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家子韩路 “去年子嘛腊月才斟了酒哦,今年子嘛正月初一就回门咯。人家回门是喜盈盈罗,我今回门嘛呕死人哪!” …… “一会见到我们妈,今天是我们两个回门,又是新年,看到她呢,你就要给她磕头,晓不晓得?” “啥子喃?给她磕头?往年子都是她给我们磕头,这哈子我咋个给她磕头,她硬是耍长了吗咋个哦?” …… 火车穿行在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一会儿咣当咣当,一会儿又钻进长长的隧道,发出隆隆轰鸣,因为海拔高度导致的气压变化,让人耳朵里嗡嗡着响。 但旁边老乡收音机里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放的是折子戏《驼子回门》,故事说的是年轻美貌的农家女因偿还债务而被迫嫁与地主少爷窦相公。婚后不久,夫妻二人按习俗回门拜望。窦相公为人呆傻,在岳母家中出乖露丑,笑话百出。 是川剧中经典的诙谐桥段。 川剧是西南省地方剧种,始见于清末民初。内容虽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类的大戏雅戏,但更多则是反映饮食男女、婆婆媳妇、市井生活,且多用方言呢语,诙谐幽默吵吵。三个字概括,那就是“接地气。” 半导体的声音开得很大,几位乘客都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车厢里满是欢乐气氛。 韩路没有笑,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任谁如他这样一口气挤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都快乐不起来。况且,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不但把川剧的经典剧目都找出来听了个遍,就连戏词也背了不少,已处于绝对的审美疲劳。 没错,他即将从事的就是和戏剧有关的艺术类工作。 韩路今年二十五岁,老家是嘉陵江边的一座小县城。 少年时代的他是个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都干过,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给女同学文具盒里放毛毛虫,偷偷朝自己讨厌的老师的白衬衣上撒蓝墨水,和高年纪的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学习成绩嘛,自然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过得十来年,小县城里也许就会再多一个无所事事愤怒青年,街头混混。 事情发生在初二那年,韩路和一个小伙伴乘公交车的时候,前面正好坐着一个公安同志。 两同学正处于叛逆期,穿着窄脚裤,留着披肩长发,叼着烟卷,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沙雕样。 公安同志一看这两小流氓就不住皱眉,欲言又止,恨铁不成钢。 这表情可把韩路给气坏了。 警官穿着一件很漂亮的呢子大衣,韩路和小伙伴就在后面用烟头在人背心烙出无数窟窿,烫得跟蜂窝煤似的。 大约是感觉到刺痛,警官这才发现了两小屁孩的混蛋行径,抓了个现行。 那还有什么好说得呢,逮起来,做笔录,赔钱。 那时候正是九十年代初,韩路老爹一个月也才两百来块钱工资,一件羊毛呢大衣就得一百多,半个月工资进去了。 老韩气惨了,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钳工可不会给儿子客气。直接把韩路捆成粽子,绑工厂灯光球场的篮球桩上用铜头皮带抽。 那天过来参观这一盛况的人好多,当真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欢歌笑语。 小韩同学被抽得体无完肤,也感到了深深的羞耻。 从那天开始,一向跳脱玩劣的韩路沉默下去了,足足一年没有跟人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学习成绩也从中等偏下,一路向上猛冲。到初三毕业的时候,更是奇迹般的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高中三年,韩路依旧沉默,成绩永远在班级排在前几名的位置。 高中毕业,顺理成章考上西南财经。 西南财经是什么大学,那可是985+211重本。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这天,老韩喝了一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吃了根一斤半的卤肘子,大笑:“祖宗保佑,咱家可算出大学生了。韩路,如果不是老子的铁拳,你能有今天这种成就?黄荆条子出好人,棍棒下面出孝子,传统文化还是有道理的。哈哈哈哈,来,干了这杯酒。混小子,不会喝酒你算什么男人?” 老韩很骄傲,也为自己的棍棒教育所出的成果而得意。 在韩路的整个青年时代,老爹的的高压政策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 韩路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嘀咕:“我宁愿考不上大学。” 大学四年,韩路依旧沉默,几乎和同学没有任何交集。 读书时代父亲的棍棒教育实在太可怕了,已经成为他的童年阴影,他常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大汗淋漓。 调整了好几年,才调整好。 大学四年一晃眼过去,就到了考虑未来人生道路该怎么走的问题了。 时间到了二零零五年,韩路先是在省城找了家公司解决吃饭问题,然后买回来一套学习资料准备参加公考。 别的同学毕业后进投行,进金融单位,而他则想公考,求一个安稳。没办法,从前那个飞扬跳脱的韩路已经在父亲经年累月的暴力下打得没有追求。 老韩同志听说了儿子要公考的事,很看重,直接勒令娃娃回家,考本地的单位。还说,富贵不能还乡,那不是锦衣夜行?我老韩培养出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自然要让你在本地弄个一官半职,那才威风。 韩路没有办法,回家备考。 这个时候,老韩又出妖蛾子,成天在他耳边念叨,指指点点“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复习功课”“别睡了,给老子滚起来看书。睡睡睡,跟猪一样。” 说到激愤处,他还上了手。 韩路很无奈,读书考试这事他有经验,有方法,懂得如何劳逸结合,如何调整自己的状态。 老爹成天搅扰,那还怎么考啊?你跟他说道理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搞不好还吃他一拳。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被父亲揍,这面子上还真挂不住。 一想到自己就算考过了,在本地上班,以后一辈子要受父亲的管束,韩路心中就是战栗。 大约是受到了影响,第一次公考竟没过。 那么,只得来年再战。 这一次,韩路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从家里逃回省城,躲在出租屋里狠狠地学习了几个月,把自己足足熬瘦了十斤。 他总结了一下,自己之所以公考失利,除了父亲给的压力实在太大,还有就是现在的经济情况不是太好,就业压力实在太大,很多人都想考进体制,求个生活安稳。他虽然是财大毕业,可和全省历届精英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那么,退而求其次,干脆考个事业编,考个偏远地区的,考个非热门单位——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管他呢,先解决指标再说。 这叫田忌赛马,或者降纬打击。 此番考试大约是因为没有父亲拳打脚踢骂骂咧咧的影响,又想到可以脱离老韩的掌控,韩路的卷面成绩拿了第一,面试发挥得非常不错,顺利中式,可算是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成为吃公家饭的体制内人士。 他去上班的地方位于西南省最西南地方,一个叫金沙市的地方,据说还有三十公里就是滇省。 听到儿子考上了,老韩却暴跳如雷,吃了酒的他抓住韩路的衣领咆哮:“为什么不考本地的,你就是躲着老子?翅膀长硬了,想飞了?” 韩路本就孝顺,也不说话,只默默承受。 零七年的时候,西南省交通依旧不发达,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金沙市距离老家有一千多公里,先是要乘一天汽车到省城,然后再坐两日火车才能抵达。 去那里上班,一年能回一次家就不错了。遇到有事,三五年回一次家也有可能。 老韩知道这娃自己是白养了,很失望,很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离开老家那天,公共汽车早上六点发车,天还没有亮韩路就出了家门。 老爹昨天晚上情绪失控,喝得烂醉自然不能起床,送韩路离家的是母亲。 老娘很是不舍,一路拉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话。 到班车发动一刻,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很大。 但韩路却不觉得难过,他内心中匆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充满了获得自由的喜悦。 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年轻,就应该享受不受管束的快乐。 …… 旁边乘客的收音机还在响,里面闹腾得厉害。 川剧用的是方言,内容多诙谐幽默,戏词也通俗。西南省人民天性乐观,凡事都朝搞笑上面靠,《黛玉葬花》都能给你唱成《武松打虎》。 学生时代父亲的高压政策让韩路喜静不喜动,听到里面新姑爷第一次去丈母娘家闹出的荒唐事,想起母亲送别自己时哭泣模样,他不但没有笑,反摇了摇头。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 “到了,到了!” 忽然,满车厢的人都在欢呼。 韩路忙朝车窗外看去,却见远处是一片如壁而立的黄色山脉,巍峨雄壮,把天和地都连成一片。 金沙市到了。 却没看到金沙江。 第二章 文化中心 上次面试的时候韩路就到过一次金沙市,熟门熟路。 韩路见到外面的标志性的大山,就知道到地方了,忙摘下行李,和乘客门挤到火车门口。 一下车,八月的阳光照例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却不热,不像老家,闷得像蒸笼。就是紫外线实在强烈,晒在皮肤上有点疼。 金沙市海拔一千五,在四十年前就是不毛之地,据说当地只有七户人家一棵树。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这里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钒钛铁矿,是三线建设的重点城市。 因为是三线重镇,为了保密,火车站建在距离城区三十公里的地方。 这也给后来的乘客带了旅行的麻烦,没办法,韩路只得又上了公共汽车,在盘山路上行驶一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地头。 却见远方是一条碧绿的大江,这就是长江上游金沙江了。 沿着大江两岸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因为没有平地,整个城市都建在山上,很立体。 据说,金沙市市区人口有八十多接近一百万,也算是一座大城市。 和省城不同,这里风景绝佳,站在市内任何一个地方,放眼望去都能饱览整座城市的全貌,当真是人在画中。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韩路还是被眼前的山水壮阔而震撼。 汽车、火车、汽车,折腾了几日,韩路的腿都坐肿了,身上的衣服全是馊味。 他着急上班的事连旅馆都没找,背上行李就去人事局办入编,拿了派遣单。 一番折腾,已经是下午。 他便在沿江的那条街道上漫漫走着,一是看看风景,二是活动筋骨。 说来也怪,走上几公里路,腿上的肿胀却消了,可见生命在于运动。 此刻正是西南省最热的时候,但金沙市却凉快,估计和一千五百米的海拔有关。 到夕阳落下,一件单衣竟有点冷,肚子也饿了。 韩路回顾四周,发现街道两边的满是小饭馆,《盐边羊肉米线》《滇南汽锅鸡》《东北地三鲜》《全聚得烤鸭》《大铜锅》……天南地北的菜都有,毕竟是一座移民城市,市区居民九成九都是外地人。 韩路做为一个西南省人氏,和大多数人一样,嗜辣。便进了一家养肉米线店,叫了一碗米粉,将油海椒、小米辣和香菜、葱花不要钱式地朝里面搁弄成个满江红。 吃米线得喝酒,还得是白酒,对了,大蒜必须剥几瓣。 一切都是火辣辣的,不但口中味蕾在跳舞在抽搐,连肚子里也像是燃烧了。 身上出了一层大汗,遍体通泰,如打通督二脉。 韩路家贫,从有记忆一来,好象都在为钱的事而苦恼。今天的羊肉实在是香,他很满意,心道:听说文化艺术中心职工每月有七百多块工资,这米线才七块一碗。嘿,以后可以敞开了嗉,吃那种不放米线的羊肉粉。 他倒被自己给逗乐了。 吃过晚饭,韩路就近找了家小旅馆,洗了个澡,早早就睡下来。 估计是因为车舟劳顿,第二日九点才醒来,看时间已经顾不得吃早饭。他便将包里衣服倒出来,琢磨起来。 韩路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上过一段时间办,对于去见工已经有经验。在他看来自己现在要去的是事业单位,正经吃皇粮,打扮都老成老气。 白衬衣、蓝色西裤、黑皮鞋必不可少。另外,头发也的梳得整齐,三七开。 还别说,这么一打扮,镜中出现一个成熟稳重,又文质彬彬的男人,年龄凭空大了五岁,给人一种塌实肯干值得信赖的感觉。 小旅馆距离市文化艺术中心不远,不用坐公共汽车,步行十来分钟后,远远就看到一片青砖房占了整座山坡,和普通居民区也没有区别。 却见几条小路在楼房之间蜿蜒,有长安面包车从窄巷里穿过来,摁着刺耳的喇叭。有小贩在街边卖小吃,还有两个太婆不知道为什么事争吵,一片人间烟火气。 韩路疑惑地看了看派遣单上的地址,没错,就是这里啊,可看起来怎么就不像是一文化机构呢? 管他呢,先走几步看看再说。 顺着小路又走了一截,眼前出现一小片放满自行车的空地,旁边一栋已经掉了墙皮的小楼门口挂着一个班驳木牌儿,上书“西南省舞蹈学校金沙市分校”十二个大字,可惜大楼门口堆着一堆煤炭,上面已经长满了草。 再看周围的建筑,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产物,又破又旧,窗户玻璃都没几扇完整的,宛若废墟。 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破败。 “这是舞蹈学校?”韩路抓了抓头:“也算是文化单位,不知道和市文化艺术中心有没有关系……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怎么人毛都看不到一根呢?” 他在门口东张西望不要紧,早惊动了旁边传达室里的一个老头。 老头大约六十来岁模样,以他这个年龄少见的矫健跳出来,满面警惕。一把就扭住韩路的衣服,粗暴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老实交代!” “大爷你好,我叫韩路,是人事局叫我过来的,请问这里是市文化艺术中心吗?”大爷的手劲好大,抓得好痛。 “啊,原来是局里的领导。”大爷耳朵有点背,急忙松开手,换上笑容在韩路的胳膊上揉了几下:“最近咱们这里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小偷见天来顺东西,烦得很。刚才看领导你獐头鹿耳乱瞄,我还以为逮到坏人了。” “领导……不是不是……”韩路摆手。 大爷听力不好,嗓门非常大,近乎于吼:“从上面来的都是领导,你是不是找杨光?对对对,这里就是市文化艺术中心,杨主任有事出去了,要等会儿,你先去办公室里喝茶。” 说罢,不由分说就把韩路朝旁边一个房间里塞。 原来,市文化中心的办公室在一楼,门卫大爷口中所说的杨光就是中心主任,也是韩路未来的领导。 大爷一边把韩路请进办公室,也没给韩路倒水,直接扭开靠墙的一台叫不出名字的扩音设备,扯直了嗓:“注意了,注意了,市人事局的领导莅临我中心,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大家快过来哟,再晚他可就逃了!” 市文化中心位于市主街道旁边的山坡上,二十一世纪初期街上还没有那么多车辆,又是大上午,很安静。 门卫大爷这一声高喊,当真是振聋发聩,声音在几栋老楼房之间激起阵阵回音。 “这……”韩路呆住了。 心道:怎么把我当成了上级领导,我有那么老气吗?什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哪跟哪啊? 还没等韩路醒过神来,大爷就冲出办公室,“咣”一声把门关上,反锁了。 第三章 误将豆包当干粮 韩路苦笑着朝窗户看了看,玻璃中倒影着一张成熟稳重的脸。 他今天为了给人可靠的感觉,打扮得老气。且他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加上因为成绩好,高中三年都是学习委员,大学的时候更是学生会成员,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种气势,却被人误会成来检查工作的上级了。 韩路心中又是奇怪,市文化艺术中心的上级单位挺多,文体委、宣传部,分管市长、书记什么的,婆婆一大堆,任何一位都是爷,怎么反被大伙儿当成仇人?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邪性。 他推了推办公室的门,打不开。 至于玻璃窗,正如刚才门房大爷所说,最近因为小偷猖獗,早就用防护栏给焊死了。 即便没有焊死,韩路也不好意思破窗而逃。 他今天是来报到的,真来个老翁逾窗过,那不成笑话了吗,以后还怎么在单位见人?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中心主任杨光等会儿就会回来,即便不被人锁办公室,也得在这里等着。 于是,我们的小韩同志就自顾自泡了一杯茶,翘起二郎腿,悠然品茗。 不片刻,就有文化艺术中心的员工三三两两过来,聚在办公室外面指指点点,唧唧喳喳议论个不停。 “我说里面那个就是上级来的领导,这么年轻?” “废话,现在干部都年轻化知识化,看这后生三十出头,正是一个人精力最旺盛,最能做事的时候,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也不奇怪。” “也对,我从小练功,反正就师傅怎么说咱就怎么练,戏词什么的也不懂。到二十七以后,才算是品出其中滋味。” “废话,你学《大西厢》的时候才十二岁,男男女女,狗扯麻糖的事儿晓得个屁,怎么唱得出韵味?那不是鸡公儿叫得早吗?” “哈哈哈……”众人都是一阵轻笑。 又有人问:“对了,那位领导究竟是什么单位的,咱们的事他宰得了纸吗?” 所谓宰纸就是说话能不能做数,能不能做最后的决定,是西南省方言。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宣传部的,也有可能是人事局,更有可能是国资委的。如果是人事局的就好了,那就是找着正主儿了?” “具体是那个单位的领导,你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去问……你别害我……”说话那人忽然一脸畏惧。 “看你胆小如鼠模样,依我说别唱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红娘了,直接去演张生得了。” 众人又小声笑。 办公室中,韩路听得更是一头雾水,看情形文化中心好象出什么大事了,以至职工们逮住一个上级机关来的工作人员,不管是不是领导,先拦轿把御状告了再说。 他是个还没有入职的新人,单位的事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被未来的同事们当做三十出头的人,还是有点郁闷。 时间一点点过去,办公室外面的人越聚越多,转眼就有上百之巨,将一片小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工人聚一起找上级领导扯皮的事韩路也见过,他父亲不是钳工吗,上世纪末,厂子改制,大伙儿也闹过一气。 韩路做为工厂子弟,利益相关,自然要提一根钢筋冲杀在前,结果被父亲一脚踢回家去。骂道,大人的事情跟你一小屁孩又有什么关系,滚蛋! 工人老大哥闹事可没有那么多讲究,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破坏性极强。 相比之下,今天这外面的各色人等却显得畏缩,当韩路的目光看过去,都下意识地耷拉着眼皮,朝同伴身后躲。 韩路又定睛看去,只见,来的人大多三十多四十多岁,长相不错。男人帅气,女人漂亮,外形条件那是没话说,不然也不可能做文艺工作者。 只不过,艺术家们多愁善感,自然胆子就小,也没有什么行动力。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外面众人还在嘀咕。 “老四,这事实在要紧,还是你先去吧?” 那个叫老四的人是个纤细柔弱的男子,顿时吓得一缩脖子,脸都白了:“我我我……凭什么让我打头阵,我我我……我这不是去做炮炮炮……灰灰灰吗……” “老四,看你这怂样,还唱《失空斩》里的孔明呢?人诸葛亮坐城楼观山景,一琴吓退曹魏十万雄兵,何等的豪气,你简直就是给丞相丢人。” “戏是戏,人生是人生,不能混为一谈。”老四摇头,接着反驳:“你还演张翼德喝断当阳桥呢,怎不见你进去喝一声?” “对对对,让老辛进去喝。”众人起哄。 演张飞的老辛也是脸一变,回头骂:“别想拿我当枪使,喝喝喝,我还呵呵呵呢?特么的,我以后也不唱牢什子长板坡了,我去演盗书的蒋干。” 众人又是劝又是骂又是笑,互相推搡,如同即将去见丈母娘的毛脚女婿,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反正一句话,咱们在后面摇旗呐喊可以,冲最前头就是不行。 正闹得换,忽然一清脆的女声悠悠唱起:“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罢了,你们不敢进去,我去,到时候看尔等羞是不羞。” 听到有人自动请缨,刚才还闹成一团的文艺工作者们同时安静下来,朝两边分出一条通道。 只见后面有个穿着紧身健美裤的女子身姿妖娆地朝办公室走来,娇滴滴一声嗔:“里面是哪位领导啊,在何处高就,如何称呼?” 韩路抬头看去,瞬间被震得睁不开眼,竟忘记了说话。 那女子大约三十出头,身高一米七十,乃是西南省姑娘中少见的高挑个儿。 一般人个子高,体重必然就大,显胖。这女子腰杆细得却如酒瓶,走起路来如风吹柳枝,柔软得似要飘起来。 女子杏眼,柳叶眉,樱桃小嘴,鼻梁高挺,肤白如雪,在一众帅哥美女中也是艳压的存在。 团花说得就是她。 喊了几声,见韩路没有说话。 姑娘鄙夷地看了一眼胆小怯懦的同事,开了锁,径直走进办公室,对着韩路微微一福:“大人万福金安,奴家给您见礼了。” 得,她倒是把这里当成舞台了,其中难免有调戏上级领导的意味。 第四章 我给领导拿个大顶 那女子拿腔做调,说的是戏词,已经是在嘲弄韩路了。 我们的小韩同志慌忙跳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 “讨厌啦!” “啪”手上却中了狠狠一记。 韩路大感局促,一张脸红得烫人。 “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领导你疼不疼?”女子嘻嘻一声,巧笑倩兮,露出万种风情。 “我我我……你你你……”韩路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女子斜了韩路一眼:“什么我我我,你你你,我叫陶桃。陶渊明的陶,桃子的桃,是不是比较拗口?” “有点儿。” “我也觉得拗口。”那个叫陶桃的女子忽地一叹气:“我以前的名字叫陶月枝,挺土气的。你也知道咱们登台的演员得有个好听的名儿,也要契合扮演角色的身份。比如我演的就是白蛇,报幕的时候,人家来一句白蛇的扮演者陶月枝,那不是破坏氛围吗?得改,得取个艺名。” “好象有点道理。” “我看也没什么道理,白娘娘叫白素贞,也土气。”陶桃突然板了脸,冷冷喝问:“领导,咱们编制的名额说好没有,什么人走,什么人留,定下来了吗?” 前头她又说又笑,又嗔又怨,此刻突然翻脸,韩路已经彻底迷糊了:“什么编制,什么谁走谁留?” “你你你,你装蒜呀呀呀!”陶桃拖着戏剧腔,道:“领导,我且问你,如我这般,刚拿到四级演员职称的能不能留下?” “四级演员职称,我有点不明白。” 陶桃冷笑:“我听人说,这次改制,团里只留中高级职称,其他人都有就地解散,自谋生路。这我可就不明白了,四级虽然初级职称,可他也是正经的艺术家。而且,职称的事情多是靠年限熬资历。不是我陶桃吹牛,以我的业务能力,再给个十年,一个中级职称当不在话下。我现在给你说说我的资历,你评判一下,拿个说法来。” 说罢,她也不等韩路说话,劈劈啪啪报了一长串自己曾经获得的个戏剧类奖项。 神色好象在质问:我拿了这么多奖,是不是很牛? 韩路一听,倒是佩服,这人确实是个大拿,而且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好奇心起,忍不住道:“你是川剧演员?” 见陶桃点头,他心中一动,便笑道:“大姐,对于传统戏我是外行,你说这些我也不懂。之前我听过一段《驼子回门》挺有趣的,你会不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陶桃听到韩路问起,以为上级领导因为刚才自己对他不敬,出了这么个难题当场考较,想要报复自己,好叫她出丑卖乖。 《驼子回门》是川剧中有名的诙谐剧,其中有大段方言念白不说,还有夸张而高难度的肢体动作。从最基本的亮鞋底、撩裆、亮相,到高难度的云里翻、吊毛。 这戏中不管是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有激烈的身体语言,一句话概括,演起来,那戏台子上可谓是滚成一片。演员演得热闹,观众看得得趣,是非常受劳动人民欢迎的一折。 陶桃是文化中心最优秀的演员之一,演的是大青衣。《琵琶记》中的赵五娘、《铡美案》中的秦香莲等端庄贤淑道德情操高尚的角色,讲究的是幽雅从容,以情动人。 现在韩路却让自己来出一出《驼子回门》,你想啊,杜十娘、林妹妹在戏台子上忽尔一个鹞子翻身,忽尔一个鲤鱼打挺气喘吁吁,浑身臭汗,那不是埋汰人吗? 瞬间面上就显出屈辱之色。 在陶桃勇闯办公室的时候,其他人也都聚在外面,扒着门窗偷看。 见韩路弄了这么一出,一个个都是神色不虞。 “怎么了?”韩路不解。 陶桃突然咯咯一笑:“我刚才把话说满,如果不小露一手,还真被你当成大话炎炎之徒。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就给领导拿个大顶吧!” 话音刚落,她就一个前空翻,倒立在墙上,柔和而又充满力量感。 陶桃本就高,这一翻,竟带出轰隆风声。她两腿绷得笔,并在一起,严丝合缝,惊人的美丽。 只不过……身上的T恤垮了下来,露出平坦的小腹,十分美好。 韩路虽然二十五岁了,但中学时代性格冲动,好勇斗狠,尽顾着胡闹。后来又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而这个陶桃又实在太女人了。 顿时脑袋如同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整个地蒙了。 “好!”外面的围观群众同时发出一声喝彩。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娴静时如花照水,行动处似柳扶风。” 他们倒念起戏词来。 只不过,这陶桃身手如此矫健,她哪里像是弱柳扶风? 乱形容。 韩路正尴尬得无地自容,外面就有人发出一声喊:“搞什么呀,搞什么呀?让让,让让诶!” “啊,主任你回来了。” “杨主任,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咱们的事怎么说?” “消息,啥消息,不知道,不知道。” “你可是咱们的头儿,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大家都指望着你吃饭呢!” “别指望,别指望,我跟你们也没办法说。” 听到外面的声音,韩路这才醒过神来,扭头看去。 只见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推开众人走进来,回手蓬一声把房门关上,又拉了窗帘。 这老人尖下巴,长得儒雅,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颇为帅气,但现在头发都已经花白,面上已有皱纹,一副晦气相,应该就是市文化艺术中心主任杨光了。 杨光看着靠墙倒立的陶桃,就苦笑起来:“桃子,你这是做啥,快下来,快下来。哎,你一大青衣拿什么大顶,还有你肚子都露出来了,象话吗,象话吗?” 陶桃:“主任,我编制的事你不拿个说法,我今天就不下来了。” “哎,何必呢,何必呢,有话好好说,下来吧,下来吧。你可是大青衣啊,如果摔了伤了,很多戏都没办法排,那可就是咱们中心的损失。这么热的天,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杨光一脸慈祥,仿佛在看自家孩子。 陶桃还是不动,扭着脖子:“主任,你也知道我的业务能力,知道有的戏离不开我。可我怎么听这次减员增效,首先就从咱们唱川剧的人动刀,凭什么我们唱戏的就低人一等?” “咳,什么动不动刀,动谁,都没个准信,别听得风就是雨。你还是下来吧,听话。” “我不。” “你究竟下不下来。” “我就不下来。” “你不下来是吧,我可拍照了,我拍你的肚子发给大家看。”杨光掏出手机做势要摁快门。 “拍拍拍,我又没有奶油肚子,不怕被人看到笑话。” 两人就这么鬼扯,尽说些没有营养的话。 旁边的韩路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刚才陶桃突然给自己来这一手,他心中也有些恼怒。忍不住插嘴:“杨主任,人力有时而穷,你让她这么倒着,看能坚持多久。对这种胡搅蛮缠的,就应该置之不理。越搭理,她可就越来劲了。” “哎,你说得就是混帐话了。”杨光摇头:“老这么倒立着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伤了筋骨或者肌肉劳损,上了舞台还怎么使水袖云手?” “主任你看,这位大姐的手都在发颤了嘿,跟筛糠似的,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陶桃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她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陶桃一脸寒霜盯着韩路。从牙缝里蹦出一句:“看人出丑你很快乐?” 第五章 揭人伤疤有点缺德 韩路:“我只觉得尴尬,但大姐你只要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眼见这两人就要火星撞地球,杨光急忙上前,伸手对着陶桃的肩膀又是揉又是捏:“酸不酸,你以前这里受过伤,还疼不疼?” 韩路愕然,堂堂文化艺术中心主任,正处级在编干部,对一个演员如此讨好,就好象是个保姆,成何体统? 陶桃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杨主任你给我住手,今天你得给我一个答复,将来我的编制能不能保留,不说清楚,今天咱们谁都别想走。” 杨光开始了他招牌式的叹息:“市领导不是还在研究吗,你是咱们中心的腕儿,担心什么呀,不是还有我吗?” “那可保不准,不是说只留中高级职称吗?我只是个四级演员,可够不上档。” “我这不是正在向上面反映吗?”杨光摇头:“我说桃子,咱们这破单位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工资,你干嘛死守这一亩三分地,当初就该去京城。以你的艺术造诣,加上人也年轻,怎么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京城可是一个大世界,海阔天空,干艺术的,不都求个能展示自己的大舞台吗?又为什么要守着这个工作这个编制,一辈子窝在这偏僻的地儿?去京城就算再不顺利,好歹两个人互相扶持着,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你……哎……” “主任,你别说了。”陶桃似是被杨光说中伤心事,神色突然悲戚,眼眶红了。 “原来主任是劝陶大姐做北飘啊!”韩路禁不住插嘴:“如果没猜错,陶大姐以前应该有个男朋友辞职去了京城。这就是个馊主意,你就是一唱川剧的,先不说现在就没多少人听戏,就算有,人家也都听京剧,好歹没有语言障碍。地方小戏种,能有什么受众,去了怕是比现在混得更惨。两口子惨成一路,有意思吗?” 陶桃:“你!” 韩路眼睛一瞪:“什么你你你,我我我,我叫韩路,韩非子的韩,更深露重的露。”算是原话奉还。 他是后来所说的小镇青年,小镇做题家,性格冲动直接,讲究的是以牙还牙。牛脾气一上来,谁也拉不住。 方才陶桃如此捉弄,早把韩路激怒了。当下说话也不过脑子,开喷:“你们在京城惨成一路也就罢了,现在天隔一方,这感情怕是经不起考验的。” “你!” “别忘记了,京城可是花花世界,乱花迷人眼,谁把持得住,任何一个人置身在那样的环境,心都乱了。” “你……有完没完?” “没完。”韩路:“北飘的事儿我也了解一些,说成就理想成就自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北飘的最终目的是要留下来。那么,怎么留下来呢?文艺工作者,个人形象都是不错的。” “别说了,小韩你别说了。”旁边的杨光看情形不对,急忙叫道。 韩路:“人们都说,女人很现实。其实,男人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现实起来很可怕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别说了,你别说了。”陶桃突然哇一声大哭,捂脸冲出办公室。 “你啊,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呢?”杨光苦笑着看了韩路一眼,对外面的围观众人喊:“你们的事情上级正在研究,等有了结果再通知大家,散了,散了!” 等到众人散去,他递给笑吟吟扬眉吐气的韩路一杯水:“你是新来的小韩?” 韩路忙道:“主任,我就是韩路,今天来单位报到,以后请多多关照,主任您抽烟。” “不会,不会。小韩,你以后在单位也别抽烟,大家都是靠嗓子吃饭的,熏着人那不是砸人饭碗吗?” 韩路:“单位真没人抽烟,那太好了,其实我也不抽的。来的时候,我妈说让我要尊敬单位的同志,见人就说好话,烟儿散得要勤。这样一来,我一个月不是要节约几百块钱。” “你啊,你啊,还说要尊敬同志,第一天来就把桃子给气哭了。” 韩路忿忿不平:“主任,是她先埋汰我的,可不是我不和同志搞好团结。老杨,不知道怎么的,我看到陶大姐就不顺眼,心中就来气,就想和她掐。” 还好她是女人,如果换成男的,以韩路读书时的脾气,早就跟人约架了。 杨光为人和气,就是个大家长。韩路看陶桃不顺眼,他却看小韩这个活泼开朗的青年非常顺眼,叹道:“是是是,咱们中心都是演员都是艺人,脾气都挺古怪。别说是你,我都常常被气得吐血。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说到人伤心事。桃子男朋友上个月才打电话回来说和她分手。” 韩路一呆:“分手,怎么了?” 杨光说,事情是这样,陶桃和他男友是小学同学。小升初的时候,文化艺术中心,也就是当年的市川剧团招生,两人就一起报了名,又一起通过剧团老师的选拔,送去省戏剧学校委培了。 毕业后,同时分配回来唱戏。 两人常常在舞台上唱对台戏,你演梁山伯,我演祝英台;你扮秋香,我扮唐伯虎;你演蒋干,我演鲁肃。一个是青春貌美,一个是英俊潇洒。渐渐就把戏里的故事当了真,谈起恋爱。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这一谈就是十年,眼见着就要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男友却丢下团里的编制北飘了,他实在不甘心一辈子窝在这座山城,庸碌一生。 走的时候,他还约陶桃一起去。 陶桃一是舍不得自己的编制,二是担心去了京城混不出头,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杨光道,女人嘛,做事总是瞻前顾后,少了一份儿狠劲。 实际上陶桃的顾虑是对的,她男友去京城混得实在不成,根本就没有演出机会,住的是地下室,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当地的姑娘看上他的高大英俊,提出要和他结婚。开出的条件是,帮他进京城一文艺团体,让他实现登上大舞台的理想。 “最后……”杨光唏嘘:“虽然桃子男友不喜欢那个当地女子,但爱情总是敌不过面包,这不就打电话过来说分手。可怜桃子和他交往十年,又在金沙市等了三年,都熬成王宝钏了,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小韩,你说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不是揭人伤疤吗,还当着外面那么多人的面?” 韩路:“缺德。” 杨光:“什么?” 韩路:“真没想到我竟然说中了,我说我还真够缺德的。主任,我向你做检讨,我下来会向陶大姐道歉。” 他心中也是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 韩路为人直爽,有时候喜欢蛮干,但内心中确实一个善良的人。 与人发生冲突,大家摆开车马干就是了,但羞辱人戳人伤口甚至人生攻击的事他却不屑为之。 他就是这么一个标准的直男。 第六章 大势不妙 杨光:“你跟我说什么,是该给人桃子道歉,哎,这事乱得。” 说着话,他就拉开了办公室的窗帘。 先前在外面围观的文化中心员工已经散去,这里又恢复了寂静。 韩路话多,忍不住问:“主任,别人和女员工谈话都开门开窗避嫌,你为什么又拉上窗帘。” 瓜田李下,可说不清楚。 杨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以前演出,男女演员为了方便快速地换衣服,都穿着内衣在后台走来走去,也没甚好看。怎么说来着,刚开始的时候,你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时间一长,就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皆红粉骷髅。刚才拉窗帘,是不想让外面的人看热闹。今天这事就得冷处理,否则他们看到办公室里的情形,一起哄,桃子就可下不来台。 韩路无语,半天才道,主任你有佛性。 但是,杨光这话却让他心中一凛,又想起陶桃和其他员工闹编制问题,又说要减员增效的话,顿时生出疑窦:“主任,这减员增效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光听到他问,不觉颓然:“还能怎么着,金沙市最近几年经济不成,吃财政饭的人实在太多,负担不起呗,咱们文化中心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 杨光同样是个话多的人,也不摆领导架子,当即侃侃而谈。 原来,金沙市以前是个世界级大铁矿,三线重镇。当年全国各地产业工人齐聚大江边上,支援国家建设,天当被来地当床,吃的是米线窝头,喝的是浑浊的江水,生活非常艰苦。 物资条件的匮乏可以忍受,但业余生活却非常贫乏。大家每天下班,躺在地窝子、干打垒里,只能发呆。 有鉴于此,市里矿里成立很多文艺团体,丰富工人的精神世界。 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广大市民的业余生活也是多种多样,特别是网络时代一到,大家都呆家里在电脑上打游戏,聊天,刷免费电影电视剧,谁还去听戏,关键是他也听不懂呀! 这样一来,传统戏剧渐渐成为一种摆设,仿佛是被时代所淘汰了。 但问题又来了,最近几年市里的财政不是相当的紧张吗?这些文艺团体人数众多,每年国家都要花费巨资将他们养起来,变成沉重包袱,不改变不行。 就在去年,市里将市京剧团、川剧团、交响乐团来了个三合一,合成市文化艺术中心,把零时工合同工都精简了。 但这样还是不行,还是有三百零一个在编的吃财政饭的演员和管理人员。 在这一段时间里,有风声,市里打算对文化艺术中心实行改制,改事业单位为企业。至于老员工中有中高级职称的保留编制,调去其他事业单位,其他人都丢给社会。 消息一传到中心,大伙儿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首先,大家抱了一辈子铁饭碗,老鹰都养成了家雀儿,习惯了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的可怕。 其次,艺术这种东西讲究的是童子功,员工们要么从小就跟父母学习,要么小学一毕业就送去艺小委培,文化知识确实欠缺,真市场化,特别是在如今没人听戏的年代,根本找不来钱,一个个都得饿死。 杨光最后说:“桃子这人吧,业务上是强,可因为年轻,以往评职称的时候,单位优先考虑老前辈们,到如今也只是个四级演员,她才过来闹的。” 听他说完,韩路禁不住面色大变,心中骂了一声:麻辣隔壁的,大势不妙! 桃子职称不达标准令人同情,可自己呢,我就一职场新人,履历表上一片空白,真要改制,第一个就得卷铺盖滚蛋啊! 混蛋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你特么都要改制解体了,还招我进来做什么,这不是害人吗? 韩路悔啊,一悔为了逃避父母不考老家的单位,二悔为了三根手指捏田螺——稳拿——考事业编,早知道就去搏一搏公考。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看到韩路气急败坏的样子,杨光解释说,当初中心进人指标的时候,不是还没有说改制的事吗?再者,这事上头都没定,鬼知道将来会怎么改,或许依旧维持原状呢!小韩,安心工作,单位正需要你这种高学历的人才。 “安心,能安心吗”韩路肚子里继续骂:“安个屁!” 第七章 莫名其妙 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啥用,还是先入职吧! 人总要工作,总是要吃饭的。 杨主任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抱怨上级领导不重视文艺工作,以至大家日子难过云云。 等到韩路实在忍无可忍提醒:“主任,你看我上班的事……” 他才扭头朝外面朝门岗大爷吼了一声,让他带韩路去财务报到。 韩路学的是财经,去财务室上班也算是人尽其才。 韩路心中奇怪,这里已经是中心办公室了,按说财务应该就在旁边,怎么还特意叫人过来带路? 大爷解释说,单位不是刚三合一吗,这里原本是舞蹈学校旧址,都还没有收拾出来。且,此地的建筑都散落在山坡上,东一栋西一栋,各部门并不在一块儿办公室。 韩路心中腹诽:连办地点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这鬼单位还真是一盘散沙啊。 他又道,财务室也是刚组建的,加上韩路,一共六人。