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1937年7月,上海。 这些天,大街小巷议论最多莫过七七事变,管你拄文明棍的还是拉黄包车的,百乐门跳舞的还是跑马场下注的,动辄争的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人人都成了洞察时事挥斥方遒的军政大员。 譬如力夫贾三。 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往日里见着巡捕忙不迭敬烟见着洋人恨不得舔鞋,连北平到底是在黄埔江这头那头都搞不清楚,这些日子,忽然间就满嘴的时局政治中国日本了,大家都猜他是这两天拉多了教书先生爱国学生,听来的三瓜两枣尽拿来搁同伴面前摆忽。 这一晚下暴雨,街道的水积到脚脖子,几个力夫收车去常去的扬州馆子钎脚,鞋提才刚抹下,贾三又跟人红了脸白了牙。 原因是那个力夫说,日间拉了个客人,听客人那意思,日本人对上海也是虎视眈眈。 这可了不得了,虽然报纸上说七七事变震惊寰宇,那一枪到底也是放在北头的,南方这边连个响气都听不着,可是现在,居然虎视眈眈了! 于是贾三又出来给总统府代言了,那架势,就跟蒋委员长昨儿晚上刚跟他通过电话似的。 ——“日本人打上海!你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上海租界里住的都是洋人!发蓝西梅里煎德一只的,你问问人家的皇帝同不同意!” ——“上海挨着南京那么近,委员长住在总统府的,能让他打?” ——“孙夫人就住在上海,孙夫人是谁? 那是蒋夫人的二姐!打上海,蒋夫人能同意吗? 北平不一样,委员长在北平没亲戚,打了也就打了……” 最终,贾三赢了一顿老酒,灌了半肚子黄汤,雨停之后,他东倒西歪拉着黄包车离开,一步三晃地还不忘喷着酒气放狠话:“日本国,老子一个屁就把它崩飞了……” 贾三有个毛病,一灌黄汤铁定转向,不分南北东西,逢岔路就拐右,喝得越多跑的越撒欢,用他女人的话说,一坛子酒下去能把车拉秦淮河去。 脑子昏昏沉沉,依稀记得沿着黄浦江边吹了会风,黄包车叮铃咣当颠地跟散了架似的,再接着脚下头一空,扑地就睡上了。 后半夜时醒过来,7月天,夜心还是凉,肚皮子挨地冷飕飕的,贾三还没睁眼,鼻子里先闻到霉布味道,暗暗骂了句册那,这趟喝大发了,怎么跑到倒闭的华美纺织厂来了? 中国人开的厂子倒闭也不是新鲜事了,谁叫洋人的东西便宜又好用呢。 酒还没醒,视线有点糊,贾三打着呵欠眯眼看远处拐角的墙基,月亮白的很,像是给地影子踱了光,有个女人拐过墙角…… 有个女人? 贾三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又往那边看过去。 安安静静,静静悄悄。 难道是看错了? 不可能,那一定是过去了个女人,高跟鞋,足足三寸,尖尖细细,鞋头上镶珠子,颤巍巍,珠光润的很,贾三听人说过,蒋夫人宋美龄,出嫁的时候高跟鞋上镶着慈禧太后棺材里盗出来的明珠,那以后很多沪上的太太们有样学样,一双鞋子整的珠光宝气,顶穷人家半年的口粮呢。 还有白生生的足面,纤细的小腿,旗袍下裙裾拂在腿边,绣花的地方暗些,黑天看不清楚,就知道那纹样繁复的很,大户人家手笔。 再往上就没看到了,谁让他那时是躺着的呢,那一双纤足玉腿从墙角晃过去的时候,他都还没回神呢。 前后这么仔细一想,贾三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这事他自己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几次,很多有钱人家的姨太太,芳心寂寞,在外头有花头,旅馆市肆人多眼杂不好办事,有些个胆子肥的,就会往这种市郊废弃的厂子或者屋子里头跑。 过来人教他,遇到这种事,别去惊着野鸳鸯,男人在不好办事,最好盯紧女的,等她落单的时候拍晕打昏,身上那些金耳环玉镯子任你掳,天降横财马逢夜草,要是胆子够大,尝尝姨太太的鲜味也无妨——这些女人行的暗事,吃亏了也不敢太声张,况且黑灯瞎火的,她知道你几个鼻子眼睛? 贾三决定先探探底:惹得起就顺势捞一把,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刺儿头…… 横财诚宝贵,生命还是价更高的。 他先在外围兜了个圈,确认不是黑道老大出来轧姘头外头有小弟放哨,也有八成把握里头的男的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么偏的地方,外头都没看见有烧油的汽车,这穷酸劲儿! 黑包车也没有——为着跟黄包车区分,规定自家雇佣的私用黄包车得漆成黑的——这姨太太也真够可以,不敢用家里的车,踩着那么双高跟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贾三心里约略有了底,胆子也肥了许多,转着心思慢慢拐过墙角。 厂区里安静的很,露天的墙角堆着霉烂的纱锭缫丝,车间大门铁链子缠着圈挂了锁,人应该不在厂房里头——这就怪了,碱房酸站堆垛库房一一看下来,连个鬼影都没寻着,没道理啊,没见那女人原路出去,进出只有一条道,后门处防贼,外围都张着铁丝网呢,那么个娇滴滴的姨太太,难不成能翻过去? 贾三连急带躁,汗都下来了,站在车间大门前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抡实了扇风:这事也就两个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 估计是眼花吧,应该是眼花,自家女人骂的没错,黄汤下肚就没啥好事,贾三垂头丧气,一屁股倚着大门坐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生锈门轴格楞格楞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往两边张开,晕黄色的暖光向门外罩过来,恰恰就把贾三罩在了这片殷红的影子里。 贾三没敢动,喉结挺在那,眼睛都没敢眨,他不是三岁,他晓得这事不是有点不对劲,是非常不对劲。 ——门外头是缠了几道铁链子挂了锁的,哪能让他那么轻轻一倚就开了? ——这两爿门,少说百十斤重,单听格楞格楞的声音就知道多吃力了,怎么会自行往后打开呢? 要说是有人在后头开门,怎么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不见? ——如果屋里有灯,缝里怎么着都能透出点,刚刚在门外头,他怎么就一点端倪都没瞧出? …… 贾三僵了好一阵子,还是战战兢兢回了头,是祸躲不过,再者,心底到底存了三分侥幸:自己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么大阵势,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人…… 贾三吞了口唾沫,往里走了几步…… 终于看清楚了,是有个女人被捆住脚踝倒吊着,散开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还是没能触地,地上是不断蕴开的暗红色的血,而就在垂下的发尖和地面之间,他看见一双缎面的高跟鞋。 鞋头尖细,面上镶一颗莹粉的珠子,足面雪白,小腿圆润,再靠上是旗袍斜拂的裙裾,绣的是锦藤,弯弯绕绕,寓意瓜瓞绵绵。 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贾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导师”无数,教他坑蒙拐骗讨好迎合,但从未有人提点过他,遇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应付。 若此时边上立一口落地大钟,那三枚长短指针阖该都是不动的,所思所想和这纷杂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扑扑两下诡异声响,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臂粗尖锥,从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处透体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几下,暗红色的血泛着黝黑色泽从创口处流下,浸透衣袍,滑过脖颈,漫入湿漉漉打结的长发,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汇入地上那一大摊。 贾三骇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关闭。 大门的急速关阖带出好大一股阴风,刮的贾三脸上的肉簌簌而动。 周围就这样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蹬,蹬,蹬。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已经废弃的华美纺织厂在日军的空袭轰炸中夷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解放军逐步向上海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历经建学校、体育场、商店,到2013年,这里已经是一个被众多居民小区环抱的街道公园,12月常见雾霾天,PM2.5指数爆表,尽管专家再三表示这种天气应该少出门少开窗,热爱早锻炼的老头老太们还是戴着专业防雾霾的过滤口罩,兴致勃勃地在公园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鹤晾翅,再接一招野马分鬃。 …… 故事,从2013年的冬天开始。 第①章—1 第①章—1 2013年12月,青海藏区,囊谦县,近白扎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实在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拿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壳,信号突然就满格了,滴滴滴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最后传的信息倒是先进来了: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的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的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 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说了句:“够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 人家说了,2010年玉树地震,囊谦也是灾区,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7.1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州?”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报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边打方向盘边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吗,看雪山藏民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的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吗,还真当她喜欢这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吗。”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 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谦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青海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谦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区,再往东走一点就是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绝她。 “不去,听说全藏的佛经都是德格印发的,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白扎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谦县城的一个藏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县人,靖化县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藏区——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的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谦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的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是一定要出钱认个亲养个干儿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人,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亲娘的事一样办。 世上事,向来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轰轰烈烈大运动,原本成分就不好,谁往藏区跑? 那年头,还不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啊。”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是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 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 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叹了口气,给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的,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的践诺。” 秦放挺认同这话:“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都是顶尖的名牌,目测就得好几万,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汉人吧? 过来旅游? 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谦这头汉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江西景德镇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 冻死我那个球!” 穿的是专业户外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专业向导级别,全程抖抖索索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吃饭,这马老板犹自念念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晕车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进藏之后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么?”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气:“体质好的就能吃的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格格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去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盒子盖,先倒出一片,怔愣了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厉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找乐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儿》,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的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的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第②章—1 第②章—1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定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是没关严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的很足,暖气扑面过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又是爸爸去哪儿,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的前仰后合的。 “艾玛笑死我了,这缺心眼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景德镇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卡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窜起的时候,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么? 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 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公安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嗳呦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炸,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的越轻巧手下的越重,今儿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呢,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 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 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走都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的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了啊?” 他带着笑说,到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酒店供客人阅读的杂志卷成了一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边,一字一顿的:“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赵江龙倒是没料到这一茬,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的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的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么做,她笑嘻嘻的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得意了那么一点点,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涎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的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 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的快感真是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摩,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 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说了句:“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下来把安蔓打的眼前发黑:“特么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啪啪啪几下,男人手重,又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性,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动了刀吗? 哪拿的? 过去的几分钟像是大块大块空白垒砌起来的,毫无印象。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带订婚戒指,圆润流畅的环,熨帖地绕指一周,店员介绍是最畅销款,却合适地像是为她专人定制。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般上楼,抖抖索索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秦放睡得很沉,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长久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色行头,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时候,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颤巍巍一颗珍珠,光洁足面,圆润小腿,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蹬,蹬,蹬……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汉人姑娘就是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嗡嘛呢呗嘧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第③章—1 第③章—1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上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头嗖呦嗖呦的,冻的人困意全无,有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深夜的山里极其安静,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半天,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粗糙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放了碾碎安定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阖上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书,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的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是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去,这是跑得了的事吗? 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前探走空,安蔓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的尖叫不止。 车门猛地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拽住她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头皮火辣辣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着问了句:“臭婊子,货呢?” 秦放觉得特别冷。 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安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不祥的幅度缓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突然就不敢动了,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漂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的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的两个人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那个手撑膝盖的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 赵江龙倒腾的货吗? 安蔓哆嗦的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的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啧了啧嘴,说了句:“呦,还真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没法在短时间里理清这一切,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去影院看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后半段出城剿匪,葛优饰演的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朋友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的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坠崖时因为太过恐惧,会心脏破裂而死,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因为那个造血的动力之泵,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直到被尖桩刺透。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十二月下旬,二十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第④章—1 第④章—1 秦放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死了。 他的心脏静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对穿的尖锥好像只是一截烂木头,表面风吹雨蚀的痕迹上布着绿斑,车子软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拧过,有时风灌进来,哗啦啦吹动身边纸巾盒扯出的半张。 原来人死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体存在,肉体覆灭,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执着理念,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原来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没有呼吸,还是可以有意识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每逢这个时候,秦放就会莫名兴奋,似乎自己还和人世有着牵连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是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想多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那个巨大而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吓之语吧,也许这话里的“神明”,指的就是这些冷冷微笑的灵魂? 相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应酬,死人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最初的时候,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这次只请了几天假,下周一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又是信用卡还款日,信用记录不好的话,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很麻烦…… 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当时,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的响,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 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边上几个精瘦的张开工程图指指点点,看图的几个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半,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后抬头看山,胳膊一忽儿往里划拉,一忽儿又往外划拉。 颜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车过去,舀勺汤碗碰的叮铃咣当,直直朝几个穿西装的招呼,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穿西装的忙不迭地往道边上跳,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ri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卷着工程图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城山好,谁不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什么“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这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谓天下道士一家亲,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你可以去市政府绝食抗议,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访,找习大大!” 特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 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中国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写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 有本事你写中南海啊。” 说着看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的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惜乎锅太重,抛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来了句:“我ri你个仙人……”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球!骂!使劲骂!” 颜福瑞把卖剩了的串串香和着白饭一起拌,权作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的起劲,颜福瑞那叫一个难以下咽,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物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 再说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顺口就叫了这个名字。 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福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 特么的尊师重道懂不懂,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被这两件事折腾的,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愁醒了,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了看,快十二点了。 他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的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 杀千刀的开发商啊,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了定时炸弹了!个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轮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再一次起搏。 开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他以为是错觉,但是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了,连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连带着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动,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入逃离的队伍之中,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秦放安静地听着。 心跳声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一个。 第⑤章—1 第⑤章—1 或许因为已经是个死人了,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人类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死后所经历的这些,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死人怎么会有思考? 失去功能的器官怎么会无缘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 你有科学的解释吗? 有合理的证据支持吗? 一味地要科学和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死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像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居然把他连人带车撞冲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秦放喘着粗气推开撞坏的车门出来,刚刚站定,忽然意识到什么,两腿一瘫,又坐到了地上。 一个死了好几天的人,居然还能奋力地推开车门站起来,这……这不是诈尸么?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突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的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的,最表层的细小地块碎落,尖桩小幅度的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这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骷髅,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示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头发干枯地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尽管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那还是一件高开叉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叉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是的,他是死了,遭遇了极其悲惨的事情,死的不明不白,担心着安蔓的安危,还因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失措,但他依然还是个男人,死了也是个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只要对面是个异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还是一层皮,他都忍不住点评。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这个女人的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是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的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种什么“生物”。 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诈尸”吗? 死的几乎只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生化危机之类的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 刚不是还乱蓬蓬的像枯草么?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晃神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顶端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点。 秦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能飞? 要飞去哪? 到了谷顶就是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 会吃人吗? 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理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偏了偏头,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下来了。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砸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落在身前不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的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能明显听到颈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网络用语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还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死了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呵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笑声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最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脸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那个女人说话了。 “别停啊,继续笑。” 秦放没笑了,他挺尴尬的,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的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民国多少年?”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我们不用民国了,台湾……才用民国。” “日本人在卢沟桥闹事,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你说卢沟桥事变? 1937年,7月7号。” “现在是哪一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死后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没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的比他早,没准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死的……” 一开场就卡了壳,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死的不久,请多关照? 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死的?” 秦放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她对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外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以后,都会忽然活过来吗? 还是说有一定的几率,只是少数人? 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说的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复活了的死人,怎么她就成了妖呢? 秦放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她死的久?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因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但是很巧,你也死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气,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 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 续命? 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还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她又低头看秦放:“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 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好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棵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第⑥章—1 第⑥章—1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划划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紧急电话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藏族汉子说话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呢?”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己的,究其原因,无非两个。 一是犯贱。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过到位,天寒地冻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自己召回来一现世慈禧太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让她换穿,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虽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 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人,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唯一一件看的久了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夺了过来。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的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让她这句话说的,居然臊地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想着妈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谷底重新跋涉上山道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到底不是专业户外,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了放的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残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搞了半天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我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恶,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看电视最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时间,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是恶势力盘踞,报警了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是死了的人了,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州,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动用关系什么的,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说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之后调台,说了句:“这也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 所以呢,你是什么样的妖精? 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把遥控器调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学会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感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 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 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我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司藤嗯了一声。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置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你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在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样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子,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大巴车都定点定时,秦放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树,玉树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了,秦放计划先从玉树到西宁,西宁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西宁,去哪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按说秦放已经超了假期,不过这趟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的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应该不知道安蔓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提前准备。 好在不是死了一年半载,时间上衔的紧,没人报失踪也不至于怀疑死亡。 离开囊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藏族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树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沉甸甸的金饰一漾一漾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死而复生,他其实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的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唯一,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异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自己现在还躺在谷底下吹凉风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闭上了眼睛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转,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的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子,旺堆压根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地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着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头骨,那是死人的脸。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兼作小卖部,会卖些毛巾牙刷方便面什么的,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去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汉人的大城市里的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 哦呀,我做生意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藏族男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的砰砰砰的:“广告!广告也是你们汉人拍的!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真的有吗? 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是几岁就是几岁!” 第⑦章—1 第⑦章—1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嘛的? 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 电视就那么好看? 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你没见新闻上报导那些打游戏的几天几夜都不闭眼么? 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说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人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又说:“待会再帮忙泡一桶方便面上来吧,这次要海鲜味的。”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还在?”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的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汉人姑娘都好说话的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 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最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包装和“趣多多”类似,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牌子叫“趣多少”,山寨的仿制,搁大城市或许无人问津,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开市场。 喜欢吃方便面,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 难以想象。 看来这个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倒是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问了句:“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还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经沙哑地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的下了车,车门打开,半山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楞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若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奔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懵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利的词。 森支!森支! 藏语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 会不会被当做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 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的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 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谦到这,开的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汉人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到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谦,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块下头苦捱,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所有的热闹都像被刀去了根,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秦放木然的浏览,操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是个“鬼”了么?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藏区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一个女朋友,一见钟情,宠的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哥么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中国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地能给中国男人代言了!” 大家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的正嗨时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是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关中国男人的脊梁骨,还是装着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一问,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 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手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的几不曾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听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拉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蕴开,居然绚丽地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这时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关于陈宛记忆的沉渣泛起让时间突然就失去了意义,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的,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谦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张皇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经陡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么,羊癫疯发作了? 秦放着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皮肤、有弹性的肌肉、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谦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谦,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上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下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谦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谦。 是司藤。 第⑧章—1 第⑧章—1 秦放又回到了宾馆。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蹭蹭地烧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四川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峨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度,乐山,多云,4到8度,都江堰,晴,2到9度……” 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育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耐着性子听播音员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揿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问了句:“不吃吗?” “我用不着吃东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不会。” “那你……”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 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发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都似乎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历亲为来的更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 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当然深刻,我特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棵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的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牙,这叫人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急反笑,想呛她一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秦放。” “哦,秦放。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是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 跟着你? 