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败家子 张静一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一样。 眼皮犹如千斤重,使上了全身的气力,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随即,眼中透出了愕然,只见眼前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厢房里所有陈设,都无不令令张静一感觉自己置身在了一个别样的世界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爬起来,而后,张静一彻底的懵了。 这手……这不是自己的手啊! 至少自己的手没有这样的白皙细嫩。 “这怎么回事?”张静一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公子,您终于醒了!” 此时,张静一的耳畔响起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张静一觉得这声音的口音有些奇怪。 公子? “公子?” 身侧之人欢喜地道:“对呀,您是咱们张家公子啊,公子忘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重若千钧,努力的想要侧着头看一看说话的人,却发现哪怕是这样的举动,也费力得很。 他只好放弃这件吃力的事,口里忍不住道:“我是张家公子?” “这是自然的!想当年,我们张家也算是薄有家财,老爷更是锦衣卫百户,在这京城里,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称得上是体面的。您是老爷的独子嘛,老爷自是对你喜爱有加……” 说话之人显然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已经令张静一有多么的震惊,以至于,他那双感到沉重的眼睛也下意识地张大了一些! 只有张静一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就在这一瞬间里经历了什么。 身上的一些感觉令他慢慢明白,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这是……穿越了,还是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张静一认知到这个事实后,他除了吃惊外,还有着一丝对自己突然变故的恐惧! 不过,听了身边这人方才的话后,倒还是有点值得欣慰的,起码情况没有更糟,至少这个新的人生,家境还算不错的,还有一个做官的父亲呢。 可是……做自己不好吗?怎么就穿越了? “这样说来……咳咳……我爹是官,我还是个公子哥?” “公子怎么都不记得了?莫不是公子受刺激得什么都忘了?”这人担忧地道。 张静一连忙接话:“是呀,我头还痛着呢,很多事都忘了,你给我好好说说吧!” 旁侧的人似乎是很听从张静一的话,便不疑有他地低声道:“老爷之前奉北镇抚司之命前去辽东公干,好几年都没有回来,那时候公子还小,平日里没了老爷的管束,公子小小年纪的,便吃喝嫖赌都会了,将家里的积蓄花了个一干二净,不到一年功夫,张家便一贫如洗,便连宅子都卖了。” 张静一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卧槽,缺了大德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穿越! 这样说来,他这是给原先那个败家子接了盘,那王八蛋带着小姨子跑……不,那混账吃喝玩乐快活完了,嘴巴一抹,便销声匿迹,让他来承担这个后果? 张静一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处境,拼命的呼吸,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了些许,便又问:“后来呢?”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再后来听说南和伯有一个宝贝女儿,舍不得嫁出去,因此想要召人入赘,少爷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便兴冲冲去了南和伯府,要去做那南和伯的乘龙快婿。” 南和伯…… 张静一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了!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该是明朝啊,他记忆之中,对南和伯是有一些印象的,这是明初时册封的一个伯爵,世袭罔替,一直延续到了明末。 只是…… 张静一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敢情他给人做了赘婿? 这身体原来的主人真是一个渣滓啊,要知道,古代赘婿的地位其实和奴仆没有任何分别的啊。 在古人的观念里,肯屈身去做赘婿的人,大抵都是不忠不孝之徒!入赘在人看来,基本和卖祖先差不多了! 这混账先是败家子,而后山穷水尽,就跑去做人赘婿,人品之卑贱,可见一斑。 不过…… 虽说这很令人不齿,不过在这种最坏的情况里,至少还有口饭吃吧。 张静一很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好吧,至少不愁老婆了。 于是他道:“我是南和伯的赘婿,那我的妻子呢?” 一侧的人叹了口气,幽幽道:“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 “公子去了南和伯府,却给南和伯赶了出来,说公子品行卑劣,便是这京城的男人都死绝了,也绝不肯招公子入赘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显然男子汉大丈夫终于不必去吃软饭,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可好为啥……这个结果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所以,我已山穷水尽了吗?” “倒也没有。”这人随即喜滋滋地道:“就在公子走投无路的时候,谁晓得老爷居然在那辽东九死一生,回来了,且还立下了大功,升为了锦衣卫副千户,这老爷一回来,家业便又兴旺了起来。” 吓一跳啊! 张静一觉得自己像过山车一样,既是败家子,又是家道中落的穷汉,此后又是赘婿,转过头,又翻身了。 “只是……只是……”这人的声音又变得抑郁起来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不禁咯噔一下:“只是什么?” “只是昨日,老爷却被东厂拿了,说是办事不利。本来此次老爷这副千户得了一个新的差事,是刺探那流寇赵天王的行踪!赵天王在北直隶和山西一带活动,朝廷屡屡进剿都无功而返,因此引发了朝廷震动,陛下龙颜大怒,责令东厂锦衣卫打探贼情。” “可那李贼狡猾如狐,东厂的阉人们眼看陛下要责问,便将这罪责推到了老爷头上。就在昨日,老爷被拿下诏狱问罪。公子昨日就是听了这消息,才怒急攻心,昏厥了过去。” 这人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公子……老爷已从诏狱里捎了口信来,说是此番入狱,必死无疑。让公子早做打算,京城不能再待了,还是赶紧的逃出京去。至于老爷,公子便不必再挂念了,老爷只想公子能好好活下去。” “……” 张静一方才还觉得自己身体疲惫得厉害,动弹不得,听到这里,身上的气力倒是慢慢回来了一点,心里不禁说:TMD,说了这么多,敢情我现在是罪囚之子? 他使了使劲,缓缓地翻身而起,屋里的陈设终于展露眼前了。 这厢房不大,却是一尘不染,他的身下是一张梨花木的床榻,床榻上方,是青纱帷帐,铜勾儿将纱帐勾起。 在床榻的一侧,则是一个苦瓜脸的人,青衣小帽,活脱脱的奴仆打扮。 眼前这人,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张静一,却又为张静一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而有几分欣慰:“公子,两个哥儿已经预备好了车马,就等护着公子启程了。若是再不走,只恐夜长梦多。” 张静一看着眼前的奴仆,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确信,自己来到了陌生的时代。 来到这个地方之前,他其实是房产公司一位年轻有为的项目经理。 回想上一世,他正在做着一个新项目,项目的位置呢,大抵是在京城的六七环之外,多走几步,就可以到河北了。 偏是偏了一点,可好歹也是京城不是? 因而项目的策划里,自是少不得要彰显出一点卖点来。 项目是一片荒郊野岭,因为依着连绵的大山,却没有什么水源,可做房产的嘛,不整一点依山傍水,一线临湖,自然有点不合适。 于是在项目的规划上,则是挖一个小水沟,再灌点水,如此一来,有山有湖,齐全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小水沟上,张静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挖个小水沟,挖掘机一铲下去,怎么就会挖到文物了呢? 做项目的,最怕的就是挖到文物,当时项目现场的人不少,于是当机立断,赶紧上报。 这可把张静一急得团团转,早知如此,就不挖这水沟了,非要山水湖景,整这玩意干啥,就算没有水沟,整不出一线临湖,只要把样板房整气派一点,多栽几棵树,照样可以说是森林氧吧,养生秘笈嘛。 再不济,可以在项目里开一家沙县小吃或是一个网吧、书店,总还可以说汇聚人文,集餐饮休闲娱乐于一体,尽享都会繁华。 于是…… 文物部门的人来了,按规矩,在清理出文物之前,项目是不允许继续施工的,就只能继续干耗着。 张静一心里急,却也无计可施,便每日去考古的工地里转悠,顺便打听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将东西埋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看着那些考古队的人员,拿着毛刷子,一层层的刷着浮土,一个个器物显露出来,张静一便知道,原本两台挖掘机铲两天的事,指望这些考古队的同志没有一年半载也别想收工。 他打听到这里并不是古墓,起初的判断是一个明代达官贵人的藏宝地。 不过很快,这个结论被推翻,因为此处埋藏的大量金银还有所谓的宝物大多散乱,有兵器,也有早已腐朽的字画,还有瓷瓶,若是属于某个达官贵人,那么此人的爱好就过于广泛了,最终几个考古所的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某个盗贼的藏宝地。 张静一听说不是古墓,竟有一些失望,因为虽然边上多了一个坟头,即是传说中的墓景房。 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项目里早已做好了新的文案,针对古墓的特点,制定了‘风水宝地,倾听来自灵魂的声音’之类的宣传语。 得,又得做新的文案了。 不过渐渐的,张静一居然对这藏宝地也滋生出了兴趣,继续去向考古的工作人员请教。 藏宝地当然只是推断,可如果大胆的假设,藏宝的若是盗贼,范围就可以缩小了! 因为这里的宝物,大多是明代天启朝之前出产的,由此可以推断,藏宝的时间应该就在万历末年到崇祯朝之间。 而这里在明代应该属于北直隶,这若是放在明清朝,叫做天子脚下,天子脚下,按理来说,是不可能有如此大规模的盗贼的。 从藏宝地的规模来看,这肯定不是一般盗贼所为,最后有人翻出了当时的县志,甚至还查阅了不少本地人家的族谱和族志。 目标终于锁定了。 这理应是天启朝一帮活跃于北京城附近的流寇所为,为首的首领叫做赵天王,一直都在河北和山西一带活动,巅峰的时候,聚众万人,甚至还自称自己为天王,而他的真实姓名却已不可考了。 “赵天王……” 张静一当时显得很愤怒,怎么不愤怒?就是这个家伙害得他的项目拖延了这么久的,藏宝便藏宝,为何藏在他的项目里?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将丧事喜办的时候,他穿越了。 穿越的过程,似乎没有什么征兆,仔细回味,大概就是一个灵魂脱壳的过程。 一觉醒来,大起大落,一场巨大的危机,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嗯? “方才你说,打探谁?” 这仆役年纪不大,身子很瘦弱,不过却有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在他的脖子上晃啊晃啊,总让张静一担心这脑袋要摔下来。 此时,仆役奇怪地看着张静一道:“什么打探谁?” “你不是说,那谁……不,我爹因为打探什么出了失误而入狱的吗?” “噢。”仆役点点头,虽然脑袋很大,但是他似乎并不显得聪明,他想了想才道:“赵天王……”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难不成还真是那个赵天王? 第二章:富贵险中求 张静一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此时身上的力气已恢复了许多,于是他趿鞋起身。 仆役惊喜地道:“少爷,你的身子好了?” “好你个鬼。”张静一心里忍不住吐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这仆役却道:“两位公子已在外头守着了,说是等少爷好了就带少爷出城。” “两位公子?” 张静一这才知道,这两位公子,其实是他父亲的义子,当初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带着两个锦衣卫校尉去辽东刺探后金的军情,可最后只有张天伦一人回来,另外两个校尉却死在了辽东。 于是回到了京城之后,张天伦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养了他们的儿子,并想方设法将二人也收进了锦衣卫中。 算起来,这二人是张静一的义兄弟,现在张天伦遇难,两个义兄自然而然也和张家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他们按着张天伦的吩咐,保护张静一出城。 “我去看看。” 张静一出了厢房,却见这庭院里,果然早有两个人正备了车马,这车马上装载着张家所有的家当,连锅碗瓢盆都装载上了车。 这二人比张静一年岁大一些,一个叫王程,年岁最大,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另一个叫邓健,则年纪小一些,此时脸色苍白,只埋头收拾着马具。 一见到张静一出来,王程便立即上前道:“贤弟,身子可好了?事不宜迟,要立即动身,否则夜长梦多,怕有什么变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很不好,眼下虽只追究了义父,可难保不会有人想要连带着贤弟也一并追究。” 在这时代,是不讲道理的,祸及家人乃是常态。 这也是为何狱中的张天伦一定要让自己的两个义子带着张静一立即出城的原因。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道:“我想去狱中一趟,面见父亲。” “见不着了。”一旁的邓健性子有些急躁,忍不住道:“此案听闻东厂已经奏报了陛下,陛下对于厂卫屡屡无法打探赵天王而勃然大怒,现在东厂那边打定了主意,要让义父来背这口黑锅,义父已成了钦犯,你还是早走为妙吧。” “那么……”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我们能打探到赵天王的行踪,不……不只是能打探到,还能拿下这赵天王呢?” “……” 庭院里骤然之间寂静了起来。 王程和邓健对视了一眼。 而后,王程气得跳脚:“贤弟,有些话本不该说的,你从前在家里成日胡闹,让义父成了京里的笑话,也就罢了。你年纪还小,就算丢人现……就算闹出什么笑话来,终究事情还可以挽回。可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了啊,义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若是你再不走,义父便是死也难以瞑目了。” 王程自认自己现在是长兄,长兄如父,拉下脸来,自然要狠狠的教训张静一一通。 “是啊。”邓健在旁道:“现在不是闹笑话的时候。那赵天王纵横北直隶数年,杀死了不知多少的官兵,据闻他聚众数千人,称孤道寡,乃是天下最凶残的大寇,义父这些年,连赵天王的行踪都无法打探到,更不必说要将这赵天王追查归案了。” 张静一心里想,我特么的刚来这个世界,事情已经没比现在更糟了,钦犯的儿子,顶着这个罪名,要钱没钱,一辈子做龟孙子吗? 赵天王……这个赵天王,会不会就是藏宝的那个赵天王? 张静一见这两个义兄已经急了,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道:“那我去南和伯府。” “啥?”王程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去那里做什么?” “我再去问问他,南和伯府家要不要赘婿,上一次他虽然将我赶了出来,说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也不便宜我,可我觉得,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带有一点疑虑的,我想我还可以试试,抢救一下。” 王程和邓健二人听了,脸已是绿了半截。 悲剧啊! 上赶着跑去给人做赘婿,去了一次被人赶了出来,现在竟还要去,这还要脸吗? 王程更是气昏了头,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的,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又道:“等我做了赘婿,有南和伯府帮忙去说项,指不定我们张家就有救了。” 邓健已是怒极,一把扯着张静一的衣襟:“张静一,你就要一点脸吧,义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啊不,呸,义父他还没死呢。” 张静一稳稳站着,一动不动,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镇定。 好歹也是混过房产公司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脸?要脸我做啥项目? 不过他这番话的目的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去做那什么赘婿。 看二人已又急又怒的样子,张静一这才慢悠悠的道:“若不想让我去南和伯府,那便现在开始都听我的,我们一起去捉赵天王,不听,且不说我不会和你们出城,我便去寻南和伯!” 说也奇怪,张静一原以为两位义兄会为自己的表现而吃惊。 可谁晓得,这二人在愤怒之后,居然脸上一副很麻木的样子。 出什么问题了? 难道他们一丁点也没有违和感? 自己身体原来的主人,从前就这样不要脸的? 不会吧。 比我想象中还要可耻? 王程此时气笑了:“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要去拿赵天王,那我便来问你,赵天王在何处?” “我知道。”说到这个赵天王,张静一就有点咬牙切齿,他道:“这是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王程:“……” 张静一接着道:“只是凭借我们三兄弟,只怕人手还不够,我觉得,该再招募一些人来,两位义兄,你们也在卫里做事,能否想办法招募一些勇士,要精壮一些的。” 王程暴跳如雷地道:“三弟……” 其实张静一非常可以理解这两位义兄的心情。 事情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家里都收拾干净了,就等着立即离京。 结果有个傻缺说,不如我们去把赵天王干掉吧。 换做是谁,也没办法接受。 要是赵天王能这么容易被干掉,哪里轮得到你张静一这废物说这话。 这二人没有动手将张静一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张静一就已经觉得兄弟情深了。 可张静一却很明白,他只有一次机会,成与不成,只在一念之间。 我张静一是个有追求的为青年啊,我想荣华富贵,不想颠沛流离啊! 这特么的是古代,古代的罪犯之子,过的了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于是张静一正色道:“其实只是跑一趟而已,两位义兄就当是出去旅游……不,出去踏个青,跟着我后头,若是真遇到了赵天王也不一定呢?若是遇不到,我自是乖乖地跟从两位义兄,再不敢胡闹了。” 张静一已看出来了,两位义兄之中,王程的性格爆裂,邓健的性子反而随和,于是拼命给邓健使眼色。 邓健叹了口气,便道:“大兄,静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不如从了他,总比让他再去南和伯府胡闹的要强。” 鲁迅先生说过,一屋子人,你想开个窗,大家都不同意,但你要是想把房顶掀了,别人也就同意你开窗了。 王程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可张静一态度依然很坚决,此时口里还大叫着:“来人,来人,将我的衣衫取来,我要去拜见南和伯府的方伯父,方伯父虽对我从前有所误解,可我相信只要……” “去去去!”王程有些急了,咬牙切齿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义父遭了难,我还顾忌着义父就算身死,也绝不希望张家的声誉受损,我……我抽死你这……” 后头还想骂人,不过张静一却已毫不犹豫地给王程鞠了个躬:“多谢。” 张静一想要赌一把,他赌上一世藏宝的赵天王,就是现在这个横行北直隶,而且还让父亲张天伦遭了牢狱之灾的赵天王。 说到这个藏宝地的地点,张静一就算是化成灰都记得。 毕竟那个项目,是他一手做起来的,虽然明朝到了后世,地面上的建筑早已是翻天覆地,可是地势是不会变的。 只要找到了藏宝地,那事情就好办了。 因为赵天王若是当真在那里藏了宝,这对于赵天王而言,肯定是机密,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被人盗取的可能就越大。 这也就意味着,赵天王要来偷偷藏匿财宝的时候,一定不会带许多的人,他虽然有数千的部众,可真正信得过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第二,敌在明我在暗,他张静一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只要拿下赵天王,就能够把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给营救出来了! 虽然张静一对于这个时代的父亲没有太多的感受,可好歹这也是原主人的亲爹,他毕竟是占用了人家的身份,该救还是要救的。 当然,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谁也不知道那赵天王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藏宝地去储藏宝藏,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但张静一决定,死守! 现在嘛,先将两位义兄骗过去再说。 因此,张静一觉得事不宜迟,立马让两位义兄想办法招揽了几个信得过的人。 这两个义兄乃是锦衣卫校尉,平日里都会有跟班,说穿了,就是义兄们是正式工,而这些伙计是临时工。 临时工…… 张静一托着下巴,看着跟前的这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的家伙…… 嗯…… 临时的嘛…… 我懂的。 当即便带着人出发,当他出了张家的家门,张静一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不适应。 因为他悲剧的发现,这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 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环线不见一丝的踪影。 有的只是青石铺就的街道,还有下可雨便要泥泞的土路,而一出了城,穿过了城门的门洞,放眼看去,满地疮痍。 大量的流民在城外栖身,满地屎尿,臭不可闻。 “好地方啊,我要是在这里有一块地………” 张静一心里带着妄想,即便这里是京城的城郊,可在后世,也属于三环以内了。 足足三天时间,张静一都带着人在这京郊里转悠,他四处打听一个个村落,最后终于寻到了当初项目的地址。 此时,他已来不及庆幸了,等真正到了项目的所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一片林莽,哪里有一分半点文明的痕迹? 哎…… 张静一气喘吁吁地跌坐在这杂草之中,看着连绵的林莽,竟是哭笑不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自己还有一个项目…… 邓健已凑了上来,王程很多次显得不耐烦,都是邓健将王程劝住,他是和事佬,自认为三兄弟要以和为贵。 不过到了这儿,他的脸色还是有些黑,联想起张静一从前败家和入赘的种种作为,他有一种不太美好的预感。 于是邓健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低声道:“静一,我怎么感觉我们在这荒郊野岭,根本不可能寻到什么赵天王?” 张静一很认真地对邓健道:“二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邓健的脸骤然全黑了,恨不得立即掐死张静一,拼命压抑着内心里的邪恶念头,口里道:“这是什么话,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呀……”张静一挠挠头,一脸抱歉地道:“抱歉得很,我竟忘了这是我的主意了,你该对我有信心才是!” 张静见邓健瞠目结舌的样子吗,便耸耸肩道:“好了,现在开始,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开始挖陷阱……” 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不,一个随从禁不住凑上来道:“挖陷阱?挖陷阱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出来踏青的吗?” 于是张静一便看向邓健,邓健显得有些尴尬,忙让随从滚一边去,低声道:“你到他们面前,切切不可提什么赵天王,他们若知道是来这捉贼的,只怕早就要跑个无影无踪了,我们只说是来踏青的。” 张静一心里大抵知道,为何这些喽啰们是临时工了。 没前途啊。 “我懂,多谢二兄指点。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挖陷阱,猎兔子。” 其实这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有些担忧了。 他不知道那赵天王会不会来。 这里虽是藏宝的地方,可谁晓得这赵天王什么时候又去抢了东西,再来藏匿? 若真的倒霉的一年才来一次呢? 另一方面,这些带来的帮闲大多是歪瓜裂枣,王程和邓健二人倒是可以指望得上,毕竟打虎亲兄弟嘛,可其他人至多也只能打个下手而已。 若是赵天王带来了十个八个帮手,以这些匪徒的凶悍,他们这点人,十之八九是打不过的。 当然,他依旧相信赵天王这样狡诈的匪徒,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这是他的宝藏,属于他一人的。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等! 于是张静一招呼着大家在附近挖下了一个个大坑,在坑中又立了削尖的木头,再浇上水,使坑洞处于湿润状态,而后再在上头铺上一层藤网,盖上浮土和败叶。 张静一在旁看着附近的地形,眼里直勾勾地看着当初小水沟的位置,想着上一世的一线临湖,竟好像做梦一样,故地重游,一梦却是数百年前了。 他心里不禁想着,这赵天王藏宝的地方,现在已积攒了多少财富? 第三章:杀贼 只是张静一还是耐住了心里的贪欲,这个宝藏,不能急着去取,现在自己的力量还羸弱得很,就算将这宝藏取出来了,也不过等于是手里握着金元宝招摇过市的孩童而已。 王程和邓健,则显得很不安。 他们跟着张静一胡闹,不过是想稳住张静一,等到张静一死了心,便带着张静一前往江南避难。 对于捉拿什么赵天王,他们根本是不抱任何的期待的。 此时,他们更为忧心的,却是义父张天伦。 张静一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啊,亲爹被拿了,却还在此胡闹。 却不知义父此时怎么样了,朝中风云诡谲,厂卫之间的斗争又厉害。 东厂想要将这锅甩给锦衣卫,而锦衣卫能背这黑锅的也只有义父。 义父是个老实人,在这厂卫之争的背景之下,势必是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们二人也已想明白了,当初是义父收养了他们,将他们养大的,平日里张静一有肉吃,他们也吃肉,从不亏待,一旦义父斩首,自己二人便带着三弟去江南谋一条生路。 二人一面气喘吁吁地挖坑,布置着陷阱,眼睛一瞥,却见张静一正趴在草丛里翘臀窸窸窣窣着什么,老半天,方才钻出头来,采了一丛映山红,将花儿摘了,塞进嘴里咀嚼。 王程气的七窍生烟,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看看,这还是人子吗?爹都要没了。” 邓健则是叹口气道:“小点声吧,义父对我们恩重如山,现在正是报答他的时候,三弟是义父唯一的骨肉……” “就因为是唯一的骨肉,看他这般不学好,才恨不得一巴掌打翻他。” 打人…… 谁要打人…… 张静一一听到王程要打人,吓了一跳,连忙捧着映山红,像受惊的小鹿。 其实王程还真是冤枉张静一了,张静一可不是寻吃的,其他人在布置陷阱,而他最擅长的,却是监工,毕竟是做项目出身,搞土方和工程的,指手画脚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一面吃着映山红,一面监看每一个布置的陷阱,全程在指指点点。 另一面,又寻了几个人,让在这远处隐秘一些的地方搭了帐篷。 这可是持久战,我张静一要守株待兔,和你赵天王死磕了。 忙碌下来,众人气喘吁吁,而张静一却已和人刨坑挖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生火造饭了。 这附近的地形,他都了然于心,知道若是那赵天王来了,一定需要通过一条小路。 当然,偶尔看着王程和邓健愁眉苦脸的样子,张静一心里也是能感同身受的。 张天伦下了狱,生死未卜。 还有未来三兄弟的前途,似乎也都岌岌可危。 难怪回到古代,有人想做赘婿啊。 若是上天给我一次做赘婿的机会,可能我也会想去试试。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心底的欲望便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 不是张静一没志气,实在是他一个现代人,来这古代,没人依靠,出了事便需自己来顶着,在这荒郊野岭里,吃着黄米粥,风餐露宿,实在是惨不可言。 当夜睡去的时候,这荒郊野岭里横竖也睡不着,布棚的小棚子……遮不住夜里的凉风。 张静一便透过篷布,去看那遮不住的天上明月,明月如钩似的,像是某位小姐的笑脸。 睡去之后,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实在不争气,竟是梦到了自己欢天喜地的去了南和伯府做了赘婿。 一连数日,王程已是不耐烦了。 其实即便是张静一自己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也渐渐地觉得这样守株待兔不是办法。 可就在这一夜的傍晚。 突见远处林间传出了火光。 邓健是最早发现的,他仔细辨认,而后忙将睡梦中的张静一拍打起来,低声道:“有人,有人……” 张静一一轱辘翻身而起,心里突然莫名的恐慌起来。 虽然脑海里有一整套的计划,可是到了现实的处境里,张静一下意识的却是想拔腿便跑。 他发现匍匐在一旁的临时工,居然身躯也在颤抖,估计这家伙也是吓着了。 卧槽。 真是乌合之众啊! 来之前,张静一还是乐观的。 可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太多冒失的地方,比如对方武力如何,对方来的人数,对方是否有足够的警惕心。 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匍匐在张静一身边的王程倒是显得镇定,他感受到了张静一身躯的颤抖,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去。 想不到……这里竟真有人?静一是如何知道赵天王会来这里的? 可随即张静一表现出来的不安,不禁让王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视。 怂蛋! 好在在这一连串的鄙视链里,张静一并不是处在最底端。 因为张静一同时也在鄙视那些带来的小喽啰。 恐惧是人之常情,毕竟人都是爹娘养的,锦衣卫的这些所谓临时工,本来就是一群饿殍,只带着一张嘴的夯货。 众人没有动。 不久,那火把越来越近。 大抵有三四个人。 猜对了。 张静一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赵天王虽然人多势众,可要藏匿自己的宝物,定然只会选择自己的心腹。 只见在那火把之下,两个人正气喘吁吁地抬着一口箱子。 后头押队的,却是一个身材魁梧之人,他显然没有感知到危险,只是火光之下,这张不怒自威的脸,有一种让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就是他了!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却在此时,那前头搬运宝物的两个喽啰似乎有人一脚踩空,宁静的黑暗中,突然一人啊呀一声,连人带着箱子摔了下去。 这人似乎摔下时,还死死拉着宝箱的环扣,以至于连拉带扯,将另一人也拉扯了下去。 于是,二人一同跌入,随即便传出了二人的哀嚎。 那魁梧的汉子一见,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要拔腰间的刀,一面大吼:“是谁?” 黑暗里没有声音。 锦衣卫的诸位,显然都吓呆了。 倒是这时,有人大吼:“王程在此……” 这声音震得张静一的耳膜疼。 嗖的一下,王程已提刀窜出。 张静一急了,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赶紧围殴? 于是亦连忙大吼一声:“弟兄们,给我上。” 见没什么动静,便又大喝:“弟兄们,跟我上啊,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 虽是口里说跟我上,可实际上张静一只是忽悠一下他们,并没有率先冲上去。 而那些小喽啰们似乎也不傻,并没有被张静一的战术性假冲锋所迷惑,依旧一个个趴在地上,闷不吭声。 一旁的邓健看着大兄已冲了上去,急了,嗖的一下也冲了出来,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叫道:“畜生,平日里王大哥是怎么对你们的,今日王大哥若是死了,谁也别想活着出这山!都跟我杀,谁冲上前的,赏银三两!” 第四章:大功一件 这一下子,似乎给临时工们注入了强心剂。 有一人率先杀出来,大吼一声:“邓校尉,你说话要算数啊……” “这尼玛……”张静一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冲出,一下子的便与那魁梧的赵天王战成了一团。 又见有个临时工,如弱鸡一般,被那赵天王一把拎起,而后摔飞。 张静一左右张望,想猛地冲上去,可腿迈不动步子。 心里似在打鼓,头皮也发麻。 尤其是黑暗中,刀剑碰撞,溅起的火花,这火花稍闪即逝,张静一更觉得腿软了。 可此时远处杀的更厉害,这赵天王果然不愧他的凶名,哪怕七八人围攻,却也杀得兴起,临时工倒下了两三个,便连王程也快支撑不住了,架着刀连连后退。 张静一狠了狠心,咬牙道:“我来啦!” 到了这个时候,退无可退了。 张静一提着一把刀,疯了似地冲上去。 这赵天王被人缠斗,身上挂了几处彩,却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飞了一个喽啰,他似乎意识到王程是个硬点子,因而又与王程你来我往,打作一团。 却冷不防,张静一从背面斜冲过来,口里大呼道:“邓二哥,你自他左后方杀去。” 也不晓得这话有没有起效果。 张静一只管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提刀自右后方一刀砍去。 赵天王一刀磕了王程的刀,朝左后方一看,果然见几个临时工又杀来,正待打起精神,却突的感觉自己的右后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疼痛令他的面目越加狰狞,循着方向看去,便看到一个少年,正双手颤抖着握着刀,而这刀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腰间。 他发出了怒吼:“你偷袭!” 张静一吓得脸色惨然。 此时,刺鼻的血腥让他觉得浑身发软。 他……杀人了。 不等赵天王返身要刺张静一。 王程等人趁此机会,一把将赵天王打翻在地,一群人将他死死按住,赵天王不甘地吼叫着,狼狈不堪。 终于完事了。 邓健已打了一个火把来,兴冲冲地道:“如何,如何了……” 火光一照,那地上被人按得死死的赵天王面带着不甘和愤怒的面庞便清晰起来。 张静一也长长松了口气。 王程兴冲冲地道:“还活着,看来咱们是生擒了。好的很,好的很啊!” 邓健此时却是狐疑地道:“此人当真是赵天王吗?” 王程已是蹲下,对这赵天王倒是一脸敬意的模样,这赵天王骂了一通,而后道:“让那小子……咳咳……来……” 张静一心里想,方才我都不怕你,现在还会怕你?便大喇喇的上去,道:“你便是赵天王?” 赵天王冷哼着道:“我赵某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只是……敢问你是哪一路的好汉。” 他死死地盯着张静一,居然显得很认真。 张静一还未开口,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便道:“说了你也不知,此乃我们锦衣卫张千户之子张静一!” “张静一……那个废物……”赵天王听到此处,龇牙裂目,方才的时候,他似乎情绪还算稳定,毕竟似他这样的大盗贼,不知遭遇过多少的风险。 可此时,赵天王似乎无法淡定了,情绪格外的激动,血气上涌,后腰的血开始时如溪流,现在却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飞溅出来。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怒吼:“苍天哪……” 这般一声怒吼,惊的黑暗中的林莽里无数的飞鸟纷纷腾空跃起。 下一刻,赵天王直接头一歪,竟是气绝了,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在火光下显得森然无比。 张静一吓了一跳:“我只捅他一刀,他便死了?” 毕竟,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呀! 张静一心里隐隐有一些负罪感,他真不想杀人。 邓健在旁打着火把,却是叹了口气道:“看来不是被刀捅死,是气死的。” “气死的?”张静一惊讶地道:“谁气了他?”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王程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似赵天王这样刀口舔血之辈,英雄了一辈子,就算是遭遇了不测,若是败在了其他的好汉刀下,自然也无二话。现在却折在在你这无名之辈的手上……当然是万般的不甘心,怒急攻心……” 邓健倒是八面玲珑,连忙扯着王程的衣襟道:“好啦,好啦,王大哥,你少说几句……” 王程这才住口不言。 张静一:“……”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对自己的人身攻击。 折在我手里咋了? 于是张静一一头雾水地道:“这赵天王,也知道我张静一的大名?” 邓健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还是道:“静一啊,你有所不知,那南和伯口碎得很,当初赶你出来之后,便四处说你是个废物,一时在京里也传成了笑话,赵天王此人虽是巨寇,想来也有细作在京里打探京城的动静,或许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也未可知。” 得! 原来是本公子的名声彻底臭了。 张静一胸膛起伏,气得不轻:“南和伯这样侮辱我,我在此立誓,死也不入赘他南和伯府。” 邓健:“……” 正义之言放完了,可张静一的心思却在这赵天王的尸首上。 张静一原本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赵天王活捉,现在这赵天王却死在自己的刀下,让张静一心里很是不平静。 他真不是矫情,只是这种取人性命的事,总是让张静一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 众人点验了一下,临时工,其中一人的手臂也脱臼了,即便是王程,小腿处也有一处刀口,好在伤的并不深。 这可是围殴,还是偷袭,张静一终于知道,为何这赵天王能够纵横山西和北直隶了。 另一旁,却有人美滋滋地去取了赵天王的首级。 又有人从陷阱里捞出一口箱子来,这箱打开,里头竟有大量金银,还有女子的珠花和银钗。 这一下子,众人的眼里都放出光来:“这里头价值,只怕不下五百两纹银。” “你看,果然传言是真的,前几日,这赵天王带人下山攻破了山下的曾家庄,听说杀了七十多口人,我还以为只是传言,你看这么多的珠花、钗子,噢,还有……这里有块玉……” “杀了这么多人?”张静一打了个寒颤,他瞥见这箱子里,果然是各种金银珠宝,甚至还可见黏了皮肉的银坠,这显然是直接被人从耳上生扯下来的。 张静一这一刻,脸色苍白,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道的残酷。 他竟晕乎乎的,邓健等人却是欢天喜地,这一次收益颇丰,只这赵天王随身所带的宝物,至少价值在五百两银子以上,这可是一笔大财啊。 张静一让人收拾一番,目光却落在前世那考古发掘的现场。 张静一很清楚,赵天王打家劫舍十几年,埋藏在这藏宝地中的财富,却不知有多少,他携带这些宝贝来此,不过是藏宝罢了,那么那地下,还有多少宝贝呢? 只是张静一并不想现在就将这赵天王十几年来的积蓄一起发掘出来,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小!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啊! 等将来适当的时候,自己还要在这里看看这赵天王到底有多少的家底。 另一旁,王程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他拉扯着张静一到了一旁,低声道:“三弟,赵贼的行踪,可是义父告知你的?” 他只能如此解释了。 “你认为是便是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将人救出来。” 王程此时不得不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了,他深吸一口气:“有了这赵贼的首级,何止能救义父!这可是大功一件,赵贼危及京师,便连陛下也为此担忧,有了这样一桩大功劳,三弟的前程似锦啊。” 张静一连忙道:“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 王程却摇摇头:“我们只是出了一些力而已,我再去搜寻一下,看看是否有证明赵贼身份的东西。” 搜寻一番之后,果然寻到了一些东西,王程大喜,于是连夜下山。 ………… 紫禁城。 此时,在暖阁里,小宦官正蹑手蹑脚地躬身进去。 青年天子正微微低着头坐于御案之后。 小宦官轻声道:“陛下。” 青年天子缓缓地抬头,一双眼眸只轻描淡写的扫了宦官一眼,而后又垂下,之后淡淡道:“何事?” “西厂奏报,锦衣卫办事不利,致使赵贼屡屡侵扰,其中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尸位素餐,因此,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上奏,请求处副千户张天伦极刑,以儆效尤。” 青年天子略有怒气,双目虎视小宦官一眼:“诸卫进剿不利,厂卫无能,最终只归罪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吗?” 小宦官已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匍匐拜倒:“奴万死。” 青年天子脸色稍稍缓和:“魏伴伴是东厂提督,他如何说?” “这正是魏公公的意思,魏公公认为……”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继续道:“魏公公以为,这赵贼猖狂,又擅鼓动人心,能纠集贼众数千,而朝廷对其所知甚少,这自是厂卫的失职,以至朝廷虽屡屡进剿,却不能收尾相顾,顾此失彼。正因为如此,先治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玩忽职守之罪,才可以儆效尤。教这厂卫上下人等,知道朝廷进剿赵贼的决心……” 青年天子怫然不悦。 第五章:腹心之患 青年天子的脸色苍白无比。 显然,这小宦官是不敢应的。 帮着魏忠贤应下,若是到时拿不住贼,那就不知如何收场了。 可对天子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一个聚了数千乌合之众的贼子,纵横山西和北直隶,成为朝廷的腹心之患! 可朝廷呢,从东厂到锦衣卫,再从内阁到六部下下辖的京营,居然拿这贼子毫无办法! 这朝廷和皇帝的颜面,往哪里搁! 小宦官不断地渲染贼子的强大,却也是没有办法,连续半年多,都没有剿灭这贼子,就只能说这贼子神通广大了,还能怎样? 天子显然也明白了这小宦官的意思,于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告退而去。 天子这才徐徐地站了起来,他踱步到了暖阁的一处墙壁,墙壁上张贴的却是一张巨幅的图画。 正是《千里江山图》! 此图乃是北宋的王希孟所绘制,画中将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构成了一幅雄伟壮阔的江山图景! 天子的目光落在那江河和群山之间的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之上。 驻足良久,双目一直凝视着,最终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一声轻吁,带着几分惆怅。 ………… 诏狱。 锦衣卫东城千户的手中正捧着自司礼监里带来的手敕,快步走进入了一处监室。 他穿着钦赐的飞鱼服,虎背熊腰,腰间配着一柄绣春刀,头戴缠棕帽,缠棕帽的帽檐之下,是一张略带威严的脸,只是此时,这张脸上却带着几分愧色。 牢门打开。 里头却有人穿着囚服,手脚上了镣铐,此时正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的囚徒听到了开门声,于是双目一张,随即露出了苦笑。 他起身,身上的镣铐便稀里哗啦起来,接着朝来人行了个礼:“刘千户……” 来人乃是东城千户所千户刘文,刘文忙回礼:“天伦,无恙吧。” 这叫天伦的人,便是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张天伦只低头一看刘文手中所拿着的手敕,似乎一下子便全明白了,苦笑道:“宫中已经有主意了吧?” 刘文羞愧地低头道:“哎……上头的人办事不利,却是推诿到了下头的人身上……” 张天伦此时似乎显得很平静,他道:“怪只怪老夫当初接下了这桩差事,现在毫无结果,自然是咎由自取。” “可恨。”刘文握着拳头,显得很恼火。 锦衣卫乃是亲军,而从太祖高皇帝时就定下了规矩,亲军往往都是世袭的,无论是刘文还是张天伦,都是世职。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的先祖在一道共事,他们的父亲也在一块共事。到了这一辈,自然而然,一个是千户官,另一个则是副千户,因此交情即便不好,可平日里的走动却是不少,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刘文对张天伦是比较惋惜的,只是他不过是区区千户,卫里的事轮不到他做主,更不必说,锦衣卫之上还有一个东厂了。 张天伦此时却没有显出怨言,他早已认命了。 张天伦道:“老夫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那儿子……刘兄是知道的吧?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如今家中遭遇了变故,我担心他……所以我让两个义子护送他出京去,京城是是非之地……只是不知现今如何了?” “你说的是静一?”刘文听到这里,脸色古怪起来。 “怎么?”张天伦面色大惊,方才的平静一扫而空,激动地道:“莫非还要祸及家人?” “张贤弟,你先别急,这事……这事……哎……”刘文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天伦:“我听说你儿子没有离京,而是带着王程和邓健二人,说是捉拿赵贼去了。” 张天伦一听,脸色霎时惨然,他埋着头,一言不发。 刘文则是同情地看了张天伦一眼。 久闻那张静一是个混账小子,今日看来,死到临头,竟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啊。 那赵贼是何等人,连厂卫竭尽全力都拿不住,何况是他? 现在东厂那边,急着想要让人背锅,张天伦是死定了,至于他的儿子,留在京城的时间越久,就会越多几分危险。 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到了这个时候还瞎折腾,这不是找死吗? 张天伦此时瘫坐在地,浑身镣铐加身,也没有让他失去最后一分希望,可在此时此刻,整个人却好像没有了一丁点的生气,他绝望地抬头:“犬子……犬子……” 说到这里,话语已是戛然而止,一时哽咽难言,最终才深吸一口气道:“刘兄,你去吧,我知道了。” 刘文同情地看着张天伦:“三日之后,便要斩刑,这几日,我会关照南镇抚司好生照看你,想吃什么,有什么心愿,但可以说出来。至于你的儿子,我会尽力保全。” 张天伦只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却是纹丝不动,显然,他最后一丁点的希望也没有了。 有人想要保全固然是好,可是到了现在还是稀里糊涂,去做徒劳无益的事,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就算能保住一时,能保的了一世吗? ………… 刘文出了诏狱,脑海里还停留着张天伦绝望的画面,一时也是唏嘘。 锦衣卫的子弟,不学无术的不少,尤其是那个张静一,更是早就让那张天伦操碎了心。 他不禁感慨,人活着,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倘若子孙不成器,终究一切都是虚妄。 刘文心里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他与刘文也算是老相识,如今老刘家遭难,自己无力去改变,也只能在旁苦笑。 他打马回到了东城千户所,身为千户,坐在了值事堂,而后一声大喝:“来人。” 左右两边,有身穿鱼服,威风凛凛的几个校尉作揖:“在。” 刘文厉声大喝道:“想办法搜寻张静一下落,但凡是遇到他,立即拿下,带到本官这里来。” 校尉们纷纷点头:“遵命!” 刘文随即苦笑:“就算是给张家留个后吧……” ………… 一行人已进入了京师。 张静一一直以为,天启六年的大明,气数已尽,毕竟这个时代有魏忠贤,有昏君,还有无休止的党争。 甚至小冰河期已经愈演愈烈,土地又纷纷兼并,大量的饿殍遍布天下,辽东崛起的后金一次次冲击。 在无数的天灾人祸的合力之下,张静一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惨景。 可是……当张静一真正地进入了京城,端详着这大明的京师时,才发现一切和自己所想象中完全相反。 这座城市规模巨大,无数的亭台楼榭鳞次栉比,街道上喧闹,行人大多得体,在这里人的脸上并没有菜色,大多显得悠然自得。 这哪里有一分半点王朝末期的场景?至少对于古代而已,已算得上是人间天堂。 张静一心里竟产生了怀疑,因为只怕任何置身于这里的人,都无法想象明朝在十几年之后,便即将灭亡。 百姓们的愤怒,会烧毁这里的一切,后金的铁骑,也将横扫八荒。 在再三向邓健确定现在是天启六年之后,张静一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天启那个昏君,还是魏忠贤魏公公,又或者是那些说话很好听的文臣们,至少将这京城治理的很不错,方圆三百里之内,见不着几个穷人。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还来不及去想长远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要紧。 他与王程、邓健匆匆赶到了东城千户所。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前张天伦就在这里效力。 而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和张家颇有一些交情,诛杀赵天王,乃是一件天大的事,经过东城千户所来奏报,是最好的结果。 第六章:请功 与其他的车马如龙的衙署不同,这锦衣卫的千户所门可罗雀,哪怕有人路过,也大多低着头快速踱步而去,不敢停留。 因此,千户所之外,哪怕是在朗朗乾坤之下,也弥漫着一股阴森。 门前几个按刀而立的校尉一见有人来,其中一人认出了王程和邓健。 这王程和邓健也是东城的校尉,只是此人却没有立即愉快的打招呼,而是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按着腰间的刀柄,大呼道:“王校尉、邓校尉,千户正要寻你们……” 王程随即上前,作揖:“我兄弟三人,恰好也要拜谒刘千户。” 那人倒也不迟疑,火速地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去而复返,瞪了王程三人一眼,道:“说话小心一些,千户正在气头上,如若不然,吃不了兜着走。”而后又道:“张静一可来了?” 张静一心里颇激动,没想到我还挺知名。 于是便上前,学着方才王程的模样行礼:“我便是。” 这人却是上下打量了张静一一眼,而后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副千户遭难,你倒是悠闲自在啊,呵……” 张静一:“……” 王程打了个圆场,三人才进入了堂中。 却见堂上千户刘文已是稳稳当当地坐着,他显然是认得张静一的,只瞥了张静一一眼,心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张静一……” “小侄……”张静一做项目起家,很有职业感地堆笑上前,赔笑着道:“小侄见过刘世伯,呀……刘世伯不是和家父同岁吗?怎的看上去竟和我一样年轻……真是令人吃惊……” 刘文脸骤然拉了下来,勃然大怒的样子,可下意识的还是掐了掐自己的脸,自己的肤色这样好? “大胆,你乃犯官之子,还敢四处在京师游荡!你的父亲已是命在旦夕,你这是要自投罗网吗?似你这等不肖之子,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啊,将他拿下,绑了送出京城去。” 刘文自觉得自己的处置很满意,干脆利落,以这个小子的性情,留在京城就是找死,赶紧打发走吧。 他虽是勃然大怒的样子,可话说出之后,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本想说再给他预备一些银两,就算出了京也可安身立命。 可话还没出口。 却见张静一不为所动的样子,而是道:“谁说我是犯官之子?”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地将刘文的好意击了个粉碎,于是刘文皱眉道:“你还想胡闹什么?” 他算是开了眼了,久闻张静一这个小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混球,今日算是见识了。 却见张静一昂首挺胸,凛然无惧的样子,道:“敢问家父犯了什么罪?” 刘文心里想,你竟还想起自己有个爹?你爹若知他的儿子如此,还不知多伤心呢! 