效,过不了多久,孤阁就会找到这里,想方设法将他带回。 他不想给她添麻烦,更何况—— 更何况自从得知他重创过赤练,秦萝便表现得满眼崇拜,以为他是个降妖伏魔的大英雄,殊不知他非但不是什么“英雄”,甚至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孤阁每年接受的委托千千万万,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只要有钱统统能办。白也身为其中一把刀,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和妖魔的鲜血,早就算不得干净。 有生以来头一遭,他稀里糊涂地想,既然注定了要分离,不如留下一个美好的假象。 无论如何,沉默寡言、驱逐恶龙的白狐狸总要好过双手猩红的刽子手。 “真的真的?那你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家,然后带我们逛遍幽州,不对,金凌城!”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绪,伸手将小狐狸抱在怀中:“你在幽州是做什么的?侠客?散修?卖龙肉干?” ……想不出来。 她虽然可以悄悄看上一眼天道给出的信息,但狐狸哥哥瞒得这么紧,一定是有不想让她知道的理由。 这样一来,要是随随便便去探查他的身份,总有种做贼一样的、对他很不尊重的感觉,仿佛强行撕开了别人拼命藏起来的秘密,叫她过意不去。 等他心甘情愿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自己再试着瞧上一眼吧。 “没问题哦!” 秦萝眯眼笑笑,把小狐狸高高举起,拇指捏了捏毛茸茸的脸蛋:“我们一起去幽州吧。” 因是参加金凌城十年一度的大事,第二日启程前往幽州时,苍梧仙宗动用了飞舟。 除秦止江逢月以外,亦有其余几位长老得了邀约,纷纷带着自己的小弟子出游。 楚明筝突破金丹,既要多加静养凝神固元,又需留在清净之地祛除余毒,此番无法与众人同去。 江星燃因娘亲生宴回了江家,今日飞舟之上,秦萝熟识的便只剩下陆望和谢寻非。 还有被她始终抱在怀里的小狐狸。 飞舟行于云海之间,有如鲲鹏振翅、气势磅礴。幽州比之前的新月秘境更远,众人自正午出发,抵达之际,已是傍晚时分。 秦萝趴在窗前,眼看四周云蒸雾绕,逐渐浮现起一座城池的影子,不由低低“哇”了一声。 “看右边,隔着几座山、到处黑漆漆的地方叫做‘鬼都’。” 伏魔录尽职尽责做起导游:“鬼都一半是鬼修,一半是执念深重、久久逗留于世间的魂魄,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做噩梦。” 秦萝顺着它的话遥遥望去,果然见到另一处黑烟缭绕的城池,比起金凌,像是刚刚拍完一部恐怖片。 那地方时时刻刻散发着邪气,她总觉得不舒服,匆匆移开目光。 “鬼城阴气太浓,若是修为太低,进去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伏魔录笑笑,忽地扬了声线:“你再瞧,北边那座最高的楼阁便是孤阁。” 秦萝听它的话乖乖抬头,用目光掠过市井高楼,见到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不由把眼睛睁得更大。 傍晚的金凌城光火如星、繁灯如昼,星星点点的灯火汇聚成一片连绵汪洋。 而孤阁屹立于最北边的位置,身后满是逶迤群山,仿佛把一块光鲜亮丽的锦缎狠狠截断,染成墨一样的黑。 最重要的是,它真的好高好高,好像能把天空刺穿。 秦萝试图从脑海里搜寻与它相关的记忆,却发觉一无所获,只能在识海里低低出声:“孤阁?” “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全是些给钱什么都能干的疯子,从不讲什么良心和道理。” 伏魔录冷冷一笑:“你万万不可靠近那鬼地方,当心遇到危险。” 女孩听得浑身一震,把小狐狸抱得更紧。 飞舟很快沉沉落地,小弟子们对面见城主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能四下看上一看。长老们自然明白这一点,决意让孩子们先行转转。 其他长老门下的徒弟全是十七往上,无论少年还是青年,独自闲逛都不会生出太大问题。 谢寻非拜在另一名脾性出名古怪的长老门下,自有师兄师姐照应,轮到秦萝和陆望这边,由于师门人丁稀少,就不得不找人带队了。 白也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云衡举起右手,一步步朝这边靠近。 眼不见为净,小狐狸索性闭上眼睛。 “待会儿长老们面见城主,我们亥时去城主府集合。” 云衡淡声开口,人模人样:“在那之前,我负责照看你们。” “嗯嗯!” 秦萝很给面子地点头:“师兄,我们先去哪里玩?” “我看看——” 上回他被狐狸一爪踢开,可谓丢尽了脸面。云衡轻咳一声,试图挽回些许自己在秦萝心中的形象,眸光沉沉一转:“嗯?这是什么?” 他语气微诧,连带着秦萝也生出好奇,寻声看去,原来是张贴在墙角的告示。 “画中仙……自画而出,栩栩如生……哈,有趣。” 云衡毕竟年岁更大,匆匆便将告示看完,末了眉梢微挑:“这上面说,金凌城里近日出了一件怪事。不少人翻阅话本的时候,插图里的人和妖魔鬼怪全都化作一缕青烟,从纸页里出来了。” 陆望愣了愣:“从、从纸页里出来?” “不错。” 云衡抬眸,眼底显出几分玩味之色:“虽然被城中百姓称作‘画中仙’,但它们行的可不算是仙家之事。画中仙自书中显形,在街头巷尾、闹市之中肆虐横行,虽未伤及无辜,却也把金凌搅和得一团糟。” 他说罢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为了不影响几日后的请神节,城主正高价悬赏,请人解决这桩怪事。” 嗯,好,你又觉得你行了。 伏魔录在识海里懒洋洋翻了个身:“画中人成真,这种事儿听起来确实有趣。然而毕竟与你们毫不相干,加上毫无线索,没必要因此浪费时间。” “下面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秦萝踮起脚尖,努力识别上面的字迹:“白裙女仙夜半幽泣、群妖大闹早市、邪魔霍——” 伏魔录身形一僵。 邪魔霍……霍什么? “邪魔霍诀魔气遮天,为非作歹。” 云衡双手环抱胸前,淡声解释:“这些是城中发生过的画中仙案例,旁侧是话本里的配图。” 伏魔录垂死病中惊坐起,在识海里腾地跳起来。 它主人曾经何等威风,被记录在话本中并不叫人意外,只是—— 目光停在那张告示上,伏魔录硬了拳头。 就那眼睛瞪得像铜铃,身长起码十多尺,青面獠牙满脸横肉的大块头,居然敢觍着脸冒用它主人的名号?! 主人分明是九州闻名的美男子好不好! 不过……这玩意儿来历不明,说不定真和主人有一丢丢关系,能为它提供线索呢? 想不明白。 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奋力跳脚,无能狂怒:“查!大胆地查!把这群闹事的玩意儿查个底朝天,我全力支持!” 刚被说服打算不管这件事的秦萝:? “我是说,”曾经的魔道第一法器深吸一口气,违心开口之际,能感觉到自己眼角一抽,“行侠仗义,天经地义。” 主人,对不起。说出这种话的不是伏魔录,它叫伏伏,是本包着花花绿绿蝴蝶外壳的书。 虽然云衡有意试上一试,不过伏魔录言之有理,他们一行人来自苍梧仙宗,对金凌城和画中仙都不了解,要想解决此事拿到酬金,只能慢慢搜集线索。 最容易找到线索的地方,自然在闹市里。 “呜哇——!” 秦萝仰起脑袋,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好大好漂亮!” 她之前去过沧州,那里虽然同样繁华,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漂亮。 沧州地大物博、处处皆是琼楼玉宇,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金钱气息;比起前者,金凌城多了几分市井的生活之气,绚丽的灯火流光溢彩,丝竹之声绕梁不绝,人潮熙熙攘攘,抬头能见到高台上旋转的舞女。 尤其四面八方都可以见到长着兔耳猫尾巴的哥哥姐姐,甚至有的生了鱼鳞,在灯光下像宝石一样布灵布灵。 “金凌城里大多是妖和魔,人修反而罕见。” 云衡扶额:“秦萝你跑慢点!还有乱跑的时候不要拉着陆望!” 秦萝嘴上嗯嗯啊啊答应,脚下却是没停,拉着陆望的衣袖来到一处糖果铺,好奇眨了眨眼睛。 这家铺子前坐着个漂亮姐姐,店铺并不显眼,摆着的糖果却是晶晶亮亮闪着光,乍一看去仿佛五光十色的圆润宝石,被灯光一照,就溢开薄薄的光晕。 陆望仍然被她拽着袖子,藏在袖口中的手指轻轻蜷起来。 “姐、姐姐。” 男孩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剑柄:“这个,怎么卖?” 秦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她只是觉得好看,想停在这里多瞧一瞧,没想到陆望居然毫不犹豫买下一袋,抿着唇送到她手心里。 他拜入苍梧没多久,论小金库,一定没有她多。 糖果看起来硬邦邦,放进嘴里竟会软软化开,她吃的那颗是红色,甜滋滋的香气在嘴里扩散,满满全是西瓜的味道。 这分明不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腰间别着剑的男孩却把脊背绷得笔直:“怎、怎么样?” 他话音堪堪落下,双唇尚未闭合,嘴里就被塞进一颗圆圆的东西。 有甜味轰地散开。 “超——好吃!谢谢陆望!” 秦萝咧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喜欢就好。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陆望又抿了抿唇,尝试掩盖嘴角一抹扬起的弧线:“我们继、继续逛吧。” 他说罢迈步上前,秦萝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心头一动,低头戳了戳小狐狸的侧脸。 自从筑基以后,秦萝学会传音入密,能偷偷和他讲话:“你想不想吃一颗?” 怀里的白团子晃晃耳朵,摇了摇头,听见头顶传来有些疑惑的声音:“你不喜欢吃糖吗?” 他并非不喜欢吃糖。 准确来说,白也从未品尝过糖果的味道。 他从很小便进入孤阁,能有白饭填饱肚子就不错,怎会接触这种华而不实的食物。 这种话他自不会说,而是微微眯了眼睛,听身边的小孩继续叽叽喳喳。 秦萝晃晃狐狸爪爪:“软软的,水果味道,一咬开就有甜味砰砰出来——真的不想要呀?” ……在孤阁里,像她这样的人,恐怕连十岁都活不到。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惹得白也自嘲一笑。如此这般的假设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秦萝与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会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耳朵又被人碰了碰。 一颗糖果在鼻尖转了个圈,小孩莹白的指尖圆圆滚滚。白也闻到浅浅的香,耳边则是噙了笑的低语:“你尝一尝嘛,很好吃的。” 坚硬的壁垒像是被羽毛破开了一道口子。 稀里糊涂地,小小的白狐狸张开嘴,含过那一颗圆球。 这是糖的味道。 真奇怪,甜味在嘴里呼呼啦啦溢开,他却莫名感到逐渐加深的涩,并不强烈,像是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心口上,叫人难受。 “我——” 白也在识海里回应她:“我会离开。” “没关系呀!你的家在幽州,我知道你总会回家。” 秦萝揉了揉狐狸脑袋:“不过我可以随时来找你玩,你也能来苍梧仙宗。这颗糖味道不错吧?我还知道更多更多好吃的,像糖油果子,白玉糕,五鲜荟萃——还有小蛋糕!” 她越说越开心,脚步逐渐轻快:“以后我们历练的时候,你也能陪在我们身边啊。其实我爹我娘师兄师姐都很好的,等你回家养一养伤,再去和他们好好认识一下,你看云师兄那么喜欢你,你和他一定能成为朋友。” 怀里的狐狸没说话。 沧沧暮霭降下,自琳琅楼宇的缝隙之间,隐约浮现起一座高楼的影子。 沉稳,默然,如同一把笔直的剑。 白也想告诉她,其实那些都不会发生。 回到孤阁以后,他会继续一场又一场九死一生的任务,没有朋友,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不知自己究竟会何时死去,或许下一瞬息,又或许明天。 可他终究没开口说话,而是用舌尖上抵,试图寻找一些残存的、尚未融化的糖。 然后让那股甜香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44章 云衡:你娘哟。 金凌偌大,秦萝看得眼花。 或许因为是妖魔汇聚之地,这里比人修居住的城池更加开放,也更加包容多彩。 这边还是异兽跳火圈,抬头一瞧,便又成了鼓乐笙箫,旋转着的舞姬裙摆摇曳,荡漾出涟漪般的晕。 更不用说四面皆是流灯溢彩,数不清的酒香、菜香混杂着熏香,给人的感觉迷迷蒙蒙,恍惚置身梦境。 陆望也是第一次见到此般景象,虽然生性内敛,没像秦萝那样大大咧咧表示出惊讶,右手却始终握着腰间的长剑。 这是秦萝发现的一个小动作,每当他觉得紧张,都会下意识握住剑柄,仿佛能从中得到一些勇气。 与两个孩子相比,身为师兄的云衡颇有些不自在。 原因无它,往这边飘来的视线实在太多。 陆望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眉目之间隽秀的模样。金凌大多是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俊俏浪子,他年岁轻轻便显出几分剑修独有的冷肃清润,板着张十足漂亮的脸,很难不叫人想要多看几眼。 他身旁抱着狐狸的女孩同样引人注意,像个蹦蹦跳跳的小团。 秦萝生了张粉雕玉琢的脸,明眸皓齿,头上则是两个圆圆的小啾啾,裙摆随着行走的动作一晃又一晃,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溢出毫不掩饰的笑。 至于他本人。 云衡无言理了理衣襟。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宽肩窄腰得天独厚,尤其浑身上下冷漠的气质最是出众,皎皎如天上明月,巍巍若山间之松。 没错正是如此。 路人的视线多,商贩投来的注意力自然也多。不少店铺伙计抢着招揽生意,秦萝不知应当如何拒绝,支支吾吾躲在云衡身后,晃眼一瞧,忽地愣了愣。 “师兄师兄,”一只软嘟嘟的手轻轻戳他后背,“他们看上去好可怜。” 可怜?什么可怜? 青年一个晃神,顺着她目光望去,很快露出了然之色。 这处地段歌舞升平,在华灯映照不出的角落里,有一对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 春日微凉,那两人皆是衣衫褴褛,布料上打了层层补丁,被屋檐上映下的阴影一照,本就狼狈的面庞更显灰败。女人眼眶红肿,显然不久前掉过眼泪,男人则一动不动躺在草席上,半闭着眼睛。 再一低头,能见到写在地上的几行大字。 那字体潦草,大抵说了两人乃是夫妻,画中仙昨日引发一起动乱,男人被其所伤、瘫痪在床,却苦于无钱治疗,今天恳请各位好心人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银两。 说老实话,对于这种街头乞讨,云衡向来是不信的。 他出身极佳,儿时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性子,每每遇见这种事儿,准会毫不犹豫上前掏出钱袋,然而后来才知道,原来绝大多数乞讨都是无良的骗局—— 那些人看起来可怜兮兮,其实不过用了易容之术,再高级一点,利用幻术让自己看起来缺胳膊少腿,那也不是不可能。 得知真相的那天,云小少爷在家里发了整整一天的呆。 ……话虽这样说,然而直到现在,他仍会不时施舍一些钱财。 秦萝年纪小,还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见他们可怜,忍不住想要去瞧。 那两人呜呜咽咽实在凄惨,她正打算从口袋里掏出灵石,余光一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道影子。 “早就听闻金凌城画中仙为非作歹,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清凌微冷的喉音掷地有声,秦萝惊喜仰头,对上一双纤长上挑的桃花眼。 谢寻非居然穿着她买的那件白衣,笔挺立在灯光下。他简简单单束了发,冷白皮肤宛如玉质,精致的五官虽脱不开少年稚气,眼尾稍弯之际,却已现出几分近乎于冰冷的锐利。 少年同她简单交换一个眼神,很快淡声开口:“我此番来到金凌城,便是为了看望同被画中仙残害的表兄,对于二位境遇,颇能感同身受。” 秦萝好奇看他,抿着嘴没说话。 谢哥哥分明是和他们一起来参加请神节,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兄? 她心里疑惑,那女人则是立马悲从中来:“我夫君好惨!他不明不白受了重伤,如今躺在这里奄奄一息,难受得整日喊疼,只可怜我们家中贫寒,没有灵石治病,不能为他寻个好大夫。” 躺在角落里的男人重重咳嗽一声,很快哑声接话:“这位小道友,看在同命相怜的份上,帮帮我们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咳咳!” 谢寻非眉梢轻挑。 “好啊。我之所以到这儿来,本就是为了帮你们,只不过——” 他说着扬了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只不过二位应当知道,钱庄为赚取钱财,设下了诸多限制。我不久前为给表兄治病,已从中拿取十万灵石,因数额太多,今日若要再取,得出点额外的费用。” 十万灵石! 一男一女双双震了震,匆匆对视。 他们辗转各地乞讨,专打可怜兮兮的同情牌,如今听说画中仙一事,干脆趁机借题发挥,伪造了个重病的丈夫出来。 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遇见这么一个大机缘。 “那,”女人小心开口,悄悄打量,“小少爷打算取多少灵石?” 嗯,不错,小小年纪仪表堂堂,身上的衣物显然价值不菲,定是个好骗的富家小公子。 “二位莫急。