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宣历八年,五月初一,春光渐褪,夏花锦绣。 朝阳被院子里的那颗老榕树茂密的叶子切成了一片一片,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也有那么几片透过窗棂洒在了傅小官的脸上。 那是一张白皙清秀略带稚嫩的脸,只是那双眼睛看着窗外疯开的野花,凝眉间视线仿佛有几分重量,便见某一簇野花微微的弯了弯腰。 这是重生了——傅小官醒来两天,整合了这个身体原本的记忆,哪怕他觉得无比的荒谬,但活生生的现实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也好……!” “一切都已过去,也算是……解脱了!” 他微微展开了笑颜,嘴角翘起,眼里如刀般锋锐的光芒敛去,便平静的如一泓秋水,那般的深邃,哪是一个十六岁地主家的傻儿子会有的神蕴。 这也是春秀觉得奇怪的地方。 春秀觉得少爷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当时少爷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春秀被那眼神生生的迫退三步,小心脏砰砰的直欲跳出。 那一刻,她感觉如坠冰窖。 那一刻,她甚至连呼吸都已停止。 如刀般的眼神向她劈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消失不见。 她愕然的张开嘴,再看向躺在床上的傅小官时,那双眼睛已徐徐闭上,似乎……刚才那一切并未曾发生,只是自己担心少爷太过紧张了? 春秀端着一盆水从廊间走来,这两天少爷恢复了少许,那双眼睛再没有给她如刀般的感觉,只是经此一事,少爷似乎成熟了很多,令她微微感到有些陌生。 这不是她关心的事,只要少爷安好……那便一切都好。 …… 水盆放在架子上,傅小官走了过来,伸手就从架子上取下了毛巾。 春秀愣了一下,小嘴儿微翕,“少爷……奴婢……” “我自己来,谢谢!” 傅小官随意的说着,将毛巾放在盆里,便看见春秀那张小嘴儿张得愈发的大了。 他笑了笑,拧着毛巾洗了洗脸。 春秀的一双小手紧紧的拽着衣裙,她紧张的问道:“少爷,是不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还不是很习惯。” 春秀没有听懂,少爷这一番简单的举动让她很不习惯,尤其是谢谢二字,令她陡然极有压力。 服侍了少爷足足十年,少爷的起居全是她一手操办,稍有不顺虽然不至于打骂,但给的脸色却少不了,今儿个少爷居然说出了谢谢,他是怎么了? 作为临江城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的独苗少爷,傅小官这个名字很是响亮。 当然不是因为文采或者武功,而是傅少爷一掷千金的豪放,还有声色犬马的荒唐。 十二岁酗酒,十三岁上青楼,十四岁扬言要娶怡红楼的花魁樊朵儿,十六岁——就是两个月前,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在临江楼小聚,却没有料到大祸临头。 在临江城横着走的傅小官遇见了据说从京城来的户部尚书之女董书兰——当然,事发当时傅小官并不知道她是董书兰。 她穿着一袭白衣,围着一面纱巾,静静的坐在临江楼的临窗位置,面前煮着一壶茶,摆着两个杯,似乎在等人。 傅小官喝得正酣,忽有尿意,于是他起身走出了包间,一转头,就这样看见了董书兰。 这就要怪那一缕从窗外拂来的春风了。 傅小官当时并没在意,就在他的视线从董书兰的身上收回时候,那一缕春风正好,掀开了董书兰的面纱。 傅小官的视线落在了那张脸上,他顿时忘记了尿意。 那一刻他的心跳加速,那一刻他忘记了怡红楼的樊朵儿,那一刻……他走了过去。 “小娘子,我要娶你为妻!” 董书兰吓了一跳,她见过的公子哥儿多了去了,这么直接的却是第一个。 她当然并没有因此对傅小官多看一眼,她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浅咀了一口,然后起身,正要离开,傅小官却好死不活的拦住了她,甚至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砰……!” “啊……!” “嘭……!” 三声。 董书兰没有看向窗外,她淡淡的对身旁的侍卫说道:“查一查,如有恶事交官府办理,如无恶事……如此孟浪,教训一番,别弄出人命,扫兴……另约秦老吧,改在临江书院。” …… 临江一霸傅小官被人从临江楼的二楼给丢了下去,傅小官的爹傅大官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他这独苗儿子这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作为临江首富,傅大官的结交当然广阔,但这次,临江知府刘之栋却没有见他,随后,他通过刘之栋的幕僚柳三爷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他在那一刻马上作了三个安排: 首要,他修书一封交给了大管家黄微,令他马不停蹄去京都金陵,金陵秦淮河上有一首画舫名为红袖招。 其次,他从书楼里拿出了一副珍藏的墨宝,令傅家的教习陈老夫子带去了临江书院,请秦老鉴定其真伪。 然后,他安排二夫人带着来自京城的珠宝珍品去拜见了知府夫人。 这一切安排完之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大夫人——也就是傅小官他娘的墓前,上了香蜡,静坐到天黑。 就在这忐忑之中,傅大官渡过了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两个月时间。 这两个月里,傅小官被禁足,直到十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月黑风高,傅大官莫名心悸。 当大雨落下时,他再也无法安坐,带着数名护院去了傅小官的院子。 榕树依旧,房间里灯火微黄,春秀和十名护院躺在地上,儿子不见了。 傅府所有人被派了出去,傅大官坐在门槛上,简单的吩咐了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偌大的傅府此刻就只剩下他一人。 “我终究还是害了他……” …… 在这一晚的后半夜,傅府家丁在后山山涧找到了傅小官。 谢大夫仔细的查看了傅小官伤势之后,一声叹息,对傅大官说道:“除非……奇迹,否则……准备后事吧。” 傅大官那张胖乎乎的脸顿时涨红,他一把抓住谢大夫的衣襟,猛的将他给提了起来,凶狠的问道:“我儿子,他究竟死还是没死?!” “没、没、没……” 傅大官松手,一步冲到床前,大吼:“把临江城所有的大夫,全部给我找来!”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傅小官确实已经死了,但现在的傅小官,又活了过来。 无论如何,是活过来了。 傅大官提在嗓子眼的那一口气,这才终于咽下。 他又去了大夫人的墓前,上了香蜡,坐了一宿。 “你说,我这辈子没有当上大官,儿子能当个小官就行。” “可他……真不是读书的料啊。” “夫子上课他就打瞌睡,叫他一看书他就头疼……为了他,我开设了傅府书院,请了临江城知名的先生,甚至还请了临江书院的秦老,当然,秦老没请动,却也请了李老先生。” “无一例外,没有哪一位先生能够呆上旬余,最终都放弃了。” “去岁乡试,我让他去参加了,中了秀才……银子花了五千两……银钱不算什么,这也算是有了功名。” “我没打算让他去县衙当个师爷什么的,我只是想让他沾点文气,有个秀才身份,多与文人结交,洗去这一身的鄙习……才好掌管这偌大的家业啊。” “这么些年,我寻思着给他留下的家产,保他一生富贵也就行了,这孩子虽然小恶不少,但终究还是不敢有大恶的,我本也放心,却没有料到出了这么个事。” “经此一劫,希望他能明白一些事理吧。” …… 傅小官见到了他“爹” 洗漱之后,春秀端着早点进来,傅大官紧随其后,因为春秀说少爷已经能够下床,精神儿看起来……不错。 傅小官看着傅大官,眼里有些迷茫。 傅大官看着傅小官,眼里满是溺爱。 “儿啊,你起来作甚?快去床上躺着,春秀喂你。” 傅小官还没来得及说点啥,傅大官又道:“张神医说了,你这伤伤在脑袋,需要静养……嗯,别的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爹这些日子想了想,你既然对樊朵儿有意,爹就给她赎身,但是她只能是妾,在你未娶妻之前,让她先服侍你,如何?” 傅大官没有说张神医对他很慎重的说的那句话:后脑勺被重物击打,此后,极有可能留下后遗症,也就是……变傻。 现在看来还没有后遗症,这也是傅大官急着过来看看的原因。 傅小官愕然片刻,笑了起来。 “……这事儿不急,我也没啥大事,只是虚弱了一点。”他看着春秀端着的盘子上的小米粥苦笑道:“咱家,不缺银子吧?” 傅大官一愣,“不缺啊。” “那这生活能不能开好一点?”傅小官指了指小米粥。 “张神医说,虚不受补,当以清淡为佳,听神医的,没错。” “这玩意没营养,我需要吃点好的,比如……老母鸡炖人参。” 春秀这才觉得以前是自己的错觉,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变的。 第二章 也许陌生,却也真诚 宣历八年,五月初五,端午,晨光微曦,天青云浅。 傅小官已经起床,来到了院子里。 他在那颗老榕树下站定,默默的吐纳十息,然后跨步,挫腰,提拳…… 这是一套军体拳,动作自然规范,标准无丝毫偏差,只是因为这具身体太弱的原因,行拳并不快,更没有森然拳意——看起来就像是市井所言的花拳绣腿。 傅小官徐徐而动,却是正好调理这身体。 无论是肌肉骨骼还是韧带,这身体实在……太差,好在才十六岁,虽然还是晚了很多,但他相信经过两年的调理,应该能达到前世一半的水准。 春秀更加愕然。 以前少爷睡觉可是要到自然醒的,但这两天少爷都是天光微亮就起来了,然后在这老榕树下打一趟拳,再围着院子小跑几圈。 对,初三那个早上少爷跑了八圈,昨天早上少爷跑了十圈,今早理应会跑得更多吧。 这些天少爷极少说话,只是初二那天忽然问起当初救他的时候,有没有捡到一个黑匣子。 春秀是不知道的,后来去问老爷,老爷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排人又去找了找,却并没有找到,少爷想了想,也就没有再提。 少爷自那事以后,真的变了个人似的,除了对吃的要求,别的,都极为不同。 比如,他再没有要春秀为他穿衣洗漱。 比如,他天天都要洗澡,并不再让春秀为他搓背。 再比如,他晚上总是晚睡,就着灯火,居然在看《三朝诗词纾解》,偶尔会笑笑,或者说两句春秀听不懂的话。 比如:历史……这或许就是平行时空了。 又比如:看来我可以在这个世界愉快的生存下来。 春秀坐在一旁绣花,听着少爷翻书的声音,觉得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安定。但听到少爷的自语,却又稍许有些紧张——少爷的脑子被硬物击打,极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这言语并未在府上流传,但她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从丁护院的嘴里听来的,丁护院说他是从赵掌柜那听来的。 这让她很不舒服,虽然少爷确实与以往有些不同,但她却觉得现在的少爷更好——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可自己的少爷无论如何她在心里也是护着的。 至少现在的少爷没有再跑出去喝酒了,没有吆五喝六的欺负街上的弱女子了,甚至这几天连门都没有出,还看起书来。 看书,这是很高尚的事情,至少在春秀的心里,这就是少爷应该做的正经事。 老天爷保佑,少爷这是被打醒了,以后,傅府能够继续好下去,她这种为婢女的也能有个善终。 傅小官打了两遍军体拳,身子活动开来,微微有些发热,他开始绕着院子的回廊慢跑——一圈差不多四百米距离,十圈四千米,身体疲倦感很强,差不多也是目前的底线了。 这处院子是属于他的,除了春秀,原本还有十个护院,曾经他的跟班,欺男霸女的依仗,现在都被他暂时安排去了外院。 他不喜欢人多,倒不是嘴杂——这些护院在他面前也不敢说什么,就是以前养成的习惯,刺杀这种事情领了命令独自策划独自执行,于是就这么独自惯了,一时半会还没法改变。 以后还是要改变一下,毕竟世界都不一样了。 傅小官一边慢跑一边想着,抬眼便看见傅大官从月亮门走了进来。 他挥手向傅大官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停下脚步。 傅大官愕然楞了两息,春秀迎了上去,他指了指傅小官,问道:“我儿……” 春秀道了一个福,躬身回道:“回老爷,少爷如此这般已是三天……老爷不在家,奴婢无法告知。” 春秀稍顿,又道:“少爷说,这身子骨太弱,需要锻炼,少爷就是这般锻炼的。” 傅大官看着傅小官的身影,胖乎乎的脸露出了笑意。 他一手捋着短须沉默片刻,问道:“少爷还有何异样?” “少爷他……晚上看书至深夜。” 傅大官顿时一愣,忙又问道:“看的何书?” “看过论语,中庸,诗经。” 傅大官皱了皱眉头,“三个晚上看了三本?” “回老爷,不是三个晚上,而是……两个时辰,另外,少爷……不是看。” “那是啥?” “是……翻,少爷翻了那些书,只是偶尔会停下看片刻。少爷看得最多的是《三朝诗词纾解》,奴婢见少爷已经看了此书两个晚上。” 傅大官想了想,低声吩咐道:“少爷身体尚虚,要劝他早些休息……至于看书,随便看看就已经很好了,切莫认真,认真伤神。” “是。” 春秀没有说自己劝过少爷,但少爷并不听劝。 少爷说,没到凌晨一点,哪里睡得着。 凌晨她明白,一点她不知道,而后她知道了,大约是子时末丑时初。 “少爷这两天饮食如何?” “比以往强了许多,早上一碗小米粥,配一个煎蛋一个煮蛋还有时令小菜三道馒头两个。中午一碗米饭配三荤两素一炖汤,晚上与中午一样,只是菜品变化……少爷说,等老爷回来,在少爷这院子里另外弄个厨房,这样更方便一些。” 傅大官点了点头,又看向傅小官,他的眼里甚是疑惑,疑惑于儿子的变化。 自己的儿子原本什么样子他这个当老子的当然门清,这几天为了将前面那事儿的隐患彻底消除,他一直在奔波,目前看起来那贵人似乎不会再追究了,这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儿子这突然间开始锻炼,甚至还看起书来……这让傅大官的心又有些颤巍巍的抖动。 这是好事吗? 难道那一敲把儿子敲开了窍? 但愿吧,至少现在看起来,儿子没有变傻的倾向,这就很好了,至于其他的……那就随他折腾吧。 拿定主意,傅大官对春秀说道:“他这跑完,早餐就不送过来了,叫他去我那吃。”说着他四处望了一眼,又道:“既然我儿想弄个厨房,呆会你去找找大管家,他昨儿个已经回来了。” 春秀应下,傅大官又看了看傅小官,转身走了出去。 十圈跑完,傅小官接过春秀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汗,又接过春秀递过来的温开水,喝了一大口,在院子里随意走了走,便向旁边的澡房走去。 春秀已经放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对傅小官说道:“老爷说,呆会请少爷去前院用餐。” 傅小官点了点头,进屋,关门,躺在木桶里,觉得这一切真的不错。 前世好友曾经问起自己一个问题:当不了一辈子的兵,退役了有什么想法? 他的回答是:寻一处山水地,有草庐一间,良田一亩,鱼塘一处,忙时种田,闲时钓鱼,如此,一生。 文青! 他笑了笑。 他是真这么想的,杀了不少人,他觉得很累,心累。 如今这个愿望貌似就这么达成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虽然精神上还没有完全的舒展,但这些天的晚上至少没有再失眠,甚至一觉醒来未曾有梦。 有一个真心疼他的爹,有一个言听计从的丫头,有一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当然,作为临江城的大地主,他肯定有很多的田地。 这很好。 至于怡红楼的樊朵儿,他自然是没有在意的。 但是记忆里那惊鸿一瞥的白衣女子却无比清晰,确实很美,嗯,就这样。 傅小官心里毫无波澜。 …… 地主家的宅院很大。 地主家主宅的饭厅也很大。 傅大官坐在上首,二夫人齐氏坐在左首,傅小官随意的坐在傅大官的对面。 这仅仅是因为距离傅大官稍远一些,当然并不是傅大官作为父亲的威严,而是因为傅小官意识里还是对这个父亲的陌生,本能的选择了这种距离。 对此,齐氏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傅大官不以为意。 饭菜已经上桌,一家三口……傅小官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三口,傅大官和蔼的看着他一笑,说道:“用餐。” 傅小官自然没有客气,他端起碗便开始吃了起来,齐氏又皱了皱眉头,因为傅小官的吃相不太好看。 傅小官习惯了吃饭速战速决,并没有注意到齐氏的表情——就算看见,他也并没有要改变的想法。 吃自己的饭,让别人说去吧。 “今儿端午,我呆会会去各个农庄走走……儿子,有没有兴趣跟爹一起去瞧瞧?” 如果是以前的傅小官当然是拒绝的,那些泥土杆子有什么好看的? 有这时间不如去怡红楼听听樊朵儿唱曲儿。 齐氏自然也以为这不成器的败家子会和往年一样,却没料到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好啊,我也想出去走走。” 齐氏愣了一下,傅大官哈哈大笑起来。 “儿啊,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咳咳!”齐氏咳嗽两声,站起身来,淡淡的说道:“我吃好了,老爷您早去早回,我约了李神医,得开几副安胎的药才好。” 傅小官这才打量了一眼齐氏,雍容华贵,容颜尚好,颇为骄傲,腹部微微隆起,目测应该有五六个月了。 齐氏迎着傅小官的目光,也笑了起来,“小官啊,你希望有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傅小官一乐,“弟弟妹妹我都要。” 这是真心话,前世父母早去,他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一孤儿,而今有了家人,他是真希望能够多一些弟弟妹妹,哪怕不是同母,他也一定会照看好他们。 齐氏转身,脸色阴暗。 “这傻小子……莫非真的转了性子?” 第三章 我家有田……无数 傅府位于临江城东南的夕水巷。 这里几乎都是深院大宅,所住皆是临江非富即贵的名流。 不显繁华,却很厚重。 傅大官带着傅小官上了马车,春秀随行。外事管家易雨早已备妥此行所需事物,一行足足十辆马车,再加上五十护卫,行走在夕水巷子里,颇有壮观气势。 傅大官和傅小官相对而坐,他的那张胖乎乎的脸上略有歉意。 “是你娘让我在她走了之后再娶的,她说如此我老来才能有个伴……只是她也说最好不要再生,她是担心我娶了新妇,生了儿子,就不再疼你,或者是新妇有了儿子就会欺负你。” 傅小官淡然一笑,傅大官连忙又道:“你姨娘有了身子,这是个意外。傅家以后肯定是交到你手里,你切莫担心。” “……爹,你想多了。” “什么?” “我是说,家里那么大,人越多才越好。你的身子骨不错,其实,你还能再给我多生几个弟弟妹妹。” 如戏文中所说大房二房三房为了争夺家产斗得你死我活这种事情,傅小官相信会存在,但他更希望的是这个家能够人丁兴旺,至于斗争……斗争使人进步,只要控制好那个度,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要做的是掌握这个度,让傅家有足够的人才可用,而不是像此时,过节去看望一下庄户人家还需要老爷子亲自出马。 傅大官府过身子,盯着儿子,“你真是这么想的?” 傅小官点了点头,傅大官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可是……此前你在知道姨娘有了身子的时候,你差点把院子都拆了!你可是叫嚣着要把齐氏赶出家门的。” 额,傅小官拍了下额头,“以前的事,有些我记不得了,但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 傅大官坐直了身子,徐徐的吐出一口气来,转头望着车窗外,低语道:“云清在天有灵,我儿……懂事了啊!” 云清自然是傅小官的娘亲,在傅小官的记忆深处还存留着些许模糊的样子。 傅小官垂首,说道:“此行结束,我想去祭拜一下娘。” “应该的,应该的,你娘当会欣喜。” 父子俩一席断断续续的谈话,傅大官确定了儿子非但没有变傻,反而变得懂事,变得聪慧,变得稳重。 这种转变来的太快,让傅大官几度以为是在梦中,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 傅小官也不是太自然。 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说这么多话,这让他有些疲倦。 疲倦在于身份的转变,以前他更多的是思考推算和行动,现在他需要做的是沟通交流以及今后肯定会有的生意上的合作谈判等等。 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但既然生在地主家,以后将掌握这偌大的家业,当然必须改变自己。 前世十数年的生活惯性,一时半会他也颇难扭转。 现在看来开端不错,和这个陌生的爹交流顺畅,只是说话的方式还不太适应,以至于有些话脱口而出,傅大官总是会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家的产业有哪些?” “主要是地,很多很多的田地,然后……在临江有个小生意,倒不是粮商,而是你娘曾经捣鼓的余福记,现在还在运作,只是规模却没有扩大。” “余福记?不是徐福记?” “你娘虽然姓徐,但名字取的却是余福记——你娘说,家有余荫,福泽后人。当然,她想的颇多,其实就是留给你的,她担心走了之后你被后娘欺负,这本没可能的事,只是她还是做了。” 傅小官对母亲的容颜渐渐的清晰了一些,天下母亲,皆有良苦用心。他的心里很感动,却再无法报答,那就把这家余福记做起来吧,权当是完成母亲的夙愿。 “徐福记你在哪见过?做什么营生的?” 傅小官笑着摇了摇头,“一家小铺子,卖……糖的。” “哦,我们家余福记是卖酒的。在下村有一个酒坊,里面的师傅都是你娘当年寻来的,此行也要去下村,到时带你去看看。” 傅小官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问道:“那件事,还有没有麻烦?” “没有什么麻烦,那贵人还在临江,此行据说是和临江的张记曲记等几个大商家谈一些生意……主要是布商和粮商。临江的丝绸极好,临江的粮食产量也算是颇高,只是为父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是一女子前来操作。” “是什么身份?” “当朝户部尚书之次女,董书兰。这些日子为父听这几家当家的说,这贵人颇有些手段,倒没有用身份压人,只是行言间有意无意透露出挑选皇商的讯号。自虞朝立国两百余年,皇商多为江南之地,这次却选中了江北……真真假假有些模糊,但大家一致认为应当是真的。所以这些日子贵人很忙,想来你这事儿她已经忘记。” 傅大官并没有说半点他曾经为儿子做过的那些事。 京都金陵秦淮河上的那艘叫红袖招的画舫里,胡琴胡大家看过了傅大官的那封手书,沉默半晌,一声叹息,随即修书一封递给了户部尚书府,并送去了一坛珍藏十年的飘香酒。 然后董尚书看了那封信,喝了一盅酒,给女儿董书兰递了个条子。 条子上写着这样一行字:若无伤大雅,便就此揭过。 临江距离金陵颇远,若走水路五天可至,但这条子却走的陆路,来的便晚了一些,董书兰的手下已经动了手。董书兰在看到这条子之后蹙眉片刻,也派了人去傅府打探了一下,知道那个叫傅小官的莽撞少爷依然活着,也就再没有放在心上。 再加上傅大官对临江官场的经营,至此,此事便已经风平浪静。 “那贵人不简单啊,方及笄之年,便能操控此等大事,行于这些老商贾之间而游刃有余……这就是豪门底蕴,我傅家,任重而道远啊。” “她有尚书府背景,再有皇商之饼……” “不,”傅大官摆了摆手,“这些老商贾虽然惧怕官府,但在利益面前,有些东西只要不去触犯,官家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至于皇商……这才是他们真正在意之处,原本几家大的布商和粮商都曾商议底价,共同进退同分一杯羹,但眼下看来,却渐渐的被这贵人给撕开了一道口子,因为我听说所谈布价比原定底价已经降了一成半,而粮价也降了一成。” 前世的傅小官并没有做过生意,这些事情听起来颇为有趣,他问道:“这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 “差不多这意思,主要还是考究心里。只要利益巨大,就没有什么坚固的盟约。这是人性,同一锅粥,有人想盛一碗,有人想打一盆,也有人想连锅端走。你看,这就便宜了卖粥的人。” 傅小官沉思片刻,这种浅显的道理他明白,只是并没有用这种思维去思考商场上的问题,那么这就是自己的问题,又回到了转变思想这个核心问题上。 “两月有余这贵人却还没离开,说明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但偏偏这些日子她没有再和商贾谈,反而在接见临江学子,还举办了一场诗会,前几天在临江书院举办的,临江才子所去过半,被美誉为临江盛会。只是,这却实实在在的落了半山书院的面子。” 看着傅小官面上的不解,傅大官呵呵一笑,“高啊……这一手玩得实在是高!” “什么意思?” “临江四大布商,张记、曲记、柳记还有黄氏,其中以张记最大,为临江布商行首,也是此次谈判盟约的发起人。但临江书院的背后是柳记,而半山书院的背后才是张记。” 傅小官恍然大悟,“这是顶柳记而踩张记,摆出了车马?” “是啊,于无声处落子,于无雨处惊雷,这是将了张记一军,就看张之策如何应对了……依为父所见,张之策所布之盟约至此已经破碎,该各自登台了。如若此,布价当降低至少三成。” 傅小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便又问道:“那粮商呢?” “临江三大粮商,杨记、范记和姚记,现今看来,那贵人并未曾与粮商过多接触,主要还是放在布商身上。此举若布商垮掉,那粮商自然奔溃。这有些夸张,毕竟皇商量大,还需要一些珍品供给皇室,利润肯定是有的,但这定价权却是那贵人必须掌控的东西。” “杀鸡儆猴?” “意思差不多这样。” “我们怎么不自己卖粮?” 傅大官笑了起来,胖脸上无比骄傲。 “偌大临江,粮食十分,我傅家独占其中两成,余八成为临江千万户所分……我家不做粮商,自然有粮商来收粮,而这临江之粮价,我虽不作价,但自有影响。” 傅小官却皱起了眉头,问道:“我家有田地多少?” 傅大官转身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傅小官,言道:“此行十余日,所过之处所见田地,皆是我家所有。” 傅小官很是一惊,拿着册子并未翻开,问道:“如果那小妞……那贵人直接找你,如何应对?” 第四章 西山别院 傅小官很是一惊,拿着册子并未翻开,问道:“如果那小妞……那贵人直接找你,如何应对?” 傅大官淡然一笑,“所以,为父得出来躲一躲。这种破事,别人喜欢,你爹我却没那心思。”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眉宇间微微有些凝重,“天下粮仓在江南,江南之地土地肥沃气候极佳,自虞朝始建,江南之地便实现了稻麦轮种,其中稻一年两熟,其单产虽然未及江北一熟,可总产却高了六七成。” “此次贵人来临江,欲纳临江粮商入皇商……此事,恐怕与北方战事有关。” 傅小官初临,这身体此前的记忆里却没有这些信息,他问道:“北方有战事?” “未起,北方荒人原本居于马上,游牧于千里草原。自虞朝泰和三年之后,却定居了下来——就是雁山关以北,距今数十年,据游商所言,那方已经形成了都市,荒人称之为上都,为荒国之国都。” “雁山关以北曾有数处我汉人聚集之地,原本是汉人与荒人通商之用,但随着荒人的定居,这些商贸之处却尽皆毁了——荒人野蛮,不事耕种,独喜劫掠。泰和十三年,荒人曾经南下,破了雁山关,一路烧杀抢掠兵临大虞北地雄城忻州城,被在此严阵以待的镇西大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所败。” “镇西大将军彭屠击溃荒人之后,挥师北上,于千里草原追杀荒人三载,直至当初的荒人首领拓跋布上了降书,尊我大虞为父,承诺永不范边,彭大将军才收兵南归,自此后,荒人倒也老实了,两朝相安数十年。” “而今……有传言说荒人又蠢蠢欲动,还有传言说,荒人已停止纳贡两年,这怕是又要打仗了。” 傅大官捋了捋短须,笑道:“这不关我们的事,荒人如土鸡瓦狗,我大虞天兵所至,便若摧枯拉朽。但打仗这种事情却极为耗粮,我朝这么些年来虽然与南边的武朝东边的夷国西边的樊国偶有争端,却无大的战事,国库自当充盈,贵人此行,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已。若成,当然是贵人之能力,若不成,谁会和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计较。” 所言有理。 傅小官对这个世界尚无认识,对此便没有再加理会,便低头翻开了手中的小册子。 这就是地主家所统计的田地,以及这些田地现在所负责耕种的佃户。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看得傅小官头皮发麻,但他还是看了下去,毕竟……这些田产和这些田产上的人,以后都是自己的! 车队早已出了临江城,行走在并不宽敞也并不平坦的土路上,傅小官抬头视线投向窗外,便看见近处的稻田里农人正在忙碌着插秧,而稍远处地势略高的地里,麦穗已经泛黄,有风起,麦浪轻卷,肆意并惬意的舒展,正是一副美丽的画卷。 …… 车队每经过一个小村庄都会停下,傅大官带着傅小官便会去村子里坐坐,和族长聊聊今年的收成,顺便送去一些过节的物品,比如粽子,比如一刀猪肉,比如一篮糖果等等。 傅小官一路跟着,面带微笑,并未插话,静静的听着,父亲向族长介绍时候他才站起,并很是恭敬的向对方问好。 这让许多人包括随行的易雨和诸多护院很是惊讶,而这些族长们虽然对少东家的行事作风早有耳闻,此刻见得,却觉得果然是耳听为虚。 老东家是极为不错的东家,少东家至少看上去也很不错,对于这些族长们而言,这就很不错了。 毕竟这些或大或小的村子都是依附于傅家生存,如此看来,这日子今后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一路前行,日已中天,车队在一处山谷中停歇了下来。 有护院在溪边埋锅造饭,傅小官来到溪边洗了一把脸。 风从谷中而过,带着清凉,便消去了这微微的暑意。 有下人从马车里搬来两把凉椅,父子俩并肩而坐,面水。 “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吃饭?” “毕竟身份有别,另外嘛,那些吃食……真的不太好吃。” 傅小官脑海里掠过那些村子的画面。 有衣衫褴褛的小儿远远的躲在草屋的一角偷偷的看着他们,有佝偻的老人坐在土墙下捉着虱子晒着太阳。 除了刚进村时的那一阵犬吠,余下的时间显得很是安静——村子里除了老幼便没有什么人,能够劳作的人都在田间地里。 这是他们生存所依,没有什么事比农忙更重要,至于端午……如果食不果腹,何来端午。 “他们过得有些苦。” 傅大官转头看了一眼傅小官,有些不明白。 “地之所产,佃户占两成,官府赋税三成,我傅家仅剩五成……何来苦之一说?傅家比之其余地主,已经多分给了佃户半成,他们精心耕种,悉心劳作,至少衣食无忧。” 对于这个问题傅小官没有和傅大官争辩,毕竟他是外来者,也不清楚究竟这两成是多少粮食。 “我只是有感而言,随意说说。” “同情这种情绪可以有,但不可过,儿啊,我们毕竟是地主,田地是我们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和做生意没有区别,投入了就应该有收获,我们不是善人,但若遇灾年,我们还是会做些善事的,但而今年份不错,他们能够多收个三五斗,我们也才能够多收那么三五斗。” 傅小官点了点头。 他起身活动着筋骨,却忽然站定,望向稍远处的山坡。 山坡上树木稀稀落落,便看见两个人影飞奔,便听见叮叮当当一阵金铁交鸣声传来。 距离有些远,声音毕竟轻。 有护院也注意到了那处的打斗,便提着刀守在了大小地主的身边。 傅小官惊诧的张了张嘴,看见那飞来荡去的两个人影和映着日光闪烁的刀剑楞了数息。 “那是?” 护卫首领张铁驴有些紧张,他盯着那处打斗,回道:“那是绿林强人,少爷安心,我等人多,定护得老爷少爷周全。” 山腰那两人没有在乎谷中的一行,前面一人似乎中了一剑,提刀便跑。后面那应该是个女人,因为穿着一身绿衣。傅小官看见她提剑就追,纵横间便消失于山野。 张铁驴放下心来,拱手对傅小官说道:“强人已去,当是江湖恩怨。” 傅小官想的却是那武功,轻功啊,真的能飞的那种! 哪怕他前世身手极为厉害,但轻功这玩意儿确确实实存在于传说之中。 而今看来,这个世界是有的。 有趣。 这是路途中一个意外的插曲,傅大官对绿林之事所知有限,用傅大官的话说……我们与他们,除非世道变了,否则不会有什么交集,最好也不要有交集。 但傅小官却对这事上了心,无它,就是想学学轻功——那飞一般的感觉。 饭后启程,一路照旧。 行路时看那些小册子,到了村子问候一下族长村民送上一点心意,以表示东家对佃户的关心。 至傍晚,车队来到了此行目前最大的一个集镇,下村。 “这整个集镇都是我们家的!” 傅大官对着前方一划拉,骄傲的说道。 一行并没有在集镇住下,而是去了南边,那是一处背山面水的别业。 “这是当年你娘所建,她说这里风光甚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下村有我们家最大的粮仓,还有我们家另外的那产业,酒坊。” 远望去傅小官只觉得这处院落占地宽阔,待过来那河流,离得近了,才觉得这院落居然颇为雄伟。 一道暗红的高墙将之围住,高墙上有瞭望塔有箭楼,还有人在其间往来巡逻。 “此别业你娘命名为西山别院,粮仓和酒坊都在里面,驻护卫三百——这三百护卫可都是军伍退役之人,首领白玉莲,曾经在西部边军服役,官至骁骑尉,于宣历五年退役。” “女的?” 傅大官摇了摇头,“男人。” “据说……这个白玉莲武艺高强,师从刀山——南刀山北剑林,好像他们是这么说的,我曾问过,白小莲未曾回答,此人,脾气有些怪异,但忠心倒是无须质疑。” 傅小官对这个叫白玉莲的男人产生了兴趣,其一是这个名字,其二,是他会武功。 一行人进了西山别院的大门,早有此间的管家迎来,将傅大官和傅小官带去了内院。 外院和内院之间颇为开阔,有护院以十人为伍次序井然的行走巡逻,显然并没有因为家主不在此地而松懈。 内院却另有一番天地,亭台楼阁,小桥回廊,有溪流淙淙,有四溢花香。 此间,便是西山别院的家主居所。 傅小官没有见到白玉莲。 管家张策说,他应该在酒坊。 安顿下来用过晚饭已是亥时。 傅小官站在二楼依着围栏迎着清凉夜风看着这处巨大的别院,想着这若是在前世……该值多少钱? 哑然一笑。 抬首,新月悬于天穹,装点星光无数。 低头,一盏灯笼在一飞檐间亮起。 一个人坐在飞檐之上,手里拎着一壶酒,也望着天上的月亮。 就像一匹……孤独的狼。 第五章 跟我走吧 翌日,傅小官依旧早起。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在内院打了两遍军体拳,然后去了外院,开始绕着偌大的内院慢跑起来。 有护院见了他,明白了这少年的身份,觉得有些诧异。 于是落在傅小官身上的视线有些多,他浑然不觉,跑自己的步,让别人看去。 如此这般他跑到了院子后面,便看见了一处练武场。 练武场四方开阔,有刀枪剑戟立于两边的架子上,而傅小官的视线落在了场中一男子的身上,他在这停下了脚步。 那男子二十多岁,身穿一身黑色劲装,手里提着一把长刀。 跨步收肩提臂挥刀,那一瞬间男子动若脱兔,手里的刀仿佛也活了过来,便见银芒闪烁,而天光尽碎。 傅小官认真的看着,那男子似乎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便见他的双脚一点,身体凌空而起,在空中一个侧旋,刀随身走,呼啦一下一刀劈来。 百米距离,那人已至,那刀也至。 当头一刀斩下,刀风吹乱了傅小官的发。 傅小官一颗心陡然悬起,但他却没有动。 那人落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刀,刀依然在傅小官的头上一尺距离。 “为何不躲?” “没有杀意,无须去躲。” 男子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他眉间微动,收刀,负于身后的左手移到了身前,手里握着一壶酒。 他仰头喝了一口,挥了挥手,“胆识不错,但见识不够,真正的高手杀人是没有杀意的,去吧。” 傅小官没有走,问道:“白玉莲?” 男子侧脸,看了一眼傅小官,点了点头。 “酒给我尝尝。” 白玉莲将酒壶递了过去,傅小官接过仰头喝了一口,眉头皱起,问道:“这么淡?” 白玉莲愣了一下,“天下酒都这个味道,当然红袖招的添香酒稍浓郁一点,此外你家的酒算是很不错了。” 傅小官将酒壶还给了白玉莲,如此看来,这世界还没有高度酒。 “此后,你跟我走。” 傅小官说完这句话转身,小跑。 白玉莲笑了起来,“我不是傅府的家奴。” 傅小官没有留步,他道:“此酒无味,跟我走,有烈酒!” “当真?” “当真!” 这就是傅小官与白玉莲的第一次见面,简单而直接。 傅小官相中了白玉莲的武功,白玉莲相信了傅小官会有烈酒。 …… 这一天傅大官没有带傅小官出去,而是去了位于西山别院南边的酒坊。 酒坊并不大,但晾堂不小。 这是这个时代标准的酒坊,靠墙处是一排五口土灶,土灶上放着大大的木甑,另一边放着一溜瓦缸,瓦缸里盛满了半熟的粮食。 虽是清晨,但酒坊已经开工,炉火已经升起,木甑上有云白色雾气,数十小工正在此间忙碌,而五个师傅在各自调配着酒曲。 傅小官花了一个时辰看过了一应流程,转身走了出去。 “酒坊谁负责?” “刘师傅。”管家张策应道。 “回内院,带刘师傅来见我。” 傅小官说的很随意,但看在傅大官的眼里,儿子这番话却令他极其欣慰。 淡定从容,却有上位者的气势。 而听在张策的耳里,却是不容辩驳推卸的命令。 张策是西山别院的老管家了,每年都会去临江主院三两次,对于傅小官他自然是熟悉的,这一刻却感觉陌生起来。 看着傅小官离开的背影,他才忽然想到自己居然没有问问家主的意思。 如此看来,少爷受那打击之后会变傻的言语……分明是假的。 少爷要见刘师傅他想干啥? 难不成他还会酿酒? 张策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父子俩来到内院凉亭里坐下,春秀送来茶水安静的站在傅小官的身后。 傅大官端起茶盏吹了吹,笑道:“酿酒这种事情,交给下人们去做就好了,这不是我们家的主业,随便他们弄弄,你学来并无大用。” “不是,这酿酒之法可以改良,并不复杂。”傅小官转头对春秀说道:“去帮我拿来纸和笔。” 他接着又道:“现在这个方法酿出来的酒度数太低,不好喝。” “度数……是什么?” “哦,就是味道寡淡了一些,我试试能不能让它更香浓。” “你哪学来这个东西?”傅大官惊讶的问道。 “没学啊,看着那酒坊脑子里就忽然冒出了一些东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终归是要试试。” 春秀磨墨,傅小官执笔,才发现毛笔这个玩意儿他真的不习惯。 所以他放下了笔,走出凉亭折断一节树枝,蹲在地上画了起来。 张策带着刘师傅走了进来,傅小官没有抬头,说道:“来,一起看看。” 于是这天井了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刘师傅蹲在了傅小官的旁边,张策蹲在了刘师傅的旁边,傅大官坐不住了,他也走了过来,蹲在了傅小官的右边,春秀很是好奇,却不好意思蹲着,便站在傅小官的身后,伸长脖子向那地上望去。 就像一群孩童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傅小官用树枝在地上一边画一边说。 “我是这么想的,这个玩意儿叫天锅,分上下两层,下面的锅里装酒母……也就是现在酿出来的酒。上面的锅里装冷水,最上面这是一根管子。” “大致就是这样,炉灶里的火要旺盛,加热酒母,酒母蒸发,含有酒精的气体经过冷水的冷凝,顺着这管子流出,这就是最简单的蒸馏酒。” “度数……烈度会比现在的酒高很多,其中还有很多改良之法,不过这个最简单的法子你们先试试。” 傅小官丢下树枝,想了想补充道:“这天锅里的冷水要不停的换,最好是想个法子弄一根进水管和出水管,这样就节省了人力。” “刘师傅,你有什么看法?” 刘师傅挠了挠脑袋,“这个管子,怎么弄?” “用竹子,将其破开去掉里面的竹节再合拢。” 刘师傅点了点头,“少爷这法子看似简单,却天马行空……我去试试。” “可行?”张策问道。 “按理,可行。”刘师傅回道。 “这么简单?”傅大官问道。 “这可不简单,老爷,酿酒之法传承至今千年,如果真这么简单,为何千年未曾有过改变?不过,小人先去试试,试过之后便知。” “等等,”傅小官叫着了转身就走的刘师傅,“此法不可外传,切记。” “小人明白。” 张策很是惊奇,便与刘师傅一道去了酒坊。 事实上这个事儿如果酒坊里的匠人有意,迟早都会传出去,不过傅小官并不担心,因为这个法子太简陋,出酒率不高,酒也不够醇厚。 他想起了前世老家的酿酒之法,嗯,得弄个大的酒窖,这一路行来未见玉米,高粱应该是有的,五粮液弄不出来,那就弄个四粮液吧。 放下这事,傅小官才对傅大官说道:“爹,我见到了白玉莲,我要这个人。” “儿啊,他不是咱们家的家奴,为父早就邀请他去临江,可他就是不去啊,如果他在临江,你怎么会受那苦呢。” “他答应我了。” 傅大官端着的茶碗一顿,看向傅小官,傅小官又笑道:“他好酒,我告诉他我能酿出更烈的酒,他就答应跟我走了。” “这么说,你地上画的那玩意……真的可行?” 傅小官点了点头,“简陋了点,先弄出来再说。” “那为父得厘定一份条约了,如果这酒真能达到添香酒的烈度,可就值钱了,那些匠人们必须签订一份条约,如此才能保密。” 傅大官说着便风风火火的走了出去,傅小官不以为意。 弄这东西是为了白玉莲,也是为了余福记。 白玉莲这货颇为清高,得从他的爱好着手,以后慢慢来吧,轻功这玩意儿他必须得学会,当然,白玉莲的那刀法也惹了他的眼。 既然有轻功,那么想来也有内功。 只是不知道这内功厉害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抗住一枪。 想到枪,他想到了那个黑匣子。 有些可惜,自己这穿越是灵魂过来的,那黑匣子估计是没有一起过来。 午时将进,日头渐烈,有烦蝉鸣于林间,傅小官的心绪未受影响,他坐在凉亭里看着小册子。 那不是一本,而是一箱! 父亲说,家有良田万顷,看来还不止,父亲还说,这所有的地契分了两处存放。 一处在临江府上,一处便是这西山别院。 这家业……还真的有点大啊! 现今看来,这处的防御在白玉莲的经营下还不错,但是临江傅府却着实差了点。 如今未逢乱世一切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的篓子,可世道如果有变呢?就算没变,未雨绸缪这种事情本就是傅小官骨子里的东西。 他要白玉莲,并不仅仅是为了学武功,他需要白玉莲为他组建一支属于傅府的武装力量。 此后得了解一下火、药这东西发展如何了,如果把火枪弄出来,哪怕差了许多,也是一大杀器。 傅小官放下册子,揉了揉额头。 有些累! 第六章 落笔成词 临江城,临江书院。 董书兰一身白衣静坐于一方荷塘前,手持书卷,眉间淡然。 荷塘里荷叶舒展,花已含苞,静待绽放。 “禀小姐,傅家家主于今日辰时离开临江,去了下村方向,说是……端午佳节,慰问乡民。” 董书兰翻了一页书,低声道:“这个老狐狸……他那儿子呢?” “回小姐,他那儿子与之同行。” 董书兰轻吸了一口气,依然淡然。 “今晚临江诗会……我原本想和傅家家主一见,对他儿子之事表明歉意……顺便谈谈粮商的问题,他居然提前走了,你说,他是故意还是……无意?” 身边丫环小旗愣了一下,“奴婢,不知。” “我就随便说说,……临江诗会,既然是诗会,这临江的才子们可别有亲疏遗漏,半山书院那边尤其要给足面子,告诉那些学子们,临江的李老夫子,田大家等人都会参与,秦老也会前去,至于四大布商和三大粮商……暂且晾一晾。” 小旗躬身领命正欲转身离开,董书兰忽然放下书卷,展颜一笑。 “布置下去,明日一早我要出城。” “小姐要去哪?” “下村!” …… 夜风摇曳着灯笼,微黄的灯光洒满庭院。 傅小官和白玉莲相对而坐,石桌上已摆上了四个凉菜。 “酒呢?” “稍等。” 白玉莲仔细的端详着面前的这少年,十六岁的少年面色沉稳如山,双眸深沉似水。 早上那迎头一刀这少年脸上的紧张他是瞧见的,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少年居然没有仓惶躲闪。 那一刀若落下,这少年就是两半。 他在空中转身时便知道了这是少东家,但他依然劈下了那一刀,并无它想,就是吓唬一下。 那一刀没有吓到这少年,甚至因为那一刀,这少年居然想收了他。 