于是他冷面道:“办事不利,东厂追究,已禀明陛下,陛下龙颜震怒,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静一立即就接着问:“办什么事不利呢?” “自然是追索赵贼不利。” “可是……”张静一居然笑了。 他还笑了,这个小畜生…… 这一幕看得刘文目瞪口呆。 你爹都成了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 下一刻,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可是赵贼已经伏诛了啊。” “伏诛了……”刘文一时有些懵,脑海陷入了混乱。 张静一则是接着道:“既然赵贼伏诛,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罪。” “住口!”刘文恼火了。 本来念在故旧之子的份上,刘文心生怜悯,还想帮衬一二,可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于是刘文冷声道:“休要胡言乱语。赵贼本事通天,怎么可能轻易伏诛。你的父亲职责是打探赵贼行踪,半年多来,连赵贼的行踪都打探不到,就更别提官兵围剿了,你区区一个……” 说到这里。 一旁的邓健,却已将一个包袱抖了抖,而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 那人口落地,顿时将一旁的站班校尉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按住腰间的刀柄,一副要拔刀的样子。 张静一则立马趁机道:“刘世伯,这便是赵贼的项上人头!” 刘文已是看得瞠目结舌。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头颅,这头颅的主人一副凶神恶煞之相,即便是死了,依旧是怒目金刚的样子,让人心悸。 倒是面上的一道猩红的刀疤,和那传闻中的赵贼有一些相像。 于是刘文道:“你如何证明这是赵贼?” 刘文率先想到的,这定是张家人实在走投无路,为了救张天伦,索性杀良冒功! 对……很有可能啊! 张静一随即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一柄佩刀来。 刘文这才注意到了张静一腰间的佩刀,顿时心里一凛。 因为这刀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张静一这少年的身上。 张静一随即将这刀捧起,道:“此刀乃是自赵贼身上掠来的,刘千户看看,可识得吗?” 刘文也不吭声,起身下了堂,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刀,只一看,顿时明白了。 “这是北京卫千户以上的官员的佩刀,乃是造作坊所制。这样的刀,上头都会有铭文……” 说罢,刘文抽出了刀身,定睛一看,顿时眼睛直了。 刀上确实有铭文,上头铭刻着‘北京卫指挥佥事’的字样。 刘文大惊失色,卫指挥使佥事乃是正四品的武官,而北京卫的指挥使佥事…… 他喃喃自语道:“三月之前,北京卫奉旨剿赵贼,却在群山之中,被赵贼设下了埋伏,因此,北京卫指挥使佥事杨皓战死,死伤的官兵也有一百七十余人,他的佩刀自然而然也就不知所踪了……只是,凭着这么一个佩刀,便说此人乃是赵贼……” “还有!”张静一随即自袖里一掏,一块粗糙的金印,便落在了手里。 刘文一看金印,又是瞠目结舌。 普天之下,敢刻金印的人只有天子和诸王! 当然,这枚金印显然不可能是造作局所制,毕竟太粗糙了! 他接过金印,便见那金印上刻着‘天王赵成’的字样。 刘文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抓着金印的手臂带着颤抖,口里道:“这赵贼狼子野心,聚众千人,便自称自己是天王,又沐猴而冠,自制龙袍,还让匠人刻了金印,用这金印四处张贴布告,要造天子的反。锦衣卫这里也曾收缴过一些赵贼的布告,上头的印章,只需比对这印纹,便一目了然了。” 说着,将这金印交给了旁侧的一个校尉:“去查一查,快!” 金印这玩意,代表的是那赵贼的权威,一定会贴身收藏,有了这刀,若是连金印也是真的,那么这头颅的主人,便是赵天王无疑了。 刘文随即错愕地抬头看着张静一,他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 倘若当真张静一诛杀了赵贼,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啊。 要知道,这张静一招募上千人,威胁京师,袭击了不知多少村寨,杀了更不知多少的人,朝廷可以忽视千里之外的流寇,却决不允许赵贼这样的盗贼在天子脚下活动。 张静一在旁微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的刘文内心无法平静,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此时竟对张静一三兄弟不理不睬。 不知转了多少圈,这时,那拿了金印的校尉匆匆回来,他还带了一张泛黄的布告,惊喜地道:“刘千户,比对过了,是赵贼的印,一般无二!” 刘文听到此处,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去亲自比对了,而是疾步抢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就在张静一还愣神的功夫,却是双手一把握住张静一,双目凝视着他,良久,刘文才慢慢的开口,激动地道:“贤侄!” 张静一:“……” 刘文满面红光:“这是泼天的大功劳啊。” 张静一忙道:“哪里的话,这都是平日里张世伯关照,还有张世伯领导有方的结果。” 说话之间,他已从袖里抖出一颗珍珠来,趁着刘文握住自己的时候,不经意地将这珍珠塞到了刘文的手心里。 这珍珠价值不少,至少也能卖出个三四十两银子,是从那赵天王的宝箱里搜出来的。 做项目嘛,不,混社会嘛,尤其是在这旧社会,自然需要晓得分享才成。 刘文几乎没有看珍珠,手心只这么一触碰,立即就掂量出这是什么东西了,再根据珍珠的大小,顿时了然了这珍珠的价值。 他这时再看张静一,突然发现张静一说不出的可爱。 横看竖看,竟哪一处都很顺眼,便禁不住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与你爹……” 他话还没说完,陈正泰竟又从袖里抖出一小锭金子出来。 这金子虽只半截拇指大,可也能值几十两银子,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推,立即就塞进刘文的手里。 张静一道:“我爹从前的时候,一直和小侄提起张世伯,小侄慕名已久,早就盼着来相见了,今日家父入狱,孤苦无依,彷徨无计,却得见张世伯,真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了至亲一般。” 塞钱嘛,要先塞一笔,而后再加码,起初的礼就很重了,对方心花怒放之时,再狠狠送上一笔,这叫喜上加喜,远远地超出对方的心理预期,这心理防线也就彻底地崩溃了。 站在一旁的王程和邓健,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特么的是银子啊。 就这么送了? 第七章:威风凛凛锦衣卫 从千户所出来,呼吸着北京城里的新鲜空气,让张静一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他回头,看着阴森的锦衣卫千户所,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有了几分亲近。 或许是继承了身体主人的感觉吧,毕竟是世袭锦衣卫的子弟。 一旁的王程有些抱怨:“给刘千户的东西太多了,好不容易有些钱,该省一些用。” 方才给刘文送礼,王程和邓健是有些不情愿的,毕竟这钱他们觉得花的不值。 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他认真地道:“大哥、二哥,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天下有些失常吗?” “失常?”邓健和王程左右四顾,街上行人如织,在他们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不解地道:“怎么了?” 张静一却是皱起眉来,一面走,一面道:“这京里热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其是内城,这内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很富足,你看他们的神态,自在怡然。照理来说,这该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景象。可是就在这天子脚下,居然能出现赵天王这样的巨寇,让朝廷焦头烂额,那么两位义兄有没有想过,在这京城繁华的背后,掩盖着什么?” 王程显然对于这些没有兴趣知道。 他和张静一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现在是天启六年,站在张静一这种穿越者的角度,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已经临近。 可对于王程而言,他自生下来,世界便是如此,他的祖辈们一直都在为大明朝效命,他潜意识中就认为天子姓朱,自己也会和祖辈们一样。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明的江山,即便不会千秋万代,可距离灭亡却还早着呢。 邓健倒是在用心听,很显然,相对于鲁莽的王程,他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于是道:“这和送礼有什么关系?” “天下已经腐烂了,哪怕它再光鲜,可是这种腐烂,是自上而下,自里而外。我们兄弟三人想要立足,想要去改变一点什么,哪怕退一步,想要安身立命,也要熟悉这其中的规则。”张静一说的很认真。 从穿越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一种精神紧绷之中,为了拯救原来主人的父亲,为了拯救自己,他一刻都都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可现在,总算尘埃落定,现在只等着朝廷的最后裁决了,这个时候,张静一才有心思去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该做什么,筹谋未来的计划。 此时,街道依旧是熙熙攘攘,三兄弟已是疲倦了,想要回张家休息,只是途中王程口渴,便道:“走,我们去茶摊喝口茶。” 这二人还是穿着锦衣卫的亲军服,头戴着铁制的范阳帽,身上佩着刀,此番去见千户,他们又是卫里的人,自然是一副锦衣卫的打扮。 二人和张静一招摇过市的时候,分明沿途的行人对他们有所畏惧,往往擦肩而过时,步伐都会加快一些。 等到了一处茶摊,王程便摘下帽子,搁在桌上,一面道:“人来。” 那伙计已吓得脸色苍白,匆匆过来,点头哈腰道:“不知上官有什么吩咐。” “取好茶来,再拿一些糕点。”王程呼喝道。 他说话时,旁若无人,顾盼自雄。 张静一显然知道,王程并没有刻意,而是早已习惯了如此。 厂卫里头,锦衣卫虽然受东厂的压制,可东厂那些太监们,显然不可能时常招摇过市,而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锦衣卫的威风,却是无人可比。 张静一不露声色地观察,也跟着坐下。 那伙计则是魂不附体地取了好茶和糕点来,赔笑道:“上官请吃茶。” 王程挥挥手,示意他走,三兄弟经过这一次诛杀那赵天王,自然更加亲切热络了。 以往这两个义兄,多少是瞧不上这个小弟的,毕竟……太混账了,若不是看在是义父唯一血脉的份上,依着他们的性子,早将张静一拍死了。 可现在,王程似乎开始隐隐高看这个小弟了,他身子微微前倾,呷了口茶,而后道:“静一比从前懂事了,这一次拿下了赵天王,朝廷必有封赏,说不定,还让你入卫补缺呢。” “我也要进卫里?” 张静一虽然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和锦衣卫不可分割,可现在突然提出来,他却有些诧异。 邓健在一旁道:“十有八九是要进卫里的,你本来就是卫里的子弟,张家可是世袭的亲军,这一次立了功劳,你年纪虽小,却怎么可以还在外头躲清闲呢?依我看,这是好事,免得你成日游手好闲。” 张静一道:“那我进了卫所里,干什么?” “干的可多了。”一说这个,邓健眉飞色舞:“进了卫所里,大抵就是四件事,一件是进入历经司,掌理卫所里的往来文移之事,说白了就是做文吏!当然,咱们不是干这个的。其二就是去北镇抚司,就像我们二人一样,成为緹骑,你看在这京里头,威风八面,人人都要敬仰。” 敬仰? 张静一心里道,害怕才是真的吧。 邓健又道:“緹骑可是肥差,威风不说,油水也不少,你看这些商户,哪一个不要给我们塞一点茶水钱。” “贪墨?”张静一忍不住道。 王程便瞪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茶水钱,这是体谅我们巡街辛苦。” “噢。”张静一点头:“懂了,吃瓜可以不给钱。” 王程本想反驳,可沉默了老半天,似乎觉得很是贴切,随即便道:“当然,也不是只有緹骑有好处,这其次呢,就是在南镇抚司诏狱里当差,哎,就是义父现在呆着的地方,表面上看,锦衣卫的校尉在诏狱里,只是一个狱卒,可你想想,能被关押在诏狱的人犯,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为了让校尉们给人犯们一点照顾,多少银子都肯花的,这看守诏狱的差事虽然枯燥,油水却更为丰厚。” 张静一心里却默默地道,这大明朝算是没救了,武官只爱钱。 心里唏嘘,却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还有呢?” “还有?”邓健咳嗽一声,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最惨的锦衣卫,叫‘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 这名字倒是威风得很啊! 邓健却是一脸鄙夷地道:“这大汉将军,名字虽是威风,实际上,就是陛下的随扈,锦衣卫毕竟也是亲军嘛,当然需要有一部分人入宫卫戍。这些大汉将军啊,表面上能入宫,且能随时瞻仰圣颜,可你想一想,这锦衣卫在宫外头,人见人怕,便是见了大臣,也照样可以不拜。可到了宫里,周遭不是皇帝便是贵人、太监,最差的也是宦官,这一些人,哪一个是锦衣卫能惹的?而且卫戍很是辛苦,就如木桩子一般,从早到晚,不可喧哗,不能私语,便是随意走动,也是严厉禁止,你说说看,这是人干的差事吗?” 王程也在旁帮腔:“不错,所以最好能成为緹骑,其次呢,去诏狱,那大汉将军,是万万不能去做的。” 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吃了一个糕点,他知道,这是两个义兄怕自己误入歧途,故意事先提醒和告诫。 只是…… 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呢? 突的,一个念头升起来。 “怎么不吭声,和你说话呢。”王程瞪张静一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差事?” 张静一咧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再想想。” 王程歇够了,便起身道:“走了,回家。” 紧接着,王程呼唤一声:“店家。” 那茶摊的伙计便忙蹑手蹑脚来,其实三人在这里坐着的功夫,茶摊的生意已经一落千丈了,刚才还客满为患,转眼之间,坐在这里的客人便纷纷会账,跑了个干净,也不见有新的行人来喝茶,显得这茶摊空荡荡的。 王程便鼻孔朝天道:“茶喝完了。” 店伙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忙从袖里掏出一把钱来,往王程的袖里塞,道:“是,是,上官们喝茶辛苦,这是茶水钱,还请上官笑纳。” 张静一见了,眼睛都直了,原来锦衣卫喝茶,是这样喝的…… 卧槽,这可比吃软饭强啊。 站着把钱挣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能感受到那店伙满满的求生欲,站在自己的立场,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绝不是后世一个项目经理能得到的体会,哪怕上一辈子,自己下头带着一大票人干活,可是店伙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激发出来的权利欲,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就在王程理所当然的要将钱收了的时候。 张静一这时却突然上前,道:“什么茶水钱,这茶水钱,难道不该是我们给,我们喝了你的茶水,自然要给钱。” 说着,从袖里取出几文钱来,往那店伙计手上塞。 王程和邓健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果然不愧是个混账啊。 你吃茶还给店里钱? 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锦衣卫子弟? 第八章:奏报 不过王程和邓健也没有阻止,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张静一将钱往店小伙的手里塞。 原本以为,付了钱,便可以走了。 谁晓得,这店小伙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竟是魂不附体的样子,非但不敢接张静一的钱,反而噗通一下,双膝一软,拜倒在张静一的脚下,磕头如捣蒜,恐惧地道:“小人……小人怎么敢,官人不要折煞小人,不要和小人开玩笑了。小人……小人……”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竟有血迹,显然是吓得不轻,这磕的几个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静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只是付钱而已,换来的却是如此的恐惧。 一旁的王程这才呵呵一笑,耀武扬威似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好啦,三弟,你就别吓他了,难道非要将人吓死才干休吗?咱们做锦衣卫的,得积德行善,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他倒像是做了好人好事的样子,一把将店小伙的钱接了,这店小伙才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虽是眼里噙着泪,却挤出笑容:“多谢官人高抬贵手。” 得了茶钱,三人离去。 这一路,王程昂首阔步,邓健则与张静一肩并肩,低声道:“三弟,咱们卫里的人出门在外,就是如此的,这是规矩。你要付钱,这就是破坏了规矩,这钱你若是不收,你想想看那些商户们还不要吓死?他们付咱们茶水钱,只是求个心安。可若是你不接受,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要嘛是嫌他们给的少了,往大里说……是有其他的企图,不吓死才怪。从今往后,可不要胡闹啦,你要像个锦衣卫的样子。好端端的,吓人家做什么?” 我特么…… 张静一想说点啥。 分明自己只是想喝茶付钱而已。 现在好了,倒像自己成了恶人。 他们这些强盗一样的人,反而成了积德行善。 这就是锦衣卫吗? 这便是天启六年? 张静一见这热闹祥和的京师,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了,人在黄昏之中,斜阳落下最后一点余晖,以至于自己的身影,竟也随着斜照的夕阳拉的老长。 踩着自己的影子,迎着最后一点的太阳余晖,张静一已隐隐能感觉到长夜将至,眼下这一缕斜阳,这或许,便是大明朝最后一丁点的光芒了吧。 ……………… 紫禁城。 懋勤殿。 此时这殿外,搭起了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唱着《岳忠武传奇》的戏文。 年轻的天启皇帝,穿着一身甲胄,却是正襟危坐的在戏台之下,待那戏文到了最热烈处,天启皇帝的手搭在一旁的案牍上,他的旁边,被宦官和大汉将军们所包围。 魏忠贤则站的更远一些,也是出神的看着戏台上,似也如痴如醉。 后世对于天启皇帝的评价,是木匠皇帝。说他是个文盲,不思国政,只知道做木匠。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虽也偶尔做一些木工,他的爱好却很广泛,他其实也喜读书,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明实录之中,有大量关于天启皇帝的记载。 如:魏忠贤导以上武,每月怂恿操练内兵。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意思是天启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亲自在内廷操练宫中的卫兵,且皇帝还特别喜欢打炮,每一次打炮,响动都很大。 又如:魏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上时习武刀剑,终夜不休等等。 也就是说,天启皇帝不但喜欢排兵布阵,弓马也很娴熟,而且他喜欢舞弄刀剑,经常练习刀剑到一夜都不休息。 大明天子的爱好,大抵就是如此广泛。 至于木匠皇帝的名声怎么传出去的,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天启皇帝还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看戏。 他不但爱看戏,还只逮着岳飞的戏看,属于百看不厌的那种,今日得了闲,自然又在魏忠贤等人的拥簇之下,让人布置了戏台,开始看戏了。 每每这个时候,魏忠贤都会躲到一边去,因为他很清楚,陛下不但爱看戏,而且还很容易入戏。 每到入戏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眼看着岳飞即将要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此刻额上青筋都曝了出来,面上狰狞,似风魔了似的,破口大骂:“秦桧该死,该死,该死…” 吓得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拜倒,个个道:“奴万死。”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咬牙切齿,双拳握紧:“真真该死,不,是万死而不足以赎买。奸臣贼子,贼子!” 他骂着骂着,眼眶竟红了,落下泪来,似乎又想到岳飞即将要遭遇到的厄运,便龇牙裂目的样子,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 魏忠贤这时候,往往都要站的远远地,他很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每次看戏都要骂的,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等到戏落了幕,天启皇帝才回神,怅然若失的样子,低头,却见一旁的小宦官们跪了一地,于是便落座,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描淡写道:“都起来吧。” 众宦官如蒙大赦,纷纷站起,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垂头不语。 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哪怕是在御前,便是咳嗽也得憋着。 此时魏忠贤才小步走来,笑吟吟道:“陛下今儿又动怒了。”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将茶盏放下,方才慢悠悠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魏忠贤听罢,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而天启皇帝今日听了戏文,自然而然,又开始想着,这天下谁是大明的岳忠武,是这龙城飞将军了。 魏忠贤白皙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慢条斯理道:“陛下登极迄今七年,任用贤能,文治斐然,武功赫赫,人才济济……” 他斟酌着用词,想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却道:“倘若当真人才济济,武功赫赫,何以天子脚下,区区一个赵贼,竟也治不了?” 这番反问,让魏忠贤的笑脸一僵,踟蹰着道:“陛下,这赵贼,可不是普通人啊。” 天启皇帝板着脸,不为所动。 魏忠贤亲自掌管着东厂,而他的干儿子,则被他推荐成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更不必说,京里不少京营都被他的子孙们占据,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赵天王处理不了,在天启皇帝看来,不是他魏忠贤无能又是什么? 虽然魏忠贤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叫张天伦的锦衣卫副千户身上,说全都是因为他贻误了战机,可这个责任,他还是推卸不了的。 既然无法推卸,魏忠贤便解释道:“这赵天王,乃是魔星转世,穷凶极恶,奴婢听说,他身长有一丈……” 听到一丈的身高,天启皇帝不禁动容。 这么高,那肯定不是凡人了。 魏忠贤又道:“还不只呢,他的手臂,有千斤之力,这臂膀上身长开来,可以立马……” 手臂可以让马站立……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一副你似乎在骗我的表情。 魏忠贤道:“此人乃是万人敌,乃天煞魔星,想要剪除,哪里有这样的轻易。奴婢为了除贼,夙夜匪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便软了几分。 魏忠贤随即便道:“陛下若是不信,但问其他人,自然知道这赵贼有多棘手了。” 他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笑,问其他人?这陛下身边上上下下都是我魏忠贤的人,问谁都是赵天王天下无敌。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样的万人敌,竟不能为朕所用,竟去做贼。” 说罢,似乎又想到了方才的戏文,便又惆怅道:“世上有这样的恶虎,可朕的打虎英雄又在何处呢?” 他低沉着眉,情绪低落着。 魏忠贤则带着笑,他素来最知道陛下的性情,此时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 就在这时,却有通政使司的宦官匆匆而来,不停朝魏忠贤使眼色。 魏忠贤见状,正要蹑手蹑脚的离开。 天启皇帝却是觑见了那小宦官,随即道:“通政使司来这做什么?” 那小宦官听了,忙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锦衣卫有一道加急的奏陈……” 天启皇帝叹口气:“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来,取朕看看吧。” 家事、国事、天下事,对天启皇帝而言,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让自己烦心的,他伸了手。 魏忠贤便忙去接了小宦官的奏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将奏疏揭开,细细看起来。 “呀。”天启皇帝突然露出错愕的声音,面上带着狐疑之色。 魏忠贤觉得很蹊跷,陛下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诧异的样子。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似乎对奏疏中的内容显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不自觉的问:“魏伴伴……” “奴婢在。”魏忠贤躬身道。 天启皇帝带着狐疑道:“那赵贼,当真是万人敌?” 魏忠贤忙道:“这是当然,赵贼虽无三头六臂,却也有伏虎之力,不容小看。” 天启皇帝颔首,继续重新看一遍奏疏,随即,龙颜大悦,喜滋滋的道:“有趣,有趣。” 第九章:爹从天降 一旁的魏忠贤赔笑道:“不知是什么趣事。” 天启皇帝的唇边带着笑,道:“事儿有趣,里头的人也有趣。” 人也有趣…… 魏忠贤顿时就忍不住在心里想,对陛下而言,世上还有比咱更有趣的人? 不成,这北京城,不允许有这样有趣的人存在。 魏忠贤依旧陪着笑,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魏伴伴,这赵贼当真这样厉害?难道真没有人可以降服住他吗?” “这……”魏忠贤连忙道:“只怕有些困难,需得调集厂卫的精锐,打探他的虚实,而后调拨京营,甚至是勇士营的虎贲,才可毕功一役…”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魏忠贤一眼,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朕看也不见得吧,他赵贼乃是万人敌,朝廷难道没有人才吗?这个叫张静一的,还不是将他一举拿下,斩了他的头颅吗?” 此言一出,魏忠贤恍如遭了晴天霹雳。 张静一是谁? 却见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站起身来,将这奏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精神抖擞地道:“今日得了喜报,令朕身心愉悦,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取朕的剑来,朕要练剑了。” 说着,昂首阔步,一扫方才的阴霾,领着一群宦官和禁卫,朝西苑去了。 魏忠贤却没有跟着去,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奏疏,而后打开,低头一看,脸色禁不住有些尴尬,而后,他目光死死的盯着奏疏上的几个名字,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他面上尴尬之色也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表情。 天启皇帝方才的话,似乎还环绕在他的耳畔。 他随即抖擞精神道:“人来。” 一个太监蹑手蹑脚地来,低眉顺眼道:“干爹。” 魏忠贤将奏疏递到了他的手里,此时的他,显得极有威严,虽是个太监,却很有几分男子气度。 实际上,魏忠贤一直投天启皇帝所好,本身骨架子就大,也跟着天启皇帝学习骑射和剑术,虽然他某个地方有残疾,可是骑射功夫很是了得,明实录里记录他最擅长用左手控制弓弦,气力很大,能做到十发九中。 因此,魏忠贤实际上给人一种很有男子气概的模样,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与他对食的原因。 就算是找太监做丈夫,那也是找个像铁血真汉子的。 魏忠贤轻描淡写道:“方才陛下的话,听到了吗?将这奏疏送去司礼监处置吧,这奏疏中,有个叫张静一的人,很有趣。” “奴明白了。”这太监躬身。 魏忠贤背着手,目送走那太监,禁不住心下有些嘀咕:“真撞了鬼……” 于是又想起什么来,匆匆带着几个扈从,往西苑方向去了。 ……………… 张家的住所靠近内城,这里虽然不是达官贵人的所在,却因为张家世袭亲军的身份,再加上张父曾经是锦衣卫副千户,平日的油水丰盛,日子也过得不错。 如果不是从前的张静一混账一些,可能家境会更好。 可现在,张家却只能住在一个小院落里,院里雇了一个瘸了腿的门子,还有一个负责膳食的老妇。唯一一个还算是年轻力健的奴仆,就是张静一的长随,叫张福。 见着张静一回来,张福显得很惊喜,欢天喜地道:“我在家里等了公子好几日,也不见公子回,担心得不得了。总算等到公子回来了,只是老爷那里也没有音讯……” “好啦,好啦,不要啰嗦了。”张静一不喜欢张福,这来源于这个家伙很啰嗦,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张开眼的时候,便听他絮絮叨叨,一惊一乍的,像过山车一样。 疑似脑子有问题。 他心里惦记着未来的事,和邓健、王程两个义兄,管中窥豹的见识了锦衣卫,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加入进去,进去之后,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欺压百姓,同时去做鹰犬吗? 可张静一更焦灼的却是,此时已是天启六年了,用不了多久,天启皇帝便会落水而亡,天启皇帝一驾崩,便是崇祯皇帝登基。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历史走向,会让身为大明世袭亲军的张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自成若是杀入了京师,肯定饶不了张家这样的鹰犬。 虽然张静一自己心里也明白,锦衣卫的恐怖,他虽没有亲见,可单单今天的见闻,就足以让人痛恨了。 而后金人入了关呢? 想到这里张静一便不寒而栗。 在家里休息了一日,渐渐的开始熟悉张家的生活,这里四五个厢房,不大,门前有个庭院,庭院里有口井。 他从赵天王那搜来了一些宝贝,是可以换钱的,当然现在张静一不敢露富。 这时,张福见张静一到了庭院里来,居然开始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双臂舒展,有时又开始扭腰,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张福便道:“少爷,不知老爷现在如何了,我们到底还出不出京?没了老爷,咱们张家便没了主心骨,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一说,让做着广播体操的张静一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天下来,他都惦记着自己未来该怎么办,却忽略了…… 主心骨…… 自己的爹,就是张家的主心骨! 可是这大明朝,现在的天启皇帝不是大明的主心骨吗? 天启皇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至少史书上说他是大大的昏君。 可……对于历史,张静一也略知一些的,至少历史已经证明,崇祯这种刚愎自用,却没有担当的性子,某种程度也成了明朝灭亡的主因。 如果……天启皇帝多活几年呢? 虽然可能,这明朝也未必能延续。 可……谁知道呢? 这天启皇帝……是怎么死的。 张静一渐渐想起来了,是落了水,因为落水的时间比较长,毕竟这是北方,北人不擅水,等大家好不容易将他救起来的时候,天启皇帝因为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所以驾崩了。 现在的天启皇帝,应该还很年轻吧。 北方人都不擅长游泳…… 如果……如果他可以入宫呢? 就在张静一心里盘算着的时候。 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张福忙去开门,却见一个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地走了进来。 张福惊喜地道:“老爷,老爷您……” 老爷…… 张静一回过神,错愕地看着一人蹒跚进来。 这人正是张天伦,在诏狱里,他本以为自己很快便要问斩,可谁知道,突然宫中有宦官来,询问了他的姓名还有官职,而后便立即让人释放了他。 张天伦像是做梦一般,他以为或许是自己在卫中的兄弟帮自己求了情,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吴同知,又或者是东城千户刘文。 可他现在已经理不了这么多,而是匆匆的赶回家,无论如何,先见见儿子方才安心。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儿子又会闯什么祸事。 张天伦没理会张福,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儿子挺好的。 五官都在。 也没少胳膊没少腿。 第十章:圣谕 一下子,张天伦便有一股欣慰涌上了心头,下意识的眼眶一红:“静一啊,你没吃苦吧。” 这句话…… 该我来问你才是吧。 张静一心里想,分明是这个‘父亲’从牢里出来。 可看着这么个陌生的中年,张静一不管怎么样,都一时间难以亲热起来。 好在张天伦好像习惯了张静一这样冷淡的态度。 也许……是因为身体原来的主人,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吧。 见张静一不吭声,张天伦依旧大喜,欣慰地道:“快到正午了,父亲本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不过想来你饿了吧,为父不在,你一定又不按时吃睡了,你稍待,稍待一会儿,为父今日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鸡。” 张天伦这个时候,居然丝毫都不在乎自己刚刚出狱,说罢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厨房去,一面吩咐张福道:“李厨娘还在吗?” “这些日子老爷不在,她也告假了。” 说是告假……其实是知道张家完了,索性便不来了。 张福虽然唠叨,而且傻乎乎的样子,不过相比于其他人,他一直坚持在这里看家,倒也忠心。 “你去街面上买一只鸡,家里还有没有米?” “有米,有米,还有两升呢。”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说着,便钻进了厨房里,不久,升起了炊烟。 都说君子远庖厨。 显然身为锦衣卫副千户的张天伦,在古代的标准来看,不像一个君子。 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颇有几分当爹又当妈的样子。 张静一觉得自己该平复一下心情,贸然出现两个义兄,他能很快适应。 可一个这么大的爹喜从天降,还是需要一些心理建设的时间。 那张福买来了鸡,张天伦便到天井这里来,手里提着菜刀,吧唧一下,便抹了鸡的脖子。 这手法很娴熟。 一看就…… 张静一无法将一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刽子手,和一个杀鸡做饭的父亲结合起来。 好有违和感啊。 于是他故意躲回了房里去。 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宅里飘荡着一股肉香,张天伦在外吆喝:“静一,静一,出来用食。” 看来是躲不过了,张静一便出了卧房,这庭院里已摆好了桌椅,张静一坐下。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便兴冲冲地添了饭,端了熬好的鸡来。 张静一咳嗽,有些尴尬地道:“爹……爹……你的腿脚没事吧。” “没事。”张天伦此时看着儿子,心情非常的好,兴冲冲地道:“那诏狱里,大多都是平日里的老相识,虽然成了阶下囚,平日里总有关照的,至少不会受刑。只是那镣铐沉重,戴的久了,腿脚有些不便。” 说着,他将饭碗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又要舀了鸡汤泡在张静一的饭里。 古人显然并不知道,这汤混在饭里吃,是对肠胃不好的。 张静一便忙道:“爹,不用舀汤进米饭里。” 张天伦有些诧异,他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从前不是爱泡饭吃的吗?你素来爱吃软饭的啊。” 张静一:“……” 有吗? 怎么感觉是一语双关,在骂人呀。 不过很快,张静一可以确认,这个时代的软饭,并没有其他的寓意。 于是他忙道:“现在我的习性改了,爱吃干饭,不吃软饭了。” 张天伦噢了一声,便回自己的座位去,继续慈爱地看着张一静道:“那你多吃鸡。” “嗯。”张静一低头默默吃饭。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张天伦有许多的疑问。 果然,吃了一会儿,张天伦便道:“哎,也不知何故,突然宫里有人将为父放了出来,儿啊,这几日,你去做什么了?” 张静一道:“和两个义兄一道去了……” 正说话之间。 外头突然传出马蹄声。 张天伦显得很敏感,此时一听马蹄,顿时警觉,方才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脸色就变得铁青,或许是因为锦衣卫的职业习性,又或者是诏狱里遭难的经历。 张静一陡然发现,这个父亲至少在遇事的时候,并不只是慈和这样的简单。 下意识的,张天伦在不经意之间,将手中的筷子似匕首一样的抓着,虽是稳稳坐着,身上却有一种随时想要保卫家人的气势。 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传出。 张福忙去开门。 张天伦显得很担心,或许是他害怕这件事并没有了结,那些太监将他放回家来,还会来生事。 若是自己一人就罢了,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自是束手就擒,乖乖认罪伏法吧。 可自己的儿子也在此。 果然,只见门外,一个穿着大红的衣袍宦官,带着几个禁卫快步走了进来。 张天伦已面如土色,似乎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现实。 宦官进来,看了看张天伦,又看了看张静一,似乎在找什么人。 可显然,他要找的人……似乎并不是这父子二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他随即扯着嗓子道:“张静一何在?” 张静一…… 张天伦已是魂飞魄散。 这些阉人,竟还知道张静一? 怎么,静一惹出什么事来了? 张静一倒是淡定地道:“我在。” “是你?”宦官眼眸先是讶异地一张,接着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张静一。他显然无法想象,张静一就是这么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 随即,宦官板着脸,正色道:“张静一,接旨!” 张天伦一头雾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却见张静一已是上前,朝那宦官行了个礼:“是。” 宦官打开手敕,朗声道:“圣谕:朕登极七载,承列祖列宗洪福,统御天下,自登极以来,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愧对上天厚德。奈何国家积弊日久,贼子冥顽。今赵贼猖狂,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朕深虑也。今世袭锦衣卫百户官张天伦子张静一,勇冠三军,斩赵贼,除朕腹心之患……今敕尔为锦衣卫百户,入亲军用命……” 张静一听得一头雾水,皇帝的圣旨难道不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吗?怎么这么简单? 他当然不知道,真正正式的诏书,是用于非常正式的场合,如册封嫔妃和太子,或者是某些国家重要场合的,似这样封赏一个寻常的武官,能给一个上谕就很不错了。 钦赐锦衣卫百户。 这不过是一个六品的武官而已。 当然,若是亲军的六品武官,地位就和寻常的百户不同了。 何况这亲军也分了三六九等,锦衣卫在亲军之中算是上上等,含金量便更高了。 张天伦有世袭的军职,又奋斗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副千户而已。 而张静一才多少岁? 张天伦在旁听得目瞪口呆,禁不住道:“怎么,我儿杀了赵贼?” 他似乎陷入了精神的混乱之中。 赵贼是什么人物,天下没有人比张天伦更清楚了。 若是如此,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儿子杀了赵贼,所以他很快就被释放。 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他凭啥?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 那宦官对于张天伦的喧哗似有不喜,却还是忍住了。 他和颜悦色的交付了圣谕,而后恭喜道:“张百户小小年纪,便立了大功,上达天听不说,如今还官列锦衣卫百户,恭喜,恭喜。” 张静一心里却在琢磨着这百户的含金量,又忍不住想,却不知两位义兄是否也升官了,现在是什么官。 宦官随即板着脸道:“咱出宫之前,上头有交代,陛下对你格外的青睐,所以特下了一个许诺,你既为锦衣卫百户,是想去北镇抚司呢,还是想去南镇抚司,一切都由你。” 张静一心里却是默默的道,交代你的那位上头是谁? 第十一章:大汉将军 看着眼前的小宦官,张静一心里开始活络起来。 眼下确实是一件值得大喜的事,锦衣卫百户有很多,不过大多都是恩荫,不是实职,实职的百户还是很吃香的,想想两位义兄,不过是最普通的校尉,就已可以飞扬跋扈了。 张静一想到义兄的交代,南镇抚司看管诏狱,油水丰厚。北镇抚司暗查百官,承办钦案,威风无比。 无论去哪里,前途怎么样不好说,却也够一辈子吃喝不愁,风光体面了。 张静一不经意之间,已从袖里掏出了一颗珍珠。 那赵天王倒是很大方,一箱子的宝贝不少呢,这珍珠随即,便塞到了宦官的手里。 宦官一愣,顿时了然,他一面将珍珠塞进自己袖里,一面板着脸道:“这像什么话,咱不是那样的人。” 珍珠藏了起来,宦官却又笑了,心里说,这小子,八成是想进北镇抚司,年轻嘛,当然希望张扬跋扈一些,只怕是希望咱去美言,选一个好的千户所。 于是他道:“你可想好了吗?咱自然替你代为陈奏。” 张静一心里为那颗珍珠而可惜,虽然是赵天王的战利品,而且……赵天王的藏宝地,自己还没有真正挖掘呢,不知土里埋着的,还有什么宝贝,可将这珍珠送给一个死太监,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的。 可是项目做久了,我特么的就是管不住这给人送钱的贱手。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好了,我想入宫卫戍。” “啥?”宦官面上的笑容已是僵硬了。 一旁的张天伦也一头雾水,他本还沉浸在狐疑和喜悦之中,既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大喜过望。 可一听入宫卫戍,却越发觉得这是做梦了,因为梦中大抵是没有逻辑的,现在张静一的行为就很没逻辑。 “当真?”宦官眯着眼,看着张静一道:“你要知道,入宫便是大汉将军,虽是随扈陛下左右,站班值守,可是宫禁却是森严,可不好伺候的。表面上虽是风光得意,实则却是辛苦…何况进了宫,未必就有好前程,这宫中的禁卫多了去了,你一个百户,可别想崭露头角。” 这宦官得了好处,居然直接道出了实情。 张天伦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有些话,小宦官并没有说透。 最重要的是,在宫外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百户,进了宫却是鄙视链最底层的存在! 那里是宫中贵人和宦官的天下,你一个禁卫,什么都不是,这宦官在陛下面前晃一晃,还可以端茶递水,讨人欢心。 而你大汉将军呢,虽然距离陛下近,实际上就是木桩子,不能贸然说话,也不允许随意活动,对于贵人们而言,你不过是个空气而已。 而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我是锦衣卫子弟,当然清楚其中的玄妙,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进宫。” 宦官笑了笑,似乎见怪物一般,上下的打量了一眼张静一,便咧嘴笑道:“年轻人有志气,也好……” 这话……似乎带着讽刺。 他也就点点头:“既如此,咱这便去回命。” 于是,带着人走了。 张天伦则是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依旧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努力镇定地看着张静一,突然道:“我儿……我儿真除了那赵天王?” 张静一此时的心情很凝重。 他也不想入宫的啊,之所以选择做大汉将军,是因为这大明已形同朽木,明亡于崇祯,而崇祯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天启皇帝溺水……而当时的情况,因为身边的禁卫和宦官大多都是北方人,不擅水,而且又在冬天,天启皇帝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了很久,禁卫和宦官居然不敢相救,好不容易撑着杆子才将他拉上来,那个时候……天启皇帝便开始病重了。 张静一上一辈子,游泳的水平不错,也尝试过冬泳,他自信若是自己在,是有可能救下天启皇帝的。 时间大抵算了算,距离天启皇帝落水的时间,应该也不远了。 他甚至不知道救下了天启,京城是否依旧还会被李自成攻破,后金也是否还会入关,会不会有扬州七日,嘉定三屠。 可为了张家,为了力挽狂澜,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 入宫! 回过神来,见张天伦用一种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张静一悻悻然道:“其实只是运气,主要是多亏了两位义兄,只是不知他们可有什么封赏。” “明日老夫问问便知。”张天伦抢去张静一手中的谕旨,忙不迭的打开,看了又看,眼睛竟有些红了。 原以为这个亲儿子是最没出息的,哪里料到,竟还能立功。 “好啦,父亲,饭菜要凉了。” 张天伦这才想起自己有些失态,忙点头,目光恋恋不舍的移开,道:“对,对,吃饭,来,儿……吃干饭。” 一道旨意下来,其实整个厂卫已经传开了。 次日,卫里就有人来请,张天伦如今官复原职,依旧还要去上值。 而新任百户张静一,则被叫去,让他入宫。 不只如此,卫里已带来了鱼服和铁制的范阳帽,这范阳帽格外的沉重,鱼服倒还好,不过不是那种钦赐的飞鱼服,少了衣上的飞鱼龙纹。 张静一穿戴一新,似做梦一样,和父亲告别,随即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自己竟不知宫城在哪,到底朝哪个门去都不知道。 大汉将军点卯,是去西华门的钟鼓楼,他一路询问,好不容易才确定了方向,提着沉重的腰刀,上值去了。 心里对于这大汉将军的差事,张静一满怀着期待,却又有几分忐忑。 于是自嘲的笑一笑:“加油,打工人。” ………… 张天伦则抵达了东城千户所,得知自己的两个义子,居然封了七品总旗官,心里又不禁欣慰起来。 只是还来不及找这两个义子,他这副千户重新官复原职,却需先去参拜千户刘文。 刘文见了张天伦,这张天伦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二人相见都不禁唏嘘。上一次,大家还在诏狱里说的话呢。 “恭喜,恭喜,此次多亏了你家静一,如若不然,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张贤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刘文有些羡慕。 “哪里的话,多亏了刘千户的奏陈才是。”张天伦认真的道。 这一点,他很清楚,若不是刘文据实上奏,直接绕过了东厂,那些东厂的阉人,十有八九将功劳据为己有了,到时自己的儿子,只怕连汤水都喝不上。 “不过,你家静一倒是有些奇怪,老夫听闻,他要去做大汉将军?”刘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 张天伦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下了诏狱,卑下算是看清楚了,人生一世,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得势一时又如何呢?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才最是紧要。静一他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刘千户本来是想吐槽的。 干什么不好,去做大汉将军,你家儿子没毛病吧? 实际上,这大汉将军,往往都是锦衣卫里受了排挤的人才打发去的,似张静一这样,上赶着要去的,却是十年里都不出一个的。 这卫里一传开,什么样的议论都有,不少人都在嘲笑。 不过刘文当着张天伦的面,忍不住尴尬的咳嗽:“对对对,贤弟所言甚是,人嘛,求个平安最紧要。不过……老夫总觉得你家静一和从前不一样了,说也奇怪,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变化这样大。” 张天伦听着,也不断点头,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家伙,毫无志气,居然能斩杀赵天王。从前恨不得作威作福,现在居然主动请缨,要去做大汉将军这样的苦差。 他开始努力的回忆着自己出狱之后的细节,老半天才道:“对,我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昨日的一件事……有一件事……” 现在张静一几乎成了东城千户所里的热点人物了,以至于刘文也不禁抖擞精神,人老了难免也有八卦之心了嘛,何况锦衣卫的本职就是刺探消息,这也算是职业习惯了。 于是刘文一脸关切地道:“哦,有什么蹊跷的事吗?” 张天伦脸色凝重地道:“从前他只吃软饭的,现如今却吃干饭了。” 刘千户:“……” 第十二章:入宫 紫禁城,司礼监。 此时,魏忠贤看完了从内阁送来的票拟,伸了个懒腰,早有一旁的小宦官,殷勤的给他提了个手炉来。 这手炉里添了檀香炭,暖呵呵的,魏忠贤捂着手炉,眼睛一撇,却见外头跪着一个宦官。 他轻描淡写地道:“何事?” 魏忠贤看内阁送来的票拟之时,是最讨厌有人打扰,因而来的宦官,只能乖乖跪在角落里,等魏忠贤有了空闲,才来回话。 这宦官自然是昨日去宣读谕旨之人,他不敢站起,而是膝行上前,低声道:“九千岁,那新任的百户,请入宫当值。” 魏忠贤似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噢,知道了。” 一个立了功的小小百户而已,虽然觉得此人想入宫,让魏忠贤觉得有些小小的诧异,可这样的事,没必要令自己劳神。 宦官又道:“还有一事,他还送了奴一颗珍珠,奴起初还以为这珠儿不值什么钱,后来找了行家看了看,他们说这珠儿罕见一些,价值不菲。”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了珍珠,举过自己的头顶。 魏忠贤看也不看那珍珠,只冷笑道:“这小子,倒是一个晓事的人。你一个宣读旨意的,尚且送这样的礼。” 小宦官笑着道:“是呢,只怕他入了宫,觑见了机会,少不得有厚礼要送九千岁。” “咱稀罕这些?”魏忠贤不屑于顾的样子,不过却不免动了心思。 这小小百户,若是巴结咱,会送些什么呢? 小宦官的声音却打断了魏忠贤的思绪:“九千岁奉公克己,两袖清风,人所共知,谁不晓得九千岁心里只有辅佐陛下,毫无私情……” 魏忠贤顿时听着觉得刺耳,不禁脸色一变,露出厌恶的样子:“滚出去!” 小宦官:“……” ……………… 在另一头,张静一精神奕奕地抵达了西华门钟鼓楼。 其实在张静一看来,这紫禁城已经有些年久失修了,毕竟这宫城已经屹立了两百多年,几经修葺,可终究还是显得暮气沉沉。 难怪后来的皇帝们都爱修新宫,毕竟没有谁喜欢住在几百年的房子里。 自然,这些与张静一是没有什么瓜葛的。 除了作为项目经理的本能,见着什么玩意都想一个推土机铲平了,在上头造一点啥,职业习惯了,见了地就心痒。 大汉将军虽然隶属于锦衣卫,可实际上和锦衣卫的职责完全不相干。 负责大汉将军卫戍的,乃是张静一的老熟人,正是当下的南和伯方正风。 当然,大明的礼法之中,几乎宫内的事务大多都是勋贵旧臣们主持,可大多却只是挂名而已,只有在一些隆重的场合,那位南和伯才可能出来打个照面。 其他时候,大家都是各自到钟鼓楼点个卯,而负责这里的,则是一个千户官。 这千户官也显然觉得大汉将军没什么前途,年纪也大,因此他先见了来点卯的新百户张静一,用一种关怀智障的表情打量之后,便笑着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志气,来我西华门的钟鼓楼,不错,不错。” 张静一心里觉得好笑,似乎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夸奖自己,像是人见人爱似的。 