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驿站 快要立春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寒冷。 天刚蒙蒙亮,北曹镇驿站外疾驰来一队兵马,五个人穿着兵袍,戴着厚厚的帽子,还用红巾裹着脸,风尘仆仆,在门前不待停稳就跳下马。 “五壶烧酒。”一个兵喊道。 门房打盹的驿卒被吵醒,带着昨夜输钱的气闷走出来:“驿站无酒,你们的告身令牌官牒呢?”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迎头的啐了一脸。 “驿站无酒?酒都让你喝了吗?你个孙子,竟然敢偷军备?”那下马的兵一把揪住驿卒的衣领,“老子这就送你下大狱。” 驿卒也不是胆小的,尖叫着喊:“送老子下大狱?信兵重差,不得饮酒,你们才是该下大狱。” 这吵闹把整个驿站都惊动了,不少人探头看热闹,矮胖的驿丞裹着棉衣从屋子里跑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都是当兵的,有话好好说,张黑子你快滚开,把后厨收拾干净。” 他开口呵斥驿卒,一直冷眼观望的其余四个兵,便也有一个开口:“齐哥,先去挑马吧,我们吃口饭就要赶路,先把马挑好。” 斗鸡一般挤在的一起的两个人这才分开。 驿丞上前,视线直接落在开口说话的那人身上,那人身材高大,帽子头巾裹着脸,只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 “军爷。”驿丞说,“乡下人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酒是有的,自己酿的,天冷,给军爷们驱寒。” 那男人却没应声,看旁边的同伴:“张头儿,你说呢?” 咿,这个男人竟然不是头儿?驿丞忙将视线落在他旁边的同伴身上,补上一句:“军爷,乡下地方,军备寒酸,还望别嫌弃。” 军备再寒酸,酒水也不在其中,驿站的酒水都是要额外付钱的,好的酒菜也是额外付钱的。 这驿丞是在表达善意了。 那姓张的军爷点头说声好,拿出官牒文书。 看到文书,驿丞神情更郑重了:“原来是边郡急信,快快,军爷们里面请,饭菜马上就备好。” 五个人下马,有两人去挑马匹,其他人则向大厅走去。 “这个。”路过驿丞时,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将一包钱递过来,“要好酒好菜,要快。” 驿丞很意外,忙摆手:“军爷,不用不用。” 但那男人力气很大,没让推回来:“都是公差,没必要自己破费。” 驿丞一怔,看着那男人走过去了,下意识的掂了掂钱袋,还不少—— “还以为是耍横吃白食的。”一个驿卒上前低声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方。” 驿丞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京城来的嘛,在京城当兵的,可不是一般人。” 驿卒嘿嘿笑:“要真不是一般人,也不会做这么辛苦的差事。” 信差,那是很辛苦的,有本事有家世的谁会做?而且又是往边郡去,虽然现在没有打仗,但跟西凉的小冲突一直不断,去那边还可能面临危险呢。 驿丞将钱扔给他:“就你懂的多,还不快去伺候好,否则再没钱没本事也能要你的狗命。” 驿卒接过钱高兴的应声是,这些钱足够准备好酒好菜,还能落得辛苦钱,当差的人最喜欢做这种差事。 驿卒离开了,天光也亮了很多,驿丞倒没有进去奉承这一行人,那驿卒说得对,真要是不一般的人,不会做信差这么低贱的差事,他好酒好菜伺候着就足够了,其他的应酬没必要。 不过,驿丞也并没有再去睡个回笼觉,将手一揣,向后院走去了。 小驿站后院挑着的大红灯笼还没熄灭,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哗啦哗啦的打扫。 “哎呦。”驿丞忙说道,“阿福,你这么早起来了。” 被唤做阿福的人抬起头,唤声:“许老爷。” 声音清脆,是个女孩儿。 驿丞摆手:“不要客气,我算什么老爷。” 女孩儿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件不合体的棉衣棉裙,头发乱糟糟,小小的脸,一双眼忽闪忽闪,格外的惹人怜。 “我姐姐在厨房烧水了。”她怯怯,又带着讨好说,“我力气小,拎不动水,就来扫地。” 驿丞笑了笑:“不做事也没事,你吃的少,猫一样,驿站不缺你这一口饭。” 阿福低头:“给我一口饭吃,是许老爷慈悲,不是我理所应当白吃。” 真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啊,驿丞感叹,说:“你等的机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阿福惊喜的抬起头:“有去边郡的信兵了?” 驿丞点点头:“是,刚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就见阿福将扫帚扔下向一旁的房间跑去“娘,娘——” 驿丞差点被扫帚砸到脚,但丝毫不在意,看着跑去的小身影,怜惜的摇摇头。 ..... ..... 天光大亮,驿站大厅里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但赶路的人吃的都很简单,唯有最里面的一张大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让让。”一个驿卒捧着大海碗从后厨奔来。 海碗里是蒸的红油油的大肘子,随着驿卒的走动晃动,令人垂涎欲滴,香气顿时充斥大厅。 “这什么大人物啊,老醉鬼把吃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一个常客忍不住问。 老醉鬼是驿站的厨子,据说曾在大酒楼当过厨子,侄子当官发达了,就把年纪大的他安置在驿站里,他也不指望这个谋生,做饭半点不用心。 驿卒瞪了那常客一眼:“这可不是我们驿站的花费,这是军爷自己花钱吃顿好的。” 自己花钱啊,真的假的,厅里的人打量那边坐着的五人,当兵的这么大方有钱? 那五人此时酒肉畅快的吃了一会儿了,帽子头巾都解下,几碗酒下肚更是冒出了汗,连棉袍都解开了,面貌举止穿戴都是很常见的兵伍,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那个最年轻男人。 不能说是男人,应该说是个少年。 他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有些清瘦,敞着棉袍,露出青色的衣衫,以及瓷白的脖颈。 他端着酒碗微微仰头喝酒,一双凤眼微垂。 不过酒喝完,将酒碗往桌上一扔,抬起袖子擦了嘴。 “刘哥,骨头给我来啃。”他说。 一副饿了几天的样子。 诸人便收回视线,这些低级兵丁的姿态驿站的常客们都见多了,不知道哪里偷抢或者赌来的钱,来的容易,花起来也浑不在意。 就着人家饭菜的香气,大厅里的人草草吃完自己的赶路。 驿丞含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脏兮兮的半大孩子。 “几位军爷。”驿丞走到这桌人面前,抬手施礼,“酒菜可还满意?” 这一次几人没有先前门口的凶悍,都点头:“不错,不错。”“驿丞大人用心了。” 驿丞笑着说:“乡野之地,也只能这般了,多谢几位军爷不嫌弃。” 其他人说了几声客气,内里那个凤眼少年看了眼驿丞,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半大孩子,举起酒碗垂目喝酒。 “军爷,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忙。”驿丞寒暄过后,说出来意,说着指着身后,“这孩子遇到了难处。” 他话音落,那半大孩子噗通就跪在地上,俯身叩头。 “求求好汉军爷。”她连声说,“救救我们。” 就这几下,额头上已经渗出血了。 几个军爷吓了一跳,有人起身想要搀扶,垂目喝酒的凤眼少年开口了。 “驿丞大人,咱们只是信差兵,除了送信,其他的事都做不得。”他说,看也不看这可怜孩子磕出的血,声音冷淡,“更谈不上救命。” ...... ...... 早上好啊,好久不见了,诸位。 新书字少,大家先收起来,一个月后再见才算入佳境。 第二章 求助 那个少年开口后,其他的驿兵都不说话了,要起身搀扶的那个也将身子坐稳,似乎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气氛有些尴尬。 这声音驿丞认得,就是最先在驿站外喝止吵闹的那位。 原来这么年轻,驿丞心想,但果然没看错,这一行人中就是这个少年做主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家世?或者有钱,有钱有势的才是大爷,不论年纪。 这个大爷看起来并不好说话。 一向圆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驿丞没有立刻将这个半大孩子赶出去。 “这孩子所求的,其实对几位军爷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当兵的。” 听到这个,几个驿兵面色微动,有人想询问,但看了眼那个少年,少年还举着碗慢慢的喝酒,似乎没听到,要说话的驿兵便将话又咽回去。 驿丞也不觉得受挫,这世上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哭一哭,喊声好汉就成了? “她父亲在边郡当差,三年没回来了,媳妇身体不好,想要带着两个孩子去投亲,但走到这里,病的起不了身,郎中说再要向前走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驿丞细细的说,“所以想要把两个孩子送去见丈夫,否则她要是真闭了眼,这两孩子可就没着没落了。” 听到这里,跪在一旁的半大孩子再次叩头,这次不说话,只低声哭。 “是想要我们捎带两个孩子去边郡?”一个驿兵再忍不住问。 驿丞点头:“她们两个女孩儿是走不到边郡的,也没钱请个镖师什么的,所以就托付我在驿站看着,如果有去边郡的差兵,就顺便捎带一下。” “这,我们急差兵行路,可带不了孩子。”那驿兵无奈说,“脚程不能放慢,误了差期是要掉脑袋的。” “好汉军爷,我和姐姐不怕辛苦。”那女孩儿忙哭着说,“我们也都能骑马,爹爹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学过的。” 这点孩子学能学什么,又是女孩儿,算什么会骑马。 “这两个孩子能找到她们的爹,自己有活路了,还能赶回来救治她们的娘。”驿丞说,“恰好有这个机会,我便替他们求一求。” “捎个信可能更好吧。”一个驿兵说。 这是那位被称呼为头儿的张姓驿兵。 驿丞向前一步,对他摇头,压低声音:“那娘子实则没救了,也就再熬半个月,真等她熬死了,盘缠也耗尽了,那时候两孩子可就真完了。” 这样啊,几个驿兵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还端着酒碗的男人。 “阿九,你看——”张驿兵问。 少年原来叫阿九,驿丞心想,看那少年喝了口酒,神情没有丝毫的感触,不过,总算是开口了:“边郡驻军繁多,这人叫什么,多大年纪,隶属哪位大人旗下?” 驿丞忙要开口,那少年看他一眼:“让她自己说。” 这是不信他?驿丞忙闭嘴,行吧,对身后跪着的女孩儿示意。 “我叫阿福。”那女孩儿抑制着哭声,努力让自己声音清晰,“我爹叫杨大春,今年三十四,他在云中郡,大青山营,塞上屯士卒,跟着的将军,姓楚,楚卫将军。” 听到楚卫将军这四个字,几个驿兵不由交头接耳“是楚将军部众啊。”“竟然是楚将军。” 听他们议论,阿福期盼的抬起头:“军爷们,也知道楚将军吧。” “谁还不知道楚将军。”一个驿兵嘀咕一声,但又咳嗽一声,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看着手里的酒碗转了转,问:“你爹的信呢?你必然带在身上吧?” 阿福忙从身上的破棉袄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有几封信:“这就是。” 可见这几封信是多么被珍视,贴身藏着。 少年伸手:“拿来我们看看。” 旁边的驿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少年低声说:“阿九,看人家的信,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浑不在意,一双眼看向阿福,“兵卒的家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阿福已经起身了,双手捧着小布包,将几封信放到少年的手上,少年的手修长,肌肤白皙,但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横穿了整个手掌,很是狰狞。 阿福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少年将几封信分给其他人,自己也拿着一封打开,他先扫过字迹,笑了笑:“倒是边郡那些糙师爷们的字样,每个字恨不得写得鸡蛋大,好像写得的大了,对方就能认得。” 驿兵们也都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一个驿兵跟着凑趣:“其实还真管用,我识字不多,看到这大大的字,就觉得能读下来。” 少年一手握着信,一手端着酒碗,一边看一边喝,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将着家书看完。 “内容写的都没错。”张驿兵明白少年看信的意图,侧头过来低声说,指着信纸,“字里行间都是边郡的味道。” 少年也看完了,点点头,看了阿福一眼:“收起来吧。” 几个驿兵将信递过去,看着女孩儿小心的包好,再放进怀里。 驿丞这才上前:“阿福也让我看过这些信了,我也想托封信过去,但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还是把她们姐妹两个直接捎过去为好。” 张驿兵敲了敲桌面:“往边郡去太远了。” “能捎多远就多远。”驿丞说,“她们走不动了就留在驿站,就算这样,杨大春寻来也能快一些。” 说着给呆立在一旁的阿福使眼色,这应该是成了,快跪下叩头哭一哭。 但还没等阿福跪下,那少年站起来了。 “去见见这位杨家娘子吧。”他说,凤眼扫过阿福和驿丞,似笑非笑,“听听她怎么说,毕竟这不是驿丞的家事,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驿丞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这么龇牙难缠,看起来不像个穷苦人,却来做个辛苦的驿兵,就是因为这副性子所以被贬来的吧? 你们几个壮年军汉,有兵器有武力,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在你们眼皮底下能杀人还是能放火啊? 拷问起来没完没了了。 驿丞真是不太想说话了,对阿福摆手“去,去,趁着你娘还清醒,让她自己求一求军爷。” 阿福倒没有觉得被刁难,神情欢喜,撒脚就向外跑“娘,娘,军爷们来了——” 声音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听的几个驿兵,尤其是年纪大有妻有子的,心里酸楚。 唉,都是军汉家眷,想想如果他们—— “这杨大春也是废物,让自己妻女落到这种地步。”阿九不屑的声音响起,“真丢人。” 他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罢了,他们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废物,也不想丢人,几个驿兵甩开心软酸楚,忙跟上去。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妇人似乎来了兴致:“阿福,你还小,不懂这个,这情啊——” “好了。”阿福声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稚嫩,但却让妇人立刻闭嘴,转开了视线,不敢看女孩儿的眼。 