如果他真能酿造出那烈酒,跟着他又何妨,至少这少年有一份寻常人没有的胆识。 傅小官没有看白玉莲,也没有和白玉莲闲聊,他低头看着那些小册子。 当春秀又端来两盘熟食的时候,内院门口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酒来了。” 傅小官随口说了一句,依然没有抬头。 白玉莲的视线越过傅小官的肩膀,便看见傅老爷带着张策易雨和刘师傅一溜小跑的进来。 “成了,成了!” 傅老爷兴奋的叫道。 “少爷,少爷,此法,真的可行!” 傅小官合上小册子收入怀中,笑道:“辛苦大家了,要不……一起尝尝?” 刘师傅慌忙回道:“此酒出锅时小人和东家管家已经尝过,少爷您品品,和您的预期如何?” 傅大官大喇喇的坐下,对春秀吩咐道:“上酒!” 春秀提壶,斟酒,酒香四溢,白玉莲鼻翼微动,双眼顿时亮了。 他端起酒杯,放在鼻端深深一嗅,“好酒!” 他举杯,一口饮尽,火辣辣的味道将味蕾燃烧,顺吼而下,仿佛在胸膛炸开。 他屏息一瞬,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石桌,再叫道:“好酒!” “成了?”傅小官笑盈盈问道。 “成了!”白玉莲毫不犹豫的答应,傅小官心里大喜,“春秀,为白大哥满上,我等,共饮!” 酒烈,并不醇厚,对于此前喝惯了低度酒的白玉莲和傅大官而言,此酒已是上品,比之红袖招的添香酒更好,但对于傅小官而言……这东西真的不行。 “此酒成酒几何?”傅大官看着刘师傅问道。 “成酒极低……小人预估,一斤粮成酒二两上下。” 傅大官皱起了眉头,碎碎低语:“此酒为大米所酿造,一石大米合一百二十斤市价两千文,计一斤大米十七文,出酒二两……这一两酒岂不是九文钱的成本?” 他抬头望着张策问道:“余福记的酒……多少文一两?” “回老爷,余福记的酒五文钱一两,”他顿了顿,又道:“此酒和余福记的不一样,此前的酒以麦或者稻为材料,未经过……蒸馏,一斤粮成酒四两余。” 傅大官思量片刻,说道:“如此,此酒作价至少十五文才有利润。” 傅小官摆了摆手,笑道:“这酒的价格,我来定。” “也好。”傅大官并未反对,反正这酒是他儿子捣鼓出来的,反正余福记是自家的,他爱怎么卖就怎么卖,只要高兴。 只是数日之后,余福记排队抢购之时,傅大官听了那酒的价格才真正的大吃了一惊! 这银子,原来可以这么好赚的? “此酒,可有名字?”白玉莲问道。 “就叫……西山琼浆。” “好名!” “刘师傅,此后,原本的酒全部采用这蒸馏之法,你等多加研究再寻改良之策,另外……张管家,在西山下寻一阴凉之地,作人挖一处地窖,要深,要大。” 两人应下告退离去,傅大官和白玉莲都没有问这地窖来干啥,只以为是少爷想要在冬季存放一些冰块,用作夏日里消暑。 壶中的酒并不多,月上柳梢时分,酒已尽,主要还是白玉莲喝得多。 他有些微醺,心里自笑,不过喝了半斤,便当得以往三斤有余,当真是好酒。 “公子,谢过,告辞。” 白玉莲起身,傅小官淡然的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 庭院里就剩下父子俩和春秀。 春秀自幼入府,傅大官没有将她当做外人。 “我儿啊……”傅大官脸色微红,摇着一把扇子,端着一壶茶,“如果你娘亲还在,她会有多高兴呢?” 这一晚傅大官说了许多,或许是七分酒意,也或许是这些话压抑在心里太久。 他说起了傅小官此前所做过的那些荒唐事,说着临江的商贾大户明面上对他恭维有加,暗地里却嗤之以鼻。说着某人家的儿子中了举人,这便要去上京参加会试,又某人家的儿子生财有道文采斐然等等。 将自己的儿子与别人家的儿子作比较,这或许是属于人父的通病,傅小官并不介意,何况傅大官更多是对勃然悔悟的儿子的夸奖。 “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儿啊……切莫辜负了这……好时光!” 傅大官说着入睡,那张微红的胖脸上带着笑意,这便是欣慰。 傅小官一直听着,未曾言语,心里对这个父亲多了几分认可,对于此前的自己,也多了几分了解。 …… 将父亲安顿好,傅小官在房间里静坐,想了片刻,对春秀说道:“秀儿,磨墨。” 春秀对秀儿这个称呼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欢喜,她取了砚台,仔细的磨墨,寻思着少爷已经……好些年没有摸过笔了。 傅小官倒不是要写些什么,而是想要练练这毛笔字。 前世小学时候练过,从此便丢弃,如今提笔,非常的生涩。 笔悬于纸上,一滴墨落了下去,在纸上染了一圈墨晕,四散开来,这纸,便算是废了。 “这纸……太差。” “少爷,这可是墨香斋出的纸,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唔……我知道了。” 换了一张纸,这次笔落了下去。 南歌子.游赏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游人都上十三楼。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 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停笔,傅小官眉头紧皱,这毛笔,实在难以驾驭,这字……实在难看啊! 春秀凑了过来,视线落在纸上……这字,真是难为了少爷。 咦,少爷写的这词,倒是不错的。 春秀识字,但对于诗词当然没什么研究,只是虞朝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对于春秀这般十六七岁的少女,才子佳人的故事当然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多少便也听过一些临江才子所传的诗篇,尤其是临江四大才子,每每诗会,都有极美的诗词流出,在坊间传唱甚广。 但自家少爷作词……这就有些颠覆春秀的认知了。 “这是……何人所作?” 傅小官看完了《三朝诗词纾解》,又去了一趟傅府书楼,确定了这个世界没有曾经的那些牛人,所以,他淡淡的一笑,“这是本少爷所作!” 春秀张开了嘴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少爷……” “嗯。” “没啥。” “不信?拿纸来,本少爷再作一首给你瞧瞧。” 春秀铺好纸,甚是期待。傅小官提笔挥毫,一蹴而就。 字还是那么丑,但这首词却令春秀惊艳。 江北月,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沈钩。 圆缺几时休。 星汉迥,风霜入新秋。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上共悠悠。 停笔,“如何?” 春秀的小心肝儿都快蹦了出来,“极好!” “当然极好!”傅小官笑了起来,放下笔,起身信步在房间里走着,“少爷我以前是不是很荒唐?” 春秀点了点头,然后想了想,又连忙摇了摇头。 少爷可是秀才,如今少爷落笔成词,以前、以前少爷一定是韬光养晦! 对,就是这样,不然说出去谁人敢信? 春秀并不清楚这两首词是什么水准,但她本能觉得应该是很高的,如果这两首词放出去,临江才子恐怕会有少爷的一席。 傅小官揉了揉春秀的头,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星月,沉默片刻,说道:“其实……少爷我以前是真的荒唐,不过以后不会了。” “夜已深,各回各家,各找……睡觉。” 第七章 家有余粮 一行护卫和一辆马车在破晓时分离开了临江城,往下村方向而去。 马车里坐着主仆二人,主人自然是董书兰,而仆人便是她此行所带的贴身丫环之一小旗。 小旗用一把小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了董书兰,问道:“小姐,奴婢不甚明白,昨日临江诗会四大布商三大粮商不请自来……这分明是有了退意。依奴婢看,如果昨晚小姐再给曲记一张拜帖,布商联盟便会彻底瓦解,这价格……自然是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了。” 董书兰啃着苹果,笑道:“我的小旗儿进步很快嘛,不过……你再想想,如果我昨晚便向曲记下一张拜帖,在那些老狐狸的眼里,我是不是急迫了一些?另外,你别忘记了曲记家主曲尚来之次女曲素梅可是张家的媳妇,而张家大房的**也与柳记大房的长子定下了亲事。黄氏一族偏房的儿子娶的是粮商杨记的长女……这里面啊,就是一张网,这些商贾以联姻的方式利益便绑在了一起,你以为轻易就能破去?” 董书兰摇了摇头,有些慵懒的说道:“这两个多月来,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想让我感受到的。” 小旗蹙眉数息,问道:“这么说,那些退让,其实他们都互有商量?” “也不尽是,这里面也有他们的担心,毕竟布商粮商我只各要一家,饼就那么大,谁能吃下去才是胜利者。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姻亲这种关系,并不会牢固。” “那么我们此行去下村见傅家……又有何深意?” “一来先晾晾他们,这二来嘛,我是告诉那三大粮商,他们既然不主动,那我就直接釜底抽薪。” “若傅家不接,怎么办?” “会接的,傅家在临江有田地万顷,所产粮食占临江两成,若傅家成为皇商,他家的粮食便基本够父亲往南边的调度。或许他们的利润会少一点,但皇商这个名头才是主要的,我就不信傅大官只想当个临江的大地主,而不想经营一些其他的。” 董书兰没有说曾经接到过父亲的手书,她有些不明白临江这个地方的这个大地主是如何结识到父亲的。 当然这仅仅是一份好奇,主要的还是她摆明了态度,让临江城的三大粮商去猜忌。 就算傅家不接,只要傅家对此行的结果保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便足以让三大粮商乱了阵脚。 而要让傅家表明态度也很简单,他的那个傻儿子可是实实在在的冒犯过她。 傅大官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拿捏到他的儿子,傅大官便只有听命。 所以此行,从她离开临江之时,她就已经赢了。 …… 下村,西山别院。 “老爷,老爷!” 春秀拿着那两张纸向傅大官跑去。 “什么事如此慌张?” “少爷、少爷,少爷是文曲星下凡!” 傅大官停下脚步,一愣,文曲星……这好像和自己的儿子不沾边吧。 “老爷您看,这是昨儿晚少爷填的两首词。” 傅大官心里一紧,“给我看看……这字……这两首词,真的我儿所填?” “嗯!”春秀坚定的点了点头,又道:“昨儿晚奴婢为少爷磨墨,少爷思量三息便填下了第一首南歌子,当时奴婢也……也不太相信,于是少爷马上又写了第二首,只是没有词牌名。” 傅大官捏着这两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脸色泛红,眼里似乎噙着泪光。 “我儿……我儿,这是,这是……厚积薄发!” 春秀内心非常欢喜,“嗯!”她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文风浓厚,文人的地位崇高,如果谁家出了个才子,这是了不得的事情。 傅家居于临江首富,但三代经商有余却文气不足。 没有文气便是没有大家人户的底蕴,便是人们眼中逐利的商人——商人的地位是极低的,哪怕家财万贯,在世人的眼里,不过铜臭加身,低人一等。 为了傅小官能沾染一点文气,傅大官费尽心思,最终放弃——因为事实证明傅小官真不是读书的料。 傅大官嘴里没说,但心里终究遗憾。 何曾想过这一大早春秀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这真的是……老天开了眼啊! “老天开了眼啊!我儿,我儿,有出息了!” “去下村将这两幅字裱起来,要最好的匠人,此为我儿文昌之见证,不可大意。” “好的。” 春秀领命欢喜的跑了出去,傅大官在廊间来回的走着,心情澎湃未能平息。 此行回府,大祭云清! 我儿呢?我得去好生问问。 傅小官此刻晨练完毕,坐在练武场的石墩子上看着白玉莲耍刀。 刀风凛冽,其势森然,颇有大家风范。 如此半个时辰,白玉莲收刀,与傅小官并排而坐。 “这东西我能练不?”傅小官握着刀掂了掂,有些沉,估摸着三十来斤。 白玉莲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酒馕喝了一口,里面装的是西山琼浆。 “第一,练武之道不是一朝一夕,尤其是内功,你年龄大了,身子骨骼基本定型,没有大的可塑性。” “其次,”白玉莲看了一眼傅小官,“你这身子骨太弱,就算挥刀,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气势。刀这个东西,要的是一往无前的霸气,舍我其谁的精气神,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白玉莲又摇了摇头,“不行。” “最后,你当个大地主家的少爷一辈子富贵清闲,练武干啥?这破活儿很艰辛,可不是一朝一夕。” 傅小官拿着刀站了起来,抖了抖刀身,走了几步毫无章法的挥了几刀又走了回来。 这身子确实太弱,就这么几刀便感觉到后继无力。 放下刀坐下,他又问道:“我又不想成为绝世高手,就是想能练练内功……能够飞起来,就够了。” 白玉莲沉默片刻,“我的内功是配合刀法,走的霸绝之道,你身体承受不了。” 傅小官略为有点失望的点了点头,白玉莲想了想,又道:“江湖四大派系,我是刀山一脉。另外还有剑林,道院和佛宗。这其中,最适合你的其实是道院和佛宗,因为他们的内功心法基本都是绵柔醇厚的路线。而刀山剑林两派,多为杀戮,内功心法刚烈,如果从幼时练习当然可以……你现在练,伤神。” “倒也不急,这身子确实羸弱,我得调理一段时间。小白……” “别叫我小白!” “哦,好,小白,我是这样想的,回到临江,府上的护卫都丢给你,死命的操练他们,当然不是说把他们训练成绿林高手,能够以一当十这种水准,就行了,如何?” 白玉莲看着傅小官那张俊秀的脸,将酒馕栓在腰间站了起来。 “你长得比我还美,可别想得那么美。”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傅小官摸了摸鼻子,哑然失笑。 这货是个高手,高手当然有高手的尊严风范,这货也是个宝库,不挖掘一点东西出来傅小官是不甘心的,不过此事不能急,温水煮青蛙,看我不煮死你! 起身,拍拍屁股,傅小官悠然而回。 傅大官坐在凉亭,煮了一壶好茶,见傅小官进来,连忙招手。 “儿啊,为父决定此行早些结束。” “为啥?” “我儿文采斐然,为父决定速回临江,为我儿召开一场诗会,让我儿扬名立万,如何?” 傅小官端着茶杯的手陡然定住,这是要闹哪样? “您可千万别!” “我儿谦逊,你所写那两首词为父已看,有文曲星下凡之景象,这是我傅家大兴之兆……我儿既然有如此才华,当不可埋没。” 傅大官悬壶斟茶,一脸喜意,又道:“虞朝以武定天下,以文兴邦,而今两百余载。文道传承至今,已是名人辈出锦绣昌盛。我儿文气初显,自然要在这……” 傅小官双手一摆,连忙阻止了傅大官的言语。 “爹,你儿子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我呢……文采是没有的,那两首词不过灵光一现。我这脑子受了伤,有时候有那么一抹灵光,但更多时候是没有的。你说你要是真去举办一场盛大的诗会,到时我没灵光了,如何下台?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更加丢了傅家的脸面吗?” 傅大官脸上的笑意徐徐收敛,是啊,我儿脑疾,偶尔得诗两首并非厚积薄发之态……我这是喜不自禁了。 “我儿有理,为父倒是莽撞了,亏得我儿提醒……不过我儿也莫急,自古诗词乃天成,唯有妙手偶得之,有了灵光便留于纸上,此后有诗会参与,便信手捻来一用,方为万全之策。” 父子俩喝了一会茶,傅大官便带着傅小官去了别院西楼,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楼,里面除了粮食,便什么都没有。 “这些,都是你的!” 傅大官很骄傲,傅小官看着偌大的楼里一个个巨大粮仓,顿时咽了一口唾沫。 家有余粮心里不慌,何况,如此多的粮。 只是,这么多粮堆积在一处,有些危险啊! 晃晃悠悠已是正午时分,春秀抱着两幅裱好的字坐在马车里向别院而来,但马车却在别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她掀开帘门一瞧,前面也有一辆马车,还有数十名护卫。 “这是谁?” 第八章 如此初见 董书兰一行一路未曾停留,她们于午时抵达了西山别院。 傅大官听到外院侍卫的传报沉默了数息,那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了数圈,才起身走了出去。 这小妮子,厉害! 以董书兰的身份,她只需要派人来一趟,傅大官就得赶回临江去面见。 可她没有这样做,而是亲自来了。 意图傅大官当然明白,只是他不愿意去蹚这浑水才借着端午的由头离开了临江城,本想着十数日之后回去,临江之事已定,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傅小官坐着没动,只是在听见董书兰董小姐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便浮现出了那副容颜。 前世见过美女无数,但如此纯天然无污染的美女,还当真是两世以来的第一个。 只是红颜祸水,此刻的傅小官仅仅是惊艳,并无他想。 起身倒水洗茶,傅小官另起了一壶新茶, 自己毕竟是小主人,他倒没有去想避开,那就煮一壶茶,略尽地主之谊吧。 视线投向月亮门,傅大官在前微微躬身引路,董书兰在后,穿着一身白衣,脸上戴着一张白面巾施施然而来。 “请!”傅小官面带微笑伸手示意依然没有起身。 董书兰视线落在傅小官的脸上,那是一张干净清秀的脸,神情自然大方,完全没有丝毫紧张,当然更看不到半分惶恐愧意。 春秀后至,手捧两幅书页,想了想,递给了傅大官。 “秀儿,去准备午饭,为董小姐洗尘。” 傅小官随口吩咐,手里没停。 桌上炉火正旺,壶里水已沸腾,烟雾袅绕。 揭盖入茶洗茶煮茶,稍顷,斟茶,递给了傅大官一杯,又递给了董书兰一杯,自己面前放了一杯,视线看向了他爹。 你倒是说话啊,这场面冷得有些尴尬。 董书兰也没有说话,她想着这些日子收集的情报……这情报好像有些失误。 不过这家伙曾经的孟浪她是亲身体会过的,这点错不了,但此刻却表现得很是沉稳——如此心机,不可小视。 傅大官笑呵呵开口了:“尚书千金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小姐请用茶……其实,小姐要见老夫,只需带个口信,老夫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肯定立马滚回临江,小姐如此,真是折煞了老夫,令老夫汗颜啊。” 董书兰掀开面巾品了一口,放下杯子笑道:“傅家主为临江首富,小女子岂敢以口信邀约,反倒是小女子不请自来,还望傅家主海涵。” 两人一阵吹捧,没一句落在实在处,傅小官淡然听着,偶尔一笑,手上未曾停下,茶水倒得颇为勤快。 其间傅小官再未说话,董书兰偶尔会看他一眼,当然,这只是为自己解惑,这惑没解,反而愈发的疑惑了。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傅大官随手放在石桌的纸上,便微微的蹙眉,神情轻柔,并没有人看见。 这字……不堪入目,却装裱的极为精良,爱好独特。 傅大官见董书兰看着那两幅字,笑道:“我儿昨晚所作,小姐学究天人,能否指点一二?” 董书兰拿起了那两页纸。 原本不过做做样子,如果需要,她也不吝于违心的赞美两句。 只是…… 她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两分,傅大官对这事极为上心,心里有些紧张。 他也不懂诗词之道,只是读来上口,却不知究竟这两首词水平如何。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游人都上十三楼……十三楼?” 董书兰不知觉的低声吟诵,眉宇间愈发凝重。 “……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好一句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她没有抬头,再次细读,偶有所思停留,脸上却愈发的欢喜,然后,抬头。 她抬头,看了一眼傅小官。 傅小官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特么的,老头喜欢显摆啊。 她又低头,取了第二页纸。 “江北月,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沈钩。月缺几时休。……月缺几时休。” “星汉迥,风露入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天上共悠悠……” 时间仿佛在此刻沉淀,董书兰数次细读两首词,过来许久才抬首,看着傅小官,问道:“恕书兰唐突,这两首词……皆为公子所作?” 傅小官轻轻点了点头,“小姐见笑。” “这首词为何没有词牌?” “望江……北,江北月” “这是望江南的词牌律。” “嗯,”傅小官点了点头,“这无所谓,江南江北都行,只是我写的江北,就这样随意叫了。” “诗词之道岂能随意?”懂书兰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也忘记了面前这个少年两个月前的孟浪,与傅小官较起真来。 傅小官苦笑,摸了摸鼻子,“好吧,那就叫望江南,江南月……第一句改为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如此……甚好!” “这首南歌子,可惜此刻才见,如若放在昨晚临江诗会,傅公子之名当……传遍临江了。” “啊,昨夜有感偶得,董小姐谬赞,我也汗颜,来来来,请喝茶。” 傅大官听的一愣一楞的,但他明白了一点,儿子的这两首词极有水准。他的心花儿怒放,对身后的管家张策吩咐道:“如此兴事,当浮一大白,去取西山琼浆,请贵客品尝。” 董书兰不知道什么西山琼浆,她的心思还在这两首词上,因为这两首词实在太好。 “请傅公子解惑,游人都上十三楼,十三楼指的是什么?” 傅小官心里叫苦不迭,果然装逼被雷劈。 他又摸了摸鼻子,“我喜欢十三……此为虚数,你也可以理解为站得高看得远。” 董书兰秀眉一凝,若有所思。 十三楼……是真的很高啊,试想自己若站在十三楼,放眼望去,世间风景尽收眼底,这体现了词人宽广的胸怀与立于天地间的写意。 试想,如果改成游人都上三楼,这气势顿然全无。 好一个十三楼,妙极! 事实上,十三楼原本是前世宋代杭州的一处名胜,可傅小官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么一处地方,所以……他是瞎掰的,于是,董书兰成功的脑补了那一番景象,并将此升华,导致了她对傅小官的彻底改观。 董书兰以为,诗人皆以诗词抒发胸中之意,傅小官当然不会例外。 昨日端午,傅小官立于楼间,有感而发作出了这两首词,南歌子.游赏一词借端午游历,以写意的笔法描绘出文人雅士听歌饮酒之豪迈,令人读之欲然飘仙。而诗人于念想中登十三楼而赏天下,这是大志愿。 而望江南一词,诗人以月抒怀,句势顿挫峭拔词意极具匠心。细细品之,回味悠长,清丽洒脱令人难以忘怀!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地共悠悠……” “公子……高才!” 董书兰起身,向傅小官一福,傅小官连忙站起,双手虚扶,“这……不敢当啊!” “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是否愿意?” “小姐请讲。” “这两首词,我很喜欢,能不能抄写一份?” “当然没问题。” “另外……这字?” “啊,我写的。” “哦,这字,倒是……洒脱。” …… 关于两个月前,在临江楼上,傅小官拦住董书兰并放言“小娘子,我要娶你为妻!”这件事,以及后续所导致的傅小官被董书兰的侍卫给丢去山涧这件事,两人都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起。 当然,一方面是眼前形势没必要提,另一方面,却是董书兰不愿再提。 因为她无法将两个月前的那个少年和眼前的这个少年重合起来,只有归咎于临江楼时傅小官喝了不少酒,而对于自己的容颜,她是极为自信的。 在那样的场合下,傅小官借着酒意,见到自己的容颜,说出了那句话,当初她是很恼怒的,但此刻……她却觉得是这少年的真性情。 只是,临江关于这少年的传说,难道都是假的? 两首词虽然令董书兰对傅小官的看法改变,但决不至于产生别的思绪。 何况,她已及笄,前来尚书府提亲的人……真的如过江之鲫。 这是她不喜欢看到的,所以她溜到了临江,借的是虞朝长公主的令旨,在临江选皇商。 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 三人落座,春秀斟酒。 “这是我儿新酿,取名西山琼浆,请小姐品尝。” 酒香浓郁,董书兰一嗅便笑了起来。 尚书府董小姐饱读诗书外秀慧中,这是京都门阀权贵都知道的,但是除了尚书府寥寥几人,便无人知道董书兰喜酒,且……不醉。 “这……谢傅家主美意,书兰不善饮,但此酒闻之诱人,与市间之酒极为不同,甚至比之添香更浓烈,书兰,便浅尝。” 于是傅小官知道了什么叫浅尝。 董书兰取下了面巾,哪怕傅小官心里早有准备,依然被那倾城之貌所惊。便见董书兰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回味少许,便一口饮尽。 “啊……书兰失态,只因此酒太美,这是……傅公子所酿?傅公子还会酿酒?” “略懂……” 第九章 计划 一句略懂,令董书兰又看了看傅小官。 红袖招她去过,添香酒她也喝过,与这西山琼浆相比,添香酒逊色一筹。 作为户部尚书的女儿,耳濡目染有之,父亲的刻意培养有之,她对于商机的敏锐嗅觉远超常人,所以看着她长大的长公主才会将临江皇商一事交给她办理。 此酒,可入皇宫,为天下之最! 春秀为董书兰满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对傅大官说道:“傅家主……书兰前来可是有事与傅家主商谈,切莫醉了误事,就此一杯。” 傅大官笑道:“小姐舟车劳顿,正事莫急,我这别院虽然简陋但胜在整洁干净,”他转头对春秀说道:“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董小姐呆会午休。” 傅大官当然想要将董书兰灌醉,因为他在知道董书兰到了这里之后,便派了人快马入临江,他需要将这消息递给三大粮商。 无论如何,自己的脚步得站住。 如果董书兰醉了,这谈判能够拖到晚上,临江便会有回信,到时自己再见机处理,这事儿便不容易惹到身上。 所以,他极尽所能的劝酒。 然后,董书兰的眼睛愈发明亮水灵,而傅大官却醉了。 “我……不善饮的。” 董书兰这下真的不好意思了。 “无妨,姑娘去凉亭用茶,我先把我爹给安顿了。” 董书兰走了出去,小旗紧随,低声说道:“小姐……过了啊。” “嗯,”董书兰声如蚊蝇,“太好喝了,没控制住。” “正事呢?” “不急。” …… 有风落于发间,董书兰独立溪边。 傅小官安顿好父亲走来,便看见静立的董书兰。 三分酒意之下,董书兰面若桃花颜似玉,腰肢盈盈眼流波,几缕秀发随风起,仿若仙子飞天去。 他收敛了一下心神,走上前来,问道:“房间已经收拾好,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不用……这处别院很是精致。” “父亲说,这是母亲当年所建。” 两人随意的溯小溪而行,至一浓荫处坐下。 董书兰坐在木椅上,傅小官坐在溪边的石头上。 “……前些日子,我的侍卫伤到了你,如今可好?” 傅小官一笑,“大夫说怕有后遗症,就是可能会变傻,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变傻掉。” “这事儿……对不住。” 董书兰很是愧疚,当时在仔细的调查了傅小官之后,她得到的消息是这家伙就是临江城一大祸害,但偏偏官府那边推三阻四不太愿意受理。 这种事儿她是明白的,毕竟傅府是临江首富,花点钱财买通官府也是寻常事,所以她最后叫了侍卫出手,却没料到差点把这家伙给弄死了,现在捡回一条命却留下了后遗症。 “也无大碍,你不用放在心上……说来,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董书兰偏着头看着傅小官,有些不解。 傅小官一笑没有回答,捡起一粒石子丢进溪水,问道:“此次临江之行,可还顺利?” “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岔子了,只是我还想更低一些,还要花费些时日。” 一个小姑娘独自跑来临江处理这么大宗生意,也算是不简单,傅小官对此事也没上心,心里掠过这么个念头,便也没有再问。 蝉鸣于林,鱼戏于水,傅小官静默,董书兰忽然开了口。 “你那字……得好好练练。” “嗯。” “这西山琼浆每日产量多少?” “昨晚才做出来,还无法统计,但是肯定不会多,至少目前还没有好的办法提高产量。” “你这酒……可以卖入皇室。” 傅小官抬头看了一眼董书兰。 “如果你傅府有皇商的身份,这酒更能够卖个好价钱。”董书兰又补充了一句。 “这事儿……如果是我来决定,不用你来找我,我都会去主动争取。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父亲好像不太愿意,因为这挺麻烦,也因为如此便会得罪临江三大粮商。彼此合作数十年了,没有必要为这点事撕破了脸皮。父亲也不太在乎这多的一点利润,只是不愿树敌,此事还请你见谅。” “那……你为什么会愿意呢?” 傅小官笑了起来,“皇商无非是能把好东西卖给皇室,我父亲只有粮食,这东西虽然是好东西,但放眼天下我傅家也算不上什么。但我有很多很多好东西,比如酒,比如……香皂、香水或者是千里镜等等。我想,这些东西才是皇室需要的。” 董书兰眼睛一亮,“给我瞧瞧。” 傅小官两手一摊:“酒你知道了,至于别的东西,现在还没有,以后做出来我托人先带给你用用。” 画饼呢! 董书兰没有听过香皂香水千里镜这些东西,有些新奇,但也没期望太多。 皇室什么东西没有? 想来也是根据某个东西加以改进,就像这酒一样。 傅小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招呼春秀过来,说道:“去请张管家,我有事找他商量。” 没多久春秀和张管家过来,傅小官蹲在地上,用手将地上的细沙抹平,拿了一节树枝在这细沙上画了起来。 “这是别院,别院外这一片……”树枝这一条直线画了很长然后圈起,“把它买下来。” “看这,酒坊在这个位置不妥,外面买下来之后把酒坊移出去,规模……扩大三倍。而如今酒坊的位置推倒重建,建粮仓,将原本的粮仓分一半出来,堆积太多,隐患很大。” “另外,别院外临水的地方,我要十亩最好的田。插秧不要停,但是在抽穗杨花的时候,如果我没在别院,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现在能做的就这么点,地买下来之后先平整地基,其余的规划我来做。” 傅小官丢下树枝,坐到石头上,看着张策,“明白了没?” “明白了……少爷这是?” “昨天我出去走了一圈,这地方不错,建一处工业园……作坊。” “另外,统计一份下村匠人的名册,各种匠人都要,我若离开了别院,送到临江府上。” “好,要不要请示老爷?” 傅小官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等我爹起来,你找他去。” 这不是傅小官临时起意,昨天在看过那一片地之后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在这里建立一处研发中心,并量产这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 主要也是为了自己舒服,他需要香皂洗澡,需要好一点的牙刷漱口,上厕所时需要纸……那个棍子擦屁股,这特么太难受了。 当然他后来用了纸,哪怕春秀一脸肉痛。 张策离开,董书兰收回了落在傅小官身上的视线,这个少年愈发让她看不明白。 “什么都没有你就这么决定了?” 董书兰以为,做任何事都应该谋定而后动,傅小官这又是买地又是找匠人又是规划……是不是太草率了? 地主家有钱也不该这样用的吧,万一造不出来,这些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这两天我反复的思考过,材料是有的,技术上没有太大问题,等前期的事情处理好,也就差不多成熟了。” “你弄十亩稻田是干啥?” “这个就真的是实验了,我心里可没底。这需要几年的时间来验证,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这一亩稻田的产量估计能够翻倍。” 翻倍? 董书兰一惊,江北一带,如果年份好,稻谷亩产基本在二石出头,也就是两三百斤,如果翻倍…… 董书兰是不太相信的,因为千年以降,稻谷的产量才艰难的提高了亩产二石。如果傅小官能够用短短的几年时间令稻谷翻倍,这绝对是泼天大功! 万民得以饱腹,前线将士得以保障,国家之粮库得以充盈……这是惠及天下之事! “此事,有几分把握?”董书兰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个不敢说,实验的东西充满不确定性,但只要去做了,方向没有错的情况下,迟早都能成功。” “若有一天成功了,还请傅公子告知于我。” “这个自然。” 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令董书兰再次对傅小官刮目相看。 这是一种稳重,董书兰在京城见过许多的公子少爷,如此这般年纪能够如此沉稳的屈指可数。 年少本轻狂,文人更不羁,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却没有沾染半分。再次和两月前的那次事件对比,董书兰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仿佛是两个人。 而对于傅小官而言,他却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这玩意能够多点收成,自己家的粮仓便又能多建几处。 至于救天下万民,他还没这种崇高的理想。 他只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对这个世界多一些了解,然后四处去走走看看……仅此而已。 “傅公子何时回临江?” “大概十来天,这地方的事得弄出一个轮廓,细节的事情比较繁琐,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肥皂香水等物要面世,我预计需要至少半年。” 董书兰沉默片刻,问道:“傅公子可有功名?” 傅小官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秀才。” 第十章 皇商 蝉鸣渐歇,暑意渐褪。 傅大官于酉时醒来,脚下有些虚浮,脑子倒是清晰。 他下得楼来,远远向董书兰抱拳作揖,“傅某贪杯,请小姐原谅。” 董书兰一笑,回道:“傅家主可是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留于此间,倒是多有打扰。” 三人围坐,傅小官自作主张将晚饭放在了凉亭里,他觉得这里有夜风,可听溪水,相比于饭厅,这里更为随意一些。 对此董书兰倒是不以为意,她并不觉得傅小官不懂礼数,反而认为这样的环境更适合谈谈皇商的事情。 酒自然没有再喝,傅大官没什么胃口,董书兰的饭量本就不大,傅小官当然没有客气,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他真的需要补充营养,所以一桌子饭菜差不多一半是被他消灭的。 收去碗盏,傅小官煮茶,傅大官出去了一趟,没多久又回来。 “如我所料不错,三大粮商的家主,这是给了傅家主某种信息……请恕小女子开门见山了,傅家主,皇商之利你理应知晓,那么,说说你的想法。” 此刻的董书兰与下午时分截然不同。 她未曾带上面纱,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言语间已经有了一些重量。 “小姐聪慧。”傅大官也没有打迷糊眼,喝了一口茶,又道:“他们的本意是选出一位代表,就是杨记,由杨记与小姐签订合约,三家共谋此生意,如何?” “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价格……” 傅大官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价格……他们倒是干脆,委托我来处理。” “那傅家主给我个什么价?” “这事儿把我给绕进去了,我来出价,那么我给他们的价也肯定得降低,这生意,真的不划算啊。” 董书兰抿嘴一笑,傅大官这是吃力不讨好,所以她说道:“我是理解傅家主的……下午与傅公子有些交流,你看这样如何?如若我们生意能够谈妥,待我回京禀报长公主殿下,为你傅家另开一路……比如这西山琼浆,如果傅公子后续的产品真有新意,我也能帮个手,纳入皇室采购。” 事实上皇商就是个名号,比如粮商,皇室每年会征召巨量的粮食,这些粮食或存入国库以度荒年,或供给前线的军武。 这些粮食的采购价格是很低的,至少比市面低一成。 但皇商有个特权,如果有拿的出手的好东西,皇室是愿意平价甚至高价收购的,而且有皇室采购的背书,对于商家而言,这便是一面金字招牌,也是家族之荣耀。 所以傅大官一听董书兰的这番话,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 “你看……我家就临江一地主,家里除了粮食也没别的,至于我儿所酿之西山琼浆,不瞒小姐,这玩意儿出酒率极低,成功率也极低。所以就算供给皇室,量也起不来,不过此酒能进皇家,我傅家也与有荣焉……小姐你就直说,临江之皇粮,意欲几何?” 董书兰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低于市价三成!” 傅大官正要说话,董书兰却又道:“且慢,你听我讲来。” “江北之地之粮价比之江南高出了一成,比之中原腹地高出了两成,江南乃富庶之地,粮价反而比江北便宜,中原之粮,稻米与江南江北不可比这我了解,故皇室于中原之地主征小麦。” “而江北之地自齐州而上至密州,这临江之粮价又贵了一成,所以……傅家主,我说降三成,并不为过。” 傅小官并不了解此中行情,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妞挺厉害的。 如此看来,她此行临江倒是做足了功夫,且看老爹如何应对。 傅大官频频点头,“你说的确实没错,但是,董小姐恐怕有两点不太了解。” “其一,临江粮食产量比之其余州县略低。” “其二,临江的地价却比其余州县略高。” “原因颇多,临江地势多丘陵,山地多而良田少,不易耕种。但偏偏临江所居人口却多……据去岁临江州府统计,临江州共有人口六十七万四千八百五十二,临江城所居者三十三万六千七百一十一。我们再看看密州,密州占有广阔的沃野,但密州人口却只有五十八万余。再算各州所有田地,临江有田十三万亩,每一亩田要养活至少六人。而密州有田二十万亩,每亩田仅需养活不过三人。” “所以临江粮食会略贵,其实小姐不知道,我临江所产之粮并不足以供给本州,尚且要去其余各州买粮。” “如果临江出现粮食皇商,那么临江的粮食缺口会更大,就必须从各地买更多的粮,而临江的粮价便还要上涨……临江,是不是少一些配额?” 董书兰眉头微蹙,这些东西她是真没去了解,如果傅大官所言属实,自己这要求的三成,好像确实有些高了。 她尚未说话,傅大官乘热打铁,笑道:“当然,为皇室出力这是临江的荣幸,只是,能不能按照江南的标准,低于市价一成!” 董书兰忽然笑了,明眸皓齿,口吐兰香,“我相信傅家主所言属实,但是,傅家主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 “临江为双江汇流之地,自古人杰地灵,这便是临江所居人口较多的原因。而临江之商贸,在长江一线仅仅江城可比。商贸发达带来货币的流通,也带来临江的富裕,故临江之粮价更高,但临江的购买力也极强。所以,傅家主,综合你我原因,两成半。” “一成半!” “两成!” “成交!” 傅小官有些错愕,傅大官捶胸顿足的说道:“小姐天纵奇才,我这一定价……怕是会被三大粮商的唾沫给淹死,另外,我家的酒入皇室的事情,就拜托小姐了。” 董书兰轻笑着看着傅大官的表演,心里暗道,这老狐狸,我若不松口,他也是会答应的。 “傅家主放心,此酒天下无双,皇室必然采纳。” “如此,大事已了,我等再喝上一杯。”傅大官转头,“春秀,叫厨房弄几样精致小菜,拿酒来!” 新月高悬,有蛙声阵阵。 傅大官再醉,董书兰依然无恙,傅小官仅仅喝了一杯——他还是觉得这酒不好喝,辣喉,太冲。 傅小官再次扶着傅大官回了寝舍,春秀带着董书兰和小旗去了西厢房,院中人散,一地灯火微黄。 …… 翌日晨。 董书兰一行与傅大官父子二人告别,重返临江,顺便带走了两首词和两坛酒。 望着马车离去,傅大官忽然感叹,“儿啊,娶妻当如董书兰。” 傅小官笑了起来,没有接这话题,而是问道:“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做皇商?” “因为我们是地主,并没有船运陆运的商队,对我们而言,做皇商单单卖粮是极为不划算的。” “那为何三大粮商要争?” “因为他们有办法从江南调粮,董书兰说的没有错,江南粮价比江北便宜至少一成,如果渠道正确,他们拿到的价格就会低上一成半甚至两成。作为粮商,他们有自己的船运,也有自己的商队,这在运输上便能节省少许。总的算来,以低于两成作价,最多也就损失一成利润,但皇商量大,薄利多销,还不影响他们在临江的利润,当然要争了。” 傅小官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家是地主,生产产品,但三大粮商是平台,他们销售产品,有更多的进货渠道,还有自己的物流,所以他们的生意更灵活。 “你说的那些数据都是真的?” “当然,那姑娘可不好忽悠。你看她的反应多快,她肯定是不知道那些数据的,但她偏偏想到了我刻意回避的那一条,临江双江汇流之地,富裕啊!正是因为富裕才能聚集那么多的人,物价也才会比别处高出少许……所以原因不是在田少。没把她绕进去,反而一语中的!” 傅大官拍了拍傅小官的肩膀,“儿啊,娶妻当如董书兰!人才,人才!” “哦,张管家和我说了你要买下附近那些地的事情,我同意了,另外我也告诉了他,以后你有什么吩咐,照着办就行,不用再经过我……不过,你究竟想干啥?” “捣鼓一些小东西,弄几处作坊,能赚钱。” 傅大官脸色有些纠结,他停下脚步,想了想,说道:“我们家不缺钱。” “我知道,但总得做点啥。” “读书可好?中个举人,入朝为官?” “爹,这事我真干不了。” 傅大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好吧,去做你高兴做的事情。” 对于此事,傅大官终究有些遗憾。 本以为儿子开了窍,还作出了两首评价颇高的词,如果静心读书,似乎考个举人也有可能。 那些世家门阀,可都是几代读书人沉淀下来的,这便是文气,而不是商贾之家的铜臭。 世人爱这铜臭,却偏偏敬仰文气。 有了文气这铜臭仿佛就得到了净化,就连他们的银钱似乎也变得更高贵了起来。 第十一章 厘定标准 宣历八年五月十八,傅大官带着傅小官去巡视了地主家的领地之后,重返临江。 此行傅小官对自家这个大地主的田产有了初略的认识,在这个世界弄出了第一个印刻着自己烙印的产品——西山琼浆,顺便收了个小弟白玉莲,另外便是对西山别院作了未来的初步规划,一个集研发与生产的基地雏形在他脑子里渐渐有了轮廓。 接下来便是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当然,首要的是对临江的了解,至今他还未曾在临江的街头逛逛。 逛街这种事情以前是不喜欢的,但他现在很乐意,因为真的很闲。 所以第二天锻炼完毕用过早餐,他便带着白玉莲和春秀坐上马车出了门,白玉莲就这么兼任了他的车夫。 “秀儿,我需要做一些玻璃瓶子,你知道地方吗?” “玻璃?奴婢未曾听过,琉璃倒是有的。” “哦,琉璃也行。” “西坊那边有,现在去看看?” 傅小官搜寻了一下记忆,西坊是一处市集,位置偏远。“先去余福记。” “西坊有没有陶器?” “有的。” “嗯,好。” 春秀不知道少爷要这些器物干啥,琉璃很贵,傅府也就老爷有一套琉璃酒具,非贵客不能用。 至于陶器倒是便宜,家家户户都要使用的东西。 傅小官没有再问,他看着车窗外。 鳞次栉比的房舍,古朴典雅的院落,青石板的街道,偶尔有精致的楼阁。 某一处房舍的二楼撑开了一扇窗,有女子探出头来向下望,那撑窗的竹竿倒是没有掉下来。 临街的铺面早已开了门,铺面各式的牌旗在晨风中招展。走贩或推着独轮车或跳着担子一路吆喝。 临江城早已醒来。 如此看着,半个时辰之后,马车来到了余福记的门前。 这条街叫十八里巷,不算临江城最繁华的街道,但位置已经不错。如果按照前世的说法,这里算是二级口岸。 傅小官四处打量了一下,虽然记忆中存在,但自己亲眼所见,却真实了许多。 