负责人,也就是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叫常月华,你以后就在她手下工作。 说着话,他就带着韩路在密集的老楼间穿过两条巷道,上了两道斜坡,这才来位于某栋二楼的财务室,对着里面一个白胖阿姨喊了声:“常月华,这位是韩路,今天来上班。” 就丢下韩路飞也似地逃了,仿佛里面有吃人猛兽。 门房大爷先前软禁韩路的时候何等凶煞,此刻却是连话也不想和里面的人多说一句,可见那位阿姨是可以相当厉害的存在。 韩路也没想到其他,就走进财务室客气地对常月华叫了声“常姐。” 常月华正在打毛衣,头也不抬,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理睬。 韩路顿觉得尴尬,立了片刻,又小心地问:“常姐,我的岗位……” 常月华这才抬起头来,冷淡地说:“自己找张桌子。” 韩路环顾四周,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两两相靠,上面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零食口袋,有帐本杂志,有茶叶盒和杯子。还有一口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经打蔫儿发黄的栀子花。 对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还放了一台电脑,也不知道什么配置。看显示屏的白边都泛黄了,估计够戗。 “常姐,这些桌儿不都有人了吗?” 常月华顿时不耐烦,扯直了嗓子吼:“你不是名牌大学生吗,你想要哪张桌还不紧着自己挑?” 她这一声喊声音好大,就好象要跟人吵架一样。 韩路莫名其妙的同时,心中又有一股火气冒起来。这女人什么态度,咱们今天可是头一回见面,彼此都没有过节,至于这样吼人吗,我又不是借了你的谷子还你糠? 他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上过几天班,知道职场新人刚到一个单位后先要低调做人。当下按捺下心中火气,冷着脸坐到电脑的那个位置上。 他考这家单位的时候,单位的要求就是要熟练使用电脑熟练使用电算化。刚才来这里的时候,门房大爷说财会室的五人都不懂电脑,韩路也就老实不客气把这地方占了。 拧了毛巾,把满是灰尘的桌子和键盘擦干净,弄出一身汗,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打开电脑。 风扇声音大得怕人,两三分钟过去还没有能开机。 “蓬!”约莫一尺厚的帐本沉重的摔在他的面前,把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韩路惊得心中一颤。 抬头看去,是常月华那张胖脸。 “常姐,你这是?” 常月华冷冷道:“这是中心成立后从市川剧团、京剧团和交响乐团转过来的帐本,你做一下,领导说了,必须在这个星期内完成。” “作帐……”韩路顿时脑袋都大了。 是,他是财大高才生,可学得并不是财会专业。大学毕业,在省城那家公司上班的时候,干的是销售,对于财务工作一时也上不了手。 第一天上班,常月华就丢给自己如山帐本,先不说他是生手,就算是老会计,要想一周做完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到时候,自己又怎么跟杨光交代,单位的同事又怎么看自己,那不是要闹个笑话? 常月华见成功地难倒韩路,面上显出得意的笑容:“怎么了小韩,你别跟大姐说你不会做帐吧?” 韩路最见不得别人给自己来皮里阳秋一套,心中的怒气更盛。但他还是强行克制住了,道:“常姐,你看,我今天才第一天到单位报道,中心的情况一无所知,你得给我一个熟悉的过程,我还需要跟你学习一段时间。” “那就是不会了。”常月华高亢的笑起来:“不会做帐你跑财务室来做什么,还重点大学毕业呢,要你有什么用?” 这已经是人身攻击了,韩路再忍不住霍一声站起来:“常大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是个吃闲饭的废物吗?” “你吼什么,吼这么大声做什么,要吃人呀?”常月华伸直了脖子骂:“说你是废物又怎么样,还大学生呢,十多年书我看你是白读了,捏拳头干什么,要打人啊?来来来,虚你我就是姨太太养的。” 韩路感觉脸上都是对方喷来的唾沫星子,心中气恼,正要与她理论。 手机电话铃响了,打断了剑拔弩张的二人。 电话是门房大爷打过来的,说是韩路的宿舍已经解决了,领导说给他半天假,下午不用上班,先解决生活问题。 “分房子,那感情好,我马上过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 国家已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完成了房改,现在新人入职,别说事业编,就算是行政公务编,到新单位上班,你也得自己去租房。 上次来金沙市面试的时候,韩路就留了个心眼,问过当地的房价。市区最中心位置,即便是两室一厅的旧房,一个月也得三百出头。 他现在一个月工资也就七百出头,光房租就要被挖去一半,经济压力不小。 现在单位突然分房,真是意外之喜。 放下电话,韩路正要走。常月华却不放过他,在背后嚷嚷:“大学生,这帐你究竟会不会做,等着要呢,咯咯咯咯,你叫啥名字来着。哦,想起来了,你叫东郭路,先生你好,先生再见!” 韩路一口逆血涌到喉头,差点喷了出去:“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第八章 大意了 门位大爷姓金,名贵。 金大爷又带着韩路穿过迷宫式的老旧建筑,将他引到二楼一套房中。 房子两室一厅,总面积大约六十平方不到,客厅和饭厅连一块儿,卫生间和厨房比邻,水电双通,生活设施应有尽有。就是地面有点脏,还没有家具,要收拾出来估计得好几天。 韩路先是给金大爷敬了一支烟,想了想,自己就是不抽的,索性把一把《玉溪》都塞到他口袋里。 金大爷眉开眼笑,话也多起来。就说他以前原本是川剧团拉大幕的,退休金实在太少,就缠了杨光来单位看门。老头儿一家人都在中心上班,靠着单位吃饭。这次改制如果实行,一家三代的饭碗可都被砸了,顿时急了眼。误把韩路当成上级领导,自然要先关起来再说。 又道,单位是三合一,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惟独老房子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迁,就被中心的人给占了,一人一套还多余。小韩啊,大爷我管的就是房子的钥匙,一套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一套。 韩路道,我光棍一条,你给我两间房做什么,三六九住一套,二四六住另外一套,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老金接着说,小韩你结婚没有,有对象没有,咱们团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要不试试找一个。 韩路大惊,试不得,试不得,兔子不吃窝边草。 “你草谁,怎么骂人呢?” “没什么,我是说日子难过,我们西部人民正在吃草。” 金大爷耳背,韩路很是无奈,又问:“大爷你有没有陶桃的电话?”先前自己的话伤陶桃太深,揭了人伤疤确实太过分。 大老爷们儿,敢作敢为。做错了事,就得认打认罚,必须道歉。 “逃,逃什么地方去,工作不要了,编制不要了?” “大爷,您还是歇着吧。” …… 送走耳背大爷,韩路当即去了小旅馆取了行李,又在街上逛了半天,买了笤帚、拖把和抹布,回到住所,从墙上揭下一张旧报纸,折了个尖角帽戴上,打扫卫生。 一身灰尘和臭汗,刚收拾出来,就有人敲门,家私城送床和席梦思的工人来了。 铺好床,送电器的也到了。有电饭煲、电饭锅、水壶还有个白铁片做的洗澡用的热水器。 等到一切弄好,已是下午三点。 韩路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山城风景,说不出的惬意。生活到现在,总算有点样子了。 今天买东西花了将近两千块钱,他也没有积蓄,这钱都是母亲送行的时候偷偷塞进他行李中的。 离家的时候韩路一心只想着不看父亲那张粗犷的脸,一心想要海阔天空。此刻突然想起母亲追着汽车号啕大哭的情形,心中突然禁不住的思念——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必须从鸟巢中一跃而出,可我真是舍不得你啊! 躺了半天,韩路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就去寻陶桃。整个单位静悄悄的,鸟毛也看不到一根,就连不但财务室,连门房金大爷也不知道溜哪里去了。 只主任办公室有两个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唠嗑,看到韩路就喊:“韩大学生来了,怎么不出去玩?” 韩路就说自己找陶桃有点事,今天又不是周末,单位怎么看不到人,主任呢? 两妇女回答说来单位做什么,又没事,大家都是九点过来点个卯就回家,至于主任,这不要到晚上了吗,估计是跑什么地方唱歌喝酒去了。朝酒,晚舞嘛!大伙儿上班也水,三五天见不着人也不奇怪,就算一个月不到,也没人有权力扣他们工资。 韩路摸了摸额头,心中嘀咕,这破单位管理涣散,一副要倒闭的衰样。 好在办公室里有每个员工的联系方式,从俩大姐那里问到陶桃的电话号码,韩路就拨了过去,却不通。 两妇女道,小韩你别折腾了,桃子她下周要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戏以前没唱过,估计正在家里琢磨着呢!这姑娘一排戏,就把自己关屋中,电话都关机的。真有要紧事你去她宿舍找吧。对了,你找桃子究竟有什么事? 韩路:“没事,没事。” “都听说了,你和桃子起了纠纷,这是要杀上门去决一雌雄吗?” “好汉子,长板坡上赵子龙。” “韩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智大勇。” “你还真把小韩当万人敌的武将了,没准人家是怒摘花魁的卖油郎?” 所谓卖油郎、花魁云云,乃是传统戏剧中有名的剧目,源自明朝冯梦龙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风花雪月,佳人却不配才子。 “摘花怎么还摘上火了?” “你摘你也上火。” 两妇女荤素不忌,咯咯笑了一气,又同时道:“小韩,不介意我们围观体验生活吧?” “别别别,真不是去掐架。”韩路无语,这些搞文艺的都把脑袋搞到不正常。 去陶桃宿舍堵人倒是个好主意。 韩路出了办公室,刚走不了几步,就看到陶桃穿着连衣裙从山坡下来,,口中念念有词,手上还比画着什么。 风吹来,衣袂飘飞,倒有点凌波仙子风兮舞雩的意境。 韩路笑吟吟迎上去:“出去啊?” 陶桃在家排了一下午戏,到此刻还沉浸在戏剧的氛围中,听到这一声喊,抬头就看到韩路那张不正经的脸,一脸迷糊:“你……” 韩路:“我说你要上街吗?” 陶桃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我是否用饭,干卿何事?你我相见争如不见,各自安好。起开,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脚步不停,身形轻盈地绕过韩路。 韩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些唱戏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陶姐,上午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这是道歉的事儿吗,这就是你的态度,走吧,你说什么都没用。”陶桃脸沉下去,脚步更快。 韩路:“我态度挺诚恳的,首先是你们先入为主当我是上级领导。想我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儿,即便被人当成老干部,我还委屈了呢!你说我心能好受吗?” 陶桃:“你自己长得老相,怪不得别人。” “是是是,我看起来是显老,但那又有什么办法,爹娘给的皮囊,上帝的笔误,怎么比得陶姐你看起来就跟十八岁的少女一样,羡慕死人了。今天中午我一想到陶姐你看起来那么年轻,而我怎么就显老了呢,气得我呀,都失眠了。” 陶桃顿时满面寒光地停下来,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韩路:“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年纪大吗?是是是,我今年二十九岁,女人最好的年纪都过了。直如一朵花儿,它已经到了落红遍地的年纪。你是在讽刺我,伤害我吗?” 韩路瞠目结舌,一般姑娘听到别人恭维自己看起来如同十八岁少女,心中必然欢喜。他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可谓是屡试不爽,无奈他今天遇到的是陶桃,文化中心的演员们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大意了。 呆了片刻,眼见着陶桃已经走到坡下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韩路:“陶姐,你等等我。” 就发足追上去。 看到姓韩的追来,陶桃加快了脚步。 韩路本以为自己追一二十九岁的老少女轻尔易举,无奈这金沙市是有名的山城,即便是主街道也是一条长长的斜坡,跑不了几步,竟是喘得接不伤气,脑袋也是隐隐发疼。 这不对啊,小韩同志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自己是工人子弟出身,学生时代也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操场打篮球,一口气跑个一千米都不带出汗,今天怎么就累不下来? 想了想,顿时醒悟,这金沙市海拔一千五百米,而老家只三百。 到金沙市后,正常走路还好,一剧烈运动就高反了。 看到前面体态轻盈的陶桃,韩路感觉有点丢人,不得不放弃在大街上演男追女这一幕的企图。 第九章 最高敬意 陶桃确实是上街吃饭,她平时都住在单位宿舍中。 一是单位那么多空房子,别人都占了,自己占一套也没什么;二是和家人关系处得不太融洽,住单位图个情静,也方便吊嗓子排练什么的。 见韩路在后面以手叉腰,气喘如牛的狼狈模样,陶桃不禁一笑,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心情好了,肚子也饿了,就随便找了家店,要了一分米线,吩咐不要辣子、葱花,羊肉和猪油,只搁点酱油。 老板很奇怪,说自己开了十多年店,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陶桃解释说,自己从事的是艺术工作,需要保护嗓子,不能吃麻辣,不能沾荤腥。不能抽烟喝酒,不然会倒嗓子。那样一来,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所下的工夫,最主要的是对不起听众粉丝。 原来是大明星啊!老板感慨说,长见识了,这才是每个行当都有其中的门道。小妹儿你长得这么漂亮,想不到平时却吃了这么多苦。 陶桃被老板一通恭维,心中不禁得意,说,为艺术献身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板道,你坐好咯,我这就给你煮一碗米线,啥都不放。 陶桃却道,慢着,一般羊肉米线八块一碗,我什么都不放,是不是该便宜一些? 老板回答,那是得便宜,这么,我收你六块。 陶桃不干了,开始给人算起帐,八块钱得买多少米线,两三斤总能买到。你一碗羊肉米线才二两,干的不过几钱,凭什么收我这么贵,况且里面还没有羊肉和调料,道理不是这样的,四块行不行? 老板忽然明白,反问,妹儿,你来吃米线,不要羊肉,不要葱花,不要辣椒,不要猪肉,不要高汤,不要味精,不要鸡精,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不自己在家煮?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来埋汰我的吧? 陶桃看老板变了脸色,吓了一跳,忙解释,没有没有,你误会了。 误会个屁,西南省多是高山大川,西南人的脾气就和这山水一般粗犷火暴。老板这店生意极差,到饭点了也没几个顾客,眼见着就到了关张的地步。见这女子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顿时火冒三丈,他才不管陶桃是不是女人,破口就骂开了:“误会,误会个几吧!球钱木得,也吃烧白,球钱没有,也霍啤酒,球钱不挣,也吃米线。寒酸成这样,还跟老子说道理?” 陶桃很生气:“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谁寒酸了?” “吃碗米线都讲价,谁寒酸谁知道?你当我眼睛是瞎的,你看看你,衣服都洗到掉色了,上面还起了球,真是丢死先人,滚滚滚,别耽误我做生意。” 说罢就把陶桃撵了出去。 陶桃好歹也是中心不大不小的腕儿,加上年纪也大了,别人看到她都尊敬地叫一声陶老师,什么时候被人粗暴对待过,禁不住眼眶都红了。 她小学毕业就做委委培生被送去艺校学习,吃的是学校食堂,碰到要洗衣服和床单被子的时候,学校外面有的是洗衣店,人工水洗,一块钱一件。 当时单位日子好过,每个委培生都会领到一大笔生活费。女孩子食量小,手中的钱花不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叫事儿。 十多年下来,陶桃竟是十指不粘阳春水,洗衣做饭一概不会,和她平时所扮演的富家小姐、宰相千金倒也帖合。 毕业回市川剧团工作,又解决了事业编制,工资三百出头,再加上劳保和演出补贴什么的,每个月到五百多块。这在十多年后的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别忘记了,当时可是九零年代。猪肉才七块一斤,大米一块三,牛肉十块,六七十块钱能摆满满一桌。 她手头有使不完的钱,想吃什么吃就是了;服装店里的衣服只要合了眼缘,都不带看价格,化妆品一买就是一堆,过期就扔掉。新的电子产品,那是必追的。 青春美好,人生满足。 但事情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工资是不涨,物价却翻番打滚。一张百元大钞在街上逛一圈就没了。 最最糟糕的是,她每月还要给父母三百块生活费,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抚养没有工作成天在外面乱逛的弟弟,生活顿时窘迫。 米线店老板的话实在太侮辱人,陶桃回到宿舍后,想起自己糟糕的家庭情况,想起被前男友狠心抛弃,想起自己一把年纪了还面临着取消事业编的危机,万种滋味涌上心头,不觉唱道:“海誓山盟成虚幻,好姻缘反作恶姻缘。波光浩浩如素练,倾刻冤魂化杜鹃。错错错,休埋怨,当初……” 却忽地感觉嗓子里又干又涩,竟唱不下去。 原来,她刚才和米线老板掐架的时候,情绪实在太激动,也顾不得用丹田之气,胸腔发音什么的,就扯着嗓子吼。金沙市气候干燥,八月底又是旱季,嗓子却有点充血了。 嗓子是戏剧演员的命,陶桃大骇,哪里还顾得上伤感,急忙跑去厨房,看能不能寻些水果。 原来,艺人都有一套保护自己嗓子的诀窍。首先平时说话联系的时候,尽量不要用嗓子发音,平时不沾荤腥,另外还不能受凉,大热天的的,早晚依旧穿厚衣服。平时嗓子一旦不舒服,就得吃凉性水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切上一片含嘴里,等天亮吐掉。 厨房里空荡荡的,别说水果,菜叶子都见不到一片。 嗓子里的不舒服越发明显,陶桃急了,忙去翻钱包,准备上街去买。 这一翻,心中突地发凉,里面只剩一张十块的钞票。原来,昨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弟弟在外面鬼混把人搞大了肚子,不但需要去医院人流,还得赔钱,家里困难,让她负责。 没办法,掏钱吧,老底都掏光了。 金沙市气候炎热,又位交通不便的大山里,物价腾贵,居之不易。水果什么的,价格高到惊人的地步,就拿芒果来说,三十一斤,已经到了普通人吃不起的地步。 这十块钱可买不了什么。 再说了,明天又要交水电费,如果连几块钱都拿不出来,那可没脸。 陶桃又想哭,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响亮踢门声。 她拉开门,就看到韩路背着手立在外面,一脸笑嘻嘻:“陶姐,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道歉。” 陶桃这人挺情绪化,精神上已经处于崩溃边沿,歇斯底里叫起来:“你踢什么门,你凭什么踢门?道歉,道歉,谁要你道歉,你给我滚,滚吧!” “咦,这么激动?”韩路不以为然:“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平心静气地谈一下,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就得承担后果,就必须说声对不起,必须让你接受我的歉意,这才是做人的道理。” “我不接受,不接受,永远不原谅。求求你,我心很乱,我情绪有问题,你快滚吧,让我静静。” “不不不,我不能走。”韩路见她破口大骂,也不退缩,忽然说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来:“赔钱行不行?” “赔……钱……”陶桃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看着韩路。 “决定了,我要赔偿你的精神损失,这才是最高敬意。” 第十章 人才啊 在陶桃愕然的目光中,韩路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把一口塑料袋塞她手中。 “这是……”塑料袋很沉,陶桃猝不及防几乎掉地上。一看,原来是满袋丰水梨。 丰水梨,顾名思义,就是汁水饱满,咬一口,满嘴都是梨子的汁液。别的水果水分一足,滋味难免寡淡,此物却又不同。不但甜度极高,还天然带着一股浓郁的芬芳。 按照中医的说法,梨天然就有止渴化痰清肺的功效,是可以用来入药的。 梨园行一向将梨当做保护嗓子的必备之物。 陶桃今日情绪激动,一个不留神,嘶破了嗓子,心中正自惶急,当下也顾不得和韩路废话,提着口袋就跑进厨房,用自来水洗了,切上一片含进嘴里。 顿时,一股清凉之气在口腔中爆开,蔓延到咽喉处。 先前嗓子眼中的躁热和微微的刺痛也瞬间平服,变得惬意。 “怎么样,甜吧?” 陶桃扭头看了他一眼,表示还成。 韩路在她身边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水果,先前是我对不起你,今儿个一整天啊,我这心里都难过得很。我这人有个德性,看到别人不高兴,自己也难过得很。特别是这事还因我而起。”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陶桃顿时火冒三丈,偏偏口中又不能发出声音,只得翻了个白眼。 “你这什么表情,还不肯原谅我吗?”韩路发急:“丰水梨挺贵的,花了我八十多块,都三天工资了,这还不能表达我的敬意,难道你真要现金?我今天刚报到,来的时候家里也没给多少钱。要不,等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再说。只要你不生气,说什么都成。” 这人口口声声都在提钱,当真是俗不可耐。 陶桃是谁,她的职称虽然不高,但在中青年演员中却是扛大旗的,大小是个腕儿。 文化中心的演员们风花雪月了一辈子,都是水做的。而韩路恰似一块泥巴掉进来,顿时将这清爽世界搞得浑浊邋遢。 陶桃面带怒色,伸手指着门口。 “你撵我走呀?”韩路:“这算是原谅我了吗,你说话呀,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走了。” 陶桃终于忍不住了,粗暴地将他推出去,砰地摔上门。 ……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顿下来了。” 一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家具电器也买好。只是今天实在太匆忙,来不及准备柴米油盐。 韩路就泡了两包方便面,就着啤酒猛吃大嚼,不觉微醉。 大约是择铺的缘故,这晚他都半梦半醒的,时不时猛然惊醒,睁开眼睛,看着屋里的陈设,一时竟想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外面星斗大亮,高海拔地区的夜空分外璀璨。 看了半天窗外的银河,他在意识到自己独在异乡将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需要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负责了。 韩路是被文化中心演员们吊嗓子的声音惊醒的。 “啊啊啊,咪咪咪……”宛若雄鸡司晨。 有这位爷领头,陆续有其他人加入。 “刘大哥说的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高亢响亮。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婉转低回。 接着,小提琴也不甘示弱。凡阿令这玩意儿必须合奏,一个人拉,仿佛是钝刀子在你脑袋里慢悠悠锯着,死活不给个痛快;又恰似一把毛哈哈的刷子在你喉咙里来回刷,痒酥酥,酸溜溜。 韩路没睡好,猛地被这嘈杂给整醒,一看手机,清晨六点。不觉肝火大旺,下意识地跳起来,趴到窗户上就要发出一声:“号什么丧呀?” 但瞬间他就清醒过来,苦笑摇头。 却见,楼房各处都立正起来晨练的演员们。京剧、川剧、胡琴、小提琴,交相争鸣,吵得人脑壳痛。 旁边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值此新春佳节,辞旧迎新……” 原来是住韩路隔壁的老刘,胡琴师傅兼报幕,此刻正在做功课:“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小朋友们大家好。” 韩路扑哧一声把痰都笑出来了。 老刘吼了这么一句,又开始对着朝阳深呼吸,状如老僧入定,双下巴上的肥肉随着早晨的微风一张一翕,让人怀疑他在练蛤蟆功。 他老人家确实是在练功。 后来韩路和他混熟了,才知道,老刘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时期,单位乱得很。他老人家是有名的逍遥派,也不参与团里的争夺,就练起了这套名曰《吞旭日》的气功。早上起来,面对太阳,吸收朝阳的日精。 练了三十年,功夫是没练出来,反落下了白内障。 不过,这套气功在那个特殊年代还是给他带来巨大麻烦。有人就说,你连红太阳都敢吞,这不是反动吗? 于是,老刘被愤怒的群众打成灰孙子,逍遥派也当不成了。 这下也没办法睡觉了,韩路就进了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给陶桃打起来了电话:“陶姐,练着呢?” “是你?” “怎么样,嗓子好些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嗓子不舒服?”那边陶桃的声音里充满惊讶。 韩路得意地说:“陶姐你平时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穿透力极强,就算隔得再远,旁边再闹,也能听得清楚明白。但我昨晚去你屋的时候,你说话的声音却有点沙,又含了梨在口中,显然是嗓子不得劲。怎么样,我观察力强吧?” 陶桃沉默片刻:“还好,含了一晚上梨,舒服多了。” “你含了一晚梨,不怕吞下肚子?”韩路有点担心,又看了看镜子中自己那张大嘴,猛地醒悟:“我自然是要糟糕的,陶姐你谁呀,樱桃小嘴,吃啥都卡。” “韩路,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陶桃有点气恼,沉默片刻:“多谢你的梨。” 韩路:“梨真被你含了一晚上?” 陶桃:“当然,今天早上起床,我含了一晚上的那片梨都变成黑的,显然身体中的邪火已经被拔出来了。” 韩露不以为然:“什么邪火,没有科学依据,你这是唯心主义。依我看,那梨是在你唾沫中的消化酶作用下发生了化学反应。还有,水果中有很多糖份,你每天含着睡觉,不怕得龋齿?嗓子不舒服,还是应该去看医生,尊重科学。” 他一通絮叨,听得陶桃心中烦躁,冷冷道:“韩路,我收回刚才那句谢谢,依旧不原谅你。” 今天是韩路严格意义上第一天上班,他吃过早饭,睡了个回笼觉,九点钟准时进了财务室。 虽然昨天常月华对自己非常不客气,但韩路却不放心上,依旧笑眯眯喊了一声“姐”无视常阿姨的卫生球眼睛。 今天财务室的五人总算到齐,都是中年妇女。常月华不搭理韩路,韩露就主动上去和那其他四人打招呼,互通姓名,算是认识了。 他正要烧水给几位阿姨泡茶拉近关系,却不料几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就约着上街卖菜,呼啸一声闪了,只留韩路孤零零一人看摊儿。 整整一个上午,五位阿姨再没有出现过,估计下午也不会来。 韩路心中奇怪,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端着从外面大街上买来的盒饭,一边扒拉一边问门房老金,财务室的阿姨都不上班吗,如果单位有事可怎么整? 老金:“有事?有个屁事,单位都烂成这样,就算你想做帐,他也得有帐可做?小韩,来来来,咱们爷俩喝几杯唠唠。” 零几年的时候,各单位对喝酒好象也没有什么劳动纪律上的约束,你想喝就喝,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就连酒驾也不逮。 老金这人挺直爽,看韩路又对他胃口,当下就拿出一瓶白酒。 各自喝了大约三两,金大爷才道:“小韩,你得小心常月华拿你扁拐。” 韩路有点苦恼:“我可没得罪过常阿姨,她怎么就看我不顺眼呢?” “你抢人饭碗了。” 老金道,常月华是七十年代初单位送去艺校的委培生,学的是川剧。那年头你是知道的,名角名师们都被打倒了,她去的那几年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回团里之后,扛不了一场戏,只能立在旁边扮个不用说话不用动的宫女丫鬟。实际上,那一届培训班什么角都没培养出来,纯粹是宫娥彩女批发店了。 常阿姨演不了戏,后来年纪大了,在舞台上当木头人,一场下来腰也酸腿也疼,就跑去找领导述苦。 领导也没办法,就安排她去干财务。 说起来,常月华只有初中文化。现在来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学的又是这个专业,她怕被你把位置给夺了过去,依旧被发配回去拉大幕干体力活儿。 听到这里,韩路才恍然大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正聊着,文化艺术中心主任杨光恰好来单位,嗅到酒味:“喝上了,用这么大杯子,也不怕醉了?” 韩路这人话说喜欢朝大里整,笑道:“主任你小看我了,当年我在省城上大学,经常和同学去街上吃串串儿,一喝就止不住。不是吹牛,三两只是打湿下嘴,半斤箭步如飞,一斤下去,老虎也能打死。” 杨光顿时眼睛大亮:“一斤的量,难得啊,人才啊,不愧是重点大学生,知识分子啊!” 第十一章 第一个工作任务 韩路以为杨光是在说反话,大感羞愧,正要起身说杨主任我不该在上班时间里喝酒,不过你放心,绝对影响不了工作。 杨光却把他按住,笑道,能喝也是一种禀赋,今天这事还非你不可,先听我把话说完。 韩路还是觉得他在调侃自己,低头嗫嚅:“请主任指示。” 杨光坐下来,捏了一颗油炸花生米放进口中,缓缓说小韩啊你是第一次到金沙市,哦,第二次来,以前来面试过。这不要紧,反正你也不熟悉咱们这里的情况。河东区高山镇平地村你晓得吗?帮我跑一趟,陪平地村支书好好喝一顿大酒,把他给我陪高兴了。 金沙市地盘不大,所辖总共三区两县五个县级行政机构。两县先不说,三个区都集中在金沙江河谷地段,彼此紧挨,城区已经连成一片,再加上矿区,组成一个颇为巨大的城市群。 当年给城市取名的人也是偷懒,直接来个河西区,河东区和市中区。 市文化艺术中心就在市中区最热闹的老街旁边。 河东区顾名思义就在金沙江大拐弯的东面,境内百分之九十都是大山,只山间的小平坝可供人类居住。 金沙市气候干燥少雨,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不高。最近几年,市领导引导当地农民发展水果种植产业。 这里四季如夏,加上是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适宜水果中糖份累积。几年过去,水果种出来了,品质很不错,下一步会逐步在农村推广。 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河东区高山镇平地村突然富起来,已经成为市里农村新兴产业的模范。 现在正是芒果成熟季节,市里打算在那里举行一个采摘节,让市文化中心弄一台节目,来一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据说,采摘节那天市区两级领导都要出席,市电视台还会去拍摄。 听老杨说到这里,韩路心中奇怪,问:“主任,平地村办水果采摘节,办就是了,咱们到时候把演员朝那里一拉,该唱戏唱戏,该跳舞跳舞,提前跑去做什么?” 杨光苦笑:“朝那里一拉,用什么拉,鸡公车吗?” 见韩路不解,杨光解释说,前几年市财政不富裕,用在文化事业上的经费一砍再砍。市文化中心刚成立,上头每年只肯拨款四百万,只够单位日常开销和给大伙儿发工资。 最最糟糕的是,这笔钱还是分期分批拨,不给你一个痛快。你不去问,人家就装看不到,跟私娃子要奶吃一样。 这次去平地村演出恰好是月末,中心帐上只剩两百块,根本就不够包车的。你也别说让大伙儿去坐公共汽车,演员们身娇肉贵不肯坐不说,那么多设备他也装不上巴士呀! 所以,你这次的任务是平地村找到他们的村支书,问他要点赞助,看能不能给弄两辆车。另外,演员们的吃饭和住宿问题你也落实一下。 平地村的支书性子怪,大约以往穷惯了,你问他要钱跟杀他头一样。不过,这人好酒,一旦喝美了,裤衩子都肯脱给你。 小韩,你酒量大,又能说会道,这回得把事情给我办妥了。 韩路吓了一跳,说:“主任,这事责任实在太大,我可干不好。再说了,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还在实习期,你让别的老同志去吧。” 杨光笑道:“什么老同志,让演员们去,谁去?都是靠嗓子吃饭的,平时别说烟酒,辣椒和肉都不碰,让他们怎么去陪平地村的人吃酒。你酒量这么大,可是特殊人才,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韩路刚到单位,有心表现。再加上他人年轻,精力旺盛,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今天在财务室呆坐一上午,早已憋闷,静极思动,立即拍胸脯道:“那我就走一趟平地村,主任放心,不把那啥支书喝到打猴拳喝到胃出血,你扣我绩效。” 说罢,饭也不吃了,兴冲冲地跑去收拾东西。 平地村离市区虽然只有四十来公里,但山路难行,今天晚上估计得住村里。 看到韩路活力四射的背影,杨光面露笑容,心道:年轻人精力真充沛啊! 其实,这次韩路能不能拉到赞助并不要紧。一个小伙子能玩过平地村支书那头老狐狸?这事中心还得从其他地方想辙。 韩路今天过去,主要是联络、安排好演员们的吃住。至于车辆的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再说。 …… 不到西南省,不知中国之大。 记得大学时,韩路有个同学是东南省的富二代,暑假的时候花三千块买了辆十五手的长安面包跑318线。第一天,在西南省,第二天,还在西南省,第三天依旧在西南省,到第五天总算是跑出去了。 同学吐槽,你们省怎么这么大呀,在咱们东南沿海地区,我一天能穿两个省份。 韩路虽然是西南省人氏,但他生活在嘉陵江边的大平原,这次去平地村算是深入到横断山小相岭地区。 山路蜿蜒,百转千回,道路惊险,山川风光令人震撼。 好在公交车师傅车技出众,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总算把韩路平安送到目的地。 我们的小韩同志下车后,晕得不行,屁股也火辣辣的。 平地村支书兼村民主任李草长,一个五十出头的老汉接待了他。 李支书的名字很怪,特别是后面那个长字,也不知道应该念zhang还是念chang。 李草长笑道,小韩你还是念zhang吧,好歹带个长,村长不带长,打屁都不响。 韩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支书你的名字很风雅嘛!” “雅啥,就是草特么的草。” 韩路无语。 不过,韩路这一通恭维还是让李草长很高兴,就带着他在村里乱逛,顺便安排来日文化中心演职员工吃饭住宿问题。 平地村,顾名思义,就是山间的一块平地。以往农田里只能种土豆玉米,经过几年发展,地里都载满了果树,有芒果、樱桃、枇杷、木瓜。 此时正值芒果成熟季节,却见绿油油一片芒果林中皆累累果实。 果子还是绿的,但有些却已经发黄发红,空气中弥漫着水果特有的芳香。 有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水清且冽,不少老乡正在溪流里洗衣服。 李草长冲上去对着老乡的屁股就是几脚,骂,洗什么洗什么,洗你妈的X,洗衣粉不是得污染水源吗,种出来的水果能吃。你这是想断大家的财路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整不死你! 上一代人就是这样,简单直接粗暴,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倒是挺对韩路的胃口。 老乡们吃了村支书的打却不恼,吼:“你打什么人?踢我屁股可以,但你不能踢我裆,踢坏生不出娃娃。支书,这位领导是谁,安排伙食吗,我今天被你打了,晚上得到你家吃杯酒压惊。” “吃酒可以,我婆娘刚酿了一缸红苕酒,喝就是了。等下再让她杀一头羊,炖上满满一锅,把我们村的人都给叫来整。” 零七年的时候,一头成年山羊价值七百多块,抵得上普通人一月工资,李支书豪气。 韩路惊喜:好久没有大块吃肉,今天终于可以吃顿好的了。老杨说李草长为人吝啬,不像啊。 第十二章 杜十娘 和那村民笑骂了一气,李草长就领着韩路在村里安排演员们的住宿。 这两年,平地村的水果种植产业搞起来了,加上金沙市地势偏远,交通不便,瓜果蔬菜的价格都高。见到效益后,农民都赚了钱。 村里已经有几户率先富起来的农户建了一楼一底的现浇洋房,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 李草长一边向韩路介绍村里的情况,神色中难免带着自得,一边问韩路中心要来多少人。 这次市文化艺术中心要来平地村唱一台大戏,准备了十个节目。中心的领导、演员、乐手、道具、舞美还有化妆师加一块儿五十一人。 中心主任说了,两人一屋,也就是说需要二十多张床,让韩路务必要把床位落实好了,别搞出让人露宿野地的事儿来。 在一般人看来,农村天宽地阔,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房子不缺房。当年村镇土地还没有确权,管理也松。你只要想建房,和村干部说一声,完善手续,想建多大就建多大。 但以前的农村挺穷,农民的老屋别看院子很大,但能住人的房间并不多,普通人户也就三间屋。加上人口多,其实很多人家都没有空房的。 听韩路报上准确人数,李支书抓了抓脑壳皮,计算半天。说,能安置下,我带你去看。 李支书在村里颇有威望,转了一圈,就寻了十几户人家,总算落实了住宿问题, 李支书每说妥一户人家,就对那家人道:“我婆娘晚上杀了一只羊款待客人,过来吃酒。” 忙完这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天渐渐暗淡下去,夕阳将平地村四周的山脉染得金黄。羊肉那浓郁的香味也在暮色中弥漫开来。 到羊肉做好,来了六十来人,七桌。 一头羊可不够,他婆娘又在羊汤里里面搁进去差不多二十斤佛手瓜,就着蘸水吃,别有风味。反正佛手瓜是自家地里种的,要多少又多少。 红苕酒装在一口半人高的大坛子里,看架势有好几百斤。味道嘛,见仁见智,这玩意儿最麻烦的是杂质实在太多,吃完后嘴上会糊一层粉末,估计是红薯的淀粉。 别看李草长生得粗犷,其实心也细,早就知道这小伙子儿今天过来是拉赞助打秋风的,他可不上这个当。又欺韩路是个白面书生,一上桌就来了个下马威,直接倒了三大杯酒,道,小韩,咱们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好象是多年的朋友一样,废话就不多说,瞧得起弟兄的话,咱们先把这酒给干了再说。 韩路一看这架势瞬间明白杨光为什么一听自己有一斤的量就喊人才难得,金沙市海拔高,白天热死人,早晚却冷,山民都爱喝上两杯御寒。和人交集,你滴酒不沾,人家话都不愿跟你说。 “既然支书这么说了,我如果不喝,那就是不念兄弟情分。来来来,李哥,咱们干了。” 一杯下去,试出酒精度数大约二十来度模样,韩路心里稍微塌实些。 大约是空腹,三杯下去,李草长有点上脸,就道,我吃几口菜,小韩,说说你的节目安排。那谁,你死人啊,还不过来敬小韩一杯,人家可是城里来的干部,你得把礼数走到。不然人家还不笑话咱们农二哥不懂规矩? 他要吃几口菜缓缓,却还是不肯放过韩路。 韩路笑笑:“车轮战啊?” 李草长正在啃一块羊蝎子,满手都是油,笑道:“小韩,我们山里人都这样,热情,惟恐客人喝不尽兴。” 两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李草长对市文化艺术中心过来吃大户打秋风的行径颇为不齿,难免迁怒韩路。不过,这次采摘节是上级的安排,他也不能不配合。 他们以前也不认识,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自然就说到这次演出的剧目安排上。 这次芒果采摘节区里是这么安排的,当日上午九时,市领导讲话,区领导讲话,村支书讲话。最后,区领导宣布采摘节正式开始,放鞭炮。 放完炮,估计时间已经到了十点的样子,一场盛大的文艺表演就开始了。 文艺表演由市文化艺术中心负责。 第一个节目,川剧变脸。 变脸是川剧的绝火,好懂、热闹,人人都喜欢。为了把气氛推到高潮,先声夺人,杨光和演员商量,能不能加进去喷火和吞宝剑。 演员感觉受到侮辱,说,主任,为了集体利益,火我可以喷,但口吞宝剑是杂耍,我好歹也是国家三级演员,你让我吞这个,那不是侮辱人吗?要不要再来个胸口碎大石,把我拍死在舞台上? 杨光只得道,好吧,就依你的,光喷不吞。 第二个节目,京剧《沙家浜——智斗》。文化中心京剧演员流失厉害,已经有些年没拍节目了,这次应该让京剧演员上上。 第三个节目,民乐合奏《节节高》。 第四个节目,交响乐《菠莱萝舞曲》片段,五分钟。 团里可是有一支交响乐团的,虽然观众都不愿意听,但还是得上。团里也不能让西洋乐器音乐家们闲着啊! 第五个节目就是大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主演:陶桃。市文化艺术中心虽然是川剧团、京剧团和交响乐团三合一,但京剧最近几年因为人才流失太严重,已经没办法独立扛起一场大戏。交响乐团那边,说句不客气的话,业务水平实在不行,不然乐手们也不可能窝在这座偏僻地的城市。 惟独川剧是文化中心的招牌,经常拿国家级和省级的大奖,人员也完整,传承有序——没办法,川剧毕竟是地方戏种,离开西南省,也没地方可去,只能继续在文化中心混皇粮。 第六个节目,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一整套下来,大约一个小时,唱完收兵,领演出补贴。如果跑得快,还来得及回家吃午饭。 …… 介绍完,韩路问:“李支书,你看节目可还行?” 