女孩儿眼有些吓人,此时没有被眼泪充盈,不再被长长睫毛垂下遮挡,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床边陷入诡异的沉默。 窄小室内,在床边收拾包袱的另一个女孩儿,如同没有听到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给包袱打结。 “阿福——”门外传来驿丞的喊声。 阿福立刻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泪水蒙上:“许老爷——” 驿丞一脚迈进来,面容含笑:“总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让他们给你们挑一匹温顺的马。” 阿福对驿丞大拜:“多谢许老爷,许老爷大恩大德。” 女孩儿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唯有这一句颠来倒去。 另一个女孩儿更是只会施礼。 还是床上的妇人强撑着起身:“许老爷大恩大德,奴家来世衔环结草为报。” 驿丞让她躺好:“些许小事,我也没帮上什么,你们不幸中有万幸,这么快就遇到了恰好去边郡的驿兵。”又叮嘱两个女孩儿,“跟着驿兵赶路很辛苦,你们一定要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了也不要强撑,丢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你们爹爹的。” 阿福眼泪如雨而落,俯首将头贴在双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要见到爹爹。” 第四章 一别 光阴似箭,一天一夜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一个午休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 驿站外来来去去,有新来落脚,也有重新启程的。 少年阿九一行人的队伍多了两个人四匹马,在驿站外集结更喧闹了。 两个女孩儿也戴上了帽子裹了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背着小包袱,圆圆滚滚的像一个球。 她们再次冲驿丞施礼拜别。 驿丞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们娘的。” 两个女孩儿垂泪,看向驿站内,因为身体原因,妇人并不能送出来,她们迟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别,母女怕是再无相见时候了。 几个驿兵虽然上了马,也不忍心催促。 “喂。”能忍心的催促的只有阿九,帽子围巾遮住他的脸,露出一双凤眼,眉梢都是冷意,“走不走?不然你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们的娘吧。” 这小子脾气十分乖张,说翻脸就能翻脸,驿丞忙将两个女孩儿推着到马匹前:“快走吧快走吧,早点去,早点找到你爹,让他快些回来见你娘。” 两个女孩儿再无迟疑上马,动作很稳,可见是真的会骑马。 阿九收回视线,一催马:“驾!”当先向前而去。 其他驿兵亦是催马,两个女孩儿裹挟其中得得的也跟着疾驰,眨眼就远去了。 驿丞站在门外目送,神情颇感慨。 “大人,又做了一件善事啊。”一个驿卒上前恭维。 善事吗?驿丞拍了拍肚子,胖乎乎的肚子,腰带都有些系不住,腰带上挂着两个满满的钱袋,这就是做善人的报酬。 “善人。”那妇人气若游丝的在床上道谢,“您收下这些钱,就是做善事,否则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命,留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不如舍了它,用它给我两个孩子买条生路,只要把她们送到她们爹身边,就算没有钱,也能活下去。” 他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为这两个孩子寻了条生路,待那妇人死了,他还会把她安葬,不会让其暴尸荒野,嗯,这么一说,他的确是个善人。 “干活干活去吧。”驿丞笑呵呵的说,拍着肚子转身晃悠悠的进去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驿丞的门又被拍响。 “怎么了?那个杨家妇人死了吗?”驿丞略有些惊讶的问。 请来的大夫说杨家妇人活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她一直悬着一口气活着,莫非是两个女儿一送走,放下了重石,一口气就断了? “不是。”驿卒说,“杨家娘子雇了一辆车来,说要走。” ..... ..... 一辆驴车停在后院,杨家妇人裹着破棉衣半躺在内。 “你这是做什么?”驿丞不解的问,“寒天地冻的,你又病成这样,怎么能行路?” 杨家妇人孱弱的一笑:“许老爷,我还有一口气,我想回家乡去,叶落归根,我不想流落他乡荒野。” 这样啊,驿丞叹口气:“杨娘子,你在这里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见见你男人和孩儿。” 路途折腾一番,只怕立刻就没命了。 杨家妇人摇头,面容凄然但又带着欢喜:“他们能相见,我就安心了,将来来我坟前见我,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驿丞也就不再劝说了,不过,要是想把钱要回去,真让他白白当个善人,那可是不行。 他摸了摸腰带:“杨娘子,行路回家需要盘缠,那——” 不待他说完,杨家娘子忙摆手:“已经麻烦许老爷太多了,不能让老爷您破费,奴家还有留了一些盘缠,足够回家,我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钱了,拿着倒是拖累。” 她说罢垂垂无力的倒在被褥上,神情有些紧张。 也是,哪能真的就把全部身家都送人,这妇人必然给那两个女儿一些傍身,自己也留了一些——不过,他也不会真的把妇人的身家都要了,收一半也可以了,他可不是那种骨头肉全部吃掉不留的人。 驿丞神情和蔼的说:“也罢,随娘子的心意,那就,祝娘子走好。” 杨家妇人忙以头点了点被褥代叩谢。 “好好把娘子送回家,也算是你一桩善事。”驿丞沉着脸叮嘱车夫,“不要作践这个苦命人,否则,我决不饶你。” 那车夫连声应是,驴车咯咯吱吱的驶出驿站,沿着路远去了。 驿丞再次站在驿站外目送,摸着肚子,一眨眼先后送走了母女三人,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母女三人是怎么来的了,感觉跟做梦一样。 他忙摸了摸腰里的钱袋子,还好还好,钱还在。 那就没事了,不是大梦白忙一场。 车马来去,日升日落,北曹镇驿站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忙碌,驿站也不是总是有落难的可怜人,驿丞也并不是总是当善人,他的日常多是坐在室内,噼里啪啦的翻看账册,查看进出结余。 偶尔有路过达官贵人,他也不需要近身侍奉,铁打的驿站流水的官,这次来了能住上等房,下次说不定就只能住大通铺。 不过当地郡府的官员们来,驿丞还是要热情的迎接。 今日阴天,风吹的脸生疼,大厅里燃着炭火,一群差役或者坐或者站,骂着天太冷抱怨着这里的酒水不好。 看到驿丞进来,坐在正中穿着官袍,正将配刀扔在桌子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哪里是酒水不好,是老许把好的酒水藏起来了。” 官差们便都指着驿丞叫嚣。 驿丞跟他们熟悉也不为怪,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曹老四,我的酒藏在哪里你还不清楚?自己搬去。” 叫曹老四男人也不客气,招呼几个官差热热闹闹的就出去了。 驿丞坐到配刀男人身边:“齐督邮,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大事竟要劳动你出府?” 这位齐督邮不仅是掌管驿站的上官,更重要的是郡守的小舅子,在郡内手握大权,做事只需要动动手指,根本不用苦寒天气出行奔走。 除非有惹不起的事和人。 最近也没听说郡内有什么大事啊? 齐督邮端起热水一饮而尽:“这事说起来,又大又小。”他将水碗顿在桌子上,“京城一位小姐走失了。” 第五章 楚女 京城,一位小姐走失? 驿丞有些惊讶。 每年走失的人多了,从顽童到老人,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稀奇,走丢一个小姐还真是一件小事。 能算大事的只能是小姐的家世大了。 “是京城哪位权贵的小姐啊?”他好奇问。 齐督邮摆摆手:“不算权贵,不过,家门也不简单。” 这就有意思了,驿丞更好奇了。 “这位小姐姓楚。”齐督邮说,“伯父无官无职,谯山书院教书授徒,父亲倒是一个人物,你也必然认得。” 他看着驿丞一笑。 “云中郡卫将军,楚岺。” 驿丞眨了眨,倒没有被走丢小姐的身世揭示而恍然或者惊讶,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真巧,好像是第二次听到楚卫将军的名字了。 “你嘀咕什么呢?”齐督邮对他的反应不解,问,“楚卫将军怎么了?你可别说你都记不得是谁了。” 驿丞忙笑道:“哪里能不记得,我是想这么多年楚卫将军的名字很少提起了,这段日子怎么了,总是听到他的名字,快要赶上当初他最风光的时候了。” “还有谁提?”齐都督问。 “前几天有往边郡去的驿兵。”驿丞简单的说,这些也算是不能外传的,否则有泄露机密的嫌疑。 当然,也没人真把往边郡去的驿兵当什么机密要事。 往边郡去的兵提到楚岺将军也不奇怪,齐督邮丢开不问了:“楚卫将军如今沉寂了,但他的女儿在京城又声名鹊起了。” 驿丞笑问:“这位小姐莫非也去跟陛下讨论军国大事了?” “要真是那样也算是子承父业。”齐督邮笑,“可惜这位楚小姐不学无术,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前些日子将鸿胪寺卿梁大人的女儿一脚踹到湖水里,差点闹出了人命。” 真是想不到,京城的贵族小姐们竟然跟乡村泼妇一般打架。 驿丞摇头叹息:“楚卫将军怎能将女儿教成这样?莫不是真破罐子破摔无心进取?” “我看倒是不用教,是天性,当爹的忤逆,当女儿的也嚣张。”齐督邮嗤笑。 那还是没了心气,连儿女都不管,浑浑噩噩度日吧,驿丞心想,问:“这位楚小姐这么厉害,还能走丢了?” 此时搬酒的官差们回来了,曹老四把一坛酒送到这边桌子上,听到这里哈的一声。 “这位楚小姐,不是走丢了,是打了人跑了。”他说道,“梁家小姐差点没了命,爹娘哭的死去活来哪里肯罢休,非要告到皇帝跟前,惩办这位楚小姐,这楚小姐就跑了。” 驿丞失笑:“小娘子是个没担当的啊。” 曹老四一边斟酒,一边眉飞色舞的说:“这小娘子可厉害呢,打了人不声不响不哭不闹,隔天就翻墙跑了,还偷了家里很多钱,楚老大是个读书人,在外边丢脸赔礼道歉,自己妻女去梁家亲自照看梁小姐,结果这个惹祸的跑了,被气的倒仰,家里乱作一团。” 驿丞笑说:“养这个女儿,竟然比儿子还要费心。” 以往只常见纨绔子弟给家里惹祸,倒是第一次听说女儿家也能如此。 齐督邮端起酒碗喝了口,一口下去比热水管用,从头到脚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就知道老许有好东西。”他笑说。 驿丞端起酒碗浅饮一口,接着问:“所以这位楚小姐是要去找她父亲了吧,这孩子真是胆子大啊,从京城到云中郡多远啊,就算如今四海升平,但一个女孩儿——这位楚小姐多大了?” 齐督邮有点想不起来,看曹老四,他就是出来做个样子,真干活都是手下人。 曹老四忙说:“好像说快要十三岁了。” 还伸手比划一下。 个头这么高。 给了画像的。 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长的文文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能惹祸。 十三岁啊,驿丞端着酒碗微微愣神,杨家娘子的女儿好像也是十二三岁,莫名其妙,他怎么总是想起这母女? “不管多大,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位小姐能认得路吗?”他拉回情绪说。 嗯,杨家的两个女儿都知道要找个驿兵带着呢。 “那楚小姐不傻。”曹老四说,“留了书信,说自己会雇佣最好的镖师护送自己回云中郡去。” 原来如此,所以偷了家里的钱,驿丞笑着点头又摇头:“也不知道哪个镖局胆子大,敢接这个。” “京城都问遍了,没有。”齐督邮说,“估计是在京城外隐名埋姓找的镖师,如今总有胆子的镖局,只要有钱,什么活都敢接,所以一路寻出来。” 他似乎这才想起,看驿丞。 “老许,你们这几天有见过镖师吗?” 驿丞摇头:“督邮,你也知道,那些走镖的不会来我们官家驿站。” 走镖的携带兵器,在官家面前总是几分退避,更不会来驿站歇脚。 齐督邮显然也知道这个点点头:“我也就是问一句,京城来的人也都在城镇上查问呢。” 驿丞催促驿卒们快点上菜,不由想起楚岺,忍不住继续问:“是楚卫将军的家人来找了吗?说起来,自从那件事后,楚卫将军就再没回过京城了,算起来十几年了——” 齐督邮摇头:“楚岺大哥的一个儿子来找,不过陪同的是卫尉府的人,卫尉卿派了左丞邓弈邓大人。” 驿丞很惊讶:“竟然卫尉卿都派人了?这是惊动了陛下吧?” 楚岺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大哥,是个读书人,无官无职,哪里能使唤卫尉府。 那就只有楚岺的面子—— “看来陛下对楚将军还是很宽待。”驿丞试探问。 这次连卫将军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将军,想当年,楚岺还是个边郡校尉的时候,他们提到的时候都恭维为将军了。 那时候都认为楚岺别说当卫将军了,大将军肯定也没问题,谁想到,楚岺风头正盛的时候出了事,命运急转直下,前程全无。 十几年过去了,依旧是个卫将军,到死也不会有升职加爵了。 不过陛下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人老了就容易念旧,莫非又要重新用楚岺? “你想多了,陛下才没理会呢。”齐督邮不屑说,给他低声解释,“是梁家请的,要告官,要让廷尉拿人,梁寺卿身份可不一般,更何况他的女儿又刚与人说亲,你知道亲家是谁?” 驿丞虽然消息灵通,但也不是京城什么事都知道,尤其是这婚丧嫁娶,好奇问:“必然也不是一般人家吧。” 齐督邮眉飞色舞:“是东阳谢氏,当今太子妃的本家兄弟。” 如今大夏朝,有前皇后杨氏家族,又有借得宠贵妃而煊赫的被戏称新国舅的赵氏家族,但随着二皇子获封太子,其妻谢氏一举生男,地位稳固,谢氏也渐渐在皇亲国戚中不容小觑。 毕竟,不管杨氏也好,赵氏也好,都比不过将来要做皇后的谢氏。 梁家小姐跟谢氏联姻,那这位小姐被打,真的不是件小事了,还惹到了谢氏,也就惹到了太子。 那楚家小姐可是惹了大麻烦了。 “不过。”齐督邮有些看不到热闹的遗憾,“廷尉出于对楚家面子的围护,最后让卫尉府派人,名义是寻人,不是抓人。” 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驿丞说:“楚卫将军还是要有的头疼了。” 总不能真的让女儿被问罪,将来还怎么议亲嫁人,一辈子就毁了。 可怜的楚岺,本就是罪臣,夹着尾巴避人耳目的活着这么多年,好容易大家都淡忘了他,能安稳的混吃等死,又养了这样女儿,这么一闹真是命数尽了。 说着别人家的事,没耽搁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厅内热闹腾腾,驱散了寒意。 “大人,大人。”驿卒跑进来,神情有些紧张,“一个自称是卫尉丞的大人来了。” 齐督邮喝了一半的酒扔下,太匆忙酒水都洒在衣襟上。 “快,快。”他说,“这个邓大人,脾气很吓人的。” 第六章 有差 寒风阵阵,十几匹马肃立,马上的男人们裹着黑色的斗篷,如同黑云压阵。 驿卒们都不敢接近。 “邓大人,您这么快过来了?”齐督邮飞一般的跑到那些人前,对着其中一个男人热情的说,“我正要过去向你汇报呢,这边都问过了——” 齐督邮什么货色,驿丞再了解不过,在整个府郡横着走,连他姐夫郡守大人都不敢多管他。 没想到对这个邓弈邓大人这般恭维。 因为对方是朝官?朝官的脾气都不太好? 