谁想跟着你了? “第一是,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 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 你对我有什么价值? 给狗吃肉,狗都还知道摇尾巴呢,至少,不会讨我的嫌。”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他,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的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死而复生后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双方的各自复活,但是时过境迁,现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 那好,我继续说。” “第二是,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 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欢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门,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三是……” “第二还没想好。” 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刚不是还给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阖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吁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我不抽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上海,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 那你还买?”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渐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最后几乎只能在火头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荜拨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的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窜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时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的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人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门被外头的人一脚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是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连退几步不住咳嗽,浓烟弥漫间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火势不息,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里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安静的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会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 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 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 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让人来怕来骂的吗? 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第⑨章—1 第⑨章—1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窜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于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就起来了,还连窜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随时需要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天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着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绿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都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在跟他说话吗? 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文艺不接柴米油盐的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 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我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谦。”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实,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的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没有了。” “没有了?” “没了。” 她是明知故问吧,他这样的境况,还有资格或是闲情逸致去谈梦想? 秦放忽然来了气,他往椅背上一倚,对上司藤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但说的很不客气,“我那不叫梦想,都叫做梦。 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着离开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条狗,能吗? 能吗?” 说到后来,心绪越来越激动,两只手抻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四周隐约传来聊天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抱怨昨儿那场倒霉的火灾,还有人关心自己的股票,追问着:大盘飘红没有? 涨了吗? 各种声音,扭着股儿向耳朵里钻,愈发映衬地他悲惨绝望,他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吗? 司藤拿起边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军大衣,又顺手掸了掸毛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能啊”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双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轻颤,直到酒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才揣着剧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听错了吗? 她说的是,能啊。 前台的服务员为转移过来的住客安排房间,领到房卡的客人陆续回房,到秦放这里,服务员一边递卡一边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间比较紧张,客人还没退房,请在餐厅坐着等候,12点之后就可以进房。” 秦放随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压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的杯底透出的房号扭曲而诡异。 188号。 他耐心候着服务员走远,声音颤抖地问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炼丹,妖怪聚气,志怪小说里喜欢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换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贵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妖气。” “你们的古代小说记载中会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妖是没有内丹的,那是道士的玩意儿,用来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气而已。” 古代小说的记载? 似乎有,《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还有《酉阳杂俎》,从来都是玄乎其玄,大众熟知的白素贞饮雄黄酒原形毕露吓死许仙,话本里说她去偷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许最终救了许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气? “你的情况,其实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语纶音,现在的这句例外又让他刹那间通体冰凉,真像极了患了绝症聆听医嘱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顷刻天堂地狱。 司藤身子前倾,眼眸轻转,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残忍的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放的口唇发干:“为什么?” “因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带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头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司藤只会写繁体,不过,这两个字,简繁没有差别。 半妖。 “你见到我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有一个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 事到如今,何敢觍颜称妖? 连这个‘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所谓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我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齿发,我血气双亏,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经过接连几天电视里通俗白话的轰炸,司藤说话,还是会带出旧时候娥眉婉转字正腔圆的调调来,听的多了,还真会有恍惚的错觉,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进到那个色调昏暗脂粉流香长衫马褂搭着旗袍洋装文言小豪挨着洋文钢笔的大时代。 服务台在放音乐,音响的声音忽大忽小,间杂着电流的刺耳长音,秦放从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半妖”那两个字本就水渍清浅,这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经快干了,像是一个渐消渐隐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餐厅的另一侧,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对着马路。 时间已经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渐多,很多车子,咯噔咯噔的三轮车,轰轰狂飙的摩托车,行驶平缓的私家车,再远些是各色汉藏招牌,五颜六色横平竖直,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生前习以为常死后再难触摸的世俗烟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也会有重新做回人的希望?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帮司藤就是在帮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听她使唤,只要不是一辈子,只要有出头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尽可能多的了解你们,七十七年,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什么规则——若要成事,先观时势,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又说:“不是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值得看,不过,还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候,她问怎么样可以最快了解现代社会,自己敷衍着让她去看电视,还真以为她是打发无聊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在了解、甄别、尝试、接受,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弯向掌心:“事事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总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别人去做。 这个人要绝对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问的直接:“我可以吗?” “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觉得自己啪地当面挨了个大嘴巴,左右脸同时火辣辣的,偏还不能说什么,只得腰杆子挺直,强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镇定的样子。 “说白了,我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脑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却没有自己,不过这样的人难找,又要费时调教,我没那个时间。 随便去找,那还不如你。” 当然不如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为妖。 秦放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试试看吧。” 那就是过了,五件事,囊谦数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颜福瑞带着瓦房在成都老南门车站边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锅,瓦房埋着头呼哧呼哧大快朵颐,颜福瑞没心思吃,他伸长脖子朝车站的出口望,一辆长途车进来了,又一辆,呼啦啦那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挤出站门,就是没他要等的那个。 叹了会气,他伸手从包里掏出本纸页发黄的线状书,翻到这几天都快被他翻烂了的那一页,愣愣看上面的几行字。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血,烧尸扬灰,永绝此患。” 第⑩章—1 第⑩章—1 司藤要去青城山。 秦放没去过那儿,却也知道青城山是中国的道教名山,三步一道长十步一道观,普通的妖怪对这种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满心疑窦,但他没有再问,手机上查机票,最好是从西宁飞成都,安蔓的证件都在他身上,证件照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证件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关键是定什么时候的,要不要再在囊谦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说:“有些人怕是还过的挺自在,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回来了。” 说到后来,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心情这么好,她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兴奋地想去开仓放粮。” 妖怪的兴奋点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秦放无言以对,顿了顿说了去:“那我先把卡还了,再出去联系车,最好今天就能离开囊谦。” 起身时又问她:“要给你买身衣服先换上吗?” “不用,不冷。” 还挺自作多情的,谁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气乐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军大衣:“我们这没人这么穿的。” “我喜欢,你有意见?” “没有。” 秦放意识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断磨合中汲取经验教训,以后哪怕她头上顶着桶身上套个麻袋,自己都不要说半个不字。 秦放去还房卡的时候,前台服务员还以为他是等不耐烦了,赶紧解释:“先生,188号房的客人已经在退房了,我们马上安排客房打扫,很快的。” 说着示意似的指了一下边上等着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很有几分凶相,秦放笑了笑,解释说确实有急事,不住了。 这算是飞单,服务员挺不高兴,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嘟嘟嚷嚷,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凶声恶气催她:“你倒是快点!” 又扭头冲着从楼上下来的两个同伴说了句:“吃了饭再走。” 司藤第一眼就知道餐厅新进来的这三个人有问题,倒不是因为那个一脸煞气的络腮胡子和他眼神怪异的同伴,而是那个和他们一道的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头一直刻意低着,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总让人感觉松松垮垮的怪异,机械而畏惧地吃东西,鸭舌帽的功用应该是要藏住头发,但还是有那么几丝,执拗地从帽沿边缘滑了出来。 这是个改了装的女人,像是受到胁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个餐厅,只隔着几张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谁会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间的恍惚,再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络腮胡子正冷冷盯着她看,眼神里的阴蛰和威胁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觉,抬头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没说话,睫毛颤了颤,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样子,络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准备出发,触目所及,脸色一下子就僵了。 司藤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缓缓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络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腾一下就要站起来,才刚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络腮胡子没看他,依然盯着司藤,脸色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一直到坐上车子,那人都还愤愤不平,一拳重重捣在方向盘上,又狠狠从后排那个女人头上把鸭舌帽拽下了带上,那个女人盘起的长发松下,身子被拽的连晃几晃,扶着椅背没敢吭声。 鸭舌帽愤愤的:“特么的你怕她啊,不就是个女人吗,你吃素长的啊?” 络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从后视镜里看那个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给他说说,我为什么忍了?” 安蔓有点犹豫,她看了看那鸭舌帽,迟疑再三,吞吞吐吐说了句:“她那样打扮,又只是一个人,她一定还有同伴的。” 络腮胡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得了络腮胡子认可,安蔓胆子大了些了:“齐哥和你,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看着就不好惹,普通人不会不识趣,再说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没怎么样,她就敢出那样的手势,手段应该挺狠,也许是有来路……” 周万东一巴掌挥在鸭舌帽头上:“听见没有,安蔓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 我早跟你说过,这地头鱼龙混杂,脑子得上紧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对面就是硬点子——在道上捞饭吃,你得记着一句话:永远有比你更横的,偶尔犯怂不是坏事,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 你见过谁是从头横到底的? 那绝壁不是人,都特么妖魔鬼怪。” 鸭舌帽脸色阴晴不定,对他后头那么多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独独那句“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说了句:“周哥,下车,有话说。” 周万东随他下车,鸭舌帽走到离车子远点的地方,递给周万东一根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里头,意味深长说了句:“周哥,防着点啊。 要说餐厅那个不是普通女人,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颜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来自武当山白云观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许,架一副眼镜,结道士髻,布衣绑腿布鞋,背了个黑包,回青城山的客车上,很多旅客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视,专注看手中的英语词汇,有时候还默读出声。 “A—p—p—l—e,apple,苹果,I have an apple……” 瓦房拽颜福瑞:“师父,他念的啥子呦?” 颜福瑞很生气,人家武当山的道士都已经在念英语了,瓦房还在说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训瓦房:“以后跟我说普通话!” 趁着王乾坤看累了,颜福瑞跟他套近乎:“武当山的道士还要学英语?” 王乾坤严肃地点头:“那当然。 我们武当山是中国道教文化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国际友人前来参观,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把道教文化推向世界。 你知道北京的白云观吗,有位田诚阳道长,多年前学会了西班牙语,现在正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传道讲学,是我们道友的骄傲。” 颜福瑞一阵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随道门中声名赫赫的天师,到头来连个道士都不是,更别提帮助道教走向世界,真是对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了,他试探性的问王乾坤:“那我写给老观主的信……” 王乾坤的脸色更加严肃了:“你说的是李正元老道长?” 颜福瑞赶紧点头:“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师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也在意料之中,师父丘山已经过世多年,李正元道长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岁数上应该相差不多,不过好在李道长还是后继有人的。 颜福瑞满怀希望:“那这个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长收伏了?”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这个王乾坤道长,不是来降妖除魔的? 王乾坤对颜福瑞解释说,他这次来,其实是到青城山交流学习的,临行前收到了颜福瑞寄来的信,他的师兄弟们拆了传阅,当笑话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会,但是考虑到丘山道长和自己的太师父有旧,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联系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了,国家尊重宗教的和谐发展,但是宗教不等同于封建迷信,妖怪是一种文化现象,是旧时代科技发展缓慢人民群众意识蒙昧的产物,人复活都是科学界解不开的难题,更何况是妖怪复活? 更更何况是一个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忽然复活? 至于那本小庙崩塌之后发现的线装书,说什么1910年出现了一个叫司藤的妖怪,又说什么此妖复活时庙宇会崩毁——丘山道长生前是否是文学爱好者? 这也许只是他撰写的小说的手稿呢? 最后,他关切地询问颜福瑞是否最近遇到拆迁问题压力太大,建议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检查。 如果是生活空虚没有寄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英语,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转移一下注意力。 …… 车子到站,王乾坤道长向颜福瑞挥手作别,紧了紧包带,踏上了之前说的“前往青城山交流学习”的道路。 颜福瑞看着王乾坤远去的背影发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 …… 颜福瑞没急着回家,他带着瓦房先去了超市,买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了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第一卷完) 第①章—2 第①章—2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颜福瑞觉得,大概是没有的吧,不过这话,只能脑子里头想想,决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大大地对不起师父丘山道长。 颜福瑞记事的时候,丘山道长已经很老了,头发胡子灰白,佝偻着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还要被拉出去批斗,革命小将攥着鞋底扇他的头和脸,脸红脖子粗地吼他:“封建迷信!你敢说你收过妖怪!只有我们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才能荡平一切妖魔鬼怪!你收过妖怪,你就是反对人民反对毛主席……” 然后就是大太阳底下罚站,拿着扫帚扫街,身子越来越不好,成宿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福瑞那时候比瓦房还小,却被环境逼的老成,一边给丘山捶背一边说:“师父,你就不能说你从来没收过妖怪吗?” 再后来,丘山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动不便,颜福瑞连饭都没得吃,小小年纪上街讨饭,多数是要不着的,有一次饿狠了,抓了人家的馒头就跑,被撵上了一顿臭揍,哭的撕心裂肺回家,还把手里攥着的半拉馒头给了丘山,丘山胡子哆嗦着,红着眼圈叹气,末了让颜福瑞帮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后等了大概十多天,来了个黄婆婆,别看年纪大,腿脚特灵便,精神也足,后来颜福瑞回想,这位黄婆婆应该就是那种所谓“练过的”,她带了馍馍咸菜还有粮票油票,跟丘山道长聊了很久,颜福瑞啃着馍馍在门口玩沙子,依稀听到黄婆婆叹气说:“早前不管和尚道士基督徒,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慢慢好起来了,天师你养好身子骨,保不准过两年,国家还为你盖个天皇阁。” 丘山道长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了,不中用了。” 黄婆婆说:“可别这么说,将来再有妖怪祸害,还得仰仗天师呢。” 颜福瑞记得丘山道长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说了句:“这世上能成精变怪的妖怪本来就寥寥无几,司藤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成气候的了。” 这是颜福瑞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司藤的名字,那时候他小,不以为这是个人名,后来黄婆婆走的时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许是黄婆婆那时的面色太过凝重,当时的场景,颜福瑞记忆极其深刻。 那天下着小雨,乳白色的雾气罩满了整个山头,山道上那时还没铺青石板,走不了几步就泥泞不堪,黄婆婆心事重重,到山脚时,忽然转身看着丘山,说了以下一段话。 “天师啊,按理我不该怀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别的妖怪不同,当年她的尸骨始终烧不化,我一直心里不安。 加上她临死前说的那八个字……” 丘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黄婆婆,拄着拐杖的结皮老手微微发颤。 “她说她从无败绩,誓出如山,这么些年,我多少次梦见她的脸,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天师不觉得奇怪吗,那时候她明明必死无疑,明明已经败在天师手上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当时丘山道长回了什么,颜福瑞完全没印象了,他只记得草丛里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着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处,揪着蚱蜢的翅膀跑回来的时候,黄婆婆已经走的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一晃几十年,这段早年记忆早已忘的不知道哪里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庙废墟中捡起那本老旧的线装书,借着月色迟疑翻开,几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第四天头上,颜福瑞被晨练者的嘈杂声吵醒,青城山号称天然大氧吧,晨练者一直挺多,但颜福瑞的住处不是景区,平时极少有人经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人声鼎沸的情形,他缩在被窝里听了一会,发觉还有类似手机相机拍照的咔嚓声,纳闷之下,终于还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来,开门时眼前迷糊着,脚一抬就绊了个跟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好心提醒:“悠着点,这地上难走呢。” 颜福瑞彻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围愈发热闹喜庆,只有他一个人紧张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条。 满地藤根藤茎,盘根错节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参须那么细,每一根都向外围延展,触及到树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盘绕而上,到树顶时长满白色藤花的茎条集体倒挂,真如高处挂下的参天花帘,又像是以地面为中心开出的巨大花冠,蔚为壮观,难怪这么多人驻足观望。 颜福瑞的心跳的厉害,再看地上的藤条,忽然觉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动,吓的全身汗毛倒竖,尖叫一声蹿了开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已经拈着垂下的花茎讨论开了。 ——“这应该是棕榈科,单子叶,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 但是白藤多产热带,不耐寒,没听说青城山有啊。” ——“前两天长了没? 这应该是新物种,加了化学肥料吧,你看看这长的,这得保护起来,一大景观啊。” …… 更多人是对什么植物纲目一窍不通,只是咔嚓咔嚓拍照,比个“耶”的造型,又转个角度自拍,不时感叹:“好美啊,太漂亮了。” …… 围观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陆续散去,白藤抽长不比恐龙重生,虽然有好事者给林业局去了电话,但主管部门回了句“会持续关注”之后就没了后续,颜福瑞从恍惚间醒过神来的时候,只剩了惊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间蹦来跳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把两根垂下的茎条末端打结做了个简易秋千,屁股压上去荡来荡去欢乐无比。 颜福瑞回到房里,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新买的那把菜刀,银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惊惧的脸:这铺天盖地的白藤,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 他走到藤根盘结最繁复的地方,哆哆嗦嗦举起了刀。 单志刚的电话过来了,秦放说了句:“你等一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接。” 好像没什么安静的地方,门一打开就是热闹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卖麻辣烫的、兔头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无所不用其极,茶馆里嘟嘟嘟翻着热水,棋牌室里哗啦啦牌阵对峙,摊头排队的,三两句就拉起了龙门阵,哈哈哈笑的好不惬意,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 秦放一直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相对僻静的小公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对着手机喂了两声:“你说。” 单志刚迟疑了一下:“秦放,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说吧。” 单志刚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无从说起:“秦放,好端端的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 秦放没吭声,单志刚在那头叹气,从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稳住了——我去杭大打听了,那个系,没有一个叫安蔓的毕业生,连姓安的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对你说的学校学历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时玩的都不错,仔细一问,都是才认识了一两年的,安蔓身边,没有知道她以前事情的老朋友。” “还有你说的安蔓父母的号码,我专程为这事跑了一趟丽县,确实有那个电话固话,也确实有这么一对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邻居打听了,这对夫妻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子。 我也登门去问了,老两口先是抵死不认,后来我砸了钱,他们才说实话,原来他们也是拿钱办事的,平时接个电话装装样子,关键时候充门面接待女婿上门。” “先就查到这么多了,归结一句话,安蔓在杭州之前的经历,完全是空白,都是她编着造着来的。 我托丽县的朋友继续打听,除非她老家在丽县也是假的,否则那么大点县城,哪怕拿着照片挨家挨户去问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来,你放心就是。” 单志刚义愤填膺的,觉着自个兄弟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耍了,想不到这种街边小报上的骗子行径能发生到自己身边,话里话外就特愤恨:“特么的我就说,娶妻娶贤,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干净知根知底,这种抽扑克牌抽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着手机苦笑,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挂之前说了句:“那你费心,再联系。”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着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过小街,经过一个个人头攒动的摊头,耳畔那么吵,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想起和安蔓初见的那个晚上,和朋友们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中招的他接受惩罚,一脸坏笑的朋友拿出一叠扑克牌:“秦放,来,抽。” 他那时也喝多了,大笑着抽了一张,红心七。 朋友们嗷嗷怪叫说,秦放,红心代表爱情,请注意,此刻开始,第七个进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动朝她要电话号码,争取跟她约会至少两次! 后来跟安蔓修成正果,发微信朋友圈告诉大家两人准备订婚,底下赞叹声一片,秦放记得单志刚还留言说:这可是红心七引发的爱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谁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个准老婆回来啊。 今天他愤愤地说,特么这种扑克牌抽回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谁跟谁生来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两个人,想要坦诚相对,想要完全了解,怎么就这么难? 秦放缓缓推开了门。 幽黄色的昏暗灯光,狭小逼仄的空间,皮尺、粉笔、堆满了丝绸布头的桌案,有一面墙,专门辟出了挂放做好的丝绸旗袍,用的面料都极精,灯光下泛着柔滑色泽,各色提花,凤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弯弯绕绕,都像是美人眼波,赛着劲的柔软妖娆。 秦放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第②章—2 第②章—2 “青城山不愧是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难怪道教天师张道陵会选择显道青城并在此羽化。 清晨的薄雾如梦如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天师洞前思绪万千,想那世界风云变幻多少变迁,可是这安静的青城山,始终不理喧嚣,承载着我们中华民族的道教精髓,这一切都深深激励了我,我暗暗发誓,在弘扬教化的这条路上,一定要Keep on going,never give up……” 博文已经编辑好了,王乾坤却迟迟没有点发送,还在一遍遍默读着字斟句酌,作为前来进行文化交流的道士,自己的文章可谓责任重大,首先得体现新时代的道士素质,得有文采,得流畅,其次要弘扬积极的、正面的能量,给没能前来的师兄弟们竖立榜样的力量,再次还要考虑双边关系,不能把青城山抬的太高,大家都是道教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掺两句英语更好,体现现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风尚…… 王乾坤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机响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舍得移开,随手摸过来送到耳边。 “喂?” 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间杂着大背景里刺耳的的磁磁磁发动机声:“王道长!妖怪!妖怪啊!” 王乾坤懒得理会颜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准备挂电话,但是就在揿键的一刹那,他改主意了。 一个来自武当山的道士,在青城山学习期间,无私的帮助当地道士走出封建迷信的误区,这该是一件多么提升武当山道士形象的事!同时也侧面反映了他在交流期间,并不拘泥于成规,而是积极走到人民群众当中,弘扬正能量…… 然后自己再把这段经历稍加润色,发到中华道教网、中国武当道教协会等等门户网站上,说不定会被道门推荐去国外交流学习呢…… …… 一个半小时之后,王乾坤上述所有的绮丽梦想荡然无存,他站在堆满了堆枝藤条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个洞口,这是在破庙的断瓦碎砖间扒拉出来的,有几根手臂粗的藤条挂在洞口,半晌,他又仰头去看四周树上挂着的花帘:地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从地底下……这个洞里……长出来的? 颜福瑞身上挂一台小型动力锯,声音发抖又有些兴奋,絮絮叨叨跟他解释:“我也是傻,天皇阁炸飞了之后,那些碎砖瓦就一直堆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清掉……后来突然长出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着砍着,哗啦一下!” 他绘声绘色,还带形体动作,突然来了这一嗓子,吓得王乾坤头皮一跳。 “哗啦一下!砖头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这么大一洞,诺!诺!就这洞。” 说着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长,王道长,你下来,你进去,洞里有东西,我指给你看!” 王乾坤差点吓尿了,大半夜的,眼前这人脸上分明写着神经分裂,带着一脸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进莫名其妙的地洞,换了你,你敢进? 拽了两次都没拽动王乾坤,颜福瑞急了,急于让他看更给力的证据,他把挂在身上的动力锯往前一横:“你看!” 动作大了点,不知怎么的把开关给揿动了,王乾坤刚看清楚电锯齿身的斑斑血迹,动力锯就嗷呜一声开动了,王乾坤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妈蛋的啊,电锯上还有血啊,肯定是先杀了那个叫瓦房的娃儿又来杀他了啊,这整个一青城山土生土长的电锯杀人狂啊。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维护武当道士形象了,嗷呜一声掉头就跑,颜福瑞这厢刚把开关关了,一转脸发现王乾坤跑的比狼还快,登时就急了:还指望着王道长帮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别跑啊,我还有话说呢。 颜福瑞跟上就追,动力锯重量沉,坠的半边身子一歪一歪的,颜福瑞只好把电动机抱怀里:“王道长,你别跑啊,有话好好说啊。” 王乾坤百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濡濡月色下,杀气腾腾的颜福瑞抱一把锃亮电锯跑的乘风破浪,王乾坤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劫数啊劫数,天师在上,自己来青城山是交流学习的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山脚时,不远处开过来一辆车,两盏车灯直直打向这头,王乾坤站在道中央两手拼命大幅度挥舞,声嘶力竭大叫:“停车啊!停车!” 要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车速渐缓,到面前时居然真的停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啊,就是警惕意识低,你以为是道士搭车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冲过去把他塞回车里,颜福瑞在后头喊话了。 要说这颜福瑞,虽然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着追着就想明白这里头是掉乌龙了,眼见王乾坤拦了车,他也就不过去了,站在山脚下头喊: ——“王道士啊,你误会了啊。” ——“我真是想让你看东西啊,就在那个洞里头,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这是我们道门的事情,不要吓到普通老百姓啊。” ——“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啊,看在李正元老道长的面子上,你来看一下啊。” …… 王乾坤缓过劲来,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丢了武当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颜福瑞有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道门的事情就不要吓到别人了。 他尴尬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场给圆过去,秦放看看远处的颜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给他台阶下:“道长这是……半夜伐木头呢?” 王乾坤打着哈哈:“伐木头……呵呵……伐木头……” 他一边说一边做作揖请包涵状往回走,才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道长。” 小道长? 王乾坤回过头,车后座的门缓缓打开,有人扶着车门下车,看清楚来人的一刹那,王乾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他是道士没错,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娱乐就是《道德经》抑或《南华真经》,电影电视什么的他没少看,这个女人的装扮第一时间让他想起十里洋场,上海滩。 她穿银灰色镶水钻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细,踩地的刹那,雪白的裸露足背弯起优雅的弧度,几乎是同一时刻,王乾坤发现,她穿的是旗袍,不是加绒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种几乎没有厚度的真丝旗袍,丝质极其细软柔滑,下摆轻轻拂在膝盖下方裸露的小腿上。 旗袍外头罩了一件色泽光润的貂皮大衣,是被称为软黄金的紫貂级,老一辈常说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极其轻盈柔滑,据说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团团挤挤塞进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头发是绾起来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绾发的簪子,髻松松的,蓬的恰到好处,两边垂下的发缕卷儿都似乎是精心计算过长度角度,点缀的无懈可击——发型这一点上,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都没法跟司藤抗衡,秦放亲眼所见,司藤的头发,可以自行绾髻。 直垂弯卷,任何复杂的发式,她的头发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缕穿插灵巧编压,第一次看见,秦放几乎看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类的编织手法再复杂,也敌不过藤条自然抽伸交叠——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司藤要是肯安稳过日子,开个美发店什么的必然日进斗金客似云来。 现代社会穿衣讲究风格个性,复古混搭都不算稀奇,这样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是奇怪的是,别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围的场景都模糊晃动,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时光,一抬脚进的就是旧时代。 慢着慢着,王乾坤从最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刚刚叫他什么,小道长?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凭什么叫他小道长? 司藤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不一样的光亮,她看着王乾坤微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长?” 王乾坤答的不假思索:“是我太师父啊。” 话出口了才顾得上发懵,哪怕这女人说她是妖怪呢,都没有这个问题让他来的震惊:“你知道我太师父? 他去世好久了啊。” “早年造访过武当,见过老道长在山门题的字,书曰‘遵道贵德,天人合一’。 笔力遒劲,气势绵延不绝,老道长写的一手好字啊。” 武当山山门还有太师父题的字? 武当山那三步一字五步一书的,王乾坤是完全没注意过,不过她说有,估计是真有吧,王乾坤没见过李正元,也从没瞻仰过太师父真迹,不过有人夸自己太师父,真比夸自己还让人通体舒畅,王乾坤笑的合不拢嘴:“女居士过奖了,我太师父,的确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的。” 秦放没有漏掉司藤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讥诮。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问司藤:“这个李正元,其实字写的不怎么样吧?” “早些年,收到过他当面递过来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渐转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忆什么:“早些年,做事讲究礼数,骂人都骂的文雅,我就站在对面,还装模作样非要给我递个檄文,一展开洋洋洒洒上千字,说我慢侮神灵,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 满篇拼凑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真是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这妖怪有文化起来,也是颇有点杀伤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担心,司藤很有点睚眦必报的乖戾,刚刚那个道长既然跟李正元沾亲带故,处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间是不是又有别的冲突。 “后来呢? 给他回了一封?” “没有,我扫了一眼,告诉他,我不识字。” 第③章—2 第③章—2 从囊谦到青城,几日同行,朝夕相处,秦放和司藤之间,终于达到一种压下剑拔弩张的微妙平衡。 秦放总结,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 一是放平心态,死而复生以及直面妖怪这种事,是对日常认知和个人世界观的全面颠覆,开始没经验,日子久了就想通了,何必跟她作对跟自己过不去呢,打打不过她,骂骂不赢她,道德压不住她,法律约束不了她,自己一介凡人,又仰仗她妖气,只要她行事还过得去,不至于太过歹毒,尽力配合她直至一拍两散那一天有何不可? 二是…… 第二点真是太重要了,就两字,千古颠不破的真理。 有钱。 秦放挺感谢自己过往的日子没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以前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爆粗口的时候,单志刚安慰他:“不经风雨,怎见彩虹,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何止有意义,简直是有意义! 司藤的任何需求,他都没有皱过眉头,精工手作旗袍吗? 可以;昂贵高跟鞋么,可以;最好的貂皮大衣吗? 可以。 有车子可以代步吗? 可以。 售货员给他报貂皮大衣价格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吞吐,他倒没所谓,反而问在穿衣镜前试穿的司藤:“要不要一次性买两件,换着穿?” 售货员感动的热泪盈眶,转身和开票的小姑娘夸他:“真爱啊,这绝壁真爱啊!” 秦放哭笑不得。 陪司藤买东西,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安蔓,他从来没陪安蔓买过东西,安蔓说,知道你们男人烦逛商场,强扭的瓜不甜,我自己搞定就是了。 当时觉得安蔓真懂事,知情达理的贤惠,不让男人操一点心,出事之后才开始反思,如果男女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方这么隐忍和曲意逢迎,真的能稳固和长久吗? 想到后来余味都是心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安蔓他是一定要找到的。 司藤固然跋扈,但贵在识趣,秦放做的事花的钱她领情,态度不像先前那么糟糕,偶尔秦放问她什么她也能回答——秦放挺知足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就挺好了,他是奔着跟她散伙的终极目标去的,不用再更进一步。 王乾坤和颜福瑞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道上。 秦放示意了一下那条路:“我问了不少人,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对丘山道人还有印象,说是身下有个徒弟,就住在这上头,除了他山上没人,刚刚那两个,估计有一个是。” 司藤居然挺感慨:“李正元和丘山,都是当年道门叱咤风云的人物,嫡子嫡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她:“你不会为难他们吧?” 司藤看着上山的那条路,想起刚刚那个道士说过的话。 ——“你认识我太师父? 他去世好久了啊。” 太师父,去世好久了。 最初复活,七十七年只是个数字,看到现代人生活百态,也只是觉得确实时过境迁有所不同,及至此时此刻,才突然有了关乎已身的悲凉寡味。 都不在了啊。 果然是报仇得趁早,活到仇人都死光了,只能掘坟鞭尸或是抽打后人三百皮鞭,这手段也忒落了下九流。 她收回目光:“上去看看吧。” 王乾坤和颜福瑞显然已经下了地洞了,两人的对话时不时飘将出来,一个激动一个淡定。 ——“王道长,你看啊,就是这个,这个根!根!敲上去这么硬,听,一敲就响!” ——“颜道长,固体被敲,一般都会响。 这种藤一夜之间长这么快的确是很奇怪,但是肯定有迹可循,比如被辐射,比如你这个地底下有一种矿物质,这两天突然产生了化学反应……” 电锯的声音突然起了,耳朵伏近洞口的秦放吓了一跳,约莫四五秒之后,声音又停了。 ——“看见没王道长,我前面用刀砍过,刀口都卷了!没办法找了个电锯来,你看到这血,你看到这血没?” ——“颜道长,不要这么武断就下结论,红色的不一定都是血,也有可能是色素,树液是红色也不奇怪啊,古代小姐们拿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揉碎了不就是红的吗,难道我们能说花里流出来的是血? 当然了,有文人会这么比喻,那是一种浪漫的修辞……” 居然能有这么古板木讷言必称科学的道长,秦放真是听的想笑,无意间抬眼看到司藤,她就站在围满了断藤的空地上,冷冷环视着周围倒垂的花帘,脸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铁青了。 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起身走到司藤身边:“怎么了?” 司藤没说话。 搭在洞口的绳梯有了晃动,底下的人显然是在往上爬了。 ——“颜道长,这件事吧,我建议你赶紧汇报给有关部门,让政府来解决,不要自己疑神疑鬼,也不要天天妖怪妖怪的,瓦房年纪还小,整天被你这么影响,对他的成长发育是很不好的……” ——“上次你不是说这里要拆吗? 拆了好,你还是搬到正常人住的地方,周围环境这么偏僻,的确容易疑神疑鬼……” 颜福瑞含糊地应了几声,声音中的落寞非常明显。 两人爬出地洞之后,都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个人,只是低头忙着拍打身上的灰土,直到司藤突然问:“你们谁是丘山的徒弟?” “我啊。” 乍听到有人提丘山,颜福瑞下意识应声,看清楚来人之后,有些发愣,“你们……找我?” “丘山可真是出息,我可不是生在青城,连根都挖过来了,这不是起我的祖坟么。” 颜福瑞糊涂了,第一时间完全不能把司藤和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脑子打结了一会之后,小心翼翼问她:“您是说,我师父挖过您先人的……坟?” 司藤冷笑。 颜福瑞莫名其妙的,又去看王乾坤。 王乾坤冷笑的比司藤还厉害。 “好玩吗颜道长? 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了骗我相信你的话,提前找人串通好了。 怪不得刚跑下山就遇到他们两个,连行头都置办了,还旗袍,还演上了,愚昧!简直是愚昧!” 这个人真是太吵了,司藤脸色一沉,两根高处的藤条忽然银蛇般窜过来,刷的左右勾住王乾坤脚踝,倒吊着提到半空,王乾坤脚上头下,全身的血都往大脑里冲,杀猪般尖叫起来。 不叫还好,他这么一叫,显然让司藤更加恼火,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两根藤拴着王乾坤开始在半空抛跳绳,那真跟公园里玩的海盗船似的,忽一下荡到最东,忽一下又荡到最西,王乾坤的尖叫声就这么忽远忽近,定时在秦放他们脑袋顶上晃过。 秦放实在是憋不住笑,王乾坤这么嗷呜嗷呜的,真跟人猿泰山似的。 颜福瑞傻眼了,他终于隐约猜到来人是谁了。 一直以来,是他自己嚷着妖怪妖怪,可妖怪真正站到眼前,他却慌了手脚了:不可能吧,这是演戏吧? 颜福瑞的腿开始打颤:“你……你就是那个……司藤?” 司藤走近他:“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眼看着司藤越走越近,颜福瑞吓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他把动力锯往身前一横,手已经摁到开关上:“你别过来,你过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没说完,又是一根长藤半空中打过来,一声脆响,锃亮钢锯拦腰被打断,只剩了跟发动机相连的一小部分,开关揿起,几厘米长的断锯嗷呜着开动,居然平添几分喜感。 就在这当儿,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还有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师父,谁在叫啊?” 完了,颜福瑞紧张的手脚冰凉:“瓦房,跑啊,快跑啊!” 司藤的反应真是快到令人咋舌,颜福瑞话音未落,又是一根藤条长龙探海一样过来,蹭蹭蹭几下,从脚到脖子,一匝匝把瓦房绕的像个胖线圈,秦放还没看清楚,藤身裹着瓦房已经停到了司藤面前,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一荡一荡,跟个灯笼似的。 秦放脱口喝止:“司藤,别,是小孩!” 瓦房原本一直睡的香,被屋顶上头有节奏的嗷呜声给吵醒了,打着呵欠开门出来看究竟,连觉还没醒,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个结实,这一下全醒了,想起师父那句“跑啊,快跑啊”,怕不是以为有人要杀他,吓得咧嘴就要哭,嘴刚张开,缠住脖子的藤头翘起,硬生生把他咧开的嘴给摁住了。 一时间分外安静,除了半空中回荡的背景音——要说这王乾坤,神经的确是够坚韧,荡了这么多次了,居然还没晕过去。 “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颜福瑞想起自己兜里那本线装书,心头交战的厉害,司藤冷笑着看他,目光落到瓦房身上,舌头突然伸出,在嘴唇之间舔了一下。 这是妖怪要开吃了吗? 颜福瑞一颗心差点爆了八瓣,尖叫:“别,别,有书,写到你了,上面写到你了!” 他颤抖着手去掏内兜,这书是师父留下的,他宝贝的很,还拿油布纸包起来了,抖抖索索一层层揭开,翻到那一页,双手捧着送到司藤面前。 司藤不看:“念!” 颜福瑞哆嗦着,书页在他手中抖索着响,脆的像是下一刻就会碎掉:“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有些不敢念,生怕天师丘山镇杀司藤这一节念出来会激怒这个妖怪,只是稍微这么一停,司藤的目光已经刀子样掀过来:“1946年怎么样?”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这一句,再念!” 颜福瑞被司藤喝的腿都软了:“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 “再念!”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再念!让你停你再停!” ……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头的王乾坤已经不再出声了,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被甩晕了,风吹过,周围的花帘微微拂动,白色的花瓣挨挤着,隐隐暗香流动。 这偌大青城,漫漫长夜,林叶簌簌间,只剩了念经一样不断重复的一句……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秦放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犹豫了很久,问司藤:“怎么了?” 司藤没有看他,她的表情很奇怪,开始时,像是木然的哀伤,但只是极短的时间,又转成了妖异的妩媚,唇角的笑渐渐牵起,说了句:“杀的好啊。” 第④章—2 第④章—2 王乾坤被放了下来,尽管已经晕过去了,还是享受了和颜福瑞以及瓦房一样的待遇——藤条加身,裹的几不曾像个粽子。 司藤让秦放在上头看守,自己先下了地洞,秦放在屋里等了一会,想着不如也下去看看,反正这里不会有人来,三个人也不见得能挣脱跑了。 出乎意料的,地洞特别小,局促地像个大柜子,地上有个土里埋了一半的藤根,无数的藤条就从这里抽长开去,藤根上有几道新开的创口,红色的“血”——用王乾坤的话说,那应该是树液,湿润着从创口处蔓延。 这应该就是司藤的原身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秦放陪她等了一会,刻意咳嗽了两声:“要么上去,问问那几个人?” “你看不到吗?” 秦放愣了一下,又仔细把地洞打量了一回:不就这么大吗?