随即这老千户官便道:“宫里和宫外头不同,在这宫中,规矩森严,你是锦衣卫的子弟,想来对此也略有耳闻。咱们大汉将军当值,有三条禁忌,这三条禁忌都是死罪,其一,便是不可说;其二,就是不可听,其三,便是不能动。” 张静一顿时就忍不住道:“那岂不成了哑巴、聋子和木桩子?” 老千户乐了,笑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咱们毕竟不是宦官,宦官是伺候人的,而我们是护驾的,所以呢,不得陛下恩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随意开口,便是有屁,也得憋着。而不能听,便是无论陛下说什么,也与你无关,你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即可。若是触犯了这三条,那便是死罪。自然,你是锦衣卫的子弟,又是年轻的后生,老夫对你还是有关照的,这日精门那儿,平日里陛下和贵人们比较少走动,也最是清闲,偶尔可以躲躲懒,你就去那里当值吧。” 他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就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掏东西了。 老千户还觉得奇怪,转眼之间,张静一就已掏出了一锭银子来,往老千户的手里塞。 一边道:“卑下第一次拜见千户,谁料您对卑下如此关照,这是小小意思。不过卑下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够调去西苑。” 西苑有太液池,如若天启皇帝落水,那么极有可能是在那里了。 而且紫禁城已经老旧,所以从正德皇帝开始,明朝的皇帝们都爱去西苑办公。 张静一入宫的目的就是改变这一段历史,若是不能去西苑,那么这大汉将军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老千户身躯一震,低头看着塞在手里的银锭,瞠目结舌。 他想问,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要知道,去西苑当值是最为辛苦的,大汉将军本就是清水衙门,何况眼前这个小子有清闲自在的地方不去,非要往最艰苦的地方去。为这……他还送钱…… 老千户想来是很久没有人给他送钱了,居然有些不习惯,老脸涨得通红,扭捏着想将银子推回去。 可张静一继续将银子推到他的手里,目光坚定。 这老千户便也顺势一收,接着拼命咳嗽:“这个……这个……使不得……” 使不得的功夫,银子已顺势塞进了袖里,如没事人一般,显然老千户适应得很快,随即便堆起笑容道:“你自己想好,若是想去西苑,自然也由你。” 张静一不疑有他地道:“已想好了,就请千户成全。” “好。”老千户目光温和的看着张静一,这小子……真是看的越来越顺眼了。 ………… 张静一被人领着抵达西苑的时候,便知道这地方有多糟糕了。 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是层层叠叠的阁楼亭台,阳光挥洒之下,几处殿宇倒影在湖中,绿树成荫,空气似乎也是凉的,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是皇帝享受的地方,却不是他张静一享受的。 他被人安排在了太液池之间堤岸上的一处大殿外头,这大殿叫勤政殿,在一个白玉栏杆边,而后……站好,不许动。 头上戴着铁壳的范阳帽,身上穿着鱼服,跨刀,两脚劈叉开一些,就这么……开始站桩子了。 悲剧的是,在这里,他虽名为百户,实际上,就是一个站岗放哨的。 这一站,半个时辰过去,张静一便觉得汗流浃背。 这……特么的不就是军训吗? 偏偏此时,他还不能抱怨。 偶尔有宦官匆匆小跑而过,当然,这些宦官是将他当空气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进出勤政殿。 到了日上三竿,突然有宦官带着几个人来,双手来回摆动,像是驱赶苍蝇一般。 于是,张静一便看到其他的大汉将军连忙转身,背着身后的御道。 张静一也忙是转身,面向着太液池。 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马蹄的声音,似乎有大队的人马,从他的身后擦肩而过。 这……肯定是御驾来了。 可张静一悲催的发现,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见一见天启皇帝的,结果大汉将军,竟连抬头看一看皇帝的资格都没有。 一旦皇帝的御驾到了,便需转过身去,不得直视龙颜。 而一天下来,张静一就一直只能如木桩子一样站着。 ………… 开新书了,本来想开口求一下支持,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有点开不了口,哎,丢人啊。 第十三章:日月可鉴 到了这时,张静一才明白。 难怪这锦衣卫没有人愿意来做大汉将军,哪怕是做宦官,好歹人家还可以来回跑动,偶尔说一会儿话呢。 而在这里,大汉将军是没有所谓百户、校尉的区别的,毕竟都是站岗的,站岗的百户,也不会比站岗的校尉要高级一点。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因为张静一发现,那老千户果然没有骗自己,皇帝常来西苑,所以这里的规矩更加的森严,天启皇帝的毛病还特别的多,比如张静一理论上是清早来当值,到了傍晚则换岗回去休息。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如此,因为皇帝是日上三竿才起来,而且还爱好熬夜,大半夜的不回后宫搂着妃子们睡觉,居然在这勤政殿里一直耗到三更才回去就寝。 皇帝在此,禁卫是不允许换岗的,于是张静一只能熬到皇帝摆驾回了内宫,才允许下值。 这一日站下来,张静一已觉得自己的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觉得两腿灌铅一样。 其他一些在西苑里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见来了个新的百户,也都好奇,下值的时候,众人凑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张百户,你是得罪了谁才来西苑的。” 张静一:“……” 当然,也有好心人教授一些张静一生活小技巧,比如下值了泡泡脚,裹脚布要多缠一些,范阳帽子里也要多垫一层软垫。 一连许多日子,张静一对于天启皇帝恶劣的生活习性可谓是深恶痛绝。 正午用完了午膳之后,天启皇帝往往会在勤政殿看一些内阁大臣的票拟,或是做一些小木工。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等日头下山之后,操起刀剑来起舞。 偶尔会骑上马,带着一群强壮的宦官们练习马术和弓箭。 似乎这位天启皇帝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这倒与张静一通过一些历史片段所了解到的有些不一样。 ………… 司礼监。 魏忠贤总会在这个时候,埋头看一些内阁送来的票拟。 大明朝的权力机构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 天下发生了什么事,通过官员上奏送到内阁。 内阁的大学士们,相当于半个宰相,对这些奏疏进行批阅,在看过奏疏之后,再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之下写上自己的建言,这便是所谓的票拟。 形成票拟之后,再经过通政使司送进宫里,送到皇帝的手里! 皇帝看奏疏的同时,再看看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选择是否按照阁臣们的意见去办。 若是皇帝觉得阁臣们的票拟没有问题,则送司礼监进行批红。 魏忠贤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每一个内阁的票拟,都需他来过问。 显然他很珍视这一份权力,所以会在这上头花上很多心思。 这一坐,魏忠贤便花费了两个时辰,等他抬头起来时,忍不住活络了有些酸疼的胳膊,却见几个宦官,正恭顺的站在角落,随时听候自己的差遣。 魏忠贤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道:“那个张静一怎么没有动静了?” 小宦官没有想到,九千岁居然还记挂着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这……” 魏忠贤面上古井无波,淡淡道:“没来拜见咱吗?” “没,没听说过,倒是听说他主动请缨去西苑当值了,还听说他人缘好,西华门钟鼓楼的郑千户很喜欢他,说他是个人才,传闻是张静一送了他礼。” 魏忠贤冷哼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 小宦官顿时紧张起来,九千岁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魏忠贤又低头看票拟,却冷不丁的慢悠悠道:“人拜错了庙门,可是要贻误终身的啊。” 小宦官不敢搭腔,心里却明白了。 九千岁还是爱惜人才的。 当然,九千岁更爱面子。 一个传旨的太监,那张静一送了珍珠,一个小小的千户,他也凑上去送礼。 可九千岁这儿,却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九千岁稀罕你这一点礼吗? 当然,稀罕还是稀罕的,谁不晓得九千岁爱银子呢。 可……你见人就送,进了宫来,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也难怪九千岁心里惦记着了。 毕竟当初希望有多大,现在失望就有多大。 小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千岁一眼,却见魏忠贤此时似已忘了这件事,浑然忘我的,又拿起票拟看得入神。 ………… 练剑。 骑马。 做木工。 继续练剑。 做木工。 张静一这木桩子,每日所见所闻,大抵都是如此。 他已开始觉得天启皇帝有点二了,这人脑子有问题啊。 做昏君难道不该有点做昏君的觉悟? 酒池肉林搞起来啊。 又是熬夜。 夜半三更。 张静一乖乖的站在这勤政殿外。 却见一个黑影,骑着马,带着一长串的宦官们来。 来人下了马,立即有宦官小心翼翼的上前,掏出了手巾,给来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液。 这人气喘吁吁,任宦官摆布之后,显得很兴奋,随即道:“尔等看朕今日的剑法是否又精益了!” 一旁的宦官们纷纷翘起大拇指:“陛下剑术如神,天下无出其右。” 皇帝却显得很不满意,咕哝着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过比寻常人好一些罢了。想来朕的剑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那斩杀了赵贼的张静一的。” 张静一? 张静一背对着皇帝和宦官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诧异。 宦官们听了皇帝的话,却纷纷道:“那张静一算个什么东西,哪里可以和陛下相比,陛下的一根手指头,便教那张静一趴在地上一辈子都起不来。” 张静一:“……” 踏马的,虽然好像这是实话,以天启皇帝的武力,确实不需要一会儿功夫,自己只能趴在地上叫爸爸。 可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侮辱性就很强了。 “对呀,张静一算什么,啊呸,不及陛下万一。” 张静一又懵逼:“……” 他还是很有求生欲的,努力地憋着想要爆发的冲动,大汉将军的规矩,是决不允许贸然开口的,这是祖训,违反者杀无赦。 却听那皇帝的声音道:“胡言乱语,张静一都不算什么,那岂不是说赵贼也不过尔尔吗?” 宦官们见龙颜大怒,便不敢发话了。 张静一听到这里,顿时浑身舒畅,没想到,自己竟还如此牛逼,哇哈哈,我张静一现在也算是名人了。 却又听皇帝道:“张静一可堪比我大明的恶来、樊哙啊。难得我大明还有如此忠勇之人。” 宦官们短暂的沉默,却冷不丁的有一人道:“奴婢却听说了外头一些事,说是这张静一历来就好吃懒做,不只如此呢,这厮当初,竟连祖宗都不要了,竟哭着喊着要入赘去南和伯府,陛下,您说说看,这等连祖宗都不要的东西,他还是人吗?” 张静一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些该死的阉狗了,这些家伙居然这样卖命的黑他。 张静一此时只恨不得转过身去,飞起一脚,将那该死的宦官踹飞。 果然,皇帝陷入了沉默。 先前说话的宦官又道:“陛下,所谓不孝即不忠,这又不忠又不孝的玩意,便是有撼山之勇,又有何用?” 皇帝又踟蹰了。 张静一的心已凉了半截。 他很强冲动的咆哮,辩解一下当初想要入赘,其实……好吧,其实这缺德事自己真干过。 气氛凝重起来。 却突的听皇帝道:“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尔等个个阉割入宫,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不能延续香火,不也是大不孝吗?朕来问你们,你们可忠心?” “……” 短暂的沉默之后。 一干宦官们顿时哭爹喊娘起来,个个干嚎道:“陛下,奴不一样啊。” “陛下,奴婢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奴婢现在便可为陛下去死。” 第十四章:家里有地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便又舒畅起来,又禁不住骂,这群该死的死太监。 天启皇帝似乎也没有继续责难,已是领着一队宦官,匆匆进入了勤政殿里。 在那里,有许多的奏疏堆积着。 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的都有之,可绝对不会如戏词里说的那样完全不理政务,至少在张静一看来,这天启皇帝名声虽然糟糕,可对于这些层层上报的奏疏,却还是关心的。 人们虽然都说魏忠贤掌控了内廷,可实际上,魏忠贤不过是秉持天启皇帝的意志罢了。 张静一也诧异于,他原本所想的木匠皇帝,会是个大字不识,只晓得低头做木工的人。 可入了宫,方才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天启皇帝还算是勤政,只是不经常抛头露面去见阁臣,什么事都交宦官去传达而已。 奏疏大多数他会批阅,当然,无关紧要的只是让阁臣和司礼监去办即可。 至于他的爱好,倒是和历史上那声名赫赫的明武宗朱厚照差不多,也是弯弓射箭,喜刀剑,而且还喜欢行伍。 甚至他所选的亲近内官,也大多都是身强体壮的。 当然,这些暂时和张静一无关,他依旧还在想着,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会落水。 除此之外,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关系,天启皇帝恰好那一日没有去太液池游玩? 那么自己做这辛苦的大汉将军,岂不是成了傻瓜? 再过一天,就是沐休,大汉将军五日一休,允许出宫。 张静一对此有点拿捏不定主意,若是自己放假了,人不在,天启皇帝就正好落了水,自己不就和改变历史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在这宫中当值,实在是辛苦的过分。 张静一这两日还稍稍习惯了一些,思来想去,还是回家走一走。 次日,他学着人开始用布卷成包袱,而后将需换洗的裹脚布以及衣物收拾一番,随即回家。 傍晚回到张家的时候,却发现张天伦和两个义兄早就等着他回来了。 一见张静一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张家门前顿时便喧哗起来。 张天伦欢喜地道:“可算是回来了,早就料到你今日沐休,还怕出什么岔子,特意让人去钟鼓楼那里打听了,来来来,瞧瞧你,哎,黑了,也清瘦了……” 说到这里,张天伦唏嘘,随即又换上了笑容:“不说其他的,回来便好,为父今日亲自下厨,给你杀了一只鸡。” 邓健也笑起来,接过张静一的包袱,抖了抖:“宫里当值一定十分辛苦吧,哎,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去做大汉将军呢,卫里上下提及这件事,不少人都笑呢……和我们一样,在北镇抚司多好,不说有义父和我们两位兄弟帮衬,至少也清闲自在,不遭人白眼。宫里那些阉奴们,只怕没少给你白眼吧。” 张静一咧嘴笑了:“有吗?还好,宫里的人个个都很好,没有为难我。” 说这些话,不过是让人宽心。 这三义父子,都是卫里的人,对此知根知底,想要骗他们,还要让他们相信,却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这时候,张静一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王程的身上,诧异地道:“大哥,你的脸上怎么有伤?” 果然,只见王程的面上有一道猩红的伤疤,淤血还没散去。 听到张静一的话,王程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张静一心里觉得奇怪,王程现在可是总旗官,相当于禁卫军的排长,平日在这京城里,只要不招惹到那些王公贵人,哪一个人不要礼让他三分? 一看王程有猫腻,张静一再三追问。 王程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张天伦在一旁,也只是唏嘘,因为爱子回家的好心情,现在也一扫而空。 倒是邓健因为张静一逼问得急了,索性道:“那没什么不可说的,王大哥的伤,是那陈百户打的,大哥性子直,陈百户借他立威。” 张静一却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了,不说王程的义父乃是副千户,算是百户的半个上司,何况刘千户和张家走得也还算近,至于王程,好歹也是总旗官,虽然是百户官的下属,可直接殴打总旗,这陈百户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张静一便道:“刘千户不管?” “管不了。”邓健苦笑。 王程在旁道:“好啦,别说啦……” 张静一不理他,认真地道:“千户还管不住一个百户?” “这人来路不一样。他是宫里魏公公的孙儿……”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明白了:“魏忠贤的孙子?” “啊呸,他哪里是孙子,你且听我说完,这陈百户,乃是九千岁孙子的孙子,所以平日里在千户所里飞扬跋扈,便连刘千户也不敢招惹他。此人贪婪无度,平日里仗着九千岁玄孙的身份,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王大哥之所以和他起冲突,其实是因为当初这陈百户贪墨走了京里的一块地,这块地,名义上是安置似我等这些卫里遗孤的。谁晓得这地被他给占了去……” 有地? 张静一的眼睛顿时亮了:“占地多少?” “七八亩自然是有的。” 张静一开始内心不平静了。 虽然有赵天王的藏宝地,可是现在的张家还不敢大张旗鼓去挖掘。而从赵天王那口箱子里得来的财富,大致的估价是在五百两上下,这些日子迎来往送,已花去了不少。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能在京城里有一块地,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这地是人家魏忠贤孙子的孙子的。 此人强取豪夺……可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人敢招惹他,毕竟你招惹了他,就意味着招惹了他的爷爷,招惹了他的爷爷,也就招惹了他爷爷的爷爷。 魏忠贤或许未必知道自己在京城还有这么个玄孙,可是并不代表这是张家可以轻易去惹的,即便是刘千户,只怕也得忍气吞声。 邓健叹道:“这陈百户,明日还要过寿,这卫里,只怕有不少人想去巴结……” “他要过寿?” 张静一迅速的抓到了几个讯息。 这个陈百户很嚣张,也很贪婪。 而以王程、邓健为首的遗孤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些遗孤的父兄当初都是锦衣卫里的顶梁柱,却因为父兄死了,家里没了支柱,本该给他们的抚恤,大多都被陈百户这样的人盘剥了去。 王程和邓健算是幸运的,毕竟有张父念着和他们死去的父亲的旧情,将他们收为自己的义子,还想尽办法给他们在卫里谋了一个差事,也跟着张静一立了功劳。 可其他人呢? 张静一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眼里放光,张家想要立足,京城里没有地是万万不成的,而京城,尤其是内城的土地价值极高,即便是现在的张静一也买不起,可如果……自己有其他的办法呢? “这陈百户真是该死,愚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父亲,两位兄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还有些事。对了,那赵天王那儿得来的金佛还在不在,待会儿我有用。” 张静一兴致勃勃,顿时化身为了干饭人,三下五除二,吃饱喝足,便抱着金佛一溜烟的要跑。 张天伦拦不住他,忍不住发牢骚:“好不容易沐休,也不着家,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呀……健儿、程儿,你是不是看他抱走的是那金佛……” 可张静一走得急,却已不见踪影了。 张天伦突然觉得自己很心疼,可随即摇摇头,苦笑,看着张静一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喃喃念:“这臭小子,蹦蹦跳跳的,好像挺开心……” …… 第十五章:左右横跳 锦衣正文卷第十五章:左右横跳陈百户所住的,是靠近千户所的一处宅子,比张家气派多了。 他如今财大气粗,家里养着一群闲汉,尤其是又想尽办法攀上了宫里的太监,地位水涨船高,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百户,可陈百户却很清楚,迟早他要取代刘千户,成为东城千户所的千户的。 明日要过寿,所以陈家上下已开始忙碌,处处张灯结彩。 门房这儿,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拜帖,却还是匆匆送到了百户陈煌的面前。 陈煌一看这拜帖,露出了不屑的样子:“是那张副千户的儿子?” 他故意将副字咬得很重。 随即,他不经意地抬眸起来,淡淡道:“前几日,拿了他的义兄来立威,怎么,他还不服气?莫非是以为自己立了功劳,便不可一世了?” 门房道:“要不,将此人赶走?” “好歹也是卫里的百户,赶走做什么?”陈煌道:“请进来吧。” 过一会儿,张静一便踱步进来. 陈煌冷眼看着他,一副戒备的样子。 张静一则是笑着作揖道:“陈百户,晚辈慕名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陈煌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张百户,你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啊,怎么,在宫里当值如何?” 他的话里有调侃的意思,说实话,当了大汉将军,也就没人将张静一当做是百户看待了。 张静一咳嗽一声道:“还好,还好。”随即又道:“前几日,我的义兄冲撞了陈百户,还请陈百户不要介意。” 陈煌这才面上轻松了一些,原来这厮是来请罪的。 看来,自己收拾了他的义兄,这小子心里慌了。 陈煌挥挥手,显出大度的样子:“老夫大人有大量,此事早就忘了。” 张静一心里想,你忘了,我可没有忘,于是笑得更殷勤了:“听闻陈百户明日过寿,所以后生晚辈,特意送来了一份寿礼,还请陈百户不嫌。” 说话的功夫,却已将家里带来的那金佛掏了出来。 这金佛分量不轻,且精雕细琢之后,只一显露,骤然连这堂中也光亮起来。 陈煌一下子的,双目放出了光彩,他起身,踱步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金佛,只一掂量,便晓得这是实心的。 这只怕有几十两重,若换算成银子,只怕在三百两纹银以上。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即便是陈煌,也不禁动容起来,言不由衷地道:“这礼,只怕太重了吧。” “哪里的话。”张静一一脸真诚地道:“陈百户若是喜欢,便再好不过了。” 陈煌已是满脸堆笑了,上下打量张静一,心里不禁想,久闻这张家的小子很不要脸,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想来他义兄得罪了老夫,他心里害怕,因而来讨好了。 他那义兄,就没有他这般的‘机灵’。 不过……一出手就送这份大礼,莫非此人是想借着老夫,巴结我爷爷? 陈煌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随即却道:“来人,给张百户上茶,上好茶来,我与张百户很是投缘,有许多话要说。” 片刻功夫,便有人上了茶来。 张静一抱着茶盏,呷了口茶,咂咂嘴,笑道:“明日陈百户过寿,需好好热闹才是,想来卫里的弟兄们,都要来捧场。” 陈煌见他满是讨好的样子,便笑道:“不过请了七八十个平日里要好的人而已,卫里的弟兄们请的不多,倒是一些左邻右舍,来的多一些。” 张静一听罢,心里就有数了。 这陈煌走的是宫里的路线,和卫里的许多人关系并不和睦,不过这个人贪婪得很,好不容易过个寿,当然不能错过,他口里的所谓左邻右舍,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商户,想借着过寿的名义,狠狠的盘剥一番。 张静一低头喝了口茶,随即笑了笑道:“其实说起过寿,我倒想起书里提过一个习俗,说是在某地,有官人过寿收寿礼,来客得先将寿礼送上去,而后主人家再请一些汉子,专门在门前,根据送礼之人的礼之轻重报唱,谁的礼重,便竭力给他吆喝。不只如此,还将各种寿礼放在最显眼的高堂上,摆在那儿,所有拜寿的人都可以看见。如此一来,那些礼少的人,便难免要羞愧了。见人家送的这么多,自己只送那么一点点,也拿不出手。”| 陈煌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禁不住道:“咦,这是哪里的规矩?” 张静一咳嗽道:“只是从书里看来的,许多细节已经忘了。” 陈煌却是激动起来,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一样,忍不住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果然什么都懂。” 这陈煌心里已经活络开了,他办寿,不过是找个名目刮一点油水罢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怎么能错过? 不过他也担心那些宾客们舍不得出钱,可若按着这个风俗来搞,那就不同了。 陈煌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金佛上,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这个时候,张静一喝了几口茶,便起身:“时候不早了,明日清早,晚辈再来拜寿,陈百户也早日歇了吧,明日您才是主角。” “好好好。”陈煌忙站起来,此时心里好像有了什么底气一样。 ………… 子夜。 东城千户刘文巡了一趟诏狱,这几日,有几个重要的钦犯需要得出一点口供,操劳了一日,刘文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到了千户所。 刚刚落座,心里还在想着眼下的这一桩钦案。 此时,一个文吏蹑手蹑脚的来,烛火之下,这老吏的脸照得昏黄,口里道:“今日,千户所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学生不知是否要禀告。” 刘文抱着茶盏,喝了口茶,面上满是疲惫,苦笑道:“有什么事不能说?” “是关于张家的那个公子。” “张家?”刘文打起精神,他对张静一的印象不错,忍不住就骂道:“这小子,好好的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的好差事不要,非要去做大汉将军,真是个混账,倒是可怜了他爹,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却是白白错过了。怎么,这姓张的小子是不是进了宫,日子不好过了,所以想求老夫将他调出来?这事……也不是不能成,毕竟是自己人,也不能委屈了,少年人昏了头,犯了错,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想想办法就是。” “不是。”书吏难以启齿的样子,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是有人打探到,张家那小子,就在两个时辰前,跑去拜访陈百户了。” “哪个陈百户?”刘文方才还带着几分笑容,可转眼之间,脸便拉胯了下来:“陈煌?” “正是。”书吏忧心忡忡地道:“不只如此,听闻这小子……还送了一份厚礼去,那陈煌很高兴,最后还亲自将他送出了门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对于锦衣卫呢! 刘文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开始背着手焦虑的在堂中来回踱步。 陈煌虽是刘文的下属,可此人因为是魏忠贤的玄孙,所以一直以来,都没将刘文放在眼里。 对刘文而言,陈煌乃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忌惮宫里,陈煌早将此人除了。 这些日子,陈煌越发的无礼,目中无人,更是没将刘文这个千户放在眼里。否则,王程乃是副千户张天伦的义子,他也敢随意蹂躏? 对副千户是如此,对千户,难道就会很忌惮吗? 可是……哪里想到,张静一那个混账小子,居然跑去巴结陈煌了。 刘文面上铁青,阴沉得可怕。 良久,他驻足,站稳了身子,瞪了书吏一眼,咬牙切齿都道:“张静一那个狗东西,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书吏显然也知道刘千户和陈煌之间的龌龊,低着头,不敢做声。 这怎么答啊,那小子左右横跳啊。 第十六章:好戏开场 刘文叹了口气道:“也罢,就如此吧,随着他去,他以为投靠别人能落个什么好,老夫就拭目以待。”说着,便坐下,尽力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喝茶,内心却依旧翻江倒海。 ………… 次日一早,张静一便匆匆的往陈煌家去了。 这陈家过大寿,门庭若市,许多的商户统统都来了。 居然还来了几个宫里的宦官,只是这些宦官不便见人,直接被陈煌迎到了中堂里就坐。 陈煌此时满面红光,自己的干爹亲自来祝贺,已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干爹虽然在御马监里,只是最寻常的小宦官,连太监都称不上,可毕竟干爹的干爹,是御马监的头目,而干爹的干爹的干爹,可是九千岁魏公公! 有了干爹在此撑腰,陈煌自然而然的底气十足。 在这中堂上,他特意摆了一个案子,案子上放着各色的寿礼,其中最显赫的,便是张静一送来的金佛。 除此之外,还有银子铸造的寿桃,以及其他厚礼若干。 在中门那里,他也早有准备,所有邀请来的宾客,统统让人唱礼。 所以此时中门处,此起彼伏的传开声音:“德胜坊东家赵胜特来拜寿,贺陈百户百岁,赠玉镯一对,银百两。” “吴记丝绸铺东家吴明特来拜寿,赠银如玉一只……” 陈煌此时已乐开了花! 那张静一的法子,当真是好,以往那些送礼的人,都是扣扣索索,现在直接当面唱礼,若是送的少了,便没办法敷衍过去了。 何况听见别人送了这么多,难免要层层加码嘛。 而这些宾客,除了他的部下之外,大多都是商户,商户们摄于陈百户的淫威,哪里敢不来! 张静一抵达的时候,又送上了一份贺礼。 只是这一次,陈煌并没有迎接他。 主人家亲自出迎,迎送的往往是贵客,这张静一和陈煌虽都是百户,可在陈煌看来,张家的地位不过尔尔,自然不必劳动他的大驾。 只是一个陈家的管事,将张静一请到了一处侧厅里落座。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同座的大多都是一些寻常锦衣卫小旗和总旗,或是三两个商人,他们见张静一进来,问了名讳,一听是张静一,居然面色都古怪起来。 显然,张静一也算是名声在外了。 张静一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悠闲自在的吃着茶点。 ………… 平清坊。 这里对于内城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所在,内城大多数是达官贵人们的住处,寻常的百姓,则大多住在城外。 可是这里,却是污水横流,污浊不堪,一个个棚子连绵,这里的住户,大多挤在满是垃圾和污水的地方,这在内城而言,是极少见的。 当初的时候,朝廷设立亲军,亲军的条件十分优渥。 为了显示黄恩浩荡,在永乐年间,朝廷又下旨意,对战死的亲军进行抚恤。 不过现在天下大抵承平,亲军负责的是保卫皇帝和皇城,自然很少有战死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锦衣卫,锦衣卫除了为皇帝打探百官的动向,还有刺探藩国以及敌人的职责,因而罹难的不是少数。 他们的家眷,便被朝廷安置在此,显示出朝廷对于这些功臣妻女和子弟们的厚爱。 虽是如此,可是父兄们战死了,家里失去了支柱,表面上待遇优厚,可抚恤的钱粮,其实早已被厂卫的高层层层克扣,真正到手的,已是少的可怜了。 原本按理来说,这些子弟是可以替补进亲军的,只是没有了父兄作为依靠,上头的指挥使、千户、百户们,宁愿安插自己人,也不愿将这些子弟补入卫所之中。 因此,这些失去了生计的锦衣卫遗孤们,往往生活难以为继,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邓健和王程二人,他们的父亲也都罹难了,不过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的亡父和张天伦是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因此张天伦将他们收为了义子,庇护着他们,甚至想办法让他们进入了锦衣卫接班,这二人的生活才算好了一些。 如今又因为功劳,升了总旗,更算是平清坊里罕见的人物了。 此时还是清早,这数不清的棚户里传出病痛的咳嗽,或是孩子的哭啼,以及妇人的咒骂。 却在这个时候,邓健和王程二人举着铜锣,哐当的敲响。 铛铛…… 邓健扯着嗓子道:“今日陈百户做寿,请大家吃酒,大家伙儿赶早。” 吃酒…… 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困顿的锦衣卫遗孤们而言,这显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许多人家还没有米下锅呢。 顿时,先有一些好事者窜出来:“邓大哥,当真吗?那陈百户怎么会想请我们吃酒?” “想来是体恤大家吧,要去的便去。” 这清平坊一下子的便喧闹起来。 平时也不见有人请客,那陈百户家大业大,谁人不知,鬼知道他平日里贪墨了多少钱财,不吃白不吃。 片刻功夫,便有数百人出来,个个喜气洋洋。 邓健和王程二人心里却是嘀咕,他们不知道自家三弟又打着什么算盘。 让人去吃陈百户的酒席,就能报仇? 此时,许多人已云集起来,邓健和王程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的领着人,便匆匆奔着那陈家去了。 ………… 陈百户此时正陪着几个宫里来的小宦官点头哈腰着,外头的那一声声报礼的唱喏,让他浑身通泰,痛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家里的主事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老爷,差不多要开席了吧。” “开开开。”陈煌点头,道:“要仔细照应好,不要怠慢了客人,噢,对了,那姓张的小子在何处?” “在侧厅坐着,莫不是老爷想请他到这儿来?” 陈煌面上忽明忽暗,随即冷冷笑着道:“不必啦,他倒是想巴结老夫,可这里不是他坐的地方,你下去吧。” 而张静一则坐在侧厅里,冷眼旁观,此时已经预备开席了,宾客们纷纷举起了筷子,张静一却没有吃喝。 来到这个世界,其实这时代的饮食并不对张静一的胃口,毕竟这个时代的调料匮乏得可怜。 来到这个世界,张静一一直精神紧绷,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数十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怎样可怕的样子。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亲族,情怀再大一些,他更希望保护这京城和天下数不清的人。 可是要怎样做呢? 现在虽然没有头绪,可至少有一点却是没有错的,那即是他现在人微言轻,必须要力争上游。 所以每一步,他都不能走错,错了一步,万劫不复。 眼下这个陈百户,就是必须除掉的对象,倒不是因为此人单纯的欺负了自己的义兄,而是因为张静一想要在锦衣卫中有所作为,就必须搬开这些石头。 他努力地调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显得平静,实际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能否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张静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就在此时,外头突的传来了喧哗声。 这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开始发生了争吵。 张静一微微张大了自己那双带着锐光的眼眸……开始了! 第十七章:你是谁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遗孤们到了陈家,却被陈家的人给拦在了门外。 他们闻见了里头的肉香,一个个饥肠辘辘。 在这朱门之外,几个陈家的门丁十分跋扈。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狗眼看人低,而是因为,眼前这些形同乞丐一般的遗孤们,他们向来不放在眼里。 于是,门丁们口里喝道:“瞎了眼吗?不知陈老爷在做寿,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来吃酒?” 遗孤们起初不知所措。 可在人群中有人叫道:“咱们也是卫里的人,陈百户吃香喝辣,这样的快活,咱们却是受冻挨苦,吃他一顿酒怎么了,他平日里只怕没少贪墨我们的抚恤,咱们的钱粮,是靠着父兄们的命换来的,可如今得了什么好?” 这一番话,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愤怒。 紧接着,王程率先推搡开门丁,大呼道:“今日我们非要进去不可。” 于是,这些遗孤们一下子好像有了勇气,竟蜂拥的尾随着王程将门丁们推开。 门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口里依旧大骂,结果却被冲撞的人仰马翻。 一群人进了院门,便见里头摆满了酒席,宾客们一个个错愕滴看着一群‘乞儿’进来。 而坐在大堂里陪客的陈煌听到通报,也有些慌了,连忙领着人出来,一见这样的场景,心里大怒,他威严的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却听有人道:“快看,这是陈百户过寿收的寿礼。 人们则朝着中堂看去,却见那中堂里头,隐约摆放着数不清的宝货。 平日里,大家只晓得陈煌有钱,可这些遗孤们对于财富的想象力匮乏,如今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隐约可见,此时已是怒从心起。 陈煌已吩咐家丁们带着武器来了。 此时他大呼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这里岂是你们可放肆的……” 他话音没有落下,便听有人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的父兄死在辽东的时候,你不过是个给阉货们舔脚丫子的泼皮而已,如今狗仗人势,便以为自己成了人样吗?” 陈煌心里一下子的有些乱了,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程。 这王程就在他的百户所里当总旗官,前几日,他还狠狠的打了王程一顿,今日见了王程出头,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冷笑道:“好啊,原来是王程,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什么阉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骂宫里的人。” 他一说到宫里的人,怒不可遏的遗孤们便一下子的冷静了。 谁人不知,现如今,天下的权柄,十之八九,都掌握在宫里的人手里。 陈煌区区一个百户敢如此嚣张,也正是因为如此。 眼看着众人露出了惧怕之色,陈煌便得意的背着手,道:“魏公公他老人家,也是你们能骂的?王程,你洗干净脖……” 说到脖字,他本还想要说下去。 却在此时,就在他的身旁,突的一个巴掌狠狠的打下来。 陈煌触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黑,脸颊上顿时留下了猩红的五个手指。 他一下子的懵了,面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眼泪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努力地张眼,却见张静一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张静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喝道:“陈百户,你好大胆!你不关照卫里的弟兄们也就算了,过个寿,竟还收这么多的礼!这些来客,哪一个不曾为朝廷效过命?你却对他们喊打喊杀,现在竟还搬出来了魏公公?我来问你,你要说的是哪一个魏公公?这是魏公公授意你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吗?” 陈煌大惊,随即勃然大怒,口里想要大骂。 可就在刹那之间,陈煌看着大义凛然的张静一,一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捂着腮帮子,瞳孔收缩起来;“你…你……” 可张静一这一巴掌,却一下子惹得那些遗孤们的胆子壮了许多,邓健在人群中道:“弟兄们,今日就吃他姓陈的,不吃饱了别走。” 众人轰然应诺。 一些想要阻拦的家丁,自是被蜂拥而上的人,一个个地一顿拳脚打了下去。 陈家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宾客们见情势不对,纷纷溜之大吉。 那中堂里高坐的几个宦官,也察觉到了异状,早已偷偷自后门溜了。 转眼之间,遗孤们便喧宾夺主,各自落座,大快朵颐起来,甚至还有人进了中堂,看着这里数不清的寿礼,瞠目结舌之余,早有人偷偷将这些寿礼往怀里踹。 陈煌已是气得满脸通红,他万万料不到,张家三兄弟如此胆大包天。 可是张静一却显得很冷静,他看上去虽然文弱,可这时候,在陈煌的面前,竟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气势。 陈煌怒极,咬牙切齿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胆,我……我寻我干爹,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只则是轻轻一笑,他是杀过人的,虽然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内心十分不适和震撼,甚至此后好几次都在噩梦中惊醒,可也让张静一在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在他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一柄蓄势待发,即将出鞘的利刃,虽是锋芒敛藏起来,却给人一种让人心悸的感觉。 张静一平静的回头看了一眼邓健和王程,走到他俩的跟前道:“这里的事,就交给两位兄长了,千户所肯定要过问,到时刘千户知道该怎么做,此事干系不小,明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王程和邓健心里只剩下苦笑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这陈煌会肯罢休吗? 人家宫里有人,只怕倒霉的是张家吧。 可张静一居然很平静,脸色淡然地直接转身走了。 ………… 此事,很快就震动了京师。 御史已经风闻了此事。 千户所的刘文得知了消息,先是瞠目结舌,而后却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寻来了书吏:“看来张家,还是自己人啊。” 书吏犹豫着道:“刘千户,这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文笑了笑,而后淡淡道:“事情发生在本千户所,当然是立即上书请罪。” 说罢,当下让人准备笔墨预备奏疏。 这个时候,自也是早有人将话捎进了宫里。 而宫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似乎发生过的事,犹如石沉入海,很快就平息了一般。 次日清早,在张天伦忧心忡忡的目光之下,张静一泰然自若地换上了鱼服,带着他的佩刀辞别出门,老规矩,先到了钟鼓楼里点卯,而后照例到西苑里站班。 今日下了雨,所以张静一站在勤政殿门外,在这雕梁画栋的屋檐之下,雨水哗啦啦的如水帘一般的倾泻而下,远处的湖面,升腾起了雾气。 皇帝一早便进入了勤政殿,因此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惊扰皇帝。 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几个穿着蓑衣的宦官冒雨而来。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湿漉漉的疾步冲到了殿檐的长廊下,与张静一几乎擦身过去。 紧接着,其他宦官便追了上来,开始给这太监解下蓑衣。 这宦官正是魏忠贤,魏忠贤任由小宦官们解衣,回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倾盆大雨,不由道:“昨日的天气还好好的,今日却下此大雨,真教人不省心。” 说着,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静一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佩刀刀柄,站得笔直,魏忠贤见张静一目不斜视,禁不住生出了好奇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道:“咱看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八章:上达天听 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堆笑,也跟着问:“是啊,叫什么,还不快回话。” 张静一几乎要吐血,因为其中一个小宦官,当初还去了张家送旨意,自己还给了他贿赂的,没想到,这小宦官转眼就将自己忘了。 不过细细一想,这些宦官们眼里只有贵人和魏忠贤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将一个区区百户放在心上呢? 他依旧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身躯不动,张口道:“卑下……” 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了殿内不耐烦的声音:“魏伴伴来了?” 这显然是皇帝的声音。 魏忠贤听到这里,顿时抖擞了精神,再不理会张静一了,立即堆笑起来,匆匆进入了勤政殿,接着张静一便听到魏忠贤的声音道:“奴婢在呢。” 此时,在这殿里,皇帝带着几许气恼道:“你干的好事。” 魏忠贤的声音似乎并不惊慌,而是淡定的道:“奴婢万死。” 皇帝叹了口气:“一个锦衣卫百户,弄的京城鸡犬不宁,还口口声声的说,他和你有关联,这是真的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与此人,实在没有任何的瓜葛,至于坊间流言蜚语,大多是以讹传讹,听信不得。” 皇帝的声音温柔了一些:“可是御史风闻奏事,闹的如此厉害,连锦衣卫的千户也上书请罪,朕看他们所说的经过,就格外的不安。这些功臣的遗孤,他们的父兄当初为了朝廷出生入死,这得积蓄了多少的不满,才闹出这样的事。还有这个叫陈煌的人,他好大的胆,张口闭口便是宫里有人,此人又是什么居心?小小一个百户,过一个大寿,尚且如此明目张胆的收受好处,天下人看了,成什么体统?” 这一连窜的诘问,似乎并没有让魏忠贤紧张,他依旧平静的道:“陛下,奴婢确实与这陈煌没有瓜葛,此人想来不过是想拿奴婢的名号狐假虎威而已,现在厂卫之中,多有这样的不肖之徒,奴婢清早也听闻了这件事,心里也委屈着呢。” 说着,他委屈屈巴巴的声音继续道:“所以奴婢以为,眼下当务之急,一方面是立即着手抚恤这些功臣的遗孤,陛下说的有理,倘若这些遗孤都积蓄了不满,大明的江山怎么可能安稳呢?奴婢觉得,该好生犒劳一番,给予他们足够的抚恤。这件事,奴婢亲自来办。这其二,便是这个叫陈煌的百户,此人实在胆大包天,即便不算其他的,就说他勒索商户,冒名宫中,也是不赦之罪,当立即下诏狱,抄没家财,严惩不贷。” 魏忠贤的这番话,显然很对皇帝的胃口,天启皇帝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的欣慰:“同样是锦衣卫,有人如张静一这样的,亲冒矢石,杀贼立功。也有人如陈煌这般,不知廉耻。” 张静一站在殿外,将里头的话听的真切,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随即,便又听皇帝道:“此事,就依魏伴伴之言来办吧,这两桩事定要着紧,不可懈怠。” 魏忠贤应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似乎还有什么怨言,又咒骂了几句。 魏忠贤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好,便泱泱告退出来,从勤政殿走出来时,他与张静一擦身,不过这个时候,他心事重重,显然再没有心情将一点的心思放在张静一的身上。 对于魏忠贤而言,张静一不过是西苑里众多大汉将军的一员罢了,只是觉得面生,平日里连问都懒得问的。 几个小宦官则一拥而上,又给魏忠贤穿戴蓑衣。 这时,魏忠贤才低声咒骂道:“这个陈……陈什么来着……” “九千岁,叫陈煌。”一个小宦官低声回应。 魏忠贤露出了怫然不悦的样子:“真是该死,还愣着做什么,立即命人交代东厂!今日之内,将陈煌拿下诏狱。另外,给内阁下一个条子,令他们尽力安抚御史,平息舆情。” “九千岁……”一个小宦官颤声道:“这陈煌平日里可没少……” 魏忠贤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也不避讳张静一,只平静地道:“拿下!” “是。” 张静一在一旁,心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终于大功告成了! 收拾陈煌,当然是为了义兄报仇。 可是陈煌这种和宫里有点关系的人,在这锦衣卫内部,却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人家连千户刘文都没放眼里呢。 之所以这一次他栽了一个大跟头。 其实也是张静一算准了那些锦衣卫遗孤的威力,这些遗孤平日里没有人理会,甚至一个两个人有什么怨言和牢骚,其实也绝不会有人关注。 可一旦数百个这样的人闹出事来,势必要上达天听。 再加上那陈煌自恃自己有人关照,平日里耀武扬威,过个大寿,还如此的铺张,没人关注还好,一旦被人关注,似他这样的人,便立即成了弃子。 譬如皇帝,知道了这么个百户,一定不会网开一面。 而对于魏忠贤而言,他的徒子徒孙,多如牛毛,陈煌这样的人,连阉党的外围成员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个闻所未闻的角色,而站在天下公议的对立面呢? 就算是做坏蛋,魏忠贤也是个聪明的坏蛋,可能因为核心利益,而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可只为保护一个区区百户,显然是痴人说梦了。 对于现在的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而言,他们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件事背后是否有人搞鬼,又或者另有什么隐情,他们只希望立即平息这件事,而要平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陈煌开刀。 当然,张静一也清楚,自己的举动是有风险的,因为一不小心,若是让厂卫或者御史继续去深究原委,都可能让此事牵涉到张家的身上。 好在一切都在张静一的预料之中。 勤政殿外,狂风大作,雨水没有停歇。 肆虐的风夹杂着雨水打在了张静一的脸颊上。 张静一此时心里又禁不住在想,不知自己算不算改变了历史,天启皇帝还会落水吗?如果不落水……又该怎么办? 人每日的工作就是站着,难免会产生许多的思考,当然,其实大多数都是胡思乱想。 偶尔会怀念后世的生活,后世虽然也有压力,需要面临许多复杂的人际往来,可相比于这个时代,这种乌云即将压顶,大厦将倾的压迫,却让张静一倍感煎熬。 人们常说某人拥有超然的智慧,能够熟知天文地理,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可张静一此时无奈的发现,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神人,那么这个人既能预知未来的兴废,一定是焦虑和不安的。 很不幸的是,张静一就是这个‘神人’,他甚至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愚昧,那也可以轻快的过完这一生。 傍晚时分,皇帝自勤政殿里出来,雨水已停了,先出来的是小宦官。 照着规矩,大汉将军们纷纷避身,皇帝即将经过,即便是亲近的禁卫,也决不允许正面直视皇帝的,所以必须侧身避让。 张静一对于宫中的规矩,已是慢慢的熟稔了。 此时,外头的雨水已慢慢的停歇,天气放了晴。 只是殿檐上,还淅沥沥的自琉璃瓦上飘落积下的雨水来。 皇帝似乎有些疲倦,走出殿来,伸了个懒腰,而后慵懒地道:“天终于放晴了,今日朕有闲,待会儿叫上人和朕击剑。” “陛下……”皇帝和宦官都没有将站在一旁侧过身昂首而立的张静一放在心上,小宦官面带笑容道:“昭太妃娘娘清早让人嘱咐过,让陛下不可再夙夜不休了。” 皇帝听到昭太妃之名,显得有一些懊恼。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定是有人去告状了,既不让朕击剑,又担心朕会骑马伤了朕的身子,哎,也罢……就消停几日吧,明日去太液池游船吧,朕好多日子没有泛舟了。” 一听到游船,又听太液池……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猛地打了个激灵。 第十九章:刮目相看 此时的张静一,心头就像是被震了一下。 心里忍不住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是要作死了吗?历史到底有没有改变,明天会不会落水? 他心里没有答案。 紧接着,又听到皇帝懊恼地道:“不下苦功夫,怎么能有进益呢?想那击杀了赵贼的张静一,定是悬梁刺股,每日闻鸡起舞的人,如若不然,以赵贼的彪悍,怎么能手刃了他?说起这张静一,朕倒是想要见一见,他现在在何处?” 张静一在心里不禁道: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大变活人? 当然,这时他是不敢轻易打话的,宫里规矩太严格了,皇帝不过是叶公好龙……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宦官似乎露出了迟疑之色,随即道:“陛下,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谁晓得他在锦衣卫何处当值?陛下若是格外召见,只怕群臣见疑。” 