驿丞视线落在那卫尉丞邓弈身上,见他三十多岁,面色微白,五官说不上多英俊,但绝不让人讨厌,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倨傲,更没有对齐督邮呵斥。 “城中查过了,我就自己过来。”他说,声音温和,“也省的齐督邮再跑一趟。” 这不是挺客气的?驿丞心想。 齐督邮没有丝毫的放松,紧张的道谢,又指着驿丞这边:“这里邓大人要不要再问问?” 邓弈说:“如果不麻烦,我就再听听怎么说。” 齐督邮忙转头就喊“许令,许令,快过来回话。” 驿丞被喊的莫名慌了下,忙急急过去,对邓弈施礼:“下官北曹镇驿站驿丞,许泽,见过邓大人。” 邓弈对他颔首:“许丞,最近可见过往云中郡去的镖师?” 这还真是重新问一遍啊?齐督邮明明说问过了没有,京城来的大人架子大啊,嗯,那个阿九也是这般做派,问完了他,还去问杨家妇人一遍。 也许跟架子大小无关,他们都是多疑,不信别人。 驿丞一边走神,一边忙答:“没有。” 邓弈又问:“不一定是往云中郡,但凡是往西去的镖师呢?也不一定是镖师,人数多一些,最关键是队伍里有两个女孩儿。” 两个?驿丞心里跳了下,又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两个。”齐督邮在一旁补充,“楚家小姐带着一个婢女。” 一个小姐一个婢女,驿丞心里滑过这句话,摇摇头,声音缓缓说:“没有。” 齐督邮说:“是的,邓大人,那些镖师都避着驿站过呢,他这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热情的邀请,“大人进来歇歇脚?驿站虽然简陋但有热酒菜。” 邓弈没理会他,细长的眼审视着驿丞,声音缓缓问:“那许丞最近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往云中郡去吗?” 驿丞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更缓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拉的更长:“没——有。” 啪的一声响,驿丞眼前陡然出现一条鞭子,裹着寒风砸过来。 驿丞吓的一声叫,人向后躲去,还好那个鞭子没有真的打在他的脸上,而是在眼前滑过空响。 “到底有没有?” 声音缓缓的卫尉丞喝道。 驿站外一瞬间凝固,齐督邮按着自己的胸口,眼瞪圆,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个邓弈邓大人,脾气果然吓人,驿丞心里喊,原本虚浮的思绪凝神,脱口道:“有!” 哎? 齐督邮瞪眼看驿丞,老小子,你说什么呢?不是没有吗? “是这样的。”被鞭子一吓,驿丞也不走神了,眼神也不迟缓了,神清气爽声音利索,“最近驿站有母女三人也是往云中郡去,下官就走神想起她们了。” 母女三人啊,那跟这个楚小姐不一样啊,齐督邮再次瞪了驿丞一眼,这老小子走什么神,做贼心虚,不用说肯定又扒了那母女三人一层皮。 “往云中郡方向去的人多了。”他呵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胡乱扯什么。” 驿丞连连认错:“是是,下官的错,耽搁大人时间了。” 邓弈点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浅笑:“许丞客气了,多想一些也对。” 看着邓弈脸上的浅笑,驿丞心里打个哆嗦,明白为什么齐督邮说这个大人脾气吓人是什么意思了,这哪里是脾气吓人!这分明是个变态! 说翻脸就翻脸,说打就打,打完了还能给笑脸。 年纪轻轻能做到卫尉府丞,还如此的凶悍,不知道是什么背景来历。 驿丞应应喏喏,不敢再多说,齐督邮又再次热情的邀请邓弈进驿站休息。 邓弈谢绝了,表示还要继续往下个城镇去查一查。 “真是太辛苦了。”齐督邮感慨,又低声抱怨,“那楚家公子倒是在府郡安坐,让邓大人您到处奔波。” 邓弈含笑说:“这是本官之职责,楚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年纪也还小。” 听起来和蔼可亲,当然,驿丞半点也不敢真这么认为了,安静乖巧的站在一旁,看着邓弈抓住了马的缰绳—— 忽的他又停下,越过喋喋不休的齐督邮看向驿丞:“那母女三人是一起往云中郡去了吗?” 驿丞莫名的打个寒战,感觉自己的声音又变得缓慢。 “没有。”他说,“只那两个女孩儿去了。” 两个女孩儿,齐督邮瞪圆眼,邓弈则眯起眼。 ..... ..... 驿站的大厅里再次满当当,但跟先前齐督邮这群官差们的气氛不同,安静又低沉。 门外脚步响打破了这窒息的安静,驿卒带着一个人怯怯的走进来。 “找到那个车夫了。” 那妇人雇佣的车夫是附近村子的,经常来往驿站,驿卒们都认得,所以很好找来。 “我问你。”邓弈看着那车夫直接说,“雇车的那个杨妇人,去她家的路你还记得吗?” 车夫神情有些迟疑,要点头又要摇头。 小心被鞭子抽你,驿丞心里骂,催促他:“快说!记不记得都不知道吗?” 车夫慌张说:“不,不是记不记得,是那娘子没让小的送回家,只送到县城,她就走了。” 县城? 那杨家娘子说自己是杨屯人,从县城到杨屯还有好一段路呢。 驿丞怔怔。 邓弈看着车夫:“她,是怎么走的?” 车夫被问的有些呆:“就是,走着走啊。” 他还忍不住模仿一个走路的姿势。 那娘子穿的破衣烂衫,走路摇摇晃晃扭啊扭,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邓弈的视线转向驿丞,驿丞看到他嘴边的似笑非笑,那笑跟鞭子似的抽过来。 “许丞,一个快要死的人走着走的,走的还挺好看的。” ..... ..... 县城虽然不大,但很繁华热闹。 天寒地冻,酒楼茶肆都挤满了人,就连烟花楼里大白天也不少客人。 装饰精美,甜香腻腻的厅堂里,客人们拥着女子们围炉吃酒,真是极乐仙境。 有个女子抱着琴摇曳而行穿过要到包厢去,被厅内的熟客看到了招呼“丽娘,丽娘。” 丽娘转头对他媚眼一笑唤声大爷。 “丽娘。”那客人牵住她的裙角,“好几日没见你,舌下我这多情人,你陪哪位去了?” 似乎这是很好笑的事,丽娘忍不住咯咯笑:“我可没陪客,我呀,去给人当娘了。” 客人不解:“竟然是来个年纪小的客人吗?那等嫩雏可不好伺候。” 丽娘将裙角从他手里扯回来,避而不谈,娇嗔:“待我下次跟你细细讲啦。” 她捏着裙角刚要再走,大门喧哗,有很多人闯进来,伴着龟公伙计们的惊慌声。 “官爷?” “差爷们?” “这是怎么了?” 厅内的客人女子们也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啪嗒一声,原来是丽娘手里抱着的琴掉在地上。 吓成这样了? 丽娘脸上倒也不是惊惧,而是诡异,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胖男人,挤出一丝笑:“这位,爷——” 驿丞咬牙一字一字:“杨娘子,看到你大病痊愈,我真是好开心啊!” 第七章 经过 县衙公堂里跪了不少人,但县老爷和差役们却都站在外边,差役好奇的向内探看。 “老爷。”他问,“这是审什么大案子?京城的大人都来了。” 县老爷瞪了他一眼:“少多管闲事,跟咱们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想进去被审一审吗?” 官差缩头不敢说话了。 县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听的大堂里啪的一声,那是自己的惊堂木被扔在地上。 邓弈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除了车夫,新找到的杨娘子——妓女丽娘,还有一个大夫,以及驿丞。 他们面前都摆着钱珠宝,有多有少。 “都说说吧。”邓弈说,视线扫过四人,落在丽娘身上,“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第一个。” 丽娘忙抬起头:“不不,大人,奴家不是第一个,那小姐是先找好大夫的。”她伸手指着一旁的男人。 男人是大夫,慌张的说:“大人,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邓弈淡淡说:“无妨,你说出来,本官就知道了。” 大夫忙应声是,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我是一个游医,那天在路上走,路边的坐着两个丫头休息——” 邓弈打断他:“那两个女孩儿多大年纪,什么样子,说仔细点?” 大夫想了想说:“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超过十五,穿着打扮都很普通,大一点的站着,小的那个坐着,小的那个,长的挺好看的,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眼睛像会说话,声音也好听,娇娇弱弱的,让人不由生怜。 所以他当时才会鬼迷心窍。 邓弈抬手示意:“继续说。” “那小姐儿唤住我,说要看病,给了我一袋钱——我还以为遇到生意了,但她又不让我给她看病,说过几天让我来驿站,给一个妇人看病,只有一个要求,不管看的如何,都要说那妇人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堂上坐着的大人一眼,见那大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我,我是不会胡乱骗人的,就,想到时候看看,能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治病的。” 邓弈没说什么,一旁站着的齐督邮冷笑,这个贪财鬼,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大夫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我那几日就常到驿站附近转悠,我是游医嘛,也不奇怪,果然有一天一个驿卒跑出来找大夫,撞到我就把我带进去,我就见到了这位——娘子。” 他转头看一旁的丽娘。 最初的慌张过后,丽娘现在已经不慌了,她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收了钱装别人的娘,见大夫看过来,还对大夫娇媚一笑,再抬头看那位大人—— “大人~”她说。 大人看了她一眼,风月场所见惯各种客人的丽娘身子一僵,跪端正了身子。 “那日我在楼里睡午觉,那两个女孩儿翻窗户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住的可是三楼,我还以为打家劫舍的歹人呢。” 到底是风月场所的人,比大夫灵敏,不待邓弈问,就主动说的很详细。 “结果一看,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虽然乍一看很普通,不过那小一点的女孩儿长的很好看。” 丽娘的眼睛亮亮,以美色侍人的她最会看美人。 “等她再长几岁,十七八九的时候,那绝对是个绝世美人,不过,眼睛有点太凶,这样不太好,会不讨男人喜欢——” 邓弈打断她:“说重点。” 丽娘讪讪,接着说:“这小姑娘给我扔了三袋子钱,说包我三天,让我装她的娘。” 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钱袋,比起大夫,她的多了很多,还散落着金银宝钗玉镯子。 “大人,奴家就是出来卖的,不管是男是女吧,不管是装老婆还是装老娘,奴家也没选择啊。” “奴家就是躺着装病,然后按照她教的说话——” 说到这里她忙探身看跪在最边上的驿丞。 “许老爷,那些话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我那女儿,阿福让我说的。” 驿丞面无表情,也不回应她,把头扭开,今时今日,他一世的脸面都丢光了。 驿丞不说话,车夫等不及了,心慌的叩头:“大人,大人,我不知道,我跟谁都没见过,就是这个娘子说用车,又说不用了,钱不用退给她,我就,就——” 不占便宜白不占。 他将面前的一把钱往前推,跟别人相比,他的是最少的。 “我不要了,我上交,大人饶命。” 丽娘在旁说:“大人,他是我找来的,跟阿福,阿福就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自称的,跟她无关,而且,阿福是说让我一直到杨屯再下车,然后等车夫走了再离开,但我觉得没必要,就提前下车了,结果,果然,不太完善,就被大人们给查到了——” 她说着讪讪一笑。 “要是那小姐儿知道了,会扣我的钱吧。” 邓弈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应该会。”他的视线转向驿丞,“许丞,你——” 驿丞俯身叩头:“下官有罪,贪钱财迷心窍失察,请大人责罚。” 他的面前钱堆的高高—— 齐督邮在上指着他,恨恨说:“老许,我说过多少次,你什么都好,就是贪财,早晚出事!” 邓弈还没说话,门外脚步急响,一个裹着斗篷的少年公子冲进来。 “邓大人。”他急急问,“找到我妹妹了吗?” 邓弈对他笑:“楚柯公子来了。” 这就是齐督邮说的楚老大家来找妹妹,但安坐在郡府里的公子吧,驿丞伏在地上心想,微微抬头看了眼——看看跟那个骗人的阿福是不是长的一样。 这公子十七八岁,个头不小,肤色白皙,此时一脸急切,情绪外露毛毛躁躁。 那个阿福可不是这样,虽然柔柔弱弱,对他不是哭诉就是叩头谢恩,但此时回想,那女孩儿其实很沉稳。 不沉稳,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啊。 “邓大人,我听说找到了?”楚柯公子急急的问。 “阿柯公子。”邓弈说,“你先看看,这些钱物,是不是你们家的。” 楚柯这才看堂内,视线落在每个人面前堆的钱上,立刻喊:“是!”他伸手抓起丽娘面前的玉镯朱钗,“这是我母亲的,我母亲的陪嫁。” 说到这里满脸的恼火。 “这个小贱人,她可真敢偷!” 丽娘看着眼前的少年,啧啧,竟然能骂妹妹是小贱人,可见这位公子和自己的妹妹关系不怎么样。 “这些。”楚公子又站到驿丞这边,看到堆起来的钱,气愤的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家里的钱在哪里,她怎么偷出来这么多!这么多钱,这么珍贵的首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人了!她疯了吗?!” 邓弈笑道:“楚昭小姐不是疯了,是豪杰。” 第八章 家事 事情很清楚了,邓弈不再查问,也没有为难,让他们可以离开了。 “无知者无罪。”他说。 三人大喜叩头道谢,丽娘还大着胆子问:“那这些钱——” 一旁站着的楚家公子又是惊又是怒:“这是我家的钱!怎么,你还想拿走?” 丽娘讪笑,倒也不怕这个公子,这个公子还不如他那个小几岁的妹妹吓人呢。 “你们虽然无心,但却贪婪,被驱使骗人。”邓弈说,“这些钱当然不能拿走。” 丽娘忙说:“当然当然,奴家就是要说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拿走的。” 这烟花女子还敢耍嘴,齐督邮呵斥:“快滚,不想走就去县衙大牢里呆着。” 丽娘车夫大夫不敢再停留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驿丞跪在原地没有动,他本是官身,要是也跟着滚出去,就真的别想再回来了。 齐督邮看了他一眼,对邓弈说:“邓大人,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不该这么轻饶了他们。” 邓弈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到这里手扶着下颌忍不住笑起来,看向楚柯,“楚公子,你妹妹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为了掩藏行迹,排兵布阵把搞出这一场戏,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柯满眼的气恼,让仆从将地上堆的钱物收起来。 “她真是疯了。”他恨声说,“要去找她父亲直接说就是,哪有这样偷了家里的钱就跑,搞出这些花招!” 邓弈手扶着下颌看着气愤的年轻公子,问:“楚小姐如果说要去找楚将军,你们就会送她去吗?” “当然不会!”楚柯想也不想回答,看到邓弈打趣的笑,又忙解释,“邓大人,且不说她打了人,事情还没了结,当初叔父把她送回来说过了,不许她回去。” 邓弈好奇的问:“楚将军为什么不许楚小姐回去?