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啊。 “退后。” 秦放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刚一站定,藤根上下左右撼动起来,地面下方的藤条在泥土间起伏扭转,像是地下行进的蛇,又过了一会,地面震动着摇晃起来,四角隐隐传来铁链的声音,顶上和四壁渐次开裂,无数的土块无序掉落,秦放护住头尽量往角落里避缩,突然间轰的一声,脚下一空,直跌了下去。 幸好只一米多落差,摔的不算深,秦放呛咳着站起,司藤示意他:“再看。” 秦放这才发现地洞变大了许多:这里原先是个大房子,有人在房子里造了一个密封的小房子,巧妙的把大房子隐藏了起来——而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把小房子给震塌了,终于让他得窥地洞的全貌。 整个地洞像是农家存储蔬菜的地窖,砖红色的墙面贴满了褪色的黄色长条符纸,上面的朱砂符咒狰狞错乱,时代久远的关系,符咒都已经暗红,四个角有壁挂的油灯,残油板结发黑,已经点起来了,火苗忽大忽小,颇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 秦放看到,地窖的四个角各伸出一根臂粗的铁链,末端都是巨大的铁钩,好像古代用刑时勾穿人琵琶骨的刑具,在地窖正中心的悬空位置勾起一个桌台大的藤根,藤根的下半部分焦黑,正下方是个烧过的火堆,灰烬足有半米来厚。 这是当时用铁钩吊起来烧过吗? 如果当时钩子上吊着的不是个藤根而是个人呢? 秦放禁不住毛骨悚然,司藤走到墙边,拈起了一张符纸细看,说了句:“武当。” 又看另一张:“崆峒洞。” 她神色这么平静,看到后来居然笑起来:“黄家门的狐降,对付阿狗阿猫这种畜生的玩意儿,也用来对付我,不可笑吗?” 说着仰天大笑,油灯的火焰随着她的笑声呼啦一下窜至四壁,符纸瞬间焦卷,荜拨声中陆续掉落,乍一看像是无数烧焦跌落的虫子。 火势太大,烟气熏得秦放的眼睛都睁不开,依稀看到司藤在藤根前缓缓跪下,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无数的藤条从四面八方开始,缓缓回收。 天蒙蒙亮,秦放一桶水泼醒了王乾坤,颜福瑞是一夜无眠,瓦房挂着泪痕打瞌睡,秦放原本要叫他,想想还是算了。 王乾坤愣愣的,盯着面前的司藤足有四五秒,然后猛闭眼,嘴里默念:“幻觉!幻觉!” 颜福瑞叹气:“王道长,真是妖怪。 我说了你不信,你要早信我……” 言下之意,你要早信了我,发动武当山的道门力量,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 王乾坤还在给自己催眠:“幻觉,都是幻觉,这世上没有妖怪,都是骗术!骗术!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科学解释!” 司藤往前俯身,气息轻轻拂在王乾坤脸上:“小道士!” 王乾坤吓的浑身一激灵,睁大眼睛怒吼:“妖怪!不要过来!” 颜福瑞又叹气:“王道长,你这人怎么说话前后不统一呢,你不是说不是妖怪吗?” 秦放想笑,觉得这俩道士都有点缺根筋的喜感。 司藤不动,眼波真好像一潭水,越看越是深不见底,王乾坤紧张的要命,一方面坚信这世上的确没妖怪,另一方面,真是越看她越像妖怪,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司藤突然问他:“好看吗?” 不得了!王乾坤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美艳妖怪色诱正派道士的传说,这该死的妖精,一直盯着他看,是想色诱他吗? 简直痴心妄想!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自己喜欢的女明星范冰冰的名字。 司藤伸出手,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藕节一样的白皙手臂来,吩咐他:“你看。” 王乾坤大怒:“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是看了,以那么挑剔的目光看了很久,还是不得不承认真的好看,他不是赏美文人,写不出什么“纤纤手,拂面垂丝柳,指若削葱根”之类的句子,就是单纯的有点痛心疾首:妖怪确实是可恨,世人容易耽于皮相,有几个能抵得住诱惑啊…… 正这么想着,目光所及,突然脸色骤变。 司藤的手,从手腕至指尖,几乎是刹那之间全部藤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灰褐板结的颜色,五根纤长手指变成了五根藤条。 更可怖的是,她的手停在那里不动,但手指的藤条是不断生长的,每生出新的一段,颜色和藤质都比先前的更嫩更细些,这些藤条扭曲着拂动,很快就长到了王乾坤的脸边,像是故意耍弄他,轻柔的只在脸边拂动,摆出的却是一副撕碎他的架势。 王乾坤吓坏了,脖子拼命后仰,声音都变了调了:“你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司藤哈哈大笑,手腕那么轻轻一抖,又恢复了人手的模样,但是长出的藤条却突然断开,狠狠扒住王乾坤的脸,像是瞬间有了生命长了眼睛,逢孔必钻,扭动着末梢从他的鼻孔、嘴巴、耳朵里硬挤了进去。 司藤这一招,秦放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颜福瑞彻底傻了,王乾坤骇极,尖叫着拼命挣扎,原本缚捆的藤条应声而落,他原地拼命骇跳,似乎这样能把钻进身体里的那些也一并抖落似的。 “小道长,你不要紧张,我们聊一聊。” 不紧张? 还让他不紧张? 王乾坤气的指向司藤的手都抖了:“你在我身上放虫子,五条!五条虫子!” “怎么会放五条虫子? 小道长,我们妖怪做事,不会这么没品。” 她语气这么平静,个中亲和显而易见,王乾坤凭空生出一线希望来:“不是五条虫子?” “小道长不是喜欢讲科学吗,我原身白藤,放进去的是五根藤条。 你有没有剖开藤条仔细看过? 再短的藤条,都是无数根木纤维组成的,如果一根木纤维就是一条虫子,我放进去的就是千军万马,五条? 小道长,你太小看我了。” 王乾坤哆嗦着,他盯着司藤看,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告饶似的转向颜福瑞:“颜道长,我没得罪过你啊,你不要捉弄人了行吗? 这是魔术吧? 是那种魔术吧?” 秦放起初看王乾坤他们乱了阵脚,只是觉得好笑,现在见他说话时声音都发抖,知道他是真害怕,心里忽然怪不是滋味的,脱口叫了声:“司藤!” 司藤没理他,只是看着王乾坤微笑:“丘山说我善绞,小道长,绞是藤的本性,说到这绞,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外绞,比如好好一个人,我能把他绞成一根棍子……” 说到这,她看颜福瑞,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上的藤索开始紧绷,一根根地往肉里陷,很快呼吸急促,脖子和脸红的如同涨血,舌头都险些往外暴突了。 王乾坤头皮发麻:“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种,是从内绞。 小道长,你们人说文用词总喜欢夸大,什么心如刀绞百爪挠心,谁真的被爪子挠过心啊。 不过,我给你这个机会感受一下。” 她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微微一碰,王乾坤惨呼一声,捂着心口扑倒在地,嘶吼着到处乱滚乱撞,额头上青筋暴起,片刻之间,身下的位置全是汗渍水迹。 瓦房被吵醒了,秦放眼疾手快,在他的眼睛将睁未睁时,扳住脑袋硬把他的脸转了个向。 王乾坤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下巴上的肉一不受控,隔几秒就突然痉挛一下,口水止不住,顺着嘴角往下滴,裆下湿了一大块,听说人被电击的时候会失禁,司藤这一下挠心,其功量不知道比电击强了多少倍,估计是完胜古往今来所有的酷刑。 秦放的心理极其复杂,这两天和司藤相处不错,让他有种盲目乐观,觉得司藤勉强也能算个好人——现在终于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错觉。 可一转念,居然又有些感激她,没有在他身上施这种非常手段。 司藤的面色依然很平静,还是王乾坤起初会错意的那种亲和:“既然打过招呼了,现在,我问你答。 小道长。 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你知道几个?” 王乾坤愣愣如听天书。 司藤皱了皱眉头:“怎么,还要再打个招呼?” 打招呼? 她把百爪挠心称作“打招呼”? 王乾坤全身都抖了,他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想想,我想想……” “四道门,中国……四大道教名山,如果是这四座山上的道门,那就是……四川青城、湖北武当、江西龙虎、安徽齐云……” “七道洞和九道街呢?” 王乾坤继续哆嗦:“七道洞……这个七道洞……” 他偷眼看司藤,见到她面色越来越冷,自己心底也随之越来越凉,脑中的那根弦越来越绷不住,突然就崩溃了:“我真不懂啊,我不知道什么道洞啊,我只知道花果山有水帘洞啊,什么大街啊,北京有王府井上海有南京路都是大街啊,逛街的大街啊……” 司藤沉吟了一下:“哦,那看来是真不知道。” 顿了顿,她吩咐王乾坤。 “这样吧,天一亮你就出发回武当。 脚程要快,藤杀12个时辰……也就是你们说的24小时发作一次,争分夺秒的话,人会少受点罪。 这位颜道长可以随行一路照顾你,至于孩子……就留在这,以防你们不老实。” 颜福瑞哆嗦了一下,他懂,这叫人质。 “藤杀十天之后不治,回去求你师父,让他尽快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你性命,如果你们道门的人没能耐,不妨来磕头求我,迟了的话……小道长,你就得去地下服侍你们的李正元老道长啦。” 她笑声不绝,忽然又想到什么,蓦地止住。 “对了,告诉他们,我叫……司藤。” 第⑤章—2 第⑤章—2 秦放牵着抽抽泣泣的瓦房,送颜福瑞和王乾坤下山。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估计是世界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至今缓不过神,颜福瑞倒还好,叹着气拉着瓦房叮嘱个不停,还找机会去跟秦放搭话:“小伙子,你看起来人不错啊,怎么跟着个妖怪呢? 被逼的吧?” 这让他怎么说? 秦放只能苦笑,这下坐实了颜福瑞的猜测,瞬间就觉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换手机号码:“保持联系吧,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说不定武当山有高人,咱们里应外合,就把这个妖怪给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顾好瓦房,还把瓦房推到秦放前头,摁着他脑袋往下行礼:“叫秦叔叔好。” 那架势,恨不得让秦放把瓦房收作干儿子——如此一来,那个司藤要是欺负瓦房,秦放总能站出来说两句话的。 瓦房哽咽着哭的叫人心酸,秦放掏出手绢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泪,给颜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送完颜福瑞,回到那个所谓的天皇阁时,司藤居然不在,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探看地洞。 果然,那个藤根已经不见了。 司藤临近中午才回来,她既然不说,秦放也就知趣地没有去问。 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秦放在青城山附近租了幢旧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 檐角挂了风铃,院子里有个葫芦状的水池子,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杆间三两橙红锦鲤,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司藤闲闲住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秦放去市里的书店跑一趟,买齐金庸的十五部武侠作品。 秦放是很喜欢看金庸武侠,没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爱好,多少有点兴奋,问她:“你那时候是追文吧,我听说金庸的作品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的,你没想到都完结了吧?” 司藤笑笑,没说话。 到了书店,翻看金庸简介,才知道自己是乌龙了,金庸生于1924年,1955年才开始写首部武侠《书剑恩仇录》,这么倒推的话,司藤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把书交给司藤的时候,秦放忍不住问了她,司藤的回答是:“那时候看还珠楼主,听说金庸接了武侠的班,看看后辈的书写的怎么样。” 还珠楼主? 秦放只听过还珠格格。 司藤书拿起来,基本就不挪窝儿了,吃饭睡觉于她都不是必须,她大多时间都坐在廊下的扶椅上,安静专注,翻完一页,又是一页,有时出神,有时又忽然叹气,书往边上的石桌上一卡,沉思很久才又续读。 秦放带着瓦房在院子另一角,教他看小人书,偶尔也给他讲个故事。 时不时的,也会忍不住抬头去看司藤:一个肯斯文读书的妖怪,总坏不到哪里去吧? 转念一想,老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个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对付。 这一晚,秦放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着手处湿漉漉的,指缝间黏黏腻腻的水草,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宛,发缕一直往下滴水珠子,问他:“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声音又是凄恻又是哀怨,秦放一惊而醒,后背叫冷汗浸的冰凉,倒抽气间再也睡不着了,这才发觉淅淅沥沥雨打檐瓦,滴滴答答的,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没有,秦放披衣开门,门刚打开,一股裹挟着湿气的冷风恰好吹过来,激地他一个哆嗦,檐脚下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脆声瞬时不绝。 司藤还没睡,站在廊下看着风铃出神,石桌上放了本《连城诀》,书页微卷,不像之前那样折页卡放,应该是已经看完了。 明明已经听到秦放的脚步声,司藤却没回头,只是问了句:“你喜欢风铃吗?” 秦放先是摇头,接着意识到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以前挺喜欢,后来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风铃挺邪的,不宜摆放。” 司藤说:“有一首风铃偈,说是,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还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个妖怪,在人世讨活路,多艰难。” 司藤笑起来,“求道,求佛,求人度。 临死才悟了般若。” 她问秦放:“你也死过一次,死时都听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声音,鸟叫的声音,安静的时候,还能听到高处山路上车子的声音。” “那你没有真的死过。” 秦放奇怪:“那还不叫死?” 那当然不叫死,他是将死未死,阴阳边缘,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真正死去,长眠七十七年。 死去时,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睁睁看玉瓶倒倾却无能为力:她记得那时,轰一声从高处坠下,软绵绵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大滩血泊中,残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个瘫软在地浑身哆嗦的男人,那人穿破旧打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挂一条白色的汗巾,黄包车夫的打扮,上下牙关一直打架,噶哒,噶哒哒,磕头又如捣蒜,咚咚,咚咚咚。 后来,那个人从角落堆着的布堆里抽出好大一块,那么扬空一挥,巨大的黑暗兜头罩过来,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 被裹住、拖拽、抬抱、放进逼仄狭小的黄包车,然后车子动起来了,老旧的上锈车轴有节律地吱呀吱呀响,间或能听到那个黄包车夫呼哧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听到了铃声。 铃音送残命,据说,铃声是唯一能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她是在阳世的路上越走越远,渐渐进了阴间的隧道了吧,那时候的铃声,就像今晚一样,叮咚叮咚叮叮咚,为她说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王乾坤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包括胸透,期间被叽叽喳喳青春无敌的小护士们围观数次,有几个还大着胆子过来问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吗? 道士不应该烧个符纸,念个咒,喊一声急急如律令,病就好了吗?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这个社会对道门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来,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气管是支气管,医生的脸色不大好看,那意思是:这么健康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别来浪费我们医疗资源啊。 王乾坤举着片子向颜福瑞传达这个好消息,颜福瑞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道长,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行不行,你惹着妖怪了,你倒是赶紧跟你师父讲啊。” 武当脚下,远离青城,王乾坤又恢复了他的科学世界观,他回答颜福瑞说,经过审慎的思考,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不是妖怪。 他的结论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说,他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藤条,物质既然实际存在,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检测到,既然没检测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他当时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来的。 颜福瑞不同意,问说,那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很肯定:是催眠。 当时我其实站在地上,但是我以为我在天上荡了半宿。 颜福瑞又问: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为你看见我被绑到天上,其实我当时站在地上,这是一种视觉混淆。 颜福瑞叹了口气,他觉得王道长是书读的太多了,看来书读的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个24小时就要到了。 两个小时后,颜福瑞拖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现在武当山白云观门口,王乾坤的道友们把他抬了进去,又有人把颜福瑞领进道观,去见王乾坤的师父,也就是老观主。 老观主道号苍鸿,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很有些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范儿,颜福瑞见到他的时候,苍鸿观主正在练字,字如青松,力透纸背,书曰:上善若水,柔弱不争。 引领的小道士示意颜福瑞噤声,等老观主落完款再进入正题不迟,颜福瑞等不及,瞅着老观主的手去摸印章时大叫:“老观主,我跟你说,有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十万火急的,老观主你得管管啊!” 引领的小道士羞的满脸通红:颜福瑞说有急事要见观主,还以为是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这里说什么妖怪,你以为拍电视么? 他上前揪住颜福瑞的衣领就想往外拖。 忽然咣啷一声,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正停在脚边,红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个字金钩铁划:苍鸿印鉴。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赶还是不该赶,停了一会,见苍鸿僵立着没动静,心里有点忐忑,怯怯叫了句:“师祖?” 苍鸿不受控地开始咳嗽,小道士赶紧过去给他捶背,苍鸿咳的喉头都有腥甜味了,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百结的手。 当年他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还小,八岁还是九岁? 遵从师父李正元道长的命令,紧紧抱着百子千孙红绣袄里头的婴孩,那个床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却一直被围床一匝的镇魔符火烧的惨叫,李正元、丘山,还有黄家门的黄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几乎是每一次断喝之时,那个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咒的声音终于歇息下来,符火的焰头也渐渐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居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她撑着手臂往外爬,过符火的时候,皮肉被火头烧的兹兹作响,发出焦臭的难闻味道,但她没有躲闪,一直爬到了苍鸿脚边,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亮,紧紧盯住苍鸿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扯。 苍鸿吓的往后缩,他跟那个女人对扯,那时他的手白胖粗短,浑然不是现在垂皮老肉的模样,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说:“给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红袄掀开,露出婴孩憋的青紫的脸,他抱的太紧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给闷死了。 那个女人嗬嗬的笑,她没有哭,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也似的声音,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忽然癫狂一样笑起来。 她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记着,我司藤这一生,从无败绩,誓出如山,我一定会回来的。” 苍鸿还小,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惊梦日日啼哭,女人刻毒的脸如镌刻一般在脑子里拂之不去,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专门给他做了法,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已经死啦,你丘山伯伯和黄姨把她烧的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转星移,无灾无病到暮年光景。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 第⑥章—2 第⑥章—2 吹糖,箍桶匠,茅山号子,制线香,多少街头寻常见的老行当现下都已经难觅踪迹,当年如雷贯耳的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连人都凑不齐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四大道门有名山道庙支撑,尚有蓬勃气象,崆峒、紫阳、云霄、麻姑、桃源、白鹤、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应,原本紫阳洞的后人也周周折折打听到了,电话拨过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着嗓子问:“找我老头吗? 去广州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门,都是些闲云野鹤的道长真人带两三徒弟近仆在山清水秀远离人境之处结庐,后来历经战乱、运动、改革、开发,后人或弃衣钵或返红尘,继续持道者少之又少,听到电话里问什么道洞,那人老婆气不打一处来:“道道道!摆弄那玩意儿能吃饭睡觉? 我老头说了,那都封建迷信!” 道街就更难找了,九道街全称九道街巷,取东南西北坊间市肆的九户人家,对外多用市井行当作幌子,谁也不知道他们关上门就能点水画朱符。 吃五谷杂粮听家长里短,从来市居难守道,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多出路多诱惑也多,年轻一辈鲜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联系上了两家,一家在天津王顶堤红旗路,出租车司机,据说祖业还没撂下,听说道门齐聚,收拾了行李就赶来了,还有一家在南京东箭道近总统府,人在高校当老师,专业据说和祖业极相近,难得的传统和现代接轨,实践和理论挂钩。 九家都聚齐,已经是六天后的事了,可怜王乾坤一天一折腾,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奄奄一息都快没进的气了,仅有的力气攒着,只为每天问颜福瑞一句话。 “那些人到了没有?” 颜福瑞不忍心打击他,不过他真心觉得,来的那些人,没一个是真神,尤其是跟班过来的小道士们,一个个兴奋地跟出国旅游似的,聚在一起红光满面的讨论: ——“听说出了个妖怪?” ——“是真妖怪吗? 长几个鼻子几个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来,发网上去。” 那头是卧薪尝胆枕戈待旦要复仇的妖怪,这头是松弛懒散马放南山几十年的道门,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七天。 众人于苍鸿观主的房间里济济一堂,家具靠边,摆了桌子椅子,俨然会议室模样,颜福瑞扶着王乾坤过来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场,果然科技时代,正前方居然还摆了个笔记本接投影仪。 议程第一项是自我介绍,青城山张少华真人,龙虎山马丘阳道长,齐云山刘鹤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顶,麻姑洞沈银灯,桃源洞潘祈年,还有天津的出租车师父丁大成,南京的师大教授白金。 颜福瑞记不住脸,一圈下来,只对麻姑洞的沈银灯和师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银灯是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边上,年轻漂亮,媚眼如丝,居然是个女居士,不去当妖精可惜了。 至于白金,人家是师大教授,文化人,颜福瑞那是打心底里肃然起敬。 自我介绍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话里话外,颜福瑞咂摸出点意思,这些人说的是:长久以来,就没有谁听过见过真的妖怪——妖怪就跟“不听话会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纯吓小孩儿,不听话的人常有,谁见着真被狼叼走了? 会议议程第二项是展示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呈倍数放大被打到白墙上,人也被请上台,王乾坤的道兄慷慨陈词,那意思是大家务必正视,妖怪的法术惊人,X光显示这是一个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实际上,藤杀三日后就要攻心,可怜的王道士已经危在旦夕了! 众人一阵唏嘘,然后龙虎山的马丘阳道长发言,马道长四十多岁,白白胖胖,一张脸被脂肪撑的饱满圆润,一丝皱纹都没有,他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假设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么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干什么? 都几十年了,当年镇杀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她突然向武当发难,居心何在? 众人交头接耳,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议论声中,那个叫白金的师大教授站起来,说:“我准备了一些资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妖怪的看法。” 居然还做了PPT,第一页打出来,硕大的一个“妖”字,白金问,谁能给我讲讲什么是妖? 他说,我跟大家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鬼,但是这里我要把妖和鬼拿出来做一个比较,我们一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鬼没有实体,是一种灵魂的精神存在,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过对妖的描述或者记载:从来没有人死了会变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种物体转变而来的。 比如狐妖,本体是狐狸,《倩女幽魂》里的树姥姥,那是树妖,还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贞,那是蛇妖,或是动物变来的,或是植物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的很清楚,妖是来源于异于人的另一种存在。 那么,我一直在想,摒除落后的那种对妖的迷信认知,有没有一种科学的解释,来合理说明妖的存在呢。 听到“科学”两个字,王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PPT转到第二页,硕大的一个英文单词,“Evolution”。 颜福瑞不认识,但下意识知道是英语,偷偷捣了捣王乾坤,问他:“什么意思啊?” 王乾坤的英语词汇有限,还没复杂到这个水准,又不能在颜福瑞面前掉份儿,只能瞪他:“你肃静!” 白金解释:“这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进化,我认为,妖是物体的一种进化。” “举个简单的例子,人类当中有一些比一般人拥有更强的意念控制能力,常人说是会气功或者特异功能,我认为,这样的人就属于人类中的先期进化者。 同理,动植物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进化,动物本来就跟人接近,有喜怒哀乐,会表达欲求,甚至有同类沟通的语言。 科学家对植物的叶片也进行过通电研究,证明了植物同样具有情绪。 古人讲,万物有灵,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极少数的例子,这种’灵’量变产生质变,促成了动植物的忽然进化,而进化的标志是,他们可以适应更为先进的人类社会,拥有人的形体和思想,并且同时本身的特性被进一步放大。” “譬如司藤,丘山道长留下的册子里说,司藤擅‘绞杀’,要知道,绞本来就是藤的本性,另外,藤属木,助火,善抽长,如果她可以利用这些害人,那都是她本身的特性被放大的结果,但是这个放大有一个限度,怎么样都不可能翻江倒海,所以古代典籍里,也有很多妖怪被道士甚至是百姓给收伏的例子,比如白素贞,修炼了上千年的蛇精,端午节的雄黄酒还是让她现了形。” “所以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不用把司藤想的太可怕,就算她真的是妖怪,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席话讲完,屋子里的人都不吭声,静默中,颜福瑞怔怔问了句:“那可怕在哪呢?” 边上的沈银灯侧过脸来嫣然一笑:“可怕在她那颗心啊。” 秦放觉得司藤这个人挺捉摸不透的,在囊谦时一副为了报仇分秒必争的姿态,到了青城,居然如此沉得住性子,避居小院日日读书。 眼见十日之期越来越近,秦放是真的为王乾坤担心,可每次去跟司藤谈这个话题,她都冷淡地不予任何回应。 另一头,瓦房追问地越来越紧:“秦放叔叔,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放只好拿诸如“你乖乖的听话,你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之类的话敷衍他。 瓦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一定跟司藤有关,心里头难免记恨,这一日,不晓得他瞅了个什么空子,在司藤的茶水里加了两大勺盐进去,司藤杯盖一掀就闻出了味儿,知道秦放不会这么幼稚,于是和颜悦色示意瓦房过来一下。 瓦房心花怒放的,小孩儿头脑简单,也不去考虑什么后果,就想看她狠呛一口解气,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马脚了,还分外礼貌地催她:“阿姨你喝茶啊。” 司藤先还对他笑,笑到后来脸色一变,一手摁住了瓦房下颚拖过来,端起茶壶就往他嘴里灌,秦放听到响动赶出来的时候,瓦房正挣扎着四下踢腾,但就是怎么都挣脱不了司藤的手,水已经灌不进去了,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连鼻子里都呛出来了。 再让她这么灌下去估计就活生生呛死了,秦放赶紧过去把瓦房给救了下来,搞清来龙去脉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打发走哭哭啼啼的瓦房之后,忍不住说了句:“小孩子不懂事,何苦跟他计较。” “人人都不跟他计较,他不是永远都不懂事?” 秦放居然被她一句话呛的没词了,想要说些什么,司藤忽然问他:“第几天了?” “第……九天。” 居然已经第九天了,司藤沉吟半晌:“那是快了,这清闲的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 又吩咐秦放:“你记得嘴巴把的牢一点,我妖力损毁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妖力不是恢复了一些吗?” 司藤没有立刻明白,秦放提醒她之前用藤条捆缚王乾坤他们,还有施放藤杀的事。 “那不算妖力,只不过因为我原身是藤,原身藤根又在左近,凭借和藤根之间的感应偶一为之罢了。” 秦放顿感不妙:“那你现在,能使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秦放差点就气乐了,他盯着司藤看:“司藤,你这没什么妖术是几个意思啊?” “一个意思,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这个妖怪,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放压住火气一字一顿:“你妖术根本也没恢复,还公然招惹什么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我就算每个门派出一个人吧,四加七加九也二十来号人了。 你没什么妖术,还不让我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很本事的样子,你这是诈骗啊还是空手套白狼啊,司藤,你就真不觉得这样太凶险了吗?” 司藤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居然笑起来了。 她说:“觉得啊,可是自古以来,这富贵不都要险中求吗?” 第⑦章—2 第⑦章—2 第十天早上,天气晴,温度4—7度,南风微风。 秦放早上起来,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细杆的三枚香头袅袅飘烟,她拇指顶香尾,两手中指食指夹香杆,举香齐眉,拜东西南北四方,冥冥中太多神圣,佛家三宝、关老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龛神座? 有哪尊神又会保佑一个妖精? 秦放悄悄退回房去,拨了颜福瑞的电话。 这些天两人都有联络,很默契的只谈瓦房吃饭睡觉,秦放不提司藤,颜福瑞也不说道门,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颜福瑞的声音凄苦哀怨:“这都是命啊,可怜王道长,年轻轻轻的,谁知道就要死在一个妖怪手里了。” “那些名山来的道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没有人会收妖?” “没有。” 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会武功的倒有几个,有一个说是会一阳指,说他们门派祖上跟王重阳吃过饭的。” 放下电话,颜福瑞喜滋滋问王乾坤:“怎么样? 我装的还挺像吧?” 王乾坤身体还虚着,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虽然那小兄弟看着面善,但到底是跟着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以防万一。” 颜福瑞猛点头,顿了顿畅想无限:“咱们道门藏龙卧虎,哪里就能让一个妖怪给制住!你说接下来,观主会不会把司藤给收了,听说妖怪临死前都会现原形,她应该会变成藤吧?” 扭转颓势的好消息是昨儿晚上来的。 辗转曲折,他们联系上了九道街居首的黄家门,这黄家原籍徽州,祖祖辈辈出摊,卖梅干菜饼豆腐花。 老话说乱世出妖孽,盖因乱世邪气升,清气降,鬼出洞,妖离巢。 相应的,道士也是盛世开法场乱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乱,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才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头搁一盏油灯,摇着摇铃叮铃叮铃一路出街,有好事者偷偷尾随过,但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 传言里说,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常会出现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饼,梅干菜、猪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擀,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层香油,一下烤筒香气四溢,过不了多久,草丛里悉率悉率,忽然就出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中山装或是长马褂,干干净净,还挟一本书,有时是个大姑娘,学生装戴发箍挎包,又有时是个碎花衣裳的小媳妇,挎着小包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为不露马脚,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丝、紫菜、虾皮,淋麻酱香油,就着梅干菜饼,吃的舒心舒肺,黄婆婆坐在边上陪他们唠嗑,唠着唠着,会突然一声暴喝:“妖孽,还不现形!” 而那对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会刹那间腹痛如绞面目狰狞,碗碟一推倒地翻滚,挣扎之间就现了形,有时是个野兔,有时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八门,统统败在黄家的法术之下,道友窥不了天机,众说纷纭,还有人传的煞有介事:你当黄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饼么,非也非也,那张饼就是个阴阳八卦,分双鱼,抹油的手势就是个降妖符呢。 黄家在江浙徽州一带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镇妖,特意去拜会了黄家,请得当时的家主黄玉助阵,后来黄玉随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成都老街安生,道门中人都以为黄家还在旧居,现在才知道,原来两千年初,黄家后人就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州定居了。 黄家这套技法是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所幸黄玉的女儿还在,受衣钵后改回母姓,叫黄翠兰,年近八十,瘫痪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脑子倒还清醒,和苍鸿观主通了话,说的相当确切:“藤杀是可以解的!” 一时间,大家简直是欢欣雀跃了。 黄翠兰说,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藤条的衰败折落,一定是断在藤身附近,以其烂腐之后入泥护根,也就是说,藤有回根的天性,想救王乾坤,就得善加利用这一点。 所以想解藤杀,要准备四面内外都被土封住的屋子,造成是在“地下”的假象,屋子中央朱砂画出八卦,王乾坤居中,各派外围围坐,身边放一香炉,里头盛着道观香槽中长年累月积下的香灰,再插一根淋了火油的藤条。 接下来,就要请各派各凭技法,以符咒恫吓催动,藤丝离开王乾坤的身体之后,误以为是在“地下”,必然会就近先附藤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点火,烧朱砂符纸引燃藤条——只要烧尽,王乾坤道士自会安然无恙。 突然之间,齐聚武当变成了“华山论剑”,黄翠兰不是说了要“各凭技法”吗? 苍鸿命令观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间挑土折藤的时候,诸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要说这些个符咒,确实是背熟画熟做熟的,平时施展,那就是个热闹的仪式,如今动真格的,自家法术灵不灵,压不压得过别家,就要在此地显真章了。 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灵,也是武当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一两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瞧个新鲜,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他理论是一堆堆,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道长的弟子,就是因为没正式入过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武当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心中好生惆怅。 月上中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说话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自己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转脸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脸面前晃了晃:“白教授? 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既然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没怎么听懂白金的问题,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不治,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道门没本事,就让你们去青城给她磕头,她或许会心软的。” 白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大叫说胆敢挑衅道门,必让她有来无回,说这话时,一颗光溜溜的秃头愈发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呢? 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说话值得翻来覆去的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 但是她用第二句的“磕头求救”成功激起了众人的怒气,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门的荣誉而忽略去想第一句背后可能别有深意?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他紧张地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城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中人一网打尽呢? 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站起身,问颜福瑞:“武当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愣愣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啊,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地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武当山会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正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怪……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它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真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中,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谚语,To be,or not to 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生死关头,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睛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话音刚落,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就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中涌出,怕光似的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附将过去,地上拖下无数极细的黑色涎液。 混乱中,大家还是看的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道门显真章,果然有滥竽充数的银样镴枪头吗? 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的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 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中,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的假相,屋内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开门哪!” 白金教授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第⑧章—2 第⑧章—2 晚上十点多,颜福瑞来电,秦放刚揿下接听,那头就是兜头盖脸怒声斥骂:“你们这样下九流,要脸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 秦放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手机听筒里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稳重的声音:“颜道长,你冷静一点,让我跟他说。” 秦放有点莫名,那头背景音很乱,像是炸开了锅,有人拼命咳嗽有人惊声尖叫也有人跳脚大骂,那个男人语气倒是镇定,问:“司藤小姐在吗,可不可以跟她讲两句话?” “王道长没事吧?” “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秦放一颗心刚要放下,那头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谈个球!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这不像是平安无事的节奏,难道还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了? 秦放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末了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一二十条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间了。” 秦放把手机递给司藤的时候,说了句:“司藤,得饶人处且饶人。” 司藤像是没听见,也不接手机,只是示意他开扩音,那头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试探似的问了句:“司藤小姐吗?”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乌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说话也愈加客气:“上三代还住乌衣巷,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认识我……祖父?” “听说过,当年道门中称他玉面书生,据说喜欢穿白,白的长衫马褂,中山装,有时也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摇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写了两句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金一时怔住,顿了顿低声说了句:“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还没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诗作画,三两墨笔勾出百姓人家,有人说,扇子初制成时,上头的画面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记得的。 白家没有人继祖业,虽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谜神秘文化,但那到底是科学解析,跟妖气迷离的世界半点不搭,小时候,见过搁在家里大橱顶上祖父留下来的那只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头有些手抄本、穿的发黄的中山装、怀表、钢笔,还有那柄扇子。 其它的他都不感兴趣,适逢天热,扇子倒还有些用处,偷偷拿了出来扇凉,夏天蚊子多,扇凉时啪一声手起扇落,展了扇面来看,燕子边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来读《红楼梦》,晴雯撕扇,有样学样,也把祖父那扇子撕了个大豁口,母亲气的拿扫帚狠狠抽他,说:“好歹也是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惋惜归惋惜,一柄破扇子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最终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旧家具一起卖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来是那样一柄扇子,现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白先生,跟这种不要脸的妖怪,废话什么!” 司藤听到了,也不恼:“白先生,你开扩音,我跟诸位道长打声招呼。” 白金只觉得她言语清晰说话斯文,温温和和提个要求也让人不好回绝,没顾上细想,伸手就揿了外放。 先前众人气归气,怒火终归是找不到承载,手机一外放,突然间所有的发泄都有了出口,每个人都几乎是目眦欲裂了,恰好藤毒在这一时刻又是一波发作,皮肤到肺腑都像是热油煎过,丁大成是北方汉子,脾气尤为火爆,操起铜算盘就向白金刚刚放下的手机砸过来,白金心说完了,这手机铁定报废了,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惨呼一声,捂住心口在地上疼的滚来滚去,颜福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迟钝,怒气冲冲说了句:“我手机!打坏了你赔!” 司藤笑声不绝,顿了顿柔声说了句:“各位道长暂且息怒,这藤毒固然有个发作的大限,但是平时若想不受折磨,就记住不要乱发脾气,要心平气和,多想想开心的事,也可以听听戏曲,读书写字,闭目养神,如果像刚刚那位道长那样动不动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戏,疼的可是各位道长。” 众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话不假,大家中毒以来都愤怒叫骂喊打喊杀,个个痛的死去活来,其中以丁大成脾气最爆,痛的又最狠,难道真如这妖怪所说,要平心静气? 不管是真是假,马上拿来试试,于是每个人都赶紧捡生活中最舒心的事来想,又不断提醒自己切莫动气,一试之下果然奏效,胸中那口气渐渐顺了,丁大成倒地的时候,皮肤上狰狞交错布满藤状青筋,这时也慢慢消下去了。 这头原本闹哄哄像个磨刀霍霍的菜市场,这时分,居然安静地像是午夜空无一人的禅堂。 司藤说:“这就好了,耳根清净。 大家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聊点事情不是很好吗,泼妇一样撕扯叫骂,或者打个头破血流,总是不体面的。” 明明始作俑者,居然说的跟好心劝架的和事佬一样,这得多厚脸皮才能做到? 一干人想气又不敢气,只能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到。 事发时,只有白金和颜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颜福瑞多少有些愣头青,和司藤的谈判沟通,全落在白金身上,他尽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话:“说起来,还要谢谢司藤小姐手下留情。 当时屋子内外都封住,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现在一屋子都是死人了。 能杀而不杀,司藤小姐是有要求的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头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见众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把在场的门派介绍了一下,司藤礼数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听到麻姑洞时,略一沉吟,问了句:“当年麻姑洞的沈翠翘仙姑,仙寿几何啊?” 这话问的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银灯冷冷回了句:“我太师父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声:“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银灯气血上涌,想说什么,恨恨攥着衣角忍住了,一边的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心头跳的一突:这司藤跟麻姑洞应该是有过不快,那自己呢? 自己还跟司藤打过照面,她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是因为当时自己太小她不记得了,还是故意隐而不发? 一圈介绍完,众人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尽头,生死未卜的,谁有那个闲情跟她寒暄客气? 马丘阳道长最先忍不住,问她:“又是下毒又是阴谋诡计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着秦放笑,说:“他问我什么意思呢,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你是要请人吃饭。” 司藤说:“对,就是要请人吃饭。” 她凑近手机话筒,字斟句酌说的认真:“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声名赫赫如雷贯耳,修道慕道之人,无不以一仰真容为荣,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踪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难见一二,更别提我这样的妖怪了,所以若不使一些手段,哪里能请得到各位道长过来吃饭呢?” 信你才是见了鬼了,马丘阳冷冷来了句:“断头饭么?” “道长过虑了,一来我对道长的头不感兴趣,二来各位都是道门精英,我真对各位不敬,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一届小妖,斤两轻薄,这种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原来你也知道忌讳,马丘阳心中有几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确认:“司藤小姐真是要请吃饭吗?” “真请吃饭。” 挂掉电话,秦放问的也是同一句:“真请吃饭?” “真请吃饭。” 秦放无语,顿了顿说:“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这么说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个两三分也行吧,把别人蒙在鼓里很好玩? 显得你智商高?” 为王乾坤担了一晚上的心,她却唱了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窝火的。 司藤抬头看秦放:“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请吃饭。 作为助手,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应该定时间、地点、选饭店、定包间,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时候到、去哪吃饭,必要时还要安排接送。 我吩咐的那么明白,你居然还要问,换了别人,这么蠢的助手,老早赶出去了。” 就你聪明!你一家都聪明!秦放真是气的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较真没什么好结果,忍了忍转身准备回房,她又补充了一句。 “饭店要选的有档次一点,别让那些道士们说我太小气了。” 第⑨章—2 第⑨章—2 换了是你,会相信一个妖怪大费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心,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还是白金的话有道理,她要是想杀,早就杀了,“能杀而不杀”,必有所求,这宴席大有文章,可到底怎么起承转合,还得去看了才知道。 时间也不早了,苍鸿观主着人安排休息,又再三吩咐此事“机密”,决不能外传,弟子辈陆续散去,只留了各派掌舵并颜福瑞几个,来自青城山的张少华真人六十余岁,清瘦矍铄,下颌一缕长髯,很有旧派道士风范,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倒是很找得着要点,他提议给黄翠兰老太太打个电话,藤杀的解法是她提供的,想必对司藤有所了解,或许从她那里能得到多一些的消息。 夜静更深扰人清梦,黄家人很不高兴,但还是让老太太接了电话。 苍鸿观主开了免提,大致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出黄老太太那头也很惊愕:“藤杀可以下毒这件事,我娘从来没提过,可能连她都不知道。” 黄老太太的母亲就是黄玉,当年受邀助丘山道长镇杀司藤,后来入蜀,和丘山过从甚密,应该知道不少内幕消息,但说到这里,黄老太有点顾虑重重,几次欲言又止,叹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怕是对丘山道长的声誉不好。” 关自家师父什么事? 一听到“声誉”二字,颜福瑞立刻紧张起来。 黄老太这么磨唧,柳金顶心中不快,言语间就有些不客气,说,黄婆婆,丘山道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咱们连他横长竖短都不知道,是死人声誉重要还是活人性命紧张? 说话间,又把颜福瑞往前一推:“丘山道长的徒弟就在这儿,他都没什么意见,婆婆有话就直说吧。” 黄老太笑起来,声音苍老沙哑:“你不要骗我老婆子,丘山道长怎么会有徒弟。” 这叫什么话,颜福瑞赶紧申明:“黄婆婆,丘山道长是我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 “是养大的没错,但你一定没有入道门。 要知道,丘山道长……是不能在道门收徒的。”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话不假,即便他与丘山朝夕相处情逾父子,但自始至终,丘山都从未提过要他接衣钵这回事。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黄老太说的那句“声誉有损”在这里有了些不好的映射,丘山道长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道门蒙羞的事,以至于连收徒弘道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果然,黄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让大家都傻了。 她说:“司藤的精变,是丘山一手促成。 也就是说,司藤,其实是丘山养大的。” 又说:“我娘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大家约好了绝口不提。 但是即便是坏事,留给后来人做个借鉴也好,所以娘把这事告诉了我,她说,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总觉得,司藤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也都知道,军阀割据,兵荒马乱,乱世多妖,所以道门逢乱世也会分外兴盛,套句老话,风云际会,高人辈出。 可是自古以来,道门也门第森严,四大名山,继之七道洞,九道街,其它小门小派,都是不入流,想出头谈何容易。 不知道丘山道长祖籍何处,总之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出身,有几分本事,又心高气傲,想出来闯一番名头,屡屡碰壁之后恼羞成怒,也是一念成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邪念。 他想着,如果有只妖怪供他差遣,里应外合,自编自导妖怪作乱又被他降服的戏码,几次三番,降妖除魔,岂不是名声大振,崭露头角指日可待? 受这个念头驱使,1910年前后,丘山去了西南滇地,因为老话说“藤精树怪”,它们寿命长,秉承日月精华,最容易成精变怪,说起来也怪,司藤当时,只是几百年的藤材,还远没有资格精变,也不知道丘山使了什么法子,以门派秘法拔苗助长,促成了司藤精变。 为了避免养虎为患,他在司藤身上下了镇咒,也就是说,司藤只能听他使唤,而不能向他动手。 丘山这么做了,又难脱正统道派心态,他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瞧之不起,又想倚仗妖怪成名,心理极其矛盾,所以对司藤非常不好。 我娘说,司藤十岁之前,一直被关在圈猫养狗的笼子里,有时天冷下雪,丘山会把笼子拎出屋去冻一夜,第二天拎起来,把个冻成冰疙瘩一样的人拖出来,司藤冻僵了,缓过来之后自己会爬到灶膛的灰堆里取暖,丘山是不管的,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也看不顺了,就在灶膛里点了火,把她烧的只剩了骨架……唉,丘山道长当年,对司藤实在是过分的,也亏得她是妖怪,换了肉生的人,怕是老早就折磨死了。 我那时也问过我娘,丘山道长修道之人,为什么对司藤这么狠,我娘说,丘山道长觉得妖怪都该死,对妖怪狠一些就是替天行道,怎么样都不过分的。 司藤十几岁的时候,妖力渐长,她从小被丘山打骂惯了,惟命是从,不会讲一个不字,也许是心理扭曲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配合丘山以不同的妖怪面目出现作乱时,手段就极为狠辣,以至于那时候,她的名气反而比丘山出的早,很多道山上的人都听说了,议论纷纷说:果然乱世,居然接连出了好几个这么厉害的妖怪。 