我将灵石全部给了表兄,如今钱袋空空,恐怕要劳烦二位帮一帮忙,之后等钱拿出来,再一并交还二位。” 谢寻非语气里仍然浅浅透着笑,不过细细听去,却察觉不出一丝一毫开心的情绪,反而是冷冷淡淡的讥讽占了上风:“至于灵石,若要拿五千……二位可有五百借我一用?” 五百灵石,其实不算是个小数目。 两人默默对视,心有灵犀地压下嘴角。 但和五千比起来,它顶多是个零头。 “我说,”女人传音入密,开始悄悄话,“这小子真能给我们五千?” 男人思忖一下,沉了声道:“这……他那么小的年纪,难道还能骗我们不成?” 对哦。 毕竟他们才是骗子,这世上难道还有骗子在骗钱时被骗的事儿?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就算胆子再大,总不可能抢了钱就跑吧。 等这小孩把钱给他们,双方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之间再无牵连。就算日后再见,被这小子发现他们俩在骗人,到时候他一没道理二没证据,只有懊悔不已的份。 他们连到时候的台词都编好了:“我们行得端坐得直,怎么忽然就成了骗子。说我们骗人,不妨拿证据出来看看啊。” 两人前前后后一顿考量,终是决定借上个五百。 灵石叮叮当当,被女人认认真真放入少年储物袋里,谢寻非抿唇笑笑,没再出声。 片刻的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又是片刻的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女人没见他有动作,终是沉不住气:“这位小郎君,你何时去钱庄……?” 这绝对是他们行骗职业生涯中最为黑暗的一天,没有之一。 直到多年以后,女人仍会偶然想起那天的情景,笔挺清瘦的少年闻言抬眸,语气淡淡,每个字却是诛心:“钱庄?什么钱庄?我何时说过要去钱庄,大婶你又是谁?” 女人:…… 女人:? “你——” 她用了好几个瞬息,才勉强让自己接受事实:“你是个骗子?” “我只不过到这儿来看看,怎么就成了骗子。” 谢寻非眉眼微冷,嘴角讥讽之意更浓:“说我骗人,不妨拿证据出来看看。” 莫名有点熟悉的台词。女人怔怔听完,面色愈发狰狞——等等,这不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吗?! 无耻。 无赖!!! 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但骗他们的钱财,还把他们的台词抢了个一干二净!在骗子骗钱的时候骗骗子的钱,你觉得很有趣对吗?! 她瞳孔地震,一旁的男人更是腾地一蹦三尺高,甩着膀子就吭哧吭哧走上前来:“我去你的敢在街上骗钱!还有没有素质有没有道德了!良心都去哪儿了?劝你识相点,否则我们就——” 想想自己干的那些事儿,男人默默把“报官”二字咽回喉咙。 看看眼前这人内敛的灵力,男人默默把“打死你”三字碾碎在舌尖。 ……可恶! “哟,医学奇迹啊。” 云衡双手环抱冷冷插话:“瘫痪男子为伸张正义,竟当场健步如飞。真是人人看了都要流泪,不如去报个什么感动金凌英雄人物当当,把你裱在城墙上?” 之前便有不少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云衡说罢,人群里冒出几声噗嗤的笑,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官府来人了!就是这里!这两人骗钱!” 秦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位面黄肌瘦的阿姨和瘫痪在床的叔叔双双立定跳远百步穿杨再加铁人三项,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朋友大受打击:“所以……他们两个是骗人的?” 伏魔录在识海里冷哼:“早就同你说过,世间乱成了一锅粥,好心好意根本得不到回报。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纯粹简单。” 云衡:“……正是如此。如今闹市之中,有不少人凭借这种法子骗取钱财。” 他说着顿了顿,有些不忍秦萝呆呆变成一团的模样,轻咳一声,不自在地继续道:“不过有善心不是坏事。” 小姑娘灰暗的杏眼亮了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该死。 这什么情况,他可不擅长喂鸡汤,更不懂怎样安慰小孩啊。 “就、就是,”云衡在识海里匆匆整理语句,别扭出声,“修真界远比你想象中混乱很多,有坏蛋,有骗子,也有不少蛮不讲理的人,但你不能因为他们,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烂透了。” 他觉得这种话就不应该从冷傲的食铁兽口中说出来,一字一句往外边蹦的时候,简直比学宫文试还折磨人。 云衡抓耳挠腮,故作镇定:“城池偌大,既有真正需要帮忙的弱者,也有许多心怀善意的好人。就,黑暗面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做好事不丢人……这样。” 伏魔录沉默不语,在识海里没发出一丢丢声音。 救命,秦萝眼睛里已经开始布灵布灵放光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他啊!他才不想当什么正能量大哥哥!以他的身份,分明应该是人人惧怕畏惧的神兽才对! “云师兄好厉害,我明白了!” 秦萝一本正经直了直身子,目光一转,落在身旁的谢寻非面上:“谢哥哥不是和师兄师姐在一起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寻非因是魔修,拜入了苍梧一位同样修习魔道的长老门下。 听说那位长老在宗门里资历极老,实力很强,奈何性子有些奇怪,只收魔修和妖修,座下的弟子门类繁多,个个都是厉害角色。 秦萝很认真地想过,这个“有些奇怪”究竟有多奇怪?长老总不会为难谢哥哥吧? 谢寻非别开视线,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我来找你们”。 “我想独自来这边转转,没想到恰好遇上你们。” 他这会儿没了方才嚣张冷戾的气焰,沉默片刻,桃花眼倏地一眨:“你们有没有吃过饭?” 秦萝一愣:“没有。” “方才路过街头,看见一些便顺手买了。” 谢寻非低头,从储物袋拿出一大包炒栗子,径直塞进她手中:“给你。” 没等秦萝打开,又有一块包装精致的小绿糕塞了进来:“冰绿豆糕。” 然后是一杯凉凉的饮料:“桂花凉茶。” 再然后是一串香喷喷的糖油果子:“还有这个。” 以及几根冒着热气的羊肉串,显然被灵力仔细保存过,散发出惹人流口水的浓香:“……唔。” 直到秦萝双手拿不下,不得不把满满当当的食物袋抱在怀中,最后甚至有一个大大的烤猪蹄。 头上被谢寻非强行顶了个糕点盒子的白也:…… 有点生气是怎么回事。 云衡满目幽怨,看一眼两手空空的自己,又望一望同样两手空空的陆望。 有点生气是怎么回事。 那你还真是挺顺手啊臭小子。 金凌城虽有画中仙作乱,好在请神节将近,街头巷尾仍是一派热闹。 秦萝把杂七杂八的小零食分给大家一起品尝,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把小肚子越撑越鼓,目光晃晃悠悠,瞥见身旁的谢寻非脚步稍顿。 不远处又有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跟前的木板上密密麻麻写了字,与不久前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回谢寻非却没开口嘲弄,而是向前几步,手心白光一现,不过须臾,便有灵石整整齐齐出现在男人的瓷碗之中。 秦萝抬眼向木板望去,原来这个叔叔的女儿生了大病,家中为治病倾家荡产,却还是杯水车薪,如今走投无路,只能行此下策。 瓷碗中陡然出现的灵石颗颗莹润,显然是价值不菲的上等品种,细细看去,还有之前骗子们亲手送上的那五百。 这无疑是一笔能解燃眉之急的巨款,男人双目通红地抬眼,正欲跪下,被少年冷着脸拦住。 秦萝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虽然谢哥哥看上去冷冰冰的……可是耳朵好红,像是非常不好意思似的,动作也硬梆梆。 “那个叔叔的女儿不在身边,谢哥哥怎么知道他没说假话?” 等谢寻非浑身僵硬离开现场,秦萝迅速跟上他脚步:“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和之前那两个叔叔婶婶有什么差别。” 少年抿了抿单薄的唇。 若是通过外在,的确很难看出二者之间的不同,他之所以敏锐察觉,不过是习惯了那种孤独绝望的感觉。 走投无路、无所依傍,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浑身战栗着想要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谢寻非自然不会对秦萝这样开口。 桃花眼中暗色褪去,他像往常那样无所谓地笑了笑:“直觉罢了——还想不想吃别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很快有另一道声音高高扬起:“几位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第不知多少个店铺伙计上前吆喝:“我们这儿养生底卖得特好,老姜汤也不错!绝对老少皆宜口碑出众!” 这里居然还有火锅!她之前问了好多人,分明都说修真界从来没有过这种吃的! 秦萝摸了摸真的只有一点点胀鼓鼓的肚皮,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战斗:“请问有番茄底吗?清汤也行。等我们饿了,或许会来喝一喝。” 一瞬间的沉默。 眼看店铺伙计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云衡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招牌,神色同样开始扭曲。 你娘哟。 [顶呱呱足浴]。 第45章 不要走,好不好? 秦萝很无辜,秦萝很懵。 直到被云衡面色惨白地拉走,秦萝都在非常认真地思考,云师兄想也不想转身就跑,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辣锅? 虽然她在之前的世界里吃辣锅会肚子痛……但如果是修真界,应该没关系吧? 吃不了火锅固然叫人伤心,好在小孩的注意力来得快去得也快。 金凌城处处繁华,秦萝没过多久就被其它商铺吸引了注意力,在大家的一致协商之后,找了家糖水铺子坐下。 “这边是服装店,那边是餐馆,还有——” 云衡听她口中嘟嘟囔囔,不停冒出一些听不懂的词汇,没过一会儿,还用手指戳了戳他衣袖:“云师兄,那边的铺子怎么全关门了?” 如今盛会在即,每家商铺都敞开大门张灯结彩,唯独那几家灰暗寂静,房门紧锁。 再一看门上的牌匾,赫然全是书铺。 “画中仙闹出这么大乱子,还有谁敢看书?” 隔壁桌的年轻男人低声笑笑,朝这边转过脑袋:“那么多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往外冒,书铺是最危险的地方。前几天这里才发生过一场骚乱,说是邪魔霍诀从话本里钻了出来,把整条街弄得一团糟。” 识海里的伏魔录本是舒舒服服平躺着,闻言硬梆梆跳了几下。 霍诀。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秦萝心中不免生出好奇:“这个邪魔是话本子里的角色吗?” “也不能完全说是吧,毕竟他是有个真人原型的。” 男人摸摸下巴:“听说多年前正邪大战,最为棘手的便是这霍诀——他天性顽劣不堪、嗜血凶残,从小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胎,长大后更为变本加厉,残害无数忠良。” 这人分明在胡说! 伏魔录腾地立起,只想就地狠狠给这人一拳,再把那些胡言乱语的话本子烧个一干二净,不让它们侮辱主人分毫。 可如今的它灵力微弱,只能待在一个女孩的识海里,就连告诉秦萝当年的真相、甚至坦言霍诀是它主人都做不到—— 千百年前的故事已成定局,一个作恶多端的邪魔,哪能得到太多真心的信任。 秦萝倘若知晓了它的真实身份,一定会生出畏惧吧。 “正邪大战!” 秦萝没忘记要帮伏魔录找主人的事儿,有些兴奋地戳了戳它脸颊:“和你主人在同一个时间耶!” “……嗯。” 识海里的灵体再度软趴趴瘫了下去:“听说过,不熟。” 也对,霍诀既然是那么厉害的邪魔,一定和伏伏没什么交集。 秦萝没有多加在意,很快转移了话题:“从话本子里跑出来的,全是坏人吗?” “这倒不是。” 不远处坐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姐姐,听他们这边聊得叽叽喳喳,轻笑着接了话:“像是桫椤圣女、福禄寿星、瑶灵之类的角色,也会突然显形。不过这些画中仙没有灵识,只懂得横冲直撞四处捣乱,和妖魔并无差别。” “桫椤圣女,福禄寿星?” 云衡微诧:“这些都是很久以前话本里的角色了吧?霍诀也是,我记得最初听到他们的名姓,还是在小时候——不过瑶灵倒是头一回听说。” “瑶灵是幽州的民间传说,相当于梦仙。” 又有一人插嘴:“传说这梦仙专门守护小孩,倘若有谁做了噩梦,瑶灵就会自天河而来,在梦里乘着瑶光从天而降。” 秦萝脆生生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啊,便是天光大亮、群魔四散,万事万物复归澄亮,噩梦不再啦。” 听起来是个好浪漫好浪漫的故事。 小朋友心满意足,低头喝了口甜滋滋的水,末了戳戳小狐狸的耳朵,用传音悄悄问他:“你听说过这些故事吗?” 白也生在幽州,儿时自然听娘亲讲过其中几个故事,只是—— 白狐轻轻点了点头,却沉默着没有答话。 无论是娘亲还是那些传说,距离他都已经太远太远,几乎没办法记起了。 旁桌的年轻男人摇摇头:“说来奇怪,画中仙来得没头没脑,谁也不清楚缘由。如今只能指望城主尽快摆平事端,否则若是在请神节出了岔子,那就——” 他说话时目光往外瞟了瞟,不知见到什么,整个人的动作忽然停住,没过片刻,铺子外传来一道惊呼:“救、救命啊!画中仙……怎么出来这么多!” 秦萝心下一动,倏地抬头。 街道两边流光飞舞,端的是灯火如星、火树银花,虽是一派繁盛之景,长长的巷子中央,却是暗影浮动。 一时间街头喧嚣四起,人群纷纷窜逃,在越来越嘈杂的尖叫声里,秦萝终于看清画中仙的模样。 一道影子从小巷飘出,全身上下能清楚看出工笔描绘的痕迹,乍一看去,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水墨图。 那是个抱着仙桃的矮小老人,表情慈眉善目,然而悠悠一转,便有灵气四散,掀翻一处瓜果摊。 在他身后,是潮水一样密密麻麻、上下翻涌着的更多影子,如雾亦如画,叫人分不清虚实。 云衡蹙眉:“我去镇压动乱,你们好生留在此地。” 身旁的三个孩子亦是起身。 “……你就不用了。” 云衡把最矮最小的萝卜丁轻轻按下:“赤练那次的伤还没好透,冲上去送死?乖乖留在这儿看桌子。” 那些浑浊幽暗的身影多不胜数,不知究竟汇集了多少个话本里的人鬼仙魔,凭他们定是难以制住。 眼看几人渐行渐远,秦萝独自坐在糖水铺里,小心翼翼扫视一番周围景象。 铺子里的客人要么仓皇逃窜,要么出去帮忙镇压异变,她身边算得上安全,可不知怎地,心脏却突突跳了跳。 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一阵十分奇怪的寂静。 ……不对。 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女孩双臂之中,被紧紧抱住的白狐陡然睁开眼睛。 “秦萝,”少年音和伏魔录的惊呼同时响起,“危险,快逃!” 这句话堪堪落下,待她再一眨眼,周边竟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模样—— 糖水铺子的色彩如褪色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白。白色迅速蔓延,吞噬灯火、星空、夜色与喧闹的人群,最终填满整个视线。 白也的爪子用力一颤。 “本来还想把你们几个全拉进来的,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解决起来也轻松。” 似娇似媚的女音噙了懒洋洋的笑,出现在她身后某处角落:“小妹妹不必慌张,这是我造出的一方幻境,待会儿事情解决,便能放你出去。” 秦萝紧张得浑身紧绷,迅速转身。 之前糖水铺里的漂亮姐姐双目含笑,一双凤眼正盈盈盯着她瞧。如今的她比之前更为白皙精致,仿佛褪去了某种精心套上的伪装,一袭红裙轻盈似火,美则美矣,却显而易见地不可接近。 像一条漂亮的毒蛇,真真担得起一声“靡颜腻理、瑰态艳逸”。 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似是觉得有趣,目光触碰到小狐狸时,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浅笑。 没过一会儿,她继续开口,却不是对着秦萝:“孤阁寻你很久了,白也。” 秦萝的动作猛然一僵。 “孤阁……原来如此,所以我才感知不到他的妖丹。” 伏魔录语气微沉:“多年前就听说孤阁阁主有溶丹的念头,没想到如今当真会用上——” 秦萝一怔:“溶丹?” “就是让妖丹硬生生溶进骨血之中,造成的痛楚相当于骨头在身体里一天天融化,以后每每使用妖力,亦会生出剧痛——真是疯子!” 它忍下更多骂骂咧咧的话,很快稳住心神:“能凭空制造幻境,修为绝对不低。这女人之前出现在糖水铺子,连云衡都没发觉她不对劲,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你万万不要惹她生气,一切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对方的意思。 怀里的小狐狸安安静静,秦萝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 她好像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狐狸哥哥总是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以及说到回家时,小狐狸眼神中暗藏的意思。 