我听说楚小姐原本一直跟着楚将军在云中郡,当年楚小姐刚出生,母亲就亡故了,楚老夫人要接回来抚养,楚将军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亲自把她养大,怎么此时送回来了?” 他怎么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了解?楚柯有些紧张,连祖母要抚养堂妹的事都知道?那岂不是也知道叔父当年无媒苟合,和一个乡下女子未婚先孕生了孩子的丑事? 楚柯又一想,也不奇怪,堂妹差点害死了梁家小姐,梁寺卿都告官了,廷尉必然要查,被委托来找人的邓弈必然也要查,这一查,他们家能有什么秘密能藏? 更何况叔父做过人人皆知的蠢事,一直是京城的笑谈。 真是丢尽脸面了!年轻人面皮薄,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 “那是,因为,堂妹长大了,叔父要让她回来学规矩,好结亲嫁人。”他唉声叹气说,“可见叔父也是知道堂妹顽劣不堪,所以给家里说了,让好好管教,没有像个样子之前,不许回云中郡。” 邓弈哦了声,若有所思。 莫非还在想他们家有什么丢脸的事?叔父办的丢脸的事太多了,好容易这么多年夹着尾巴做人,大家都淡忘了,如今堂妹子承父业,又继续祸害楚家,少年楚柯真是愁苦,可怜自己身为长子不得不承受这一切。 “邓大人,既然查到了,就快别耽误了。”他催促说,“赶快追上去,把我妹妹带回来,跟梁大人好好的道歉认罚,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闹到我叔父面前,他又要做出不妥的行径,冲撞陛下,我们就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了。” 不妥的行径,邓弈笑了笑:“我入京晚,不过有幸听过楚将军当年的事。” 看看看,果然,好不容易人人都淡忘了他们家,现在又要翻出来这些旧事了,楚柯红着脸急急说:“邓大人,旧事先不要提了,还是快些去追我妹妹。” 邓弈没有再让这个少年人羞耻,停下话不提了。 “不过,你妹妹不太好追上啊。”他说,看驿丞,“许丞,驿兵脚程如何?” 他们说话的时候,驿丞一直安静的跪在地上,此时立刻答:“很快,而且带着楚小姐走的这一队驿兵更快,我看到他们从京城到这里的速度,比其他的驿兵要快两天。” 邓弈对楚柯说:“我不是自谦,跟驿兵们相比,我的脚程真的不行,等我们追上她,她已经到云中郡见到楚将军了。”说到这里摇头,“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一开始就该想到,你这个妹妹身为楚将军的女儿,必然知道走驿兵的路子是最快的,根本不会去找什么镖局。” “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楚柯气道,只觉得束手无策。 他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直跟着父亲在书院读书,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累又苦熬的都要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啊,爹娘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父参与这件事,务必他们自行解决这件事,因为叔父的一举一动事关他们一家,尤其是他的前程——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叮嘱的话“你叔父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剩下一点点情面了,我与他已经说好了,为了楚家将来,必须把你扶上马,让你入仕为官,如果把最后这一点情面用在你妹妹身上,就没你什么事了。” 虽然他不太懂为什么父亲会说叔父在陛下面前还有一点情面——叔父有罪,陛下早就弃之不用。 但也知道叔父闹起来,肯定会连累他们一家,会连累他的前程。 他还是个少年,他有大好的时光,似锦的前程! 邓弈审视少年变幻的脸色,忽的坐直身子:“我们追不上,但可以让前方的人拦截。” 拦截? 楚柯看着邓弈。 邓弈看驿丞问:“去云中郡的路途,是否有驿站临近中山郡?” 虽然贪财,但驿丞本职还是很娴熟,立刻点头,明确的答:“有,叫大槐驿站。” 邓弈微微一笑:“那就有办法了。”他站起来,再看驿丞,似乎刚发现还跪着,“许丞,快起来吧,你这次也算是长见识了,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驿丞苦笑着应声是:“老儿的脸真是丢尽了。” 齐督邮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贪财,以后你可记得教训吧。” “不丢人不丢人。”邓弈笑,“你就当是被楚将军骗了吧。” 楚柯对他们的说笑不感兴趣,听到又提叔父,只有焦躁,催促着:“邓大人快说怎么办吧。” 邓弈说:“非常巧,他们廷尉府正有案子跟中山王沟通,中山王不便进京,用飞鸽传书,现在我可以借飞鸽传书给中山王,让他协助拦住。” 中山王啊,是了,中山郡是中山王封地,鸽子也比人快,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不好的是,楚家这点破事又要多一个人嚼念了,楚柯只觉得头疼更甚,但又能怎么办。 “那就麻烦邓大人了。”他说,又叮嘱,“事关舍妹声誉,还请大人委婉一些。” 第九章 人间 邓弈一行人在驿站歇息了一晚,安排好给中山王飞鸽传书的事,便再次启程了。 中山王帮忙拦住,但人不能还让中山王给送进京,他们还是继续前行去中山王那边汇合。 人马远去,风卷着沙尘,驿丞站在驿站外,眯起眼,手落在腰里,摸着空空的钱袋。 这几天的事最终化成了一场梦境。 “大人。”一个驿卒凑过来,“那个阿福竟然是楚卫将军的女儿,这小丫头真的是太能骗人了,别人骗人三言两语,她则敲锣打鼓搬出一个戏班子。” 驿丞嗤声:“骗?你这是贬低她了,她这可不是骗,她简直就是,匪!” 那么大手笔的撒钱,一环套一环,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这分明是匪气。 驿丞想着那个阿福,经常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人一眼,那双眼其实看起来真是很凶蛮。 当时不当回事也没在意,毕竟是个小姑娘。 嗯——那个叫阿九的驿兵当时问的那么仔细,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不对? 驿丞又摇摇头,那又如何,最终阿九还是带上了她,这个故事太完美了,谁能想到是这个小姑娘花钱请人演出来。 不过,也真稀奇,楚岺的女儿竟然是这样的。 再一想,也不稀奇,当年楚岺办出的事,比小姑娘骗人吓人多了。 “大人。”驿卒好奇的问,“楚卫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听起来似是籍籍无名,毕竟官职那么低,但提起来又很有名,每个人都知道。” 驿丞看他一眼,这驿卒年纪还小,也就是十七八岁,当年楚岺风头盛的时候,这小子还吃奶呢。 “当年楚岺将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说,“就已经扬名了。” “他怎么博得陛下青睐的,我倒是不太清楚,坊间传说是陛下微服私访军营,而他把陛下当奸细打下马,也不知真假,要是真的话,那一开始这楚岺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后来他离开京城去边郡当了一个小校,能战善战,勇武非凡,扭转了西凉在边郡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又一鼓作气将西凉王打的给皇帝上求和书,称兄道弟。” “楚岺节节高升,一口气升到了卫将军,大将军指日可待。” “陛下对他更是恩宠极重,他也能跟陛下书信来往,不经过卫尉府尚书府。” “为了他,驿站单独配备驿兵送信。” 这种恩宠的确是从未听过,驿卒咋舌,但又不解:“那他怎么最后只当了卫将军?还一直在边郡,听说十几年没有离开过。” 边郡不是什么好地方,将官们来来去去,能呆这么久的,也只有被发配的罪犯了吧? 驿丞笑了笑:“老话说得好,福祸相依,恩宠重了也不好,这楚岺年少轻狂,傲慢自大,终于被骄纵的无法无天,冲撞了陛下,要不是看在他军功多,别说卫将军了,性命可能都没了。” 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驿卒更好奇了:“犯了什么错啊?” 驿丞停顿一刻,想了想:“起因应该是剿匪,边郡那种地方,西凉肆虐,民不聊生,马贼匪盗遍地,楚岺除了阻击西凉,还要奉命剿匪,但一次剿匪时,私自放走匪贼,被当地官员弹劾,陛下质问时,他指责陛下匪贼肆虐是陛下治理无能——” 驿卒听的张大嘴:“这,这也太,胆子大了吧!” 驿丞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也不奇怪,武将一旦被皇帝看重,就容易这样,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些狂悖的话,做些张狂的事,自毁前程。” 驿卒摇头:“陛下砍了他的头都不为过,竟然还留着他当卫将军,实在是太仁慈了。” 驿丞揣手看着边郡的方向:“从此以后,楚岺就被陛下弃用在边郡,泯然众人矣。” 驿卒撇嘴“活该,有这样的罪官父亲,楚小姐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楚小姐嚣张么?驿丞摸了摸胖肚子,就外表来说——罢了罢了,他没资格评定这个楚小姐了,毕竟他都被骗了。 这次真是百忙一场两手空空,还差点丢了这个官身,对楚岺他避而远之,这楚小姐也不能招惹。 “走走,干活去吧。” “都把眼睛放亮点!” “把善心都收一收!” ...... ...... 越往北走,风寒越重,夜幕降临的时候,躲在北风的地方,篝火点起来,吹僵的身子才渐渐缓过来。 张谷解下围巾,吐出一口气,拍身边的同伴:“干粮还有没有,快让我吃一口。” 同伴还没说话,旁边有人递过来半块风干的兔肉。 “张爷,您烤这个吃。”女声怯怯。 张谷转头,看裹着头巾圆滚滚一团的女孩子:“阿福,这兔肉,是前几天吧?你怎么——” “我把它用草药腌制了,张爷你放心没有坏掉。”阿福急急忙忙解释,又用手擦兔肉,“上面不是脏,是草药渣。” 张谷笑了:“阿福,我不是嫌弃它,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你怎么没吃完啊。” 阿福摇头:“我吃的少,吃不完,军爷您辛苦,给军爷您吃吧。” “你这傻丫头。”张谷将兔肉推回去,“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赶路,谁比谁辛苦?你这瘦弱小身板,才更辛苦,快吃掉!” “张军爷真是善人。”阿福说,露在外边的大眼满是感激。 有一只手横伸过来,将兔肉拿走了。 “小身板吃多了反而不好。”他说,“虚不受补。” 阿福没说话,张谷有些无奈:“阿九,你别总跟一个孩子闹。” 阿九在他身旁坐下来:“什么孩子,张哥,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我也是个孩子。” 他还伸手在自己和阿福之间比划了一下。 他手长脚长坐下来,几乎跟站着的阿福齐平。 “你看,我们差不多。”他哈哈笑。 张谷瞪了他一眼,再看阿福,阿福已经退开了,安静的坐在篝火的边上,她姐姐拿出干粮在火上烤。 阿九将兔肉只在火上挥了两下,就撕扯着吃起来。 “张哥,你尝尝,还真不错。”他说。 张谷哼声说:“我是大人了,不跟你们孩子抢食。” 阿九哈哈大笑。 其他的驿兵们也都笑起来,拿出干粮,还有酒,吃吃喝喝热闹,酒是不能多喝的,只是为了驱寒,每个人喝一两口足矣。 “那个阿福,阿什么,你们要不要喝点?”阿九还故意问。 阿福这个名字倒是记住了,只是她的姐姐,一路上沉默寡言,时时刻刻贴在阿福身边,像是个影子,到现在大家也没记住她的名字。 “多谢军爷。”阿福道谢,“我和姐姐喝热水就好。” 阿福的姐姐在篝火上悬挂了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打来的水,待水烧热,倒在棉布上,拉过阿福的手轻轻的揉搓。 洗完了手,再拿出一个陶杯倒水,这才是喝的。 阿福一手端着陶杯喝水,一手被姐姐拉着擦药膏,隐隐约约的药味香气散开。 大冬天行路辛苦,手上脸上很容易冻伤,阿福的姐姐准备药膏给妹妹缓解。 “俗话说长姐如母。”张谷也看到了,低声感慨,“有个姐姐是真的好啊。” 阿九接过传到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口说:“也不用啊,有个婢女也一样,我的婢女就是这般细心,不管春夏秋冬,总记得给我仔细的擦香膏。” 这小子!张军爷瞪眼,又摇头,罢了,这小子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哪里知道人间疾苦。 第十章 清晨 阿福是被冻醒的。 虽然已经出行这么多天了,但依旧不能适应这种艰苦。 太苦了。 她两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阿乐将所有能垫的都铺上了,但野外的地还是咯的她浑身疼,她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下手脚。 睡在她一旁的阿乐立刻就醒了。 “小——”她乍惊醒,还有些意识不清,差点脱口喊出小姐,还好及时的被一只手掩住。 蒙蒙青光里阿福黑黑的眼看着她,轻声说:“阿姐,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阿乐清醒了,翻身起来:“小妹,我不困了,你没睡好吧?”她将自己身下垫着的衣物往阿福这边推,“把我的也垫上,你再睡会儿。” 阿福对她摇头:“我不困了。” 两人窃窃私语,篝火另一边睡的东倒西歪的军汉们发出不悦的喃喃。 阿福冲阿乐嘘声,两人轻轻的起身,拎着水壶小包袱,对值哨的两个驿兵低声说:“我们去洗漱了。” 附近有条小河,河边有个密林,很方便女孩子解决个人问题。 值哨的驿兵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叮嘱:“小心点,附近也有野兽出没。” 阿福道谢,和阿乐两人离开了。 河水冰凉刺骨,阿福对洗漱没什么兴趣,解决了人的三急,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 “我打水回去烧热,你再洗。”阿乐说,她自己挽起袖子,用冰凉的水简单的洗漱。 阿福摇头:“不用了,脏一点也挺好的。” 阿乐看女孩儿的脸,没有戴帽子围巾,昨晚睡的之前,用热水擦过脸,擦了一点点药香膏免得被冻伤,只这样在晨光里肌肤就呈现出白皙细腻。 小姐这么美,如果露出真面貌,行路就不是辛苦,而是危险了。 一路走来小姐对谁都称呼善人,但阿乐知道,这些人没一个真是善人的。 “那再擦一些药粉吧。”阿乐低声说,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阿福点头,抬起脸,阿乐用手沾了粉给她轻轻擦拭。 “阿乐,你真厉害。”楚昭看着阿乐,说,“又会制掩藏容貌的药粉,又会做治疗冻伤的药膏,还会熏野兔野鸡肉干,要是没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好,大概就死了。” 阿乐吓了一跳:“小,妹,你可别这样说,我只会这些没用的粗鄙东西,给你丢脸,多谢小姐不怪罪我,还愿意要我,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她说着眼圈发红落泪。 阿福也没有纠正她的称呼,清晨的河边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 看到掉泪的阿乐,她有些滋味复杂,其实阿乐说的没错,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和她的确从此再没见过。 说起来也好笑,刚醒来的时候,她都忘记有阿乐这个婢女了。 ..... ..... 