又有一些时候,丘山收伏别的妖怪,司藤躲在暗处伺机配合,你想想看,妖怪一般都不大提防同类,她悍然出手,又是得了丘山指点,还不所向披靡? 妖一除,功劳又都落了丘山,丘山道长终于是得偿所愿出人头地,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当时道门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丘山自己都得意忘形,说养了只妖怪当狗,还真是驯服听话。 丘山败也就败在了这一点,他把司藤当家狗,全然没想到这是头闻见血腥野性未除的狼。 司藤极其聪明,开始时不懂,一次两次,也渐渐知道自己杀的是同类,不过她不动声色,忍字为上,静心守待最佳时机。 这时机提前到来,导火索在一个“情”字。 这一节,丘山没有跟我娘细说,只说司藤偶然间遇到一个来青城避暑的富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喜欢,经常私下会面,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这眉眼言语间藏是藏不住的,丘山很快起了疑心,及至发觉端倪,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前头我也提过,丘山是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的,妖怪与人互生情愫,简直天理不容,丘山找到那富家公子的父母谈起此事,那对老夫妇几乎不曾被吓死,最后,总之是双方通了气,寻了良机,在那富家公子面前,设计逼的司藤现了形。 据说那富家公子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一家人拜谢丘山之后,连夜离开了青城,司藤也被丘山打的险些没了性命,丘山说,当时是起了杀心的,因为声名既成,留着她只怕日后成患,但是司藤当时跪地求饶,泪水涟涟,磕头磕的地上都是血,发誓绝不再犯,丘山一时心软,也就饶过了她。 那时候,青城山有意对丘山抛出橄榄枝,希望招揽丘山入青城,封其为天师,因为丘山当时的赫赫声名,支持者固然不少,但反对者也众,觉得一个出身杂流的道士,不配拿天师名号,当时的道众分作了两派,言辞激烈,严重时,掀桌子拔剑动手都是有的,所以这一邀约迟迟没有付诸实施。 而司藤这件事之后不久,反对的声音忽然就没了,丘山道长终于得偿所愿,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入身青城。 那一天,怕是丘山道长这一生中最风光,也是最耻辱的日子,一日之内,由人生巅峰,跌入万劫不复。 青城山广发英雄帖,邀请道派名流前来观礼,前头的起坛、斋醮、焚香、辉照倒还正常,临到丘山道长拜受道袍之时,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慢!” 说话的是当时龙虎山的掌教,他递了封信给青城掌教,说是看了信就明白,这个丘山道长,不仅没资格领受天师封号,还是个其心可诛的卑鄙小人。 青城掌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顾观礼者议论纷纷,仓促之下宣布中断仪式,只带了丘山并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掌门进屋议事,那封信中指明丘山道长狼子野心,自编自导养妖为祸,实乃道门之奇耻大辱。 丘山道长已知不妙,但还强自镇定,辩白说是空口无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料对方冷笑连连,俄顷让麻姑洞主沈翠翘领了个人进来。 司藤。 丘山在司藤身上下过镇符,所以一直不曾太过提防她,没有想到司藤在青城山大礼之前找到了那些反对丘山受封的掌教,言明只要几位掌教能帮她去除身上的镇符,她就说出一个关于丘山的秘密,足以让此人今生今世都为道门唾弃。 与妖怪交易,几位掌教当时也是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决定先答应她的要求,等她揭露丘山之后再立刻将其收伏,就可除奸除妖两不误。 谁知司藤早有准备,揭露丘山之时,趁着群情激奋放出藤杀,那些藤杀细若游丝肉眼难辨,先是悄悄附着衣裳头发,而后突然由鼻口耳侵体,众人猝不及防,司藤趁机逃跑,当时沈翠翘追了出去,不料被司藤打成重伤。 幸运的是丘山道长知道藤杀的解法,避免了一场道门浩劫,但是接纳他入道门也是再无可能,被道派封杀,等同出头再无无望,丘山道长知道大势已去,他在众掌教之前立下重誓,此妖由他而出,也必然由他亲手断绝,只希望众位掌教留他一些颜面,不要将丑事公诸于众,众位掌教承他救命之恩,都答应绝口不提此事,对外只说人各有志,丘山道长闲云野鹤,不愿受道门束缚,又说丘山道长铁肩担道义,矢志镇杀当时风头最盛的妖怪司藤。 这话出去,自然也传到司藤耳中,第二日在青城后山,望月台山石上,有人发现司藤的石刻留书,云: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战战兢兢留此有用之身,百年后为恩公清坟上草,理墓前香,再拜叩首。 妖不轻诺,誓出如山。 大家都看的明白,这意思是说,你丘山休想杀了我,我怎么样都会活的比你长,来日还要给你上坟呢。 青城掌教派了许多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行字给凿了。 从此之后,再没听说过司藤的消息了,丘山道长也离开青城,一路寻索此妖踪迹,不久以后,听说麻姑洞主沈翠翘伤重不治,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一直到1946年,那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国变、家变,连世界都变了个个儿,大家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有一天,丘山道长忽然登门拜访我的母亲黄玉,说是发现了司藤的踪迹。 第⑩章—2 第⑩章—2 和黄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大家的想法几乎是同时发生了变化,时代不同,没有过去那种妖和人势不两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藤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大家讨论说,司藤也不是那么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状况最能折射其后来的世界观和为人处世,司藤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响太大了,爱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这种人理应成长为反人类反社会的混世魔头,她居然还能条分理析斯文礼貌的跟你说话,简直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啊。 不过与之对应,颜福瑞的处境就尴尬了,人人看他都一脸嫌弃,像是在看丘山的影子,颜福瑞委屈的很,虽然内心里,他也觉得自己师父做的不对,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总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骂骂咧咧吧。 处境同样尴尬的还有沈银灯,解藤杀时她交了白卷,其它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纷纷议论说怪不得现在的麻姑洞中看不中用,原来是太师父死的早,后人压根就没得到真传,不会也不丢人,别不懂装懂嘛。 沈银灯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这个气,当晚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苍鸿观主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是人去屋空,拨手机关机,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苍鸿观主跌足长叹,这不是胡闹吗,沈小姐身上还中着毒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怎么了得! 司藤的鸿门宴定在了青城山附近的一个高档会所,届时在一个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台用餐,凭栏就是临水,对面是寂寂青山,据说到时候还会安排一两个蓝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纸伞坐一两叶扁舟在远处的湖面飘然而过,如果当天下雨,那就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出太阳,就是“水光潋滟晴方好”。 老板娘极力向秦放推荐:“巴适滴很咯,在我们这吃饭,吃的都不是饭,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长们估计都会精神紧张,来点精神享受调剂一下也好。 颜福瑞收到秦放的通知电话,小跑着去到各位道长房里报信,似乎这样积极的跑前跑后,能稍稍弥补一下师父丘山道长的过失,走山间小道抄近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颜道长。” 居然是沈银灯,颜福瑞惊讶极了,问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沉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只问他:“那顿饭,什么时候,定的哪?” 颜福瑞赶紧把消息告诉她,又劝她说苍鸿观主说要包个车一起走,大家伙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 沈银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颜福瑞只好讷讷等着,无意中看到她身上装饰,心说怪不得她名字里有个“银”字,这沈小姐可真喜欢戴银首饰啊。 耳朵上挂的是金钟花掐丝灯笼坠,脖子上一个吉祥银环,吊坠是片银叶子,叶边上颤巍巍悬了个七星瓢虫,腕上是凤凰翎羽的细股串镯,再一想到为王乾坤解藤杀时,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盏老银花枝灯…… “我问你,你之前说,司藤身边有个男人叫秦放,那个人不是妖怪?” “他不是,”颜福瑞摇头,“他就是个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顾咱们瓦房……我之前还猜呢,说不准是被逼的帮这妖怪跑腿。” “司藤信任他?” 颜福瑞皱眉头:“挺信的吧……走哪都带着他。” 沈银灯不信:“司藤可不像是会信任人的妖怪,这个秦放,就没有点特别的地方? 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成她心腹了? 谁信哪?” 特别的地方? 颜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别的地方吗? 心善? 老百姓都心善啊,有钱? 有钱也不算太特别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了句:“长的帅算特别吗?” 沈银灯盯着他看,顿了顿嫣然一笑:“算,当然算。”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道去啊?” 颜福瑞打电话来说,一行十个人,青城张少华,武当苍鸿、王乾坤,龙虎山马丘阳,齐云山刘鹤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顶,天津丁大成,南京白金,还有他自己,都在赶来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银灯,不和他们一道,但估摸着也会定期赴会。 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单给司藤过目,按说道士有在观和在家的区别,并不一定都茹素,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备的全素宴,秦放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尊敬各位道长。 挑不出什么错处,一切又都进展顺利,搁着平时,司藤是不大关心秦放这边的,难得今儿心情挺好,合上菜单时问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 这些天来,他每天晚上都会跟单志刚通一次消息,但一来单志刚不是专业寻人,二来安蔓那边估计确实也隐瞒了挺多,进度就这么一筹莫展下来。 察言观色,司藤也知道没什么进展,很有点不屑地说了句:“找个人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 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秦放气极反笑,突然起了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有点紧张,盯着司藤说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藤眼皮都不抬:“激将法吗? 对我没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点失望,顿了顿转身想走,谁知司藤又把他叫住:“横竖今晚心情好,你给我讲讲。” 秦放没反应过来:“讲什么?”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最好能往前回溯一两天。 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回忆,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转折来的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苏醒,身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区别于司藤,对于安蔓,秦放一直陷进了一个奇怪的思维定势:他觉得事情的发生牵涉到她从前的秘密,跟囊谦反而关系不大,所以他忽略了囊谦的细节,一味地让单志刚从头查起。 司藤听的很认真,除了偶尔会打断他确认一些细节,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讲,听完了之后问他:“所以呢,这以后,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吗? 你为什么不查另一个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个人? 谁?” “那个自称在江西景德镇做生意的马老板啊。” 这关马老板什么事? 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们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游客啊。” 司藤看着他:“是吗? 真的是吗?” 她的目光带着冷淡的讥诮,秦放渐渐就不笑了,心里甚至升腾出些许不安:“你为什么怀疑他?” “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住金马大酒店188号房。” 秦放茫然:“这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在藏区,汉人很少,大家难得见到,确实都会比平时热情些……” 司藤打断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缘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联系,你会怎么做?” 秦放迟疑了一下:“留手机号……” “对啊,你会直接报房号吗?” “你也说了,你那时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谈,生意人擅长察言观色,何必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况且出门在外,生意人对住处隐私应该有所保留,为什么一上来就报房间号?” 报房间号这一举动,先前秦放真的觉得没什么,司藤说破之后他才发觉好像真的有些奇怪和不妥。 “如果你真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那么他的话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当时安蔓的脸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记得当时马老板还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现在回想,忽然觉得马老板是话里有话,安蔓是因为见到他脸色才不好的吗? “那天晚上,你说你睡的特别沉,安蔓把你扶下楼带上车你都没有印象,人怎么可能睡的这么死,除非是被下了药——你们临睡前不是有关于安眠药的对话吗——安蔓给你下了药,然后在这段时间,她去了金马大酒店,见了那个马老板,我不知道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来,就急着想走,或者说,想逃。” “车祸发生在你们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说,那个马老板方面的人追上来了,一来就下杀手,这说明安蔓做了过激的事情,你最好是打电话去金马大酒店问一问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那个人,未必真姓马。” 说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壶倒茶,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还是玫瑰花茶? 秦放失神间,居然分不清楚两种花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怔怔看壶口倾出的清流的时候,耳朵里除了泠泠茶音,居然还有高处檐下风铃的声音。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藤倒满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杯口轻轻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响:“干。” 她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边,另一只手在外围轻遮,眼波泛着奇异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风一般得意。 她说:“因缘际会,一路同行,我愿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还是不好,总归是要解开茅塞,做个明眼明耳明白人。 同时,也恭喜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 (第二卷完) 第①章—3 第①章—3 颜福瑞给秦放打电话,说是除了沈银灯,一行人已到青城住下,静候明日“盛宴”,但在那之前,他想过来看看瓦房,另有一位白金教授,想提前拜访一下司藤小姐。 司藤在檐下看书,听到这话眼皮都不抬:“等到明天能死吗?” 那位白金教授也就算了,秦放为颜福瑞争取了一下:“颜道长把瓦房从小养大,当自己儿子一样,这么多天不见,心里担心也在所难免。” “那再多担心一天,也不会死。” 虽然气人,确实也是司藤式的逻辑,秦放觉得自己都习惯了,想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她手上书脊上的书名,《连城诀》。 比起射雕、神雕,《连城诀》应该算是金庸书里不怎么有名气的一本了,但是仔细回想,好像这几天,司藤翻来覆去看的只是这一部,秦放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这一微小的动作,司藤就已经注意到了,竖起书封朝着他,问:“看过?” “看过。” “喜欢吗?” 喜欢吗? 秦放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一般。” “为什么?” “男主角好像是个农家子弟……”这书秦放只看过一次,好多内容记不大清了,“金庸的书,我还是喜欢那种世家的大侠,各门各派,华山论剑什么的。” 他想起来了,金庸自己也提过,《连城诀》取材于海宁老家一个残废的长工的故事,武侠世界,主角没有煊赫离奇的家世就不好看了,不像人家杨过,父亲是金国小王爷,母亲是侠女,认了个爹是西毒欧阳锋,拜了个师父是古墓小龙女……还有,《连城诀》第一章的题目叫“乡下人进城”,多土气…… 不过具体的内容还是想不起来,他问司藤:“这书主要写什么?” “写徒弟杀师父,父亲杀女儿,为夺宝兄弟反目,为夺人妻栽赃陷害,总之是世人皆狰狞,好人没好报,无情世界,悲惨人生,写实。” 这是欺负他没看过吗? 秦放气结:“我怎么记得结局是好的? 这能叫写实? 你也太悲观了,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没听过吗?” 司藤冷笑着站起来:“人间自有真情在? 是啊秦放,你身上可好多真情啊。” 她伸手在秦放头顶拂过,秦放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两步,很警惕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脑袋上落了太多真情,我帮你掸掸。” 司藤微笑着看秦放,“我当然没你乐观,你跟你未婚妻同床共枕,都不知道她另有肝肠,被害的横死囊谦,还跟我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改天都不用吃饭了,真情都把你喂饱了……哦对了,你的未婚妻,查出什么来了吗?” 秦放冷冷盯着她,半晌狠狠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没有!” 其实是有的。 金马大酒店的服务员给他回电话说,那两天,住188号房的,是一位叫赵江龙的客人,有天半夜被救护车拉走了,同行的人说是食物中毒。 他把这个线索提供给单志刚的时候,单志刚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了:“这个赵江龙在丽县太有名了,谁不知道他!据说他最得意的时候,同时养了三个情妇!”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安蔓的老家,不就在丽县吗? 有了这个线索,单志刚那头突破的极快,第二天就给他发了两张照片过来,一张是身份证复印件的翻拍照,姓名是安小婷;第二张是赵江龙和安蔓的合影,貌似是在哪个大酒店的剪彩仪式上,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安蔓还稍嫌稚气,却穿着极其昂贵的羊绒大衣,挎着LV包包,脖子上挂了条沉甸甸的翡翠坠子金项链。 这是那个素简的安蔓吗? 秦放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单志刚告诉他,赵江龙几年前生意上出了状况,被当地公安立案调查,几个情妇卷了款先后离开,安小婷也在其中。 关键时刻,是他的老婆回了趟青海老家,尽数变卖娘家的房产土地还债,花钱捞他出狱——就是前一阵子倒霉,听说遭劫被捅了刀子,现在回了丽县休养。 老实说,单志刚真不想查下去了,他已经给安蔓贴条定了性,觉得自己兄弟被耍了,好在老天有眼,婚前发现了端倪,不至于婚后还得财产均分——不过还是得问问秦放意见,还继续查吗? 秦放思绪很乱,说,你让我想想。 还是得查,非关情感,毕竟人命关天,安蔓再骗他对不起他,也是他自己选的未婚妻,只是那一晚赵江龙方面能对他痛下杀手,必非善类,单志刚对内情一无所知,不能连累他去涉险。 司藤的这场鸿门宴如期而至,高档会所,水上临台,墙面上一块气派的铜艺镂空雕花壁镜,标配十五座的实木雕花大圆桌,正中央刻八仙过海图,仙人们各持宝器,脚底下大海波涛。 觑着时间差不多,秦放牵着瓦房去会所门口等候,颜福瑞等人一出现,瓦房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蹭的颜福瑞衣服上都是鼻涕眼泪,秦放在瓦房或嚎啕或哽咽的背景音里很淡定地与诸人寒暄打招呼。 其实挺好认,年纪最大那个是武当山苍鸿观主,名号起的真好,很有翩若惊鸿的感觉;青城山的张少华真人清瘦儒雅,像极了古代的师爷书生;龙虎山马丘阳道长,白白胖胖圆脸放光;齐云山刘鹤翔先生是四道门中唯一一个不穿道袍的,打扮的像个板板正正的村委干部;崆峒洞柳金顶粗壮秃顶,桃源洞潘祈年身材矮小,才及常人肩膀。 丁大成开口说话就是天津腔,白金教授架一副眼镜,一看就是高校老师模样,剩下的王乾坤,之前见过。 唯独少了麻姑洞的沈银灯。 秦放客气地引领大家去包间,一路上端菜的扫地的无不侧目,会所老板娘很紧张,趁着没人注意把秦放拉到一边,质问他:“不是说请客吃饭吗? 你这干嘛啊,邪教啊?” 秦放哭笑不得:“人家都是正统道教,别胡说八道。” 老板娘绕不过弯来:“道士不在家念经,到这做啥子呦?” “道士就不吃饭?” 老板娘半信半疑,离开时再三跟他确认:“你确定啊,就是吃个饭哦,我胆小,你别吓人啊。” 秦放心中好笑。 几个道士就把你吓成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旁边的VIP休息室,还坐了个妖怪呢? 这么多道士掌教济济一堂,真是有种华山论剑的感觉,秦放莫名有些兴奋,请各位入座之后就去隔壁请司藤,司藤安坐如山,说:“让他们等。” 她真是沉得住气,拈着眼影刷轻扫金粉,缓缓行妆,秦放无可奈何:“司藤,人家都已经在等了,又是你约的饭局,迟到的话,不太好吧。” 司藤靠近梳妆镜,用指腹掸了掸眉梢:“都到了?” “有个叫沈银灯的没来。” 司藤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秦放还以为她要生气,谁知道她想了想,漫不经心说了句:“麻姑洞的人,一向也没什么本事的,想来也帮不上我。” 秦放真是看不惯她那种目空一切的架势:“破船也有三斤钉,人家麻姑洞既然能在七道洞当中占一席,一定是有独到之处,你这么轻敌大意,说不定来日就是在麻姑洞阴沟里翻了船。” 司藤没看他,顺手又拈了眉刷,意味深长说了句:“秦放,最近我是对你太客气了吧?” 果然一句话不对,触到这老佛爷的逆鳞了,不过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秦放也算是应对自如了:“你不是要报仇雪恨卧薪尝胆吗,我也就是偶尔客串下苦胆的角色,时刻提醒你戒骄戒躁稳扎稳打。” 司藤想了想,居然点头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个兆头好,像我,写实。” 她真是喜怒转的极快的,忽然间就言笑晏晏了,手压着鬓角起身,最后一次审视了下镜子里的妆容:“走,别让咱们的贵客等急了。” 除了苍鸿观主,没有人真的见过司藤,多少都在心里勾勒过她的样子,也多半是往青面獠牙丑陋不堪上靠,从没想过她长的如何明媚鲜妍,但奇怪的是,真的见到,每个人心里都在说:对,她就是个妖怪,妖怪就该是长这样的。 苍鸿观主看着司藤袅娜而来款款入席,一颗心跳的七上八下的:看样貌是没错,但是年纪不对,当时自己看到的司藤明明是个中年妇人,难道这妖怪驻颜有术会返老还童? 肴馔已满,香气盈鼻却无人动筷,司藤说:“大家不要客气啊,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她先拈了一筷细尝。 谁还真是来吃饭的? 众人如坐针毡,都拿眼睛看苍鸿观主,苍鸿知道论情论理都该自己发话,身子坐正了轻咳两声:“司藤小姐。” 司藤继续夹菜:“嗯?” 前头秦放已经向她描述过各人各态,这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头儿,想必就是苍鸿了吧。 四目乍一对上,苍鸿紧张的血都涌上了脑袋,就怕她下一刻脸色骤沉,说一句“我见过你”。 僵了一会,见她没反应,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司藤小姐这次,是要向众道门讨债吗?” 司藤笑了笑,先餐巾轻揩嘴角,又将筷子搁到瓷搁上:“无怨无仇的,此话怎讲啊?” 无怨无仇? 苍鸿观主真怕她是故意说反话:“可是咱们上一辈……” “老观主也说是上一辈了,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这个人最是大度明理,不会攀扯什么父债子还祸及子孙。” 这话一出,列席的都稍感宽慰,只秦放正擎了杯子喝茶,听到“大度明理”四个字,噗一下就呛住了,司藤的目光扫过来,秦放顿感身周的温度都低了下去,他咳嗽着坐正,关切地看大家:“茶水太烫,大家等会再喝。” 马丘阳道长忍不住了:“那你还向我们下毒?” 司藤奇道:“不下毒你们怎么会来吃这顿饭呢? 不下毒的话,我让你们做事,你们又怎么会乖乖去做呢? 马道长三岁吗,这种常识都不懂?” 苍鸿道长知道她看似说话客气,实则含敲带打软磨硬施,赶紧用目光制止马丘阳:“那司藤小姐想让我们做什么事呢?” 司藤并不直接回答,话锋一转,反而问他:“这么些年,各位有听过、抓过或者见过,别的妖怪吗?” 第②章—3 第②章—3 别的妖怪? 近几十年,妖踪的确近乎绝迹,但并非没有——全世界每天都有人嚷嚷着看到了UFO、水怪、幽灵船,出个把妖怪又有什么稀奇? 更何况是战斗在收妖最前沿的道门呢。 桃源洞潘祈年说,在他们湖南炎陵的万洋村,七十年代有一年大旱,当地一连丢了好几个小孩儿,后来有个喝醉了酒睡沟里的老头,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有个包花头巾的女人,抱着个婴儿往村口走,到老槐树那就不见了。 老头偷偷把事情告诉了村长,村长心里犯嘀咕,大晌午的带了几个壮汉拿斧头砍树,没砍几斧头有血水流出来,一村人都吓坏了,来桃源洞请潘祈年的师父,据说,潘老师父镇了树,着人挖了根,根须之间,尽是白茬茬的小孩儿骨头,中间还撂了块花头巾呢。 龙虎山的刘鹤翔先生也想起一个,年代要近些,说是九十年代初,他们贵溪有个女人坐车下乡,总觉得手边有个东西毛茸茸的,低头看还以为是邻座男人的毛领子,就好心拿起来递给他,谁知道入手暖呼呼的,还在蠕动,明明就是根尾巴!女人吓的在车上尖叫,那个男人嗖一下就从打开的车窗里窜出去了,据说刚落地就是个狸狐形状,几下就窜进山上的草丛不见了。 后来龙虎山派了好多道士上山,终于在洞里堵到这狸狐,烧焦的尸体足足有一人长,当地的老百姓此后好几年都没敢上山。 类似的还有,菜地里的菜突然都枯死了,只剩了一株,农妇夜里起来去菜地小解,正蹲着呢,一只老鼠嗖溜绕过去,那菜跟长了眼睛胳膊一样,叶片猛地就把老鼠给卷起来,还能听到咯吱咯吱啃骨头的声音,农妇吓的落荒而逃,第二天早上战战兢兢去看,那株菜上下血迹斑斑的,边上还扔了张老鼠皮。 一群人搜肠刮肚,想破了脑袋,但凡能和妖沾点边都拿出来讲,秦放听的心里有些发毛,司藤却明显意兴阑珊:“我问的是,我这样的妖怪!” 没人吭声了,司藤也不追问,自己先退席,临走前不紧不慢说了句:“各位道长慢慢想,不过时日不多,三天为限,可别叫我失望啊。” 马丘阳道长沉不住气:“如果找不到,你想怎么样? 就让我们毒发身亡吗? 司藤小姐,你如果真的跟这么多道门道派同时结仇……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司藤很是无所谓的笑笑:“我如果还有日子过,当然没那个胆子跟各道门结仇。 不过,如果我这个要求你们达不到,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一起死啊,人多热闹,到了下头,还能凑几桌麻将。” 这话说的,几乎是所有人心里头都冒了凉气:看她这表情,不是随便说说,难不成确实破釜沉舟,找到了,一起活,找不到,一起死? 眼见司藤已经出了门口了,白金教授情急之下问了句:“司藤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司藤转头看他,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一个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寂寞呗。” 司藤的退席,并非真的拂袖而去,她回到VIP休息室等着,秦放随后进来,说了句:“没走,都在。” 说完了走到隔墙前头,墙上挂一副大的西方油画复制,《最后的晚餐》,秦放扶住边框掂量了下,用力把画给取了下来。 画的背后,是市场调研时常用的单面镜,那头的宴席场景清晰在目,秦放揿了高处的外放开关,越发连那边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了。 司藤叹气:“现在的商家是越来越鬼了,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点最基础的信任了。” 这才叫得了便宜卖乖呢,秦放真想翻白眼:“这种高档会所,你以为大老板们真的都是为吃饭而吃饭的? 隔墙有耳,刺探商业秘密,也是有需求才有供给。 如果不是砸钱或者跟店方关系好,人家才不会给你提供这种房。” 司藤走过来,伸手在镜面上抚过,最后拿手指轻点着镜面上柳金顶的秃脑袋,说的很是意味深长:“这一个个单纯无知毫无警惕的小道士,可怎么跟我这种两世的妖怪斗哪。” 丁大成拈着筷子夹菜,柳金顶提醒他:“别,这菜里没准有毒。” 丁大成耸耸肩,很是无所谓:“柳道长,咱都已经中毒了,有毒也是吃,没毒更要吃,你还给她省饭钱怎么的?” 说完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咂巴着嘴表示认可:“菜不错,这地方看着高档,厨师技术还真不赖。” 让他这么一带,大家三三两两的也都开动了,这几天赶路辛苦又愁肠百结,三餐都草草带过,乍一吃到正经餐盘里的,还真就馋虫大动,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白金教授的心思还留在先前的话题上:“苍鸿观主,我相信这世上,很少有独一无二这一说。 司藤这样的妖怪,难道真就没有了吗?” 苍鸿观主没说话,倒是张少华真人接过话头:“有我相信还是有的,但是,难找,非常难找。” “这话怎么说?” 张少华真人反把问题抛给他:“这个司藤小姐,如果她不说自己是妖怪,跟你大街上面对面走过,你能看出她是妖怪? 你又凭什么说她是妖怪?” 白金教授听的似是而非,似乎抓到点什么了,又像是全无端倪,其他人也被这话题引过来,筷碟声渐渐消停,只有瓦房拼命拽着颜福瑞给他夹这夹那:“师父,我要这个,还有那个!” 张少华真人说:“关于妖怪,有一句老话,乱世争相为妖,盛世低头做人,这话你听过没有?” 当然没有,老师没教过这句。 苍鸿观主叹了口气,对张少华真人说:“还是我来讲吧,我说的不到位的地方,你们再补充。” 这个妖怪,真的不是电视或者小说里你们看到的那样单纯为祸一方杀人图命,真实情况,要复杂的多。 你们去翻翻以前的野史笔记,中国历朝历代,都不缺妖怪的故事,但是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乱世多妖。 我们道门认为,乱世多杀。 如果命如草菅,天地间横生戾气,这种戾气就是妖怪滋生的土壤。 但是到了盛世,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天地间充斥灵秀清气,妖气也就自然而然受到天地制衡。 打个比方,妖怪其实跟病毒类似,每隔一段较长时间就会有一波发作,发作周期受大环境影响,大环境适宜,病毒就会抬头,大环境苛责,它就会敛迹,像是被严寒天气冰冻住,静待回暖之后下一次现形。 刚刚张少华真人说,乱世争纷为妖,盛世低头做人,说的是妖怪在这种大环境中的个体作为,乱世时肆无忌惮,盛世时就会大为收敛,往人堆里钻,隐匿行迹。 刚刚我们跟司藤提的那些,或是尚未成妖的小精小怪,或是修行不够,在人前露了本身马脚,又或是不守人世规则,出来危害百姓,所谓做则有痕,做则留迹,连肉眼都瞒不过,何况道家天眼? 但是司藤要找的,是跟她一样的妖怪,也就是说,我们要找一个已具人形、妖力深厚,并且已经在人世混迹了不下百年的妖怪。 难找的就是这种大隐隐于市的妖怪。 如果这个妖怪作乱害人,倒也不难,这属于露妖踪泄妖气,但是太平这么多年了,你们听说过哪个重量级的妖怪出来作乱的? 我说一句跑题的话,过去对付妖怪是拳打脚踢刀剑斧钺,现在科技手段提高了,什么红外线紫外线超声波,人类恨不得真抓一个妖怪进实验室各种仪器分析,妖怪知道了也忌惮的,比起从前,愈发的小心规矩。 而这个妖怪如果循规蹈矩从不作乱,跟人又有什么两样? 苍鸿观主这话,主要是说给白金几个人听的,其他人生于道门,也不需要他来普及,白金想起以前在电影电视里看的,某某道长眉头一皱,鼻子一嗅,大喝一声“有妖气”,就能把十里之外的妖怪给揪出来,现实中不是这样吗? 转念一想,如果一个妖怪没有害人,身上没有那种戾气,又何来的妖气呢? 果然难找,的确难找,但是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找到,也非他们这群道士莫属了,难怪司藤会找上他们,怕他们不尽心尽力,甚至不惜以毒驱使。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瓦房咯嘣咯嘣咬着手里的素炸果子,把大人们的话都听在耳里,不十分明白,独有一点分外着急:“师父,你们要帮妖怪再找一个妖怪朋友吗? 这个妖怪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再找一个,我们还打得过她吗?”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这一点,也是秦放想问的。 “司藤,你要再找一个妖怪,真的是因为寂寞吗? 还是……你在寻求联盟?” 司藤没理他,转回梳妆镜前坐下,又拈了眼影刷在上眼睑补上金粉:“不是说了,是因为寂寞……” 她话没说完,突兀停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声音忽然奇怪起来,轻声叫他:“秦放。” 秦放心里打了个突,居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司藤这面梳妆镜是靠墙的,靠着另一边的墙! 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螳螂捕蝉,焉知没有黄雀在后? 秦放拳头攥起,僵了一两秒之后,几乎是夺门而出,他希望是司藤多心,但确认一下总是好的。 就在出门的一刹那,另一侧包厢的门打开,有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冲出来,迅速朝着楼道方向奔去。 居然真的有人!秦放心里一紧,下意识拔腿就追,眼见那女子都已经下了楼梯,想也不想,直接一个飞身扑了上去,两人几乎是同时摔倒,顺着楼梯骨碌滚了下去,秦放先接的地,脑袋咕咚一声剧痛无比,迷糊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居然像是翻书,耳朵里有书页密集的翻页声,沙沙,沙沙沙。 忽然又陡的清醒,眼帘里映出那个挣扎爬起的女人仓惶的脸。 秦放彻底傻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爬起,看着她慌张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会所的大门口。 陈宛,这个女人,居然是陈宛。 第③章—3 第③章—3 秦放失魂落魄般回到房间,司藤正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听到他的脚步声,漫不经心问了句:“追上了吗?” 秦放犹豫了一下:“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那么一大群人都在,捉到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你知道她是谁?” “还能有谁,沈银灯啊。 细论起来,麻姑洞跟我是有仇的。 那晚打电话,苍鸿观主介绍时,沈银灯明明在,还跟我对过话。 今天见面,她怎么可能不来呢?” 她看着单面镜另一头的宴席微笑:“给我安排这么一出声东击西黄雀在后,看来,小道士们也不全是傻子啊。” 吃完饭,颜福瑞牵着瓦房回青城山,他没中毒,现在又把瓦房要了回来,算是全身而退,临走时跟大家告别,除了苍鸿观主跟王乾坤,其他人都冷淡的很,走出不多远,听到柳金顶嗤了一声说风凉话:“他师父惹出来的事情,我们倒霉,他反而没事——他还真以为那个妖怪会放过他? 我要是司藤,第一个先拿他开刀。” 这话说的颜福瑞心里惴惴的,然而另一重打击很快来了:他和瓦房赖以栖身的天皇阁被拆了。 那个宋工正在现场指挥工人们推着小车清理碎砖瓦,远远看到颜福瑞,赶紧戴上安全帽,又让两个拿铁锹的工人挡自己前头,隔着“人墙”跟颜福瑞喊话,那意思是他去房管中心了解过了,颜福瑞根本连房产证都没有,当年管的松,他们师徒钻了政策的空子占地建房,已经占了国家这么多年便宜了,青城山是国家的,人人都像他一样到青城山圈地建房,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是宋工先前打好的腹稿,预计着恩威并施,先恫吓一通,然后再安抚他说但是我们还是会给你一定的赔偿的,谁知安抚的话还没出口,颜福瑞牵着瓦房转身走了。 这不像颜福瑞的风格啊,转性了? 宋工莫名其妙,其中一个拿铁锹的工人对宋工说:“领导,你这几天要注意安全啊。” 宋工深以为然,顿时就有种八面来风的凛冽感。 傍晚时分,秦放接到颜福瑞电话,说是想拜访一下司藤小姐,秦放还怕司藤不答应,谁知她想了想,说:“这个颜福瑞,一次两次要拜访我,那就让他来呗,我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颜福瑞带着瓦房登门了,右手挎一个果篮,里头苹果香蕉猕猴桃,左手一大盒太太美容口服液,秦放看到就黑线了,颜福瑞小心翼翼解释说:“我知道司藤小姐没结婚,不能叫太太,可是超市里就这种的,我看了一下,18岁以上都能喝的,不一定得是太太。” 秦放真想抚额叹息,颜福瑞这样的,简直就是个实心二愣葫芦,哪还有什么药卖呢。 瓦房很怕司藤,他不敢进屋,硬要待在院子里自个玩儿,颜福瑞跟着秦放进屋,佝偻着腰在司藤面前站着,等着秦放把礼物给司藤递过去之后,深深来了个90度的鞠躬。 司藤笑眯眯的:“颜道长,这又唱的哪出啊?” 颜福瑞说:“司藤小姐,我知道我师父挺对不起你的,我也没想到师父当年会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情,换了我是你,我也想报复的。 可是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我当他真是父亲一样,我想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心里真不痛快,就冲着我来吧,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出息,要是能帮师父抵了债,消了你的怨气,也算是没白活。” 秦放恍然,怪不得颜福瑞拎了见礼,原来是替他师父说好话来了,但他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丘山道长对不起司藤? 道士收妖不是天经地义吗,难道中间另有隐情? 司藤脸上的笑意慢慢就退了,半晌冷冷来了句:“原来都知道了啊。” “是,黄老太太跟我们说了。” 司藤反应很快:“哪个黄老太太? 黄玉身后的? 苍鸿观主可没提过这个黄老太太啊。” 颜福瑞赶紧解释说这个黄老太太年纪很大了,又瘫痪在床,没法去武当山,只是跟他们通过电话。 “一个老太太,搬弄是非很好玩吗?” 颜福瑞没敢吭声,不过约略明白司藤为什么发怒:她今日那么光鲜,谈笑间摆布的一群人无计可施,当然不喜欢别人知道她从前是多么的卑微落魄。 拜访突然变了僵局,颜福瑞进退两难,过了会嗫嚅着说了句:“那要么……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访。” 司藤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盯着颜福瑞不说话,颜福瑞被盯的后背正凉,她反而又笑了:“你现在,跟苍鸿他们住一起吗?” “没,我带瓦房回家去住,结果……” 颜福瑞犹豫着要不要把无家可归的事给说出来,司藤打断他:“你想个办法,回去跟苍鸿他们一起住。” 颜福瑞没懂:“为什么啊?” “不是要为你师父抵债吗? 我想来想去,你这样的,也没别的用处,既然你跟苍鸿他们混的熟,那就帮我探听消息,传个话什么的吧。” 颜福瑞傻不愣登站着,直到司藤离开才如梦初醒,急急问秦放:“秦放,传话我会,但是探听消息这个,司藤小姐是……让我当卧底吗?” 秦放说:“好像是的。” 颜福瑞慌了:“不行啊秦放,我……我心理素质不行啊。” 时近半夜,除了王乾坤,其它人都聚在苍鸿观主房里,或哀声叹气或言辞激烈,争论焦点无非两个:该不该帮她找,怎么样帮她找。 反对方说:寂寞? 一听就是糊弄人的,瓦房小是小,话说的有道理,一个妖怪已经这么棘手了,再帮她找一个,两个妖怪联手兴风作浪,道门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也有支持的:除妖本来就是道门的责任,咱们找可以帮忙找,找到之后一网打尽不就行了吗? 还一箭双雕呢。 于是问题又来了:一网打尽,你有那本事一网打尽吗? 咱们都没正面跟这种妖怪交过手,谁知道她们是什么斤两? 支持方冷笑:何必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千年道门,藏龙卧虎,就不信没有高人能除魔卫道了。 你一句我一句,有如群蜂乱嗡,团蝇鼓噪,苍鸿观主头大如斗,正想大喝肃静,门外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三下,不急不缓。 丁大成去开门,先还以为是王乾坤,门开了之后惊讶极了:“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没说话,径直走到客厅里,也不坐,就那么站着。 她身材细长,腰线极美,穿天鹅绒的运动服,白色板鞋,长直发垂腰,一丝一毫都不乱,顶灯打在她身上,居然有极其艺术的舞台效果。 苍鸿观主放下心来:“沈小姐,你可总算是来了。 先坐吧,今天大家都见到司藤了,她给我们三天……” 沈银灯打断他:“我知道,我也在。” “你也在?” “这种妖怪阴险狡诈,总不能她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所以我跟在暗处,就是想打探清楚,司藤到底想做什么。” 丁大成性子最急:“那你打听到了吗?” 沈银灯想了想,缓缓摇头,俄顷又若有所思:“她没说太多,不过,我听到那个秦放对她说了句‘你不是要报仇雪恨卧薪尝胆吗’。” 苍鸿观主心头一震,脑子里一片茫然,恍惚间,听到马丘阳道长尖细的声音:“狗屁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什么最大度明理,就知道妖怪的话不能信的!” 苍鸿观主定了定神:“那沈小姐怎么看呢?” 沈银灯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双膝跪地,离的最近的张少华真人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扶,沈银灯脸色铁青着拂开他的手,重重给屋里一干人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全然意料之外,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沈银灯说:“司藤和道门有仇,无非是她当年被丘山道长设计,受了些苦头,可是她和我麻姑洞,是实实在在有血海深仇的。” 白金约莫猜到她要提的和沈翠翘有关,一干人之中,他入世最深,受道门影响不大,很难理解沈银灯诸人的执念,劝她说:“沈小姐,令祖上的事,确实不幸,可是已经过去了。 现在司藤要深究她的仇,你又要牵出麻姑洞这桩公案,何必呢。” 沈银灯冷笑:“过去了? 事情没有发生在金陵白家,白教授当然不能感同身受。 这些年,众道门各自行事,不像早年那么走动频繁,恐怕你们都不知道我麻姑洞沈家发生过什么事吧?” 白金一时语塞,张少华真人眉头紧锁,问她:“难道当年,除了沈翠翘重伤致死,还有后话?” 沈银灯面色惨然,沉默良久之后,双眸之中泪光烁动却又难抑仇恨:“司藤说她从不祸及子孙? 她对我们沈家下咒,我太姥姥去了之后,我的姥姥、母亲,都是难产而死,死时都不到三十岁。 一出生就阴阳两隔。 麻姑洞的道术虽然不是什么精绝天下,但是也需要口授亲传,纸上的东西晦涩难懂,后人难以领会,以至于麻姑洞的道术几近失传,表面上她是重伤了沈翠翘,事实上,她是绝了我麻姑洞的门户!” 这个消息不啻一枚重磅炸弹,所有人都近乎惊怔失语,想起司藤白天在宴席上说什么“大度明理”,嘴上说的好听,行事居然能狠辣到这个地步。 白金几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了:“那沈小姐是想……” “她不出现,我永远找不到她,沈家人也会永远背着这个诅咒活下去。 既然她已经现身,我就一定要杀了她。” 她面色狠戾,语意凌厉,但到后来,脸上又突然现出一抹慈和之色,右手轻轻抚向小腹,轻声说了句,“哪怕不为我自己,也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第④章—3 第④章—3 颜福瑞当晚就成功打入了“敌人”内部,他无家可归是真,又老实巴交一无是处,天生的卧底材料,没人对他起任何疑心。 第二天一早,他给秦放发送了第一条卧底信息:苍鸿观主要去拜访司藤小姐。 说了跟没说一样,秦放哭笑不得:人家苍鸿观主一早就给他打过电话了好不好,再说了,苍鸿观主过来,必然是客客气气走大门,又不是翻墙,要你通风报信! 司藤倒不怠慢,礼数周到的在客厅跟苍鸿观主见了面,一番寒暄之后,苍鸿观主道明来意,大意是他们昨儿晚上一夜没睡,连夜发动道友,四处询问妖踪,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虽然还不明朗,但已经有些眉目了。 是个好消息,但是司藤冷笑着话里有话:“昨天还在说怎么难找怎么困难,一觉起来就有眉目了,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苍鸿观主有些尴尬:“事关身家性命……大家都很着急,生怕晚一步毒发。 不过只是有眉目而已,现在也不敢确认,但还是先知会一声,免得司藤小姐误会我们故意拖沓。” 话说的在情在理,挑不出什么错处,司藤也就不再咄咄相逼:“我想老观主也不至于耍什么花样的,不然,真的得一起下去打麻将了。” 一席话说的苍鸿观主如坐针毡,勉强待了一会就要告辞,司藤这时反笑的妩媚了,白皙纤长的手伸过去按住苍鸿手背:“不急,我还有话说。” 苍鸿观主这辈子估计都没跟妖怪这么接触过,手上过电一样,惊的浑身一哆嗦,胡子都翘了根了。 司藤权当没听见,盯着苍鸿的眼睛,笑的温温柔柔:“听说当年丘山道长镇杀我,老观主的师父李正元道长也在?” 完了,来了! 苍鸿不敢看她,讷讷说了句:“在……在。” “当时是个什么情形,老观主能否讲一讲?” 苍鸿心里打了个突:“那时候……司藤小姐不是也在吗?” “在是在,不过老观主也知道,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南辕北辙。 我想听听看,镇妖这事,李道长是怎么给后人讲的。” 苍鸿一颗心突然就跳的厉害,他看了眼司藤,身子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不安地舔了下嘴唇,顿了顿稳住心神:“我师父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尽量按真实的回忆去说,但出于自我保护,刻意地没有提到自己,“我师父”、“丘山道长”、“黄婆婆”,“师父说”,可以模糊的地方约略带过,声音略略发抖,脑子里天人交战:那时情形太过凶险,也许司藤根本就忘记了他这个小人物呢? 不不不,司藤的孩子是在他怀里闷死的,她怎么可能忘记? 故事讲完,死一样的沉默,苍鸿紧张地手都在抖,心想,也许司藤下一刻就要跟他清算了,她可能会冷笑着问他:那你呢,你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一点都没讲呢? 他一直等,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司藤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又疲惫。 她对秦放说:“送客吧。” 送走了苍鸿,秦放回到客厅,司藤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但是奇怪的,现在看她,却有几分亲近,初见时,不过就是一个狰狞可怖的妖怪,可是相处久了,她就渐渐立体,及至今天听了苍鸿讲的旧事,秦放忽然有些可怜她,他陪着司藤坐了一会,很想问她:“你还有过孩子吗?” 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会爱上别人,还生过孩子的女人。 不过,再怎么好奇,秦放还是忍住了,人情世故他是懂的,这种事情不好问。 司藤反而先开口了,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一个女人,明知道那个男人是骗她,还要跟他在一起,还要给他生孩子,为什么?” 秦放心里的回答是,恋爱中的女人大多没头脑的,妖怪也一样。 不过失意人前不好说这话,他决定答的委婉一点:“因为爱吧。” 司藤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泪都出来了,她用手指揩了揩眼角,说:“因为蠢吧。” 又说:“太累了,我去睡一会。” 秦放觉得,今天苍鸿所讲的事情,一定很不寻常,认识司藤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说,要睡一会。 以前她说,妖怪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沈银灯等人在房间里等苍鸿,一见到他回来就急急迎上去:“怎么说?” 苍鸿观主恼怒地看了她一眼:“司藤那么精明,我只是说有眉目,她已经有了疑心。 要是像你计划的那样跟她说已经找到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如果不是她托大觉得我们不敢耍花招,我们早露了馅了。” 沈银灯没有说话,众人三三两两落座,都有点忐忑不安,白金教授说:“我想了一夜,总觉得……不太好,这事一定要搞的你死我活不可吗?”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马丘阳道长连连点头:“咱们得想清楚了,现在我们跟司藤,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但是走了这一步就不一样了……” 昨晚上沈银灯泪水涟涟的,他们一时心软加三两冲动,也就答应了。 但是后来左思右想,真这么做,就是跟沈银灯站到一条船上,虽然都是道友,到底交情泛泛,犯得着吗? 潘祈年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一闹到不能收场,不是因小失大吗?” 议论声中,沈银灯突然冷笑起来,目光锥子一样一个个盯过去,待到大家都不说话了,她才开口。 “降妖除魔,对我们道门来说,不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吗? 什么时候杀个妖怪都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跟妖怪去讲和气生财? 说出这种话,各位道长还记得自己是行道之人吗?” 这话说的,丁大成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沈小姐,我相信你说的,藤毒出自司藤本身,只要她死了,藤毒就会自行消解。 可是你不要怪我们北方人说话直,你们麻姑洞现在那水平,是的确不怎么样,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能杀了司藤。 如果她不死,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都给你陪葬吗?” 沈银灯一字一顿:“当年为了扳倒丘山,司藤和道门中人私下交易,受命看守她的,就是沈翠翘,她最后虽然是死了,可该用什么法子杀司藤,她比谁都明白。 随你们信不信我,如果不信,你们就依着司藤所说,满世界找妖怪去吧,如果找不到,最后还不是一样给她陪葬!”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不作声了,末了张少华真人一声长叹:“算了,大家都没什么选择,就依沈小姐的吧。 事情一旦成了,解藤杀,除妖,去诅咒,也算是一举三得。 万一不成,也好过坐以待毙。 命数使然,定了就是定了,别再争了吧。” 又说:“人多嘴杂,这事只我们几个掌事的知道就好,按照昨天说好的,大家各自准备吧。” 当天晚上,颜福瑞给秦放打了个电话,说是现在苍鸿观主们议事,都不要他和王乾坤参加,他又没配备窃听器,扒门上听了半天啥都没听到,后来有个打扫客房的服务员从后头拍了他一下,把他吓的咧…… 反正重点就是倾诉开展工作的困难,秦放听的抚额叹息,真心不明白司藤为什么要安插颜福瑞做这个事儿,最后要挂电话时,颜福瑞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听到他们说了好几次苗寨,好像是说……千户苗寨。” 千户苗寨? 怎么听着跟武侠小说里的名字一样? 挂了电话之后,秦放拿手机百度了一下,居然真的有,贵州苗族侗族自治州的西江千户苗寨,颇热门的旅游景区,门票都噌噌攀上了100大洋。 一群道门精英去偏远的千户苗寨,几个意思? 秦放去找司藤,把事情略说了下,司藤说:“千户苗寨不一定指西江,黔东南是苗族聚居地,超过千户的,都可以叫千户苗寨,西江是已经开发的,那些没开发的大苗寨也为数不少,我大概知道他们要去的是哪一个……你把地图调出来我看看。” 秦放搜了黔东南地图,放大给司藤看,司藤指尖在西江往下点了点:“这里,靠近榕江。” 秦放有些好奇:“你去过?” “没去过。 但听过,那里一带是沈翠翘的老家,麻姑洞的地盘。” 秦放心里一动:“早上苍鸿观主说,寻妖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现在又提到千户苗寨,是不是过一阵子就要跟我们说,要找的妖怪在千户苗寨?” 司藤说:“是啊,不然他们去千户苗寨干什么,旅游吗? 只是,偏偏在沈银灯的地盘找到,未免也太巧了。” 确实太巧,更何况沈银灯跟司藤还是有宿仇的,秦放忍不住提醒她:“你小心点。”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着就触到她逆鳞了:“小心什么? 我要小心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秦放没好气给她解释:“沈银灯不是跟你有仇吗? 那是她的地盘,说不定是想把你引过去在那收拾你,这里头有阴谋,小心点总没错的。” 司藤冷笑:“我要小心什么,如果沈银灯在前路上挖了个陷阱,连坑带路铲了就是。 玩阴谋? 论辈分,阴谋都得叫我一声祖宗。” 秦放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也真是不长眼,她说这样的大话,怎么不凭空降个雷霆劈她一脑袋呢? 他忍不住就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司藤,我真是想不出,你这样的人,爱上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谁都不爱,我从来也没爱过什么男人。” “那你还给人生孩子?” 话一出口秦放就后悔了,从最基本的道德出发,他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失去孩子的人面前提这种事,无异于割肉揭疤,他甚至设想了司藤接下来的反应,勃然大怒? 或者眼眸一暗,悲怆神伤? 都没有,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小口,神色自若说了句:“我那时候,大概眼瞎了吧。” 第⑤章—3 第⑤章—3 果不其然,过了两天苍鸿观主的电话就来了,司藤接都不接,指示秦放:“你跟苍鸿观主说,老观主德高望重的,论理我不该怀疑。 不过你说千户苗寨有妖怪就有吗,你要说白宫有妖怪我还要去美国啊,怎么着也得给我看证据,哪怕是妖怪身上的一根毛呢。” 苍鸿观主挺尴尬的,回答说这个我们也想到了,只是妖在黔东,想取证的话还需要些时间,怕司藤小姐着急所以才这么早通知。 放下电话,心中难免不快,把难题丢给沈银灯:“都跟你说过司藤没那么好糊弄,现在她要证据,你看着办吧。” 沈银灯咬牙:“不就是证据吗,妖鳞妖爪,我给她造一个就是。”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白金教授摇头叹息,散会出来,找王乾坤闲聊,感喟说道门久不相聚,这次收到苍鸿观主邀请,心中实在是很兴奋的,以为有了机会能够一窥妖界,说不定能开启新的认知,没想到走着走着,居然演变成远年恩怨互相报复的狗血桥段,真是兜头一盆凉水,索然无味。 白教授的这种科研境界,王乾坤或许还能理解一二,颜福瑞只会觉得两人是吃饱了撑的,对话之中,他只抓住了“互相报复”这几个字,赶紧追问:“不是司藤小姐要报复道门吗? 怎么又成互相报复了呢?” 苍鸿观主叮嘱过不要泄密,但到底不是什么谍报密战,白教授没那么多顾忌,也就多说了几句,大意是沈银灯的外婆是死在司藤手上,本来就有恩怨,司藤还给麻姑洞下了那么重的咒,也难怪沈银灯恨她。 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还能给人家下咒呢,真是太过分了!由人推己,颜福瑞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秦放又接到了颜福瑞的电话,这次,他没有提供卧底消息了,语气挺激动,还掺杂着丝丝严肃,说,要跟司藤小姐谈一谈。 谈就谈呗,反正也是“自己人”了,挂电话时,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颜福瑞:“你们那里,是不是还住了个叫沈银灯的?” 颜福瑞说是啊,那是麻姑洞的掌事,唯一的女人呢,长的还挺漂亮。 自从那天在会所见到酷似陈宛的女人之后,秦放一直心有疑窦,司藤认定那个女人就是沈银灯,也不知道是否确凿,他想证明一下:“你能拍一张她的照片给我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偷偷拍。” 颜福瑞有些木讷,挂了电话之后才回过味来:偷偷拍? 这秦放是怎么回事? 看人家长的好看,惦记上了? 不过这个偷偷拍可害惨颜福瑞了,背影没什么意思,总得偷拍个正面吧? 可是面对面的拍那还叫偷拍吗? 颜福瑞手机普通,也没人教他可以鼓嘴挠腮假装自拍,加上沈银灯很少出房门——好不容易让他逮着个机会,避在一旁能勉强拍到大半张脸…… 坏了,忘消音了,按键咔嚓一声,真跟一巴掌正掴在脸上似的。 沈银灯很敏感,马上就转头看向这边,颜福瑞连拿手机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去,讷讷地感觉像是被人捉奸在床,沈银灯径直过来,伸手把手机拿过去,问他:“你拍我照片干什么?” 如果颜福瑞是个训练有素的卧底特工,完全可以腆着脸回答说因为你长的好看我想拍下来当桌面什么的,可惜他非但没经受训练,还老实巴交地有点缺心眼,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又不是我想拍的。” 沈银灯好笑:“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拍吗?” “不是,那个秦放……” 听到“秦放”两个字,沈银灯的脸色突然变了。 也真是人有急智,让她这么脸色一变,颜福瑞突然就找着借口了:“我今天想去拜访司藤小姐,你也知道的,我师父当年做的不妥,我总想去道个歉。 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司藤小姐身边的那个秦放让我拍一张沈小姐的照片……我想应该也不是他要,可能是司藤小姐吩咐的,那天在会所吃饭,大家都见了面,但是司藤小姐唯独没见到你,可能……她就想看看吧……” 颜福瑞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个借口简直无懈可击,既大大方方点出了自己今晚要去司藤那儿,又帮秦放挽回了面子——一个大男人要人家漂亮姑娘的照片总有好色之嫌,可是把责任推给司藤就没关系了啊,女人看女人随便看嘛,反正她是妖怪。 沈银灯的面色冷下来,手指点到删除键,直接就把照片给删了。 她说:“看照片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见面好了。 你不是要去拜访司藤吗,我跟你一起去见见秦放。” 这一下大大出乎颜福瑞的意料,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脑子里念头一转,又把话咽下去了。 这样也挺好,他计划跟司藤说的话可能有那么点“犀利”,有旁人在不太方便,沈小姐能把秦放支开的话最好不过了。 颜福瑞差不多晚上七点多到的,这次也不带礼物了,正气满满兴师问罪的架势,秦放给开的门,打眼就觉得他神经不太正常,不过也懒得多问,向客厅示意了一下:“司藤在里面。” 颜福瑞嘴巴朝外努:“有人在外头等你。” 秦放奇怪:“谁? 瓦房?” 颜福瑞故意卖关子:“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说完了甩开胳膊往里走,秦放正想叫住他问照片的事,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想着瓦房还在外头,索性带上门,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那头是单志刚,气喘吁吁的,一开口就带了几分紧张:“秦放,我见到安蔓了。” 秦放猝然停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其实是想帮你查查那个赵江龙,他还在住院休养,我怕离的近了人家起疑心,就一直在附近转,谁知道就刚才,我看见安蔓,和两个男人一起,他们一起,我看见,往楼上……” 他语无伦次,喘的厉害:“秦放,我跟过去看看,我再电话你。” 秦放猛然反应过来:“别,别,这事等我回……” 话说的迟了一步,单志刚已经挂掉了,秦放心里暗叫糟糕,赶紧又给他回拨,不知道单志刚是不是跟踪安蔓怕被发觉把手机调了静音,怎么打都没人接,秦放紧张的手都抖了,给单志刚发短信,连着三个“别去”,刚要揿下发送键,身后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秦放。” 这声音如此熟悉,感觉上,听过无数次。 ——“秦放,肚子饿了,给我买个冰激凌嘛。” ——“秦放,那里有租双人自行车的,我们租一辆绕西湖啊。” ——“秦放,我酒喝多了头晕,送我回去好吗?” ——还有那天晚上,梦里,那个浑身湿漉漉坐在床头的女人,对他说:“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这就是那个沈银灯吗? 跟陈宛有一模一样的脸,甚至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回头。 颜福瑞鼓足了勇气,说,司藤小姐,我要给你提个意见。 司藤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的:提啊。 颜福瑞嗫嚅:那……司藤小姐不会生气吧? 司藤嫣然一笑:不会,从谏如流,我这个人最大度了。 秦放跟她说颜福瑞要找她谈一谈,谈什么? 苍鸿观主这样的在她面前都手足无措,颜福瑞是哪根葱? 送上门来给她解闷吗,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颜福瑞让她笑的心里发毛,但是箭在弦上,也不好不发:“司藤小姐,不管是人是妖,都应该遵守诺言,比如你答应苍鸿观主找到妖怪就帮他们解毒,再比如你说我帮你做事就原谅我师父犯的错,不能我们把事情做了,你又翻脸不认人了,或者背后又下刀子,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司藤心里头云里雾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你的意思是,我会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 颜福瑞最见不得她笑,说话都开始打磕绊了:“我本来……是很相信司藤小姐的,但是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那个……小中见大……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 司藤说:“我不知道一滴水能不能折射太阳的光辉,我只知道,我一巴掌能把你抽的家都找不到。 颜福瑞,你是活腻了吧? 还是想和丘山合葬啊?” 不是说从谏如流,不生气吗,怎么还威胁起人来了呢? “从哪听说的事情? 都怎么造谣编排我来着,说来听听。” 