余福记的大门也已经开启,只是门口罗雀没有什么客人——毕竟是卖酒,这大清早的喝酒的肯定不多。 余福记老掌柜蔡晞此刻正蹙眉看着一本账簿,然后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余福记的销售每况愈下,四月更是惨淡,全月销售共计一百二十斤,六百文钱,利润一百二十文……虽然此处房产是小姐当年所置,就算抛开房租这一块,除去开支,已经是亏损。 他合上账簿,寻思得想想办法了,虽然姑爷不在意这里的经营,可这铺子是小姐留给少爷的,如今弄成这样,他觉得很是愧疚。 余福记的酒只有一种,便是西山酒坊所产的最普通的酒,连名字都没有。 品种单一而寻常,根本没有竞争力,如果不是老顾客光顾,只怕早已入不敷出。 对面漆氏酒铺以前的生意也不好,但自从漆氏少东家漆远明弄来了一种名为瑶春的酒之后,漆氏酒铺的生意便日渐红火。 他去买过瑶春酒,比之京城的添香差了许多,但比自家的酒却又好了许多,可他至今没有查出此酒的产地,便也束手无策。 一声长叹,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少东家带着两人走了进来。 这让他有些惊诧,甚至擦了擦老眼,确实没有看错,真的是少东家。 蔡晞连忙迎了上去,傅小官恭敬的对他行了一礼,蔡晞大惊,慌忙还礼,“少东家折煞了老奴!” 蔡晞是徐云清的仆人,当初徐云清下嫁傅大官,他便跟着过来,成了傅家的仆人,自然也是少东家的仆人。 “蔡老应受此一礼,自娘亲仙去,余福记便由蔡老一手打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必惶恐。” 蔡晞反而惶恐:“小老儿无能,未曾将小姐留下的生意做好,请少爷责罚!” 傅小官摆了摆手,“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说着傅小官便四处看了看,这铺子很大,陈设却非常的简陋。 中间摆着三张八仙桌,靠墙的三面放着一溜儿排开的酒缸,柜台上放着一张算盘和几个酒盅……然后便什么都没了。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哑然一笑,这真不是蔡晞的问题。 “蔡掌柜,叫两个人把我马车里的酒抬进来。” 马车里装了两坛酒,百八十斤,其中一坛是小麦高粱混合蒸馏的酒,度数大概三十度。 而另一坛是在此基础上添加了稻米蒸馏的酒,度数大概四十来度。 比之当初在西山别院所喝的酒,度数偏低了一些,但出酒率却高了两成。 也就是成本大约在一两酒七文钱。 两坛酒放在了桌子上,傅小官随意的坐下,对蔡晞说道:“蔡掌柜尝尝。” 蔡晞取了酒勺杯盏,将其中一坛酒的盖子揭开,酒香扑面而来,他顿时一愣,使劲的嗅了嗅,那双老眼一亮,“好酒!” 他开的是三十度那一坛,这已经比原本的酒高了至少十度。 他小心翼翼的打了一勺,倒入杯盏少许,再次凑到鼻端闻了闻,一口饮下,回味片刻,转头对身后的小二说道:“去把瑶香酒取来。” 然后他打开了另一坛酒,更加浓郁的酒香令他顿时一惊,这是……添香的味道! 当年在上京,他随小姐做事,曾喝过添香,还不止一次。 他疑惑的看了看少东家,难道胡大家将添香的秘方传给了少爷? 他取酒再品……和添香一般无二! “添香?” 傅小官摇了摇头。 “此酒何来?” “前些日子随父亲去了一趟西山别院,看了看酒坊,就顺手弄出了这东西。” 傅小官轻描淡写,但蔡晞却难以相信。 姑且不说少爷曾经行事的荒诞,酒这个东西他浸淫其中数十年,自然知道其发展的历史。如果少爷有添香酒的秘方,那不足为奇,而如果是少爷独创……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本事了。 市面之酒,以添香第一,但添香产量极低,就算是在京城,也是少数达官贵人才能喝到,更不用说京城以外,这压根就没有卖的。 它已经不是用银钱来衡量,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如果少爷真的自创了此秘方,那便打破了添香的神话,便能走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多么大的市场! 小二取来了瑶春酒,蔡晞摆下了三个酒具。 一杯倒入瑶春,一杯倒入三十度的酒,再一杯倒入四十度的酒。 “此酒为对面漆氏所经营,名为瑶春,售价一两十五文,少爷品品。” 傅小官端起酒杯闻了闻便放下,说道:“此酒最多二十度。” “……二十度是什么意思?” “就是酒的烈度,我们要定下标准,以后我们家的酒就会标上度数,比如这坛,三十二度,而这一坛,四十二度。” “这……要怎样厘定?” “喝啊,依据口感来定,唔,就以四十二度这坛为准绳,更烈的酒度数更高。” 白玉莲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可以,那么在西山别院所喝的,应该就是五十度的了。 蔡晞细思片刻,有所领悟,但他并没意识到这标准一出,对此后的酒类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他此刻在品酒,从瑶春开始,三杯喝下,点了点头。 三十二度的酒已经远超瑶春,更不用说和添香比肩的另一坛酒了。 或许是酒的原因,他的心情非常激动,那张老脸此刻也泛着红晕,“少爷,有这两种酒,余福记必然闻名天下!” 他没有说闻名临江,因为如果四十二度的酒量产,那一定是闻名天下的。 “敢问少爷,这两种酒的产量如何?” “新的酒坊还在建,不过就算是建好了,这酒的产量也不会高,我预估一天……这种四十二度的,大约只有三十来斤。这种三十二度的会多一点,估计在七八十斤吧。” 产量很低啊,蔡晞微微有些失望,然后问道:“那此酒少爷作价几何?” “这种,”傅小官指了指三十二度的那坛,“名为西山香泉,这种,名为西山天醇。香泉酒作价一两五十文,而天醇作价……一两三百文。” 白玉莲一惊,看着傅小官,你特么抢钱啊! 他是知道这两种酒的,香泉成本不过七文,天醇成本不过九文,这是多少倍的利润! 蔡晞也是一惊,这……“是不是,太贵?” 傅小官笑道:“你说,这香泉酒,市面上有没有?” 蔡晞摇了摇头,这个还真没有。 “你说天醇既然能够和添香比肩,添香市面上能不能买到?” 蔡晞又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这是独家经营,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而且,卖的时候还要限量,这个我得提前给你说了,每人,每天,香泉最多可以买五两,而天醇则最多只能买三两,这个很重要,你千万记住。” 哪有打开铺子不做生意的道理? 蔡晞想不明白,白玉莲和春秀同样想不明白,但傅小官没有解释,只是强调了一次,照着他说的去做,就行了。 “至于售卖的时间,等我通知你,消息可以放出去,但不允许任何人品尝。” 第十二章 品鉴 临江书院,荷苑。 董书兰与一位鹤发老人坐在荷塘边下棋。 老人执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随意问道:“皇商之事……已定?” 董书兰嘻嘻一笑,“秦爷爷您都不帮帮我,您怎么知道?” “嘿嘿,今日下棋,你落子随意轻快却又极具章法,当是心中无事了。” “这也能看的出来?” “观棋知性,看字识人,这是常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董书兰忽然想到了那两幅字,觉得此话有些偏颇,便摇了摇头。 秦老一笑,“怎么,不相信?” “是这样,我前些日子去下村,遇见了一个人,您应该听过这人的名字,就是傅府傅大官的儿子傅小官。” “哦,那个纨绔。听过,傅大官以前还来求过我,想着请我去教他儿子,月奉……一千两银子,呵呵,他倒是舍得。不过那时候他儿子的恶名已经传遍了临江,我当然是不会去的。另外就是之前他儿子招惹了你的那件事,他让人带来了一副前朝书圣的字画,请我鉴赏。” 秦老说着又落下一子,道:“东西是真品,他欲送我,说什么……他一大老粗不懂欣赏,放在家里也是暴殄天物,确实是暴殄天物,当然我没要……你见到他儿子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冲突?” 董书兰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在西山别院所见,一边落子一边言道:“是不是大家对他都有什么误会?” “这怎么可能,当初在临江楼,你可是亲眼所见的。” “可是……”董书兰咬了咬嘴唇,“我在西山别院见到他,却仿佛见到另外一个人,言行举止完全不一样,但那模样总是不会错的,另外……秦爷爷稍等。” 董书兰起身一溜烟跑进了此间那栋小楼里,然后又走了出来,她的手上拿着两张纸。 两张纸放在棋称上,“秦爷爷,按照坊间所传和我此前的调查,此人……是没有文才的,正如您所评价的那样,不学无术一纨绔公子,可您看看这两首词。” 秦老微微有些错愕,他拿起纸张看了起来,眉间渐浓,然后抬头,“这是他写的?” “正是,只是他写的那字,实在没法看,我抄录了一份。”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真的是他写的?” “我确信,他的丫环说,端午那晚,他坐于窗前,细思数息,此词便落在了纸上。” “他那丫环还说,这第二首词,他几乎没有思考。” 秦老眉间成川,拿起第二张纸。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董书兰双手撑着下巴,回想当日,说道:“此词当时并没有落下词牌名,因为他原本的第一句是江北月,而按照此词律,应该是望江南,所以后面他说那就改成江南月。” 秦老没有回答,此间无声,他反反复复的细品了这两首词,然后放下。 “如果这真是他所作……此子,此前便是藏拙了!” “你看这里,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十三楼是前朝初年临近西湖的一处景点,在一场大火中毁去,记载于《梦梁录》一书。而今的杭州,便属于当年的扬州之域,虞朝初立,才将扬州和杭州划分开。《梦梁录》一书非国学,看过的人不多。” “十三楼可是十三层楼之意?”董书兰问道。 “不是,十三楼指的是大佛头石山后的十三间楼。” 董书兰杏眼一瞪,腮帮子鼓了起来,“这家伙……骗我!” 秦老笑道:“他骗你啥?” “他说……我喜欢十三……此为虚数,你也可以理解为站得高看得远。” “哈哈哈,这一解法倒是稀奇。此词于手法上落笔精妙,以移情之法既写出了湖光山色之美妙,又蕴含了宴饮之欢畅。下阙以歌声为主线,写游人尽兴之趣,隐含在此处景致里,心神俱醉,放浪形骸。” “谁家水调唱歌头,你瞧瞧,以水调歌头之词牌名入诗,本是忌讳,放在这里却偏偏令人遐想,这是……大家所作啊。再看端午当日,临江才子们所作诗词,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经秦老一解,董书兰对此词又多了两分了解,便觉得那人……愈发的有些不清晰。 “秦爷爷,你说……有没有人忽然顿悟的?” “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虞朝泰和年间著名丞相燕云川,辅佐先皇二十年,成就了史上有名的泰和盛世。燕云川生于商贾之家,不事学问而常居青楼,至二十三岁忽然开窍,闭门读书三载,于泰和六年中举,泰和七年中状元,泰和八年任庐县县令,次年吏部考评全优,升任庐州州府知州,三年后入上京,任中书门下仆射,又三年,官拜丞相。” “燕云川,一代传奇啊,其子燕北溪,辅佐两代君王,宣历元年以六十高龄拜为丞相。而燕北溪的儿子燕师道,你知道的,如今也是枢密院枢密使,不出意外,他也将登台拜相……一门三相,何其荣哉!” 上京燕家,如今已然是虞朝第一门阀。 秦老感慨了一番,忽然问道:“我好像听说燕师道之幼子燕熙文,对你极为……倾慕。” 董书兰小脸儿一红,“托人上门来提起过……不过,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孩子我见过,不错,宣历七年状元,文采风流,处事稳重,颇有其祖父之风。” “却是……无趣,”董书兰嘀咕了一声,又道:“那秦爷爷您说,这傅小官,有没有可能是开窍了呢?” “单看这两首词,倒是和以前的印象截然不同。如果能静心读书,恐怕也能立于朝堂之上。” 董书兰想着傅小官所做的那些规划,还有关于稻谷亩产翻翻的言语,似乎他并未曾考虑读书,这事儿得劝劝他。 商贾之家哪怕富可敌国,能有燕家一门三相的那种荣光么? 这个世界毕竟还是读书人的世界,所谓万般皆下品,利弊权衡,他也理应读书的。 “要不我约他前来秦爷爷您看看?” “你不会是对他……” 董书兰大囧,脸蛋儿绯红,“没有的事,就是觉得他既然有才华,那就应该走读书的路子,想请秦爷爷开导一二。” “也行,我也想见见这写出了谁家水调唱歌头的小子。” …… 董书兰和秦老在讨论着傅小官这个人的时候,傅小官本人正在西坊干着和读书毫不相干的事情。 “余老板,你这店里的器物我都看过,但是不合我意,我要的是这种琉璃杯……” 傅小官说着便蹲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画了起来。 “这种小杯子,上面是杯,这是脚,脚下这是盘——这是前世的红酒杯造型——杯口要圆润,杯体要通透,只能装酒三钱。” 大腹便便的余老板有些艰难的蹲着,苦笑道:“傅少爷,这东西……怕是做不到啊。” “多想想办法……价钱你说,我要很多。” “很多是多少?” “先来一千个。” 余中檀抬起了头,盯着傅小官,“真的?” “当然,可以先签合约再付定金,但你价格不能乱来,因为我后面要的更多。” 两人站起,余中檀伸手相邀,“里面喝茶,我叫师傅来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 “喝茶改天,你先研究,我去去对面的姚瓷店再过来。” “行,我这边尽量想想办法。” 看着傅小官离开,余中檀搓了搓手,一千个琉璃杯,这可是大单子,如果能够搞定,利润肯定不小,只是……这傅家的儿子靠不靠谱? 今儿见到,做事干脆利索,脸上看起来也不像是开玩笑,和那些传闻偏差有些大,先不管这些,一定要把这东西搞出来,反正有合约定金,拿不到钱找他爹去。 傅小官进了姚瓷店,扫了一眼店里的货物,便直接对掌柜的说道:“我是傅小官,找你东家来,我有事和他谈谈。” 李掌柜的一愣,傅小官,他听过这名字啊,难道和东家有什么过节? “傅公子,要不……你先和我谈谈?”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要一万个瓶子,你能做主的话和你谈也行。” 李掌柜张了张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多少个?” “至少一万个。” 李掌柜转身便走,挥了挥手,“傅公子,我受不了你这玩笑,你找别家吧。” “当真?” “当然。” 傅小官转身出门,去了隔壁的姜记瓷器店。 “这种大肚子的瓷瓶……”傅小官和姜记老板姜上楼蹲在地上,“肚子的圆弧一定要顺畅,用红釉,上面绘金色兰花,瓶塞这样做,记住塞好之后密封性一定要好,这下面留字,瓶底也留字,能不能做到?” 姜上楼琢磨了半晌,“这器物倒是美观,难度……就是绘金色兰花有点麻烦,这要二次处理。傅少爷,这玩意儿你真的要上万个?” “当然,你弄出样品,我们可以签合约付定金,以后要的更多,也还要新的器物,只是这个东西你得先弄出来才谈后面的。” “行,明天我亲自将样品送到府上。” 第十三章 临江仙 寄书兰友 天将午,日头微辣,临江楼。 傅小官看着临江楼这面金字招牌,忽然觉得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这里所发生的事,自己恐怕就真死在了前世的那处战场。 或许这就是命运,他笑了起来,看得白玉莲和春秀莫名其妙。 “这里的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味道不错,去尝尝。” 走入大堂,早有掌柜迎了过来:“哎呀贵客上门,傅公子里面请……傅公子,您的天字一号房今儿个有客,您看看安排您老在天字二号,可否?” 临江楼天字一号房可是傅家大少爷专用,只是上次出了那挡子事之后傅家大少这月余都没有再来,想着受了那教训,只怕是被傅家老爷给关在了家里,却没料到今儿个忽然来了,又正巧临江城几大巨商在此宴请当朝户部尚书之女董书兰……这让掌柜的心里有些忐忑,他生怕这家伙蛮不讲理的横着来。 万一这家伙非得要天字一号房,去砸了人家的脸面,自己这酒楼恐怕也会受到波及。 “无妨,我们就三人,就在外面吧,找个临窗的地儿就行。” 傅小官语气轻柔和气,脸上并无丝毫愠色,掌柜又一次偷偷看了看,小意的说道:“以傅公子的身份,坐在外面不妥,如果傅公子愿意屈就天字二号房,就已经是给了顾某天大的面子。” 临江楼天字一号房极大,修饰古朴典雅考究,可摆桌席八张,还有一吹拉弹唱的舞台,天字二号房次之。对于此时的傅小官而言,他是不需要的,所以他还是说道:“顾掌柜不用如此,我三人就坐外面,给我们来一壶龙井,另外……我就点个西湖醋鱼,其余的你帮我安排,就这样,你去忙。” 傅小官说完便向二楼走去,顾掌柜看着那背影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不会是有啥幺蛾子吧。” 然后他冲着一小二吼了一嗓子:“傅公子二楼雅座,上极品龙井一壶,快点!” 春秀这些日子已经渐渐熟悉了少爷的行事风格,倒是不以为意,但白玉莲还是多看了傅小官两眼。 三人靠窗落座,傅小官笑道:“当初,就是这一坐席,遇见的董书兰,出了那破事。” 白玉莲眉头微皱,问道:“这是旧地重游,想要找回场子?” 傅小官摇头,“找什么场子,那是我自取的,其实我很感谢她,如果不是那一家伙……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一声叹息,视线投向窗外,“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今儿此刻,想喝两杯。” 董书兰应约前来,随她一起的还有临江书院的秦老。 二人正好上楼,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傅小官。 他正怔怔的望着窗外,然后随口便说出了那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请你喝两杯!” 傅小官回首,董书兰带着面纱正喜盈盈的看着他。 “这么巧?”傅小官起身,“来来来,一起坐,这位老人家您请上座。” 秦老没有吭声,他大喇喇的坐下,就这么看着傅小官。 “人生如梦……傅公子这是在感叹什么呢?” “一晃便是月余,那时我不懂事,在此得罪了姑娘,今儿个以酒赔罪。” 董书兰眼睛一亮:“有西山琼浆?” “这个真没有,不过此次归来倒是带了两种酒,一种叫香泉,一种叫天醇,比之西山琼浆略差,但天醇已可与添香比肩。” “拿出来尝尝。” “没带在身上,过些日子在余福记限量销售,到时……哦,我已听说姑娘这两天就要回上京,到时我托人带一些给你。” 秦老听着有些难以置信,能和添香比肩的酒?这怎么可能? 他疑惑的看着董书兰,董书兰笑道:“我是相信的,因为我去西山别院时,喝过比添香还要好的酒……我有带回两坛,不过寻思着带去上京交给长公主殿下,为他这酒入皇宫铺路,要不呆会回去我打一点给秦爷爷您尝尝?” 秦老乐了,“你这丫头……”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视线转向傅小官,问道:“刚才听你说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应该是一首词里面的一句?” 傅小官并不认识秦老,但这老人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风范,再加上他笑称董书兰为你这丫头,身份必然高贵,想来是董书兰的长辈。 所以傅小官慎重的对秦老行了一礼,接过小二手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笑道:“偶有所感,我是第一次在这与董姑娘相遇,那时孟浪,得罪了董姑娘,却也因此醒悟,故觉得这便是人生如梦了。” “所以你得好生谢我。” 董书兰与傅小官已经有几分熟悉,说起话来便很是随意。 “当然,你看,我有了好酒可是首先请你品尝的。” “你今儿个可没酒,我明日启程回上京,那你现在作一首词给我可好?” “这……你可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傅小官说着想了想,对小二说道:“帮我取笔墨纸砚来。” 秦老本以为他会退却,董书兰本是一句玩笑,作词这种事情可并非随手拈来,而是要酝酿组织,一首好词甚至要多次打磨——所以董书兰给秦老看过的那两首词,董书兰说他是一挥而就,董老是不太相信的。 临场写词这种事情很多,但事实上那些词平时都已经在揣摩。 此刻董书兰以明日启程命题,这便是一首送别的词,且看这少年如何写来。 依然是春秀磨墨,傅小官提笔细思。 天字一号房的门打开来,曲记家主曲尚来走出,他本是准备下楼去迎接董书兰和秦老,却没料到二人此刻正坐在外面。 他走了过来,正要打声招呼,秦老却对他摆了摆手。 他好奇的走过去,便正好看见傅小官提笔静思。 傅家少爷? 这厮胸无半点墨,却在秦老面前班门弄斧! 董书兰没有回头,她有些紧张,视线落在纸上,再没有移开。 临江仙.寄书兰友 这是词牌,表明此词为董书兰而写。 这字……真丑! 秦老皱了皱眉头,董书兰是知道他的字很丑的,但是他真的为自己写了一首词,这让她微微有些羞怯。 傅小官落笔。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秦老的眼睛一亮,董书兰的脸儿腾的一红,幸亏有面纱围住……这家伙,写的啥呢,有这么直接的么? 想着当日他也是这么直接的说了那句:小娘子,我要娶你为妻,她愈发的羞怯。 “今日彷徨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秦老击掌,心潮澎湃,心底连道几声好。 董书兰小心肝儿噗噗直跳,想要阻止傅小官写下去,偏偏心里又有几分期盼。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乌衣。” 傅小官在此略微的顿了一下,因为原句是分明却到梁溪,而董书兰并非到梁溪,她是回上京金陵,便取了乌衣巷之乌衣。 随后落笔再没停下。 “匆匆刚欲语分携,香梦消,窗白一声鸡。” 收笔。 看着董书兰,一脸笑意。 “好词!好词!” 秦老此刻才拍案大赞,他拿起纸张,小心的吹了吹。 临江仙.寄书兰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今日彷徨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乌衣。 匆匆刚欲语分携,香梦消,窗白一声鸡。 秦老一边吟诵一边击节,然后便放声大笑,“香梦消,窗白一声鸡,妙极妙极!” 曲尚来有些懵。 秦老是何许人物? 虞朝鼎鼎有名的大儒! 傅小官是什么人? 临江城里一纨绔,祸害一方的浪荡公子。 他居然得到了秦老如此高的赞赏……这世道,有些看不明白啊。 “书兰,你看。” 秦老醉于此词间,“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燕相思。这两句……我不品评,”董书兰抬头,白了傅小官一眼,傅小官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 “今日彷徨忆当时,这便是当初你们间的那次误会,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这两句,你们自己解。” 董书兰垂首,双手捏着裙摆摩挲。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乌衣。这小子的意思是他不知道去上京的路,却在梦里到了乌衣巷。匆匆刚欲语分携……分携,可解聚散,分离。香梦消,窗白一声鸡。梦里到了乌衣巷,正要倾述却梦醒分离,窗外一声鸡鸣报晓,天已亮,原来梦一场。” “此词应景应情应……友人之情谊,为老朽近年所见送别诗词之首,当浮一大白,拿酒来!” 小二上酒,秦老将这纸页递给了董书兰,“这是他写给你的,世间无二!” 董书兰接过,慌忙塞入袖中,没敢抬头,更没敢再细看。 “小友高才,老朽敬你一杯!” 傅小官连忙站起,“小子不敢,老丈谬赞。” “我姓秦,住临江书院,此后有闲暇,还请小友能去书院看看老朽。” “秦老言重,小子此后定去书院,聆听秦老教诲。” 第十四章 才子傅小官 曲尚来久出未归,天字一号房里众人心里颇有疑惑,待小二进来斟茶问起,方知董书兰和秦老此刻就在外面。 “你说傅小官当场为董家小姐作了一首词,还得到了秦老的赞赏?” 问话的是张记老板张良的次子张文翰。 他手持折扇,身着白衣,此刻站了起来,眉头微蹙,满脸的疑惑。 临江四大才子,以张文翰为首,于宣历七年中举,今年九月便要在上京参加会试,此宴一来为董书兰送行,二来,他是要和董书兰一同去上京的。 “回公子,傅少爷确实当场作了一词,秦老吟诵后连叫三声好,小人寻思,那应该就是好了。另外……秦老还邀约了傅少爷有闲暇去临江书院一叙。小人没有说谎,曲家主也在。” 张文翰折扇轻摇,眉间舒展,轻飘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他并没有冲动的出去,而是坐了下来,对于周围众人的惊叹未曾入耳。 临江傅少爷他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彼此并无交集。 一个纨绔公子,一个临江才子,他们本就是走在完全不想交的两条路上的人。 傅小官继承家业当他的大地主,而他却是要入庙堂为官一方的。 月前傅小官孟浪之事传遍临江,他自然也是知道,当时听到这一消息,他也只是笑了笑,对小妹张沛儿说了一句:“他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后面传来傅小官被董书兰的侍卫给打了,他也并不惊讶,以傅小官平时所做之事,就算傅小官被杀了,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他现在心里却有些奇怪。 既然董书兰如此不待见傅小官,他们为何会坐在一起?甚至还让傅小官为她作了一词。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 董书兰在临江的这段时日,他是花了极大精力陪同的,对于董书兰的性子,他自觉多少有些了解。 抛开董书兰此次谈判所展现出来的惊人天赋,她不过是才及笄的少女,她和这天下许多的女子并无二致,亲近文人,倾慕才华,怀揣才子佳人的梦想。 傅小官的一身,除了铜臭,便什么都没有。 可他今天却作了一首词! 这首词还得到了当朝大儒秦老的赞赏,那便说明这词肯定是极好的。而不学无术的傅小官,他能作出这样的词吗? 当然不能,那么,这一切都是傅小官的谋算。 他知道董书兰要来临江楼赴宴,他也知道董书兰即将离开临江,所以,他准备了一首词——当然不是他写的。 他以这样的方法来取悦于董书兰,那么,这便说明他对董书兰仍未死心。 此子……竟然如此阴狡! 那便得揭穿他,让他颜面扫地,让董书兰亲眼看看他的丑恶脸嘴,此后,他便永无翻身之日。 好好的地主你不当,装什么文人! 张文翰理清了此中道理,便定下了计划,与坐在身边的临江另一才子柳景行一番耳语。 …… “是这样,母亲创立了余福记,她仙去之后余福记的生意便每况愈下,这是我不愿意看见的,所以就弄了一些酒。” 傅小官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为他的酒宣传一番,尤其是在知道了秦老的身份之后。 “当今市面的酒并没有标准,也就是说人们只知道添香好,可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却无法标定。所以我决定给酒厘定一个标准,以度数来分辨。” “所谓度数,便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烈度,比如余福记以前卖的酒和这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酒,它只有十五度。可是香泉酒却有三十二度,而天醇酒达到了四十二度,至于董姑娘在西山别院所饮的琼浆,它是四十八度。” “当然,度数越高的酒产量越低,所用原料也更精细。比如香泉酒,它的成本便达到了一两四十文,而天醇度数提高了十度,成本却增加了数倍。” 白玉莲忽然看了傅小官一眼,这厮脸不红心不跳。 “这么贵?”秦老皱起了眉头。 “嘿嘿,它虽然贵,但是我敢保证,喝过我的酒的人,不会再喝别的酒。当然,余福记的酒目标客户群体也不一样,所销售的对象是如曲老板这样的大商人,是如秦老您这样的大文人。另外就是,此酒的产量极低,所以我们余福记研究之后决定,香泉酒每日每人限购五两,而天醇酒则限购三两。” 董书兰很仔细的听着,疑惑的问道:“还有不允许人家多买的道理?” “余福记的酒虽好,却不可贪杯啊。每日产量就那么一点,万一曲老板买完了,秦老想喝怎么办?” 秦老哈哈的大笑起来,曲尚来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如果你那天醇真能和添香比肩,我肯定会买来尝尝,但若是浮夸了……曲某这张嘴,可是不留情面的。” “曲老板放心,如果比不了添香,您老砸了我的店都行。” 此话掷地有声,反令曲尚来有些惊讶……难道此子真的掌握了添香的秘方不成? 曲尚来忽然想起天字一号房还有众人等着,便躬身说道:“董小姐,秦老,临江几位家主为二位准备的薄宴,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位可否……” 董书兰站了起来,对傅小官道:“别忘记了将你那酒托人带来给我。” “一定!既然二位有约,我也不便多留,余福记的酒上市之前,我也会送一些给秦老品品。” “如此,以后再聊。” 秦老和董书兰随曲尚来去了天字一号房,董书兰没有再邀约傅小官,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忘记。 白玉莲这时笑道:“倒是小瞧了你,吹牛的本事也不小。” “这可不是吹牛,哎……知道秦老的身份晚了一点,不过没关系,他不是邀我去临江书院吗,等瓶子做出来我带着酒去见他……他在文人里的影响太大,而文人这个东西嘛,想要作几首好词就免不了要喝酒。文人不缺钱的,哪怕缺钱,他借钱也得买来喝。” “这是为啥?”春秀问道。 “因为文人好面子。” 小二上了酒菜,三人随意的吃喝,聊着随意的话题,吹着随意的暖风,倒也颇为惬意。 小半个时辰之后,三人酒足饭饱正要离开,却没料到天字一号房的门开了,曲尚来又走了出来。 “傅公子且慢,是这样,临江皇商之事已定,而董小姐明日便要启程去上京,所以呢,张记柳记黄氏还有我曲记,以及三大粮商的家主,和大家家里的晚辈们一同在此为董小姐送行。” “刚才里面聊到了傅公子提笔成词,而此词极佳,可因为此词是你为董小姐所作,董小姐不愿拿出来共赏,大家的意思是……请傅公子进去,一来共同为董小姐送行,二来……为我临江才子添彩,如何?” 傅小官静默两息,笑道:“我就不进去了……麻烦曲老板帮忙带个话,各位叔伯的盛情小官心领,另外祝董姑娘一路顺风。我还有很多事情,就先告辞,余福记新酒上市之时,欢迎大家来凑个热闹。” 他抬步向楼梯走去,曲尚来一拂衣袖,脸有愠色,转身走入了天字一号房。 张文翰微微有些失望,却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傅小官如果聪明一点点,他就不会进来,因为他已经将那首词给了董书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须进来自取其辱。 张记家主张之策拍了拍曲尚来的肩膀,笑道:“何须为这等小事生气。傅大官是个人物,这点在座的各位没意见吧。至于他这儿子,在临江这么大个地方,也是很出名的……背后不论人是非,我等吃酒,别坏了兴致。” 一番热烈的劝酒之后,柳记柳运诚的儿子柳景行说话了,带着三分酒意。 “傅小官这厮,我等临江才子是不屑于和他打交道的,但他所做之事却听到很多,唯一没有听到过的是他会作诗——大家想想,一个成天混迹于青楼酒楼的浪荡公子,就一个秀才的身份,有一说这身份还是买来的,忽然有一天他会作诗了,而且还很好,这怎么可能!” “那贤侄的意思……” “小侄以为,他给董小姐的那首词……是别人所作,他据为己有以此取悦董小姐,其心……可诛!” 此话掷地有声,张文翰摇着折扇,会心一笑。 秦老和董书兰皆皱了皱眉头,便又听见柳景行说道:“大家想想,如果他真有真才实学,此番进来作上一首,一来为他正名,二来为他扬名,千载难得的大好机会,可他却不敢进来,为何?因为胸无半点墨,除了抄来的那首词,他便什么都不会。此,小人也!” 众人欢呼,皆深以为然。 董书兰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了两页纸来。 她淡淡的说道:“如果傅小官真如你所言,那么请诸位看看着两首词。” 她递给了柳景行,又道:“这两首词是傅小官于端午之夜所作,诸位看看能不能入得你等的法眼。” 张文翰眉头一蹙,柳景行接过纸张。 “望江南.江南月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 浪花深处玉沈钩。 圆缺几时休。 …… 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上共悠悠。” 吟罢,全场皆惊,却鸦雀无声。 第十五章 由俭入奢易 “这……这是傅小官所作?”张文翰豁然站起,手中的折扇却没有再摇。 柳景行已经将两首词吟诵完,此间沉寂了数息。 “张公子这是不相信了?”董书兰淡然一笑,又道:“时五月初五夜,傅小官于下村西山别院所作……我记得张公子在五月初五也曾作了一首清平乐,当时得诸公赞赏,评为端午第一词。张公子的文采小女子是知晓的,那么张公子来评评傅小官的这首南歌子.游赏,如何?” 张文翰脸上渐有笑意,手中折扇轻摇,说道:“在下岂敢不信懂小姐所言,只是……这傅公子此前行事确实有些荒诞,也未曾作过诗词,在下就是觉得很是惊诧。傅小官这首南歌子在下自叹弗如,是不敢评鉴的。如此看来,这傅小官变化颇大,倒是在下耳目闭塞了。” 柳景行心里自然不服,他正要说话,却见张文翰对他摆了摆手:“临江才子,当有傅小官一席,单凭这两首词,在下心里极为佩服,只是可惜明日便要启程去上京,少了与傅公子讨教的机会……景行贤弟,此后多与傅公子亲近,若得傅公子佳作,可别忘了书给为兄,共赏之。” 柳景行沉默两息,回道:“当如此。” 二人落座,此间众人多为商贾,对诗词一事虽有涉猎却不精通,此刻听张文翰说来——这意思是傅小官的这词比张文翰还要高上一筹了。 有人面面相觑,倒是粮商杨记的老板杨一山哈哈大笑起来,“傅家主常与我等往来,每每聊起最苦恼之事莫过于其子傅小官,如今看来这傅家小子好像出息了,这是好事。临江四大才子,张公子是要去上京会试中状元金銮殿上面圣的,此后展翅高飞居于庙堂之上,临江便剩下三大才子,而今傅家少爷既然有此文才,正好填补,恰也说明了临江之地文风鼎盛人杰地灵。” “老杨所言有理,如果不是董小姐今日拿出这两首词,我等可不知晓,来来来,为我临江再添一位才子共饮此杯!” 说话的是粮商范记的家主范奎,此刻范奎举杯,众人便一番赞叹共饮了一杯。 张文翰觉得这杯酒比毒药还难喝,但他脸上的笑意依旧,杯里更是滴酒未剩。 “这两首词为傅公子成名之作,当传遍天下。我走之后,景行可否将这两首词交于怡红楼的樊朵儿姑娘——她的曲儿可谓临江一绝,由她所唱,当不会辱没了傅公子之才华。”张文翰如沐春风般对柳景行说道。 柳景行心有疑惑,但依然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这两首词就这样流传开来,傅小官的才子之名,也如此这般的传播开来。 当然,此刻的傅小官并不知道临江楼里董书兰为了给他正名,将他的两首词抛了出来。 …… 一处大宅子,一颗老榕树,一把新凉椅。 傅小官躺在凉椅上,春秀在旁边给他摇着扇子,他的手里捧着一本小册子——还是家里的田产,他至今未曾看完。 “秀儿,水。” 春秀将温凉的茶水递到了他的手上。 “秀儿,热。” 春秀去取了冰块和西瓜,做了一碗冰镇西瓜端了过来。 “秀儿啊……” “嗯。” “以后,这玩意弄三碗,你,我,他——他神出鬼没的,大家一起吃,才有味道。” “少爷……” “少爷说的话,你要听。” “哦。” 傅小官觉得那个话很有道理:由俭入奢易。 他觉得自己已经腐败了,但这种生活真的很舒心。 短短的时间里,他便已经改变了前世的生活惯性,也渐渐的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并开始融入这个世界,努力的扮演好地主家的大少爷该有的样子。 当然,穿衣洗脸刷牙沐浴这种事,他依然自己办理,只是在生活上越来越精致起来。 随着对那些小册子的深入了解,他越来越明白什么叫家财万贯。 钱这个东西……能够让自己更舒服的过日子,当然就得花出去。 重活一世如果当个葛朗台那样的守财奴,岂不是很没意思。 “秀儿啊……有时间再去找……七八个婢女,要会做菜的那种,你呢就管好她们,有几个使唤的你也轻松一点。” “这……” “还有啊,少爷我以后的产业会很多,我需要找一些靓丽的多才多艺的女子……这个不急,你慢慢物色,如果对方愿意,你带来给我瞧瞧。” “少爷……” 傅小官摆了摆手,“正经事,不要乱想。” “奴婢没有乱想,这多才多艺的靓丽女子……要么是大家闺秀,要么,只怕只能去青楼找了。” 傅小官愕然:“额……这样啊,我知道了。” …… 西坊琉璃店的余中檀和姜氏瓷器店的姜上楼各带着一个盒子,在黄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入了后院。 黄微心里是很好奇的。 对于少爷最近的作为他略有耳闻,主要还是西山别院那边传来的消息,比如少爷弄出了一种名为西山琼浆的好酒,比如少爷买下了别院旁边大片的荒野,还比如少爷在收集各种匠人的资料。 傅家少爷是什么德行他自然非常清楚,前些日子的荒唐事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可现今看来,少爷似乎真的转了性子。 这二人是少爷邀约来的,他不知道要干啥,所以他把人领来,也没有离开。 “坐,秀儿,上好茶。” 傅小官从凉椅上起来,在凉亭里的石桌前坐下,招呼了一下三人,看着余中檀笑道:“余老板,拿来瞧瞧。” 余中檀将盒子递上,说道:“按照傅少爷的要求,我那几个师傅可是费了一番心思,你瞧瞧合不合意。” 傅小官打开盒子,取出高脚杯,摸摸捏捏上下看了看,又举起对着阳光照了照,问道:“还能更通透一些不?” 余中檀摇了摇头,“琉璃提纯技术只能这样。” 这东西微微有些泛黄,但已经算得上不错的器具。 “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叫你的师傅研究研究,目前暂且就这样。我要一千个,多久可以交货?” “制作有些麻烦,我估计最快十天。” “报个价。” 余中檀心里早有准备,既然是报价,那肯定对方会讨价还价,那么自然就先报一个高价。 “一只,一百文。” “一百文?”傅小官皱了皱眉头,余中檀心里一咯噔,却见傅小官对春秀说道:“秀儿,取笔墨油印来。” “余掌柜,这第一批生意,我也不与你讲价,就按一百文一只,也给你十天的时间。但你记住,所有货品必须如此杯,有任何低于此杯品质的,我一概不要。另外,这杯底我要压印天醇二字。咱们先签这一批货的合约,定金付你两成,呆会我写个条子你去找账房领取。” 余中檀大喜,连忙笑道:“傅小爷放心,我保证货品品质,此后还有需要,傅少爷只需吩咐一声,我余某想尽办法也会做到。” 黄微没有料到少爷这么干脆的决定了。 这玩意看起来是个酒杯,这小东西一个一百文?琉璃制品虽贵,可这器物却极小,少爷还要一千个?这是要干啥? 当然,少爷已经决定,作为傅家大管家,是肯定不会去多言的。 傅小官和余中檀拟订了一份合约,写了个条子递给了余中檀,这个酒杯他留了下来,余中檀高兴的离开。 接着看了姜上楼带来的瓷瓶,甚是满意,作价十五文钱一个,他也没有还价,却要求在这瓶子上留字。 “瓶身的这里,写下西山天醇,这个地方写下稀世珍酿,四十二度。然后是瓶底,瓶底就两个字西山。这种我要五百个。” “另外,按照此器形,再做一蓝瓶点缀红梅,写下西山香泉,三十二度的字样,瓶底同样写西山二字,这种我要一千个。” “天醇瓶子要小,能装三两就行,而香泉的瓶子略大,能装五两即可,价格一样,如何?” 姜上楼点了点头,“傅少爷爽快,我这回去就安排。” “好,我们也签一份合约,多长时间交货?” “一千五百个瓶子,大概七天。” “我给你十天,一定要做好!特别是封釉和题字……等等,题字,我晚点给你字体。” 拿了合约和定金,姜上楼也开开心心的离开了。 没多久,傅家少爷在西坊定下的两笔大买卖便传遍开来,然后姚记瓷器店的老板大发雷霆,将跟了他足足十年的李掌柜给炒了。 当然,对此傅小官并不知道,此刻他正在院子里来回慢走。 片刻,他停下脚步,说道:“小白,你去帮我跑一趟。” “别叫我小白!去哪?”白玉莲从树上跳了下来,吓了黄管家一大跳。 “带着这个瓶子,去余福记装一瓶天醇酒,装七分满即可,带回来我有用。” “另外秀儿,去给我找一张大红的丝巾,比巴掌大就行。” 黄微一直看着,等院子里只剩下了傅小官才问道:“少爷此举有何深意?” “哦,卖酒。” “这器物比酒还贵!” 傅小官笑了起来,“黄伯,不怕这玩意贵,你老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十六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点点灯光亮起,昏黄了这偌大的一座城。 对于这一时代的有钱人而言,此刻,精彩的夜生活便徐徐的拉开了序幕。 怡红楼门楼前那两根高高的竹竿上挂着的两串大红灯笼也早早的亮了起来,在清风中微微摇曳,仿佛正在招手。 怡红楼二楼的仙音阁,这是属于樊朵儿的专用房间。 窗棂儿半开,红纱漫舞,茶香盈鼻。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地共悠悠……” 樊朵儿低吟着面前的两首词,眉梢儿轻扬,数息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朵儿最近真的走了大运,前些日子得了张公子的清平乐.临江端午一词,今日再得望江南和南歌子两首绝妙佳作,承蒙各位公子抬爱,这是朵儿的福气……只是,不知这两首词是四位大才子中的何人所作?” 樊朵儿内心非常激动,一首好词对于她而言无比重要,她是怡红楼的花魁,她有技惊四座的唱功,但也需要冠绝天下的好词。 这两首词比之张文翰的清平乐.临江端午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望江南,她更为喜欢。她相信这两首词如若唱了出去,自己的身价定将更上一步。 围坐茶台前的便是临江四大才子。 张文翰,柳景行,唐书喻,和余云棋。 柳景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脸上挂起一抹苦笑,“朵儿姑娘,这两首词并非我等四人所作。” 樊朵儿抬首看向柳景行,眼里有些惊诧,问道:“这临江……还有何人能作出这两首词来?” “你认识。”张文翰摇着折扇站起,走到窗前,窗外便是缓缓流淌的临江水。 “他是傅小官。”张文翰回头,樊朵儿手里的杯子“叮”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傅小官?”樊朵儿满脸的惊讶,“张公子说笑吧,傅小官作词?呵呵……” 樊朵儿一声冷笑,低头煮茶,“若说傅公子出手大方,朵儿自然是信的,可若说他作词,朵儿难以想象。” 对于傅小官,樊朵儿当然无比熟悉。这家伙可是怡红楼的金主,每每一掷千金只为樊朵儿一笑,更何况这家伙曾经四处扬言,要娶樊朵儿为妻! 说不上多讨厌,当然更谈不上喜欢。 在樊朵儿的心里,自己的未来虽然模糊,但也有一个轮廓,将来为自己赎身,然后嫁给某一个才子为妾,在黄昏时分煮一壶酒,你作词来我弹唱,琴瑟和鸣,这大致便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傅小官……这家伙一晃两月有余没有再来,他当初在临江楼招惹到董书兰的事情樊朵儿自然也知道,只以为在家里静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儿个却听临江四大才子说这两首词是傅小官所作……这着实有些荒唐。 张文翰摇着折扇走了回来,“朵儿姑娘可别不信,我等也没骗你的必要,这两首词,还真是傅小官所作。我这要去上京了,临江四大才子也不可因为我而少了一个,所以以后的临江四大才子,傅小官便是其中之一。” “他……这真的是他写的?”樊朵儿抬头再问。 张文翰点了点头,笑道:“朵儿姑娘能否弹唱一二?” “请四位公子容朵儿静静,翠花,上酒!” …… 夕水巷傅府的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出来。 白玉莲一手轻扬着马鞭,一手拧着一个酒馕,三不五时的喝上一口,那鞭子倒一次都没有落下。 