李草长道:“变脸可以,看起来热闹;《沙家浜——智斗》好,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不知道多少次,背都背熟了。” 说着话,他趁着酒兴唱起来:“来的都是客。” 韩路接道:“全凭嘴一张。” 村民鼓掌。 李草长微笑地看着韩路。 我们的小韩同志瞬间明白,李支书这是在讽刺自己这次是来当说客耍嘴皮子。 这老头实在太讨厌了。 李草长:“至于后面的两个节目,民乐和西洋乐,咱们农民一概不懂,就当听个响,反正就那样。最后一个节目,明天会更好,大家都会唱,也挺不错。就是那《杜十娘》怕是没有人喜欢。” 韩路问为什么。李草长说戏剧这玩意儿节奏太慢,好好一句话,一秒钟就能说清楚,你咿咿呀呀要唱半天,听得人不痛快。换了,换成其他。 韩路道,那不行了,咱们文化中心前身是川剧团和京剧团还有交响乐团三合一,如果连一出戏都不上,领导怎么看我们? 李草长:“韩路,你要唱戏,可以,但这剧却不能上。采摘节大好日子,你来个怒沉百宝箱,搞一出悲剧,那不是晦气?” 韩路又被人灌了几杯酒,有点上头,说话也不太客气:“支书你以为换一个戏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演员上台嘴巴一张就能唱?” 李草长面路不快:“那我请教你。” 韩路:“一出戏确定要演后,得提前半个月准备。首先是主角和配角要配戏,乐师和演员也得配戏,彼此都要磨合。练得熟了,不出一丝纰漏还是不能上台,知道为什么吗?” “为啥?” 韩路诚挚道:“我们中心的艺术家们对艺术都是有职业追求的,在彩排的时候要揣摩角色,把自己带入到角色中,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假做真来,这才能打动观众。不然,那就是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老祖宗留下的手艺,对不起师父传下衣钵,就是不肖子孙,你这是对艺术家们的极大的羞辱。我们中心的杜十娘扮演者陶桃陶姐这几日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揣摩,你说换就换啊?换个新戏,换新人,来得及吗?” 李草长却不为所动,依旧摇头:“杜十娘太悲剧,实在是不合适啊!” 韩路苦口婆心半天,见李草长就是不答应,心中急噪。加上喝得有点上头,随口道:“啥悲剧啊,这戏的结尾改了,大团圆,你不知道吗?” “大团圆结局,不对吧?”李草长楞住:“我记得杜十娘最后是跳水自杀的,为了能够顺利沉底,她还抱着百宝箱一起下水的。你刚才口口声声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老祖宗的东西你们也敢改?” “谁说祖宗之法不能动,我们就改了。”韩路又喝光一杯酒:“我来跟你说说这个故事。” 第十三章 胡诌 韩路从高中起就是班干部,大学还加入过学生会,语言表达能力了得,《杜十娘》在他口说道来,当真是跌宕欺负,娓娓动听。 杜十娘这个故事出自明朝小说《三言二拍》,是其中的名篇。后被人改编成京剧、豫剧、黄梅戏、越剧,受到广大戏迷的喜爱。 川剧虽然闹腾,可其中也有大量的文艺戏,杜十娘这样的经典自然是要唱的。 川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跟其他几种地方戏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区别,故事说古代有个叫杜十娘的青楼女子,生得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她虽然从小沦落风尘,却不甘心受命运摆布,一心从良。在青楼中,她结识了富家公子李甲,二人真心相爱。 他们缠绵一年多后,李甲囊中羞涩,整日在街上闲逛。 杜十娘有心和李甲长相厮守,使激将法激得老鸨答应:只要李甲在十日内拿出三百两银子,就放杜十娘自由。 杜十娘就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给李甲,让他去筹另一半款子。 当时的她已经积攒了大量金银珠宝,放在一口百宝箱中,价值万金。之所以没有直接给李甲三百两银子,她是想考验未来老公是否对自己真心,是否愿意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好在李甲没有让杜十娘失望,将剩余的银子借到,为爱人赎了身。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因为心中高兴,杜十娘就在船头唱歌。这一唱就唱出事来,歌声引起路过的富商孙富耳中。 一看到杜十娘的绝世容颜,孙富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就劝李甲说,你娶个青楼女子回家,你父母肯答应吗,别人又该怎么看你?不如以千金将杜十娘卖给我。 李甲被孙富说动,又贪千金巨款,便答应了。 杜十娘得知,万念俱灰。她假装同意他们的交易,然后却在正式交易之际当众打开百宝箱,怒斥奸人和负心汉,抱箱投江而死。 这出戏确实是有够悲情的,好好的芒果采摘节,唱这么一出,中心确实有欠考虑,难怪李草长不满。 只是排一个戏耗时至少半个月,临时换也来不及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李草长。 于是,韩路就把这个故事的结尾小小地改动了一下。 朗声道,且说杜十娘跳水自尽,随波逐流,眼见就要死去,恰好有一少年经过。 此好汉乃是一有名好汉,弱冠之年,生得英俊雄伟,乃是玉麒麟般的英雄人物。在城中有车有房,父母双亡,今日在此打鱼为乐。 一网下去,却见网中竟有一大活人。 救醒杜十娘后,问出其中情由,好汉义愤填膺。说声少待,便提船急追,一刀一个,将负心李甲和富商孙富都剁了喂鱼。 杜十娘感念好汉的救命之恩,便嫁与他为妻。两人打捞沉水水底的财宝后,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 听韩路说完这段故事,李草长瞠目结舌:“好好的《怒沉百宝箱》被你们弄成《打渔杀家》,胡编乱造吗?” 韩路:“什么胡编乱造,咱们中心的老艺术家们创作能力很强的,谁说老戏就不能改了,这些年中心也创作过不少现代川剧,他不也受到观众好评吗?依我看来,传统剧目中有不少封建糟粕,都得改。比如……” “比如?” “比如白蛇传中的许仙连自己的老婆都怀疑,妥妥混蛋一个,青蛇干嘛去盗仙草救他,这剧得改;再比如《扈家庄》中扈三娘一家老小都被水泊梁山杀光了,她却要嫁给王矮虎,而不是拼个你死我活,这还是人吗,畜生都不如;再比如《武家坡》中薛平贵娶了西凉公主为妻,却假装路人调戏自己的原配,大混蛋一个,这种人就不能原谅,得该……” 趁着酒兴,韩路满口跑起了火车。 李草长喃喃道:“都改,都改……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想……就说这戏改了结尾其实挺不错,关键是痛快。对,痛快,很对我的胃口。” 说着话,他笑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其他村民又同时叫道:“对,故事就得这么改,提神,带劲!” 韩路见气氛融洽,就顺势说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痛快就好,这人不就求过痛快吗?李支书,咱们文化中心的情况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月对公帐户上只剩两百块钱,只够买公共汽车票。你看……能不能帮找两辆车,也不用太好,一辆大巴装人,一辆卡车装道具和乐器音响什么的。另外,演员在你们村吃饭住宿可不给钱啊!” 李草长倒也爽快:“小韩,今日我跟你投缘,见着你就好象看到亲兄弟一样。钱嘛,纸嘛。” 韩路说一声,李哥爽快,敞亮,我代表来演出的艺术家们,代表杨主任谢谢你,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别忙,我这句话还没说完,酒嘛,水嘛。” 韩路会意,端起酒杯,说一声“多谢李哥,这杯兄弟先干了,您随意。”就仰头一饮而尽。 李草长却不动:“一杯酒就能把我打发了?小韩你不地道啊!” 韩路点头:“也对,我今天承了李支书的情,这酒怎么喝得你说了算。十杯八杯,你摆出道儿来。” “十杯八杯就行吗?你们这次来五十多人,就以五十人算。一两一个杯子,一个人一杯,你代表他们都喝了。” “五十杯,五斤”韩路吓了一大跳:“李支书,你不会是开玩笑的吧,先不说酒量,我也得有这么大肚子装啊?” 李草长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怎么,不给面子?你们中心有国家拨款,吃的是皇粮,自己不知道节省着花钱,连路费都凑不够,怪得了谁,又关老子屁事?这次采摘节弄不成,吃当官的刮胡子是你们中心,又不是我。你如果有诚意,就把酒喝了。否则就是不给我李草长,不给平地村面子。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村民同时道:“对,草长说得对,少喝一杯,这车咱们就不给找。” “小韩,你喝不喝?” “韩路,你还是不是男人?” “要不你别喝了,就当没说过这事。” …… 韩路这才明白杨光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平地村喝酒,先不说演员们滴酒不沾,就算是一般人过来,五十杯下去,他也得倒下。 中心领导是看自己酒量可以,加上人又年轻体壮,不至于因公死在酒桌上。 这一年,韩路二十五岁,年轻气盛,看到李草长面上的促狭之色,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一拍桌子吼道:“酒嘛,水嘛,喝就喝,但我可要说好了。喝完李哥你得给我找辆好车,不能要公交公司的解放,得是大金龙,带空调那种。” 李草长手一挥,立即就有人抬了一张方桌过来,上面整齐放着五十杯红苕酒,放在韩路面前。 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韩路大吼:“一杯一杯喝太麻烦,弄个瓜瓢过来,倒里面,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第十四章 酒精考验的小韩 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 一会儿乌漆麻黑,一会儿又变得血红色。 韩路迷惘在旷野中走着,风吹在身上,好冷。 路很长,他不断跋涉,快要累坏了。 忽然,有大火冲天而起,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正在熊熊燃烧的公交车上,被烈火烧得痛不可忍。 车里没有一个人,已经彻底失控,正朝远方深渊呼啸而去。 “小路,小路!” 是母亲的声音。 妈妈在车后哭着不停地追,就好象她老人家那日送自己离开家乡到金沙市上班时的情形:“小路,小路,别走,妈舍不得你。” 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恐慌从心里生起,韩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趴在窗户上大叫:“妈,妈,我好怕!妈,妈,我也舍不得你!” “小路,别怕,有妈在。” …… “啊!”韩路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都是热汗。外面依旧艳阳高照,阳光从窗户外射进来,落到皮肤好,竟有些刺痛。 他起床穿好衣服,慢慢在平地村里散步。头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里面就好象有个铁球骨碌骨碌滚动。 昨晚喝得实在太多,浓睡不解残醉。 五斤红苕酒也部知道是怎么装进肚子里去的,韩路摇摇头:生活不易啊! 成年人的世界真不美好。 看着阳光下的村庄,丰收后的村庄,又想起刚才的那场梦,韩路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当初离开母亲的时候,自己只顾着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美好前程的憧憬,却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现在还好吗? 正要掏出电话给母亲聊上几句,妈妈最喜欢和他说话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韩,你起来了,饿不饿,干饭不?” 韩路回头看去,正是李草长,就道:“现在都十点了,还是等着吃午饭吧!支书你昨天的酒可把我灌惨了,对了,我醉后没有乱来吧,如果有得罪大伙儿的地方,多担待。” 他这人一喝酒就兴奋,就喜欢乱说乱动,以前读书的时候就闹出个乱子。 李草长哈哈笑道:“倒是没有乱来,就是整夜在院子里乱跑,,抱着院中那棵树喊妈,不停哭,说跑这么远来上班,不能在老人家面前尽孝,对不起,对不起。” 韩路大感羞愧:“见笑了。” 李草长道:“小韩,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大,特别是为了工作这么拼命,我最佩服你这种敢打敢拼的。” 韩路:“李支书,酒我可是全喝了,你答应的事情可不许反悔。” “放心,车的事我正在安排了,说好大金龙就大金龙,外带一辆大卡车。”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韩路的肩膀:“这年头,二十来岁的娃娃谁不是父母心中的宝。你一个人离家千里参加工作,挺难的,我如果不答应你,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说罢,李草长就破口大杨光,说这混蛋东西自己不敢来平地村,推个娃娃过来,实在不是东西。这私娃子没担待,没能力,怎么就混到主任位置上的? 他说话很脏,韩路听不下去:“支书,你别骂老杨。叫人听去,传到杨主任耳朵里,肯定要误会是我在骂娘。” “对对对,我也不能给小韩你找麻烦,走,咱们喝酒去。” “又喝……” “要不咱们再喝杯沉头酒,以毒攻毒。” 午饭在继续在李草长家解决,吃昨天晚上剩下的羊汤。酒还是要喝的,但一人只喝了二两。 还真别说,沉头酒一喝,身上发热,血脉通了,脑袋也奇迹般地不痛,就是精神依旧委靡,总提不起力气。 饭后,李草长叫来一个村民骑摩托车搭韩路去车站,握着他的手竟有点恋恋不舍。 韩路:“支书,过两天演出的时候我还得来,这事是我弄成的,得有始有终。你也知道的,咱们中心的艺术家们一个个都不吃人间烟火,需要我这种大俗人来跑腿。” 李草长眼睛一亮:“对呀,到时候咱们再喝一台大酒。” 韩路苦笑:“还喝酒,那我可就不来了。” 听韩路说事情办好,文化艺术中心主任杨光点头说:“干得好,小韩你还真是个能做事的。” “主任,我头疼的很,放我一天假呗,”韩路实在不愿意去财务室看常月华那张臭脸,他怕自己的暴脾气实在压不住,不小心又跟人掐起来。 “去吧,去吧。” 可惜只休息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韩路就被杨主任叫去联络汽车,说是平地村已经和矿区说好了,租人家的大巴士和一辆卡车,让中心去联络,敲定时间。 韩路人年轻好动,便喜滋滋地出发。 在酒精考验的小韩同志的跑腿下,回市里第三天,演出团队终于出发。 一大早,五十多个演职人员在办公室集中,大巴车和卡车也到了,停到外面的大街上等着。 还好零七年的时候汽车不多,不至于把狭窄的街道给堵了。 本以为芒果采摘节因为有市区镇三级领导出席,中心主任还有几个副主任都会去小露一脸表示存在,表示自己也不是抱着编制吃闲饭。 不料杨光却说他不去,其他几个副职也不去,只派了老王这个办公室主任领队。 韩路也被派去了平地村,毕竟这事是他联络的,有始有终嘛。 老王是第一次见到韩路,对这个小伙子很亲切,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韩,村里的吃住还有车辆都是你着手搞的,熟悉情况,这一天一夜的后勤保障工作还得你多费心,这也是杨主任让你一道去的原因。” 我们的小韩同志毕竟年轻,见领导对自己看重,不觉微微得意。又好奇地问,杨主任和其他领导怎么不出席这么重大的一个活动? 老王呵呵一笑,道,咱们市三区两县,再加一个大矿区,百万人口,重大活动多了。就说中心的演出吧,每年起码六十场,多的时候九十场,如果每次演出都全体出动,还不把人累死。年轻人多跑跑,熟悉熟悉情况也好,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嘛,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听他的架势,好象领导要培养自己,韩路不觉精神大振。 但不片刻,才发现不对,他宁可自己是个小透明。 第十五章 文艺青年不好将就(一) 车到了,演员也到齐了,在出发之前先得装车,就是将乐器、灯光、音响设备什么的装在卡车上。 按照中心的规矩,这些硬件设施都是各负其责。也就是东西是谁的,谁自己朝车上搬。 音响设备还好说,负责这块的是两个中年人,体力也好,三下五除二就把家什弄上车去。摆好,就跑进大巴里吹空调去了。 音响、灯光设备装好,接来来就是化装箱和道具箱。 化装师有三个,皆三十多岁的大姐,长得挺单薄,看着几口偌大的箱子半天,吼一声:“老王,你们呆着干什么,还不来抬?这活儿不都是你们办公室负责的吗。” 老王苦着脸:“什么时候成我办公室的活儿了,以前演出,团里出钱请搬运,现在不是经费紧张吗?得……我来吧。” 老王姓王,名斌,今年五十九岁,以前在京剧团上班。三个单位合并后,就在中心做办公室主任,准备混到退休就算是完成人生任务。 这位王老爷子是从困难年月过来的,身患各种满性病,肺气肿、糖尿病、高血压、美尼尔氏综合征……这么多种病竟然没有将其击倒,估计是在他身体内达成奇妙的平衡。 老王搬了一口箱子,就喘得不行,满脑袋都是黄豆大的汗水。再搬下去,黄豆将要变成蚕豆。 再看那三位大姐,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韩路实在看不下去,抢过他手里的家什,道:“老王你歇着去吧,让我来。” “一起吧,一起吧。” 老王又搬了两件设备,大约实在是坚持不下去,就站在一边双后叉腰喘息。 刚装完化装箱和道具箱,交响乐队的人来了,将一大堆提琴、胡琴、长号、大小鼓什么的扔了一地,说,老王你帮着装一下,就上车抢位置去。 一位大提琴手甚至警惕地看了韩路一眼,喝道:“你小心点搬,这琴挺贵的,要轻拿轻放,要像对待自己女人一样温柔。如果磕了碰了,我可不依。嘿,你什么态度,真是个粗人!” 韩路好歹也是个985重本,怎么也够得上知识分子的标准,被人用轻蔑的语气说成粗人还是第一回。据他所知,中心的演员们小学毕业后就被选拔进各文艺团体进行培训,其实并没有读几天书。没办法,学艺讲究童子功。 要说粗人,这些混帐瘟器才是没文化。 还要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温柔,你怎么不带上大巴去搂怀里? 刚才帮那三个大姐搬箱子韩路觉得应该,她们是女人,力气小。可乐队的这几位爷都是大男人,好意思吗? “这都什么人啊?” 老王听到韩路抱怨,摇头叹息:“小韩,这些个搞艺术的都这样,心高气傲,觉得全天下只有他们自己雅,至于其他人浑身都是浊世俗气,你多担待。” 韩路:“老王,我自己受点气不要紧,毕竟在单位年纪最小,资历最浅。你是领导,又是老人啊。” 办公室副主任王斌虽然不是行政编,但事业编也是有级别的。比如办公室主任就是副科,都可以当一副局长了,还被演员们呼来喝去。 这老王,混得也够次的。 老王:“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咱们单位毕竟是文艺团体,有其特殊性。在这里可不讲什么官啊兵啊,讲的是艺术成就,讲的是角儿腕儿。咱们做管理的,对他们来说就是外人。” 他家浑身是病,出不了力。得,所有的重活都韩路一个人包圆了,弄得衣服全被汗水泡透。太阳升得老高,晒得几乎要中暑。 等把车装好,韩路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大巴吹起了空调,他老人家还打起了盹。 韩路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被老王给抓了丁干苦力。 好你个老王,不够意思。 车行一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平地村。 以往的金沙市干旱少雨,山上都是光秃秃的,黄成一片。忽然见到满眼绿油油的果园,演员们都齐声欢呼。 下车后,更是顾不得老王的集合命令,瞬间散到田间地头看景,美其名曰:采风。 看老王扭住张三,跑了李四,有些气急败坏,韩路高声喊:“别乱跑,你们自己看能看出什么门道,我去请支书过来给各位艺术家当导游,这样体验才好。” 大家觉得韩路说得对,这才停下脚步。 还别说,果园的风景真是不错,李草长带着一众男女在村里走着,一边介绍一边得意地吹嘘,咱们平地村自种植水果以来,彻底甩掉贫困的的帽子,人均年收入三千,别说是我们区,就算放在全市,他也是新型农业的一面旗帜。 “咱们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果子,赚不完的钱。咳,你看,老孙家,都建新楼房,开上长安车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一户姓孙的农民家。 这户人家挺有钱,房子是新修的三楼一底,还装修过,干净敞亮,大户人家。 老孙正在喂猪,正将一堆刚收获的芒果剁碎了和在猪饲料中,搞得很黄。 众人一看,抽了一口冷气,说,老孙你可真够糟蹋东西的,好好的果子不去卖钱,怎么用来喂牲口?这芒果是不是坏的,不能吃? 李草长说,坏什么坏,好好的,拉出去在市场也能卖好几块一斤。只不过核大,果树要砍了嫁接小核优良品种。之所以不许卖,那是因为咱们平地村现在成立了一个合作社,村民的水果由合作社统一销售,打出品牌。自己私自买给贩子,坏了名声可就不值当了。所以,这些果子只能用来喂猪,损失部分由合作社承担。 能吃的,味道还不错,你们要不要试试? 说罢,他就拿起一个果子递过去。 众人纷纷躲闪,与猪吃一样的东西,心理上实在接受不了。艺术家嘛,都有点洁癖。 李草长见大家不吃,心中不快,也不勉强。 逛完村子,就是安排大家住宿。 李支书挺喜欢韩路这个小兄弟,就让他去自己家,说是再好好喝一台,老王是办公室主任,级别摆在那里,也要和小韩同志住一起。 王斌见老孙家条件好,心中欢喜,就说,我血压血脂胆固醇上来了,先躺一会儿,有什么事你们找韩路。 韩路一楞,说,老王,我才上班三天,新新人一个。我去安排,他们肯听我的,你让我全权负责不妥当吧? 老王道,这平地村的事一直是你在联络,大家找我,我最后还不得找你。 李草长哈哈一笑,插嘴:“对,我只卖韩路的帐,有事,除了他,你们谁说都不好使。” 第十六章 文艺青年不好将就(二) 经过这么长路程的折腾,韩路见老王一脸倦容,双目无神,也是无奈。 既然他和李草长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得去给大家安排住宿。 村里条件有限,两人挤一间铺。好在农村的床都大,长一米九,宽一米八,看起来就是个正方形。文化中心的演员们身材都保养得好,除了胡琴师傅老刘胖如窝瓜,其他人都很苗条,挤一张床也不痛苦。 不过,将要入住的各户村民的情况又有不同。有的人家住的是小洋楼,屋中干净整洁,甚至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和电热水器,跟住宾馆一样;有的人户则埋汰些,地上还是黄泥,上个厕所还得朝果园子里钻,一不小心就被芒果碰了头。 谁住好房子,谁住差房子,这可就有得扯了。 果然,当韩路把大家叫一块儿,说到这事后,众人都乱成一锅粥,乱七八糟地叫。 “小韩,我年纪大,我要住新房。让我住不带卫生间的旧房子,半夜去茅房,摔了碰了,你负责?” 又有一人不客气地说:“老黄,你是在倚老卖老吗?你年纪大就得住好房间,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尊老还得爱幼,我年龄最小,你们都得爱我。” “小韩,依我看,得按照职称来安排,我是国家三级演员,中高级职称,属于中心难得的人才,得先顾着我挑。”一位阿姨插嘴。 便有人不服:“为什么要按照职称来,我不服。” “为什么就不能,在旧社会,我是腕儿角儿,自然要享受最好的待遇。” “哟喝,还好现在是新社会,不然你要骑到劳动人民头上拉屎了,我先打倒你这个封建余孽!” 两人立即就掐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浪又起,这头还没有分出个胜负,那头又有两人闹起来。 某人道:“其实这事也简单,咱们既不伦年纪也不谈职称,也不说谁贡献大,谁是人才,就按照这次节目表来。一共六个节目,主演先挑,毕竟要先保证他们的状态。” 立即就有人反驳:“主演,什么是主演,合着咱们乐师就是后妈养的,天生低人一等?要不,以后演咱们也不用跟着去,主演自己清唱。红花还得绿叶来配,没有咱们绿叶,看你怎么发光发热?” “对,还有咱们场务,他也不能低人一等。” …… 五十个演职人员按年龄、职称和工种捉对厮杀,闹得不可开交。 韩路原本以为这些同事虽然都没有正经念过中学大学,可好歹也是经过几十年传统文化熏陶的,素质不低。却不想涉及到切身利益,这也爷们儿姐们儿却将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抛之脑后,争起来比圈外人士更狠更不加掩饰。 再让他们这么吵下去,只怕到每天也争不出一个结果来。 还好韩路早有准备,就拍了两记巴掌,高声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这次演出条件有限,两人一张床。办公室的意见是自愿配对,自由组合。至于房间,抓阄,全凭手气,这样总没有话说吧?” “抓阄,好,就抓阄。” “对,咱们也不考虑年龄、职称什么的,就让老天爷来决定,老天最公平。” 和谁一屋不和谁一屋,直接关系到这是来平地村的体验和心情。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多说,各自找到相熟之人,问是否同床共枕。 但这事又有麻烦,有的人人缘好,挺受欢迎,身边围着四五个要求挤一块儿的。同意谁拒绝谁都不好,搞得很为难。 有的人因为脾气坏,无人问津,孤零零站在旁边。总数六个人,又气又恼,尴尬得要命。 其中就有陶桃。 陶桃却不生气,一副遗世独立状,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他们怎么配对就不是韩路所能操心的,他刚来单位没几日,连名字都叫不全。 文化中心这次来平地村的总人数加上韩路一共五十二人,女四十,男十二,正好是个偶数。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心有意这么安排,以方便两人一张床,这道免得韩路费心:反正不管怎么配对,反正总有人要单下来和另外一个同性挤一块儿。 折腾了大半天,见大家都差不多了,韩路也不客气,道:“都配好了,还有剩下的人,那我就指派了。陶姐,你和她一间屋。” 先叫到陶桃的时候,陶桃也不吱声,只微微点了点头。她这人性子寡淡,对于韩路的安排无可无不可。 有她开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韩路接续道:“你你,你们俩挤;你你,你们好好过日子;你你,这两天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听他说得有趣,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道,小韩你真会说话,抓阄,抓阄。 就这样,韩路顺利地把房间安排好了,并亲自将人送到负责吃住的村民家里去安顿下来。 弄好这件头疼的事情,他就领着音响师和灯光师去布景。 村里早就搭了个大舞台,上面还拉了横幅,“热烈欢迎市区各级领导莅临平地村。”村中个处也是彩旗飘飘,果树上挂了彩带个红灯笼,一派热烈景象。 安装各种设施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弄完,肚子也饿了。 “小韩,有个情况我跟你反映一下。” 闻声,韩路转头看去,是中心的一个男演员,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有点猥琐,估计是演反派角色的。 “你是……” “小韩,我叫赵翼,以前在川剧团唱小生的。”见韩路一脸茫然,他又说:“这次演《杜十娘》我唱无行富商孙富。” “赵哥你好,有什么事吗?” 赵翼说了同屋人的姓名,又道:“能不能帮我换个人?” 韩路倒是奇怪了,说,跟谁一屋自愿组合,又没有人强迫,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赵翼回答说,当时同屋那位不是主动来拉他的吗,大家那么熟,不好拒绝的。现在他又有了更合适的人员,想请韩路出面调一调。 韩路劝道,反正就是一晚上,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赵哥你就将就将就得了。 赵翼摇头正色道,没办法将就,他女朋友正在闹呢,一定要住一块儿。 “什么,你们两口子要住一块儿,都没结婚,这叫非法同居,不合适不合适。”韩路道:“你们倒是凑到一起了,单下的人怎么办?” “可以让他们挤啊。”赵翼无所谓地说。 “扑哧。”韩路忍俊不禁:“你开玩笑的吧?对了,和你对象住一起的是谁?” 文化艺术中心这次来平地村演出,女四十,男十二,两同性一个房间不至于有人单着。 你赵翼和女友恋奸情热要住一起,剩下一男一女怎么办? 赵翼回答说和他女朋友住一屋睡一张床的是樊阿姨,一个五十出头的妇女,川剧团吹唢呐的。 樊阿姨的颜值不在线,反正是在后台演奏,观众也看不到。大约是因为吹了一辈子唢呐,把自己给吹膨胀了,这位姐姐体重已达惊人的一百八十斤。/上午坐大巴的时候一个人占了一个办座位,把坐旁边的姑娘挤得苦不堪言。 赵翼道,以老樊模样,别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再说了,和他一屋的那位挺帅气,樊姐定不会生气,这事你得帮我安排好了。 这……这不是混帐话吗?人家藩阿姨是有老公孩子的,和另外一个男人挤一晚上,传出去还怎么见人,还怎么面对社会汹涌舆论?韩路愕脆地拒绝说,不行。 赵翼跳脚,指着韩路的鼻子骂:“我就要和我女朋友住一起,不然我明天可就不演了。姓韩的,你是嫉妒。” “我嫉妒你什么,赵翼,你这话没来头。” “我听人说,你都快二十六岁了,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在中心看姑娘的时候眼睛都是直的。你嫉妒我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你怀恨在心,你要整我。” “你……”这已经是人生攻击了,韩路也毛了,喝道:“荒谬之极,你这就不是人话。房间已经安排好了,爱住不住。你们两口子如果耐不住寂寞,自己找车去镇上住旅馆,少在我面前说这种疯话。” 他累了一天,早已疲倦,懒得再说废话,拂袖而去。 背后是赵翼尖锐的叫骂声:“怎么了,被我说到痛处了,你就是喜欢看姑娘,一见到女人,眼睛就落到人胸口上。流氓、地痞、阿飞、畜生,色狼……” 韩路很气愤:我怎么成色狼了,我什么时候盯着人家姑娘乱看? 赵翼又给他女朋友打电话:“宝宝,换房的事情韩路那个二流子不干,他嫉妒我。你留意一下他,他好象对你起了歹心,想要第三者插足……宝宝,你爱我吗,爱我就不能做变心的翅膀。你要原谅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乖,就和别人挤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后,我给你买礼物。” 韩路一头撞到旁边的果树枝条上,满眼都是金星。 第十七章 怎么做都错 “赵翼的女朋友是谁,长什么样,我晓得个屁,就说我对她有非分之想,平白诬人清白,混蛋嘛!” 回到李草长家,见到办公室老王,愤怒的韩路差点把茶几都拍碎了。 王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正坐在李草长的堂屋沙发上看电视。 “小韩,怎么了?” 韩路忿忿地把刚才赵翼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喷血泣述:“赵翼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说出这种不合常理的疯话?如果在其他地方,张嘴乱说,早就被人打死了。” “问题在于我们这里是文化艺术中心,而不是其他地方啊。” 老王说,文化艺术中心是什么性质的单位,他就是一大群文艺工作者窝子呀!这些人从小学艺,都没正经上过文化课,接触的圈子很小,人情世故幼稚得很。 他们在艺校学的和平时演出唱的又是什么呢,《西厢记》《杜十娘》《白蛇传》《桃花扇》都是才子佳人、饮食男女。 一二十年下来,这人生观和世界观大约是有点问题的。 有人甚至把舞台上的故事当了真,一但爱起来,那就是轰轰烈烈。 前些年,还闹出过有人做了剧场夫妻,回家要和自己的老公老婆离婚,打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他这种管理人员都皮了。 “小韩,演员们的感情丰富得很,想法又不正常,慢慢习惯吧!” 既然说到这里,老王就问演职人员的吃住安排得怎么样了。 韩路就又把刚才如何自由配对,如何抓阄的事再详细说了一遍。 听完,老王却顿足叫道:“小韩啊小韩,让我怎么说你呢,这事干得可不太漂亮。” 见韩路不解,王斌就埋怨道,你让他们自由配对想法是好,但你忽略了一点。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人天生人缘好,有人则生性孤僻,不近人情。 人缘好的自然人人都愿意跟他住一屋,人缘差的则无人问津,孤零零站旁边这也太伤自尊了。 中心的老中青三代文艺工作者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又性格古怪,你这么一搞,不是把什么人被大家反感排斥摆在明面上了? 他们必然要恨上办公室,恨上我王斌,以后有事,你让我们办公室怎么协调,怎么做人思想工作? 老王一通唠叨,韩路心中憋屈:好你个王主任,只知道事后说嘴,为什么不自己去安排住宿,合着我是做多错多? 他不服,反驳了几句。 这个时候,李草长婆娘就过来说,二位领导,晚饭已经做好了,草长说要好好和你们喝一台大酒,这才制止两人继续争辩下去。 看二人神色不虞,李草长有心做和事老,不住敬酒。 还别说,今天晚上的菜不错,大白豆炖猪蹄。 汤色雪白,上面浮了一层油花,白豆已经炖的起了沙,咬一口,满嘴豆类浓香。 至于猪踢,也已软烂,夹上一块,和上撒了葱花、油泼辣子和蒜泥花椒粉的酱料,鲜得人把舌头都要咬掉。 红苕酒也酿得醇厚。 老王喜道,好酒好菜,嫂子的手艺不错。 美食当前,韩路的心情好起来。 看王斌吃得风卷残云,韩路道,老王,你糖尿病人一个,得少油少盐多素。 老王眼睛一鼓,那你让我去菜地啃得了,李支书如此热情,咱们不能不给面子,今天例外。 李草长也道,对,今天就放开吃喝,干肉,干酒! 他为人豪爽,不住劝酒。 韩路和老王吃得畅快,各自吃了一斤。 我们的小韩同志尚好,王主任可就糟糕了走路都在打飘飘转圈圈。 折腾一整天,也该休息。 两人就上了床。 两大老爷们同床共枕有点腻味,他们便各自裹了一床被子,睡到对方脚那头去。 好在大家都爱干净,脚也不臭。 韩路这人喝酒有个毛病,越喝越兴奋,今天竟然失眠了。 在床上烙了半天烧饼,好不容易朦胧睡着,手机惊心动魄地响了。 一看,已经是一点钟了,号码却不认识。 “你好,我是韩路。” “韩路,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 韩路:“别哭,把事情说清楚,你是谁?” “我是宋建军,呜呜呜,丘鼓手要把我打死了,杀人了,救命啊!” “打架!”韩路吃了一惊,下意识问:“丘鼓手把你成怎么样,有没有伤到脸?” 宋建军哭问:“伤哪里重要吗?” 还真重要,演员靠的是一张脸吃饭。如果留下伤痕,或者被人打成熊猫眼,怎么上舞台见人? 韩路心中有是奇怪:“后勤这块你找老王啊,打我电话做什么?”被电话铃吵醒确实让人很不愉快。 宋建军抽泣:“老王的电话关机了,你和他一个屋,我只能找你。” 韩路又问他现在什么地方,宋建军回答说他实在经不住丘鼓手打,已经逃到外面的院坝里。 别看金沙市大白天热得厉害,无论什么季节,太阳一出来轻易就冲上三十度。但到夜里,却能降到十来度,挺冷的。 如果冻感冒了,倒了嗓子问题就严重了。 韩路立即说宋哥你别哭了,我这帮你叫老王过来,挂了啊! 刚放下电话,脚那头的王斌就打起了响亮的鼾声。韩路拍了他几记“老王快起来,出事了。” 不料,老王只翻了个身,继续打鼾。 又喊了几声,王主任索性扯过被子把头都蒙上了,显然醉得厉害。 见他没办法起来处理这事,韩路也头疼。 赵翼可是明天演出的主演之之一,如果出了状况,问题就大了。 作为后勤保障人员,老王固然要吃挂落,自己这个敲边鼓的也有麻烦。 “赵翼,你平稳一下情绪,老王真的不能来,要不这样,我过来看看。” 说罢就穿衣起床。 他刚起来,还人事不醒的王斌偷偷睁开眼睛。 恰好韩路回身拿手机,二人目光碰到一起。 王主任立即又闭上眼睛,“好酒,好酒,喝喝……” 嗫嚅声毕,鼾声依旧。 今天晚上天上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开了手机,那亮光也只能照出去两三米远,让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痛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灯光的大亮,定睛看去,却是已经到了宋建军和丘鼓手住的那户农家小院。 宋建军穿着背心裤衩在院子里抱肩哭泣:“变态,太变态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第十八章 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 他们这般动静早惊动了主任,一家五口都起来了,不住劝宋建军:“老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忍忍忍,被侮辱的又不是你。恶心,太恶心了!”宋建军发出尖锐的哭声:“我我我,我不活了。” 屋里传来洪亮的怒骂声:“宋建军,你说什么屁话,再说,老子锤死你!” “你你你,你做了错事还凶!”宋建军看到韩路,叫道:“小韩,你快来。姓丘的,办公室来处理这事了,你给我滚出来。” “出来就出来,谁怕谁。”蓬一声,一条大汉从里面冲了出来。 这人生得硕大,正是交响乐队的鼓手丘鼓手。 韩路苦笑:“大家都冷静,有事说事。王主任醉了,我也不是办公室的,今天晚上的情况下来后我可以跟他反映。究竟怎么了,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你们之所以一屋睡,估计私交也好,都是好朋友,至于拳头专政吗?” “好,韩路你来评理。”宋建军羞愤地指着丘鼓手:“他……抱我,亲我!” “啊!”农户全家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韩路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落地上,抽了一口冷气,激烈平息激荡的内心:“别激动,慢慢说。” 他刚到市文化艺术中心上班没两天,两眼一抹黑,听宋建军拉拉茬茬说了半天才弄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以及刚才为什么打架。 宋建军以前是在京剧团的,小生。 在传统戏剧中,能唱小生的大多个子不用高,但长相必须过硬。仪表堂堂不行,你得生得婉约。 这宋建军柳眉杏眼皮肤白皙,身材偏纤细,穿上古装就是个浊世佳公子。 明天的表演中,他演《沙家浜智斗》中的刁德一,算是一个重要角色。 至于丘鼓手,则属于交响乐团。 三个单位合并在一起成立市文化艺术中心后,这两人倒也谈得来,做了好朋友,这次来平地村,自然住一屋。 到半夜里,却出了状况。 原来,丘鼓手刚结婚没两月。他今年三十一岁,晚婚先进代表。这是第一次离开老婆在外演出,夜里睡迷糊了,竟把旁边的宋建军当成枕边人。 好在宋建军睡得是脚那头,半夜里感觉脚上全是口水,就看到那头丘鼓手迷醉的表情,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尖叫这一脚就对着丘鼓手的脸踢过去,大骂“变态!” 在零零年代,变态可是很严重的指责。 丘鼓手天天提着鼓锤敲过来敲过去,横练出一身肥肉,可以上舞台去演董卓董太师。这种体形的人脾气大多不好,就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是对我的极大的羞辱。 两人骂出真火就动起手来。 可怜宋建军文弱书生一个如何是中年发福的老丘的对手,吃了不小的亏。 还好老丘手下有分寸,没有打脸,只在宋同志背心擂了两拳。 听宋建军哭着讲完这事,还没等韩路说话,旁边的老乡就笑起来,说,你一大男人被另外一个大男人啃了脚杆,多大点事啊,又不是女人,别弄得更失贞了似的。 宋建军气道:“我如果是女人我就从了,可我不是啊!” 丘鼓手被他一通埋汰,面上又红又白。他自知理亏,可这事本就不大,偏偏宋建军要闹得乌烟瘴气。 他根本就还不了嘴,暴怒之下,继续把拳头捏得咯吱响。 眼见着丘鼓手又要暴走,韩路又劝:“别闹了,都夜里一点了,不累吗,明天还有演出。有什么问题,下来再说,先睡吧!” 宋建军尖叫:“我才不跟变态睡一屋。” “谁变态了,再说一句试试?你不想跟我一屋,我还不愿意跟你睡呢!换房,换房。” “换,必须换!” 韩路头都大了:“换什么换,都下半夜了,其他人都睡了,难道还把他们叫起来?再说,人家也得愿意跟你们住一块儿……等等……” 忽然间,韩路想起刚才穿衣服起床的时候老王那清醒的目光,心中突然有了个念头:老王这王八蛋年老体衰,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不想管事,又怕惹麻烦但责任,一到村后就喊身体不舒服,把所有的杂务都丢给我。宋建军和丘鼓手打架,无论你怎么调解,都要得罪人。 老头只想当个好好先生平安退休,就装出烂醉如泥的模样。 这人太没担待了,令人不齿。 我若不小小收拾老王一下,以后岂不让人看轻? 韩路打了个哈欠:“真的累了,要不这样,我跟你们换一换。老丘去跟老王挤。宋建军你是受害者,愿意不?” 丘鼓手实在想啃人脚杆就去啃老王吧! 宋建军见韩路长得不高,身材也不胖,挺有安全感,就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丘鼓手也同意:“那我就去和老王挤。”说罢气冲冲地提着行李走了。 调解好两人,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两天,韩路就算再精力旺盛也杠不住,一倒床上,瞬间睡死过去。 电话铃惊心动魄响起。 韩路一个激灵,醒了,一睁眼却痛不可忍,原来眼屎已经把上下眼睑粘一快儿。 好半天他才恢复视力。 依旧是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叫钟小琴的女演员,说老王的电话打不通,只能找他了。 韩路:“啊,是钟姐,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蚊子好多,咬得人睡不着。”钟小琴干哭道:“我快要窒息了,我快要崩溃了,呜呜呜呜……” “你被蚊子咬也来找我?”韩路瞠目结舌,我又不是你爹:“大姐,你不能挂蚊帐,不能自己一巴掌把咬你的小虫子呼死吗?” “蚊帐破了个大洞,堵不上,我害怕,好害怕。” “连蚊子都怕?”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窒息了,我要崩溃了,呜呜呜……” “你别哭好不好,我真的很累,没事挂了。” “呜……别挂,别挂,求求求,我真受不了了,你挂了我还打。” “得,你是跟我铆上了……算了,我来想办法吧!”