事到如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颜福瑞只好说下去了:“你把人家麻姑洞的掌事沈翠翘给杀了……” 说到这,偷眼觑司藤,见她没什么反应,稍稍心安,又接下去:“这也就算了,旧社会,法制不健全,也不能说司藤小姐就是有罪……可是为什么要给麻姑洞的人下诅咒呢,让人家的女人都难产而死,小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妈,这实在太残忍了……” 司藤一巴掌就拍在桌面上:“放屁!谁给她下了诅咒,没本事不入流的妖精才偷偷摸摸去给人下诅咒,谁不知道我从无败绩,想掀翻她麻姑洞一抬手的事情,还用得着给她下……” 她突然就不说话了,手慢慢收回来,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起什么,过了会嗯了一声,说:“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吧。” 颜福瑞糊涂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可能是有吧”,难道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记不清了吗? 司藤却不再搭理他了,她慢慢倚回靠背,神情渐转不屑,颜福瑞听到她极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第⑥章—3 第⑥章—3 姓名不对,家乡不对,过往不可能有交集,也从未有过什么双生姐妹,任何角度去分析,沈银灯跟陈宛都不可能有任何关联,但偏偏,她就是像极了陈宛。 不是像极了,根本就是一个人,除了相貌和声音,她连偶尔的小动作都和陈宛一无二致,比如想事情时半侧了头轻咬下唇,再比如笑着笑着会无意识用手去扶鬓角。 秦放整个人都恍惚了,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但是情感上控制不住,和沈银灯说着说着,眼睛突然发酸,赶紧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又跟沈银灯道歉:“对不起啊。” 沈银灯挺善解人意的,联系之前秦放问她的话,心里也猜到几分:“是不是我跟你某个亲密的朋友……长的很像?” “是。” “她是……离开了? 还是,不在了?” “不在了。” 说完这三个字,秦放胸口一阵翻腾,眼前都模糊了,自己也说不明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沈银灯轻轻叹了口气,递了张纸巾给他,犹豫再三,伸手出去似是想拍他肩膀。 手刚触到秦放衣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时,正对上司藤似笑非笑的目光,而颜福瑞就讷讷站在边上,嘴巴张的,比瓢还大。 司藤当然没那个兴致送颜福瑞出门,她只是纳闷似乎有好一会没见到秦放了,实在人颜福瑞察言观色,忙给她解惑:“秦放和沈小姐在外头讲话呢。” 沈小姐? 沈银灯? 她找秦放干什么? 颜福瑞起先觉得没什么,见司藤脸色不好,这才醒悟双方其实敌对,沈银灯不知会司藤私下约见秦放确实有些不妥当,赶紧跟在后头絮絮叨叨解释说司藤小姐可别想多了,这两个人呢其实不熟,之前见都没见过,秦放还让他拍沈银灯的照片认脸呢。 一开门,此情此景还真是出乎意料,司藤双臂一抱,就势背倚门框,问颜福瑞:“不熟? 这是破镜重圆哪还是一见如故?” 沈银灯没想到跟司藤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稍一怔愣之后,脸上迅速冷了下来,目光中极具憎恨,毫不掩饰,对视数秒之后,对秦放说了句:“告辞了。” 说完了转身就走,走不了两步,身后传来司藤的声音:“慢着。” 沈银灯身子一僵,原地杵了几秒后,咬牙转身:“什么事?” 司藤却不理她,一双眼睛定定看颜福瑞:“你回去跟苍鸿观主讲,双方不算死敌,但也不是朋友。 不通过我就把我手下的人约出来私聊,似乎不太好吧。 麻姑洞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也不至于家教疏忽至此,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会。” 沈银灯知道她是故意奚落,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应,只是不住冷笑。 “到了我的门上,踩了我的地盘,不递拜帖不打招呼也就算了,见了我的面,居然转身就走,我跟沈翠翘好歹是一张桌子碰过杯喝过茶,算是长辈。 让她沈银灯给我叩头,叫一声祖奶奶,也是不过分的。” 沈银灯扬起下颌,冷冷笑出声来。 “还有,有一点务必转告沈小姐。 听说她跟我有仇,想必是心心念念要报仇的。 但是报仇之前,请沈小姐多读读名人轶事历史传记,古人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勾践复国成功,概因他沉的住那一口‘气’,礼数周到,不露声色。 但凡他像沈小姐这样,一见到吴王就跟个斗鸡似的,吴王早把他眼珠子转下来喂狗了。” 秦放有些尴尬,几次想出言劝说,想到司藤这性子,自己开口了只会更糟,也就暗叹着没有说话,沈银灯到底有点按捺不住,问她:“说完了没有?” 司藤向颜福瑞颌首:“颜道长走好,不送。” 回到院中,司藤径自坐到廊下的靠椅上,示意秦放对面坐下:“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 秦放无奈:“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 司藤打断他:“我也知道,你这个时代,很多规矩不用守了,但是避嫌两个字,总还是会念的。 我跟道门正是关系微妙的时候,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和沈银灯私下会面。” 又说:“今天给我唱了这么一出,必然是有前因的。 我想来想去,你都没可能跟沈银灯见过面,除非是那天在会所,我让你追出去,你跟她打了照面,回来却不跟我讲,为什么?” 那天不跟她讲,是因为乍见到跟陈宛一样的面容,心头惊慌失措,一时鬼使神差瞒了下来,也不知司藤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前后那么一连,就能把他驳的无话可说,以后,还是跟她讲实话的好。 秦放决定不瞒她:“那个沈银灯,跟我最初的女朋友陈宛……长的一模一样。” 女人的重点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女妖都不能免俗:“你都要结婚了,你还惦记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是……陈宛死了很多年了……”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司藤想了想:“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要么是同一个人,要么就是双胞胎。 哪怕是电视电影,那些一模一样的,最后还不是一个娘生的。” 秦放有点难受,轻声说:“真的一模一样。 你说的情况我都问过沈小姐了,她自己也说不是。 可是……我看着真的很像。” “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是要避嫌。 她和陈宛不是一个人,以后,我避免跟她见面就是了。” 司藤反而笑起来:“别,两回事。” 秦放这么一说她就懂了,又是初恋又是一模一样,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正常的,反正那个安蔓出局是一定的了,秦放如果开启新的恋情,对沈银灯生出特殊好感也在情理之中,他要是风平浪静淡泊以对,反而值得怀疑了,再说了,感情这种事禁得住吗? “你和沈银灯怎么样我管不着,只两点,一是管住你的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是真跟沈银灯花前月下,选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这个人虽然大度,看见她整天跟个斗鸡似的,心里也不舒服。” 说完了,也不管秦放如何的瞠目结舌,起身径直回房,秦放正暗自庆幸一场风暴终于过去,司藤忍不住又回头:“一模一样,是个人就跟你的女朋友长的一样,我还说你跟我的……” 入目所及,廊下暗光晕黄模糊,秦放就站在光影之中,微微低头,唇角带浅笑,像是无可奈何,又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怪了,天天见他,从无异状,唯独此时此刻,如同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他像极了一个人。 司藤蓦地住口。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秦放抬头看她:“你的什么?” “别动!” 秦放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司藤就站在身前一米多远,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吩咐他:“头再低一点。” 什么意思? 秦放满心疑窦,但还是往下低了低头。 “脸往右,再右一点。” “下巴收一点,不要有别的表情……” …… 几番摆布之后,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你。” 司藤盯住他看,少有的迟疑,很久才问他:“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杭州人?” “杭州。” “那么,你的祖上,往前追溯,有没有人,去过青城?” 沈银灯火气不小,一路疾走,颜福瑞跟在后头一溜小跑的,快到住宿的酒店了才敢跟她搭话。 ——“沈小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换了我也一样的……” ——“你就不要跟妖怪斤斤计较了……” ——“跟司藤小姐是说不通的,我跟她见面时,说她不应该给你们麻姑洞下咒,谁知道她说,下了又能怎么样,那么多道门,她不给别人下,只给麻姑洞下,那必然是麻姑洞不好!这样的歪理她都能讲的出来……” 沈银灯猝然停步,颜福瑞一个没留神,险些直撞在沈银灯身上。 “她承认是她下的咒?” “是啊,她说敢做敢当,没什么好抵赖的。” 沈银灯愣了许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低声呢喃了一句:“她怎么会承认呢?” 颜福瑞不明白沈银灯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不承认呢,是她做的,她当然承认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问问沈银灯,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响起了张少华真人的声音:“沈小姐,大家都在等你了。” 一如既往,这样的“会议”颜福瑞是参加不了的,只能眼巴巴看着苍鸿观主房间的房门砰一声无情闭合。 还不到睡觉的点,瓦房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吵吵嚷嚷烦的很,颜福瑞索性去找王乾坤聊天——王乾坤虽然身在道门,但是和颜福瑞一般无二的参加不了高层会议。 怪了,王乾坤今天蔫蔫的没精神,把颜福瑞请进屋之后就躺在床上伸筋骨,过了会又做眼保健操,指头在鱼腰晴明丝竹空几个穴位上压啊压的,一问才知道是苍鸿观主今天给安排了工作,让留守武当山的道兄传了不少《妖志》、《地方异志》的文档版本过来,苍鸿观主浏览了之后,让他通读《滇黔妖志》,从里头列几个黔东著名的妖怪出来。 还有人给妖怪做志? 那司藤是不是该被列入《青城妖志》? 颜福瑞顺口问他,那有厉害的妖怪没有? 有!王乾坤登时就来了精神,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 每穿州过府,必伤人无数血流成河。 后来是麻姑洞出面,信传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又得隐士高人助拳,去妖一臂,重创此妖,由是妖踪绝。 后人感叹此乃黔东第一妖患,遂名‘赤伞’。” 白金教授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莹莹的屏幕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发黄线装书的一页,像是中国古代的版印画,前头无数老百姓张惶奔逃,后头半空之中,云头上按下一怪,头如簸箕其大无比,身子又细条条如竿,双眼狭长,虽是墨笔勾勒,却惟妙惟肖,让人视之齿冷见之胆寒。 沈银灯只扫了一眼:“这是赤伞。” 第⑦章—3 第⑦章—3 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上海旅游,从未到过青城。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他给司藤讲过自己和安蔓去囊谦的原因,太爷爷太奶奶从青海到杭州,几乎横跨半个中国,怎么可能“最远只去过上海”,不过他就是不想费这个事儿了,一切可能性,通通never以蔽之。 司藤听的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乡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正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 虽然无缘和太爷爷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少,中年发福之后的太爷爷像个汤圆,笑起来眼睛是两条缝,特适合演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不错,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难不成司藤当时为了太爷爷的高尚节操而折腰? 两字,啊呸。 “你没有亲戚朋友吗,委托一个人去老宅,翻拍几张你太爷爷的照片给我看,对了,顺便也找找他的书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还真是不怕麻烦,秦放一万个没好气,老宅已经好多年没去人了,屋里都该积灰张蛛网了吧,麻烦谁去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单志刚会帮这个忙了。 想到单志刚,秦放蓦地反应过来,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踪安蔓的,见到沈银灯之后,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赶紧打他电话,谢天谢地,单志刚很快就接了,声音有些懊恼,说明明看见安蔓的,但是医院里人太多,拐了几个弯之后,居然跟丢了。 跟丢就跟丢了吧,秦放不想单志刚涉险,想着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开,就跟他说安蔓这事暂缓,有更重要的事请他帮忙。 听完这所谓“更重要的事”,单志刚如坠云里雾里:“秦放,翻拍照片这事,我随便安排公司里哪个下属去都行。 但安蔓是骗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紧一点,她跑了怎么办?” 秦放犹豫了。 志刚说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还在囊谦,突然又出现在丽县,行踪极为不定,错过这一趟,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虑了一会,终于同意让别的人去翻拍照片,但还是再三叮嘱单志刚:远远盯住安蔓就好,千万别靠近,她背景有些复杂,万一深究,恐怕会对他不利。 单志刚给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二话啊。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话可真是暖心,这些日子如坠冰窖,事事拂人意,有这么个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宽慰不少,放下电话,看到司藤似笑非笑,才想起忘了回避她,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司藤说了句:“我就说这个安蔓有问题吧。” 是,你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没好气,心里翻她一个白眼,谁知她又紧跟一句:“你这朋友也有问题。” 这什么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刚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几年交情,有什么问题?” 司藤说:“你们俩合办公司,你已经是整天不见人影了,他作为另一个老板,不站出来稳定军心主持大局,跑到穷乡僻壤帮你找未婚妻,有这样的老板,公司还没倒闭,真是商界耻辱。” 又说:“都告诉他事情复杂,换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积极,为什么? 难不成爱上你了?” 被人这么揣测自己兄弟,换了谁都会心里不快,秦放话里头多少带了点不客气:“司藤,你身边没什么朋友,当然理解不了好朋友过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问题,我有问题,连志刚都有问题,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没问题的?” 有好一阵子,司藤没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抬头看秦放,眸光流转,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她说:“不不不,在这世上,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沈银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赤伞? 苍鸿观主失笑,这还用问吗。 黔东的妖怪中,籍籍无名的司藤根本就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有头有脸占据篇幅的大妖怪们——拜托,他们为什么能被记录在案? 因为作怪、作乱,引起重视,被收伏、被镇压、被打的灰飞烟灭——死了的妖怪,对司藤来说,还不如籍籍无名的。 唯有赤伞,声名赫赫,最后的结果是“去一臂,重创,由是妖踪绝”,也就是说,赤伞当年伤重而逃,很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为死不见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司藤说赤伞妖踪再现,就在黔东,而且当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胳膊,长几许宽几许色泽如何质地怎样,麻姑洞是做过记载的,道门也曾互相传阅,想造假的话有底版可循。 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银灯勉强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她脸色不大好看,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并不当众追问,商定之后打发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银灯下来问,沈银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个赤伞,跟司藤一样,又是个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还在司藤之上。” 这话没错,赤伞当时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无路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看来苍鸿观主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银灯只好把话挑明了说:“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世事难料,哪怕只是一个月之前呢,谁能想到死了几十年的司藤会死而复活? 这世上的事最是经不住念叨,老观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扰,自从看到赤伞那张图,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总觉得……这赤伞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苍鸿观主宽慰她:“你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的狠了。 哪有念叨什么就出现什么的,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道门,三句不离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来的话没说,毕竟是道门中人,不过点到为止,意思是到了,沈银灯尴尬的笑笑:“谁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怕赤伞真的没死,到时候与司藤联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我怀孕以来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有诅咒罩顶,难免杯弓蛇影。” 苍鸿观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触动心事,感喟着说了句:“如果这赤伞当真没死,咱们道门迟早会跟它对上,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司藤抱着那个被闷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说,你们记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赤伞当年,绝路断臂,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毒誓? 沈银灯没想到苍鸿观主会突然间这么问,她打了个寒噤,沉默良久,才说:“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时被众道门围剿,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确实说过不少让麻姑洞断子绝孙之类的狠话。” 苍鸿观主的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什么:“沈小姐,你们麻姑洞的诅咒,会不会并非来自司藤,而是源出赤伞?” 沈银灯想也没想,断然否认:“不会!” 说完才发觉自己答的武断,见苍鸿观主神情有些讶异,忙支吾着解释:“诅咒这事,颜福瑞问过司藤,她亲口承认了的。” 单志刚派的下属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过来,一面墙的全景、照片单张、正面、反面,分门别类,压缩了发到秦放邮箱。 秦放想办法下载了打印出来,厚厚一沓,拿给司藤,天色已晚,檐下亮灯,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张摊开了看。 对秦放来说,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么多不曾谋面的祖辈亲戚,也曾喜怒嗔愁鲜明生动,真是搞不懂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像照相机的快门按键,咔嚓一声,那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些人,就这么定格在发黄的老胶片上。 而血缘血脉又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没有这些人,就不可能会有他——如此想来,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万年的奇迹,因为每个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条脉络…… 秦放一时间感慨万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类繁衍的大课题里了,司藤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你太爷爷,怎么长这么胖啊?” 第⑧章—3 第⑧章—3 秦放黑了脸:“那个年代,长的胖,是家境殷实。” “哪个年代都是皇帝家最殷实,照你这么说,只有猪能当皇帝了。” 什么逻辑!这种没节操的妖怪,放任自流必然越发的口没遮拦,秦放刷刷三两下把桌上的打印纸都拨拉圈到自己胳膊里,一张都没给司藤留:“司藤,你说我没关系,这些都是我长辈,你作为中华民族的妖怪,也该继承中华民族的优良美德——你要不尊重他们说三道四的,你就别看了。” 司藤皱着眉头看了秦放半天,勉强同意,她拿回刚刚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一脸没有点评尽兴的憋闷,过了一会看秦放说:“果然是现在日子好了,营养健全,一代比一代好看,尤其是你,长的就跟基因突变似的。” 这叫人话吗,这还不是变着法儿说他太爷长相抱歉吗? 司藤不去理秦放的黑脸,自顾自继续翻检照片,过了会拿出两张:“这是一张照片的正反面吗?” 应该是,那个下属给每张照片都编了号,这两张,一张是P4正,一张P4反,代表第四张照片的正反面。 那是秦放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抱着儿子,也就是秦放他爷爷,在西湖边取断桥残雪为景照的一张全家福,很多没去过的人以为断桥就是两截的半桥,其实较为确定的说法是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是阴面仍有残雪似银,远处望过去这桥似断非断——给秦放太爷爷一家照相的人显然深谙此理,从照片的角度看,的确像是“断”桥,秦放的太爷爷握着儿子的小手腕喜笑颜开的,一副其乐融融的亲子照。 背面题了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看了半天,终于是彻底绝了对秦放太爷爷的想象力了。 她说,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司藤原本给的期限是三天,后来为着多添了一道“取证”,又给宽限了几天,期间苍鸿观主来过一次,秦放听到他提了“赤伞”两个字。 司藤当时愣了一下,说:“哦,那是前辈了。” 苍鸿观主走后,秦放问了司藤,司藤把赤伞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沉吟说:“如果赤伞当年没有死,康熙年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它潜心修炼,的确是有可能再次成妖的,而且它经历过相当长的乱世,乱世多杀,便于赤伞摄取戾气。 只要苍鸿能给出少许证据,黔东确实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据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手臂,深红,白斑,软如绵,烂臭,三日而腐,化为水,水临之处,皆为赤地,寸草不生,蚁虫触而痉挛,既而死。 一干人据此出了个堪称绝妙的点子,一个密封盒里,装黔东山区取的泥土,这泥土务必做的恶臭无比。 时间点要往前移,司藤前脚提出要求,道门后脚就发现赤伞并且拿到证据这种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所以发现赤伞的时间,远在好几个月之前,当时沈银灯进山偶然遭遇赤伞,力拼不敌,但逃跑时祭出法器打伤了它,赤伞的血滴到土里,这密封盒里装的,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土。 果然三个臭皮匠堪抵诸葛亮,一群人居然拼凑出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说法来,自己都想为自己击节叫好,只有白金教授泼大家冷水:“说法是不错,但是恶臭的泥土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吗? 能骗到司藤? 我反正是持保留意见的。” 马丘阳道长造假造到兴头上,根本听不进白金的意见:“老一辈说,最难分辨的假话就是掺了九分真的,这事我们给做的真真儿的。 沈小姐不是家在黔东吗,就请老家那边的人去山区取了土送过来,要快,坐飞机送。 至于恶臭,精变的妖怪脱不了是草木树怪,既然吃人,恶臭里一定也有血肉腐气,多找几种植物动物的腐臭之源拼一拼。 别忘了,赤伞在康熙42年就已经妖踪绝,而司藤1910年才精变,这两个妖怪从来就没打过照面,赤伞的血是什么味道,司藤根本不知道!” 白金教授冷笑:“但是你也别忘了,这两个都是妖怪,妖怪与妖怪之间,也许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司藤就是能分辨出我们交出去的东西有没有妖气。” 马丘阳道长一时语塞,张少华真人叹气说:“要真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咱们从来就没找到过什么妖怪,这事原本……也就是一场押注罢了。” 现代社会,不会搞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这种事儿,坐飞机送也已经不合潮流——沈银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叫了快递,第二天晚上,这所谓的赤伞臭土就已经送到了。 快递箱不大,胶带缠的一层一层的,沈银灯签收之后,反而没了打开的勇气,苍鸿观主问她什么时候去见司藤,她犹豫了一下说:“明天吧,今晚上大家都缓一缓。” 苍鸿观主通知大家第二天一起去见司藤,颜福瑞自觉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卧底情报,赶紧打电话通知秦放,秦放一百个没好气:这也能叫情报吗? 一起上门拜访能叫情报? 颜福瑞委屈万分:“那你给说说什么叫情报?” 秦放耐着性子给他举了个鱼肠剑的例子,大意是请客吃饭不叫情报,以请客吃饭为名行刺杀之实那才叫情报。 颜福瑞活学活用:“那也许他们是上门拜访为名,行刺杀之实呢?” 这都什么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秦放气的吐血,吼他:“要么就打听些实在的,下次再打电话说这种没用的,信不信我屏蔽你!” 颜福瑞觉着自己是被人瞧不起了,自尊心真是大受打击,寻思着怎么着都要打听出些不一样的——晚上哄瓦房睡着后,他溜出来,琢磨着找谁假聊天之名行刺探之实。 大半夜的,找沈银灯不好,孤男寡女不方便,苍鸿观主和张少华真人是老年人,经不起折腾,白金教授说话太高深了,听不懂,刘鹤翔先生太板正了,一看就知道口很严实,马丘阳道长总是一副傲慢瞧不起人的样子,柳金顶是个光头,太凶了,水浒里打家劫舍的样子,丁大成是北方汉子,长的太高大了,太给人压迫感了…… 欺软怕硬的颜福瑞最终敲定了桃源洞的潘祈年:就他了,他个子最矮,想必也是最好糊弄的! 但是怎么寻个由头呢? 有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说自己仰慕桃源洞已久,终于寻到机会,特地前来拜访……然后慢慢的、委婉的,把话题引到刺探秘密上…… 颜福瑞兴高采烈地敲响了潘祈年的房门。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进行当中,唯有一点计算失误:潘祈年实在是太能讲了! 你不是仰慕桃源洞吗,你知道桃源洞的历史吗? 从祖师爷开始讲起,如何出身贫苦,如何一心向道,还引经据典,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作比对,颜福瑞几次插嘴都插不进去,但大局为重,还得强打精神做认真倾听状,不过眼神已然飘忽…… 咦,潘祈年身后柜子上放的那个,是个葫芦? 这个葫芦可真有意思,大肚腩,葫芦腰上系个红绸带,像八仙里铁拐李的酒葫芦,关键它忽然开始晃了,嗡哒嗡哒的声音…… 颜福瑞一个没忍住,指着那葫芦问潘祈年:“你那葫芦还会晃的?” 潘祈年下意识转身去看,目光所及,身子突然不动了,僵了一两秒之后大叫:“妖气!有妖气!” 不止是潘祈年,还有几个人的法器在同一时间有了动静,柳金顶金钱剑上的钱币嗡嗡地在弹震,丁大成的铜算盘,摆放时算珠都是平齐齐靠着一边的,被吵醒之后去查看,发现算珠拨的凌乱不堪,每一杆上都无规则显出了数字,张少华真人的雷击木法印,原本是放在桌子靠墙的地方的,没任何人碰,自行往外滑出了好几寸远,有一角还滑出了桌缘。 大家伙聚到苍鸿观主房间时,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马丘阳道长扯着自己“敕召万神”的令旗左看右看,很紧张的问:“会不会是司藤来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排除这个可能性:这个妖怪从来也不按常理出牌,表面上等的气定神闲的,暗地里是不是起了疑心,偷偷过来探究竟了? 不过幸好大家的法器也不是吃素的。 苍鸿观主劝大家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要和她见面了,是吉是凶,见机行事吧。” 颜福瑞乐滋滋回房,自觉今晚终于有所建树:他要去跟司藤讲,你今晚上来道门刺探秘密,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不不不,道长们的法器还是挺厉害的,都已经有所察觉了…… 他掏出房卡想开门,这才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自己刚出门时没把门带好吗? 太大意了,这幸好还是在正规的宾馆,要是那种黑店,孩子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颜福瑞关上门,摸黑上了床,掏出手机给秦放编辑短信,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亮床头那一小块地方,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过了一两秒,颜福瑞忽然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拧亮床头的灯。 瓦房的那张床上,被子翻开,虚虚搭在床脚,但是人已经不见了。 第⑨章—3 第⑨章—3 大半夜的,颜福瑞把宾馆所有人都给叫起来了,他是真害怕,手脚颤抖着语无伦次:“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啊。” 怎么会没了呢,去前台问,服务员回说根本没看见小孩儿出去,肯定还在宾馆,估计是贪玩儿乱跑,建议餐厅客房配件间都找找。 颜福瑞急的都快哭了,没头苍蝇一样奔进奔出的找,找一处失望一处,最后那句“都没有啊”带着哭音,这么大年纪一男人这样,看的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支招,柳金顶眼睛瞪的浑圆,脑门上汗津津的,一口咬定:“内贼,肯定内贼!估计还在宾馆,搜房,一间间房搜,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一孩子,还能打窗户飞出去!” 混乱中,白金教授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墙角高处的摄像头提醒大家:“宾馆都有24小时监控,调监控看看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颜福瑞直如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群人在值班经理的带领下闹哄哄杀到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一个保安,正打盹儿,听了事情原委之后打着呵欠调出颜福瑞房间外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快退着回倒,也不知倒到哪一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瓦房的人像,大家几乎是一起叫起来:“就这,就这。” 保安又往回倒了一会,屏幕兹兹跳了一会之后正常了,灯光昏暗,夜半的走廊很黑,好像鬼片里的常见场景,看的叫人心里发瘆。 过了一会,门开了,瓦房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出来,茫然的东张西望,看口型,似乎是在叫师父,颜福瑞这才反应过来回房时看到门没关好,不是自己忘了关,是瓦房半夜突然醒了,找不到他,自己开门出来找了——颜福瑞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瓦房夜里一般睡的死沉,很少会起夜的啊。 瓦房又走了两步,仰着脸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就在这个时候,屏幕范围内忽然涌起黑雾又迅速散去,时间极短,1到2秒,不注意看,还以为是故障黑屏——而瓦房,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画面重新变为静悄悄的走廊,颜福瑞目瞪口呆,两眼死死盯着屏幕,嘶声问了句:“人呢?” 似乎是对他问题的回应,又过了几秒钟,监控屏幕上有一间房门猛的打开,身材矮小的潘祈年抱着葫芦冲出来,神情激动地挨个敲门,后面跟着的正是颜福瑞。 颜福瑞呆呆看着屏幕上自己的样子,他记得当时,潘祈年抱着葫芦大叫“有妖气,大家快起来,有妖气”的时候,自己还跟在后头劝说潘道长你小声点,大半夜的,其它客人会有意见的。 原来那时候,距离瓦房的失踪,只有短短几秒钟——不是说亲近的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吗,为什么自己一点异常都没感觉到呢? 随同观看的值班经理和宾馆人员也都惊着了,有个胆小的女服务员胆怯地问了句:“这不是鬼吧?” 值班经理有几分阅历,斥责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上哪来的鬼,又说这肯定是人贩子新的犯罪手法,估计是施放了一种黑烟,屏蔽了摄像头以掩盖罪行,不行,这个得报警。 管你报警不报警,颜福瑞脑子里嗡嗡的,失魂落魄地任人带着走,神智稍微恢复些,才发现已经到了苍鸿观主的房间,大家伙都在,神情凝重的很,道门看这件事,角度跟常人不同,加上当时,宝葫芦金钱剑铜算盘以及雷击木法印的确有异动——苍鸿观主迟疑着说了一句:“不会真的是妖吧。” 大家都不说话,还是王乾坤提了个问题,他说,司藤小姐之前的确是扣过瓦房当人质,但是大家明天都会去拜访她,她这个时候掳走瓦房有什么意义呢? 一句话提醒了颜福瑞,司藤! 秦放睡到半夜,被砰砰砰的砸门声惊醒,披上衣服出来,看到司藤气定神闲地坐在檐下的椅子里翻书,这回换了本《鹿鼎记》,看的还挺入神,秦放示意了一下门的方向,问她:“你怎么不开门呢。” 司藤奇道:“我为什么要开门,我又不是没有仆人,我为什么要做亲自开门这种有失体面的事。” 仆人? 得,你说什么是什么,秦放懒得跟她争辩。 门一打开,涕泪交叠的颜福瑞几乎是跌进来的,他也是急坏了,压根忘了可以给秦放打电话,就那么一口气从宾馆跑过来,两腿一直打颤,攥住秦放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的:“司藤小姐想要瓦房做人质,跟我说一声我就会送来,何必半夜抓人……瓦房就是个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这段日子没能帮司藤小姐刺探到有用的情报……我会努力……但是跟瓦房没关系啊……” 说到后来近乎崩溃,抓着秦放的胳膊哽咽不成声,秦放听的一头雾水的,司藤也过来,在边上听了会,问秦放:“瓦房,就是那个小孩吗?” 听到司藤的声音,颜福瑞赶紧抬头,袖子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请司藤把瓦房还给他。 司藤冷眼看他:“我抓他做什么? 长的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拿个土疙瘩当宝贝蛋吗。” 颜福瑞急了:“司藤小姐,你怎么做了不认呢,我们都知道你今晚上去过宾馆了,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你亲眼见到我了?” 这倒把颜福瑞问住了,愣了半天问她:“不是你吗?” 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去细想,半夜鬼鬼祟祟的抓人,的确也不像司藤的风格,她那么嚣张,要抓人都是明抢的,再说了,抓瓦房干什么呢,自己现在为她做事,都是她的“卧底”了,属于自己人了。 可是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老天没给他聪慧的大脑,想的脑子都疼了还是一锅浆糊,司藤撇下他回房之后,秦放留下陪了他一会,想问些具体的关于瓦房的消息,但颜福瑞木木的,问什么都是嗯嗯啊啊,秦放很快也失去了耐性,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颜福瑞就那么一直坐着,呆呆看宅子檐角上的天空从墨黑转成鱼肚白,最后转成大亮,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有人拍他肩膀,抬头一看,原来是白金教授。 再一看,所有人都来了,是关心他颜福瑞吗? 不不不,今天是他们拜访司藤的大日子。 白金教授说:“你下半夜不在,公安都来了,调了所有的视频,确认瓦房没出宾馆。 房间也都一间间查过了,但是……” 他叹着气没有说下去,颜福瑞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声音:妖怪,一定是妖怪! 司藤住的是旧式宅子,客厅也是老式风格,正对的墙上挂中堂,两面各有条幅,凭墙梨花木几案,案下就是司藤的主座,客座分列两旁,分前后席位,还真有点旧时聚义的味道,沈银灯捧着那个密封盒走近,停在司藤面前丈许。 司藤示意秦放把盒子接过来:“这就是赤伞的血濡之泥?” 沈银灯说:“当日事情发生的太快,我和它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说它是赤伞,都是事后根据一些旧时的记载推测。” 苍鸿观主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赞沈银灯说话留有余地,任何事情,只要不说死,就是留了退路,利不利人不知道,但一定是利己的。 司藤把盒子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去解密封扣,秦放先还不觉得,见她忽然犹豫,蓦地想到什么,下意识提醒:“小心啊,万一有……” 万一有毒呢? 司藤看着秦放笑:“万一有毒,就把我和众位道长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景要好,才叫死得其所。” 言笑晏晏,暗流涌动,这是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触动藤杀,同归于尽,谁也落不了好去。 苍鸿观主尴尬的笑,心里忽然起了少许悔意:万一沈银灯不能如预料的杀掉司藤,那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盖子掀开一线,司藤刚一凑近,马上皱眉掩鼻,秦放这样隔着远的,都觉得恶臭难闻思之欲吐。 苍鸿观主一干人的心,此刻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难以名状,是死是活,单等她一个评判,可恼人的是,她偏偏一言不发。 沈银灯沉不住气:“司藤小姐怎么看?” 司藤把密封盒往案几上随意一推:“难说。” 沈银灯有些激动:“司藤小姐是妖,鉴定同类孰真孰假就这么难吗? 这土取自黔东,血若非来自赤伞,也一定是别的妖怪,如果你去黔东,我甚至可以带你去实地看看,这难说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司藤笑笑:“是真是假,我心里自然有数,各位道长回去吧,等我消息就好。” 苍鸿观主他们听到“心里有数”几个字,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满脑子只萦绕两个字:完了,脚踩云朵样飘飘忽忽,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门的,马丘阳道长脸色难看到极点,冷笑连连:“这下都满意了? 都回去等死好了。” 丁大成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马道长,大家伙合计时,你也是同意的,现在说什么风凉话。” 马丘阳道长一肚子的气,又往沈银灯身上撒:“都是为了你,一个麻姑洞的家仇,可真是要全道门都陪葬了。” 沈银灯原本一直跟在众人后头,闻言停下脚步,脸色铁青,说了句:“没可能的,我去找司藤问个清楚!” 她性子执拗,掉头就走,众人心事重重,也没谁去拦她,想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闹就闹去吧,没准闹出个柳暗花明,还能有一线生机。 苍鸿观主等人走后,司藤把密封盒拿过来,隔着透明玻璃对着里头的泥土细看,秦放好奇,问她:“这到底是不是赤伞的什么血什么泥啊?” “不知道。” “你不是闻过了吗?” “我长了个狗鼻子吗? 闻了就知道是谁的血?” 秦放被噎住了,半天才又问:“那你怎么鉴别?” “鉴别不了。” 秦放懵了:“你这个‘鉴别不了’,是那个‘鉴别不了’的意思吗?” “这世上的‘鉴别不了’,有很多种意思吗?” 秦放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司藤还说的泰然自若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妖力不继,不管拿来的是血濡的泥还是血濡的草,我都鉴别不了。” 她早知道自己鉴别不了,还一定要苍鸿观主取证,这是把戏做到十足,端得滴水不漏,秦放叹为观止,正想说些什么,手机里有短信进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秦放迟疑的揿了进去,短信内容瞬间就让他一颗心跳漏了半拍。 “我是沈银灯,就在门外,方便出来……聊一下吗?” 第⑩章—3 第⑩章—3 上次跟沈银灯见面,已经搞得司藤很不快,秦放也不想瞒她,手机递过去给她看:“我去还是不去?” 司藤接过手机看了看:“她应该是想打听我这边的反应,你想去就去,不过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吧?” 秦放看了她一眼:“又不是三岁,你要是出事,我也得紧跟着给你陪葬,你觉得我会不会乱说话?” 这倒是,秦放真是愈发的上道了,司藤很满意:“那去吧。” 秦放吁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司藤又叫住他:“秦放,这些日子你表现不错,投桃报李,我给你个忠告。 金玉良言,你要时刻谨记。” 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秦放很警惕地看她:“什么话?” “你死心吧,沈银灯不会喜欢你的。” 秦放气结:“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沈银灯了?” “你每次见到人家,我都怕你眼珠子掉下来。” “我只不过多看了两眼,那是因为她跟陈宛长的像,换了是谁,遇到跟自己朋友长的很像的,都会多看两眼吧。” 司藤笑笑:“你怎么说都行啊,快去吧,沈小姐在外头等着呢,我怕她等不及,待会翻墙进来,有伤风化。” 秦放气的掉头就走。 秦放一走,院子里显得好生安静,司藤百无聊赖,坐了一会之后,转身摆弄几案上的摆设,几案上间错摆了自鸣钟、花瓶和木底座的镜子,取“终生平静(钟声瓶静)”之意,而但凡女人,摆弄这些到后来,都成了揽镜自照。 老式的镜子,照人多少有些失真,正看的好笑,镜子里有细长条人形贴着墙角挪进屋子,司藤心里一惊,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颜福瑞。 她把镜子放回案上:“你还没走啊。” 颜福瑞小心翼翼的:“司藤小姐,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妖怪,出现时驾黑烟黑雾的?” 原来还是为了瓦房,司藤觉得他可悲可笑,却又有可怜的余味叫人于心不忍:“别什么事情都觉得是妖怪,这个时代,就算有妖怪,也不会这么嚣张作怪,宾馆服务员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是人为犯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悲伤,颜福瑞说的很慢,他说:“司藤小姐,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潘道长的葫芦晃啊晃啊,他跳起来大叫说有妖气,后来才知道,柳道长、张真人还有丁师傅的法器都有动静,还有啊,今天白金教授也说了,警察每一间房都搜了,也没找到。 瓦房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 司藤沉默了一下,问他:“瓦房是你的亲戚吗?” “捡的,山上捡的。 那时候瘦瘦小小跟小猫崽子似的,人人都说养不活。 可是我想着,我不也是师傅捡的吗,我就捡回来了,顿顿米汤,居然捱下来了……” 司藤突然打断他:“也就是说,这孩子没来历?” 颜福瑞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司藤说:“为什么瓦房一丢,你们都觉得是被妖怪掳走的,如果他是自己消失的呢? 如果瓦房就是妖怪呢?” 颜福瑞呆呆看着司藤的脸,司藤小姐是聪明的,聪明的人说话都是有道理的,可是瓦房是妖怪吗? 像吗? 一点都不像啊。 他想起以前出摊卖串串香,瓦房鼓着腮帮子帮他推车,他想起摆摊时,瓦房看着边上的羊肉串摊子拼命咽口水,他想起跟拆迁的那个宋工吵架时,瓦房冲在前头,大叫:“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哟……” 颜福瑞流泪了,他哭的时候没有表情,一张脸就那么木着,眼泪流过蜡黄的脸,顺着下巴颌一滴滴往下滴。 司藤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说什么。” ——“你别哭了,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啊。” ——“你别哭了行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不见了你就找啊。” ——“好了好了,他在哪丢的,你带我去看看。” 泪眼模糊中,颜福瑞看到司藤一直皱眉头说话,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奇怪的,独最后一句话听明白了,他沙哑着嗓子问:“司藤小姐是要去宾馆吗?” 司藤没好气,她被颜福瑞哭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不怕人哭,但是颜福瑞这么哭,瘆的慌。 那就去看看吧,说起来,她自己好奇的很,夜半的那股妖气,到底从何而来。 临出门前,颜福瑞接了个电话,司藤听到他说:“哦,你是秦放啊……” 说完了手机握在手里,问司藤秦放的房间是哪一个,司藤示意了一下,颜福瑞讲着电话进去,过不了多久,拿了个黑色的钱包出来,跟司藤解释说,秦放忘带钱包了,不过他跟沈小姐走的不太远,自己已经跟他说了,和司藤小姐正要出去,可以顺路带给他。 司藤最初没说什么,过了几秒,忽然心生不快,钱包抽过来往桌上一扔:“不准带。” 颜福瑞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好跟秦放报备:“司藤小姐说不让带……” 又说了两句,小心翼翼把手机递给司藤:“秦放说要跟你讲话。” 电话那头,秦放无奈之至:“钱包又怎么惹你了,我忘带了啊。” “按照规矩,是她要见你,她应该请吃饭。”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啊,秦放哭笑不得:“我是男人,有让女人请吃饭的吗。” “你们这个时代,男女平等,她请。” 秦放倒吸凉气,好一阵子没说话,听筒里,司藤听到沈银灯温温柔柔的声音:“怎么了,还不走吗?” 司藤冷笑,现在你学会温柔卖乖了,上次怎么就跟个疯狗似的呢。 过了会,秦放似乎是走开了些,避开沈银灯以免尴尬,压低声音问她:“你想怎么着吧?” 司藤伸手摆弄着秦放的钱包:“我不想怎么着,我就是烦她沈银灯,你为我做事,钱就是我的,花我的钱请她沈银灯吃饭,休想!” 卡嗒一声轻响,钱包的搭扣开了,掀开半面,入目是张漂亮的女人照片,司藤问:“这谁啊,安蔓吗?” 秦放也猜到她是把钱包打开了,嗯了一声。 司藤把照片抽出来看,这就是安蔓吗,不错,长挺漂亮,如果不是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秦放倒是挺登对的。 “挺长情的,现在还没把她照片丢掉吗?” 司藤正要把照片塞回去,忽然发现里面还有一张,不过是正面朝里,“放了两张?” “别……”秦放想阻止,慢了一步。 很清纯一姑娘,长直发,鹅蛋脸,皮肤特好,眼睛弯弯的透着股俏皮的劲儿,不过,绝不是安蔓。 司藤失笑:“可以啊秦放,安蔓知道你钱包里还有别的女人的照片吗? 你这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啊。” 秦放的声音忽然低下来:“那是陈宛。” 陈宛? 哦,对,刚一时没想到,确实应该是陈宛,开死人玩笑似乎不怎么地道,司藤也就不再说什么,动手把照片沿着钱包透明塑料膜的缝隙塞回去,才塞到一半时,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颜福瑞看到,她动作极其缓慢的,又把照片拿出来,手指拈着,举到面前,对着后头的阳光,像是比对百元大钞的真假。 她说:“信号不好,你再说一次,是谁?” “陈宛……哎……” 断音,司藤挂电话了。 秦放莫名其妙,顿了顿窝着火往回拨:司藤这是怎么了,陈宛的照片又怎么惹到她了? 手机是响铃带震动,在桌面上嗡嗡震响跟一只要起跳的蛤蟆似的,颜福瑞想接又不敢,只好请示司藤:“司藤小姐……秦放电话……不接吗?” 司藤笑起来,她把照片的正面转向颜福瑞:“美吗?” 美,小姑娘还挺年轻的吧,估计是大学里的校花,但是再美都分不了他颜福瑞惦挂瓦房的心:“司藤小姐,你不是要去宾馆看看吗?” “不急,”司藤示意那张照片,“认识吗?” “秦放的朋友,我怎么会认识呢?” 怪了,平平常常一句回话,司藤居然哈哈大笑,笑到后来,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拿起手机揿了接听键,柔声说:“让沈小姐接电话。” 颜福瑞听到她说:“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秦放不能请你吃饭了。 让他回来帮我收拾行李,我明天……就要去黔东。” 果然世事难料峰回路转,晚间合计后续计划的时候,柳金顶很是感慨:“司藤这个女人,真是鬼精鬼精的,她一早就有了定论,还非要把我们吊上半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 又说:“沈小姐的主意是真不错,虚虚实实的,居然真的把司藤瞒过去了。” 马丘阳道长说:“可不嘛,要说妖怪鬼精,咱们道门可谓是更加技高一着。” 想起马丘阳道长白天还对她冷嘲热讽,沈银灯冷笑一声,很是不屑一顾。 明天就要启程赴黔东,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才打开门,忽然都是一愣。 走廊里站着的,居然是司藤。 她穿旗袍,貂皮大衣闲搭左臂,长发几近及腰,见到众人出来,笑盈盈地神色自若:“各位道长好啊。” 秦放和颜福瑞都陪在边上,颜福瑞跟苍鸿观主解释:“司藤小姐听说瓦房出事,说要来看看,我就带她来了……诺,司藤小姐,这里,拍到的就是这里,摄像头是在那个位置……” 司藤看了一会,看到众人都还站在苍鸿观主门口,像是忽然醒悟,忙避让到一边:“是我挡着路了吗? 真不好意思,各位道长自便。” 想来她也没有和他们交谈的意思,就这么杵着也确实很傻,诸人对视一眼,都迟疑着从她身边经过,司藤冷眼看诸人各归各房,始终沉默,唯独沈银灯掏出房卡开门时,她说了一句:“原来沈小姐住这啊。” 沈银灯回头看她:“我们大家,都住在这条走廊左右。”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早上送去的赤伞血濡之泥,司藤小姐鉴别好了?” 司藤微笑着直视她双眼:“鉴别好了,颇费了……一番力气。” 看也看过了,司藤却什么话都没有,颜福瑞送司藤和秦放出了宾馆,眼巴巴看两人上车,车子发动前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带了哭音扒住车门:“司藤小姐,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司藤说:“我让秦放跟你说。” 秦放愣了一下,还是偏头过去,司藤附在他耳边低语很久,末了说:“就是这样,要怎么跟颜福瑞讲,你自己决定。” 颜福瑞一脸希冀地看向秦放,秦放犹豫了很久,强笑着向颜福瑞说了句:“只要你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为司藤小姐打探消息,司藤小姐一定会告诉你瓦房的下落。” 颜福瑞这一整天,一颗心饱受煎熬,直至此刻,才真正是喜出望外,站在车外对着司藤连连鞠躬,这才佝偻着身子抹着眼泪回宾馆。 颜福瑞走了之后很久,秦放都没发动车子,司藤偏头看他,说了句:“秦放啊秦放,到底是心善。” 秦放忽然难受的要命,低声说:“你不也是吗,要不然,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司藤笑起来,笑到后来,感喟着说了句:“我怕他哭啊。” ——只要你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为司藤小姐打探消息,司藤小姐一定会告诉你瓦房的下落。 司藤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的是:你去告诉颜福瑞,只要他继续待在道门身边,老老实实为我打探消息,我就会帮他替瓦房,报这个仇。 (第三卷完) 第①章—4 第①章—4 金皇朝是丽县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酒店旁边隔着不远,是一家叫“小岛椰风”的酒吧,丽县明明不靠海,连椰树都找不到一棵,还硬要牵强附会起这种名字。 单志刚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看表,晚上五点多,安蔓挽着一个长络腮胡子男人的胳膊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个戴鸭舌帽的高个子。 这两天,安蔓的行踪堪称规律,出现时都是三人同行,要么来小岛椰风吃晚饭,要么去赵江龙所在的医院晃一圈。 安蔓刚一出现,单志刚就把面前的时尚杂志举高了遮住脸,一副看的无比投入的模样,偶尔会把杂志上沿下移,眯着眼睛留意那头的动静——他看到安蔓言笑晏晏的,有一次喂了块蛋糕给那个络腮胡子,那男人不怀好意,吃完了还故意去舔安蔓的手指,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 妈的,单志刚气的心肝脾肺肾都疼,心里一叠声的骂:贱人!贱人! 晚餐通常持续半个小时,然后三个人会一起回去,单志刚目送着安蔓扭股糖样贴着那个男人进了酒店的转门,脸色阴的简直能滴下水来。 就知道这个安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说要和秦放结婚吗,哪怕是临时分手,多少也收敛一些,真是不知羞耻! 自己跟秦放多年兄弟,太了解他秉性,心善,感情用事,不会往坏里揣度人,那些没脸没皮的,就上赶着欺骗他——既然这样,这个恶人让他来做好了。 单志刚咬牙切齿站了半晌,坐到街边的花坛台沿上,掏出手机点开微博,这是个小号,没有设置资料信息,有几个粉丝,都是僵尸粉或者广告粉,而关注一栏里,只有一个人。 赵江龙。 这两天,赵江龙的身体似乎是好转了,昨天还上传了烧鹅的照片,配了句话:“老婆终于让我吃肉了。” 没什么新讯息,单志刚正想退出去,系统提示有刷新,就在刚刚,赵江龙又发了一条:“明天出院了。” 要出院了? 单志刚隐隐觉得,这几天可能会出事。 退出微博前,他犹豫了一下,点进了消息栏。 他跟赵江龙之间,曾经有过一条私信对答,那时候,他发了张截图过去,安蔓的朋友圈截图。 照片拍的美艳浓烈,照片下方,她写:“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赵江龙收到不久就追问:“你是谁?” 我是谁? 呵呵,只是一个不想兄弟受人蒙骗却又不好当面拆穿的人罢了。 或许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但是这世上,就像阳光照下总有阴影,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秘密吗? 成都,双流机场。 有些背运,飞机晚点,广播里通知因为航空管制,起飞时间待定,过了一会,广播又来了:请XX航班的乘客凭机票至指定地点领取餐饭一份。 居然在候机大厅发放餐饭,根据多次乘机经验,秦放预计这次的晚点不是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搞定的,司藤反正是不需要吃饭,就算偶尔尝试,也不会吃机场的快餐盒饭,秦放没她那么多挑剔,跟她打了声招呼之后,自己过去领饭。 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人坐了,是个商务出差的中年男人,捧着个IPAD在看视频,耳朵里塞着耳机,也不知道视频的内容是什么,司藤开始似乎只是无意间扫几眼,后来就看的认真了,过了一会,那个中年男人忽然注意到她也在看,客气的拿下耳机跟她打招呼,又很有绅士风度地分了只耳机给她。 秦放悻悻的,在对面找了个座位,大口大口咽着混了酱菜的米饭,偶尔朝他们瞥上一眼,心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一顿饭吃完了,对面两人看的愈发渐入佳境,秦放纳闷的不行,去垃圾桶边扔餐盒时,故意从两人座位后头绕过去,居高临下,斜着眼睛往屏幕上瞥:外国片,好像是公路上的那种汽车旅馆,一个客人,又来一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画面挺眼熟,似乎看过…… 想起来了,确实看过,挺经典的杀人悬疑片,叫《致命ID》,秦放当年,还是跟单志刚他们在宿舍看的,从头迷糊到尾,直到影片的最后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所以,司藤能比他聪明点,她能看懂? 事实证明绝非如此,一直到飞机起飞,她还在问秦放:“那个结尾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就结束了,给我看的那个人还说精彩,精彩在哪里?” 秦放给她解释:“这是讲人格分裂的,okay? 人格分裂。 你在小旅馆里看到的那些人,那个妓女也好,警察也好,小孩也好,都是先头那个胖子一个人分裂出来的人格。 也就是说,那十来个不同身份的人,都是一个人的人格。” 她好像懂了,皱着眉头没说话,秦放长吁一口气,毛毯往身上一盖,正要闭目养神,司藤又把他毛毯给拽开了:“一个人,怎么能有另外十个人格那么多?” 秦放没好气地又把毛毯夺过来:“我们人,就是这么高端,最多能分出二十多种人格,不服怎么着?” “这叫高端吗? 这叫变态吧。” 随你怎么说,一部电影罢了,这么较真,秦放又把毯子理平,眼还没阖上,司藤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你们人格分裂,分裂出来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有呢? 不是应该都分的一模一样吗?” 她是傻还是怎么的,人格分裂,只是一种说法,物质世界里,还不就是那一个人吗,电影用不同的人表现,那是艺术手法,方便观众理解观看,现实中难道还真的一刀劈开一分为二?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秦放觉得跟她解释不明白:“你这么刨根问底干什么? 你们妖……也人格分裂?” 他和司藤坐着靠窗的两个位置,过道还有别人,所以说到“妖”时,声音刻意低了下去。 司藤说:“非常少,很罕见的……会有。 但是,最多也就两重人格……不是,两重妖格。” 妖格? 还千鸟格呢,这年头,连妖怪都这么接地气,还兴得精神病的。 他问:“没事了吧,没事我睡觉了。” 司藤没再说话了,秦放开始嫌她吵自己睡觉,真的耳根十分清净,反而睡不着,过了会自己撩开毯子发呆,忽然问了句:“瓦房真出事了?” 司藤答非所问:“道门那些人,也是坐飞机过去的?” “不是,他们分头走的,有飞机,也有火车的。 我在机场办手续的时候遇到马丘阳道长,问了他的,他说沈小姐是最先走的,昨天半夜就飞了。” 听到沈小姐三个字,司藤有好一会没有说话,顿了顿问他:“有剪刀吗?” “那个不让带上飞机的。” 这个难不倒她,她让秦放侧过身子,挡住外围可能的视线,左手撩起一缕头发,右手在面前提了一下,像是酝酿什么,过了会指甲唰的掠过发面,发丝断的那叫一个齐刷刷平展。 秦放看的怪羡慕的,觉得妖怪挺先进,像美剧里的进化人,人比之妖怪,有优势在哪呢? 除了分裂人格的数量遥遥领先,其它的,还真是摆不上台面。 司藤把那一缕头发结好了递给秦放:“以后出去见沈银灯,记得把这个带上。” 秦放没听懂:“怎么带上?” 司藤眼一瞪:“揣身上!” 这头发…… 老实说,搁着古代,这青丝还挺唯美,古代电视剧里窈窕婀娜的贵人小姐们手持金剪刀那么一剪,每次剪完都虚弱地跟刚挑了两缸水似的,丝绦一绾,丝帕一裹,再喷上点香水,男人们接过来就差涕泪零落了,如珍如宝地揣身上,比揣了十七八克拉的钻石还金贵,但那是古代的审美好不好? 现代除了变态杀手,有谁会整天揣一缕女人的头发在身上? 瘆的慌。 秦放两只手指拈着拿过来,心里头百般嫌弃,就跟拿的是条毛毛虫似的:“一定要带?” 司藤莞尔一笑:“这么跟你说吧,再去见沈银灯,衣服可以不穿,我这头发,不能不带。” 那是没得谈了,秦放从兜里掏出男士用的蓝格手帕,铺展了把头发包起来,又问她:“这个沈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喜欢她?” 秦放想了想,缓缓摇头。 这倒出乎司藤的意料:“你不是说,她长的和陈宛一样吗?” 秦放说:“就是因为太一样了,总让我心里觉得……有点害怕。” 有谁会单纯的因为后者和死去的恋人长的一样就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言爱呢? 人都是理性的,从开始他就提醒自己,沈银灯和陈宛是两个人。 人与人的差别,其实并不单纯是皮相区分,即便是双胞胎,因为性情、爱好、喜恶不同,相处的久了也会容易辨别,偏偏这个沈银灯,像陈宛像的无懈可击,容貌、声音、表情、动作,过犹不及,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和沈银灯在一起,恍惚间会突然觉得像是陈宛借尸还魂,附着在另一个长相相同的人身上,心里头好一阵森然凉意。 这个沈银灯,是不是有问题? 司藤没有回答。 飞机开始下降,贵阳的地势地貌渐渐展露脉络,侧倾转弯时,巨大的机翼在一侧高高扬起,翼稍末端的无限延展处,是团团白云的层峦叠嶂。 司藤说:“再去见她时,带上我给你的头发,不要忘记了。” 第②章—4 第②章—4 秦放在贵阳租了辆车,依着苍鸿观主给到的地址一路往东南,开始经过的还算是县市,过了凯里之后,正式进入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山路变多,两边高山耸立,林树极密,村寨分布没什么规律,有时候开着开着,会突然看到山溪汇流而成的河,还有沿河由下而上,层层分布的苗寨吊脚楼,不过数量都少,最多不过几十户。 千户苗寨,顾名思义,是苗人聚居的大宅子,秦放想象了一下一两千户吊脚楼漫山遍野密密麻麻铺展的情景,很有些密集恐怖的不适感。 行到中途,哗啦啦下起雨来,贵州“天无三日晴”的俗谚到底是有据可循的,司藤把车窗摇下半扇,说了句:“这里的山,跟青城倒是很像。” 秦放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还有心情看风景?” 司藤没看他,胳膊搭到车窗口,两鬓散落的几缕头发被风吹的飞起来:“这话怎么说啊?” “你没有妖力,就这么大摇大摆来了黔东,道门的人比我们先到,都不知道前头设了个什么局在等你,不知道你是这么感觉,反正我是越来越没底,说话做事越来越小心,生怕一个不留意,就被抓到了把柄——他们人那么多,在这荒郊野岭把我们给弄死,找个地方那么一埋……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想想也太憋屈了。” “你有什么憋屈的,能埋在我边上,也是你三生有幸。” 