很明显,这宦官听到了某些风声,魏忠贤并不喜欢张静一这个人,而至于张静一到底在哪,谁知道呢? 只晓得做了大汉将军,可是紫禁城和西苑这样的大,单单城门就有十几个之多,还有数不清的城门楼子,各处宫禁,金吾卫和锦衣卫的这些禁卫,每日当值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天知道死哪去了,何况一个百户,实在没人会在乎。 皇帝的声音开始显得不悦起来:“怎么,张静一得罪了魏伴伴?” “呀。”小宦官一听,吓住了,慌忙道:“不不不,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果然如此。”皇帝似从小宦官的错愕中洞察了什么,他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定然是魏伴伴不喜张静一了,如若不然,你们这些东西,怎么上赶着说张静一的不是?朕想见张静一,你们也敢推诿!” 话音顿了一下,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口吻:“怪了,张静一怎么会得罪魏伴伴呢?” 说罢,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背着手,匆匆走了。 张静一默默地吁了口气,心里也生出了疑问。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魏忠贤了? 只是想到明日皇帝要游船,张静一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很清楚,或许……历史要改变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今日早早离开西苑,所以张静一可以早早与人换班。 下了值,便匆匆回了家。 而这时,家里早有人在等候着他了。 张天伦显然早已得知了消息,显得忧心忡忡,邓健和王程欲言又止,却被张天伦的眼神止住。 让人摆好了碗筷,父子四人各自落座,就在这庭院里,似乎张天伦三人都心事重重。 张静一却是饿了,拿起碗筷便大快朵颐,心里却又忍不住想着明日皇帝游船的事。 不知明日他能不能登船,若是不允许登船,只准许皇帝和宦官上船,万一历史上的事重演,只怕在湖畔的他,想要救也难了。 “咳咳……”张天伦终于开了腔:“我听卫里的人说,那陈煌已经入宫去告状了……静一啊,只怕……” 张静一方才心不在焉,却还是把张父的话听了真切,咧嘴一笑道:“父亲放心,没有事的。” 告状?闹出这种事,没有人会保陈煌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天伦,张天伦的面上带着无以伦比的焦虑。 其实张静一从旁人所了解到的信息是,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很坚毅果敢的人,毕竟常年在锦衣卫,而且还曾去过辽东刺探军情,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显出焦虑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关心则乱,毕竟关系到了自己的儿子,亲的! 除此之外,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显然也让张天伦变得处事更为谨慎起来。 此时,张天伦叹了口气道:“何必要去惹事呢,陈煌这个人……并不只是百户这样简单。” 一旁的邓健忍不住道:“其实当初若是三弟去了北镇抚司,而不是做大汉将军,咱们兄弟二人正好去三弟的百户所,受三弟管辖,又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一说到张静一做大汉将军的事,大家又惆怅起来。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失之交臂了。 张天伦只苦着脸,似乎担心张静一想不开,便道:“好了,好了,别说了,静一既然想入宫去当值,也没什么不好,眼下该担心的是那陈煌狗急跳墙才是。” 正说着……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张天伦心里有阴影,一听拍门,便吓了一跳,接着连忙起身,忐忑不安的去开了门。 谁料这门外,竟是千户刘文大喇喇的带着两个护卫进来,刘文开口便道:“张贤弟,你儿子做的好事!” 这话一出,张天伦已是吓得脸色铁青,忙道:“出了什么事?莫不是那陈煌他……他……” “什么事?”刘文看着风声鹤唳的张天伦,却是咧嘴……笑了:“陈煌……陈煌那狗东西,胆大包天,魏公公已经亲自下了条子,命人将他锁拿诏狱,此人……必死无疑了。不只如此,咱们东城千户所,奉旨彻查陈煌,抄没他的家产!老夫思来想去,你这儿子,可了不得啊!陈煌历来是老夫的眼中钉、肉中刺,哪里想到,竟被静一这小子除去了。呀,你们正在吃饭?来来来,给我也添一对碗筷,老夫要和静一喝一杯。” 说着,刘文已大喇喇地推开张天伦,直接到了饭桌跟前坐下。 他喜滋滋地看着张静一,目光明显的变得有所不同了:“从前只听人说,静一是个糊涂人,可如今在老夫看来,这孩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瑰宝啊!不过………可惜啦,若是他在北镇抚司,老夫定要好好的提携,只是入了宫……” 这卫里上下,谁不知道……张静一入了宫,便等于断绝了自己的前途。 刘文此时生出了爱才之心,他原本只觉得张静一是个寻常的后辈,虽立了功劳,但也不会过于的关注。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煌一垮,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小子有些不简单。 陈煌下了诏狱…… 张天伦听到这个,心里一惊,这一切让他始料不及,而且还是魏公公亲自下的令,那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说来……自己这儿子,竟是生生将陈煌整垮了? 他娘的……怎么自从儿子吃了干饭之后,就跟从前天壤之别了? 此时,刘文在旁嚷嚷道:“来,取酒水来,快去取酒水…” “噢。”张天伦和刘文算是老相识,二人在东城千户所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虽然千户前头还加了一个副字,放屁都不香,可好歹也是同僚。 张天伦此时也热情起来,忙不迭去取家里酿的米酒。 邓健和王程一见到刘文,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倒是张静一显得落落大方。 入宫最大的好处就是里历练出了胆色。 毕竟,连皇帝都经常在你的眼前晃悠,虽然人家也不理睬你,可至少……你也是见过皇帝的人了。 而眼前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有什么好怕的? 张静一露出从容的笑容道:“见过刘世伯。” 刘文颔首,很满意张静一的表现,道:“这一次,陈煌算是永世不得翻身了。老夫很欣赏你,你有没有想过调来东城千户所?想从宫里调到北镇抚司来,的确是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有人肯帮忙,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静一,一刻都不肯松懈。 第二十章:游船 对着刘文炽热的目光,张静一似乎很认真地思索。 默然了一下,才摇头道:“不想,侄儿在宫中已经习惯了。” 刘文听到这里,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接着便忍不住板起脸来:“终究还是年轻,不晓得天高地厚啊!以为入了宫,靠近了天子,便有前程吗?这紫禁城里,禁卫和宦官千千万万,真正飞黄腾达的又有几人?做锦衣卫,还是在外头风光体面,老夫若是提携你,将来等你到老夫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有机会成为千户,到了那时,便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哎……” 刘文很不客气,当然,他这是自诩自己是长辈,觉得这小子太嫩,是该骂一骂。 张静一自然是油盐不进,心里则想……你以为我想么……我特么的难道不想过好日子?就欢喜成日在宫里风吹日晒? 刘文见骂了也没效果,不禁摇摇头,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便苦笑,刚想说什么。 张静一此时却道:“倒是小侄有一件事,还请世伯帮个忙。” 刘文骂了一通,也没什么效果,心里有些恼怒,却还是道:“你说罢。” “既然东城千户所负责抄没陈家,陈家在清平坊有一块地,能否作价卖给小侄?” “你想要清平坊的地?”刘文一脸疑惑。 那块倒是好地,不过当初,却是锦衣卫的遗孤所在,说难听一点,那地方就是内城的平民窟! 虽说也是价值不菲,可和内城其他的土地比起来,却不值什么钱。 张静一忙不迭的点头:“是。小侄可以想办法筹措了钱来买。” “清平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刘文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傻:“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那地,你想要?” “要!”张静一很诚恳地道:“还请世伯成全。” 刘文几乎可以确定,张静一这家伙……似乎搞事很有一套,但是实在没有什么经济头脑。 当然,现在陈煌抄家,留下的这块地,想要转到张家名下,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张静一帮着他解决了陈煌这心腹大患,是该给一些好处。 于是,便不再提及这件事,酒过正酣,刘文带着几分醉意,便由邓健搀扶着准备离开。 张天伦则殷勤地将刘文送到了门外,刘文嘿嘿一笑,朝张天伦道:“你这儿子,倒是有几分能耐,从前小看他了。” 张天伦觉得晕乎乎的,他实在没想到,鲁莽的儿子,不知是不是心计很深,还是歪打正着,居然当真将陈煌解决了,连忙谦虚道:“哪里的话,刘兄太瞧得起他了。” “不过……”刘文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啊,好好一个可造之材,居然入了宫,大汉将军有什么好的,这辈子可有的熬的,太可惜了。” 丢下这句话,踉跄着走了。 张天伦则一脸无语。 邓健这时也露出了遗憾之色:“义父,刘千户平日里可极少这样看重一个人,何况刘千户乃是吴同知的心腹,若是三弟在北镇抚司,有吴同知和刘千户,将来的前程只怕不可限量啊。三弟……怎么就铁了心想做大汉将军呢,哎……” 张天伦瞪他一眼:“静一糊涂归糊涂,可至少比从前强。”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咧嘴笑了:“是!是!只是义父,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天伦以为邓健又要说张静一的事,便道:“只要不埋怨静一,但说无妨。” 邓健便道:“义父,给我娶个媳妇呗,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又……” 张天伦便立即吹胡子瞪着眼:“从长计议吧。” 邓健自讨了个没趣,露出失望的样子。 不过口里说从长计议,但张天伦的心里却也惦记起来了。 经邓健这么一说,他倒也想到了张静一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点娶妻的好,而他上头还有两个义兄,若是不赶紧将王程和邓健的婚事解决了,怎么好给静一娶妻? 娶媳妇…… 哎……现在京城里的媳妇可不好讨啊。 张天伦背着手,面上不露声色,心思却开始活络起来。 ………… 次日一早,张静一入宫。 到了西苑的时候,便发现今日格外的热闹,原来皇帝又要听戏了。 张静一等人只能负责外围的布防,只听见里头咿咿呀呀,锣鼓喧天。 其实对于戏曲,张静一是没什么感触的。 上辈子的娱乐太多了,已经多到对于这种喧闹娱乐麻木的地步。 他心里还惦记着,不知皇帝今日还游不游太液池。 却在此时,突然几个宦官飞也似的端着铜盆往里跑,张静一觉得奇怪,身旁的大汉将军压低着声音道:“陛下只怕又痛哭流涕了,你听那曲儿,又是说岳忠武的。” 张静一像好奇宝宝一样:“陛下看戏还要……” “咳咳……慎言。” 说话的功夫,已有一个小宦官朝着这边瞪眼看过来。 方才和张静一说话的大汉将军,已吓得面如土色。 宫里的规矩森严,而宦官和禁卫之间的区别尤其的大,毕竟一个是护卫,一个是杂役,而护卫不得随意走动,不得随意开口! 可对负责杂役的宦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有较大的自由,机会自然也远比大汉将军这样的木桩子要多得多。 更何况眼下魏忠贤当权,这些宦官,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徒子徒孙,更不会将亲军放在眼里。 于是这宦官背着手,徐步走过来,上下打量张静一,随即冷哼一声:“仔细规矩。” 张静一:“……” 一旁的大汉将军们站的笔直,个个大气不敢出。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陛下要游船,来两个禁卫。” 要游船了…… 张静一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而此时,大汉将军们都站着不动,似乎不情不愿。 几乎所有的亲军都是世职,所谓的世职,自然是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是世袭罔替的,老子死了,儿子接班,因而都长久居住在京城。 而北方人大多不擅水,后世的时候,尚且还有游泳馆,所以游泳只有兴趣之分,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天气凉,大家都没有下水的习惯。 尤其是当下,小冰河期的出现,北方的气温,更是下降了许多,有时刚刚入秋,北地便开始下雪。 随意下水,属于作死的行为,毕竟若是下水不小心得了伤寒,依着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不死,也得在床上趟个十天半个月。 这水好像和大明的皇帝有仇一样,在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还有眼下的这位天启皇帝,都是因为溺水之后,得了伤寒而死。 由此可见,这下水有多可怕。 既然不爱下水,湖泊也不多,大家自然不擅舟船了,让这些人上船,自然就不异于要他们的命一样了。 张静一见众人都默然,却是急不可耐地上前道:“我去。” 那宦官也没多看张静一一眼,只是随意地又点了一个大汉将军,而后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张静一开口道:“卑下张静……” “好啦,好啦。”宦官显得不耐烦,颐指气使着道:“那个谁谁谁,还有这个张某某,你们随咱来。” 大汉将军不配有名字! 张静一这时不得不对刘文有所感激了,这刘千户是真的好心啊,一直希望将他调出宫里去,可见这大汉将军在卫里,简直不是人干的。 也难怪卫里的人听说他居然自愿去做大汉将军,而个个笑掉大牙了。 第二十一章:忠勇双全 这宦官领着张静一二人先到了太液池,这里有一处小码头,却没有让二人登船,而是先让他们规规矩矩地等着。 过了片刻之后,銮驾便到了。 天启皇帝在众多宦官的拥簇之下,兴致勃勃地到了码头处。 皇帝当然还是无视张静一的。 不过这一次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张静一得以正面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年轻,皮肤有些黝黑,想来是平日里骑马射箭的时间多,因而带着几分健康的肤色。 他的体魄似乎不错,走路起来虎虎生风。 而魏忠贤则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 别看这位九千岁在外头威风八面,可在天启皇帝的面前,却好似是一个永远笑容可掬的邻家大叔。 天启皇帝正低声和魏忠贤说着什么,魏忠贤只是不断地微笑,似乎天启皇帝的笑话很好笑很有趣。 等即将登船的时候,天启皇帝才驻足了片刻。 他的目光居然在张静一的身上扫了扫。 张静一心里一惊。 卧槽,难道皇帝认出我来了? 随即,只见天启皇帝皱着眉道:“大汉将军,该英武一些。” 张静一:“……” 这话说的,倒是嫌弃张静一的身子瘦弱了。 莫非是说我张静一是菜鸡? 话说回来,张静一人本就年少,再加上身子又清瘦,肤色白皙,他已极力抬头挺胸,可想来还是和天启皇帝想象的英武有所不符。 魏忠贤一听,便立即笑道:“陛下,这…入宫值守的大汉将军,大多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吴孟明所挑选。” 天启皇帝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一些,显然他对于这个锦衣卫同知的印象还算不错,居然没有顺着魏忠贤的话痛责吴孟明,只是道:“往后要挑选仔细一些。” 魏忠贤显然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却忙笑吟吟地点头道:“是。” 张静一此时已是生无可恋,自己的形象……居然如此不佳? 还有那吴孟明,他依稀记得,吴孟明好像和刘千户关系很深,理应是刘千户在锦衣卫里的靠山,想不到这吴孟明,居然和魏忠贤很不对付。 此时,皇帝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吩咐道:“告诉他们,挑选禁卫,理应要选像张静一那样的人,只有这样的忠勇之人,才当得起卫戍之责,可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叫进来!哼,朕缺禁卫吗?” 随着皇帝登船,这声音越来越远。 张静一继续木然地站在原地,内心一时间很是复杂。 等皇帝和宦官们都登了船,张静一和另一个大汉将军才登上船去。 这是一艘大游船,张灯结彩,倒是和后世电视剧里的花船差不多,嗯……少儿不宜的那种。 张静一站在甲板上。 花船……啊不,游船随即开始徐徐朝着湖心游弋。 天启皇帝的兴致很好,他领着一群宦官,到了船首的甲板上,道:“今日还是凉了一些,若是等过了年关,到了来年开了春,天气渐热,在此散散心,也是很好的。可惜朕不会吟诗作对,若是学问多一些,此时该作一作文章了。” 众宦官纷纷开始夸赞起来,这个道:“陛下的学问可深厚着呢,翰林们都不及陛下万一。” 另一个道:“陛下才不稀罕这个,陛下是要做唐宗宋祖的,岂会和那些读书人一般钻故纸堆?” 魏忠贤咳嗽一声,宦官便立即不敢吱声了。 这魏忠贤颇有几分春来我不先开口,哪只虫儿敢作声的气势,随即堆笑道:“说起诗词,陛下上一次给奴婢赐下墨宝,奴婢专程让人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奴婢外宅的中堂,陛下,您猜怎么着,那过往的宾客见了,个个都是叫好,没一个不说这行书有大家风范的。” 天启皇帝皱眉:“哪一个客人?” “呃……”魏忠贤一时语塞,正开始思索。 天启皇帝随即摆摆手:“好啦,不必再想了。” 魏忠贤连声说是,接着嘿嘿一笑:“奴婢……奴婢近来有些糊涂,总是不记事。” 魏忠贤在天启皇帝的面前,显得有些‘笨拙’。 而张静一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的,他发现天启皇帝是个挺聪明的人,当然,这种聪明写在脸上。 而魏忠贤呢? 起初的时候,张静一觉得魏忠贤很蠢,居然拍如此被人一眼看穿的马屁。 可细细一咀嚼,却又发现不简单,因为魏忠贤显然是在天启皇帝面前藏拙了。 明明是一个老狐狸,可总是说一些蠢话,做一些蠢事,表面上会惹来聪明的天启皇帝一眼洞穿! 可实际上呢,魏忠贤的愚笨,却显出了天启皇帝的聪明,因此天启皇帝对魏忠贤很放心。 厉害,厉害! 想来这就是魏忠贤能够成为九千岁的原因吧。 张静一正思维飘散着,冷不丁的,天启皇帝道:“你们都不聪明,朕不过是取你们的忠心罢了,朕方才看岳忠武传奇,心里便想,这天底下,似岳忠武一般,既有才干又忠心耿耿的人,只怕凤毛麟角,朕自然也不能强求。所以只好挑选一些虽没有什么大才干,却赤胆忠心的了。” 皇帝这般一说,宦官们便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 魏忠贤激动地道:“陛下所言极是,奴婢可以为陛下去死。” 宦官们也纷纷道:“奴婢愿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哈……”天启皇帝乐了,随即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倘若朕落入水中,你们肯不肯来救呢?” 张静一:“……” 张静一很想骂人,这该死的乌鸦嘴啊! 魏忠贤立即就道:“若是陛下落水,奴婢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下水去救,陛下若是现在下旨,令奴婢这便跳水,奴婢也绝不皱眉。” 天启皇帝露出将信将疑的样子,随即走到了船舷栏杆处,手中扶着栏杆,看着那粼粼的湖水,感慨道:“人人都说忠心,可若是都这般忠心耿耿,天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你们不要以为朕对宫外一无所知,送来的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坏消息,可大抵还是经过了粉饰,这宫外只会更糟糕。” 魏忠贤便道:“所以陛下才需提拔忠贞之士,为陛下分忧。奴婢这里……倒是有不少……”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只怕又要举荐你的徒子徒孙了吧?” 魏忠贤:“……” 天启皇帝回头,居然很有深意地瞥了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的张静一一眼。 他而后才道:“举荐、举荐,天下最坏的就是举荐了,真正尽心竭力的人,老实做事,自然不会举荐到朕的面前来。反而是那些溜须拍马之徒,使了银子,于是朕身边的人巴不得举荐他们。不说其他,单单是朕身边扈从的禁卫,也没几个合格的。” 魏忠贤连忙道:“这是吴……” 不等魏忠贤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便冷笑着打断道:“你以为朕不知吗?宫里的事,没有你的点头,谁能入得了宫来?不要将事都赖在吴孟明的身上。” 魏忠贤倒没有继续辩解,而是连忙道:“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只淡然地看了魏忠贤一眼,才叹息道:“倒是那张静一,忠勇双全,诛了赵贼,立了如此的大功劳,可到现在,却不知被你们发遣去了哪里,为何没有人在朕面前举荐他呢?”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骤然汹涌澎湃,他已恨不得立即张口说点什么,只是这个时候,却又想起了许多的禁忌,一时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第二十二章:皇帝落水 天启皇帝当着魏忠贤的面,再三提起这个张静一,似乎让魏忠贤心里有些不舒服。 原本张静一立了功劳,魏忠贤倒是觉得此子是个可造之材。 魏忠贤其实是挺爱才的,否则怎么会有几十个干儿子,几百个干孙子呢? 至于曾孙、玄孙,他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原本觉得这家伙不错,委屈委屈自己,收来做个孙子吧。 又得知这家伙是个散财童子,到处散财。 可到了他这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下子,魏忠贤有些生气了,不守规矩啊。 这狗一样的东西! 当然,魏忠贤生气归生气,却也未必会关注一个小小的百户。 这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去关注区区一只蝼蚁一般。 就只知道……此子是入宫做了大汉将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毕竟宫中很大,紫禁城加上西苑,规模不下于一个府城的面积,人丢在宫里,沧海一粟,鬼知道那家伙躲在哪个旮旯里。 现在听到陛下心心念念都是这张静一。 魏忠贤目光一闪,平日里在天启皇帝面前假装出来的愚笨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精光,魏忠贤好整以暇地道:“其实奴婢一直都想好好地举荐这张静一,只不过,奴婢得知了一些事,所以才打消了念头。” 天启皇帝显然来了兴趣:“是什么事?” 魏忠贤迟疑的样子道:“这张静一……他……他有龙阳之好……” 天启皇帝顿时面上露出了古怪之色。 “噗……”张静一终于没有绷住。 很不好意思,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会被人插上这么一刀。 很明显,魏忠贤是十分了解天启皇帝的,这么个‘隐私’曝光出来,皇帝一定会对这张静一进行疏远。 天启皇帝果然再没有吭声了。 倒是身边这个锦衣卫大汉将军所表现出来的失态,令他沉下眉来,更加不悦的样子。 若不是在船上,天启皇帝只怕早将张静一这家伙一脚飞踹去爪哇国了。 天启皇帝沉吟良久,定了定神道:“朕知道了,好啦,你不必再说了。” 魏忠贤忙道:“其实有龙阳之癖,也没什么,这是个人的兴趣使然,当然……这张静一的忠勇是不能埋没的,要不,陛下……奴婢想想办法,委他一个重任……” “不必啦,不必啦。”天启皇帝脸上怪怪的,摆着手道:“此事不用再提。” 张静一此时不得不佩服魏忠贤的厉害了。 这魏忠贤是拿准了天启皇帝不喜有龙阳之好的人,偏偏这东西又是隐私,你还真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辩解,总不能解开裤头来,在面前放几个男人,根据软硬的程度,来为自己争辩吧。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这魏老狗,缺了大德了。 就在张静一不忿的时候。 天启皇帝似乎已放下了他心心念念的‘张静一’,饶有兴趣地开始研究他的水师战法了:“若是我大明有一支舰队,可自登莱出发,抵达辽东,进则袭扰后金,一旦后金有备,便可遁入海中,使后金疲敝……” 他的谈性渐渐浓厚起来,接着道:“不妨就在这太液池……操练一支水师,如何?” 张静一听得昏昏欲睡,自从被魏忠贤构陷为有龙阳之好后,他便浑浑噩噩的开始胡思乱想。 等听到天启皇帝说要在太液池操练水师,张静一顿时像是被一根刺一下子刺醒了一般,心里忍不住吐槽:“这是湖啊,混蛋!湖里操练的水师,下了海就是找死。” 却听魏忠贤赞叹道:“陛下为了国家大事,每日殚精竭虑,又想出了如此妙策,实在令奴婢钦佩。” 天启皇帝的兴致便更高了,又说了一阵,此后有宦官上前来:“陛下,午时已到,膳食已经送来了,请陛下至舱中用膳。” 天启皇帝便领着魏忠贤几个进入了船舱。 张静一这才由小宦官领着到了大船的底舱,这里阴暗潮湿,不过宦官也在这里准备好了一些肉食。 张静一只好和其他几个杂役宦官一样,都蹲在摇晃的船舱里,扒拉着手中的碗筷。 宫中的膳食……格外的难吃! 张静一怀疑那些狗东西一定贪墨了不少钱。 他甚至忍不住想骂,他娘的,将肉换成了酱菜也就罢了,连油也贪墨,这菜中竟连油星都没有。 匆匆吃完,几个杂役宦官也不理会张静一,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地位虽然低下,可张静一的地位更加低下,各自趁着机会猫着身子打盹儿。 张静一也不理他们,只等休息一会去给另一个大汉将军换班。 只是今日的情况,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显然……他已不知不觉的得罪了魏忠贤,看来……他从前的全盘计划,可能都要落空了。 那么,他还能改变历史吗? 张家未来怎么办? 京城里这么多的军民百姓,还有那扬州、江阴的百姓呢? 他心乱如麻。 其实理论上,他应该还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凭着张家世袭锦衣卫的身份,完全可以在这个世上衣食无忧! 可人一旦变成了可以窥见未来的‘智者’,哪里还能没心没肺的快活起来? 想了很久,张静一依旧没有头绪,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耳畔隐隐传来声音:“人来,人来,陛下落水了,陛下落水了。” 这呼唤声,让张静一一下子的打了个激灵。 猛地,他像离弦的弓箭一样,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等他匆忙到了甲板上,便看到一处船舷已围了许多人。 这大大小小的太监和宦官们,一个个在船舷边跺脚。 魏忠贤更是嘶哑着嗓子道:“救人,快救人……” 宦官们也纷纷道:“救驾啊,救驾啊………快……下水救驾。” 可这些家伙都不会水,一个个只看着船下不断挣扎的皇帝干着急。 此时的湖水冰凉,天启皇帝已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身上宽大的衣衫浸水之后,格外的沉重。 他耳膜被水灌了之后,只听到嗡嗡的响,隐约听到四面八方都是呼救的声音。 于是,天启皇帝开始下意识的在水里扑腾,可越是扑腾,绝望来的越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感觉到了窒息,此时,他双手还是在拼命的挣扎,寄望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宦官匆忙的取了长杆子来,他们本意是希望皇帝抓住杆子,再将皇帝拉上来。 可很快,这长杆子往水下一送。 却慌不择路地捅到了天启皇帝的脑袋上。 天启皇帝感觉自己的脑壳猛地一疼,而这个时候,他彻底的绝望了。 想来他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会重蹈明武宗的覆辙。 冰凉的河水,让他迅速的开始身体僵硬。 人已到了窒息昏厥的边缘。 而在船上……宦官们依旧在呼喊着。 魏忠贤更是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在魏忠贤看来,这是要命的事,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天启皇帝的死活了。 他疯了似的抓着栏杆,瞪大着双眼,口里大呼道:“下去,你们下去……” 可身边的宦官,没一个人敢下水。 且不说他们不会水,就算是会水,在这个时节下水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寒气入体,感染了风寒,十有七八是要一命呜呼。 第二十三章:救驾 就在这个时候…… 张静一已冲到了甲板上,他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来迟了。 可看到这甲板上一个个慌乱的宦官,张静一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在后世的电视剧里,宫城往往是森严的,似乎好像什么都是万无一失的。 可现在看来,真实的历史让张静一无语得难以想象。 其实从明清时期的许多宫中事件,大抵也可以了解真正宫中的情况。 那就是……这表面上防卫森严的宫闱,本来就处处都是破绽,明朝的宫闱其实还算好的,到了清朝的时候,尤其是清朝后期,那就更加一塌糊涂了。 其实此时,张静一的脑子也乱嗡嗡的。 虽然他一直盼着这一日到来。 也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事情真正的发生了,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如原本所想象的那样自如。 于是,在脑海一片空白之中,他拼命地跑到了船舷,见这里依旧还是一团糟。 皇帝应该落水没有很久,还在湖里挣扎。 已有宦官拼了命的去寻觅会游泳的人了。 更多人只是跺脚,发出太监应有的怪叫。 甚至于魏忠贤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慌了手脚,张静一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魏忠贤此时的焦灼,远超自己的想象。 虽然在历史之中,似乎魏忠贤这个人坏到透顶的地步,甚至还有人说天启皇帝的死与魏忠贤有关。 可显然,这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哪怕魏忠贤是个阉割之后的变态,是个混账。 可至少,他是个有脑子的人,只要魏忠贤有脑子,都会十分清楚,他和天启皇帝是利益共同体,休戚与共。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希望天启皇帝平安长寿的,那么十之八九就是魏忠贤。 张静一已经来不及去多想,而是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直接跃下,一头扎进了水里。 这个禁卫突如其来的举动。 却一下子让船舷边的宦官们失语了。 他们不再喊叫,而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静一的方向。 更真实的是,这个时候……大家居然还在想……咦,这个禁卫是谁? 这便是大汉将军的可悲之处,他们是宫里的工具人,哪怕是一炷香之前,还有人议论过这个禁卫,但是转眼,就没有人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不可能将有限的记忆,去记一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人。 啪…… 张静一落水,而后,他感受到了刺骨般的寒意。 此时的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 何况张静一没有脱衣,连刀也没有解下,铁壳的范阳帽,此时在自己脑袋上,犹如千斤重,湿水的长衣,也让他处处受制。 张静一只能咬紧牙关,拼了命地举起手,朝着天启皇帝的方向划动。 还好……他一向水性不错。 虽然换了一个更年轻的身体,可实际上,游泳并不是什么需要高超技艺的事,某种程度来说,只需要记住一些要领,然后克服心里的恐惧便是了。 只是在这冰凉刺骨的水中,张静一觉得自己的每一分每一妙,都漫长无比。 直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接触到了慌乱的手脚。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其实已经没多少气力了,只剩下条件反射的划动而已。 张静一在水里,一把抱住了天启皇帝,而后托着天启皇帝的脑袋,露出了水面。 在水中,他看到天启皇帝绝望和惊慌失措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分光彩。 而后,这狗东西居然如所有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接触到了张静一后,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死死的拽着张静一丝毫不肯放开。 似被八爪鱼一样死死的缠住,张静一顿时感到窒息。 不过……天启皇帝惊恐的眼神,不断地张望着他,见天启皇帝似乎没有昏厥的迹象,倒是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而后张静一猛地露出水面,而后大吼:“杆子……杆子……” 船上的宦官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那根本差点没将天启皇帝扎死的杆子总算又送了过来。 张静一任由天启皇帝似八爪鱼一般的用手脚缠绕着自己,而后深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杆子,这时,他才稳住了几乎要被天启皇帝一起拖拽入水的下沉趋势,顺着杆子,他不断的朝着船的方向游去。 冰冷的湖水,让张静一的浑身僵硬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若是稍有闪失,张静一也能感受到,可能自己这冒失的举动,也会丢了性命。 终于到了船边上,张静一大呼:“取绳来。” 反应过来的宦官们在惊魂不定之后,开始变得从容起来,他们放下了绳索,张静一先用绳索将天启皇帝绑好了,让人将天启皇帝先拖拽上去。 而后…… 张静一懵逼的发现…… 当天启皇帝上船后,船上的宦官们便立即呼啦啦的涌上去,一群宦官们失声痛哭,这个道:“奴婢万死啊。” “陛下……陛下……龙体无恙乎。” 船下的张静一逐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甚至手脚像僵住了一般。 可老半天,竟不见船上再抛下绳来。 这群狗东西,真的很现实啊…… 张静一只好使出浑身的气力叫唤道:“再抛绳啊,抛绳……” 可宦官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船下的张静一,依旧围着天启皇帝,拼命似地表着忠心。 有人给天启皇帝取了毯子来,将哆嗦着的天启皇帝裹住。 天启皇帝依旧是浑身颤抖,脸冻得通红,竟是说不出话来。 看着一个个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嚅嗫着嘴唇,老半天,才突然放声道:“救……救人……快救人……” 这时,这群宦官们才想起了什么。 对呀! 还少了一个人! 这时,才有宦官不情不愿地重新抛下了绳子。 张静一几乎是被人生生扯上来的。 在这一刻,他几乎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是每一个毛孔,都在控诉着这些被阉割者的暴行。 等他被拉上了船,却骤然之间感觉自己浑身格外的沉重。 牙关不断地颤抖着,手脚更是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另一边,则已有人抬着天启皇帝去了船舱取暖。 过了一会儿,才有宦官小跑着找到了张静一,他手里拿着一张毛毯,口里道:“上谕:给………给……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静一:“……”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看着这个宦官…… 这宦官……居然还是当初去给他宣读旨意,而后他塞了珍珠的那个家伙。 张静一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叫这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谁要是不知道,弹他JJ一百下。 噢,对了,他们没有…… 见张静一没有做声,宦官却将毛毯将张静一裹住。 这时……张静一才感觉自己好受了一些。 而这个时候,在船舱里……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天启皇帝,在温暖的炭火和毛毯之下,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知觉。 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 他只觉得自己在拼命的挣扎,而后有人抱住了自己,那一刹那之间,天启皇帝就好像一下子在黑暗中见到了光。 此时……他发现那个人的面容……很模糊。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天启皇帝也顾不得这个。 不过现在…… 看着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宦官,天启皇帝稍稍的冷静一些。 而这时候,魏忠贤也已定下了神来,魏忠贤此时表现得不疾不徐,先是拜倒在地,而后道:“陛下洪福齐天,实乃大明之幸。” 其他宦官也都冷静了下来,也连忙效仿魏忠贤,纳头便拜下。 第二十四章:见驾 魏忠贤不愧是九千岁。 他这一句话,也算是丧事喜办了。 天启皇帝此刻脑海里掠过了无数的画面,落水时的场景,依旧记忆犹新。 因此,天启皇帝道:“朕一直以为……天下有一个忠勇的人叫张静一,没有想到,朕的身边,也有这样的勇士啊。” 一番感慨之后,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才给张静一送毯子的宦官身上,道:“方才的那个壮士叫什么?”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没……没问出来。” “混账!”天启皇帝怒了:“朕差一点一命呜呼,幸亏这壮士相救,竟连姓名都不知道吗?去,将壮士请到朕的面前来。” 小宦官哪里还敢怠慢,早已飞也似地一溜烟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很是急迫,他裹着毯子,呼吸有些急促,随即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魏忠贤此时也放宽了心,便道:“陛下,是否请人来给陛下诊问?” 天启皇帝摇头:“不必啦,朕先见了这救命恩人再说。” 天启皇帝起初对魏忠贤是有些火气的,可是慢慢的,他似乎也消了火气,看着魏忠贤,依旧还带着几分温情。 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实在不想苛责不会游水的魏忠贤。 沉吟着,天启皇帝道:“先是出了一个张静一,现在又出了一个壮士,难道……这是上天对朕的厚爱吗?” 魏忠贤在此时依旧惊魂未定,对于那个救驾的大汉将军,他倒也存着一些感激的。 魏忠贤很清楚一旦天启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只是听着陛下开口张静一,闭口张静一,却让他心里稍稍有些不舒服。 魏忠贤现在权势滔天,而张静一至今都没给他送过一次礼,这…… 就在这时候…… 有人搀扶着张静一进来了。 张静一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救驾之后的喜悦。 反而有几分后怕。 是啊,当初好像太急切了。 早知道下水救人这么凶险,或许自己该疑虑一下。 在历史上,天启皇帝也确实在落水之后被人所营救了。 可营救天启皇帝的人,在历史中却名不见经传,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虽然救驾有功,也得到了厚重的赏赐,但是……这个人此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 所以对于张静一而言,现在才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救驾确实能让他和天启皇帝产生联系,但是并不代表从此之后,他便可以得到赏识,开始慢慢的步入中枢,最后对历史进程产生影响。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由人搀扶而来,眼睛已经一亮,不等张静一行礼,立即就道:“不必多礼,来,搀他坐下说话。” 宦官很乖巧地搬来一把椅子,请张静一就坐。 而后有人又取了炭盆,搁在了张静一的脚下。 炭盆里的温暖,让张静一的身躯温热了一些,张静一觉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 至关重要的时候,来了。 作为穿越者,两世为人,张静一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的名利之心。 他更希望这辈子能自由自在的活着。 可张静一比任何人都清楚,来到天启六年的自己,必须步步为营,根本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见张静一低着头,不作答。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已经有许多人询问过了。 而一旁的魏忠贤和宦官们,也都保持着微笑,打量着张静一,似乎也期盼着知道这个小禁卫的姓名。 “张……” 又是姓张的? 魏忠贤眼里掠过一丝丝的嫌弃。 最后好像姓张的克自己。 “张静一”张静一道:“卑下张静一!” 天启皇帝本是保持着微笑,而之后,这个微笑却是僵硬住了。 张静一…… 是哪一个张静一? 天启皇帝左右四顾,显得很惊讶,他随即目光又落在的张静一的身上:“哪一个张静一?” 张静一心里说,张静一还能有哪一个? 当然,他不能说是陛下时常提起的那个。 张静一只能道:“臣和两位义兄弟斩杀了赵贼,所以蒙陛下厚爱,加入锦衣卫,入宫卫戍……” “你便是那个张静一!”天启皇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救了驾,将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个青年,没有那种泰山崩于前的气度,一下子豁然而起,显得有些激动。 “臣便是。”张静一有些无措。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张静一早就想过救驾之后,自己该怎么应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些怂,或许是皇帝的光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天启皇帝现在身子已经暖和了,禁不住激动,双目炯炯地看着张静一:“哈哈,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魏忠贤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而后,他用杀人的目光,朝小宦官们逡巡。 小宦官们个个噤若寒蝉。 这显然是魏公公恼怒于,为何张静一就在这西苑,却没有人禀告过魏公公。 可小宦官们也是冤枉啊,谁会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呢?何况还是入宫的大汉将军! 天启皇帝这时似乎还很激动,高兴地道:“先是杀贼有功,后是救驾有功……哈哈……” 而后,他好奇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卿,朕现在只怕要命丧黄泉了。” 张静一想了想道:“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 这话说的张静一自己都觉得恶心。 不过大汉将军唯一的好处就是,每日听那些死太监们围在皇帝身边各种阿谀奉承,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早就听得耳朵都出茧子来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居然也能脱口而出,而且毫无违和感。 天启皇帝则是摇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洪福齐天,朕记得武皇帝当初也落过水,后来还因此重病而崩,难道朕有福气,武皇帝就没有福气吗?” 武皇帝当然就是那明武宗朱厚照了。 天启皇帝又道:“洪福齐天这是说给宫外的人听的,朕也愿意让他们深信如此,否则,天子怎样让万民敬仰呢?可在这宫中,关起门来,朕可不信这些昏话。” 随即,天启皇帝上下打量着张静一,又道:“朕听说,你好男风,且名声也不好,曾经上杆子想要入赘?” 殿中骤然安静起来。 魏忠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好像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一旁的小宦官们挤眉弄眼,个个露出别有意味的神情。 天启皇帝说话很直接。 不过这一点,张静一在当值的时候早就领教过了。 现在皇帝亲自询问,摆在张静一面前的是一个难题。 自己该怎么辩护? 如果应对得不好,固然救驾还是有功劳,可天下有功劳的多的去了,可想要获得陛下的信任,这天下又有几个人? 而且,他这身体从前的主人,本来就是个烂货,鬼知道此前这家伙做过多少烂屁GU的事。 可若是不辩解,天启皇帝又会怎样看待他呢? 张静一想了想,才正色道:“陛下,卑下在宫外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 “哦?”天启皇帝原本以为张静一会急于为自己辩护,可见他不疾不徐的样子,倒是更加好奇起来:“说来与朕听听。” “宫外的人都说,陛下厌近女色、荒废政务,整日沉溺于木工……” “大胆!”有人大声喝道。 天启皇帝的脸色已阴沉了下去。 宦官们也已急了,纷纷喝骂。 张静一这厮……疯了,这是找死! 第二十五章:赏赐 厌近女色,意思就是天启皇帝喜欢男人,对女人不感兴趣。 这是人格上的攻击。 而荒废政务,则是说天启皇帝荒淫无度,是隋炀帝那样的人。 张静一所说的这几点,无一不是对天启皇帝人格上的侮辱。 这些流言蜚语,天启皇帝虽然一直都在深宫里,却也未必没有耳闻。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张静一竟然如此的胆大包天,居然敢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至于一旁的小宦官急得跺脚,直接在旁怒骂。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自然脸上无光,显然……他深深的痛恨这些流言,张静一的这番话,不啻是当面揭他的伤疤了。 张静一倒是及时的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张静一感觉自己已算是被这些太监们逼到了墙角。 他是亲耳听到这些死太监怎么当着皇帝的面编排自己的。 近男色,抢着要去做赘婿,人品低下。 这任何一条,真凭实据不是没有,多少有一点。 而且都是令皇帝反感的东西。 天启皇帝这种每天琢磨着骑马射箭的人,放在后世,就是钢铁直男。 这么一个人,就算知道张静一救了他,可见了张静一,心里多少也会有所膈应。 所以张静一想要去除这些坏话的影响,就必须铤而走险。 他抬头看一眼年轻的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果然已经没有好脸色了。 这时候,张静一道:“可是卑下自从入了宫,在这勤政殿值守,却见陛下勤于政务,闻鸡起舞,哪里有半点荒淫气象?卑下从前误信了这些言论,本是焦灼万分,现在才知陛下有龙虎精神,是个好皇帝。” 听到这里,站在一旁本是冷着脸的魏忠贤,此时禁不住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瞥了张静一一眼。 宦官们也个个都哑然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起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至理名言啊。 天启皇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忙说:“对对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最喜欢做的,便是传出恶毒的流言!他们诽谤君上,罪该万死。朕对这些流言也有耳闻,朕是深受其害啊。” 一下子的,天启皇帝看张静一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 救了朕,当然是功劳。 可天下有功劳的人多着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这张静一横竖看着,都是自己人啊。 这就是所谓精神上的共鸣。 你看,朕就是因为太优秀。 所以被人污蔑。 你张静一不也是如此吗? 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既然朕可以被人污蔑。 那么同样的道理。 张静一的这种种流言蜚语,当然也是污蔑。 优秀的人,大抵应该都是如此吧。 天启皇帝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起来:“卿家所言,深得朕心,这天底下,确实是爱乱嚼舌根子的人多,这些人统统该杀!” 众宦官此时个个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的脖子冷飕飕的。 魏忠贤见状,已经明白了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在皇帝面前说任何张静一的坏话,都会产生反效果了。 不得不说,这姓张的……倒是挺有能耐啊。 魏忠贤忍不住多看张静一眼,心里琢磨,此子虽然没什么眼色,本事却还是有几分的。 可惜了,不是宦官,否则咱爱惜人才,少不得要将他调来司礼监。 要不,认他做孙子? 天启皇帝随即又拉长脸来,他没想到魏忠贤这个时候起了花花肠子,却是四顾左右,瞪眼看着一旁的宦官:“当初是谁说了张卿家的是非?” “陛下……”宦官们没想到这时候会秋后算账。 而且这些宦官们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知晓,这个时候,皇帝将说张静一坏话的人,当做是在宫外编排皇帝自己的人一样痛恨了。 此时,若是还不乖乖认错,那就是找死了。 于是一个个小宦官纷纷拜倒在地,有痛哭流涕的,有扯着嗓子捶胸跌足的,纷纷道:“陛下,奴婢等人也是误信了奸言,实在罪该万死。” 这时,已有宦官给天启皇帝寻了替换的衣服来,要请天启皇帝更衣,换下湿漉漉的衣衫。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皱起眉来:“给张卿家也寻一身干净的衣衫。” 那宦官是等大船靠岸之后,气喘吁吁的从尚衣局跑了个来回,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现在,却又要跑一趟,只是他不敢多嘴,忙不迭的点头,便又跑了出去。 天启皇帝也不急着换衣衫,只吩咐道:“等张卿家换了衣衫,朕再换,朕与张卿祸福于共。” 此时的天启皇帝,不过二十二岁,属于小年青,这个年龄的天启皇帝,还残存着义气的一面。 张静一居然没有谢恩,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谢恩之类的并没有意义,只是在炭火的烘烤之下,他已觉得身体舒适了一些,便端坐着不动。 其实站岗的这些日子,他已开始渐渐摸清了天启皇帝的性格,天启皇帝不喜欢那种话太多,马屁拍得太夸张的人。 天启皇帝谈兴却也浓厚,他询问张静一的出身。 张静一一一作答。 天启皇帝又询问张静一是否学习过弓马。 张静一脸微微一热,有些烫红。 不应该啊,我是做项目的,居然还会脸红?难道是返祖现象? “卑下虽有报国之志,却不曾学弓马。” 一旁的魏忠贤一直冷静地观察着一切,他甚至没有因为救皇帝的人是张静一而恼怒,而是很安静的,通过张静一的奏对,来观察张静一。 “嗯?”天启皇帝道:“那你是如何斩杀赵贼的?” 张静一便道:“凭借兄弟们卖命,其二,设了陷阱。”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朕懂,个人的勇武并不重要,而是需要动脑筋,朕误会你了,原以为你只是武夫。” 张静一立即道:“卑下其实一直都想学武报国,奈何……” 这里的潜台词是,我也想和皇帝你一样啊,我可以为国家去死。 然而事实却是………张静一也只能这样说,毕竟他是个战五渣,若是吹牛说自己弓马娴熟,说不定皇帝立即拉着他去试一试,然后就是当场被打脸。 天启皇帝这时候反而觉得张静一是个很实在的人。 嗯…… 和朕一样! 很快,宦官便又取了一套衣服来。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皱眉道:“怎么是宦官的衣衫?” 这宦官心里大抵在想,陛下你也太难伺候了,而口里则道:“陛下,宫中除去陛下的衣衫,便只有这衣服了,这是权宜之计。” 天启皇帝摇头,显得很不满意:“那就赐服给张静一,去尚衣局里,选一件飞鱼服来。” 钦赐飞鱼服,和寻常锦衣卫所说的鱼服是不一样的,这种衣服,只有二品的武官,且立有功劳的人,宫里才会破例赐予,衣服的形色,和黄袍以及蟒袍差不多。 听到陛下要赐张静一二品飞鱼服,魏忠贤连忙道:“陛下,张静一乃六品百户,若是赐二品飞鱼服,只怕于理不合!此外,若是破了常例,奴婢害怕,张静一因此而被人所妒,反而让陛下的好心办了坏事。不如这样,就寻麒麟服赐给他穿,既彰显了恩荣,又没有逾越太多的规矩,如何?” 第二十六章:出谋划策 其实即使是麒麟服的规格,依旧还是超过了张静一眼下的品级。 因为这是四五品武官才有资格穿戴的,就算是寻常的四品武官,宫中也未必会赐予。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的武官盼着能有一件宫中的赐服呢! 天启皇帝听了,似乎也觉得魏忠贤的话有理,便朝那宦官道:“没有听到吗?还不快去!” 小宦官再不敢犹豫,匆忙而去。 等过了两炷香,宦官便又取了麒麟服来。 这麒麟服的颜色艳红,用的是丝罗纱,上头绣了一头戏珠的麒麟,很是醒目。 