韩路心叫一声晦气,又穿衣服起床。 第十九章 都不是正常人 韩路没办法,只得又打开手机上的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头的小买部,说了半天好话,才把老板给叫起来,买了一盘蚊香,给钟小琴送过去。 在路上,他才想起这位姑奶奶是谁。 钟小琴以前在京剧团唱花旦,三合一后,京剧人才流失严重,她也渐渐没有了戏份,此番好说歹说,才在川剧《杜十娘》中客串了一个扮丫鬟的龙套角色,不用说话也不用唱,杵台上就行。 此女大约三十出头,离婚有两年了,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独自生活。 长相嘛,也就那样,可圈可点,反正浓妆一化人人都是天仙。就是面庞圆了些,银盘大脸,不怎么秀气。 接过韩路手里的蚊香,钟小琴倒是不满意了:“你怎么才到,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这里,又被咬了几个包包。” 钟姐穿着一件无袖薄睡衣,灯光剪影中勾勒出的曲线热辣辣让人上头。 看到她藕节一般的白皙手臂,韩路退了一步:“钟姐,非礼勿视。” 钟小琴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有看你,慌张什么?” 韩路说,“钟姐,你把蚊香点起来,再穿上长衣长裤,就不怕被咬了。” “恩,我就点上,谢谢你啊弟弟。哎,天气这么热,怎么能穿长衣长裤,我还想脱呢!”演员们为了加快更换戏装的速度,更衣的时候都不避人。钟小琴见韩路窘迫,有心调戏,作势去拉领口。 韩路经受不住,转身就跑,再一次撞到果园里的枝条。 “慢点哟,弟弟。”钟小琴咯咯笑起来,突然扯了嗓子唱道:“替人家守门户百无聊赖,整日里坐香闺愁上心来。那一日看戏文把人恋爱,你看他雄赳赳一表人才……” 还别说,韩路长得挺帅,五官端正,身材挺拔,不像文化中心的男演员大多生得文弱婉约。 最重要的是,小韩同志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正气,男子汉大丈夫的磊落之气。 钟小琴不唱了,有点发呆。 演员嘛,感情都丰富。 和她同屋的另外一个女演员笑骂:“发什么花痴,人家二十多岁,还是个娃娃,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想老草吃嫩牛?” “你……”钟小琴伸手去挠她胳肢窝。 二女笑成一团。 韩路回到住处,发现房门竟被宋建军给反锁了。 叫了半天,人死活也不开。 韩路立即明白,姓宋的先前被丘鼓手偷袭,心理阴影巨大,安全感缺失,再不敢把他放进去了。 这……这不是混帐吗?我韩路可是帮你你大忙的,你竟如此对我,还讲不讲道理。 韩路是真的愤怒了,忍不住想一脚把门踹开,揪起宋建国就一顿暴锤。 可他又瞬间冷静下来,摇头苦笑: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字头上一把刀。 他便蜷缩到沙发上准备对付一宿,电话又响,是位小生 小生问,厕所在哪里? 韩路无奈,大哥,上茅厕的事你也问我?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文化中心的演员要么是变态,要么是巨婴,要么是神经病,就没有一个正常的。 “出门,直走,如果看到果园,钻进去。”韩路关手机电源,这玩意儿不能再接了。 夜里冷,又诸番折腾,次日醒来,韩路浑身酸痛。 按照李草长的安排,演员住哪家,哪家包饭。 韩路心中气愤,也没有胃口,径直去李草长家收拾行李。 那边,丘鼓手骂骂咧咧,说老王尽放屁,熏了他一夜,睡眠不足,今天的演出自己没状态了。 原来,老王二型糖尿病,消化功能不好,昨天晚上吃多了胡豆,整夜下气,对丘鼓手实施化学攻势。 老王也恼了,道,丘鼓手,你骂什么娘,你一敲鼓的要什么状态,按照节奏整就是。胖成那样,床都被你给占满了。 和大胖子挤一张床,那体验绝对不好。 老王很气愤,批评韩路说:“小韩,谁让你私自调换住宿床位的,你事先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韩路忍不住道:“你不是喝醉了吗?” “我什么时候……”老王自知失言,闭上了嘴,但神色中却非常不满。 平地村的芒果采摘节要搞一星期,今天开幕式。 早上八点,村里已经停满了车,都是从城里跑来的游客。三五成群的客人在村里乱逛,已经有农户招呼客人进自家果园采摘。 舞台那边,喇叭轰鸣,有热烈的音乐传来:“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 二零零七年,周杰伦如日中天,新专集《我很忙》再创华语乐坛销量新高。胡杨林的《香水有毒》人人会唱……传统戏剧继续沉沦,如果不是文化艺术中心主动联络,河东区答应照顾一下兄弟单位,平地村怕是更愿意请个不出名的歌手来唱几首流行歌曲。 没办法,这是行政命令,得执行。 听众也没当回事,权当听个响,川剧京剧的鼓儿锣儿钵儿一敲,演员上去吼两声,他也热闹不是。 说穿了,文化中心的艺术家人今天来这里扮演的就是气氛组的角色。 九点,市区镇各级领导到场,平地村上百口子人,再加上来看热闹的游客,河东区电视带的记者也来了,架了机位,这么多人将村两委前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 领导们自然坐在前排,老王、李草长、韩路则坐第二排。 这个开幕式由镇里的一位领导主持。 然后是领导讲话,先是市里的领导说了一通平地村的新型农业为农民增收致富,思路好,为全市各乡镇做出了榜样,立了标杆,希望再接再厉,成为我市水果种植业的一面旗帜……云云。 众人鼓掌,很热烈。 接着是区领导讲话,感谢市领导百忙中抽出时间来村里视察指导,我们定不辜负上级的期望,把新产业办好……云云。 鼓掌。 再接着是李草长发言,别看李支书平时大大咧咧很豪爽一人,遇到今天这般大场合,尤其是对着电视台的摄象机,竟是怂了。结巴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家来我村,吃好,喝好,玩好!” 所有人哄堂大笑。 镇领导一看这样不行啊,老李实在太紧张了,再说下去,不知道他嘴里还要冒出什么来。 忙笑着圆场:“咱们平地村的水果自然是最好的,今天是采摘节,自然要吃好吃美,但喝好就算了,工作时间不能喝酒。现在,我宣布,本次平地村芒果采摘节正式开始。” 李草长满头热汗下来,坐韩路旁边。 韩路小声调侃:“老李,怂了?” 李草长道:“今天来的大领导实在太多,我一上去整个人蒙了,以前我可不是这样的。” 韩路笑而不语,只拿起节目单给他扇了扇风。 文艺节目开始了,胡琴师老刘报幕:“请欣赏,川剧《变脸》。” 韩路又看了看手中的节目单。 第一个节目,川剧变脸。 第二个节目,京剧《沙家浜——智斗》。 第三个节目,民乐合奏《节节高》。 第四个节目,交响乐《菠莱萝舞曲》片段。 第五个节目,川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第六个节目,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第二十章 表演 变脸这个节目还真是精彩,那个演员的个子也不高,长相也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被瞬间淹没的存在。但一上舞台,好象瞬间变得高大起来,整个人都在闪光。 他身上穿着黑色镶金边的戏服,头冠上插着常常的雉尾,一亮相就将脑袋一甩,瞬间换了张戏脸。 又一甩,再变样。 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孟德、红脸典韦……再配合上他舞蹈般的步伐,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大家都惊奇他是怎么用极快的速度换了戏脸壳子的,这简直就是魔术啊! 正当观众看得目驰神迷的时刻,演员猛一张嘴,喷出长长的火焰来。 村民猝不及防,感觉那火苗儿就几乎要扑到自己面上来,千百颗脑袋下意识朝后一仰,有胆小的甚至闭上了眼睛。 等到火光消失,舞台上已是人踪全无,只剩下锣儿鼓儿还在意尤未尽地徘徊不去。 “好!”平地村的村民都在热烈鼓掌,激动得脸上都冒出汗来。 韩路以前也只在电视上看过变脸,今日身临其景,心中大喊精彩,将手都拍红了。 这演员虽然对杨光杨主任要求他喷火这事心中不满,但还是喷了一回,作为这个精彩节目的煞角。 变脸让开幕式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接下来的京剧《沙家浜——智斗》也让大家听得专注。 现代京剧沙家浜是样板戏之一,抛弃开其他因素不说,这出戏其实是非常经典的。当年以举国体制弄这部戏的时候,用的是最好的编曲家,最好的演员,最好的作家。对了,这戏的唱词作者之一好象是汪曾祺,他自己本身就是大作家,他的老师更不得了,乃是大文豪沈从文。 只不过,在特殊年代,大家也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就这几部十年如一日在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到最后,观众听吐了,演员也唱吐了。 大约是物极必反,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之后,再没有人听这玩意儿,毕竟老百姓的生活日渐好起来,娱乐方式也多多种多样,谁耐烦再听人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半天。 今日,沙家浜一唱,年长的青年时代记忆又回来了,都侧耳聆听,有人甚至小声跟着哼唱。年轻人一听,咦,好象挺优美的,也安静地享受。 韩路在来金沙市的时候恶补过传统戏剧,也挺喜欢这处,也跟着唱。 听到他的哼哼,舞台上演刁德一的宋建军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不满。 韩路撇撇嘴:我被人关门外睡了一夜沙发,我还不开心呢,你什么态度。 宋建军长得秀气,化妆后演反派,白面尖下巴,确实形象。 沙家浜结束后就是民乐《步步高》,乐手们聚在上面,将胡琴、琵琶、拉得人脑壳疼,唢呐更是吹得人心浮气躁。 特别是唢呐,乐器小流氓的外号不是白得的。一吹起来,别的乐器都被压住了。 这民风还真够闹腾的,一曲终了,韩路只感觉耳朵里嗡嗡乱响。 他本以为接下来的西洋古典音乐回让人心神气宁,但结果却让人意外。 《步步高》后是交响乐《菠莱萝舞曲》片段。 在来平地村之前,韩路了解过,这首曲子是意大利还是什么地方十九世纪某音乐家的代表作,挺长,十八分钟。 古典音乐实在太阳春白雪,也没人爱听。 但却不能不上。 前头说过,市文化艺术中心本是市川剧团、市京剧团和市交响乐团三合为一。每次出外演出,中心都要平衡三者关系,各戏种都要照顾到。不能说你川剧团京剧团天天在外面演,公费吃喝,公费游山玩水,拿演出费,我交响乐团则呆家里啃窝窝头吧? 所以,这次来平地村演出,在情在理,中心搞交响乐的都得出个节目/。 只不过这曲子太长,十八分钟下来,只怕听众要吼黄。必须压缩,压缩到六分钟左右。 一支完整的交响乐队人挺多的,好几十位。这些年交响乐团的人退休的退休,离职的离职,调动的调动,到现在只剩二十来位,已经没办法演出一部大型的交响诗,平时就弄弄弦乐四重奏。 没有那么多人,中心就搞了个简化版,只派了二十来乐手上台。 音乐声响起,很低沉。 因为人多,也听不清楚,众人都喊:“安静点,安静点,听音落,听音落。” 西南省人氏说得是西南官话,“喝”“霍”不分,“乐”“落”不分。喝可乐,人家能给你整成霍可落。 音乐声稍微高了些。 这下韩路听明白了,心中也是疑惑:这什么玩意儿,前奏怎么这么长,主旋律呢,都听不出曲子来。 又过来几两分钟,台上的音乐家还在不紧不慢地演奏,一个短旋律反反复复,死活不朝下面推进。 五分钟过去,村民还是骚动:“这刚刚刚刚刚,刚半天了。” “脑壳有点痛。” “这是歌吗,不对啊。” “我也听不明白,嘿,你看那扯胡琴的,拉得真好啊,跟拉锯一样。” “什么胡琴,那是大提琴。”韩路回头对刚才说话的那个村民说,自己反忍不住笑起来:“听不懂,听不懂。” 众村民小声小起来,乱糟糟地议论,已经有妇女同志在打孩子,更有老年人摸出叶子烟吧嗒吧嗒抽,把清口水吐了一地。 秩序有点乱。 他是重点大学毕业生不假,知识分子不假,但学的是理科,这种高雅艺术还真欣赏不来,骨子里他就是个工厂钳工的儿子,大俗人一个。 前排的市领导还沉得住气,区领导就有点尴尬,脸色变得难看,低声问镇里领导:“今天演古典音乐好象不妥吧,都没人听得懂。” 镇领导受到批评,脸色更难看,回头又批评李草长:“李支书你搞什么名堂?” 李草长缩了缩脖子,喃喃道:“我怎么知道上面的胡琴扯得那么难听,下个节目就好了。” “扯胡琴……”镇领导扑哧笑出声。 好在六分钟的古典音乐已经结束,大伙儿接受了一场古典美的洗礼,有点蒙。 下面就是陶桃的杜十娘了,怒沉百宝箱那折,也是整部戏的大高潮,时间挺长,有十来分钟。 为了这部戏,文化中心准备了半个月,期间排练过许多吃,陶桃甚至还把自己关在屋里与世隔绝揣摩人物。 大家在精神和物资上的投入都大,都希望演出能够获得成功。 第二十一章 你是不是饿得慌 刚才的交响乐《菠莱萝》曲高和寡,不但领导不满,村民也不买帐,有点搞砸的味道。 不但李草长,文化艺术中心的演职人员都感到紧张,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在接下来的《杜十娘》能够把这失去的尊严给挽回来,顺利完成本次演出。 不过,韩路却预感事情怕是要糟。都是戏剧,前头的《沙家浜》好歹家喻户晓,特别是在老年人中,很多人都能听会唱。它已经脱离传统戏剧的范畴,变成流行歌曲。 这《杜十娘》可不一样,如果没有字幕,演员唱的什么你都不晓得,一出戏下来,依旧是满头雾水。 不过,等陶桃一亮相,下面的村民却是一声喝彩:“好漂亮。”“嘿,还别说,这婆娘长得可以啊!”“你那腿,长得啊,跟高脚鹅一样。” …… 却见,舞台上的陶桃身上穿着月白色褙子,戴着繁复而不杂乱的头面,看起来宛若幽谷之兰。她画了淡妆,一张古典的鹅蛋脸如同从古画中走下来的仙女。 举手投足,白云出岫,说不出的轻缦幽雅;一颦一笑,都如一把锥子直刺人心。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在闪光,整个舞台都仿佛是她的。 檀口一张,穿云裂石:“月色苍茫初更后,江风刺骨冷飕飕。手攀船篷望江口……” 声音真好听啊! 音调起势很高,徽调,在她口中偏偏唱得轻松自如,让人有一种错觉——我也可以的。 …… 韩路觉得挺好听,心中又是奇怪,暗想:这位陶大姐平时看起来也就那样,今天怎么美成这样,不应该啊!咦,我这心怎么蓬蓬乱跳? 唱完这一段,扮演丫鬟的钟小琴上场。、 她的角色本是个木头人,不料上台后,眼珠子就滴溜溜转,目光落到韩路身上,却扑哧一笑的样子。 钟小琴自觉失态,忙以袖掩嘴。 还好在场的都是传统戏剧外行,倒没有发现这个瑕疵。甚至有村民在下面小声议论:“这扮丫鬟的婆娘挺勾人。”“对对对,大眼迷人,小眼勾人。”“脸盘子那么大,眼睛能不小吗?” 这已经是有点人生攻击的味道,台上的钟小琴听人说自己脸大眼睛小,顿时不高兴,从风情万种的俏姑娘化身高冷丫鬟。 好长一段唱腔毕,大伙儿也没听懂,好在演员颜值高,村民尽顾着看美人儿,倒不觉得乏味。 接着,故事中的男主李甲上唱,念白:“十娘不必啼哭,此事我是出于无奈,望十娘成全了我吧。” 杜十娘神色平静,念白:“好一个出于无奈,你既是将我卖了,银子可曾到手?” 李甲:“银子早已到手。你来看这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好生可爱呀!” …… 这下村民听懂了:“原来是卖婆娘啊?” “这不是畜生吗?” “娶个媳妇不容易,还这么漂亮,怎么能卖呢?” “这戏倒有点看头。” 不过,观众很快失望了。这段故事后,杜十娘又开始唱:“月暗星稀二更后,真个地惨与天愁。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赌咒,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如今夫妻难久守,谁知恩爱反成仇!” 这是杜十娘的叹息,在知道自己被意中人当成物件卖掉后,她又是伤感又是悲伤,又是幽怨,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只能对着江上凄凉夜色暗述,述说自己的不幸和命运的捉弄。 村民又不干了,议论:“怎么又唱?” “唱啥啊,都没说什么故事。” 但韩路却被剧情深深吸引住了,心也静下来,沉浸在这出戏孤苦的氛围里。陶桃是个优秀演员,她的技巧或许不是超一流,甚至不是第一流,但对角色的把握却有天过人的天赋。 技巧可以练,但天赋这种东西你就算再努力也练不出来。 他心中有个念头:如果再给她十年甚至几年时间,或许戏剧届会出一个大家。只可惜……时代变了。 真是遗憾。 韩路听进去了,但老乡们可不买帐,还在小声议论、抽叶子烟、吐瓜子皮。 舞台上还在没完没了的唱,使得大家心气浮躁。 故事也很快推进到最后,杜十娘打开百宝箱,将金银珠宝一层层朝江里倒。并痛骂人面兽心的情郎李甲和富商孙富。 先前独自嗟叹的时候,陶桃扮演的是一个传统怨妇,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此刻却一脸的决绝,眼神变得悲愤激烈。 这个人物活了。 终于到落幕时刻,陶桃一声高亢的变徽调:“冰肌玉骨葬波澜。十娘沉兔天地鉴,千秋遗恨永绵绵。” 投江。 古代音乐有五声,分别是宫羽商徽角。 徽调相当于现代音乐的F调,变徽就是升F,激奋高昂,常用来表现激奋高亢的情绪。比如高渐离易水萧萧西风冷,伯牙摔琴。 陶桃这一唱,戏中的杜十娘也从一个受侮辱和受损害的妇女,变成反抗者,只不过,她用的是这种激烈方式。 待到杜十娘投江,韩路禁不住啊一声站起来,怅然若失。 他心中并不悲伤,反有种为这种反抗精神而喝彩而致敬。 陶桃的杜十娘演出了自己的东西。 韩路第一次体会到传统川剧的魅力。 传统戏剧并不只有冗长的拖沓和乱七八糟的吵闹,中国人从古到今的人文精神内核永不过时。 …… 《杜十娘》投江这一折有二十来分钟,很长,算是一出大戏。 演完后,演员出来谢幕。 观众却不干了,就有人喊:“就这么完了,没后话?” “这不对啊!” “噢,噢,噢!”又有人在叫,这已经是喝倒彩了。 陶桃今天唱出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内心中还是很得意的。 听到下面的不满声,她一呆,以为自己的全新演绎什么地方做错,心中很难过。 突然,一个脾气坏的村民对着韩路就吼起来:“韩路,你不是说杜十娘投江后被一好汉救了吗?” 韩路:“我……” “你不是说那好汉救起杜十娘之后,驾船追上两个坏蛋,手中宝刀斩下狗贼头颅吗?” “你不是说那好汉从此就和杜十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结果成还是一场悲剧,你不是骗人吗?” 一片大哗引得前排的领导们纷纷转头皱眉。 韩路见所有矛盾都对准了自己,心叫一声苦也。他那天喝了太多酒,为了安抚村民的不快,满口跑火车。本以为这事能够糊弄过去,不想人家却当众发难。 “安静点,安静点!”李草长急得满头是汗:“开幕式还没完呢!” “这是狗屁开幕式,骗人的东西,不看不看了。”大家还是不依。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得,有人唱起了《杜十娘》不过却是流行歌曲。 几百人都在大笑,场面失控。 舞台上,一众演员尴尬得无地自容。 第二十二章 美就够了 好好的一场芒果采摘节就这么被搅了,镇领导脸色铁青,“李草长,下来看我不收拾你。” 李草长也气坏了,骂韩路:“好好好,韩路,我对你不错吧,你就是这么整自己兄弟?” 今天这个采摘节对平地村意义重大,市、区、镇三级领导都来了,结果成为一场闹剧,韩路知道自己的祸闯大了。 韩路一急,猛地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大声笑问:“各位老乡,你们也别管喜剧还是悲剧了,我只问你们一句,咱们的女演员演得好不好,长得漂亮不漂亮?” 有人接嘴:“漂亮。” 韩路:“反正大家也看不懂戏,演员美就够了。两大天仙摆台上,你们还不满意?” “对,那杜十娘还真漂亮啊。你看那脸,跟鸭梨似的,那皮肤白得和发糕一样。” “还有那腿,好长好伸展,我就奇怪了,李甲怎么舍得把她卖给别人。” “如果我是李甲,那是必须买的。” “可拉倒吧,你穷得都住破瓦房了,还买媳妇?” 众人又笑,那人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口中不停骂:“瞧不起人,瞧不起人。” 韩路道:“你们平地村可是有名的花果山,现在在党和地方政府的领导下发展新兴种植业,日子毕竟一天比一天好。将来你发财了,买媳妇那是不行的,犯法。可你只要成就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事业,肯定会有好人家的女子肯跟你过日子。” 那人喜道:“那是肯定的,花钱买婆娘的事咱不能干。但我可以找媒婆去说啊,说一个跟台上那婆娘一样的长腿城里女人。” 说着就用手指着陶桃。 “好!”众村民同时鼓掌。 舞台上的陶桃一张脸气得煞白,头面上的珠翠都颤个不停,一跺脚气冲冲退场。 只钟小琴还朝韩路抛了个妩媚的眼神。 众人又大声喝彩,说这演员演得好,眼珠子滴溜溜跟算盘珠子一样,有神。 韩路这一通胡闹,办公室主任老王急得浑身大汗,背心都湿了一片。 不料前排的市领导却笑了起来,道:“文化中心的这位年轻同志说得好,发展新型种植业,把日子过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群众的情绪很高嘛,节目办得不错,这个采摘节搞得不错。” 区领导也说不错不错,有意思。 镇领导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李草长说,老李你果然是个有能力的。 谢幕之后,开幕式到了最高潮部分,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全文化中心的演职人员都站台上去,齐声高歌。就连韩路和老王也上台,他们唱歌肯定比不上专业演员,就张嘴做样子,滥竽充个数。 陶桃却没来。 钟小琴挤到韩路身边,腻声道:“弟弟,桃子生气了,等下小心她发你的飙。” 韩路:“我躲着她。” 钟小琴:“弟弟,你说台上有两大天仙,除了桃子,另外一个是谁呀?” 韩路:“钟大姐,你别挤啊……老王,老王,我们换个位置,你挨着钟姐。王主任你是正科,得站C位。” “弟弟你好讨厌。” 老王:“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小琴对着老王翻了个白眼。 ……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 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 最后,区领导宣布,这次芒果采摘节开幕式圆满成功。 演出结束,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来的游客更多,漫山遍野都是人,道路也堵得厉害。 村里没有安排午饭,按照团里的计划,唱完就打道回府,走得快的话,一点钟应该能回到市区。 演员们自去卸装收拾行李坐上大巴吹空调,韩路做青壮自然又被指派去把道具设备装卡车上。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后面发出一声喊:“桃子,你要干什么,冷静,冷静!” 韩路感觉到危险,回过头来,就看到陶桃端着保温杯狠狠地冲过来:“韩路,你什么意思?” 韩路迷惘:“陶姐怎么了?” 我们的桃子姑娘喝道:“你刚才满口胡柴什么,说什么我们的演员漂亮不漂亮,腿长不长?” 韩路:“腿长不长可不是我说的。” 陶桃:“你这是对我的羞辱。” 韩路抽了一口冷气:“不至于吧?” 陶桃冷冷道:“我们上台表演的是艺术,又不是出卖色相,你当我是什么?” 接着,她悠悠念白:“孙富啊,贼子!你原是一介小人,惯施勾心斗角伎俩,常做损人利己勾当。” 韩路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至昨天开始就麻烦不断,瞌睡也没睡好,心中早憋了一团邪火。 陶桃指桑骂槐,他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嗓子里低吼一声,骂:“说你漂亮又怎么了,人家村民就那水平,根本就不爱听你在台上墨墨唧唧。谁稀罕看杜十娘,人就是冲你大长腿来的。你都被人喝倒彩了,如果不是我圆场,今天看你怎么下得来台?” “那还不是你改这出戏的结局,骗了老乡惹出来的祸?” “废话,我不骗老乡,你这出《杜十娘》根本就没机会登台。陶姐,你醒醒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听戏?干脆改流行歌曲好了,唱首《老鼠爱大米》对你也不难,要不你干脆拿个大顶好了。” “庸俗,低级。”陶桃感觉自己受到极大侮辱,和韩路的积怨愤爆发,猛地提起保温杯将热辣辣的茶水淋到韩路头上。 “你他妈……”韩路捏起了拳头,可一想到对方是个女人,泄了气。 旁边的人看情形不对,急忙抱住他:“小韩,算了,算了。” 韩路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好得很。” 陶桃不屑地看了无能狂怒的韩路一眼,转身上车。 汽车正要走,忽然有一队老乡将大巴拦下,骂:“赵翼滚下来,锤死你!” 第二十三章 赵翼惹祸 来的这群老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一家人。 他们手中提着锄头棍棒,愤怒到极至。 见老乡来势汹汹,司机第一时间把车门关上。等听到他们的叫骂,司机心中也是后悔:原来不是冲我来的,我关车门做什么? 但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再开门让赵翼羊入虎口。 老乡见上不了车,就用棍棒敲打大巴车门,口中满是污言秽语:“别装死,躲是躲不过去的。” 赵翼和他女朋友早躲在汽车后排瑟瑟发抖,其他女演员们则被吓得发出阵阵尖叫。 韩路忙问旁边的王斌:“老王,怎么办?” 老王:“报警吧。”就掏出了电话。 韩路忙制止他,小声道:“老王,不管赵翼干过什么,报警都不合适。首先,如果让公安机关来处理这事,一来一去,那耽搁的时间就多了;最重要的是,今天市区县镇三级领导都在村里,还来了这么多游客,这事如果闹到走法律途径,影响可就坏了,以后上级还怎么敢安排咱们演出?” “这……”老王觉得韩路说得有理,一呆,就用手捂住自己脑袋:“我……我我我……我低血糖,我头晕。小韩,把水递我一下,我要吃药。” 说罢,就痛苦地把眼睛闭上,一副不进ICU就熬不过今天的模样。 这老王,又装病,不愧是在各大剧团混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混成影帝了。 他没担待,韩路无奈,只得将脖子伸出车窗喊:“大哥,出什么事了,有话好商量。” 那户人家领头的那个男人是认识韩路的,知道他和村支书李草长又是喝酒又是聊天的,显然有点身份。就问:“你是不是这群人中当官的?” 韩路说,大哥,你也别管我是谁,有事说事,不然我们也搞不懂你来做什么, “那就是当官的了。”村民破口骂:“狗日的赵翼,这是要给我寻晦气啊,今天不打死他,我这口恶气出不了。混帐东西,竟然带女人到我家去睡……” 在他愤怒的叫骂声中,韩路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分派宿舍的时候,赵翼不是向韩路提出要和他女朋友住一屋吗? 韩路很干脆地拒绝了他,一是这次来村里的演员男女都是偶数,你两个凑一块儿了,剩下的一对男女怎么办?二则我们的小韩同志挺传统挺正直,觉得男女朋友在没结婚之前就不应该发生那种事,就不应该住一起。 谁料赵翼还是不死心,找到这户农民,谎称同屋那个晚上打鼾声太大,严重影响自己的休息,严重影响明天的演出,问能不能再他家找个屋住下。 那户人家淳朴,架不住赵翼的苦苦哀求,就腾出一间屋,热情地招待了他。 谁料,半夜的时候,赵翼的女朋友竟偷偷溜进去,天不亮又偷偷溜走。 就在刚才,那户人家收拾房间的时候,才发现了二人“罪恶”的证据,愤怒地带着全家老小追杀过来。 西南地区有个风俗,家里接待客人的时候,就算客人是两口子,也得分开睡,否则会给主人带来灾祸。这叫——宁停丧,不成双。——赵翼犯人家大忌了。 韩路听完,立即道歉说,老哥,各位叔叔婶婶嫂子,这事是赵翼的错,我代表他向你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老乡们不依,说,道歉就完事了?这位领导你也别管,叫那姓赵的下来,我们打他一顿,打他个头破血流,见红冲喜。 “见红,见啥红?”韩路心中一动,立即从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你看这钱红不红,赔钱行不行,算不算见红有喜?” 看到钱,老乡眼睛亮了:“那是比什么都红。” 车上众演员“扑哧”一声,笑了场。 韩路将把身体探出去,将钞票塞为首那个老乡怀里:“行了行了,赵翼是外省人,真不懂我们西南省的规矩。你大人大量,放他一马,以后有空找你喝酒,大家交个朋友。” 老乡这才消了气,道:“你这领导为人和气,说话有水平,好,看到你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你叫啥名字?” 听韩路报上自己名字,老乡道:“韩领导,有空过来玩,水果管饱,不收你钱。” 汽车缓缓驶离平地村,那群老乡还在恋恋不舍地朝韩路挥手。 韩路心道:还来平地村,我得犯多大傻啊?光李草长的酒就杠不住。 车内还在笑,有人道,小韩,你处理这种事情挺机灵的啊。 钟小琴两眼秋波:“我弟弟什么人啊,小机灵鬼儿!弟弟,坐姐这里来。” 说着话就朝他不住招手。 小韩大惊,痛苦地呻吟一声,歪道在椅子上:“老王,我低血糖,走不动路了,药给我吃一颗。” 钟小琴气地不住跺脚,嗔道;“小狐狸,小狡猾。” 韩路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车行一个多小时,下午一点的时候总算回到单位。 韩路饿坏了,跑街上一家米线店一口气吃了三碗羊肉米线,还放了小米辣,爽翻天。 出差回来,下午自然是不用上班的,他这两日要么是喝大酒,要么是卸车,要么是安排员工吃住,忙得脚不沾地,加上没睡好。下午洗澡的时候竟然浴室里睡着了,等到热水桶里的水放光,才被冻醒。 实在太疲劳了,晚饭也不吃,直接倒头闷睡。 直到第二早上,照例被演员们晨起吊嗓子的声音惊醒。 “观众朋友们,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电视台,这里是中央电视台,现在我们正在转播xx届世界杯届赛……” 争渡,争渡,忽闻老刘背书。 他这次不弄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换成了韩乔生:“罗纳尔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国外的球员都非常敬业,比如马特乌斯,小孩刚出生三个月就上场比赛……” 韩路烦得要命,亲爱的老刘,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这个睡眠不足的英年早衰的年轻人? 第二十四章 万般不讨好 在床上迷瞪了半天,等到再次醒来,一看手机。 呀,已经是八点半,要迟到了。 他急忙洗脸刷牙,跑外面大街早点铺买了四个大馒头,一边跑一边啃,总算在九点的时候钻进财务室。 韩路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便被酒精,被繁杂事务摧残,睡一觉后就生龙活虎,浑身都是精力。 人一睡美了,心情就好。 他笑着跟办公室的其他几人打招呼“王姐好”“陈姐好”“谭姐好”“常……姐好。” 常月华照例不理睬他,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韩路讨了个没趣,尴尬一笑,对正在擦桌子的同事道:“陈姐,让我来吧!” 陈姐:“小韩,你还在吃饭呢,别弄脏了手。” 金沙江对岸是矿区,规模巨大,曾是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最多的时候有几十万工人,几百个配套企业。现在虽然产能压缩,也是亚洲最大的钒钛矿山。 此刻那边正在生产,烟雾腾腾。 金沙市依山临水,典型的高原气候,四季如夏,蓝天白云,风景尤美。但这里干燥少风,一旦钢铁企业开工,灰霾散不掉,积聚在河谷地带,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沙尘中。 今天也不例外,肉眼可见有尘土沙沙落下,在窗棂子上积了一层,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味道。 几位大姐都在打喷嚏,抱怨空气质量实在太差,又笑着调侃韩路,小韩,你白馒头都变成黄馒头。 常月华拖长声音悠悠道;“天上落——黄沙啊!” 众女一楞,接着看着着韩路咯咯笑起来,笑得韩路有点莫名其妙。 他实在憋不住,抽空拉住王姐问:“姐,常月华说天上落黄沙是什么意思,你们又在笑什么?” 王姐扑哧一声:“天上落黄沙,地上狗啃粑。” 西南土话中把馒头、叶儿粑、大饼统一称之为粑粑。 常月华说这话的时候不住盯着韩路手里的馒头看,骂他是狗。 韩路鼻子都气歪了,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到财务室找他。 一听,竟然是赵翼的。 赵翼的态度很恶劣,问,“韩路,你们财务室是不是正在造工资表,我听人说你打算从工资里把那一百块钱扣下来。你别问我是谁告诉我的,我答应过常月华替她保密,说到就得做到。” “韩路,那钱我可没答应,要你多什么事?” “反正你不能扣我工资,不然,跟你没完。钱是你自己掏的,我又没跟你借,你自己负责,我不认帐。” 韩路气惨了,道,赵翼你什么意思,昨天如果不是我,你可走不出平地村。我为朋友两肋插刀,结果被你插一刀?我对你的人品保留看法。 赵翼不依,回骂,我怎么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道德? 韩路骂,说起道德你可就别提了,非法同居还有脸?都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啊你。 赵翼说,你你你,你混蛋! 两人在电话里隔空对骂,一骂就是十几分钟。 韩路彻底爆发,喝道:“好,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找你,咱俩当面锣对面鼓把这事扯清楚。” 电话那头赵翼尖叫:“你要干什么,耍流氓吗,我要找领导,我要找杨主任说你暴力威胁我,你你你,你太不象话了。” 韩路却没有找到赵翼,那不良中年怕了,躲了。 “小韩,你过来一下。”杨光朝正站在白地上朝忿忿不平的韩路招了招手。 韩路:“主任,是赵翼在你那里告状吗,我不服。” 杨光:“赵翼的事我听说了,算了,这是公事,钱办公室报销。哎,昨天老乡拦车,能够花点小钱处理也好。” 韩路这才消了气:“中心帐上只有两百块钱,拿什么报销?” 杨光尴尬:“过一阵子,财政就要拨款了,别急,别急。哈哈,小韩,想不到你的工作能力挺强的,平地村的事干得漂亮,据上级领导那边反馈,对咱们中心的演出很满意。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咱们文艺单位的人性子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遇事要多想想,要尊重老同志。” 韩路以为他在说赵翼,负气道:“这种老同志不尊重也罢。” 杨光严肃起来,喝道:“你乱说什么,老王多好的一个同志。他年纪大了,还有几月就退休,身体又不好。你多做点事又怎么了,我听人说,你故意把丘鼓手安排和他住一屋。严重影响他的休息。还有,你乱改《杜十娘》的结局,差点惹出大祸,差点收不了场,有没有这事?” “小韩,你是学理科的,文艺界的事不懂。文艺有它自己的规律,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说到最后,杨光声色俱厉:“还有,你一财务室工作人员,我让你去联络平地村,你什么事都插手管,置办公室于何地,置老王于何地?小韩,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以后是要犯错误的。” 杨光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让韩路彻底蒙了。 他半天才明白,老王把自己给告了。 王主任不满他把丘鼓手安排到他屋,在领导那里说了小韩同志坏话。 等韩路回到财务室,其他人都已经溜号,只留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宛若老鸹守死狗。 这次平地村演出,车辆的事情是自己落实的,演员的吃住是怎么安排的,观众的情绪是自己稳定下来的,就连赵翼非法同居要被老乡打也是他平的事儿。 最后怎么所有人都在怪自己呢? 我出了这么多力还不讨好,究竟图个啥? 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宋建军的。 宋同志说,他嗓子不舒服,刚去医院看了,说是有点血肿,开了两盒草珊瑚含片,加上挂号费,一共六十,你把钱给我吧。 韩路感到莫名其妙,道,医保不报销吗?你嗓子不舒服,与我何干? 宋建军嚷嚷开了,说,医报帐上的钱是我的,最后不还是我自己花钱,我留在帐上在药店买洗发水香皂牙膏他不美吗?什么不关你的事,昨天晚上我和丘鼓手争吵,你为什么来那么迟,让我受凉。嗓子是演员的生命,你得拿个说法。 韩路眼睛都气红了,忍不住骂娘,道,你自己穿着背心裤衩被丘鼓手打出屋,如果不是我,你怕是要在外面冻死。我帮你那么大一个忙,你怎么对我的,还别了门,我睡了一晚上沙发,我嗓子还不舒服呢!真是为好不得好,反而遭狗咬。 宋建军:“你骂谁是狗?” “谁狗谁知道。” 韩路想起妈妈送他离家来金沙市上班时说过的话:“娃,咱们就是普通家庭,普通人。你去上班难免会遇到不顺心的事。凡事都想开些,忍让些,老天爷绝对不会亏待老实干活的人。” 忍忍忍,这是能忍的事吗? 韩路退一步越想越亏,忍一时越想越气。 男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他高声叫道:“这单位都是神经病品质败坏的人渣欺负新人的更年期妇女。宋建军,我不干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工作都不要了,你能奈我何?见你的鬼去吧!” 宋建军被他吓坏了,啪一声挂了电话,再不敢滋扰。 第二十五章 要调动 韩路这句话或许是在发泄情绪,但话一说出口,他就一个激灵:对啊,树挪死人挪活,我又何苦守在这半死不活的地方? 得找人事局,让他们给我重新安排工作。 韩路学的是金融,同班同学毕业后,大多去银行去会计师事务所,混得最好的那个如今正在四大施展才干。 他对于经济有强烈的兴趣,在心目中,市场经济这只手虽然无形,却能深刻地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国家现在还不富裕,自己的聪明才智如果能够用在经济建设上,看到社会被自己改变,那是何等有价值的人生。 毕竟是个传统读书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韩路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公考的缘故。 记得他去年公考的时候,考的是省城的财政系统的一家单位。可惜分数差了点,与目标擦肩而过。今年才退而求此次,考到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毕竟,理想虽然丰满,还是先得解决吃饭问题。 要不,找人事局说说,看能不能换个单位? 想到这里,韩路再无心在财务室呆下去。 他来市文化中心不过三天,按照流程,进中心之前先要拿身份证、学历证书、专业技能证书原件和复印件,还有学籍档案和证件照去人事局。 到人事局后,对方给了他一个报到证让到单位来报到。 报到证当时韩路是交给杨光的,放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 这几日韩路被抓丁去忙平地村演出的事,一直没来得及办相关手续。 当下他就离开财务室,跑办公室去。 文化中心上班实在是水,大伙儿每天只上午九点来报个到就走,到下午更是人影子也找不到一个。 办公室只剩一位大姐守在那里。 韩路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径直拉开杨主任的抽屉,翻出那份报到证,揣包里走了。 金沙市市区面积挺大,三个区的城区挨在一起,都七十万人口了。不过,他所在的市中区和市四大班子则集中在方圆两公里的范围呢,走着去也近。 很快,他找到负责给事业单位人员入编的干部,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同志。 韩路几天前和这人打过交道,姓秦名文学。 秦文学好象对韩路的印象不太好,满面都是不耐烦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情,你不是已经去单位报到了吗,怎么又找来? 什么事,这事说起来有点尴尬,你能跟人家讲自己和单位领导同事相处得不愉快,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想找他换个单位吗? 韩路斟酌着语气,说,自己是学金融的,想从事经济建设。现在突然被派去搞文化工作,学不能为所用,感觉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想问问能不能换个单位。 说着,就小心地将报到证递上去。说,我这几天工作忙,劳动合同都还没有签,工资关系也没有做,现在直接把关系退回局里来,也不麻烦。 秦文学今天不知道家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态度不好。他阴阳怪气地呵呵一声,说,工作已经安排好了,你说换就换啊?不想干,那你告诉我,想去什么地方? 韩路道,去什么地方都成,只要能干有意义的工作。 秦文学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你以为你是谁,想去哪个单位就去哪个单位,还说要干有意义的工作,怎么,现在的工作就没意义了,没意义你当初怎么又来考?如今的年轻人,都是眼高手低,一来就乱想汤圆吃。嫌没意义,如果让你当个官,你就觉得有意义了,格老子,大上午的就听到你说废话。 说到激愤处,他竟然抓起韩路的报到证,呼一声摔到地上,让他滚蛋。 秦文学一口一个格老子早就让韩路心中恼火,现在更是直接把小韩同志这个颗炮仗给点燃了。 韩路腾一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报到证喝道:“你给我拣起来,秦叔叔,秦文学,你要搞清楚,我是组织上安排到你们局接受派遣的,我是组织的人,不能任你这样作践!” “呵呵,还组织,你一个事业编还牛气了!” “你!”韩路牛脾气上来,捏紧了拳头。 眼见着事态就要不可收拾,一位副局长恰好路过这里,急忙上前将韩路拉住。说,这位同志,你消消气,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去说。哎,老秦,你别冲动啊。 副局长姓周,三十多岁,是个好脾气的人,先代表局里跟韩路道歉,说,小韩,老秦家的孩子最近出了状况,以至心情不好,你多担待些。 韩路还是忿忿不平,说,谁都有不顺心的事,他凭什么把负面情绪发泄到我头上。 周局苦笑:“老秦真遇到困难,咱们就不提这茬了。小韩,说说你的事。” 两人说了几句话,周局问清楚韩路的事,摇了摇头。道,韩路,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咱们也是同龄人,就不跟你说什么大话套话了。