这还要脸不要? 你是龙脉吗? 我那么稀罕埋你边上? 秦放被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咬牙切齿来了句:“谢谢啊,我真是挺荣幸的。” “不客气。” 沈银灯居住的苗寨,当地发音是“Rongbang”,姑且称之榕榜苗寨,规模足有两三千户,远超已经被规划为旅游热点的西江千户,寨子依山而建,车子上不去,而上山的狭窄的条石板道几乎有几十条之多。 秦放留司藤在车上,自己先去找住处——榕榜虽然还没有大规模开发,但是信息共享,有一个人来过就会传至二,继而百千,这里已经显现出丽江、乌镇等著名古镇早期开发的端倪来了,客栈商铺也初见规模,秦放很快就找到一家不错的家庭旅馆,指明要包下来,店主人倒挺实在的,说现在是淡季,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人,不用包,你们住就是了。 住下之后,秦放给苍鸿观主打了个电话,先是信号不好,接不通,好不容易通了,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苍鸿观主有点喘,说:“我们跟着沈小姐,在她当时遇见赤伞的附近祭法器查找,应该能找到赤伞的巢穴……回去之后,再找司藤小姐商量后话。” 苍鸿观主挂了电话,额头上都出了津津虚汗,他拿手背抹了抹,往前走了两步:再前面就是悬崖,不过并不很陡,坡度一路斜倾,山头多雾,榕榜苗寨就在雾的那一头,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伸手可触。 正看得唏嘘,身后有人叫他:“师父,沈小姐有事同你商量。” 苍鸿观主转身,触目是一个藤蔓斜枝掩映着的洞口,王乾坤正露了个脑袋,不住朝他招手。 苍鸿观主应声过去,扶着王乾坤的胳膊颤巍巍往下走,这洞口入口是个斜坡,每次进出,脚底下总要打滑,好不容易站定,苍鸿观主感慨着说了句:“也亏得沈小姐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王乾坤接了句:“也必须这样的地方,才骗得过司藤啊。” 这里跟榕榜苗寨隔了个山谷,据沈银灯说,是小时候有一次和寨子里的玩伴到这座山来玩,疯跑间迷了路,阴差阳错撞见的。 山洞挺深,里头比外头温度低,岩壁渗水,覆满青苔,一进来就是一股异味,打手电仔细看,有形似动物粪便的秽物,也有猪牛的尸骨,入口窄,里头却很宽敞,分了好几个岔洞,这些岔洞在尽头汇成了一个大的,足有四五米高,洞顶悬着石钟乳,底下对着石笋,石钟乳和石笋都还在继续生长,估计再过个千八百年能联成石柱。 除了道门的人,里头还有不少苗族打扮的当地男人,个个腰榜粗圆,持凿子斧锤正在忙活,沈银灯有些心急,正低声跟领头的说着什么,一瞥眼看到苍鸿观主进来,忙迎上去:“是不是司藤已经到了,老观主要想办法拖她几天——为求万无一失,我这里还要多些准备。” “这倒不难,司藤疑心很重,你要是跟她说这么快就已经找到赤伞的巢穴了,反而会让她生疑。” 沈银灯吁了一口气:“老观主今天是要过去拜访她吗? 那你们早些回去,留我在这里就行了。 这都是我们寨子里的工匠,我安排起来,会做的更快些。” 倒也是,他们有时用方言对答,苍鸿观主也听不懂,不过他还是客气了几句:“沈小姐,你也注意身体,你现在有孕在身,翻山走路的,不要太劳累了。” 沈银灯笑了笑,伸手抚上小腹,柔声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孩子,现在苦点累点算什么,就怕生下他之后,母子俩连面都见不到。” 听到这话,忙活的男人之中,有个年纪轻些的好奇地看向沈银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直到苍鸿观主等人都走了之后,他才喜滋滋跑过来,把沈银灯拉到一边:“阿银姐,你怀孕了吗? 没听央波哥提过啊。” 沈银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没有,我骗他们的。” 颜福瑞也是到了苗寨之后,才知道沈银灯居然是结了婚的。 沈银灯的丈夫叫央波,是个高大俊朗的苗族男人,祖传银匠手艺,经营着一个银匠铺子,怪不得初见沈银灯,她身上那么多精巧的银饰,原来都是央波亲自打造的。 不过央波不怎么像一个生意人,倒更偏专注打银的艺术家——这趟到了苗寨,苍鸿观主他们连王乾坤都带上一起行动了,还是排外不带他颜福瑞,他只能在院子里傻蹲着看央波打银器,那么多不认识的工具,问了央波才知道是焊枪、皮老虎、耐火砖、戒指棍,还有做项链用的拉线板,原来金银是用这个拉丝的,新奇的要命,要是瓦房看见了,肯定要吵着闹着拿来玩…… 瓦房,对,瓦房,只有帮司藤小姐刺探消息,才能知道瓦房的下落。 终于正式走上了“间谍”之路,颜福瑞一颗心砰砰的,他装着焦急的样子往寨子口张望,问央波:“沈银灯小姐去哪了啊?” “说是带各位道长附近去走走。” “这走了都好久了啊,不会迷路了吧。” 央波哈哈大笑,他细心吹散板上的银屑:“有阿银在,不会迷路的。 去了这么久,十有八九是去黑背山了。” 他站起身,指给颜福瑞看:“那里,隔一个山谷,很少人去,黑背山,晚上看,像黑熊的背,阿银会去,她的阿妈和外婆,都埋在那里。” 颜福瑞问他:“为什么很少人去?” “因为……”可能很少有人问这个问题,央波想了好久,“我小时候,我阿公跟我说,山上有吃人的妖怪,嘴巴像脸盆那么大,牙齿尖尖的,像彝族人的刀梯……后来我想,这都是吓唬小孩子的,应该是山上有野兽,老人们怕小孩子乱跑出事。 不过一代代这么流传下来,寨子里的人都习惯不去黑背山了。 阿银是汉人,她没有这个忌讳。” “那为什么带道长们去那呢,那里风景很好看吗?” 这让他怎么答呢? 央波想了想,哈哈开玩笑说:“大概山上有妖怪吧,道士不是会捉妖怪吗,可能阿银带着他们找妖怪去了吧。” 真不容易,颜福瑞总算是提供了一点有“含金量”的信息了,至少,如果他不说,自己不会知道苍鸿观主一行人去的是黑背山。 秦放问了店主之后,将黑背山的方向指给司藤看,司藤说:“密林、深山、少有人去,又有妖怪吃人的传说,确实很像是赤伞巢穴的所在。” 还是那句话,事情一旦完美的无懈可击就容易让人心生疑窦,秦放看司藤:“你觉不觉得事情有些顺利的过分了? 你想找一个跟你一样的妖怪,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赤伞。 你要取证,他们就提供了证据。 你要更详细的信息,他们就去找赤伞的巢穴。 我猜,接下来,他们的电话马上就会过来,告诉你赤伞的巢穴已经找到了……” 话还没说完,兜里的手机响了,秦放看着司藤笑:“难得我预言的这么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司藤摇头:“不一定,苍鸿即便要打这个电话,也不会这么快打。” 秦放掏出手机。 果然让司藤说中了,是单志刚。 秦放心虚地瞥了司藤一眼,司藤很有些胜者风范,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好整以暇的转身回房。 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司藤下意识回头,是秦放的手机摔在地上了。 再看秦放,只是这一两秒的功夫,他的脸色可怕的煞白,嘴唇微微翕动着,举在耳边的右手还保持着拿手机的姿势。 这是什么意思? 司藤狐疑地看了他一会,见他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索性自己俯下身子去捡,手机那头,通话还没有断,挨近时,听到单志刚带着哭音语无伦次。 “秦放,秦放你怎么不说话啊秦放,你快回来,安蔓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第③章—4 第③章—4 起初,看到安蔓他们出酒店,单志刚只是想跟过去看看。 秦放给他打电话,让他查赵江龙,又不肯明说原因,他也就那么知趣的不问——不是他没有好奇心,而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整件事情,都是源于自己的私下推波助澜。 他几乎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的那条截图私信发过去之后,正在囊谦附近的赵江龙暴跳如雷,设法找到了当初在他落难时翻脸无情的安蔓,两相遭遇之后撕破脸皮真相大白,被欺骗的秦放恼羞成怒,与安蔓反目,安蔓丢尽脸面,当即出走。 事情到这本来应该告一段落了,秦放怎么又委托他查赵江龙了呢? 嗯,要么是反应过来之后觉得不该听信赵江龙一面之词,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要么是觉得太便宜了这两个人,必须来日清算。 自始至终,单志刚都坚信揭露安蔓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对秦放,他还是抱有愧疚的,所以即便秦放不让他再查下去,他还是忍不住想多做点事情。 就当是弥补了,他对自己说。 安蔓他们的车停在赵江龙住家小区的外头,一直没什么动静,偶尔那两个男人会下车抽烟,然后仰头看小区的居民楼,间或低头说着什么。 没差了,是来找赵江龙的,医院里人多眼杂,回了家就方便了,安蔓带这两个人来是为什么呢? 恼恨赵江龙戳穿了她,蓄意上门报复? 那自己要不要报警呢? 单志刚决定先上楼等,如果到时候真的狗咬狗,他就报警——双方都被抓去蹲号子最好不过了,也算是为秦放出了口气。 他借着有住户刷卡上楼的空档跟了进去,出电梯之后在赵江龙家所在的12楼走廊里走了一圈,家家大门紧闭,很符合现代社会左邻右舍老死不相往来的风范,之前赵江龙还风光的时候,住可不是这样的房子,后来出事,好久恢复不了元气,也就搬到普通的小区来了。 也不知道赵江龙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屋里应该有动静吧,单志刚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似乎有走动声,然后门锁响,他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是个四十来岁穿了家居服的女人,应该是赵江龙的老婆,拎着个垃圾袋,可能是要扔到尽头的垃圾间。 这也太背运了,单志刚傻了一两秒,居然反应出奇的快,干笑了两声说:“我正要敲门。” 又说:“我住楼下,你家马桶是不是漏了,天花板渗水啊。” 赵江龙的老婆叫贾桂芝,她打量了一下单志刚,回头吩咐屋里:“老赵,看一下马桶。” 里屋传来赵江龙的声音:“好像前段日子一直有问题,时好时不好,说了要找人修,一直住院。 是楼下的邻居吗? 不好意思啊。” 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他们家马桶居然真有问题,单志刚心里大呼走运,搓着手说:“那我找物业吧,就是上来确认一下。” 他转身想走,赵江龙又出来了,还挺客气的,生意人特有的热络,如果不是了解他的过去,真还会被他谦恭热情的一面给唬住。 赵江龙笑呵呵地给单志刚道歉,问天花板是不是脏的厉害,又说改天一定带礼物登门拜访,一边说一边出来,像是要送送他,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电梯门叮的一声,赵江龙先还笑着,门缝开启的刹那,目光忽然触到一个高个子低着头的鸭舌帽,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单志刚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赵江龙一把拽进了门内,他踉跄着扶住墙,还没站定,就听到大门撞上的声响。 贾桂芝几乎也是同时被赵江龙拉住胳膊拽进来的,她搓着胳膊皱眉头:“神经病啊你。” 赵江龙明显是慌了,一直推贾桂芝:“快,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了又六神无主看单志刚:“你,你怎么进来的?” 他语气这么慌,单志刚又是好笑又是发瘆:“不是你拽我进来的吗?” 赵江龙有些紧张过度,居然已经不记得了,嘴唇嗫嚅了两下之后,同时推单志刚和贾桂芝:“快,找地方躲起来,快点。” 不对,事情好像比想的严重,怎么有点警匪片里要杀人放火的感觉了,单志刚腿都软了,脑子里轰轰的,机械跑进屋里,看了一圈之后,拉开衣橱的大门就钻进去了,没过两秒,另一边的大门拉开,贾桂芝也钻进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往里缩,呼吸都还没匀,门铃响了,单志刚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低声对贾桂芝说:“报警啊。” 贾桂芝没带手机,也是,她刚刚是准备出门倒垃圾的,哪会把手机带在身上呢。 单志刚赶紧掏出手机,先调静音,然后给公司同事编辑短信,刚输入“快,帮报警,地址是”几个字,听到外头传来开门声,还有赵江龙的声音:“是什么风把周哥还有齐哥吹来了啊……” 这好像是……认识啊,单志刚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屏息去听,没有听到周哥齐哥的回答,反而是安蔓的声音:“赵老板,真巧啊,又遇到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响起了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赵江龙,到了这份上,敞开天窗说亮话吧,那颗九眼天珠哪呢?” “周哥,真的是被她抢……抢……” “姓赵的,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冤枉我!” 砰的一声,花瓶碎裂的声音,应该是安蔓拿花瓶砸了赵江龙,贾桂芝的浑身都瑟缩了一下,完了完了,打起来了,单志刚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赶紧继续编辑短信,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什么九眼天珠? 说的不应该是情感纠纷的事吗? “那天晚上,我有拿刀子捅过你吗? 我一直被你打,你中了刀,屋子里又没第三个人,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干的……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刀,是你自己捅的对吧? 你把我打到神智不清,然后故意捅了自己一刀,又装出那副样子。 我也是昏了头,还真以为是自己捅的。” “后来我问了周哥,他说他们搜了房子,搜了你的身,连你的嘴巴都掰开看了,都没找到——可是有一个地方他们忘了,你中刀子的地方。” 赵江龙嗫嚅着没说话,倒是周万东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来,老赵,别趴着啊,坐下,坐下说话。” 单志刚的短信终于编辑好了,发送。 周万东说:“老赵啊,知道你前一阵子不顺,赔了家产,又欠了外债,急需要用钱,所以带着你一起发财,钱是好东西,但你的胃口太大,就不太好了。” “那颗九眼天珠,你知道值多少钱吗,这么着跟你说吧,去年,对,就是2013年,一对太极图八眼天珠,成交价1800万。 这几年,天珠的价格是水涨船高啊,据说这世上的九眼天珠,只有两颗是真的,一颗镶在西藏大昭寺释迦牟尼12岁等身佛像的佛冠正中心,另一颗也在西藏的佛寺,但是下落不明。” “有个德国老头去西藏,偶然在山南的寺庙看到一颗,他愿意出大价钱,辗转通过中人联系上我们,兄弟是跑单帮的,一颗脑袋拴裤腰带上,自己干,跟你齐哥两个在附近踩了两年的底才得手,你知道冒多大风险? 让当地人抓住,那得活剐生吞啊。” “你脑子够灵光,监守自盗,给我们唱这一出苦肉计,兄弟开始可真被你蒙住了,一点也没怀疑你,安蔓说不出天珠的位置,差点被我们打死,后来她一句话点醒我们了,她说,为什么不能是赵江龙自己搞的鬼呢?” “越想越对,安蔓就要结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抢天珠,这不是找死吗? 后来我们去医院问了,医生说,你被送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看着是挺吓人,但是实际上,中刀的位置巧,别说致命了,伤着肺腑都难。” “老赵啊,你一来拿我们兄弟当猴耍,二来欺负我们是跑单帮,以为捅自己一刀子自己就安全了。 这道理咱们以后再论,我现在就问你一句,那颗九眼天珠呢?” 死一样的沉默,单志刚开始慌了:双方的对话他越来越听不懂,但是怎么越来越没法善终的样子? 同事的短信终于回过来了。 ——老板,你是不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啊,110不能随便打啊,要坐牢的。 他妈的谁这个时候跟你玩真心话大冒险,单志刚差点气晕了,回了句:马上!立刻!要出人命了! “嘴塞上,打!” 重重的踢打声,沉闷的被压制的痛呻,那个姓齐的说了句:“人为财死,看来是撬不开他的嘴了。” 周万东冷冷说了句:“撬不开就弄死了算了,他不是还有老婆吗,他老婆、他身边的人,咱们一个个追过去,什么时候把天珠找出来了,什么时候停手。” 听到“弄死了”三个字,贾桂芝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去开橱柜的门,单志刚吓了一跳,迅速把她钳住,眼神几乎是在求她了,贾桂芝很快反应过来,含着眼泪又不动了,就在这当口,听到安蔓冷冷的声音:“让我来。”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接下来的这一分多钟,安蔓极度压抑的但明显带着哭音的嘶声,还有刀子扎进肉里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单志刚脑子都木了,有脚步声往橱柜这边,然后柜门往里微微一倾——两个男人走到这边,倚着橱柜抽烟。 那个齐哥的声音压的很低。 “周哥,这个女人……你看着办吧,看她的样子,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要为她未婚夫报仇,对赵江龙都这么狠,你别忘了,当初可是我踹车子下崖的,这下一个得是我了吧。” 周万东轻笑了两声:“你还真当我被她迷住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 咣啷一声,似乎是刀子落地,外头静了好一会儿,姓齐的忽然问了一句:“他老婆呢? 不是应该在家的吗?” “有见到出去吗?” “没有啊,出去了也是在小区里,肯定没出大门。” 安蔓冷冷说了句:“要么就屋里找找,要么就在这等,迟早回来的。” 屋里找找? 单志刚一下子慌了:屋里不就这么点地方吗? 外头传来推拉门的声音,应该是在查厨房和洗手间,顿了一顿,橱柜门哗啦一声拉开,单志刚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颤抖着抬头去看,是安蔓。 目光相触的刹那,安蔓也傻了,她嘴唇翕动了两下,但又很快回过神来,手臂带着轻微的颤栗,又把门给拉上,说了句:“这里没有。” 姓齐的搜完外头也进来了:“找到两个手机,其中一个是女式,应该是他老婆的。 门口有个垃圾袋,要说他老婆出去倒垃圾了,怎么袋子没拎走,还有啊,鞋架上只有女式便鞋,没有他老婆的拖鞋——不会穿着拖鞋出去逛吧,橱柜里真没有?” 安蔓很不自在:“看过了。” 姓齐的冷笑一声,还是搡开她走过来,随手拉开了门,另一边的门。 贾桂芝显然已经濒临崩溃了,门刚一拉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声嘶力竭着一头撞了出去,姓齐的猝不及防,居然被撞了个后顶,不过他很快忍痛爬起来,怒不可遏地追了出去,贾桂芝的出逃似乎很顺利,因为单志刚甚至听到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和呼救了,但是过了一会,又没了动静。 周万东对自己的搭档很有信心,他原地没有动,慢慢地又点上一支烟:“安蔓,不是说里头没有吗?” 安蔓有点发抖,强撑着说了句:“我刚刚真没看到。” “那么大一个人,没看到,眼瞎了?” 周万东嘿嘿干笑了两声,突然就爆发了:“你个贱人,安的什么心啊嗯? 你那点心思,真以为我是傻子啊!” 安蔓尖叫,似乎是被周万东拽着头发撞墙,又有左右开弓抽巴掌的声音,单志刚的腿一直在抖,脑子里天人交战:冲出去吗,现在外头只有一个男人,我和安蔓是两个人,可以对付他的,可是万一另一个男人回来怎么办? 他们像是黑道的人,我打不过他的,还是不要冲动,也许警察就在路上了,也许邻居听见动静会出来看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安蔓极其凄厉的一声惨叫。 单志刚全身的血一下子凝住了,透过另一侧打开的推拉门,他看到安蔓慢慢倒下来,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她勉强用胳膊撑住地,艰难往橱柜这里爬了两下,然后扒住推拉门,像是终于不支倒地,借着这最后一丝力气,顺势又将推拉门关上了一些。 单志刚的眼泪一下子糊住了眼睛:安蔓在帮他关门!在帮他关门! …… 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单志刚终于全身颤抖着从橱柜里爬出来,房门大敞着,周万东已经不见了,安蔓背上插了把刀,身上另有两个刀伤创口血流不止,单志刚含着眼泪拽被单给她捂住伤口,又拿手机拨120急救,打完电话,看到安蔓的眼睛一直散神,吓的赶紧拍她的脸:“安蔓,安蔓,你撑住啊。” 安蔓虚弱的笑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像是轻声说着什么,单志刚附耳过去,听到她说:“是我……报应,我害死秦放,我对不起他……我就是想帮他……报仇……” 单志刚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安蔓,安蔓你撑住,我叫秦放来见你,他没事的,他没死,他还活着!” 第④章—4 第④章—4 司藤把手机捡起来,面色平静地递给秦放。 秦放攥住手机,脑子里一团乱,声音有点抖:“司藤,我要马上回去一趟。” 司藤说:“那你走啊。” 秦放没多想,几乎是转身就跑,扶着楼梯下去时险些一脚踩滑,司藤冷眼看他在苗寨的巷陌间奔跑,凭栏站了一会之后回房,这里的确比较偏僻,不过好在有电视。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楼梯上响起急速的脚步声,秦放几乎是冲进来的——他扶住门框剧烈的喘气,兴许是跑的厉害,两腿刚一停下就在打颤,司藤自顾自调着电视频道:“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真是像极了在囊谦那一次,明知故问,如出一辙的表情神气。 “司藤,你不跟我一起的话,我没法走。” 司藤笑了笑,顺手关了电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还记不记得我要做几件事?” “五件。” “五件事中,第四件最重要,时值关口,成败系乎一役,在青城我可以静观其变,在这里就要先发制人。 你未婚妻的遭遇,我也很遗憾,但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 秦放的心开始发凉,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猜到司藤可能不会同意,但又抱了一丝侥幸:这些日子,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况且又是生死大事,司藤怎么样都会体谅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司藤,我只是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会很快,可以今晚过去,明天回来,不会耽误很多时间……” “如果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出了纰漏呢?” 是啊,如果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出了纰漏呢,世上的事总是这么邪门,睁大眼睛怎么等也等不到,偶一疏忽闭眼,要盯的人已经过去了。 失此毫厘,谬以千里,司藤的大事,步步为营,谁都不能挡在前路碍事,不管是安蔓,还是他秦放。 秦放不说话了,他呆呆看着司藤的侧脸,想着:再怎么求她,哪怕跪下来求她,也没有用了吧? 楼下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是苍鸿观主他们过来了。 苍鸿观主在解释原因,妖踪不定,耗费时日,耐心等待,必有回音,等等等等,吵得人脑袋轰轰的,秦放失魂落魄地下楼,恍恍惚惚地出门,一直走到寨子外头的山坡上。 单志刚的短信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到最后几乎是在吼他了:“你这些日子到底在鼓捣什么,家也不回,公司也不管,安蔓现在就要死了!话都说不出来,撑着一口气等你……” 说到后来,他呜呜呜地像是哽咽:“我每次跟她说,秦放在赶来了,在赶来了,她就拼了命硬撑的样子,秦放,就算她骗过你,你也原谅她吧……” 秦放也流泪了,他低着头,一只手深深抠进泥土里。 “志刚,我真回不去,我真回不去……” “他妈的要你回来是要了你的命了吗? 你家看不见的祖辈亲戚要你回去磕个头,你二话没说开了车去,现在安蔓要死了,你反而推三阻四的不回来,你会后悔的秦放,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单志刚摔电话了,咣啷一下子,像是正砸在脸上。 秦放攥着手机不说话,指关节开始泛白,像是要把手机给拗断:单志刚说的没错,如果不回去,他一定会痛苦后悔,但如果一个人回去,永远也到不了安蔓身边,只会悄无声息死状狰狞地倒在路上…… 他没有那个资格要求司藤一起回去,却有能力为自己做出决定,哪怕是死在去见安蔓的路上呢,也好过瑟缩的连脚都不敢迈开一步,至少……求个心安。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秦放。” 这是……沈银灯? 秦放回过身,果然是她,秦放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笑:“你来多久了?” “有一会了,看你情绪激动,就没打扰你。 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她居然会这么问,秦放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之后才说:“没什么,谢谢你了沈小姐。 我有些急事,先回去了。” 他绕开沈银灯,刚走了两步,沈银灯忽然说话了:“刚刚我听到你说,你回不去。” “其实秦放,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司藤是妖,你是人,一个人尽心尽力地为妖办事,要么是有所期许,要么是被强制威胁。 你是哪一种?” “我觉得你不像那种想借助妖力得到金钱或者其它物欲的人,你是不是被逼的? 如果是,为什么不求助道门呢? 也许,我们有办法帮你的。” 如此落魄和颓丧的时候,还能听到这么体贴温暖的话,秦放不是不感激的,但事情太复杂,他觉得没有必要把沈银灯牵扯进来:“真的没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谢谢你,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话还没说完,沈银灯忽然上前一步,几乎撞到他怀里,秦放愣了一下,心神陡得一晃,蓦地又意识到这样不好,正想退开两步,目光忽然触到沈银灯的眼睛。 从来也没发现,沈银灯居然有这样一双迷幻般的眼睛,眼波温温柔柔地似动非动,又像是浅浅的漩涡,打着让人舒服的旋儿,一点一点地把人吸附进去。 秦放的意识渐渐不受控制了,沈银灯伸手轻轻抚上他额头,轻声呓语,像是慵懒的吟唱:“她不让你说,还是你不敢说? 没关系,你可以不说话,只要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只是想看一看……” 脑子里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空白,紧接着,响起了书页缓缓翻起的声音…… 啪的一生脆响,像是凭空一个巴掌,又像是什么东西狠狠抽过。 秦放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跳的极其厉害,额头到后背,都是津津冷汗,抬眼看沈银灯,她就那么脸色铁青地站在对面,右脸颊上三道被抽过的血痕,有血珠缓缓渗出。 脑子里一跳一跳的疼,秦放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抽出纸巾给沈银灯:“沈小姐,你怎么了? 你没事吧?” 沈银灯不接,她冷冷地盯着秦放看,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怎么了? 何必明知顾问!” 说完了掉头就走,秦放看着她地背影愈行愈远,忽然想起司藤先前吩咐他见沈银灯时一定要带上的那缕头发。 这个沈银灯,明明就是修道之人,为什么修的像是什么迷幻邪术一样? 秦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秦放给单志刚打了个电话,知道他生气,开玩笑说:“你的手机可真经摔,那么啪一下子,我真怕你连电话都接不了了。” 又说:“你把电话放在安蔓耳朵边上,我跟她说句话。” 他屏住呼吸听那边的动静,好久好久,才听到极其微弱的一线呼吸,就是这线呼吸让他一下子红了眼圈,说:“安蔓,事情我都知道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怪你。” 那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带着颤音,又像是嗬嗬地努力要说话,秦放声音有些发哽:“安蔓,我一定回去见你。 如果你没有见到我,我一定是先在下面等你了。” 打完电话,心里忽然轻松了很多,回到客栈,苍鸿观主他们已经走了,天渐渐黑下来,苗寨外围的天空开始有零落的星星升起,这里的星星很少,每一颗都孤零零悬着,司藤倚着吊脚楼的栏杆看天,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说了句:“回来了。” 秦放觉得面对着司藤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此时此刻这么坦然:“司藤,我跟你告别。” 司藤回过头来,多少有些诧异,又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所以,为了安蔓,连命都不要了?” 也许是为了安蔓,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不是为了谁,只是觉得这样做了,心很安静。 “想走就走吧,大家认识一场,以后我要是路过,又正好有空,会给你上柱香的。” 秦放说:“你保重。” 他把钱包掏出来,取了大部分现金和卡给她:“我想我是用不到了,你留着吧,密码六个8,好记。” 司藤看看卡又看看他:“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知是死,还要去做呢?” “安蔓的身份证我放桌上了,之前都是我给你办手续,以后你不管乘车还是住店,都可能用到,别丢了。 但是安蔓一旦确认死亡,你就不能再用了。 或者你找一个脑子清楚的助手,这些小事交给他去办,多付点钱就行。” “还有沈银灯,她有些奇怪,跟其它的道长都不一样,我只是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忽然有被她控制的感觉……你和她有仇,她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她。” …… 还有什么? 好像没什么了,她那么能耐,也没有太多自己能帮得上的地方。 司藤很久没说话,末了忽然冷笑起来:“你知道没法劝的我跟你一起走,又改了方式了? 说一些关心的话,我就感动地眼泪哗啦跟你去见安蔓了?” 她甩了现金和卡就往屋里走,挺刮的纸币在半空打着旋,散的满地都是,吊脚楼的铺板都是木头,拼接的缝隙很大,一个没留神,尖细的鞋跟插到板缝中,险些摔倒。 秦放俯下身子,把散落的纸币和卡一张张捡起来,知道她不会接,帮她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又用杯子压好,出门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可以买一双平底的,换着穿。” 1936年,上海,百乐门,衣香鬓影,杯盏交碰,汗津津的洋行老板架一副圆溜溜的黑框眼镜,不住向她招手:“司藤小姐,司藤小姐,介绍你认识华美纺织厂的少东,邵琰宽邵公子。” 又说:“司藤小姐来自川地青城,可巧,邵公子早年也随家人去过青城避暑呢,算是半个老乡。” 她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想走,邵琰宽很有礼貌地问她:“司藤小姐,可否赏脸跳支舞?” 灯光转烁,乐音靡靡,她问:“如今,你反而不怕我是妖怪了?” 邵琰宽说:“我看着你在舞池里跳了半个钟点了,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或者,舞会散了之后,我陪你去买双平底的鞋子,换着穿?”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不劳邵公子费心了,高跟的鞋子再不舒服,也比不上遇到不想见到的人这般让人反胃。” 第⑤章—4 第⑤章—4 开车离开苗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吊脚楼里依次亮灯,像是漫山落满了星,但只拐过一个山道,就再也看不见了。 秦放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每开过一段就忍不住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变化如同意料之中的发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发黑凹陷,忘记了是看到第几次时,他一拳就把镜子给砸碎了。 又到了临界点,呼吸遏制的让人难以忍受,车子停的位置就是以司藤为圆心的生命弧点,算算距离,似乎差不多了,司藤应该一直在屋里待着都没动,在看电视吗? 秦放缓缓踩了刹车,车子继续往前行进了几米,每行进一分,脖子上都像被绳子又勒紧一分,他点着了一根烟,骷髅一样的手爪挟起,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微醺的烟气麻醉了整个神经,很好,像是人生尽头处最后的盛宴,秦放哈哈大笑,重新发动车子,狠狠将油门踩到底。 车身剧烈一震,然后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喉头的钳制越来越紧,秦放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知觉。 失了掌控的车子速度不减,眼见就要一头撞上山壁,就在这个时候,车身处忽然延伸出无数藤条,硬生生把车头拉起,车子的前轮瞬间离地,车后轮原地刨旋了几分钟之后渐渐偃息,片刻之后,藤条纷纷落地,触地时都化作了枯黄焦燎的头发,风一吹就飘的没影了。 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颜福瑞接到了司藤的电话,她说:“你过来找我,陪我出去一趟,有一些关于瓦房的事,我想,你有兴趣知道。” 秦放的意识渐渐醒转,还没睁开眼睛,他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死,而他之所以能够不死,原因只有一个。 眼角有些微的温热,他知道,自己可能是赌赢了。 他扶住车座坐起来,不远处停着另一辆车,是苗寨的私人包车,司藤就站在车前,但是出乎意料的,还有另一个人。 颜福瑞。 颜福瑞在嚎啕大哭,那种愤恨似的痛怆,然后他跪下来给司藤磕头,砰砰砰拼命磕,磕完了起来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朝路尽头招手,黑暗中走来一个当地人打扮的男人,应该是被支开的包车司机,他上了车,带着颜福瑞回去。 司藤目送着车子离开,转身向秦放的方向走过来,离着还有几步远时,秦放下车了。 司藤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此无惧无畏舍生忘死,有什么感受没有?” 秦放问她:“这样不会误你的事吗?” 又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好像我在用自己的命要挟你,而你最后没办法,只好受了我的要挟,感觉很没面子,是吧?” 没等司藤说话,他又接下去:“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感觉,这个我撇不清楚,因为我想,我执意要走,除了因为安蔓,其中确实也有要试探你的意思。” “开车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确会不管不问。 但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如果你还是对我弃如敝履,未免叫人寒心。” “是,你有一百种理由可以不理会我,但我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为她东奔西走,以至于连去见爱我的人最后一面都不敢? 为了做回人吗? 这样即便做回人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真的字字发自肺腑,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跟司藤说话,也许表达还不够清晰,但他希望司藤能真的明白他的意思…… 司藤只说了一句话:“你还走不走了? 你这么多废话,安蔓知道吗?” 秦放知趣地闭嘴了,看来,未来一段时间,他会很不受司藤待见。 车子重新驶上山道,司藤说:“我和苍鸿观主说过了,临时有事离开,5天之后回来。” 秦放愣了一下:“5天? 司藤,不用耽误你这么久时间,你也说了这边的事要紧,我会尽快安排回来的……” “你还真挺把自己当棵葱的,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你去的杭州吧?” 秦放心里咯噔一声。 “我和苍鸿观主说的是5天之后回来,但是实际上,3天之后我们就会秘密回到黔东。 这3天,两天杭州,一天上海。” 3天之后回黔东,秦放约莫了解,这是掩人耳目,暗中查看苍鸿观主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两天杭州也正常,但是整件事情,又关上海什么事? 司藤递了张纸条给秦放:“你在上海如果有熟悉的朋友,让他查一下这个地址,这个人。” 秦放接过来,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扫了一眼,全是繁体字,应该是司藤写的,她不会写简体,纸条上是个在上海的地址,好像是霞飞路圣母院路裕园16号,名字是邵琰宽,后面标注是华美纺织厂少东。 霞飞路秦放知道,小时候看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许文强没事就在霞飞路晃荡,后来一查,才知道霞飞路就是大名鼎鼎的淮海路,上海有不少街道,当年的名字都太小资,不符合社会主义审美,后来通通改了贴近劳苦大众的名字,而且淮海路上的老建筑保留很多,有具体地址的话应该不难查。 只是这个邵琰宽……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跟我长的有点像的朋友? 是你……当年的男朋友?” “我眼瞎了吗? 为什么要看上这种人渣?” 秦放没敢吭声了,过了会偷偷溜了司藤一眼:听起来像是有怨懑,难不成当年是被始乱终弃? 什么样的男人敢忤逆她? 不怕被她活埋吗? 司藤敏感的很,好像一下子就察觉他的心思了:“你又乱猜什么? 不管猜什么,都不对!” “不是……”秦放支支吾吾的,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借口,“我是在想,你先前说在黔东要办的这件事很重要,一天都不能离开,怎么突然间就敢放手离开3天,你就不怕中间出什么纰漏吗?” “你可以把我要做的事比作一盘棋,上海本来就是要走的一步棋子。 现在既然要去杭州,我就先把这一步走了。 至于黔东,我自然会放上可靠的人做我耳目。” “你说的可靠的人,不会是颜福瑞吧?” “怎么?” 司藤冷笑,“你瞧不起他?” 不是瞧不起,这该怎么说呢? 想起让颜福瑞做“卧底”时,一次次发过来的所谓情报,秦放就一个脑袋两个大:这颜福瑞,横看竖看,都跟“可靠”两个字搭不上边啊。 时间很晚了,大家都已经陆续回房休息,只有白金教授还在客厅里借用旅馆的网线上网查资料,颜福瑞在边上看了一会问他:“白金教授,你其实也没中毒,为什么还跟他们待在一起不回去呢?” 该怎么跟颜福瑞说呢,白金其实是觉得这次的经历挺难得的,他想全程跟下来,以后说不定可以作为资料——不过跟他估计说不明白,白金教授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他已经站在边上很久了:“有事?” 颜福瑞嗫嚅了一会:“我想借用一下你的电脑,查一下……比如拐卖儿童的信息……” 白金教授陡然反应过来:瓦房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他赶紧保存了文件,又把笔记本电脑推给颜福瑞:“我用完了,你用吧,不着急,明早给我也行。” 颜福瑞谢过白金教授,上网搜索了一些打拐网页,白金坐了一会就回房了,觑着白金走远,颜福瑞赶紧关掉了无关的网页,在百度搜索栏输入了“致幻性植物”几个字。 出来不少条目,颜福瑞浏览了一遍,迟疑点进了百科的页面,里面列出了好多种致幻性植物,什么乌羽玉仙人掌,什么曼陀罗卡瓦根,还有很庞大的一个族群是迷幻蘑菇。 颜福瑞移动鼠标,慢慢把网页往下拖。 ——“人服用哈莫菌之后,眼睛里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一切影像都被放大,一个普通人转眼间就会变成硕大无比的庞然大物……” ——“印度有一种菌盖非常艳丽,名为毒蝇伞的菌菇,人食用不久后进入幻觉状态,看到的东西被放的很大,普通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顶天立地,使人产生惊骇恐惧的心理,甚至发狂……” 颜福瑞颤抖着手,又在搜索栏输入了“毒蝇伞”几个字。 居然配有图片,嚣张的让人心里发堵的红色,冠头上密密麻麻分布着白色的瘤,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很像一把伞,赤红色的伞。 他想起那天晚上王乾坤关于赤伞的话:“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 还有司藤今天对他说的:“秦放说沈银灯跟他死去的女朋友陈宛长的一模一样,可是后来我无意中在秦放的钱包里看到陈宛的照片,跟我看到的沈银灯完全是两个人,我当时特意问过你,你说你也不认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沈银灯,跟秦放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沈银灯探过秦放的记忆,她让秦放致幻,这绝不是一个习道之人应该会的法术。” “你也说了,那晚在武当山除藤杀,唯独沈银灯的法器前无法聚妖,不是因为沈翠翘早死导致麻姑洞法术失传,是因为,她根本不会,一个妖怪,何能聚妖?” “沈翠翘当年的确被我重伤,但不是死在我手上,杀她的是沈银灯。 沈银灯混入道门,以道门掩妖踪,以道气盖妖气,只要她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就不会泄露痕迹。 除非她悍然行妖邪之事,导致妖气被道门法器侦知。” “种族有别,妖不能和人生子,所谓怀孕,以及难产而死的诅咒,纯属无稽之谈,其实,沈翠翘的女儿是她,孙女还是她,她一人不能分饰两角,但又要掩人耳目继续留在麻姑洞,什么能比难产而死,然后在新生儿身上延命来的更加合理自然?” “那天道门拿来赤伞的血濡之泥,应该是假造,我说暂不确定,道门诸人神色慌张,唯有沈银灯激愤难平,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一晚她动过手脚,血濡之泥不是假的。 我身为妖怪,应该能探知那东西到底有没有妖气。” “一个要让麻姑洞绝门灭户的妖怪,除了赤伞,还会有谁?” “沈银灯,就是赤伞,瓦房失踪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去过宾馆,众位道长的法器之所以有异动,是因为那个时候,赤伞做了一些事情。” 第⑥章—4 第⑥章—4 去医院的路上,秦放吩咐出租车师傅在路边的一个铂金钻戒店停了一会,说是进去有事,出来的时候,司藤目光在他右手上瞥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刚见到秦放时,他手上是带着婚戒的,在青城,自己跟他分析了安蔓的事情之后不久,婚戒忽然消失了,是一怒之下扔了还是心灰意冷摘了,司藤没问过。 秦放注意到司藤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把戴着婚戒的手往另一侧偏了偏:婚戒的取与摘,对女人来说毕竟意义重大,如果安蔓真的已经不行了,就不要让她带着遗憾走吧,如果还能撑下去,于她,也是一种慰籍。 事情的最终,幸运而又不幸,幸运的是见到了安蔓最后一面,不幸的是,真的仅仅只是“见面”。 安蔓的心跳很微弱,见到秦放的时候,有了一段较大的起伏,但很快又弱下去,她讲不出话了,含着眼泪看秦放,呼吸面罩蒙着雾,搭在床边输液的手微微翕动着。 不管之前听单志刚或气急败坏或泣不成声地描述过多少次“安蔓撑不住了”,“安蔓就要死了”,亲眼见到的一刻,秦放还是瞬间就控制不住了,他握住安蔓的手,慢慢送到唇边,眼泪不知不觉滴下来,滑过两人紧紧交握的手面。 不久以前,真的还只是不久以前,他给安蔓带上戒指的时候,是下了决心和她共度此生的,为什么突然之间,走到这一步了呢? 他犯了男人的通病,知道安蔓的过去之后心生芥蒂,让单志刚暗中查她——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小气,而是第一时间告诉安蔓自己还活着,也许安蔓就不会一心想着给他报仇,也许……也就不会死了…… 面子,抑或伴侣的欺瞒,在生死面前,忽然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安蔓的目光缓缓移到那两枚戒指上,圆润流畅的环,熨贴地绕指一周,男人的手,女人的手。 眼泪突然间夺眶而出,她想要的幸福,费尽心机得来的幸福,近在咫尺,却没有命去享受了,秦放是个好人,如果那天晚上,她选择跟秦放坦白而不是自作聪明去找赵江龙“私了”,是不是一切都会有转机…… …… 心电监护仪的曲线记录终于转成平直,刺耳的嘀声示警,秦放握住安蔓的手一动不动,医生过来检查了一下,说:“走了。” 又说:“挺不容易,都不认为能坚持这么久的。” 医生开始拆仪器插线,秦放还是不动,单志刚流着眼泪,开始时压抑地哭,后来就哭出了声音,两个收拾的小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出门时互相议论:“真是的,哭的那么厉害,还以为他是死者男朋友呢。” 司藤一直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上等,听到哭声,知道安蔓应该是去了,再听到两个小护士的对话,心里也有些纳闷,对面还站了两个公安,为了解情况来找单志刚,因为医生说正是“弥留”,也就先在外头等着了,这个时候也开始窃窃私语:“现在知道哭了,眼泪水救不了命的,当时他要是敢站出来拼,这女的不一定死的。” 另一个说他:“算了算了,要都敢站出来拼,社会老早和谐了。 再说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声音,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忐忑:“这次那种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哪是……拼命拼的了的……” 司藤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那人悚然一惊,像是觉得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顾左右而言它。 单志刚被公安特别叫出来,又到公安局走了一趟,其实报案的时候做过笔录,按说该说的都说了,单志刚有些莫名其妙:“又怎么了啊?” “两个嫌犯,你都没看到长什么样?” “没看到,只听到声音。” 这个问题,上次已经回答过了,有再次确认的必要吗? “但是,嫌犯可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对吧?” 单志刚想了想:“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打了急救电话之后,我跟着安蔓的担架一起上的救护车,当时很多人围观,说实在的,嫌犯很可能躲在暗处看,也知道我长的什么样子。” 跟他谈话的两个公安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被唤作张头儿的清了清嗓子:“你这几天要多加留意,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适当的时候,我们也会安排人手对你进行保护……” “为什么啊?” 单志刚不解,“怎么是对我进行保护啊?” “防止嫌犯报复……” “他们杀了人,他们还报复?” 单志刚激动了,“他们凭什么报复?” “单先生,你不要激动,”张头也很无奈,“这种跑单帮的悍匪,不要问凭什么,跟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而且,又死了同伴,很可能恼羞成怒迁怒于你的。” 慢着慢着,死了同伴? “他们有三个人?” “两个啊。” “两个? 死了谁?” 张头看起来似乎比他还惊讶:“你不知道吗? 丽县的新闻都报了……哦对了,你跟车去医院,后来又转院到杭州,可能没太关注……” 按警方的说法,结合当时的情况,死的应该是出去追赵江龙老婆贾桂芝的那个姓齐的,当时,单志刚一直以为贾桂芝是遭了毒手,她一个妇孺之辈,理应敌不过身强力壮的惯犯,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嫌犯反而出了事。 具体的情形,张头没有明说,只是说一个死了一个在逃,但是折损了同伴,在逃的那个人很可能蓄意报复——这么一来,单志刚大为忐忑,张头再三跟他保证会全力保护他的安全,这才把他打发走了。 单志刚走了之后,张头回到办公区,问边上的女警:“赵江龙的微博,查出什么来了吗?” 女警看了一上午微博,眼睛都看迷瞪了,一边闭着眼睛做眼保健操一边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前面三年的都翻过了……包括他出事之前的……要说吧,这赵江龙之前跟老婆贾桂芝的关系不冷不热,外头包了好几个女人,后来他不是出事吗,就是被公安查的那次,倾家荡产,那些外头的女人都跑了,这个时候,反而是他老婆站出来,卖了老家的房产地产给他还债,赵江龙是感激涕零啊,发的那条微博怎么说来着……” 她停下眼保健操,兴致勃勃翻着电脑上微博的下拉页:“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若不各自飞,才显难能可贵。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日后必然肝脑涂地,报答发妻的恩情……这是抄了多少段子啊,看不出来还挺文艺……” 她咧着嘴哈哈大笑,一抬眼看到张头狠狠瞪她,意识到自己是跑了题了,赶紧知趣住了口。 女人大多八卦,女警都不能免俗。 张头又问另一个干事:“贾桂芝怎么样了?” “医院躺着呢,受了惊吓,去问过两次了,她也说不清当时的情况……” 说到这,那个干事忽然有些发瘆:“张头儿,你说,会不会是……鬼啊?” “滚你的!” 张头火了,“乱扯个什么蛋,信不信扣你这个月工资?” 张头对着部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坐回办公桌前时,自己反而没底了。 其实,他自己心里头也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会不会是……鬼啊? 对外口径,只说是命案,嫌犯一死一在逃,真实的情况,是没法对外讲的。 丽县的公安给了一份详尽的现场报告,还拍了照片。 赵江龙是在他自己家里被发现的,身中二十余刀,失血过多而死,找贾桂芝费了一番力气,根据走廊里的摄像头记录,她逃出家门之后,有个高高大大戴鸭舌帽的男人追了出来,在走廊尽头处制住了贾桂芝,然后拖进了楼道间。 警察在楼道间的下一截楼梯上发现了昏迷的贾桂芝,当时现场并没有戴鸭舌帽的那个男人,都以为是伤人后逃窜,后来有个警员又往下走了几节楼梯,忽然尖声骇叫。 张头儿缓缓滑动鼠标,打开了报告里附着的那张照片。 鸭舌帽死了。 他被数不清的藤条缠绕包裹如同一个人形的茧,牢牢附着在一截上阶楼梯的背面,初看像是被粘上去的,仔细检查的结果,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凉气。 藤条是硬生生钻进楼梯石板里的,也就是说,藤条绑住鸭舌帽之后,藤条末梢自行钻进坚硬的水泥里穿插打绕绑紧——藤条的钻孔都是曲状,哪怕是人拿着电钻去钻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而且他被绑的位置,人根本不可能站在楼梯上碰到,更别提手无缚鸡之力的贾桂芝了。 好在这是个高档小区,楼梯间也是有摄像头的,记录下了一段影像资料,而就是这段影像资料,动摇了很多警员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影像的最初,鸭舌帽在狠狠踢打贾桂芝,然后用力拽起她的头,似乎是要往楼梯上作致命一击,就在这个时候…… 屏幕范围内忽然涌起黑雾,时间极短,1到2秒之后散去,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故障黑屏,恢复之后,屏幕上只剩下贾桂芝,晕死在楼梯上。 1到2秒,只有1到2秒。 1到2秒之后,鸭舌帽被绑在了往下3到4截处的上阶楼梯背面,全身裹缠着藤条,藤条如针脚细密的线,一圈圈硬生生钻进水泥板里。 1到2秒,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完这一切? 难不成,真是……鬼? 张头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第⑦章—4 第⑦章—4 秦放协助护士做了遗物登记,然后将遗体送太平间办理保存手续,但按规定,他和安蔓只是情侣关系,不属于直系亲属,后续的死亡证明等等都需要亲属出面,秦放费了很大的功夫,挨个打安蔓手机通讯录上的每一个电话,终于有了进展:有个接电话的女人说自己是安小婷的远房二姨,听到安蔓的死讯,她好像也不是特别惊讶,只说会通知她老家的爷爷。 挂电话的时候,秦放听到她对边上的人说:“就是老安家那个最小的闺女,从小就不安分,三岁看八十,迟早的。” …… 差不多忙完,已经是晚上了,秦放先带司藤回家,告诉她闷了就看电视,不想看电视的话,书房很多书,交代完了之后沉默半晌,说:“我出去走走。” 这一整天很多事情,填单子、登记遗物、办手续,身边始终有人,麻木地应付一切,像个机械人,现在终于停下来,痛苦难过一点点回到皮囊,就想一个人待着放空,谁都不想见。 秦放走了之后,司藤看了一会电视,节目太过无聊,看的人昏昏欲睡,索性关了电视去书房检书。 书房很大,秦放不在家已经有段日子了,很久不开窗,书房里闷的很,司藤走到窗边,刚把窗户推开,忽然愣了一下。 秦放的住家是独栋的小楼,一排是联栋的,排与排之间隔着草皮、树、花圃和水池,秦放没有走远,就席地坐在屋后不远的树下,背倚着树干,低着头一动不动,乍看上去,像是和树连作一体的影子,连轮廓都弥漫出悲哀的感觉。 司藤注视了一会之后,动作很轻地掩上窗,内心里,她有些同情秦放:先是陈宛,后是安蔓,普通人遭遇一次已属不幸,何况是两次呢? 书房里很多书,历史地理玄幻武侠,指尖在立排的书脊上滑过,却没了取阅的心情,过了会,司藤俯下身,仔细去看书柜的下层。 那是一本一本的相册。 也好,拿来解闷。 司藤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下,随意抽了一本,不少老照片,但从服饰上看,都是建国后拍的,比如板正的中山装,文革时的红袖章,劳动标兵的奖状,八十年代时流行的的确良衬衫…… 翻着翻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忙往前连翻了几页。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一家老小在旧式的老宅子前拍的,照相者取景的技术很糟,原本应该位于照片正中的人物被偏到了右边,左边露出好长的一段青砖墙,墙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中间,露出一块浮雕来,雕的不精细,但依稀可辨轮廓,是个长发的跪地女子,双手捧着类似一片树叶…… 别人看了或许不知道是什么,但司藤太熟悉了,这个图画里,那片树叶上面,应该还卧着一条蚕——神话传说中,黄帝的正妃嫘祖,是养蚕缫丝的缔造者,这幅图,画的就是嫘祖始蚕。 司藤心里咯噔了一声,飞快地翻检相册,很快又让她找到另一张照片,拍的是宅子周围的景色,果然是一色的老房子,青色砖墙,嫘祖始蚕的雕砖,相邻的两家之间狭窄的接缝…… 跟记忆中有偏差,但仍然大致相似。 这个地方,她是去过的。 秦放很晚才回来,开门时看到灯已经关了,还以为司藤是休息了,一开灯,忽然看到司藤就在沙发上坐着,难免吓一跳:“还没睡?” 司藤把照片递过去:“这是哪?” “我们家在乡下的老宅子,”秦放接过照片看了看,“现在都荒废了,很少人住,当地政府之前还跟我们联系过,说是外地的开发商想盘下整块地方盖度假村,后来大概是没谈拢,不了了之。” “你太爷爷那一辈,是做桑蚕丝生意的?” 秦放点点头:“杭州嘉兴一带,自古就兴养蚕织布,我太爷爷那个时候,整个镇子都以育桑养蚕闻名,所以你看到了,盖房子的时候都会特意雕嫘祖,嫘祖始蚕,求祖宗保佑。 生意好的时候,一度还和上海的国产纺织厂有过合约供应缫丝。 后来竞争不过外国人的洋布,加上形势动乱,也就逐渐衰败。 到我爷爷这辈,就没再继承祖业了。” “这个地方,我去过的。” “你去过?” 秦放有些惊讶,“那是什么时候?” 司藤没有回答。 那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1936年左右吧,七七事变的前一年,邵琰宽是华美纺织厂的少东,厂子和这个镇子素有生意往来,不过那次去不是为了公事,待腻了上海滩,换个清新朴素的地方踏青游玩而已,当时浙江一带以育桑养蚕为生的镇子不少,但唯独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嫘祖的砖雕,还记得当时镇子上的小作坊主们对邵琰宽都很客气,少东家长少东家短的。 当时里面也有秦放那个长的圆滚滚的太爷爷吗? 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 司藤沉默了一会,从秦放手里把照片抽回来:“明天安排一下,我想过去看看。” 夜里,想起白天那两个警察说的话,单志刚怎么都睡不着,一会觉得门没关好,一会又觉得卫生间有异动,翻来覆去出了一身冷汗,索性爬起来坐着,想打电话约朋友出来作陪,又觉得太晚了不大好——翻手机的当儿,发现好几条未读信息:今儿一天忙的太满了,都没顾得上看。 是上海的一个供应商发的,单志刚的公司是他大客户,所以对方对他交代做的事很尽心。 ——“单哥,你托我们查的上海的那个地址,我们已经查过了,圣母院路就是现在的上海瑞金一路。 裕园早八百年就拆了,但是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对邵家有点印象。” ——“早年邵家开过纺织厂,在邵琰宽手上败了。 四九年的时候,上海要解放,很多人变卖家当逃往台湾,据说邵琰宽带着三姨太上了船,大老婆和儿子都没带……不过他也得了报应,他上的是太平轮,这事当时挺轰动的,单哥,你可以百度一下。” ——“大老婆和儿子据说一直留在上海,我们还在问,应该没离开过上海,说不定还在浦西这一带……” …… 单志刚愣了一会,打开电脑网页,搜索栏输入“上海太平轮”几个字。 跳出来的第一条居然是个电影信息,大导演吴宇森拍摄的电影,说是预计2014年12月上映,名字就叫《太平轮》。 剧情简介的第一句写:1949年,大型客船太平轮号从上海出发,没有抵达台湾就遭遇意外沉船,造成近千人死难的悲剧…… 好吧,像是一曲中国近代史上的泰坦尼克号,但是秦放打听这个干嘛? 单志刚满腹狐疑,把手机上的短信截了屏,连同电脑上那一条拍了照,一起微信发给秦放,秦放很快就回了两个字:谢谢。 收到回信的时候,单志刚下意识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 看来,这个夜晚,于己于他,都是不眠夜。 为了赵江龙的案子,张头又跑了趟丽县,刚到就接到丽县公安的通知,一是贾桂芝已经出院了,二是她申请领回了赵江龙的尸体。 领回就领回吧,毕竟是人家老公,法医既然验过尸,总不能旷日持久地放着,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只是贾桂芝已经出院这件事…… 张头恼怒的很:“没跟她说明情况? 对方的目标是赵江龙,她作为亲属,现在出院很危险,没申请保护吗?” 那头的干警没精打采的:“当然安排人盯着了,不过人家不领情,说要为赵江龙报仇,不怕,就怕他不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私人复仇主义,法制社会了,一点意识都没有!” 总会遇到这种不理性的受害者家属,张头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不过监视上还算方便,赵江龙家那一层有空置房,跟业主联系之后,几个干警已经进去蹲点了,张头赶到的时候,几人正坐着吃盒饭,问起有什么异动,答没有,除了早上贾桂芝出来扔了几趟垃圾。 张头问:“垃圾翻了没有?” 几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会都有些悻悻的:“不是吧张头,闲的啊,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翻她的垃圾干嘛啊?” 张头瞪了他们一眼,自己转去楼梯间看:二十多年的办案生涯中,他是颇有几次通过翻查垃圾得到线索的,虽然不是次次都灵,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有所斩获呢? 垃圾间在走道的最末,一个大垃圾桶,边上其实有往下滑的垃圾管道,但是门盖上了锁,每天定点垃圾工来处理,楼层里的居民倒垃圾,只要把垃圾袋拎到垃圾间就行。 张头掀开垃圾盖看,这两天天气冷,没什么异味,不过,这就是贾桂芝丢的垃圾吗? 他好奇地拈起一幅画像,也不像是画像,布质的,画的挺精细,就是里头的人凶神恶煞了点,不不,不像人,倒有些像佛,但是皮肤深蓝,还长了三只眼……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那张脸别提多吓人了,脖子上还缠了一圈骷髅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翻腾了一会之后没发现别的异样,张头想拎一个回去研究,又觉得怪瘆人的下不了手,想了想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回到空置房,他翻出那张照片给几个干警看:“贾桂芝扔的垃圾里一堆这些东西,这什么玩意儿?” 奇怪,他们好像都知道,其中一个还翻了他一眼:“拿人开涮呢头儿,你不知道这什么啊? 这佛像啊。” “哪个国家的佛像啊?” 张头是真纳闷,他寺庙去的不多,逢年过年会陪老婆去杭州灵隐寺拜个菩萨烧个香,人家那些菩萨别提多和蔼了,一看就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 “藏传佛教啊,这叫忿怒相。 就算你没去过藏区,电视节目里也总该看过啊,这几年西藏旅游多火啊,男女老少都要坐着那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美丽的布达拉……” 说到后来,他和着调儿哼起来了。 张头没好气:“别瞎打岔。” 顿了顿又纳闷:“这贾桂芝家里,怎么有这玩意儿?” 前头翻他白眼那人又翻他了:“头,你了解过贾桂芝的资料没有,人家藏区出生长大,信藏传佛教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这问题的点抓的不对,要我,我就得问了,信教的人都那么虔诚,怎么能把佛像当垃圾扔了,这不是大不敬吗。” 慢着慢着,张头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前半段话上:“藏区出生长大?” “是啊,青海人。 老家哪在着?” 那个干警胳膊肘碰碰另一个,“那字笔划怪多的,叫什么来着,什么谦?” “囊谦,青海囊谦。” 第⑧章—4 第⑧章—4 去老宅的路上,秦放犹豫再三,还是把邵琰宽的消息告诉了司藤。 司藤挺平静的,只是问了一句:“三姨太?” “三姨太。” “哦。” 秦放看司藤的脸色,好像是真的平静,并非欲盖弥彰,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这是对邵琰宽彻底绝望,所以形同陌路? 车子缓缓驶进老宅所在的小镇。 这小镇,真的几十年来都没有太大变化,政府的规划野心勃勃,一心把中心城市打造成经济龙头,小镇因为发展的停滞和绝大多数住户的外迁得以保留古旧的面目,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秦放家当年算是大户,门楣的横阔都比左邻右舍更大气些,进门就是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子,受开门声的惊扰,草丛里横窜出一只断了尾巴的野猫,嗖地一下子窜上院墙,弓着精瘦精瘦的身子警惕地打量来者。 秦放说:“好多年不来了,我父母一辈已经定居杭州。 以前爷爷奶奶在世,逢年过节时,家里人还会回来看看,老人家走了之后,得有个……十来年,我都没来过了。” 照片都挂在偏屋的灰墙上,前头单志刚派过来拍照的下属做事挺精细,拍完之后,所有的照片原样归位,镜框都拿抹布抹了一遍,干净锃亮,对比屋子的破旧蒙尘,显得分外不协调。 司藤对着墙上那张照相馆里的全家福看了很久,说:“你太爷爷长的,其实一点都不像西北人。” 秦放也这么觉得,老一辈的说法里,曾祖母顶了青海囊谦那个染时疫暴亡的女子的婚约,那太爷爷应该是青海人——这趟和安蔓去青海,他亲眼看到,当地男人都人高马大粗壮彪悍,太爷爷呢,圆圆滚滚,细眉细眼,穿长袍马褂时,好像是无锡的惠山泥捏出来的大阿福,从头到脚透着江南水乡土财主的调调。 所有的照片翻拍时都已经看过,没什么特别的,秦放又领着司藤挨个屋子走了走,这老宅子父母一辈是清理过的,值钱的东西早带走了,只剩了一些卖不掉的旧家具和不值钱的字画,老照片只捡走了几张做纪念,大部分留下了——秦放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跟他提过一次,说是老宅子阴森森的,那些照片在墙上挂了那么多年,带回来心里害怕。 为什么害怕,是怕那些死去了太多年的人吗? 可是转眼间,母亲自己也过世好久了。 秦放推开后院卧房的门,门轴嘎嘎的,尘灰簌簌往下落,秦放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对司藤说:“这是当时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卧房。” 只剩了空空如也的雕花大床,一个洗脸盆架子,一张摇椅,一个敲坏了的书柜,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书柜的格架上,扔了几本残破的书,有《山海经注解》、《评点西厢记传奇》,《大学》,还有《家训》,缺张少页,没什么收藏价值,略略一翻,纸张都已经泛黄发脆,有些纸页上有手写的书评,秦放太爷爷那“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的字体赫然在目,翻着翻着,一张残页飘然落地,司藤俯身去捡,目光所及,忽然咦了一声。 “秦放,这里还有。” 秦放低头去看,靠墙的地方,书柜的一个脚下面垫了本书,书大半藏在里头,书角贴合着柜脚,不俯下身子还真不容易看到,跪下来伸手去拽,书柜压的太沉,拽不动。 又试着想把书柜往上抬,死沉死沉,只一会功夫就累的气喘吁吁的——有司藤帮忙可能会好一点,但是看她又是旗袍又是纤细高跟鞋的模样…… 秦放倚着书柜:“我酝酿酝酿,待会一鼓作气,你先自己到处看看吧。” 有她在旁边,实在徒增压力,虽然是个妖怪,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竭尽全力到面红耳赤的样子毕竟不体面,司藤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秦放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摩拳擦掌地又来了一次尝试,真是累到手臂都在打颤,好在眼疾手快,手脚并用,趁着柜子离地的一刹那,还是把书用脚给勾出来了。 捡起来一看,不是书,是本装订的册子,翻翻内容,像是日记,又像流水账,什么“今日煮茧索絮理絮”,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什么“乡有流勇,半夜扒墙”都是繁体字,看的人头痛,秦放卷起了想出去找司藤,一转头才发现,司藤根本就没出去。 