阿乐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比她大两岁。 说是婢女,不如说是玩伴。 阿乐是个边民孤儿,从小混迹在市井,靠着偷过活,直到偷到了带着她微服来集市看杂耍的父亲身上,被父亲抓住。 父亲没有责罚,让她换个生计,不偷东西,陪小姐学骑马。 就这样,两人一起学会骑马,一起在练武场上舞刀弄枪,一起招摇过市,然后又一起进京来到伯父家。 但刚一进家门,从未当过正经婢女的阿乐就丢了丑,把婢女端来净手的澡豆当点心吃了,引得婢女们爆笑。 她也因此羞恼不已,进了京城,见识了贵族小姐们的做派,她再也不肯用阿乐这种婢女了,让伯母把人打发了,另寻了家里最好的婢女。 从此以后,阿乐就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她当时在楚家花园从假山跌落后重生醒来,到准备离开楚家,都没有想起阿乐,还是那晚翻墙头的时候,遇到了等在墙头外的阿乐。 阿乐低着头往黑暗里躲,唯恐看到自己她会生气:“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你。” 那时候,她才认出她,记起她。 然后带上了她。 带上了她,也才知道,这个不会做正经婢女的阿乐,会做很多行路求生有用的事。 阿福看着阿乐,想上一世阿乐是什么结局?是被伯母卖了,还是送回边郡,还是一直在楚家,但不管哪一种,阿乐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她没有好下场,阿乐也没有好下场,谁让她是她的婢女呢。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阿乐的脸,短短时日,阿乐的脸已经粗糙,防止冻伤的药膏,阿乐只来得及捣出一点,只舍得给小姐用—— “真是姐妹情深啊。” 有拉长声调的话传来,打断了阿福的出神。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阿九。 阿福收回手擦自己的眼泪,推了推阿乐:“姐姐别难过,我没事,我不哭了。” 阿乐低下头,她不会说话,为了避免暴露,便很少说话。 阿九半敞着衣袍走过来,似笑非笑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可不像是个穷苦人家孩子。” 这个叫阿九的驿兵一直都在怀疑她,盯着她,审视她,不时的拿话来试探敲打她,真是又难缠又烦人。 前几次她都忍了,这次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心情有些不好。 “军爷。”阿福抬起头,看着阿九,“其实先前我母亲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家日子还过得去,而且,有父母在,哪个孩子不是娇滴滴的。” 说罢牵着阿乐的手疾步走开了。 阿九倒也没有追上来打人,只在后嗤笑一声。 阿福牵着阿乐回到露营地,驿兵们都已经起来了,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查看马匹。 “阿福你们回来了。”张谷打招呼,“阿九特意去找你们,咿?怎么哭了?” 旁边的驿兵一笑:“肯定是阿九又欺负人了。” 张谷皱眉:“这个阿九——” “不是。”阿福忙摇头,抬手擦了擦眼,“我和姐姐是想到娘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说到这里,鼻音浓浓,哽咽。 张谷忙劝:“快别想了,往前看,快些去见到你爹,一切都会好的。” 阿福嗯了声,对张谷屈膝施礼。 “快去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要出发了。”张谷和蔼的说,看着两个女孩子走到篝火旁,想了想又道,“别跟阿九置气,这小子受了罚来做这个差事,憋着一肚子脾气呢。” 受了罚?阿福心想,这个阿九是什么来历?似乎养尊处优,但又一身的痞气,奇奇怪怪的。 不过,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是。”阿福感激对张谷点头,“我记下了。” 第十一章 苦路 驿兵行路是很快的,人和马都如同拼了命的向前跑,一天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马匹颠簸的阿福咬紧了牙。 睡不好,吃不好,大腿和臀部磨破的伤结痂又破,若非是阿乐的草药撑着,只怕溃烂不能行走了。 她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马术非常好,天天骑马狂奔,也没有半点不适,可能是因为身体里的人,变成了二十多岁养尊处优的许多年的她,身体也变的不适应了。 她渐渐的落后以及隐忍的神情,阿乐立刻就看出来,也跟着落后,紧紧跟在她身边。 “要不,就歇息一会儿吧。”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阿福摇头,看着在前方疾驰的驿兵们,不行,她不能停下,要不然落了把柄,那个阿九一定会把她甩下。 更何况,她也不想停。 “我想尽快到边郡。”她说,看着前方,“我想见爹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她也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爹爹。 这句话出口,她眼泪唰的流下来,被寒风一吹,割的脸生疼。 阿乐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她懂的,小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委屈,竟然要被大老爷绑着送官—— 这世上,最疼小姐有且只有将军。 虽然阿福和阿乐没说什么,但张谷还是很快注意这两个女孩儿的异样。 “阿九。”他催马追上最前方的少年,“今天别赶路了,在前方驿站落脚歇息一下吧。” 阿九说:“马匹还能跑一天,明天再换不迟。”回头看了眼,立刻就明白了,不悦的哼了声,“张哥,你也太心善了,我们职责所在,快报急送,可不能半路替人带孩子。” “快报个鬼,我们只不过是送最新军户审批名册,晚个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无关紧要。”张谷恼火说,“说起来,要不是上头为了折腾你,俺们兄弟都不用专门跑这趟差!” 阿九凤眼一挑:“那这么说,我才是这两个女孩儿的好运气,我真是个大善人。” 张谷又被逗笑,呸了声:“说真的,这两个孩子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真是很厉害,很令人佩服。” 阿九嗤声:“为了自己拼命,算什么厉害,有什么可佩服的,谁比谁活的容易啊。” 张谷又被气的瞪眼:“你这小子是心肠硬啊,还是没心没肺啊?” 阿九似是一笑,眼睛里却几分冷意,将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发出一声脆响,马匹的速度更快了。 张谷无奈只能跟上。 在后方的阿乐看到驿兵们速度更快了,气的忍不住骂人:“肯定是那个阿九故意的。” 阿福倒是没什么生气的。 “骂他做什么,他又不欠我,本也不该带上我们。”她说,“他是个恶人,我们反而更自在。” 不用想着怎么去琢磨让人发善心,只要拼命的跟上,自己不落后,就不会被丢下。 话虽然这样说,阿乐看到女孩子因为再加快速度疼痛的脸都扭曲了,又是难过又是茫然。 “当初小姐就不该来京城。”她喃喃说。 当时小姐离开边郡的时候,多开心啊,刚进京的时候,多高兴啊,那么期盼期待京城的生活。 谁想到京城里的女孩子们真是太坏了,嘲笑欺辱讥讽小姐是乡下来的,拿小姐言谈举止衣着当乐子取笑。 还有楚棠小姐,明明是叔伯姐妹,不帮着小姐,反而跟着外人一起笑。 都说小姐打了梁家小姐,但她可以肯定,一定是梁家小姐欺负小姐在先,小姐忍无可忍才动手。 大老爷和大夫人真是胆小,惧怕梁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小姐绑着送官。 只恨她那时候不在场,如果她还在小姐身边,就用不着小姐动手,她一脚踢飞那个梁小姐,然后要绑着送官也好,打杀也好,都随他们。 阿福看得出来阿乐在想什么,其实她想的多数都错了。 如果还是十三岁的自己,是不会打梁小姐的。 而且十三岁的她傻乎乎的,也根本就没觉得被欺负了。 被瞧不起的确是感觉到了,所以她努力的讨好这些小姐们,努力的跟她们变得一样,认为这样就不会被瞧不起了。 那时候真是,傻啊。 何止那时候,那一辈子她都傻。 傻到活的可笑死的凄惨。 不过有一点阿乐想的没错,当初就不该来京城。 一切的孽缘厄运都是从京城开始的。 离开京城,回边郡去,回爹爹身边去。 阿福攥紧了缰绳,力气又充满了全身,疼痛都减轻了,她也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到落后的两个女孩儿渐渐跟上来,张谷有些感慨,多好的两个孩子,又悲苦又坚韧。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驿站歇息,哪怕阿九发脾气——这小子发脾气也不过是自己扬长而去,就随他去吧。 但气人的是,阿九就越跑越快,一直到天黑都不放慢速度,他都没机会表达这个决定,直到火把点起,马也寸步难行的时候,阿九终于停下来。 张谷这种驿兵都跑的差点喘不过气。 “你这混小子,你发什么疯。”他骂道。 阿九将火把向前挥了挥,浓烟在夜色里摇晃。 “不是发疯啊,不是你说的休息吗。”他说,“前方有驿站。” 张谷愣了下,这里有驿站吗?他怎么没印象?他抬头看去,果然见夜色昏昏中,前方的山坳里有一处亮着灯火,挑着红灯笼,其上鹤岭官驿四个字分外显眼。 ...... ...... 这是一个比北曹阵驿站还小的驿站,没有前后院,只有一排房,乍一看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 驿丞也是个如同土地爷的老兵,拄着拐招待他们。 “我们这个驿站,其实原本不是驿站,以前这山里盛产好木头,官府就在这里简单修了个房子,用来堆放伐下的木料。”老驿丞笑呵呵说,“我们这里前后一天的脚程,有大城镇也有正经驿站,所以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慢一步,都不会在这里落脚,几位军爷能找到我们这里,也是巧了,但这里没有驿马,也没有草料食物配给,不过兵爷们放心,老儿我存了些吃食,能让大家填下肚子。” 他唠唠叨叨的说,颤巍巍的就要去厨房做饭。 张谷忙拦住:“老官儿不用忙,我们带着足够的干粮,自己做饭就行,只是没有驿马,我们就需要多休息一天,好让马儿恢复过来。” 老驿丞乐呵呵的说:“没问题没问题,想歇多久就歇多久,这山中安静的鸟兽都看不到几个。” 他拄着拐依旧忙前忙后,给几个驿兵指水去哪里打,柴去哪里扯。 小小的驿站变得喧闹。 烧火做饭这种事阿九自然不管,歪坐在台阶上晃着腿看夜空中星星。 “你竟然知道这里有个驿站。”张谷走过来说。 阿九说:“舆图上标记着呢,张哥你们没看到吗?” 这么多年了,这一条路都跑熟了,谁还看舆图驿站的位置啊,更何况这么小,不起眼的,还真没注意过,张谷笑了笑:“你还挺认真的,莫非要把驿兵一直当下去了?” 阿九看着星星声音散漫的说:“也可以啊,当个驿兵也不错,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哪有说的这么好,一辈子都熬死在这里了,也就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这么说,张谷要再说什么,阿九猛地转头哎哎两声:“你们两个站住,只有一间屋子,我是要睡的,你们等厨房用完了,睡厨房去。” 下了马歇息了好一会儿,刚能被阿乐搀扶着慢慢走动的阿福停下来,拽了拽阿乐,阿乐便扶着她从屋门前转开,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来。 张谷瞪了阿九一眼:“我们大男人——” “大男人怎么了?男人骑马奔波也很累的。”阿九摇晃着长腿,抬头继续看星星。 坐在石头上的阿乐这次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虽然没有床依旧要睡地上,但在厨房晚上可以烧热水,给小姐好好的洗一洗,解乏上药。 第十二章 溪边 睡在厨房里,灶火暖暖,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比驿站简陋的床板还要舒服,但阿福还是醒来了。 噩梦惊醒的。 也不能说是噩梦,毕竟那是她亲身经历的一切。 她伸手摸脖子,火辣辣的疼,甚至还能摸到勒痕——只灌了她毒酒还不够,因为嫌弃她死的慢,还用白绫勒死她。 临死前的痛苦也跟着她重生过来了一般。 阿福轻轻喘了几口气起身,因为室内温暖,阿乐没有紧贴着她为她取暖,也没有被惊醒,依旧在熟睡。 阿乐其实也多年没有受过这种奔波的苦了。 在她身边做婢女,几乎也是被当做小姐养大的,楚昭有的她都有。 阿福看着女孩子脸上的冻疮,将那老驿丞给的厚毯子给她盖上,披上棉衣轻轻走出去。 轮值的两个驿兵正倚在屋门口低声说话。 “阿福你又醒这么早?”他们说,“要在这里多留一天,不赶路,你多睡会儿。” 阿福对他们摇头:“反而睡不着了,让我姐姐多睡会儿,两位哥哥,我去打水吧,在哪边?” 这两个女孩儿跟着他们,一路上主动负责烧水做饭,但基本上动手的都是那个姐姐,看得出来,这个妹妹是娇惯一些。 不过妹妹还是知道心疼姐姐的,两个驿兵笑着给她指了地方。 阿福拎着木桶便去了。 山间的溪流潺潺,腾起一层层白雾寒气。 阿福坐在石头上,将木桶扔在一边,手轻轻的拨弄溪水,感受刺骨的冰凉,提醒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又活过来了,回到亲人们都还在,她也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 她能够再次见到爹爹了。 想到爹爹,阿福的眼泪就忍不住,小时候觉得爹爹很烦人,进京之后,还因为他人的闲言碎语对爹爹心生怨恨。 尤其是听伯母说,本来祖母要抚养她的,但被爹爹拒绝,若不然,她也是京城里端庄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跟堂姐一样。 她那时候恨恨的想,再也不回边郡了。 她果然再也没回去,也再也见不到爹爹。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尤其是最后几年,她几乎是夜夜都梦回边郡,梦到爹爹。 现在终于—— 阿福伸手掩面哭“爹——” “你为什么哭你爹,而不是哭你娘?”一个男声好奇的问。 阿福吓的站起来,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溪水边多了一人,他敞着衣衫,晨光里身材修长,面容蒙上一层玉色——那个少年阿九。 “你,你。”她一时气息不稳颤声说。 “我,我,我怎么了?”阿九冷声说,“这溪水又不是你的,你能来这里哭,我就不能吗?” 阿福被噎的一口气咽回去,情绪倒也平复了,幸好她适才没有说其他的话,否则—— 她垂下眼,将木桶拎起:“我打好水了,你,在这里哭吧。” 阿九哈的笑了,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这个小丫头还是会忍不住露出爪子。 什么乖巧安静老实可怜柔弱,都是假象,这个小丫头狠着呢,明明不擅长骑马,咬着牙硬是坚持下来,对自己真够狠的。 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必然也狠。 “站住。”他展开手臂,拦住路,“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哭你爹,不是你娘?” 这话听起来胡搅蛮缠,但阿福心里清楚,这少年是一直有疑心,不相信她,以及她的那个娘。 “我哭我娘了。”她咬着下唇,“你来的晚了没听到,我是哭完我娘,才哭我爹的,要是我爹在家,我娘也不会如今这般。” 阿九笑了:“你这个解释还真是够可以,变成了不是你问题,是我的问题。” 阿福垂目:“军爷,我可以走了吗,我想趁着我姐姐没醒来,多打些水,为她分担辛苦。” 阿九将衣衫一抖叉腰让开路。 阿福双手吃力的拎着木桶摇摇晃晃的踩着河床石走过来。 “小丫头。”