傅小官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红瓶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的便是那琉璃所做的杯子——傅小官将其命名为水晶杯。 他要去临江书院,去送一瓶酒,求几个字。 马车的窗帘洞开,街道渐渐的热闹起来,有吆喝声,有嬉笑声,有吵闹声……傅小官安静的看着,脸上浮起一抹笑容。 他喜欢这样的景象,这是上辈子很难细心体会的。 寻思着待这酒的事情搞定,晚上出来走走,找一个夜市摊点,弄几个卤菜,来几瓶啤……来二两小酒,很是惬意。 马车渐行,热闹渐轻,这是到了江边。 江风正好,风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香粉味道,前方有一灯火辉煌的楼阁,阁间有细细丝竹声入耳。 断断续续,飘飘渺渺,仿若在云端,没多久便在眼前。 怡红楼! 傅小官看着那大红牌匾淡然一笑,马车驶过。 那个叫樊朵儿的姑娘,此刻想来正在仙音阁抚琴高歌了。 在那姑娘的身上,原本的傅小官砸了上万两的银子,最终连手都没有摸到。 这特么的!傅小官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那片繁华落在了马车的后面,碎了一地,傅小官收敛了心神,看向了远处的那几许隐约的灯火。 临江书院便在那几许灯火中,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黑黝黝宁静而恬淡。 一栋小楼,一方荷塘,两把椅子,秦秉中秦老与董书兰相对而坐,除了偶尔有书页翻过的声音,便只剩下了荷塘里那几声蛙鸣和林间夏虫的低语。 董书兰似乎有些倦意,她揉了揉额头,看向秦老问道:“此去上京,秦爷爷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秦伯伯的?” 秦老摇了摇头,“倒是我那孙子秦成业……你告诉他,学宫休学,带他妹妹若雪来临江。这小子,成天不务正业,只好让我这老头子来****了。” 董书兰抿嘴儿一笑,“成业哥哥可也不是不务正业,他喜欢刀枪,立志于军伍……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也是建功立业的一条路子。” “哎……”秦老一声叹息,放下书册,缓缓说道:“我又何尝不知,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子,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孙子。这有些自私,但我秦家人丁本就不兴旺,眼看着北边不甚太平,我可不想他再有什么闪失,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神伤。” 董书兰点了点头,默然片刻,说道:“此事,我亦会多和成业哥哥说说,他是明白事理的,会理解您的这番良苦用心。” 秦老望着星空,神色有些落寞,数息之后方才收敛心神,笑道:“今日临江楼,你倒是将傅家小子推出名了。” 董书兰颔首一笑,“这人脑子里所想与常人不同,我也想看看他若真成了临江一才子,会不会有所改变。” 便在此时,小旗走了过来,低声道:“禀秦老爷,禀小姐,傅小官求见。” 秦老和董书兰相视一眼,秦老大笑,董书兰不知为何心里那份淡然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居然微微有些紧张。 “请他进来。”秦老抬手一挥,“西山琼浆确实压过了添香酒,我且看他所说的香泉和天醇又如何。” …… 傅小官随着小旗走了进来。 左手拧着个瓶子,右手抱着个盒子。 “秦老晚上好,董姑娘晚上好……”傅小官将手上的两个东西放在桌子上,又道:“您这地方真好,坐听天籁萦耳,俯首荷花含苞,抬头星瀚缥缈,不但有文气,我看啊还有几分仙气。” “你这小子,看不出嘴儿挺甜的,坐坐坐。” 秦老笑着招呼傅小官入座,董书兰也面带笑意瞅了傅小官一眼,没有搭话,拧壶煮茶。 “秦老您瞧瞧我这器物。” 傅小官献宝一样将那红色描金色兰花的瓶子双手递给了秦秉中,秦秉中接过一看,此物做工倒是精妙,但比之名窑出品的器物却差了不少,这小子拿这东西来……他晃了晃瓶子,里面有液体流荡。 “酒?” “对,此瓶所装便是天醇,请秦老一品。” 说着傅小官打开了那盒子,盒子里铺着一方红绸,红绸上躺着一个器型略显怪异的器具。 “此为酒杯,可是小生专门为此酒而打造。” 秦秉中将这小酒杯捏在手里瞧了瞧,这器物不错,琉璃所造……这东西可不便宜。 “以此瓶装酒,以此杯饮酒,秦老以为如何?” “此瓶虽然不是上品倒也精美,此杯……可非寻常人买的起啊。” 傅小官嘿嘿一笑,对董书兰身后的小旗说道:“请姑娘帮个忙,将此杯清洗一下,多谢。” 他又回过头来,看着秦老,笑道:“秦老您认为能喝得起添香的人,买不买得起这杯子?” 秦老想了想,添香本就高贵,非寻常能够喝到,那些能够喝到添香的人,自然是不会在意这杯子的价格的。 “我今儿个前来,便是想请秦老品一品我这天醇,看是不是和添香相当。” 接过小旗递来的杯子,傅小官拧开瓶塞,一缕细泉流下,注入了杯中,一道浓郁的酒香便在夜风中飘散开来。 “秦老请试试。” 秦秉中拿起酒杯,映着灯火,晶莹的酒杯里晶莹的酒液微微荡漾,单单这么一看,便显得此酒的非凡。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浅尝了一口,微微回味片刻,杯中酒一饮而尽。 董书兰就这样看着,心里有些紧张,天醇她还没喝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如傅小官所言,真的能够和添香比肩。 第十七章 装过头了 一品天醇,风清云淡。 秦秉中闭上眼睛,酒味在嘴里回荡,数息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此酒,不下于添香!” 傅小官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没喝过添香,只是听说,可酒这玩意却不能靠听只能靠品,所以他虽然对自己的酒有几分把握,但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放下心来。 董书兰也徐徐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担心什么,那脸蛋儿又微微的红了。 “添香作价几何?”傅小官问道。 “一两一百文,你这酒打算卖多少?” “一两三百文!”傅小官伸出了三个指头,秦秉中吓了一跳,董书兰也很是诧异。 “你这……能卖掉?”秦秉中疑惑的问道。 “当然,添香酒有市无价,我这天醇其实也不多,另外就是我前来找您老的原因,这酒还差最后一道点睛之笔,非您老不可为之。” 董书兰斟茶,递了过去,秦秉中哈哈一笑道:“你这是要我帮你宣扬?” “宣扬倒不是很重要,我是来求您几个字。” “什么字?” “西山天醇,西山香泉和稀世珍酿这几个字。” “没有别的?我其实真可以帮你宣扬的。” “真没别的,您老能帮我宣扬一下当然求之不得,但更重要的还是这几个字。” 秦秉中轻捋长须,点了点头,小旗去了书房,取来了笔墨纸砚。 “小篆体,唔……这么大就行。”傅小官在纸上比划了一下,这是很小的字,当然对于当代大儒秦秉中而言,这自然不是什么事。 很快,这些字落在了纸上,傅小官将那纸捧在手上,小心的吹了吹,显得极为珍贵。 “这么小的字,你是想干啥?”秦秉中好奇的问道。 “我要将这字拓印在这瓶子和酒杯上面……秦老,此后您的这字,可就和我的酒浑然一体了。” “哈哈哈,你这小子倒是一番好算计。” 傅小官的酒,加上当代大儒秦秉中的字背书,董书兰眼睛一亮,如此一搭配,稍加宣传,只怕他这酒真能卖到三百文。 问世间文人几多愁,喝上二两便要上青楼……以后临江的文人相聚,可以预见,除了他的这酒,别的都上不了台面。 难怪他敢卖三百文一两,这会坑死不知道多少文人。 “这还真是占了秦老您的便宜,这样,此后每月,余福记为秦老您免费提供香泉三斤,天醇二斤……秦老您别拒绝,这是小子的一番心意。” “老夫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秦老您帮了我如此大的一个忙,您又不缺粮,我现在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这酒了。反正以后我给您送来,至于您如何处理,那就是秦老您的事了。” 秦秉中笑着摇了摇头,那就收下吧。 这小子人情世故纯熟,脑子里的点子也奇妙,为何以前是那般形象呢? 秦秉中同样无法将眼前的傅小官和以前所听闻的傅小官重合起来,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只能是前日里董书兰所说的那样,一朝顿悟,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了。 既然如此,当引他入正途才对。 所以秦秉中徐徐说道:“小官,你以为天下人为何推崇读书?” 傅小官正在喝茶,一听之下差点呛到。 “这……” 如果按照傅小官的本心来回答,他马上会说读书当然是为了当官,当官当然是为了敛财,只是他如今已经家财万贯了,那就不用当官,不用当官当然就不用读书了。 可他没有这样说出来,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大儒,文人领袖,如果那样说了,只怕立马就会被秦秉中一顿棍棒打出去。 所以他想到了一句话来,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小子以为,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轰……! 此间当然无爆炸,可傅小官的这句话听在秦秉中和董书兰的耳朵里,却无疑是一场惊天的爆炸! 虞朝有孔孟之学,同样谓之儒家学派,但这句话却还未曾在虞朝诞生。 在曾经的世界里,这句志愿高深的话在历史上经久不衰,成为无数知识分子共同的奋斗目标,称之为读书之大道也不为过。 但在虞朝,虽然也有许多的读书人研究孔孟之道,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读书本该为何的看法,但无一有此刻傅小官道出的这句话般令人震耳发聩。 此处的时间仿佛停止。 秦秉中的手捏着长须,嘴巴微微张开,双眼看着傅小官,却没有聚焦在傅小官的身上。 董书兰端着的杯子就放在唇边,小嘴儿微翕,却没有喝,只有那杯中的热气如雾一般的飘摇,在昏黄的灯光中,模糊了她的脸,但那双眼却如星辰般闪亮。 傅小官很是紧张,对于四书五经这种国学他是真没读过,来到这个世界他也没认真的去看过那样的书籍,他本以为这句话在这个世界也已流传开来,可如今看这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这个……小生就是随口一说,秦老您见笑了。” 秦秉中根本没有笑,他咽了一口唾沫,视线终于收了回来,他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院子里缓缓的踱步,嘴里一直念叨着那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董书兰也清醒过来,她放下了茶杯,视线投向傅小官,眼里一片温柔。 秦秉中忽然一声长叹:“老夫一直在追寻读书之道,时常迷茫,我等读书人究竟为何而读书?老夫此前以为,读书是为了明事理,是为了以毕生之所学为国家服务,是为了文化的传承……” “今晚听了小友此番话,才明白……老夫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这天下读书人所读的书,也全是白读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最为崇高的目标!” “小友此番言语,当入圣学,为我等读书人,指明了方向,请小友,受老夫一拜,为天下读书人!” 秦秉中言罢,真的就这样对着傅小官恭敬的施了一礼。 傅小官当然不能受也不敢受,他跳了起来,躲了过去,一把搀扶着秦老,一脸的苦笑。 “秦老,您这是折煞我啊,我一后生小辈,随口胡说了一句,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秉中肃然而立,神色俨然,“这岂能是胡说?这是读书之大道!当入圣学推行天下,为我等读书人立心立命立伟大志向之明灯!” “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此后,我便称呼你一声小友,你若看得起我秦秉中,那就称呼我一声老哥……可好?” 傅小官当场哑火,神色尴尬,“这……不合适吧。” 秦秉中拍了拍傅小官的肩膀,笑道:“老弟啊,这是老哥我占了你的便宜。”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今晚听得老弟一席话,老哥这些年那些念头顿时通达……” 他说着转头向身后望去,喊了一嗓子:“祝语,叫厨房弄几个小菜,把我书房里的那坛添香拿来。” 远处有人应答,傅小官向那处望去,却没见人影。 “呵呵,我那儿子派到我身边的护卫。今晚兴之所至,咱们不醉不归!” …… 几叠佐酒小菜上来,董书兰拧壶斟酒,正是添香。 “此酒老哥我可一直舍不得喝,不过以后有你那天醇,我倒不必再藏着,来来来,共饮此杯,一来算是为书兰饯行,二来为我老来得一知己,干杯!” 董书兰笑盈盈看着傅小官,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下。 傅小官也不矫情,泰然处之。 三杯酒下肚,秦秉中开口了,他说道:“老弟,经商之道毕竟是小道,你傅家又不缺银子,我认为你应该去考举人了。” 傅小官最怕就是这个,他连忙摆了摆手,笑道:“老哥你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啊,原本就是临江一祸害,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荒唐。后来遇见了董姑娘,那一下倒是把我打醒了,但我自己有多少斤两却很清楚,偶尔有了灵感写写诗词还可以,但科考我是真的不行。” 董书兰问道:“为何如此妄自菲薄?” “这真不是妄自菲薄,这么给你们说吧,四书五经我根本就没怎么看过,另外就是我那一手字,这是你们见过的,单单是这一手字,考官就会把我给刷掉。所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经商或许可以,但科举一途,我是走不通的。” 秦秉中和董书兰对视了一眼,两人沉思片刻,倒是理解了傅小官的说法。 “天下大道万千,倒不是非读书一条。你们二位的一番心意我是知道的,这世间读书人很多,不差我一个。我寻思着就当个逍遥小地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也就求个平安富贵罢了。” 这是傅小官内心的真实想法,若干年后,在秦秉中弥留之际,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无人能够解答, 第十八章 新奇的广告 是夜,三人喝光了那一坛添香酒,当朝大儒秦秉中与傅小官兄弟相称,董书兰对傅小官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却又多了两分迷糊。 借着酒兴,傅小官大吹了一次格物——在别人看来就是旁门左道的东西,可在傅小官说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秦爷爷既然说那一句为天下人指明道路的话能入圣学,这便是读书人毕生的追求了,可他偏偏不读书,反而只想当个逍遥小地主,还醉心于所谓的格物。 傅小官走后,秦老和董书兰喝茶到很晚,所谈全是围绕着傅小官。 “胸有大志愿,却如此行事……非常人能够办到。以傅小弟的才华,他若愿意读书,金榜题名御前奏对根本不是难事。” “可他却放弃了这条千万人所选的路。”这便是董书兰最不明白的地方。 “如他所言,大道万千,他选了一条极少人走的路,这才是他的大智慧。书兰,试想他也和那些学子一样读圣贤书参加科考……哪怕最后中了状元,是不是也没什么惊奇的地方?” 是哦,这家伙诗词信手拈来,对读书之道认识无人能及,这便是文魁,如文曲星下凡,他若中状元……好像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他选择了格物,他说的那些东西我是不了解的,甚至有些大逆,比如地球是圆的,比如光线会折射,比如……那稻谷居然能够杂交,生成的种子可使稻谷的产量翻翻,如果是别人说起,我免不了训斥几句,可他说起,我偏偏就信了。” 董书兰笑了起来,“毕竟是小道。” “我不这样看,如果他说的那些和他没有说的那些,他真的实现了,所产生的价值无与伦比。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来看,他这是不是同样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呢?我以为还不止,他若成功,会开辟出一番别样的绝学……那是开山立派之大成就,那是要成圣的啊!” 董书兰心里咯噔一下,成圣……这赞美太过夸张,董书兰一时难以想象。 “所以,我这小友,非常人也!” …… 被秦秉中誉为非常人的傅小官,这一晚睡得很香。 卯时刚到傅小官自然醒来,昨晚喝得有点多,脑瓜子有点嗡嗡的。 窗外有淅沥的雨滴声,晨风带着水雾吹了进来,落在了傅小官的脸上,润湿而清凉,倒是令他清醒了几分。 春秀端来洗漱水,他洗漱了一番,在廊坊间活动了一下身子,绕着廊坊跑了起来。 这些日子锻炼他一直没有停过,效果当然是有的,身子骨明显好了许多,但在白玉莲看来,还是弱鸡一个。 白玉莲此刻就站在雨中。 一身黑衣,一把黑布裹着的长刀背在背上,一头黑发在细雨中轻扬,一手拿着个黑色的酒馕,偶尔喝上两口,很有一番大侠的风范。 “我要出去一趟,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这些日子你自己小心些。” 傅小官愕然的停下了脚步,问道:“去干啥?” “找一个道士。” “……去吧。” 白玉莲腾的一下飞了起来,一袭黑衣翻飞,便这样消失在了雨雾中。 这特么的! 傅小官有些气闷,继续跑步。 早课做完,洗了个澡,用了早饭,傅小官已经将白玉莲飞起的那一幕给忘记了。 “秀儿,去请易管家和黄管家来,我有事情。” “哎。”秀儿转身离开,傅小官坐在凉亭里,看着雨滴自亭檐上落下,想着董书兰此刻恐怕已经离开了临江。 这女子……傅小官必须承认老爹傅大官是很有眼光的,因为那句娶妻当娶董书兰。 几次的接触下来,傅小官对董书兰的认知也愈发清晰。 时而知性如那不惹尘埃的莲,时而静默如那幽谷盛开的兰。 这是一名才及笄之年的少女,所表现出来的修养令傅小官刮目相看。 此刻,于临江城东门,一列马车在雨中静立,一名身着白衣蒙着白纱的女子此刻也站在雨中,向那些前来送行的人挥手告别。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最终没有看见那人的影子。 她虽然带着微笑,心里却如这雨丝般……有些落寞。 她的手里提着一口黑色的箱子,她转身上了中间最大的那辆马车,将那沉重的箱子放下,门帘关上,车队启程,迎着江北细雨。 …… 傅小官在石桌上奋笔疾书。 黄微和易雨分坐两旁,春秀站在傅小官的身后。 那一张张纸上写着有些怪异的东西,比如:余福记,重新定义白酒标准。又比如:金陵有添香,临江有天醇。天醇美酒,值得您拥有。当朝大儒秦老亲笔为香泉天醇题名。若想狂歌诗百篇,请君畅饮天醇酒…… “这些东西是广告。” 傅小官酣畅淋漓的写了一大堆,然后说道:“我要你们做的是,将这些纸上的所有东西,找人写在红布上。红布要长两丈,宽一米,两边绑在竹竿上,找人给我举着,在临江的大街小巷每天走三圈。要敲锣打鼓,要专门有人吆喝。其中余福记于六月初一隆重推出这几个字要排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 “另外就是去做一批灯笼,所有灯笼都印上余福记和香泉天醇的字样,全给我隔十米距离一盏竖在江边,我要沿江一路,全部飘着这种灯笼。” “另外,去订一千个这样的盒子,里面垫上棉布,铺上这种红绸。” “派人将这几个字交给西坊余记琉璃店和姜记瓷器店,余记那边杯子低下压印天醇二字,姜记的那些瓷瓶,瓶身和瓶底都要分别印上这些字样。另外我订的那批货品质和时间不能有问题。姜记瓷器店交货直接送去余福记,安排人手将酒灌在瓶子里——注意,红色瓶子是装天醇的,一瓶只能装三两,而蓝色瓶子是装香泉的,可别搞错。” “……” 事无巨细的交代完毕,黄微和易雨取了这些东西离开了后院。 “少爷……真的变了。”黄微低声说道。 “自下村之行,我就发现少爷变了。”易雨笑道。 “如此甚好,二夫人那边……” 易雨仰头望着细雨迷蒙的天空,叹息道:“二夫人那边,一切安好。” 第十九章 闲来无事抄抄书 细雨无事闲敲窗。 傅家后院的那栋小楼的二楼上,春秀磨着墨,傅小官没有提笔。 这些日子关于余福记的事情,前期所有的准备他已经全部布置了下去,一切也基本在他的计划中运行,那些广告自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人像他这样宣传。 新奇的东西当然更引人注目,现在的临江城许多人所谈论的话题便是两个。 其一是余福记那号称能够与添香比肩,有当代大儒秦老题名的酒。 其二却是傅府傅小官这个人。 傅小官在五月初五所作的两首词,经过怡红楼花魁樊朵儿的嘴儿唱出,再经由临江剩下的三大才子的一番推波助澜,这两首词已经如日中天,成了大户人家那些小姐们在闺房里天天讨论的话题,也成了临江无数学子们时常吟诵作为对比的经典,而傅小官江南第四才子的名头,便这样在临江响亮了起来。 傅小官! 那个临江城的毒瘤,不学无术的纨绔,他居然能够作出如此惊艳的两首词! 他居然能够成为临江第四才子! 显然,在临江人的心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人们谈论着,基本都是几声呵呵,觉得那不过是个笑话,估计是傅府为了洗去自身的一些铜臭,请了某个大家作了两首词,一番操作让傅小官出名而已。 傅小官听闻之后也是呵呵两声,不以为意。 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希望别人好的,但有一条,不能比自己好。 如果比自己好,那背后肯定就有某种阴谋,那就会变成敌视,便会提高防范,便会觉得别人的好肯定是假的。 所以,傅小官这才子之名,当然名不符实。 此点,已经在临江学子们的心中牢固的竖立了起来。 半山书院决定召开一次诗会,请临江第四才子参加,但傅小官并没有去。 柳景行邀约了另外两个才子和数名临江有名的学子在怡红楼小聚,柳景行亲自来傅府请傅小官参加,他还是没有去。 他为什么不去? 当然是不敢! 如此这般,更是坐实了傅小官胸无半点墨,抄袭别人诗词的事实。 这样的无耻的一个人,他居然说余福记的天醇酒能够与添香比肩,居然说大儒秦老亲笔题名——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欺骗了秦老,到时候必须去买一点天醇,在临江书院的诗会上,彻底的揭开傅小官的小人嘴脸! 傅小官看着窗外的细雨,那张清秀的脸蛋上露出了笑意。 哥……当然是抄的啊! “少爷,这样下去,会坏了你的名声。”春秀是很担心的。 这个年代名声很重要,如果名声坏了,以后可是寸步难行。 可傅小官对此并无反应,“秀儿,别急,让子弹飞一会。” “子弹?” “额,弓箭……不说这个了,我让你派人送去西山别院给刘师傅的信,送出去了没有?” “想来刘师傅已经收到了……少爷,这事儿很重要?” 傅小官点了点头,提起笔来饱蘸墨水,在纸上落下了四个字: 红楼一梦。 这毛笔字需要好生练练了,拿什么练?抄四书五经那是不可能的,太晦涩,好多地方还看不懂。 所以,他决定重写红楼梦。 这活儿许许多多的穿越者都干过,产生的效果非常好,傅小官当然也想试试。 但他没法像别人那样默写出来,因为他看红楼梦仅仅是看过,还是在每次任务完成之后那并不多的闲暇时间里。 所以他大致记得故事如何,甚至连里面的许多配角都忘记了,但这不妨碍他以此为蓝本,重新翻写一遍。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远古时候,天崩地裂,混沌初开……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彩色石头,剩下了一块没有用,被遗弃在青埂峰下……” 春秀安静的看着,少爷写字的模样真好看,可是,少爷的字,还是那么丑的。 这红楼一梦……是啥? 难道是少爷要著书了? 那些难看的字一个个落在了纸上,傅小官偶尔停笔思量,然后写下一段,偶尔蹙眉搁笔,去廊间走走,神色严肃,然后又回来写几段。 如此这般,雨渐浓,天将晚,墨已尽。 春秀掌灯,再磨墨,然后看了看傅小官的背影,悄然离开去了厨房吩咐新来的厨子丫头做几样好菜。 傅小官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写着,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磕磕碰碰的写完了第二回: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这活儿……不是那么容易啊。 原本拿枪的手现在握笔,实在有些难为情。何况原本故事里的情节本就不是太深刻,这翻写起来比他所想象的难上了许多。 好在自己这个小地主衣食无忧,多花些时日慢慢写慢慢改,写出来大致也偏差不了多少。 傅小官放下笔,才发现已经华灯初上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看了看那一溜儿排开的纸,和那些纸上蝌蚪一般的字,顿时又觉得有一种满足感——无论如何,这字总是写下了不少的,虽然丑了一点。 走到廊坊,雨帘如幕,天地间清新一片。 远方有人走了过来,却是他爹傅大官。 父子二人在小院的小餐厅里坐下,“今日中午,与临江三大粮商的家主坐了坐。他们再次提起我儿之文采,却没有前些日子那般赞美羡慕。为父观之,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怀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傅小官扒拉着饭菜,笑道:“这种小事,何必计较。” “这可不是小事。” “爹,姨娘身子可好?” “好着呢……咱们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 “你要让姨娘多走动,保持愉悦的心情,甚至……你可以带姨娘去西山别院住些日子。” 傅大官看着傅小官,傅小官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好吧,不就是作诗嘛,这破事儿……真烦人啊!” 傅大官笑了起来,乐呵道:“我就知道我儿是有真本事的,六月初一晚,亲王府上林洲园林。这是请柬,收好。” 第二十章 乱我心啊 怡红楼,仙音阁。 楼外急雨打芭蕉,阁里纤手抚素琴,所谈所唱正是傅小官所作之望江南。 一曲渐了,余音绕梁。 “妙!朵儿姑娘之琴技冠绝天下嗓音堪比天籁,今日耳闻,果然不同凡响!” 阁楼里除了樊朵儿便只有两人,说话的是居右的一锦衣少年。 他穿着一身锦缎绸衫,一双浓眉下虎眼如炬,仿若有一股子山岳气势。 他叫虞弘义,虞为国姓,他便是当朝闲亲王虞安福之长子,年十八。 居于他左侧的却是一翩翩公子,面容俊秀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很是精神。 樊朵儿一曲唱罢,放下手中的琴,为两位公子斟满了酒——这不是怡红楼的酒,而是世子虞弘义带来的添香酒。 “此词……便是那傅小官所作?”那秀气公子轻声问道。 “正是,前些日子临江四大才子在此为张文翰张公子送别时所留,他们说,这便是傅家那少爷所作。” 秀气公子没有取酒,而是取的茶。 “此词,却是精妙,当然,姑娘弹唱的也极佳。”说着这公子转头看向了虞弘义,问道:“那请柬送去了没有?” “已经送去……可他会不会来我不敢保证。” “为何?”秀气公子那双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是不知道,我听说这家伙拒绝了半山书院诗会的邀请,也拒绝了这临江剩下的三大才子的邀约……大家都认为这厮不学无术——在以前这厮确实不学无术啊,他干的那些破事,我都想揍他一顿。这后来的事嘛,和董尚书那千金告诉你的差不多,只是如今临江人都认为他这两首词是找了某个大儒代写的。” 虞弘义双手一摊,眉头一扬,又道:“我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世上哪有什么天才,这混蛋连四书五经都没完整读过,现在却说他会写诗,还是临江第四才子——这不就是个笑话嘛。” 秀气公子嘴角儿翘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玉贝般的牙。 “走吧,我是相信书兰的。” 说着秀气公子起了身,虞弘义喝了杯中的酒也站了起来,樊朵儿自然起身送行,却没料到那秀气公子忽然转过头来,对樊朵儿问道:“朵儿姑娘,你信吗?” 樊朵儿一愣,随即笑道:“朵儿只求有好词可传唱人间,哪去管他真与假了。” 秀气公子点了点头,说道:“六月初一晚,上林洲聚会,朵儿姑娘可有闲暇前来唱唱这两首曲儿?” 上林洲是这江上的一座岛屿,为居于临江的闲亲王府名下的产业。若非重大节日受亲王府的邀请,寻常人是不能登岛的,所以樊朵儿毫不犹豫的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离开怡红楼,有人在门口迎接撑上了油纸伞登上了马车。 虞弘义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问道:“我说九公主殿下,你就为这事跑到临江来了?” 那秀气公子此刻才露出了本性,她嘻嘻一笑,说道:“别扯什么九公主殿下,叫我九妹便好,这可是在临江——你是不知道,我听书兰说起这家伙的事情时候,书兰的那双眼睛在闪金光呢。” “你是说书兰喜欢上了那小子?” “可不是?她去娘亲那里交了差事便去寻我,和我说了那少年的许多事情——我可告诉你,你别传出去,我看得出来书兰至少对那少年有了意思,只是她或许还没有觉察。” 虞弘义一拍脑门,这什么事啊! “那燕熙文呢?那小子就算能作两首诗,他能和燕熙文比吗?我的九公主殿下,麻烦你回去劝劝书兰,那家伙真的不是良人,我一直在临江,我对那家伙的了解远比书兰更深……她这是入了魔障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嘛,我就是想瞧瞧是不是像书兰说的那么好。” “她怎么说的?” “她说……傅小官与众不同,此人极为有趣。” “就这样?” “是啊,你瞧瞧这江岸上的这些灯笼,余福记,香泉天醇,你再想想这两日那些敲锣打鼓举着条幅游走在大街小巷的队伍,他好像真的与众不同耶。” 虞弘义顿时气结。 “这都是小道,不过是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东西罢了。你说说这有什么用?大不了就是余福记的酒能够多卖一点,然后呢?他仅仅是个秀才,听说还是他爹花了银子买来的,你自己寻思一下,他这身份这眼界这格局,能够和燕熙文比吗?他终究无法入得庙堂,到最后依然是个商人,哪怕他钱再多,也不过是个商人!” 九公主虞问筠皱起了眉头,偏着脑袋思量了一会,弘义所言……好像很有道理呀。 “管它的,我反正就是好奇想瞧瞧……” …… 临江有雨,金陵月明。 乌衣巷子的董府里灯火渐灭,却有一处小楼里的灯光依然亮着。 这是董书兰的闺房,此刻她正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书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难以入目的字。 那是傅小官写给她的那首词,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哪怕是她最好的闺蜜九公主虞问筠,她也没有拿出来。 临江一别已有半月,不知道是怎么了,自己总是有些魂不守舍,虞问筠说……是不是喜欢上那人了? 是不是呢? 董书兰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何总是会想起他? 如果是……那相识的短短日子,就真的了解他了吗? 再说了,他乃商贾之家,仅仅一秀才出身,父亲或许会开明一些,娘亲那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娘亲是中意燕熙文的。 对于燕熙文,说不上什么感觉,这个人肯定是可以的,就是自己觉得这人挺无趣——书生气息太重,志向也极其远大,这在娘亲看来便是饱读诗书前程似锦,可这不是我喜欢的呀。 少女的心思有些矛盾,她的视线又落在面前的这张纸上。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乱我心啊! 她取了一张纸来,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若能做到……那就太好了。” 第二十一章 六月初一 时宣历八年六月初一,晴。 今天是余福记香泉和天醇两种酒正式上市销售的日子,春秀本以为少爷肯定会去,她甚至都安排好了马车,可是少爷却没有去。 傅小官在看一份名册,这是前些日子叫西山别院的管家张策收集的匠人名录。 有石匠木匠漆匠篾匠剃头匠甚至还有杀猪匠等等。 傅小官看得很仔细,偶尔皱起眉头,偶尔展颜一笑,过了半个时辰放才将这名录放下,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拿起笔圈起了一个名字。 冯老四,年四十六,石匠。宣历元年因北方旱灾迁来下村,家有妻余氏,膝下有二子,长子冯东,擅雕刻,次子冯西,大力,无专长。冯老四能辨石之好坏,懂观山,下村方圆数十里之石料,皆为此人所开掘。 “秀儿,笔墨纸砚侍候。” “哦。” 傅小官提笔给张策写了一个条子,要张策带冯老四来傅府一见。 “这个送出去。” “好……少爷,今儿个是六月初一。”春秀接过条子没有移步。 “我知道,怎么了?” “余福记,你不去呀?”春秀有些着急。 “哦,没什么好去的,黄掌柜他们能处理好。” 春秀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转身离开,心想少爷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担心那处的场面太冷落了面子? 傅府上下一大堆人可是看着的,少爷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今日余福记那处地方连水花都没有一个……少爷会不会被打击到呀? 多想无益,春秀决定自己偷偷去看看。 傅小官回到书房准备继续写他的红楼一梦,这才刚写完第五回呢 可是春秀呢? 这丫头怎么还没回来? 不靠谱啊! 傅小官只有自己磨墨,然后坐下提笔,在纸上写道: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袭人过来给他系裤袋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一片,吓得忙褪回手来……” 这一回傅小官写的挺麻溜的,那些情节如电影般在他脑子里掠过,笔在纸上游走,基本没有停顿。 然后……一个声音在窗外传来。 “少爷!少爷!” 春秀飞奔而来,如那风一般的掠过,顿时打断了傅小官泉涌的思潮。 这丫头…… 傅小官搁笔,当然没有怪罪春秀。 “少爷……” 春秀跑了进来,一只手拍了拍胸口,胸口颤巍巍的渐渐安静,她喘了两口气,咽了一口唾沫,又道:“少爷,十八里巷……人山人海!” 余福记就在十八里巷。 傅小官笑看着春秀,这小妮子,平时没注意,居然那么大了。 “这不是很正常么。” “少爷知道?” “当然。” “我挤进去看了,黄掌柜叫我问问你,能不能把那限量提高一点,那些客人很生气了,说香泉才半斤,天醇才三两,这太少了,能不能提高一倍?” “绝对不能,记住,只能按这要求卖,另外要派专门的人看着,以防有人买第二次,派个人去告诉黄掌柜,至酉时一到,立即打烊。” “哦。” 春秀又跑了出去,傅小官重拾心情,继续写他的红楼一梦。 …… 一辆马车数名护卫停在了十八里巷的巷口。 虞弘义掀开了车帘,虞问筠放眼看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聚众闹事?” 一个穿着绿裳的丫头大汗淋漓的挤了出来,跑到了马车前,低声说道:“禀九公主……前方无法进去,人太多。” “这是干啥的?” “余福记的酒,今天上市,这些人都是来买酒的。” 虞问筠小嘴儿张了张,疯了吧!她对那丫环说道:“丁香,去想办法买两坛来。” 丁香却摇了摇头,回道:“禀九公主,这余福记的酒……每人每天限量只能买一点,香泉酒半斤,而那比肩添香的天醇酒只能买三两。” 还能这么卖的? 虞弘义顿时怒了,我堂堂世子来买酒不给我面子不成! 虞弘义打开车门就要下车,虞问筠却一把拽住了他,“回来!” “丁香,把这些护卫都带去买酒,买完直接回亲王府,我们去临江书院。” “去临江书院干什么?” “去拜访一下秦老。” …… 余福记对面的漆氏酒铺,少东家漆远明此刻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 对面的门槛都踩破了,可自己的铺子里呢? 正在郁闷时,有几个人进了他的铺子,他顿时笑了起来,起身亲自迎接。 “客官,来点什么酒?本店的瑶香……” 一个书生打断了他的话,那书生一脸腼腆,很不好意思的说道:“不好意思啊,人太多,把我们挤进来了,我们站一会排到了就走,您忙不打扰!” “……” 漆远明咬牙切齿的深呼吸,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便见自己家的掌柜走了进来。 “少东家,抢到两瓶,您瞧瞧。” “这是香泉酒。”漆远明接过这蓝色的瓶子,仔细的打量。 瓶子做的很精美,瓶身上写有西山香泉四字,下面还写有三十二度。 “这个三十二度,余福记的解释是酒的标准,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烈度。” 漆远明皱了皱眉头,问道:“他的酒都是这样装在瓶子里卖的?” 官家点了点头,回道:“对面说,以后他们只卖瓶装酒。” “这酒多钱一瓶?” “这香泉一瓶装酒半斤,价两百五十文。这天醇一瓶装酒三两,送一水晶杯,价九百文!” “什么?” 漆远明吓得跳了起来,这特么哪里是在卖酒,这分明是在抢钱啊! 三两酒九百文,不是,我家的瑶春酒三两是多少来着?四十五文! 这特么一瓶酒要买我这一大缸啊! “少东家,现在不是价格的问题,是对面……供不应求的问题。” 漆远明冷静了下来,打开了香泉酒,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将他这铺子里的酒味盖过。 他取了那水晶杯,倒了一杯,仔细的看了看,一口饮下…… 然后又开了那天醇酒,也倒了一杯,再一口饮下…… “给我约一下余福记的掌柜,不,约一下傅家傅少爷,明日中午,我请他去临江楼一聚。” 第二十二章 纯阳心经 天光灿烂,庭院里细碎一地金黄。 傅小官终于写完了红楼一梦的第六回,他来到了庭院里,微微的眯了眯眼睛,光线有些刺眼。 偌大的庭院此刻鸦雀无声,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前院,还是鸦雀无声。 人呢? 这要有贼人进来,院子搬空了都不知道。 然后他走到了门口,门口倒是有两个护院。 “人呢?” “回少爷,人都去了余福记。” “……都去了?” “是啊,老爷说余福记忙不过来,除了家母和她的丫环之外,所有人都去帮忙了。” 傅小官仰头望了望天,背着双手又回到了后院。 “幸亏给董书兰准备的酒我取了回来,否则今儿个会被他们全给卖掉!” 一个人坐在这偌大的院子里,煮上一壶茶,自斟自饮,倒是清闲。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足足一个月了,总体来说傅小官是满意的。 虽然没有了曾经先进的文明,做许多事都变得不太方便,但胜在生活的节奏简单平缓,人的精神上没有什么压力,晚上渐渐的习惯早睡,早上也一如既往的早起。 曾经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有的是时间做做,曾经未曾体会过的爱恋,这辈子总该是有机会的了。 傅小官躺在凉椅上惬意的摇晃,然后便看见一个人从天上飞了下来,接着又看见一个人紧随着飞了下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人笑了起来。 白玉莲。 依然是那一身黑衣,那把黑布包裹的大刀背在身后,只是那身黑衣却已褴褛,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除了风尘还多了一道伤痕。 “这是我家少爷。” “这是道院的道士……苏墨。” 傅小官站起,看了一眼那道士,视线落在白玉莲的脸上,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 “小事。” “这人……是怎么回事?” “以后,他教你内功和轻功。” “他是谁?” “苏墨……道院院主的关门弟子,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傅小官眉头皱得更深,“你要走了?” “我还要出去一趟,这趟会有点久,所以我请了苏墨来保护你。” “何时动身?” “现在。” “……” 世间有傅小官这样的闲人,也有诸如白玉莲这般的忙人。 傅小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说了一句:“去西山别院,多带点酒,不要受伤,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记得活着回来。” “死不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这家伙的内功心法很厉害,叫纯阳心经,他也好酒,但他欠我一条命,所以你看着办吧。” 白玉莲非常光棍的就飞走了。 傅小官这才伸手道:“请坐。” 二人对坐,相对无言。 “……那个,苏墨,你和小白比,谁更厉害?” “我想洗把脸,有没有水?” 傅小官一愣,向身后那处澡堂一指,“那,你还可以洗个澡,只是这时候没热水。” 苏墨忽然瞪了傅小官一眼,起身便向那澡堂走去。 白玉莲这货,火急火燎的干啥呢?这个叫苏墨的看起来不太靠谱啊!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苏墨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他真洗了个澡。傅小官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倒是有些惊讶,因为这货比白玉莲看起来还要漂亮。 “说说看你怎么欠了小白一条命?”傅小官问道。 “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不按常理出牌啊。 傅小官又向厨房指了指,“那里面啥都有,都是生的,现在没人,你自己去弄。” 于是苏墨向厨房走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墨出来了,就端着一大碗米饭。 他在傅小官的对面坐下,没有搭理傅小官,很认真的吃了起来。 “喂喂喂,我说,我也还没吃饭呢。” “要吃自己去弄,我就弄了这么点。” 好吧,傅小官决定还是等春秀这丫头回来。 这当爹的也够狠,居然把厨房的厨子都给带走了! 傅小官无聊的看着,苏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将每一粒米都嚼得很烂,傅小官看着他的额骨蠕动,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每一口饭,苏墨咀嚼三十三次,没有一次例外。 他的眉间轻皱,神情顿时严肃了两分。 这说明面前的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也是一个极度珍惜粮食的人——因为最后,苏墨将碗里残留的数粒米饭也一一捻到了嘴里,还是咀嚼了三十三次,然后缓缓咽下。 类似这样的人他见过,那是在前世,一个极其厉害的高手。 那高手出任务之前一定要把匕首磨一百八十次,把枪擦拭五十四次,同样一次都不会少。 这类人如果是朋友,那他肯定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而如果是敌人——那就得特别小心。 因为他若要杀你,那就是一定会要你命的! 不幸的是,前世那高手就是他的敌人。 正因为那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苏墨抬眼看了看傅小官,拿了碗筷走入厨房,清洗了一番再度走了过来。 