伏伏说过,孤阁是座人间炼狱,只有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才会住在里头。 而眼前的姐姐,要把他带去那个地方。 女孩心口倏地发紧,目光定定往下,落在狐狸毛茸茸的耳朵。 他之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直到现在,死死捂住的秘密终于被毫不留情一把揭开,当字迹浮现的那一瞬间,她竟然不敢低头去看。 [狐族,家境贫寒,幼时被生母低价卖入孤阁,训练为死士。] 秦萝眼睫动了动,心口咚咚一跳,鼓起勇气继续往下。 [社交无,亲朋无。因屠杀邪龙赤练,识海遭受重创,伤势未愈、心魔滋生,于新任务身死命陨。] 然后是……[神识尽毁,死无全尸。] 秦萝下意识感觉到眼眶腾起的热,在最下面一行,还见到天道给出的提示。 [极度危险,切勿接触。] 天道将他视为不可靠近的高危人物,可毛绒绒的小狐狸,分明正乖乖被她抱在怀中。 也正是此刻,白也神色不变,自她怀中纵身跃下。 这是他早就料想过的结局,如今顺理成章地发生,不会叫人多么难过。 ……本应是这样的。 可跌落地面时,他却莫名想起那颗清甜的糖,以及秦萝口中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话。 因识海受创,他只能维持在狐狸的模样,爪子向前迈开,紧紧落在地上。 这是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 “不可以!” 清凌凌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秦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前,拦住了往前的道路。 她因恐惧而颤抖不停,目光却牢牢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你不回去好不好?我们可以继续待在一起……那种地方一点也不好,你根本不喜欢它,对不对?” “小妹妹,莫要捣乱。” 红衣女子轻笑一声,语气仍是温温和和:“你若是乖乖的,我不会找你麻烦。” 面临浩浩荡荡的威压,她看见那孩子在发抖。 然而奇怪的是,秦萝并未把脚步移开。 倒是有情有义,有点话本里的味道,可惜现实哪来那么多奇迹,能让她肆无忌惮逞英雄。 她知道这是来自苍梧的小孩,杀是杀不得的,令其移开却是小菜一碟。 元婴期的灵力浑然凝聚,虽有收敛,仍于瞬间化作一道白光,向着秦萝飞旋而去。 伏魔录已经做好了耗尽灵力保人的准备,猝不及防,却见跟前一道影子闪过。 灵力深入骨髓,引来闷雷一般的剧痛,白也忍下喉间鲜血,扶住女孩双肩,笔直挡在她身前。 他身上满是新旧伤口,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只能勉强用手掌按住她肩头,垂下漆黑的眼睛。 “……我骗了你。” 白也声音很哑:“我之所以屠杀赤练,不过接了任务。我也并非什么大侠或散修,而是孤阁里的死士——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 秦萝感受到他掌心和尾音里的颤抖,刚要开口,眼泪却止不住往下落。 “我不是好人,跟孤阁里的其他杀手没什么两样,你没必要留我。” 少年心头闷闷发涩,嘴角却扬起不带感情色彩的弧度:“……孤阁不愿与苍梧交恶,我走之后,她不会再伤你。等离开幻境,去找你师兄。” 他低低说罢,忍痛竭力吸了口气,不敢去看秦萝的眼睛,转身继续向前。 她一定很失望。 白也始终没有忘记,当时在飞舟听人谈论孤阁,女孩眼中满满全是恐惧与抵触的神色。 真是可悲,如今他也成了其中之一,满身血污,惹人厌恶。 他化出人型已是勉强,后来又遭了一道袭击,此刻头脑阵阵发痛,妖丹所在的角落同样生生发疼。 少年迈出第一步,倏然之间,眸光怔怔一动。 不是错觉。 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才不管你到底是大侠,散修,还是从孤阁出来的杀手……你就是你啊,这些身份哪有什么不同。” 秦萝用力吸一口气,止不住眼泪汹涌往下落:“我说想和你一起历练,带你吃好多好多糖果,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都是真的。” 也许他从来都缄口不言、默认了许许多多与实际并不相符的言语,可无论如何,秦萝永远未曾对他说过假话。 那些听起来天真幼稚的言语,全部是一个孩子最为真挚的祈望。 握在衣袖上的力道紧了紧。 万籁俱寂里,白也听见女孩噙了啜泣的低语:“你和所有人都不一祥,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小狐狸……不要走,好不好?” 第46章 独一无二的狐狸。 幻境里的一缕白烟拂过眼前,在视野中蒙上一层轻飘飘的雾。 楼迦觉得烦人,不耐烦晃了晃脑袋。 所以说,如今这样究竟叫什么事儿啊。 身为孤阁外督长,职责之一便是搜寻久久未归的死士。 白也天赋很高,在年轻一辈里评价极佳,楼迦听过他的名字,知道这是个老实本分、把“兵器”身份牢记于心的孩子。 像这样的人即便逾期不归,也只可能是受了重伤没法子赶路,不会和某些不懂事的家伙一样,吵吵嚷嚷要什么“自由”。 她原以为今日可以早早下工,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半途出了岔子。 白也独来独往,向来不屑与人交流,无愧为最合格的兵器之一。当初见他化作狐狸,安安静静被一个女孩抱在怀中,楼迦心中只觉得想笑。 现在她可笑不出来了。 她知道那女孩名叫秦萝,是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因此方才打出的一击省了很大力道。 若是寻常小孩早就被吓得哇哇大哭,秦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拉住了白也衣袖,不让他离开。 楼迦能看出来,那小子心中动摇得厉害。 大问题。 既不能得罪苍梧,又要把白也顺利带回孤阁(否则她会被狠狠扣上一笔薪资),真真叫人苦恼到头秃。更何况…… 红衣女子冷冷垂眸,识海里紧绷的弦倏然一动。 她把秦萝强行拉入幻境之中,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如今幻境动荡,想必那只食铁兽已经赶到,正在试图将幻境打破。 她倒是不怕那个金丹期的小神兽,只不过他背后的苍梧,是个不好招惹的大麻烦——到时候云衡眼见幻境不开,很可能会向宗门求助。 此地不宜久留,楼迦决定赶紧开溜,否则薪资不保,自己恐怕还得赔钱。 又是一道灵力盘旋直下,啪地落在秦萝手腕,力道不重,刚好将手掌整个拍开。楼迦默念法诀,袖口里的捆仙绳顺势上前,把白也带至身边。 之前她与白也相隔一段距离,彼此之间的感应并不明显,这会儿离得近了,不由皱起眉头。 “……心魔?” 楼迦冷嗤:“你居然因为这种事生了心魔?” 那缕魔气若隐若现,悄无声息缠绕在少年心口,若非她修为高深,恐怕难以察觉猫腻。 白也咬牙,没出声答话。 “姐……姐姐!” 那团小小的影子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珠,哽咽一下,声线里裹了抽抽噎噎的软音:“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带他走?或者回去以后先让他好好养伤,找个好大夫治治识海,他身上那么多伤口,没办法再接任务了。” 受天道影响,秦萝无法向旁人吐露分毫情报,“白也哥哥会在下次任务中死去”这件事情,只能被她一人所知晓。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必死的命运,什么都做不到。 楼迦无言,斜睨白也一眼。 这些伤口当然会治,毕竟他们孤阁又不是没良心的恶棍组织,只不过嘛……给几瓶丹药就够了,要是每个死士受伤都得请医,那还不如改名叫慈善堂。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好奇。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孤阁死士,一个是娇生惯养的仙门小孩,这两人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秦萝要这样护着他。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心里有了疑惑,口中便顺势问出来。听罢秦萝一番话,楼迦低声笑笑:“既已知道他来自孤阁,小妹妹,你不怕吗?” 不远处细瘦的影子动了动。 “我——” 她听见秦萝说:“我和他是朋友,所以不怕。” 果然是小孩,所以才会讲出这样幼稚的言论。 楼迦哑然失笑,心中暗暗思忖。 秦萝定然对白也生出了错误的认知,以为他真是只无害的狐狸,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 今日她即便带着白也离开,这孩子绝对会立马赶去孤阁,或许还会带上她爹娘。 到那时又是一顿焦头烂额,不如趁早把秦萝的念想斩断。 ——她觉得白也是个无害的朋友,可倘若知道了真相呢?了解曾经的杀孽与不堪后,秦萝会继续这样对他,还是厌他如垃圾,再不想踏足孤阁一步? “朋友啊。” 白烟愈来愈浓,遮掩女人瑰丽的眉眼,楼迦扬唇笑笑:“不如……我替你朋友送上一份礼物吧。” “……秦萝。” “快醒醒,秦萝!”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断,秦萝迷迷糊糊皱了皱眉,还没等慢慢回神,就听见一道更大的海豚音:“秦——萝——!” 淡紫色的小团被吓到浑身僵硬,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为了抖落耳朵上残留的余音,又像小僵尸一样蹦了几蹦:“伏伏吓吓吓死我了!” 伏魔录沉沉叹了口气。 “别慌,我的声音只是小问题。” 识海里的男音说到一半,又一次长长叹息:“你抬头看看周围,答应我,不要尖叫出声。” 于是秦萝抬头。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片纯白的幻境里,只记得十分漂亮的红裙子姐姐朝她笑了笑,再一眨眼,就什么也记不起来。 那时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这会儿却是整个暗了下来。女孩的杏眼顺势上扬,待看清身边景象,不由张大嘴巴。 秦萝来修真界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异象看过不少,如此诡谲的地方,无疑还是头一回见到。 四面八方灰蒙蒙的,却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天黑—— 她所在的角落处处充斥着浮空的水墨,丝丝缕缕勾连牵引,描绘出连绵不绝的山峦、在空中缓缓荡漾的河流、一片枯败荒凉的灰黑色树林、以及天边厚重的云朵。 万事万物全都单薄得像是纸片,如同从电视机里来到现实的卡通动画,放眼望去黑烟滚滚,看不见亮色。 水墨画固然漂亮,但若是整个画面都死气沉沉,那么置身于其中,就称不上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了。 秦萝:“唔——唔哇哇哇!” 唉。 伏魔录第三次叹气:“这里面有心魔的气息,你应该被丢进那狐狸小子的心魔里了。” “心魔?为什么狐狸——” 抬眼就是沉甸甸的灰,秦萝被压得心悸,往身后缩了缩。她话没说完,想起从红衣姐姐口中听过的名字,低低改了口:“为什么白也哥哥的心魔,会是这种样子?” “谁知道呢。” 伏魔录扫一眼她腕上的手环,有些头大:“因是心魔之中,传讯符没办法使用。你要想向外界求援,只能通过这串手环,但它又得濒死之际才能发挥作用。” 它能怎么办。 难道教唆秦萝立马我杀我自己? 伏魔录急得团团转,另一边的秦萝显然和它不在同一个脑回路,闻言愣了愣,板着小脸认真开口:“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心魔?” 在天道写出的命运里,明明从未提过这一件事。难道是因为命运和以前有了不同,所以才会生出这个地方? 她隐约猜出了几分原因,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道怒吼。 “有动静。不妨先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和这鬼地方相关的线索。” 伏魔录啧了一声:“心魔里果然不太平,你万万当心。” 秦萝迅速点头,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树林同样是一片片单薄的灰色,树木像是死去多时,只余下苍黝漆黑的嶙峋枝干,没有半点叶子的绿意。 穿过层层水墨,赫然是团飘浮于空中的巨大影子。 那怪物通体如烟,虽然长得像人,却生了蜘蛛一样的八条手臂,黑发垂地、双眼高高吊起,浑身上下溢着黑蒙蒙的气。 有些奇怪的是,这副模样……秦萝似乎在不久前的画中仙里见过。 伏魔录沉声:“这是蜘蛛女,是话本里的反角。” 它顿了顿,斟酌半晌语句:“当时心魔开启,你和幻境外的人只有咫尺之距,莫非……你被拉进心魔的时候,画中仙也进来了?” 那另外几个苍梧仙宗的小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此地? “伏伏。” 它正兀自思忖,忽然听秦萝悄声开口:“你看那边的阴影,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伏魔录心头一跳,寻声望去。 她所言不假,这鬼地方浓墨四溢,到处是阴森森的黑气,只有细细打量,才能发现树丛中蜷缩着的小小人影。 那应该是个年纪很小的陌生男孩,说不定比秦萝还要更年幼一些,如今正躲在角落,低头看不清样貌。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秦萝一样,拥有属于真实世界的颜色,看上去又小又弱、骨瘦嶙峋。 电光石火之间,伏魔录明白了他的身份。 蜘蛛女发出尖锐的嚎叫,目光掠过一片片树丛,最终停留在男孩身上。秦萝眉心一跳,感受到不远处骤起的杀气,迅速祭出问春风。 形貌怪异的邪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潜藏其中的锋利獠牙,男孩向丛林深处瑟缩些许,颤抖着低下脑袋。 已经没救了。 反正横竖都是这样的命运,就算死在这里,也—— 怪物的嘶吼呼啸而来,下一瞬,却传来一道澄澈干净的琴瑟之音。 四周墨团晕开,当他诧异抬头,在一望无际的浓郁漆黑里,望见缕缕缭绕的白光。 秦萝稳住砰砰跳的心脏,专心弹奏《破阵曲》。 多亏有之前的种种历练,就算独自面对这种可怕的怪物,她也不会像最初那样害怕。乐声泠泠,撩动微风稍许,乍一听来无甚新奇,须臾之后,道道乐音皆化为凌空刀刃,好似万箭齐发。 《破阵曲》杀意极强,最是讲求速战速决,但见白光如雨,再看那邪祟,已然化作一滩墨汁。 秦萝收回问春风,为了不吓到角落里的小孩,特意放轻脚步。 关于他的身份,她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逐渐靠近的时候,看见对方垂下脑袋,猛地一缩。 “你……你别怕。” 来到修真界以后,她往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个,习惯了被人关照与安慰。这会儿遇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朋友,秦萝身为姐姐,有些别扭地开口:“已经没事了。” 她说着一顿,挠了挠头:“我叫秦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男孩没有说话。 他瘦得厉害,头发像枯草一样乱蓬蓬,穿着一身单薄衣物,因为低低埋着头,看不清具体面貌。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唇,与此同时微微抬头。 “白……白也。” “还活着吗?白也。” 一顿刑罚结束,楼迦丢下手中长鞭,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法诀。 地牢里满满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经习惯,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看向跟前被铁链锁住的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误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惩罚,这是孤阁的规矩,恶人则是由她来当。 如今的白也几乎成了个血人,双目紧闭,不知还剩下多少气。她本以为这孩子昏了过去,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沙哑的低语。 “把她……放出去。” “同样的五个字,你已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楼迦笑:“放心,有苍梧摆在那里,我定不可能伤她——你莫非猜不出来,我是何种用意么?” 少年身形一僵。 “毕竟要杜绝麻烦,对不对?倘若她来孤阁里要人,大家都会很难办。” 女人似是想起什么,眼尾倏地一弯:“你猜,在你的心魔里,她会看见什么?是你残杀无数修士,还是——” 地牢里的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叮当响音。 她看见白也绷紧了身子。 “可巧,那心魔融合了我的幻术,我们正好能瞧上一瞧。”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速速掐出法诀,一团白雾徐徐涌上半空。 白雾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水墨,以及两道小小的影子。 “可惜我没把控好幻术的力道,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并拉了进来,还有这些……是画中仙?它们也进来了?” 她悠哉扫视一遍,挑了挑眉:“好好看看吧。