擦身而过的时,阿九似笑非笑说,“那不是你姐姐,那是你的婢女。” 阿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那少年,本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在他敞开的衣衫,隐隐露出的胸膛,以及束扎的裤腰。 她的视线一顿,不是因为看到男人的胸膛,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是他裤腰上别着一封信。 晨光蒙蒙,但她清晰的看到信封上的字。 楚岺密启。 楚岺?! “看什么看!”阿九喝道,将衣衫掩住胸膛。 阿福羞恼:“你,你自己不知羞!”说罢慌慌张张的拎着木桶走开,桶里的水都洒了一半。 回到驿站,她的心还砰砰跳。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了少年的胸膛。 阿福已经醒来了,正要去找她,见她的神情有异,紧张问“怎么了?” 院子里的两个驿兵也看过来。 阿福低头说:“没事,遇到了阿九军爷了。” 阿乐气恼,两个驿兵也明白了,阿九的脾气,肯定是又对这个女孩子不客气了。 “我去打水。”阿乐夺过木桶,“你进去烧火。” ...... ...... 阿乐来回跑了几趟,将驿站的水瓮都装满了水,进了厨房,却看到阿福坐在灶火前,灶膛里原本燃着的火都灭了。 “小,小妹。”她紧张的问,“没事吧?那个阿九,他怎么你了?” 阿福回过神,对她笑了笑:“他没怎么我,就是怀疑我们,不过不用在意。” 阿乐松口气,其实她并不觉得暴露身份会怎么样,报出了将军的名字,这些驿兵肯定会对她们恭敬,那个阿九也必然不敢阴阳怪气。 但小姐从出京开始就掩藏身份,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姐要这样她当然不会反对,就是觉得小姐太受罪了,她一边想着,利索的将熄灭的火燃起来。 “驿丞这里有蜂蜜,一会儿给小姐熬成糖粥。”她欢快的说。 阿福却似乎还在走神,问:“阿九在做什么?” 阿乐愣了下,小姐主动问阿九? “我去溪水边时没见到他。”她说,“我听张军爷说,这个阿九总是喜欢乱跑,不是撵兔子就是抓野鸡,估计是去山林里祸害了。” 阿福哦了声,若有所思,看向阿乐:“阿乐,你有没有把握从他身上拿到一件东西?” 第十三章 盗取 大概是因为早晨受挫,这一天阿福都没有出现,一直躺在厨房歇息,阿乐忙前忙后比疾驰行路的时候还忙碌。 热水烧了好几锅,让张谷等人都洗了洗泡了泡脚,驿站虽然没有佳肴酒菜,但老驿丞囤的山货野味做出来也很诱人。 石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盆,筷子不够了,就用树枝代替,驿兵们和老驿丞齐齐围坐吃的欢快。 “这个是用蜂蜜蒸的饼子。”阿乐捧着一个筐过来,想了想,挪到阿九身边,将筐放下,小声说,“又软又甜。” 张谷哈哈笑了:“没错,就是放阿九那里,我们都不吃甜的软的,就他爱吃。” 阿乐红着脸急急忙忙跑开了。 阿九伸手抓起一张饼吃了口,撇嘴:“不香也不甜。” 老驿丞笑呵呵:“这小哥儿还挺挑嘴的,第一次出远门吧。” “他在家也挑嘴。”张谷说,又看着阿九打趣,“怎么阿乐对你这么殷勤?这一天往你跟前凑了很多次了,以前可都是绕着你走。” 旁边的驿兵撇嘴:“因为他早上又欺负阿福了,阿乐这是在讨好他,希望他对妹妹好点,可怜,阿福都不敢出来了。” 张谷抬手给了阿九一肘子:“你这小子!” 阿九侧身躲过他:“什么啊,你们真是想多了。” 这个阿乐的确是在讨好他,但可不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妹妹,那个阿福也不是因为受了欺负不敢出来,分明是被他揭穿了躲起来了。 婢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所以才来殷勤。 几人说笑着,阿乐又拎着罐子来了。 “野菜汤也熬好了。”她说,要给大家倒上,并且第一个就是给阿乐。 但大概因为太烫了,她的手一滑,野菜汤歪倒洒出来。 阿九机敏的躲避,但还是被浇在胳膊上,他叫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吧!” 旁边的驿兵们没有惊慌,都大笑起来。 “阿乐一直在忙,累了难免,你不要这么小气。”张谷更是一本正经的劝。 大家心里其实也觉得阿乐是故意的,不过谁也不揭穿,谁让阿九欺负人家妹妹呢。 阿乐慌张的给阿九擦拭,似乎要被吓哭了:“我给军爷把衣服洗了。” 阿九甩开她:“别动小爷的身子和衣服。” 阿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没事阿乐。”张谷笑,看阿九的胳膊,“就洒了几点,你大惊小怪什么,快别闹了,赶紧吃。” 阿九哼了声将袖子卷起来,指着阿乐:“离我远点啊。” 阿乐低头忙退开。 张谷让阿乐去吃饭:“我们也不用你伺候。” 阿乐这才离开了。 驿兵们继续哈哈笑,阿九倒霉成了大家的快乐。 ...... ...... 厨房里,阿乐将一封信交给阿福。 “是不是这个?”她低声问。 阿福在稻草垫子上坐起来,伸手接过,看到信封上楚岺密启四个字,点点头。 阿乐看着也好奇,竟然是给将军的信,这个阿九是什么人啊? 是朝廷给将军的,还是他替人送信? “这么巧。”她又有些欢喜,“竟然被小姐遇到了。” 是啊,这么巧,阿福拿着信神情凝重,她已经旁敲侧击打听了,这群驿兵是去云中郡送审定的军户名册的,跟父亲毫无关系,他们也不去父亲驻守的落城。 为什么阿九身上会带着给父亲的密信? 为什么京城里会有人给父亲写密信? 父亲这样一个人人避之,又没前程的卫将军。 她的心砰砰跳,她想到了临死前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话里描述的父亲对她来说陌生又不可置信。 难道那些事是真的,父亲真的不是看起来那么平凡普通无能? 这个阿九到底是什么人? 张谷说他是受了罚来当驿兵的。 太奇怪了。 她一定要看看这封信写了什么,尤其接下来朝廷将风云突变,陷入一片混乱,这一次她和父亲都不能再被卷入其中。 阿福轻轻启开了信封,将一张信纸抽出来,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刻,瞪圆了眼,一瞬间窒息。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呵呵。 ...... ...... 信纸带着信封被阿福扔进了灶膛里,瞬时化为灰烬。 “怎么,怎么办?”阿乐声音有些紧张,“他发现了?” 所以用了假信来对付她? 她很少失手,在京城将大老爷家翻了底朝天,装走那么多钱和首饰,一家人都没发现。 上一次失手是被将军捉住,这是第二次。 阿福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差点跳起来,但深吸一口气将信封信纸烧掉后,又平静下来。 “不承认。”她说,看着灶膛里化为灰烬的信,“没有当场抓住你,就不是你。” 没有证据,死不承认。 “他若是闹起来,我们哭就行了。”阿福看着灶火,火光在女孩儿黑黑的眼睛里跳跃,“反正一直以来,大家都知道,他欺负我们。” 阿乐点头,不害怕了,其实回过神想,这是给将军的信,小姐看看又怎样?将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没发现阿九带着这封信,她们还有点惧怕他,现在发现了,反而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了。 她甚至恨不得干脆去揭穿小姐的身份,这些驿兵一定会恭恭敬敬的把小姐送回将军身边。 阿福知道阿乐的疑惑和心思,但阿乐和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真正不让她回去的,是父亲。 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家能过的安稳,还对伯父许诺了好处。 伯父自私又贪婪,绝对不会让她回去,免得坏了他期待许久的前程。 后有追兵,前方,父亲如果知道消息,也会派人阻拦,所以这一次,她必须隐名埋姓才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 她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她也有很多事要问父亲,最关键的是,她不能在京城,哪里是她厄运的开端。 阿福垂下视线,将一根柴扔进灶火里。 第十四章 静待 虽然不怕,两人一直提着心,准备应对,但那个阿九没有闹起来,一直在吃吃喝喝,晚上阿乐还试探着挪过去给他送了洗脚水,他像先前那样阴阳怪气,不让阿乐靠近他,说自己只有两件衣服了,再被弄湿就只能光着了。 阿乐红着脸跑了,驿兵们笑骂他。 阿福阿乐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但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两天时间人和马都休息充足,告别了热情的老驿丞,一行人又开始了疾驰。 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离京城越来越远,离父亲越来越近,阿福心情大好,骑马也不觉得辛苦了,腿臀也不再磨的痛死,掀开围巾,让凌冽的寒风吹拂着,也不觉得苦寒,而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那一世她进京后,为了做个端庄的贵族小姐,马不骑了,刀枪功夫不练了,嫁人后更是一心钻研侍夫之道,举止言谈柔和娇媚,变成了一个弱柳美人,以至于被人推一下都能摔倒滑胎,最后被人按着灌毒酒,被人用白绫勒死,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连累的这具身子都变弱了,在楚家翻墙头都差点翻不过去。 肆意的骑马奔驰,身体的强韧,带给人的感觉真好。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勒死她,她会先勒死他们! 阿福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御马的号令,声音清脆。 前方的张谷等人扭头看过来,姐妹两人都少言寡语,虽然妹妹阿福说的多一些,但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喊出声。 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阿福,骑术真不错啊。”一个驿兵笑着说,“来,跟我比比。” 其他人起哄“你多大年纪了。”“不羞。” 阿福没有说话,扬鞭催马,果然追了上来,驿兵们顿时发出叫好声。 冬日荒野空寂瞬间变得喧闹。 看着阿福从身边越过去,本来一直为首的阿九撇撇嘴。 “哎呦,把你比过去了。”张谷大笑。 “怎么可能!”阿九说,少年一催马,马如闪电冲了出去,不仅超过了阿福,还差点把女孩儿从马上撞下去—— 张谷气的在后边骂:“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 大家又不会真的认为他会被比下去。 这混小子! 先前跟阿福比,故意落后一步的驿兵鼓动阿福:“去,跟他比,气死他。” 阿福看了眼在荒野上撒欢远去的少年阿九,笑了笑,摇头:“我比不过他的。” 这个阿九,不知道是骨子里的放肆,还是装出来的,捉摸不透。 看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怀疑书信的事。 “我想那个呵呵不是他写的。”阿福对阿乐低声说,“既然是密信,应该是有很多伪信替身,被你偷来的那个,本就是假的。” 阿乐猜测:“所以他本就在身上藏了很多这个,一个不见了不在意。” 虽然,有点说不过去,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阿九不来问,她就装没这回事,阿福更好奇的是,到底是谁给父亲的密信。 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但又谁都不可思议。 说不定是那个人。 阿福看着荒野里跑远的少年阿九身影,眼中闪过恨意。 “别生气。”阿乐看到了,忙低声说,“我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 她不是因为这个生气,阿福垂下视线,摇头:“不要了,这小子机敏的很,会被他发现的。” 她现在知道有这封信了,等见了父亲一定要看,父亲会给她看的。 想到父亲,阿福就开心了。 “快看。”张谷在前方喊,“前面就是小窟河。” 驿兵们都欢呼起来。 “过了小窟河就正式离开中原了。” 阿福当然也知道,她进京的时候也经过小窟河,还特意坐了船沿着河玩耍几天呢。 云中郡越来越近了,父亲也越来越近了。 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笑容。 今晚他们野外露宿,枕着河水湍急的声音入睡,阿福依旧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 阿乐偎依着棉衣熟睡,阿福动作敏捷的起身。 看到她的动作,值哨的驿兵了然的打个招呼叮嘱“河边湿滑小心点。” 阿福对他道谢,拎着木桶脚步轻快的向河边去了。 来到河边一如以往,先是解决了内急,再简单的清洗一下手脸,现在的她已经能适应冷水了。 这条河叫小窟河,但并不小,河面宽阔,河水也很湍急,清晨时分稍微平缓。 阿福能看到河水里自己的脸,真是奇怪,她几乎不认得小时候的自己,但也想不起来临死时自己什么样了。 她滑了胎之后,就变得不像样子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如凋零的花,头上甚至生了白发。 原本以为是身体不好,现在回想,应该是那时候吃的药里就被下了料。 何至于此啊,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阿福看着河水里女孩儿满是恨意的脸,耳边陡然破空声,一颗石子擦过,落在河水中,将水面女孩儿的脸荡碎。 阿福一惊回头,看到阿九握着一把弹弓站在身后。 “军爷。”她忙起身,抓着木桶,“您洗漱吧,我回去了。” 但啪的一声,又一颗石子射过来,砸在木桶上。 阿福的手一麻,竟然抓不住,砰的一声木桶跌落。 阿九看着她,神情没有阴阳怪气,平静无波,眼神冰冷:“谁派你来的?”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果然知道信被偷了,竟然到现在才说。 “你说什么呢。”她咬着下唇,“你又想怎么欺负我。” 阿九笑了,只不过笑的寒意森森,拿出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搭在弹弓上对准了阿福。 “不会欺负你的。”他说,“我是要,杀了你。” 第十五章 死生 清晨的风从河面上来,刺骨的寒意,阿福的后背冒出一层汗。 这个阿九不是开玩笑,他是真要杀人。 她一动不动,看着阿九,不哭不闹,面容平静,说:“总要给个理由吧?” 阿九笑了笑:“看看,露出真面目了,这一张脸,跟老实可怜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 阿福没说话,看着他。 “你那个娘,都病的要死了,竟然还有心情做出那般姿态,说情啊爱的话。”阿九说,一脸嫌弃,“是个烟花巷出身的吧。” 果然,丽娘那句自作主张的话还是引起注意了,这小子也太机敏了吧,还真让他猜对了。 阿福想了想,说:“我娘和我爹情深意重——” “都什么时候了,生死关头,还情深意重呢,你娘是不是忘了身边还有你们两个孩子呢?”阿九打断她,嗤笑,“小姑娘,你们这场戏做的的确不错,但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子。” 娘将死儿无托的样子?阿福看着阿九,听起来他见过啊? “是什么样子?”她好奇问。 不知道是她这态度,还是先前的那句话惹恼了阿九,他的神情变得阴沉。 “开头提到楚将军,假话真说,杨大春是假的,那楚将军就有可能是真的。”他冷冷说,“所以我故意让你看到密信,果然,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一开始就露陷了?说的杨大春,只提了下父亲的名字,他竟然想到这里了? 