大明朝对于服饰的管理十分严格,这普天之下,似这样身着麒麟的人,即便是有许多四五品的官员,可有资格穿戴的也是极少数。 张静一谢了恩,便去一旁的耳殿里穿上了麒麟服,顿时,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起来。 等回到了勤政大殿,皇帝也已在宦官的服侍之下换了新衣,此时的天启皇帝也明显的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抬头看一眼张静一,吁了一口气道:“朕看你弱不禁风,这一次下水,只怕要染风寒,你要小心了。” 言外之意是:你这弱不禁风的渣渣,可不要着凉了才好。你看朕就不一样,朕的身子好着呢。 张静一道:“陛下也要小心。” 这也是张静一的实话,张静一心里想的是:从历史经验证明,陛下你才是个渣渣啊,落了水,染了风寒就挂了。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居然质疑自己的体魄,禁不住乐了,笑着道:“朕无碍的,些许小事罢了,朕每日习武,日夜不辍,龙体康健得很。” 说着似乎很有感慨,想着张静一先是杀贼,而后又救了他性命,实在是忠肝义胆,又想到其他的宦官,平日里都说自己如何的忠心,却加起来不如一个张静一。 于是又叹了口气,他幽幽地道:“从今儿起,朕便将你当自己人看待,你是个武官,以后依旧在宫中随扈吧,朕信得过你。” 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了惭愧之色。 张静一似乎也有一点感触,他能感受到,皇帝为自己落水很久没人营救而伤心,毕竟身边的这些人,每日奉承着他,个个声言要为他去死。 当然,若是天启皇帝知道,张静一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着皇帝赶紧落水,却又不知道会怎样想了。 悲剧啊………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色已晚了,可天启皇帝还是打起精神,他似乎想到今日票拟还没有批阅,于是吩咐道:“尔等都退下,魏伴伴和张卿留下,朕要批阅奏疏。” 众宦官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而魏忠贤也给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同时夸赞道:“陛下遭遇了变故,依旧还勤政爱民,实在令奴婢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也有感慨:“这是祖宗的基业,朕怎么能偷懒呢!外头都说朕荒废政务,他们哪里晓得朕在宫中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则发现,自己还是站班的,只不过是从站在勤政殿外头,变成了站在皇帝的身边。 怎么感觉,救驾的效果不明显啊! 过了一会儿,宦官便搬来了一沓沓的奏疏。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跪坐在御案之后,取了朱笔,开始圈点。 他似乎将每一份奏疏都看得很认真,而魏忠贤则很有耐心地在旁伺候。 等天色暗淡一些,魏忠贤去掌了灯来,耐心地道:“陛下要注意眼睛,不要熬坏了。” 天启皇帝只嗯了一声。 有时天启皇帝情绪会有变化,若是遇到了喜报,则会笑一笑,颔首点头,表示赞许。 可有时,他似乎显得很厌恶,不自觉地低头咒骂几句 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张静一已觉得有些疲惫了,他刚刚养成了站着打盹的新技能,可发现这个时候,似乎又没了用处。 因为毕竟在殿外站着打盹儿,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特娘的,这是在御前啊,总不能在皇帝面前打鼾吧。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技能术点错了的典型。 突然,天启皇帝的神色发生了剧变,忍不住痛骂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李文达,实在放肆!” 张静一偷偷瞄了一眼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甚至恼怒得将朱笔摔了出去。 魏忠贤则凝重地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御案上的奏疏,通过只言片语,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题。 魏忠贤这才道:“陛下,此人果然胆大包天,奴婢这便令厂卫将此人拿下,查一查此人是否心怀不轨,定要给陛下出一出这一口气!”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 这个李文达,是个御史。 而这一份奏疏,则是痛骂天启皇帝荒废政事,读书人嘛,骂的很厉害,引经据典,虽然全文里没有一个脏字,却几乎将天启皇帝从头骂到了脚。 天启皇帝本来就听到外头流传自己不好的消息,心里像一根刺一般。 现在这李文达却是撞到了枪口上。 只是……骂归骂,天启皇帝也没少让魏忠贤收拾那些清流,可今日又因为一篇奏疏,而动用厂卫,这显然也让天启皇帝有些疑虑。 可这时候,魏忠贤来劲了,此时正是魏忠贤表现的时候,他必须得做出为君分忧的样子。 于是他道:“陛下,这李文达实乃哗众取宠,若是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其他人见李文达痛骂了陛下也毫发无损,只怕他日更多人要效仿呢,奴婢的意思是……立即收拾了这李文达,则可以以儆效尤,震慑朝野。” “唔……”天启皇帝托着下巴。他显然也并不傻,一旦动用了厂卫,其实就是双输的局面。 表面上他是出了气,可若是连御史的奏疏不接受不说,还将人打杀了,只怕天下人见了,更要骂他不听劝谏。 张静一也有些好奇,便偷偷地瞄着那奏疏。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看文言文,还有这种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了。 所谓识文断字,要识文容易,可是要将文字分段,在这个时代,却是有一定难度的。 他细细看着,有些出神,忍不住道:“陛下……此事要解决,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什么?”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了,忙是噤声。 魏忠贤也凝视着张静一,显然……张静一这话,在他看来,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思。 咱和陛下论证,轮得到你来说话? 倒是天启皇帝好奇地道:“如何解决?” 张静一知道躲不过了,便咳嗽一声道:“若是动用了厂卫,陛下便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了。所以卑下以为,动用厂卫是最后的手段。卑下倒是有一个方法,既给陛下寻回面子,又保准那李文达心服口服,且还乖乖来陛下这里谢罪。” 魏忠贤听到这里,禁不住冷笑道:“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能耐吗?咱这些年,似李文达这样哗众取宠的言官见了不少,收拾掉的更是不胜枚举。可若是说起教他们心服口服,还乖乖来谢罪,却是比登天还难。” 天启皇帝也不禁点头,这种言官,最是难对付,你不理他,他骂的更起劲,你狠狠收拾他,于是天下哗然,人家得了刚正不阿的名声,含笑九泉之下。 可你若是要这样的人服软,这是绝无可能的,人家敢上这样的奏疏,就是奔着得一个清名去的,怎么服软? 第二十七章:人头作保 李文达这样的人,对于天启皇帝来说,就是一只苍蝇! 你不拍他,他总围着你身边转悠,让人不厌其烦。 可你若是拍死他,他血肉模糊,脏了你的手,就足够让你恶心老半天。 偏偏李文达还不只是一只苍蝇,因为苍蝇的背后,还有数不清的围观者! 大家都张大着眼睛,就等着你来拍,你只要动手,围观的人便一个个捶胸跌足,像死了老娘一样,泣不成声,痛斥你天启皇帝不是东西,你怎么干这样的事,难怪……你生孩子没……不,难怪你生不出孩子。 天启皇帝当然怒不可遏。 在魏忠贤的怂恿之下,他确实动了杀意。 可还有一点点的犹豫。 张静一这个时候说自己有了主意,让天启皇帝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对张静一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 不过……信任是一回事,当得知张静一并不是靠武力斩杀赵贼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是稍稍有一些失落的。 这个人……赤胆忠心,就是本事没有。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让张静一随扈左右的原因。 自己人嘛。 就跟着朕混着吧。 “李文达会乖乖给朕谢罪?”天启皇帝一副不信的样子。 对于这些文臣,他是深有体会的。 张静一所言,就好像是痴人说梦一般。 张静一正色道:“能否请陛下,让卑下细细看一眼这份奏疏。” 魏忠贤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家伙……很会来事啊,怎么,还想夺咱司礼监的权不成? 天启皇帝不禁失笑:“准。” 他有点好奇。 张静一随即便认真起来,捡起了奏疏。 其实他很大胆。 可没办法。 他不能单纯以忠诚的形象混入天启皇帝的队伍里。 他要显出自己的用处。 其实这份奏疏,张静一在刚才就瞄了几眼,大抵看过内容。 可现在认真细看,却忍不住赞叹李文达的好文采。 这是一份控诉的奏疏。 很有当初海瑞痛骂嘉靖皇帝的风采。 话说……现如今这些言官,也学会内卷了。 明初的时候,大家是不敢骂皇帝的。 到了后来,开始出现一些小骂大帮忙。 再到后来,变成了苦口婆心的骂。 直到海瑞横空出世,直接破口大骂。 以至于后来,你言官想要苦口婆心,想要小骂大帮忙,在天下人的眼里,都变成了谄媚了。 所以你想要出头,就必须得骂的比海瑞还厉害。 李文达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将天启皇帝骂的一钱不值,同时还痛斥了天启皇帝宠信奸贼! 至于谁是奸贼,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张静一看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脸都绿了,瞪了没规矩的张静一一眼。 你瞅啥? 张静一立即低下头去,不禁有些肝颤。 这时候的九千岁,还是如日中天的,不宜得罪。 当然,张静一最有兴趣的却是,李文达的用典。 所谓用典,便是找个古代的事例作为参照,借此来讽刺天启皇帝不对。 而这奏疏里,用的却是宋朝的典故,说是宋朝自开科举以来,自宋太祖赵匡胤以来,便优待士人。 可到了现如今,皇帝对于士人,弃之如敝屣,铸下了弥天大错。 张静一看得想笑,这李文达,是拿赵匡胤来骂天启呢,读书人骂人,还真是拐弯抹角啊。 看过之后,张静一便抬头道:“陛下只需批红八个字,那李文达便会自惭形秽,乖乖来认错了。” 魏忠贤在旁乐了:“咱厂卫数万人,尚且不能教人认错,陈百户就只需八个字吗?” 天启皇帝也觉得张静一是吹牛,不过想到张静一救驾之功,便耐心问道:“哪八个字?” 张静一道:“这个……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 莫非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对视一眼。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张静一有些胡闹,所以有些犹豫。 倒是魏忠贤道:“不妨陛下让他写下来,试一试,有何不可呢?” “好,你便用朕的笔墨纸砚。” “啊……这……卑下不敢……”张静一很谦虚。 天启皇帝便摇头道:“你卖关子倒是胆大,现在怎么却临阵退缩了?朕就看不上那种左不敢,又万死的人。” 魏忠贤:“……” 张静一倒也洒脱了,你妹,这是你让我干的。 于是他不再客气,反正天启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直接取了朱笔,捏住了,寻了一张白纸,而后写下了八个字。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都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他们表面上还带着微笑。 可当看清楚了这八个字,脸上的表情却是凝固了。 魏忠贤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是瞠目结舌地顺着字念道:“呜你爷头,呜你娘头。”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这是骂人哪。”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朕难道眼瞎吗?怎么不知?”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你教朕骂人?” 这何止是骂人,而且是最粗鄙的骂人,已经和市井的妇人们问候对方祖上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定定神道:“你教朕这样回复那李文达?” 张静一立即信誓旦旦地道:“只要李文达看了陛下回复的旨意,一定惶恐不安,立即入宫请罪。” 魏忠贤便道:“这样骂人,岂不是将陛下陷于乡野村夫的境地吗?到时只怕要惹的天下震动,现在只是一个李文达,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个李文达。” 这是实话。 本来李文达骂了也就骂了。 皇帝咽下这口气,也没什么。 就算咽不下这口气,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李文达廷杖了便是,打死也就打死。 可你张静一,还真是个糊涂虫啊,竟出这样的馊主意! 若皇帝这么一骂,那些忍气吞声的大臣们还了得?这些年来,还不曾见过皇帝直接下旨问候对方爹娘的,到时就算是没脾气的人,只怕也要惹出脾气了。捅了这么个马蜂窝,效果比厂卫下驾贴抓人还要差。 天知道翰林院,还有都察院的那些大臣,会闹出什么来。 天启皇帝面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张静一忠则忠矣,就是和魏忠贤相比,缺少才能。 张静一却道:“可是卑下可以保证,只要旨意到了李文达手里,他绝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天启皇帝一脸狐疑。 魏忠贤听着忍不住想笑,此时……他对张静一也是有些失望的。 说实话,魏忠贤是个爱惜人才的人,虽然他身边的走狗不少,却也有不少真才实学之人在他的左右。 “哎……”魏忠贤心里想:“可惜了,本以为是个有本事的,谁晓得是个糊涂虫,原本还想收他做孙儿,现在看来,至多也只能做曾孙了。” 魏忠贤心里一面想,一面开口道:“哦?陈百户的话,说的是否太满了?” “哪里?”张静一知道自己做的事令人匪夷所思,不过现在他也不急于为自己辩解,只能信誓旦旦地道:“这一切都在卑下的掌握之中,若是卑下做错了,到时就请陛下和魏公公严惩我便是,我敢用人头作保。” 这话……就很重了。 命都不要了?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很不靠谱。 人家上书骂他,他当然很生气,骂回去也没什么,可直接用这样粗鄙之言,这只怕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想征询魏忠贤的意见。 魏忠贤则是面带微笑,你张静一要找死,自然也就由着你了。 于是他道:“陛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既然张百户非要用人头作保,奴婢附议。” …………………… 大家早上好,喜欢这书的朋友记得收藏和投票哦,老虎万分感谢!你们的喜欢,必是老虎最大的码字动力! 第二十八章:月下求美 天启皇帝是个很直爽的人。 张静一拍着胸脯保证,魏忠贤又在旁挑唆,居然让他忍不住恶从心起。 对呀,你骂朕,难道朕不能骂你李文达的爹娘? 好! 他再不说话,立马提起了朱笔,直接在李文达的奏疏上写下了一行小字:“呜你爷的头,呜你娘的头。” 写罢。 心情大为爽朗。 张静一的主意馊是馊了点,但是很爽。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想起一件事来:“朕骂了这李文达的爹娘,他会不会骂朕的爹娘?” 魏忠贤居然很认真的想了想,居然有些后怕。 毕竟,清流的圈子水很深,他也有点把握不住:“理应不会吧。” 张静一则道:“陛下放心,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咳咳……”天启皇帝此时脑子已开始想着,若是自己爹娘被骂了,如何治这李文达大不敬之罪,诛他李文达满门。 细细思量。 咦? 若是这厮敢回骂,倒也不失为引蛇出洞,正好找个理由,斩了这家伙。 这刹那之间,天启皇帝脑洞大开。 此时已没心思批阅奏疏了,显得有几分疲惫,随即将李文达的奏疏交给魏忠贤,口里道:“发出去吧,对了,这一份批红,就不要经过内阁了。” 魏忠贤善解人意地道:“奴婢知道。” 天启皇帝的目光又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今日卿家也落了水,今日也回去歇一日吧,明日不必你当值了。” 张静一道:“谢陛下。” 说罢,他便躬身告辞出去。 此时,勤政殿外,天色已是昏暗,天穹处,寥寥挂着几颗残星,月儿不知躲到了哪里,西苑内外,早已掌了灯,天上的残星与地上的灯火似在这个时候,连成了一片,让人不禁疑心自己到底处在天上还是人间。 张静一觉得有些冷,他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麒麟衣。 此时,他的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头上的铁壳范阳帽,也不见了影踪。 所以虽然略有几分疲惫,可张静一的脚步轻快。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如做梦一般。 甚至张静一巴不得这是梦。 只是……当他感受到寒意,又心如明镜,这是人间,天启六年,是某个初冬的夜晚! 这一夜,星月无光,可在此时此地,今时今刻,他的人生,终于迈入了一个新的起点。 现在……只等李文达的反应了。 只有向天启皇帝证明他的能力,他才有机会。 之所以如此急于证明,恰恰是因为张静一内心深处的某种忧虑。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对西苑已经熟稔了,所以徐步朝着西苑的钟鼓楼去。 只是,当拐过大殿的时候,突然传出了低喝声:“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模样,该死的东西,今日掌你的嘴。” 这尖细的显然是个宦官的声音。 便见不远的长廊,一个宦官正扯着一个宫娥,抬手要打。 西苑不是后宫。 所以极少会有宫娥来此,真正的后宫,张静一也进不去。 在这里,陪伴皇帝的只有太监和禁卫。 当然…… 偶尔有一些需要女子照料的事,会调配极少数的一些宫女来,不过大多都是粗使的宫女,而且都会由宦官盯着。 张静一见那女子在残星的光芒之下,带着慌乱,她脸正要错过宦官巴掌的功夫,恰好与张静一的目光相触。 这是一个面色姣好的女子,此时犹如受惊的小鹿。 不过,当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她竟没有呼叫饶命,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呼。 宦官狰狞着,似乎还不肯放过她,依旧还要打。 张静一稍稍迟疑了一会。 他显然知道,宫里的许多闲事,是不能管的。 所以他踱了几步,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和自己无关。 可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张静一终究将身形顿住了,驻足,回头…… 见到女子被欺而无动于衷,这还是人吗? 平日里,总说家国天下,要改变天下的命运,可若是连见到这样的事都视若无睹,那所谓兼济天下,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野心的借口而已。 “住手!”张静一大喝。 这宦官万万想不到,一个大汉将军,竟敢多管闲事。 他随即放开了宫娥,却是狰狞地看着张静一:“你………区区一个大汉将军,也敢在此喧哗……你可知道,咱是九千岁的第几个孙子?” 宦官叉腰,不可一世状。 那宫娥如蒙大赦,连忙退后了几步,躲到了廊柱后,惊恐地望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是冷然,看着宦官道:“魏公公最恨的,便是你们这些打着他招牌的人四处惹是生非。今日这事既被我撞到,莫说你打出魏公公的招牌,即便是魏公公亲自来,我张静一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张静一…… 宦官一听到张静一的名字,居然愣住了。 他踟蹰了很久,居然赔上了笑脸:“原来是张百户,实在对不住,这事……是咱做的不对,我素来久仰您的大名。”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张静一救驾的事,想来这宦官已经知道消息了。 宦官见张静一依旧冷着脸,又笑吟吟地道:“看在张百户面上,这事就这样揭过去吧,张百户放心,咱再不对这宫人动手脚了。” 张静一点点头,知道点到为止,他想了想,居然下意识地从袖里掏出了碎银。 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等他的地位再高一些,就应该将那赵天王的宝藏挖掘出来了。 他将碎银朝那宦官一抛。 宦官便如饿狗抢食一般的将银子接住,一面道:“张百户,你这是要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怎好要你的钱,哎呀……张百户仗义!” 张静一心里知道,今日威胁这人一下,又给了他一点甜头,以后这宦官会有所忌惮了,至少不会再欺凌这宫女。 于是再不耽搁,头也不回的走了。 躲在柱子后的宫女,一双眼睛在灰暗中凝视着这一切,她似乎努力的记住了张静一的模样。 ………… 张家这里…… 张天伦今日请了千户刘文一起来喝酒。 两个义子王程和邓健陪坐。 刘文当然晓得张天伦的意思。 儿子做了大汉将军,固然是张静一的心愿,可毕竟大汉将军没有前途,所以张天论必是希望托他的关系,等着张静一在宫里吃了苦头,便想办法将张静一调出宫来。 可这事不好办。 若是寻常校尉也就罢了,偏偏张静一是百户,一旦调出来,这南北镇抚司里,哪里有百户的实缺给张静一,要知道,这些炙手可热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刘文决定给张天伦交个底,便伸出一根手指来:“这事,找千户是办不成的,哪怕是找指挥使佥事也未必能办成,至少得是同知,甚至是指挥使……老哥我能做的,只能是帮忙引荐,可你们张家也要激灵一点儿,得做好准备。” 张天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文伸出来的一根手指,脸色已有些惨然了:“要一百两?” 刘文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百?不,一千!” 张天伦吓了一跳,脸色这时在烛光下开始变幻不定起来。 一千两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王程在一旁埋头喝酒,嘴里咕哝:“什么一百一千……” 只有邓健,打了个激灵,顿时酒醒了,痴痴呆呆的样子,带着忧伤的迷惘。 刘文瞥了邓健一眼:“邓贤侄,怎么不喝酒,在想什么?” 邓健居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痴痴呆呆地道:“一千,呀,我怕娶不着媳妇了。” ………… 张静一求支持: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盼花盼月盼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第二十九章:干大事 一千两银子,对于张天伦而言,还是很心疼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区区数两银子而已。 他这副千户,并没有太多的权柄,这得贪墨多少年?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一眼刘文,振作精神,而后朝王程使了个眼色:“程儿,去屋里找找看,好像家里还有一个珠子……” 王程一脸懵逼:“啥?” 邓健却懂了,立即道:“义父,我去。” 一会儿功夫,邓健便从屋里寻出了一个珍珠来。 这珍珠,几乎已是当初从赵贼那儿搜罗来的最后‘赃物’了。 价值五百两的‘赃物’,大多都被张静一送出去了,而这珍珠看上去不错,只怕价值数十两纹银。 邓健很机灵地将珍珠送到张天伦的手里。 张天伦倒也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将珍珠塞给了刘文。 刘文醉醺醺的,眼珠子一瞪:“贤弟,你这是要干甚?” 张天伦笑嘻嘻地道:“你我是兄弟,静一是我儿子,便算是你儿子,调出宫的事,还需你好好费心。” 刘文哭笑不得,这张天伦……有点不要脸啊。 都说了要运作,打点上下,只怕需千两纹银,你就塞这么一个几十两银子的珠子给我,便要我将这事办了?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只是张天伦一副我儿子便是你儿子的样子,若是不收下,拍了胸脯保证,便显得他不仗义了,可若收了,我特娘的从哪里弄这么钱去打点? 于是刘文忙将珠子推回去,张天伦不肯收,邓健便也在旁帮忙,拼命地扯着刘文的手:“收下吧,这是义父的小小心意。” 而这一幕,看得一旁老实巴交的王程目瞪口呆。 刘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得将珠子收了,却指着张天伦苦笑道:“你呀你……满肚子坏水,这一次只好帮你善后了,我想想办法吧,不过事情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张天伦便喜滋滋地道:“有刘兄出马,愚弟心里就踏实了。” 刘文:“……” 这时,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邓健连忙去开门。 门一开,邓健一见到一身大红的衣衫,来不及看清来人,已是连忙道:“卑下见过……呀,三弟,怎么是你?” 邓健擦了擦眼,像见了鬼似的。 第一眼见到张静一身上所穿的钦赐麒麟服,原本邓健还以为来的至少也该是一个千户官。 即便是千户,比如刘文这等锦衣卫的千户所千户,宫里也不曾钦赐呢,所穿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禽兽鱼服。 张静一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见过二兄,刘千户也在?” 说着,他先上前,朝刘文抱手行礼:“卑下见过刘千户。” 刘文此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张天伦亦是大吃一惊,道:“静一,这衣服哪里来的?” 张静一不敢隐瞒:“陛下钦赐的。” “……” 庭院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你一个大汉将军……皇帝赐你这个? 刘文觉得自己的酒醒了。 他贪婪地看着张静一身上的赐服,他这辈子,也未必能挣到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啊。 “啊……啊……这……这个……贤侄啊,陛下怎的突降甘霖雨露了呢?” 张静一道:“今日陛下落了水,卑下便奋不顾身地救驾,因为有功,所以……” 张天伦在旁,已是喜笑颜开:“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样说来,我儿岂不是……上达天听啦。” 张静一此时也不禁脸有些发烫起来,这是喜事,当然乐于和家人分享:“何止是上达天听,陛下命我随扈在左右,以后不再站桩,随时伴驾了。” 庭院里的人都已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站桩的大汉将军,和随时跟从皇帝的禁卫是不一样的,这必须得是心腹的心腹才成! 而且时刻在皇帝面前晃悠,随时可能和皇帝奏对,这待遇……可香得很,给一个千户也不换。 再加上这一身钦赐的麒麟服…… 刘文吞了口口水道:“贤侄……了不起,了不起,这……这是大喜事,来来来,今日恰好大家都在,咱们喝酒,庆祝一二。” 张天伦震惊地跌坐下去,还有些没办法适应。 邓健则已喜上眉梢,不得了了,媳妇要有着落了。 刘文倒是对此很欣慰,因为锦衣卫里,能够随扈陛下左右的大汉将军,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他正高兴的时候,张天伦却是朝他谄媚一笑:“那个……刘兄。” 刘文的目光落在张天伦的身上。 张天伦拍了拍自己额头:“我细细想了想,方才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乱塞了什么东西出去,你看……我真糊涂……” 刘文几乎要窒息。 一旁的邓健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乎觉得张天伦‘提醒’得还不够明显,忙帮腔道:“对呀,我记得义父好像胡乱塞了一个珠子。” 刘文:“……” 终究,珠子还是还了。 只有王程一头雾水。 张天伦拿回了珠子,便喜笑颜开起来,不是他真小气,而是…… 没办法,三个儿子都没娶媳妇呢。 至于张静一外放宫中,现在看来,静一的仕途已经十拿九稳了,陛下都赏识他,还怕将来前途黯淡无光? 我张家……居然也有一飞冲天的一日。 刘文很无语,可也不便说什么,酒过三巡后便起来准备离开。 张静一搀扶着他,将他送到了门口。 “你这个爹啊……”刘文摇摇头道;“近来不知怎么了,怕是钻钱眼去了,你可别学他。” “是。” “还有,你要的那块地,我已帮你弄好了,明日就让人去办地契,不过清平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为何如此上心?” 张静一便道:“只是想做一些小买卖。” 刘文失笑,也就没有再说了,他觉得张静一不像是个能做买卖的人。 于是,告辞而去。 等刘文一走,张家便又喧闹起来。 带着醉意的张天伦,激动地捏着张静一的脸蛋,先搓成圆形,再挤成方形,喜不自胜地道:“我儿现在出息啦,哈哈……” 闹了一夜,张静一却将邓健找了来。 三兄弟里,邓健这个二兄机灵一些,而大哥…… “二哥,我有一件事求你办。” 邓健便一脸警惕地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也想娶媳妇?” 张静一:“……” “呃……我有一张图纸,能否请你寻几个京里最好的木匠来,让他们依着图纸将东西打造出来。这图纸里的东西,有些复杂,所以一定要能工巧匠,这事关着清平坊的那块地,定要办妥。” 邓健噢了一声,居然有一丁点的失望。 其实他是很希望怂恿着张静一去找媳妇的,想想看,老三都找媳妇了,义父的脸皮再厚,总也该老二先成个家吧。 可谁知道这个三弟要跟他研究的,居然是正经的问题,他只好应承道:“这个好办,我回了百户所里,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谁的手艺最好,等打听好了,再下驾贴将人请来,他们敢造不出,我揍死他们。” 张静一:“……” 他陡然发现,生在这样的家庭,似乎……容易被带歪三观啊! ………… 李宅。 这里是外城,所住的大多都是寻常的百姓,因此格外的混乱。 而御史李文达便住在这里! 他虽然位居五品,却因为是清流,少有油水,而且自诩两袖清风,故而家徒四壁。 附近的百姓对他都很钦佩,说他是难得的好官。 而李文达对此,当然也忍不住自我陶醉。 前几日,他上了一道痛骂皇帝的奏疏,已经引起了朝野的关注,不少人对他翘起大拇指,纷纷说李文达仗义执言。 当然,也有人为李文达担心。 可李文达似乎并不惧怕,他这两日,还是照旧去当值,下了值,便在这简陋的寒舍里读书 傍晚时分,宫里居然来人了。 一个宦官亲自将一份批红送到李文达的手里。 李文达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皇帝这是绕过了通政司和内阁,直接和他交流对话了。 甚至这份批红里,还有可能让他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 这又如何? 我李文达一生清正。 还会怕死吗? 于是他施施然地打开了批红,只是这定睛一看,先是勃然大怒起来。 那一行艳红的小字,让他骤然之间火上心头。 可随即,他的脸色又变了。 拿捏着批红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在这一刻,拿着这批红,像是这批红有着万钧之重,让他额上冷汗淋漓。 深吸了一口气,李文达居然有些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家已慌成了一团。 ………… 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 第三十章:皇子 勤政殿。 此时,坐在这殿中的天启皇帝,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奏疏,喃喃自语:“张静一怎的还没来?” 他这一问,一旁的宦官便连忙躬身道:“陛下昨日,不是准了张静一一天的假吗?” “噢。”天启皇帝颔首:“朕想起来了。” “不知陛下有什么……”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朕既在想那张静一,他救驾有功,朕理应好好嘉许。可转念又想着那李文达的事,朕的旨意,已经送出去了吗?” “陛下,已经送出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有几分忧虑,又叹了口气:“朕是天子,送了这么一份旨意出去,依着那李文达刚烈的性子,势必要公之于众,这不但惹了一个李文达,还要引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吧。” 天启皇帝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不过他毕竟年轻,当时心头一热,就依着张静一的建议办了。 可现在冷静了下来,却觉得……张静一给的这个实在是馊主意,这天底下,哪里有皇帝和大臣对骂的啊。 还不如索性将李文达剁了干净呢,至少大家只会骂朕独断专行。 总比被天下人取笑要强吧! “那李文达,得了朕的谕旨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气昏了过去。” 天启皇帝更觉得有些棘手了。 想了想,便叹道:“张卿毕竟还年轻,忠则忠矣,却还需好好的磨砺啊。” 小宦官听罢,低垂着头,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 显然,他算是听明白了。 陛下对那个锦衣卫的百户只是信任,但是并不认可。 ………… 次日一早,张静一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便又入宫当值了。 清早到钟鼓楼点卯的时候,似乎大汉将军们都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而张静一神色如常,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点卯之后,便匆匆去了西苑。 这里都是熟门熟路,而且张静一也不愿和其他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走一起,所以孑身一人进入西苑之后,自然是率先往勤政殿赶。 现在自己是亲随了,得比其他人早一些赶到,这样才显得自己勤于王命。 可拐过了一处长廊,从廊柱之后突的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张百户,请留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张静一讶异地回头,却见是前天夜里的那个宫女,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廊柱之后,像是专门在此等着他。 张静一警惕起来,这里是宫里啊,决不能和宫里的女人沾上任何关系的,哪怕只是一个杂役的宫女,这是原则问题。 可宫女显得很焦急,带着楚楚可怜的姿态,红着眼眶道:“张百户,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张静一本想转身便走,可想了想,看这宫女如此凝重的神色,似乎有什么正经事,心里不禁好奇起来,于是便上前,冷冰冰地道:“什么事?” “上一次有劳张百户……” 张静一摆摆手:“不必,碰到这样的事,无论遇到的是谁,我也会如此。” 宫女的面色姣好,只是显得很憔悴,她感激地看着张静一,颔首:“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张百户能否……能否……” 她竟有些说不下去,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十分疑虑。 张静一便正色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时,宫女的泪珠子居然刷刷的垂落下来了,她忙用手擦拭,边低声道:“请张百户救我。” “……” “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腹中的孩子……” 孩子…… 张静一露出骇然之色。 下意识地道:“谁的孩子?” “陛……陛下的……” 张静一记得的是,天启皇帝并没有孩子。 当然,并不是天启皇帝不能生育,而是大多还在胎中便已夭折。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天启皇帝驾崩之后,天启皇帝的弟弟崇祯接位的原因。 以至于在这个时候,外朝的人纷纷传言,天启皇帝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为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悄悄给这些怀孕的嫔妃们下毒。 这种可能性未必没有,其实张静一的猜测是,魏忠贤未必是想让天启皇帝绝后,毕竟天启皇帝绝后,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可若说魏忠贤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没有使小动作,却也未必可能,毕竟宫里的女人,对于客氏而言也有远近亲疏的。 若是怀孕的并不是魏忠贤和客氏喜欢的人,一旦生下了皇子,势必可能主掌后宫,而有了儿子的天启皇帝,就未必完全信任魏忠贤和客氏了。 只是这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启皇帝居然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三岁便驾崩了,这一切过于意外,以至于他们措手不及,最后白白便宜了崇祯。 张静一连忙道:“既然如此,那么倒是要恭喜了。” 宫女摇摇头,一双布满泪水的眼睛带着惊惧道:“不,若是有人知道我怀有身孕,那么我便是必死无疑了。” “哦?”张静一面无表情,一面故意道:“这是为什么?”‘ 宫女低声哭泣道:“我是犯官之后,当初家父犯了罪,本该充入教坊司,可是因为宫里需要一些杂役,所以便送进了宫里来。两个月前的一日夜里,陛下在西苑舞剑,一时兴起……恰好见了我……于是……于是……” 说到此处,宫女低垂下头,不好继续说下去,她鼓起勇气,继续道:“那一次,想来是陛下临时起意,这事也是记录了的。可第二日之后,陛下就将我抛之脑后了。我依旧还在这宫中做杂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照。” 非正式人与人的连接……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自己懂:“无论如何,有了身孕,并不是坏事。” 宫女拨浪鼓似地摇头道:“不是的,此事,我谁也不敢说,我……先父……先父……曾经也位列朝堂,而他之所以获罪,最后被处死,是……是因为……因为魏忠贤的缘故,张百户可还记得杨涟一案吗?” 杨涟…… 就在一年前,杨涟状告魏忠贤,触怒了这位九千岁,魏忠贤恼羞成怒,治了杨涟大罪。 宫女又道:“家父名叫吴怀贤,官拜中书,杨涟获罪之前,曾上书朝廷,痛斥魏忠贤,而家父因此而击节叫好,这件事被魏忠贤所知,因此,也杀了我的父亲,并且抄没了我吴家。” 听到这里,张静一一切都明白了:“既然你与魏忠贤有仇,为何你入了宫,他们不铲除你?” “我不过是个犯官之女,而且本该送去教坊司,只是因为宫中急于挑选几个人入宫,魏忠贤位高权重,怎么会注意这小事呢?只是……一旦得知我有了身孕,魏忠贤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探我的身世……” 张静一懂了。 魏忠贤只要查到这个宫女和当初他的政敌有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宫女顺利生下这个孩子的! 宫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人?还有当今的皇太妃,也和魏忠贤关系匪浅,皇帝的乳母客氏,更是魏忠贤名义上的‘妻子’。 想要害死这个宫女,随便在酒水和食物里下一点药,便可制造病死的假象。 “那你为何来找我?”张静一苦笑。 宫女垂泪道:“宫中上下,大多数人都仰仗魏忠贤的鼻息,可只有张百户,上一次救我时,不惧魏忠贤……而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再过一些日子,便藏不住自己有身孕的事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求救张百户,若是张百户不救,我也绝不相怪,只恨自己命薄福薄,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 第三十一章:求见陛下 宫女的陈述,让张静一措手不及。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是如梨花雨落般哀告自己的宫女。 情况,他已经大抵了解了。 这宫女是个杂役,只是很偶然的被皇帝临幸了,可她的身份,却是犯官之女! 原本有了身孕是好事。 毕竟现在的天启皇帝没有孩子,谁给他生下孩子,便是天大的功劳。 可是……作为犯官之女,而且她的父亲,还死于魏忠贤之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蝼蚁,魏忠贤当然并不会在乎。 可有一天,这个人可能为皇帝生下儿女呢? 以魏忠贤的能量,一定会让厂卫打探她的身世! 如果魏忠贤知道自己是这宫女的杀父仇人,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斩草除根! 魏忠贤一定会这样干,而且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干!他可以在这宫中,制造出无数‘意外’,杀死宫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之所以找张静一,理由其实很牵强,只是因为张静一当初的一句自己并不惧怕魏忠贤。 当然,真正让宫女冒险跑来寻他的原因,多半是她已经走投无路,眼看着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多,迟早要瞒不住,索性……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张静一。 张静一当然可以反手将这宫女卖了,从而讨得魏忠贤的欢心。 只是……他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吗? 张静一沉默着,默不作声了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声音很轻。 宫女似乎抓到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我只想将孩子平安地生出来,可是宫中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张静一皱眉:“可是你是宫女,想要出宫,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宫女道:“有一个办法。从西苑通往内城,有一处水道,那里本有水闸,不过近来水闸坏了,若是自水道顺水而下,出这西苑,未必没有可能。” 张静一见宫女坚定的样子,很明显,关于怎么出宫,自从有了身孕开始,宫女就一直在谋划了。 宫女随即又道:“我可以伪装是不慎落水的样子,我不过是一个杂役,就算淹死在太液池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只是……我父亲已死,全家都获罪了,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亲人,就算能侥幸出宫,没有户籍黄册,又怀有身孕,身份可疑,就算不冻死饿死,也可能被人查抄出来,所以……恳请张百户,不吝相救。我自然知道,这对张百户而言,冒了天大的危险,相救我们母子之恩,这等恩情,只怕今生也难报万一了。” 张静一不是没有犹豫,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便是万死之罪。 宫女想出宫……固然已经谋划好了,可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比如顺着水道出去,现在这天气,人下了水,不死也残了,何况还是一个孕妇。 除此之外,出宫之后,怎么隐藏身份呢? “你会游水?” 宫女道:“我是江浙人士。” 张静一苦笑:“若我不救呢?” 宫女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道:“若不救,既然左右都是死,那我只好自我了断了。” 张静一见宫女不像玩笑,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很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除了假死出宫,她根本不可能有生路了,她父亲已被害死,家族老幼,只怕也已死绝了,现在除了母性的最后一点光辉支撑着她,只怕早就不想活了。 咬咬牙,张静一道:“你何时从西苑出来,最好是在夜里,我会在外头接应。” “真的吗?”宫女面上掠过了惊喜,正要拜下致谢。 张静一压低声音道:“不必如此,只是这其中的凶险,你比我清楚,所以希望你能谨言慎行,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之所以想救,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 而另一方面,也是他看出这宫女是个善于谋划之人,绝不是猪队友的类型,让人放心一些。 “我懂。”宫女朝张静一点点头,面上露出很平静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请张百户放心。” 张静一随即点头:“下水之前,记得准备一些东西,如可以通气的芦苇,最好……带着可以漂浮的木头,夜晚下水,湖水冷冽,这更安全一些。” 宫女颔首:“嗯。” 说罢,张静一转身,大喇喇的朝着勤政殿去。 方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靠近勤政殿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很不悦!他似乎叫了一个宦官去,喝问道:“今日张卿怎么还没来当值?” 便听那宦官道:“这张静一平日里懒散惯了的。” 张静一:“……” 张静一匆忙入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来了,不禁大喜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这话太诛心了,卑下不是曹操。” 此时,人们对于曹操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张静一若是曹操,只怕一家老小都要绑到菜市口去。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朕昨日不见你,心里总惦记着呢。不过眼下朕要先批阅奏疏,你且当值吧。” 张静一又行了个礼,便笔直地站着。 殿中安静下来,天启皇帝则是伏案,一丝不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便见魏忠贤匆匆进来:“陛下,阁臣们到了。” 天启皇帝看了魏忠贤一眼,随即颔首:“叫进来。” 大明的阁臣,大抵是四位,其中又有首辅和次辅的区别。 而这些人,被世人称之为宰辅,将他们当做唐朝时期的宰相。 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们没有宰相之名,却也有宰相之实! 至少这些人是百官之首,代替皇帝统治六部和各州府的官员,同时,还拥有决策中枢的权力。 天启皇帝一般不和百官接触,可要治理天下,这几个内阁大臣,隔三差五的却还要召见的。 因此,听闻阁臣们觐见,所以天启皇帝正襟危坐起来,表示了对阁臣们的敬重。 片刻之后,便有四人鱼贯而入。 率先进来的,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黄立极和魏忠贤是同乡,能成为首辅,自然是拜魏忠贤所赐。 其次便是施凤来,施凤来这人没什么节操,历史上各地纷纷为魏忠贤立生祠,据说就是施凤来的主意。 再之后进来的,便是张瑞图,张瑞图虽然不是第一个倡议建生祠的,不过他也不遑多让,但凡各地谁要给魏忠贤建碑立像,他便凑上去,给人题词。 倒是最后一人,叫李国,他低着头,从容的样子,李国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并不阿附魏忠贤,许多次魏忠贤向他表示善意,他也躲躲闪闪!这在当下的内阁而言,这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 当然,他能入阁,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功不可没,因为李国也是魏忠贤的同乡。所以虽然李国对魏忠贤的态度并不好,可这位九千岁,似乎一向优待自己的同乡。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某种程度而言,在天启朝并没有多少存在感,毕竟……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乃是魏忠贤。 可张静一却明白,能进入内阁的,就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却见四人向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劈头盖脸的就问:“李文达之事,诸卿知情吗?” 一下子,四个内阁大臣骤然间,就好像成了木桩子,比张静一这个禁卫还要专业。 可在天启皇帝的逼问之下,那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只好苦笑道:“陛下,臣也是事后才知。” 天启皇帝于是面带怒气:“这是卖直沽名,卿等都是朕的腹心之臣,朕来问问你们,该如何处置这李文达?” 四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哪怕这四人之中,有三人和魏忠贤关系不清不楚,可让他们提议来处置一个上书骂皇帝的大臣,他们却是万万不肯的。 毕竟,这事关了自己的名声,一旦传出去,这天下还不要将自己骂死? 倒是这个时候,李国上前,气定神闲地道:“臣听闻陛下下了一道中旨给李文达?”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旨意送出去,不经过通政司和内阁。 说到这份中旨,天启皇帝脸微微一红。 很明显,天启皇帝有些难为情。 “怎么,李卿也知道?” “是,这两日,臣有所耳闻。”李国认真地道:“听闻李文达看了中旨之后,直接昏厥了过去,因此,天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都在揣测陛下这份中旨,到底说了什么。” “这……这……”天启皇帝毕竟是要面子的人,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眼睛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为啥要去骂人家的爹娘。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都是人精,只一看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何止是李国,便是首辅黄立极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陛下不会有什么把柄吧,李文达此人,性子刚烈,不是一个肯轻易屈服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什么漏洞,昭告天下,势必要引发天下哗然。陛下………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天启皇帝的尿性,他们会不知道? 多少人就盼着皇帝出差错呢,到时群起而攻之,还不知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御史李文达……李文达长跪至西苑之外,说是请求陛下传见……” 来了…… 天启皇帝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龙颜大悦 “怎么,这李文达,莫非还要滋事不成?”天启皇帝有些心虚了。 四个阁臣也面面相觑,说实话……当家不闹事,作为阁臣,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平安无事。 现在外头已经有许多传闻了,原本李文达慨然上书,痛陈时弊,就已经引发了天下人的侧目。 皇帝还下了一道中旨给他,鬼知道这中旨里头,有什么笑话? 一旦这李文达拼了性命不要,来个死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大家都要脸。 “朕不见他。” 可小宦官不肯走,踟蹰着道:“那李文达说,今日若是陛下不见,他便长跪于行在之外,绝不起来。” 果然很难缠。 天启皇帝显得很焦虑。 黄立极忍不住道:“陛下……的中旨……写了什么?” 天启皇帝瞥了黄立极一眼,居然犹豫了:“骂了他娘!” 黄立极:“……” 社会,社会,黄立极也算是服气了,虽然他是阉党的一份子,但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忍不住吐槽。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 这是猪队友啊。 黄立极有点慌了。 忙是抬头看魏忠贤。 意思是,陛下发疯,难道九千岁你也跟着发疯吗? 魏忠贤面上没有表情,似乎猜测出了黄立极的目光里的意思,道:“这是张百户的主意。” 哪一个张百户? 魏忠贤抬手,悄悄朝着张静一点了点。 阁臣们看向张静一,一时懵了。 陛下居然听信一个大汉将军的话? 殿中尴尬起来。 张静一尤其的尴尬。 当然,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很快,黄立极便道:“陛下,若是让这李文达长跪在行在之外,只怕不像样子,不妨先传见,再做定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颔首:“既如此,那就宣他进来吧。” 勤政殿里,大家各有心事,所以都没有吭声。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今日是有些难堪的,所以有些惴惴不安。 