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了。” “白——也。” 白雾之中,秦萝认真念出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比她更小的男孩咬了咬下唇。 “娘亲……” 他声音很小,带了几分犹豫:“娘亲要……把我送进孤阁。” 秦萝心下了然。 她看过天道写下的命运,没想到白也进入孤阁,居然是这么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年纪,她还在和朋友们玩滑滑梯。 七岁的小朋友努力做出大姐姐模样:“然后呢?” 白也低头:“蜘蛛女出现,把大家都吃掉了。” “蜘蛛女?” 伏魔录一愣:“他居然知道蜘蛛女的名号,这不是很久之前的传说故事吗?” 秦萝顺着它的话往下问:“你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 男孩似是怔了怔,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白也语气虽轻,说出的话却让秦萝与伏魔录皆是一呆:“因为……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啊。除了它,常见的还有千面魔伶、噬魂猫和夺魂雾。” 这些分明都是话本里的怪物。 在不久前的糖水铺子里,秦萝听说过其中几个故事,茫然摸了摸鼻尖:“可是,在传说里,夺魂雾不是被风神吹散了吗?” 直到这时,白也终于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眼里是没有光亮的黑,猝不及防望过来,让秦萝脊背一僵。 他面上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细细弱弱的声音:“那些故事全是假的。你看天边的黑云,全是夺魂雾的巢穴;千面魔伶在北,水鬼在东,阴成姬在南,霍诀在西——什么神仙和英雄,一个也没出现过。” 深入骨髓的凉意从脚底直直涌上心头。 秦萝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听见识海中伏魔录的声音。 “……我知道了。” 它说:“毕竟这里是白也的心魔啊。” 感受到小女孩有点懵,伏魔录耐心解释:“他这一生想必过得不好,小时候被娘亲卖给孤阁,后来又被驯化成杀人的兵器,一辈子只剩下杀戮——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相信那些美满的故事。” 他从未体会过奇迹与幸运,或许曾经相信过善恶有报,可随着逐渐长大,幼年听过的故事一个个全成了笑话。 在白也的世界里,英雄永远不会出现,盘踞整个识海的,唯有邪祟重重。 就像这没有尽头的灰黑水墨,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见不到分毫光亮。 秦萝的身形顿了顿。 伏魔录在心里第无数次叹气,这场心魔太过压抑,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秦萝年纪还小,不应该接触如此黑暗的一面,这会儿她一言不发,定是被吓坏了。 决定了,立马劝她自尽,让她爹她娘赶紧把人带出去。 快要把心操碎的老保姆下了决心,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稚嫩的童音浑然打断。 它以为秦萝会被慑住,然而出乎意料地,女孩抿了抿唇,竟然像姐姐一样温声开口:“你、你别怕。” “师兄对我说过,虽然世上坏人坏事很多,但总会有善意存在的。” 秦萝不像云衡那样口舌伶俐,只能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笨拙出声:“就是……你想啊,话本里的主人公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和挫折,并不总是一路顺风,可到了紧要关头,希望一定会出现的。比如、比如我听过的白雪公主!她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快死掉的时候才活过来——” 好像有点让人听不懂了。 嘴笨的小朋友手舞足蹈涨红了脸,舌头像是在打结,直到最后,秦萝干脆放弃这个故事,蹲下与他对视。 她蹲下时带来一阵呼呼啦啦的风,白也仓促眨眨眼睛,下意识捏紧衣袖。 拥有明亮杏眼的女孩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就来救你啦!事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特别糟糕,对吧。” 男孩与地牢里的少年皆是一愣。 秦萝小嘴继续叭叭,朝他靠近一点:“你不想去孤阁,对不对?” 白也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听说……孤阁里没有人,全是兵器。” 他声音很闷:“所有兵器没有任何不同,用完就丢,我——” 男孩咬了咬牙:“要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就没谁会记得我了。像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地牢之中,白也垂下眼眸,咽下喉间腥甜。 可笑可悲,如今的他正是活成了这般模样,浑浑噩噩,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秦萝静静想了好一阵子,几声噔噔脚步后,噗通坐到他身边。 “这样吧。”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本来想说灰姑娘或者长发公主,讲讲她们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又如何得到最终的幸福。 可思来想去,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故事缓缓涌上心头,秦萝曾经觉得它深奥又无趣,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由水墨构成的世界单调而安静,当秦萝开口,童音清脆如铃:“星星上的小男孩来到地上,遇见了一只狐狸,他们一天天成为朋友。” 这大概率是个同样稚嫩的故事,然而在地牢满溢的血腥气里,白也却忍下周身剧痛,屏息静静地听。 “其实他们都是很常见的角色,普普通通的男孩,普普通通的狐狸,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可是狐狸却对他说,因为彼此需要、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男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秦萝轻轻说:“因为遇见了男孩,它曾经习惯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听见他的脚步像是音乐,因为他拥有金黄色的头发,看见麦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感到开心——遇见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眼睫轻轻颤动:“后来男孩不得不与狐狸告别,回到遥远的天上。” 其实原本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男孩与狐狸再也没有重逢,一个美好却并不圆满的童话,因为这个结局得到了升华。 可秦萝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识海之间,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兵器,也不是“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刀”。 因为他们相遇,因为彼此之间有了交集,因为只有白也,才是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狐狸。命运交缠之后,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男孩决定回到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秦萝再度开口,仍是笨拙地、生涩地组织语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然坚定:“天上的玫瑰问他原因,男孩告诉她答案。他说——” 昏暗地牢中,满身血渍的少年无言仰首。 在身边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白也感受到心口剧烈的颤动。 有某种被禁锢在胸腔里的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挣扎而出。 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几乎能叫人发疯的孤独、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变得豁然开朗。 地牢幽寂阴森,然而当他抬眸,望见一束莹白灿然的光。 ——幻境里的秦萝立于暗影之上,身后水墨连绵起伏,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浓浓灰色。 放眼望去漆黑无边、沉暮暝暝,却有一道薄光自天边徐徐淌下。 那道光亮并不显眼,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滴水,悠悠弥散而开,将野草染成葱茏的绿,泥土绘作深深的褐,树干则是浅浅的棕。 不过瞬息之间,灰暗的树林忽然拥有了颜色。 在她所置身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只灵巧的狐狸从树丛中轻盈窜出,紧随其后,还有个同样被柔光笼罩、看不清面孔的小男孩。 他拥有淡金色的头发,像极了被风轻轻吹过的稻田。 这是属于秦萝的故事,一个关于听起来有些古怪的童话,如今冷不丁闯入他的世界,点亮一处静谧的角落。 不止白也,楼迦亦是抬起目光,轻挑眉梢。 白也的识海……因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心魔的一角得以净化,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局面。 如果选择继续往前,那孩子会见到越发深沉的黑暗,以及更为残酷的过往,到那时四面楚歌,秦萝会怎样去做? 比起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更有吸引力,虽然留下来意味着加班,但她莫名有些期待。 在群魔肆虐、混沌无光的世界里,这片树林是唯一的色彩。 两道小小的身影靠得很近,浅紫色的女孩捏了捏袖口,勇敢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血污中的少年亦是遥遥望着她。 心脏咚咚敲打胸腔,秦萝沉声开口,对白也,也对着自己:“我要去找他。” 她说:“只有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狐狸。” 第47章 秦萝:变成爆炸大番茄。 斑斓的色彩静静流泻,一点点填满灰蒙蒙的树林。当最后一株野草被染成深绿,空气震颤之际,整个空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伏伏,”秦萝敏锐抬头,“地上……是不是动了一下?” 不对。 不止地面,树枝、杂草、天边阴沉沉的云、甚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都在这一刹那猛然一颤,当秦萝环顾四周,不由愣住。 深黑色水墨自天边滚滚而来,迅速吞噬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万事万物都像遇见了水的颜料,颜色慢慢变得虚无,最终沦为看不出形态的小团。 眨眼之间,坐在她身边的男孩没了踪影,四面八方又是一片灰黑。 不过……这一次的场景,和之前那片树林并不一样。 “我明白了。” 伏魔录的语气带了疲惫,深深吸一口气:“还记得当初谢寻非的心魔吗?因为心魔横亘了从小到大的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你会逐一经历。那片树林是他儿时被娘亲卖掉的记忆,到这里,白也应该长大一些了。” 能在心魔里出现的,必然全是残酷且难以忘却的记忆。它知道一些孤阁的手段,实在不愿去细想白也遭遇过怎样的折磨。 那样的事情对于秦萝来说,与她天真浪漫的年纪并不相符。 “伏伏,你看到了吗?” 秦萝在识海里戳一戳它,似是有些激动:“那片树林突然被染上颜色……我还看见狐狸和小王子了!” “嗯嗯,看到了看到了。” 伏魔录揉揉眉心:“那或许意味着,你破除了他的一部分心魔。很不错,值得鼓励。” 它说罢停了停,很快认真开口:“不过秦萝,你并不了解真正的白也,对于你来说,这个地方十分危险。” 秦萝眼睫动了动,听它继续说:“我不建议继续留在这里,还记得你爹娘送来的手环吗?不如赶紧对自己下死手,把他俩召唤到这儿来,速速带你离开。” 女孩呆了一下。 “可是,”秦萝摸摸鼻尖,轻声回应,“我听说,有心魔的人会被它害死。” 伏伏说过,她破除了心魔的其中一部分。 如果往更深处走一点,如果在这里留得更久一些,说不定……或许她可以让整个心魔彻底消失呢? 在天道写下的命运里,白也之所以会在新任务中死去,一是因为识海受伤、没有痊愈,二是生出了心魔。 虽然不知道哪个才是更为重要的原因,但毫无疑问,只要能把心魔破开,小狐狸活下来的可能性会更大。 她早就细细想过了,白也哥哥在苍梧陪她那么久,遭遇赤练时,也是他站在最前面,以识海残损为代价保护着大家。 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但他们的的确确是朋友。 作为曾经被保护的对象,这次秦萝想帮他。 “你想把心魔破掉?” 伏魔录蹙眉:“这里太危险了。你能解决蜘蛛女,是因为心魔刚刚成型,魔气不浓、怪物不强;越往后,等白也的魔障逐渐加深,一切会变得越来越难缠,很可能危及性命。” 秦萝毫不犹豫抬起手:“我有爹娘的手串呀!” 她说着扬唇,双眼晶亮:“就算真的会遇到危险,反正他们迟早要来。不管怎样,我们先试一试嘛。” ……无法反驳。 她爹娘赠予的宝物实在霸道,让秦萝拥有了肆无忌惮冒险一回的机会。伏魔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终是不得已应了下来,抬眼打量身边景色。 这四周空空荡荡,之前的花草树木全都没了影子。秦萝置身于一块空地,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庄,再往前,便是群山袅袅,被漆黑的魔气吞噬大半。 他们人生地不熟,唯一能去的地方,似乎只有那座村落。 “这场心魔混入了画中仙,除却蜘蛛女,你很可能还会遇上其它话本里的怪物。” 伏魔录沉声:“务必当心。” 秦萝乖乖点头。 随着她逐渐向村落靠近,墨汁一样的雾气一点点散去,如同拉开重重帷幕,终于现出整个村庄的模样。 几栋茅草屋一字排开,村口零零散散站了些商贩,全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吆喝叫卖。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耳边有道声音炸开:“卖地瓜!新鲜的烤地瓜,又大又圆!小娘子要不要来尝一尝?” 小萝卜丁被吓得浑身一抖。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高大得吓人,浓眉大眼,右脸横着一条刀疤。和其他人比起来,他仿佛是一座屹立在原地的小山。 “奇怪,”识海里的伏魔录喃喃自语,“铜铃眼,鹰钩鼻,身长九尺,右边脸上有条刀疤……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刀疤男人的吆喝宛如平地惊雷,眼看有客人路过,另外几个小贩也纷纷出声: “快来瞧快来看,香喷喷的烤鱼!” “特卖,蔬菜大特卖!只要与人成功拼单,就能省去三成价钱!” “去去去,明明是我先来的!” 男人斜睨他们一眼,向小朋友展示自己手中巨大的烤瓜,果然又大又圆,只可惜在秦萝眼里,无异于一个不规则的墨团。 “小娘子你瞧,我程双绝不做坑人的买卖,这地瓜鲜香入味,买到就是赚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拿出另一个刚刚出炉的地瓜,用灵力凉了凉,塞进秦萝手中:“我看你面善,两个灵石就够了。” 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嘟嘟囔囔的伏魔录突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秦萝听见一道几近破音的惊呼:“程——程双?这人是程双?程双改卖地瓜了?!” 它知道秦萝听不懂,勉强吸气呼气稳住心神,耐心向她解释:“程双是《山海平妖记》的主人公,一个很老的故事了,讲述他拿着一把刀降妖伏魔、打遍四海无敌手,挺厉害的。” 所以程双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啊!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就算这人当真改了行,非要去卖烤地瓜—— 伏魔录面无表情,看一眼秦萝手里的黑色墨团。 很好,比起他大肆展示的那个,只有一半不到的大小。 伏魔录抓狂:“诈骗!这一定是诈骗!臭不要脸!” 秦萝:…… 秦萝年纪小,好在不傻:“叔叔,和你手上那个相比,这个地瓜是不是有点小?” 程双毫无愧疚之意,面色如常地瞥她,半晌,把手里的墨团直直举到秦萝眼前:“你说这个?” 见她点头,男人继续开口:“听说过‘近大远小’么?