她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前头,奇怪地盯着画看。 这画有什么特别吗? 画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笔法称不上高明,当年的雷峰塔四围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上头是孤零零伫立的雷峰塔,下头是如出一辙的雷峰塔倒影,边上题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司藤问秦放:“没记错的话,有一张你太爷爷的全家福,也是在西湖边照的,也是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如果我没记错,后面还有一句: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她的记性可真好,秦放点头。 司藤说:“尽兴、戏作,想必是心情大好。 为什么配的是这几行字? 茫茫、残影、夕照,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至于最后一句,为什么不是骨埋峰上? 难道骨头都被人挖出来了乱扔?” 秦放也不明白,游湖这么开心的事,太爷爷为什么题了这么瘆人的几句,他把册子递给司藤:“不是书。” 司藤接过来翻了翻,过了会看第一页,又翻到最后一页:“好像是你太爷爷记的家中杂事,断断续续,好几年的。” 怪不得有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是杀猪祭祖吗? 秦放是不感兴趣,司藤倒是看的仔细,屋里光线太暗,她看了一会之后就转到门外,秦放等了一会,见她很有通读的意思,问她:“你饿不饿? 你是不饿,我要吃东西的。” 司藤挥手,那意思是你忙你的。 秦放在镇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饭店,只有一家很小的小卖部,门口兼卖水果,秦放买了两斤苹果,在店主家里洗干净了,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拎着回去。 司藤还在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书倒是一向入迷的,秦放坐过去啃苹果,快啃完时,一抬眼看到那只夜猫还缩在墙头,忽然就起了玩心,果核扔过去,叫着:“请你吃苹果!” 那野猫怕不是以为秦放要拿果核丢它,喵呜一声窜的没影了。 司藤说:“幼稚。” 秦放看着司藤,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会识字的? 丘山还送你念书吗?” 很平常的问题,司藤却突然怔了一下,顿了很久才说:“邵琰宽教的。”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放的意料之外:“你的那个男……好朋友?” 司藤没有回答。 青城山初见时,邵琰宽问:“你说你叫司藤,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 又折了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现在已经是民国,不要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以后女子都该读书上学,也该去留洋长长见识。 如果不识字,这双眼睛生的再亮,也只是个半瞎子。” 那时,丘山道长整天在她耳边念叨的,就是妖怪妖怪妖怪,她哪听过这些呢? 她跟着邵琰宽,学会写的最初两个字,就是“司藤”。 好多笔画,写出来歪歪扭扭,羞地恨不得赶紧涂掉,邵琰宽拦住她说:“名字好像一个人的门面,字写的不好,可以慢慢练,可立身为人,每一步都得稳,稳,方得正。” 那时,他正当年少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也许回到城市,也是影视剧里常看见的进步青年,热血沸腾着要民主,要自由。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十里洋场,十里染缸,再次相见,他眼睛里褪去了那一层光,双眸浸满四个字:酒色财气。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他自己却忘了。 秦放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司藤?” 司藤回过神来,她垂下眼帘,避开秦放探询的目光,把手里的书递给他:“画上题的那行字,是你太爷爷写的,但不是他作的。” “你太爷爷的记事,都是直来直去的大白话,那行字措辞却雅,个中情愫,似乎出自女子。 你太奶奶也识文断字吗?” 秦放摇头:“曾祖母大字识不了几个的。” 他又把那本册子略略翻了一遍,其实也不算太过“白话”,只是和那几句相比罢了,有几页折了页角,他记得开始是没有的,应该是司藤折的。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 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 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内人心悸气郁,白英送药,沪上医师,的确身怀绝技。” ——“野狼窜至镇郊一说,初以为讹,昨夜刘氏失其孙,听闻门户大开,爪印赫然,白英提议急嘱下人夜闭门户,加高院墙。” ——“猪半爿,黄纸八刀。 妻舅犹嫌不足,人心如是!娶一人尔,非娶一族!” …… 白小姐,白英,联想到之前的游湖题字,看来这个白小姐和太爷爷辈,过从甚密,只是,好像从来没听长辈提起过这个名字。 司藤问:“看出什么来了?” “你指白小姐吗?” “还有呢?” “白小姐是医师? 沪上医师……上海的医师?” 司藤摇头,她伸手过来,食指指甲划过“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和“妻舅犹嫌不足,娶一人尔,非娶一族”两句,在纸页上留下很深的印痕。 秦放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太爷爷当时,和太奶奶娘家,关系不好吗?” 这也不奇怪啊,娘家婆家,一碗水总端不平,家长里短,无非是多一分少一分的争执。 司藤笑起来:“秦放,你这是当局者迷啊。” “按照你的说法,你太奶奶是四川靖化县人,因为饥荒流徙囊谦,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来她随夫到江浙做生意。 哪来的妻弟和妻舅? 娶一人尔,非娶一族,既然这么发牢骚,就说明你太奶奶的娘家,确实是一个丁口不少的家族。 这跟囊谦之说,差的未免也太远了吧?” 第⑨章—4 第⑨章—4 秦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自己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在他看来,就是最最普通平凡的作古的老人,难道,他们也会有秘密? 而且,这秘密还和司藤有关? 匪夷所思,堪称荒唐。 司藤说:“我被埋在囊谦,你恰恰要去囊谦给所谓的先人磕头。 我认识邵琰宽,而他的厂子曾经跟你太爷爷所在的镇子有过生意往来,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 你父亲让你去囊谦,不可能让你挨家挨户去找,有没有给过你什么线索?” 秦放想了一下:“父亲说,可以找一个叫贾贵宏的人——囊谦一带是藏人聚居区,汉人很少,所以即便已经过了很多年,仔细打听还是不难的。 没想到的是,前几年的玉树地震波及囊谦,很多村子已经迁址了。 这个贾贵宏……你认识吗?” 司藤显然对这个名字相当陌生:“只有名字吗? 还说过什么,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说是曾经做过黄包车夫……还有,他在家里行三,人家惯常称呼他叫贾三。” 司藤没再说话,不过,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贾三显然是个突兀出现无迹可寻的人物,秦放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是单志刚打来的,他说,之前秦放委托他的,要打听邵琰宽后人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邵琰宽的后人,其实就是他大房那一支,一直留在上海,甚至,受了老一辈“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幢房”的影响,一直就没离开过老黄埔区这一带。 打听下来,际遇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落魄潦倒,曾孙叫邵庆,三十来岁,在上海有名的美食街云南路有一家二十平米不到的小门面饭店,兼做盒饭外卖。 秦放和司藤赶到的时候,是第三天中午,午市外卖最忙的时候,邵庆衣服外头围了件围裙,坐在柜台里接外卖电话:“哪幢楼? 是莱福士后面那个? 宫保鸡丁盖浇饭三份,对额对额,阿拉订饭送水果,老实惠额……” 电话挂掉,抬头看见司藤和秦放,满脸堆了笑,又有生意人特有的洞察和迟疑:“两位是……吃饭?” 庙小招待不了大菩萨,这两位客人,尤其是女客通身的穿着打扮,可不像是能屈尊在自家这种小破店面用餐的啊。 司藤没有立刻说话。 她先前以为,既然是邵琰宽的孙辈,身上多少会带些他的影子,眉眼、说话、做事,总会有迹可循。 没想到的是,完全不像,眼前的邵庆,身材瘦小,五官纠结着挤簇在一起,眼神里写满精明市侩,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差,让她一时间有些晃神。 不吃饭,那就不是客人咯? 挡门口干嘛,人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邵庆没之前那么热情了:“侬做啥啦?” 秦放见司藤有些失神,倒是挺理解她心情,清了清嗓子,代她开口:“你是邵先生是吧? 请问你有时间吗? 有一些关于你曾祖父邵琰宽的事情,我们想了解一下。” “侬脑子瓦特啦?” 邵庆觉得自己是遇到神经病了,“侬港伐?” 秦放听不懂上海话,但是看表情语气,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倒是不生气,冲着邵庆笑了笑,钱包掏出来,票面100元的红色钞票,一张张往柜台的台面上叠。 五张之后,邵庆的脸色缓和下来了,目光有些迟疑,看看秦放又看看司藤,似乎还是吃不准,但不那么刺儿了,秦放看在眼里,继续给他加,差不多一千的时候,停下来。 “邵先生,有一些关于你曾祖父邵琰宽的事情,我们想了解一下,价钱,好商量。” 邵庆有些发怔,喉结轻轻滚了一下,目光在那叠钞票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很快移开,但又忍不住瞥回去,司藤看了一眼秦放,轻轻笑了一下。 邵庆把秦放和司藤请到二楼,和很多上海老阁楼改作的商铺一样,一楼生意,二楼住家,空间逼仄的很,转个身都嫌局促。 邵庆给他们泡茶,立顿的茶包,开水沏下去就绿了一大杯,因为秦放明确表示了自己听不懂上海话,邵庆很蹩脚地开始尝试讲普通话。 “我那个太爷爷,老挫气额,当初卷了家里的钱,连我太奶奶的首饰都偷拿走了,带着三太太逃台湾,家里人谁都不讲的。 太奶奶后来知道,气的当场昏死。 无情无义,侬讲是伐啦? 自己的老婆不带,带小三跑特了,是不是无情无义?” “太奶奶醒了之后,一口气咽不下去,我太爷爷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都被她一件件拿剪刀剪成了条条做墩布,后来又剪照片,咔嚓咔嚓,专从脖子那里剪,剪完了拾掇拾掇全拿出去扔了苏州河,扔完了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三叔公从外头跑进来叫,洗(死)特了,洗(死)特了,船翻特了!” “后来才知道,我太爷爷坐的太平轮跟荣氏的货轮撞了,一船的人都没了,听说那些日子,失事的海面上飘的都是遇难者的皮箱子——逃台湾嘛,带的都是全部身家……哦,扯远了,说到哪了,说到我三叔公了。” “我太奶奶一听,眼直了,腿也软了,半天没反应,还是三叔公掐人中给掐回来的,醒了之后,哭的呼天抢地的,又吩咐人去捞照片,但是没能全找回来,拼着凑着,只找回了几张。” 关于邵琰宽,邵庆也只能记得这么些了,这些当然不值收下的钱,可怎么办呢,不知道的又不能生编。 为了弥补,他分外热情地让两人喝茶:“多喝点,喝茶对身体好的……” 司藤问他:“那些照片还在吗?” 邵庆很肯定:“在额在额,太奶奶死的时候,烧了两张,但是其它的都留下来的,肯定有的,我翻翻,翻翻。” 他翻箱倒柜的,俯下身子钻床底,又踩着凳子上橱顶,过了会兴奋地抱了本相册过来:“有额有额,在这了。” 确实是老相册,磨砂的护纸,照片都是花边带贴角的,司藤拿过来翻开,前头几页都是邵琰宽,或穿西装或穿呢大衣,还有一张倚着老爷车,身形挺拔,薄唇星目,虽然照片都在水里泡过一轮,但不妨碍看出这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想必那个时候,也是能迷死一圈太太小姐的主。 继续往后翻,这一张真奇怪,拼起来是张完整的照片大小,但是邵琰宽边上明显有个人被剪掉了。 秦放看了一眼司藤,见她没什么异议,帮她往后翻了一页,这一次,几乎是翻开的刹那,司藤就变了脸色,她伸手把那页摁住,目光死死盯住邵琰宽边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一件鼓鼓囊囊的道士袍,兴许是很少面对镜头,总显得有些手脚不知道如何安放的局促。 道士袍? 电光火石之间,秦放忽然反应过来:“丘山道长?” “嗯。” 丘山道长和邵琰宽? 秦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之间又不得要领,迟疑了一下再往后翻,已经没有邵琰宽的照片了。 确实只有这么几张,秦放又往回翻了一页,指着那张被剪掉了个人的照片问邵庆:“这个就是那个三太太吗?” “三太太的照片都带走了的,没留下,估计知道太奶奶会记恨她,生怕留下了照片被太奶奶用来扎小人……这是二太太的照片。” 司藤突然问了句:“你太奶奶很不喜欢二太太吗,为什么把她的照片剪掉?” “这可不是太奶奶剪的,是太爷爷自己剪的。” 邵庆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献宝一样拿出来讲给人听。 “听说这个二太太邪门的很,来历也古怪,跟家里人谁都不亲近,有时会莫名奇妙接连几天不见,每次不见,太爷爷也从来不叫人去找……后来听说,这二太太怀着孕,都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哪儿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过了好几个月吧,有个道士……喏,就是后面这张照片上的,过来找过太爷爷,太爷爷让人把只要是二太太用过的东西全找出来烧了,有二太太的照片原本也要全烧的,那个道长说,照片上还有别人,拿来一并烧了不好,才剪了留下的。” “我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跟个道士牵扯上了,家里头亲戚也众说纷纭的,有说是克夫,有说她会使邪门法子……你们也知道的,那个年代迷信……我小时候,我奶奶还拿二姨太吓过我们呢。” 司藤把那张照片从卡角里拿出来,那里明明只是个剪了的空洞,她却看了很久,末了问邵庆:“知道这个二姨太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邵庆被问倒了,“这还真不清楚,听说是姓史还是司来着……” 司藤哈哈笑起来,她笑地上气不接下气的,邵庆被她笑的有些忐忑,不安地往后缩了缩。 司藤说:“怎么样也是邵琰宽下跪求婚,风风光光嫁进你们邵家的,怎么能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你记住了,她叫司藤。” 那时候,上海滩不止流行胶片电影,也流行京戏,北京天津的角儿,想真正大红,都得到上海拜码头,上海的戏院很多,梨园名角,风头是盖过电影明星的。 邵琰宽经常带她看戏,那方戏台上演的,有时是白蛇水漫金山,有时是关公千里护嫂,生旦净丑,艳的没边的油彩勾了脸,眼梢一吊,披挂的行头灿灿夺目,一个亮相博得满堂彩,咿咿呀呀开唱。 她看戏的时候安静,看完了总爱说一句:“都是假的。” 那一日,邵琰宽包了场,台上戏到酣处,好生热闹,邵琰宽却忽然携了她的手,说:“去后台看看。” 第⑩章—4 第⑩章—4 往常,都是谢了戏才去后台看角儿,哪有戏到一半去后台的道理? 满腹狐疑,还是跟着去了,角儿都上场了,后台里安静的很,邵琰宽握了她的手,穿过狭小拥挤的后台化装间,她看到桌上摆着的林林总总的勒头、贴片子、插头面、彩匣子、五颜六色的戏服…… 就只是这么点家当,上了场就像龙点了睛,人活了戏。 邵琰宽撩开帘子,胡琴京二胡的声音没了间隔,直透耳膜,她吓了一跳:“这是戏台啊。” 是啊,是戏台,邵琰宽微笑着,拉着她上了戏台。 那么多人物,各色行头,蟒帔绶带,上下翻飞,字正腔圆认认真真地唱念作打,对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视而不见。 她有点懵,随着邵琰宽走到戏台的中央,脚下穿了双镶了珍珠的缎面高跟鞋,敲在木质的戏台上蹬蹬蹬的,无意间抬脸,那个全身披挂英气勃勃的女将铿锵开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保国臣,头戴金冠遮云鬓,当年的铠甲披上身……” 一时间,恍在戏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世上,谁人不作戏? 这偌大人间,原本就是一出戏套一出戏,今日的台下情,来日的台上戏。 邵琰宽说:“司藤,这台上唱戏的,都是假的,曲终了,人也就散了。 可是我对你,却是真的,台上台下,人前人后,我的心意,到哪里,都是明明白白。” 他单膝跪地,袖内变戏法样翻出一块丝白手绢,绢中包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华美纺织厂的少东,邵家的公子,演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好戏。 司藤伸手掀落桌上茶盏,大笑起身。 邵庆懵懵懂懂的,不明白为什么说的好端端的,女客为什么会突然间拂袖而去,秦放也愣了一下,跟邵庆匆匆交代了几句之后赶紧追出去,司藤走的好快,两手插在貂皮大衣的兜里,腰背笔直,脸色铁青,专往道路中央走,好几辆车子歪斜着紧急刹车,恼怒的司机伸头出来想骂,目光触到她森戾眼神,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激灵收了回去。 秦放好不容易赶上她,知道煞风景,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她:“司藤,遵守交通规则。” “黄浦江。” 秦放先没听明白,还以为是电视里那种接头暗号,诸如“扬子江扬子江,我是洞庭湖”,下一秒反应过来,她要去黄浦江。 秦放没看过民国时的黄浦江,不知道当时的景致如何,他坐在沿江的观景座椅上,看看凭栏静立的司藤,又看看对岸的林立高楼,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司藤问了句:“票定了吗?” 说话间,一艘观光游轮鸣着长笛从江面驶过,秦放下意识回了句:“游轮票?” “你蠢吗? 今天是第三天,要回苗寨。 回去的机票。” 安蔓的后事手续没那么快办完,身份证应该还能用得上,秦放掏出手机订票,操作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司藤好几次:是妖怪本身就特别擅长控制感情还是司藤这个人特别? 普通女子听到旧情人的消息应该会方寸大乱吧? 可是司藤,像一盘按部就班收放自如的棋,三天就是三天,容不得更改,不继续深究,哪怕邵琰宽这头的线索初见端倪。 订完票,他看了看时间:“八点的票,机场挺远,得提前出发。 观江景的话,你最多还能待半个小时。” 司藤没说话,秦放犹豫了一下,问她:“邵琰宽向你求过婚吗?” “是啊。” “你答应了吗?” “差一点。” 差一点? 什么叫差一点? “司藤,其实这世上,是有两个司藤吧? 或者,你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你们共用司藤这个名字,有时候是她顶着司藤的名字出现,有时候是你,所以那时候邵琰宽以为他追求的是一个人,但其实,有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有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的姐妹,不过邵琰宽分不出来,那些道士们也没有分的出来。 嫁给邵琰宽当二太太、怀孕生了孩子被丘山道长镇杀、死在1946年的是你的那个姐妹,至于你,早在1937年就已经死了,对不对?” 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 就在秦放对司藤的回答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她忽然冒出一句:“你脖子上的那个球,终于也开始学会思考了。” 脖子上的那个球? 那叫头!又名脑袋! 秦放咬牙:“你说人家点好听的能死啊?” 司藤居然笑了,说:“你气什么啊,等我事情办成,跟你一拍两散,你捧着一百万想找我骂你,都求告无门。” 我为什么要捧着一百万找你骂我,天生犯贱吗? 秦放还没来得及反呛,她忽然说了句:“黄浦江是汇入大海的吧,邵琰宽的尸骨在海里,一水同流,可惜啊,我现在还不能成妖,如果我妖力尚在,万千支藤随水而走,延生千万里长,总能捞回他的骨架的。” 明知可能性不大,秦放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安葬?” “把他的骨架扯成206块骨头,买一口箱子,都放进去,然后拖着箱子到处旅行,遇到猪啊狗啊鸡啊都喂一块,心情好的时候朝山上丢一块,心情不好的时候朝水里丢一块,都丢完了,心结打开,也就放下了。” 她说的出神,语气平静,像是描绘美好前景,秦放听的后背直冒凉气:“你这么恨邵琰宽吗? 丘山道长那么对你,你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殃及后人。 你跟邵琰宽就算最终没有结果,好歹也有过情分……” 司藤冷笑:“情分? 青城之后,和邵琰宽没有任何情分!难道你没有看到他和丘山的那张照片吗?” “丘山对我不好,因为他们道门,本来就视妖怪为下九流,生来死敌,彼此谋算,谈不上好与不好。 可是他邵琰宽不一样,山盟海誓言犹在耳,知道我是妖怪就避如洪水猛兽——这我都可以一笑置之,谁叫自己是妖呢,对吧。” “可是他后来联同丘山一起对付我,刻意作出在上海和我重逢的假相,又假充真情实意,让我嫁给他——一帮懦夫,对付不了我,就想诱我情动,一旦我为了怀人胎而自舍妖力,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收拾我了。 丘山这么做,尚可解释为立场有别,你知道他邵琰宽为了什么吗? 嗯?” 邵琰宽能为了什么呢? 秦放想不出来。 司藤目光长久地凝视对岸的某个方向:“为了他岌岌可危的纺织厂,纨绔子弟,不事经营,祖业眼见不保,丘山给他画了张只要事成就会以财帛宝物助他重振家业的大饼,他就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后背贴了张防我害他的避妖符,衣冠楚楚去了百乐门的大舞池。” 秦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隔的太远,看不真切,那里,就是原先所谓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吗? 为了一个厂子的起死回生,就要口蜜腹剑地去谋算司藤的情,还有命,这邵琰宽也未免太不是东西了,邵琰宽能把司藤论斤秤两地去跟一个厂子做比较,他对司藤,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真的感情吧。 秦放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自己觉得,情之一字,其实复杂的很,很多痛心彻骨的恨,其间还是间有爱的余味,而尤其耽溺其中想不开的,往往是女人,他觉得司藤或多或少也会带有一点情愫,明明痛恨,但还是想打听,想知道…… 司藤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以为,我是因爱生恨,所以一定要打听到邵琰宽的下落吗?” 秦放蓦地反应过来:如果司藤当时没有选择嫁给邵琰宽,那么爱上邵琰宽,跟邵琰宽有感情纠葛的应该是另一个。 “你为了你的那个……姐妹来的?” 司藤把目光从对岸收回:“我只为了一件事来,当初到底是谁,不远千里,把我埋到了囊谦。” 从殡仪馆监控屏幕上,张头儿看到赵江龙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尸体被送进了焚化炉。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贾桂芝,这女人穿一身黑,臃肿的腰身被衣服勒出了一圈一圈的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表情,一直盯着监控屏看,焰头升起时,她带着哭音声嘶力竭大叫了一句:“躲火啊!” 这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吩咐的,说是焚化的时候,得喊这么一句,提醒死去的亲人的那缕魂要灵敏些,不要被火烧到——张头开始时嗤之以鼻,觉得死都死了,还搞这么些虚的干嘛,真听到贾桂芝带着哭音喊话,心里头又有些酸溜溜的,见她在边上开始抹眼泪,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到外头抽烟。 焚化炉上空的烟囱开始腾起黑烟,张头儿呆呆看着,想着人就这么烧了,怪没劲的。 有两个工作人员交谈着从张头儿面前走过。 “难烧,一层层包的,那么严实。” “说家属是青海的藏族,这是那边的宗教信仰,就得这么包,那黄布上都是佛经,我都没敢掀,就那样碰了一下,就被骂说不尊重人家。” …… 张头儿又叹了一口气,被那几个干警嘲笑不认识藏传佛教佛像之后,他很是上网恶补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很能跟人摆忽两句藏地风情了,藏族人大部分是天葬的——不过一来赵江龙是汉人,二来中国的法律规定,异地死亡,尸体必须就地火化,再带回安葬,所以即便贾桂芝想把赵江龙按照家乡的习俗安葬,也必须得走火葬这一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桂芝抱着黑布包着的骨灰盒出来了,走过张头儿身边时,她停了一下,冷冷说了句:“天天跟着,你们就没别的案子办吗? 我过两天就回囊谦了,你们是不是也一路跟着过去?” 说完了搡开张头儿,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张头儿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心塞又是憋气,真想狠狠唾她两口。 为了她的安全忙前忙后的,一声谢谢都没换到就算了,还落了个吃力不讨好。 不过她也没说错,警力有限,这头一直没进展,上头已经催着调拨人员去跟其它的案子了,在贾桂芝家附近蹲点的警员,这两天就要撤了,还谈什么跟去囊谦? 周万东推开13楼的窗户,往楼下那一间看了看,屋里黑漆漆的没亮灯,贾桂芝应该还没有回来,又抬腕看了看表,晚上11点过5分。 贾桂芝家对面有公安蹲点,不好从走廊进去,好在楼上的这户没人,被他撬门进来了——从13楼下绾到12楼虽然有些危险,但他是谁啊,做惯这个的。 赵江龙今天火化,殡仪馆之后贾桂芝还有应酬,不过应该也快回来了——周万东面色铁青地在腰上连缠了几圈坠绳,又试了试拴桩的牢固程度,然后两手趴住窗台探身出去,小心翼翼蹭住墙面一点点下。 老齐居然莫名奇妙折了,简直不能想像,这里头是有鬼吗? 且不说跟老齐这么多年搭子是不是兄弟情深——不能给搭子的死一个交代,他周万东以后还有没有脸在道上混! 一切顺利,高层没有装防盗窗,周万东借助玻璃刀和吸盘在窗玻璃上破了个可供一人钻进的洞,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他在屋里站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强可以看到周围的陈设:这里是卧房,靠墙是大的橱柜,记得那天,安蔓故作镇静地说橱柜里没有人,然后老齐推开了一扇门,再然后贾桂芝从里面冲出来,老齐追了出去…… 那时候,满心以为贾桂芝会必死无疑的! 周万东脸上的横肉扭曲地拧了几下,走过去泄愤似的恨恨地推了一把柜门,收回手时,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重新又把手贴到了柜门上。 这柜门,似乎有些……凉。 周万东迟疑了一下,伸手把柜门推开,门一打开,凉气更甚,近乎有些冷了,里头黑洞洞地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是棉被,再往下按,硬邦邦冷冰冰,应该是混合着冰块制冷的干冰。 橱柜里放这些干什么? 如果是怕小的东西腐化,不是应该放到冰箱里吗? 难道是…… 周万东听多见惯,倒是不害怕,就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他抓住棉被的一角往外掀,掀到一半时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掀不动,连急带躁,狠狠用力那么一扯! 哗啦啦,很多袋装的冰块滚下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跌落地下,周万东心里一阵狂跳,生怕这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外头,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很好,似乎没什么异常。 一切恢复了平静,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沉默地照亮地上的一隅。 那是赵江龙的尸体,或许是因为跌落的关系,嘴巴怪异的咧着,连眼皮都掀了开来,眼球处泛着清冷的光。 但这些还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 周万东咽了口唾沫,又向前凑近了一些。 是的,他没有看错,赵江龙的身上,插了三根尖桩,分别在心口和左右肋下,也不知道尖桩是什么材质,打眼看过去,只有黑色的尖直轮廓。 周万东心头忽然生出不详的预感,多年的走偏门经历,让他秉持一个原则:任何怪异不可解的事,先不要碰,退到安全的地方旁观,再行下一步。 他腾地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刚刚抓住坠下的绳索,咯哒一声轻响,灯亮了,雪白的灯光打在身上,全身瞬间冰凉,像是罩了一层霜。 身后传来贾桂芝的声音。 “你来啦。” (第四卷完) 第①章—5 第①章—5 再次回到榕榜苗寨,是在大雨滂沱的半夜,车子没有开灯,静静停在距离苗寨约莫一个山坳的地方,间或会启动雨刷,但其实无论怎么刷擦,从车里看出去,还是一大片浓浓浅浅水意淋漓的黑暗。 这是第四天的凌晨,按照原计划,他们还有两天才会“回来”。 秦放拨了颜福瑞的电话,告诉他见面的地点,挂了电话之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颜福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司藤问他:“哪里不一样了?” 也不好说,只是一种感觉,从前只觉得这个人头脑简单、不识人情世故、有一根筋的执拗又间或让人捧腹,像是戏里无关紧要插科打诨的路人,但是突然间,他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寡言少语的稳重,接电话时一直不出声,最后说:“好,我马上就到。” 是因为瓦房吗? 他忍不住把这么多天的疑问和盘托出:“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颜福瑞现在,为什么对你这么言听计从?” 司藤没有立刻回答,她转头看向窗外,伸手揿下了车窗,哗哗的雨声骤然大起来,风斜吹着雨雾拂面,让人遍体生凉。 “我告诉他,杀瓦房的是沈银灯。 而沈银灯,就是赤伞。” 秦放自己都觉得奇怪,乍听到这个消息,他居然没有丝毫的震惊,只是下意识问了句:“所以她不是长的像陈宛,而是可以变成陈宛的样子是不是?” “嗯。” 原来如此,秦放沉默了一下,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司藤问他:“之前,我给过你我的头发,那以后,有没有跟沈银灯单独见过面?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头发? 糟了,秦放赶紧伸手去取衣服内兜里包着头发的手绢,奇怪,手绢还在,头发却已经不见了。 司藤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秦放想起和沈银灯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迷迷糊糊如堕梦幻,忽然间听到啪的一声,像是凭空一个巴掌,清醒过来时,看到沈银灯脸色铁青,右脸颊上有三道被抽过的血痕。 司藤听了之后果然愉悦的很:“被抽了巴掌吗?” 秦放迟疑了一下:“跟头发有关吗?” 司藤答非所问:“不管是道门还是沈银灯,对付我,都犯了同样的错。” “沈银灯小心谨慎,太过求稳。 一开始,她想渗透我身边的人,博取你的信任之后慢慢打听消息,所以第一次见面,她让你致幻,窥视到你念念不忘心怀愧疚的女人,从那以后,她在你眼里,都是陈宛的模样。” “可是紧接着她发现,一来你并没有因为皮相而神魂颠倒,二来似乎也没有太多时间让她稳扎稳打,于是她想更进一步——我不知道赤伞对人的记忆窥伺可以达到什么程度,不过好在你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她的破绽。” 秦放想起那次和沈银灯刚聊没多久,司藤打来的电话。 ——“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秦放不能请你吃饭了。” 那是和沈银灯第二次单独见面,被中途叫停,而第三次见面时,司藤已经有所防备。 “沈银灯如果胆子够大,敢冒险行事,她就会知道,那一巴掌,只不过我残存妖力的小小伎俩,根本对付不了她这种妖怪。 但是她就是被这一巴掌打破了胆,牙齿咬碎,都不敢再迈近一步,说起来,这要多谢我当年名气够大,担得起让人‘闻风丧胆’这四个字。” 秦放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回想与司藤的初见,她一飞冲天,然后脸着地,死了七十七年复活,举目苍茫,妖力消耗殆尽,居然能走到今天,牵制道门、牵制沈银灯,是该夸她胆子够大呢还是运气够好? 顿了顿问她:“那道门呢? 你说他们也犯了同样的错——他们一开始就中了藤毒,难道这藤毒也只是幌子?” 司藤意味深长的笑:“不不不,我说的道门,是当年的道门。 我当年在青城山与丘山结仇,重伤沈翠翘,石上刻字折辱道众,你听起来,是不是觉得这妖怪极其嚣张,好生风光? 可实际上呢……”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到后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秦放帮她拍了拍后背,又递给她纸巾,她纤长手指紧紧攥住纸巾,目光长久凝视着无际雨幕,轻声说了句:“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无朋无党,仅凭一时激愤不问青红皂白公然与道门为敌的妖怪,一路奔逃,东躲西藏,真好像一条在大雨里淋的六神无主的狗啊。 什么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不把她写的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何体现道门的更胜一筹? 更何况丘山助她精变,一路旁观,对她的劣处死穴了如指掌,一旦真的被追上,几乎是毫无生门。 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时,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选择与丘山翻脸,她会心头插刀,忍字为上,步步为营,口蜜腹剑,占尽先机时再图一击制胜。 地图上,青城之后,她的出逃路线,居然极其契合横亘而过大半国土的长江,而就在那条呈W形河流的高点,当时的重镇武汉,第一次与追踪而来的丘山狭路相逢殊死一战。 那天早上,她从暂住的旅馆出来,刚一出门,一颗心忽然沉到谷底。 丘山一身破旧道袍,发髻松散,在正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端坐如山,满面尘土,眼神却炯炯带光,边上有个牵着伢儿的中年妇人问他:“道爷,给批八字不批?” 丘山像是没听到,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眼神里尽多讥诮,有报童扬着报纸从边上跑过,叫着:“号外号外,华北军代理委员长何应钦与梅津美治郎秘密谈判……” 出了青城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国家大势、民族危难,在大的城市里,进步学生们恨不得以身赴死,但是对道门、对丘山来说,没有什么比镇杀她更为重要。 躲归躲,真正事到临头,也不会做缩头乌龟,刀架脖颈,有死而已。 她走过去,很是无所谓:“怎么打?” 丘山说:“这里老百姓太多,咱们换个地方。” 她跟着他走过热闹的大街,走过渐渐消静的小巷,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跟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多少惹人指指戳戳,可是那天,市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两个怪异的人,他们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天。 半天之上浓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头几乎要坠压到高处的屋角,上了年纪的老人忧心忡忡,暗自祈祷着千万不能是大雨,前些日子,长江口已经传来多处决堤坝的消息,一旦降下暴雨,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来到郊外的半山之上,空气中隐隐滚动雷电之声,丘山的破烂道袍被狂风鼓满,猎猎有声,地面的尘沙龙蛇一样卷起,专往人耳眼口鼻扑打,丘山似乎想摆出一副渊停浪滞的昂然姿态,不过风太大,他连站都很难站稳,掏出的朱砂符纸被刮的不成章法。 这就是丘山,助她精变,百般利用,又要亲手镇杀,蝼蚁尚有自有生存的权力,她呢? 新仇旧恨,激的她狰狞立现,一声怒吼,千百根臂粗藤条张牙舞爪破土掀山,向着丘山团团绞击而去,丘山迅速撤步,就地滚开丈余,避开如箭攒至的锋利藤尖,咬破中指,血压朱符,大喝:“天兵过境,风雷听命……” 咒令尚未行完,一道闪电突然从天顶快速拖过,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天幕如同拉开了一道大的口子,瓢泼大雨倾缸而下,两人都有些发懵,尚未反应过来,山顶的土层成片下移,泥沙俱下,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有泥石流摧枯拉朽的势头。 突如其来的天相巨变并没有影响丘山镇妖的决心,他眼睛都睁不开,顶着暴雨大喝:“天兵过境,风雷听命,麾驾雷车,电母施力!” 像是与此呼应,半天之上,黑云之间,引下一缕极细闪电,这是丘山的杀手锏,对付藤精树怪的雷霆三击,挟天火之势,一击而伤,二击而烧,三击成灰。 闪电甫一及地,迅速交织成一片电网,百千藤条之上,刹那间电光密布,她痛呼而撤,但第二击如影随形,有不经受的细弱藤条,已然引火。 第三击……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远处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漫天雨柱中传来惊慌失措的人声,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呼:“长江溃堤啦……” 轰隆轰隆,赭色洪流如同巨龙,瞬间填塞陌道摧塌屋舍冲阻江桥,半山位置不低,但只是顷刻之间,水面已离身不到一米,桌椅、床板、锅碗瓢盆在水流间上下浮沉,间杂其中的,是无法阻挡水势行将没顶的男女老少。 丘山大惊失色,手上动作略停,只此片刻之间,她仰天长笑,飞身入水,再露头时,数百藤条之上,缠裹牵拽的,竟不下百人。 她不顾那些人的惶恐惊惧拼死挣扎,冷冷盯住丘山,一字一顿:“第三击呢? 劈死我啊。” 丘山目眦欲裂,手中符纸举了又举,终于颤抖着垂了下来。 她哈哈大笑,藤条施力,将缠着的百十余人抛向山上高处,然后一个下潜,藤身随洪流急速游走,瞬间便消失在丘山的视线当中。 身周被抛上高地的人惊怖不减,尖声惊叫着躲避暴雨,互相拖拉曳拽,只有丘山一动不动,良久狠狠一拳砸在了山石之上,鲜血混着暴雨流下,很快就被冲刷的毫无痕迹。 1935年7月,武汉遭遇特大暴雨,三峡、清江、澧水、汉江洪水猛涨,长江多处溃堤,因灾死亡14.2万人,汉口、武昌几乎淹没,汉阳大部分地区淹没,水淹时间超过90天。 本应被镇杀的司藤藉由这场天灾逃出生门,对丘山、对道门,这都是个不祥的坏消息。 又过了两个月,有消息传来,司藤一路东进,于黄石、彭泽、巢湖连斩三妖,当时的李正元道长连连跺足:“这妖怪反道门在先,结仇妖界在后,一定要把自己弄到孤立无援逆天行事吗?” 只有丘山道长知道其中的利害,他停止了继续追踪,折身返回武当,见到李正元道长时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恐怕已经制不住司藤了。” 说来奇怪,这一晚的杭州,同样大雨如注,单志刚临睡前又联系了一下安蔓的后事,得知她的老家亲戚已经找到了,估计这两天就会赶来杭州办理手续。 总算是一桩心事了结,他想拨电话给秦放说一声,但是连打两个都无应答,心事重重入睡,忽然想起秦放这次带来的那个叫司藤的女人。 她是谁呢? 秦放新结识的朋友? 看秦放对她,颇为维护照顾,有些不经意的细节,都很顺着她的意——他查过她的来历吗? 是否身家清白? 不能再让类似安蔓的事情再次重演了。 迷迷糊糊入睡,忽然电话铃响,还以为是秦放回拨,摸过来含糊应了一声:“喂?” 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请问是嘉亿广告公司总经理单志刚吗?” 难不成是公司业务? 单志刚清醒了些,公司的网页上,是有市场部的联系方式的,但是因为公司整体规模还不是很大,所以他跟部门经理交代过,如果是特别大的业务,可以把自己的号码提供给对方进一步细聊。 “请问您是……” “秦放也是你们公司的合伙人吗? 我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秦放近两个月都不办公,不方便提供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在哪,说是可以找你。” 找秦放? 单志刚觉得有些奇怪:“他最近确实都不在杭州,如果是公司业务,找我就可以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奇怪,以联系公司业务的名义拿到自己的电话,然后再辗转通过他打听秦放吗?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单志刚生出几分警惕来:“你是哪位?” 电话里传来嘀的长音,对方突然挂掉了。 丽县,街头电话亭。 贾桂芝挂上电话,推开门出来,周万东正坐在不远处的消防栓上抽烟,看到贾桂芝出来,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怖。 片刻之前,这个女人对他说:“你杀不了我的,谁都杀不了我,如果想杀我,下场会跟你的搭档一模一样。” 说完了解开扣子,她好像完全没有男女之防,一挥刀子就从前头割断了胸衣的束带,业已下垂的胸乳软塌塌弹了几下,周万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却浑无所谓,拿手在心口摩挲,停在心脏的位置,对他说:“你看好了,这是心脏。” 说完了,刀尖抵住心脏,脸上露出诡异的笑,笑到后来,腕上突然用劲下插,周万东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后背突然泛起无数颤栗。 他看到,贾桂芝的皮肤之下,像是有无数细条涌动,在刀尖下插的刹那,迅速结成盾形,瞬间抵住了刀尖的侵入。 贾桂芝说:“这是我自己动手,如果换了是你动手杀我,现在,你已经在地下找你的搭档了。” 又说:“你动不了我,就没法威胁我交出九眼天珠。 你想要天珠吗,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事成之后,我就把天珠给你。” 第②章—5 第②章—5 颜福瑞不敢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沈银灯她们的全盘信任,但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总被生硬地排斥在秘密之外了。 原因在于,他执拗地把瓦房的死归咎于司藤,每天都要或咬牙切齿或呜呜咽咽地重复: ——“司藤那个妖怪,害死了我们瓦房。” ——“瓦房这么小,死的好惨啊。” ——“各位道长,你们不是降妖除魔的吗,你们想想办法,把她给杀了啊。” ——“哪怕要我赔上一条命呢……” 每个人都会劝他,连沈银灯都虚真虚假地同他说你想多了,说不定不是妖怪,只是人贩子拐卖呢,就算真的是妖怪,也不一定是司藤啊。 这个时候,颜福瑞通常就会涨红了脸圆瞪了眼,声嘶力竭地大叫说你们这些人眼睛都瞎了吗,明明就是她!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真的看见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沈银灯的脸上,都会掠过不易察觉的一抹得色。 这样反复了没几次之后,有一天,沈银灯跟他说:“颜道长跟我们一起去黑背山吧,时间太紧,需要人手。” 现在,算是为司藤办事,对她言听计从吗? 不不不,颜福瑞不这么觉得,两个都是妖怪,谈不上站在哪一边,他只是为了自己,为了瓦房,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 就像那天司藤对他说的:“这世上,现在也只有我,能对付得了沈银灯了,所以你不要觉得你是在帮我,你只是借用我的力量去为瓦房报仇,而我,也想藉由你,让事情更加顺畅,大家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接到秦放的电话,颜福瑞一刻都没耽误,披着雨披摸黑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出山寨,直到离的寨门远了,才敢拧亮手电。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手电光那么一晃,晃到车头没开的车灯,才知道车是停在这了,地上的水漫到脚脖子,他趟着水过去,到近前时也不上车,扒着车窗,雨滴子砸在水亮的黑色雨披帽檐上,噼啪噼啪的。 ——“到时候,沈银灯她们会跟司藤小姐说,可能发现了赤伞的巢穴了。” ——“那个洞在黑背山上,路不好走,根本不会有人去。 洞很大,像几进的房子,曲曲绕绕的,里头有很多动物尸骨,最里头是个很大的洞,很多石笋石钟乳,还有一个沤的烂臭的小水潭子。” ——“各位道长的法器都不进洞,在外洞的各个方向选择好了方位排列,我听苍鸿道长提过一次,说是一定要定好时辰,正午的时候,司藤小姐进洞之后法器同启,借助正午最盛的阳气施困,但这阵仗的威力持续最多三刻钟,所以沈银灯要对付你,必须在三刻钟内完事。” ——“沈银灯在最里头的洞穴里是做了机关的,但是机关到底是什么我看不出,我进洞的时候,已经完成一大部分了,寨子里的工匠做的都是零碎部件,到底最后组装完成是个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道门的人也问过,沈银灯只说是她们麻姑洞传下来的,一定可以对付司藤小姐。” 说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司藤:“我大概标了一下那个洞的位置和主要的方向,如果有必要,司藤小姐可以去看一下。 我就不一起去了,我要在没人察觉之前赶回去,免得惹人怀疑。” 司藤问了句:“沈银灯晚上,不会去黑背山的吗?” 颜福瑞迟疑了一下:“应该……不会的。” 道门一行,就住在沈银灯家隔壁的旅馆,沈银灯和央波的卧房窗户正对着颜福瑞的房间,他曾经连续观察过两个晚上,夫妻俩的作息时间都很规律,晚上十点多关灯,一直到天明。 秦放把车子绕到黑背山的另一面,这边的山势更陡,黑魆魆怪石嶙峋的轮廓平地而上,秦放头痛地看了一眼司藤的高跟鞋:“这样你可怎么爬啊,不是要我拖着扶着才能上去吧。” 司藤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蹬掉鞋子:“要比吗?” 秦放顿时心生警惕:“不比!” 事实证明,不比是个明智的选择,司藤的善攀援,甚至并不因为她的妖力残存,完全出于藤条的本性,她可以抓住普通人手臂长度根本触碰不到的枝干助攀,轻微借力就连上好几个身位,秦放紧赶慢赶,还是落后好多,司藤几次停下来等他,最后一次停的时候,问:“要我拖你或者扶你吗?” 真是…… 秦放昂着一股劲,抬头狠狠回了句:“不用,我能行……” 话还没说完,脚下泞泥一阻,仰头摔了下去,泥浆里滚下好长一段,好不容易爬起来,司藤还在高处,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拉你了。” 秦放眼睁睁看她继续前行,又看自己一身泥一身水的模样,肠子都悔青了,想着:就让她拉自己一下又怎么了,男人当然不好向女人示弱,但她是个妖怪啊,他就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修得十八般武艺,到她面前也是一招ko,何必死要面子呢。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吭哧吭哧往上爬,死要面子活受罪,前辈们真是一点都没骗他。 好不容易爬到顶上,却傻了眼。 起初,研究完颜福瑞画的图之后,他们自作聪明从另一面上山,就是希望不要在沈银灯她们惯常走得路上留下可察的痕迹,没想到犯了一个大错误。 这条路虽然也通往山顶,但是不通往那个洞,这边的山顶和那个洞之间,隔了十来米宽深不见底的……悬崖。 秦放泄气地一屁股坐到山石上:“我跳不过去。” 司藤竖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再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双手环住树身,额头抵住树干,口唇翕动,喃喃说着什么。 秦放看着看着,忽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止那棵树,周围的树,还有藤蔓,都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弯斜、抽长、延伸,几分钟的功夫,那十米悬崖之上,搭出了一座不到半米宽、由藤蔓和枝条杂错编织成的小桥,雨稍微大一些,小桥就四下晃动。 司藤回过头向秦放招手。 秦放傻眼了,结结巴巴说了句:“那个……司藤,这个不好开玩笑的……” 这一阵子,央波在做一块八仙过海的银版,匾额大小,每个人物都是立体透雕,过几个月,会有一个自治州的苗银工艺品大赛,听说前三名的作品还会送到北京展示,他是挺想琢磨出点用心的好作品的,临睡的时候,还在问沈银灯:“何仙姑的飘带,如果做出夸张的细长效果会不会更好,那样会显得腰身更纤细些,形象上会更漂亮。” 等了半天不见沈银灯回答,他翻了个身,撑起手臂看沈银灯:“刚熄灯就睡着了吗?” 沈银灯没有睡,点漆一样的眸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央波和她对视了一会,问她:“你为什么要骗那些道长说你怀孕了?” 沈银灯愣了一下,旋即想到应该是在黑背山帮忙的工匠告诉央波的:“你知道了?” 又问:“你说什么了吗?” 央波摇摇头:“我对他说,阿银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当作不知道,不要对外讲了吧。” 沈银灯心里一暖,她欠起身子,手臂环住央波的脖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央波一时情动,身子都热起来了:“阿银,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 阿妈说,金阿尼寨有个巫医很灵验的,我们可以……” 话还没完,他已经察觉到沈银灯的情绪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身体都硬邦邦的好像木头一样,她说:“太累了,休息吧。” 央波还想坚持,沈银灯定定看向他的眼睛,声音忽然说不出的柔和:“太累了,休息吧。” 浓重的困意渐渐袭来,眼皮沉的像是掀也掀不开,央波脑袋一歪,跌趴在沈银灯身上,沈银灯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诡异的红光迸射,再然后,嫌恶地推开央波的身体,翻身坐了起来。 如果不是百年前被麻姑洞的掌门人伤的太重,至今也没有完全痊愈,谁要畏首畏尾地藏在道门,为了掩饰真相同莫名奇妙的男人卿卿我我? 人类中的雄性被冲动驱使的欲望太多,亲密的欢好已经让她极为反感,又得寸进尺要生什么孩子:妖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除非为情牺牲,尽弃妖力化归肉胎——这种蠢到极致的事,有谁会做? 白素贞吗? 还不是生子之后永镇雷峰塔,再无出头之日。 不对不对,她想起什么,心里一个咯噔。 听苍鸿观主所说,司藤是生过孩子的,非但如此,她还曾经被镇杀过。 她是如何做到化归肉胎之后重新为妖,而且死而复生的呢?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术? 不行,机关的设置要改,不能一上来就杀了她,得从她的嘴里问出这个法门来。 沈银灯翻身下床。 颜福瑞刚刚走进寨门,无意间抬头,觉得高处有什么东西一晃,他警觉的很,迅速趴到墙根处的石板下,把黑色雨披罩了全身,乍一看,真像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石头。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他屏住呼吸,把兜帽轻轻掀开一条缝。 是沈银灯,真的是沈银灯,她走的好快,像是电影里的幻影特技,明明前一秒还在高处,眼一花,下一秒已到了眼前,再一晃神,只剩下了寨门处的背影。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真的见到,还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上不上也下不下:沈银灯真的是妖怪,真的是赤伞! 而这妖怪,似乎也没有人类故事或者传说里编排的那样无所不能,她要去什么地方,还是要靠走的,只是这速度,快多了罢了。 深更半夜,大雨瓢泼,她是要去哪呢? 颜福瑞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赶紧掏出手机给秦放拨电话。 通了,但是没人接,颜福瑞也是心急如焚,一次次摁了之后又重新拨号,心里默念着:你倒是接电话啊…… 秦放笑的比哭还难看,说:“司藤,你不要开玩笑。” 真的是在开国际玩笑,这是桥吗,连左右护栏都没有,风雨中晃晃悠悠像是走钢丝,而且如果编织的严丝合缝也就算了,凑近一看,枝条和枝条之间的孔缝有碗口大,这万一他下脚的方向偏一偏,一条腿直接漏下去了有没有? 司藤催他:“走啊。” 秦放结结巴巴:“我……我真不行,恐高……” 司藤看了他一会,顿了顿脸上露出讥诮的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不知道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说完了径自走上悬桥,她是真的如履平地,都不用双臂展开保持平衡,走台一样稳稳过去,秦放让她先前那句话激的脸上火辣辣的,狠狠心走到桥头,深吸一口气之后,心惊肉跳的正想迈出第一步,忽然一阵雨水兜头浇面横打过来,那些先前搭桥的枝条藤蔓,已经折弹回来恢复原样。 司藤连看都没看他,一矮身进了洞。 一瞬间,整颗心像是被雨浇透了一样凉,秦放愣愣站了一会,也不去找遮风挡雨的地方,退回到山石处倚壁坐下,心里想着:你自己是妖怪,那么能耐,普通人当然做不到跟你一样,我恐高就是恐高,与生俱来,就像有人天生怕水一样,没有什么好自卑自贱的。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可是想到她之前看废物一样看他的眼神,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失落:虽然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被她瞧得起,但相处的日子久了,总还是希望力所能及帮到她的,只是一件小事,她就甩过一句“真不知道你能派上什么用场”,真是让人心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反应过来,才发觉身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看来电显是颜福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雷雨天气信号不好,接通之后,一直是滋滋滋的干扰音,有时候突然一下子信号格又全无,秦放心里着急,往下走了一段试方位,徒劳地想找到一个信号好些的地方:“喂……喂……听见吗……” 他突然不说话了,迅速退到树后,目光死死盯住对面山腰处,一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那个快速往上移动的白色身影,是……沈银灯? ! 只是片刻怔愣,沈银灯已经到了崖前山洞,陡然定住的飘忽身影如同鬼魅,在山洞前略停了停,突然抖动全身,猫狗一样甩落浑身的水,侧身就要进洞。 “沈小姐!” 沈银灯身子一僵,顿了一顿,像是影视剧里的慢动作,缓缓回过头来。 雨好像突然大起来,密密打在山石树梢还有头顶,在耳膜处激起极其不真实的紧密回声。 秦放硬着头皮,迎受沈银灯锥子一样的目光。 刚才那一声是自己喊的吗? 好像是,念头都没经过大脑,血冲上顶,就这么大声喊出来了。 沈银灯看了他很久,终于开口了。 “秦放,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③章—5 第③章—5 半夜、雷雨、悬崖、女妖。 似乎聚集了小时候听了吓得睡不着觉的恐怖故事里的一切元素,只不过,对面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的沈银灯,比故事里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妖怪可怕的多了。 秦放紧张地指尖都在抽颤:要怎么回答她? 论谨慎多疑,沈银灯比之司藤,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迟疑果然就引起了沈银灯的怀疑,她突然变了脸色,迅速四下去看:“你跟司藤一起来的吗? 她在哪?” 情况出乎自己的意料,沈银灯多少有些惊惶,下意识就想进洞,刚一矮身,秦放的话牢牢把她钉在了当地。 “沈小姐,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求助道门……我现在……心里很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愿意相信你,我不想再被司藤控制,我想告诉你,她的秘密……” 沈银灯怔了一下,心底瞬间涌上狂喜。 这不正是她先前所计划的吗? 一步步接近秦放,诱他对自己意乱情迷,然后将司藤的秘密和盘托出——要知道,以妖力窥探人的记忆是一件多么耗费元气的事情,当年被麻姑洞那帮人斩去手臂,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妖血,养了一百多年,才稍稍缓过气,又为了对付重伤的沈翠翘动了一场干戈,改头换面进入麻姑洞之后,立誓固本培元再不露妖踪,谁知道中途忽然杀出一个司藤…… ——“司藤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一个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寂寞呗。” 弥天大谎,只有妖才会真正知道妖想干什么,那时接到苍鸿观主发来的消息,她就已经打定主意:当世已久不见妖踪,早晚会被司藤找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于是出山,窥伺秦放在先,为取信司藤又取血濡土在后,那天取血之后,疲累之至急需填补,夜半之时,正好那小孩睡眼惺忪走到门口,打着哈欠叫:“师父……师父……” 一个没忍住,动了杀心。 再后来,想要再窥伺一次秦放,谁知道司藤居然有了准备,三根藤条迎面抽来,吓得她胆战魂飞,还以为这条路就此断绝,没想到突然间峰回路转。 人果然是难渡心魔,陈宛的这张面皮,看来还是有几分作用的。 她转身看秦放,向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我说过可以帮你,就一定会做到。 秦放,你不要着急,你不是离开苗寨了吗? 怎么突然又回来? 司藤……的秘密,是什么?” 秦放死死盯住沈银灯,嘴唇嗫嚅的厉害:“我……我……” 他用表面上的慌乱拖延时间,脑子里转的飞快:怎么说? 该怎么说才能既无损司藤又完全吸引到沈银灯的注意? 像是还嫌乱的不够,半天上哗擦一声,一道闪电蜿蜒而下,把沈银灯所站的悬崖照的雪亮。 秦放忽然傻了,他看到…… 司藤出来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气,往常都是司藤说他蠢,现在他真想连本带利返还给她:你是蠢吗? 我冒着生命危险大喊大叫着拖住沈银灯,就是为了给你示警,如果这山洞没有其它的出口,你好歹躲起来啊。 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电光隐去的刹那,秦放忽然反应过来,可怕的森然凉意瞬间冲上颅顶。 司藤的身上,好像全是……血。 沈银灯有些奇怪:“秦放?” 轰隆隆的炸雷曳着电光的末梢滚过头顶,秦放觉得这一生都没这么紧张过,沈银灯的背后不远就是司藤,大雨或许能稍稍冲刷血腥的味道,但是再过一两秒,也许她就会闻出不对劲,如果她一回头……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横亘过脑际。 如果沈银灯真的就是赤伞,如果她对司藤的秘密那么感兴趣,那么,她一定不会让他死的,一定不会! 他突然躁狂,大叫:“我不知道!我很怕她!我不敢说!但我不想一直被她控制!” 他抱住头发狂一样四下乱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沈银灯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脸色突然变了,尖叫:“秦放!当心!”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秦放踩落悬崖。 沈银灯眼神之中红光陡迸,身形暴起,瞬间也跟着直坠下去。 司藤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她原地站了一会,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但只是片刻功夫,重又恢复如常,一手扶住石壁,另一手捂紧流血的腹部,慢慢走了下去。 秦放从小就怕高,对他来说,噩梦只有一种:从高处坠落。 在囊谦时经历过一次,但那次来的太突然,这次不一样,他清醒到浑身发颤,横了心一咬牙,就那样栽了下去…… 恶心、失重、像是被大轮车旋着翻转、耳膜下一刻就要迸裂、神经绷的紧紧、身体像是受到古代的车裂之刑,四面八方都有大力在狠狠地撕扯…… 这样的知觉混沌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渐渐恢复平静,后背触到坚实的地面,哗啦啦的雨声重又清晰,沈银灯一直叫他:“秦放!秦放。” 秦放睁开眼,木了两秒钟之后,忽然一把推开她,翻身爬起冲到一边大吐特吐。 终于缓过气来,愣愣看对面的悬崖:司藤已经不在那里了,是平安离开了吗? 沈银灯耐着性子继续问他:“秦放,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司藤她,也在吗?” “她不在,她有事离开了,又不放心这里,所以让我留下来,以防有什么变故。” 原来如此,也在意料之中,以司藤那么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在节骨眼上离开苗寨呢,果然是偷偷埋下了眼线。 “她去忙什么事了?” 秦放稳了稳心神:“司藤要找妖踪,你觉得,她会只把希望都寄托在道门身上吗? 她有另外的门路,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但似乎那头很笃定,司藤接到消息就匆匆赶过去了。” 沈银灯的脸色有些凝重,近乎紧张地追问:“你有跟她通过消息吗,她真的找到妖踪了?” “通过消息,一切都很顺利,她说,会如期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总觉得沈银灯的嘴唇有些发白,她恍惚了片刻,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这样啊。” “是啊,一直以来,司藤想做的事,好像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说这话时,他注意看沈银灯的脸色,果然,她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真是此消彼长,看来,司藤任何的好消息都会对沈银灯造成心理上的迫压。 秦放心里有点底了。 顿了顿,沈银灯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突然有些怪异:“这么说,你这些天,一直跟着我?” 秦放摇头:“我只知道,你们每天都上这座山,但我不敢跟的太近,因为司藤小姐交代过,不能露了马脚。 但我又实在好奇你们在山上到底做什么,所以我今天趁夜冒雨上来,一直走到山顶,发现只是悬崖而已,心里泄气的很……” 沈银灯眼底掠过一丝得色,秦放只当是没看见,暗自庆幸真的是好险。 如果莽莽撞撞答说是“跟着”,就相当于承认看到了沈银灯上山时迥异于人类的诡异速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后来雨实在是太大,我想下山,无意间一回头,看到对面有个人影,真不敢相信,沈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记得……” 他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我记得……后来……我好像踩滑了,是你救我的吗? 这么高的悬崖,你怎么会……” 沈银灯实在没耐心任他拖延时间:“那都是道门法术罢了,秦放,你说司藤在控制你? 她怎么控制你,难道也是……藤杀?” 有那么一瞬间,秦放真是想感谢沈银灯了,他情急之下说自己被司藤控制,一时又没想到该怎么圆这个谎——沈银灯还真是雪中送炭,自己的确是笨了点,怎么没想到藤杀呢。 沈银灯盯住秦放:“如果她用藤杀控制了你,你还能把她的秘密讲出来吗?” 秦放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这反应在沈银灯看来近乎默认,乎烦躁地想,自己先前果然还是高兴的太早了,想探听司藤的秘密,哪有那么容易呢。 最初听到司藤这个名字,是在1930年初。 后起之秀,新兴之星,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妖的声名鹊起让她心里极为不平,若不是当年被麻姑洞重创,哪里轮得到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称雄? 于是她千万百计探听司藤的消息,这个藤妖,到底厉害在哪里? 其实不消去探听,关于“藤杀”的传言已经几经夸大,被传的神乎其神。 藤杀类似一种毒,但是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毒都不同的是,这种毒是活的,随施放者的心意而动。 就像道门诸人中了藤杀,何时发作全凭司藤心意,并无确切时间。 若想用藤杀叫一个人保守秘密,不泄密自然相安无事,一旦泄密,再无生路。 更甚之处在于,其它的折磨尚有一死以解脱的可能,藤杀不是,若它不想让你死,你永远都死不成,自杀形同隔靴搔痒,别人若想杀你,反而会被藤杀反噬。 但是紧接着,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司藤,精变于1910年。 