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本书,放在了傅小官的面前。 《纯阳心经》! “我不喜欢说话,所以别问我。” “我需要一个房间,能睡就好。” “有吃的就行,有酒更好。” “书就在你面前,你能学多少是多少。” “我话说完了。” 傅小官拿着书躺在了凉椅上,也没再搭理苏墨。 他翻开了这本薄薄的书,第一至五页都是人体经脉穴位,这东西他是知道的,毕竟前世训练时也专门研究过。 然后便是打坐的姿势和气息在体内运行的路径。 “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 “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 “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 “……” “勤修无间断,万疾化为尘。” 用了半个时辰,傅小官将这本书看完了。 他合上书,闭上了眼睛,倒不是修炼,而是在回忆那些经脉。 过了又一炷香的功法,他睁开眼睛,再次拿起书来,这次看的很认真,直到春秀跑进来。 第二十三章 带一首诗送去 “少爷,酒,酒,酒卖完了!” 傅小官视线依然落在这纯阳心经上,淡淡的说道:“秀儿……我饿了。” “哦,我这就去弄……这位是?” “别管他,以后,多做一个人的饭,呆会把二楼的那处房间收拾一下。” “哦。” 春秀向厨房走去,心想少爷真的是有大本事的人。 自家的余福记新品上市,少爷毫无波澜,十八里巷子都挤满了人,为的是买一点自家的酒,如此好的生意,换做别人早已乐开了花,可少爷依然波澜不惊。短短的半天时间,余福记所存的数百斤酒就没了,还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价,这得赚多少银子?少爷却若无其事。 这一切仿佛都在少爷的掌控之中,少爷虽然没有去,但他却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 此前还担心少爷是怕落了脸面,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了。 没多久,门房带着一个人进来,傅小官并不认识,也没怎么搭理,那人却留下了一张请柬,说漆氏酒铺的少东家漆远明要请他吃饭——如果不是因为这本书,傅小官是会去的,做生意嘛,多认识一些人总没坏处,何况他知道漆氏酒铺就在余福记的对面,对方的意思便能知晓一二。 合作是不可能的,不过对面那家铺子不错,他有意收购,可现在他没空。 “漆少爷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是真的没时间,你回去之后给他说下,我这些日子忙过了自会去找他。” 挥了挥手刚打发走这人,傅大官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哎……” 傅小官将书收入怀里,没等傅大官开口,就抢先说道:“爹,我都知道。现在有几件事要做,我大约有点忙,得你安排人去处理。” “儿啊,你说!” 傅大官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倒不是因为余福记一家伙赚了很多银子,而是儿子为他长了脸。 当十八巷子挤满了人,只为购买余福记的一瓶酒这一消息传出去之后,临江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其中便包括四大布商和三大粮商。 当然,这些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并没有去挤,而是去了余福记斜对面的茶楼,坐在二楼上便能看见余福记门前发生的一切。 傅大官听到这一消息也跑了上去,他喝茶不是目的,目的是想听听这些家伙怎么夸赞自己的儿子。 “傅少爷天纵奇才!” “傅家主教子有方啊!” “临江何曾出现过如此疯狂的场面!” “来来来,大家尝尝,我这抢到一瓶……” “果然是好酒,尤其是这四十二度的天醇,果然能与添香比肩!” “虎父无犬子,傅少爷文采风流位列临江第四才子,这营商之手段,也远在你我之上!” “……” 傅大官酒没喝却有微醺之意,一脸灿烂的抱拳作揖,言道不过是些小手段,哪能入诸位法眼云云。 总之,这是傅大官在临江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心胸豁然,扬眉吐气! “其一,派人去西山别院,监造新的酒坊,招收酿酒师傅和小工。” “其二,现在酒坊每天产出的酒,留下三成,装入酒缸里密封好,存入挖好的地窖里,谁也不许动!” “其三……叫余福记蔡掌柜和西坊余记琉璃店姜记瓷器店接洽后面所需的器具,后面这些器具的价格,要压低两成。” “暂时就这样……爹你也别去掺和了,多陪陪姨娘吧。” 傅大官乐呵呵的带着一群人又走了,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春秀端着两菜一汤走了出来。 “时间有点急,厨房的人这时候才回来,奴婢就给你随便弄了点,晚上再叫他们给你弄好吃的。” 晚上……傅小官忽然想起今晚要去闲亲王府的上林洲参加一个聚会。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他爹给他带来的请柬,不去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呀。 可怀里这本纯阳心经还没捂热呢,里面有许多东西需要时间理解消化……这特么的,去那地方浪费时间啊! 傅小官想了想,开口道:“秀儿,笔墨纸砚侍候。” “好嘞!” 傅小官想好了,反正他又不认识闲亲王和闲亲王府里的人,亲王这种很高的人物肯定也是不认识自己的,所以,自己去与不去并没有关系。 为了不落父亲的脸面,还是要对此表示一点尊敬,所以,他决定写一首词,派秀儿晚上带过去,交给上林洲主会的人,说明歉意,也表明自己的心意。 秀儿磨好了墨,心想少爷又要写点什么呢? 写点什么呢? 傅小官也很纠结啊。 提笔想了数息,拿定主意,这次写一首诗。 醉今宵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夏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苏墨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眼,视线随意的扫过,落在那纸上,瘪了瘪嘴,因为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丑的字了。 可就在他的视线将要离去那一瞬间,又投射了回来。 因为这首诗! 他的身子坐正了一些,微微向前倾,然后看完了全诗,视线便落在了傅小官的脸上。 春秀心里很欢喜,少爷这是又有灵光了呀! 这诗很好,特别是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少爷这是和谁心有灵犀呢? 春秀很好奇,再加上最近时日与少爷的相处,知道少爷是个很随意的人,所以她便问了一句。 “少爷,你这是与何人心有灵犀呢?” 傅小官哈哈一笑,放好笔,想来想去,我究竟应该和谁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樊朵儿? 这肯定不行。 那就只有……“董书兰董家姑娘!” 春秀顿时乐了,董家姑娘如此美貌,知书达理,经商还很厉害,和少爷简直是珠联璧合,果真会心有灵犀呢。 “这个东西,你晚上晚些时候帮我送去上林洲。那处有个聚会,我没时间,你去了之后看看谁是主家,告诉他我的歉意,以后有机会我再负荆请罪。” 第二十四章 心有灵犀 抱着一本纯阳心经,傅家小地主连写红楼一梦这事都忘记了。 这也不算是痴迷,应该说是好奇。 毕竟内功轻功这个玩意儿在前世的武侠剧中是必须有的,那些高来高去的高人们实在惹人眼红。你看那天外飞仙,你看那剑气纵横,你看那一拳击出,方圆数百米轰然炸裂……这便是武侠,这便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梦想,傅小官自然也不例外。 前世连牛顿都想要爬起来处理的事情,在这一世界却真的存在,而现在有一本武林秘籍就摆在眼前——不用跳下悬崖,也不用遇见白胡子老爷爷,它就在自己的手上,如此的真实,那么别的所有事情就必须为此让路了。 林间蝉鸣声渐悄,金乌已西坠,便见夕阳红。 傅小官一直在看这本书。 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傅小官现在在做的就是读它百遍,将它记在脑子里。 苏墨依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却不是因为傅小官的勤奋,而是因为傅小官中午所作的那首诗。 练武这个事情,天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勤奋,那是在入了门之后。 就像写诗这种事情,也是天赋最重要,勤奋只不过是令字写的好看一些罢了。 这个少年看来写诗很有天赋,因为他那诗确实很好,而他那字……确实少见。 苏墨没有提点傅小官的心思,因为白玉莲只说了让他保护傅小官,给他道院的内功心法,又没说教他,那就随他自己去领悟吧。 想起白玉莲,他恨的牙痒痒! 傅小官偶尔皱起眉头,偶尔抬头望着天空,偶尔闭目沉思,偶尔合上书来回的走上几步。 如此这般,天色已晚,四处亮起了灯盏。 …… 秀儿在侍候傅小官用了晚饭之后出了门。 护卫驾着马车将她送往上林洲。 上林洲在临江城外,有些远,是长江中的一处岛屿,这里是闲亲王的领地,秀儿虽然知道,却从未曾上去过。 她的心里很忐忑,不要说亲王,她连这临江州的知州都未曾见到过。 出了临江西城门,马车沿着江岸一路前行,没多久,便看见远处的那一片辉煌灯火。 此刻,上林洲的聚会已经拉开了帷幕。 …… 上京金陵,乌衣巷,董府。 知晓九公主离京去了临江,这几日董书兰的心里便不太平静。 因为九公主的丫环说,她是要去临江看看那个叫傅小官的男子。 他有什么好看的呢? 董书兰的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称之外,大哥董修谨抬起头坐直了身子。 “小妹啊,自临江回来,前些天你棋风凛冽潇洒,每每出其不意,大哥我未曾能赢你一局。可你这两天……落子凌乱毫无章法,你未曾赢大哥一局,那么你这是怎么了?” 董书兰有些心慌,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怎么,有点走神。” 董修谨将手里的棋子丢入了棋瓮里,忽然说道:“两天前国子监收到了临江秦老寄来的一封信,国子监祭酒上官文修大人看了之后神情激动,甚至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坛添香,请我们连喝了三杯。” 董书兰心里咯噔一下,猜到了秦老写的是什么。 董修谨继续说道:“上官大人将此信给了我等传阅……我不得不说,那个叫傅小官的少年,当真是天纵奇才!” 董修谨负手立于窗前,仰望星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等读书人毕生之追求。” 董修谨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董书兰,问道:“小妹,可是他,乱了你的心?” 董书兰垂首,慌忙摇头,董修谨却笑了起来,“上官大人说,这句话和这个人,必须入圣学,让天下读书人都能明白为何读书,也要让天下读书人知道是何人立下了此等大志愿,所以傅小官是会史册留名的。虽然秦老也在信中说了他的一些事,但瑕不掩瑜,秦老丝毫没有吝于对他的赞美。” “小妹,你去临江,肯定是见过他的,和哥哥说说,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董书兰的小心肝儿砰砰直跳,那张俏脸蛋儿顿时红了。 “他……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董修谨一怔,董书兰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迷茫。 “他……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过,仅仅是个秀才,听说以前,以前挺荒诞的,只是我接触之后,又觉得不是这样。他很稳重,有一种……好像经过许多岁月洗礼之后的那种……淡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反正不像寻常少年。” “可他提笔便能成诗,这个秦爷爷是知道的,这句话也是他随口就说出来的,可他却偏偏不愿去参加科举,尽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董修谨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的东西?” “嗯,他弄了一种酒,比添香还好,我送去了长公主那里,估摸着过些日**里就会采买。” 如此说来,这人醉心于小道了。董修谨有些遗憾,在他看来,能够说出那句话的人,自然是博学之士,有秦老青睐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可他却仅仅是个秀才,那么那句话便可以理解为偶得了。 自家书香门第,父亲官居户部尚书,傅小官却是临江一地主,小妹这心思……怕是难成了。 “明日兰庭集由燕家燕熙文发起,你且去看看。” 董修谨离开,董书兰依然心乱。 独坐窗前,沉默数息,她取了笔墨,决定给傅小官写一封信。 她听出了长兄话里的意思,长兄是觉得他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哪怕能入圣学,能史册留名,也不行。因为傅小官是商人,而不是士族。 她没有在信中劝导傅小官读书,她就是说些寻常的话,说些上京的事,和九公主去了临江,恐怕会难为他等等。 此刻临江,傅小官也坐于窗前,决定给董书兰写一封信。 因为他决定明日找人将那两箱酒给董书兰送去。 他倒没有在这信中将那首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写上,而是在写完信之后,将完成的红楼一梦前六回放了进去。 “此为原稿,看后退回!” 第二十五章 上林洲之夜 上林洲与江岸相距数百米,此刻由数艘楼船相连。 岛上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似建筑,亭台楼阁,小榭回廊,处处有假山,处处有小桥流水。 古朴、典雅,非常精致。 岛上的灯火早已亮起,站在中心最高的这处观星阁上向四方看去,仿若点点星辰镶嵌于此间。 观星阁的五层楼上,闲亲王虞安福正与秦老和李老夫子还有田大家在此饮茶闲聊。 这是观星阁的最高处,能够容纳数千人聚会的巨大楼层,便只有这寥寥几人,显得有些冷清,但闲亲王却说,热闹这种事情,留给年轻人,我们去了他们反倒拘束,如若有好的诗词他们自然会呈上来。 秦老三人自然不会介意,反到落个清静。 而在观星阁的四楼,便热闹了许多。 世子虞弘义作为上林洲的主人之一,正在此宴客。 虞弘义和虞问筠居于上首,其下有上百张桌几,中间却是一巨大的舞台。 此刻桌上的碗盏已经收去,摆上了果蔬茶点酒水,大家三五一群围坐一起,饮茶聊天,极为热闹。也有许多学子依栏远望,却是在思索着脑子里尚未成型的诗词。 接下来便是夜宴的重头戏,上林诗会了。 如若能在此作出一首好诗来,那便是出了名,如若能入了闲亲王的法眼,说不得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励。 虞问筠看向了虞弘义,虞弘义一脸苦笑。 “我真的把请柬给了他爹的,他爹肯定也给了他的。” “万一没给呢?”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傅大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就想他那儿子有点文气。如今他那儿子已经有了文气,他当然更希望他那儿子能够出名——这本就是扬名的地方,傅大官岂肯错过这个机会?” 虞问筠秀眉紧皱,“这么说……是这人不愿意来啰?” “也或许坊间流言是真的,傅小官……虚有其表,那些词是别人所代写,他不敢来。” 虞问筠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一些,“书兰不会骗我,书兰那么精明的人,也不可能被那小子所骗。” “无论如何,他是没有来的,那么我们这诗会是开还是不开了?” 虞问筠咬牙切齿的深吸了一口气,长袖一挥:“开!” 虞弘义无奈的站了起来,走向了中央那舞台,傲然而立,“诸位,本世子现在宣布,上林诗会,现在开始!” 掌声雷动,群情激昂,虞弘义面带微笑的向虞问筠走去。 然后司仪上了台。 “几台上有酒水果蔬,大家自便取用,今晚我们还请来了怡红楼的樊朵儿姑娘,和群芳楼的白秋姑娘为大家助兴,下面有请樊朵儿姑娘为大家演奏一曲最近火爆临江的——望江南!” 樊朵儿盛装登场,玉手抚琴,前奏响起,场间顿时安静。 她那嗓子一开,仿若天籁,这首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曲儿,便这样再次唱响。 有一学子醉心的听着,忽有所得,疾步向书案走去。 他提笔挥毫,落下了一首词。 仔细的再读,似乎不下于那首望江南,因为他写的也是望江南,全名为:望江南.上林记,署名为李顺风。 有婢女接过这张纸,送到了虞问筠的面前。 虞问筠看了看,没有说话。 然后便有许多的学子动了起来,他们纷纷至书案边挥毫,将自己以为之得意之作交由那些婢女,尽皆送到了虞问筠的面前。 临江三大才子此刻也在倚楼愿望。 柳景行忽然一笑,说道:“那家伙我现在挺佩服他的,居然亲王府的面子也不给……想当初我去傅府邀约他,他拒绝了,我还生气了两天。” “如此盛会除了八月中秋一年难得两次,他却没来,这便说明,傅小官真的是不敢来。”唐书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那人,不想再提,又问道:“景行兄可有佳作?” “我再酝酿一二。” “云棋兄呢?” 余云棋望着漫天繁星,想了想,“尚未成熟。” “二位兄台谦逊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兄请。” 唐书喻走向了书案,静默三息,提笔,落下。 “清平乐.上林夜” “轻风不住,却解花间树。 醉里浅影银照处,鹊桥残月星路。 江枫渔火舟慢,玉宇仙阙声散。 细碎低语涟涟,却已天青云淡。” ——唐书喻。 他将此词交于婢女,回到围栏前,柳景行问道:“已成?” 唐书喻一笑,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了。” “嗯。” 余云棋想了想,也向书案走去。 唐书喻转身,背靠围栏,便看见此刻舞台上已经换了人。 那是群芳楼的白秋姑娘。 她此刻弹唱的是傅小官所作的另一首词:南歌子.游赏。 唐书喻饶有趣味的看着,想着今日十八里巷的那番热闹场面,忽然想要再喝两杯。 他走向几台,取了一瓶酒,正是余福记的香泉。 他倒了一杯,端到了围栏处,靠着围栏喝了一口,当白秋唱完那首南歌子的时候,柳景行和余云棋走了过来。 “成了?” 两人点了点头。 “其实我倒是希望傅小官真有几分才学,你们听听这两首曲儿,造诣确实很高,可惜了。” “他终究没敢来……这是第三次了,所以,他很聪明。” “我承认他很聪明,不然这天价的酒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抢购。” 余云棋笑了起来,“我也抢到了两瓶,还没舍得喝,改日闲暇,二位兄台聚聚。” “如此当然极好!”柳景行二人笑道。 “那边是怎么回事?”唐书喻往四楼的门口指了指。 余云棋和柳景行放眼过去…… 春秀很紧张。 她跟在一名护卫的身后,亦趋亦步的走了上来。 那护卫在四楼门口的一名婢女前耳语了一番,那侍女似乎有些惊诧,便说出了一个名字:“傅小官?” 侍女的声音有些大,此刻正好台上白秋唱完,于是这边有一些人自然就听到了。 “傅小官?他来了?” 声声相传,柳景行三人也听到了。 “人呢?” “没看见。” “又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十六章 今夜不曾眠 上 那侍女将春秀带到了九公主面前,又是一番耳语,九公主虞问筠也是一惊,看向春秀,问道:“你是傅小官的丫头?” 春秀捏着衣摆,抿着嘴儿点了点头。 “你家公子怎么没来?” “我家公子说,真的不好意思,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他说,由奴婢来表达他的歉意,以后有机会,他再负荆请罪了。” “就这样?” “哦,不……”春秀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一页纸,递给了虞问筠,又道:“我家公子虽然没办法来,可我家公子作了一首诗叫奴婢送来,希望小姐公子们能喜欢。” 此刻偌大的四层楼上雅雀无声。 许多人都知道亲王府给傅家送了请柬,许多人也希望能够在此看一看傅小官。因为关于傅小官的各种说法,如今充斥着偌大的临江城。 有人说他文曲星下凡,提笔成词。 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剽窃他人诗词。 但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此前的傅小官肯定是一纨绔公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代表,而今忽然知晓他居然作了了不得的词,甚至还在坊间传唱开来——这种反差实在有些大,那么他究竟如何,在这里亲眼一见,也便能够知晓。 没有人料到傅小官不会来。 于是傅小官请了高人代笔,抄了两首词的说法,便占了绝大多数。 就在大家几乎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却派了一个婢女来,还带来了一首诗……他是想干啥? 这又是怎样的一首诗?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虞问筠的身上,柳景行三人也不例外。 虞问筠接过纸页眉头便皱了起来,和所有第一次见到傅小官的字的那些人一样,这破字,实在难以入眼! 可随即,她的眉便舒展开来。 她的朱唇轻启,徐徐念了出来。 “醉今宵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夏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此刻无声。 虞问筠缓缓抬头,缓缓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依然无声。 站在近处的人有听见虞问筠所念的这首诗,他们无声,是他们无法发出声音,因为这首诗太高,高到他们根本无法触摸。 只有在心里默念……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而站在稍远地方的人,比如柳景行他们,他们没有听见虞问筠念出的诗,但他们却因为这片寂静而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重量。 如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了他们的胸口,便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 虞问筠睁开眼,眼里一片柔软,她看着春秀,低声的问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家少爷写此诗的时候,你可知道他是为谁而写?” 春秀一直观察着这场面,心里渐渐安定,少爷的诗,果然厉害! 她扬起脖子,颇为骄傲,回道:“当时奴婢有问起少爷,说少爷这是与谁心有灵犀呢?” “你家少爷如何回答的?” “我家少爷说,自然是董书兰董姑娘了。” “……哦……” 虞问筠拿着这诗走上了中央的舞台,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扬了扬手中的纸页,说道:“这是傅小官写的诗,他有要事无法参加,派了他的丫环送来,下面,我给大家念念。” 柳景行三人向前走了几步,许多人围在了台前,就连樊朵儿和白秋也不例外。 没有人意识到,傅小官仅仅流出了两首词,却已经给临江的才子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而对于樊朵儿这样身在青楼的女子,对于傅小官的诗词却极其渴望。 这不是才子佳人的问题,而是传唱的问题。 能够首唱傅小官的诗词,这就是身份和在这一领域的地位。 就在众人焦灼的眼光中,虞问筠再次开口。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唐书喻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独自去了小几,又倒了一杯,又一口干掉。 柳景行没有任何动作,他已呆若木鸡。 余云棋自嘲一笑,“好一个心有灵犀一点通……此后,他便是临江才子之首。” 虞问筠正要走下舞台,下边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在下以为,这依然不是傅小官所作!” 她向那声音处看去,那是一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这少年的脸上充满了愤怒。 “诸位都是临江人,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傅小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那表哥此前一直跟着傅小官混,此子根本不会作诗,更是连四书五经都未曾读完过。姑且不论此人之人品,单单就诗词而言,诸位相信一个从来不会作诗的人,却突然佳作连连,世上有这种人吗?哪怕是那些戏文,也不敢这样写!” 人群起了窃窃私语之声,渐渐有附和之声,渐渐有声讨之声,而最有力的声音是:傅小官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何数次相邀他都不敢参与,包括此次上林诗会,他也是如此! 这也是虞问筠所疑惑的问题。 诗会这个玩意儿在大虞朝非常盛行,大虞朝以武立国,以文治国,在两百余年的岁月中,文风早已昌盛,就算是在庙堂之上,文官也已经压过了武官一头。 对于读书人而言,参加诗会是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事,能够出名,能够结识更多的文人,能够融入文人的圈子等等,他们没有不来参与的道理,那么傅小官为何不来? 群情渐渐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说的也越来越有些难以入耳,虞问筠正要阻止,却见傅小官那丫头怒气冲冲的冲了上来。 春秀很生气! 我家的少爷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可以诋毁的! 她双手叉腰,一声大吼:“都给我住嘴!” 于是,这满场的人真的住了嘴。 春秀伸出一只手,向前一划拉,划拉了一大群的人。 “你们……都是垃圾!” “我告诉你们,我家少爷不但诗词双绝,他还在著书呢,岂是你们这帮废物可比拟的!” 说罢,她怒气冲冲的又冲了下去,径直走向那处大门,猛的拉开,走了出去,又砰的一声关上,胸口起伏,快步而去。 第二十七章 今夜不曾眠 下 虞问筠不知道诗会是如何结束的,因为她拿了这首诗上了第五层楼。 “我早说过,我那小友非常人也。” 秦老看着这首诗,捋着长须,又笑道:“能够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岂能假的了。” “他、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虞问筠心里无比震撼,比之第一眼看见这首醉今宵时更加震撼。 九公主殿下师从国子监祭酒上官文修,不说学富五车,却已登堂入室。她自然明白这句话所蕴含的大道。 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能够有如此高的认识? “当然,还是当着老夫的面说的。说来很是惭愧,那晚还有书兰,我问他,你以为读书是为了什么。我的本意是开导他,让他能够静心求学,而不要痴迷于那些小道。” 秦老自嘲一笑,“哪里知道他数息之后便说出了这番话来,令老朽汗颜。老夫已修书给上官大人,私以为这句话能入圣学,为天下学子所学之总纲。” “可惜啊,我那小友对仕途并无兴趣,说要研究格物,还说……天下大道万千,皆需要有人去走,老夫细想,他所说的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不来参加诗会,老夫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道不同。” “倒是他送来的这首诗,又是文坛一绝啊。” 李老夫子没有言语,他是教过傅小官的,没坚持到一个月,他便主动辞离,无它,仅因朽木不可雕也。 坊间传言他也有耳闻,是倾向于傅小官那两首词是抄袭的,但此刻有秦老亲口说出来,他无法不信,却又难以相信。 “秦爷爷,如此说来……傅小官是真有才华了?”虞问筠再问。 “是有大才!尔等会看得到的。” “他和书兰之间……真有情义?” 秦秉中想了想,笑道:“这是儿女私情,我这老头子哪里懂得,不过我那小友对书兰应该是有点意思的。” “就因为这首诗?” “倒不是这首诗,而是书兰离开临江的前一天,傅小官为书兰作了一首送别的词,其中之意……书兰应该知晓。” 虞问筠双眼闪亮,好奇的问道:“是首什么样的词?” “如果传唱出来,这临江又要轰动。那是为书兰而作,我因为在场所以见过,但没有书兰的允许,我却不敢念出来的,还望殿下理解。” 虞问筠瘪了瘪嘴儿,又笑眯眯的问道,“那么以秦爷爷您所见,书兰对那傅家公子,可有意思?” “这个不好说,我那小友毕竟是商贾之家,书兰可是户部尚书之女。董康平我是知道的,门户观念颇重,何况上京还有个燕熙文。” …… 曲终人散,上林洲恢复了安宁。 虞问筠在别业外吹着江风,望着星月,眼睛一闪一闪,过了许久,下定了决心。 “明日我要去傅府。” “你说什么?”虞弘义惊呼。 “小点声!明日一早,我要去傅府。” “干啥?” “……他那天醇挺好喝的,找他买点酒。” 是夜,虞问筠给董书兰写了一封信,信里写了那个人和那首诗,当然,诗的原稿她留了下来,每每看起,便会噗嗤一笑。 因为那字……实在太丑了。 她坐在江边,江边无人,江风有些大,吹皱了她的衣裳,吹乱了她的秀发。 她双手抱着膝盖,仿佛有点冷。如若有人看见,第一个感觉却会是孤独。 江上的那些渔船已经熄了灯,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脑子有点迷糊,就像有千头万绪,理不清,剪还乱。 想了很多的人和事情,最终落在了那个叫傅小官的少年身上。 至今,她还没有见过傅小官,可不知为何,在她的脑子里却已经能够勾勒出傅小官的样子。 生于皇家,没有人明白她的寂寞,就算是闺蜜董书兰,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这倒不是城府,而是十七岁的她,怀揣的梦想。 …… 上京金陵,乌衣巷,董府。 董书兰倚楼远望,乌衣巷的灯笼依然亮着,会一直亮到天明,但夜色早已洗去了街上的繁华,此刻变得清冷而安宁。 她的手肘撑着栏杆,下巴就放在掌心,她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十五岁才及笄的少女,心里多了一份愁绪。 她本冰雪聪明,只是有些事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变得有些迟钝,或者说,不愿意去想。 可不得不去想。 今儿棋子落在了棋盘外,这说明自己是有想他的。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哪怕面对上京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她也从未曾如此失态,就算是燕熙文,也不行。 临江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与他真正接触不过寥寥几次,难道就这样被他征服? 董书兰还是明确自己的本心,究竟指向了哪里。 理性告诉她,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更因为父母的门户之见。哪怕他富可敌国,也是一介商贾,这在娘亲的眼里,便是社会底层的存在。 可本心又告诉她,她是喜欢他的,这没有理由。 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所作的那首词了。 她从袖中取出了那页纸来,就着这廊间昏暗的灯火。 临江仙.寄书兰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今日彷徨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乌衣。 匆匆刚欲语分携,香梦消,窗白一声鸡。 …… 傅府那处小院二楼的灯光依然亮着。 傅小官听完了春秀的讲述,狠狠的把这小丫头夸奖了一番,说以后再有人诬陷你家少爷,你就给本少爷狠狠的怼过去! 然后他便继续看那书,然后春秀发现那些稿子不见了,问道:“我整理好的稿子呢?” “寄给书兰了,她会寄回来。” “哦……少爷,你继续写呀,我也想看呢。” “好,有空了就写。” “哦。” “行了,你去歇息,我再看会。” 夜已深,春秀想了想,去厨房弄了一碗荷包蛋端了进来,“少爷,我去睡了哈。” “去吧。” 傅小官吃着荷包蛋看着书,直到将这本纯阳心经完整的背了下来。 抬眼去,窗白一声鸡。 第二十八章 虞问筠 经过月余的调理,傅小官的身子骨好了一些。 虽然昨夜未曾眠,他也依然在院子中打了几趟拳,倒不再局限于军体拳,他还打了寸拳泰拳擒拿格斗,然后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苏墨早已醒来,他站在二楼看着傅小官打拳,看着傅小官跑步,对这个少年也有了一分好奇。 昨夜傅小官通宵未睡他是知道的,甚至知道他一直在看纯阳心经。如这样商贾之家的少爷,能够如此勤勉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何况,这人作的那诗还如此惊艳。 只是他所打的那些拳,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颇具章法,可在苏墨的眼里,依然是花拳绣腿,估计是家里请过拳师,这人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傅小官不紧不慢的跑着,心里却在默念着纯阳心经那些运气的法诀,和身体的穴位经脉一一对应,然后便按着此法开始调理呼吸,尝试着在那虚无的经脉中运行起来。 十圈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微妙的事情,今儿个没有昨日早上那般累。 按理昨晚没睡,今天能坚持跑完十圈就不错了,难道这是这心经起了作用? 傅小官心里暗喜,没有停留,直到跑了十三圈,方才感到疲惫。 洗了澡,和苏墨一起用过早餐,他便在这榕树下打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对话。 这一坐便是日上三杆,傅小官一身倦意尽去,对照书中所说,他没有在丹田处感应到气机,当然他并没有半分懊恼,这玩意毕竟是道院的正宗心法,哪有那般容易的道理。 春秀坐在石凳子上看着傅小官,心里想着说好的继续写红楼一梦这事呢?难道就这样夭折了? 少爷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难不成还想修仙不成? 就在春秀胡思乱想时,易雨急匆匆走了进来,春秀迎了过去。 在这后院的一亩三分地里,春秀俨然已经成了傅小官的私人管家。 “闲亲王府来人了,说要见少爷。” 春秀皱了皱眉头,想着难道昨晚义愤填膺的那番话开罪了闲亲王府? 这岂不是给少爷添了麻烦! “少爷在忙,带我去看看。” 易雨看着闭目打坐的傅小官,不是很明白少爷这是在忙什么。 他带着春秀去了外院,外院的会客厅里坐着两个人,正是春秀昨晚所见的虞问筠和虞弘义。 “奴婢见过二位贵人。” 春秀对二人一福,虞问筠问道:“你家少爷呢?” “二位贵人可是来问罪的?奴婢昨夜冒犯,倒不是我家少爷指使,如若二位怪罪,奴婢一人承担。” 虞问筠笑了,“我们可不是来怪罪的,就像见见你家少爷。” 春秀一愣,看着虞问筠那灿烂的笑容,觉得这位小姐不会骗她,于是说道:“还请二位贵人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少爷。” 春秀说着一溜小跑走了,虞弘义瘪了瘪嘴,端起茶闻了闻又放下,心想这破府规矩还挺多的,临江上下,我堂堂世子如此侯着一个人,这倒是开了先例。 他是不明白为什么九公主殿下这一大早就急吼吼的要来傅府。 按照他的意思,派个人过来吱个声,傅小官还不得屁颠屁颠的跑去亲王府? 没过多久,春秀又跑了出来,说道:“二位贵人请。” 虞弘文又是一愣,我是世子啊! 你们特么的能不能给堂堂世子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何况身边这位可是陛下最疼爱的九公主殿下! 按制,公主殿下前来,这傅府是要开中门由家主率全家跪迎的,可现在这算个什么事? 那厮居然没有亲自前来,派个丫头就给打发了,当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 虞弘文虎眼一瞪,腾的站起,吓了春秀一大跳。 虞弘文没有发飙,准确的说是没有发出来,他活生生被虞问筠一把给拽到了身后,还收到了虞问筠的严重警告——虞问筠瞪了他一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腹中憋了数息,才无声无息的吐了出来。 二人随着春秀向后院走去,虞问筠再次小声的说道:“早说你别来,你偏要跟着,进去之后你不许说话!” 堂堂世子,就这样被无情的镇压。 傅小官煮了茶,看着二人进来,一脸笑意的招呼着二人入座。 “昨晚是真的很抱歉,我确实有事情无法抽身,本想着有时间去亲王府赔罪,没料到你们先过来了,很是惶恐,来,请用茶。” 这是虞问筠第一次见到傅小官。 这人挺帅的呀! 举止大方,言语诚恳,知道是亲王府的人也应对轻松,毫无拘谨,果然如书兰所说的那般,年方十六,却有着与这般年纪不符的沉稳。 “公子可知,他和我,是什么人?”虞问筠故意板着脸问道。 这是要问罪了?傅小官心里念头闪过,依然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他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认识便是缘分,不问东西,不求因果,如此方才自在,姑娘以为如何?” 虞问筠美目一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少年果然如秦老所说经纶满腹,非常人也。 于是,她抿嘴儿一笑,“傅公子所言极是,就凭公子这一句话,昨日之事就此揭过。” 虞弘文也看了看傅小官,这句话倒是很不错,可本世子和九公主可不是什么鬼天涯沦落人啊! “二位前来,可有何事?” “昨日听闻傅公子还有著书,想着以公子才学,那书一定很有意思,能不能给本……小姐瞧瞧?” 傅小官回头看了看春秀,春秀垂头,吐了吐舌头。 “姑娘来的不巧,那书稿已经寄给了一位友人,得等一段时间那友人寄回来,我再给姑娘送去。” 虞问筠微微有些失落,问道:“寄给谁了?” “上京的户部尚书之女,董书兰。” 虞问筠端起茶碗,揭开盖子,茶烟迷糊了她的脸。 过了数息,她放下茶碗,问道:“听闻公子为书兰作了一首词?” 傅小官又看了看春秀,春秀却摇了摇头。 “董姑娘离临江之前,偶然遇见,偶有所得,便写了一首,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明日也离临江,傅公子可愿为我作一首词?” 第二十九章 不得闲 “我明日也离临江,傅公子可愿为我作一首词?” 虞问筠没有去看傅小官,她又端起了茶碗,揭开了盖子,这次浅尝了一口。 她的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有些期待,却又担心傅小官拒绝,因为傅小官没有为她作诗的理由。 这是第一次见面,傅小官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她是谁,他从何处下手? 虞弘义也诧异的看了一眼虞问筠,总觉得九公主殿下有点怪怪的,可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对他而言,殿下要一首诗,这傅小官肯定是必须要写的。 可傅小官却没有写。 傅小官将茶水缓缓倒入壶中,笑道:“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呢,一直是临江城一大恶人,当然,大的坏事是不敢做的,但小恶却未曾断过,直到遇见董姑娘。” 虞问筠放下了茶盏,傅小官又道:“我当时是冒犯了董姑娘,然后被她的侍卫给打了一顿,伤到了后脑勺,大夫说能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我是被那一棍子给打醒的,觉得以前太过荒唐,荒废了许多岁月,所以现在改了,只是人们还没有完全的接受。” “至于作诗这种事,坦率的讲,我是真的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完过。之所以现在偶尔能够写出两首,倒是多亏了那一棍子。我有脑疾,这个大夫是下了定论的,大夫还说有可能会变傻,幸运的是至今我好像还算正常。但同时我脑子里也偶尔有那么一线灵光出现,于是有了那些诗词。” “但灵光这个东西不是我能控制的,比如现在,我是很想为姑娘作一首诗,可那灵光却没有在我脑子里亮起。” 傅小官满脸遗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所以姑娘,非我不愿,而是我真的不能,还请姑娘海涵。” 虞问筠愕然的张了张嘴,傅小官被打她是知道的,却没料到还有这后遗症。 这后遗症向左他就会变傻,向右他能灵光一现落笔成词——这颇为荒谬,但虞问筠却不得不信。 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参加诗会,也解释了他不学无术却能词惊天下。 虞问筠心里还是有些遗憾,想着书兰是幸运的,在离别时正好遇见傅小官脑子里有灵光一现。 就在这时,易雨又走了进来。 他在傅小官身边说道:“少爷你要的人带来了。” “好,叫他们进来。” 傅小官歉意的对虞问筠和虞弘义说道:“你们稍坐片刻,我这有一点小事处理一下。” 易雨带进来的是冯老四和他的两个儿子。 冯老四穿着短裤短褂,脚蹬一双草鞋,四十六的中年汉子黝黑而魁梧。他带着两个儿子抱拳向傅小官行了一礼,说道:“我是冯老四,不知少东家有啥吩咐。” “来,请坐。” 冯老四楞了数息,看了看,“小人不敢,少爷吩咐便是。” “没什么,这二位都是我朋友,你且坐下喝杯茶。” 冯老四战战兢兢的半边屁股坐在了傅小官的对面,虞弘义心想这特么是什么事啊? 堂堂世子,往来者非富即贵,何曾与这等下人同坐过! 他正要起身,虞问筠却暗地里一把将他按住。 虞问筠也是不习惯的,毕竟这世界等级深严,何况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但她还是想看看傅小官想要做什么。 很明显,傅小官并没有等级观念。他很随意的请冯老四入座,很随意的为冯老四斟满一杯茶,还亲手递了过去。 “是这样,我听说你干石匠这个行当很多年,经验丰富,懂得观山知石。” “我要你帮我找一种石头,这种石头颜色是灰白色,硬度不高。” “出产这种岩石的地方多为石林或者溶洞,大致只有这些信息,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到。” 冯老四咧嘴笑了起来,说道:“少爷,这玩意没用,太脆,也无法切出形状。就下村西山后山就有,那地方应该就是少爷所说的……溶洞,在一个洞里,要行船进去。” 傅小官乐了,没有想到这事如此简单的就解决掉。 “太好了,这件事由你主要负责,你下去之后合计一下需要多少人,由你来召集,另外就是需要多少船,我等下写个条子你带给张管家,我要他全力配合你。尽量多的把那石头给我弄出来,在那附近找一个开阔地放着,嗯,就这样。” 