现在国家制度很严格,不比得二三十年前,人员可以随意调动安置。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考的就是金沙市文化中心,其他地方也没有空编。就算有,还得重新去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小韩,考个编制不容易,你现在回单位去上班吧,先把编制的事弄好。 他说得有理有据,韩路冲动劲儿过去,有点颓丧,点点头:“谢谢周局,没事我先走了。” 周局继续安慰他:“韩路,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生,这次考进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的成绩我也看过,分数相当的高。虽然我们不能惟分数论。但能够拿到高分,至少说明你这人的智力和执行力都是一流的,我想在中心你也能成就自我的。” 经过他的劝导,韩路心情好了些。和周副局长交换了联系方式后,这次告辞而去。 路过负责入编的秦文学的办公室,一个声音传来:“幺儿,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吗,人生在世,谁不会遇到挫折?书你继续读……不不不,你别这么说,什么残疾了就是个废人……爸爸心里好难受……” 韩路回头一看,是秦文学正在打电话。 今天局里没什么人,显得很安静,他甚至能够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秦文学劝了几声,电话那头还是在哭。 他火了,骂道:“大不了坐一辈子轮椅,你又没死,至于这样吗?我求求你好好活着行不行,我就你这么一个娃,我遇到了还能怎么样,养你一辈子行不行……妈的,我求求你好好的行不行,爸爸……爱你……” 说着话,老头眼圈红了,泪花在里面不住转动。 看到他哭泣的样子,韩路突然想起母亲送自己离家那天早上的情形,心理难过得要命。便走进去,朝秦文学深深刻一鞠躬。 秦文学以手捂着电话,愕然看过来。 韩路:“我的错,对不起。” 第二十六章 突然的念头 从人事局出来,韩路心情有点抑郁,班也不去上了,反正也没人管。 他拨通的母亲的电话,报了个迟到的平安。 韩路的父亲以前是老家一家工厂的钳工,他母亲却是城郊的,农村户口。 农村妇女都淳朴善良,听到儿子的声音,老娘很欣喜,“小路,小路,你工作得怎么样,顺心不,怎么不给妈来个电话。” 韩路笑道:“妈,你怪我我还怪你没打给我呢?怎么,总算把我这个讨债精给撵出了家门,你是不是突然一身轻松,彻底解脱了。” 母亲喃喃道:“我最近有点事,挺忙的,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 “可拉倒吧,你又什么好忙的,家里又没地。你又不打麻将不出门旅游,整天只知道看电视。” “我真的有事啊。” 韩路:“说起我的工作,放心,你儿子什么人啊,大学生,能力那绝对是强,丢不了你的人。我跟你说吧,最近几天单位有一场演出是我从头到尾运筹帷幄弄好的,连市和区里的领导都夸我能干呢!你儿子是个天才,将来肯定要发达,信不信过个十年我当个大干部给你看?” “我儿子谁呀,肯定是很厉害的。”老娘很高兴,但还是有点担忧:“小路,你的脾气跟你爹一样,冲动得很。从小到大天天跟人打架,家里不知道赔了多少钱。你现在是大人了,遇事要多忍让。” “那是,那是,我现在怂得很,见人只带三分笑,从来不跟人犯口角。你老人家放心好了,绝不给你摆摊子。” “你摆了摊子,人家也找不到我这里来,那么远。” 韩路:“妈妈,爸爸还喝酒吗,还骂你吗?” 老爹是典型的粗人,烟酒茶三开,脾气又坏。每天早上起床先整一茶缸子浓茶,然后喝二两早酒才能出门上班。一天到晚烟不离手,右手食指和中指都熏成腊肉的颜色,遇到事能用拳头解决绝不浪费口水。 自韩路记事起,老爹和老娘不知道打过多少次架,也不知道是怎么相处到这把年纪的。 老娘:“你爸爸现在戒烟戒酒了,对我好得很。一天三顿饭都是他在做,扫帚都不让我摸一下,妈现在好享福。” 韩路哈哈笑,说,妈你骗人。 老娘说,真不骗你,老头子现在真的变好了。小路,你什么时候回家看我,妈好想你,你想不想妈。 韩路说,想想想,想死我了,妈,我天天想你。不过,这地方是在太远,交通不便,等过年的时候我再回家看你吧! 和老娘通完电话,韩路心情变好。 但是工作上的事情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文化中心平时屁事没有,靠国家财政养活,自己根本就没有发挥的余地,过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要废掉了。 就算你有心混日子,也不成。已经有谣言说中心要改制,改事业单位也企业单位。 真到那一天,我不是白考了,还荒废了那么多年。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韩路很头疼,一时也没有主张。 …… “多来米!” “啊啊啊!” 清晨,文化艺术中心的演员们照例吊嗓子练功。 老刘今天没有报幕,主要是阳光实在太好,他正在那里鼓着下巴吞太阳。 说来也怪,跟老娘通过电话后,韩路的心绪也不那么浮躁了。他悠闲地刷着牙,琢磨着等下早餐吃些什么,忽然耳边响起昨天人事局周局长所说的那段话“你考的就是金沙市文化中心,其他地方也没有空编。就算有,还得重新去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重新去考……咝!”韩路抽了一口冷气,猛地将牙刷朝地上一摔,对着镜子一声吼:“对啊,我为什么不重新去考!” 这次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招聘一个行政事业人员,考生总共有一百一十四人,竞争激烈,且都是本地人,成绩都不错。但和韩路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韩路的卷面成绩比第二名足足高了十分,简直就是碾压般的存在。 他就是一头过江强龙——毕竟,老家的县城虽然小,可因为在大平原,经济发达,距离省会也就两小时车程度,师资力量剽悍,是有名的学霸县,每年都要出好几个清北复交。——从小到大,韩路所接受的熏陶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知识改变命运,成绩好,金钱美女啥都有。” 说穿了,韩路就是个小镇做题家,考试机器。 来金沙市考试,那就是降纬打击。 既然调动是不可能调动的,那就重新考一家单位。 对此,韩路有极强的信心。好,明年就考和金融相关的单位吧……还考什么金融单位,直接参加公考。 对对对,公考,必须公考。 有了人生目标,韩路心中的激动之情再遏制不住。 他高声呼啸着“哦呵呵!”就朝外面跑去。 “啊啊啊,咪咪咪!”中心的演员还在吊嗓子,韩路也加入其中。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火凤凰树下,陶桃在练功,吸收草木精华。 韩路:“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你洗衣来你做饭。” 陶桃呆住。 韩路一道烟似地溜了。 他刚来中心的时候,谨言慎行,竭力做出一副正经模样,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今日心节一去,引吭乱唱,竟神奇地融入。 这就是个不正常的单位,所有人都不正常,你正常就是不正常。 现在这个事业单位就当自己白考了。 今年的公考时间已过,没办法,只能再蹉跎一年时间。吃过早饭,韩路到财会室报了个到就溜了,回宿舍把前几天积下的脏衣服洗干净晾到铁丝上,就跑去书店买了公考复习资料,看了一整天,感觉简单枯燥且乏味。 他这两年考试的时候一直在学,现在又拿起来,如同吃一颗已经咀嚼过很长时间的口香糖。很寡淡,但又不能不重新提起精神应付。 第二十七章 钟小琴 韩路已经想通了,现在这个工作也就是混口饭吃,反正迟早都要走,也不当回事。 他也学别的同事一样,早上九点去单位点个名字,然后就跑回宿舍了。 跑回去做什么呢,看书啊,学习啊! 可学不了几天,韩路发现自己状态不行,读书的时候读着读着就走了神。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非要凝神半天才能进入状态。 但聚精会神不十分钟,思想又抛锚了。 作为一台考试机器,他太明白自己现在遇到的是什么问题:没有考试的压力。 以前读书的时候除了大考,每月有月考,每周还有小测验,在分数的重压下,精神时刻处于绷紧状态,想不专注都难。 而公考还有一年,明年有什么单位需要招聘人员谁也不知道。公考中,无论是行测还是申论都紧跟时政,未来一年世界上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知。更重要的是,公考考的是你的行政能力和综合素质,你躲书斋里死读书,就算把这几本资料倒背如流也没用。 工夫在诗外。 想通之一点,韩路就把书扔了,开始关注身边事,每天必看书看报看电视刷手机。 他从外面的电器维修门市花一百块钱买了一台显象管老电视,装了wifi,又研究起了菜谱,没事就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还别说,自己在做饭上好象有点天分。隔壁老刘过来蹭了几次饭,都说比外面馆子里好吃。 韩路笑道,你就吃了点炒青菜,别的都没动,怎么知道我的厨艺过硬。 老刘说,窥一斑见全豹啊,你的菜辣椒花椒放太多,重口味,我可顶不住。 除了做菜,韩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事就在街上乱逛,把整个市区都走遍了。他去看过铁矿的露天矿区,在金沙江上坐过农民的小渔船、爬过市公园那座大山,在雨中撑着油纸伞看着满大街衣着清凉的姑娘,怎么那么美? 市区实在太大,零零年代的时候,市内公交车又少,交通甚是不便,韩路就琢磨着买辆自行车骑骑。到商店里一看,我的乖乖,现在的单车都这么贵了吗,动辄上千块,一个月工资都不够。 市文化中心是财政拨款,因为是纯粹的烧钱大户,上头对这种即不产生社会效益也不产生经济效益的单位挺吝啬。所以,大伙儿工资都不高。 韩路每个月只有五百多块,有点惨。 别的演员则有七百多,外出演出每天二十块补助。 在自行车商店门口徘徊了半天,韩路还是下不了决心,他这次来金沙市上班,千里迢迢,带的钱本不多,买了一大堆日常用品之后,早就花得七七八吧,此刻已然窘迫。 “弟弟,你买车啊?” 韩路回头一看,是钟小琴,就喊了一声钟姐,又道自己闲着没事,就看看。 钟小琴道,现在的自行车确实挺贵的,没办法,咱们这里是山城,出门就爬坡上坎,不是变速车根本踩不动。 韩路恍然大悟,问:“钟姐,你知道市里哪里有卖旧自行车的吗?” “弟弟,要不我买一辆送你?” 韩路;“当我没问过,再见。” “你……好气人哦,算了算了,我知道有个地方卖旧车的,带你去。” “姐,你只要不乱说话,我就跟你走。” 其实,钟小琴这人很开朗的,和她说话也不闷。两人就说说笑笑走了半个小时,走到位于金沙江边的一个旧货市场,找了半天,却没看到有卖旧车的,只得无奈回去。 第二日,钟小琴又约韩路,说,昨天大约是去错了地方,要不我们去XX学院看看。现在是八月底,新生入院,老生毕业会卖车。 韩路:“这主意好,我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也是从学长手里淘了一辆旧车。只是太麻烦你了。” 钟小琴:“不麻烦,反正不远,我最近在运动减肥,闲着没事咱们走走。” 去了XX学院,依旧是一无所获。 钟小琴道,今天就这样,明天我们再换个地方。韩路,今天晚上吃什么我还没想好,要不咱们去菜市场买菜。 韩路突然提高了警惕,“不对,咱们这么见天俩俩邀约在外面逛街,让人见了成何体统?钟姐,我觉得你是在糊弄我。你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有旧车卖。” 钟小琴咯一声笑起来,斜了他一眼:“跟我一起逛街你很痛苦吗?德性!” “最近一段时间我要看书,闭关了。”韩路瞅着一辆的士过来,准备走人。 钟小琴:“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看我的。” 说罢,她忽然对着旁边一骑车的瘦小男人大喝一声:“站住,自行车卖给我!” 那人停下来,满面堆笑:“钟姐,这车是我自己的,不是偷的。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真的改好了。” 钟小琴:“我管你是不是偷的,这车我要了,五十块。”说罢,就扔过去一张钞票,抢了车,“韩路,骑上去,走了走了。” 只剩下那瘦小男人风中凌乱。 车不错,即便后座搭着钟小琴,换了挡后,十几度的坡还是毫不费力踩了上去。韩路还是满头雾水:“钟姐,刚才那人是谁,就这么把车给我了,我……不明白……” 钟小琴说,那人住她家小区,是个烂仔,靠偷自行车过日子,上班是不会上班的。几年前因为偷电缆线,被判了几年,刚放出来。大约是被法律触及灵魂教育之后,好象已经改好了些,找了个活正经上班。 混蛋玩意儿长得瘦瘦小小,性格懦弱,小时候就没少被我修理过,已经留下心理阴影了。这次如果不把自行车卖给你,姑奶奶就要重拳出击了。 韩路摇头:“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改了就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钟姐你有点欺负老实人啊!” 钟小琴:“叫什么钟姐,叫我小琴。” “好的钟姐。” “我这里帮你买了车,怎么谢我?” “请你水果。” “一点水果就把我打发了?要不,咱们去看电影吧。” “好说,我请。” “这是约会吗?” “不是。” “弟弟,谢谢你。你热不热,你背心全是汗,抱起来好难受。”钟小琴将手圈他腰上。 韩路大惊,单车跑偏,冲进旁边花坛里去。 他们已经到了文化中心外面的大街上,陶桃正好从坡上走下来,若有所思看了二人一眼,然后满面厌恶地走了。 …… 韩路:“老刘。看电影不,《盗火线》打得很惨,我请。” “要去的,要去的。” …… “金大爷,看电影不,我请你。” “什么电影?” “不管是啥,看个热闹。” “陪我喝一杯就跟你去。” …… 晚上七点三十,钟小琴愕然发现阳光少年携两油腻老年同行。 这两老头还坐二人中间,要和韩路说话,脖子得伸出去两米长。 看完,门卫老金很不以为然,点评此片:“太冲动了,遇事就知道使用暴力,各人让让,他不就打不起来吗?” 老刘:“有一种东西叫正义,正义需要高强的武功。” 韩路:“吃消夜不?” 钟小琴:“气饱了,不吃。” 门卫老金:“小钟,你是该回家了,娃娃还小,黄昏娃儿不离娘。” 钟小琴顿时满面铁青:“韩路,你是故意的,混蛋呀你!” 时间就这么波澜不惊流逝,转眼,半月过去,九月十号这个好日子到了,要发工资了。 说句实在话,大家的收入实在太低,别人是在生活,中心的人是在过日子。 市财政终于拨款,这次不但工资会按时发,以前欠的绩效也要补上。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早几年,其他地方已经实行电算化,工资不再以现金方式发放,直接打到卡上去。 金沙市地理偏僻,虽然人口多,但还是很闭塞,什么东西都比外面迟上一步,到这个月上面才发文要求实施。 财务室有六人,其他五个都是中老年妇女,电脑都不会,这活儿也干不来,所有工作得落实到韩路头上。 他也没办法跟以前那样溜号,就老实呆办公室里,登记了所有人员的银行卡号,把电脑系统弄妥,造了工资表。 忙完这事,办公室老王找到韩路,说:“小韩,中秋节有个演出,办公室抽调你过去帮几天忙。” 文化艺术中心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出去演出了,现在市里既然已经拨了款,你们总不能再以没有演出费用而推脱了吧? 韩路直截了当拒绝:“不去!” 王斌主任:“这么干脆。” 韩路:“我就是这么干脆,理由都懒得找。” 第二十八章 老王的涵养 老王笑问:“拒绝得这么爽快,你不怕得罪人吗?” “我离家来金沙市上班的时候,临行时我妈特意叮嘱我要和同事搞好关系。她老年人家说了,搞好关系并不是一味地讨好人,这样会让人轻贱你看不起你。君子之交淡如水,要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因为每个人都是豪猪,身上都有刺,靠太近,未免伤人伤己。最关键是,你要懂得拒绝人。不能唯心地答应自己不想做的事,下来又后悔。” 老王:“真是一个有文化有智慧妈妈,不对,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韩路:“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特意说出来?” 他这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但老王还是不住劝说,道,这个月中心又走了五个人。这五人都是场记,其中两个是年龄到了退休,其他三个则是内退。 所谓场记,别看说得高大上,其实就是拉大幕搬运设备的。 市文化艺术中心老龄化问题严重,办公室老王手下严重缺人。 他苦恼着脸道:“小韩,你看我身体也不好,精力也差,过来帮我,这事杨主任也同意了的。” “原来是让我干苦力啊!” 老王:“别这么说嘛,怎么都是中心的一份子,都要为中心处出力。你的贡献,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都在说新来的小韩能拼能打,是个成得了事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彻底惹火了韩路。 我们的小韩同志也不客气,质问:“老王,王主任,你少说这些。我问你,上次平地村回来后,你是不是在杨主任面前告了我的状,告我什么事都插手管,置办公室于何地,置你老王于何地?有让我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以后是要犯错误的,是不是?你说清楚了。” 老王确实是不满韩路把丘鼓手安排和他挤一张床,搞得他一夜没睡安生。 他们这种在体制内混的人,私下打小报告,在领导面前给自己不爽的人上眼药是常事。被告晓得了,找个机会也打小报告,找回场子就是了。 像韩路这种直接把矛盾摆在明面上,当面对质,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王斌尴尬得满面通红,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愣了半天,忽然道:“这次中秋演出,先后一周,办公室帮你解决费用,二十块一天,相当于演员的演出补助了。” 韩路不理。 老王一咬牙:“办公室要给各关系户送月饼,给你两盒怎么样?” 韩路:“什么口味的,五仁我可不要。” “放心,不会给你五仁。我那里有双黄莲蓉、云腿、蛋糕月饼、冰皮、红豆沙,叉烧腊肠。” 韩路点评:“有广式也有苏式,还有滇式月饼,都不成体系,给我一盒冰皮一盒云腿,我寄给老娘。” 算是答应了老王。 老王心中高兴,道,小韩,我就说你是个能人。 韩路余怒未消,道,你还在杨主任那里说我哗众取宠。 老王:“我年纪大,嘴瓢,小韩你别放心上。” 韩路倒有点佩服他的厚脸皮:此人真是好涵养,能屈能伸啊,这单位的人都不正常。 韩路之所以答应老王,他是为了却母亲想尝尝礼盒装的月饼是啥滋味的心愿。 做为一个西南省人士,韩路自有记忆起吃得就是老家的土月饼,包装简陋,价格便宜。刚开始的时候只需要两毛一个,渐渐涨到五毛、一块,两块。 他的父亲在工厂做钳工,母亲则在家种地。俗话说,一工一农,生活不穷。其实这就是一句屁话,八十年代的时候农村的日子可不好过。加上当时爷爷奶奶还在,他们都丧失了劳动力,需要子女赡养,老爹可怜巴巴的几十块工资要精打细算这花,一不小心,到月底就得挨饿。 所以,对于大油大盐大糖的月饼,韩路一家人都充满了渴望。 九十年代的时候,老爹惨遭下岗,老娘当时在县糖果厂打工。她每天下班回家都神色郁闷,说家里已经一个月没吃肉了,闻到厂子里甜腻腻的味道,简直就不想活了。 糖果厂每年都会做月饼,做土月饼。土月饼很酥脆,包装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掉皮。 老娘就把着些皮收集起来,用纸包了带回家让韩路吃——那可真是人间极至的美味啊! 不过,老娘在糖果厂上不了两年班就没干了。 糖果厂倒闭了,主要是产品太单一,包装又难看,用来送礼确实拿不出手,很快被精美的广式和苏式月饼给干掉了。 韩路母亲一直想尝尝盒装月饼是什么滋味,无奈那东西动辄上百,她老人家实在是舍不得。 这回倒是可以满足老人家的心愿,这也是我们的小韩同志答应去给王斌打下手的原因。 从老王手里拿到月饼票后,韩路决定暂时原谅王主任,随口问:“老王,这次是什么演出啊,又去哪里,要一周时间?又有多少设备需要搬运,是不是还要我去联络找大巴车啊?” 确实,这事好象有点奇怪。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传统戏剧可没什么人看。文化中心演出,也就就京剧、川剧各演一个折子戏,中间还间搭交响乐、民乐、舞蹈,弄得像个综艺晚会。 而这些演出大多是参加各项重大典礼什么的,弄个气氛,演一场就OK。真连演一周,谁会去看呀? 如果是商演,怕是连票都卖不出去几张,非把文化艺术中心这三百来号菩萨亏得当裤子不可。 “不用联系车辆,也没有什么行李,演员就一套戏装一个头面,没几斤重,她自己就可以装包里带过去。当然,如果你要帮忙拿行李,也可以。这次演出挺远的,要坐两天火车。” 韩路:“两天火车?” “对,两天,去省城。”老王笑道:“陶桃要去参加今年全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杨主任带队,我陪同打杂,还有四个乐师,一共六人。本来没你的,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新的情况,市文体委的一位领导那几日也要去省城办事。听到这件事很重视,就说要去现场看看,干脆大家做一路。领导嘛,让人挤两天火车也不合适。于是,杨主任和我就改乘飞机了。那么,陶桃他们这队人马怎么办呢?你不是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吗,应该熟悉那里,正好是老马识途。至于吃住你也不用担心,组织方会安排好的,你就当是故地重游,公费旅游了。” “原来是让我去照顾那几位爷?不过去省城,吃住有人管,耍几天也不错。”韩路眼睛亮了:“要去要去。” 韩路在财务室上班整日看着常月华那张黑脸,心情莫名不好。其他几位妇女怕得罪常月华也不肯和韩路说话,隐约有排斥的意思,这就叫人难受了。 他人年轻,贪玩,听说可以去出差一星期,顿时有点激动。 第二十七章 快三十岁的青年演员 关于这次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事情是这样,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现在处境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改制。大伙儿这几年也没有干得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和上级反映情况的时候未免有点底气不足。 今年中秋国庆期间省相关文化管理部门为了振兴传统文化振兴川剧的,要举行第二届青年川剧演员比赛表演,各市地州专川剧专业团体都可以报名参加。 进入新世纪以来,各地市的专业团体在市场经济和网络的冲击下,大多式微,有的地方已经好几年没有举行个象样的演出了。 相反,金沙市的因为是老少边穷地区,有其特殊性,团队保留完整,传承有序,和同行兄弟单位比起来,有一定的竞争力。 对于这次比赛,文化中心是志在必得。下死命令一定要拿到好名次。 确定了计划后,就还是选角选剧目。剧目选的是《挂画》,主角定的是陶桃。 这个剧目属于传统川剧中的经典一出,桃子姑娘早就练过,抬手就有。 青年川剧演员大赛,顾名思义,参赛的得是青年演员。 “你跟好陶桃那组人,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跟好她,我跟她干屁!得,也就是帮买买盒饭,这事不难。”韩路道:“王主任,恕我直言,陶桃可不青年了。” 他对陶桃当众淋了自己一杯茶水还耿耿于怀,禁不住出言挖苦。 老王说,按照国家规定,三十五岁以下就是青年。陶桃今年二十九,年轻。而且,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演员中,也只有她一个人艺术造诣很深,上得了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还真是,前头说过,中心是由市京剧团、川剧团和交响乐团合而为一成立的新单位。 以前各团的演员引进有两条流程。一是师父们自己的孩子,子承父业,从小教授。到一定年纪后,直接招聘进团,有点接班的味道;二是面向社会选拔小学毕业生,然后送去戏剧学院委培,解决指标。毕业后,回团里。 前一种模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早就叫停了。 后一种模式到九三年的时候也实行不下去,因为从哪个时候开始,无论是行政编还是事业编,皆逢进必考。没有事业编,谁跟来学戏啊,娃娃那么小就去戏剧学院读书,如果学不出来,那不是毁了吗?还是正经念书靠谱。 如此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文化中心,包括前身的三个单位已快十年没有进人了,演员都已经老化。进中心一瞄,满眼都是油腻中年和家庭妇女,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艺术气息。算起来,陶桃那批人单位最年轻的专业演员,她不上也就没有青年演员了。 “我就一会计,还有,老王,你也知道的我跟陶桃就尿不到一壶。七天时间啊这可是,我天天杵那里彼此不是越看越气?” “谁叫你杵哪儿,谁叫你盯着人家看,不文明。” 老王最后说:“对了,你们一行人要在路上相处七天,艺术家们讲究的是体面,你得尊重她们,遇事多容让。” 韩路撇撇嘴:“一个月六七百块钱工资,他也体面不起来啊!” 老王:“小韩,你话太多了。” 韩路立即加快了工作进度,把工资打到每个员工的银行卡上,然后到糕点店领了两盒月饼,通过邮政给母亲寄去。 “妈,你不是想吃盒装月饼吗,我给你寄了两盒过来。收到后你打个电话过来,还有,抓紧时间吃。” 韩路母亲说:“盒装月饼挺贵的,你花这个钱做什么,浪费。” 韩路:“单位发的。” “单位发你不也得花邮费,自己留着吃吧?” 韩路:“都已经寄出来了,这里是大单位,工资高待遇好,逢年过节都发东西,我都吃腻了。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忙着呢!” 这是韩路第一次孝敬老娘,可想妈妈拿到月饼后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她高兴,韩路就高兴/。 办公室王主任这次又是送月饼,又是抽调自己去公费旅游,韩路觉得这是老王在补偿自己,他上次打了我小报告,经受不住良心的折磨。 又想了想,王斌大约是不会拷问他自己灵魂的。 算了,我心胸开阔,就不计较了。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韩路对老王的印象恶劣起来。 定下去省城的日期后,办公室通知韩路去给所有人买票。 杨光和老王,还有文体委领导的机票买起来简单,外面大街上就有一家机票代办点,钱一交,三分钟搞定。 文化艺术中心位于市中区核心区,方圆一公里内大大小小几十个单位,机票代办点干的就是守株待兔的活儿。 看到韩路,里面的两个小姑娘那叫一个热情,一口一个“韩哥”“路哥”“蝈蝈”喊得亲热,又是泡茶又是请他吃雪糕。 但买火车票就麻烦了。 那年头可没有网络订票一说,你得去售票大厅排队。 韩路接连去了两天,都是空手而回。 原来前一段时间,成昆线这条西南地区唯一的交通大动脉因为塌方抢修了两天,有大量旅客积压。而金沙市是川西南交通枢纽,附近几个区县,甚至滇北的人都跑这里来乘车。 一票难求,尤其是卧铺票极其珍稀。 眼见着出行日期临近,中心也急了,主任杨光有点不高兴,问,韩路你怎么回事,这点事都做不好,干什么吃的? 韩路被他一通批评,这次彻底明白,老王之所以叫自己去办公室帮忙,他缺的不是苦力,而是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力资源。 我一不小心就成了背锅的。 这王斌真不是个东西。 韩路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发狠,觉也不睡了,抬了一张小板凳跑火车站熬夜排队。 一个通宵下来,韩路眼睛红成兔子,总算把这事办成。 在未来几年里,他一听说要去乘火车,就严重生理不适。 那挤得让人怀孕的售票大厅就是可怕噩梦。 第三十章 《挂画》 陶桃这次去省城的参赛剧目是《挂画》。 在这段时间里,陶桃和几个乐师合练了几场。 她这次没有再躲在自己宿舍里,而是去了排练室。 文化中心的排练室位于办公楼二楼,有一大一小两间。 大的那间有三百平方米左右,里面放了一台钢琴,正中位置则放了两排椅子和谱架。进门开墙有长台,台子用来放乐器盒子的。不用问,大排练室是给交响乐团使用的。 小的那间有一百来平方,里面还是有一台钢琴,还放了电视机DVD机,这是给戏剧演员练功的。 陶桃就在里面唱,四个乐师则又是敲锣又是拉琴。 京剧韩路能够听几句,川剧就有点受不了,主要是太吵。 川剧,顾名思义就是西南省地方戏剧,用的是方言。 西南省人说的是西南官话,这中方圆最大的特别是没有三声,语气非常直接。反映在戏剧上,多以高音为主,一场戏听下来,管叫你耳朵嗡嗡响上半天。 韩路看了几眼就感觉心浮气躁,就去挡案室取了《挂画》的戏本子看了两日。 《挂画》是传统豫剧中《梵王宫》中的一出,后来被改成京剧、川剧、蒲剧等多个地方剧中。故事很普通,说的是猎户花云与贵族耶律寿之妹耶律含嫣在梵王宫相遇,彼此爱慕。 耶律含嫣回家后思念花云忧思成疾。 耶律寿行贿县令,欲占书生韩枚之妻。 设计让花母卖花为名,引领扮成韩妻的花云潜入含嫣闺房,最后众英雄大闹耶律府,最后花云与含嫣结为夫妻。 这出戏是含嫣和花云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在布置新房那一段。 当时含嫣正在房间里挂画,要在一把太师椅上上下翻飞,有很多高难度的动作,以显示自己激动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其中有几个动作很危险,演员要在椅背上站力,一个掌握不好平衡就得摔下来。另外,还有跃上半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练过的人,屁股都要摔成八瓣。 也因为这样,每当表演的时候,这个节目一上,立即就会引来满堂彩,把气氛推向最高潮。 倒有点前番韩路所说满舞台翻跟斗的味道。 这戏已经有点武戏的味道了。 实际上,川剧多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变脸、吐火、拿大顶,亮鞋底、鹞子翻身、吊丝…… 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一直笼罩到改制的阴影里,领导和员工们都急了眼,准备提高难度系数,争取获奖。 很快到了出发那天,这次从金沙市到省城要坐两天一晚的火车。 韩路和陶桃他们先出发,杨光、老王他们则是后天的飞机。也就是说,韩路负责陶桃他们在火车上这两天的后勤保障。 说是大管家也好,说是小二也对,反正把这五人平安送到省城,然后平安送回来,不让他们饿着冻着,不让他们迷路就成。 一大早,大家在单位集合。 一行人六个,后勤保障韩路,主演陶桃,演嫂子的李姐,打手板的老湖、拉胡琴的老刘、敲堂小鼓的老黄,队伍很老化,加一起超过两百岁。 老刘今天不吞旭日了,因为起得早,就在单位门口早点铺改吞小笼包。 难得出一躺远门,大家都带着硕大的行李箱。 上次平地村,韩路被陶桃泼了水,两人已经彻底翻脸。 二人目光在空气中对撞,然后飞快脱离接触,彼此鼻子里都发出嫌弃的冷哼。 很快,两辆出租车到了,韩路也懒得帮他们搬行李,径直和老刘、李姐抢了一辆车。 一切顺利,他们很快等到火车,找到卧铺,安顿好,接下来就是两天一夜漫长的旅程了。 …… “含嫣在绣阁自思自想,想起了梵王宫年少的儿郎。我二人见面在佛堂以上,真赛个当年小潘郎……”这是陶桃在唱。 “好!” “该嫂子上来对词了。” 扮演嫂子李姐唱道:“将身儿来至在绣阁内,见了姑娘说分明。” “好!”又是喝彩,鼓掌。 原来,坐车无聊,几人聚在一起,开始例行功课。只不过怕影响到别的乘客,没有把乐器家伙什摆出来。 韩路正在上铺闭目眼神,被他们给闹醒了,不觉腹诽:饿喉呐喊,毫无美感。 唱了半天,陶桃道:“歇口气。” 立即就有人恭维“陶老板你可唱得真好啊,绝了,绝了。” “对的,里面的凳子功先不说,只要童子功在身,不少人都做得出来。但有这副金嗓子的人却不多。” “就算有好嗓子,可里面的味道却不是人人都能唱出来的。” “那是,那是,咱们搞艺术的,搞到最后,其实技巧上的东西都差不多,比拼的是底蕴是文化修养是艺术的修为。” “陶老板天才啊,这戏我看是成了。” 众人一番恭维,把陶桃夸成梅兰芳转世,马连良重生,已经夸大到没边儿了,就连韩路都替她害臊。 但陶桃却坦然受之,只微微颔首,闭目。 其他人都道:“陶老板正在体会角色,大家安静些,今天就这样了。” 韩路忍不住扑哧一声,老刘他们的恭维有点尬啊! 陶桃杏眼微睁,不屑地看了上铺的韩路一眼:“出去!” 韩路火了:“出哪里去,你买了票,我也买了票,谁也没资格让我走。” 老刘:“小韩,你别这样,该吃饭了。” 韩路和老刘私交不错,忍住气:“好,我去弄点开水。” 午饭可不敢让大伙儿吃盒饭,这次比赛关系重大,如果吃坏了肚子,韩路可负不起责任。至于吃餐车,也不安全。 那么,只能用方便面对付。 方便面这玩意儿虽然没有什么营养,但至少能够保证卫生。红烧牛肉方便面没有辣椒,也不怕伤了嗓子,就是开水得找列车员弄,还得陪小心。 陶桃她们面皮薄,又不通人情事故,让他们去弄比杀头还难受。 韩路找了个列车员,侃了一通大山,才知道那人是自己的老乡,顿时一口一个大哥喊得亲热。 顺利弄了一瓶开水,让大家吃上热食,不表。 第三十一章 陶老板 演员们怕吃生冷麻辣,怕吃到不干净的东西。韩路糙老爷们儿一个,可没有这么多讲究。 中午只吃了一盒方便面,不半小时就饿了。 一行六人,两张上中下铺床,两两相对。 韩路最年轻,又是后勤保障人员,自然睡上铺。陶桃是角儿,睡对面下铺。 虽说这位姐姐五官秀美,大长腿惊心动魄,但不知道怎么的,韩路看着她就是厌烦。可见,相貌这种东西挺唯心,再漂亮的人心灵不美也不好看。 他就跑到两节车厢连接处,问小贩买了一队卤鸡翅膀卤鸭掌,喝着啤酒,倒也快活。 “韩路,吃着呢!”老刘起来活动筋骨,看到一边喝酒的韩路。 “正喝着,可惜你要保护嗓子,不能请你。要不,来点鱼皮花生?” 老刘也有点饿,就站韩路身边吃花生解谗。 看到他肥厚的下巴一动一动的,韩路突然感觉这人有点像电视剧《天龙八部》中星宿派的一个龙套,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陶桃,就是星宿老怪,你们年纪比她大,却一口一个老板地叫着,说了那么多恭维话,她听了不尴尬吗?哈哈,陶大老板,法力无边,哈哈!” 老刘却正色道:“艺术家都这样,一旦开了腔,就得有自信,自信老子天下第一,老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戏剧演员,这样才能进入状态。如果你怂了衰了,戏肯定搞砸。” 韩路琢磨一下:“是这个道理,我就是理科男,确实不理解艺术上的事儿,感觉中心人人都很奇怪。还有,陶桃在中心算是最年轻,辈分最低的,别人见了她都喊小陶,怎么忽然就变成了陶老板?她也受得起?” “受得起。”老刘说:“台上无父子,台下论辈分。” 韩路:“怎么讲?” 老刘道,在戏剧界,什么最重要,主角。 观众进剧院看什么,看的是戏,看的是角儿。 角儿是怎么来的呢,角儿就是能够独力扛起一部大戏的人。 是,只要进戏校学个几年,任谁都能唱上几句。可能够把一出戏,六七场甚至十几场从头到尾唱下来的人却找不到几个。 以前中心没有合并之前,还有不少老人能扛戏。但现在他们年纪都大了,中气不足了,嗓子倒了,下面的人又接不上来,能扛一部戏的年轻演员屈指可数,陶桃就是其中之一。 梨园行很传统很封闭,有自己的规矩。平时大家下来该论辈分就论辈分,但一开始演出,主角就是神,就是大伙儿的米饭班主,大家都指望着她吃饭呢! 离开了角儿,其他人什么都不是。 你说,她不是老板谁是老板? 见了面,不管你是师师父还是师叔,就算是亲爹,你也得喊一声“老板”“老板您辛苦了。”“老板您吩咐。” 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动不得。 韩路不屑:“封建思想残余。” 老刘:“你管她封建不封建,反正行业就是这规矩,大家都按照这一套做人做事。你不是咱们圈里人,理解不了的。” 韩路:“我就是个会计,后勤跑腿打杂的,不搞业务。你们买票乘车住店的事儿我来安排,其他事可就不管了。” 火车一路走得飞慢,途经小相岭、拖乌山、泥巴山、大相岭,一天一夜之后,可算是从横断山区中穿了出来,进入平原地区。 眼前豁然开朗,温和的眼光照进车厢,让人心情大好。 老刘站窗户前开始吞旭日,只不过经过二十四小时的旅程后,车厢里空气浑浊不堪。老刘日月精华没吞着,反吸收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和甲烷。 一日三餐方便面吃得众人都面容煞白,荤素不禁的韩路见天卤鸡啤酒,倒是容光焕发。——领了工资的感觉真好,想吃吃,想喝喝。 上午陶桃又和众人合练了一场。 韩路的电话响了,是文化中心主任杨光打来的。 杨主任说,他和王斌还有文体委领导本来是坐今天中午十一点飞机的,到机场后,却被通知晚点。估计到地方已经很迟了,你那边多操劳一点,安排好团队的吃住。 韩路问,主任,你们什么时候到呀? 杨主任回答,不知道,估计要比你们迟。 韩路:“原本的计划你们是一点过两点到地头,现在迟几个小时,他也没区别啊!反正谁先到招待所谁先等着。” 这个时候,杨光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韩路:“主任,你们是不是提前到了?” 杨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我现在在家呢!” “啥玩意儿?” 杨光说,他们的飞机下午两点起飞,一个小时后抵达省城上空,结果遇到气流,盘旋了一个多小时,死活没办法降落,只得返程回家。 西南省是个大盆地,四周都是高海拔山区,如此一来,盆地的气流很是紊乱,特别是到了秋季降温的季节更是如此,对飞行员是一种考验。 韩路:“主任你不来,咱们可就群龙无首了。改签没有,明天来也行。” “改什么签,别说明天,后天也没有航班,我们不来了。”杨光情绪很低落:“这么大一件事,我坐火车过来也赶不及了。” “非人力可抗拒因素,那也是没有办法。” 杨光;“小韩,鬼知道会遇到着档子事,省城那边你搞好后勤工作,直接对陶桃负责。这是大赛意义重大,只许胜不许败。艺术家们是什么秉性你是知道的,他们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如果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韩路心大:“也就是把他们送去招待所住下,安排好一日三餐,等到比赛那天送进考场。赛完,把人带上回车回家,事不大,你就把心揣进肚子里吧!” 年轻人难免喜欢扛事,他把胸脯拍得蓬蓬响。 杨光还是不放心:“小韩,我知道和你陶桃有矛盾,但现在不是使气的时候。一切都得顺着她,满足她。即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必须答应,做不做得到?如果惹出麻烦,影响了这次比赛,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奖励绩效。” 说到这里,他已经是声色俱厉了。 韩路进考进市文化艺术中心,按照规定有一年实习期,期满转正定级。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他的工资没有奖励绩效。不过,这个政策比较灵活,一般来说,单位半年之后就会把工资发全。 这已经是气话了,可见这是航班取消,让杨光很是失态。 韩路是穷孩子出身,个人财务是他的死穴:“主任你放心,一定完成任务,从现在开始陶桃就是我的领导。对她,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手。” “不是当领导,你要当她是你的老板,你的师父。” 韩路没好气:“我当她是我妈,亲妈行不行。” 杨光没想到韩路这么大情绪,顿了顿:“把电话给陶桃,我来跟她说。” 韩路把电话递给那头的陶桃:“杨主任找你。” …… 等到韩路他们到了省城后,已经是下午五点,火车停在北站,一个有点年头的老车站,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火车站。 这里每天有几十万流动人口,挤得要命,光出口就有好几条。 下了车,陶桃等人看着前面黑压压一片后脑勺和复杂的路线,顿时蒙了。 韩路在省城读了四年书,又上了一年班,对这里熟悉得要命。看到畏缩如孩童的文艺工作者们,心生不妙。 这些人一辈子生活在象牙塔中,出门演出,一切都有工作人员安排得妥妥当当,生活能力那是一概也无。 相比之下,自己算是唯一心智健全之人。 未来几天要侍侯这几位大哥大姐,有得麻烦。 他就吼了一声:“带好行李,小偷多得很,仔细点。” 五人听说可能有小偷,都紧张地抱着行李,亦步亦趋跟着韩路。 听他们问路线怎么走的时候,韩路回答:“坐十六路公交车,直走,大概半小时就能看到省展览馆和一尊雕像,下车,往左走几百米,就是咱们的比赛场地和招待所了。大家抓紧点,现在是晚高峰,十六路挤得要命,少女上去得挤成妇女。如果错过了,一等就得等上半天。” 老刘“哈”一声。 韩路:“反正有我操心,你们跟紧我就是了。在这地方走丢了,可不好找。” 好不容易出了车站大厅,天色已经有点黯淡,外面下起小雨。 一阵风吹来,众人同时瑟瑟发抖。 第三十二章 脱给我 原来,九月底已经到了降温的季节。盆地平时还好,气温在二十四五度左右,很凉爽。但这是在太阳天的情况下,如果下雨,温度会很快下降到十七八度。 最要命的是,西南空气湿度极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多天阴霾,太阳就是个稀罕物,这才有蜀犬吠日的说法。 十六七度的气温,加上湿润的空气,体感温度大约十二三,体验非常糟糕。 而金沙市则是个例外,因为是高原地区,干燥少雨,是典型的干热河谷地带,常夏无冬,即便是在数九时节,温度也在二十多度,都赶上热带了。 陶桃他们也是大意,来的时候也没有准备多的衣物,没想到一到省城就遇到雨天,当真是难受到了极点。 韩路老家距离省城也就五六十公里,也知道九十月分盆地天气是什么德性。他早在包里塞了一件卫衣。也不废话,径直打开包找出来套上。 其他人也也纷纷加衣服。因为没有准备秋装,老刘甚至穿了两件衬衫。 李姐没多的衣服,就拿起一件长披肩将身体裹紧:“真没想到这么冷,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会这样,如果还冷,我就考虑去买件秋装了。小韩,住的地方附近有服装店吗?” 韩路:“我们住的招待所是省城最热闹的地方,旁边就是百盛、巴黎春天等几个大商场,有钱啥买不到?” 李姐眼睛大亮:“好不容易到大城市一趟,那得去逛逛。陶桃……你怎么不加衣服……是不是忘记了带?” 却见,旁边的陶桃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她人本高瘦,体脂率低,冷风自然是一吹就透,小脸煞白煞白的。 李姐道:“糟糕了,咱们唱戏的全靠嗓子吃饭,如果感冒了,上呼吸道感染,这次大赛也不用参加了。” 看她不说话,肯定是大意了。 韩路也急忙问:“谁有多的衣服贡献一件?” 大家都说没有多的,老刘道:“要不,陶桃把戏服给穿上吧?” 韩路没好气地说:“穿戏服,亏你想得出来?