倒是魏忠贤显得很淡定,他巴不得黄立极这样的人当面骂天启皇帝几句,陛下肯定龙颜大怒,到时可能更加倚重自己来收拾那百官了。 黄立极则显得很凝重,他们既是阁臣,又是阉党,身为阉党,固然是站在百官们的对立面,可他们当真想这样吗? 跟魏忠贤混,只是混口饭而已。可混饭并不代表完全毫无原则,人总还要一点名声,总不能专门给魏忠贤干这些脏事。 此外,最忧心的便是李国了,李国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更不希望看到闹出什么事来。 一炷香之后,有人入殿。 来人正是李文达,李文达显得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显然是个新进的进士,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才胆大包天。 不过很明显,李文达的神色很不好,他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而只看他的脸色,反而更让天启皇帝没有底气了。 他甚至已经想象得到这个李文达很快便会跪下来,然后开始嚎哭,接着一脸委屈的样子,痛责自己这个皇帝如何侮辱大臣。 “臣李文达,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言不由衷地道:“卿家不必多礼,卿要见朕,所为何事?” “臣……”李文达说到这里,顿了顿。 却不知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却见李文达缓缓的拜下。 来了…… 这定是要为死谏做铺垫了。 李文达拜倒之后,毕恭毕敬的磕了个头,居然露出了一脸惭愧的样子:“臣……是来请罪的。” 请罪……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先看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也窒息了。 这家伙这么怂? 黄立极几个,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李文达上书痛骂皇帝的事,大家都有耳闻,这种人一旦上书,就是奔着让皇帝弄死自己去的,压根就不怕死。 下意识地,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一时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文达却是哭了:“是臣莽撞,竟不分青红皂白,侮辱君上,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 张静一面无表情的站着,心里也松了口气。 “陛下……陛下……”李文达抬头,面上更是惭愧,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恳请陛下,宽恕微臣。” “宽恕?”天启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不过,此时的天启皇帝,竟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舒坦。 想想这些令自己讨厌的言官,今日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跪在自己的脚下痛哭流涕,这可比让魏忠贤抓了这些家伙们去廷杖还要解恨啊。 你们也有今日? 不过……这家伙,怎么转性了? 难道是因为朕……骂了他们爹娘? “宽恕,宽恕,朕恕你无罪!”天启皇帝痛快无比地道。 真的很有成就感啊! 只是天启皇帝依旧还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陛下不可赦臣无罪。”李文达很认真地道:“臣毕竟犯了大错,臣请陛下宽恕的,乃是臣的死罪,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身为天子,理应赏罚分明,这才可以让天下宾服。” “啊呸,贱骨头!”一旁脸色僵硬的魏忠贤,禁不住在心里骂。 只是,魏忠贤也是一头雾水。 最诧异的还是天启皇帝,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咳咳……”天启皇帝咳嗽两声,摆出严肃的样子:“也有道理,那么该如何惩罚呢?” 李文达如丧考妣的样子,咬了咬牙,显得很痛心地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要知道,李文达是清流,平日里俸禄少,而且他确实是两袖清风。 罚俸一年,可能对于其他大臣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于李文达这样的人而言,只怕当真要准备吃一年的窝窝头了。 “罚俸一年?”天启皇帝道:“朕看有些轻了,不如就罚俸三年吧,你自己也说,你犯下了大罪,嗯……就这样,你告退吧。” 李文达:“……” 李文达颤抖着站起来,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此时的他,显得十分的沮丧,只是苦笑,又行了个礼:“臣……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恨不得高兴得跳起来,不过依旧保持威严,一副淡定的样子。 直到李文达走了,天启皇帝则看向黄立极四人:“四位卿家也告退吧,朕今日不议事。” 他声音有些颤抖。 黄立极显然也为今日的事大感震惊,只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好点头。 临走时,黄立极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此时……他似乎觉得这个百户,可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了。 这殿中只剩下了君臣三人。 天启皇帝这才激动起来。 他脸色微微泛着红光,好像是喝醉了似的,兴冲冲的踱了几步,才激动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李文达这样不经骂吗?张卿,张卿……你来说。” “陛下。”张静一心里很清楚,自己显露本事的时候来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李文达这种人,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不过他是读书人出身,饱读诗书,所以那一份奏疏,可谓是引经据典,实在很精彩。” “然后呢?”天启皇帝还是有些迷糊。 ………… 第二章送到,新书期,更新有限,很抱歉,写明朝确实写的顺一些,人也有了激情,哎……作为一个犯错的作者,也不敢说啥,感谢大家吧。 第三十三章:真相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一脸好奇的样子,也来了兴致。 其实一旁的魏忠贤也很好奇,只是他依旧还是做出一副不屑于顾的高冷模样,却是竖起耳朵,很是留心。 张静一道:“其实问题很简单,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文达上书,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确实很是精彩,可他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漏洞?” 张静一道:“他所引用的乃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的典故,当时的赵匡胤开科举,确实优待了士人,可是李文达忽略了一点。” 天启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发现……这个武力一般的家伙,在这一刻,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魅力。 张静一继续耐心的解释:“在《齐东野语》中有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寝宫的梁柱坏了一个,于是便有大臣上奏,说要用一个巨木截断才能够替换,赵匡胤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回复了一句话,这原话便是:“截你爷头,截你娘头”。”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静一微笑:“问题就在这里,李文达上书,用宋太祖来劝谏陛下,其本意就是,希望陛下也能够向宋太祖学习优待士人。”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微臣才建议,陛下向宋太祖学习,既然要学,当然要学全套,宋太祖便是这样对待大臣的,陛下当然也不能例外。” 天启皇帝哭笑不得:“就只是如此?” 张静一摇摇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如此。陛下给了李文达一道旨意,狠狠骂了他一通,这李文达看了旨意,起初肯定是勃然大怒,可他毕竟是博学的人,看了陛下骂他爹娘,自然就会醒悟,察觉到陛下这并不是骂他爹娘,而是在借用宋太祖的典故。” 天启皇帝:“……” 张静一道:“他引经据典,陛下也是在引经据典,他用的是宋太祖,陛下借用的也是宋太祖。这岂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可是,他为何不继续闹呢?” “他不敢闹。”张静一很认真的道:“陛下引经据典,直接痛责李文达,李文达若是闹起来,反而会让天下人笑话他。他是个可以不惜性命,不爱钱财,但是很在乎名望的人,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被人耻笑的境地呢?” “而且从一开始,犯错的便是他李文达。一方面,陛下引经据典,说明陛下学识渊博,饱读诗书!否则,怎么可能将宋太祖的典故信手捏来?而另一方面,李文达上书,希望陛下学习宋太祖,本来就用错了典故,这就好像,当你希望读书人好好读书,于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读书人向樊哙学习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自己都乐了:“既然是他犯了错,却被陛下抓住,他若是还敢纠缠不休,这事闹大起来,到时人们就不是嘲笑陛下,而是笑话他李文达自取其辱了。李文达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息事宁人。”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旁的魏忠贤也开始若有所思起来,他抬头,却见天启皇帝此刻眉飞色舞:“哈哈,痛快,痛快,今日的事,真比教这李文达人头落地还要痛快,张卿家也很精通经史的吗?” 其实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虽然忠心耿耿,可毕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瞧他这骨架子,分明就是个菜鸡。 可现在……天启皇帝才发现,张静一这家伙,竟有某种奇怪的才能。 张静一谦虚地道:“略学过一些。” 学是肯定学的,就是技能点歪了,专爱看那些奇闻异事。 “陛下……”张静一咳嗽,随即认真地道:“对付这些言官,喊打喊杀…固然能解气,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效吗?” 天启皇帝微微低下下巴,若有所思。 “陛下也说他们这是卖直沽名,这些人,他们并不怕死,陛下越是对他们打杀,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得以名垂千古,受天下人的敬仰。所以卑下以为,对付他们,就得用他们的办法,他们爱舞文弄墨,那么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们若是喜欢阴阳怪气,我们也可以阴阳怪气。他们在乎的名声,我们就该从名声上头下手。这是卑下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背着手,很认同的样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不错,是这样的道理。朕从前……竟没想到。原来……读过书的人,竟有这样的用处。” 魏忠贤:“……”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张静一,他发现,这个家伙……也是很有用处的。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坐下道:“不需动用厂卫,便可让李文达这样的人屈服吗?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李文达这样的人,若是不动粗,只怕会令朕烦不胜烦。”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开始讨教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慢慢走上了一个‘奸臣’之路了。 可张静一不会错过这表现的机会,想了想道:“陛下所虑的,很有道理。当今天下的事实也是如此,人们视李文达这样的人铁骨铮铮,将这样的人当做楷模,所以才会有人前仆后继。归根结底,还是风气使然,若是不改变这袖手清谈的风气,便是杀了十个百个李文达又有什么用呢?” 天启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对呀。 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和朕作对,不就是想要名望吗? 可为何只要和朕作对,便能得到名望呢? 若是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只是打打杀杀,那么这样的事就永远不能杜绝。 天启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思量了良久,大笑道:“张卿的话,倒是发人深省。” “透过问题看本质而已,陛下,这不算什么。” “透过问题看本质……”天启皇帝眼睛一亮:“此言令朕耳目一新,很好,你果然是个有才干的人,来,你坐下和朕说话。” 张静一也不客气,等宦官给他搬来一个锦墩子,他便坐上去。 天启皇帝原本只是将张静一当做一个随扈,觉得有张静一在身边,自己可以安心一些,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似乎带着考校张静一的心思,手指头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而后道:“你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这…… 这个时代,人们认为的正经学问,便是所谓的四书五经。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学。 你若说你是看葫芦娃或者奥特曼长大的,你肯定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张静一有些心虚:“卑下所读的,都是一些杂书。” 天启皇帝脱口而出道:“朕也一样。” 张静一:“……” 魏忠贤面无表情的看着张静一,他太清楚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突然如此正襟危坐的和张静一说话,显然是存着启用眼前这个百户的心思。 果然,天启皇帝朝魏忠贤道:“取那份奏疏来。” 魏忠贤宛如天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似乎一下明白了,于是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疏,先交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随即将这奏疏随手交给张静一:“你来看看,这奏疏的奏言如何。” 张静一将奏疏接过,赫然发现,这是一本来自于辽东的奏疏,而奏疏的主人,居然令张静一禁不住一愣……袁崇焕。 这……是一场考试吗? 第三十四章:你也一样 实际上,这真的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 考官是天启皇帝。 而题目,显然就是张静一手里的这份奏疏。 天启皇帝带着期待的样子,凝视着张静一,居然很认真。 而魏忠贤则是笑了。 因为他很清楚,陛下这道题是什么。 这份奏疏是几日之前从辽东送来的,而奏疏的主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辽东巡抚袁崇焕。 张静一细细的看过了奏疏,这奏疏里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自从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志得意满,向天启皇帝建议,在辽东修建大量的城池,进行屯田,利用这个办法,将建奴困死于辽东。 奏疏里的内容可谓是声情并茂,列举了大量的事例。 总而言之,作为辽东巡抚,袁崇焕表现得很专业,他的计划,可谓是无懈可击。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认为袁卿所奏,可以实行吗?” 张静一:“……” 你大爷,这是军国大事啊。 这样的问题,等于是直接让一个小学生去做微积分。 毕竟,这个时代的消息很是闭塞,辽东的事,一般人很难知道全貌,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京师六环,怎么可能对辽东的事有什么建言? 除此之外,你不但要了解情况,而且……还要熟悉军事。 这种对军事上的洞察力,却绝不是寻常人拥有的,多少老军伍,都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呢! 若是张静一有本事做出判断,这辽东巡抚,岂不是他也可以胜任?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带着微笑。 他对于这份袁崇焕的奏疏,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军事,在宫里每日都在瞎琢磨这个。 再加上陛下对于辽东情况的看重,因此袁崇焕的奏疏送来的时候,陛下将这奏疏看了十几遍,这些天,每日都在思考袁崇焕的建议。 而且就在昨天夜里,陛下就已经做出了判断,并且给袁崇焕送去了旨意,里头都是天启皇帝的想法。 因此,陛下对此了然于胸,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考验张静一。 但魏忠贤此刻已在心里默默的有了结果,张静一这个孩子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懂这个。 殿中很安静。 天启皇帝似乎期待着张静一的回答。 而魏忠贤已经开始准备看笑话了。 张静一同样内心翻江倒海。 袁崇焕……要求修城。 如果自己蹩脚的历史知识没有彻底丢光的话,这题……我会啊。 说起来,袁崇焕要求修城的事,还真是载入了史册,不只如此,还和天启皇帝有着巨大的关系。 志得意满的袁崇焕,提出了这个方略之后,原以为紫禁城里,还是毛头小伙子的年轻皇帝,一定会惊为天人,并且支持他修城。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很快就看出了修城可能会造成的问题。 直接下旨责问袁崇焕,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结果那自诩知兵的辽东巡抚袁崇焕,居然答不上来。 这事儿……张静一知道啊。 于是,张静一挺直了腰杆。 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挺佩服天启皇帝的。 毕竟外头都传闻天启皇帝是个木匠皇帝,而且还对男人有兴趣,是个十足的昏君。 可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才二十多岁,却对军事有着极高的造诣,哪怕没有去过辽东,也对那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陛下……”张静一咳嗽。 “你不必惊惧,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朕不会加罪。” “卑下以为,袁公所奏……是书生之见!” 呼…… 说实话,若不是知道历史,张静一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胆大包天了。 袁崇焕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刚在宁远打了一场胜仗,声望如日中天的封疆大吏。 你一个连京畿都没有出过的人,区区百户,也敢大放厥词? 魏忠贤听到这里,居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而天启皇帝更是眼前一亮,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也能从奏疏里看出问题。 能看出袁崇焕的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张卿果然是有学问的。” 得了一句夸奖,张静一忍不住道:“难道陛下不该问一问,袁公的奏疏为何是书生之见吗?” “你知道?”天启皇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其实觉得这个问题,已是难如登天了,只要张静一答出奏疏所倡议的修城并没有这么完美,天启皇帝就已觉得张静一是个可造之材。 可哪里想到,这厮居然意犹未尽,还想作答。 这等于是一个人考了一百分之后,按着考官的脑袋,表示他还要加试。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来,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正色道:“修城这个策略,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弊病也是重重,且不说修城的耗资特别的巨大,城池修建之后,又需调配更多的官兵,分散驻守各边,反而使我辽东的军马不得不分散,困守于各城之中,无法形成合力……”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对,是这个道理,还有吗?” 张静一忍不住想,我答题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打断。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而是努力的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积极配合着天启皇帝的兴致:“其次,便是困守在城中,若是鞑子围而不剿,那又该如何呢?一旦围城,其他各边的军马要不要去营救,若是见死不救,城中兵马觉得守城无望,就算不饿死,也可能会出城乞降。可若是去营救,那么鞑子们,便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等援军一到城外,直袭援军。” “呀……”天启皇帝惊呼起来,激动得颤抖。 天启皇帝这一声怪叫,让张静一哆嗦了一下。 “呃……陛下,我说错了吗?” 天启皇帝面上带着红光,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你没有说错,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继续道:“而且修城之后,就必须招揽百姓屯田,百姓们在城外耕种,一旦鞑子来袭,那么谁来保护这些百姓,辛勤耕种的土地,又怎么可能来得及收割呢?最后的结果,反而可能便宜了建奴,那么,这袁公所言的修城,最终反而变成了资敌。正因为如此,卑下才觉得袁公的提议乃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激动得要跳起来:“魏伴伴,魏伴伴。”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快,将朕的旨意……旨意取来。” 魏忠贤一脸苦笑:“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时候,显得有些气色不好了。 却还是乖乖的去取了一份旨意来。 天启皇帝将这旨意塞到张静一的手里,嘶哑着嗓音道:“你自己看吧,好好看看,这是朕昨日发给袁崇焕的旨意,这……是誊写出来副旨。”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其实他很清楚这一道旨意是什么,所以心里古井无波。 他慢慢的打开了旨意。 果然…… 旨意里,都是天启皇帝驳斥袁崇焕的话。 而且这里头的内容,和张静一所说的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种涉及到了军事秘密的旨意,天下除了天启皇帝,便只有魏忠贤知道了,绝不可能透露其他人。 张静一看过了旨意之后,一副很震惊的样子:“陛下……真是圣明啊,想不到陛下居于深宫,就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天启皇帝喜上眉梢,却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于是想了想,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你也一样!” 第三十五章:社稷根本 天启皇帝显得很热情。 他惊喜于张静一居然也对军事有着深刻的了解。 “那袁崇焕确实是书生之见,看来你我英雄所见略同。” 张静一道:“卑下这……不算什么。” 天启皇帝瞪大眼睛:“你若不算什么,那么朕的主意和你一样,岂不也不算什么?” 张静一:“……” 因为我特么的就是抄袭了你的标准答案啊。 当然,这个是不能说的。 张静一便悻悻然道:“这都是卑下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魏忠贤:“……” 这时……魏忠贤突然有一种危机感了。 倘若张静一只是有才能,魏忠贤倒是并不会感到威胁。 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还擅长这个? 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笑着道:“那么朕来问问你,眼下国家内忧外困,想要解决这些难关,最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竟还问上瘾了。 这几天的接触,他早就知道天启皇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张静一想了想道:“解决难关,最重要的是钱财。” “钱财?”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不错,现在天下的所有问题。都是一个钱字,有了钱粮,辽东就可以维持,有了钱粮,流民就可以安置,只是……这天下最难的,也是钱。” 张静一笑着道:“钱对于国家而言,是社稷的根本。对于个人而言,却也是立足之本,其实卑下近来也想做一些小生意。”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魏忠贤。 做生意的事,必须得提前预警,若是偷偷摸摸的做,谁晓得到时会不会有人偷偷说他的坏话。 可是把话说开了,反而显得坦荡。 “做生意?这岂不成了贱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商人还是很排斥的。 张静一却认真的道:“我是禁卫,做买卖只是兴趣而已,说起来,终究还是为陛下效命的武官。”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这样说来,朕也在做生意。” “是吗?”张静一骤然对天启皇帝钦佩的五体投地,原来你也一样啊,之前却不见显山露水。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朕派了许多宦官前往天下各地,收取盐铁钱,你看,这岂不也是做生意吗?” 张静一:“……” 你这不是做生意好吗?你这是抢啊。 可天启皇帝说的认真,张静一不好意思拆穿他,只是道:“陛下多才多能,实在叫人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对钱有着浓厚的兴趣。 其实这也难怪,他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伸手都是向他要钱的,遭灾的向他要钱,打仗的也朝他要钱。 此时,他看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做什么生意,来,和朕说说。” 张静一道:“卑下想做一些布匹的生意。” “布匹?”天启皇帝乐了。 显然,做生意也是有鄙视链的。 作为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直接让太监们去各地抢钱的天启皇帝,显然对于布匹这等小买卖嗤之以鼻。 天启皇帝骄傲的口吻道:“好好干。”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便将张静一打发了。 一旁的魏忠贤也是偷乐,很明显,对于九千岁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张静一所谓的生意,实在是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坐下,随即呷了口茶:“你虽年轻,可是本事不小,见你如此,朕很欣慰,你好好学着,将来朕有大用。” 张静一颔首,应了下来。 在宫里当了一天的值,在皇帝面前时刻晃悠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皇帝不再将你当做木桩子,而是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这宫禁里,从一个阿猫阿狗或者是没有生命的木桩,一下子跃升为人,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可现在,张静一做到了。 而最大的福利就在于,一到了晚上便嗷嗷叫的天启皇帝见张静一疲惫,便忍不住道:“怎么,乏了?” 张静一道:“陛下,卑下还可以陪陛下熬夜通宵。”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身子弱,不似朕这般。回家去歇了吧,以后午后再来当值。” 午后当值…… 张静一只好道:“谢陛下。” 他正要退去。 天启皇帝突然叫住张静一:“你可有娶妻吗?” “啊……”张静一一愣,随即摇头:“回陛下,未曾娶妻。” 自己才十五岁呢。 不过……这个时代,十五岁好像已经妾都可能纳了几个。 天启皇帝便道:“还未娶妻生子,便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到生子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很沮丧。 张静一突然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也有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见天启皇帝如此,张静一安慰道:“陛下……” 天启皇帝只苦笑,摇摇头:“朕没有什么妨碍,你去歇了吧。” 目送张静一离开,天启皇帝举起案牍上一部书来看,此书的封皮上,撰写《纪效新书》四字。 一旁的小宦官,忙是帮着天启皇帝移近了烛台,只是不经意之间,小宦官却蓦然见到天启皇帝的眼眶泛红,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小宦官噤若寒蝉,他自然知道,方才陛下提到了娶妻生子,可这些年来,后妃们极少有身孕的,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就在数月之前,因为王恭厂的一场爆炸,震坏了房梁,竟将孩子砸死了。 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在后世,还属于‘大男孩’的行列,别说生娃,便是老婆都未必能找到。 可在这个时代,竟还没有孩子,这已显出绝嗣的征兆了。 ………… 张静一出宫时,却见那宫女似乎在等着他似的,只是二人并未打话,那宫女与张静一错身而过的时候,飞快地将一个字条塞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捏着字条出宫,回到了府上,偷偷打开字条,却见字条上写着:“九月初四,子时二刻,琼华岛外,速盼赴约,身家性命,尽付于君。” 看罢,张静一将字条烧成了灰烬,心里却不能平静,这宫女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啊,她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外头,邓健却在探头探脑。 “二兄,你吓我一跳。”张静一故作吃惊的样子。 邓健便兴冲冲的来:“哎呀,静一啊,今日这么早下值?” “陛下见我困乏,让我早一些休息。” 邓健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我早就和义父说,静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将来……” 张静一吓了一跳:“可不能乱说,什么龙啊凤的……” 邓健便笑着道:“自己人嘛,自家兄弟,怕个什么,隔墙也没有耳朵。不过……我这儿有一件难事。” “难事?”张静一看着邓健。 邓健随即道:“你昨日给的图纸,我寻了不少匠人看过,他们都说这图纸中的器具,想要制出来,有许多麻烦。” “造不出?”张静一有些失望。 邓健显得有些难为情。 张静一想了想道:“我另想办法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说,我们锦衣卫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吗,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邓健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有什么难的,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那请二兄帮我一个忙。”张静一道:“要一个女子的身份……” “女子……”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像夜空中的星。 第三十六章:大宗师 次日正午,张静一才去当值。 他现在有心事,对于那宫女的事,总有一些不放心。 等张静一去当值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也是刚刚醒来不久。 洗漱之后,用过了午膳,见张静一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卑下……” 张静一陡然吃惊起来,心里有了秘密,总觉得随时可能被人洞悉一样。 他甚至冲动的想着,索性将这宫女的事禀报出来。 可看了看身边无处不在的宦官,却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欲望,连忙道:“是……卑下在造一个木器,只可惜绘了图纸,请了许多能工巧匠,他们都没有办法。” “是吗?”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你要造的是什么?来,给朕看看。” “这……” 张静一有些难为情。 可天启皇帝却是兴致勃勃,非要张静一重新绘制一幅图纸来给他看。 张静一便也不客气了,将自己要造的东西绘制出来。 这一看,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道:“有趣,有趣,里头的许多制造方法,确实有些不同,这……是织布机吗?怎的是这样的形制?来,朕再细细看看。” 天启皇帝拿起图纸,看得很认真,有些时候,他看不明白图纸中的内容,便询问张静一,张静一也一一解答。 天启皇帝便兴趣更浓厚了,沉吟良久道:“你请外头那些匠人,他们大多都是榆木脑袋,哪里懂得变通,怎么造得出来?你来寻朕,便算是找对人了,怎么,这就是你的买卖?” 张静一老实道:“是。” “能挣钱?” 张静一想了想:“嗯,很挣钱!” “呵呵……”天启皇帝笑了笑。 张静一道:“若是陛下能造出这织机,将来若是挣了大钱,到时定要将两成的利润奉上……”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一副寡淡的样子:“不必啦,举手之劳而已。” 两成利润? 当朕叫花子? 就你这点蝇头小利? 朕随便一个矿监,都不知挣多少呢。 天启皇帝很淡定地道:“图纸留在这,朕明日之前造好,当然,其中一些工艺会小小的改进一下。你这图纸……有些地方要改。” 天启皇帝在这时候,显露出来的,简直就是扫地僧的气质。 就好像这难倒了无数人的图纸,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当然,他确实有吹牛的本钱,天启皇帝对这玩意有着极高的天赋,姓朱的人……确实变态的比较多,往往能把兴趣爱好玩成大宗师的水平。 于是到了第二日,一个织布机便送到了张家。 张静一回到府上才知道,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于是围着织布机转了很多圈! 在确认这玩意能用之后,张静一还发现,陛下送来了一张新的图纸,只是这图纸……对工艺进行了改良。 上头似乎还有说明,大抵讲明了有些地方为何要改,改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 大抵意思是,大道至简,之前张静一的图纸过于复杂,这大大增加了工艺的难度,而天启皇帝则在不变动功能的前提之下,将这织布机的制造工序大大的减少。 总而言之,不只是将东西造出来了,连设计和制造的工序也大大的简化。 “这简直是艺术品。”张静一试了试,随即将两个兄弟找来:“两位兄长,现在有一件大事交给你们办,我们张家能不能发财,就看今日了。” “发财?” “大兄,你去寻一些妇人,噢,就寻清平坊的那些妇孺,让她们试一试这织布机,看看能产出多少布。” “为何不让我去寻妇人?”邓健义愤填膺地道:“三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嫌隙?” “二哥。”张静一老半天才憋住一句话:“这里头水太深,我怕二哥把握不住自己。” 听说要做生意,张家上下其实是不太认同的,尤其是张天伦。张家祖祖辈辈,都是世袭锦衣卫,靠抢为生,做生意,这等于是跨越到了另外一个领域,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但凡是跨越了领域的事,往往就没有成功的。 他将张静一叫到面前:“儿啊,爹有没有和你说过三叔公的事。” 张静一不解地道:“三叔公?” “对,就是你祖父的一个兄弟,他是次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世职,于是便也和你一样,想着做点买卖,结果你猜怎么着,血本无归,也因为此事,便气死了。” 张静一:“……” “敢问父亲,这位三叔公,做的什么买卖?” 张天伦道:“听说在岭南卖皮货。” 张静一:“……” 这哪里是做生意亏死的,这是蠢死的。 岭南便是广东,皮货……是用来取暖用的。 张静一依旧一意孤行,张天伦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这两日除了当值,张静一便都在忙碌着请匠人按着天启皇帝的图纸打造织布机的事。 还真别说,自从天启皇帝重新设计之后,匠人们制造起来方便了许多。 只是现在张家没有钱了,等大家将织布机造好,张静一才兴冲冲的给他们写下欠条。 于是,一群匠人一脸懵逼的看着穿着麒麟服的张静一。 他们脑海里电石火光一般的冒出一个念头……这难道是抢劫。 含泪收下了欠条,再三嘱咐张静一一个月之后,一定要还钱,才个个怏怏而去。 张静一又开始让人收拾清平坊的铺面,这铺面占地很大,规模不小。只是在清平坊,这清平坊大多都是贫民,没什么消费能力。 而且锦衣卫的遗孤很多,张静一便让大兄王程请了许多妇孺来,和她们一一签订协议,给她们提供织布机和棉,让她们织布。 几日下来,一算账,生意还没开始做,便欠下匠人九十多两银子,欠下棉商七百五十两,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三百多两外债。 王程和邓健一时间心惊肉跳。 这事儿竟也开始传扬开来,不少好事的人都看着热闹,锦衣卫做买卖,这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这一日,已到了九月初四。 张静一下了值,匆匆赶到了琼华岛附近,和宫墙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处水闸,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往来,尤其是在夜里,很冷清。 偶尔会有一些巡夜的禁卫经过,不过张静一本就是大汉将军,又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当然也没人敢盘问。 车马已预备好了,邓健也不知要来干什么,只是三弟非要让自己赶着一辆租赁的大车约定了时间来。 张静一看着这连接着宫内的水闸,在这夜色之下,一言不发,他有些紧张,脑子里浮想联翩。 到了约定的时候,依旧还不见任何动静。 这让张静一有些担心。 一旦事泄,这可不是好玩的,纵然自己已得了天启皇帝的信任,可勾结宫人出逃,绝对是大罪。 可就在这时,那水闸下的河流里。 在这水流之下,一个东西冲了出来。 是一个人。 张静一来不及多想,一头便扎进了水里。 在这黑暗中,摸索着将那几乎没有了呼吸的人一把抱住。 河水很冰冷,可有了救天启皇帝的经验,张静一这一次却多了许多的准备。他迅速的将人救到了河岸,这人还有一些呼吸,张静一一面急救,一面等邓健的车来。 再过了片刻,在张静一的心惊胆跳中,这人终于幽幽醒转,而邓健赶着的车马也已到了。 张静一连忙将人抱上了车,吩咐邓健道:“赶紧走。” 第三十七章:兄弟同心 一路回府。 张静一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宫女带到张家,会有什么风险。 可眼下,他根本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住处。 马车直接进入了庭院。 因为动静不小,所以隔壁的邻里传出狗吠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天伦和王程匆匆出了庭院。 这爷俩本是半夜里喝酒呢,也不知邓健半夜去了哪里,张天伦正在埋怨。 可现在掌了灯出来,一见马车,再见张静一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出来。 张天伦吓了一跳。 王程是老实人,骤然间脸就红了。 男女之间,突破男女大防,不忍直视啊! 邓健则心急火燎的跳下车,借着灯火去看宫女,眼睛直了,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抖,这时候他才开始询问:“静一,这是谁?” 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怒。 他自觉得自己也算是风流倜傥,现在竟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 在灯火的映射下,张静一看到宫女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皮微微的张了张,显然宫女已苏醒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邓健的问题,而是道:“大兄,去取一些温水来,还有……预备一些驱寒的药。噢,对啦,要切记,她有身孕,不能乱吃药,就给她煮完姜茶来吧。” 一听有了身孕,邓健心头一震,顿时耷拉起来,用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张静一。 张天伦则是一脸忧心的样子,待张静一把一脸虚弱的宫女放到房里的床榻上,便立马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静一啊,你……还未娶妻,怎么就在外头……哎……” “爹……” 张天伦摇摇头,苦笑,不知是喜是忧,语重心长地道:“你还记得爹经常跟你提起的三叔公吧,实不瞒你,你三叔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的人,他和一群人厮混,后来还和一个烟花女子有染,有一次,他带了那女子回来,说那女子有了身孕,也如你这般。” 张静一:“……” 张天伦无语地看向漆黑的苍穹,嘶哑着嗓音道:“可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孩子是生下来了,你三叔公也尽心照料,可结果呢?结果过了小半年,那孩子的亲爹找上了门来,原来这孩子竟不是他的,也难怪当时那女子,只怀胎八月便生了,可孩子生下来,竟有七斤重。” 张静一身躯一震:“有这样的事?” “还能骗你不成?”张天伦认真地道:“为此,你三叔公气死了。” 张静一不由道:“可是三叔公不是因为去岭南卖皮货气死的吗?” 他还要问,另一边,王程已取了温水和姜茶来,只是王程是老实人,不敢上前,倒是张静一亲自给宫女喂了姜茶,宫女的呼吸才渐渐均匀。 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待宫女在房中换上干爽的衣裳,张静一才又进了房中,擦看宫女如何。 倒是站在门边上的邓健,远远打量着宫女,怦然心动,禁不住道:“静一,你何时在外头……” “不要胡说。”张静一很认真的道:“我是半途救了她来,我和她没有什么干系!”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张静一不像骗人,于是又恢复了热情,嘘寒问暖地对宫女道:“你一弱女子,怎的突然掉在那里了?莫不是姑娘是在那自寻短见的?哎呀……孩子的父亲是谁?世上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薄情负心人吗?大妹子,你别怕,有我在,若是孩子没有爹,我自认……” 这宫女对于邓健的话,充耳不闻。 她大抵已熟悉了这院落里的所有人际关系,只略一想,居然拖着疲惫的娇躯,缓缓走到张天伦的跟前,而后噗通一下,拜倒在张天伦的脚下:“小女子落难,幸得张百户相救,恩重如山。您是张百户的父亲,在小女子眼里,便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是您不嫌弃,小女子愿拜为父,从此是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好,是当牛做马也罢,只愿能以女儿之礼事父,以妹之礼事诸位兄长。” 她这般一说,这边张天伦已是瞠目结舌。 另一边的邓健却是血都凉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的响,两腿软绵绵的。 张静一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什么。 父母双亡,全家罹难,又在宫中打熬过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啊。 宫女想要留在张家,又要保全自己清白的名声,除了认亲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外头的人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可一旦认了自己的爹做爹,就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张家的女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在这里分娩,而且她的孩子,在将来也有了依靠。 张天伦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掉下一个女儿,此时脑子已转不过弯了,天知道这时他是喜是忧,喜的是至少儿子没有误入歧途,学那三叔公。 忧的却是,这女子来路不明…… 张静一趁机在旁道:“爹,你就从了……不,你就认了吧。” 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吟良久的张天伦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说着,张天伦又板着脸,眼里掠过了精光,极认真的样子道:“老夫知道你的来路不明,而且也知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只是我这个儿子啊……将来我张家……罢罢罢……不说这些了,你原籍何处,姓什么叫什么?” 宫女惊喜道:“从父亲认我为女这时起,我便没有原籍了,和从前的姓名也没有了任何的瓜葛,从此我便姓张,至于名儿,年幼时,身边人叫我素华。” 张天伦这时才欣慰地点点头,他本来觉得这一对狗男……不,是张素华和张静一合伙起来套路自己。 可这张素华却是从现在起,斩断过往的一切联系,某种程度,也是为张家规避掉一些风险。 张天伦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女子的来历蹊跷,甚至极可能会惹来什么祸端。 而现在张素华此时咬死了一切从新,其实意思也是说,将来就算某些事泄露,她自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她自己投奔来张家,最后在张家寄居。 张天伦倒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早就将自己的儿子拍死了,张静一能活的这么大,已证明了张天伦的心性良善。 他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张天伦随即回头,凝视看了一眼自己三个儿子,深吸一口气,厉声道:“邓健,静一,回头我再找你们算账,不过……现在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着,今日的事,与咱们休戚相关,谁也不可在外头胡说八道,至于素华,就说是老夫故旧之女,因为父母早亡,因而被老夫收为了干女儿,对了,她的身份,办了吗?” 张天伦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儿子是早有预谋。 张静一道:“托给二兄办了。” 邓健便点头。 张天伦嗯了一声:“都去歇了吧。” ………… 次日一大清早,张素华便起来了,昨夜折腾了一夜,她身体显得有几分病容。 尤其是有孕在身,虽然腹部还没有隆起,行动也有一些笨拙。 不过很快,张家的厨房里,便升起了炊烟。 等张静一起来,才发现一家人围在饭厅里赞不绝口。 “妹子做的饼子好吃。”王程兴高采烈。 邓健眼珠子围着张素华转。 张素华则微笑地看着邓健道:“二哥,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邓健一听一句二哥,仿佛又像被针扎了一下,半天竟缓不过神来。 张静一见状,一面拿了一个饼往口里塞,一面道:“妹子,你有身孕,昨夜又受了风寒,该好好歇着。” 张素华摇头道:“这可不成呢?” 她说话的时候,竟露出几分少女的憨态,似乎逐渐开始融入进来,翘起的鼻子微微一皱:“家里没有女眷,指着爹和三位兄长早炊吗?好啦,你们赶紧吃了,早些当值。” 张静一这时才恍然发现,此时的张素华,虽已有身孕,可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张静一抖擞精神,也不客气了,一面夸赞这饼好吃,一面踢了踢邓健的脚:“二哥,我正午才去当值,待会儿我去看看铺面,再过几日,咱们铺子就要开张了,就指着这个发财呢。” 邓健神情落寞,像极了失恋的样子。 第三十八章:财源滚滚来 采购棉花,教授人纺织,这些统统都是费时费力的事。 张静一每日要去当值,所以只能将这事托付给王程看顾着。 王程虽然也要当值,可毕竟,在百户所里行动自由,去点了一个卯,打着巡街的名义,便可以不见踪影。 反正……也没人理你。 倒是张静一入宫,他心里有些担心,宫里失踪了一个宫女,说不定会大肆的追查,而且这个宫女,可是有名有姓的啊。 毕竟,皇帝临幸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专门记录在案,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宫女,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宫女不知所踪,谁知道会不会引起重视。 直到张静一从进入宫门,一路走到了西苑,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 宫里很平静,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张静一收拾起心情,便进了勤政殿,刚好看到天启皇帝正皱着眉看着一份奏疏。 他显得怫然不悦的样子,嘀咕着:“又是要钱,无底洞啊,朕总是喂不饱他们。” 魏忠贤站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内阁那儿……” “朕知道了。”天启皇帝随口道:“此事,朕再想想吧。” 说着,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进来,不禁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张卿,朕所造的东西,用起来可顺手?” 张静一立即道:“十分顺手,而且还省了一大笔银子,效率也大大地提高了,陛下此举,真是福泽苍生啊。” 福泽苍生…… 魏忠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头看着殿梁,就差吹几声口哨,表示一下自己对于这等溜须拍马之徒的不屑了。 天启皇帝当然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哑然失笑道:“朕自己知道,朕的这些小爱好可没有什么用,不挨天下臣民们的骂就算不错了,至于苍生……这可顾不上。” 张静一想要解释,天启皇帝便随即道:“你等着,朕这里有些事要处置。” 说着,又低下头来,认真地去看奏疏了。 这些日子,天启皇帝变得忙碌起来,毕竟临近岁末了,朝廷有许多事要处置,哪怕来年开春的不少政务,也要提前布置。 别看天启皇帝极少上朝,也懒得去见大臣,却通过内廷和司礼监,决定着许多的事。 他是个有想法的人,偶尔提出自己别出心裁的东西。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干不成的。 要嘛内阁和六部上奏,表示陛下,臣妾……不,臣做不到啊。 等天启皇帝龙颜震怒,申饬一番,于是大臣们又凑一起,围绕着陛下的旨意开了几十个大会和小会,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拥护陛下的主意,纷纷表示陛下实在太睿智了,臣等一定要奉旨而行,尽忠职守。 然后……各部在一阵赞同和睿智声中,个个伸手来,要钱! 陛下的办法很好,既然要这么干,总得给钱吧,皇帝不差饿兵。 一听要钱,天启皇帝这时便消停了,骤然之间,开始变得佛系。 大臣们不傻,天启皇帝也不傻。 朕若真给了这个钱,十之八九,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再过几日,君臣们似乎都有了默契,之前热议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凭空消失了。 满朝都在装死! 张静一每日在这勤政殿里,看的目瞪口呆,卧槽,原来你们是这样玩的啊。 他陡然发现,这大明朝,它不完没天理了,以前张静一以为治理天下便是玩战略游戏,皇帝想干啥了,出个点子,然后暴兵的暴兵,减税的减税,继而军事力量提高,民心得到了提振。 