冯老四一脸懵逼,“这,少爷,那石头没用的。” “我有用。” “好吧,我这就回去。” “别急,一路辛苦,这就快到中午了,易管家,带他们父子三人去用饭,要好酒好菜的招待。” 冯老四何曾得到如此的待遇,魁梧的汉子啥都没有说,起身抱拳,带着俩儿子随着易雨走了出去。 “昨儿安排了这件事,他们在下村,请了他们过来,慢待了二位。” 虞问筠对此倒没有在意,而是问道:“傅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做点水泥,尝试一下,如果可以……以后建房子修路就简单多了。” “水泥?” “哦,我取的名字,就是这种石头的粉末加工而成。” “傅公子哪里学来的?” “前日下雨,我在楼上看雨,这脑子里灵光一现,便初略有了这东西。”傅小官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偶尔这脑子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所以我得感谢董姑娘。” 虞问筠张了张小嘴儿,这等玄学可就无法考证了,只能归结为因祸得福吧。 “如果某天公子脑子里再有灵光,可记得为我作一首词。” “一定。”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以后公子如若去上京,请一定告诉书兰一声,她能找到我。” “一定。” 傅小官送二人离开傅府,马车上,虞弘义终于得以开口。 “我说殿下,你是九公主殿下,岂能和这等商贾之人过多的交集。” 虞问筠笑了,没有回答虞弘义的话,而是想到此前和书兰的那番对话。 “燕熙文可是状元,燕家一门三相,你为何会记挂着临江那小子?” “燕熙文……无趣!” “傅小官就有趣了?” “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趣。” 第三十章 祭奠 随后的日子惬意平淡。 临江城关于傅家少爷的议论被推上了一波**,现在也渐渐平息,人们对于傅少爷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其原因就是傅少爷脑袋受了伤,还有后遗症。 如果不幸,就会变成白痴,如果运气好,脑子里灵光一线,傅少爷就能作出惊艳的诗词。 上林洲的那首傅少爷着丫环送去的醉今宵被传颂的火热,尤其是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更是成为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心中最美妙的渴望。 同时在坊间流传的还有上林洲的那首词,为临江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书喻所作,由群芳楼的白秋姑娘首唱的清平乐.上林夜。 而十八里巷的余福记,每天一大早便有人来此排队,然后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销售结束,那些排着队却没买到的人自然不乐意,蔡掌柜只能一遍一遍的解释,这酒目前只能产出这么多,少东家正在建新的酒坊,以后产量起来大家也就能喝到了。 可许多人在喝过香泉或者天醇之后,再喝其它的酒便觉得毫无味道,而许多的文人聚会除了这两种酒便拿不出手,这直接导致了两种酒在民间价格暴涨。 有抢到这两种酒的人,都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比如原价五十文一两的香泉,被炒到了一百文一两。而更离谱的是天醇酒,这种完全能够和添香媲美的酒由三百文一两炒到了六百文一两,还有价无市。 于是,许多大户商贾人家为了能喝到酒,只能派了下人半夜便等在了余福记的门前。 对面的漆氏酒铺生意又略有起色,但漆远明知道,这是暂时的,如果余福记产量上来,就没他漆氏酒铺什么事了。 傅小官没有关心这些事情,这些日子他除了去了一次临江书院见过秦老,便再未曾出门。 时间就这么流逝。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十。 这一天,是祭拜母亲的日子,这是傅大官请了临江最好的风水先生所选的日子。 傅小官依然一大早起来,一系列运动之后洗澡吃饭更衣,然后在凉亭里安静的坐了一会。 对于母亲,脑海里的记忆依然不够清晰,仅仅能够勾勒出一个轮廓来。母亲去世时,傅小官才六岁,而今已经过去了十年。 卯时刚到,傅小官带着春秀走了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个苏墨——两人至今都未曾再有言语。 院子外已经停好了五辆马车,有护卫二十人。 傅大官就在那里,齐氏却没有看见。 对此傅小官并不在意,毕竟齐氏有身孕在身,万一出个岔子那就不太好了。 父子俩上了马车,由大管家黄微带队,车队向北而去。 此山无名也并不巍峨,山上的树木倒还繁盛。徐云清的墓就在山腰的山坳里。 这里很干净。 周围的树木被清理一空,地上铺着打磨平整的青石,就连杂草都没有一根。 整个墓冢由汉白玉石砖所砌,颇为雄伟**,墓前是很大的祭台,同样由汉白玉铺就。 下人们将一应祭品搬来,一一摆放在了祭台上。 那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先生带着数十个道士在祭台前坐下,有磬锣声响起,那风水先生手握拂尘一挥,开口便诵唱起来。 傅小官听不懂也看不懂,他的视线落在墓碑上,碑上是细密的文字。 “妻徐云清之墓,夫傅大官,子傅小官立。” “初识吾妻于秦淮,柳叶新绿,细雨纷飞。云清着紫衣撑素伞自雨中而来,秀发随风,衣衫如舞。” “再识吾妻于兰庭,夏花锦绣,日光倾城。云清着白衣执绣扇独立未央乌篷船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识云清两载,两情相悦,共盼未来。吾父提亲,徐府不愿,吾徘徊于徐府之外,至大雨倾盆……” “……时泰和四十三年冬,雪盈大地,是夜,疾风如刀,云清翻墙而出,吾与云清依偎前行,云清回望,徐府渐渺,泪湿衣衫。” “时泰和四十四年春,吾与云清终结连理,于冬时诞下吾儿,云清取名傅小官。言吾此生未曾得官,吾儿得一小官快乐一世即可。” “……得云清为吾修得千年之福,却未料到这苍天无眼!时泰和四十九年,云清病重,吾与云清携吾儿重返金陵,只因吾妻想再看一眼徐府的那扇门。” “吾夫妻带着吾儿长跪于徐府之门前,未得徐府原谅,吾妻……于泰和五十年春驾鹤归去,享年二十有五。” “云清吾爱,待吾去时,于此合葬,守你三生三世。” “夫傅大官,叩立。” …… 傅小官心里有些沉重,他没有料到父亲和母亲之间还有如此多的坎坷,更没有料到这脑子里居然没有半点关于此事的信息。 也就是说,此前的傅小官,是未曾来祭奠过他娘的,或者是有祭奠,却没有将这碑文放在心上,果然是个败类! 他看向此刻正蹲在祭台上烧纸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胖子很伟大,伟大于在这个时代对一女子的痴爱与执着。也忽然极为佩服这个未曾见面的女子,她居然敢为了这个男人在那个雪夜私奔,这是多么大的勇气! 他不知道徐府是怎样的存在,在这碑文中可见娘是极有才学的,或为官宦之家。而傅家终归是地主,所以徐府拒绝了这桩婚事。 对此他并没有生气,他所生气的是在母亲病危时一家三口重返金陵却没有得到徐府的谅解。这在傅小官看来就过了,太过冷漠,毫无人情。 想来那是母亲短暂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浑然不觉他的手拽成了拳头。 这是傅小官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想要真正的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墓中的这个了不起的女子。 他走上前去,接过那仙师递过来的香蜡,插在了墓前,恭敬的跪拜,然后也如傅大官一般蹲在地上,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 火势很旺,呼呼着响。 傅大官说,你看,你娘知道你懂事了,她很高兴呢。 第三十一章 鸿雁传书 大雨倾盆,有雷声阵阵。 这才申时,天色却已经暗如黑夜。 董书兰的闺房里已亮起了灯,她静坐于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叠书稿。 她的脸上荡漾起一抹笑容,捋了捋耳际的发丝,有些忐忑的将信打开来。 果然是他所写的,因为这字天下独一无二。 “董姑娘 见信好! 我不知道多久你能收到这封信,想来临江距上京路途遥远,心里担心那些酒可别一路颠簸坏了。 六月初一,也就是我给你寄出这封信的当天,十八里巷子人山人海,只为买到香泉和天醇这两种酒。 那场面不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并没有去,倒不是因为繁忙,而是我知道这两种酒一定很好卖。” 这人脸皮还挺厚的,董书兰轻咬嘴唇心里想着。 “幸亏我提前将要送你的酒拿回了家,否则,你估计得等后面一批了,这是诚信问题,既然我答应了你,肯定就会做到。” 算你还有点良心。 “你说我这字得要多练练,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对,所以就干脆写了点东西,你姑且认为是小说,当然是我瞎编的,不过我觉得故事还可以,完成了六个章回,顺便也寄给你看看,不是要你提什么意见,主要是练字,我觉得这字稍好了一些。” 这人还写起书来了? “我爹来了,就写到这吧,怕他进来看见,以为我和你在谈恋爱产生了误会。” “傅小官,六月初一。” 董书兰的脸顿时红了,这人,哪有这样说话的,如果不是了解他,只怕又会以为这人轻佻了。 她羞怯的将信收起,稳了稳神,这才将那一包书稿打开,上面有单独的一张纸,写着几个大字:此为原稿,看后退回! 她顿时笑了起来,这人真有趣得很,谁还给你烧了不成。 且看看这人写的是什么文章。 红楼一梦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远古时候,天崩地裂,混沌初开……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彩色石头,剩下了一块没有用,被遗弃在青埂峰下……” 故事就是这么开始,这一开始便无法停下,董书兰的心神很快便沉了进去,并再也无法自拔。 一回看完,她抬眼眺望窗外,闪电撕裂天穹,居然那样美丽。 她想要喝酒,于是起身将那箱子打开,红色的瓶身描绘着金黄色的兰,很是漂亮。瓶身上写着八个大字:稀世珍酿,西山天醇,下面是几个小字:四十二度。 她想起这人那晚去临江书院求了秦爷爷的墨宝,便是这些字。 将那瓶塞打开,一股酒香扑鼻。 她拿着酒瓶坐在了书桌前,一边喝酒一边看书,浑然没有注意九公主虞问筠此刻在小旗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就站在她的身后。 …… 临江月朗星稀,一盏灯笼挂在榕树上,傅小官坐在树下,手里也拿着一封信。 这是董书兰的来信,信纸上有幽香萦鼻。 “傅公子 见信好! 临江一别转眼便是多日,不知傅公子是否又有佳作传世。 西山琼浆我已送去了宫里,宫里对此酒很满意,长公主吩咐我问问你,此酒作价几何?宫里的意思是价格如果可以,这酒就列为皇室贡品,那么此酒公子就不要在外间售卖了。 对于格物我是不懂的,但对你所提起的香皂香水等物我很有兴趣,我想着你这些产品做出来,总是要售卖的,不知道傅公子有没有计划入金陵,毕竟上京这处的市场比之临江大了许多。 如果公子有意入京,我倒是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当然,这是公子所要决定之事,我仅是建议。” “听闻九公主殿下去了临江,我有些担心。我回金陵之后与她说起过你的事,我没料到她会对你的事上心,这怨我,如果她有做出对你不利的事,还请你担待一二。” “你送我的那首词我很喜欢,从未曾给别人看过。” “今日与我大哥对弈,我走了神,也知道了你曾和秦爷爷说过的那句话要入圣学,这很好,我听闻很欢喜。” “我大哥又来了,就写到这里,怕他进来看见,误会便更深了。” “书兰于六月初一。” 傅小官笑了起来,这封信的前面挺正常的,但后面却写的有些乱。 金陵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现在的重心在临江,更准确的说在下村。 至于九公主殿下来了临江,他是没有上心的,毕竟那是公主殿下,他不过一介草民,彼此相去甚远。 只是这殿下对自己上了心……如果殿下召唤,那就肯定得去,到时候再看吧。 将信收好,傅小官盘膝而坐,继续他的练功之旅。 …… “这就是他所著的书?”虞问筠也拧着一瓶酒,自然是那箱子里取的天醇。 董书兰瞪了虞问筠一眼,心想这么大的雨,你跑干啥?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在私下里都颇为随意,虞问筠也不客气的瞪了董书兰一眼,又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这是他写的?就他那破字,这世上就没第二人。” 董书兰倒是有些诧异,问道:“你见过他写的字?” 虞问筠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纸,丢给了董书兰。 “自己看去。” 这正是傅小官所作的那首诗。 醉今宵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董书兰芳心乱颤,满眼桃花。 “他……写得真好!” “看你那花痴的模样。”虞问筠拧着瓶子喝了一口,一声叹息,望着窗外,“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说,这就是写与你的。” “啊……当真?” “我还骗你不成,他人没去,诗是他那丫环带去的,第二天我去见过他了,不过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没有问起我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殿下以为,他这人究竟如何?” “呵呵,还给我正经起来了,想听实话?” “嗯。” “我若下手给你抢了,你会不会埋怨我啊?” “看把你吓的,不过……我觉得你俩这事麻烦不小!” 第三十二章 张家有女初长成 日子如那山涧幽泉,波澜不惊。 傅小官给董书兰回了信,说肯定会去金陵,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董书兰也给傅小官写了信,言道红楼一梦写得极好,后面的章回何时才能看到,能否快一点,因为这是宫中在催了。 董书兰还提到一个主意,出书,两人合作来操作这件事情,当然是由傅小官来写,董书兰去找书局印刷销售,按照董书兰的分析,这本书肯定会大卖,尤其是那些大家闺秀。 对此傅小官表示赞同,提出五五分账,被董书兰驳回,改为了三七分账,董书兰占三成,傅小官占七成。 自始至终,董书兰没有告诉傅小官九公主曾经到过傅府,还和他座谈了许久。 傅小官也将九公主来临江这事忘记,每日里打拳跑步练功写红楼一梦,忙碌却又充实,如此这般转眼到了七月。 西山别院送来消息,稻田里的稻谷要开始扬花了,后山溶洞里的灰石已正式开采,新买的那片地,地基的整理也已经完成,等着少爷接下来的安排。 傅小官在临江傅府给董书兰写了最后一封信,信里说道即将启程去西山别院,会在那里呆较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再有书信,请寄往西山别院。随信而去的,是红楼一梦最新的两个章回。 因为此次去西山别院所呆的时日较长,所以春秀需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了一些,当然这不是傅小官要去考虑的事,他此刻坐在凉亭里,回忆着关于水稻杂交的事情。 前世虽然在农村长大,插秧收谷他是懂的,可育种这等太高级的玩意儿,他仅仅在长大之后在报纸或者书上偶有看见。 不甚详细,也不甚清晰,记得那名字叫三系杂交水稻,首先要找到原始的雄性不孕株,这玩意最为麻烦也最为关键。 至于下一步,傅小官也不知道啊,反正如果能找到这玩意儿,再给它授粉瞧瞧,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搞定的,去了下村,找些有经验的农人,他们估计比自己还专业一点。 放下这事,他正准备出门去和秦老道别,却看见傅大官一脸乐呵的走了进来,跟在傅大官身后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衣着艳丽,脸上光鲜。 “儿啊,为父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来,先坐下。” 傅大官指了指那妇人,又道:“这是钱婶,钱婶请坐,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傅小官。” 傅小官一脸懵逼的坐下,问道:“啥事?” “咳咳,是这样,我儿你也年纪不小了,为父想着为你寻一门亲事,便委托了钱婶,钱婶你来说说。” 那妇人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傅小官,手中红绢一挥,笑道:“傅少爷果然一表人才,还满腹经纶,傅老爷这是生了个好儿子呢。” 顿了顿,她又道:“傅家家财万贯,傅公子如今名扬临江,这一般人家的女子老婆子我是不敢说给傅公子的,不过,最近正好有物色到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年芳十四,虽未及笄却也长开了。关键是这户人家与你傅家门当户对,那小姐老婆子我也见过,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与傅公子可是绝配,以后定然琴瑟和鸣儿孙满堂。” 傅小官一脑门黑线,老爹这又是闹哪样? 自己才十六岁过半,对方才十四岁——这特么放在前世才读初中!这就琴瑟和鸣还儿孙满堂了? 他愕然的看着那妇人,然后便笑了起来。 这笑容看在傅大官的眼里,儿子这是欢喜的,这事儿估计成了。 那钱婶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脸上灿烂的如一朵花,她拍了拍傅小官搁在桌上的手,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傅公子,那便是张记家的**,粮商张记,入了皇商的那位,这小姐可是正房所出,张家家主的掌上明珠啊。” 她收回手,转头对傅大官说道:“你看,这是不是门当户对?你家是临江首富,那张家也是临江大贾。她那哥哥是临江四大才子之首的张文翰,如今去了上京参加秋闱,是要中状元的。这小姐在这样的人家长大,以后入了你傅家的门,把你这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她叫什么名字?”傅小官好奇的问道。 “张沛儿,这小姐虽未及笄,可去张傅提亲的人已是不少,傅公子可得趁早,别被别人先登了。” “你有没有问问她愿不愿意?” “她是愿意的……”钱婶的话脱口而出,然后讪讪一笑,“老婆子认为她是愿意的,毕竟傅公子如今一改以往形象,被许多学子们认为是临江才子之首,再加上傅公子弄出的那两种酒,这不正是这样的女子所倾慕的对象么。” 这事儿的真实情况是,张沛儿看上了傅小官,其实如今临江许多大户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都看上了傅小官。 那一首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便捕获了许多少女的芳心。 如若是以往臭名昭著的傅小官,她们当然是避之不及的,可如今人家浪子回头了呀,又是诗又是词又展现出了惊人的营商天赋,还从不去沾花惹草,甚至许多日子连门都没有出——傅府外是有人看着的,如此优秀的男子,那肯定是要抢的。 如果傅小官外出,免不得会碰上数起偶遇,可傅小官偏偏宅在了家里,这让许多坐在轿子里默默期待的姑娘们大失所望。 张沛儿也不例外,她对父亲提起,张之策思量了一宿,没有反对。 张家与傅家经营的生意不同,本没冲突,两家之间也并无矛盾,张之策和傅大官偶尔还会因为某些原因聚在一起喝两杯。 而今傅家那小子好像真的成器了,虽然傅家齐氏有了身孕,但傅小官此后家主的地位是不可能动摇的,如果女儿真能嫁入傅家,倒也是一桩美好姻缘。 所以张之策先找了钱婶,而傅大官也偶然遇见了钱婶。 傅小官坐直了身子,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第三十三章 张沛儿 “如果我不愿意呢?” 这就很尴尬了。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笑道:“是这样,我个人觉得大家都还太小,心智各方面也不太成熟。成亲是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对于女子,更是要慎重考虑。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万一错了,那是会悔恨终生的。” “不如见上一面?”傅大官说道。 “对对,张家小姐容颜娇美,傅公子如若见了,肯定会喜欢的。”钱婶连忙说道。 “我还有事,得去趟临江书院,麻烦你转告一下张家小姐,真不好意思了,她……太小。” “她这八月就满十五了呀,可不小了。” “不,我认为太小,你们聊,我真的有事,先走了。” 傅小官没有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虽然他对相亲这种事情也很有兴趣,可对一个才将满十五岁的小萝莉下手,他觉得自己是下不了手的。 包括董书兰,只是董书兰这小妮子处事干练,那张脸蛋倾国倾城便让人忽略了依然存在的稚气。这便导致傅小官偶尔会忽视董书兰的年龄,在写信时就更随意甚至有些撩人。 他当然不知道董书兰每次看过他的信都会面红耳赤羞涩半天却偏偏又非常欢喜,甚至期待着他的下一封信。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古人诚不欺我! 遵从内心而言,傅小官是喜欢董书兰的,但一想到董书兰的年龄,这就是绕不过去的坎。至于身份地位上的差距,他也有放在心上,甚至还仔细的考虑过要不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去读书参加科考。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大家都还年轻,过几年再看吧。 异地恋这种事儿本就没谱,如果董书兰有了喜欢的人,傅小官或许会有遗憾,但他依然会祝福她。 这是思想上的差距,他延续着前世的思想看待男女之间的问题,他清晰的知道感情这个东西是需要有基础的,是需要花费心思去维护的,而不是如今这个世界,面都没见就可以订婚,然后在洞房之夜,才明白自己娶了个什么或者嫁了个什么玩意儿,然后一生或悲或喜。 母亲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她嫁给了爱情。 母亲不被徐府谅解,这便是观念的冲突,甚至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 张府也在夕水巷,相距傅府其中不过隔了五户人家。 如若放在后世,傅小官和张沛儿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可在这个世界,两人却连面都极少见过——或许小时候有见过,张沛儿是清楚傅小官长得啥模样,但傅小官的脑子里却没有关于张沛儿的记忆。 作为张府的小小姐,她生活的世界并不大。 读书有夫子上门来教,琴棋书画也有相应的老师来教,她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这样,所以当初董书兰来临江,傅大官是很诧异的。 此刻张沛儿的脸儿通红,在闺房里来回的走着,又低头看了看,问道:“我小吗?我这哪里小了?青梅你过来比比,我比你小吗?哼……” 丫环青梅也觉得奇怪啊,小姐那两处真的不小的呀,可那傅家公子怎么说小姐太小呢?这面都没见过他怎么知道?难道是有人要坏了小姐的名声不成? 张沛儿怔怔的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他说的是年龄……他说大家都还太小,心智各方面还不成熟……还要怎么成熟?再熟可就像那树上的果子,熟透了就会掉下来的呀。” 关于傅小官所说的年龄太小,这是张沛儿不能理解的,因为女子及笄也就是十五岁,就要嫁人为妻了,若过了二十还未曾嫁人,在别人的眼里,这就是大龄剩女,就像窗外树上的果子,熟透了掉下来可就没人捡了。 “不行,我得和他见上一面,青梅,备车。” 青梅愕然,小姐一向稳重,怎么在这事儿上失态了? “去哪?” “临江书院!” …… “此去下村我预计会呆很长一段时间,那边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亲自去处理,手上没什么好用的人,这很麻烦,所以去了临江我会培养一些人,倒不用全面,能够在某个领域独挡一面,我就算是能够解脱出来了。” 临江书院荷苑,傅小官和秦秉中喝茶闲聊。 “具体需要哪方面的人手?” “建筑类,生产管理类,财务类,农业类,冶铁类,还要有懂得勘探的,大致这样。” 秦秉中想了想,“我说起来门生也不少,但都是读书的,你说的这些类别我没怎么接触。我给你留意一下,如果有这些方面的人才推荐给你。” 秦秉中的孙子秦成业和孙女秦若雪已经休学来了临江,此刻二人就坐在秦秉中的身边,对于傅小官这兄妹俩是认识的,因为傅小官此前也来过一次。 秦成业十五,秦若雪十三,都在上京稷下学宫求学。 秦若雪安静的坐着,心里觉得有些怪异,此人也不过在十六,在爷爷面前却谈得很随意,爷爷说这是他的忘年交,胸有丘壑腹有乾坤,非常人可比。 可他说的那些仿佛奇谈怪论,似乎和圣人之书治世之道没有任何联系,不像学宫的同窗们那般,随口说来便是圣人家国天下治国安邦种种大道理。 秦成业却听得很认真,他是不喜欢圣学的,反倒是对傅小官说的什么水泥建房子,冶铁去杂质,那什么东西做得好人便可以飞到天上去等等极为感兴趣。 傅小官和秦秉中聊了一会就告辞离开了,苏墨依然跟在他的身后,履行着白玉莲交给他的职责。 如今两人偶尔会说上两句话,更多的是傅小官问,苏墨答,当然是关于这内功的事。 气感是没有的,只是身体的力量有所增加,个子貌似也长高了一节,轻功当然也是没有的,用苏墨的话来说就是:你想一步登天啊? 那就只有慢慢来了。 出得临江书院,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家的马车旁,马车旁站着一个女子,日头有点烈,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轻摇着一方手绢。 第三十四章 因爱生恨 张沛儿此前是见过傅小官的,也听过许多关于傅小官的事迹。 那时哥哥张文翰还未曾离开临江,哥哥提起过傅小官,总是嗤之一笑,“妹妹你可躲着他点,那就是一花花公子,疯狗一般,祸害了不知道多少弱女子。” 然后便是户部尚书之女董书兰来临江,哥哥是极为仰慕的,对她说道:“书兰之美若繁星之下那一朵盛开的兰花,哥此去京城定要中个状元,若能得书兰青睐,此生便再无憾事。” 说到董书兰的时候,自然也说起了傅家那公子,他居然敢在董书兰的面前撒野,被董书兰的侍卫给丢到了大街上,后来还被打得差点没活过来,用哥哥的话说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每次她都很认真的听着,脸上却始终是微笑的模样。 可在哥哥即将出行去上京时,却见哥哥眉间紧锁,问起才知道那人居然转了性子,还作了两首了不得的词。 这两首词随后她便知道了,当然很好,但是哥哥说他肯定是抄袭的,这在情理之中,张沛儿觉得应该如此。 可随后哥哥去了上京,再听到府里传来的关于傅小官的消息时,她便觉得有些异样。 那酒听说非常好喝,她不饮酒,可父亲似乎从此后便一直喝着那酒。 然后有了临江学子邀约他,他却拒绝,坊间对他的风评各异,但有一点张沛儿注意到了,那人再没有惹是生非,甚至再未曾去过青楼,做人也变得低调稳重,秦老居然为他正名,还以平辈论交。 至此,张沛儿的好奇心便被勾了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直至六月初一上林洲诗会,她虽然没去,但那首心有灵犀一点通在第二日便传遍了临江城。 这又是他所作! 临江城的人对他的风评彻底变了方向,傅小官,当为而今临江新的四大才子之首! 张沛儿反反复复的看了傅小官流传在外的两首词和那一首诗,重新勾勒出了傅小官的形象,那就是翩翩少年风流倜傥诗书满腹。 不然,何人能写出如此绝妙的诗词? 他不是抄袭,他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一个又有钱又有才的未婚少年,就这样竖立在了临江许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面前,张沛儿未曾例外,她甚至很准确的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在别人还没有发现或者说是别人还没有重视傅小官这一身才华之前,抓住他! 以自己的家世容貌才学等方方面面,她不认为自己的主动出击会失败。 这便是眼光,张沛儿的眼光相当不错,只是她忽略了一点,此傅小官,非彼傅小官。 傅小官拒绝了,她很伤心——这究竟是伤心还是不服输还是强大的占有欲,此刻无法解答,就连张沛儿自己,也不知道。 她必须挽回,既然通过媒婆不行,既然他未曾见过自己,那就自己亲自出面来挽回。 所以她来了,就在马车里。 心里有些紧张,脸上却很平静。 …… “傅公子留步。”青梅迎了上去。 “你是……?” “我家小姐想见你一面,请公子随奴婢来。” “你家小姐是谁?” “公子上去就知。” 傅小官蹙眉想了想,向停在旁边的那辆马车走去。 打开车门,掀开门帘,便看见了那张略施粉黛很是精致的脸。 他上了车,坐在了张沛儿的对面。 其实这样是很不好的,如果有旁人看见,便会坏了这女子的名声,只是傅小官不清楚这些礼数,况且还是对方邀请的。 “我就是张沛儿。” 傅小官一惊,这算什么事? 他摸了摸鼻子,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再一个月我便及笄。” 傅小官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会。 “我已经不小了,无论哪方面。” “不是……” “公子之才华令小女子仰慕,而今公子未娶,小女子未嫁,公子拒绝了小女子,想来是有诸多顾虑,今日请公子一见,公子可满意?” 这特么的! 这世界的女人这般生猛的吗? 傅小官顿时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张沛儿子容颜自然输董书兰两分,但也是极美的人儿啊。 何况她说无论哪方面都不小了,此话是不假的,因为张沛儿此刻还骄傲的挺着。 难不成是这世界的人都早熟?反而是自己的思想出了问题? 傅小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起双手,状若投降。 他酝酿了一下言语,说道:“是这样,我是这么认为的,关于年龄我们彼此都还偏小了一些,年龄偏小就会导致我们的阅历不够,也就是我们所认识的人和经历的事都不够多。这样会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会被眼前的美好迷惑而作出仓促的决定。” 傅小官的语速放得很慢,期望张沛儿能够准确的把握住自己的意思。 “结婚这是人生最大的一件事情,我们彼此并不相识更不用说相知,也就是说对彼此的兴趣爱好等等都缺乏足够的了解。而结婚这事在我看来,是必须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之上的,而感情这种事情,却需要彼此间的共性来支撑。” “我不认为回家就有做好的饭菜就有一杯刚沏好的茶就有一桶温度正好可以洗澡的水等等诸如此类的这种事情就是婚姻,这句话有点绕,希望你能明白。我理解的婚姻是志趣相投彼此欢乐,比如一起去旅行,比如一起下厨房,再比如一起去流浪,关键的是这四个字:志同道合。” “人生的路很长,在此后的路途上你会遇见更多更优秀的人。姑娘你……” 张沛儿紧紧的咬着嘴唇,泪珠儿扑刷刷的流了下来。 这些大道理她听不明白,娘亲从未曾如此教过她,但她听明白了傅小官的意思。 “你看不上我!” “这……” “你就是看不上我!我娘就是这样嫁给我爹的,哪有那么复杂的道理,他们如今很好,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会不一样?” “我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这样为我好,你要真为我好就娶了我!” “……” “你走!我不要再看见你,傅小官,我恨你!” 张沛儿泪流满面,傅小官一声长叹。 第三十五章 农人 七月流火,就连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燥热。 傅小官一行再次从临江出发去往下村西山别院。 一路过去,地里的小麦早已收割完毕,田里的禾苗绿油油长势极好。 这便是好年景,如果在稻子扬花的时候天气没有大的变化,今年理应又是个丰年。 这次傅小官没有在那些村子里停留,车队直奔下村而去。 坐在马车里很是无聊,傅小官自然又在打坐,对于内功这事儿他当然不会放弃,苏墨说他十岁入道院,一直到十三岁,花了整整三年功夫,才在丹田产生气旋,你就这么个把月,想啥呢。 想啥呢…… 原本傅小官打坐时候立马就能平心静气,可今儿个却颇为烦躁。 这当然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而是昨日遇见张沛儿那事,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浮现出张沛儿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来,这就让傅小官很纠结了,难道那姑娘就是上天派来的心魔不成? 对于张沛儿,他不能说谁对谁错,这是两个世界思想的碰撞,没有撞出火花,直接就撞爆了。张沛儿认为感情是婚后培养的,但傅小官认为是培养好了感情才结婚的。 这事儿没办法去论证——如何论证?这世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先结婚,至于结婚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有没有感情,这好像就不重要了。 所以归结起来,还是先培养感情再结婚比较靠谱,傅小官不愿意自己的婚姻生活沦为最原始的繁衍,所以如果让他再面对一次张沛儿,他的选择还是不会改变。 一路想着,将这心结打开,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那就是一个迷途的少女,在情窦初开时候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对,就是这样。 …… 车队在正午时分抵达了西山别院。 张策带着傅小官春秀和苏墨三人去了内院,小桥流水潺潺,顿时清凉了许多。 傅小官去洗浴了一番,用过午饭看了看炽烈的日头,吩咐张策去请三五名资深的农人申时过来,就去了二楼自己的房间睡了一觉。 或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原因,这一觉他睡得很香,醒来时已是未时。 坐在园中的凉亭里喝了一会茶,张策带着五个农人走了进来。 王二种了一辈子的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广阔精美的庭院,也是第一次受到主家的召见,他的心里很忐忑,寻思着自己这些年在田间地里精耕细作,没有犯下什么事啊,难不成因为自己老了主家要收回田地? 可自己的儿孙还能继续种田,也种得一手好田啊。 张管家说是少东家邀请的,他想到了插秧时候张管家划了十亩秧田出来,说这是少东家的要求,其中就有两亩是他家的,少东家是要干啥? 他带着儿子和另外三个农人来到了傅小官的面前,才发现少东家如此年幼,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只怕不会是好事。 但接下来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傅小官站了起来,走了过来,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并请他们坐下喝茶。 喝茶? 王二也喝茶,喝的是自己山上采摘来的野茶,少东家的茶肯定很好,可自己这些人别脏了那精美的杯子。 所以他躬身说道:“谢过少东家,少东家有何吩咐尽管说,我等一定尽力。” 其余四人也是惶恐,那见过这种场面。 傅小官却抓住了王二的手,把他拉到石桌边,将他按在了凳子上。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以后就知道了。都过来,你们不过来我怎么讲得明白?” 张策虽然已经知道少爷变了,可变成这样还是令他刮目相看。 苏墨坐在溪边戏水,也看了傅小官两眼,眼中的冰冷之意消减了许多。 傅小官将茶一一斟满,递了过去,“太热了,喝喝茶消消暑,别那么拘谨,我又不吃人是吧。” 五个农人憨厚的笑了,王二想了想,端起了茶杯,其余四人也犹豫的端了起来。 “这就对了,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仰仗你们,你们以后也随时可以进出这院子,如果彼此隔阂,那事情是做不好的。” 这小子在收买人心,苏墨如此想。 但傅小官并不是在收买人心,他是真心喜欢这些农人,甚至觉得很亲切。因为前世他就是农村出身的,还是吃着村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 他喜欢这些农人们身上的质朴,也从未曾觉得他们就低人一等,他们虽然干的是农活,在傅小官眼里,这仅仅是社会的分工不同,而不是低贱。 “是这样……”傅小官一边斟茶一边说道:“我需要在稻田里找到这样一种稻子,在扬花的时候,有极少的稻子扬不出花来,或者说不能形成正常的花粉。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过这种情况没有……” “少东家说的……是不是败子?(不是稗子)” 说话的是王二的儿子王强。 “来来来,你给我形容一下败子是怎么样的?” “就是……”王强看了一眼他爹王二,生怕自己说错了或者不是少东家说的那东西,“没事,你说,大胆的说,以后你们记住,在我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说谁家的母猪生了十七八个小猪仔也行。” 五人又憨厚的笑了起来,气氛便没那么凝重。 “就是那种一根禾苗上,有的花会开,有的不开,最后不会挂穗。” “就是这个东西!”傅小官双手一拍,“你叫什么名字?” “王强,他是我爹。” “这事儿就交给你和你爹,只要找到这个玩意儿,以后找个项目就由你负责。” 王强张大了嘴巴,王二心里顿时大喜,另外三人也嘿嘿的看着王强笑。 “你们把这东西找到之后可千万不要拔了,作个醒目的记号,然后我再告诉你们怎么处理。尽量多的找到这东西,不要局限于那十亩田,这方圆一百里所有我家的田,你们都有权利去寻找,这是我说的。但我必须提个醒,找这东西有难度,运气不好可能一株都找不着,但是没关系,千万别泄气。” 五个农人离开了别院,傅小官在树荫下来回的走着,春秀完全看不懂少爷的操作,苏墨和张策自然也是一样。 “走,咱们去田里瞧瞧。” 第三十六章 田间少年 湛蓝的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 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气温却丝毫未降。 “你得撑把伞,不然很快就会被晒黑了。” “少爷你都不打伞,我这做奴婢的打个伞,像啥样?” “少爷和你不一样,少爷是男人,男人黑一点更有男人味,你若晒黑了,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春秀本来就被晒红的脸儿顿时更红了,“我又不嫁人,我要服侍少爷少奶奶一辈子的。” “可别瞎说,你如果有看上的告诉少爷一声,不管是谁,少爷给你做主。” …… 苏墨饶有兴致的听着看着,现在他相信了这少年果然与众不同。 早知道这样,何必和白玉莲那厮打一架。 回归田野,傅小官是非常喜悦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小村庄,回到了放牛养猪赶鸡鸭的那个年代。 他甚还至唱起了歌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 苏墨和春秀听不懂那是什么旋律,不过……还挺好听的,春秀看着走在前面的少爷心里充满了骄傲,苏墨看着前面那少年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田边有农人挑着粪桶,或者在查看自己的禾苗,或者在为自家的田泼粪水。 就要扬花了,这时候稻田特别吃肥。 王二和他儿子王强此刻也在田里,他们抬起头来,便看见田埂上走来的少东家。 “少东家怎么来了?快上去。” 王二和王强慌忙从田里上来,浑然没有注意一身泥糊糊的。 傅小官也看见了他们,抬手打了个招呼。 王强很兴奋,他一直在和他爹说少东家好像和别人不一样,此刻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于是他挥着草帽大喊了一嗓子:“那是少东家呢,少东家来看我们了。” 附近田里的农人都直起腰来,看向了那田间走来的少年。 少东家? 那可是精贵身子! 怎么可能跑来这龌龊地方看我们这些泥腿杆子! “真是少东家,刚才我才见过,和别人可不一样了。”说话的赵一山,他是去了西山别院的农人之一。 大家顿时觉得稀奇,不知道这精贵少爷顶着这么大的太阳跑这地方来干啥。 王二在田边洗了洗手,端着茶缸犹豫了一下,傅小官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随便看看,其实……”傅小官想说其实自己也会侍候这些庄稼,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说道:“这长势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植株好像太密集了一些。” 王二一愣,植株他不是很懂,意思倒是明白。 “如果再稀疏一点,单株的产量会高少许,但放在整亩田来算,会低上一些。” “哦,现在还是按照你们的经验来种。” 他说的是现在,王二没有注意这个词,他指着这一片田说道:“今年的年景最好,我估计这一亩田能比往年多产出一成。” 傅小官一屁股在田边坐下,春秀一惊,苏墨一楞,王二王强更觉得不可思议。 “你家种了多少田地?” 王二王强也坐在了田埂上,王二回道:“我家一共种了三十二亩田和八亩地。我家有劳力四口,我那婆娘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还有我那二儿子,前些日子镇上的那石匠冯老四说领了少东家您的差事要找一批人进山,我寻思着现在也不是太忙,就让二儿去了,每天给二十文钱,这钱赚得划算,都是托了少东家您的福啊。” 傅小官笑了笑,又问道:“这些田地一年的产出如何?最终落在家里的有多少?” 王二想了想,正要将杯子放下,傅小官却接了过去,然后喝了一大口,脸上并无半点异样。 王二又楞了一下,思量片刻,说道:“今年小麦收成也还可以,一亩地产了大约一百四十斤。谷物的话,去年一亩田收成大约在二百二,今年我估计在二百六至二百八这样子。” 傅小官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心里算了算。 父亲说佃户分两成,王二家收小麦一共是一千四百斤,这两成就是两百八十斤。 就按照去年稻谷的收成算,王二家收稻谷一共是七千斤,两成就是一千四百斤。这样看来,是够吃的。 “卖出去多少?” “小麦基本上留着,稻谷要卖出去大半——毕竟要存一些钱,两个儿子这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房子要再建,先给大儿子建,大儿子已经说好了,村东头张家的女子,今年年底成亲。然后再存钱吧,小儿子也满十六了,过两年也得给他说一门亲事。” 这些话语听到傅小官的耳朵里便有些沉重,但他还是非常详细的问了。 “那剩下的粮食够不够吃?” “我那婆娘挺会持家,开了一点荒地,到了季节就会种一些高粱南瓜萝卜啥的,还养了两头猪和一些鸡鸭,日子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这是托了东家和少东家的福啊,这日子也才有个盼头。” 