也是,既然是密信怎么可能让她看到,这个的确是她失策大意了。 没办法,对父亲太关切了。 阿福看着他,说:“阿九公子,你先放下兵器,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阿九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河面,神情冷厉。 阿福也下意识的看过去,河面上水雾缭绕,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白色锦衣,腰间一条蓝束带—— 她的同党?阿九冷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的同党?阿福猜测,收回视线看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有密信,我只是恰好看到,又恰好认识楚岺将军,所以——” 这一次她的话依旧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伴着阿九冷冷的声音:“去死吧。” 阿福毛骨悚然。 他根本不为查问,只要杀人灭口。 这一瞬间十三岁自己身体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一个弯身躲避,匕首擦着脸滑过。 但她因为躲避,河石湿滑,脚步踉跄,人向河水中倒去。 噗通一声。 视线里阿九消失,取而代之是清晨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河水将她吞没。 就像,那时候。 熟悉的记忆也瞬时将她吞没。 阿福的视线模糊,呼吸停下,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 ...... 京城楚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湖。 楚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但祖上是跟随高祖皇帝起家的臣子,作为最早进京的功臣,抢——分到了一处前朝皇亲国戚的宅邸,这个宅邸最有名的就是花园。 如今依旧是京城有名的园子,当然,现在叫做楚园。 她也很喜欢这个园子,尤其是喜欢和堂姐还有其他的小姐们坐在园子里画画弹琴,是她在边郡从未见过的美景。 但她技艺很差,大家不带她玩。 那一次,她又被嘲笑挤兑,堂姐干脆让她去给大家准备茶点。 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走开了,打发了婢女们去准备茶点,自己走到湖边生闷气。 然后,她踩到了松动的石头,栽进了湖里。 她不会水,身边又没有人,她以为自己要死,然后,有个人从天而降—— ...... ...... 阿福在水里睁着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那时候已经下沉了,所以当那个人跳进湖水的时候,真的像从天上缓缓而来。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他冲她伸出手,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了水面,也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阿福闭上眼,猛地张大口,但气只呼吸了一半,冰冷的水倾灌。 救命—— 她用力的伸手。 这些念头看起来很多,但其实事情发生只是一瞬间。 ...... ...... 当阿福还没有掉进河水的时候,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护卫铁英就看到了。 因为距离太远,不知道什么事,只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女,以为是少年男女清晨来河边幽会。 他收回了视线,走到船头的人身后,说:“早饭——” 还没说完早饭准备好了,面前的人就啊了声,说:“小心——” 铁英一瞬间绷紧了身子,然后就听到女声尖叫,以及噗通落水的声音。 适才看到河边的少女已经落入了河水中。 这是怎么了? 铁英看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似乎看不到女孩儿落水,一动不动。 太远了,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看他的身形,莫名的冷漠。 这是少年男女口角,还是什么? 铁英还在思索,就又听噗通一声,船头的人也不见了。 铁英站在船头有一瞬间惊慌,作为亲随,他一身功夫无人能敌,但惟独不会游水。 而主人虽然看起来文弱,但却有着极好的水性。 铁英恢复了冷静,示意船工将船转动方向跟随。 ...... ...... 阿福在不停的挣扎。 这里不是京城的楚家,也不是前世,前世的她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她不想死在这里。 但心里求生不等于就能操纵身体,不管是十三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自己,都不会水。 再加上前世落水受到的惊吓,更加恐惧水,她很快被呛了几口水,人就向河底沉去。 阿福的眼泪流出来了,被河水覆盖。 上一世她死的那么惨,好歹杀她的,以及她死后的身份,都是至高无上的。 这一世她死的不仅惨,还是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手里,而她也是隐名埋姓,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知道。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或许,她根本就没活过来,这一切都是她死的一瞬间的臆想。 阿福的手不再挣扎,意识涣散,但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有人缓缓的飘过来。 他白色的衣衫在水中飘动,像牡丹花一样。 他伸出手,将阿福包裹在怀中。 阿福看着他的脸,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紧紧闭着嘴,脸颊上便多出两个酒窝—— 这个酒窝啊,装的酒喝不完,还能让人一喝就喝醉,阿福伸出手轻轻的点过去,这是她最喜欢和萧珣说的情话—— 萧珣。 萧珣?! 阿福一瞬间在水里差点炸裂,原本无意识的手脚猛地抖动,将湖水搅动如起了漩涡。 萧珣?为什么她竟然见到了萧珣了? 不是在京城,不是在楚园湖水中。 在遥远的中原边界的一条野河中,落水的她,又遇到了萧珣。 萧珣,中山王世子。 大夏下一任皇帝。 为她戴上凤冠的丈夫。 以及,弃她如敝履,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的仇人。 她是大夏的皇后。 第十六章 身份 她当上皇后,或者说萧珣当上皇帝,是天意又是巧合。 先帝有两个儿子,皇位本也轮不到中山王这一脉。 但风云突变,在先帝病重的时候,两个皇子相争,一死一废。 病重将死的先帝只能过继兄弟的儿子,中山王的长子萧珣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 而嫁给中山王世子的她,也成了大夏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这个最尊贵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珣了。 她小产后,一直病体难愈,萧珣不耐烦的探望几次后,就不再踏足坤宁宫了。 皇帝不来了,她这个皇后就成了摆设,坤宁宫变成了冷宫无人踏足。 说起来也可笑,最热闹是她死的时候,有梁妃来耀武扬威,有宫女太监们一大群。 她们灌她毒酒,但因为长久服药,体内久药成毒,以毒攻毒,那毒酒竟然没能足效发挥,她迟迟不死。 最后一个小太监来打探,等不及干脆勒死她了。 她死的这么憋屈这么惨,她怎能不恨! 她满怀悲愤从剧痛窒息和黑暗中突然又睁开眼,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三岁,她身边也围着很多女孩子,唧唧咯咯的又是说又是笑,她以为还在坤宁宫,被梁妃那群宫女围着。 好巧不巧,有人喊一个女孩子为梁小姐。 她一腔悲愤上前一脚把人踢进湖水里。 其实,她是踢错人,入宫的梁妃,是这位梁小姐的妹妹,此时此刻才五六岁。 但也没什么歉意,梁氏都该死。 临死前梁妃得意洋洋的讲述,她落得如此下场,这其中有很多人的手笔,梁氏也在其中。 当然,最该死的是萧珣。 是他主谋,是他纵容,是他无情无义,是他心狠手辣。 是他—— 萧珣! 阿福伸手去掐他的脖子—— 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突然变得张牙舞爪,撕扯着他,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模样,但萧珣也没有觉得奇怪。 落水的人都这样。 一旦遇到人来救,就会拼命的缠住此人,所以导致很多来救人的人反而也溺水。 对萧珣来说不会有这个麻烦,他抬手对着女孩儿的头就是一拳。 女孩儿被打的一懵,挣扎的动作停了。 萧珣将女孩儿一拎拉出了水面,拖着她的向河岸游去。 铁英带着干净的毛裘跳上岸时,看到落水的女孩儿已经醒过来了,趴在河边咳嗽。 不远处有很多人人奔来。 先是阿乐,醒来看不到阿福寻来,远远的看到阿福被男人从水里拖出来,她发出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其他的驿兵。 清晨的河边变得嘈杂喧闹。 ...... ...... “这是怎么回事?” 张谷惊讶的问,看看坐在地上被阿乐拥在怀里的阿福,阿福面色惨白,头发湿漉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瑟瑟的抖动着。 怎么会落水啊? 阿福虽然瘦弱,但一直很谨慎,不应该啊。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有个少年抱着臂膀置身人群外,满脸漠然。 “阿九!”他喝道,上前揪住他,“你干的好事!” 阿九不说话,也没有看阿福,而是看了眼站在另一边正被服侍裹上厚毛裘的男子。 “张哥,那位看起来很贵人啊。”他说,“你不去打个招呼吗?” 张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自然也注意到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一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他说,推开阿九,走向那位男子,施礼道谢,“多谢公子相救。” 那年轻男子微微颔首:“不用客气。”示意铁英,“我穿一件就够了,给这位姑娘一件。” 铁英应声是,将一件黑毛裘往阿福这边递过来。 阿乐忙伸手接过给阿福裹上。 这边年轻男子的视线又回到杨谷身上:“你们哪里的兵?你们跟这位姑娘是一起的?” 杨谷道:“我们是驿兵,我们是去——。” 话没说完,就见缩在阿乐怀里的阿福甩开刚被裹上的毛裘。 “谁稀罕你的衣服。”她大喊,狠狠的看向那男子,“谁要你救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福。”张谷愕然,“你说什么呢,你差点淹死。” “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阿福喊,湿淋淋的站起来,咬着牙打着颤,眼泪流下来,“这是我和阿九的事,要你多管。” 所有人再次愣住了。 阿九一时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眼神变幻,就要往后退。 但还是晚了一步。 阿福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腰,哭道:“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 张谷等人如同见了鬼。 坐在地上的阿乐也张大嘴。 倒是铁英释然,果然是少年男女私会,寻死觅活,又不屑的撇嘴,可惜世子好心救人,倒成了驴肝肺。 萧珣没有恼怒,微微笑了笑,转开了视线。 ..... ..... 河边似乎瞬间冒出很多护卫,点起篝火,搭起帐篷,有烈酒驱寒,甚至还带了浴桶。 杨谷看的咂舌,这种出行的阵仗,在京城也不多见。 但因为适才发生的事太震惊,一个愣神,那年轻男子被护卫簇拥着退开了,没能再说话。 年轻男子进帐篷洗漱更衣驱寒,护卫将帐篷守起来,一个个神情肃穆又戒备,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不过,虽然阿福的态度十分不得体,但年轻男子没有计较,还分给她一个帐篷,内里浴桶,热水,以及干净的衣袍齐备。 阿乐好说歹说哭着劝,把阿福带进帐篷洗漱更衣去了。 “这附近有什么大户人家啊。”杨谷嘀咕,转头看到阿九,想到适才的事,心情复杂的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阿九低着头擦自己身上的水——被湿淋淋的阿福抱住,他也要湿透了,但没有人给他一个帐篷,以及新衣服。 “别说们,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冷笑说,“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张谷还要说什么,阿乐从帐篷里跑出来,低着头走到阿九身边。 “阿九公子。”她低声说,“小妹请你进去有话说。” 阿九似笑非笑呵了声:“我不去。” 阿乐噗通跪下来,哭道:“求求公子了,我就这一个妹妹,她要是有个好歹,我也活不了了。” 阿九啐了口,要说什么,被张谷一巴掌打在背上。 “快进去跟人说清楚。”他低声骂。 其他的驿兵也乱乱的催,阿九一甩袖子大步向帐篷去了。 大家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没想到,阿九和阿福竟然——” “这可真没看出来啊,明明阿九讨厌阿福,阿福也怕阿九。” “对啊,阿福还常说被阿九欺负,咿,莫非这种欺负是那种欺负——” “大家都在一起,也没见他们独处啊。” “哦,我知道了,阿福总是天不亮就去打水,阿九也常常在那个时候不见,原来两人是去幽会了——” “阿福才多大啊,阿九真下得了手!” “真禽兽!” ...... ...... 阿九掀起帘子走进去,帐篷里摆着火盆,再加上热水浴桶,很是温暖。 那女孩儿换了干净的衣袍,头发湿漉漉的坐在火盆前烘烤,手里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 听到声音,她从碗里抬起头,一双大眼黑黝黝的看着他。 “那现在你的身份,不再是失去母亲千里迢迢去找爹的可怜孩子。”阿九挑眉冷冷说,“而是为一个帅气勇敢善良的驿兵执迷不悔要死要活的痴心人?” 阿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十七章 厄运 阿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 明明是现在最笑不出来的时候。 她逃离京城,是为了见父亲,也是为了避开前世的命运,她和萧珣是在京城相遇的,她落水,他相救,她对他一见钟情,他与她两情相悦—— 当然,临死前才知道这是假的。 梁妃很不屑:“什么两情相悦,皇后娘娘,你和陛下的相遇,哪有那么巧,陛下去了你家,你又恰好落水?你快醒醒吧,也不瞧瞧你们楚家什么身份,哪有那么好运气,这不过是场交易。” 十五六岁花朵儿一样小姑娘,说的话刀子一样,一刀刀的扎她的心,让本以为认清了萧珣无情无义的她再次剜肉刮骨。 原来那场救命之恩一见钟情是她自己的想象? 萧珣根本就不喜欢她?娶她是一场交易?跟谁交易? 正如梁妃所说,他们楚家身份何止普通,父亲还背负着罪名,人人避之不及。 哪来本事的跟别人交易?对方还是中山王世子! 