其实它们大小一样,只不过我手里的离你更近,你盯着它看,自然会生出它更大一点的错觉。” 伏魔录惊了。 不愧是百里挑一的话本子主人公,居然能从这种小事里提取出关键信息,总结[近大远小]的规律,真是好有智慧,好懂生活! ——才怪啊!你骗小孩吧! 伏魔录气出马叫:“我呸!摸着你的良心说话!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气势呢!亏我和主人以前还很崇拜你,骗子!!!” 秦萝的脾气比它好上许多,因此没飙海豚音,也没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对伏伏说的话很感兴趣,因此没太在意男人的胡扯,而是好奇发问:“叔叔,你以前拿刀杀过妖魔吗?” 跟前的程双显然愣了一下。 紧随其后,是几声哈哈大笑。 “那都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如今妖魔遍地跑,我们想活下来都难,谁还有功夫去降妖除魔啊。” 他满脸的无所谓,笑意越来越深:“你为何知道我?是听了我的故事,还是曾经被我救过命?不管怎样,多余的话咱们免了,来多买几个烤地瓜吧。” 伏魔录:…… 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它总算摸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套路,邪祟鬼怪肆无忌惮,本应挺身而出的英雄们全成了怂包软脚虾,也难怪人们生活得这般死气沉沉、如履薄冰。 它正兀自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轰隆声响。那声音来得毫无征兆,闷闷重重,把秦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弄掉手里的小墨团。 “是死灵。” 程双没表现出任何惊讶与慌张,甚至打了个哈欠:“它们出现有一段时间了,侵扰村子是常事,你不用理会——反正看动静,这回的目标在西面,和我们南边无关。” 伏魔录好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开始恨恨磨牙。 秦萝亦是惊讶:“都在同一个村子里,你们不去帮一帮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邪祟那么多,一来不一定打得过,二来就算打过了,自己也要遭报复。” 程双耸肩:“要是有谁出事,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啰。” 真是不可理喻。 伏魔录实在没办法将他和话本里的程双对应起来,决定眼不见为净,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对秦萝悄声道:“我们先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和心魔相关的线索。” 秦萝应了声“嗯”。 她没做多想,毫不犹豫很快转身,没往前走上几步,突然听程双大叫一声:“你说得对!我和他拼了!” 伏魔录:! 伏魔录惊喜扭头,见他乐乐呵呵站在大甩卖的蔬菜铺子前,拍了拍身边青年的肩膀:“拼一次单就能省下三成灵石,真划算!兄弟,还好有你在!” …… 滚呐!!! 南边还是一派风平浪静,来到西边,缭绕的黑气便瞬间加重许多。 名为[死灵]的怪物与墨汁十分契合,通体深灰,隐隐显出几分虚无缥缈的透明感,轻飘飘浮在半空,很像二十一世纪西方传说里的幽灵。 铺天盖地全是魔气,四处都有黑影在乱飞,要说不觉得害怕压抑,那自然不可能。秦萝摸了摸腕上的手环,问春风倏然一现,音律震颤之间,将一个死灵击退数丈之远。 险些被它吞噬的年轻女人愣了一愣,朝女孩靠近几步。 黑气翻涌不息,浑浊的杀气渐渐凝聚,一道目光穿过层层魔潮,径直来到她跟前。 “吾乃死灵王——” 魔气冷声道:“来者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糟、糟糕了!” 伏魔录嘶了口冷气:“死灵王是《山海平妖记》里的怪物,实力在筑基巅峰……怎么好巧不巧,偏偏就遇上它!” 筑基巅峰,解决她可谓小菜一碟。 秦萝挺直小身板:“那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别着急。” 伏魔录冷静思考:“你是实实在在的人,它是幻象所生,应该没办法感知你的修为。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万万不可露怯——装高手会不会?别让它发现你在害怕。” 秦萝匆匆点头,又匆匆摇头,从招财猫变成拨浪鼓。 另一边,死灵王同样紧张,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 方才那道音律差点把它轰飞,这会儿勉强站在这里,就已经把它累得够呛。 这个女孩定然不好对付,它甚至感知不到她超高的修为!早知道就不那么顺口报上自己的名字了,说不定会被她顺着族谱赶尽杀绝—— 像是隔壁的死灵赵,死灵钱,死灵孙和死灵李,名字都可以借来用上一用。它们老王家和真正的死灵王重名也就罢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饱受嘲笑,要是再被灭族,那可真是惨中惨啊! 不过……对方分明有置它于死地的实力,为何迟迟不出手?莫非—— 莫非她以为它当真是死灵王? 刹那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秦萝板着一张圆脸,脆生生念出伏魔录告诉她的台词:“死灵王?不过泛泛之辈,倘若束手就擒,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说罢双手高举,一边慢慢吞吞打太极,一边在口中嘀嘀咕咕念佛经。 其实秦萝不会打太极,她脑子里稀里糊涂,是在模仿大人们打麻将时洗牌拿牌看牌的动作; 她更不懂什么佛经,看似一本正经,嘴里唱的其实是abcdefg。 飘浮的黑气掩住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冷冷压低嗓门:“哦?小小人类,可笑可笑。” 说罢聚作一团,一边在半空画符布阵,一边念念有词,动作愈发癫狂。 它当然不会画符和布阵,只不过是在天上转圈打转转,之所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则是因为转得太晕,有点想吐。 卖烤地瓜的程双放心不下,担忧秦萝遇上危险,急匆匆赶到此地,见到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觉得那小孩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她怎么能跳大神呢?死灵的战斗力稀烂,上回他隔壁家的八旬老汉陈大爷遇上,都能用锄头把它们给砸碎了。 这幅搓麻转圈的场面持续了大概半盏茶,程双和被救下的女人无聊地吃起烤地瓜。 “我本来想给它一拳的,没想到那小孩冲出来了。” 女人看得目不转睛,忽然眼前一亮:“你看!那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她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亮起一道白晃晃的剑光—— 剑光如影,纷纷似雨下,不过须臾,死灵王就已消失在白芒之中! “何等高手,竟能将死灵王——” 伏魔录大受震撼,顺着剑光源头看去,不由一愣:“陆望?” 不对啊。 陆望入门不到半年,还只是练气修为,怎么可能一击杀死筑基巅峰的死灵王? 它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两道黑影突然袭击,兼有两声似曾相识的开场白。 “吾乃死灵李!” “吾乃死灵上官!” “来者何人,竟敢坏我好事!” 伏魔录:!!! 秦萝:!!! 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的沉默。 伏魔录看看天边的死灵,又望望身边的秦萝,悄咪咪把自己缩成小小一个球。 秦萝看看欲言又止的陆望,又望望吃着烤地瓜的一男一女,脸上一热,从粉白色的小团变成爆炸大番茄。 第48章 只属于他的奇迹。…… 陆望跟切纸片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死灵全部消灭,秦萝呆呆看他收剑,脸上做不出表情。 好不容易见到熟悉的朋友,她本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此时此刻,小小的浅紫色影子只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再度化身一动不动的小僵尸,在大脑一片空白的间隙,戳了戳识海里缩成一团的伏魔录。 伏魔录哼唧一声,没动。 于是秦萝又戳。 “这……这不是没想到嘛,谁能知道‘王’是它的姓氏呢。” 蜷缩着的圆球拱了拱身子,再无平日里纵横千里的势头:“伏伏能有什么坏心思,伏伏只是想帮你罢了——今日咱们运气算好的,倘若当真遇上死灵王,那还要数我的办法有效。” 它说罢停了会儿,小心翼翼打量小姑娘圆鼓鼓的脸颊,讨好似的蹭一蹭: “没事的,其他人很快就忘记这回事了。你不要难过,等离开心魔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给你讲故事听——我我我还会学猫猫狗狗小鸟小羊叫!你想不想听?” 伏魔录:…… 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它拼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魔道法器咬牙握拳,思索半晌,终是做出了自苏醒以来最为沉重的决定。 浑厚低沉的青年音倏然一扬,伏魔录:“……咩咩。” 可恶。 秦萝你这臭丫头不要故意抿嘴!那抹一点也不善良的弧度全都被它看到了!你绝对绝对就是想笑对吧!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秦萝用力揉一揉热腾腾的脸颊,无事发生一般转过身去。 “陆望!” 秦萝迅速转移话题,噔噔噔小跑着向陆望靠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消失不见了。 “我、我们当时发现你不见了,云衡师兄说周围有幻术,你很可能被、被困在里面。” 陆望是个老实孩子,瞬间被她的问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不再去纠结方才那幅古怪的景象,抱着剑正色答:“云师兄懂一些幻术和阵法,就、就试着前去破阵,由我们挡住画中仙。没想到突然出现一道白、白光,我睁开眼,便到这儿来了。” 好耶! 秦萝感受着脸上的热气慢慢褪去,如释重负抿了抿唇。只要她假装不觉得尴尬,就能让其他人也忘记尴尬——转移话题大成功! 陆望不像她,没有伏魔录的提醒,对自己如今的境遇浑然不知。秦萝努力解释了一遍白也的身份和这个心魔的困境,让男孩微微一愣。 “所、所以,我们应该找到这个时期的白也哥哥,并且救下他。” 陆望是第一次进入心魔,对于一切都是严肃又拘谨,说着皱了皱眉:“但我们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对不对?” 这是现如今最大的难题。 秦萝点点头。 “其实应该不难。” 伏魔录积极建言献策,尝试挽回自己在秦萝心中的伟大形象:“心魔往往是一个人生命里最为痛苦的回忆,上次见面时,他刚被娘亲卖给孤阁——你还记得进入孤阁以后,妖族会被做些什么吗?” 它语气虽轻,尾音却像重重落在耳边的铁锤,秦萝听得一懵,脑海里渐渐浮起两个字。 ……溶丹。 “但凡是妖族,都会遭到溶丹。” 伏魔录语气微沉,继续道:“这片心魔空间不大,出现的场景一定都有意义。你不妨问一问这里的村民,看他们知不知道和孤阁有关的消息。” 小孩的脑子跟金鱼没什么差别,同样只有短短一会儿的记忆。 听完这一番话,秦萝当场表演一出川剧变脸,满目惊喜地在识海里鼓掌拍手手:“伏伏好聪明!伏伏好棒!” 缩在识海里的小球嘚瑟一扭。 哼哼,那是当然。 说这段话之前,它细细斟酌很久,去掉了不少更加详细的信息。 毕竟无论如何,“溶丹”绝不是一个适合被小孩了解的话题。妖丹溶化会带来蚀骨之痛,并持续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妖族难以忍受,绝大多数会在溶丹途中丢掉性命。 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而接下来即将来临的,则是更为痛苦、更为残酷的地狱。 修真界何其之大,天之骄子们固然名扬九州,但其实五湖四海以内更多的,是千千万万模糊了名姓、连死亡都悄无声息的可怜虫。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秦萝说出那句“独一无二”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珍贵吧。 “叔叔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秦萝对它的心思一概不知,晃眼见到手拿烤地瓜的程双,立马露出惊喜之色:“我很好!我没事啦!” 是挺好,看起来已经把那段跳大神忘得一干二净,开始全新人生了。 程双别开脑袋:“碰巧遇上而已,我吃地瓜散步呢。” 他说得别扭,秦萝却没在意。她一心想要找到白也,又上前靠近几步:“叔叔姐姐,你们知不知道孤阁?我有个朋友被抓了进去,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大家都很担心。” 程双低头看看自己,又抬眼看看身边啃着地瓜的女人。 他们俩的岁数明明差不多,为什么偏偏他成了叔叔?! “孤阁?我知道啊。” 女人被一声“姐姐”逗得笑弯了眼,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我们这儿有座山洞,名为‘流月洞’,因为灵力浓郁,又恰好同金凌城相距不远,被孤阁当作了一处溶丹地——小妹妹知不知道溶丹?” 秦萝心下微涩,点了点头。 “要让妖丹溶化,对身体十分危险。” 伏魔录悄悄解释:“要是能得到灵力滋养,或许会比较安全。” 它硬生生把“不至于枉死太多”咽了回去。 “不过我记得,如今似乎过了溶丹的时候,你朋友凶多吉——” 程双还想往下说,被女人一个眼刀扼住喉咙。 “流月洞就在村子正北,你一直往上,走到小路尽头便是。” 女人温声开口,由水墨勾勒的眉眼缓缓一紧:“只不过那地方灵气汇集,成了不少画中仙的巢穴,我们村人都不敢靠近。我看二位不似凡人,应当比我们厉害得多,此番前去,务必当心。” 秦萝乖乖道了谢谢,又听她斜了眼继续道:“程双,上回是帮老大爷捉羊,上上回是从画中仙手里救下一个小孩。今日你又急匆匆离了摊位,不知等回去的时候,那地瓜摊还在么?” 被偷了不下五次地瓜摊的程双:! 女人和程双都不是标准意义上的修士,就算想要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最终启程前往流月洞的,只有秦萝与陆望两人。 伏魔录仍在哀嚎:“程双啊程双,你怎么就变成一烤地瓜的大叔了?秦萝你信我,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绝非程双本人,真正的他是个力大无穷、战无不胜的英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特别特别厉害。” 秦萝抓到了盲点:“你好像特别喜欢他?” “那当然!当年我和主人——” 它说着顿了顿,总觉得以魔道的身份讲出这种话,似乎不是很适合。但转念一想,秦萝又不知道它主人便是霍诀,说就说吧。 伏魔录嘟嘟囔囔:“当年主人给我念话本,第一本就是《山海平妖记》。主人还说,以后要变成和程双一样的人。” 想像故事里的程双那样降妖除魔啊。 矮矮小小的女孩恍然“哦——”了一声:“你主人一定是个很善良的好人。” 伏魔录闷闷不说话了。 四周全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秦萝发觉陆望正在好奇打量,一时兴起,把《山海平妖记》的故事也告诉了他。 她了解不多,讲得简略,说完挠挠后脑勺:“虽然这里的程双叔叔好像和故事里不太一样……但他们都是好人。” 话本子和现实里的情节不同,分明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陆望闻言笑笑,声音很轻:“因、因为是故事啊,当不得真的。” 故事皆是由人所写,因为读者们更偏向于和谐美满的结局,所以主人公往往气运加身、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无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最后一定是以圆满收场。 当一切来到现实,虚假的美好就不得不宣告破灭了—— 在陆望的印象里,世间随处可见的并非奇迹与希望,而是贫穷、痛苦、妖魔肆虐、人与人之间漫无尽头的争执与打骂。 秦萝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突然转过脑袋:“陆望,你有喜欢的故事吗?” 抱着剑的男孩安静摇头。 与其说“不喜欢”,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从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为他讲述那些不切实际的传说。 他从小生活在贫苦且不堪的环境里,爹爹要么喝得大醉,要么每天每夜对他非打即骂,哪有闲心像其他父母一样,坐在床边给孩子耐心讲故事。 尤其某天陆望在门边捡到一册废弃的连环画,本想打开看看,却被醉了酒的父亲一把扔开,冷笑着讽刺他的幼稚无知,居然还相信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 对于话本里形形色色的故事,陆望小时候没有机会接触,如今稍微长大一些,逐渐明白它们并不属实,便更加生不出半点兴趣。 “我……很少听故事。” 男孩抿了抿单薄的唇,说话时仍显得腼腆拘束:“我爹说过,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不应当相信。” 