苏墨看着夕阳下那个少年和那农人的背影,以这片田园为布,便是一副绝妙的画卷,画卷中的那少年并不突兀,反而很是和谐,他是真的融入了画中,与他身旁的老农别无二致。 随后两人又聊一些农家的事,傅小官听得津津有味,在告别时留了一句话,说王强娶媳妇的时候告诉他一声,如果他不在西山别院,就让张管家传个信。 王强当然很高兴,只是王二却觉得以少东家的身份,是不大可能来参加儿子的婚事的。 少东家是做大事的人,自己家这点小事,人家未必会放在心上。 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傅小官和王二父子俩告别,也挥了挥手向田地里的农人们告别,向别院走去。 夕阳挂在西山,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这一路回去傅小官都没有再说话,到了别院他躺在凉椅上望着依然湛蓝的天空,还是没有说话。 春秀有些担心,递过茶水,问道:“少爷有烦心事?” 傅小官接过茶水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能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 苏墨看向傅小官,便听傅小官又说道:“要提高他们的收成,就必须将他们从田地里解放出来。这就涉及的此后一系列的工程——我本来想随便玩玩的,哎……!” 一声叹息。 第三十七章 西山第一次会议 宣历八年七月初五,晴 西山别院内院了坐了三十来号人。 其中有来自临江傅府的外事管家易雨,也有西山别院的管家张策。然后便是负责酿酒的刘师傅,负责开采石灰石的冯老四以及负责寻找败子的王二王强等等。 树荫下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此刻傅小官就站在台子上,他的两侧分别坐着易雨和张策,两人的面前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是笔墨纸砚。 气氛有些凝重,因为坐在下面的都是些匠人和农人,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不知道少东家弄出此番阵仗是要干啥。 傅小官在台子上走了两步,开口说道:“今日请大家前来,是因为这是我们西山别院的第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大家要认真的听,易管家和张管家会将我所说的重点记下来,会后会发给大家,如果有人不识字,他们二位负责向你们解释,直到你们完全清楚为止。” 开会? 是不是像官府征兵那样的? 不要说下面这些人,就算是易雨张策,也没有如此经历。于是大家觉得很新鲜,又很有压力,因为傅少爷说话时的神色很严肃。 台下非常安静,大家真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的听着。 苏墨站在二楼,他也很认真的听着,不知道傅小官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别院外的那一大片地,大家都有看到,它现在仅仅是平整了出来,上面什么都没有。但接下来,你们会看见那片地上出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会在那里建立一座研发中心,会有很多的专业的人才在里面研究最前沿的科技。我还会在那里建立几座大型的工厂,里面会生产出精美的事物。” “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傅府已经被纳入皇商,我们傅家所生产出来的东西,是要给皇帝陛下和那些贵人们用的。在此,我要表扬酿酒的刘师傅,西山琼浆皇室的采购已经下来,你们功不可没。呆会给酒坊的工人们每人发钱三百文,刘师傅三千文,其余师傅一千五百文!” 轰…… 人群顿时炸开了。 傅小官说的其它东西没人听明白,但钱这个东西他们听明白了。 所有人看向了刘师傅,刘师傅此前也不知道呀,此刻一脸懵逼,这是少爷要奖励我? 可那酒明明是少爷发明的啊? 这可不行! 刘师傅站了起来,人群安静,傅小官微笑着看着他。 “小人受之有愧,这酒是少爷所发明,小人绝不敢抢了这功劳。” “不,此酒是我提出来的没错,但执行的人是你,而且后面的诸多改良之法也是你们想出来的,这便是功劳,跟着我干,有功必赏。但我把话也搁这,如果有过,也必罚。如果有人敢泄露出去我西山的秘密……” 傅小官脸上的笑容一敛,一股杀气突然爆发,就连苏墨都豁然蹙眉。 场下的人顿时一惊,这七月的天,却深深的感觉到一股凉意。 “我真的会杀人的!” 杀气收敛,傅小官脸上又浮现起笑容,如沐春风一般,刚才那一瞬,仿佛如梦。 他是真的杀过人的!苏墨作出了判断。 “刘师傅请坐,另外要奖励的是冯老四,他为我找到了灰石,现在已经在开采。此事极其重大,所以我要奖励冯老四五千文!两位管家将这事记下来,等下散会就将银钱发下去。”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为少东家做事,原来可以这样的! 五千文啊,足足五两银子! 众人看向傅小官的眼神变得热烈起来,此刻的傅小官在他们眼里就是银光闪闪的钱呀! “接下来我有几项任务安排,第一,我需要寻找一种黏土,这东西呈红色或者褐色,一般在河边,当然也有可能在别处。” “其二,我需要很多的砖瓦,我记得在会的唐师傅就是砖匠,这件事就交给你。” “其三,你们家里有妇人的,在自己的院子或者山坡种花,我需要很多花,等开花时节采来送到别院,一斤鲜花作价一百文。” 下面又是一阵轰动,这比种粮食划算多了,不占田地,只需要闲来侍候一下就可以赚钱,大家当然愿意。 “呆会愿意种的留下来,去张官家处领取种子,回去之后乡里也告知一声,我希望我们下村鲜花满地。” “其四,我需要建造更大的水车,至少比现在的大五倍。这件事交给周正,你是木匠的一把好手。” “其五,冯老四,我要再交给你一个任务,我需要铁矿,你得帮我找到铁矿石。” “其六……” “……” 没有人知道傅小官这长串的需要是干什么。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按照傅少爷说的话去做了,做好了,就会有钱赚,还是大钱! 所有人随着易雨和张策去了外院,他们负责解释,这不是个好活计,这些泥腿杆子们几乎没有读过书,他们很多东西听不明白,于是,两人分成两拨,差不多开了第二次会议来作出解释。 事无巨细的安排傅小官也很伤神,此刻终于清静,仔细的回想了一下,还有许多遗漏的地方,以后再补上吧。 他躺在凉椅上喝着冰镇杨梅汤,苏墨走了过来。 “你究竟想干什么?” “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建学堂也是这个目的?” “当然,能识字的人多一点总是好的。” 这是苏墨第一次主动找傅小官说话,他又问道:“你找硝石和提炼硫磺也是为了他们过得好一些?” 傅小官楞了一下,笑道:“这东西有大用,比如要开山,如果人工挖掘就会很费事,如果有炸.药就会变得很简单。” 苏墨皱了皱眉头,“那铁矿呢?铁矿可是朝廷管制的东西,你也敢弄?” 傅小官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事实是他不知道这东西是管控的,可铁矿他必须得弄啊,这怎么办? “那如何才能开采?” “你得有官府的批文。” 想了想,他对春秀说道:“秀儿,磨墨。” 傅小官给他爹傅大官写了一封信,将这批文的事丢给了傅大官。 如果傅大官搞不定,他决定找董书兰试试,当然这事最好能够在临江这地方解决掉。 第三十八章 繁忙的西山 接下来的数日里,下村的百姓如打了鸡血一般的忙碌起来。 傅小官也未曾闲着,他去了西山后山,查看了那处的地形之后又作了一番安排。 要求在一处开阔地搭建了大片简易的木棚用以堆放开采出来的灰石,要求在山腰子处搭建一些临时的住所,安排了十余名护卫在此驻守,也要求将河边的地平整出来,这里以后是要建水泥作坊的。 入山的路是一条羊肠小径,这肯定不行,石碾子和石磨没办法运进来,所以他又安排了人修路。 关于傅家少爷在西山所行之事,已经在下村这个集镇传开来,如一颗巨石投入到平静的湖面,激荡起巨大的涟漪,经久不息。 “听说西山采石一天二十文钱。” “现在那边要人修路,还有搭建房子,一天十五文。” “我给你们说,唐砖匠也在招人制砖烧窑,一天也是二十文。” “周正那老东西领到个好差事,做水车,少东家开了一天二十五文。” “那是技术活,你我干得了?” “哎……我看着银子挣不到啊,只有叫我那婆娘和小女去种花了。” “我把手头的活理一理,明天去西山,修路建房子都可以。” “叫上我,我们一起去。” “……”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西山,虽然工具简陋,却胜在人多,而且这些人干活是真没偷懒的,一应进度很快,按照傅小官的预计,最多再一个月的时间,水泥作坊这里的主体就差不多了。 这玩意没法弄那么精细,他没有前世的那些先进机器设备,目前的初步想法是能够弄出来,能够使用——效果肯定是达不到前世水泥的标准的。肯定也会走很多冤枉路,但是只要去做,在探索中逐步改善,终究会越来越好。 千万不要忽视劳动人民的智慧,他们可能不识字,但他们有来源于生活的充足经验。 傅小官不是全能的,这些都不是他的专业,他的专业是杀人——都快忘记了。 所以傅小官的方法是弄出个轮廓,然后让这些人去折腾,自己充分听取他们的意见,一旦有好的提议就赏——反正家里的银子无数,投入到这些应用中来,他是非常大方的。 傅大官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水一样的流向了西山别院,心里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很是高兴。为啥?因为流去西山别院的银子还没有以往傅小官一年的零花钱多。 以前的银子就像丢在水里连泡都没冒一个,但现在的银子,却实实在在的落在了实处。 他也有来自西山别院的相同报告,虽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但莫名的觉得儿子肯定在干一番大事。 齐氏倒是颇有微词,但被傅大官镇压了一次之后也再没提起,只是肚子渐渐大了,她安心的养着胎,等着儿子或者女儿出生。 如此又是半月过去。 黏土这个玩意儿找到了,在镜湖村的那处湖里。 这是一个名叫杜小娟的姑娘找到的,说起来很有几分运气。 杜姑娘带着弟弟下湖抓鱼,这调皮的弟弟在湖边戏水却一不小心滑了下去。杜小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将她弟弟抓了起来,她弟弟的手里拽着一把泥,红泥。 杜小娟将弟弟晾在地上晒,那泥也渐渐干了,她拿了过来捏了捏,有几分软糯的感觉,她想起了西山传来的那些话,心想这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少东家要的那种所谓的黏土,反正这东西是红色,也挺黏的,于是她背着弟弟就来到了西山别院,傅小官基本确认了这玩意就是黏土。 对于杜小娟的赏赐极为丰厚,直接就是五十两银子,那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就将杜小娟给晃晕了,最后只有通知了杜小娟的父亲前来。 杜小娟的父亲杜兴是一名渔夫,也种了十亩田地。家里有个年迈的老母亲和一个长期生病的妻子,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极其窘迫,因为除了杜兴便没有了其它的劳动力。 前些日子他也来西山领了许多种子,寻思着妻子无法干重活就侍候一下这些花,如果真能种好了,送去西山也能有一笔收入。 没有人料到镜湖的低下会有黏土——也许有人知道,却不知道那泥巴就是少东家要的东西。 这就是命运,杜家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 杜家不但得到了五十两银子的奖赏,傅小官还将开采黏土这事一并交给了杜兴。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把那湖水放干,你帮我把下面的黏土弄出来,送到后山。需要多少人多少马车多少钱,你直接去找张策张管家。至于你家那十亩田地里的庄稼,你请人去收,花费了多少一并报账,你的所有精力都放在这黏土的开采上。” 这就是傅小官的管理方式,简单直接粗暴,但效果却出奇的好。 能有钱赚,还这么好赚,谁特么不想多赚点。 杜兴没有把那一湖水抽干,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围堰,这是他的事情,傅小官没有过问,只是听说之后便觉得这就是智慧。 …… 夜已深,却没有退凉,傅小官坐在二楼的书桌前冥思苦想。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炭笔——毛笔这个东西把他折磨的够呛,他现在要画出那些作坊的草图,用毛笔显然搞不定,所以他弄来一把木炭削成了笔。 书案旁已经放了几张画好的纸,其中有香皂肥皂作坊,有香水作坊,有酒精提炼作坊,也有一造纸的作坊,还有一处三层高的综合大楼。 他现在要画的是研发中心,火器,这是他目前的终极目标。而研发中心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围绕着火器来进行。 那么与之配套的就要有材料学化学和各种精密仪器——这些玩意儿就很麻烦了,他还没理清从何处着手。 苏墨也在他的书房,此刻正看着那些图纸,图纸画得虽然很丑,但每一处地方都标注着比例,也就是说建筑工人哪怕不识字,看着这图也能把房子给建起来。 苏墨看着傅小官的背影,想着这人怎么什么都会的样子?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丢在了傅小官的面前,转身离去。 《梯云纵》! 第三十九章 雄性不孕植株 宣历八年七月二十,这是一个记载于西山发展史上的重要日子。 天光微亮,傅小官正在西山别院晨练,王强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少爷,少爷,我爹找到了您说的那种……败子!” “当真?” 傅小官停下了晨练,心里豁然一喜。 “应该是,少爷要不要去看看。” “走!” “喂喂喂,少爷你还没吃饭呢!”春秀跟在后面大喊。 “不吃了。” 春秀跺了跺脚,跟着也跑了出去。 苏墨皱了皱眉头,也跟着跑了出去。 易雨不明所以,见少爷跟着那王强跑得飞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也跑了出去。 这一趟就跑得有些远,春秀和易雨累的直喘气,只能勉强跟上,王强和傅小官还有苏墨当然没问题,他们一直跑到了那片田边。 王二正蹲在田里,就像呵护着了不得的宝贝一般,动都不敢动。 傅小官把鞋袜一脱,裤管一挽,就这样下了田。 苏墨再次愕然,跟在后面的春秀和易雨更是大吃一惊。 “少爷,不可!” 傅小官没有理会,此时的稻谷已经封了田,他在隐约的行距间趟过过,来到了王二的面前。 “少爷看看这一株。” 王二虽然惊诧于少爷下田,但他仅仅是一念,因为要证实这个东西肯定得要下田的,总不能拔起来送到岸上吧。 傅小官蹲了下去,仔细的辨认。 这一株确实不同,稻谷是雌雄同体,同一植株上两种花是同时开放的,但这一株不是,它只开了一半的花。 傅小官确认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雄性不孕系植株,他的心里很欢喜,对王二王强说道:“就是它!在这做一个标记,或者把这附近两尺之内的稻谷全拔了。” “接下来两件事你们记住。” “少爷吩咐。” “第一,务必照看好它,尤其是出现极端的天气,这满田的稻谷都可以死,唯独这一株,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岔子。” “第二,它不能自己完成授粉,需要人工授粉,就是这样……” 傅小官将旁边一株稻谷拔了起来,将花蕊上的花粉小心翼翼的抖落在这株稻谷已经盛开的花蕊里。 “这活儿一定要精细,它的花不多,但要保证每一朵花蕊都要授粉。” 王二王强慎重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干啥,可见少爷说的如此慎重,心里便觉得肯定是什么精贵的玩意儿。 “坚持每天给它授粉,直到这些花凋谢。单独给它施肥,不要太猛,比平时多两分即可。另外仅仅一株不够,再找找,尽量多几株,按照我那法子处理,你们就是大功一件!” “好,我把这做个标记,王强,你给老子就守这了,刮风你给老子扶着,下雨你给老子挡着,出了半点岔子,老子打死你个狗曰的。” …… 傅小官走上田埂,一腿的泥。 “少爷,你怎么能干这事?”春秀跺了跺脚,“快来这洗洗。” 傅小官若无其事的坐在一处水坑边,洗了洗脚晾在石头上,看着王强果然老老实实的蹲在那处便笑了起来。 “我没那么娇贵,只是懒了一点,走吧,回去。” 傅小官的裤管依然卷着,他虽然穿上了鞋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苏墨却再次更新了对傅小官的看法。 他毫不犹豫的就下了田,和那农人在那捣鼓了半天,虽然苏墨也不知道他在干啥,但总觉得那是好厉害的样子——这家伙毕竟是大地主家的少爷,这天下像他这样下田的的少爷能有几个? 虽然虞朝重农,但那重的是农业产出,而不是在田地间耕种的农人。 那些少爷们所关心更不是那些农人,而是附弄风雅,把酒当歌,重金买花魁一笑等等。 如此环境之下,便愈发显得傅小官的与众不同。 傅小官是没有这种想法的,他回到后院洗了个澡,吃过早饭,便躺在凉椅下看起书来。 看的是梯云纵,这种传说中的轻功。 依然很薄很薄的一本书,主要讲的是如何运行内力,身体如何配合内力作出动作等等。 傅小官很快就看完了,然后记下,在脑子里模拟了几番,又开始打坐修习内功。 没有内功,这轻功是飞不起来的。 就像没油,那飞机也是飞不起来的,一个道理。 一个时辰之后,内功运行了九个周天——虽然丹田依然没有气感。苏墨走了过来,说道:“你的那些拳脚功夫倒是能唬人,但如果遇见绿林高手,便毫无用处。” “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这内功有没有捷径可走?” “没有。”苏墨毫不犹豫的就消灭了傅小官的念头,“我教你一套剑法。” 这个可以有。 “此剑法名为全真十三剑,为道院一流剑法,你且记住,绝不可外传。” “你这不是传给我了?” “我怕你被弄死!” “我又没仇人。” “呵呵。” …… “练剑之基本要诀:一眼神,二手法,三身法,四步法。” “……” “剑道之道,全凭乎神,神足而道成。”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神练成道,剑神合一,是近道矣……” 苏墨一边说着一边舞剑,为了让傅小官看得明白,他剑行很得慢,也没有用上内力和轻功。 傅小官看得很认真,他一边记着苏墨说出的那些剑诀要领,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剑的走势,便觉得这武功一途真是玄乎。 苏墨花了一个时辰为他讲解全真十三剑的要领,然后傅小官尴尬的发现自己没有剑。 “剑者必须有自己的剑,只有熟知自己的剑,才能如臂指使,行剑酣畅而无阻滞。” 苏墨将自己的剑丢给了傅小官,傅小官心潮澎湃的耍剑。 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苏墨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厮的剑和他那字一般,怎一个丑字能够形容。 傅小官可不觉得,他极有兴致,嘴里还发出哼哼哈嘿的声音,跳跃劈砍间,斩落一地青叶。 第四十章 两封信 晚风轻,灯火昏黄。 傅小官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两封信。 一封是傅大官写的,一封是董书兰写的,他拆开了董书兰的那封信。 这小妮子的字真的是漂亮,每每看起这一纸的蝇头小楷,傅小官就很是羡慕,然后下定决心练字,然后心力憔悴。 “小官,见信好! 最近金陵时有暴雨,我那院子中的花就这样被打落了一地,看着颇为凄凉,所以我就把那些花都拔了。” 傅小官笑了起来,这姑娘越来越偏了。 “酒喝完了,什么时候再送点过来,当然钱还是没有的,不过红楼一梦这书卖的极好,总共赚了三千七百两银子,本打算把你的那份给你寄来,想了想寄费挺贵的,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就更不划算了,所以我告诉你一声,那些银子我都存在了我的户头上,你来了金陵之后再给你。” “我也很想去西山别院,但现在没有由头,爹不让我乱跑,说不成体统。” “那书已经很久没更新了,书局天天有人催,但主要压力还是宫里,我说你能不能写快点?都是银子啊,虽然前面的卖的还是很好,但你若就这么断了,我估摸着那些小姐妇人们真会跑去临江找你。” “最近我很无聊,便想着给你做一身衣裳。我去买了布,想着你能穿的尺寸,也裁剪好了,但是在缝的时候把前后缝反了,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只好又叫小旗去买了布,等下次给你写信一并寄去。” “最近你在忙啥呢?我很想知道,哦,对了,那个张文翰来找过我几次,还邀请我去参加诗会,不过我拒绝了,那人很烦人,像苍蝇一样。” “好了,就这样,我一切安好,愿你也一切安好!” 简简单单。 傅小官很喜欢。 两人信件往来多次,虽然未曾再见面,却显得更为熟悉亲切,言语也就更加随意。 那一缕情意依然埋在心底,没有人主动的提出,似乎就这么放任它自由的生根发芽。至于最终这一颗种子能不能茁壮成长甚至开花结果,此刻两人都没有去刻意想过,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望着漫天繁星,多少有些憧憬。 他想了想,也提笔写了一封信。 “书兰好! 我最近是真的很忙,西山建设如火如荼,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在进行。” “你那的花拔了是对的,因为我在这种了很多很多很多的花,各种各样都有,再三两月那些花就会开了,整个下村就会变成花海。” “以前和你说起的稻谷的事情,现在有了一线希望,但要看到成果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 “红楼一梦只写了两回,先寄给你,后面的我尽量,另外那些银子放你那最好,你若看中什么值得投资的就花出去,钱这个东西存着是不划算的。” “我又长高了一点,不知道你做的衣服能不能穿,不过不管如何,我都很喜欢。” “另外我给你设计了一件衣服,你若能做出来,我保证穿着会很舒服。” “有机会来临江,我带你去玩。” “差点忘记了,酒会给你寄去,但是少喝点,好了,就这样。” 傅小官拿起一张纸,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胸、罩,还注明了用什么材料,以及如何测量尺寸,然后笑了起来,想着那小妮子看见这东西会不会很窘迫。 他相信董书兰是会把这东西给弄出来的,因为她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 这其实也是一个商机,市场巨大,但傅小官现在没空理会,就看懂书兰会不会去经营这玩意儿。 然后他拆开了傅大官的这封信。 “儿子,你要的采矿批文为父正在办理,找的柳三爷走的知州刘之栋的路子,目前已经到了刘知州的手上,估计很快就会下来。但是官府要收取出产的三成为税赋,这点你要合计一下。” “你要回临江一趟,一来批文需要你签字画押,二来,为父有些招架不住了,许多富贵人家的女子想嫁给你,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不敢为你做主,左右为难啊。” “前些日子遇见张之策,他那脸色挺难看,是不是你把他家那姑娘怎么了?张沛儿为父见过,很不错啊。如果你已经拿下,就娶回来,别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见你如此花钱,为父很欢喜,不要有顾虑,大胆的花,这样为父才觉得赚钱有意义。” 后面巴拉巴拉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傅小官摸了摸鼻子,没有料到自己如今居然成了抢手货。 明明很久没作诗了啊,明明已经很低调了啊,怎么还会这样? 他想了想,西山这边的事情都在有序的进行,短时间里也只能先这样,那明天回临江吧,正好要找余记琉璃店做一些试管瓶子,实验室八字还没一撇,那些花才发芽,傅小官决定提前把提取酒精的器物先弄出来。 …… 傅小官不知道红楼一梦这本书不但风靡金陵,而今已经传到了临江。 张沛儿手里就有一本,还是最新出版的一期。 她坐在窗前痴痴的看着这本书,看一页撕一页,撕得粉碎。 这本书的扉页写着傅小官著四个大字,这是董书兰有意而为,她要为傅小官扬名,为以后自己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增添一份胜算的筹码。 目前宫里看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了临江有个大才子叫傅小官,想来也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如此就是董书兰所希望的结果,哪怕傅小官没有官身,却名满天下,父母和哥哥自然会多思考一二。 然而张沛儿看着这名字却觉得无比的刺眼。 这书当然写得很好,这个人当然也有大才学,可他……却拒绝了我! 听闻许多家的女子都想要嫁给他,张沛儿轻蔑一笑,只怕这些女子和自己一样,都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董书兰? 他们是没有可能的,尚书府的千金怎么会嫁给一商贾之家的公子? 我得不到他,那谁也别想得到他! 她将那些碎屑点燃,火光映红了她的脸。 年仅十四岁,还差十来天才满十五岁的少女,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四十一章 擦肩而过的那一眼 红楼一梦已经在临江城流传开来,云玑书局全权负责此书的销售,供不应求的局面至今未有改善。 随着红楼一梦的流传,傅小官这个名字再次响亮。 从书院到青楼,从官宦之家到市井小民,所有人再次被他惊艳,无不以为这就是文曲星下了凡来。 书院的学子和富户之家的闺秀是因为看过了他所著的红楼一梦,而青楼女子和市井小民却是因为那些书中的曲儿,尤其是那一曲枉凝眉,更是有如天籁。 书中的那支枉凝眉,由金陵秦淮河上红袖招的花魁雪飞飞首唱,火便了金陵,一路燃到了临江,再由临江怡红楼的花魁樊朵儿传唱,于是临江也沸腾了起来。 对于红楼一梦这本书,有人盛赞此人诗书满腹,也有人不屑言道此书中多有赃秽之描写,可见其内心之龌龊。总之有褒有贬,但却无法阻止那些怀揣梦想的青春少女们对他的狂热崇拜。 而无论是金陵还是临江以及别的州县的文坛巨匠们,在看过此书之后居然无一人发声。因为对此书的解读太过复杂,书中那些诗词歌赋肯定是非常好的,但若说到其中之内容,大佬们一致认为待全书完本,再次品读之后,一起相聚秦淮共品之。 然而对于张沛儿来说,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一辆小轿从张府出来,走过了夕水街,转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十八里巷子。 小轿在漆氏酒铺的门口停了下来,张沛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余福记外已是热闹非凡,而漆氏这边却门可罗雀。 她将面巾戴上,秀足落在地上,走入了漆氏酒铺。半个时辰之后她走了出来,上了轿子,淡淡的说了一句:“去傅府。” 漆远明站在门口看着小轿离去,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又看了看对面的余福记,眉头一扬,回到了铺子里。 那顶小轿停在了傅府的门口,张沛儿一脸喜意的下了轿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对门房说道:“我是张府的张沛儿,前来探望你们主母,还请通报一声。” 没多久,便有一丫环走了出来,对张沛儿道了一个福,便领着她走了进去。 傅府西院便是齐氏所居,此刻齐氏正抚摸着肚子在院子中散步。 两人此前从未曾见过,但她大致知道张沛儿为何会找她,肯定又是为了傅小官! 也不知道那败家子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被那一棍子给敲成了才子? 每天吃饭时候傅大官都会巴拉巴拉的夸耀一番那混蛋小子,说他著了书,而今金陵纸贵。说他著的书已经流传到了临江,而今临江纸贵,甚至傅大官还买了足足十本回来,说要给府上所有的人都看看。 真特么疯了! 齐氏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那个名字就像苍蝇一样在她的耳边呜呜呜呜呜呜呜……打不死,扇不走,让她心烦意乱苦不堪言。 这该死的!齐氏恨不能远离而去,找一处清静地,安心的生孩子。 可偏偏有那么多的女子却如牛皮糖一样的粘了过来,张沛儿不是第一个来找她的,在张沛儿之前,至少有二十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来见过她了。 矜持呢? 女诫呢? 女训呢? 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齐氏是绝对不愿意见这些女子的,倒不是看不起她们,而是她们来的目的是傅小官,她不过是一座桥梁。 但她却不得不见,因为傅大官发了话,所来女子一律接见,并登记名册,等我儿回来定夺! 选妃呢? 齐氏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便看见张沛儿提着个篮子施施然走了进来。 二人落座,齐氏吩咐丫环去做了冰饮,张沛儿取下面巾,一脸微笑的打开了篮子。 里面是一件件缝制精美的婴儿衣服,这让齐氏多看了张沛儿两眼。 “听说婶婶即将临盆,沛儿寻思傅府乃临江首富,府上自然什么也不缺的,思量许久,才自作主张做了这些衣裳,想着弟弟出生之后便能用上,不知婶婶可满意。” 齐氏接过那小衣裳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放下,握着张沛儿的手笑道:“姑娘多心了,我很喜欢。” “婶婶喜欢就好,沛儿还很担心呢。” 这姑娘懂事,如果她能嫁给傅小官,自己倒不担心她使坏。 “小官去了下村,不瞒姑娘说,这些日子来傅府的有二三十个,我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如姑娘般知书达理清秀动人。想来小官见了姑娘也是喜欢的,如果小官有回来,我便和他商量一下,让他父亲去提亲,你看如何?” 张沛儿却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来寻婶婶,倒不是为了傅公子。” “那姑娘是……?” 齐氏有些惊讶,张沛儿说道:“我是为了婶婶你呀。” 齐氏皱起了眉头,“我一切都很好,姑娘为了我什么?” “傅小官如今的名声如日中天,婶婶不会否认吧?我且问婶婶一句,他可曾将你放在眼里?” 张沛儿轻飘飘一句话,却如重锤一般击打在了齐氏的胸口。 她双眼一凌,正要说话,张沛儿却盯着她的眼睛,又道:“不用说出来,你根本不知道傅大官和徐云清之间的感情有多深,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是偏房吗?因为傅大官根本就没有把你摆正的想法。而傅小官是他们的儿子,以后傅家偌大的家业,都是傅小官的,而你和你即将诞下的孩子,永远都只有仰望傅小官的鼻息而活着。” “就像一条狗一样!” “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如果你想要你的儿子将来能够掌管傅府,那就听我细细道来。” 齐氏心里极其不快,却因为这句话生生的按捺了下来,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哦,张姑娘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说来听听。” …… 半个时辰之后,张沛儿恭恭敬敬的对齐氏道了个万福,“婶婶可要保重身子!”然后转身,昂首走出了傅府。 此行的目的她已达到,她的心里充满了骄傲。 她上了轿子,正好起轿,却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了傅府的门口。 轿子前行,她掀开了窗帘的一角,便见傅小官正从马车下来。 她放下窗帘,嘴角翘起,冷冷的说道:“回府!” 第四十二章 大势小事 秦秉中坐在荷苑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孙女秦若雪坐在他的旁边为他煮茶,小姑娘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裙摆上绣着一朵淡粉色的荷花,一头长发随意的披在肩上,朝阳落在她的脸上,那张白净的脸儿便若莲花般娇艳。 长长的睫毛轻启,看着爷爷,眼神里有几分不满,于是小嘴儿就嘟了起来。 这是她才收到的书,是书兰姐寄给她的,她还没来得及看最新的章回,却被爷爷给拿了去。 她看到了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正说道贾宝玉偷跑去看薛宝钗,却被林黛玉一头撞见,贾宝玉被那林黛玉一顿讥讽,倒是个好脾气,可这贾宝玉也忒不是个东西,哪有这样花心的道理?只是不知道后面如何了,这傅小官也不是个东西,你一次写完可好?偏偏要吊人胃口,这次的更新更是离谱,让人等了这么久! 就在秦若雪腹诽不已时,有门房来报傅小官求见。 咦,那人来了! 前次见面时这本书还未曾面世,也或者在上京售卖时候自己真在路途,到了临江没几日便收到了书兰姐寄来的第一部,也就是前八回,如果当时知道他就是此书的作者,免不了问他先借来看看。 此时好像也不晚。 傅小官走了进来,远远的对秦秉中抱拳作揖,“昨日才回临江,明日又要去下村,老哥你看,我曾经还说就想当个逍遥小地主,如今却身不由己,这便是个忙碌的命!” 秦秉中已将手里的书放下,笑道:“这也是充实,不像老哥我,整天庸庸碌碌无所事事……若雪,煮茶。老弟,请坐。” 秦若雪看着傅小官两眼冒星星,呀,眼前这活生生的人可就是红楼一梦的作者呀,她站了起来,一溜烟跑去了书房,秦老愕然,傅小官也是一愣。 没一会秦若雪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笔墨,放在了傅小官的面前,有些忸怩的说道:“你能不能在这书上签个名?” 傅小官这才看见红楼一梦四个字,他顿时笑了起来,没有料到这古代的女子也有追星这一习惯。 然后他翻开扉页,便看见偌大的傅小官三个字,心中一怔,觉得这么大的字放在这着实有些碍眼,也不知道书兰是怎么想的。 “我的字,怕吓着你呀。”傅小官如实说道。 “总不会吃人,怕啥,就签在这。”秦若雪指了指第三页的背面。 “那我真写了啊,你可别后悔。” “嗯!”秦若雪非常欣喜,这可是第一本真人签名的书,如果拿去了学宫,那些同窗们只怕会羡慕死的。 这人长得那么俊俏,书写的那么好,这字肯定也…… 然后秦若雪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心里后悔起来,好好的一本书,就这么被糟蹋了。 …… “我过些日子恐怕也要去上京。” “就是要到处走走,一来对身体好,二来看看各种风景也能愉悦身心。” 秦秉中一声苦笑,“你恐怕不知道,这天下有些不太平了。” 傅小官眉头一蹙,问道:“怎讲?” “自泰和十三年,镇西大将军彭屠一举击溃荒人至今,已经过去四十七年有余。先帝在位五十二年,文有一代贤臣燕云川,武有绝世名将彭大将军,虞朝之国力一时无两。而自新皇登基至今才仅仅八年,荒人已经停止纳贡两岁。前些日子如今的荒人首领拓跋风向陛下请旨,言说倾慕我朝三公主殿下之才华,为教化荒人归于汉学,请陛下赐婚,将三公主殿下下嫁拓跋风,言之虞荒联姻,开万世友好太平。” “狼子野心!” “这肯定不可能啊,陛下肯定不会答应。” “当然,所以陛下下旨斥责了拓跋风,据最新线报,荒人四路兵马正在集结,这一仗,只怕很快就会爆发了。” 对于打仗这种事情傅小官很有兴趣,这才是他的专业,不过他完全不知道虞国的兵力部署和战斗力,所以仅仅问了一句:“想来我虞国兵强马壮,那荒人不过土鸡瓦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去上京干啥?” “万不可小视荒人,他们在马背上长大,骑兵非常了得。我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虞国已经四十七年没有大的战事,而荒人却在连年征战。他们在这四十七年里征服了整个草原,尤其是消灭了草原最大的蛮族部落。在我看来,荒国的国力已经远比当年,而我朝在彭屠之后却无卓越将星。” “这或许还不是最关键的,毕竟我们有雁山雄关,后方就是北地雄城忻州城。雁山关驻守军三万,忻州城更是驻北部边军三十万。我并不担心荒人能破雁山关而南下,我担心的是夷国。” “夷国也有战争动向?” “夷国与荒人结盟了。” “什么时候?”傅小官皱起了眉头。 “七月初一!”秦秉中站了起来,望着远处,又道:“我去上京倒不是救国救民,我就是去见见燕北溪。” “他是谁?” “你不知道?”秦秉中转头诧异的看着傅小官,傅小官双手一摊。 “金陵燕家,一门三相,前面说起的辅佐先皇的丞相燕云川,他的儿子就是当今丞相燕北溪,而燕北溪的儿子燕师道如今官拜枢密院枢密使,下一任的丞相非燕师道莫属,这便是虞朝最有名望的家族。哦,顺便提醒你一下,燕师道的长孙燕熙文,去岁状元,他很喜欢董书兰。” 这特么的,对手很强大啊! 傅小官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按照你估计,战争何时会爆发?” 秦秉中摇了摇头,“可能就在当下,也可能在三五年之后,我手中也没有别的情报,无从判断,只是需要未雨绸缪罢了。” “另外还有件事,尙贵妃回齐州省亲,船队明日路过临江,会在此短暂停留,我估计你明天走不了。” “为啥?” “因为你所著的这本红楼一梦,还有就是,尙贵妃是九公主虞问筠的母亲。” 第四十三章 意外 从临江书院出来,傅小官去了临江州府,父亲会在那等他,一同去拜见知州大人,并落实采矿批文的事。 坐在马车里,傅小官回想着刚才秦秉中所说的那些话,对于战争他是不希望看见的,谁都渴望生活在和平的年代,不受那战火之苦,无颠沛流离之痛。 但根据过往经验,战争往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未雨绸缪总是不会有错的,虽然那些荒人不至于打到江北之地来,但怕的就是流民和那些绿林山匪。浑水摸鱼这种事,在这种法度尚未健全的社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因此,他愈发希望能够拥有一支自己的力量,他也愈发希望能够更快的完成火.枪**的研究和应用。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火.药,也有了烟花爆竹,傅小官不知道火器的发展已经到了哪一阶段。但根据他对冶铁和火.药作坊的了解,初步估计还停留在最原始的火.枪阶段,也就是打一枪填充一次的那种。 和曾经的宋朝差不多,如果是这种火.枪,它在大规模作战中的意义并不大。射程短,精度低,填充慢,制造成本还很高,整体而言没多少优点,杀伤力还不如弓弩。 如果那个黑匣子跟着过来就好了,傅小官不无遗憾的叹息了一声。 至于秦秉中后面说到的尚贵妃和九公主,如果真是她们要见自己,那是如何也躲不过去的。到时候再看吧,大不了再抄一首诗。 对于红楼一梦的流行他并没觉得意外,如果这本书不受待见才是意外。至于通过这本书所收获的名声他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这一本书的定价让他对董书兰刮目相看。 这是按章回定价的,一个章回便是五百文,而每一次更新,她都是将前面的章回一同印刷,这就很坑人了,很多人看了前面十个章回,已经花了五两银子了,可后面又更新了一章,却需要再花五两银子加五百文……如果等这书更新完会赚多少银子?傅小官难以估算。 看来后面再写信给董书兰得劝劝她,整本书下来估计在一百回,会把人家看破产的! 乱七八糟的思量间,马车停在了州府的门口,傅小官下了马车,便看见傅大官已经在此等着他了。 “儿啊,这位便是柳三爷,给三爷问好。” 傅小官面带微笑对傅大官身边的那中年胖子行了一礼,恭敬的说道:“三爷好!” “可别这么生分了,傅公子如今可是临江才子之首,且不说那心有灵犀一点通,单单就是这红楼一梦,便足以让傅公子名动天下了。随我来,去后院拜见知州大人。” 他们走的是侧门。 穿过一片花园,经过一处长廊,跨过一道月亮门,便是来到了后院。 此间很安静,布置很朴素,日头被浓荫所遮蔽,便去了几分暑意。 刘之栋年约五十,身体消瘦面容矍铄,眼皮有些松弛,此刻他正坐在树荫下看书,那双眼便像闭上了一般。 当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时,他微微抬头,那双眼睛睁开来,视线首先便落在了傅小官的脸上,颇有锋芒,却不逼人,这便是威压。 傅小官依然面带微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晚生傅小官,见过知州大人。” “嗯……”刘之栋将手中的账册放下,依然看着傅小官,问道:“红楼一梦写到多少回了?” 傅小官一愣,答道:“那不过是晚生闲暇之作,而今颇为繁忙,便写得少了一些,才到第二十八回。” “这本书是可以的,你算是为我临江之地的学子挣了个极大的脸面。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里面诸多儿女之事,就少写一点吧。那些诗词歌赋很好,这点值得表扬。当然,书是你所著,我如此说不过是怕人言可畏你反受其害。” 傅小官再次躬身行礼,道:“大人所言极是,晚生后面自然会注意。” “孺子可教。”刘之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你要的采矿批文我看了,这个印章本府暂时是不能盖下去的。本府以为,以你的才学,著书立说才是你应该去走的路,采矿这种东西一来本就是官家所经营,二来……你涉猎其中岂不是误了正途?” 这句话刘之栋用的是本府这个自称,这便是官场语言,就是说正事了。 傅小官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他依然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晚生是这样想的,著书这事不会放下,但晚生也想弄点别的营生。原本考虑过贩盐,也去询问过此事,但临江之盐引早已排完,这生意就没法做了。思来想去,这采矿一事临江倒还有部分份额,所以就希望能走这条路子,还请大人能够通融通融。” 刘之栋靠在了椅子上,将那账簿拿了起来,没有再看三人,淡淡的说道:“这批文先放我这,我再想想,你们回去等着吧。” “这……”傅大官有些急了,傅小官轻轻拉住了傅大官,言道:“如此,劳大人费心了。” 父子二人退了出去,随后柳三爷也走了出来。 傅大官问道:“是不是银子不够?” 柳三爷一声苦笑,“不是银子的问题。” “那是为何?” 柳三爷看向傅小官,说道:“张之策的堂妹,是知州大人的小妾,虽为妾室,但刘大人府上却尊称其为三夫人,可见极受刘大人宠爱。昨晚张之策之**张沛儿来见过了三夫人,今儿个刘大人便改了主意……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张沛儿?” 这特么的什么事啊! 傅小官拍了拍额头没有回答,柳三爷却看了出来,他又说道:“刘大人说的是这批文先放他那,这就是留了一手,意思也摆得很明白,接下来成与不成我是帮不了你了,这得看小官你自己怎么处理。” …… “你想怎么处理?”傅府后院,傅大官问道。 “我倒没料到这小姑娘还会使坏,先放着吧,我想想别的办法。” “张沛儿可以的,你想啥呢?” “没感觉啊。” “你这小子,上了床熄了灯被窝里一滚,自然就有感觉了,哎……” 第四十四章 今日之日多烦忧 傅小官当然不会去求张沛儿。 他去了西坊找了余中檀,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器物,看得余中檀一愣一愣的。 “这个东西我需要能耐高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他们瓷器店封釉的那个玩意儿,如果能够添加到你的原料里,估计能够达到耐高温的效果,这需要你自己去尝试。” “你现在看看这些器型,全部都要耐高温,至少要能够在火上烧五个时辰不会炸裂。” “……这……很有难度啊,另外我们没有这类的模具,这东西很大啊,还有这个,这造型太过怪异,琉璃的伸展性能不知道能不能达到。” “没有模具就去做,大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要这些东西,你自己想办法搞出来。” 余中檀挠了挠脑袋,面露难色,思考了许久,点头应道:“我尽量。” “是一定!” 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可傅公子这副脸色看起来很是坚定,余中檀如今哪敢得罪傅小官,他可是余记最大的金主。 “好,一定!老子想方设法也要把这些器物给傅公子弄出来!” 傅小官拍了拍余中檀的肩膀,“你若能够弄出来,以后你就等着躺在床上数钱。” “当真?”余中檀眼睛一亮。 “我傅小官从不骗人,以后别问我这么傻的问题。” “那我不陪你,我得亲自去一趟作坊,这些图册我带走了。” “快去,我若不在临江,你就送到下村西山别院,亲自送。” “一定!” 这些东西是为了提炼酒精,酒精这东西的用途很广泛,原本傅小官是准备用它来做香水的,听到秦秉中说可能会打仗,他就需要更多的酒精了,如此看来,西山那处的酒坊还是不够大。但傅小官转念一想,批量生产酒精现阶段是做不到的,他没有那样的设备,也搞不出那样的设备,最终还是只能在作坊里小规模的生产,想要供应军队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存留一些以备急时之用。 从余记出来,他又去了姜记瓷器店。 西山琼浆虽然生产的规模很小但这包装却更要上档次呀,毕竟这是五十度的酒,算是当今世上酒中的状元了。 “这瓶塞里面能不能想个办法,我想的是瓶塞里面弄个珠子,这瓶塞一拧开,那珠子就会掉下去。” 姜上楼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瓶塞,想了半天,说道:“这事我得和师傅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过,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傅小官笑道:“多个噱头,倒没有特别的地方,可这事你得放在心上,希望下一批的瓶子就是这样的。” …… 一艘巨大的楼船平稳的行驶在宽阔的江面。 三楼有一扇窗香妃竹帘半卷,一张俏丽的脸蛋儿露出窗外,江风吹起了那一头黑发,也吹开了那张笑脸。 便见朱唇轻启,言语间无比欢喜。 “母妃,那便是临江。” 尚贵妃放下手中的红楼一梦,放眼看去,笑道:“为娘当然知道,娘未曾入宫之前,也曾来过临江……不知道半山书院的那块大石头被风吹倒了没有,也不知道临江书院的那处荷塘里,为娘曾经放进去的那条锦鲤,如今可还活着。” 九公主虞问筠有些好奇,“母妃还曾在临江求学?” “倒也不是,那是齐州和临江学子间的交流,为娘当年可是齐州才女呢,哪像你这样,野的像个男子一般,以后这驸马,可是难招了。” “母妃……”虞问筠抱着尚贵妃的手甩了甩,“女儿不也有学女训嘛,道理是知道的,凭着女儿的容貌和才学,要招驸马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尚贵妃拍了拍虞问筠的手,面色有些肃然,“招驸马容易,可两情相悦却难。看看二公主和四公主,母妃不希望你以后也像她们那般,自己的相公还是自己去找比较好。” 虞问筠瘪了瘪嘴儿,想着我才不会像二姐四姐那样呢。可是,两情相悦,如今自己已满十六,这两情相悦的人呢? 金陵肯定是有很多有才学的少年的,虞问筠也认识不少,那些少年中对她或许倾慕,但却惧于她的身份而退避。 驸马这个称谓看起来很高大,但对于真正胸有沟壑的少年来说,他们是避之不及的。 因为驸马不能为官! 所以,虞问筠虽然贵为公主,却没有真正的追求者。 这种事情到最后,就只能由皇帝直接下旨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圣旨一下,那谁谁,你就是驸马了。 二公主和四公主都是如此,她们的驸马却是不甘心的,这便是矛盾。据说四公主夫妻二人至今有名无实,结婚已经三年,膝下却无半子。 二公主虽然诞下了一个儿子,但听闻她的驸马几乎夜不归家。 很多时候虞问筠会羡慕董书兰,因为董书兰有很多的追求者,而董书兰也有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人。 那小妮子最近很欢喜,老是偷着乐,嘴里说是因为那本书赚了很多银子,但虞问筠是知道真正原因的。 于是便想到了傅小官。 那家伙倒是走了运,如今看来至少在董书兰的心里,他明显已经比燕熙文重了许多。 不过……那家伙确实是难得的良配,如果自己不是有这公主的身份,说不得会和书兰抢一抢,或者……共侍一夫?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脸蛋儿微红,尚贵妃看见便问道:“你非要在这临江停泊一晚,难不成上次来临江遇见了喜欢的人?” “母妃,哪有啊!” 虞问筠一脸娇羞,尚贵妃心里便更加确定。 “来,给为娘说说,是哪家的公子?或者,娘猜一猜?娘认为,我女儿看上的是傅小官。” 虞问筠大惊,“没有没有,我才不会看上他呢,那人,那人……” 尚贵妃又拿起了那本红楼一梦,轻声说道:“这事儿不急,到了临江,请闲亲王下个帖子,请那傅小官过来,为娘帮你瞧瞧。” 第四十五章 原来是你 虞问筠坐于窗前,任由江风拂面。 细细回想上次临江之行,本意是出来玩耍一番,也顺便为书兰瞧瞧那个叫傅小官的少年。 听过了他的很多故事。 原本临江一纨绔,因轻薄书兰而被打,甚至还有脑疾,却因此而开了窍,变了一个人。 为了考教他的才学,自己举办了上林洲诗会,这人却没有来,而是派了个丫头送了一首诗过来。 说不上不敬,但那时自己的心里是不欢喜的,虽然没有亮明公主的身份,可亲王府的面子也放上去了呀。 然而那首诗的出现却将自己的那些不欢喜一扫而空,那是多么惊艳的一首诗啊! 那么,那会是多么惊艳的一个人呢? 这便有了第二天她亲自去了傅府,然后见到了那个人。 一脸阳光,颇为帅气,整个人给她第一眼的感觉便是干净、恬淡,舒心。 他就坐在那颗树下,随意的煮着一壶茶,随意的请他们入座,随意的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切让她很舒服,没有上京那些少年身上的故作姿态,也没有礼仪枷锁,一切随心,便是淡定从容。 而今想来,这便是平等了。 就像他见那位匠人一样,在他的眼里,自己或者世子与那匠人并无二致,无高低贵贱之分,也无阶级门户之别。 这便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虞问筠无法为傅小官定义,就是觉得此人和她所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酿出了可以媲美添香的酒,这本不算得什么,但他写出了令上京疯狂的书——至此,虞问筠才知道自己临江一行对这少年之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难怪书兰总是会说那人真的很有趣——虞问筠对这有趣一词的理解是,每每能出人意料,处处有惊喜,天天有新意,大致如此,那人也确实如此。 那么,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他呢? 虞问筠无法回答。 如果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他,求父皇一道旨意很容易,但书兰岂不是会恨我一辈子! 一声叹息,终究心有灵犀一点通之人是董书兰,那便放弃。 尚贵妃看了看女儿的神色,皱起了眉头,似乎一切并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 她以为上次临江之行女儿是看上了傅小官,虽然这傅家是商贾之家,但对于皇室而言,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什么家。 你再大的地主,也是皇家的佃户,你再多的银钱,也比不过皇室的内库。 所以身份不是问题。 而傅小官之名已传遍上京,就连国子监祭酒上官文修对此人也是大加赞赏。 其一是他的那句入了圣学的言语,其二便是他所著之红楼一梦一书。 这少年没有功名,却有才学,正是女儿的良配,所以她没有反对在临江暂留,她想要看看傅小官的品貌。 而现在看女儿之神色,似乎其中另有隐情,难不成那小子还看不上自己的女儿了? 上京三美,董书兰,虞问筠,燕小楼。抛开九公主这一身份,对于女儿的容貌才学尚贵妃是充满绝对自信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待到了临江,且先看看再说。 …… 楼船于申时抵达上林洲,停靠在了此处亲王府独有的码头。 闲亲王带着一家子和秦老以及知州刘之栋等人早已在此迎接。 众人见礼,闲亲王领路,将尚贵妃和九公主引至江边一处新院。 “年初便听闻娘娘计划回乡省亲,便建了这处院子供娘娘歇脚,娘娘瞧瞧可还满意?” 尚贵妃亲切一笑,对闲亲王说道:“你怎如此客气起来了?可还记得我当年来临江,那诗会也是在你这上林洲举办的呢,都是一家人,万万不可生疏了。” “那时的娘娘还是齐州第一才女,现在的娘娘可是尚贵妃,臣不敢逾矩。” 尚贵妃没有再纠结此事,只是觉得数年过去,物是人非。 她和秦老彼此见了礼,问道:“听说秦老您在这结交一名小友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他叫傅小官。” “哦,对,写红楼一梦的傅小官。秦老慧眼如炬,此子极有才学,连陛下也极为赞赏,能否请这人前来,让本宫瞧瞧。” 刘之栋心里一惊,这傅家小子的名字已上达天听了? 秦秉中回道:“这是我这小友的福分,他可不知道娘娘前来临江,也正好才从下村回来,倒是遇见了机缘。” 随后秦秉中叫来祝语,拿了他的名贴去傅府请了傅小官。 当傅小官赶来上林洲时,此处院子里正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便这样上了二楼。 于是,所有的视线便落在了傅小官的身上。 傅小官径直而行,在中间站定,对居于上首头戴凤冠身穿明黄凤袍的尚贵妃恭敬的行了一礼,言道:“小民傅小官,拜见贵妃娘娘。” “你且抬起头来。” “嗯,不错,去那边坐下。” 傅小官退到最后一张椅子处坐下,这才看见尚贵妃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傅小官便笑了起来。 他朝那女子眨了眨眼,那女子也向他眨了眨眼,傅小官觉得颇为有趣,想着这女子的身份应该很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 虞问筠也觉得这人果然有趣,居然向她眨眼睛。 这些小动作没有逃过尚贵妃的法眼,她依然在和众人聊天,心里想的却是女儿果然与这混小子认识,而他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挑逗我的女儿! 一个念头便在尚贵妃的脑海中升起,她决定考教一下这少年,于是她看向了傅小官,说道:“红楼一梦你写的很好,这便是才学。这处院落新建,本宫刚看了看,缺了一副对联,你能为本宫写一副吗?” 傅小官原本还在寻思怎么才能把那女子给叫出去聊聊天——这里聊天的氛围太过正式,看起来随意,但言行间却根本无法放开,他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却没料到这尚贵妃忽然不知道那根筋短了路,居然要他写对联! 尚贵妃的题已经出了,虞问筠抿嘴儿直笑,希望他此刻能够有灵光一现。 其余诸人也都看向了傅小官,想着这么突然的一个对联,可是不太好写的,且看看他如何应对。 第四十六章 千古一对 傅小官原本想着这贵妃娘娘要见自己,免不得会让自己写一首诗词,却没有料到是写对联。 他的脑子在飞快的运转,徐徐起身,便向那门外走去。 尙贵妃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心里暗笑,当着本宫的面和我女儿挤眉弄眼,当真以为我不会收拾你? 不过,如果这少年真能写出一副能看的对联,也是要大大表扬的,可别吓坏了他才好。 虞问筠是不嫌事大的主,她知道傅小官有脑疾,想着如果他没那一线灵光,写不出这对联可就糗大了,他会如何下台? 秦秉中倒是很淡定,他完全相信傅小官能够轻易的写出这对联来,因为这位小友可是落笔成诗,著书立说的主。 至于其他人,心里皆有所想,尤其是刘之栋。 如果傅小官真的写出来了,那么这人便入了贵妃娘娘的眼,再加上他已经进入了陛下的视野,有贵妃娘娘再推一把……这力量可就有点大了。 刘之栋仔细的权衡了一番,有了主意。如果傅小官这对联得到了贵妃娘娘的赞美,那批文明日就得亲自送去傅府。 傅小官走到门外,双手杵着栏杆,面朝夕阳,看着那缓缓流淌的江水,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转身走了进来,对尚贵妃行了一礼,说道:“小民的字不太好看……” “无妨。” “谢娘娘,拿笔墨纸砚来!” 傅小官撩起衣袖,走向桌案边,豪气顿生,虞问筠很是惊讶——这就灵光一现了? 有女婢拿来了笔墨纸砚,傅小官忽然回头对虞问筠招了招手,说道:“你来帮我个忙。” “干啥?” “磨墨!” 虞问筠倒是欢快的走了过去,其余人等心里却是一惊,你居然敢叫九公主殿下为你磨墨! 闲亲王脸色突变,正要站起,却见尚贵妃淡然的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情况? 这天下有几个人敢叫公主磨墨的? 这小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除了秦秉中,其余人心里都颇为不安,因为这是在临江,如果傅小官开罪了尚贵妃,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尚贵妃很淡定,当然,她的心里并非如此。 她是觉得这少年不太懂得礼数,但一想如果二人以后真能如此刻般和谐,便是女儿的幸福。 傅小官泼墨挥毫。 此刻夕阳正好。 有江风穿堂,他那黑发与衣衫飘摇。 颇有气度。 很有大家风范! 笔落,字依然很丑,却一挥而就。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啊……!” 虞问筠一声惊呼,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满眼的震撼。 这一声自然引来了众人的注意,于是有人蹙眉走了过去,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篓子。 却没料到这过来之人看见这上联之后,无不目瞪口呆,脸上的震惊表露无遗。 “下联呢,快写下联!” 闲亲王此刻也激动不已,早忘记了刚才的震怒。 所有人都忽视了那惨不忍睹的字,因为这上联的意远远盖过了那些字。 有人将这上联呈到了尚贵妃的面前,尚贵妃却因为这些字皱了皱眉头,但随即舒展,脸上甚是欣慰。 “好!本宫期待你的下联。” 傅小官饱蘸笔墨,抬眼看了看夕阳染红的晚霞,再次落笔。 彩云天,彩云间,彩云天上彩云间,云天万年,云间万年。 呼…… 他长吁了一口气,搁笔,笑着对虞问筠说道:“如何?” “美极!” 然后安静,只有夕阳一地。 …… 夜渐悄,上林洲的夜宴已经散去。 望江楼上灯火依旧。 这处院子中的阁楼已被命名为望江楼,而那一副对联也已经张贴在了大门的门柱上。 当然,这是尚贵妃亲笔,而傅小官原创的那一副,已被虞问筠收了起来。 二楼里有淡淡的茶香,围着茶桌坐着五个人,居于上首的自然是尚贵妃,她已经换了一身便服,这便是随意家常的意思。 居于尚贵妃左首的是闲亲王,右首是虞问筠,其后是虞弘义,而傅小官被单独留了下来,此刻居于下首。 傅小官不明白将他留下来干什么,此刻他也明白了虞问筠的身份,没有料到此前书兰来信提醒过的九公主,居然曾经亲临傅府。 如果当初父亲知道,只怕会大肆渲染一番。 他没有因为知道虞问筠的身份而拘谨,在他的眼里,她依旧是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那个少女。 “小官,你可想当大官?”尚贵妃面带笑意亲切的问道。 傅小官摇了摇头,回道:“小民心无大志,只想当个逍遥小地主。” “你可知道有我一句话,虽然你是秀才出身,但当个五品的官儿还是没有问题的,你再想想。” 尚贵妃没有再用本宫这个称谓,便是更加随意了。 “说来娘娘不信,我有脑疾,这个虞姑娘是知道的,所以我这人挺安于现状,能够如现在这般衣食无忧一辈子,就是我天大的福分了,别的不敢求,也不想求。” 这句话里他称的是虞姑娘,而不是九公主殿下,这让闲亲王又紧张了一下,斜乜了他两眼,希望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贵妃娘娘可以随意,可你却不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尚贵妃没有在意,反而更加满意。 她希望的是女儿和驸马能够平等相处,而不是在婚后将自己的妻子称为公主殿下——那是多么的生份!而如此这般才能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没有人知道尚贵妃的心思,此刻傅小官说只想清闲一生,这就更加符合驸马之意了,而如果傅小官刚才回答的是想要做官……这话也就聊不下去了。 至于傅小官脑疾之事,皇宫里有的是岐黄高手,总是能治好的,这不算什么大事。 所以尚贵妃又问道:“你觉得我这女儿,如何?” 闲亲王此刻才大吃一惊,而虞弘义也张大了嘴巴,回想前次虞问筠来临江,难道就是看人来的? 虞问筠顿时羞红了脸,她垂下头,扯了扯尚贵妃的衣袖,“娘亲……” 虞问筠也没料到啊,她还以为母亲是欣赏傅小官的才华留下来聊聊,哪里知道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第四十七章 天下孝为先 傅小官当然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当然明白尚贵妃这句话的意思,可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已经如此低调了,都混吃等死了,为何尚贵妃还会选中他。 可他必须回答。 “虞姑娘貌若天人,诗书满腹,当然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小官不敢仰望。” “你是不敢仰望,你不过是对望。”尚贵妃轻飘飘说了一句,傅小官嘿嘿的笑了,说道:“那也是因为虞姑娘平易近人,没有以势压人。” “所以,你认为我女儿是很好的?” 尚贵妃这句话便重了两分,如果此刻傅小官回答很好,那么接下来这事儿基本就会定下。 闲亲王和虞弘义都看向了傅小官,就连虞问筠,此刻也颇为期待。 一身富贵,便在这点头之间。 傅小官站了起来,恭敬的向尚贵妃行了一礼,缓缓说道:“承蒙贵妃娘娘和虞姑娘厚爱,我的一些情况你们恐怕并不知晓。” 尚贵妃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小官自六岁丧母,由父亲一手带大。而今虽然父亲续了弦,对我之疼爱却更胜往昔。父慈子便更需要孝,《礼记》有云,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家父也无大志向,一生不过求个儿孙满堂子嗣安康,若我离家,其心必不乐,其志,便已违。” “《礼记.祭义》有云,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家父日渐年迈,傅府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父亲便需要我赡养,为他养老送终。如果我连孝之第三等都做不到……读这圣贤书又有何用?我又如何能够面对家父,面对临江父老,面对我那早去的娘亲。” “小官读圣贤书,得圣人教化,明孝之意,圣人之言不可违,自问这孝道之事,亦不可背。” “小民回贵妃娘娘,非小民不愿,而是小民不能也,望贵妃娘娘恕罪,望虞姑娘见谅了。” 傅小官一席话娓娓道来,虽然平静,却很悲愤,其中意思自然明了,尚贵妃却无法再提女儿之事。 为驸马,当然是要去上京长住公主府的。 而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驸马能够把自己的父母接来同住。 虞朝尊孔孟之道,而百善孝为先。傅府只有傅小官一个男丁,如果强行夺取,那便有伤天和。 如此,尚贵妃便只有一声叹息。 “你且去吧,此间事,终于此间。” “谢贵妃娘娘!” 傅小官告退,却见虞问筠泪水涟涟。 …… “可惜了,这等少年……本为良配,那傅家,怎的就这一个儿子?” 闲亲王想了想,轻声说道:“傅大官续了弦,听闻已有身孕,说是会在九月临盆。” 尚贵妃眼睛一亮,眉头却又一紧,“万一生个女儿,依然无望。” 闲亲王左右看了看,又道:“那傅大官而今尚未到不惑之年,如果娘娘真想撮合此桩美事,此行之后返回宫里,请陛下下一道旨意给那傅大官,作他再娶三五个……总会生出儿子的吧。” 尚贵妃眉间舒展,一抹笑意浮现,“亲王所言有理,这傅小官人才相貌才思学问都是上上之人,正好不想当官,和问筠情投意合,这事儿陛下是会同意的,那便就这样办了。” 自始至终,虞问筠没有反对,她决定等回上京之后,再和董书兰好生聊聊。 一月之后,傅大官接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道圣旨,顿时懵逼,傅小官也因此多了几个姨娘。 傅大官奉子纳妾一时间成为临江美谈,而除了闲亲王府的父子二人,便再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 只以为傅小官因为红楼一梦这书得到了陛下的赏识,而这道旨意便是令傅家人丁兴旺门楣光大了。 …… 傅小官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踏入后院那月亮门便看见院子里挂着一盏灯笼,傅大官此刻正坐在下面。 父子俩相对而坐,“听说是贵妃娘娘召见?” “嗯,还有九公主也在。” “没有出什么问题吧?” 傅小官摇了摇头,笑道:“哪会出什么问题,就是说说那红楼一梦,还有就是写了一副对联。” 傅大官站了起来,“那就好,早点去歇息。” “你也早点休息。” 傅大官走了出去,傅小官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觉得在望江楼上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对于虞问筠,他承认她的美,却并没有其余的想法。 这倒不是什么君子坐怀不乱,还是因为情感并没有基础。 除了彼此认识之外,他对虞问筠压根就不了解,而不像董书兰,两人经过了多次信件的往来,思想上已经有了较多的交流,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彼此都很直接,也很信任,这样便有了牵挂,有了这月下的思念。 于是傅小官去了二楼,给董书兰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里详细的叙述了上林洲发生的事情,包括尚贵妃后来的问话,以及他的回答。他没有去隐瞒,只是想着这事儿得让董书兰知道,能够找个机会劝劝虞问筠,毕竟最后虞问筠哭了。 本想着在信里问问董书兰能不能搞定采矿批文这事,想了想,决定明天还是先去找找秦老,这老头的能量也挺大的,因为就算是尚贵妃,对他也颇为尊敬。 然后写了关于红楼一梦这书的定价问题,言道如果这样断断续续把一百章写完,好些女子只怕要把置办嫁妆的钱都拿出来花掉,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云云。 写好信却无睡意,来到院子里想要打坐练气,又发现无法静心,干脆又回到了二楼写那红楼一梦。 苏墨也没有睡,他就站在对面的楼上看着,心想这家伙从上林洲归来似乎受了什么挫败,但见他此刻又坐在窗前写着什么,便没有去打扰,正要转身回房,他却忽然向天上看去,然后身影一动,飘去屋顶。 他看见一个黑衣人落在了西院,那处院子是齐氏所居,苏墨想了想,便也飞了过去,如一只夜鸟一般,落在了一处挑梁上。 此处主屋的灯亮了起来,主屋的那扇门也轻轻的开了,一个丫环的脑袋探出了门缝,左右瞧瞧,走了出去。 这丫环递给了黑衣人一个东西,那黑衣人便离开了西院,婢女转身进了屋,关上了房门。 苏墨也飞了出去,却见那黑衣人落在了前面不远的一处府邸,那是张府。 第四十八章 做局 张沛儿的书房里燃着一只檀香。 细细的烟雾袅袅,在微微的夜风中摇啊摇。 她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这婀娜的檀烟,想着傅小官那采矿的批文黄了,不知道他在知道是自己所为之后会作何想。 他会不会来求我呢? 他若来求我,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的好? 他好好的地主少爷不做,去采矿干什么?难道……他还有别的打算? 这人所行之事越来越令人难以理解,且不管他,目前已断了他采矿的念头,然后,再断了他的酒! 张沛儿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这事儿倒是挺有趣的。 然后她向门外看去,那黑衣人落在了门口,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小姐所需之物,十一已经取来,请小姐过目。” 黑衣人递过去的是一张信纸,张沛儿接过来看了一眼,便取了火折子将它烧了,说道:“明日有人从下村过来,你去南门那边接人,送去漆府,交给漆家大少漆远明。” “十一遵命。” “你且去吧。” 黑衣人告退,张沛儿又看着那檀香坐了许久,才离开了书房,走入了闺房。 苏墨也悄然的离开了张府,回到了傅府后院,直接进了傅小官的房间。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想来不是好事。”苏墨将所见详细的告诉了傅小官,傅小官皱着眉头想了想,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漆氏是做酒生意的,有人从下村过来,想来就是自家酒坊的人,而这事是从西院传给张沛儿的,那么齐氏便是主谋之一。 他们收买了自家酒坊里的某个师傅,这是要盗取香泉和天醇的秘方了。 “此事不要声张,你我二人知道便可,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去劫了这人。” “秀儿,你就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来问起我的去处,你便说我去了临江书院。” …… 从下村往临江方向的那处山谷中设下了一处路障。 苏墨身着黑衣背着黑剑傲然的站在路的中央,“官府稽查绿林大盗,所有车辆请停下检查!” 这当然是傅小官的鬼主意,苏墨很恼火,哪有这样冒充官府的道理,你起码弄一身巡捕房的衣裳啊。 手令文书肯定更是没有的,苏墨本还担心有人抗检不好收拾场面,却没料到那些马车居然乖乖的停了任由他的搜查。 原来可以这样扯虎皮做大旗的。 傅小官穿着一身白衣手持一把折扇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看着每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西山别院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有名字的还是没有名字的,他相信只要看见,他一定能够辨认出来。 然后,他看见了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一个认识的人。 那是酒坊的一名小工,叫六子,干的是搬运酒糟的活。 傅小官笑了起来,他向六子走去,六子抱着一个小包袱正战战兢兢的等着官府的盘查,却忽然看见了少东家。 他的面色一紧,一颗心陡然悬起,却见少东家一脸和煦的对他招了招手。 他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走了过去。 “我记得你叫六子。” 六子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你家里有一年迈的老母亲,你这人也是一个孝子。” “我想了很久,有个主意一直拿不定,你帮我看看这个主意究竟行还是不行。” 六子两股战战,将包袱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寻思着将你的身份改成傅家的家奴,这个很简单的,甚至可以不需要你同意。依据大虞律法,主家处死家奴无须入罪,至于你死后,你那老母亲也是能安享晚年的,只是没有人送终而已。” 六子脸色瞬间煞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傅小官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六子便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那是透彻心扉的冷,冷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已停止。 “你觉得,如何?” 这几个字仿若千钧,六子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被那猪油蒙了心,求求少爷放过小人,小人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傅小官没有让他磕头,而是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路障已经撤开,苏墨带着那车夫站在旁边。 “告诉我,是谁让你干的。” “是李师傅,李师傅他、他叫我送一封信到、到临江,有人来、来接。” 六子哆嗦着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战战兢兢的递给了傅小官。 “哦……他给了你多少钱?” “一、一千文。” 噗通,六子又跪了下去,嚎啕大哭,“少爷,我那老母亲病重,我走投无路啊……” 傅小官取出信纸看了看,里面是天醇和香泉的配方以及一应流程和设备的图纸。 倒是详细,比当初傅小官弄的那玩意进步了许多。 “起来吧。” “小人不敢。” “我叫你起来!” 六子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傅小官看向那车夫,那车夫连忙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下村车行的一伙计,接了这去临江的生意而已。” 傅小官又看向了六子,六子摸了一把鼻涕点了点头。 “上车,跟我走。” “少爷,不要杀我啊!” “少爷我不会杀你的,但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走吧。” 两辆马车来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子,傅小官热情的和族长打了个招呼,要了笔墨纸砚,坐在那破旧的桌子上写写画画,然后想了想,对苏墨说道:“你来抄写一份,我这字太难看了。” 两辆马车再次出发,在一处溪边停住,傅小官从六子的那辆马车上走了下来,上了苏墨的马车,疾驰而去。 六子的马车又徐徐起步,向临江而行。 “不去西山处理内奸?”苏墨斜回头问道。 “不急,我记得父亲当初为了保密,和他们签了个什么协议,回去看看,再把这个李二牛弄成傅府的家奴。” 这是要杀人了,这家伙倒是挺狠的。 “那……齐氏,你准备怎么办?” “她毕竟要临盆了,这时候吓着她可不好,先缓缓,顺便也让她看一出戏,能够明白最好,如果还是不能明明……那也只好对不住了。” 第四十九章 入瓮 漆府书房。 张沛儿仔细的看着手中的这一叠资料,心里对傅小官是极为佩服的。 “漆公子乃此中行家,这些东西可会有诈?” 漆远明想了想,说道:“理应可行,这酒曲的添加配比比我家的瑶春多了一倍,发酵的时间也比瑶春多了一倍,蒸煮的时间也长了三倍,我想,这或许就是他那酒更浓烈的原因。” “我是不懂酿酒的,你说……这里面写的一百斤粮还要加入鸡蛋一百个,有何讲究?” “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秘方的关键。” “可是这里又说,一次酿酒需要粮食三万斤起步……这很多啊,为何不能小批量生产?” “这个估计和发酵有关系,粮食多堆积起来发酵更好。” “难怪需要大缸三千口。” 张沛儿将这资料放下,才笑盈盈的说道:“那么现在就看漆公子的了,你我分成之事……不知道漆公子是怎么想的。” “这配方是姑娘你弄到的,其余东西我出,三七分成,你三我七,如何?” “那漆公子是打算怎样卖这些酒?” “和他余福记一样。” 张沛儿摇了摇头,“小女子觉得不妥,余福记的瓶装酒已经深入人心,而且人家有秦老的题字,我们却没有。” “那张姑娘有什么想法?” “散卖,香泉那种作价三十文,天醇那种作价一百文,但必须打出他那样的广告,和他一模一样的酒,却比他卖的更便宜,直接将他击败,以后这市场就是我们的了。到那时,漆公子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漆远明想了想,张沛儿这女子倒是很有远见,便点了点头,问道:“分成之事小姐可同意?” “就这样办吧,我倒是不在意能分多少银子。” …… 傅小官二人回到了傅府,没料到在这后院里遇见了几个人。 父亲傅大官容光焕发的在殷勤斟茶,对象是傅小官没有料到的临江知州刘之栋和他的幕僚柳三爷。 见傅小官进来,刘之栋满含笑意的招了招收,“贤侄啊,可让伯父好等。” 傅小官心里一怔,这刘之栋和昨日判若两人,他一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奥妙,脸上顿时开了一朵花儿,笑道:“伯父啊,未曾想您老人家今儿个会来,我这一早去了临江书院见了见秦老哥,怠慢了伯父,还请原谅则个。” 啊,这小子和秦老称兄道弟啊,自己这一声贤侄颇为不妙,如若传到了秦老的耳里,岂不是自己还高了秦老一辈! 他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又道:“秦老可是当朝大儒,你去见他当然是大事。刚才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秦老既然与你结为忘年之交,我便也给自己的脸上贴个光,与你也结个忘年之交可好?” “这……” “傅贤弟,就这么定了,你若称呼我一声老哥,老哥便将此物赠送于你。” 刘之栋摆出了那张批文,上面已经盖上了鲜红的印章。 这本就是要拿来给傅小官的,却被他这样一说,一来便是纠正了那声贤侄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二来便更显得亲切。 傅小官双手抱拳作揖,“老哥,你这可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旁边傅大官和柳三爷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唱的哪出? 怎么一夜之间,知州大人的态度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且刚才知州大人明明叫的贤侄,却又瞬间改了口,居然称呼傅小官为贤弟……角色转换太快,傅大官和柳三爷一时便转不过来。 他们想的是傅小官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是走了什么更了不得的门路迫使知州大人改变了主意? 他们知道昨晚上林洲有贵人来,却不知道傅小官在贵人的眼里有多重要。 而刘之栋很清楚,尤其是散场后尚贵妃单独留下了傅小官,这更让他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知道临江一处铁矿藏,在凤临山里,当初朝廷派了专门的观山之人去看过,储量很大但不易开采便搁下了,如果贤弟有意,可以派人去看看。” 送佛送到西,刘之栋这算是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了。 傅小官一喜,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呆会就安排人去探探路,这矿藏开采出来所产生的利润,老哥你占三成。” “万万不可,采矿可没那么容易,耗资巨大我是知道的,官府本就收了三成,除去一应费用,你落不了多少。” 这倒是刘之栋的心里话,开矿便要挖山修路处理一大堆的问题,摊下来前期的成本很高,而如果单单卖矿,利润并不丰厚,如果矿点没探准,还很可能赔钱,所以民间开矿官府是有指标的,却没多少人愿意干。 不像盐引这东西,拿到就是稳赚。 傅小官想着反正现在这便宜已经得了,那便干脆再多得一点。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倒不知临江官铁提炼之后,那矿渣如何处理的?” 这事儿刘之栋也不明白,便看向了柳三爷,柳三爷回道:“矿渣无用,均是在堆积于瑶山之下。” “瑶山……?” “便是在瑶县,距离下村数百里地。” “哦。”傅小官知道了,瑶县那一片的田地同样是傅家的,而这瑶县却有一处官府的铸造局,想来所开采之铁矿便是来自瑶山。 “那些矿渣能不能给我,或者便宜点买也行。” 刘之栋有些惊讶,这玩意既然是抛弃之物,傅小官拿去干什么? “那东西既然是废物,你便拿去,只是这运送却得你自己处理……不知贤弟要此物为何?” “我寻思这矿渣应该比较坚硬,想着运回下村去铺路,这不就一点运输成本嘛,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他当然没有说这东西是制做水泥的原料之一,原本想着自己开矿熔炼后的矿渣来做水泥,现在既然有现成的,水泥的诞生便能提前很多时日。 “我这就写个条子给你,你去找瑶县县令余廉。” …… 刘之栋带着柳三爷离开了傅府,傅大官这才问起刘之栋为何改变了主意,傅小官简单的讲了讲昨晚的事,当然没说九公主想招他当驸马一事,傅大官才豁然明白。 自己这儿子,居然和亲王府搭上了线,如今还入了那贵人的眼,这是要起飞了呀。 不行,明日得去云清的墓前再上几柱香蜡。 第五十章 守护 父子二人又聊了一些琐碎事,比如傅小官在西山别院做的那些事情,也比如傅大官和粮商们商议的一些事情。 最后傅小官说想看看傅大官当初和酒坊里的人签订的那份协议,傅大官笑着说哪有什么协议,只不过是把他们全部变成了家奴——只有家奴,才能让人放心。 傅小官看着他爹看了数息,才哈哈大笑,傅大官不明所以,傅小官说姜还是老的辣。 “临江的事算是暂时圆满了,我明日启程去西山别院。” “这么快又要走?”傅大官很是不舍,儿子回来还未曾一起吃个饭呢, “那边很多事需要安排处理,手上能用的人太少了,尤其是值得信奈的亲人……爹,趁着年轻,再娶几个吧。” “胡闹!” …… 次日一早,天空阴暗,云层低矮,燕子低分,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的闷热,估计会有一场大雨。 傅小官一行三人就在这个大雨将临的早晨出发了,往西山而行。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苏墨回头问道。 “我怕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败子被这场大雨给毁了。” “那东西……真那么重要?” 当初王二发现败子一事苏墨和春秀都在场,他们是眼见傅小官跑出去挽起裤管就下田的。 “主要是不好找到,也不知道这两三天他们又找到了没有,这花期就快过了,如果只有这么一株还死了,就又要等到明年此时。” 苏墨没有再问,鞭子一挥,啪的一声爆响,“驾……”马车飞奔而去。 云层越来越厚,明明晌午时分,光线却越来越暗,傅小官看着车窗外那墨染的低云皱起了眉头,愈发有些担心。 当马车穿过那处山谷,快到杨家坪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便打落了下来。 苏墨戴上了斗笠批上了蓑衣,再次回头问了一句:“停还是走?” “走!” 便在这暴雨之中,这辆孤独的马车破开了风雨,在茫茫的雨幕中飞快的前行。 天色越来越暗,有龙蛇般的闪电愤怒的撕破了天穹,然后便有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滚动。 春秀捏着衣裳很是紧张,傅小官抬眼看着她笑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先看见闪电再听见雷声吗?” 春秀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难道还有啥说法不成? 她摇了摇头,傅小官又道:“有两种说法,其一是闪电原本和雷声同时发生,但是闪电的速度比雷声传播得更快,所以我们先看见闪电后听到雷声。其二是因为人的眼睛在前,耳朵在后,所以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你认为哪个说法正确?” 春秀想了想,回道:“眼睛在前,耳朵在后,对不对?” 傅小官大笑,说了两个字:“聪明!” 春秀暗喜,少爷可算是夸奖我了。 这不过一小插曲,傅小官也没那心思去解释光和声的传播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看向窗外,可视距离极短,如果这时候一面而来一辆马车…… 苏墨手中缰绳一勒,骏马吃痛,人立而起,却因为惯性依然前冲,眼见就要扑倒在地,傅小官一把拉住春秀,便见苏墨一个闪腾便冲了出去,双手将那骏马托起,随着惯性前冲,并向右一个转向,车厢被甩了出去眼见就要翻滚,苏墨已放下骏马,再冲了回来一脚将车厢踢正,他们的右边一辆马车呼啸而过。 苏墨飞身上马,没有坐在驾车位置,直接骑在了马背,马车加速,狂奔而去。 那不过电光火石的瞬间,春秀吓的脸色惨白,傅小官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反倒是苏墨,好像屁事没有。 我有一张乌鸦嘴——傅小官如此想到。 此后再无险情,但雨势未减分毫。 马车来到了下村外,傅小官没有直接去西山别院,而是在田边戴上斗笠下了车。 他向发现败子的那块田走了过去,苏墨和春秀紧随其后。 待得近了,傅小官便看见那田里蹲着一个人,也戴着一顶都斗笠,手里还撑了一把油纸伞。 傅小官脱去鞋袜又下了田,那人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升起,那是少爷! 如此暴雨,少爷居然来看我了! 他是王强,王二的儿子,他受父命照看这株败子,临此暴雨天,他来为这株败子撑伞。 傅小官来到王强的身边蹲下,看着王强便傻乎乎的笑了起来,王强也裂开嘴笑了起来,春秀看着却想哭,然后泪如雨下。 “少爷,它没事,长得很好。” “嗯,我告诉你啊,这株败子,以后会结出很多很多很多的谷子。现在这稻谷亩产不过两百多斤,但有了这株败子,以后这一亩便能产出五六百斤甚至上千斤。” “真的?”王强难以想象。 “记住,少爷我从不骗人。所以你守住了它,就是守住了一份希望。” “我相信少爷,少爷是读过书的人,我爹说少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就行了。” “听你爹的没错,你爹呢?” “在那边,雨大了看不见,还有我那未过门的媳妇,我娘,我老丈人丈母娘……也在,我们找到了十株这样的败子,也按照少爷您教的法子授了粉。少爷您曾经说哪怕这田里其它所有的稻谷都死光也不能让它死了,我们不会让它死的。” 傅小官向远处望去,确实看不见人影,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十株啊,太难得了! “少爷放心,每一株都有人守,这雨太大,您快回去,您身子骨精贵,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可别受了凉,我爹肯定会揍我的。” 傅小官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王强的肩膀,上了岸,拧着鞋袜打着赤脚上了马车,向西山别院驶去。 他没有料到这些淳朴的农人真的将他曾经说过的话放在了心上,并如此坚定的执行了下去。 王二居然找到了十株雄性不孕植株,可以想见在如此燥热的天气下,王二付出了多大的艰辛和汗水。 而为了守护它们,更是全家都在这暴雨中为这植株撑了一把伞! 傅小官很感动,决定为他们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