这个消息,几乎震慑了整个妖怪的圈子,怎么可能呢,精变之后,需要长时间的修炼,白蛇修炼了一千年,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精变于1910年的妖怪,充其量也才20余岁,搁着普通的藤精树怪,连本体原形都未能全脱,她怎么就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了?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司藤或者藤杀,根本只是一个以讹传讹夸大了的谎言。 第二是…… 如果第二种猜想成立,那司藤,真是所有妖怪的噩梦。 秦放的手机总也没有应答,颜福瑞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上山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雨终于小下来,转成细密的雨丝,树上叶片的积水偶尔会哗啦一下全部倾下,浇的人顶心冰凉。 颜福瑞踩着泥泞上山,走到半山时,反常的宁静让他心头瘆的发毛:沈银灯跟司藤小姐是正面遭遇了吗? 有没有斗个你死我活啊? 一路上都没见到沈银灯回去,待会万一迎头撞上,自己岂不是也自身难保? 颜福瑞畏而却步,犹豫着又想往回走,刚折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颜福瑞吓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谁?” 没有应答,颜福瑞一颗心砰砰跳,明知道恐怖电影电视里死的都是好奇心大的,还是战战兢兢又提了嗓子给自己壮胆:“谁啊?” 嗖嗖嗖,像是游蛇在林中急速穿梭。 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一根藤条突然贴地行来,勾住他脚踝后拖,颜福瑞扑通一声栽倒,脸贴着地被倒拖了十几米,还没来得及呼救,又是一根藤条急窜而至,摁住他的咽喉抵往高处,颜福瑞被扼的离地足有四五米,后背牢牢抵住了高处的树干,一时呼吸急促,眼珠子都翻了白了。 他四下踢腾挣扎着去掰咽喉处的藤条,这才看清楚,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藤条。 怎么说,臂粗的藤,像是延长的手臂,顺着藤臂的方向看过去,平地之上,倚着石头坐在那里的,那是……司藤? 颜福瑞不知该怎么形容,脑子里奇怪地转过一个念头:司藤小姐这是现本形了吗? 她一半还是人,另一半已经藤化,身上好多血,脸上的表情却很凶,那条延长的藤臂一直在施力,像是要把他活活扼死。 颜福瑞拼劲浑身的力气挥舞手足,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叫:“司藤小姐,我是颜福瑞啊……” 叫了几次,她似乎听不见,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光,像是也看不见,颜福瑞渐渐脱了力,他一只手垂下来,奋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藤臂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我,是,颜,福…… 写到“颜”的时候,明显感觉喉头的扼制有些松了,福字刚收笔,身子蓦地下落,踝上的那根藤条却不松,在他行将落地摔个嘴啃泥的刹那一个平拖,生生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终于安全了,这是认出他了吗? 颜福瑞感动地想哭,他抬头看司藤,她身上果然好多血,藤化的那一半上血迹都浸黑了,眼睛是真的看不见,颜福瑞想爬起来,触手之处似乎不大对,他下意识低头去看。 有无数极细的藤条,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像是敏锐的触须。 颜福瑞明白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司藤的确受了很重的伤,甚至开始现出本形,但是她为自己布好了防御,生人勿入,在她布防的势力范围之内,一旦有异动…… 想起之前的遭遇,颜福瑞激灵打了个寒战:她是格杀勿论的,如果不是他挣扎着把自己是颜福瑞的信息告知她,只怕现在,已经是高挂树上的一个死人了。 “司藤小姐,你怎么了啊?” 连问几遍,才意识自己忘了她听不见了,司藤面向他的方向抬头,伸出了一只手,颜福瑞陡然醒悟过来,赶紧摊开掌心送上去。 司藤在他的掌心写字。 她只写了一个字,幸好这个字的简体繁体是一致的,不至于引起混淆。 她写了个“埋”字。 第④章—5 第④章—5 秦放跟着沈银灯一起回到苗寨,客客气气道别,重新入住事先定好的客栈,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心里是抱了一丝希望的。 打开门,消消静静,雨天特有的潮气扑面而来,灯亮了,司藤不在……果然,不在。 秦放对自己说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当时,黑背山上没有别的人,一共有两条下山的路线,他引开了沈银灯的注意,从其中一条下山,司藤走的是另外一条,不确定她伤的有多严重,但是司藤永远会为自己留后路,她不是听任自己伤重倒地晕在野外俯仰由人的类型,她会是那种……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自己找个巢穴,关门、上锁,确保绝对安全。 如果她没回来,最大的可能,还在黑背山上。 秦放给颜福瑞打电话,在山上找人,还是多点人帮忙的好,但是奇怪的,怎么都接不通。 三四通电话打过,秦放烦躁的要命,已经快凌晨5点了,天亮之前,沈银灯应该不会再上黑背山了,不管了,利用时间上这交叉的节点,自己先去吧。 到达黑背山下,雨已经停了,浓黑的夜色开始稀释发散,昨晚的那场大雨给寻人带来极大的不便,一是山泥太过泥泞,留不下任何脚印,二是雨水太大,把可能存在的血腥气冲的一干二净。 秦放尽最大努力四下极目去看,但是不敢高声去喊,黑背山说到底是沈银灯的地盘,而沈银灯就是传说中的妖怪赤伞,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在山上布置机关,谁知道有没有安插耳目? 万一大喊大叫惊出了不相干的麻烦,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直走到了山顶,找到颜福瑞说的那个洞了,都没有寻到司藤半分踪迹,而且滑稽似的,到洞口时,居然日出了。 空气清新,水汽氤氲,又正好站在方圆数里的最高点,太阳才刚在云层之后冒了弧线似的一点尖,半天就已经染上了或橘红或金黄,甚至有鸟儿在啾啾的叫了。 对比昨晚,巨大的反差。 秦放犹豫了一会,还是心一横进了洞。 颜福瑞所言不虚,这个洞乌黑肮脏瀣臭,好多动物腐尸,白骨零落其中,像是森白的点缀,秦放一只手捂住口鼻,把手机的手电功能打开,照着明往里走。 颜福瑞说沈银灯带着工匠在这里忙活,现在看来,所有的布置似乎都完成了——地面已经找不到工匠做工会产生的任何痕迹,沈银灯在尽力把这个洞恢复成阴森古旧没有人的模样,恢复成像极了大妖怪赤伞秘密巢穴的模样。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那个据说最大的洞,钟乳森森,石柱林立,中央处有一滩血,还有牵带着血线向外的脚印。 秦放的手心都出汗了,他关掉手机手电,背靠着石笋深吸了好几口气,稳住了心神之后,又把手电打开。 是的,自己是从没做过这种事,但是一定要仔细,露了任何一点线索,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在洞里仔细地查找了一回,在石壁上找到了一处隐约的血迹,血痕很浅,注意看的话甚至有擦拭的痕迹,仔细看,石壁上浸血的地方,有两个尖利的手指粗细的孔洞,洞口是斜倾往下的,像是有类似箭矢一样的暗器,从高处斜射下来,把人牢牢钉在墙上。 秦放几乎可以推测出当时发生什么事了:颜福瑞说过,沈银灯在洞里做了对付司藤的机关,有九成的可能,司藤也是在查找机关的原理,然后触发了机关。 如果所料不差,那时候,她被突如其来的箭矢钉在了墙上,受了很重的伤,挣脱之后,挣扎着向外走,也许伤势过重,没有听到他的示警,而就在这个时候,沈银灯已经到了山洞口…… 不对不对,大方向上好像说的通,但似乎还是缺了一些,是什么呢? 秦放紧张的额头都出汗了,他并不擅长这种设想和推敲,他太习惯跟司藤在一起之后,心不在焉地听她去把玩这类心智的游戏,然后心服口服的想:嗯,妖怪就是聪明,好多心眼,是我们人比不了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司藤很可能是出事了。 他的设想缺了什么,是什么呢? 电光火石间,秦放眼前一亮:对,是箭! 箭在哪呢? 箭把她钉到了墙上,她受了重伤,挣脱之后往外走,按照常理,箭被拔出之后是会被扔在边上的…… 但是现在,箭不见了。 有一种可能,箭矢的机关是自动还原的,射伤人之后,又收回去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司藤自己……把箭给还原了。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秦放的一颗心砰砰乱跳,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找对路子了。 司藤要来黑背山的山洞,并不是要泄愤捣毁沈银灯的机关,她只是喜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她要洞悉秘密然后打沈银灯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如果一切没有出差错,她查找到机关的原理之后会不动声色还原,然后悄悄离开。 而来日,沈银灯告诉她已经找到了赤伞巢穴的时候,她会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到了山洞口,还会装作一副第一次来的模样。 所以,她会还原,甚至更改这个机关,让沈银灯耗费心力设计的布置,最后反为自己所用。 她在重伤之后,做了什么事? 她拔出了箭,擦拭了有血迹的地方,甚至把机关给恢复原样,她那么心思细密,不可能想不到还要清理地上的血迹的,但她没有做,反而挣扎着出了山洞…… 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伤势的严重性超过预想,再拖延下去会倒在这个洞里,所以猝然停止才做到一半的事情仓促出洞? 毕竟,倒在别的地方还有从头再来的可能,倒在这个洞里,只会自投罗网…… 秦放站了很久,忽然反应过来,他脱掉外衣卷作一团,蹲下去拼命擦拭地面的血迹,有些干的血迹擦拭起来有些费力,他又折出洞去,拿衣服浸了昨夜积下的雨水又重新进来擦。 所有的这些痕迹,司藤留下的痕迹,都要……清理干净。 一大早起来,大家发现不见了颜福瑞,王乾坤在颜福瑞房里查看了一会,出来时摊着手,那意思是一无所获。 马丘阳道长挺纳闷的,问说,昨儿晚上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吗? 也不知道是刚起床睡傻了还是怎的,回答都是:雨大着呢,雷声轰轰的,电光擦擦的,马丘阳道长听的那叫一个脸黑。 白金教授倒是挺担心的:“颜道长不会为了瓦房的事情想不开吧?” 丁大成在院子里刷牙,咕噜噜漱口,嘴角边还翻着牙膏的白沫子:“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想不开,别人哪挡得了啊。” 苍鸿观主听的有些不悦,挂着脸说:“谁有颜福瑞的手机,打一下不就得了。” 自家师父的指令,还是自家徒弟最上心,王乾坤赶紧拨颜福瑞的手机,拨完了搁耳边一直听,过了会眉头皱起:“没人接呢……” 颜福瑞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了,嗡嗡嗡嗡的贴着腿,在地下听手机的声音很奇怪,声音和在空气中传播时,音色很不同。 那时他写字问她了:“要把你埋了?” 她回:“是。” 颜福瑞瘆的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找了根趁手的粗树枝在旁边掘坑,心里想着:这是活埋啊,司藤小姐这是跟赤伞斗法输了,赶紧为自己掘坟,怕被赤伞鞭尸吗? 但看她表情又不像,说实在的,颜福瑞不喜欢司藤这种女人,他觉得女人嘛,傻了叭唧的比较好,再腰榜粗圆些,更显富态憨厚,司藤这样的,每时每刻的表情都像在说“你想跟我玩阴的吗,玩死你”。 而且明明都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了,那种眉眼表情,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挖到一半,树枝缠到地下树的杂根,颜福瑞低头去拽,拽着拽着,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瞬时间敞亮了。 他怎么把这节给忘了,她是藤啊,藤是什么,跟树一样,不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吗,她现在要回到土里,哪是什么给自己掘坟啊,她要去汲取地底的养分去了,还有阳光、雨水,都是她需要的吧,印象中,哪怕是断了的树枝,插到土里,也可能再扬枝吐芽呢,不是有句老话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颜福瑞挺羡慕的,不需要打针吃药也不需要手术,挺天然的疗法,还没什么副作用。 挖到半人深了,他又写字请司藤进去,司藤笑了笑,无数外延的藤条开始回缩,躺下去的她又重新是人的模样了,只是那根曾经扼住过他咽喉的手臂,还是藤条模样。 颜福瑞自作聪明地想,看来这只手臂是受了很重的伤,回不去了。 他手脚并用着往坑里填土,觉得盖的差不多时,那条藤臂突然箭一般往高处飚出,缠住了最近的一棵树,然后猛然下拉,颜福瑞听到咔嚓树干折裂的声音,一仰头看到冠盖砸下,骇的头皮发麻,正想拔腿就跑,回收的藤臂蛇一样卷住他一条腿,硬生生把他拖进土里。 颜福瑞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司藤并不信任他,她那么谨慎多疑,当然也会把他一起埋进去,以免他把她的藏身之处到处乱说。 而且,她拉倒了一棵树,让树的冠盖正砸在这里——这里并不是上山的主道,即便有人真的走过来了,也只会说:前两天的雷雨好大啊,看哪,把那么粗的树都劈倒了呢。 起先以为,她是要杀他灭口了,后来发现,他在土里居然没有窒息,无数的藤条在泥土里穿梭延展至他的鼻侧,他嗅到湿润的清新空气,甚至带着藤汁的味道。 颜福瑞没读过很多书,不过有些常识他懂的,带瓦房出去摆摊时,很多人会来发传单,保护环境的,提倡种树的,那个穿一身绿的宣传员过来买串串香,还不忘给他宣传:“我们要保护植物,植物可以进行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和水转化成有机物,并且释放出氧气,而氧气,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老板,你这串串香都用木头签签,这是砍伐树木,影响生态平衡……” 手机还在持续的震动,耳畔忽然传来悠长的一声叹息。 颜福瑞浑身一震:“司藤小姐,你……醒了?” 第⑤章—5 第⑤章—5 “嗯。” “那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 不可以就不可以吧,醒了总是好的,总比他一个人在寂静的地底干瞪眼的强,颜福瑞又待了一会,总觉得别扭的厉害:这么安静,两个人就这么躺着不说话,又不能动,彼此连呼吸声都听得到,不知道司藤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实在是…… 太尴尬了啊。 他试图找话题跟她说话:“司藤小姐,我们瓦房,还能被救活吗?” “不能。” 哦……不能就不能吧,自己也早猜到了,颜福瑞怔怔地瞪着眼睛看近在咫尺的黑暗,又问:“司藤小姐,我师父丘山道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遭遇到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前,颜福瑞寡淡而平庸的人生中,除了瓦房,也就是丘山道长了吧。 丘山道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司藤也在想这个问题。 妖怪的精变用不着从婴孩开始,矇昧一开,就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赤身裸体,也并不害羞,不会口吐人言,也听不懂人说的话,眼珠子咕噜噜的,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说的第一个字是:“噫……” 没有实际意义,纯语气词,就是好奇,她明明是细细长长一棵藤,怎么就变成了白白胖胖粗粗短短的样子呢,还有脚丫子,还分了五个叉,看到脚趾甲也好奇,怎么还长了透明的盖子呢? 丘山拿衣服把她裹了,抱起来去了离的最近的小镇,她一路上看什么都新奇,小嘴啧啧的,止不住的噫噫噫。 路上遇到一个茶寮子,丘山停下来歇脚,她坐在对面,眼睛瞪的圆溜溜地看丘山吃饭,为什么他吃饭的时候,要啃一个圆不拉叽的碗呢,丘山吃了几口,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懂这叫讨厌,还是一惊一乍地噫噫噫。 继续赶路,这一次又停在一个较大些的镇子,有个女人抱了娃娃坐在街边乘凉,那娃娃跟她一般大,还没她好看,戴着虎头帽,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多街坊围上来逗弄,有个老太太手里摇了个拨浪鼓,咣咣咣摇几下,说:“伢儿,笑一个。” 那个娃娃咧了嘴笑,还流口水,嘿嘿,嘿嘿嘿。 围着的一群人欢喜的合不拢嘴。 原来他们喜欢这样的娃娃,妖怪总有那么一些天生的伶俐聪明,她噫噫噫地看着学会了,又一次在路上停下休息时,丘山疲惫地坐在田埂上扇风,她蹦蹦跳跳的去揪花、薅草、捂蚱蜢儿,玩儿累了过来找丘山,丘山正好抬头看她,她献宝一样,学着那个娃娃,咧开嘴朝丘山笑。 至今都想不明白,丘山为什么那么愤怒,是觉得妖怪诡诈机变沐猴而冠吗? 他蒲扇样的一巴掌掀过来,骂她:“妖孽!” 她被打的歪了头,踉跄着往边上跌了好几步,站定之后脑子都空了,傻愣愣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她拿手去摸,又摸另一边:为什么被打的那边,大了那么多呢? 那是她混沌初开,对丘山,也是对整个世界露的第一抹笑,都还没来得及笑完,他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塌了她半个天了。 现在颜福瑞问她,我师父丘山,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让她从此再也学不会笑的人。 苍鸿观主他们来找司藤,从日落西山等到时过夜半,实在沉不住气,问秦放:“不是说五天后回来吗?” 马丘阳道长他们也七嘴八舌地纷纷质问。 ——司藤小姐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一样样都按司藤小姐吩咐的去做,司藤小姐也该有所表示,这藤杀,到底解是不解了? ——上赶着要我们去找妖怪,如今找着了,她自己又不见人。 …… 只有沈银灯不说话,低眉顺眼地站在众人之中,就像事情跟她没关系一样。 秦放只是听着,并不吭声,末了才说了句:“司藤小姐只是稍微迟了一点,飞机晚点、汽车堵车、又或者临时有事,各位道长着什么急啊。” 话说的稀疏平常,也不算刺耳呛人,苍鸿观主却一时语塞。 他们这群人包藏祸心的准备掐时掐点暗算人家,万事俱备了被告知一句找不到人,当然着急了,忐忑惶恐,生怕是启了东窗泄了风声,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遭人耻笑。 秦放又说:“你们是知道她的,她不跟我联系,我也没法找她,只能等着——如果她打电话给我或者是回到苗寨,我会转告她你们已经发现了赤伞的巢穴。 从武当到苗寨,这么多天道长们都捱过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吗? 再说了,藤杀怎么了,不是还没发作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苍鸿观主一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讪讪地离开,一路上难免嘟嚷抱怨,丁大成先泄了气,大意是说都出来好多天了,家里人一天一个电话在催,最初接到消息还挺兴奋,以为是要参与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收妖大战了,谁知道一开始就在被人牵着鼻子走,跑完青城跑苗寨,正面交锋没有,堂堂道门,挖坑设陷的去算计一个妖精,想想都觉得不上档次。 梦想照进现实,还是回去开出租车更自在更踏实更接地气一点。 其实不只是他,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心思。 白金教授一腔学术执念,真是抱着见识异世界的热情来的,想着出一篇纪实论文,还想着司藤小姐能接受一下采访…… 王乾坤也觉得很不值,他是去青城山交流学习的啊,那天晚上他明明在更新博客,作为一个文艺男道士,怎么就莫名奇妙惹到妖怪了呢? 四大道门,这么多年走的都是文化和景区的路数,突然说要收妖……就算转型也需要时间啊。 除了苍鸿观主揣着不可说,沈银灯另怀鬼胎,其他人都觉得,传说里的妖怪是青面獠牙的,司藤小姐从头到位,也就是个高冷的矫情的非常作的美女,也没见她真的祸害一方,设计害她,半分替天行道的豪气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团伙犯罪的不安…… 心事重重间,柳金顶忽然咦了一声:“沈小姐呢?” 她原本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的,又哪儿去了? 能哪儿去了,她就是苗寨当地人,还能走丢了不成? 此番拜访司藤无果,苍鸿观主心里烦躁的很:“不管她,我们先回……” 话没说完,触目所及,陡然一个心惊,激灵灵刹住了话头。 前头不远处,石阶上正下来的,那是……司藤小姐? 她穿当地人的衣服,蓝色土布的褂子,黑色裤裙,滚边绣着色彩极其艳丽的苗族花纹图案,头发散放,带着湿漉漉的潮意,裤裙的边只到小腿,赤脚踩着青黑色的石板,反而有一种反差极大的惊艳。 什么意思? 在约定的时间迟迟不出现,让秦放诓他们什么“联系不上”,偏又在他们的来路拦截…… 苍鸿观主心里陡生警惕。 司藤心里也是微微一怔,她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和苍鸿观主他们猝然遇到,但既然没有遮遮掩掩地走,就也无所谓这种可能性。 她跟苍鸿观主打招呼:“这么巧啊?” 鬼才相信这相遇源出一个“巧”字,苍鸿观主心里头转了好几个弯,说出的话字斟句酌的:“刚才去拜访司藤小姐了,可惜没有碰上。” “可惜在哪? 这不是碰上了吗? 说起来,也这么些日子了,老观主去找我,该不是要我宽限时日吧?” 苍鸿观主心里一宽:“托司藤小姐的福,赤伞的事,总算是有消息了。” 秦放先还以为苍鸿观主他们都走了,低头刷了一会手机,无意间抬头,才发现沈银灯一直都在。 那天和沈银灯一起自黑背山回来,她就再也没找过自己,秦放一直有些忐忑,总觉得,她还会有话对他交代。 果然,沈银灯开口了。 “司藤就快回来了吧,秦放,你想她回来吗?” 秦放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道门一定在做些什么,如果是在对付司藤——我一个普通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衷心祝你们能够得手,真的。” 沈银灯盯着他的眼睛:“真的?” 秦放迎上她的目光,并不畏缩:“要说我希望司藤去死,也不至于。 但你知道的,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自己被人控制。” 沈银灯点头:“知道是知道,但是秦放,要想自救,不能全都倚赖别人,你自己,总得做些什么。” 她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之内,赫然躺着一颗浅红色的药丸。 秦放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盯着那颗药丸,并不伸手去接:“这是……毒药吗?” 沈银灯上前一步,拿起他的手,把药丸放在他掌心,沁人的冰凉,秦放却如同被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 沈银灯说的温柔,语声中尽多恳切:“秦放,要对付她,不能不做万全准备。” 沈银灯走了之后很久,秦放还拿着药丸,对着屋檐下的钨丝灯照着看,好像这么一照,就能显示出药丸的成分似的。 沈银灯说这不是毒药,只是让司藤服下,提前损毁她的妖力,这样对付起来,多少容易些。 秦放觉得好笑,又有些替她可悲:沈银灯的心思的确缜密,但总有些不那么走运,司藤已经几乎没有妖力,就算服下这药,也不会有什么分别,沈银灯的每步算计,都像是重拳打在空气上,轻飘飘的没什么作用。 也不知道司藤,现在究竟在哪。 颜福瑞有些战战兢兢的,事实上,他甚至有些后背发凉。 从木楼的这头看过去,不远处正是秦放住的那间客栈。 让他躲起来是司藤的意思,她说:“你莫名奇妙的失踪,我回来的时候,你也出现了,未免会有人乱想,你先躲起来,等我消息。” 说的也在理,颜福瑞也就照做了。 只是,司藤小姐已经凭栏看了那头很久了,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看秦放? 影视剧里,窥伺监视司空见惯,真正落到现实中,才发觉是多么的瘆人,即便被窥伺的那个不是自己——试想想,暗处始终有那么一双冷冷盯着你的眼睛…… 颜福瑞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司藤说话了。 她说:“看咱们秦放,可真悠闲啊。 这主子有事,他恐高。 主子下落不明,他不说去找,倒是有闲情逸致去看灯,这灯,就这么好看啊?” 最后一句,向着颜福瑞说的,像是在问他,颜福瑞嗫嚅着没说话。 “古人讲,暗处观人,才能把人看的透亮。 你信不信,我如果回去,门一推,秦放就会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说,司藤,你回来啦? 这两天也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担心的很哪。” 说到后来,她忽然就笑起来。 颜福瑞硬着头皮说了句:“司藤小姐,你别生气。” “不生气,人之常情。” 第⑥章—5 第⑥章—5 时间太晚,等不到司藤,秦放只好先休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发了两条短信出去,一条是给颜福瑞的,问他怎么一直联系不上,还有一条给单志刚,问他安蔓的后事是不是进展顺利。 颜福瑞没回,倒是单志刚回的快:“你在哪呢?” 秦放回:“在黔东南这里,榕榜苗寨,听说过吗?” 单志刚没再回短息过来,秦放正暗自嘀咕着不像他的风格,忽然听到外头大门响,心里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赶紧披上衣服出来开门,往楼下看过去,果然,是司藤回来了。 她穿当地人的衣服,也对,那时她受伤,衣服上血迹斑斑的,总要找机会换掉的,秦放心里一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说来也怪,平时也谈不上对她多亲近,但这一日夜的提心吊胆过去,再见到她毫发无损的回来,心里头真的是欢喜的:“司藤,你回来啦?” 司藤表情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换了笑脸,说:“是啊,你是不是挺担心的?” 换了往常,这么蹊跷违和的对答,秦放是会发觉不对的,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赶紧点头:“这两天都找不到你,我是挺担心的,总怕你出了什么事。” 司藤话中有话,音都咬的重:“我看出来了,你是挺着急的。” 说完了推开他回屋,秦放想跟她说话,她却忽然冷下来,径直进了卫生间,门一关说要先洗澡,又让秦放把她的衣服找出来,秦放还没来得及应声,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已经响起来了。 行李都在车上,秦放取了车钥匙下楼,轻快的脚步声一路下去,司藤静静听着,阴沉沉看镜子里的自己,洗手台的龙头拧开,单调的水声听的人心里愈发烦躁。 沈银灯设的陷阱的确是用于杀妖,机关触动,两根近两米长的矛箭自斜上而下,推力巨大,足可把人牢牢钉死在墙上,这还不算致命,真正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箭矢箭身之上,都涂了损毁妖力的观音水。 观音水并不真是净瓶玉水,只是个说法而已,就如同人怕火怕水,妖怪也有天生忌讳的东西,有首偈子唱:佛前香,道观土,混由朱砂煮一煮,灵符一对,舍利白骨,真个是观音大士手里的玉瓶汤缶,不信你斜眼四下瞅,哪个妖怪曾躲? 戏谑的多了,就把这个称作观音水,普通人护身救命的玩意儿,到了她们这儿,不啻剧毒,但妖力损毁不多,更严重的,甚至可能打回原形。 怎么说呢,阖该她运气好,她几乎已经没有妖力,观音水形同隔靴搔痒,至于些许血肉伤,天降甘霖,地生土养,一两日就告复苏。 伤好之后,她留颜福瑞收拾一地狼藉,自己重新去了赤伞的巢穴,那天晚上在洞里受了伤,她一直撑着想消除痕迹,直到后来发现伤势超乎预料才仓促离开,不过她清醒地记得,自己当时,是留下了血迹的。 很显然,沈银灯重新回去过,地上也收拾过,再无血迹,但奇怪的是,机关还保持着她当日改换过的模样。 真是奇怪,不像沈银灯的性子,难道沈银灯没有检查机关? 她是天生的没有安全感,但凡事情想不明白或不能确保占有先机,都会极其烦躁,这个时候,看谁都蹊跷,最忌猜忌动怒,不动声色是最好的应对,她自己也是这么对颜福瑞说的。 ——不生气,人之常情。 对,不生气。 秦放拿了行李上来,看到司藤在椅子里坐着,头发还都是干着的,奇怪地问了句:“不是要洗澡吗?” “刚回来的时候,遇到苍鸿观主他们了。” 哦,对,苍鸿观主,他们说有了赤伞的消息了,还有沈银灯给的那颗药丸,都要跟司藤说一声,秦放正要开口,司藤又说话了。 “他们说,已经有了赤伞的消息,也发现了巢穴。 我告诉他们,今晚太累,要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跟他们去黑背山。 至于你,到时候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秦放愣了一下,最后一句他是真没听懂。 “回哪去啊?” 司藤说:“打哪来的,就回哪去。 难道还要我敲锣打鼓把你送回去吗?” 终于听明白了,是让他走,可是交锋在即,怎么会让他走呢? 莫非是她又有私底下的安排? 但看脸色,又不像。 秦放拎着取来的行李箱,不知道拿着好还是应该放下,过了会问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让我走呢?” 司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就突然了?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是谁跟我说想自由自在的呼吸,想活着离开我,不都是你吗? 现在遂你所愿,难道你不应该买挂鞭炮去放吗?” 是啊,是说过,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就算始终知道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此时、此地、此刻,也未免太突然了。 秦放想了很久:“当初,不是有五件事要做吗? 明天即便上黑背山,事成了也只是第四件。” 司藤觉得秦放挺烦的:“五件事不假,可是,我有说过做每一件都需要你陪着吗? 事实上,事成与否,也只在明日。” 明白了,五件事,一二三四五,排列并不是由易到难,一锤定乾坤的,是第四件。 司藤真是好稳,不动声色的,就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可笑他自己,还觉得是长路漫漫刚刚开始。 见他还是站着不动,司藤又是好笑又是纳闷,问他:“你跟着我还跟上瘾了是吗? 让你走你还舍不得走了,你是得了那个什么死的哥的病吗?” 斯得哥尔摩综合症,全名她说不上来,也懒得记,当初只是看新闻的时候偶尔看到,好像是人质被绑架的时间长了,反而对绑匪产生了依赖心理,反过来帮绑匪做事。 司藤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现代人讲病,总要起一些拗口的名字,抖就是抖,非得叫帕金森,还有这个什么死的哥的,不就是有病吗,不是有病能想跟着她吗,她是妖怪。 当初在邵琰宽面前现形,是个什么情形来着…… 那天晚上,去见邵琰宽之前,她特意换了新衣服,手指蘸着胭脂抹匀了,两颊轻敷,像晨曦初起,云天上飞出的第一抹烟霞。 往常见面,邵琰宽会给她讲话本故事,她什么都不懂,但又听什么都新鲜,二十四孝的故事也能听的津津有味,也会问他:卧冰求鲤孝顺是孝顺,可是这样不怕生病吗? 把自己给病死了,母亲再没人照顾,到头来,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邵琰宽还夸她:老夫子写出来的东西,看是要看,可不能唯唯诺诺都照着做,那就是生生把自己读成了个傻子。 她心里欢喜的什么似的。 可是那天晚上,邵琰宽脸色有些不对,慌慌的似乎有心事,她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邵琰宽顾左右而言它,慌慌地给她倒水,倾出的茶流一抖一抖的,一直让她:“喝水,喝水。” 事后想起来,自己都纳闷,是猪油蒙了心还是死心塌地信了邵琰宽,这么明显的慌乱和破绽,她居然没看出来,仰头喝下兑了观音水的茶,还对着邵琰宽嘘寒问暖:“你手怎么这么凉,拿东西都不稳,生病了吗?” 紧接着,观音水的毒就发作了。 她描述不出那种感觉,像是身体里起了无数的小漩涡,把四肢百骸的妖力都往看不见的黑处吸,头晕,脚软,呼吸急促,脸色难看,容颜枯槁,她不想在邵琰宽面前露出狼狈的样子,虚弱地抬头跟他说:“我有点事,想先回去……” 话没说完,她看到邵琰宽抖抖缩缩地站着,手里头捏着一张现形咒的朱砂符纸。 兜头一个霹雳,什么都明白了,居然不恨他,只是恨小人背后作弄,流着泪往后退缩,到最后是在爬了,求他:“别贴,别贴。” 邵琰宽说:“司藤,你别怕,清者自清,我娘非说你是妖怪,我是不信的,我贴给她看,你怎么会是妖怪呢,我们讲自然科学,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 符纸被按到额头上的那一刻,她居然还有幻想:妖怪又能怎么样呢,邵琰宽一直跟她讲信义、为人要正、心为立身之本,她的心是真的,情也是真的,他会懂的…… 她开始现形,由四肢开始,无数扭曲藤枝,邵琰宽一声惨叫,手脚并用往外爬,她想伸手牵他,藤条颤巍巍曳上他衣襟,邵琰宽如见洪水猛兽,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再然后,丘山道长破门而入,像是电视电影里的救世英雄。 …… 事情的最后,她幡然悔悟跪地求饶,那时她已经懂了好多,譬如“伸手不打笑脸人”,譬如“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在丘山面前刻意自我轻贱,他终于收了立时镇杀她的心,还给了她一句箴言。 “司藤,你得记住,再披了张多么好看的人皮,你始终是妖。” 也许妖怪就是这样的,觉得事情差不多了,没什么用了,就赶你走了,不像人,顾着几分情面,还会虚情假意的客套,心口不一地挽留。 走就走吧,也没什么理由要一定跟着她,秦放把行李拎过去给她,司藤示意他放下:“你在苗寨等到明天晚上。 我事情顺利的话,以后你身体上不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我死了,你是仰仗我一口气活着的,也别太多抱怨,都是命数。” 都是命数,他也不该有什么抱怨,他的命数早该终结在囊谦的,现在的日子,都是老天额外给的。 秦放沉默了一下:“明天,是不是特别……重要,反正我要在这等,有我帮的上的地方吗?” “没有。” 说完了,她打开行李箱翻检里头的衣服,又跟他确认:“这些日子,好像花了你不少钱,不过我也没虐待你,大家算是两清,好聚好散。” 秦放不想说什么,她说两清就两清吧,她就是让他再贴个十万八万,他还能跟她争不成? 他把沈银灯留下的那颗药丸递给她:“沈小姐说,让我想个办法,在你进洞之前,让你吃了这个,你认识这个吗?” 认得,蜡丸裹着的观音水,司藤接过来,下意识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去看:借着灯光,可以隐约看到里头黏滞的晃动……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你受伤以后,我曾经进过洞,看到你留下的血迹。 我想你暗中进洞,总是不想被沈银灯她们发觉的,我就帮你把痕迹给清理掩盖了。 可是你做事,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所以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 说完了,忽然发现气氛有点诡异,司藤转头看他,目光有些奇怪,秦放让她看得毛骨悚然,嗫嚅了半天,很不安地问她:“我是不是……自作聪明,反而坏事了?” 司藤看了他一会,再然后,忽然右手轻轻一弹,把那颗药丸子弹到高处,脸朝上一仰,嘴巴一张,不偏不倚的把药丸吞住,用力咽了下去。 这是……几个意思啊? 秦放觉得自己眼珠子没掉下来真是挺不容易的。 她咽地有些不舒服,伸手示意要水,秦放拧了桌上的矿泉水给她,她仰头喝了好几口送药,又说他:“是有些太自说自话了,有点麻烦,不过好在我都解决了。” 秦放沮丧极了,一心以为是帮到她了,原来又弄巧成拙了,也不知道司藤的脑子是怎么转的,这辈子他是没指望赶上她的智商了。 司藤又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要自作聪明,先让我知道。”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又看她低头翻检衣服,看她拎着换洗衣服去洗手间,总觉得有些不对的。 洗手间的门关上的一刹那,他想起来了。 不是让他明天就走吗? 还有……下次? 第⑦章—5 第⑦章—5 单志刚害怕极了。 细想起来,事情发生之前,还是有一些端倪的,比如总接到没人说话的电话,比如有几次走在路上,总觉得似乎有眼睛在暗处看着他。 对方敲门的时候,他从猫眼里看过,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脸络腮胡子,穿着睡衣打着呵欠,骂说:“自己马桶漏水不知道啊,我们楼下天花板都湿了!” 他忘记了这是自己当初蒙混赵江龙的伎俩,赶紧过去开门,陪着笑脸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块浸着药水的毛巾就这样捂了上来…… 醒过来时,眼睛被黑布罩着,嘴巴被宽胶带封着,双手双脚翻转着被绑到背后,像个龟背朝地的王八,脸偶尔触到地,凉凉的是瓷砖,挣扎着挪动身子碰了下周围,大致确定没有被带走:是在自己家的洗手间。 心跳的厉害,后背上都开始出冷汗了:这是入室抢劫? 绑架勒索? 他在新闻里看过,有些作案分子心狠手辣,洗劫了钱财还不够,会杀人的…… 六神无主,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男的进来,很不客气地一把撕开他嘴上胶带,刀刃抵着他咽喉,问:“电脑开机密码多少?” 电脑开机密码? 问银行卡密码或者网银密码不是应该更合理些吗? 他声音颤抖着说了密码,对方喉咙里嗬了两声,又把他嘴给封上了。 既然问开机密码,会不会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过来窃取公司机密? 可他的公司规模还不大,远远谈不上行业巨擘,至于的吗? 他费力地挪动身子,想听外头的动静,但是音响的声音开的太大了,嗨的翻天,他似乎都能看到肥墩墩的鸟叔歇斯底里地上蹿下跳,然后头发那么一甩: “欧巴……刚男……style……” 音响吵的很,贾桂芝却似乎浑然不觉,她一直看手里的手机,里头有一条短信。 ——“在黔东南,榕榜苗寨,听说过吗?” 发送人是秦放。 不远处,周万东坐在单志刚的电脑桌前,身子随着音乐肆意扭动,他上身穿单志刚的阿玛尼西服,下身穿一条夏威夷风情的大花点沙滩裤,左手腕上套了两块表,右手腕是十八菩提子的手串,两条腿架在电脑桌上,一只脚上是保健拖鞋,一只脚上是锃亮皮鞋…… 周万东的确是个不管不顾的土匪流氓,确认单志刚的地盘由他掌管之后就很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橱柜一拉开,翻的乱七八糟,各色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也不管搭配不搭配,脱下了又抹布一样扔在脚底,说:“有钱人怎么了,削尖脑袋挣来的钱,最后还不是爷来花……” 又打开冰箱,翻腾着找东西吃,开了筒薯片,吃了一半又扔沙发上,里头的片渣倒出来,浸的高档沙发布上全是油渍,反正不是自己家,可着劲地造,不心疼。 在贾桂芝面前还算克制着规矩,但也没有了最初的过分小心忌惮,他有句口头禅,常挂嘴边的。 ——天大的事不就削个脑袋吗? 爷的脑袋,一直挂裤腰带的。 是啊,管你妖魔鬼怪,天大的事不就削个脑袋吗? 贾桂芝问他:“搜到了吗?” “搜到了。” 周万东鼠标正移在一个性感女郎游戏上,闻言懒洋洋移开了,“不是旅游景点,地图上也没特别标,不过不少游客去过了,还有写了游记的……有手绘地图,这边过去,至少……也得两天吧。” 又拿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的方向:“拿上他手机,和那头保持联系,拖秦放两天不成问题啊。 别让这个姓单的吭声就是了。” 说到“吭声”两个字时,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贾桂芝脸色很难看:“不要乱造杀孽。” 周万东对她的妇人之仁很是嗤之以鼻:“你的佛都不保佑你了,不是说不信了吗? 佛像法器都丢了,还把不要乱造杀孽放在嘴边……说起来,我挺想不通的,你要是恨赵江龙在外头包小三儿,那安蔓可是已经死了,你找秦放的麻烦不是不行,总有点……不地道吧?” 贾桂芝冷冷瞥了他一眼:“收拾收拾,该赶路了。” 放着这么个舒服的窝儿这么快就走,周万东还真有点舍不得,见贾桂芝没有再催,他也乐得把翻腾地像狗窝一样地屋子再扫荡一边,偶尔也自说自话: ——“呦,看这照片,在别墅里照的,这别墅也是他家的吧,看来有点家底,不止这一套房子……” ——“现在银行都太精,把人的钞票都忽悠到卡里,就没人在家藏钱了,早二十年,那鞋盒子里、床底、橱柜里,都是能捣腾出钱来的。” ——“我就搞不懂了,生意人家里都供着个关老爷,这关老爷不长眼啊,不说保佑穷人,专帮有钱人,这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妈蛋的能不穷吗……” 砰一声裂响,想必是关老爷像遭了殃了,贾桂芝皱了下眉头,她好歹算是知识分子,读过大学,很是不屑同周万东这样的人为伍,见他又打又砸的,难免有些不齿,正想让他收敛些,身后传来周万东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擦,我擦,这孙子,人不可貌相啊,老子这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瘆的慌……” 怎么了? 贾桂芝愣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 那个地方,原本是个普通的关老爷龛,不知道周万东是拿什么东西砸的关帝像,使的劲狠了,把后头的薄隔板给砸通了,原来后头不是墙,还有一块空间,幽碧色的小灯泡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而在这飘忽不定的灯光中,置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走近了看,才发现有五根小铜钉,摁着照片上女人的四肢和咽喉位置钉在墙上,又有项链一样的细链子,绕着铜钉的根一直拖到里龛的四个角,每个角上都挂了个小铜锁,照片前头供着香炉,香炉里盛着米,边上有烧的纸灰,但是仔细看,会发现里龛应该有些年头没打开过了,各处都积了灰。 怪不得周万东一开始倒吸凉气,这排场,一看就有些邪门,冷不丁出现,是挺瘆人的。 有一两秒钟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会,贾桂芝撂了句:“你管他,谁还没有个见不得人的脏事什么的。” 也是,周万东不是什么正义之师,没兴趣主持公道,对偶然发现的秘密也没什么好奇心,只是斜着眼睛凑上去看了看那张照片。 不应该称她是女人,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还是个女学生模样,直发,很漂亮,挺清纯的样子。 周万东脑子里瞬间迸出七八种犯罪情节,单志刚这孙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嘛。 上楼梯的时候,沈银灯心事重重的,最后一节险些踩滑了。 刚刚苍鸿观主请她过去,说是回来的路上遇见司藤了,顺道就把发现赤伞巢穴的消息告诉了她。 沈银灯挺紧张的:“那她怎么说啊?” 苍鸿观主说:“没怎么说啊,话里话外,好像还挺不满意我们进展太慢,最后定了明早进洞。”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 这沈银灯,怎么还关心起司藤的表情来了,苍鸿观主有些纳闷:“挺悠闲的,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不紧不慢,好像在散步……” 悠闲? 沈银灯心里一沉。 她想起秦放的话。 ——“司藤要找妖踪,你觉得,她会只把希望都寄托在道门身上吗? 她有另外的门路。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似乎那头很笃定,司藤接到消息就匆匆赶过去了。” 表情悠闲,不紧不慢,还换了当地人的衣服在散步,这意思是,司藤那边的进展很顺利? 对她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 央波听到沈银灯进来的声音,不过他没有回头,依然聚精会神刻雕着那块《八仙过海》的银板,何仙姑的人像已经快完工了,身材婀娜,腰肢纤细,表情欲喜还嗔,他没有告诉沈银灯自己是照着她的样子雕的,一心等着完工给她一个惊喜。 如果这副作品能拿奖,真是意义重大,平生最得意的作品,里头还能找得到自己爱人的影子,将来当传家宝传给后代都好。 正想着,肩上忽然一沉,沈银灯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轻轻抵住他的肩窝,央波心里一荡,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着拿自己的脸去贴她的,才刚碰到,忽然觉得温温的濡湿一片,心里头陡地一沉,赶紧站起来:“阿银,你哭啦?” 她是真哭了,睫毛上都带着泪点子,莹莹的微弱光亮,看得央波心里头疼的一颤一颤的:“阿银,谁欺负你了? 跟我说。” 沈银灯伏进他怀里,仰头对着他耳边,吹气一样:“央波,我们生个孩子吧。” 央波先是一怔,紧接着,喜色渐渐蕴上眼角眉梢:“真的?” 结婚也有些日子了,要个孩子这件事,他跟阿银提过好几次,她的兴致总是不高,哪怕是两人浓情正好,一提到孩子必然败兴,如此往复几次,他都有些忌惮了,想着:会不会是阿银的妈妈生她时难产死了,她才会对这个话题如此忌讳? 现在她主动说,生个孩子吧。 央波心里鼓涨的都是欣喜,他低头去吻她嘴唇:“阿银,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沈银灯咯咯笑起来:“你们男人,就这个时候会说好话。” 央波也笑,笑着笑着按捺不住,一把抱起沈银灯走到床边,顺手就揿灭了灯。 四围陡然暗下来。 渐渐的,屋子里弥漫开男人粗重的喘息,若仔细听,你会发现,那喘息声,只是男人的。 黑暗中,沈银灯面无表情的下了床,自顾自走到桌边倒茶喝,茶水激在空杯子底盘的泠泠水声混着身后床铺有节律的响动,分外怪异。 再然后,她端着水杯走回床边,轻轻地抿一小口,居高临下看床上的动静,顿了顿,忽然叫他:“央波?” 央波陡然僵住,撑住床面的胳膊抑制不住地打颤,喉结微微滚着,有滴汗自额角缓缓下滑,沈银灯双目泛起赤红精光,直直盯进央波的眼睛里。 “明天晚上,过十二点,如果我还没有回来,开橱柜右首最下面的抽屉。” 说完了,杯子搁回一边,重新躺回床上,身子贴到床的刹那,央波整个身子一颤,跌扑在床面上,良久,发出满足也似的一声长叹。 沈银灯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阿银,我会对你好的。” 第⑧章—5 第⑧章—5 秦放一早起来,就看到司藤在点香。 和不久前的那个早上一样,三枚香头袅袅飘烟,拜东西南北四方,秦放站在边上没打扰她,直到她把香根插到栏杆的裂缝中,才上前跟她说话。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的,你还用得着求吗?” 司藤随手拂了拂烟气:“要求的,人也好,妖也好,谁都敌不过天,我也从来不跟天斗。” 鬼使神差的,秦放忽然冒出一句:“如果天要你死呢?” 老话不是说的很多吗,“天意弄人”、“天要亡我”,你从来不跟天斗,如果天要你死呢? 秦放觉得这是一个难解的悖论,端看司藤怎么回答。 哪知道,她答得异常轻松。 “那这就不是我的天。” 原来说到底,你的天,还是要顺着你的意的。 苍鸿观主一行人如约而至,打交道这许多日子,大家像是都知道今日会有个了结,说话做事都带了些许小心局促,司藤反而是最落落大方的那个。 “听秦放说,黑背山挺远,你们先去山下等我,我这里收拾好了之后,秦放会开车带我过去。” 秦放挺纳闷她有什么好收拾的,直到她铺陈开一桌子的眼影眉粉腮红笔刷。 真搞不懂,她是妖怪,她没有普通人所谓的熬夜黑眼圈眼皮浮肿皮肤黯淡等等一系列需要化妆遮盖的问题,套句广告词,那是随时随地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你化妆,你化个什么劲儿? 司藤刷头上轻蘸了金粉,极细的粉屑闪烁着光舞落在空气中。 “以前喜欢去戏园子看戏,也喜欢进后台,最喜欢看那些角儿勾脸,一勾一描都有气势,像是唱念做打昂了头脸亮相。” 秦放嗯了一声,单等她说下去,她却忽然恍了神,细细的刷头触着眼睫,思绪却飘到了咿咿呀呀的戏园子里。 那时候,邵琰宽带她下戏园子下的勤,华美纺织厂要倒闭的风声还没有传出来,里里外外还敬他是个少东家,连带着对司藤也分外客气,原本,女人都不该进后戏台的,但她非但能进,还会有专门的老师傅引着领着,给她讲净行丑行,俊扮素面。 那老师傅早先做过秀才,说话文绉绉的。 “司藤小姐,你瞅着这些角儿都是在上妆,跟太太小姐们涂脂抹粉的没有区别,我们行当里可不是这么讲的,英雄风流的角儿,画的叫一世风光,倒霉吃牢饭的角儿,画的是黑云罩脸,至于那些跑龙套的,叫千人一面,总之是不起眼儿。” “我们有个不上台面的说法,唱戏这张假脸,若是扮多了,假脸也会成精,白天黑夜的跟着你。 要么人人都爱演英雄角儿呢,台上风光带到台下,端的一个风生水起。 丑角儿都扮不长,走马灯似的换,都怕把台上的衰气带上身,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说来也怪,那以后,她对化妆倒是上了心了,虽然不常化,但行头必然备的充足,偶尔兴致来了,化妆镜前端端正正坐下,凝神仔细的那份认真,不亚于大画师精细落笔作画,精羽毫厘的都要讲究。 看秦放眉眼那神情,分明写着不耐烦,好像在说她:有什么好化的。 他当然不懂,她化的是得意时的风光。 黑背山浑然的原始未开发状态,加上连日有雨,山路极其难走,幸好沈银灯雇了两个当地苗人,一路用铺板,铺一段,待人走过了,又撤了板到前路再铺,这方法虽然笨拙,但爬山本就费力,如此歇歇停停的反而是好。 苍鸿观主等人在前头带路,司藤和秦放拉开了距离跟在后头,秦放每次听到她高跟鞋踩上铺板,都觉得心颤的慌,说她:“你换个平底鞋又能怎么样?” “不搭。” 女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秦放自觉穿衣穿鞋只为方便舒适,到了女人这里才会上纲上线刀光剑影:搭是什么玩意儿? 搭能当饭吃? 冷眼瞅了她一会,只好上来扶她,又问她:“累不累?” “不累。” 秦放心说:骗鬼吧。 觑着苍鸿观主他们离的远了,又低声问她:“今天有没有把握?” “有。” “几成?” “九成……” 居然有九成把握,果然在她这里,事情都是一边倒,没什么悬念可言,秦放正想感慨两句,她又接着把话说完:“……九吧。” 所以合起来是,九成九? “那还剩的0.1成呢?” 司藤说:“凡事忌满,那0.1成,是给老天的,这个,就跟你们选秀评委打分一样,这分给不给我,我都赢定了。” 这回答,好像也在意料之中,这一路以来,她有输过吗? 就像那时明明看到她浑身是血,又连着两天杳无音讯,秦放内心深处,还是不觉得她真会出事。 他忍不住说了句:“你厉害是厉害,运气也真的好,如果你是小说的主角,那都是作者分外垂青,给开了外挂的。” 司藤听不懂外挂是什么意思,想来她那阵子密集的“电视教学”,没有哪个频道提过这词,秦放想说是金手指,转念一想也是网络用语,她别理解成点石成金的那种手指才好,就解释说是一路顺的不太真实,有老天故意给她行方便之门。 司藤是听懂了,脸色也沉下来了:“哪个老天给我开的方便之门,我拿命去试沈银灯的机关的时候,流的不是血吗?” 只是开个玩笑,她也当真生气,秦放只好不说话了,一路上,想着她说的话,忽然又觉得司藤固然聪明,但她不是那种有天分式的——不像人家福尔摩斯或者柯南,真是有着举一反三未卜先知的天分。 司藤其实一直是提前有准备的,就像这次对阵沈银灯,她把沈银灯的底摸透之后才笑吟吟风光赴会,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要在她掌握之中,她才会真正心安。 从这一点上来说,司藤还真是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妖怪。 终于到了山顶,已经接近正午,沈银灯前一日想必来收过尾,洞口杂草丛生藤蔓密布,收拾的像是从来没人来过,司藤驻足洞前,看四下的山头峡谷,煞有介事点头:“不错,地势险要,罕有人踪,方便隐藏,真正的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赤伞倒很会选地方。” 又看着苍鸿观主话里有话:“想找到这地方可不容易,老观主是费了很大功夫吧?” 哪里费过功夫,还不是沈银灯指路,造了个假的充象吗,苍鸿观主一颗心跳得厉害:“那是,那是。” 说完了指里头:“我们来过几次,里头的状况还没怎么弄明白,赤伞在不在里头,真不好说。 所以我们想着,还是要等司藤小姐来了之后一起去探,万一迎面遭遇,司藤小姐是妖,同类之间,总是好说话的,不至于一见面都大动干戈,出了意外就不好了。” 司藤笑了笑:“那是当然的,赤伞看到你们上门,岂不是要打起来,总得我出面的。” 苍鸿观主长长舒了口气,只要她不怀疑、肯配合,那就一切好办了。 柳金顶和潘祈源先进洞,都是一手火把一手手电,秦放跟在后头,先进去了伸手扶司藤下来,洞里比之前要黑很多,气味更甚,阴森之意更浓,众人在入口处稍作休整,正要里走,司藤忽然咦了一声。 这一“咦”险些把苍鸿观主的心咦漏半拍,问她:“司藤小姐,有问题吗?” 司藤明知故问:“各位道长都没有带法器啊,这也太托大了,万一赤伞不好说话,打起来怎么办。” 颜福瑞之前提过,法器不进洞,都藏在洞外选好的方位,等司藤进洞之后会同时开启,现在她突然问起,苍鸿观主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张少华真人咳嗽了两声帮他遮掩:“我们想着,司藤小姐要找赤伞,可能是寻访旧友,带着法器前来,像是打上门来……不太好。” 司藤一副恍然的模样:“还是道长们想的周到啊。” 她不再有问题,山洞空洞,众人的脚步声一再回响,反显出静的可怕,苍鸿观主定了定神,问她:“司藤小姐对赤伞,有了解吗?” 司藤笑了笑:“黔东巨妖,听说有上千岁,自然是听过的,康乾时出来作乱,被当时的道门重伤,有传说是死了,也有传是藏起来了。” 这些都是典籍上熟知的,不算什么新闻,但既然是她说的,众人也就嗯嗯啊啊的附和,只有沈银灯冷冷说了句:“司藤小姐当年也是所向披靡风头无两,赤伞如果没受伤,两相对阵,不知道谁更强些。” 司藤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掠过沈银灯的脸:“玉出石中,天生分了上下乘,妖怪精变,精变时就分了高低,就像人生下来有美有丑,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说起来,我们妖怪之中,有个不知从何而起的标杆,那就是,精变的越像人,天赋也就越高。 大概在这世上,人是万物主宰,所有妖怪,都以跟人相似而引以为豪吧。” 马丘阳听的愣愣的:“那这跟两人谁更强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这赤伞生来就不像人?” 司藤的嘴角缓缓勾起讳莫如深的笑。 “这种妖界秘事,你们道门自然是不知道的。 有传言说,赤伞精变时女相男身,也有人说,它非男非女。 不过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或许它修成了正身也说不定的……当然了,矬子面前不说矮,这种话,是不能在它面前提的……”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除了司藤,谁也没有注意到沈银灯已经不动声色地落到了队伍的最后,再然后,忽然消失在转角之后。 司藤示意秦放过来,低声说了句:“从现在开始,跟紧我。” 第⑨章—5 第⑨章—5 秦放被司藤说的无端紧张,又走了一段,洞里越发的黑,居然像是黑雾缭绕了,秦放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上次来还是毛胚房,现在不但装修完了,连舞台效果也有了。 司藤脸色有些不对,说了句:“大了。” 大了? 什么大了? 玩儿大了? 秦放没听懂,司藤说:“你觉不觉得,这洞,比上次来时大了?” 看不出来,黑雾太多,手电和火把的光只能照亮身周两三米,压根看不到整个洞的形制,司藤的眉头慢慢皱起:普通人视线不佳,再加上心情紧张,可能不大会发现区别,但她是留意测算过的,这洞有三进,按照相同的步距和步速,她应该进第二进了,但是事实上,还在第一进里走。 思忖间,道门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的行在她或前或后,司藤起先也没怎么在意,直到白金教授不经意似的说了句:“中午12点了。” 午时,12点,阳气最盛。 司藤陡然停下脚步,冷眼看前后左右,连秦放都看出异样,低声提醒她:“看他们的位置。” 苍鸿观主、张少华、马丘阳、刘鹤翔、柳金顶、潘祈年、丁大成,王乾坤和白金两人并肩,估计顶的是沈银灯的位置,共八向方位,合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向,而且四大道门正好占据了东南西北四正向。 白金教授的那句“中午12点了”像个口令式的暗语,几个人原本说话的说话探路的探路,像是彼此全无关联,一听到这话,齐刷刷盘腿坐倒,双手立结大手印,几乎是在手印结起的同时,各自头顶隐现极细光线,都像是从远处拉升而来,光线一经亮起,迅速互相勾连,罩网模样般护住头身。 秦放想起颜福瑞说的“各位道长的法器不进洞,在外洞的各个方向选择好了方位排列”,想必是已经引法器护身了。 司藤哈哈大笑:“所以擒赤伞是假,镇杀我是真吗? 各位道长都是好演技,不去从影真是可惜了。” 道门诸人默不作声,对她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秦放留心打量四周,眼前陡然一花,再睁眼仔细去看,前后左右和头顶上方的石壁上,一个接一个的小八卦印时隐时现。 道印封门是困妖之术,古法捉妖,四面八方的八卦印会雪片般飞来紧贴妖身,然后严丝合缝,几乎形成个布袋,就像是把妖怪装到袋子里,然后用挂了铜钱的红绳一圈圈把人捆个严实——不过一来法子太过高深,这群现代的小道士们不会使,二来主意是沈银灯出的,她也是妖,也在洞中,一旦道印加身,自身也难保。 司藤大致明白沈银灯的用意了,首先诱秦放对她下观音水,损她妖力,进洞之后再利用道门的力量封门,防她逃跑,再接下来,在老巢跟她对阵…… 司藤后背发凉,她原先以为沈银灯不大会冒险,只敢机关制敌,所以认定了只要在机关上动手脚就可以十拿九稳——这沈银灯,还真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自己是有些小瞧她了,今日有些不妙,这桩买卖,绝非九成九那么便宜。 秦放看出她脸色不对:“怎么了?” 司藤脱了外套大衣,又蹬掉高跟鞋:“不动手是不行了……” 话还没说完,山腹内忽然一阵轰隆巨响,紧接着地面不平左右摇晃,道门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混乱中,王乾坤尖叫:“大地震!大地震来啦!” 像是配合他的话,山洞中央的地面陡然裂开,像是忽然张开大嘴,众人瞬间下跌,顶上砸下无数碎石,一时间尖叫四起烟尘弥漫,面对面都看不见人,秦放身子骤然坠下,惊骇间听到司藤在高处叫他:“秦放,出声!” 他奋力应了一声,突然觉得有藤条缚住脚踝,下坠之势立止,再伸手一捞,又是一根,赶紧牢牢抓住,身体两处吊点受力,心里稍微安了些,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嗖嗖落石之声不止,又有人尖声痛呼,身子晃晃悠悠,说不出的心寒胆战,也不知道司藤情形如何,一时间心急如焚:“司藤,你怎么样?” 连叫几声没人回答,过了会簌簌落石声变小,似乎平静些了,秦放听到苍鸿观主的声音:“谁身上有火? 或者手机,照个明!” 王乾坤回答:“师父,我有,你等一下。” 奇怪,苍鸿观主的声音是在秦放头顶的,但是王乾坤似乎又在下方,过了会有悉悉率率的声音,几处光源同时出现,有点打火机的,也有用手机照的,借着这几点星火光源,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看清身处情形时,秦放陡然打了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几乎竖起来了。 狗屁的地震,这是…… 这是个机关地洞,高度足有几十米,底部有巨大的几米高的尖利石锋上竖,就像猎兽的尖刀陷阱,而在陷阱的底部,蠕动着一株株一人多高的毒蝇伞,巨大的伞盖鲜血一样红,黄色的碗大菌斑像是疮脓,恶臭盈鼻,思之欲吐。 而他和所有的道门中人,真正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距顶距底都有二三十米,有大概七八根细长的藤条匝钉样钻进石壁打横倾斜拉开,另有一些藤条的的分叉支条,牢牢缚住或手或脚,防止人的掉落,柳金顶和马丘阳道长满脸是血,想来都是刚刚被落石砸的。 秦放明白司藤让他出声的用意了,那时变故突起,目不视物,她让他出声,是用声音确定他的方位然后施救,藤条下坠之后卷到东西就马上钻扒石壁,分不清谁是秦放,索性都捞了起来。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有根藤上还捆了块十来斤的大石头。 司藤果然正跪趴在顶上下看,确认秦放的位置之后,藤条牵动,直接把他拉了上来,秦放双脚踏住实地,长长吁一口气,忽然想起道门的人:“那……他们呢?” 司藤伸手去撕旗袍下摆,以便行动更利落些,丝帛裂声中,秦放听到她说:“他们平时烧香烧的多,玉皇大帝会下来救的。” 秦放暗自叹气:这群人骗司藤在先,又施什么八卦印困她,想来她也不会去救的。 不看清还好,一看清处境如此危险,道门中人都吓的肝胆俱裂,王乾坤吊在最下头,挣扎了两下之后,一根细一些的藤条忽然绷断,他吓的四下乱蹬,藤条根根相连,动一根就动全身,上头吊着的人也跟着尖声惊叫,苍鸿观主怒喝:“不许动!” 秦放探头去看,这场景真是蔚为壮观,九个人参差不齐上下错落,藤动人动藤停人停,明明情形已经如此凶险,他还是忍俊不禁,脑子里神奇般跳出一句歌词来。 “葫芦娃,葫芦娃,一棵藤上七个瓜,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有人嘿嘿冷笑的声音传来,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起先在高处,后来又像在地底,开始是女人特有的尖细,再听又像男人沙哑的低沉,司藤脸色一变,低低“嘘”了一声,拉住秦放快速退到一块石头后头,王乾坤全身的血都吓停了,也不敢再乱动,颤抖着问了一句:“是谁?” 没有应答,白金教授说了句:“大家别出声,别弄出光亮,别把……那东西引来。” 说的好像“那东西”是飞蛾,专往有亮的地方扑腾。 四周重又暗下来,过了一会,地底之下亮起幽幽磷火,横七竖八,勾勒的都是骨架轮廓,王乾坤孤单单一人吊在孤藤之上,两腿拼命上缩,生怕下头突然窜上来一张嘴,就把他给咬下去了。 秦放的呼吸滞重起来,声音低的如同耳语,问她:“哪里出错了?” 司藤嫣然一笑:“千年的妖怪千年的精,沈银灯的老巢经营了这么久,宋元明清,各朝各代,早就是机关叠着机关,整个黑背山的山腹只怕也被她掏空了,怪道刚进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山洞变大了——破船还有三斤钉,这机关,怎么可能只是表面上两根矢箭那么简单,实在不该小看前辈的。” 秦放听明白了:“那咱们还有几成胜算?” “五成吧。” 哦,五成,比预料的好,还不错,秦放一口气还没舒完,她又补充:“不是我死,就是她死,一半一半,最低也低不过五成了。” 啥,五成是这个意思? 秦始皇当年统一度量衡,怎么就没把妖怪的一起统一了? 有这么算胜算的吗? 那忽男忽女的声音又来了,阴森中透着讥讽:“司藤小姐,久闻大名。 听说你1910年精变,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后生可畏,叫人敬佩的很啊。 今日好不容易请到司藤小姐,实在是很想领教领教传说中的鬼索藤杀。” 司藤一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它说完,才咯咯笑起来,大声说了句:“我这点雕虫小技,哪敢在赤伞面前班门弄斧。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前辈,是公公婆婆呢还是叔叔婶婶?” 她知道赤伞极其在意别人对它的性别嘲弄,是以故意出言激怒,赤伞果然中招,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声,一时间山壁抖颤,碎石灰土簌簌落下。 秦放事先已经知道沈银灯就是赤伞,他倒还了了,半空中挂葫芦的一干人完全是傻掉了,半晌丁大成骂了句粗口:“我擦,我们不是随便选了个书上的妖怪吗? 沈小姐不是随便找了个山洞吗? 怎么就真成了赤伞了? 老子买了十年彩票,连十块钱都没中过,怎么就专在妖怪上撞邪?” 这话忽然就提醒了苍鸿观主:“沈小姐人呢?” 按照计划,道门法器同启,结八卦印封住山洞,沈银灯会以机关射杀司藤,沈银灯之前对机关守口如瓶,他再三追问,沈银灯才让他看了两根封妖矢箭,苍鸿观主记得自己当时还担心这矢箭是不是太简单了不足以困住司藤,沈银灯却自信满满,表示不用担心,她自有安排。 安排在哪? 是这明显要置道门于死地的陷阱还是这忽男忽女的所谓“赤伞”? 电光火石间,苍鸿观主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嘶声大叫:“沈银灯!沈小姐,你在哪? 你是不是就是赤伞?” 山洞里静下来,苍鸿观主的大叫居然有了回声。 是不是就是赤伞…… 不是就是赤伞…… 就是赤伞…… 是赤伞…… 高处传来女人的笑声,苍鸿观主毕竟老迈,体力有些不支,扒住藤条的手臂抖筛一样颤个不停,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抬头去看,岩壁上慢慢现出一个女人垂下头的黑色轮廓,他听到嘿嘿两声干笑:“苍鸿观主倒也不是太笨啊。” 司藤屏息听到这里,忽然问秦放:“你是不是留过他们中谁的手机? 发短信给他,告诉他,尽量拖沈银灯的时间,赶快,马上。” 确实留过,最初只和颜福瑞联系,后来司藤在青城请客吃饭那次,为了方便联系,苍鸿观主和白金教授等好几个人都跟他互换了号码,秦放赶紧掏出手机发短信,来不及交代前因后果,只能寥寥数字,希望这群道士们关键时刻懂得同舟共济,不要脑子浆糊一样坏事。 信号巨差,群发了一次之后不成功,秦放又试了一次,一直停在“发送中”没结果,司藤等不及,觑着沈银灯还跪趴在岩壁上没注意这边,拉起秦放往里走:“跟我去里面。” 秦放屏住呼吸跟在她身后,过第二重洞时,似乎听到好几声短信的滴滴声。 司藤低声而又快速的交代他:“赤伞的内洞有两根矢箭机关,箭身涂了观音水,可以损耗妖力,跟你给我吃的药丸是同一种,中了观音水的毒,脸上会有煞气,人看不出来,妖可以分辨得出,我没有妖力,所以吃了药丸,想引她对我不防范,谁知道她看出了我的煞气之后,反而没了顾忌,一上来就要跟我比划比划。” 说到这,真是好生后悔,早知道不吃那个药丸,沈银灯多少会有忌惮…… 不过现在不是买后悔药的时候,司藤定了定神,继续把话交代完:“我改了矢箭机关的方向,秦放,你记住方位,我要引赤伞上钩,你来控制机关,只要她中箭,一切就都好办……” 听来似乎可行,细想漏洞百出,秦放觉得太凶险:“你要怎么引它上钩? 它现在已经对你没有顾忌,它有妖力,你没有,它举手之间就能杀了你,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贪生怕死,司藤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我死了,你不死,我也就不会死。” 什么你死了我死了你不死我不死的,司藤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这个时候,洞外传来苍鸿观主声嘶力竭的大喝:“要死也让人做个明白鬼!当年的沈翠翘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不是你杀的? 所谓的难产而死,所谓的怀孕,都是你信口雌黄是不是?” 秦放心里一宽,看来道门那头是收到他的短信了,真是得给苍鸿观主点个赞,为了拖延时间,都开始话当年了…… 他深吸一口气。 “司藤,我有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