秦萝自然不认同这个歪理,愤愤然睁圆眼睛,然而尚未开口,便听陆望冷了嗓音:“当心!” 剑光掠过,几道黑影散作濛濛软烟。 “可怕可怕,陆望进入苍梧,不过才半年不到吧?” 伏魔录又开始唠叨:“看他出剑的动作和速度……这就是天生剑骨吗?” “陆望很刻苦的!” 自己的小伙伴得了夸奖,秦萝也觉得开心,心里的小人得意洋洋叉了叉腰:“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剑,而且我爹爹定下的训练量超——吓人的,陆望居然全都完成了,我们都觉得他好厉害。” 正道之光,恐怖如斯。 伏魔录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把目光往旁边悄悄挪。 陆望不过练气修为,却已隐隐显出几分剑修的风骨,神情沉凝舒朗,脊背从来立得笔直,弟子服更是穿得一丝不苟,领口规规矩矩压在最上方。 也不晓得长大以后,这小子会是何种模样。 陆望低声开口:“这里的灵气越来越浓,我、我们快到了。” 他所言不虚,二人如今已离开村落的范围,进入一片山林之中。 山林树荫如盖,放眼望去皆是洋洋洒洒的泼墨,阴森森的树影与灰色的邪祟浑然一体,微风拂过之际,四面八方黑潮暗涌,实在压抑恐怖。 秦萝直到这时才明白,拥有颜色究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要说灵力浓郁的山洞,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一块香饽饽。这地方群魔盘踞,要想强行突破并不容易,只可惜目前想不到其它办法,只能使用这个下下之策。 蛰伏的妖魔嗅到生人之气,于黑暗中显形而出。秦萝紧紧捏了捏手心,问春风旋即化形。 陆望没说话,脚步微动,执剑挡在她身前。 “他们打算去找你,真有意思。” 楼迦看得有趣,低低笑出声:“那个女孩是叫秦萝对吧?傻乎乎的倒是挺可爱,我似乎有点明白,你为何不愿离开了。” 之前鞭打造成的伤口灼灼发热,白也被铁链缚住身形,竭力吸了口气。 “让我想想,流月洞……正是你溶丹的时候。” 她仍是自顾自地说,在地牢里来回踱步,只能瞧见一袭猩红的影子,听不见一丝一毫脚步声:“再然后,就是进入孤阁了吧?” 说到这里,楼迦现出几分悠然之色,倏然展了眉:“你说,当她见到你执刀杀人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不对不对,对于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看见那种情景是不是不好?” 血迹斑斑的少年咬牙不去应答,唯有指节蜷了一蜷,指甲陷进掌心。 不远处的画面里,已是水墨四溅。 心魔还没到最为强烈的时候,因此幻境里的怪物都算不得强大。 一个个墨团翻涌不休,看起来拥有几十上百的数量、十足狰狞可怖,其实最多只有练气巅峰修为,在秦萝与陆望的联手下,很快被扫荡一空。 等盘旋的黑潮渐渐散去,寻着灵力源头走去,秦萝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流月洞流月洞,一听就和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幻境里看不出白天黑夜,月亮太阳都是一个模子,好在流水特征明显,很快便寻得了踪迹。 一条像是被墨水染成漆黑的小溪,看上去脏乎乎的,观感不是很好。 顺着溪流上游抬起脑袋,则是一个掩映在草丛里的洞穴。 “那就是流月洞了吧。” 伏魔录小心提醒:“听说溶丹痛苦万分,很可能导致性情暴躁、杀意陡增。我们尚且不知道洞里发生了什么,还是当心为妙。” 秦萝应一声“嗯”,放轻步子一点点往前。 逐渐靠近洞口,四周的野草也就越深,若有似无蹭在脚踝上,带来迷迷蒙蒙的痒。 山洞前设了个她从没见过的阵法,据伏伏所说,那是为了禁止里面的人私自出来,相当于一把单向的锁。 若是在真正的过去,这里理应有许许多多累积成山的尸体、巡逻值班的守卫、以及一个个蜷缩在角落,不断痛苦哀求或咒骂的妖,然而置身于心魔,秦萝只望见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树林里的第一次见面,白也看上去长大了一些,或许也是七八岁,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实在太瘦,仿佛一整块披着薄薄皮肤的骨头,一动不动瘫倒在地上,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只有细细看去,才能见到脊背的微微颤抖。 陆望握着剑站在一边,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伤人,或是从洞外闯进什么邪魔妖祟。 秦萝想开口叫叫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轻迈开脚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这一个瞬息,由于疼痛加剧,男孩脊背上的颤抖更加剧烈,苍白细痩的五指紧紧按进泥土里头。 太压抑了。 伏魔录紧拧眉头。 这种地方荒烟蔓草,久久见不到阳光,当年定是处处横尸,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能够抓住的希望,甚至连自己会何时死去都不知道,只能在无边无际的苦痛里一天天挣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悯。 与周遭的阴森相比,那道浅紫色的小小影子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却也莫名叫人觉得舒适安心。 秦萝慢慢蹲下,眼眶悄无声息地泛起浅红。 她毕竟是个小孩,说不出多么天花乱坠的安慰,面对这样的景象,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慌张,千万不可以乱了阵脚,静默俄顷,试探性地开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下,看不清此时此刻的神情,听见秦萝声音的刹那,脊背明显一僵。 昏暗且单调的白光里,她看见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紧绷,似是为了支撑起身子,颤抖着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剧痛袭来,让他再度软下身去。 有那么一个须臾,四周连呜呜的风声都没了踪迹,在极致的静里,秦萝却听见一道有些陌生的、沙哑得近乎于模糊的嗓音。 那声音带了迟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试探,又低又轻:“秦萝?” 下一瞬,男孩发狠似的抬起脑袋,止不住浑身颤抖。 一时间四目相对,秦萝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红眼睛,被震得浑身僵硬。 伏魔录亦是一惊:“‘秦萝’……他怎会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们见到更小时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记得你。” 更何况,这也不符合心魔的规矩。 心魔是记忆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识,必不可能仅凭声音就识出秦萝身份。要说有什么足够合理的解释—— “我大概明白了。” 它微微沉声:“他之所以认得你,是因为上回在树林被你救下——心魔一脉相承,偶尔会出现记忆共通的情况,对于这个白也来说,两年前被娘亲卖给孤阁的时候,的的确确曾与你见过。” 至于之后呢? 当时在秦萝看来,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男孩也不见踪影;对于白也来说,她应当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见了吧。 算一算时间,他们应当只见面了一个时辰不到。伏魔录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这么快认出她。 秦萝还在脑子里捋顺这两个幻境之间的联系,堪堪悟出一点端倪,忽然听见一声急促的气音—— 白也许是痛极,用力咬紧牙关,眼看身形即将向后倒去,秦萝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揽过。 浑身上下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刹后,男孩感受到温温软软的热度。 白也喉咙发涩,紧紧抿住双唇。 “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秦萝不懂疗伤治病的办法,嘴里也笨拙得说不出漂亮话,只能轻轻伸手将他抱住,一下又一下拍打凸起的脊骨。 当时她妈妈去世,一个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间里悄悄哭,被院长发现以后,就是做了这样的动作。 虽然没办法共享痛苦与悲伤,但两个人一起,总要好过孤零零一个人苦撑。 心魔幻境之外,楼迦定定仰头,手中小刀悠然打了个旋儿,嘴角笑意却是散去大半。 身为孤阁一员,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时间暗无天日,每天都在剧痛里死去活来,有时疼得恍惚,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听别人的声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无异于天大的恩赐。 那是她曾经在梦里都想成真的愿望,没想到今日居然亲眼见到——虽然是在别人的心魔里。 相貌绝美的女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后,掠过角落里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过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谁都想得到一个不掺杂任何私欲的拥抱。 幻境里的男孩疼得发抖,身上像在被火烧,哪怕隔着一层衣物,秦萝也能感受到浓浓滚烫。 他定是烧得有些迷糊,低着脑袋轻轻战栗,声音喑哑不堪,如同小兽的呜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见了。” 白也说着顿了顿,隐隐生出哭腔:“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亲疼爱,后来又被卖入孤阁,无论之前还是过去,全都活得一塌糊涂,不被任何人喜欢。唯有在两段人生的交点处,有人对他说起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 秦萝怔怔愣住,刚要道歉,又听白也再度开口:“好难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 无论之后的白也多么冷硬淡漠,在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个和秦萝没什么两样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厉害,理所当然会撒娇。 秦萝仰头与陆望对视一眼,很快低下脑袋,拍拍他颤抖的后背:“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见好多怪物,还有话本里的人。” 白也说得含糊:“怪物想抓我……大家全都死了,程双、桫椤圣女、瑶灵……他们根本全是假的,到处都是黑色,我不知道应该逃去什么地方,我——” 他说着忽然停下,仿佛被魇住一般,身上愈发滚烫。 伏魔录默然不语。 白也曾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彻底让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从善恶有报、和谐圆满的话本故事离开,踏入更为残酷的修真世界。 它活得久,看得比秦萝开,心知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人总要和美好的幻想说再见,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秦萝却竖了竖细细的眉毛。 “他们、他们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经:“我不久前才见到程双叔叔,他给我吃烤地瓜,还赶来从死灵手上救我!” 伏魔录闷闷腹诽。 那只是画中仙形成的幻术,而且程双分明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地瓜大叔。 “还有你说的桫椤圣女和瑶灵,她们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萝继续道:“修真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虽然你没见过她们,但说不定在某一处地方,就有谁得了她们的帮助呢!” 伏魔录叹了口气。 更扯了,这两个你压根没见过。 “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天晚上就收到了星星送的礼物哦!” 伏魔录叹气。 傻瓜蛋,只是有人悄悄把礼物塞给你,然后套上“星星”这层借口罢了。 “那段时间,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去世了。有人对我说,去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年生日,都会落下一份礼物给我。” 伏魔录微怔,没再出声。 秦萝想起妈妈和院长,语气低落许多:“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后来生日那天,我真的收到一个礼物盒子,上面吊着颗小星星……连着好几年,星星都给我送了礼物。” 她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长大慢慢懂事,曾经当面问过院长,是不是她悄悄买的礼物。 “答案其实不重要哦。” 院长摸摸她脑袋,笑起来时眼尾荡开丝丝纹路:“只要相信,星星的礼物就会存在——无论是真还是假,妈妈都会永远保护我们萝萝,对不对?” 于是秦萝想,那就相信吧。 不管那份礼物来自星星还是院长,至少她们都爱她。 也许故事是假的,她收到的礼物却从来是真的。 “还有还有,我以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月亮上住着一个精灵——精灵就是长着翅膀、头发金黄金黄的那种,特别漂亮。” 秦萝吸了吸气,左手一动:“精灵很喜欢小孩,如果见到有谁伤心难过,就会在他窗前洒下一滩月亮的光。”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像是有些紧张:“你看,就像这样。” 随着女孩话音落下,在只有灰黑颜色的世界里,陡然现出一道白芒。 白也茫然怔住,在簌簌风声里,听见秦萝浅浅的笑:“精灵猜出你怕黑,对不对?” ……她知道白也怕黑,分明是因为那天前往医馆,无意看见小狐狸在夜色中的颤抖。 伏魔录心知肚明,这一回却没有出声,而是默默抬起视线,望向秦萝掌心里的那道光。 真是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瞬间它忽然觉得,偶尔陪她相信一回童话传说,虽然幼稚,但感觉似乎不坏。 如果是这样的秦萝……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她或许真能救出主人也说不定。 由灵力汇成的光丝丝缠绕,自掌心徐徐蔓延,逐渐填满小半个山洞,如同流水潺潺,拂过一旁陆望的指尖。 男孩略微愣住,甫一抬眼,望见秦萝匆匆抬头,扬唇朝他飞快笑了笑。 她的那些话不止对白也,也在对着他说。 秦萝还记得,他口中那句“话本子里全是骗人的谎话”。 白光缕缕,在团团散开的光晕中,疼痛与恐惧仿佛都在慢慢减轻。 年幼的小狐狸任由瞳孔被照亮,呆呆看着那一束流波,半晌终于开口:“你……还要离开吗?” 白也原本想问可不可以带着他一并走。 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迟疑的“嗯”。 于是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又重新低落下去。 想来也是,他们并不熟悉,自己又是这种无能怯懦的模样,只能沦为毫无用处的拖油瓶。 “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再找到你的——还有我的好朋友陆望一起。” 清澈的童音脆生生扬起,他视线所及之处,是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不起呀,我们来来回回,自己也控制不住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不是故意不、不——” 伏魔录:“不辞而别。” 秦萝正色:“不辞而别。” 什么控制不住消失……完全搞不懂。 就像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同样叫人想不明白。 白也忽然想,或许和她口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一样,秦萝的存在本身,包括她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生命里,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伴随着种种梦境般的情景。 