这玩意儿结构复杂,穿戴完毕得五六分钟,还不把人给冻坏了。还有,你看这雨越下越大,咱们的戏服就一套,被雨淋坏了,弄脏了,可没地方洗去。哎,你们还真是,来省城比赛是何等重大的事情,怎么不提前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想到。各位,你们年纪都比我大,是我的大哥大姐,我都不好说你们……” 正唠叨着,陶桃突然指着他,喝令:“脱下来!” 韩路愕然:“什么?” 陶桃:“把你的卫衣脱给我。” 韩路暴跳:“我他……” “妈”字还没骂出声,众人同时拉住他,劝道,“小韩,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如果陶桃出了状况,咱们可都要吃挂落。” “陶桃如果嗓子沙了哑了,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老刘:“这就跟写作文一样,陶桃是主题,我们都是素材。素材要围绕着主题。” 韩路一想,也对。这次比赛,杨主任叮嘱自己要服务好陶桃。罢,看到钱的份上,我忍。脱就脱,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冷? 我们的小韩同志这件连帽卫衣色做纯白,胸口印着兔八哥。 虽然有点大,但穿陶桃身上,却更显得身材的纤细挺拔,那只兔子也更加调皮了。 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陶桃穿上白衣,更显得皮肤白皙。 可怜韩路无心欣赏,也欣赏不来。冷风中,他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冻得都发青了。等到十六路车一到,挤人群里,靠着和陌生人互相用体温取暖才撑到了招待所。 招待所位于省城最热闹的地方,左手几百米就是大商场,旁边在而是锦城艺术宫,也是这次青年川剧演员的比赛场地。 不过,这家招待所又破又旧,估计年龄比老刘还大。 不但韩路他们,还有其他地市州的演员入住,前台挤成一团,陶桃他们呆呆站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韩路拿了他们的身份证过去挤了半天,总算办理了入住。 他们一行七人,两人一间,这样就多出一间。 接待单位早就统计过人数,见韩路虽然年轻,但看起来精明能干的样子,以为他是领队干部,就给他开了个大床房单间。 老刘他们也不反对,四个乐师都是老哥们儿,正好两人一间好好唠嗑。 但这个时候,陶桃却说,韩路把你的房间让给我,我要住。 韩路道,让你给你可以啊,但两人一间,你让我跟谁挤啊,和李姐也不合适。 李姐开玩笑说她不反对。 韩路气道,你不反对我还不肯,我都没谈过女朋友,这事坏名声。 老刘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韩路没有办法,只得在老刘他们房间里加了张钢丝床住下。 李姐得了一个单间,很高兴,说,韩路,你是有文化的大学生,我最近正在学《心经》都看不懂,晚上过来帮姐解经,我给你留门。 现在的阿姨太可怕,调戏起男同志来简直就是肆无忌惮。 大家笑得更欢。 韩路好好的独立房间,变成了加床,气得满眼都是鬼火。 老刘看他情绪不对,忙道:“饿了,小韩,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韩路:“前边新华书店那条街,吃的东西不少。说起吃,我可就来精神了,老刘,李姐,今儿个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正宗的公馆菜。” 招待所房费含早,其他两顿饭接待方可不负责。 公馆菜自然是吃不成的,大家都穷,单位也没有这笔预算。最后韩路找了一家小馆子,点了几个小炒。 路上吃了那么多天方便面大家都饿坏了,但大家都靠嗓子吃饭,却不能吃太麻辣,也不能喝酒。至于陶桃,更是只夹了两根清炒钢管菜,也就是空心菜,扒拉了一小碗米饭就说饱了。 吃饭,大家又要去买衣服。 韩路说自己太累了,先回旅馆睡觉,就把一张省城地图塞给他们,道,别走丢了。 那年头还没有手机导航,一出火车站,满眼都是卖地图的小贩。 这群人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还是买一张塌实。 第三十三章 镇住 韩路照顾这几位爷身体上的疲倦不说,关键是心累,一回招待所,脑袋刚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天亮一睁眼,就看到老刘等人都穿上了新衣服。当然,做工和用料见仁见智。老刘等人,说,工资就那么点,不讲究这个,能把这几天对付过去就成。他们昨天去几个大商场逛了半天,里面的服装动则几百上千,实在承受不起。就到外面的小服装店买了些地摊货,让你见笑。 韩路糙汉子一个,也不讲穿。就道,管他穿什么呢,戏装套脑袋上,大家都一样。拜托各位爷照顾好自己,千万别感冒。若是受了凉,我去跳锦江。 大家集合,准备去吃早饭。 李姐一口气买了十几件衣服,都是二三十块一件。她很高兴,说,省城的衣服款式是新,反正就穿一季,穿过丢了就是。小韩,我差点打电话让你去我房间看新衣服,又怕打搅你休息,等下一件件穿给你看。 韩路:“不用了,李姐你穿上自然是极好看的。大家抓紧吃早饭,然后去排练。据我所知,接待方排练场地有限,僧多粥少,怕抢不过人家。对了,陶桃,你衣服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陶桃不搭理他,只道:“我才不跟别人一样穿地摊货呢,没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姐以为她是在挖苦自己,很郁闷。 她对落在后面的韩路委屈地嘀咕:“什么呀,还瞧不起人了,搞得自己跟大款似的,还地摊货不穿?我看她就是穷,买不起。小韩你大概是不晓得吧,她一件短袖都穿了三年,领口都垮了,还起了球。” 韩路笑笑,也低声道:“李姐,背后说老板可不好。” 李姐:“台上无父子,台下论辈分。这不是没在舞台上没唱戏吗,我肯定不买她帐。” “还有这种说法?”韩路又道:“不对啊,陶桃是老员工,又有职称,每月收入不少。她有是金沙市本地人,生活开销小,怎么可能穷?” 李姐正要说话,那头一阵喧哗,的是入住旅馆的参赛人员,他们也是去吃早饭的。 韩路叫道:“糟糕,快去抢饭。人这么多,去迟了可什么都落不着了。” 不但早饭要抢,排练室也要抢。 接待方早就准备了两个大排练室让各路好汉排练。 等吃过早饭,等韩路他们过去,里面已经人满为患,鹦歌燕舞。各种高腔、花腔震得人脑仁疼。 还有人在翻跟斗,一字马用尽全身力气坐下去,“蓬”地一声巨响,化纤地毯腾起大团灰尘。 韩路都想问他结婚成家没有。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问,排练室挤不下,为什么不去楼下空地练? 对不起,省城寸土寸金,尤其是在这种核心区域,那是一寸多的空间都没有。招待所就是一栋杵在大街边上的老楼,停两辆行车,你走路就得侧着身体。 我们的小韩同志一但进入工作氛围,那就不给你来温文尔雅请客吃饭绣花做文章那一套,直接抢了几张折叠椅将靠墙角位置给圈了起来。 遇到有人过来,就瞪眼睛喝道:“去去去,这位置有人了。” 别人不服气,欲跟他理论。韩路直接将T恤的短袖撸到锁骨位置,三角肌跃跃欲试。 别人见他一副精神小伙模样,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奈,只嘀咕一声:“粗鲁,没文化!”既然惹不起,就躲了。 又有人过来抢位置,韩路可不给他客气,屁股一撅,以背身单打的方式把他给挤了出去。他在大学的时候可是班级篮球主力,打组织后卫,身体素质一流。 很快,韩路一行人身边空了一片。 老刘笑道:“小韩,咱们唱戏的无论是小生还是武生,毕竟都是在专业团队被管束了一辈子,又受了传统文化的温良恭俭让熏陶,其实胆子都小。你落到大伙儿中间,太特殊。” 韩路心中得意:“说得我跟粗人似的,咱也是985,这不是着急吗?我这人做事,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怎么样,却不重要,这叫心学。” 大家又笑,说,小韩你是文武双全啊! 旁边的陶桃却看他越发不顺眼,道:“跟二流子一样,别人晓得了,当我们金沙市文化中心什么地方。” 韩路大怒,这女子实在可恶,享受了我的劳动成果,却在在道义上对我进行批判。 正要骂,老刘忙劝道:“韩路,现在是在舞台上,老板就是老板,你忘记杨主任的话了。” 韩路心中一口气憋得难受,走到窗口透气。 老刘忙打圆场:“陶老板,李姐,咱们开始练了。” 四个乐师将就韩路抢来的椅子坐好,众星捧月似地将陶桃围在其中,开始排练。 陶桃张嘴唱道:“叫花郎你不必泪流满面,听为妻把话对你言。我这里开开箱将鞋取出,临行时赠与你凤头花鞋。” 排练室里为之一静,所有人都将头转过来,目光中带着嫉妒和警惕,皆知遇到强劲的对手了。 韩路也吓了一跳,排练室好闹,人又多。十几个人在唱,几十样乐器同时奏响,混淆在一块儿,闹如菜市,大家说话都要用吼。 但陶桃这一张嘴,那声音就如锥子一般刺进你耳朵里,清晰清澈清亮。这就是童子功的厉害之处,即便是闹市,即便不用气力,戏词也有极强穿透力。 古时候可没有扩音设备,下面坐着几百好人,你如果不能让人听清你唱的是什么,也别指望靠这手艺吃饭了。 那么,穿透力从何而来呢?无他,惟“字正腔圆”四字。 “这陶桃还是有点真本领的。”韩路倒是有点佩服了,心道:“难怪这么重要的比赛,单位要让她来参加,换别人来她也hold不住啊!这次没准还真能拿个名次回去。” 众人合练了大约一小时,就暂停了一会儿。 因为人实在太多,空气躁热,陶桃额头微微出汗。就把头偏到韩路一边:“湿巾。” 韩路不解:“什么?” 第三十四章 这是作践人 李姐忙道:“我来吧!”就从包里掏出一张毛巾,在饮水机那里接了点热水,又接了点冷水,拧干,小心地替陶桃抹了脸。 老刘:“老板,咱们继续下一段。” 得到陶桃首肯,他猛地一拉胡琴,金声玉质,音乐声再次响起。 陶桃轻启发朱唇:“在洞房偷眼观看,观看他只生得盖世无双。明知道小花云男扮女来,女孩家羞答答难以开言……停。” 老刘等人停下来:“陶老板怎么了?” 陶桃:“水。” 老刘忙道:“快给陶老板泡茶来,碧潭飘雪。” 李姐又打开包,拿出一口玻璃杯,正要打开茶叶盒。 陶桃:“你抹了护手霜,别人手上都出了汗,要坏茶味,让韩路去。” 韩路:“你好手好脚的,自己泡。” 陶桃不理,闭上了眼睛。 老刘忙劝:“小韩,主题主题,素材素材。” 韩路:“我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忍住气给陶桃泡了一杯茶,待过得片刻,凉了之后,忿忿地递过去。 陶桃却不接,只伸出嘴喝了一口,“噗嗤”地吐进杯子里。 专业演员的中气何等的足,顿时,就有茶液湿淋淋溅到韩路手上。 韩路笃一下将杯子座到窗台上,低喝:“陶桃,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不小心。”陶桃神色恬淡地说。 “不小心,这是不小心的事吗?”韩路骂道:“作践人也不是你这样作践的!” 陶桃:“韩路,我问你,究竟是谁说我一个月六七百块钱他也体面不起来,究竟是谁说快三十岁的人了,已经不是青年?” 年龄是任何一个女人的逆鳞,可想韩路那句话把她得罪成什么样子。 韩路没想到自己和王斌私下的谈话竟然传到她耳朵里去,尴尬得一张脸紫如猪肝,讷讷无言。 陶桃继续悠悠道:“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不料却在人后鼓弄唇舌……中有一人,实属低贱……” 这话她是用戏剧腔唱出来的。 眼见这两人就要闹起来,众人说算了算了陶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小韩你别惹老板生气啊! 李姐:“小韩,你再去泡一杯。” 韩路气得吼道:“我浑身大汗,遍体腥膻,怕熏了咱们的陶老板。” 老刘急忙把处于崩溃边沿的韩路拉出排练室,劝解了半天,小韩同志胸中的怒气才平息了些:“老刘,我韩路从小就是个熊孩子,只有我欺负人的,什么时候被人这么羞辱过?这婆娘,太可恶了。” 老刘:“你怕是对陶桃有什么误会。” “误会?” 老刘说,原来这茶只是用来润嗓子,而不是喝的。为什么这样呢?茶水带涩味,剌嗓子。 对专业戏剧演员来说,凡是带味儿的东西都坏喉咙。 陶桃是文化艺术中心青年演员中挑大梁的,这两年艺术造诣越发地深。她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到近乎严苛的地步,烟酒麻辣肯定是一点不碰。 她最喜欢水果,可每次吃的时候,只切了片含嘴里,待到没有味道就吐掉。 韩路:“这事我知道。” 老刘:“还有,你发现没有,陶桃是不吃肉的。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吃肉,为什么?” 老刘回答说,吃肉牙齿会起腻,唱戏的时候,吐字不清。 韩路摇头:“毫无科学依据,不吃肉,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小韩,咱们这次来省城是要全力配合陶桃的,你记住咯……” 不等他说完,韩路就道:“她是主题,我们是素材,老刘你放心,我惹不起躲得起。反正场地已经帮你们抢着了,接下来也没我什么事,你们自己练,我就不出现了。” 又叮嘱道,老刘,接下来吃饭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开好发票到我这里支钱,等回家,我再去财务那里一并报销。 因为和陶桃相看两生厌,下午韩路就找了一家网吧,《魔兽》干到夜里十一点才回了招待所。 第二日一大早,韩路本打算睡个懒觉。但想这这群人实在不靠谱。还是提起精神起床帮他们抢了早餐,抢了排练室,就逍遥而去。 上午,他睡了一会儿回笼觉,中午在外面吃了碗伤心凉粉。下午去大慈寺露天茶馆晒太阳,看公考资料书。 大约是中午吃的凉粉不抵事,饿得早。 他便找了家豆花饭馆,叫了回锅肉,美美地扒拉了三大碗干饭,这才惬意地回了招待所。 老刘早已经等在招待所大堂,抓耳挠腮,很着急的样子。 一看到他都说小韩你怎么才回来啊,这都什么时间了,还赛不赛了? 原来,这次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半到十点半,三个小时,十来个市州参加大赛的专业演员同台竞技,一场赛完。 韩路看了看手机,不以为然说:“现在才六点,早着呢!比赛场地就在招待所隔壁,过去就是了。” “过去就是?”大家有点傻眼的样子。 都说,怎么去,去了找谁,化妆位在什么地方,更衣室在什么地方…… 原来,众演员来省城后,住店、吃饭、排练、联络主办方,都是韩路去弄的。没有了他,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韩路:“这又什么难,有人接待的,到地方一问便知。你们吃饭没有?” 老刘回答说吃了,为了保持状态,五点就吃完了。大家年纪都不轻了,如果吃得太迟,血糖一上去,人就显得疲倦。 韩路又问下午练得怎么样,咱们牛气烘烘的陶老板状态如何? 老刘说,排练室太吵,怕弄坏嗓子,陶桃没有再唱,而是练了凳子功。她的状态好象不是太好,忧心忡忡的样子,估计是有点紧张。 韩路:“她都快三十岁的青年演员了,一辈子不知道上过多少次台,还能紧张?” “你啊,就是这张嘴太容易得罪人。”老刘苦笑:“是,陶桃是老演员了,可这次比赛关系到我们中心的成绩,关系到未来大家的编制问题,能不紧张吗?一切顺利还好说,如果出了纰漏,怎么跟中心三百来人交代,换你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韩路:“我可以。” 老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鬼扯,还是快带我们过去吧。” 正在这个时候,李姐急冲冲跑过来:“韩路,陶桃让你去帮她扛东西。” 韩路撇嘴:“反正也没几斤重,她自己弄,我管不着。这是使唤人整人。” 陶桃的东西其实不多,就一套戏服,一顶头面,一口拉杆箱就拉过去了。 李姐面带忧色:“小韩,陶桃精神状态好象有点不对,她一定要让你过去。” 韩路咋舌:“难道是疯了?” 第三十五章 仇恨让人清醒 李姐顿足:“小韩,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说气话。老板要你,你就去。咱们中心三百多号人,都指望这一买卖。” 韩路想起杨光上次打电话时给予的承诺,这样这次比赛拿了名次,半年之后就发全额工资。看到钱的份儿,忍无可忍,还需再忍。 此刻,陶桃的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其他三个乐师都在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劝着:“陶老板,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常心,就是一场演出,十来分钟,唱完回家。”“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 陶桃还是穿着韩路那件连帽衫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外面的街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外面又下起小雨,好雨不知时节,锦官城好冷。 韩路喊了她两声,陶桃只是不搭理。 眼见着时间一分分过去,他急了:“你倒是支棱起来啊!”就朝众人一挥手:“果然是痴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架着她,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躲不过去的。” 李姐去拖,却拖不动。 韩路恼了,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捏着陶桃的胳膊用力拉拽,跌跌撞撞下楼。 招待所前台的小姑娘吃了一惊,问怎么了,要不要喊救护车? 韩路心急噪,回道:“我才需要救护车,艺术家进入角色你懂不懂?” 小姑娘这两日已经和韩路混熟了,道,小韩哥你人不好吗,要不我送你去? “不好”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生病了,感觉不舒服。 陶桃忽然咯咯笑起来:“我有心将终身大事,托付于你。到后来,不要忘了奴的好意。” 这次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举办方为了活跃气氛,、对社会售票。这个时候,艺术宫外全是熙熙攘攘的观众在鱼次进场。 盛况空前。 以前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在外面演出,几千观众的时候也遇到过。不过,那都对方单位实现安排好的,大家未必愿意听,台上的演员也就是应个景儿。 像今天这种全是发烧友票友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不得不说,大都市就是大都市,懂戏爱戏的人还是很多的。为他们演出,是戏剧演员最愉悦的事儿。 看到锦城艺术宫的牌子,陶桃突然停了下来,用手仔细地摸着,眼睛里忽然沁出一泡清泪:“老师,我终于要走进这艺术的殿堂了,值了。” 韩路:“糟糕,还哭起来了。还好这是省艺术宫,如果上春晚,不得疯掉?我看,你距疯也不远了。快走,快走。” 他很快联系上接待的人,将陶桃等人送进化妆间。 一见去,顿时惊得差点跳起来。 里面好多人正在更衣化妆,还有人穿着内衣走来走去。 韩路娘胎单身,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青春的肉体,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跑外面走廊上深呼吸,这才平息下激荡的内心。 走廊上也不安静,有人在低声唱着戏词,有人则在翻跟斗,更有一个丑角在地毯上滚得跟葫芦一般。 陶桃的情况还是不好,老刘出来说韩路你还是去看看吧,老板就那么呆呆地坐那里。 韩路问服装换没有,老刘说已经换了,就是没画戏脸壳子。 我们的小韩同志道,她不画让李姐帮她画就是。大青衣和花旦的脸谱又不难,跟一般女人化妆没什么区别,就是妆浓一点而已。就算是你老刘,估计也会。 老刘说这事还真没人帮得了,得她自己弄。 见韩路不解,老刘解释说,我们学戏的时候,第一学的是画脸谱,找到适合自己的戏脸壳子形式。因为,你上台后可不是板着脸演就是了,你要做出许多表情,以眉目传达情绪,感染观众。 一颦一笑,以悲以忧,乍怒还喜,慷慨激扬,义无返顾……你所化的妆容要和戏目适配,要根据你的脸形和表达方式做出调整,千人千面,没有人能够帮忙。 念唱做打是戏剧的四种手段,但还得加上表情工夫这一种。你看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那眉目中的醉意,那眼神……如果没有这些,梅先生也不才能称之为梅先生了。 韩路有点明白,说,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就好象话剧一样,演员脸都大,这样才能让后排的观众看清表情,受到艺术感染。原来,戏剧也是一样,你看钟小琴的脸盘子就如同满月。 老刘:“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开玩笑,陶老板不肯化妆的事你怎么办啊,我都急得喉咙疼了。” “保护好喉咙,我去也没什么用啊。”韩路一想到问题的严重性,脑壳大了一圈。 顾不得里面男男女女都在换衣服,径直冲了进去。 陶桃坐在化妆镜前,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旁边,其他人都一脸沮丧,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韩路:“陶老板,怎么了,你还没有恢复神智啊?” 陶桃不动,眼神开始迷惘,不对焦的样子。 李姐低声惊呼:“不好,陶老板眼睛都飘忽了。” 她已经画好了妆,这一急,额上渗出汗水,脸都花了。 韩路:“陶桃,你振作点,平常心,就当是一次普通演出。你可是老板,大伙儿都指望你呢,这么搞,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刘:“韩路,别刺激陶老板。” 韩路又劝道:“陶桃,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有的时候我做事是不太合适,这样,我跟你道歉,只求你正常起来。” 陶桃还是不理,眼珠子一动不动。 韩路觉得这双眸子就是混进珍珠中的鱼目。 就在这个时候,杨光的电话打进来了。 杨主任这两天一直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遥控指挥。刚才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把陶桃的情况反映给了他,杨光顿急眼:“韩路,你怎么回事,把事情弄成这样?” 韩路有点莫名其妙:“主任,陶桃她自己承受不住压力,哈了,管我什么事。” 哈就是傻的意思,哈儿就是傻瓜。 杨光气急败坏,暴了粗口:“放屁,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省城后,陶桃让你把衣服脱给她穿,你不肯,她受了凉,就开始不好了。” 韩路:“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杨光打断他:“陶桃要喝水润嗓子,你不肯,还喝了一口后把茶水吐进杯子里,你这是故意把茶弄脏。韩路啊韩路,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想不到品性这么恶劣。” 韩路瞠目结舌,说反了吧。 “主任……我……” 杨光急怒交加:“韩路,你坏了文化中心的大事,老子要整你,别想转正了,休想!”说罢,就狠狠地挂了电话。 他刚才说电话吼的声音喊大,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韩路红了眼睛,捏紧拳头环顾大家:“谁,是谁诬陷我的,站住来,咱们外面去说!” 老刘他们畏惧,同时摇头。 韩路彻底崩溃了,怒视陶桃:“一定是你,是你血口喷人,混蛋东西!” 陶桃悠悠地念白:“臭男人。” 韩路浑身乱颤:“鬼婆娘!” 陶桃唱道:“污浊柴儿!” 韩路:“八婆!” 陶桃:“卑劣小人!” 韩路胸膛剧烈起伏,似是要爆炸:“十三点。” 陶桃:“刚督!” …… 就这样,二人对骂了好几分钟。 毕竟是个大老爷们儿,韩路辞穷,竟有点口吃:“你你你……气死我了。” 老刘等人被两人这通乱撕惊得目瞪口呆。 忽然,李姐惊喜地叫:“陶老板眼睛灵活了,她恢复正常了。” 陶桃:“水。” 老刘:“快块块,陶老板要润嗓子。” 接过另外一个乐师帝过去的绿茶,陶桃喝了一口,吐掉。长舒一口气:“念头通达。” 就拿起笔开始画脸。 她念头通达了,韩路心里却堵得难受,沉着脸跑到外面,问一个同行领队要了支烟。吸了一口,辣得实在受不了,就扔地上。 一个戴红袖套的大爷怒气冲冲跑过来:“谁叫你乱扔垃圾的,罚款两元。” 韩路:“没零钱。” 大爷是江浙人士,口音很重:“大票宰。”意思是,我给你找零。 这个时候,老刘走过来,朝韩路竖起了拇指:“小韩,你这招妙啊!” 韩路有点莫名其妙:“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刘说,小韩你一定是故意激怒陶桃吧!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大,仇恨的力量。 仇恨让人振作,让人奋进,让人清醒。 “小韩,我服你了。” 韩路得意,吹牛道:“我谁呀,陶桃不就是痴了吗,就算是疯了,我也有一百种办法让她变成正常人。她现在还好吧,要不我再去骂她的娘,保证骂得她无地自容。” 老刘:“可不敢了。” 陶桃恢复正常,让小韩同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好象有点明白,戏剧界有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这些搞艺术的人,成天唱着别人的故事,揣摩着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变得不正常。 特别是优秀的艺术家,常年磨砺,已经磨成了锋利的刀子,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 你看,那头那个青年男演员,唱着唱着就哭了。说,“领队,我心情不好,不演了。” 领队惊问:“怎么能不演了呢,你情绪已经到位了呀,正该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观众,展现给评委。” 小伙子继续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事行有度,过尤不及。” “我算是掉疯人院里了。”韩路“哈”一声暴笑出声。 第三十六章 阴暗了要检讨 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正式开始。 韩路在登记入住后早已经联络了主办单位拿到赠票,可惜位置靠后。坐位置上朝前看去,舞台上的演员小如芥子。 这个时候,杨光又打电话过来问情况。韩路忙汇报说,主任,大赛会马上就开始了。您放心好了,大伙儿情绪都稳定。 杨主任喝道,你们情绪稳定不稳定不重要,陶桃怎么样? 韩路:“稳如泰山又动如脱兔,反正状态极好。” 杨光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不是说陶桃哈了吗?” 韩路扑哧一声:“主任,你也说她哈了?没事没事,她已经恢复过来了。” 杨光好奇地问:“怎么恢复的,你不要哄我。” 韩路回答说我肯定有办法啊,主任,《范进中举》你看过没有,我就是韩屠户。 “你少给我贫。”杨光骂:“没事就好,否则惟你是问。还有,你给我盯好了,有什么信息第一时间反馈给过来,我要知道陶桃成绩如何,得奖没有。” 韩路说,主任,这才开始比赛,评奖是下来的事,我怎么晓得。杨光说,我不管,反正马上就要知道,才能做到心理有数。 这是无理取闹了,我们的小韩同志心中叫苦,抓了半天脑壳,也没有主张。 此刻,观众都来得差不多了,评委老师们已经陆续进场。 评委和省文化单位的领导都坐在第一排,他们面前还放了一溜罩着红绒布的桌子,上面搁着茶水什么的。 这次青年川剧演员大赛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盛事,省市各家媒体的记者们都来了,长枪短炮架起来。 韩路顿时有了个主意,当下也不坐不住了,就拿了摄象机朝那群记者走去。 记者们的打扮都比较独特,皆一件有无数口袋的马甲,你不知道从里面能够掏出什么来。还有,他们脖子上照例有一只理光单反,胸口还挂着证件什么的。 韩路来的时候,单位给了他一只数码摄象机,当然,价格非常便宜,跟其他媒体记者的高级货没办法比。 他一挤过去,立即引起了大伙儿的警惕。 韩路也不怯,笑眯眯对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记者打招呼:“李哥,来了。” 反正张王李是本省三大姓氏,瞎蒙一个再说,说不定还真蒙对了。 那人一呆:“我姓王,你是?” 韩路道,我说XX生活报社会口的,去年一次活动咱们还说过话呢! 王哥见他手中的摄象机实在太次,又是社会新闻口的,心中鄙夷,道,马上开始了,你别说话。 原来传统媒体也是有鄙视链的,站在行业生态位最顶端的是省台,下面则是都市报晚报那样的大报,然后是各类生活类小报和行业报纸。 至于记者本身,最风光的是做经济报道的,然后再是政法口,最底层是社会新闻。 韩路所冒充的生活报规模小,全靠刊登媳妇和婆婆打架、三角恋爱等花边新闻混日子,主要销售场所是火车站汽车站的小报摊儿,他又是跑社会口的,难怪用的装备这么次。 大家都有点看不上韩路,懒得搭理,权当他隐形。 这正中了小韩同志的下怀。 很快,比赛正式开始。 出场就是X宾地区选送的节目《双上吊》,现代川剧。故事说的是老单身汉吴财来经商亏本,原答应嫁给她的寡妇陈秀兰又悔婚,气愤万分,无路可走,到村外上吊。金秀兰是一个能干的农村妇女,有酿酒、养猪的技术,但她家致富后,丈夫却另觅新欢,与她离了婚。她怨恨交加,也到村外上吊。二人在一场喜剧性的相遇中,终于相知相爱,成了一家人。 这出戏诙谐幽默,演员表演夸张,再配上当地方言,引得下面的观众笑成一片,大赛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看这《双上吊》取得不俗的舞台效果,韩路开始担心,念头一动,就拿着摄象机挤到正中心C位的几个评委老师身后,一边装做样拍摄,一边偷听他们的点评交流。 老师们后面本窄,忽然挤进来一条汉子,几人忍不住回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韩路装看不见。 老师们开始小声交流意见。 “这戏不错啊,贴合时事,让人耳目一新。” “我原本以为今天上的都是传统剧目,没想到是现代川剧,还真是意外了。” “你觉得怎么样?” “演员基本功还是好的,只是,动作戏太多,念白太多,根本就没有唱几句。这是川剧吗,都弄成话剧了。” “也是,传统艺术还是要讲究内涵的,专一媚俗,层次未免有点低。” 听到他们对这戏评价不高,韩路心中大喜:评价低就对了,我不要求陶桃跑多快,只需要比别人跑得快就行。 一出终了,接下来是X宁市选送的节目《征宛城》,X宁市最出名的就是东方死海,听说人飘在水上死活也沉不下去,最近很红的一个旅游景点。 这个曲目选自三国演义,曹操征讨张绣,典韦阵亡的故事。 不得不说,演员还真不错,特别是典韦,演得那就叫一个慷慨激扬悲壮。 老师们继续交流。 “不错,这处在武生组中也是能排上名次的。” 另外两个老师则反驳“喧宾夺主了,这戏的主角应该是曹啊,典韦这么出彩,把曹孟德给压住了。” “对的,曹孟德那个演员今天状态不行,调戏张绣嫂子那段光表现其荒淫无耻,但他身上的霸道之气呢!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说明演员对角色体会不深。” “恩,失之下乘了。” 韩路点头,这出戏也不成,陶桃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再下来是一出文戏,《青蛇传》。演员功力很深,一亮嗓,当真是婉约柔美。观众都是识货的,顿时发出阵阵喝彩。 原本以为会获得评委的同声赞许,却不料几位老师同时皱眉,道,一味在唱腔下功夫,一味玩弄技巧,跟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如果那样,咱们也不需要培养演员了,直接电脑合成。 艺术说到底还是得表现人,表现人类共有的情绪,这么唱,实在引不起人共鸣啊! 韩路很惊喜,这出戏也被毙了,好好好,好得很。 他现在的心态有点像是棺材铺的老板,巴不得天天死人。 “阴暗了,阴暗了,我要检讨。” 第三十七章 梵王宫 “下一个节目《梵王宫——挂画》,金沙市文化艺术中心选送。”报幕清朗的声音传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韩路已经记不清了。 他毕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进文化中心后恶补过传统戏剧的知识,但内心中还是很厌恶的,一是听不懂,二是觉得太吵闹。 特别是川剧,那高腔一吼起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被噪音轰炸了一个多小时,脑袋里全是钵儿罄儿乱响,已然无法思考了。 待到观众的掌声响动,他才回过神来。心中一凛,定睛朝舞台上看去:“开始了,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 《梵王宫》的故事情节就不赘述了,就挂画这段而言,说的是喜不胜喜,待要出阁的耶律含嫣正在布置新房,要挂画,却够不着,只得让丫鬟搬来一张椅子。 观众今天进场欣赏的是演员的唱功,可如果扮相出彩还是能够收获一大批路人缘的。 虽然韩路对陶桃很厌烦,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大美人。 只见她虽然脸中涂着重彩,却让她的五官显得越发柔美,就仿佛一只已经成熟的水蜜桃,粉红白皙,刚一亮相,立即获得满堂彩。 韩路急忙把脑袋前探,直接伸过评委的肩膀。 陶桃轻启朱唇:“四月里南风吹动麦梢黄。”曲子虽然唱得缓慢,得一个字一个字却吐得清楚,又层次丰富。 韩路不禁有个错觉,陶桃是不是用了设备修过音。当然,这是何等严肃的场合,怎么可以借助机器。 这姑娘,嗓音自带混响啊! “好!”所有人都大声喝彩。 …… 几个评委低声议论。 “这里原本是个高腔,徽音,一般人唱起来很吃力的,这演员好象很轻松。” “对的,都让人有种错觉,我也能唱。” “哈哈,是是是,可惜啊,我年纪大,嗓子早倒了。听这女子唱,我喉咙里又开始痒了。” “基本功不错。” …… 又过得片刻。 “表现力不错,些微地方有改动。” “改得还行,毕竟个人有个人的表现方式,这句唱腔中间的换气有点意思。” “是个好坯子。” “是不是好坯子,基本功好不好得看下面。接来下来是武戏,看看吧。” …… 下面是动作戏?韩路一呆,没听说过啊,也没看陶桃派练过,别真出了纰漏才好。 很快,故事进行到挂画部分。 先前扮演嫂子,现在又扮演丫鬟的李嫂搬来一张太师椅。 刚才还一片掌声的剧场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陶桃忽然一个加速,一步就蹿上了椅子,稳稳站在上面。 还没等韩路回过神来,几乎看不到她借力。我们的桃子姑娘纤腰一拧,如柔云跃上椅子后靠背横杠,来了一个凤凰单展翅。 韩路被她突然来的这一手惊得忍不住叫了一声。还好,人没有摔下来。 “好!”下面又是一片鼓掌声。 间不容发,陶桃在上面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双腿立,单腿立,单腿蹲,凤凰展翅,童子拜佛……在椅子的扶手边沿上下翻飞,做出订钉、挂画等各种动作。 这动作本非常激烈,可在她却显得是如此动容,身枝是那么柔美那么舒展,让人感觉到不丝毫力量感,让人感觉地心引力对她已经不起任何作用。 今天晚上,她就是一朵出岫柔云。 她身上有光。 韩路心蓬蓬地跳着,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去文化艺术中心报到,她忽然给几拿了个大顶,那惊心动魄的大长腿。 艺术,无论是什么形式的艺术,只要做到极至,就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即便你完全不懂。 懂不懂根本就不重要,你站在那里,等着被征服,被打倒就是了。 韩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剧场的,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抬头望天。 夜雨中的省城灯光被笼罩着一片朦胧的彩色,仿佛都是陶桃妙曼而轻盈的身体在漂浮,在飞翔。 “四月里南风吹动麦梢黄……叫一声小花云……”韩路吼了一句,身上的寒毛却竖起来。 电话铃响了,是杨光的:“比赛结束了?” “完了。” “什么完了,晦气,陶桃的演出怎么样?” 韩路痴痴说:“会赢。” “你说话怎么含糊了?” 韩路:“肯定能拿名次,一定的,不然就没天理了。” “你说清楚点。” “主任,我就站在评委的身后,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清楚了,包括对咱们这出戏的点评。” 杨光:“快讲,评委怎么说?” 韩路:“评委说,他们想恋爱,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爱过一个姑娘。” “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韩路喃喃道:“真的很美好啊!” …… 小韩同志还真是对陶桃有点佩服了,这确实是一个优秀的青年川剧演员。 艺术家嘛,难免有怪癖,有混蛋的地方。 人啊,一个方面强了,另外一个方面就会很渣,又不可能人人都是六边形战士,理解万岁。 不过,接下来陶桃的举动还是把他给气炸了肺。 当晚,大伙儿退了房,乘火车回家。 韩路作为后勤保障人员,搬运行李,带他们上车找座,帮他们泡方便面的活儿自然是包圆了。 车行一夜,第二日下午,可算是过了泥巴山。 泥巴山是大分水岭,过了这座山,就是高原气候。 阳光猛烈,气温飙升,长衣服自然穿不上。陶桃脱下卫衣,不客气地扔给韩路。 小韩同志正躺铺上假寐,顿时被抽醒。 顿时黑了脸:“你就这么还给我了?” 混蛋东西,你穿了我的衣服,弄了一身化妆品味儿,也不洗干净?好,你就算不愿意洗,谢谢总该说一句吧? 陶桃淡淡:“你要送我吗?好意心领。” 韩路气得笑了,张嘴欲骂。想了想,这女人情商实在太低,跟她理论就是浪费口水:“陶大姐,这次咱们算是把大赛给应付过去,希望以后不再一起合作了。” 老刘看情况不对,忙道:“小韩,主题,主题,素材,素材。” 韩路:“文章都做完了,鬼个主题素材。” 老刘:“但咱们这次比赛很成功啊,开心点。” 火车飞快地在高原上行驶,虽然已近十月,但农民的青稞刚成熟。 气候干燥,山岳和庄稼一片金黄。 丰收季节,青天一碧,年轻人就应该高高兴兴。 第三十八章 喜欢开玩笑的韩路 陶桃的《挂画》得奖了,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花旦组一等奖。 文化中心这两年拿过不少奖,但这些奖项大多是圈里人自嗨,如这次这种政府奖项怕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也让大家面上有光。 杨光还是很高兴,甚至连联系了市中区电视台,来台里拍了一天。可惜最后播出的时候,被压缩到了十几秒。 以成绩说话,希望市里加大对文化艺术中心的投入暂时看不到效果。 时间过去一个月,又到了发工资的时间,真开心啊! 这个月,韩路的个人财务急剧恶化,已经到了崩溃边沿。 他家里的经济情况本就不好,老爹老娘退休有些年份了,二老的退休工资加一块儿也不到四千。这次来金沙市上班,家里也没给一分钱。 添置加家店家具,买日常用品的钱都是韩路以前在省城打工时攒下的,早已经花光。 好不容易盼到领工资,那点钱在去了省城参赛后,一众演员要吃要喝,全是从他这里预支。 回单位,杨光说,中心没钱,你先把票据收好,等下个月财政拨款发工资的时候一起报销。 这就麻烦了,韩路本是最能吃的时候,无肉不欢。刚开始的时候敞开了干饭干肉,一过月中,饭钱减办,隔天开一次荤。到最后一星期的时候,索性直接全素。 一日三餐,青菜过去青菜过来,把脸都吃绿了。 照了照镜子,果然是面如菜色。 终于熬到快要发工资了,韩路一看口袋,还剩三十三块,长出了一口气,“否极泰来,拨得云开见月明,中午打打牙祭,牛肉汤锅走起!” 韩路学着单位大妈们那样,早早地去了菜市场买了菜回家。 早上的菜一是新鲜,二是便宜,况且花色也多,可供挑选的余地也大。 正当他兴冲冲提着一口袋莴苣走进市文化艺术中心的大门,就看到钟小琴端着个饭盒过来:“弟弟,买菜呢?贤惠啊。” 韩路:“我是嫌东嫌西,什么都不会。咦,你早上不练功啊?” “咯咯咯咯,给你。” “什么?” “包子,刚出笼的肉包子,请你。” “谢了。”韩路大大方方接过饭盒,问门卫老金:“老金,稀饭熬好没有,一块儿吃,照旧。” 老金:“早熬好了,正等着你呢!” 钟小琴:“你……不给你吃了。”说罢,就抢过韩路手上的包子,怒气冲冲走了。 韩路:“喂喂,你怎么走了,能不能把包子留下?钟姐,中午吃啥,要不送点到老金这里来?” 从后面看去,钟小琴气得背都在颤。 “我蒸了馒头,你就别想着包子的事了。”老金给韩路端过来一碗粥,扔过去两个二两的大馒头,摇头:“韩路,你今天和钟小琴狗扯麻糖,将来可脱不了爪爪。” “老金,是不是没有吃成钟小琴的油大,于心不甘?”韩路大口地啃着馒头,吃得满脑袋都是汗。 钟小琴知道韩路生活困难,见天给他送吃送喝。 小韩同志一看,知道这姐们儿玩真的,心叫一声糟糕。遇到这种情况,都推老金来做挡箭牌,但凡钟小琴送吃的过来,他直接端到门卫室来资源共享。 老金:“小韩,其实钟小琴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看你家境挺困难的,咱们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年轻人一旦读书考出去了,都不太愿意回来。这么一来,男多女少,成家就成了的难题。小琴人挺好,活泼开朗。这两口子过日子嘛,关键是老婆心胸要开阔。不然,成天和你扯皮,还不得烦死,也不幸福。” 韩路道:“老金你一鳏夫,倒给我上恋爱婚姻家庭的的课?那是大不了几岁的事吗,都大六岁了。” “大六岁她也能生娃。” 韩路:“扯远了,扯远了,你老人家就别乱开我玩笑了。钟姐人倒是不错,不过,假如,我说假如。假如我真那样,爹妈晓得了还不把我打死。” “也对,我以后不开你们玩笑。”老金点头:“小韩,我乱说话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五岁的娃娃背着书包朝大门外走去。正是钟小琴的儿子,现正在读学前班。 娃娃长得跟他妈一样,大圆脸,虎头虎脑,很可爱。 韩路:“亮子,读书去呢?” 钟小琴的儿子叫郭小亮:“韩叔叔好,金爷爷好。” 韩路:“喊什么韩叔叔,叫爸爸。” 老金扑哧一声把口中的稀饭都喷出来:“小韩啊小韩,你刚才还叫我不要乱开玩笑,现在却逗人家孩子。亮子,你这瓜娃,别搭理韩路。” 韩路也哈哈大笑:“过几天韩叔叔领工资,请你吃冰淇淋。” 郭小亮一听说可以吃冰淇淋,欢喜得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钟小琴要保护嗓子,从来不买雪糕冰淇淋汽水什么的,娃娃都谗坏了:“谢谢韩叔叔。” 韩路摸了摸他的脑袋:“亮子,你快上学去,别迟到了。这娃,怎么这么可爱啊!” 金大爷:“你跟钟小琴结婚,不就能照样生一个。” “那好啊,等下我就去求婚。” 又到了造工资表的时候,财务室的其他人又不会,照例是韩路把所有工作包圆。 