可越是每日看着天启皇帝处置这些军国大事,张静一才知道,治理天下说是玩战略游戏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是用奔腾2处理器,用着DOS操作系统,在玩文明3,你鼠标点一下,好了,然后电脑黑屏……紧接着,循环重启…… 好在这时候,天启皇帝疲于奔命,张静一却可以忙里偷闲。 又过了半个多月,初冬刚至,这北京城便已是银装素裹,鹅毛大雪纷飞。 小冰河期之后,京城的雪越发的频繁,无孔不入的冷冽在北国肆虐。 却在清平坊里,一家棉布的铺子开张了。 货架上,统统都是纺织好的棉布。 当然,大多都是素色,染色是要花钱的,以当下人们的消费水平,想穿上带颜色的衣服,还真得有点家底,毕竟这里不是横店影视城。 张静一心情很激动,上午开张,便赶着去当值了,吩咐两个兄长在这好好看店,先看看效果。 这张家的店,其实还是颇受人关注的。 毕竟,这满朝文武,做买卖的也有,可人家是偷偷摸摸的做,大抵是让自己的亲信家人,或者是奴仆出面,或者和商贾合伙。 张家却是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再加上这清平坊来往的人虽然大多贫寒,可行人却是不少。 这店开张没多久,便有几个人进来。 为首一个,显然是外地进京的人,他打量着门脸,进去,却见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陈放着许多的布匹。 只是……这是什么布…… 摸了摸布纹,似乎和其他各地的布有些不同,布匹的织法和其他市面上所见的大相庭径,不过……布匹很绵密,分明这布不像是松江布那样的上等货,可这织工……却远胜那些知名的布匹。 来人觉得很稀奇,心里生出了兴趣。 他叫陈六先,也做着一些小买卖,因而也有一些见识。 于是陈六先走向柜台。 却见在柜台后,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正在邓健和王程二人。 二人都是翘着脚,口里磕着西瓜子。 “啊呸!”邓健将瓜子壳自嘴里吐出来,眼睛斜着,瞪着陈六先。 陈六先被这眼睛一瞪,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后襟凉飕飕的。 “你来干啥?”邓健依旧翘脚,用一种审问的口吻。 “我……我……我来问问……这布……” 邓健身躯一震,抖擞精神:“买布?” 陈六先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只是先来看看,来看看!” 邓健一听,不禁失望,随即,他忍不住咆哮:“不是来买布,莫非是来消遣爷爷的?” 陈六先已吓尿了,脸色蜡黄,口里道:“我……我……” “哎呀,我这小暴脾气!”邓健更是大怒,接着从柜台下,哐当的抽出了绣春刀来,随即又啪的一下,拍在了柜台上:“狗东西,你买不买?” 一旁的王程吓了一跳,连忙起来,一把拉扯着邓健,口里道:“二弟,二弟,我们做买卖,做买卖呢,不要总动刀动枪。” 陈六先见边上有人拦邓健,方才虽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脑子里只浮现出黑店二字,现在却稍稍放宽了一些心。 只是又听拖拽着邓健胳膊的王程道:“要打要杀,那也等人家不买再砍不迟,何况这里毕竟是内城,在这里砍杀,终究不好看,须拉到城外的城隍庙再结果了便是,我们是锦衣卫,又不是那杀千刀的土匪,怎好这样没有顾忌。” 噗通…… 陈六先不争气的腿,啪嗒一声跪地,此时他已面如死灰,口里嚅嗫了老半天,方才战战兢兢道:“我才刚娶妻,上有老母,饶命啊……” 邓健听到娶妻二字,顿时如遭雷击。 连这样的货……也娶了妻? 哎呀呀,我的这……暴脾气…… 第三十九章:购地 王程和邓健二人拉扯的时候,见那陈六先诚惶诚恐的跪下磕头,二人已是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老把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张静一吩咐两兄弟做买卖,对于锦衣卫出身的他们,耳濡目染之下,他们的理解大抵是……抢! 这种一唱一和的套路,乃是锦衣校尉们常见的敲诈手段,别看老套,可实际上很顶用。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大哥,二哥,你们在做什么?” 王程和邓健一听这声音,顿时安分了,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在陈六先的身后,张素华正徐徐地提着食盒踱步进来。 “呀,妹子……”邓健显得局促,连忙低头:“妹子怎的来了?” 张素华道:“我听闻两位兄长今日在店里忙,想来辛苦,便做了一些饭菜送来,免得两位兄长在外头吃喝不便。” 张素华放下了食盒,而后看着地上跪着的陈六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浅笑道:“不曾想来了客人,客人摔着了吗,尊客,请快快起来吧。”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既假装不知王程和邓健做的勾当,又挽回陈六先的面子。 陈六先惊魂未定,惨然着脸战战兢兢的站起来。 张素华又道:“客官可是看上了这里的棉布?我们张家的棉布,可是出了名的。尊客可以好好的看看。” 说罢,她已将食盒放在柜台,不理挤眉弄眼的王程和邓健,极尽殷勤的样子向陈六先道:“尊客好好的光顾,大哥,去给这位客人奉一盏茶吧。” 邓健觉得无地自容,这上哪儿找这样的媳妇啊,可恨,他忙道:“我去。”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陈六先此时脸色才缓和下来,他害怕邓健和王程,便装模作样的看着货架,心里想,我看看便走。 取了一匹布,本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可这一摸,陈六先的表情……却是变得古怪起来。 这布料拿在手里挺舒服,针织得也很绵密,于是他随口道:“此布多少钱?” 张素华恬静淡然的样子,拢了拢云鬓,朝王程眨眨眼。 王程一脸懵逼。 张素华便好像没事的样子,于是道:“我取簿子看一看。” 既然是店铺,肯定会有簿子,上头写着不同商品的进价和售价。 张素华低头看了一眼簿子,随即道:“是这匹吗?价格倒也不高,一匹六十文。” “六十……文……”陈六先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问了价,便赶紧逃之夭夭。 可一听这价钱,整个人懵了。 怎么可能? 市面上比这更劣质的布,一匹下来,至少也要八十文呢。 六十…… 陈六先声音颤抖,若是平日的时候,他肯定以为掌柜的把价钱算错了,赶紧买几匹沾点便宜便跑。 可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王程,这个便宜他可不敢占,于是认真的道:“外头的布,比此布劣质许多的,价钱也在八十三文以上,六十文……小娘子,这……” “可上头就这样写的啊。”张素华手指着布,很认真的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咋说? 陈六先颤抖着嗓子道:“那你们且等等,我回客栈取钱,给我留几匹。” 他不敢怠慢了,竟是飞也似的跑了。 只短短一个时辰,京里便震动了。 如今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漫长的冬季里,冻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因此御寒取暖的衣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布匹的价格,自然而然也越发的高涨。 可哪里知道,在这清平坊里,居然有如此廉价的布料卖,当然震动京师了。 东市西市里,早已议论开了。 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店的老板疯了。 第二个反应,噢,原来是厂卫在做买卖,而且……还是那张家? 张家人……大家是有所耳闻的,嗯……不太靠谱。 买到就是赚到啊。 于是,清平坊的张家铺子,一下子被人踏破了门槛,数不清的人涌入进来。 而张家的三个兄妹,两个在前头卖货,一个躲在后头算账。 邓健越卖越是心惊,根据他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咱们张家……好像在亏本啊。 傍晚的时候,邓健急匆匆的跑去后堂里,此时张素华正在低头算账,邓健道:“算出来了吗?挣了多少?” “今日销量尤其的好,卖了七百多匹,嗯……我算算,刨去其他的开销,挣了九百二十文钱。” 九百二十文钱…… 忙活了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债,而且还没算人力的开销。 也难怪静一这家伙,没有请伙计呢。 敢情若是再将伙计请一请,就要亏到吐血啊。 更别说,这店铺还是自己家的…… 邓健有点懵:“就这点?” “就这点。”张素华很认真的道。 “完啦,完啦,这哪里是做买卖,这是做善事啊……”邓健抚额。 ………… 这个时候的张静一,下值之后,却是拜访了一些人,现在手头没钱,不过张家的名声还是有的,毕竟家里一个副千户,一个百户,还有两个总旗。 再加上还有一块占地数十亩的地。 张静一拜访的乃是户部主事杨文。 杨文是二甲进士出身,南直隶人,做官之后,一路都是平步青云,三十多岁,便已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户部主事。 当然,杨文和绝大多数大臣一样,都是两袖清风,为官很‘清廉’。 他家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的土地就有十万亩。 在京城,置了巨宅,也在京里,购置了不少的土地。 听闻锦衣卫百户来访,杨文心里觉得膈应,看着来通报的主事道:“可带来了驾贴?” “没有驾贴。”主事道:“老爷,说是私人拜访,还说仰慕老爷很久了,一直想要拜见。” “呵……”一听没有驾贴,杨文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锦衣卫来抓自己呢,于是淡淡道:“叫进来吧。” 随即,张静一进去,彼此行礼。 杨文心里肯定是看不起这些丘八的,可见张静一穿了麒麟服,又想起宫中最近有个百户很受皇帝赏识的传闻,倒也露出了笑容:“张百户来此,所为何事啊。” 张静一道:“卑下听闻,杨家在清平坊,有不少的土地……” 杨文眼皮子都没抬:“是吗?” “怎么,杨主事竟不知道?”张静一诧异地道。 杨文平静地道:“我家地多,哪里晓得这地产都置于何处呢?你说有就有吧。” “……” 张静一道:“其实卑下是来购地的。” “购地?” “清平坊,杨家有地九百余亩……” 杨文越听越玄乎,于是抬头,看向管事道:“家里是有这些地吗?” “这……老爷,可能要查一查。” 杨文叹了口气,道:“哎……老夫修身养性,不爱理俗务,何况你我同朝为臣,心里该多想一想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这地……你想买?” “是,照着市价买。”张静一很认真。 杨文眼睛瞄向管事。 这杨家的管事当然清楚老爷的意思,于是小鸡啄米的朝杨文点头。 杨文心里了然了,露出了微笑:“这样啊,那上清童子呢?” “啥?”张静一有点懵:“什么童子?” 杨文便抱起茶盏,不吭声了。 一旁的管事便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高雅,口里从不谈钱,这上清童子就是钱的意思,这个典故,出自唐书《博异志》,因而,似我家老爷这样的人,便将上清童子,当做钱的雅号。” 张静一恍然大悟,原来……特么的读书人爱玩这样的名堂! 这个时候,他有点同情魏忠贤了,成日跟一群这样人厮混一起,你真的会想打死他们啊。 张静一禁不住道:“钱便是钱,叫了上清童子,它也还是钱。” 杨文憋不住了,脸拉了下来,阴沉着脸色道:“粗鄙。” 第四十章:奏疏 “……” 张静一心头有点火气了。 来之前,他料想过各种可能,比如杨家坐地起价,比如…… 可万万没想到,真正让他恼怒的,居然是人家觉得他粗俗。 杨文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居然又笑了,连忙道:“抱歉得很,杨某失言,还请张百户勿怪,君子口不出恶言,哎……是杨某的错。你既想买地,这个容易……就按市价吧,我让管家交涉,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即可。” 张静一脸有些绷不住,深呼吸之后,才勉强道:“只是这钱,我暂时还没有筹措,不过请杨主事放心,我们张家是讲信用的,敢问……可以赊欠吗?” 赊欠…… 杨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顿时又拉下了脸来:“概不赊欠!” 还以为这家伙当真不爱钱呢,原来……也是一个不毛不拔的家伙。 张静一只好道:“有利息。” 杨文意动了,眉一挑:“你的意思是,上清童子,还能生出小上清童子?” 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生出来的小上清童子也没那么大,大抵……就是一年给三成利,是小小上清童子。” 这利息若是放贷,肯定算低了,毕竟在乡间,人家这都是利滚利,驴打滚的债。 可若是大额的欠款,有这样的利息,可就不小了,一年下来,平白挣三成。 张静一又道:“张家的情况,杨主事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我们敢赖账,这官司打到朝廷,张家也不敢抵赖,终究还是会如数奉还,若是杨公不肯,那么……索性卑下就去找其他人借债,再用真金白银,不不不,再用这上清童子来买地好啦。” 杨文豁然站起来:“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呢,老夫当然信得过张家,此事……就这么办了。你跟我家管家去交割便是……老夫不理俗事的,你勿见怪。” 张静一大喜,和杨家管事去了账房,计算了地价,折算了金银,最后……大抵算出这九百亩地,竟是价值四万七千多两。 当然,五万两银子,能买下九百亩地,在京城是不可想象的,也亏得这清平坊本就脏乱差,根本无利可图,无人问津。 等张静一一走,这管事便去回报杨文。 杨文慢吞吞地喝茶,一副怡然的样子。 “老爷,已经妥当了。” 杨文道:“清平坊那等地方,居然也有人买地?” “小人也奇怪,觉得匪夷所思,那地方……是老爷初进京时买下来的,本来想在那置宅子,后来才晓得那地方的风水和地段都很糟糕,因此这地,便一直闲置在那里了,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地……居然有人要买了。” 杨文笑了,抖擞精神:“若不是他要买这地,老夫才不让他赊欠呢,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是丢了出去,老夫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杨文很高兴,当下起身:“好啦,老夫不理俗事的……” 说着,飘飘然的到后宅去寻他新买来的三个婢妾了。 ………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他算是服了这些大臣了,变着法儿的便是要钱。 这几日见张静一有心事的样子,天启皇帝才注意到他:“张卿,怎么你又心事重重。” 张静一道:“卑下在想买卖的事。” 天启皇帝淡淡一笑:“买卖做出来了?” 张静一道:“做出来了。” 天启皇帝又问:“盈利几何?” 张静一老实回答道:“每日几百文上下。” “噢。”天启皇帝点点头,然后不理睬张静一了。 张静一:“……” 讨了个没趣,张静一心态倒是放得开,几百文也是钱呢。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启皇帝总算是批阅完了奏疏,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指教。”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朕又想起了一个改进那织布机的方法,待会儿让人拿图纸给你,你让匠人照着上头去做。” “啊……”张静一嘴张得很大,合不拢。 天启皇帝却好像内心古井无波,他见张静一这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一些成就感,于是又道:“不过朕要习武,又要署理国政,可没心思将时间花在这上头,只是小小的改造罢了,对啦,朕听说,你在外头,赊欠了不少钱?” 厂卫还是厉害,果然什么都查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倒是警惕起来:“是欠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 “上上下下,差不多有五六万两了。” 天启皇帝一愣,显然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然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过一些日子便还。” 天启皇帝摇摇头,说实话,他觉得张静一有些过头了,于是道:“今日朕这里无事,你早些回去歇了吧。” “遵旨。” ………… 张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火热了。 而这京里的其他棉布铺子则是越加的门可罗雀,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张家有价格低廉,质地又好的布料。 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些日子,可不少人,都抱着买到就是赚到的心思,纷纷涌来。 而张家,自然是不断地收购棉花,而后不断地纺织。 销量自然而然,也开始节节攀高。 而张家的货源之所以充足,还是多亏了清平坊的这些纺织户。 这里的遗孤多,多是老弱病残,而张静一让人打造了纺织机之后,便以签订协议的方式,和各家开始合作。 张家提供棉花和纺织机,各家抽调妇人进行纺织,然后再根据得到布料的多少,给予工钱。 现在清平坊上下,家家都在纺织,倒是热闹一时。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些遗孤们有些笨手笨脚,废品率也高,可慢慢的下来,大家也就熟练了。 以至于邓健心里有些不满,天知道这纺织机为啥比其他的织布机厉害,比起一般的织布机,他们家的这个这纺织机的效率直接提高了八倍。 也就是说,原本一人和一个织布机,可以纺出一匹布,现在这新的织布机,居然能纺织八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数目。 邓健哪里知道,这种纺轮带动的纺织机,在上一世,叫珍妮纺织机,这玩意一出来,直接带来了整个纺织业的繁荣发展。 这些纺织户们,都是按量算钱的,一匹布给十个钱的工钱,一天下来,收益也是不菲了。 早先的时候,许多人饿着肚子,米缸里连米都没有,日子过的清苦,可现如今,家里突然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补贴家用,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张静一还不满足,他不只要求大家合作纺织,而且还要求邓健和王程对清平坊的情况进行摸底调查,有多少户遗孤,每户有多少男丁和妇孺,有哪些家里有纺织机,棉花用量多少,产出多少,统统都要记录在案。 这可忙坏了邓健和王程,他们本来也是遗孤,所以对这一片很熟,能让他们找一些事做,倒也求之不得,只不过…… 一想到张家的铺子,在沿着盈利线卖棉布,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不痛快的。 何况,张家现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债务,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张静一却没事人一样。 依旧还是该当值去当值。 又过了几日,在勤政殿……天启皇帝看过了一份奏疏,不禁眉头深锁,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魏忠贤。 魏忠贤今日很奇怪,一直朝张静一笑,这让张静一有些汗毛竖起。 “这里有一份奏疏,是袁崇焕送来的,他大言辽东不少死伤的将士,其家人因为父兄战死,朝廷给的抚恤,也多有克扣,许多人连生活都没有着落,更是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事……你有耳闻吗?” 魏忠贤连忙打起精神:“陛下,朝廷已经揭不开锅了……” 天启皇帝顿时冷了脸,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朝廷再难,也不见那些富贵之人少吃一块肉!怎么到了这些遗孤们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上个月,便有一个百户欺负锦衣卫的遗孤,闹出事来,若是辽东罹难的将士的妻儿们都要饿死,这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魏忠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忙是转移开了话题:“陛下,说起来……御史韩林,倒是上奏了一件事,奴婢在想,陛下是否需要过目,此事……毕竟干系着张百户。” 张静一便下意识地抬头,愕然地看着魏忠贤。 第四十一章:龙颜震怒 锦衣正文卷第四十一章:龙颜震怒天启皇帝听罢,看看张静一,再看看魏忠贤,而后道:“这又是要奏什么事?” 魏忠贤满面笑容:“是关于那锦衣卫百户陈煌,这陈煌当时欺负压榨那些锦衣卫遗孤,不过幸赖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总算将陈煌抄了家。只是有一件事,却被御史韩林查了出来,翰林奏曰:陈煌在清平坊的一处土地,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居然转到了张静一的名下,现在为张家所有。” 天启皇帝眉头皱得更深:“是吗?”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奏疏之中还说,陈煌虽除,可取而代之的张家,却也是变本加厉,奴役那些锦衣卫的遗孤,借此敛财……” 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拿朕看看。” 魏忠贤便连忙取出了那一份韩林的奏疏来,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于是打开奏疏,显然这奏疏里,魏忠贤所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御史,个个都是妙笔生花,真要来整张静一,少不得要罗列几条大罪了。 张静一站在一旁,却见魏忠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于是,张静一骤然明白了。 这一定是魏忠贤搞的鬼。 其实张静一早就知道,自己救驾之后,慢慢取得皇帝的信任,少不得要受魏忠贤的忌惮。 魏忠贤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只是魏忠贤的眼神,却让张静一又有些猜不透,显然……这眼神里没有杀气。 唯一的解释是什么呢? 只怕魏忠贤只是希望皇帝能够疏远他,现在还没有杀心。 又或者……只是想他乖乖地在私下去向魏忠贤求饶! 其实张静一并不是不知道,魏忠贤在宫里已经放出话来,希望张静一拜入他的门下,做他的孙子。 而张静一一直没有动作,这显然也是魏忠贤决心敲打他的原因。 特么的,就因为我不做你孙子,你就安排御史来整我? 可不得不说,魏忠贤很强大,他的势力不只是在宫内,在宫外头,张家的一举一动,魏忠贤都在掌握之中。 这才几天功夫,魏忠贤就能围绕着那一块土地来做文章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唯一的选择只能看着天启皇帝,他很清楚,真正决定命运的,乃是天启皇帝的态度。 天启皇帝连续看了几遍弹劾的奏疏,越看越是满面怒容,随即,他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大胆,真是胆大包天!” 一听这句话,张静一的心……便凉了。 魏忠贤似乎早料到如此,于是连忙拜倒,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张静一确实有些地方昏了头,可是他毕竟救驾有功,以奴婢之见,陛下还需看在往日的情义之上……” 他开口,在为张静一‘开脱’。 所谓给你张静一一个耳光,是我老魏干的,再给一个甜枣,如此一来,还怕你张静一不乖乖拜入门墙,给咱做孙子? 魏忠贤深谙人性,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张静一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年纪还小,还可以调教,将来有用处。 张静一也连忙要行礼,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是直接为自己辩护,还是先请罪,若是辩护,毕竟是一面之词,皇帝肯定要求彻查,而彻查这件事的人……十之八九会有魏忠贤,或者是魏忠贤的飞鹰走狗,最后只会给皇帝一个强词夺理的印象。 可若是请罪,这不就是自己承认了御史的弹劾吗? 就在张静一犹豫之间,天启皇帝却奇怪地看着魏忠贤道:“谁说……朕是在说张静一胆大包天?” “啊……”魏忠贤有点懵,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说的是这御史韩林,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张卿是朕的腹心之人,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厉数张卿五条大罪,这是想要做什么?” “啊……”魏忠贤脸拉下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天启皇帝的性子。 可是,他唯一算错的是一件事…… 天启皇帝这个人,帮亲不帮理,他是知道的。 可他算错了,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张静一有多大的份量。 天启皇帝冷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且不说,这只是捕风捉影,朕未必就信他韩林,就算这是真的,又如何!张静一再坏,那也是朕的张静一!” 魏忠贤:“……” 这……和当初的魏忠贤何其相似。 想当年,魏忠贤不也被数不清的御史和大臣弹劾吗? 可那又怎么样? 只是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显露出几分尴尬……因为当初的主角是他自己,现在的主角是张静一。 张静一心头一热,看着依旧还怒容满面的天启皇帝,忙是行礼:“陛下,卑下……”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说了,这份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今后,此事不必再提了。” 他随即道:“朕今日乏了,兴致全无,且回后苑歇息。” 说着,便疾步走出勤政殿。 魏忠贤连忙去张罗人准备乘舆。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张静一亦步亦趋地随天启皇帝等候着乘舆来。 这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天启皇帝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回过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突然叹息道:“清平坊之事,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放心,朕绝不会因此加罪。只是……” 他顿了顿,或许他内心的深处,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一些失望的:“那些遗孤的父兄,都是为朝廷、为朕的江山尽忠而死,还是收敛一些吧,不要欺压他们。你若是当真急需要钱,据朕所闻,户部主事杨文……就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还有……” 张静一方才还很感动,这个时候竟瞠目结舌,心里想,哎哟喂,陛下,我不是那种人啊…啊……… 可在这时,魏忠贤已气喘吁吁地领着抬乘舆的人来了。 天启皇帝的话戛然而止,上了乘舆,由魏忠贤陪护,往后宫方向去了。 ………… 这份弹劾奏疏并非对天启皇帝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 至少他心情很糟糕。 回到了后宫,天启皇帝却是到了慈宁宫的东宫。 这慈宁宫,乃是上一代皇妃们的住所,等到天启皇帝登基,太妃们若是有儿子的,大多都会选择前去儿子们的藩地颐养天年。当然,也有一些没有儿子,或者儿子夭折的,便住在这里。 慈宁宫里,现如今最得势的,便是李太妃! 这李太妃,乃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又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而且她性情泼辣,天启皇帝见了她,也往往躲着。 倒是另一位王太妃,其实资历要比李太妃更高一些,她早年生下了天启皇帝的兄长朱由楫,只是这朱由楫八岁便夭折,因为她性情温和,待人也好,并不似李太妃那样咄咄逼人,所以天启皇帝偶尔有闲,便会到这儿来。 天启皇帝问了王太妃的安。 王太妃颔首,先是问了天启皇帝的身体如何。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母妃,朕的身子好的很。” 他很自信的样子。 王太妃却不这样看:“陛下固然龙体还好,可需知人的福祸是难以预料的,还是要仔细保重才是。皇帝现在正在盛年……说也奇怪,前几日,我做了一梦,竟梦到陛下生下了一条幼龙。” “啊……”天启皇帝没想到,王太妃又开始关切自己生娃的事了。 只是想到生娃,天启皇帝也露出了惆怅的样子,他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低头不言。 王太妃又道:“而且宫里,发生了一件怪事,皇帝,你于八月初九寅时三刻,是否宠幸了一个宫人?此宫人姓李,名唤素华……才十四出头,身高……身高……”她随即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宦官身上。 第四十二章:明察秋毫 “咳咳……” 还不等王太妃把话说完,天启皇帝便拼命用咳嗽来掩饰脸上的尴尬。 说实话,在这宫中,皇帝就形同于后世动物园里的无尾猴。 一切的行踪都是透明的,无论做什么,时间地点人物统统被人了解的一干二净,就如剥了壳的鸡蛋。 这王太妃见天启皇帝想要移开话题,却是绷着脸道:“陛下做什么,宫里上下都依着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谁敢忤逆你呢?只是……有一事,我这妇人家却非要说说不可。就说这个宫人吧……陛下临幸之后,这几日,却是不知所踪了,陛下没有关注吗?” “这……”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朕不知此事。” 王太妃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啊,陛下这些年,虽是有不少的嫔妃,可有身孕的没几个,能生下龙子的更是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哎……” 王太妃似乎想到了半年前,天启皇帝那夭折了的孩子,又不禁惆怅起来,她随即道:“现在储位空虚,臣民疑虑,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列祖列宗在上,只怕也是不安。这个宫女,我命人打探了,宫里的人都说她是落水死了。可我却觉得奇怪,既然是落水而亡的,为何迄今还不见尸骨呢?本来一个宫女,宫里不必看重,可此宫女毕竟曾和陛下有过肌肤之亲,那……就不能小看了,若不见尸首,此事决不能罢休。”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这两个多月前临幸的宫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毕竟……他的女人实在太多,多到见了漂亮女人,便宁愿躲着。 天启皇帝可是想要有大作为的皇帝,他要养精蓄锐,好好练习弓马,固本培元嘛。 现在王太妃一通斥责,让天启皇帝想到自己还没有继承人,心里又不禁焦虑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多子多福。 而且天启皇帝是真的有皇位要给儿孙们继承的啊。 王太妃见天启皇帝也变得忧心起来,此时反而也为他担心:“好啦,凡事慢慢的来,皇帝毕竟还在盛年。” “是。”天启皇帝点点头,继续垂坐着不动。 王太妃见他今日奇怪,不像往日那样多话,便道:“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心事吗?”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王太妃,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母妃,你说……人心真是奇怪,有的人分明忠心耿耿,可为什么可以为了门户私计,在别人面前,又成了恶人了呢?” 王太妃不知天启皇帝说的是谁。 心里却忍不住想,你莫不是说的是魏忠贤吧? 对于魏忠贤,王太妃却显得很谨慎。她是太妃,固然可以不畏惧魏忠贤。 可要知道,魏忠贤在后宫,却有两个实力强大的盟友,一个是天启皇帝的乳母,一个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太妃稍稍一想:“这其实就是做皇帝最难的地方啊,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常有此感慨,毕竟……天子君威四海,哪一个不是对皇帝又敬又畏,谁不是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呢。正因为如此,做皇帝的,才需要做到明察秋毫,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明辨忠奸,这不是哀家这宫中妇人可以参预的事,需陛下自己琢磨。” “明察秋毫才可以明辨忠奸……”天启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王太妃又提起来,似乎对他颇有点拨。 随即,他颔首:“朕知道了。” ………… 京城里,从韩林的奏疏出来之后,张家又成了话题的中心。 毕竟这天下,虽有许多的饿殍,可京城的人大抵还是勉强能吃饱的。 人吃饱了,就得找点事做。 那张家的布,才卖了几日,本来价格就低廉,可听说……居然挂了牌子,又要搞促销了。 价格又降三文,持续三个月。 这消息一出,京城又震动了。 这就等同于发鸡蛋,虽然鸡蛋不值几个钱,可一想到能占到那该死的锦衣卫便宜,人们的热情便点燃了。 “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没见那御史弹劾吗,罗列了五条大罪,平日里仗着势力,到处欺压咱们百姓,走,将他家的店买到关张去。” “我听说,这张静一,和九千岁有一腿……” “嘘,可不要乱说话,想死吗?” 这张家的铺子,现在人流如织,人们踏破了门槛,大摆长龙。 而张家人是雇不起伙计的。 本着张家已经欠了一大屁股债,怀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精神,邓健和王程只好亲自代劳。 这两个家伙,大抵是一副亲人们,别买啦,再买我家静一要去卖PIGU啦的表情,如丧考妣的,这反而让人解恨了。 于是那些平日里受了厂卫欺负的,都一拥而上来买。 张静一看着销量节节攀高,这棉布已是供不应求,一时也是懵逼。 他倒是想过不少买家是来占便宜的。 却不曾想过,人家是奔着收拾他锦衣卫来买布的。 后者最大的特征就是,这些人其实并不穿棉布,因为许多都是官宦人家,人家是穿丝绸的,这些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派下人来采买,而且买的不少。 “卧槽,名声居然这样臭?” 张静一痛并快乐。 倒是唯一让张静一无语的是,这几日,皇帝的心情都不好,和他也极少说话。 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是张静一总觉得,那御史上的奏疏令陛下心里,是颇有些不痛快的。 因此很多时候,张静一当值时站在一旁,而天启皇帝只是默默的批阅奏疏,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一日,张静一继续当值。 天启皇帝又依旧低头批阅着奏疏。 可捡起一份奏疏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狠狠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叫魏伴伴……叫魏伴伴来!” 这一声令下。 魏忠贤得讯,便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了:“陛下……”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厉声道:“这叫韩林的御史,真是放肆,上一次,朕将他的弹劾已经留中不发,他今日竟还如此大胆,又上弹劾,这是何意,是谁主使的?” 天启皇帝语气森然。 魏忠贤也没想到,陛下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当初御史们就算是骂天启皇帝,也不曾见如此大怒啊。 魏忠贤便连忙道:“这……这………奴婢不知。”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难道朕的身边,就没有一个好人吗?” 魏忠贤魂不附体:“这……”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这是要逼迫朕……非要处置张静一是不是?朕若是不从呢?” 魏忠贤察觉到大事不妙:“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将那韩林……” “不可!”张静一这时终于说话了。 天启皇帝很诧异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认真地道:“若是这个御史因为弹劾卑下,而陛下在没有明察的情况之下便处罚他,那么卑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孽了。卑下自认自己遭受到了诬告,所以恳请陛下,彻查这件事。” “你要彻查?”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于是他道:“陛下,当然要彻查到底,此人污蔑卑下,说卑下欺压锦衣卫的遗孤,上头有名有姓……不查清楚,怎么还卑下的清白。” 天启皇帝此时渐渐心平气和起来:“如何彻查?” 张静一看了一眼魏忠贤,要彻查,肯定不能经过厂卫,或者是都察院,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货色:“何不陛下亲自查明呢?是非曲直,总有一个公道。” “朕亲自来查吗?”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了御案,到时若对你不利,便是朕也无法保全你了。” “只是……”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该怎么查呢?” 魏忠贤:“……”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朕亲自查访,总不会有错吧,魏伴伴,你怎么看?” “这……”魏忠贤定了定神,随即道:“陛下万金之躯……”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淡淡道:“平日里,魏伴伴不是说朕的弓马出神入化,是万人敌吗?何况身边难道没有禁卫?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不能走漏了风声,朕正想明察秋毫!来人,摆驾,出宫!还有,召那御史同来,朕今日便分出个是非曲直!” 第四十三章:皇帝出巡 天启皇帝很郁闷。 张静一救驾有功,御史就弹劾张静一。 这摆明着是不给他面子。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某种程度,在百官那儿未必真有什么面子,至少许多人就不怕他。 现在既然张静一喊冤,那么索性就查个底朝天。 他一声令下,魏忠贤当然也不敢声张,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带着数十个禁卫,便匆匆出发。 而天启皇帝出发的当口,却早有宦官前去都察院联络御史韩林。 韩林在自己的公房里得知了讯息,大喜过望。 御史是清流,几乎没有油水,可是名气却很大。 因此,想要在许多的御史里脱颖而出,韩林当然巴不得成日弹劾。 其实,他也未必算是什么阉党。 只不过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些张静一的讯息,让他迅速的意识到,若在张静一身上做文章,尤其又涉及到了遗孤的事,势必可以一鸣惊人。 他第一封的弹劾奏疏送进了宫里,宫里没有任何的反应,将他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了。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此时他越发的觉得,这张静一是一条大鱼,于是继续弹劾。 这一次,他搜罗的证据更加齐全。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的顺利,其实也是因为宫里有人给自己提供了一些消息。 于是他一鼓作气,继续弹劾。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陛下居然要亲自来问此事,这就意味着,从今天起,他就要名扬天下了。 “陛下要出宫?” 宦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御史,宦官们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回了一句:“是。” “哼。”韩林义正言辞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帝呢?陛下应该待在宫中,才可保安全无虞。” 宦官没接话。 不过……显然韩林暂时顾忌不上这个,毕竟天启皇帝浑身都是漏洞,御史们早就骂累了,他现在关注的是张家一案,这将是锦衣卫欺压百姓,横行不法的典型案例。 “陛下要往哪里?” “要往清平坊!” “清平坊!”韩林正色道:“老夫这便去。” 他随即出发,火速赶到大明门。 而在大明门,果然恰好此时有一辆车马出来,这车马很普通,显然陛下这是想要微服出访。 于是韩林在御道上将车马截住,红光满面道:“陛下,臣韩林……” 马车停住。 天启皇帝掀开了车帘。 然后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扫视了韩林一眼:“走吧。” 韩林讨了个没趣,却发现……马车两边,有几个骑马的人,为首一个,当然是魏忠贤。 韩林对于魏忠贤虽然害怕,却也不敢多接近,毕竟……御史和阉人关系太近了,影响自己的声誉。 而在魏忠贤的后头,除了几个宦官之外,却见一个少年穿着钦赐的麒麟服,步行随扈。 韩林知道张静一年轻,又见他小小年纪穿着赐服,心里便认定这就是张静一了。 他是二甲进士,当然看不起这些粗人,便也懒得招呼,只乖乖随着皇帝的车驾继续前行。 皇帝出宫,目的地肯定是有的。 弹劾奏疏里……韩林举证过一个叫刘四的人家,这刘四便是遗孤,父亲因公而亡,和自己的老母相依为命,而张家不顾他们的死活……抢占了刘四家的土地! 当然……按理来说,这地是陈煌当初抢占的,可陈煌抄家之后,张家接手了这块地,论起来,张家不过是接替了陈煌,成为了新的吸血鬼罢了。 天启皇帝决定亲去清平坊那儿走一趟,先从刘四这里作为突破口。 坐在车驾里,天启皇帝想着王太妃的话……做皇帝的便是要明察秋毫,才可以分清是非,洞察人心。 本心上,天启皇帝有些顾虑,他甚至生出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 倘若这张家当真是如此,那么朕该怎么面对呢?是他救了朕的性命啊。 与天启皇帝相反,魏忠贤的心情不错,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张静一,倒不是真想将张静一置之死地,此时的魏忠贤,更多的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他想要得到的……是张静一的心。 用后世的一首歌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魏忠贤大抵是想让张静一乖乖跪在自己的脚下唱一首《征服》。 张静一骑着马,听说自己盘剥和欺压了一个叫刘四的人,他的内心大抵是懵逼的,这人……我不认识啊。 难道……是王大哥或者是邓二哥…… 不对,不对,他们现在每日都在流着眼泪卖棉布,还有这个心情? 这一路穿梭过繁华的里坊,内城各坊……都是热闹非凡。 可慢慢的接近清平坊的时候……很快,味道就不对了。 首先就是各种臭烘烘的味道…… 哪怕是车中的天启皇帝,也不禁皱眉起来。 他掀开帘子,便见许多低矮的民房,非常局促的拥挤在一起,民房大多都是夯土制成的,没有用青砖,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以至于马车也变得异常的颠簸起来。 于是,天启皇帝不得不下车步行。 领头的乃是一个宦官,这宦官已经查明了刘四的住处,终于……在许多的污水和垃圾之中,宦官在一个地方驻足。 这是一个低矮的庐舍,占地很狭小,两边都和隔壁的庐舍挨在一起,共用一堵墙。 只见这门前正蹲着一个头发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 一见有生人来,蓬头垢面的孩子便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便跑开了。 天启皇帝看到了孩子,本来还想打个招呼,以示自己的慈和。 谁料那孩子疯了似的跑了,于是天启皇帝精心准备好的笑容便僵硬着,慢慢凝固。 他随即打量着四周,不禁皱眉起来。 身处在宫中,虽然偶尔也会出宫,可去的地方,无一不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地方。 因此,天启皇帝第一次知道,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有这么一个所在。 不只是那隐隐带着恶臭的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污浊,甚至是这根本没办法遮风避雨的庐舍,无法下脚的泥泞,都让天启皇帝大开眼界。 宦官想要先上前去叫门。 天启皇帝则是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大抵是复杂的。 因为……他无法想象,张静一居然这样的狠心,难道只为了贪图钱财,连这些可怜的遗孤,都要压榨?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制止了宦官叫门,而是亲自上前,推开了柴门。 外头的动静,终于还是被里头的人察觉了。 有人开了门,却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汉子,一瘸一拐的出来。 这人衣衫褴褛,虽是显得年轻,可肤色却很糟糕,黝黑得像黑炭似的。 他的腿应该是得了什么脚疾,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这人……就是刘四。 刘四突然见这么多人来了,显得有些惶恐:“你们……寻谁?” “你是刘四?”天启皇帝上前。 刘四踟蹰了一下,点头。 而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韩林顿时兴奋起来,其实他没来过清平坊,原本早想来一趟,只是还没靠近,便被恶劣的环境劝退了,如今捏着鼻子跟着陛下来,见这刘四这样的惨状,他心里便笃定了大半。 天启皇帝旁若无人的样子。 就好像自己才是刘家的主人,居然也不等刘四同意,径直进入了屋舍。 屋舍里很昏暗,没有灯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而在地上,是一些麦秆,麦秆除了铺成了睡榻,睡榻上,一个老妇便这样斜躺着,没有一丁点的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上……是一个陶碗,陶碗里盛着什么,这里昏暗,天启皇帝看不甚清。 刘四已察觉到这些人的身份不同一般了,他战战兢兢的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小人……小人在进食……” “进食?”天启皇帝目光才重新关注残缺的陶碗,道:“吃的是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将这陶碗端起来,凑近一看,便觉得胃里翻滚,很倒胃口。 第四十四章:事情严重了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矫情。 实际上,天启皇帝有时为了磨砺自己的意志,也会让宦官给自己找来一些百姓常吃的大饼。 可现在,端在他手里的……哪里是食物。 说是猪食也不过分。 这陶碗里,清汤寡水,里头不知是什么米,脏兮兮的样子。 “这是什么?” “这……这是黄米。”刘四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平日就吃这个?” 刘四点头。 “你的母亲呢?” “家母……病了……” “大夫怎么说?”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凝视着刘四。 刘四带着越加浓郁的惶恐,泛黄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天启皇帝,虽然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可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教他更加敬畏起来:“瞧不起病……没……没钱……”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便落在那墙角的妇人身上。 张静一等人,也个个默不作声。 哪怕是张静一两世为人,自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可瞧见这样的人家,也被这种可怕的贫困所震撼。 这还是京城……京城之外呢? 那些被逼谋反的流民又经历了什么? 天启皇帝逼视着刘四,正色道:“可是…我…我却听说…朝廷对于你们这些遗孤,多有抚恤,就在今年年初,皇帝还格外给了禄米,所有遗孤,赐米五十斤,除此之外……还有……” 这是实情。 也是为何天启皇帝愤怒的原因。 他是给了钱的。 按理来说,这些人的生活不至于这样糟糕。 再怎么样,也不会到这个境地。 刘四错愕地抬头,听着天启皇帝的话,像是在听天书一样,他拨浪鼓地摇头:“没……没有……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禄米,反而是……要我们交钱。” “交钱,交什么钱?”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震惊地道。 刘四低垂着头,嚅嗫道:“说咱们所住的宅子,本是我们父兄的,现在父兄死了,咱们也没有武职,这屋子……便算是租赁的了,叫我们每月缴十五文钱,如若不然,便将我们赶出去。”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整个人振了一下,胸膛起伏着,竟是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给了钱的啊。 钱呢? 还有……他们收了钱,这些钱又去了哪里? 众人一见天启皇帝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连魏忠贤都觉得事态严重了,他其实没想到……下头人敢这样的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主掌东厂,而锦衣卫,也在东厂的辖制范围之内。 魏忠贤连忙想说什么。 倒是韩林,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是期待着什么。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冷,他置身在这恶臭的环境之中,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 觉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启皇帝颤抖着嗓音道:“你的家里,何人曾当过值,又因为什么而死?” “是我的父亲……”一说到这个,刘四流露出了浓浓的悲哀,下意识的,他眼眶红了:“家父在的时候,曾为朝廷效力,积劳而死……”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家里就失去了生计,母亲又因为伤心过度,旧疾复发,而我……我因为身子有残疾,便在这里,一直艰难度日。从前的时候,父亲还留着一些钱财,可慢慢的坐吃山空,便……便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这么一个人,父亲为了公务积劳而死,可他的妻儿们呢? 这样的大明朝,还有希望吗? “这些年来,就不曾有人想过,改善你们的处境吗?” “没……没有……”刘四很认真地摇头。 事实上,他心里满腔愤慨,一想到这些,他也曾无数次咬牙切齿。 “呵呵……”天启皇帝冷笑。 “陛下……”这个时候……韩林见时机成熟,震耳发聩地道。 这一声陛下,吓了刘四一跳,刘四下意识的双膝便软了,摇摇晃晃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天启皇帝。 而这时,韩林继续道:“陛下,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对于他们从前的袍泽遗孤尚且都是如此,更遑论对待寻常的百姓了。这刘四,岂不就是明证?想当年,陛下曾给这些遗孤们赐予土地,那百户陈煌……却将这些土地收为己有。可这张家……难道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他们从陈煌手里,得到这些不义的土地,和陈煌又有什么分别?这些年来,他们的所为,罄竹难书。张家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在这清平坊取代了陈煌之后,不知多少遗孤心中含恨,只是他们有冤却无处声张,尤其是这张静一,最是可恨!他时刻伴驾在陛下左右,却从不提及这些事,难道真相,还不清楚吗?恳请陛下,严惩张静一,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惨白,他愤怒得攥紧了拳头。 翰林的每一句话,都在天启皇帝的耳畔回响…… “陛下……是陛下……陛下,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皇帝之后,刘四已是滔滔大哭,随即匍匐在地,他嘶声竭力的喊道:“草民有天大的冤枉,冤哪……” 张静一震惊了,他相信……刘四的表现,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可是……难道张家当真和陈煌一样…… 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天启皇帝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光。 这一刻,他的情绪竟稍稍有了松弛,似是崩溃的征兆。 