一个只属于他的奇迹。 阴暗洞穴里,灰黑的野草簌簌一动,自脆弱的叶片起,无声浮现出一抹异色。 男孩长睫微动,声音很轻:“真的……会来找我吗?” “当然啦!” 她的嗓音一点点填满洞穴,声线所过之处,好似被春风拂过的绿野。 从角落里生出葱茏的绿,裹挟着秦萝掌心里柔软的光,一团团一片片,再顺着小溪蜿蜒而下,点亮朦胧星光。 当第一缕月华轻轻落下,陆望才恍然察觉,原来如今已是深夜。 溪水叮咚,携了自天边而下的一轮明月。月光照亮山间浮空的雾,好似悠悠淌动,流泻不休。比起单调压抑的黑与白,这才是真正的流月洞,残酷却瑰丽。 秦萝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像变魔法一样,只要你愿意相信,我们一定会咻地出现在你身边喔!” 白也忍着痛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魔法……?” “嗯。” 月光里的女孩咧嘴笑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所以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伤心,一定要认认真真好好地长大。在你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不管多少次,我们都会一遍遍找到你,去到你身边——” 她语毕眨了眨眼睛,再度启唇时,说出了那句他曾经想开口,却因自卑胆怯不敢出声的句子,嗓音清清泠泠,犹如月华碎落满地:“然后在某一天,就像所有故事结局里写的那样,带着你一起从这里离开哦。” 第49章 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这一场幻境同样消失了。 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景色浑然褪去,包括与秦萝咫尺之距的白也在内,周围所有景物全都一股脑晕开,化作模糊不清的黑色墨团。旋即墨团四散,一点点描绘出全新的景物。 只是这一回……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 秦萝原是好端端站在地面上,突然感觉脚下动了一动,仿佛有股波浪荡开,把坚实牢固的土地溶化成了水。 她一个趔趄没站稳,好在陆望眼疾手快,上前扶住秦萝胳膊,才让她不至于狼狈摔倒。 然而低头再看脚下的地面,却又恢复了一动不动、老老实实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嘶——” 秦萝还在低着脑袋,想要看出个究竟,猝不及防听见伏魔录吸了口冷气,用力戳一戳她识海:“快看你周围!” 女孩顺势抬头,等目光落下,也学着它的样子倒抽一口气。 要说他们在前两个心魔幻境里看到的景象,虽然全是由灰蒙蒙的水墨勾勒而成,看上去怪诞压抑,但总归没有脱离生活实际—— 太阳规规矩矩挂在半空,村子里的房屋一字排开,树林里的花草树木亦是乖巧,除了一团团黑漆漆的死灵,没有太多奇怪的地方。 她此刻见到的景象却是不同。 这里居然是金凌城,四周见不到半点人烟,高高的楼阁巍巍而立,晃眼看去,叫人不由头皮发麻。 空间仿佛成了歪歪斜斜的无数个部分,房屋像是即将坍塌的橡皮泥,楼身扭曲、房檐飞翘,顶端的墨汁泼洒四溢,在半空凝成一个个浑浊的圆团。 至于天边更是骇人。深灰的背景色不知何时加深许多,变成了混沌阴森的黑,偏生云朵又是脏兮兮的灰白,杂乱无章点缀在天幕里,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更不必说邪魔的影子无处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嚎叫绵延不绝。倘若非要为这幅画面寻个形容词,那便是一张技艺拙劣、被墨汁弄脏了的旧画。 真是叫人不舒服。 伏魔录看得浑身不适,把目光挪到秦萝身边。 她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的小裙,薄纱温和,腰间挂着的浅粉吊坠摇摇摆摆,并非多么鲜妍明媚的色彩,好在能让它心平气和许多。 白也的心魔深处,居然已经异化成这种鬼样子了吗?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咱们随时可以放弃。” 伏魔录担心小孩受不了,悉心提醒:“你爹娘的修为远远高于心魔,来到这里之后,能瞬间撕裂幻境,带你们离开。” 那样的话,心魔就没办法被破开了。 想起白也的命运,秦萝摇摇头:“伏伏,这里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 “前面两道幻境属于心魔浅层,对你们威胁不大。白也最大的心结在于孤阁,待他溶丹进入孤阁以后,魔障才慢慢到达顶峰。” 伏魔录沉声:“你们很可能已经来到了心魔深处,只要解开这里的困局,便可让心魔消失,但……” 它看了看铺天盖地的黑气,语气更加认真:“之前你们遇到的怪物大多在练气修为,打起来小菜一碟,而今来到此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这场心魔里,妖魔邪祟的实力定会大大提升,并且全力阻止你们见到他。” 如果说之前的幻境尚且存有几分属于白也的意识,那这里便是心魔的主场,混沌且狂乱。 甚至于……就连这个空间里的白也,说不定也因遭到魔气侵蚀,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 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秦萝总归有个保命的护身符。 “这个时候的白也哥哥,应该在孤阁里吧?如果想找他,去那里就好了。” 秦萝摸摸下巴,仰起脑袋:“让我看看——啊,找到了!” 她脸上本是带了势在必得的笑,话音落下的瞬间,小圆脸立马皱成了苦瓜。 陆望心知要去孤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孤阁高耸、挺拔入云,哪怕在这种极端诡谲的画面里,也显得格外突出。 但似乎,实在过于突出了一点点。 他们与那幢庞大的建筑相距很远,乍一看去,只能看见一片压抑阴森的黑。 孤阁仿佛是一切黑暗的源头,被扭曲成了歪歪扭扭的树干形状。密集的魔气黯淡无光,虚虚渺渺缠绕在高阁两旁,像蛇,也像漫无止境的夜色。 无论怎么看,都洋洋洒洒写着[切勿踏入]四个大字。 秦萝承认,她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不过,”秦萝朝陆望挪进一步,试图从朋友身上汲取些许力量,“既然孤阁长成了这样,说明它的确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对吧?” 陆望居然没表现出害怕的神色,一本正经回答她:“嗯。” ……好厉害! 秦萝不动声色挺了挺后背,佯装出一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模样。 “此地危险,我们——” 陆望说着凝眉,飞快挡在她身后,长剑破空而起,于半空划出一道澄净白光。 若是在前两处幻境,他出剑定能将妖邪一举击杀。此刻二者相撞,却出现了一瞬短暂的僵持,俄顷剑鸣铮铮,男孩被爆裂的魔气猛然弹开。 陆望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小孩!” 发觉了他们行踪的,是一个身如长蛇、吐着蛇信的男人。男人面庞嶙峋苍白,双手生了修长锋利的指甲,这会儿盯着二人瞧上一番,露出阴恻恻的笑:“吃——!” 话音方落,刀尖般的指甲直攻陆望侧脸。 伏魔录毫不掩饰厌恶之情:“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白也干嘛要把这种玩意儿也想得如此逼真啊啊啊!” 在它出声的同时,秦萝迅速祭出问春风。 看那怪物的身法和速度,修为应该在练气巅峰到筑基入门,陆望修炼还没多久,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她以往习惯了《破阵曲》,今日却弹出一首《野蜂飞》—— 《破阵曲》往往以强攻为主,略显莽撞。 与之相比,后者曲调迅捷、音律变换如雨,不但能重创对手神识,同时拥有搅乱心神的作用,恰好与陆望的出剑相得益彰。 怪物的攻势越来越凶,指甲凌空划过,隐隐带出几分冷寒风声,不过须臾,却被乐音浑然盖住。 秦萝的音律密集如雨,纷纷扬扬洒落耳边,化作一束束锐利风刀。 它听得难受,显然被激发了怒气,想速速解决陆望,奈何曲乱心神,让它的动作漏洞百出;想要转身将女孩置于死地,却又被跟前的剑光死死缠住,脱不开身。 又是一声乐音高扬,《蜂飞》顷刻转为《破阵》。看似杂乱无章的音符一并聚拢,宛如剑雨疾下,不偏不倚正中识海。 怪异的男人轰然倒地。 “你没事吧!” 秦萝拂去问春风,快步跑到陆望身旁。 与方才的怪物相比,他修为稍稍落了下风,好在没受多么严重的伤,只有胳膊被划出一条直直长长的狰狞口子。 “你别急,我我我身上有药,等我找找。” 她嘴里说着安慰的话,自己反倒有些结巴,匆匆忙忙低下脑袋,从储物袋拿出一瓶涂抹的药膏,不忘扭头看那怪物一眼,唯恐它再度起身:“要不……我们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它就躺在那儿,有点害怕。” 之前的死灵被打散了,分明是会直接消失的。 秦萝想,要是它也能像墨团一样消失不见,那可就太好了。 秦萝发誓,她真的真的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想,没附加任何灵力或咒语。 没想到再一眨眼,居然看见怪物的身体渐渐往空气里散开,没过多久,当真没了踪影。 这应该……是巧合吧? 她没多加在意,带着陆望找了个小房子擦药,冷不防听见伏魔录的声音:“应该不是巧合。” 秦萝:……? “这里虽然是白也的心魔,但由于掺杂了幻术和画中仙的存在,变得十分不稳定。” 它思忖一会儿,咂了咂嘴巴:“当你们置身其中,同样成为了幻境的主体之一。你也看见了,心魔深处极端不稳定,很容易发生扭曲,说不定真的会受你们神识影响,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象。” 秦萝一怔:“所以,是我让它消失的?” 秦萝两只眼睛布灵布灵发亮:“那我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直接去到孤阁,然后把这些怪物全都消灭光!” 伏魔录毫不犹豫:“很遗憾,不可以。” 满心欢喜的小团子蔫了下去,像霜打的茄子。 “这里毕竟是白也的心魔,不是你的识海,怎么可能违背心魔的意愿,容许你们这些外人为非作歹。” 她的模样有些好笑,伏魔录哼哼闷笑了两声:“你能让那个邪祟消失,是因为它本就被击中识海、气息全无,成了团没用的墨。要说的话,你应该也只能像方才这样,制造一些无关紧要的幻象吧。” ……喔。 秦萝放弃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念头,乖乖帮陆望擦药。 不过,如果是制造幻象的话—— 她认认真真地思考,手里动作没停,撩起柔软的衣袖,就能见到陆望手上猩红的伤疤。 除了这条,还有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旧痕,来源于他爹爹的拳打脚踢、木条棍棒。 秦萝心中有些难受,低头帮他吹了吹。 她擦药的手法算不上熟练,好在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如同在触碰无比珍惜的宝物,柔软的左手轻轻将他的手臂扶住,拇指带了点温和的热。 他们藏在一间大门微敞的房子里,四周一片寂静,陆望不自在地低下头。 爹爹曾对他日夜打骂,师尊虽好,却也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一生中鲜少遇到这样的温柔,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对了。” 秦萝忽然开口:“你爹应该没给你讲过故事吧?” 陆望微愣:“嗯。” 于是跟前的女孩继续嘟嘟囔囔:“那他还好意思说那种话,坏家伙。” 秦萝向来友善又礼貌,这是陆望头一回见她露出嫌恶的神色,细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说爹爹撕碎他话本子的那件事。 “没、没关系。” 陆望不擅长安慰人,甚至不擅长讲话,声线却是温润又好听,带着雪松一样的清冽:“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 才没有过去,陆望分明把他的话一直牢牢记在脑子里。 血痕被笨拙地裹上绷带,秦萝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低低垂着眼睫,半晌,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抬高:“陆望陆望!” 陆望顺着她的意思:“嗯。” “这是补充灵力的丹药。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她说着递来一个药瓶,腾地站起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手环:“这里比之前危险许多,我们得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办法——你放心,我就在门口看看,很快回来。有它保护我,不会出事的。” 同样的手串,师尊也给了陆望一个。 手臂仍在生生发疼,即便跟在她身边,也只能成为拖累。陆望安静点头,很快听见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响。 没有秦萝在身边,连叽叽喳喳的空气也慢慢没了动静。瘦削的男孩笔直坐在房中,低头看一眼手臂上的绷带。 有点歪,末尾打了个大大丑丑的蝴蝶结,露在缝隙外面。 有点难看,与剑修的气质更是毫不相符,倘若师尊见了,一定会立马黑脸。 陆望想着却抿了唇,自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轻轻碰了碰那个大大咧咧的结。 秦萝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像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儿,一双杏眼盈盈发光。 偏生她表现得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笑了笑:“如果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难猜,陆望猜不明白,只能看着秦萝脚步轻快离开房屋,乖乖抱剑跟在她后头。 离开屋子的庇护,周遭压抑阴森的气氛更浓。陆望放轻脚步环顾四周,正要上前一步,忽然被人拽住袖口,往隔壁的房屋用力一拉。 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拉得踉跄一下,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嘘,进来。” 秦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有止不住的笑意往外溢:“别出声,会被它们发现哦。” 茫然的男孩循着她的牵引迈步前行,在踏入屋中的短短一瞬,怔然抬起目光。 耳边传来木门被关上的响音,吱吱呀呀;心跳则是接连不停的咚咚咚咚,震得耳朵发麻。 陆望握剑的右手用力,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房间。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流泻出与整个黑白世界浑然不同的异色。 房屋中央悬挂着月亮虚虚的影子,纤细盈亮,弯出笑脸一样的弧形。长着翅膀的人影坐在月牙尾巴上,指尖微动,点亮倾泻而下的迤逦星河。 目光往下,能见到一片碧绿葱茏的森林草原,地上落满蒲公英和花瓣,粉绿相间。 一只熊抱着罐头摇摇晃晃,尾巴是团鼓鼓的圆;巨龙卧在山巅小憩,尾巴带起簌簌火苗;河里有只头顶会喷水的鱼,几只兔子躺在它喷出的水花上打滚,变成湿漉漉的白团,哗啦啦地晃着耳朵。 他看见南瓜做的马车,化作泡沫的人鱼。 一座岛虚虚浮在半空,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猫行走在月影之中,一个女人在高塔之上旋转舞蹈,裙摆蹁跹,荡漾出水花般的弧度。 奇妙瑰丽,无拘无束。 “那个是月亮上的精灵,会拿着法杖变魔法;那条龙会喷火,也会从城堡里抓走公主,不过每次都会被狠狠揍上一顿;喷水的叫鲸鱼,它是一种蓝颜色的鱼,生活在大海里,特别特别大——有很多个我加起来那么大,性格却很温柔。” 秦萝站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声音很轻很轻:“还有那座山,山上住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那座岛叫永无岛,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大人是去不了的。” 陆望静静地听。 周遭安静极了,这里像是一个只属于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在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墨潮汹涌、魔物肆虐,汇聚了世间最为不堪的恶,与最为纯粹的黑。 而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枝叶莹绿,花瓣柔粉,星光懒洋洋地吞吐月色,天空则是海一般的静谧无澜,连慢吞吞飘浮着的云朵都透着闲适可爱。 “不错吧!” 秦萝得意洋洋地叉手手,扬起精致小巧的鼻尖:“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完,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不过真的很努力哦。” 