常月华今天来报了个道就走了,她老人家最近有点发胖,每晚都去公园跳广场舞。毕竟是干过专业戏剧演员的,去了不半个月就混成领舞。 今天上午,她那群广场舞老姐妹接了个活。市某家具大卖场搞活动,组织广场舞老太太穿上彩妆,举着广告牌,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在街上游行,每人给五十块。 这老太太不在,韩路顿觉神清气爽。 最近一个月,他可没少受常月华的气。 平时常月华说话的时候夹枪夹棒且不说了,故意朝韩路座位上扔垃圾、故意往他泡好的茶水里扔毛毛虫、摆着财务室部门主管的架子呵斥韩路做事不严谨搞出数据、故意让他一遍遍打扫办公室卫生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行为幼稚且龌龊,韩路觉得人家毕竟是领导,又是女人,还真不好计较。 摄于她的淫威,财务室的其他几个女人都不跟韩路说话。 韩路一天下来,嘴巴都闭酸了,心中那口怨气闷着难受得要命。 第三十九章 徒弟风波 正当韩路正坐在电脑前做报表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小韩,打电脑呢!” 韩路回头一看,正是财务室的王姐。 别人都溜了号,只她一个人没走。 王姐姓王名红英,四十来岁,好象不太喜欢说话,平时也不搭理人。站在韩路身边,欲言又止。 韩路笑道:“电脑又没惹我,打它做什么?” 王红英有点尴尬,低声道:“小韩你就喜欢开玩笑。我想问问你,这电脑怎么用?” 韩路有些不解,愕然看着她。、 王红英的声音更低:“小韩,我年纪大了,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一点都不懂。以前学财会,都是用笔的。单位说是要缩编,我跟不上了,怕到时候先被精简了。” 韩路:“缩编的的事还没影子呢。”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搞不好改成企业。我这种没有一技之长的,谁肯要?”王红英一脸的忧色。 她丈夫是普通企业工人,单位效益差,身体又不好,日子过得不顺心。 韩路在办公室被排挤了一个月,早就憋坏了。现在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心中顿时高兴:他话本来就多,立即一边用手指着电脑屏幕,一边挪动鼠标:“想学啊,我教你。咳,真的好简单,怎么做帐你都懂,学上几天就会了。你看这个软件,你看这里……上下对齐……数字朝这里填……这个时候用来核总的……这里这里,哦,可以自动生成……” 噼噼啪啪说了一大堆。 王红英:“小韩,你等等。” “王姐,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你说。” 王红英:“这电脑怎么开怎么关呀?” 她却是连开关机都不会,完全的电白。哎,时代进步得实在太快,上一辈人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实在是跟不上啊! 韩路当下就让王红英坐在电脑前,手把手教她如何开机关机,如何用鼠标,如果点开软件。 刚开始的时候,王红英还真闹了笑话,在用鼠标的时候,她直接把鼠标举到空中不住挪动,疑惑地问:“小韩,电脑里的箭头怎么不动?” 换别人早已经哈哈大笑,尤其是韩路这个喜欢乱开人玩笑的。 不过,他这次却没有笑,反耐心的解释。 王红英更加感激:“韩路,咱们中心的规矩,跟谁学艺,谁就是师父。你以后就是我师父,我就是你的徒弟。” 韩路:“王姐,你年长,我可不敢应,折寿啊。” 王红英:“规矩就是规矩,师父你继续教下去。” 韩路无奈。 一堂课将近两小时,韩路教得耐心,王红英学得仔细。 小韩同志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还真有点酣畅淋漓的感觉。 王红英基本入门,也懂得如何使用软件做帐,当然,还有个熟悉的过程。 她有点惊讶:“小韩,电脑其实挺简单的。我什么都不懂,让你笑话了。” 韩路:“很多事情看起来难,其实一动手就回发现很容易,关键是走出那一步。王姐,人总有老的时候,我也会老,也会有跟不上社会的时候。 王红英一脸的感激,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小韩,常月华那么折腾你是不对的。” 正说着话,钟小琴进进了财务室,她送来一盒子草莓酱,说是自己做的,让韩路品鉴。 韩路直接把草莓酱递给王红英:“王姐,你不是说最近想吃草莓酱吗,给个面子收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背后是钟小勤愤怒的叫声:“韩路,我要吃人吗,你跑这么快?” …… 第二日,韩路去上班,却看到王红英趴在办公桌上低声抽泣。 常月华则在旁边大声叫骂:“有些人啊,翅膀长硬了,想要平步青云,想要打我的翻天印了。别忘记了,你只是个技校生,真以为学了两个绝招,就能做会计把我给赶走?别说是你,就算是那个985的重点大学生,老娘也不怕。” 王红英:“常姐,我没有,呜呜……” “有没有嘴巴里说了不算,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原来,韩路教王红英电脑做帐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让常月华知道,这可就触到她逆鳞了。 这女人一大早就开始骂娘。 韩路想要去劝,嘴巴动了动,又无奈摆头。他实在没有力气和一泼妇掐架,没意思啊! 好在工资表已经造完,他在财务室也呆不住,就跑去排练室看演员排练。 下周,中心又要出去演出,以歌舞为主,交响乐队的在那里弄得雷翻电吼不成曲调。 韩路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们正在练《青花瓷》,听众都喜欢。 这还是专业乐队,刚一上手都是乱糟糟的,估计还得排两天才行。 看到韩路,乐队的人都神情古怪,都低头抿嘴偷笑,音乐的节奏都乱了。 “怎么了?”韩路愕然。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响亮的大笑,中音提琴手更是激动地将弓子不住敲着共鸣箱。 韩路被他们笑得心虚。 他又跑去中心后面山上,准备看几页复习资料。 金沙市是座山城,到处都是坡坎。山顶有块平地,放了许多健身器材,今天这里人也多,都是中心的演员。 十几个川剧演员正在压腿、拉伸、吊嗓子。 看到韩路,众人又是偷笑。 韩路没好气:“你们笑什么,背后理人小话子?” 一个老演员道:“小韩,对嘛,这样一来,你才是咱们的自己人了。” “小韩你学历高,人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过得几年,咱们说不定要喊你一声韩老板。” “对的,小韩将来在管理是肯定是一把能手,老婆在业务上又是扛大旗的,强强联合啊!” “小韩,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 “喜糖,乱七八糟。”韩路满头雾水,这里自然呆不下去了。心叫一声晦气,准备回家去。 这个时候,钟小琴恰好换了练功服上来,看到这一幕,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直线。嗲声道:“讨厌啊,你们乱说人家,小韩还没答应跟我搞对象呢!” 韩路:“钟姐,你见天跟我开玩笑,大家都不当真,用得着专门拿出来说?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钟小琴笑颜如花:“当真,我当真的呀!” 韩路狼狈而逃。 刚下山,王红英小心地挨过来:“师父。” 韩路:“王姐,劝你别难过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就一句话,狗咬狗的,骆驼走骆驼的,别人说什么,你当放屁就是,学了本事是自己的。” “恩,我明白。”王红英:“师父,常月华在下面造你的谣,说你乱搞男女关系。师父你还年轻,名声坏了,以后还怎么谈恋爱结婚,还怎么做人?” 韩路“嗨!”一声:“你说钟小琴啊,那女子有点莽,大家都知道的,不用在意。” “不是……常月华说你和陶桃有一腿。” “噗嗤!”韩路禁不住笑起来:“神经病!” 想起陶桃和自己去省城比赛时的恶劣行径,他心中嫌弃得要命。 第四十章 失节和从良 王红英:“师父你别笑啊,这事真不是开玩笑。” 韩路这才明白刚才上山那群人所说话的含义,什么“老婆在业务上是扛大旗的”什么“以后韩路也是韩老板”了。陶桃是新生代演员的NO:1,舞台上是陶老板,如果嫁给自己,我韩路不就也是老板了吗? 这鬼扯! 韩路:“奇了怪了,常月华就算要造谣,也得造我跟钟小琴啊,怎么说我跟陶桃?大家都知道啊,陶桃当初直接把一杯水倒我头上,我们俩那可是结下冤仇了。” 王红英道,常月华究竟怎么想,她也不知道。 韩路皱眉:“王姐,等下我会跟常月华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一是谈我被造谣的事,二是再说说你,她不能欺负人啊!” 王红英有点惊慌:“不要不要。” 正在这个时候,韩路的电话响了,是杨光的:“主任,您指示。” 杨光:“韩路,你别一天到晚不正经,来办公室一趟。” “啥子事嘛!” “你的报帐要不要我签字,就今天,过期不候。” “我马上过来。”韩路很惊喜,上次带队去省城比赛,所有开销都是他垫付。回单位后,杨光说报帐单先放他那里,等财务有钱再说。 也因为这个原因,韩路穷了足足一个月,都快崩溃。此刻终于可以领到钱,云胡不喜:“主任英明!谢主任,赐我食,养我力,阿门!” 按照单位制度,出差报销,先是部门主管签字,然后是单位领导签字。 按说,这字应该先由王斌签的。但韩路是财务科的,自然要找常月华。 常月华拿起韩路的报帐单翻来覆去的看着,神色不太好。 韩路:“常姐,你比我年纪大一圈,我喊你一声姐。我进财务室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其实我对你也有看法。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今天能不能和开诚布公谈谈?” 常月华不屑,道:“说呗。” 韩路说道:“首先是王红英的事,电算化是未来的大趋势,也是一个财务人员必须过的关。王姐年纪大,跟不上,她要补课,难道错了?王姐多么老实一个人,你说她有别的心肠,我想是不对的。” 常月华冷笑:“她有没有别的心肠,你说了可不算。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韩路,你少再我面前说这个。” 韩路诚挚地说:“好,咱就不说王姐究竟是怎么想的。常大姐,电算化人人都要学,人人都必须过关。你如果要学,我可以教。你放心,这事挺简单,两三个小时就会了,接下来就是熟悉的过程。” 常月华突然铁青着脸:“我跟你学什么,是不是还想让我喊你师父?真以为你是名牌大学生,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头?” 韩路心中恼了:“好,咱们不说电脑的事。常月华我问你,为什么造我跟陶桃的谣,你就算要造,造我跟钟小琴不更有说服力吗,别也人得信才是。” 常月华哼了一声,讽刺地说说,钟小琴就是个不正经的,你和她之间的事情那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说你们的事有意思吗?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 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听到这事,你是不是很惊讶? 惊讶就对了。 常月华已经和韩路彻底翻脸,索性把话说开,道,是,你韩路和陶桃掐得你死我活,这事怎么看都不合理。但有一句话是那么说的,爱得有多深恨得有多深,你们因恨成爱。 我们的常大姐感觉自己这个思路很天才,恶毒地说,韩路,陶桃是什么的,她性格古怪偏激,不能容人。听到这话,第一个就放不过你,你就等着惹麻烦吧! 真闹起来,呵呵,人家谁呀,能够独立扛起一部大戏的陶老板,你谁呀,你就是普通工作人员,你说,单位最后会帮谁? “跟我斗,你娃儿还嫩苔。” “荒谬、阴险、无耻、龌龊!”韩路被她彻底激怒,腾一声站起来,红了眼。 常月华:“你张牙舞爪做什么,要吃人啊?” 韩路:“谣言猛于虎,我看吃人的是你。” 常月华也不跟他吵,将报帐单摔了过来:“拿回去,我不签字。” 韩路:“你什么意思,凭什么不签字?” “我不高兴签可以吗?”常月华冷冷道:“这里面有几项开支没有开正式发票,就一张款单,我凭什么给你报销。” 说罢,她就不客气地指着贴在报帐单上的几张款单:“这张这张这张,都不能报,你拿回去重新填。” 她指的几张票是餐费和水果费。 单位经费有限,韩路他们一行人去省城自然上不起大馆子,一日餐都是苍蝇馆子对付了事。这种小饭馆消费低,老板也赚不了几个钱,自然不肯给你正式发票。至于水果费,演员们都要吃水果保护嗓子,你问一流动小贩要正式发票,那不是笑话吗? 常月华此举已经是鸡蛋里挑骨头,韩路沉声道:“常月华,饭是大伙儿一起吃的,吃了多少钱所有人都能替我做证,我韩路如果贪了一毛,那就是天打雷劈。” “呵呵,你还发毒誓了,耍什么态度,滚滚滚!” 就连“滚”字也说出来了,韩路彻底爆发:“不签字是不是,不签字,不签字,我让你不签字!” 说着话,他手上用力将那张报帐单扯得粉碎,当头对着这混蛋女人的脸扔去。 碎屑落了常月华一脑袋,她尖叫一声哭起来:“姓韩的,你打人,我跟你没完。我要报警,我要找杨主任。” 韩路一时冲动,此刻有点清醒,不愿意和她纠缠:“随便,大不了这工作我不要了” 便铁青着脸转身出门。 背后是常月华歇斯底里的哭声。 韩路心中烦闷,复习资料也看不进去,一个人来到金沙江边,走了两个小时,吃了一碗豆腐脑,心理感觉好了些。 这个时候,老刘打电话过来说:“小韩,你现在哪里……什么,你还有心情逛街,快回来,出事了……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钟小琴和常月华打起来了。” “啊,又管钟小琴什么事?” 第四十一章 调动 老刘道,常月华不说人老妓从良吗,钟小琴什么人,她能依? 韩路很奇怪,问,钟小琴怎么知道常月华骂她。 老刘说先前你跟常月华在财务室吵成那样,谁听不到呀? 钟小琴听到后就冲进常月华的办公室,和她对骂了一个多小时,到最后终于控制不住火气,解下连衣裙上的腰带抽常月华脸上。然后,两人就打成一团。 “啥,腰带都解下来,那不是走光了吗?”韩路瞠目结舌。 上午的时候他刚好遇到过钟小琴,这位钟姐今天穿着一件低胸大款连衣裙,即便有腰带系着,仍然是摇摇欲坠。 老刘:“走光肯定是走光了,但这不重要。” “那还有什么比走光更重要?”韩路没好气。 老刘说,两女当即就扭打到一起了,头发扯了一地,脸也抓破了。演员们都是靠脸吃饭的,这脸受伤,那可是大事故。 韩路心中吃惊,当下忙乘了车赶回文化中心。刚进大单位大门,杨光就从办公室探出头来:“韩路你来得正好,为了你的事,钟小琴和常月华都打起来,进来,拿话来说。” 韩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主任,钟小琴伤得怎么样了,还能登台演出吗?” 杨光:“你还记得问钟小琴伤了没有,总算是有良心。” 他说,两人都没大事,就是脖子上抓出了几条血痕。 常月华和钟小琴都是专业演员出身,知道大伙儿都要靠脸吃饭,如果抓伤脸,不但是个人的损失,也是毁坏单位的财产。所以,她们下手都有分寸,很有职业素养。 “说吧,你有话尽管说,我听着。”“ 韩路心中也是后悔先前太冲动,斟酌着语气,做了一番检讨。 做检讨可是他的特长,从小学到高中,他见天捣乱,一学期总要做个十次八次,早就形成了套路。 反正就是先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然后又道自己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决心改正。今后一定遵守单位规章制度,团结同志,好好工作,云云。 他话多,拉拉杂杂说了好几分钟,杨光有点不耐烦了:“行,你住口吧。看你这模样,根本就是在应付,这是认错的态度?我也不跟你鬼扯,说处理决定吧?下来后,你找时间给人常月华当面道个歉,另外,鉴于你严重影响单位纪律,扣除本月奖金。” “扣扣扣,反正也没多少钱。”韩路忙不迭地应允,又问:“对了,如果钟小琴要赔常月华的医药费,还是从我工资里扣,多少都认。” 杨光倒有点赞赏他:“有情有意,是个男人,好,这事就算过去了。” 韩路立即拍胸脯保证说,主任你放心,我今后一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跟同志吵架打架。 杨光:“单位七成是妇女,所有人都比你年龄大。不是你的叔叔阿姨,就是你的大哥大姐,你好意思跟人打架吵架?怎么,还打算回财务室?” 韩路一楞:“主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杨光突然变得严肃,道:“韩路,你是财经大学毕业的,按说把你放在财务室里,也算是学有所长学有所用。不过,这人啊,学什么专业将来也不一定要干这个。你到单位已经一个多月了,平地村的演出是你联络的,上次更是一个人带团队参加青年川剧演员大赛,还取得了名次。你的办事能力,还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给人惊喜。” 听到他的夸奖,韩路有点得意:“主任,你两次都缩边边,我是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被赶鸭子上架吗?还好事情办成了,没闹出乱字。要不说你是主任呢,你知人善任,慧眼识英才。” 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杨光很是无奈。单位里的专业演员们都性格古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了她们。韩路这人虽然不正经,可心胸阔,为人大气,落到一群怪人当中,显得是那么特殊。 “韩路,旧社会每个戏班子都有班主,给演员们处理日常事务。现在不讲这些,你就相当于大家的经济人。反正中心草创,办公室的老王和其他两位妇女又派不上用场,正缺你这样能打能拼能喝酒能骗人能敷衍场面的小伙子,要不,你来办公室老王手下干,也算是人尽其才。” 韩路说:“主任,我怎么觉得你在损我?还有,我真不想和老王相处,太小人了他。” 杨光问:“难道你想和常月华相处,你和她更搞不好团结。” 韩路说:“我宁可和老王一起上班,至少有时候还能骂他娘,还能占上风。对上常月华那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好男儿没办法跟女斗。” 杨光气道:“你怎么走哪里都想着跟人骂架,属那啥的?” 他对韩路是真的欣赏。 在杨主任看来,韩路就是个大管家式的人物。 中心所有人员都在调配磨合中,韩路在办公室肯定能干好,就是人有点年轻……咳,其实他快二十六岁,也不年轻了,且人长得老相稳重。 锻炼得几年,未必不能把办公室的工作一肩挑,遇到事可比不作为老王靠谱多了。 老王还有几个月就退休,有工作都是躲着,混一天算一天,谁拿他都没有办法。 杨光很无奈,却不好说什么。 对于去老王那里上班,韩路倒是真心喜欢。他实在有点厌烦每天看到常月华那张臭脸,虽然决定每天在办公室处理日常杂务太浪费生命,但转念一想:“我反正明年就要公考离开这破单位,去哪个岗位都一回事,离开财务部门,至少能得个耳根清静。” 就这样,韩路回财务收拾了自己的日常用品,兴冲冲去了办公室。 王斌看起来好象很高兴的样子,还亲自帮他收拾了办公桌,笑眯眯说:“小韩,刚才听杨主任说要调你过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韩路看到他那张笑脸,心中腻味,径直喝道:“老王,我说陶桃一个月六七百块钱她也体面不起来,我说她三十岁了已经不是青年演员了,当时只有你在场,又怎么被她晓得了,上次在省城,人家当面质问,我差点下不来台,难道真的隔墙有耳?” 王斌面不改色:“搞不好还真是这样,咱们单位都是老房子,不隔音。小韩啊,你我以后交心得控制音量。” 韩路:“谁跟你交心,都不是一辈儿的。” 老王:“单位太乱,人际关系复杂。小韩,你以后说话做事多注意点,不然会惹麻烦。我以前就是太大大咧咧,吃过不少亏,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这韩路气得笑起来:“多谢领导关心。” “什么领导,都是弟兄家的。小韩,你热不热,我年纪大了,不能吹风。还有,单位的演员们为了保护嗓子,都不开空调的,要不我帮你开上。”他拿起遥控板开了空调,又给韩路倒了一杯水:“小韩,我这里有个报告要录入电脑,我老花眼,打字速度又慢。” 他的厚脸皮真让人无言,韩路没办法:“好吧……老王真是好涵养啊,我服你了,以后还真得好好向你学习。” 王斌这人怎么说呢,喜欢在背后搬弄是否,韩路是非常不齿的。 但是,和这种伪君子厚脸皮相处,却挺愉快。 很神奇。 正打着字,王斌又提醒韩路:“小韩,你户口的事得去派出所看看,该办户口迁移手续了。” 韩路:“还真忘记这事,今天是周五,周一我就去弄。” 当天晚上,钟小琴还气不过,又跑去跟常月华掐,直接堵人家门口。 两人跳脚骂到十点。 不得不说,专业演员底子就是好,几个小时过去,声音依旧清脆。 钟小琴吼道,常月华你满口喷粪,人品实在低级,还欺负我家韩路。 韩路是谁,是我亲弟弟,我喜欢他得很,你这是损害我的名誉,想要毁了我下半生的幸福。 好多人跑过来围观。 韩路实在尴尬,哀求:“钟姐,你就放过我吧!” 围观同事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纷纷道,小韩和钟小琴如果成了,倒是美谈。 韩路大惊:“美不起来,美不起来。” 第四十二章 都好涵养 周一,韩路去了派出所,问落户口的事。 接待他的是位辅警大妈,一看到韩路,显得异常热情。 不得不说,眼前这小伙子长得真不错。接近一米八大高个,五官端正,唇红齿白,浓眉大眼高鼻梁。 关键是这年轻人有礼貌,为人落落大方,有亲和力,显得人情练达。 大妈一边手把手教韩路办各种手续一边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成家没有?” 韩路长得老相,最烦别人问自己年纪,有点郁闷地回答:“二十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大妈眼睛一亮:“有编制吗?” “刚考进了市文化艺术中心,有编制。” 大妈眼睛宛若电灯泡,从十五瓦变成三十瓦,继续问:“大学生,哪个学校毕业的?” 听韩路说是财大的,大妈眼睛的亮度变成一百瓦,炯炯吓人。当下就拉着韩路去拍照,甚至还插了队。 一边拍照,她一边问韩路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听韩路说还有父母,但没有兄弟姐妹,母亲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样有退休金后。大妈笑了:“小韩,搞对象不?” 韩路愕然。 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笑骂:“你一把年纪了,还想和小韩谈对象?不要脸!” 大妈:“我呸,常月华你乱开什么玩笑。我有一侄女想介绍给小韩,你不也是文化中心的吗,一起来保媒,到时候如果成了,请你吃喜糖。” 刚才插嘴这人竟是常月华,她也来派出所办事, 常月华:“小韩有女朋友了。” 大妈:“有了?” 常月华:“真有了,别捣乱。” 韩路无语。 从派出所出来,常月华追上他:“韩路,你等等。” 韩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站住了,抖擞起精神沉声道:“常月华,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小韩,你老实告诉姐,有对象没有,搞不搞?” “啊!” 常月华笑吟吟地牵着他的手,道:“应该是没有的,咱们在财务室相处了一个多月,你手机都没响过。如果有女朋友,早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好险,好险,刚才差点被派出所那女的抢了先。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周五的时候,常月华和韩路还掐得昏天黑地,今天突然变成知音大姐,韩路有点闷:“我我我……” 他被常月华抓住手,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常月华:“小韩,知道刚才那大妈为什么对你这么热情吗?你人长得漂亮,又是大学生。最重要的是你有编制,那可是香饽饽,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别害羞嘛,如果真想找个女朋友,我帮你,绝对是美女,工作好,家庭好,学历高……别害羞啊,这事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小韩你说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韩路心道,我害什么羞啊,我这是尴尬。 他支吾道,别,家穷,在金沙市买不起房子,一个人吃饭都够戗,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好意心领。 常月华突然咯咯一笑:“你要当亮子的后老耗儿?” 老耗儿是西南方言,意思是爸爸。 韩路:“别胡说。” 常月华忽然咯咯笑起来:“不是钟小琴,吓我一跳,我还说你怎么可能想不开呢?啊,你不会是真的看上陶桃了?” 韩路恼了,甩开常月华的手:“别一会儿陶桃一会儿钟小琴的,我受不了这两位祖宗。” “那就对咯。”常月华夸张地一拍巴掌:“以前是我跟你们开玩笑的,钟小琴毕竟拖着一个娃娃,你和她结婚不是亏得慌吗?至于陶桃,你看她脾气那么坏,真和她成一家人,绝对有得你好受。还有,她瘦成那样,能不能怀孕都两说,就算怀孕,她比你大那么多,都高龄产妇了,也不能介绍给你,那不是害了你吗?姐手上许多合适的姑娘,有时间我把她们的情况跟你讲讲。” 这简直就是疯话,韩路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常月华不放弃,追上来不住赔礼:“小韩,姐脾气不太好,更年期了,以前有错的地方,你多担待。” 说了半天,韩路见她态度诚恳,心中的气也消了,道:“主任周五的时候说过让我向你道歉,这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常月华:“我的错,我的错。” 回到办公室,韩路还是有点蒙,这常月华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呢,想不通,想不通。 次日,常月华又过来,见左右无人,和韩路说了半天闲话,才道:“电脑做帐大家实在使不来,小韩你有空能不能教教我们?” 韩路这才猛地明白常月华为什么主动向自己示好。 首先,韩路调去办公室,对她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两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就不存在了。其次,办公室其他人都不靠谱,可以肯定以后这边的大小事务都是韩路在弄,将来常月华难免不和他打交道,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仇人好。 这位常阿姨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跟老王一样。 遇到这种厚脸皮你又能怎么样呢? 韩路无奈,只得道,这事挺简单,只要有心学,几天就会了。常月华你如果瞧得起我,大家一起学习吧!还有,你不要再骂王红英,她也挺不容易的。 常月华道,我骂她做什么,既然小韩你说话,我和她的事就算是过去了。等会儿我和她聊聊,大家都不要把这事放心上,都是好姐妹。 这单位的人要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经病,要么是如老王常月华这样的厚脸皮。 韩路心中感慨:这常月华也是好涵养,涨见识了,以后我也要学习一个。 就这样,我们的小韩同志就在办公室干起了后勤。 办公室主任王斌尸位素餐,其他两位姐根本就是个摆设,办公室但凡有事,都推了过来。 韩路工作上手很快,他每天写材料,做报表,跑各相关单位,跟人称兄道弟,几场演出都顺利举行,观众反响也不错。 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很快,半年过去,二零零八年到了。春节前夕,韩路也顺利转了正。 转正之后可以领全额工资,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一日,韩路正在办公室琢磨春节是不是回一趟老家。但想到来回就得五天,就头疼。但是,还是得看看老娘。 他当初急于离开父亲的魔爪,走的时候欢天喜地。 但这一段时间,眼前总闪过老娘送别自己时流泪的样子,心中就异常牵挂。 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是得回家。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走进办公室:“韩路,头儿说了,中心春节期间要慰问演出,你我都得把后勤工作干好了,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韩路一惊,问:“演出时间?” 男人:“大年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九,四场。” 韩路:“我去,还让不让人回家过年了?” 第四十三章 春节要到了 韩路心里是这么打算的,腊月二十七那天出发,路上跑两天,争取在三十之前见到老娘。 中心腊月二十九居然还有一场演出,那不是为难人吗? 看到韩路面上的不快,那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春节有事,再有事能比得上工作重要?中心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路:“工作是重要……” 男人打断他:“办公室所有人都得在岗,不准请假,你不能搞特殊。” 韩路:“我是刚参加工作,今年是第一次在外面过……” 男人不耐烦地说:“年轻人要热爱工作,不能老想着自己,我不也要值班,不也回不了家?” 他口气咄咄逼人,一副老资格教训新人姿态,基本不让韩路把话说完。 韩路沉声道:“宋哥,据我所知道你是本地人,父母都在市中区,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回家吧?” 你在我面前说自己也不回家的话,简直就是放屁啊! 宋哥态度粗暴:“不管远近,都得不许请假。” 韩路恼怒,但还是按捺下心头的不快:“宋哥,我会给老王写张假条。” 宋哥摇头:“韩路,老王也不会准假的。” 韩路:“宋哥,我尊重你是前辈才跟你说这事。咱们捋一捋这事儿,单位员工请假按照规章制度,首先找部门主管批准。如果真有困难,部门领导不批,再向中心领导反映。那么,我请问宋哥你和我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吗?” 宋哥脸色瞬间变了,他人长得本就秀气,惟独面皮白皙得有点发青。这一恼,顿时涨成紫色,喝道:“韩路,你什么意思,是想拿领导来压我吗?是是是,我宋田也就是一普通工作人员,但是,你作为集体的一员,要请假是不是得跟我商量?” 韩路心中冷笑,跟你商量,你谁呀,又凭什么? 经过这半年的锻炼,又被王斌和常月华结结实实上了两课,我们的小韩同志立志以这二人为榜样,养一胸中涵养。 见宋田和自己翻脸,当下也不生气:“这不跟你商量了吗,好了,话已经说完,我上街给老娘买点年货。宋哥,劳烦你在家看摊子。” 说罢,再不理睬,径直夹了包,骑上门口钟小琴五十块买的那辆山地车,逍遥出门。 刚才办公室发生的一幕,如果落在外人眼中,大概会以为宋田是韩路的直接领导。 但其实,宋田和韩路一样都是办公室普通工作人员,进办公室甚至比我们的小韩同志还晚上一个月。 宋田今年三十五岁,以前是京剧团的小生,小学毕业就被招进团里,送去艺校,是个老队员了。 他是三级演员,中级职称。 中心草创,各部门人员都在调整,都在磨合。 宋田业务能力一般,最近几年下滑得厉害,很多时候都是对付了事。去年到某地级市演出的时候,还被懂行的观众喝过倒彩。 倒不是说他嗓子倒了或者身体出了问题,主要是状态不成,对于唱戏提不起兴趣。 原因很简单,小生的戏都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随着中心各戏剧团体人员老化,宋田面对着舞台上扮富家小姐的阿姨大妈实在是激情不再,死活进不到戏中。 一上舞台,形如梦游。 况且,他这人虽然生得英俊,但一跨进三十五岁这道门槛后,应该是内分泌觉醒,虬髯如雨后春笋般从腮帮子上冒出来,再唱小生去演贾宝玉好象也不太合适。 一把年纪了,他也没换戏路的心思。 考虑到毕竟是老员工了,中心就把他调到办公室来做了王斌的手下。 这位爷毕竟在中心混了二十年,就连老王也让他三分。又欺韩路是新人,一到办公室就颐指气使,直接越过王斌给韩路安排起工作,搞得他是主任一样。 韩路看他也不顺眼,但转念一想,再过几个月,金沙市零八年的公考应该要出通知了。 在这半年里他也了解过往年本地公考的情况,录取分数都不高,竞争也不激烈。 对于这次考试,韩路不说十成把握,九成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心胸顿时一宽:“反正我马上就要走,再和姓宋的置气没意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宋田却把他的和气当成了软弱,今日言行更是过分。 韩路不觉有点恼了,决定不搭理这个混蛋东西,等下直接找老王请假。 刚把自行车骑出中心大门,就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脆声声喊:“拐了,拐了!” 正是钟小琴,她正好从那头过来。 韩路促狭心起,单车龙头一拐,做势朝她冲去:“我拐死你!” 钟小琴:“你死人啊,还想撞我。”就抽了他肩膀一记,问,“弟弟你去哪里?” 韩路捏了车闸,站定:“这不要过年了吗,上街给老娘买点年货。” 钟小琴:“也对,是该给咱妈买点东西捎回家,弟弟,我陪你。” “什么咱妈,你少占我便宜。” 钟小琴笑嘻嘻问:“弟弟,你晓得买什么,又去什么地方买吗?” 韩路抓了抓头:“还真不知道。” “这就对了。”钟小琴顺势坐上车后座:“你需要我这样的美女导购,我一同学是卖土特产的,带你过去,再给你个折扣。” “那感情好,但咱们可得说好,不许搂我腰。” “好的,不碰你。” 话虽这么说,但金沙市到处都是坡坎,挺颠簸,韩路骑不了几步车,种小琴还是把手抱在他腰上。 韩路只能由着她,问:“钟姐,这次春节慰问演出,你去吗,演几场。” “只演一场,腊月二十九那天,弟弟,演完咱们一起吃个团年饭,小亮还念叨着他韩叔叔呢!” “谁要跟你团年,我不跟老娘团年和你一起算怎么回事?” “你要回老家啊,请了几天假?” 韩路回答:“还没请到假呢,等下见了王斌再说。” 很快,两人就到了一条街,停下来。旁边有个大市场,人头熙熙攘攘,好热闹。 韩路就推着车,一边和钟小琴说话,一边朝里面走去。 不半天,他们就到了一家卖腊肉香肠的烟熏店。 老板娘是个女人,胖乎乎的,脸蛋圆圆,跟钟小琴有得一拼。 钟小琴跟韩路推荐的是她家做的风干牛肉。 韩路接过老板娘用剪刀剪下来的一片牛肉,尝了尝,感觉滋味真的很好,就买了几斤。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韩路和钟小琴又去了顺风快递把肉给家里寄去。 顺风快递位于金沙江边,这里有个观景平台,是游客的打卡景点。 两人就在江边走着。 钟小琴突然停下来,笑眯眯看着韩路:“韩路,姐跟你的关系好吧?” “肯定好啊,咱们什么关系,你是我来文化中心后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钟小琴突然板着脸质问:“韩路你不够意思啊,有好事也不照顾你姐,枉姐还那么死皮八咧追你,你就是个渣男啊!” 韩路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姐,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钟小琴冷笑:“装,继续装,你以为不知道啊,你这人就是个朵交际花,来中心不几个月,成天在外面跑,把金沙市的地皮都睬熟了。怎么说呢,按照咱们西南省的说法,那就是——门后的棒棒,活了。——既然你无情无义,那我就不跟你废话了,再见!” “交际花,什么呀,我一男人被你说成这样,太侮辱人了。”韩路笑道:“姐,吃烤肠不,我请。” “吃啥呀,肚子都气痛了……登台唱戏,不能沾麻辣荤腥,讲究点的肉都不吃。” 韩路说:“不放辣椒就是,放心好了,现在的肠里都是玉米面和土豆泥,想吃肉,做梦吧!” 钟小琴实在抵受不住美食的诱惑,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道,那就来两串吧! 第四十四章 竞争对手 两人都坐在自行车的座位上,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吹着金沙江边的风,啃着热狗肠,甚是惬意。 现在已经是一月,但金沙市非常特殊,是典型的干热河谷气候。一天到晚艳阳高照,即便是在数九寒冬,白天气温也有二十六度,大伙儿一件单衣过冬。如韩路这种精神小伙,短袖就能杠过去。 就是太阳晒到皮肤上有点微微刺痛,紫外线太强烈了。因此,本地人又把晒太阳称之为烤太阳。 据新闻上说,今年盆地遇到冻雨,冷得要命。 想到这里,韩路不觉有点担心母亲。 老娘身材瘦弱,最怕冷了。 就一边啃着烤肠一边拨通了她的电话,说了自己给她寄了风干牛肉的事。道,妈,肉你注意收一下,记得抓紧吃,放久了一旦回了潮就没意思了。还有,你冷不冷,穿厚点。 老娘接到韩路的电话很高兴:“小路啊,妈不冷,妈接到你的电话身上就热和了。你一个月才多少钱啊,买什么牛肉干,最后还不是给你爸用来下酒。” 韩路哈哈一笑,就是个意思,过年嘛,不买点东西好象也不对劲。 老娘又问韩路春节放几天假,什么时候到家。 小韩同志回答说春节七天假,我打算提前几天回去,争取三十晚上赶到。不过,还是得先跟领导请假。毕竟,咱们单位春节要慰问演出,办公室虽然人多,但婆婆大娘也干不了什么事,我都被大伙儿当牛使,就怕单位不准假。 老娘说,年轻人还是以事业为重,回不来就回不来呗,在哪里不是过年。 韩路撇嘴说,啥事业啊,没事业,我一天到晚尽琢磨买什么菜,吃啥好吃的。 他在和老娘通话的时候,钟小琴一直伸着脖子在旁边偷听。 韩路心中不快,道,姐,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空间? 钟小琴咯一声笑,笑声引起了韩路老娘的注意,问,小路,你旁边有人? 钟小琴提高声气对着手机喊了一声:“妈!” 吓得韩路急忙挂了电话,骂道,钟小琴你乱说什么话呀? “你怕什么呀?”钟小琴笑得口中的热狗肠得喷出来:“对了,办公室不准你的假吗?” 韩路说他还没有跟老王请假呢,就是宋田好象不太乐意的样子,还摆老资格教训人,我大人有大量,都不稀得理睬他。 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边,有点奇怪地说,这宋田好象拿我当仇人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当你仇人就对了,谁叫你挡了人家上进的路呢!”钟小琴看韩路一脸迷惑的样子,问:“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见他表情不是做伪,钟小琴才缓缓道:“老王明年要退了,办公室主任空缺,要提一个助理,人选就在你和宋田之间产生。” 她说,这次办公室助理选拔有硬性要求,侯选人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本单位正式在编职工;二,三十五岁(含三十五岁)以下;三,大专(含大专)以上文凭。 首先说年龄,文化中心多是老员工,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可找不到几个,其次再说文凭。大家都是专业演员,要么是梨园世家,从小跟父母学艺,到了年龄直接进单位,拿不出什么过硬文凭;要么是小学毕业就委培进了艺校,毕业回原单位参加工作,文化程度也就相当于技校。 如此算来,符合标准的就没几个。 宋田是个有心计有心气的,前几年失去状态后就想着转去管理岗位,自修了大学,加上年龄刚好三十五,就有心竞争这个办公室主任助理的位置。 他调来办公室上班,就是为了接王斌班的。 宋田自认为自己有文化人年轻又是单位老员工,最关键的是,主管业务的副主任宋青山是他的远房伯父。宋副主任已经答应尽力促成此事。 不料半路杀出了个韩路这个程咬金。 我们的小韩同志人更年轻,文凭更硬。最重要的是,他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半年独立操作过好几场演出,天上都是他的脚板印,什么单位都认识人,正如刚才钟小琴所说,就是个“交际花。” 因为韩路工作能力实在太强大,文化中心杨光已经提了他的名字。 这就严重打乱了宋田的计划。 听她说完这其中的关节,韩路这才明白。难怪钟小琴说有好处也不照顾你姐,有好处要先紧着她的话,原来是想让自己去竞争办公室助理一职将来好关照她啊! 不觉失笑:“难怪宋田对我态度恶劣,他老人家整天拿我当小兵小卒使唤,原来是提前进入了助理角色啊!可惜我志不在此,由他去。” 钟小琴气道:“怎么可能由他去呢,韩路你是不是傻啊?以你的能力在助理位置上干上两年,转为主任不在话下,那可是副科级啊!” “真没兴趣。”韩路很干脆地说。 他心里想,副科又怎么样,就算是正科也就那么回事,说到底还是事业编。看中心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迟早就转事业为企业,什么编他都得完蛋,最后变成普通群众。 我还是好好复习功课去参加公考正经,这破助理谁爱当谁当去。 当然,参加公考的事情韩路对所有人的保密的。并不是怕放出大话,将来一旦落榜面子上挂不住,实在是公考先是笔试,然后面试,接着是政审,变数实在太多。 钟小琴顿时急了:“你这人,怎么不求上进啊!” 忽然,韩路惊喜地叫道:“儿子,到爹这里来。吃烤肠吗,爸爸请你,吃多少?” 原来是钟小琴的妈正带着郭小亮到江边观景台来溜娃。 钟小琴喷道:“你一定是报复我刚才电话里喊你妈。” 郭小亮一听有东西吃,高兴坏了:“韩叔叔,我要吃二十串。” 韩路吓了一跳,说,“你可真能吃啊,一百块就这么出去了,我一个月才多少钱工资啊?惹不起,惹不起。” 就扔给烤串老板一张大红钞票,骑着自行车逃了。 是非之地再做停留,肯定会被郭小亮吃破产。 背后,钟小琴母亲看韩路如看一块潜力无限的璞玉。 韩路到单位找到王斌,说起请假提前回老家的事,老王含糊了。 (PS:加更一章,有推荐票的读者投两张,谢谢!) 第四十五章 重要演出 王斌一听到韩路说到春节前请假的事情,表情就很为难,却不说原因,只支吾“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韩路:“王主任,到时候到什么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金沙市实在太偏僻,就一条铁路。那么多人抢票,迟了我可抢不过别人。” 金沙市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三区两县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外地人,远的人祖籍甚至在东北。中国人有强烈的乡土情节,老市民来金沙定居迄今已经四十多年,孙子都有了。但每到过年,还是想回老家去看看。 至于飞机,首先金沙机场是一条支线,就飞不了多远。