无数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他想到这些打着自己名义的赃官恶吏,想到这数不清如刘四一样凄惨含冤的刘四。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原以为可以信赖的人,原来和此前自己所厌恶的陈煌,竟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们都在骗朕! 所有人都在骗朕! 天启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厉色:“你说,你有什么冤屈?” 刘四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哽咽着道:”他们欺负人,他们欺负人啊……臣的父亲,为朝廷效忠,他在临死之前,一直有病,可是因为公务繁忙,却从来不敢懈怠。他们都说,家父临死的时候,是伏在公案上死去的,他口里喷出的血,将文牍都染红了。家父在世的时候,没有积攒多少钱财,便是因为他一直奉公守法……可他死了。” 刘四泣不成声,口里则继续道:“家父死了之后,起初说会有抚恤,可是左等右等,一丁点的抚恤也没有来。此前也听到消息,说是家父死后,我这做儿子的可以接替他的职位,可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个差事,却早已被档头的亲眷所顶替。陛下……陛下啊……草民的父亲从来没有辜负过东厂,可东厂……辜负了家父啊……” “停……”张静一听得有些懵了:“慢着,你说啥,东厂?” 刘四悲愤无比,哽咽着道:“草民的父亲,乃是东厂东城番子……”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翰林:“……” 其他禁卫:“……” 大家眼睛睁得大大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且大多数人,脑子一片空白。 “啊……东厂,你们东厂的遗孤,和我们锦衣卫有什么关系?”张静一发出了马景涛似的咆哮! 天启皇帝:“……” 第四十五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昏暗的庐舍里,连呼吸都没有了。 大家都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刘四。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了。 魏忠贤的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引火烧身。 那御史韩林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这个叫刘四的……是东厂的遗孤? 这清平坊是安置遗孤的所在,锦衣卫的人最多,罹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遗孤,比如东厂…… 可毕竟东厂人数少,而且几乎不会外派出京,平日里当值,不会有什么风险,故而住在这里的东厂遗孤数量极少。 可偏偏……刘四就是东厂的遗孤。 而至于韩林,他是御史,平日里弹劾的人不少,让他真正来这污浊不堪的清平坊进行调查,这……显然不可能。 他是清流啊,怎么可以和一群像叫花子一样的人为伍呢? 因此……韩林搜集的证据,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很惨,然后进行举证。 这年月,御史们都这样干,毕竟他们是清流,清贵无比。 而且,人家确实提供的……就是刘四这个人的讯息! 至于甄别?朝中的事,还需甄别吗? 因此,这个时候,韩林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刘四道:“你的父亲是在东厂?” “一直都在东厂。”刘四回答:“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又哭了:“陛下要为草民做主啊,锦衣卫是为陛下效命,难道东厂就不是为陛下效忠吗?怎么还有分别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 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随即,天启皇帝又是勃然大怒,他死死地盯着韩林:“你用东厂的遗孤,来状告锦衣卫百户官?” 韩林连忙道:“陛下,臣……臣确实出现了些许差错,只是……无论是厂是卫……他们……他们……陛下,至少陈家占地,乃是实情,众人皆知……” 天启皇帝冷笑,四顾左右:“这里可有锦衣卫的子弟?”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附近有不少。”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越发觉得今日的事荒唐透顶,可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很不甘心。 于是他随即对刘四道:“你的事,朕记着了,到时自然会给你做主。走。” 他一个走字,率先旋身,阔步出了这庐舍,就在不远,另一个小院落里升起了炊烟。 天启皇帝加急脚步,他一直沉默着不做声,以至于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韩林人等,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径直到了升起炊烟的庐舍前,天启皇帝阔步进去,此时,恰好一个男子出来,惊讶地道:“你这是要找谁?” “找你!”天启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至于这男子竟下意识的心虚了。 男子的手里正抱着一沓纱布,天启皇帝看了看男子,而后继续往前走,就像来了自己的家一样。 这一屋的人,似乎比方才的刘四处境要好不少。 至少庭院收拾得还算干净,天启皇帝居然直接走进厢房。 男子急了,忙道:“这里头有女眷……” 可很快,男子的话音,便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天启皇帝的随行之人,虽然穿的都是便服,却依旧有类似于腰牌之类的东西自腰间显露出一角。 若是别人,或许难以辨别,可似清平坊这些大多出身于厂卫的子弟,却是一下子能看出端倪。 他一下子明白了,带着这些人的这个青年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就像强盗一样,直接推开了门。 果然,看到老少两个妇人正在里头,屋子很简陋,陈设也很普通,可里头却是堆积了大量的棉纱,两个妇人正围着一张纺织机忙碌着。 老妇摇着纺织机的手摇柄,而后,棉丝缓缓的拉伸出来,少妇则在一旁进行帮衬。 她们显然也没想到,有人居然直接冒失的闯进来,因此,老妇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 两个妇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刚才还满面怒容,可看到这里……却已是愣住了。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纺织机,正是他自己当初改机的那款纺织机。 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男子已匆匆地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一头雾水,满脸疑窦地道:“你们是不是锦衣卫的子弟?” 男子摇头:“不是。” 又不是…… 却听男子又道:“不过家父曾是锦衣卫,后来因公殉职,至于我们……锦衣卫早没人理睬我们了。” 看来……这一次是了。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一次,应该找对了。 一旁的韩林,已是惴惴不安,他禁不住道:“看来你对锦衣卫也有许多怨言。” 男子道:“当然是有的,那陈煌……” 韩林听到这里,皱眉,诱导式地道:“说的不是陈煌,陈煌已经获罪了。我的意思是,自陈煌获罪之后,你的境遇,依旧很糟糕吧。” 众人看着这男子。 男子却看着这个喋喋不休询问的人,道:“并不糟糕啊。” “……” 还不糟糕? 韩林有些急了。 你看这个家,除了比方才那刘四干净了一些外,不也是家徒四壁吗? “怎么不糟糕,你们平日……” “本来是很糟糕的!”男子咳嗽一声,他总觉得韩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改善了不少。” “……” 而在此时,天启皇帝已是徐徐踱步到了纺织机面前,他的手摩挲着纺织机。 “这织机不好!”天启皇帝突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一旁的妇人忍不住道:“谁说的,好的很……” “你不懂!”天启皇帝很认真地道:“大致的木工没有错,可是当初的草图,许多地方依旧还有误差,还有用料,不该用梨木,而该用柳木,这儿……还有这儿……” 魏忠贤和韩林万万没想到,居然天启皇帝在这儿将纺织机说的头头是道。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这纺织机,是从何而来?” “张家给的,张家和咱们订立了契约……”男子认真地回答。 “哪一个张家?”其实天启皇帝的内心已有了答案。 “当然是张副千户家了,噢,他有一个儿子,是个百户,在宫里做大汉将军。这张百户,是大善人啊……听说……为了这个营生,他欠了不少债。”男子说到这里,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 张静一在旁拼命咳嗽。 虽然别人叫他大善人,可实际上……在这个语境之下,张静一觉得这张大善人和张大傻瓜是同义词。 天启皇帝的目光离开了纺织机,落在眼前这男子身上,而后,他看到了长条凳,坐下,淡淡道:“你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姜,名建。” “父亲曾是锦衣卫?” 姜健点点头:“是……”说着他叹了口气:“我爹……哎……” “你爹死了之后,卫里可有抚恤?” 姜健拨浪鼓似的摇头:“根本无人问津,没人理睬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饱一顿饿一顿。不过这几日……张百户开了恩,实在帮了大忙。” “给你们发了钱粮?” 姜健苦笑道:“钱粮当然没有发,不过张百户的原意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是咱们在京里辛苦,又没有父兄依靠,所以给咱们寻一个差事,他按着户头,给咱们发这织布机,让咱们帮着纺纱,他们提供棉花,再约定每月上交的棉纱数目,只要完成了任务,多余的棉纱,他们再以市价来收购。” 第四十六章:万死之罪 姜健说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但是却清楚,天启皇帝不是一般人。 倒是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的时候。 天启皇帝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疑窦。 “这样说来,这是张家在利用你们纺纱?” 姜健皱了皱眉道:“何为利用呢?我们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都在锦衣卫,可是父兄们死了,卫里那些人,谁将我们放在眼里啊,职位有了空缺,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子侄、外甥们拼命往里头塞,将本来该我们顶替的差事顶替掉。” 姜健说到这里,露出了痛恨的表情。 他们的父兄都是忠于职守的,连命都搭了进去,可恰恰因为搭进去了性命,反而让妻儿们没有了依靠,任人欺负。 姜健又道:“咱们这些人,没有差事,朝廷也不抚恤。可因为是军户,却又不能外出寻求出路,只能困在这清平坊里,一事无成。就说我吧,我空有力气,又有什么用呢,这京城里,谁肯雇请我这样的人?不瞒您说,这些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上头有锦衣卫的那些老爷们欺负,下头也遭人白眼,人人都视咱们这些锦衣卫出身的子弟为鹰犬,避之不及。” “我……我……”说到这里,姜健居然动情起来:“两年前,我的媳妇曾生下一个孩子,就因为吃食不够,那一年,家里本就揭不开锅,该借的钱粮,都借遍了,最终……这孩子还是没有熬住,没法子啊,我这媳妇……平日里饱一顿饿一顿,哪里有奶水……那孩子,只活了四个月,就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的哭,叫了足足几天,后来叫声便越来越微弱,起初以为他睡过去了,一早醒来,便没了气……” 一旁的两个妇人,此时已开始低泣起来。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钝器捶打了一下,而后眼睛便红了,眼角有液体几乎要流淌出来。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扫过天启皇帝,他立即明白,陛下这是想起了几个月前,夭折了的皇子! 那皇子也是在襁褓里,本是天启皇帝的希望,谁知,一夜之间便夭折了。 姜健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泣不成声。 而天启皇帝居然也抽搐着鼻翼,眼眶越来越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你继续说。” 姜健便呜咽着道:“日子真的没法儿过啊,三餐不继,这些年,冬天来的又早,到了冬日,天气便寒的厉害,我这老母,到了这个时节,便生冻疮。有时候难熬的,只想着早点死了干净,若不是我平日里一直盯着,真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到了后来,张百户就想了办法,他弄了这织布机,发放给各家,让各家的女人都学习怎么用这织布机纺织棉纱。纺出来的棉纱和布料,便拿去卖,贵人方才说,这是张家在利用咱们,可这不对,且不说张家给咱们提供机器,还提供棉花。他们给钱……也很痛快,绝不拖欠。这机器厉害的很,纺出来的棉纱质地又好,却速度也快!若是用其他的织机,一日可以产一斤纱,用这机器,可以产十斤!所以要说辛苦,家母和我这婆娘倒也是辛苦,可是钱……是实打实的挣了的。” 说到这里,姜健噙泪的眼里,居然放出了光来:“就我这一家,每日能拿多少钱,你知道吗?”他舔了舔嘴:“昨日是七十九个钱,前日更多一些……” 七十九个……一天…… 这些钱,对于站在这里的天启皇帝等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可天启皇帝只看姜健的口吻,却已知道,这对于姜家而言,价值不菲。 魏忠贤在旁笑嘻嘻的道:“一日七十九,这样算下来,将近能挣三两银子了,我听说京城里寻常百姓,一月能有一两银子,便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收入,倒是不菲。” “当然不菲,这是实打实的钱。”姜武认真的道:“所以咱们这些人,个个心里都对张百户感激涕零,若不是张百户,咱们现在还在挨饿受冻呢。” 这些话发自肺腑,绝不是虚情假意。 天启皇帝只呆呆的伫立着,一动不动。 姜健诉说的经历,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一种如刀绞的疼痛让他越发的窒息。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人声马嘶,数不清的脚步,越来越急。 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听闻陛下出宫,内阁、各部以及厂卫、五城兵马司人等,特来奉驾。” 原来是皇帝出巡的消息走漏,百官们不敢怠慢,竟是不约而同的打探,而后朝着这里奔来。 姜健一听陛下,便如晴天霹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沉默了很久,他暗暗点头,便徐步走出了庐舍。 从厢房的昏暗走出,那本是隐藏在阴暗中的阴沉的脸,渐渐被阳光照亮,只是天子的脸上,依旧还是犹如蒙上了一层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外头已是人头攒动,赶来的文臣武将,带着数不清的禁卫、兵丁、差役,已是轰然行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惫,双目迎向这乌压压的人群。 紧随而来的魏忠贤、张静一、韩林三人,在短暂的犹豫之后。 韩林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他慌忙道:“陛下,陛下……这个叫姜健的人,不可轻信啊。再有,就算是如此,一切如他所言,姜家乃是军户,按我大明的祖法……” 他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 可……站在韩林身边的魏忠贤却已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九千岁当着百官们的面这一跪,顿时让所有人觉得稀罕。 可此时,魏忠贤却全无神气,而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奴婢有万死之罪,厂卫遗孤之事,奴婢主持东厂,事先竟不能察觉,以至刘四、姜健人等……受此困顿,奴婢失察,不,奴婢该死。幸好……有张百户如此的义举,为奴婢亡羊补牢,如若不然,若是姜健这些忠贞之后,再遭什么变故,奴婢便万死难恕了。” 魏忠贤说着,居然老泪纵横,哽咽着道:“奴婢建议,厂卫应该立即亡羊补牢,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为姜健这些人纾困。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厂卫武官,也要一查到底,厘清责任。至于张家,若非他们救济,事情只怕难以挽回,奴婢……奴婢要召厂卫上下,齐心向张百户好生学习……奴婢……也要自请自己的罪责,请陛下……梃杖奴婢,教奴婢长一长记性。” “……” 韩林作为御史,最讨厌自己的话被人打断。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几个狡辩的理由,可哪里知道,魏忠贤这狗东西,说跪就跪,跪了便请罪,还一面请罪一面哭。 卧槽…… 这操作,便是张静一也看得目瞪口呆,果然……不愧是魏公公啊,我特么的一定要好好学着。 倒是韩林,这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魏老狗误我! 魏忠贤这样位高权重,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乖乖俯首帖耳的请罪了。他韩林一个小小的御史,还狡辩什么! 韩林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然,可此时,他继续狡辩不是,跪下来认罪又不是,竟是陷入了最被动的境地。 第四十七章:你该死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一眼魏忠贤,对于魏忠贤的怒气已消去了大半。 可再看站在一旁的韩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一种喷薄而发的情绪,拼命地掩饰着。 随即,天启皇帝慢慢地张开口,道:“诸卿来了?” 百官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出宫私巡,早就吓了一跳,纷纷前来奉驾,又见天启皇帝居然跑来了这天不管地不收的清平坊,心里又是增加了几分担忧。 只是大家发现,此时的天启皇帝,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背着手,四顾群臣,这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大臣的天子,这一刻,却显得很笃定。 他沉着声,语气平静地道:“诸卿来的正好,朕今日恰好厘清了一桩钦案,御史韩林,弹劾锦衣卫百户张静一,说他欺压锦衣卫遗孤,罪无可恕。可是朕一路走访,发现事情却是完全相反,这清平坊上下,无不对张静一感激涕零,都说张静一在这里办了许多的好事。那么……韩林便涉及诬告了,诸卿看,此事该怎么处置呢?”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众臣哑然。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靠自己最前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道:“黄卿家,你乃百官之首,你来说说看吧。” 黄立极面上义正言辞的样子,眼角禁不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魏忠贤。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然一直保持和魏忠贤合作,却也很明白,在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大臣,若是坏了某些‘规矩’,只怕明天开始,就要受无数人的嘲笑和讽刺了。 定了定神,黄立极才道:“陛下,韩林做的不对。” 天启皇帝似乎盼望着什么,颔首,等待着黄立极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随即又侃侃而谈道:“可是韩林乃是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本意是为了防止御史言事,不会遭受戕害,所以即便如此,老臣以为,韩林的弹劾虽说没有根据,不过毕竟这是他的职责,朝廷理应不能加罪。” 韩林本是惴惴不安,可现在听到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但他依旧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可若是朕误信了韩林之言,加罪张静一,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这是祖宗之法。”黄立极继续解释:“为的就是御史可以畅所欲言,若是今日因为御史弹劾有失,便要惩罚,那么自此之后,我大明谁还敢进言呢?陛下不能因为韩林,而坏了大计。” “好一个大计!”天启皇帝终于显出了微怒之态:“这样说来,朕也不能奈何吗?” 黄立极又努力地定了定神:“既然陛下不忿……” 说出不忿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反感到了极点。 这是不忿的问题吗?是朕出于私怨吗?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静等着黄立极的回答。 黄立极继续道:“不妨就下旨申饬韩林如何?再令都察院罚俸韩林一年半载,如此,韩林自然知道自己的失职,往后定能改过自新,岂不美哉?” 罚俸一年半载,下旨申饬?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诸卿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他询问群臣。 众臣面面相觑,从内心深处而言,他们显然是赞同黄立极的,并不只是因为黄立极是首辅大学士,最重要的是,皇帝因为失职就重惩一个御史,对他们而言,绝不是好事。将来若是自己犯了什么过失,难道还要罢官丢命吗? 沉默片刻,有人站出来:“陛下,黄公之言,实是推心置腹,臣附议。” 又有人道:“臣也附议。” 越来越多人站出,纷纷附议。 天启皇帝沉默了。 他转过了身,留给了众臣一个孤独的背影。 转身之后,面向着张静一:“张卿怎么说呢?” 我能怎么说呢? 张静一道:“卑下……无话可说。”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这才旋身回去,叹了口气道:“这既是祖宗之法,朕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那么就依众卿所言吧。” 陛下的话音落下,众臣松了口气。 一旁的魏忠贤也不禁为之轻松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连这杀千刀的韩林都无罪,那他的这一点小错误,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韩林此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有了百官的力保,不过是罚俸而已,虽然罚俸有些让他心疼,而且这一次让他斯文扫地,不过不打紧,至少自己弹劾锦衣卫,已经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风骨之人,这对他将来的前程,并不是坏事。 因此,韩林显得宠辱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振振有词道:“陛下,臣此次,确有失察,今责令罚俸,臣……心悦诚服,感激之至。” 说着,躬身,行礼。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侧目看着韩林,随即道:“卿已知错了吗?” “臣……知错……陛下的……” “朕在想,倘若朕听信了你的话……”天启皇帝慢悠悠地道:“责罚了张静一,那么……这清平坊的军户们,便失去了依靠,想来……他们又要变成从前一样,再不能纺织为生。还有那个姜健,他已失去了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是饿死的,是吗?” 说到了孩子,天启皇帝的胸膛竟起伏了几下,声音显得更加嘶哑和疲惫。 “这……”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令自己的眼眶里有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口里则接着道:“若是这样的话,他们若是有幸,还能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又靠什么来养活呢?一个姜健,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清平坊里这么多人,失去的孩子又是多少呢?” “只要陛下……” “够了!”天启皇帝突然厉声大喝。 谁也没想到,陛下突然反应如此激烈。 一旁的魏忠贤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韩林面无表情,心里想,那又如何,我乃仗义执言,堂堂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 可这时,却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祖宗之法不可以违逆,可是上天可以这样欺吗?” 说话之间,韩林眼前一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却见天启皇帝突然一拳狠狠朝着韩林砸来。 韩林下意识的要躲。 可来不及了。 一股劲风袭来。 砰! 这一拳直中鼻梁。 韩林哀嚎一声,捂住自己渗血的鼻头。 可此时,天启皇帝已是抬起了一脚。 趁着韩林空门大开的刹那,一脚直踹韩林的下腹。 韩林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而天启皇帝则是个精壮的青年。 变态的是,这家伙是真的有练过。 而且每天日夜不辍。 因此,这一脚,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如疾风,如山崩! 轰…… 韩林只觉得腹下吃痛。 他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随即,身子便失去了使唤。 整个人飞出。 竟还来不及哀嚎,重重摔下,脑袋先着了地,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竟再也没有了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天启皇帝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你该死!” 第四十八章:简在帝心 那韩林,本就身子骨孱弱,被这真的会武功的天启皇帝拳脚下来,此时已倒在血泊里,竟是一点声息都发不出了。 而这一幕,实在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这……莫非是打死人了吗? 恐惧的背后,却免不得掺杂了愤怒。 这是朝廷大臣啊…… 天启皇帝收了脚,看也不看一眼那如烂泥一般的韩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陛下!”群臣之中,终于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喝。 天启皇帝显得很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是来源于体力上,而是来源于精神上。 他对于那一声陛下,充耳不闻。 可随即,天启皇帝正色道:“方才诸卿们都说的很好,朕不能因言治罪。御史上言,本是无可厚非,朕不能因为一个御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便要惩罚他。朕受命于天,可克继的,却是祖宗的江山。祖宗之法,怎么可以轻废呢?” 说完,天启皇帝面上显露出了一丝嘲讽之色:“可祖宗之法不可变。朕现在倒想问一问诸卿家,这祖宗之法里,若是皇帝与大臣殴斗,间或失手将人打死,那么这该当何罪呢?” “……” 没有任何的回音,所有人都懵住了。 此时,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就算是在思考的,也绝不会去想着祖法的条文,却只有一个念头:陛下,你玩我? 天启皇帝又道:“诸卿尽可去寻章摘句,倘若祖法之中,朕有罪,就请诸卿将朕拿下,交诸有司治罪!” “……” 一听这话,禁卫们却变得紧张起来。 开玩笑吗,谁敢拿皇帝? 禁卫们,个个紧张地微微身子前倾,一手开始搭在腰间的配刀刀柄上,顷刻间,这庭落里,竟已是杀气漫天。 一双双目光开始在大臣之中逡巡,似乎屏息等待着,今日有谁敢这样的不开眼。 可……没有回音。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若是朕这样做,没有违逆祖宗之法,且也无罪,那么朕就恕不奉陪了,张卿……“ 张静一看着那倒在血泊里的韩林,再看气定神闲的天启皇帝,他也突然觉得,天启皇帝……是个怪物。 张静一忙道:“在。” 天启皇帝道:“护送朕,回宫。” “喏。”应了一声,天启皇帝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步而去。 群臣不得不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 张静一则亦步亦趋,尾随其后,他心里其实有些担心,生怕天启皇帝这‘变态’的举动,会引发什么不可测的后果,虽是一面前行,却是再三回头相顾,想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天启皇帝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等二人走远一点点,却是道:“别回头相顾,要有气势。” 张静一心说:我也想有气势啊,就是管不住这贱脖子。 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鸦雀无声,且一张张极度难堪的脸。 等二人走远。 魏忠贤才站了起来,此时他大抵回过了神来。 而这时,大臣们却像炸开了一锅粥一般,个个开始议论起来。 黄立极一脸懵逼地上前,低声道:“九千岁,是不是该请大夫治一治。” 魏忠贤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点头:“是啊,咱这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想来是老了,已不像当年。是该叫人来治一治……有劳你费……” 他本想说费心。 黄立极哭笑不得地道:“九千岁,我说的是这韩林……”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冷哼一声:“他和咱非亲非故,这是你们的事。” 他韩林丢的只是命,我魏忠贤伤的可是两条腿啊。 拂袖,便疾步朝着皇帝的方向,一瘸一拐的疾行,一面亲热的道:“陛下,等一等奴婢,等一等……” ………… 回到勤政殿时,魏忠贤也没有追上来。 天启皇帝昂首阔步,回到了大殿时,却发现除了张静一紧紧扈从,其他的禁卫,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天启皇帝坐下,默然无声。 到了这里,一路担心的张静一,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究道出心声:“陛下,今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淡淡地道:“无妨,反正朕已是大昏君,你自己不也说,你在外头听人说,朕厌近女色,残暴不仁吗?打不打死韩林,都一个样子,朕不稀罕。” 这话……简直就是无懈可击,居然毫无反驳理由。 张静一居然信了。 他点点头。 可天启皇帝却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起来,他沉思了很久,突然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我大明江山,时至今日,是不是已经没有救了。” 张静一:“……” 这话若是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万死之罪,大家可都在争着抢着高呼江山万年呢。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 可细细一想,这大明不亡实在没有天理啊。 负责纠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居然可以随意指鹿为马,构陷忠良,转过头,百官却是竭力力保,拿出祖宗之法的大义,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这还是天启皇帝亲自查证的情况之下,可天子哪里有精力去一个个查证,那么这天下,会有多少人蒙受冤屈呢?这些忠良们,谁还敢为之效命了? 张静一发现,自己面对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陷阱题,若是认同皇帝,那么就是大逆不道,可若是不认同皇帝,又实在违心,显得自己和寻常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张静一略一沉吟,道:“若这样下去,大明必亡。” 听了张静一的回答,天启皇帝居然错愕地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那一句话虽是说了出来,却早已料想到张静一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表示天下太平,眼下大明所遭遇的只是疥癞之患,又或者会说陛下圣明,断然不是亡国之君。 可没想……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狠,张口就是大明必亡。 张静一直视着天启皇帝的眼睛,天启皇帝似乎感受到了张静一内心的诚挚,原本脸上的错愕,渐渐情绪变得柔和。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是我大明,又决不能亡。臣说的决不能亡,并非只是因为臣乃陛下肱骨,而是因为,这天下存亡之秋,若是不能力挽狂澜,何止是江山社稷,便是臣与万千的苍生百姓,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今天下内忧外患,陛下自该励精图治,才可极力避免这最坏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叹了口气:“励精图治,何其难也,朕只怕永世做不了明君、圣君了。”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沮丧,便道:“门户私计,本来就是人性,百姓们是如此,文武百官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所以陛下才觉得处处受了掣肘,可陛下现在遭遇的困难,再难,能有太祖高皇帝难吗?太祖高皇帝可是以一介淮右布衣,从而定鼎天下,与这些相比,陛下所遇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启皇帝一愣,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张静一,实在和自己投缘,仿佛自己的心思,竟都和他不谋而合。 第四十九章:大破大立 天启皇帝点点头,对张静一的话表示出赞同。 于是,他抖擞精神:“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这八个字,天启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张静一当然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表面上这八个字很轻巧,可要实现,比登天还难。 大抵就和陛下何故要造反差不多。 而之所以提出这八个字,其实是张静一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些日子,他所见所闻,其实已对这大明王朝,生出了绝望之心了。 那清平坊里的功臣遗孤们,苟延残喘,内廷与朝中百官的争权夺利,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捍卫着自己的根本利益。 就如那韩林,本就犯了大错,可百官依然要抬出祖宗之法来力保,为什么?因为大臣不能因为犯错而受惩罚,一旦开了这个头,自己也就岌岌可危了。 人为自己去谋划,这本来无可厚非。 可这些人,却是掌握着朝廷公器,持掌权柄的人啊。 寻常百姓可以自私自利,他们可以吗? 指望这些人延续大明,或者说,指望这些人抵挡建奴铁骑? 张静一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显然,他也很清楚,天启皇帝对于现状的了解,可能远比自己更加的深刻。 天启皇帝皱眉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另起什么炉灶?” “卑下在想,这天下总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卑下在宫外,总听人说什么楚党、齐党、浙党,还有什么东林党,更甚或……还有阉党,当然,这些都是坊间流言,卑下觉得未必可信。不过……卑下忍不住在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些也未必是子虚乌有。既然人们可以以地域、身份来相互抱团,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恰恰洁身自好,被人所排挤,那么……卑下便想,若是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会怎么样呢?” 天启皇帝总算明白张静一所谓另起炉灶的意思了,他不禁微笑:“不是还有魏伴伴吗?魏伴伴也在干这些事。” 张静一:“……” 不过而后天启皇帝又道:“不过他毕竟是阉人,需时刻陪伴朕的左右,许多事,确实有些不便。你的方法,可以试一试,只是你看这朝中,谁是忠臣,谁又是奸臣?” “这……”张静一心里想,这个……我还真的很在行,毕竟根据历史经验,自己大抵是能够对明末的人物有所预判的。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天启皇帝笃定地说出魏忠贤的时候,张静一便知道,魏忠贤在天启皇帝心中的分量很深。 不得不说,魏忠贤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 他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一方面自然是他聪明绝顶,能够得到天启皇帝绝对的信任。 就比如这一次东厂的失职,那韩林明知自己有错,还想着狡辩。可魏忠贤则毫不犹豫,立即就认罪,并且痛心疾首的悔过。 换做他是天启皇帝,自然不会相信魏忠贤是圣贤,可凭魏忠贤的态度,自然是想也不想,非但不会怪罪,反而怜悯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下头的人犯了错,还需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当然,张静一很清楚,魏忠贤真正厉害,而且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并不只在于此。 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下头有无数的党羽阿附,根本原因就在于,但凡是跟着魏忠贤,肯给魏忠贤办事,魏忠贤总是想办法提拔他们。 想想看,仕途险恶,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更别说,能够平步青云了。 可魏忠贤给许多人提供了捷径,于是乎,大家争相给魏忠贤卖命,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魏忠贤这个人,说到做到,把他的事办好了,魏忠贤一定记得自己。 这一点……是十分致命的,毕竟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所谓上司,更多的只是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工具人,你拼了命的表现,他口里虽是安慰几句,表示几句欣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最终得到的,却是别人家的儿子、侄子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是踏脚石。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想办的事,总能办成,他的命令,很多时候比圣旨还有效用,有啥事,大家肯拼了命的去办,前仆后继,管他什么阉党不阉党。 现在天启皇帝询问张静一,张静一却一时犯了难,因为当今天下的人,要嘛就是不屑于与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锦衣卫为伍的,要嘛就是就是魏忠贤的党羽。 你张静一一个小小的百户,谁理你。 一见张静一踟蹰,天启皇帝笑了,似乎明白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咬咬牙:“卑下听说一人,叫卢象升,此人有大才。” “是吗?”天启皇帝脑子里搜寻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便道:“朕会留意。” 随即,他欣慰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朕知道你是个大公无私之人,清平坊的事,就办得很好,深得朕心!你也该好好的历练历练了,跟在朕身边,你不是想要另起炉灶吗?那么……朕就让你另起炉灶,不妨,你就先去清平坊吧,朕赐你世袭锦衣卫千户,在清平坊任百户,如何?” 世袭锦衣卫千户是个虚职,并不是说张家的子弟,以后都可以世袭成为千户,不过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张家的子弟,便可以继承锦衣卫的职缺,至少百户还是有的。 至于去清平坊任百户…… 这似乎让张静一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此百户非彼百户,某种程度而言,天启皇帝是想借这个职位,试炼试炼张静一罢了。 张静一却对清平坊的百户,没有太大的兴趣。 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锦衣卫,压根什么都不是,也就是欺负欺负寻常百姓罢了,一旦想有所作为,上头的东厂,东厂背后的魏忠贤,便连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都被压得宦官们压得死死的,更别提只是管着几条街的百户了。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却很快有了主意,他笑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命卑下为清平坊百户,卑下自当从命,不过……卑下倒是正好想到了法子。” “法子?”天启皇帝来了兴致:“你但说无妨。” “只是这件事,需绝对保密,一旦泄露了,便不灵了。”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年轻人,见张静一卖关子,兴趣更加浓厚:“你说来朕听,朕一应照准,你放心,朕是言而有信的人,当然谁也不会说。朕……这拿……拿……”天启皇帝想了老半天,道:“拿魏伴伴的人头作保。” 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密谈了足足三炷香。 魏忠贤呢,回到宫中之后,便一直耐心地在勤政殿外等候。 直到张静一出现,见了魏忠贤,朝他行礼:“见过魏公公。” 魏忠贤复杂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唔……” “陛下请魏公公进去说话。” “知道了。”魏忠贤笑了笑,而后点头,他很有唾面自干的才能,即便这一次吃了闷亏,却依旧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亲娘又嫁了人似的。 第五十章:要发财了 魏忠贤匆匆的进入了勤政殿。 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匍匐在地,方才一张笑脸不见了,又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样子,哽咽道:“奴婢真是万死,给陛下……” 天启皇帝一抬手:“好啦,哭什么哭,朕还没死呢,东厂之事,是下头的缘故,你成日在宫中,哪里能事必躬亲?起来和朕说话。” 魏忠贤便微微颤颤地起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贴着墙根站着。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心便更软了,沉吟片刻,突然道:“今日朕出宫,倒有所见识,张静一是难得的忠臣啊。” 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可随即,忙迎合道:“是,如此善举,既是为陛下分忧,也是安置百姓。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真是了不起,奴婢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便远远不如他。”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也这般说,心里便更加笃定起来:“朕打算好好的磨砺他,让他在清平坊任锦衣卫百户,你怎么看?” 啊…… 魏忠贤眼里掩饰不住喜色,这敢情好啊,他现在越发觉得,张静一留在陛下的身边,有些失控了。 现在将这小子丢出宫外去,实在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他忙道:“张百户出宫,才能更多的为陛下效力,奴婢其实一直以来,都为张静一的前程担忧,他年纪虽轻,可成日在宫中卫戍,也不是办法。这样的璞玉,就该好好的打磨一二,否则在这宫中,岁月蹉跎,虽是宠幸,可实际上,却是误了他。” “你的想法,竟也和朕不谋而合。”天启皇帝笑了笑,又道:“这张静一办事,令朕很放心,从前朕不觉得,今日才发现,这遗孤们的安置,他便办得很妥当,朕之所以让他在外当值,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本事。” 听到这里,魏忠贤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他素来习惯了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天启皇帝说一个人好,他便千百倍的跟着去夸奖,只是此时却忍不住道:“这事,足见张百户的赤胆忠心,不过……奴婢倒是有几分担心。” 天启皇帝眉一挑:“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百户固然是善心,可他这样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根据奴婢查知,张家的棉布价格卖得很低廉,京里人所共知。他又四处制造纺纱机,送去遗孤们的家里,让他们纺纱,再用不错的价格去收购他们的棉纱。陛下想想看,这不是摆明着亏本买卖吗?张家这是倒贴银子为陛下分忧啊,这样的忠贞,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一直这样亏损下去,又怎是长久之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点头。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又道:“奴婢还听说,张静一已经在外,欠了四五万两银子了,每月的利息都不得了。奴婢看着心疼……”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魏忠贤点头,一副也为之担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禁想笑。 你看,张静一很忠心,我魏忠贤也很忠心。可咱和他还是不一样滴,他这是愚忠!咱呢,咱比他会办事,不似他似的,像无脑苍蝇一般,只一味莽干。 咱是有脑子的人。 几万两银子,即便在天启皇帝这儿,也不是小数目。 毕竟,每年内帑的收入虽是不少,尤其是在魏忠贤的经营之下,可谓是生财有道。可花销也大,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万两银子。 现在听闻张静一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已欠下一屁股的债,天启皇帝的担心可想而知。 “张百户毕竟是少年人嘛,不晓得精打细算,也是情有可原。”魏忠贤慢悠悠的道。 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忠贤忙是行礼,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张静一确实很好。 但是不能比他好。 就在他即将要退下的时候。 突然,天启皇帝叫住他:“是了,朕正想问问你。” “不知陛下要问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卢象升,你有印象吗?” “卢象升?”魏忠贤努力地回忆,可记忆之中,实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忧心忡忡的天启皇帝,心里嘀咕,陛下怎么突然提及此人?又见陛下脸色不悦的样子,是因为这个卢象升,招惹了陛下,还是陛下仍旧为张静一担忧呢? 想了想,魏忠贤试探道:“陛下,奴婢对此人,倒是没什么印象,只是不知此人……” 天启皇帝心里便有些失望,他以为张静一要推荐的,一定是什么极有才能的人,可连魏忠贤都没什么印象,想来……可能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又想到张静一欠了这么多钱,想来是还不上的,他心里竟还是犹豫起来,现在只恨不得回去查一查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多少钱,实在不成……哎……很为难啊,朕也很穷,这不是小数目啊。 于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朕不过问问而已,你退下。” 魏忠贤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奴婢告退。” 告别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则雷厉风行地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上下的宦官纷纷来迎接。 魏忠贤随即便劈头盖脸地问:“卢象升是谁?查。” 宦官们战战兢兢,哪里敢怠慢,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干爹,查着了,此人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起初任的乃是户部主事,此后升为员外郎,就在前年,调去了大名府,任知府,此人是三甲进士,不算什么……” 魏忠贤禁不住道:“原来只是个小小知府……就这样的人,陛下竟亲自过问。” 要知道,卢象升这个时候,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毕竟,他在会试的成绩并不出彩,所以连翰林都没有进。 这在此时的大明官场而言,一旦不能进入翰林,那么这个人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这小宦官便看着魏忠贤道:“干爹怎么突然问起此人。” 魏忠贤眯着眼,冷冷道:“当然是陛下问起,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他呢……好啦,你去办事吧。” 小宦官不解地道:“办事,办什么事?” “你说呢?”魏忠贤冷冷地看着这小宦官,阴森森地道:“陛下提起此人,满脸怒容。” “噢。”小宦官恍然大悟,醐醍灌顶的样子:“懂了,懂了。” 魏忠贤一挥手,压根不想为这件事烦心。他坐下,呷了口茶,现在要干的,是想办法,给那些遗孤好好的抚恤一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陛下关心了这件事,他就一定要将事情办得漂亮,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还有厂卫里,那些吃的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也该好好的整肃一下了,可不能让陛下再为此费心。 ………… 张静一出宫,想到不久之后,便不能再时常入宫了,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舍。 他特意到了清平坊,在张家的铺子这里,见邓健正吆喝着几个伙计卖货,而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求购布匹的人密密麻麻。 “别抢,别抢,我从清晨便来的……” 人声鼎沸之中,邓健一见到张静一来,便抹了抹额上的汗:“三弟,死了,死了。” 张静一诧异地道:“谁死了?” 邓健哭笑不得地道:“亏死了,咱们要亏死了,卖一匹布得亏两文钱,啊呀,我再也娶不着媳妇了。” 张静一却是笑了,看着这数不清的人流,而后笃定地道:“不怕,我们要发大财了,让你调查的事,你都调查清楚了吗?” “你说的是京城里的那些商户?” 张静一点头。 邓健便理直气壮地道:“这个还需去查?他们的名字,都挂在卫里呢,咱们锦衣卫,就靠他们的份子钱吃饭呢!” “很好,明日,给我制请柬,请他们来,就说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二哥,不瞒你说,你的媳妇有着落了。” 邓健虎躯一震,莫名有些兴奋,可随即又狐疑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