她说罢眨眨眼睛,咧嘴一笑:“你不要说我幼稚啊!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不会逼你当真的。” 陆望抱着剑,手背压上砰砰跳个不停的心口,抬眸安静看她。 “我只是觉得——” 秦萝挠了挠脑袋,笨拙地组织语句,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这些都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故事,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啦。” 她说得含糊,陆望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秦萝没有强制让他相信童话的真实性,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小孩,至少应当拥有过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 它并不真实,也不够雄伟浩瀚,可它足够美好天真,有喜欢蜂蜜罐子的熊,有懒洋洋晒太阳的龙,有软绵绵的香甜云朵,也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愿望。 这是陆望从未有过的东西,而在这一刹那,破开无数个孤独痛苦的日日夜夜,全新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景象,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属于秦萝的小小世界,如今被完完全全赠予了他。 第50章 这是陆望为了她,拼尽全力的一搏…… 秦萝灵力不强,创造的幻象无法持续太久。 房屋里淌动的光晕缓缓散开,陆望看着它们一点点变轻变淡,融化成一簇簇柔和的小团。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柔和的光点被轻轻一吹,像水似的来到他面前。 房屋关了门,怎会凭空生出流动的风。 男孩抬起眼睫,望见秦萝嘴角上扬的弧度。 她也在盯着陆望瞧,杏眼漆黑,里面盛满了纯粹的笑,与之对视时眼尾稍弯,笑盈盈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道风是她的小把戏,悄咪咪来到陆望身边,却像在大大咧咧地说,我把这些全都送给你啦。 这样的善意太温和,让他近乎于无所适从。 “我还知道好多好多其它的故事,你如果想听,回去以后慢慢跟你说吧。” 秦萝往门边靠近一点,透过虚掩着的缝隙向外打量,仍是一副活力满满的模样:“好啦,我们快走吧。如果在这里待太久,很可能被外面的怪物发现。” 真奇怪,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看不出丝毫忧郁和难过,仿佛是天生的小太阳。 不像他,从来不知道“自信”为何物,和旁人相处时,习惯了如同影子般站在角落,甚至因为小时候父亲的肆意打骂,连说话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陆望并非天生的结巴,只是打从记事起,家中便只有自己与爹爹。男人的拳打脚踢伴随着声声咒骂,贯穿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望一见到他就会脊背发凉。 理所当然,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 如今想来,因为没什么朋友,在遇见秦萝以前,他许久都未曾和别人正常有过交流。 陆望垂下眼,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声音。 浅紫色的身影轻盈迈出房门,他紧紧跟在秦萝身后,即将离开小房间时,却微微顿了顿。 视线扫过房屋里浅浅的微光,男孩静默不语,悄悄伸出手去,没生出丝毫动静。 一团白芒被小心翼翼握住,陆望用拇指轻轻碰了碰,抿唇掩住下意识的微笑,不动声色合拢掌心。 唉。 秦萝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才置身于那间小房屋的时候,她有熊有龙有美人鱼公主,甚至有一座大大的花果山,身边的光团要么淡绿要么是浅粉,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隔着薄薄一扇门,再来到这个心魔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前所未有,就像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不过这样一想,秦萝又难免觉得有几分难受。 毕竟……这种暗无天日、被邪祟妖魔全盘占领的地方,正是白也哥哥的识海。 “伏伏,”小朋友一本正经地出声,“要是破除心魔,这些黑气会从白也哥哥的识海里消失吗?” 伏魔录打了个哈欠:“会吧。” 话虽如此,可惜它并不觉得秦萝能破开心魔幻境。 不久前出现的蛇型男人起码拥有练气巅峰水平,两个孩子要想打败他,已经算不上容易。 更不用说那家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角色,在如今妖魔肆虐的背景下找不到姓名。白也本人的修为在金丹初期,根据合理推算,但凡是这里厉害一些的妖魔,应该都拥有筑基水平。 秦萝也才进阶筑基不久而已。 它对这次历练的结果心知肚明,两个小孩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惜败于某个有头有脸的大怪物,然后秦止和江逢月迅速赶来,以强大的修为彻底撕裂心魔幻境。 心魔这边定是破不了,至于白也究竟能不能从孤阁离开,还得看夫妻俩愿不愿意帮忙。 无论如何,孩子的力量总归是太过弱小,做不成什么事情。 秦萝当然没它这么多的后顾之忧,一心只想着往孤阁前进。 高高的楼阁直入半空,呈现出极端诡异的扭曲形体,即便相距很远,也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确保了不会走偏迷路。 小孩年纪轻,身形纤瘦细弱,躲藏起来十分方便,没过一会儿,就神不知鬼不觉靠近了孤阁边。秦萝一边放轻前行的脚步,用楼房遮挡自己的影子,一边屏住呼吸,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不看不要紧,这视线悄悄摸摸一转,还没来得及转上一个整圈,就把她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们身旁的院子里生了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穿过围墙黑漆漆地耷拉下来。 这棵树整体看去黑蒙蒙一片,本就叫人十分不舒服,等她晃眼望去,居然在树梢上见到一个女人。 女人同样由黑白两色构成,丹凤眼、柳叶眉,半边脸颊被树藤包裹,脖颈、手臂和身体上亦是掩映了葱茏枝叶,这会儿正饶有兴趣低着头,似乎是在打量两个陌生的人族小孩。 秦萝用自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瓜想,这个姐姐……像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一样。 “桫椤圣女。” 伏魔录适时开口:“这也是多年前话本里的角色,传说算是树仙的一种,本质良善,只会惩罚不忠不义之徒。” 它的语气出现了一瞬迟疑:“不过……尽量还是离她远些才好。桫椤又称蛇木,在这女人的头上,很可能——” 正当它兢兢业业科普的间隙,树上的女人与秦萝四目相对,嘴角笑意更深,竟是渐渐俯下了身。 这一个俯身,她头顶密密匝匝的树枝便一点点散去。伏魔录暗道不好,再看秦萝的脸色,果然煞白。 得,眼见为实,不必解释了。 桫椤圣女相貌绝美、气质莫测,偏生不见寻常女子那般乌黑的云鬓,取代了长发生在头顶的,居然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 细细长长的蛇盘踞于树枝上下,有的凌空微微蜷起身子,直勾勾看下来,恰好撞上秦萝的视线。 然后啪地一声,重重掉在她面前。 秦萝:!!! 秦萝努力让自己不发出惨叫,如同小火箭原地起飞,身板笔直地往后一跳。 伏魔录振声:“不好,桫椤圣女一向不会轻易攻击旁人,放蛇是她动怒的讯号……这妖祟实力不低,你一定小心!” 它话音方落,又是一条长蛇呼啸而至,张口便朝秦萝直直咬来。 秦萝与陆望皆要念诀,却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是树梢上的桫椤圣女俯身向下,将蛇握在掌心倏然带离。 “她这是搞什么鬼?” 伏魔录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这是引你们上钩的陷阱?她想直接把你们吃掉?还是这女人——” “对不住对不住。” 它话没说完,树上的女人就已开口:“脱发太严重,没吓到你们吧?” 伏魔录:…… 伏魔录又缩成一个小球,彻底不说话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蛇的的确确等同于她的头发。 桫椤圣女相貌古怪,却是在第三场心魔幻境里,他们唯一遇上的正面角色。秦萝忍下心底恐惧,仰起脑袋压低声音:“妖怪也会掉头发吗?” “当然啊!” 谈及此事,树上的女人眉头一紧:“你不知道吧?像那些魔王手下的亲信和小兵,全都有作恶指标;至于我们这种仙灵,也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像什么惩恶扬善啦,保佑善人啦,庇佑一方平安啦。不完成就得不到福祉,得不到福祉就升不了阶,要是升不了阶,一辈子就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小喽啰,甚至被踢出仙灵籍。” 秦萝听着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得似懂非懂一个劲点头。 “我当然不能被踢出去啊!这是我的铁饭碗,丢了拿什么吃饭!” 桫椤圣女小嘴叭叭:“我只能拼命干,白天干不完,就托梦在晚上加班加点继续干;晚上还干不完,就假期干、空余干、干干干,我干你○我干!头发全掉光了!” 伏魔录:…… 秦萝目瞪口呆。 原来仙灵也有工作压力和掉头发的烦恼! “我以前是能跳《群蛇狂舞》的,如今只能凑合凑合,拿《蛇影寻踪》凑数了。” 桫椤圣女委屈巴巴:“后来我一琢磨,这仙灵老娘不当了,谁爱做好事就自个儿做好事去吧。比如福禄寿仙,不也偷蟠桃去卖了吗。” 好家伙。 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程双成了卖烤红薯的,桫椤圣女成了被加班逼疯、一心专注头发护养的,福禄寿仙更牛,直接犯法倒卖蟠桃了。 再看看这满城浩浩荡荡的魔潮,谁不说一句正派要完。 “对了。” 满嘴跑马的女仙终于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将秦萝与陆望扫视一番,挑了挑眉:“你们两个人族,来金凌城做什么?送死啊?” 她语气戏谑,秦萝却是认真:“我们想进孤阁!姐姐,你知道那里的情况吗?” 桫椤圣女沉默一瞬,又一次定了目光,把他们端详片刻。 桫椤圣女:“噗。” “你们想去孤阁,一定没同家中大人说吧。” 女人轻笑:“若是说了,他们定不会允许你们踏入金凌半步——看见那些缠在孤阁外的魔气了吗?那鬼地方如今已被邪魔占据,为首的霍诀更是到了金丹修为。你们应当只有筑基左右的实力,如何与他们相争?” 听闻“霍诀”二字,伏魔录浑身一僵。 哪怕是在幻境里,只要想到或许能和主人见上一面,便让它紧张得不知所措。 前提是……秦萝能挺到那一刻。 那座高高耸立的孤阁承载了白也太多记忆,戾气最深,心魔也是最重。 在这最后一层心魔里,凭借一个小女孩的力量,进入孤阁必定难于登天。 桫椤圣女沉思须臾,很快再度开口:“你们为何想要去那种地方?” “我们有个朋友被关在那里。” 秦萝答得毫不犹豫:“我们想去救他。” “可那里很危险,”女人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们不会成功。” 这句话虽然直白,却也毋庸置疑。 她本以为树下的孩子会露出丧气失望的神色,亦或不知天高地厚地与她争辩,然而秦萝只是笑了笑。 “我……我知道的。” 女孩吸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目光却是认真:“我们不够强,也打不过很多妖怪,但是……我曾经说过会去找他,所以想努力试一试。” “也许不能真的见到他,也许他不会知道我们来过……但只要还有人在找他,那他就不算是孤零零的一个。” 秦萝顿了顿,声音很低:“我不想让他一直那么难过。” 这是属于小孩子的逻辑,充满了大人难以理解的幼稚与执拗。 幻境之外,楼迦无言望一眼白也。 角落里的少年长睫微动,覆盖一层薄薄阴影,看不清眼底神色。 “……真搞不懂你。看你们的穿衣打扮,应当来自世家宗门,却非要跑来这种鬼地方受苦。” 桫椤圣女发出低低的嗤笑,眸光一动:“如今孤阁由霍诀主宰,周围有重兵把守。你们若想进去,最好从魔气最淡的北门,至于你们的朋友,很可能在地下二层的某个房间——我听说地下才是死士们的住处。” 秦萝双眼一亮:“谢谢姐姐!姐姐永远漂漂亮亮,今夜就能长出好多好多头发!” “不过嘛,在那之前——” 女人飞快笑了笑,目光旋即一凝:“得先解决掉你身后那些家伙。” 话音方落,陆望长剑出鞘。 秦萝察觉到陡然靠拢的魔气,亦是迅速转身,祭出问春风。 他们身为外来的闯入者,又是灵力纯净的修士,在妖魔眼中无异于美味佳肴。如今寻着气息而来的,便有一整片浓郁黑潮。 “嘶——” 黑潮当空,翻涌如浪,杀气扑面而来,饶是伏魔录也浑身一哆嗦:“这是心魔的御敌机制,群魔突袭,代表它已发现你们的存在,从此刻开始……整个幻境都会竭尽全力将你们置于死地!” 它正在急急解释,邪魔却是不留半点时间,不过一眨眼的瞬息,数十道漆黑的影子便一并涌来。 伏魔录:“打、打打打不过的!快跑!” “就算想跑,也没有退路了吧。” 楼迦纵观全局,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真可惜,这场心魔还算得上有趣,主要是那个小姑娘,就这样匆匆落幕,还真有点舍不得。” 白也咬破斑驳浸血的下唇,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够了。” 他说:“让他们离开。” “怎么,心疼啦?”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小刀又是一晃:“我可听说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如今莫非真要和一个小孩做什么所谓的朋友?不过你大可放心,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身上定有保命法器,你难道不想看看,她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白也咬牙,嗓音更哑:“让他们离开。” 楼迦没回话。 幻境之中群魔乱舞,秦萝与陆望身形单薄,几乎被全然吞没。 桫椤圣女被无辜卷入其中,全程骂骂咧咧,由骂邪魔到骂领导最后到骂头发,最后干脆把怒火一股脑宣泄在魔潮上,好端端一个圣女,打出了铁娘子的风姿。 这些邪祟都是不到筑基的喽啰,单打独斗不是问题,然而单从数量上,他们就被狠狠压了一头,绝无生还的希望。 伏魔录忧心忡忡看一眼秦萝,如今四面八方都有袭击,就算她与陆望一人挡下一边,也还是落于下风。 疾风、魔气与杀气一股脑涌上来,天边魔潮越来越多。 女孩脸上手臂上出现了好几道血口,它看得心疼,在识海悄悄出声:“算了吧秦萝,要不你干脆找个什么撞上去,让爹爹娘亲把你接走。” 她和陆望虽然绝不会被杀,受的伤却是实实在在地痛。 秦萝知道它的意思,指尖动了动。 她想破开这一道心魔,虽然浑身都在疼,但总归可以咬牙忍受。 可她总不能让陆望和自己一起挨揍——甚至于,他一直有心将她护住,受到的伤要更多。 她不能没头没脑地向前冲,有时候无能为力,虽然不甘心,但的的确确就该放弃。 四散的琴筝声顿了一顿。 在混乱的咆哮声里,女孩带了哭腔的嗓音显得模糊不清:“陆望,我们——” 她出声之际转过了头,放弃的话就要出来,却堪堪停在舌尖。 八方皆是汹涌墨色,陆望漆黑的眼瞳深沉而温和。 在接连不断的杀气里,他居然眉眼稍弯,露出一个安慰般的浅笑。 男孩声线很低,仿佛在某个寻常的时机,说起了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嗓音里同样嵌了笑:“等回去以后,再给我说一些你喜欢的故事吧。” 直到陆望转身,秦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和自己在一起时,头一回说话没有结巴。 长剑含光,嗡鸣如龙吟。 在他身前,磅礴魔潮肆虐不休,翻起腾腾污浊巨浪,吞噬天幕、楼阁、以及所剩无几的亮光。 陆望感受着掌心的温度,那里曾有一道光团缓缓融入,此刻同他的剑在一起。 那是秦萝送给他的整个世界,哪怕只有这样一次,他也想……实现她的愿望。 师尊说过,他天赋绝佳,只可惜心有魔障,无法发挥剑骨的实力。陆望曾经不懂,今日才隐隐明白其中深意—— 无论是童年时日复一日的阴影,亦或眼前惹人心悸的狂潮,皆是能一剑斩断的东西。 他曾经是个怯懦的胆小鬼,直到遇见想要保护的人,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有些笨笨的朋友。 这是陆望为了她,拼尽全力的一搏。 魔潮滔天,他的剑意却比曾经任何一天都一往无前。 伏魔录暗暗屏息,攥着一颗心脏悄然抬头。 秦萝仰面而望,眸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白芒,自瞳孔蔓延到眼尾,在深沉夜色里,晕开薄薄一片光。 长剑破风的刹那,自男孩脊骨而生,陡然窜起凛凛剑芒。 只一剑,北斗横绝,破尽扶疏—— 迢迢明月开,荡却百川流! “这是——” 楼迦猝然抬眼:“天生剑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