再说,那票价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如此,春运期间火车票可谓是一票难求。 王斌:“反正就是那个时候。” 韩路心中急噪,说话也不客气了:“老王,不给个准话,谁心里能塌实,我爹妈还等着我回信呢!” 王斌还是那副“敦厚长者”模样:“小韩,你看哈,咱们办公室一共五人。两个妇女会那就是个不靠谱的,每次中心出去演出,一说到让她们带队,都闹,说家里事多;宋田刚来办公室没多久,不熟悉情况,也不成,这里里外外的事儿还是得靠你。” 韩路,宋田只比我迟来办公室一个月,他不熟悉情况我就熟悉了?他不熟悉情况,成不了事不还有主任你吗? 老王说我糖尿病,哎哟,我低血糖,哎哟,我脑壳昏。 韩路气道,老王,合着你们都把活儿推给我了? 老王笑眯眯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 “照你这么说,能者他还活该倒霉了?老王你这是鬼话。” 韩路态度越来越激烈,说话越来越不客气,老王涵养再好也有点受不了。他好歹是办公室主任,被手下这么指着鼻子质问,也恼了,正色:“小韩你骂什么人,就你一个人有父母,就你要回家看爹妈?” “你!”韩路拍案而起。 办公室其他两位大姐见势不妙,忙上来一人拉一个,才把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分开。 韩路忿忿出门:“老王你不准假是不是,我找杨主任去。老王,我奉劝你一句,做人要有人性。” 后面,老王气得浑身乱颤。 两位大姐还在不住劝,老王你别气了,小心你的血压。 老王:“早爆表了。” 这个时候,宋田进了办公室,听到这事,神色中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容。这韩路就是个傻子,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人都敢骂,这情商可够低的,凭什么跟我争助理。 韩路忿忿地找到杨光。 杨光今天正陪文体委的人在山顶检查建设器材,前头不是说过,单位后面山上有块平地,放了许多健身器材,是附近居民日常锻炼身体的所在。 前一段时间,有几个器材坏掉了。大家就找到杨光,说杨主任你是不是跟上头反映一下,让他们过来更换。 韩路爬上山,杨光正和文体委的人说妥此事,见到他就喊:“小韩,大下午的时候,太阳这么大,这么热,你跑上来做什么?” 韩路:“天气再热,又怎么比得上我五内俱焚,我都焚心似火了。” 文体委的几人都哈哈笑起来,说,老杨你手下的小伙子还真有趣。 杨光对为首那人感叹道:“这是我们中心唯一的小伙子了。” 他又问,韩路,你究竟有什么不得了事。 韩路就把他拖到一边,说了自己要回家过年的事,最后忿忿道:“办公室的工作都是我在做,最后,大家都当了甩手掌柜。得,活该我倒霉闲不住,平时也就算了,这过年请假的时候总该准了吧!谁如果不肯,我就跟谁急。” 杨光:“世界上的事最终不过人情二字,你的假我准了,回家过年吧!” 韩路大为惊喜,说:“主任,我谢谢你,这就去给我爹妈打电话。我妈让我代表她祝主任你福寿安康,春节欢落。” “你这小子,你妈妈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杨光哈哈大笑,又喝道“说走就走呀?你给我站住,等我把话说完嘛!” “领导请指示。” 杨光摸摸下巴道:“春节前的几场演出你是知道的,大年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九,四场。” 韩路回答说知道,怎么了? 杨光在知道韩路打算买腊月二十七的火车票之后,沉吟片刻。就说,二十、二十四两场演出就不说了,反正你在正常工作。二十六那场不许溜号,给我老实上班。 韩路顿时色变,心中叫苦不迭。 杨光:“怎么,你不愿意?如果到时候你人不在,那假我可就不准了。” 韩路无奈:“到,一定到。哎,要说领导就是领导,我心里想什么都被你给猜着了。” 他还真打算二十六号那天演出的时候溜号。 事情是这样,火车票不是紧张吗,一般来说要提前四五天买票。 他打算先把二十和二十四号两场演出给对付过去,到二十六号的时候就提着板凳去火车站通宵排队,却不想被杨光给看穿了。 “你就是一孙猴子,肚子里有几根蛔虫可瞒不过我。”杨光得意,笑了笑,最后正色道:“小韩,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二十六号那天的演出实在太重要,容不得半点差迟。” “我听人说二十六号那天是在湖山剧场给市里几个厂矿单位的员工演出,事不大呀,领导你怎么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事很大,关系到咱们中心未来的前途。”杨光的神色严肃起来。 杨主任说,表面上看来,这确实只是一次普通的演出,但放在如今这情况下却显得不那么简单。 金沙市是一个资源型城市,经过几十年开采,铁矿石不说资源枯竭吧,但开采的难度和成本越来越高。加上污染严重,矿区那边开始压缩淘汰落后产能,工人也要减员分流到地方,转到第三产业。 未来几年,地方上要接受矿区将近二十万工人,市里对这事非常重视。 这次演出,市里的主要领导都要参加,宣传口和文化口的一把手也会到场。 咱们中心转事业编为企业的事悬而未绝,这次正是展示文化中心风采和社会价值的好机会,得把这次演出搞好了,不容有失。你们办公室要全力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都不许请假。 韩路:“好吧,大不了演出结束我再去买票。” 杨光对韩路是真的欣赏,又是提名他做办公室助理,又是耐心跟他说了这么多。韩路的秉性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既然这事对中心,对杨光非常重要,他自然是要竭力去做的。 对杨主任他心中是感激的。 只是办公室助理这个职位,韩路是真没兴趣。 第四十六章 不成功的演出 腊月二十和二十四号两场演出乏善可陈。 二十那天是人事局组织的军地联谊,邀请文化中心演出。 人事局带队的是局长和一个副局长,其中还有老熟人,坏脾气的秦文学。 秦文学刚看到韩路的时候还绷着,我们的小韩同志可不管这些,上前就笑嘻嘻地打招呼,直接跟人勾肩搭背。吃饭的时候,又狠狠地灌了他几杯酒。 老秦道,小韩,上次家里出事,我心情不好,态度粗暴,给你道歉了。 韩路说:“谁不遇到点事儿,或许这就是人生,或许这就是生活。” 秦文学动了感情,眼眶红了:“小韩,真对不住。想不到你心胸这么宽阔,你这个小兄弟我认了,咱们不醉不归。” 腊月二十四好那天则是去了市老人院。 这两场都不太成功。 说起来,这是陶桃独立挑大梁后的演出。 军地联谊的时候,陶桃唱的是《霸王别姬》,陶桃演虞姬。韩路上次在省会被她震撼了一次,这次倒也看进去了。他虽然不懂戏,但还是很快进入了那哀婉凄凉的氛围中。 尤其是当陶桃唱出“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心尖尖竟猛地一颤,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但下面的听众却不懂,面面相觑,还是有人喊了一声:“好!”才例行公事地热烈鼓掌。 陶桃唱完,乐队开始演奏《咱当兵的人》,气氛终于达到最高潮。最可爱的人开始吼歌:“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 乐队倒把陶桃的光彩全抢了去。 韩路不觉得感叹:时代不同了。 在敬老院的演出,中心本有很强烈信心获得成功的。毕竟,传统艺术的最大受众是老人。 为此,大家提起精神做好了准备,唱的也是陶桃最拿手的《北邙山》。 《北邙山》又名《邙山射猎》,为川剧着名折戏之一。东周列国时,夔妃久居深宫,郁郁寡欢,周襄王携其往北邙山射猎取乐。夔妃见随行的二王爷姬叔岱年轻英俊,武艺出众,顿生爱慕之意,便以骑马射兔为由,要姬叔岱保驾,以避开襄王,向姬叔岱卖弄风情。 陶桃唱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就连对她心生厌恶的韩路也承认,这女人演绝了,她啊,就是个害人精。 可这个时候却出了状况,演员们在台上卖力演出,下面的老人久坐无聊,就开始乱说乱走。 几百老人顿时放了羊。 养老院的管理人员或拽或拉,让他们保持安静,可又如何拉得住。 正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架了打架了,老李跟炊事员打起来了!” 打架可比舞台上的川剧好看,呼啸一声,所有人都跑去食堂围观,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演员们。 韩路抓了抓头,不觉的笑起来:住进老人院的大多是农村五保户,他们可欣赏不来这种高雅艺术,可惜陶桃的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文化中心的演员们接连演出失败,情绪都有点低落。 陶桃却不在乎,说:“我在舞台上唱戏,唱的是我自己,可不为别个。观众多寡,他们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韩路忍不住道:“陶老板这话不对,你老人家自嗨了,其他人可是要恰饭的。没观众,这单位迟早解体完蛋。矿区的饭碗铁吧,现在不也要分流到地方。”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陶桃愤然道:“有的人不煞风景就不开心。” 韩路嘴碎:“良药苦口,你见我煞风景不开心,可将来单位改制,那就是所有人统统煞角。” 煞角是传统戏剧术语,意思是一幕戏的结尾,唱完回家各找各妈。 陶桃:“你除了能说风凉话还能干什么?” 韩路:“也不能这么讲,你们每次演出不都是我联络联系的?我还管你们吃住行呢!我累得要命,可没工夫照顾你们的情绪。” 见两人要吵起来,大家一通劝“是啊,有小韩在,咱们每次出门演出省多少事啊!”“韩路,你这张嘴怎么就没好听的话,大过年的,就不能谈点开心的事?” …… 大过年的,连续两场演出不成功,搞得大家情绪都有点低落了。 腊月二十六,也就是后天的演出是必须拿下的。首先那天是在湖山剧场,算是一个正式场合。来的观众多不说,市里主要领导也要出席。再弄出纰漏,就不好交代了。 杨光听到反馈回来的信息后,和几个副主任开了半天会,说,剧目要好好设计,务必要吸引观众。 大家都点头,说,现在是网络时代,听戏的人越来越少,再一味阳春白雪下去不行。反正就是给大家弄个气氛,干脆上点打戏,跟斗一翻,绝对满堂彩。 主管业务的副主任宋青山甚至说,杨主任,依我看来,干脆也别唱戏了,弄台联欢晚会,跳跳现代舞,让乐队合奏几首流行歌曲,刘德华越唱越伤心费玉清大家都爱听。 他说话倒有点幽默,韩路作为办公室唯一能够写材料的人自然拿着纸笔列席,做一副认真聆听状。宋副主任一发言,他就忍不住扑哧一声。 宋青山一心要扶堂侄宋田一程,早就看旱路不顺眼了,听到他笑,就马着脸喝道:“你笑什么,中心领导开会,你捣什么乱?出去!” 韩路这人最近半年学老王养胸中静气,可毕竟是个热血青年。宋青山当众呵斥自己,还要撵他出办公室,他可就不服气了:“我笑肯定有笑的道理,宋主任,我问你,咱们单位是什么地方?” 宋青山:“你倒问我,你有资格问我?” 韩路:“咱们文化艺术中心前身是京剧团、川剧团和交响乐团,三合一。照宋主任你的说发,明天的戏别唱了,弄一台流行音乐晚会。观众倒是看得高兴了,可各位领导怕是笑不出来。” 宋青山:“出去,出去,出去。” 杨光:“韩路你究竟想说什么?” 第四十七章 不简单 韩路知道宋青山对自己抱有恶感,他也不会客气,径直道:“杨主任,各位领导,咱们的前身就是剧团,唱的是川剧、京剧,演的是交响乐,好歹也是阳春白雪,至于受不受观众喜欢,有时代和观众审美变迁的原因,当然也和怎么自身的问题有关。但是,全改成流行艺术,那就糟糕了。” “我去了解过,这段时间,市、区、县各文化单位,比如文化馆、教育部门也在组织下乡慰问演出,跳的是现代舞,唱的是流行歌曲,群众反响也不错。咱们也这么弄,那不是跟风嘛!落到领导眼里,他们未必不会在心里犯嘀咕,这戏其他单位也能搞,说难听点,随便从文化馆拉几个人,随便去学校找几个音乐老师就能组织一场还算完美的晚会,那么,还要你文化艺术中心做什么,每年还得好几百上千万拨款,裁了裁了。” 他这么一说,与会众人神色一变,禁不住小声讨论起来。 “对啊,小韩说得对,这么搞,那不是胡来吗?” “唱歌跳舞谁不会呀,问题是领导和上级怎么看?” “还是得弄别人干不了的活儿,才能凸现我们文化中心的价值。” “高雅艺术,或者说传统戏剧才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丢了这个传家宝,中心还真要被改制了。” “对的,杨主任上次之所以让陶桃去省城参赛,并下死命令必须拿奖,也是基于这一考量,今天韩路算是把话说透了。” …… 宋青山刚才说要让演员们唱流行歌曲也是随口而谈,却不想被韩路扭着扯了半天,感觉颜面大失,忍不住喝问:“前两场演出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观众根本就不愿意听。扯这么多,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你告诉我们,观众愿意听哪一出?他们想听什么,我们排就是了。” 韩路:“前两场演出观众的反响之所以不热烈,还不是因为曲木太生僻。比如那是什么《北邙山》,历史背景又有几个观众晓得,怕是连夔妃中的夔字都不知道怎么念。” 宋青山:“霸王别姬观众应该知道吧?” 韩路反驳:“霸王别姬和十面埋伏是传统经典曲目不假,可其中大段都是抒情,全看到虞姬一个人唱,没得让人气闷。而且,这戏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多,不信你去问问现在四十岁以下的人,怕很多人都是一问三摇头。” 众人都是一呆,同声道:“不可能吧?” 韩路:“是真的,那场演出后,我做个调查,真没几人知道。各位领导,时代不同了。知道楚霸王的人把是比不上知道奥特曼的人多。” 大家都抽了一口冷气 “你还做了调查?”杨光面上路出赞许之色:“一不赞成唱歌跳舞,二又说传统戏剧的取目太生僻,你这是光提意见,不解决问题啊。” 宋青山插嘴:“我看就是来捣蛋的。” 韩路:“我倒是有个想法,现在中心不是主推陶桃,让她挑大梁吗?我翻了翻最近几年所演唱过的折子戏,发现《杀惜》听适合这次演出的。” 《杀惜》全称《坐楼杀惜》,故事取之《水浒传》宋江杀阎婆惜一节。 这出戏本是京剧,后来被各地方传统戏剧改编,在川剧中也是经久不息的名段。 韩路说,这出戏,唱的少,念白多,节奏快。而且,故事也紧凑,先是婆惜出轨,然后是梁山好汉给及时雨送金子做为谢礼。接着,婆惜知道此事,胁迫宋江,到最后宋公明怒杀自家婆娘。一拨三折,很精彩。 最最重要的是,现在寒假到了,电视台每到假期照例要播《西游》《水浒》,现在CCTV正播这一段呢,那么不是巧了吗?咱们唱杀惜可合适的很。 他一边说着,下面的几位中心领导频频点头。 都小声道:“我看可行。” “小韩说得对啊。” “这主意不错。” 看众人都深以为然的样子,韩路有点膨胀了,故做幽默:“各位领导,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杨光突然板脸呵斥:“就你话多,严重影响会场纪律,给我出去。” 韩路被他直接赶走,倒闹了个没趣。 等到韩路离开,杨光突然笑道:“其实小韩的发言挺有见地,不愧是名牌大学生,人又年轻,机灵。我个人觉得他的意见不错,你们说呢?” 一个副主任点头:“主任,我也觉得不错。杀惜这出戏除了观众熟悉接受度高之外,还有一个好处——出场人物多——团里现在让陶桃挑大梁,培养青年演员是对的,可也得给其他人演出机会,尤其是老艺术家们,别弄得每次演出都是陶桃一个人唱独角戏,红花还得绿色叶扶。” 大家都说是啊。 杨光道:“你们是在埋怨演出机会少吗?咱们中心每年有六十场演出,一周一场,还不满足?” 又有一人埋怨:“一周一场看起来多,可多是应景,唱一段了事。《杀惜》总算能演完整的一出,可舞台上也就那三五人,别人可没什么演出机会。” 杨光:“这场演出出了刚才定下的杀惜,要不再加个《挑滑车》让武生和老演员们也去亮个相……咳,挑滑车这戏观众知道的也不多,换《长板坡》,好歹赵子龙杀了曹军几十个将领,大家都有出场的机会。”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说,主任英明。 最后,大家定下了当晚的演出剧目,《杀惜》全剧,〈长板坡〉打戏部分,糜夫人跳井那个抒情片段就算了,观众也不喜欢看。 这样一来,出场演员有三十位之多,最大可能地照顾到老艺术家老演员们登台的心愿。 除了这两部传统戏剧,还来一个现代舞,一个民乐,再唱一段〈莲花落〉提醒上级观众,咱们中心日子过得苦啊,把整个节目安排得饱满。 散会。 宋青山和宋田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先前韩路被杨光赶出会场,他们两人还幸灾乐祸。但一转眼,杨主任就全盘接受了姓韩的建议,对他的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表面上看起来,韩路颜面大失,但一琢磨却不对味。 姓韩的就是一普通工作人员,他所说的话竟然能影响到领导的决策,这就有点不简单了。 第四十八章 长者 会议一结束,韩路就开始忙起来。 二十六号的演出场地在湖山剧院。 湖山剧院前身是市影剧院,以前金沙市包括矿区的文艺团体都会在那里演出。八十年代后期,各种演出越来越少,又开始放电影。到九十年代,电影也干不下去了。 后来这地方就交给文化艺术中心管理,但产权属于国资委,里面的员工的编制也不在中心。如此,那边的工作人员可不太买帐了。 文化中心不是每年有六十场的演出任务吗,几乎每周一场。要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得走出去,到各大单位去,到乡下去,直接把精神粮食送到群众手中。如果坐在剧院等,那可等不来。你总不可能说:“XX单位,我们中心将于某月某日在湖山剧院上演《将相和》你们到时候来看。”人家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打打小麻将,吃吃麻辣烫不好吗,跑你这里来坐两小时? 也因为湖山剧场长期闲置,里面的设备都已经老化。 既然要重新启用,卫生总得打扫吧,设备要调试吧? 老王又病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宋田扯了个靶子说有事没去。至于办公室其他两个妇女,她们到了剧院就顾着和那边的两个小伙子扯闲篇,又说不懂电器设备,把所有的工作都丢给了韩路。 韩路为人喜动不喜静,爱找事,按照本地方言来说就是“颤翎子”意思是像一只孔雀,喜欢把身上最美丽的羽毛抖给大家看,哗众取宠,比较负面。 他却不这么认为,活儿大家都不干,那二十六号的演出怎么办? 总得有人勇于任事啊? 再说我早一点弄好这事,也好早一点买火车票回家,拖到最后,拖的也是我自己个儿。 他检查和调试设备,一开机才发现真真是乱成一团。 湖山剧场的设备大多是十多年前购入的,电器设备这东西大家都知道的,也就十来年寿命。特别是影响,效果极差,比草台班子都不如。 跟杨光和老王汇报后,韩路从外面找了个卖音响的老板,鼓捣半天,换了几组线,勉强可以对付着用。 但这个是时候吊杆又出问题了。 所谓吊杆,其实就是剧场里用来悬挂大幕和灯光的机器。 这东西需要专业电工来处理,也比较花钱。 杨光可没钱,就从外单位借来了几个电工,让韩路领着他们鼓捣。 一月底的金沙市已经有点冷了,剧场里也空旷,但韩路带着电工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还是热出一身汗。 等弄到晚上七点,吊杆终于弄好韩路跟杨主任汇报之后,开始试机。让电工把吊杆放到不同的位置,一组组试灯。 宋田听说这边马上搞好,终于出现了,在现场颐指气使,好象他就是这次维修设备的主力军一样。 韩路浑身都是灰尘,手也磨破了,加上没吃晚饭,哪里还有力气置气。姓宋的你要摘桃子摘就是了,我只求快点把这里弄好走人。 就在这个时候,吊杆又出问题,放一半卡住了,无论怎么弄就是纹丝不动。 宋田开始呵斥韩路和那几个电工,说,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弄了一下午还没弄好,刚才还说马上就搞定,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要向领导反应,扣你们的工资。 他这么来一句,韩路心叫一声糟糕。 那几个电工可就恼了,人家本来就不是文化中心的,来这里干了一下午活相当于支援兄弟单位,又不多拿一分钱,凭什么吃你的气。 当下,他们就把手套摘下来一摔,收拾工具撂挑子走人。 宋田还在后面不干不干净地说,你们什么态度,有你们这么干工作的? 韩路终于忍不住了,怒吼他一句:“你放什么臭屁,不会说话把狗嘴给我闭上。” 他急忙追上那几个电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哥儿几个,刚才那人就是个神经病,你们跟他生气做什么,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忙,帮帮忙?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又自掏腰包给大家买了水买了烟。 下午的时候,电工们干活,韩路一直在旁边打下手,出的力一样多。几个电工对他很有好感,见他态度诚恳,都说:“韩路,如果不是看到你的面子,咱们还真就回去了,爱谁谁?” “对啊,韩路是咱们哥们儿,出来混,义气最重要,就帮帮他。” 韩路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谢谢大家,等弄完请大家吃麻辣烫。” 好不容易把吊杆的事弄完,韩路陪几电工兄弟吃了消夜,浑身上下已经酸软得不行,只恨不得立即回家洗澡睡觉,可是不行,他还要买后天的火车票呢! 等他抬着板凳去了火车站,顿时被那里的人山人海给吓了一大跳。 这人多得呀,比中秋国庆节还离谱。候车大厅已经装不下了,许多人索性在站前广场打地铺睡觉。 还好金沙市天气热,不然还真把人给冻坏了。 “喂,小路啊,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啊!”是老娘的电话,声音中充满了期盼。 韩路笑问:“妈,你是不是想我了?” 老娘:“还真想的,我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的车票。” “反正一准到,什么时候的车票不重要。” 老娘:“不是,小路你不是爱吃豆渣粑吗,我要掐着时间做,你一回家就能吃上。” 豆渣粑是老家的特色小吃,很普通,但做法却麻烦。首先要把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和上辣椒和盐腌上一晚上,然后再将糯米蒸熟捣成糊糊,与和好调料的豆渣搅在一起,捏成粑粑,放在碳火上烤。 这玩意儿既有糯米的醇香又有豆渣的清爽,再加上二荆条辣椒的火爆,好吃的要命。 但是不能放久了,放的时间一长,一是不新鲜,二是变干之后就失去了辣椒本身的鲜味。 现做现吃风味才能恰到好处。 “有豆渣粑吃,太好了!”韩路欢呼,接着又苦恼地说:“妈,真不能给你一个准信。火车票难买得很,我现在正在车站排队呢,搞不好要排个通宵。” 忽然,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一声低呼:“你干什么,抢什么电话。” 接着电话里是父亲老韩愤怒的咒骂:“韩路,你这个瓜娃子,连张火车票都买不到,你是吃草长大的?你不是干部吗,不是当官的吗?” 韩路哭丧:“爸,我就是普通工作人员,还是事业编,你可高看我了。” 老韩继续咆哮;“当年让你考我们这里,你不肯,跑金沙去,你这个混帐玩意儿!” 韩路有点害怕老爹:“爸……哎,这信号……不跟你说了,我还排队呢!” 急忙挂了电话。 长长的队伍用蜗牛一般的速度朝前挪,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父亲的电话再次打进来:“买到没有?” 韩路:“爸,还早呢,前面起码好几百人。” 老韩:“要你什么用?” 韩路:“我也不能把前面的人都给打跑吧?爸,你别急呀……喂喂喂……怎么没声音,这破信号,不说了。” 继续排队,又是一个小时过去,老韩依旧打电话进来。 韩路没好气:“爸爸,你不睡觉吗,别打了,我买到票第一时间告诉你成不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破晓,不觉中竟排了一个通宵。 好不容易挤到窗口位置,一问,却没票了。 韩路沮丧得再说不出话来,闷闷地在火车站外面吃了一碗豆腐脑,看着远处的青山发呆。 父亲的电话又打过来,问是什么时候的火车,哪天能够到家。 韩路累了一夜,有气无力回答,爸,你别催了,没买到。你想让我回家过年的心情,我能理解,可现实情况就这样,等我另外想办法吧! 老韩彻底爆发了,说,你能有什么办法,我看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忤逆不孝顺,天打雷劈。 韩路熬了个通宵,内火正旺,忍不住道,爸,你说啥话,怎么能够扯到不孝上面去呢? 老韩可管不了那么多,扯直了嗓子就开始漫骂“畜生”“兔崽子”“滚你妈的”污言秽语滚滚而来,最后连“私娃子”都出来了。 韩路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火,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他因为要复习备考,也没有回家过年,爹妈也没说什么呀! 打完电话,他起身准备回家,一站起身来,才发现脚痛得厉害。 原来,站了一晚上,他的两条小腿都肿了。 想起父亲的不理解,韩路委屈得要命,泪水都掉下来了。 无论多大年纪,无论走多远,只要父母在,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回到单位,恰好是上班时间,杨光见韩路一脸疲倦,问他怎么回事。 韩路说了自己去火车站通宵排队的事,没有票这假请不成了。又道,主任放心,湖山剧场的事情已经弄好了影响不了演出。 杨光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韩路,说,昨天剧场的事情我晓得了,现在如你这种吃得了苦的年轻人还真不多了,难得,票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说罢,就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和那头说了了要票的事。 一个小时后,有人送来一张明天上午从金沙去省城的火车票。 零八年的时候,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代买车票挺简单。 杨光把车票扔给韩路:“小韩,下午就不用上班了,回家补瞌睡,代问你父母好。” 韩路疑惑地问,主任你在火车站有熟人,那上次去省城怎么不动用这个关系,害我去排队抢票。 杨光说他小姨妹这个月刚调去车站做了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以前不是没有这层关系吗? 韩路,那以后每年春运是不是都可以找你帮买车票,主任,我给你带家乡的土特产。 说罢,就喜滋滋地收拾东西准备放长假。 杨光:“就这么跑了,不把车票钱给我?” “你一大领导还这么小气?我也穷,从下个月工资里扣吧!”韩路笑嘻嘻地朝他一鞠躬:“谢谢主任,谢谢!” 他是真心感激杨光。 在韩路心目中,这就是一位敦厚长者,让人尊重。 回到宿舍,韩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车票已经买了,三十晚上一准赶回家,你老人家就别骂了。你骂我是私娃子,那不是骂我妈,那不是骂你自己吗? 老韩:“臭私娃儿,三十晚上如果你不出现,老子整死你。”这个老钳工老工人,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不讲理。 韩路有点虚他,保证了半天,这才倒床上迷瞪过去。 正睡得酣畅,电话响了,他实在太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摸过电话:“爸,你还打?” “咱爸怎么了?”那头传来钟小琴的声音。 韩路:“我正睡觉,别打搅我行不行?” “睡什么睡,现在都六点了,快起来看热闹,出事了,出大事了?”钟小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咱们中心的三百号人马都约好了,准备杀到湖山剧院,找市领导扯皮。弟弟,你快起来跟我们一起去,这事可不能少了你。” “啊!”韩路瞬间清醒“我马上下来。” 第四十九章 长板坡 人的青年时代要啥没有,其实挺苦闷,热闹不能不看。 天上都是脚板印的韩路如何能够错过这个大场面,骨碌一声跳下床,顾不得洗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就跑到办中心办公室外的空地上。 却见这里满满当当全是人,最搞笑的是都穿着戏装,还画了脸谱。 今天晚上有《杀惜》和《长板坡》两出戏。 杀惜还好,扮宋江那个男演员没什么夸张的打扮,就套了个假发,下颌装了一部长须。脸上也就涂了点红色;扮婆惜的陶桃则一身青衣,脑袋上扣着头面,略施粉黛,亭亭玉立,比宋公明高出半个头。这也符合小说中的设定,毕竟宋江外号忠义黑三郎,黑矮壮,外形条件不成,确实不太配得上她。 抛开年龄问题不谈,市文化艺术中心的男男女女长得其实都很不错,男的帅气,女人漂亮。当然,金大爷、常月华、老王、老刘几个和韩路熟悉的人是例外。陶桃在众人中也算是中上,但一站在人群中,身上仿佛有光,很轻易就被人发现。 看到韩路朝她看来,陶桃面上露出鄙夷,无声一哼,把头转开。 《杀惜》也就罢了,《长板坡》那群人很离谱。 却见满世界都大花脸,皆着长长的战袍,头冠上长长的野鸡毛翎子在风中激动地颤着。红红绿绿,让人眼花缭乱。 他们手中还挥舞中各色兵器,斧钺钩叉刀枪剑戟,鼓噪着对着办公室发出阵阵怒吼:“杨光,你给我出来!” “杨主任,出来对话!” “杨光小儿,出来吃爷爷一矛,哇呀呀呀呀呀!” 韩路哈一声笑得口水都喷出来。 钟小琴见韩路过来,喜滋滋地立在他身边:“弟弟,大白天的在屋里睡什么觉?刚才我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没找着人,急死我了。” “昨天排了个通宵买火车票,累得要命。我就一后勤工作人员,反正该干的活儿都已经干完,也没必要跑剧院那边去吧?” 钟小琴问票买到没有,什么时候回家去看咱爸妈,听韩路说已经买好之后。她又道,今天这事你还真得去,毕竟是集体行动,你也是咱们中心的一份子。如果不到,将来须不要见人,是会要被大伙儿排斥的。 韩路道,钟姐你有心了,是得去,这种热闹错过了怪可惜的。 说话中,那群演员更是激动,开始用兵器敲着办公室的门窗,继续怒吼:“出来,给我出来!” 这个时候,负责道具的人喊:“各位爷,各位老板,手下有点分寸,行头弄坏了不好修……哎哟,子龙,你的靴子,踩煤堆里去了……” 但已经来不及。 因为人实在太多,大家身上的戏装本就臃肿,背上还插了靠旗,打扮得跟刺猬一般,行动甚不方便,难免产生碰撞。 却见,扮夏侯尚那人动作过大,靠旗抽到赵云脸上。 赵子龙下意识一闪,厚底靴子踩上煤堆,跌了个狗啃泥。 张飞哇哇一声吼:“休要伤了我家子龙!” 众人都是笑成一片。 韩路更是眼泪都出来,直拍大腿:“赵子龙被小白脸夏侯尚给撂倒,这长板坡是穿越剧吗?” 钟小琴:“哎哟,我的苹果肌,哎哟,我脸都笑痛了!” 韩路:“姐,你再激动也不能拧我胳膊呀,我更痛。对了,这次行动是谁领头的。” 钟小琴指着前面说,领头是扮张飞的老辛,扮夏侯尚的老史。 辛、史二人是前川剧团的元老,两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外省一专业剧团调到金沙市支援三线建设,快到退休年龄了。 两人年纪大,嗓子已然不成。好在这次长板坡人多,要照顾一下许久没有登台的老同志,这才特意让他们领衔。 张飞喝断当阳桥也没几句唱词,老辛也能对付过去,只要演出那股霸气就行。至于夏侯尚,索性一句腔都不用开,抱头任锤,叫常山赵子龙把青罡宝剑抢去,打完收工,回家逗孙子。 这二位老人家资历老,职称高,带了几十个徒弟,有他们振臂一呼,全单位群众皆来响应。 韩路又问:“杨主任是不是在办公室里?” 钟小琴:“应该在里面,先前还看到灯。等大家冲过来,他就把门闭了,灯也关了,一声不敢吭,你是不是要舍身救主?弟弟,我劝你还是别,大伙儿挺激动的,等下如果发生冲突,别把自己赔进去。” 韩路:“舍身是不得舍的,我就看看,如果他有事,我肯定会去劝的。” 话虽然这么说,韩路倒有点紧张了。火车票的事他欠了杨光一个大人情,而且,自从进单位以来,老杨对他照顾有加,如果主任有事,肯定是要帮的。否则,那就是不讲义气。 他对于这种群体事件并不陌生,当年老爹的单位改制,工人下岗,他也跟着父亲去闹过。自然知道,大家情绪一亢奋,局面很容易就不可收拾。 那么,这么办呢? 叫嚣了半天,办公室里还是没人吭声。 众人更是愤怒,当下,曹刘阵营空前团结,张飞、赵云、许楮、徐晃、曹孟德、夏侯渊、夏侯尚、李典、于禁努力同心,把兵器都打折了。 只梁山众好汉们因为咖位实在太低,竟打不了头阵,被挤到后面。 “蓬!” 终于,力能搏虎的许楮一脚踢开办公室铁门。 只见,里面只宋田一人瑟瑟发抖。 众人一呆:“怎么是你不是杨光?” “弄错了,弄错了,杨光不在里面。” 宋田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不好好演出跑过来捣乱,是要犯大错误的。单位有单位的难处,领导有领导的考虑,编制的事情要通盘考虑。就算咱们单位解体了,转职了,他也是合情合理。国家还不富裕,负担也重。我们不为国家想,谁为国家想?真有本事,哪里不能吃饭?” 这一段话他显然是考虑许久,说得跟背书一样。 “你们谁带头的,都要记下来!”他又看了韩路一眼:“韩路,是不是你组织的,你要负责。” 说罢,就拿起纸笔飞快地写起来。 韩路一呆,满面无辜。混蛋宋田,我都离你五米远,你还不肯放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拉黑名单,你敢!”众人恼了,同声怒骂。 “宋田,你什么玩意儿,关你屁事,滚开!” 宋田故做镇定,喝道:“我负责办公室工作,后勤还有中心日常事务都归我管。都给我老实点,准备演出!” “演出演出,演出给鬼。” “宋田,你算哪把夜壶,还装出大干部的样子?” “哟,你以为你谁呀,办公室主任可不是你。怎么,看到老王要退休了,你想接人班?” “打个XX的。” 看到众人要动手的样子,宋田终于绷不住,尖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要告你们,你们犯法了!” 陶桃忽然排开众人走过来,抢过他手中的笔,对着墙壁狠狠刺了几下,把钢笔笔尖戳弯。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这下宋田想拉黑名单也拉不成了。 大家同声喝彩:“好一个专诸刺僚。” “好一个荆柯刺秦。” “好个搏浪沙一击!” 韩路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这娘们儿,当真飒爽!” 老金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韩路身边的,猛点头:“能动手绝不BB。” 第五十章 季布一诺 韩路:“老金,陶老板是东北人?” 人太多太吵,老金耳背:“冻,不冻啊,这天挺热的。” “你老还是歇着吧!” 见办公室之有宋田一人,杨光不在,不知道又有谁喊了一声:“主任躲了,咱们就去剧院直接找大领导。” 一声呼啸,众人就朝文化中心外的大街扑去。 今天晚的演出挺重要,据说市、区两级主要领导都要来,另外,市文体委、市委编办、人事局、财政局都要来人,正好一锅烩,现场解决问题。 一辆负责交通的大巴车早早等在街边,见这群演员冲出来,也不上车,直接步行游街,司机很无奈,只得挂了一档慢慢跟在后面。 演出时间是七点三十,闹腾了这半天,已经是六点半了。 金沙市冬天暖和,现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夕阳给市区涂上一抹金黄,温度依旧在二十五六度左右。满大街都是出门散步休闲吃饭的群众,文化艺术中心这三百人马浩荡而来,都做古装打扮。却见,刀枪闪亮,旌旗招展,花面戏孔,都惊得瞪大了眼睛,驻足观看。 有好事者拉住一个演员问:“哥,你们这是做啥子?” 那演员是演宋江的,就回答:“江州,劫法场。眼前黑洞洞,定是那贼人巢穴,待我冲将进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哥,我怎么听不懂呢!” “造反听说过吧?”旁边,演关羽的绿帽子大汉是老演员,嗓子早倒了,接过好事者递过来的香烟,吐了一口寂寞的烟雾,道:“找市领导扯皮要说法解决问题。” 闹事啊?这可是要出大新闻的,群众都兴奋起来,发出一声喊,跟上了文化艺术中心的游街队伍。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一条长龙,好象是正月十五的花灯游行。道路上的汽车都停下来让道,兴奋地摁着喇叭,还有交警过来值勤,给大家开道。 太阳终于落山,街灯亮了。长街如同黑色的枝条,无树的人头就是枝条上的花儿。 老金三代人都在中心上班,编制问题直接关系到他一大家人吃饭问题,自然也来了。 看到这声势,韩路突然有点担心:“老金,你们这么干好象不太妥当。事情搞大了,对大家都是不太好的。” 老金:“什么,柿子,咱们这里太热不产柿子。你想吃的,得去滇省买。” 韩路也不管他能否听见,自言自语:“不行,我得给杨主任打个电话。今天如果出了状况,吃挂落的就是他老人家。老杨对我那是真的不错,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倒霉。” 老金:“今天这事一闹,老杨的主任怕是干不成要提前退休,搞不好行政级别也得下调几级。反正,这个处分他是背定了,说起来也挺倒霉的。” “啊!”韩路低呼。他早就抱着离开文化艺术中心的心思,目前也就是在这里混口饭吃,单位将来何去何从也不关心。今天跟大家出来,一是从众,二是看场热闹。 听老金说这番话,心中突然替杨光担心。 正要掏电话,前面突然发出一阵喊:“杨光来了,杨光来了!” 韩路忙朝前跑去,却见杨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拦住了长长的队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别闹了别闹了,有什么事情咱们下来再说成不成?” 赵云摇头:“不成。” 夏侯尚叫道:“杨主任,编制的事情咱们说了有大半年了,每次你都说下来再说,下来再说,最后呢,最后不还是不了了之?今天这事如果不给个主张,就不算完?” 杨光苦笑:“凡事都有个过程,编制的事情何等重大,市里又要调查研究,又有参考其他地方的经验,又要研究国家政策,又要考虑我们中心的实际情况,会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哪里有那么轻易做出决定的?” 张飞怒喝:“放屁,照我看来,这事也简单,保留还是不保留,直接给个准信。保留,咱们就继续干下去;不保留,调动我们去其他事业单位,哪怕是去环卫所收垃圾,只要有编制,咱也高高兴兴过去。” “老辛,老辛,你可是老艺术家了,以前还拿过国家级大奖,让你收垃圾,象话吗?”杨光面上更是苦涩。 张飞:“象话,我说很象话啊,反正有皇粮吃。” 夏侯尚插嘴:“别下来了,今天各大单位领导都到齐了,机会难得,错过了庙门都找不着。老杨,咱们一起工作多年,我尊敬你。但今天这事没得商量,给我让开!” 杨光摇头:“我就不让。” 夏侯尚恼了,粗暴地推了杨光一把,怒啸:“你是不是找打!” 事业单位,大家都是吃财政饭的,国家制度已经健全,单位领导就算再讨厌你,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甚至连扣工资奖金的权力都没有。在文教单位,一切都以业务和成绩说话。你是台柱子是大腕是老板,就有威信,说的话被领导还好使。 杨光一时不防,趔趄着退后几步,满面痛苦地捂着胸口坐了下去。 韩路大惊,急忙上前扶着他:“主任,你怎么样?” 杨光心脏有点问题,终身服药,这一点他作为办公室工作人员是清楚的。 夏侯尚还是不依,捏着拳头要冲上来。 韩路怒了,骂:“你想干什么,今天敢再动主任一根指头,信不信我锤死你!” 我们的小韩同志敢打敢拼,上个月单位去外地演出,有两个女演员被当地痞子骚扰,吓得要命。韩路可没有那么多客气,直接把两混蛋揍成猪头。这事还惊动了当地派出所,虽然最后中心赔了医药费,但警察同志却笑着说,你们中心的小韩同志真是不得了,跟古代的大侠一样。 那一场架夏侯尚是亲眼看到的,知道韩路不好惹,嘀咕了几句,对众人道:“别理老杨,咱们继续杀去湖山剧院。” “主任,你的药呢?”韩路伸手从杨光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瓶,取了一颗塞进他嘴里。 这个时候,杨光已经浑身虚汗,脸白如纸:“我没事,快,扶我去剧院。” 韩路:“哎呀,主任,你都这样了,现在应该去医院。” “死不了,死不了,不能让他们闹。这一闹,问题就严重了。” 韩路:“是比较严重,我刚才听老金说,搞不好你要吃挂落,降级退休。” 杨光苦笑:“我个人怎么样无所谓,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无所谓,但中心怎么办?他们一闹,说不定市里还真下决心要把咱们单位该成企业了。到时候,大家又去什么地方找饭吃?快扶我起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那边。如果我死了,能够让大家保留编制,也算是死得其所。” 韩路如何肯让他去剧院,死死抱住他,又劝了几句,好脾气的杨光开始骂娘:“混蛋你,放开我,X你妈,给老子滚!” 我们的小韩同志被他骂出真火:“主任你X我可以,但你不能骂我妈。再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不就是让大家别闹事吗,我帮你搞定,你给老子老实去医院躺着。老金,老金你来送老杨去医院,下来我买条云烟送你抽。” 听说有好烟可抽,老金也不去看热闹了,背着不停怒骂老杨就跑。 “弟弟,你真要说服大家别闹事,说服得了吗,别把自己陷进去了。”钟小琴担忧地问,从头到尾,她都跟着韩路。 韩路苦着脸:“我能有什么办法……咦,我有主意……哈哈,看到姐,我就通透了。” 说罢,就一道烟似地朝前猛跑,追上队伍:“老辛,老史,老周、老郭、陶桃,你们停下,借一步说话。” 今天这场闹剧就是这五人策划组织的,他们要么是老资格,满中心都是他们的徒弟,要么是业务上的一把好手台柱子,在中心有很高的威望。 老辛:“你说什么呀,别耽误我们去剧院找当官的要说法。” 陶桃不屑地看了韩路一眼:“你是给杨光当说客的吧,大家别上当。” “对,今天你说什么都不好使。” “小韩你让开,我们不想跟你说话。” 韩路不住作揖打拱:“陶老板,陶姐,我的亲姐,咱们别闹成不成,我就耽搁你们两分钟,误不了大事。” “谁是你的亲姐?”陶桃满面寒霜。 韩路:“各位诶各位,真的就两分钟。我不是杨主任的说客,你们听我说两句话成不成。听完大家如果还要去朝领导讨要说法,我不但不反对,还冲在最前头。我能打大家都是知道的,有我再前面,没人拦得住。如果今天你们不答应,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说罢就张开了双臂。 陶桃悠悠道:“我可不信你。” 老辛:“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韩路:“咱们旁边说去。” 老周:“韩路,说好了就两分钟,如果罗嗦,我们调头就走。” “肯定,肯定。”韩路扶着老辛的手:“辛爷,我扶你。” 陶桃:“你们旁边说去,我懒得听。” 韩路笑笑:“你将来别后悔啊!” 陶桃冷哼一声,拂袖走到一边,再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