梁妃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不仅说她父亲做那件恶事,还说她母亲—— 她楚昭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啊! 怎么十年后又提她母亲? 她也没机会知道,他们不给她多问,催着她死,她死了后位让出来,梁妃也就能尽快封后。 死的糊里糊涂,醒来后也糊里糊涂,她只能立刻离开京城,避免再掉入这莫名其妙的交易中,去找父亲问一问许多的疑问。 没想到离开了京城,在这么远的地方,她又落水了,竟然又是萧珣救她。 这,就不能是谁的交易了吧? 这里除了她和阿九,就没别人了。 阿九的身份她看不透,而且还差点杀了她,但她认为阿九跟萧珣不认识。 可惜此时此刻没有办法杀死送到面前的萧珣,只能不跟他有什么牵连。 不跟萧珣有牵连,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跟别人有牵连。 而且,还能在萧珣面前掩盖身份。 所以当张谷要说出来历的时候,她立刻喊出那句话,冲过去抱住阿九。 果然,萧珣不仅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连驿兵的身份都不问了。 想到这里算是逃过一劫,阿福当然忍不住要笑。 阿九冷冷的看着她:“你是不是被水淹进脑子了,还敢来拿我做戏,忘记我是什么人?我是要杀了你的人。” 这女孩儿竟然还要和他做戏,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投入那个年轻男人的怀里,一边感激救命之恩一边指出他这个杀人凶手吗? 要么是这个女孩儿疯了,要么就是女孩儿和那个男人是同党,在做戏欺瞒他。 只是虽然看不透这女孩儿的来历,但他认为这个阿福跟萧珣不认识。 为什么敢和他来做戏?阿福再次笑了笑,因为那个男人也会杀她啊,甚至已经杀过一次。 面对两个要杀自己的人,阿福当然选阿九,严格来说,阿九杀她是因为误会。 “阿九公子。”她说,“我叫楚昭,楚岺是我父亲。” ..... ..... 阿九的神情微微愣了下。 “你又胡诌什么?”他旋即皱眉说,“又要换个身份来骗人?” 因为看到他拿着给楚岺将军的信,就开始往这扯,这女孩儿说谎真是随口就来。 “我不骗你。”楚昭说,对外扬声,“阿乐。” 守在帐篷外的阿乐忙进来。 “你猜的不错,她不是我的姐姐,她的确是婢女。”楚昭说。 阿乐对阿九施礼:“阿九公子,多有冒犯。” 阿九面无表情。 楚昭接着说:“你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去年才将我送来京城。” 阿九神情冷冷:“我应该知道的事,世人也都知道,你说这个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没时间听你胡扯。” 说罢转身就要走。 “阿九公子。”楚昭站起来,“你保密我的身份,我也会保密你的身份。” 阿九回头,眼神冷峭,看看,这个女孩儿真是撒谎威胁张口就来。 “虽然你说你是故意用密信来引诱我露出身份。”楚昭说,“但你的戒备必然也不是无风起浪,你去云中郡肯定跟我父亲有关。” 阿九呵呵一笑,一句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 帘子翻飞,寒风灌进来,楚昭乍一受激,咳嗽几声。 阿乐忙扶着她在火盆前坐下,低声问:“小姐,他不信?” 楚昭看着翻飞的帘子:“无妨,就算他不信,为了避免我把密信的事泄露,他会把我带在身边的。” 这个阿九狠辣又谨慎,证实了猜测立刻就要杀她灭口,话都不多问一句,现在不能杀她了,为了不泄露身份,肯定也不会扔下她,跟这样的人相处反倒非常简单,无非是利害相关。 阿九已经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外边的萧珣。 “小姐,你认得那位公子?”阿乐好奇问,而且看起来,小姐似乎怕他,但又好像想要杀了他—— 楚昭不想多提这个名字:“我认不认识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认出我。” 萧珣出现在这里,总觉得不是巧合。 “我们要快些走。” ...... ...... 张谷也被叫进了帐篷,再面对这个女孩儿,他有些不自在,神情不知所措尴尬。 女孩儿倒也没有跟他哭诉儿女情事,只是说想要快点出发。 她垂头说:“我不想面对那么多人,那位公子看到了我的事,我很惭愧。” 张谷很想问,她的事是什么事,但看女孩儿羞惭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问,还有什么好问的,都这样那样了——这个阿九真是作孽! “不过。”张谷说,“那公子到底是救命恩人,阿福,你不能这么无礼。” 楚昭低头:“我日后会报他大恩。” 萍水相逢,哪来的日后,张谷也不再逼迫这个女孩儿,到底是年纪太小了,又是家逢大难,暂无父母可依,心神脆弱——阿九这小子真是禽兽! “好,我去谢过那位公子,我们立刻就出发。”张谷说。 要转身女孩儿又牵住了他的衣角,哀哀说:“张大叔,不要丢下我。” 张谷摇头叹息,以前不能丢下,现在跟阿九闹出这种事,更不能丢下了,怎么跟人家爹娘交代啊。 “你放心。”他说道,“我怎么也得把你们姐妹送到你爹手上。” 然后就让这女孩儿的爹教训那个阿九吧,他是管不了了。 张谷出来让收拾东西,驿兵们都没什么意见,阿九要说什么,被张谷瞪眼堵回去:“你一句话都不要说!我不管这些事,我只管我们的军令,谁敢耽搁行期,我就不客气。” 阿九看着那边从帐篷里走出来,换上厚棉衣背着包袱的两个女孩儿,他似笑非笑,只将手指对楚昭点了点,表明知道她对张谷耍了伎俩。 但他果然没有说反对的话,懒懒的走开。 ..... ..... 铁英进来,萧珣正在烘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青橘香气。 “那些驿兵要走了。”铁英说,“那个张头领来跟世子殿下告辞道谢,我打发他了,也没有跟他说我们的身份。” 对于京城过来的兵马他原本是很客气的,但一想到这些驿兵竟然带着女孩儿,还不清不楚的,闹死闹活,这哪里是当差? “朝廷的兵马已经这副样子了?”他冷笑。 萧珣看他一眼:“不要管中窥豹,不过是一件偶然的事。” 铁英冷笑:“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京城军中都快成了外戚的天下,杨氏赵氏闹的不像样子——” 萧珣呵斥他:“住口,不要议论国事。” 别人或许可以议论,他们这个身份不合适,被当地的监官知道了,会引来麻烦。 铁英忙低头:“属下知罪。” 萧珣没有再斥责他,说:“冬日的河景也很美啊,看看这些美景多有趣。” 铁英嘀咕一声:“是,殿下还能在河里救人被骂,也挺有趣的。” 萧珣哈哈笑了,听着外边的热闹,那群驿兵上马离开了,他也没兴趣去看一眼。 “我们也上船,继续赏玩。”他说。 但还没等他走出帐篷,有一个护卫疾步进来。 “世子。”他递过来一个小卷纸,“王爷的飞鸽传信。” 萧珣伸手接过打开,面色一怔,若有所思,然后笑了。 “有趣。”他说。 ...... ...... 再次疾驰在大路上的驿兵们,气氛有些怪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两个女孩儿相处了。 张谷心里一会儿骂阿九,一会儿也埋怨这个阿福,最后也埋怨自己,真是一团糟,他将马鞭甩的响亮,快点到边郡,快点把这些麻烦扔出去吧。 马蹄飞扬,似乎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向前跑。 但身后也有马蹄声传来,跑的也很快。 “请留步!”还有一群人声音高喊。 张谷愣了下,回头看,见是一大队人马,离得远看起来像是一团黑云乌压压——他倒是认出来了,是先前那个年轻男人的护卫装扮。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来报复女孩儿的无礼了吧? “别管他们。”楚昭喊,“快走!” 她扬鞭催马,如同闪电一般从驿兵们中冲过去,跑到了最前方,但却甩不开身后雷声轰鸣。 “楚小姐——” “请留步——” 楚昭闭上眼,她就知道,遇到萧珣,就是她的厄运。 第十八章 拒绝 张谷只觉得两耳嗡嗡,不知道是先前那群人喊声震的,还是此时被围住紧张气闷的缘故。 楚小姐? 他们这里什么时候有位小姐? 他看着骑在马上的女孩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声小姐的称呼,乡下丫头阿福气势似乎也不一样了。 女孩儿握着缰绳,穿着破棉袍,以前毛糙的乱发,因为先前入水后清洗,乌黑柔顺,面容虽然有些灰扑扑,但抬着头一双眼全露出来,黑亮耀目,在一群护卫兵丁得围拢下,如出水玉莲,风姿绰约。 “你们认错人了。”她说。 阿九在一旁原本神情阴影不定,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抿了抿嘴,似乎想笑。 真是什么慌都敢扯,这是撞傻子,撞上一个算一个,撞不上就算了。 穿着白袍束着蓝带的萧珣催马走出来,含笑说:“北曹镇驿丞,妓女丽娘,都指认了,另外楚小姐你的画像已经送达到王府,再等一等你就能看到。” 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伯父又自私又凉薄,但人很蠢,他肯定没这个本事,应该是梁家干的! 楚昭心里恨恨念过梁氏两字,旋即垂下视线。 阿九撇撇嘴,这丫头确认装傻糊弄的办法不行,要开始装楚楚可怜了。 “京城有坏人欺负我。”楚昭颤声说,“我要回家,我去找我爹爹,我已经给我爹爹说了,我爹爹知道我要回去的,你们有什么话,等见了我爹爹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坏人欺负她?——萧珣的视线忽的看了眼阿九。 阿九立刻察觉了,视线冷冷迎上,蠢小子,想什么呢!真以为是跟他私奔的吗? 好凶的小子,萧珣倒也不生气,收回视线看向骑在马上的女孩儿。 “楚小姐。”他说,“你父亲的人也到了。” 楚昭一怔,攥着缰绳的手握紧,父亲果然知道了—— ...... ...... 距离河边最近的城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被护卫们围住清空。 楚昭和驿兵们走进去。 客栈老板诚惶诚恐又激动地俯身施礼——当然不是对他们,而是对他们身后的萧珣。 “世子殿下。”他说,“客房小民亲自清扫一遍了。” 萧珣颔首:“多谢了。” 客栈老板激动地手足无措:“能为世子效劳是小民的荣幸,祖上生辉。” 萧珣没有再说话,显然对这种态度司空见惯。 “你们先歇息一下吧。”他对楚昭等人说,“大厅里已经准备了饭菜。” 张谷等人还在震惊中,短短半日,发生了多少事啊,他们都有些晕头转向,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萧珣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失礼,带着铁英先进了一间屋子,并没有打算继续跟他们多说话。 他离开了,张谷等人才稍微缓口气。 “这就是中山王世子啊。”一个驿兵轻声说,“久仰大名,果然风姿不凡。” 中山王作为皇帝的幼弟,从小到大都勤奋好学又谦逊有礼,一直有美誉,跟皇帝的关系也最好,封中山王之后,封地内风调雨顺,民生安乐,深受爱戴。 他的嫡长子,亦是聪慧好学,小的时候还被皇太后养在宫里,在皇帝面前如同亲子。 不过中山王恪守规矩,在皇太后过世后,将儿子召回来,父子两人谨守封地,不轻易外出。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王世子。 除了王世子,还有阿福的身份—— 驿兵们的视线看向阿福,不对,楚小姐。 “你真是,楚岺将军的女儿?”一个驿兵忍不住问。 楚昭嗯了声。 “那北曹镇驿站是怎么回事?”“杨大春是怎么回事?”“你娘——” 楚昭这一声嗯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各种询问纷纷涌来,但楚昭并没有回答他们。 “阿九。”她挤开这些驿兵,抓住阿九。 驿兵们的声音也都一顿,眼神复杂地在他们两人身上转动,无声地询问另一个问题“你们之间是真——” 阿九冷冷看着楚昭,甩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楚小姐请自重。” 楚昭不管,追上一步再次抓住他,压低声音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的身份。” 阿九垂目看着刚到胸口的女孩儿,哦了声。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有什么不轨的意图了。”楚昭仰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满是期盼,“你带着我一起走,去见我爹。” 阿九失笑,微微俯首,对楚昭低声说:“楚小姐,你为了去见你爹,闹出这么大得阵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那么大的麻烦!我还带你走?我又不是疯了,自找什么麻烦!” 楚昭一怔,下一刻被阿九推开。 “吃饭去。”阿九说,招呼其他人,“我们只是驿兵,其他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张谷等人神情复杂,迟疑一下,跟着进去。 楚昭在后跺脚:“阿九!”追上去。 站在屋子里铁英看到这一幕,这少年男女说话声音时大时小,不知道说什么,但看这拉拉扯扯—— “楚将军的女儿,怎么,这样啊。”他忍不住说。 竟然跟一个驿兵厮混,还要死要活,楚岺将军虽然传说桀骜不驯,但据他见过的一两次,是个温文尔雅的将官。 “你不要盯着别人的私事了。”萧珣说,又笑了笑,“喜欢这种事,是不讲道理的。” 将军的女儿喜欢小兵,也不是不可能。 铁英看萧珣嘀咕一声:“那世子殿下你对那么多女子都不喜欢,也是不讲道理了。” 萧珣哈哈笑:“我出来躲自在的,你不要跟我说这个。” 主仆说笑,铁英视线始终盯着外边,忽的一喜:“楚将军的人来了!” ..... ..... 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穿着兵袍,面色微黑,脸上一道伤疤的中年男人踏入大厅,楚昭大喜,同时眼睛一热。 “钟叔!”她喊,鼻音浓浓。 钟叔虽然因为破相显得凶恶,但是个好人,作为父亲的副将,从小伴着她长大的,父亲死了后,进宫来看她,让她不要难过。 “将军不在了,我还在,我会守护着小姐你的。” 他说到做到,在父亲死后继续领兵南征北战——萧珣虽然当了皇帝,但这个皇帝当得风雨飘摇。 一场皇子争斗让大夏边境不稳,叛乱四起,尤其是对萧珣当皇帝不服的东阳谢氏,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钟叔就是为了平定叛乱战死了。 死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问萧珣,萧珣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冒进,中了反贼的埋伏,念在皇后你的面子上,就不累及其家人的罪责了。” 但事实上,钟叔的妻子女都落入了反贼谢氏的手中,下场可知。 楚昭抓着钟副将的衣袖,眼泪扑扑落下来。 钟副将看到女孩儿哭,肃穆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忍:“阿昭小姐。” 楚昭哭道:“你来接我了,我们快回家去吧。” 钟副将神情一僵,恢复了肃穆:“将军说了,让你不要胡闹,立刻回京去,那里才是家。” 第十九章 难违 对于钟副将的话楚昭其实也不意外,但真听到心情还是很复杂。 “那里不是我的家。”她摇头说。 钟副将跟楚岺结义兄弟,面对楚昭以长辈身份呵斥:“胡说,怎么不是,你祖父祖母魂安所在,你伯父守着家门。”再看阿乐,“你是怎么侍奉小姐的?也不劝着。” 阿乐在京城在路上都沉默寡言,唯恐说错话让小姐丢人,但面对钟副将一点都不胆怯,理直气壮的反驳:“我什么时候劝过小姐?” 钟副将被噎了下,是啊,这个丫头跟着小姐从来都是指哪打哪,一声令下自己先冲,哪里会劝。 “以后再教训你。”他只能口头恐吓一下。 楚昭说:“钟叔,那里只是楚家,不是我家,有亲人在,有爹在地方,才是我的家。” 钟副将看着女孩儿红红的眼,心里也忍不住难过,如果不是万不得已—— 他压下心里的念头,再次劝楚昭:“和梁家小姐的事将军知道了,将军已经给梁大人和廷尉府都去了信,解决了,你不用怕,安心回家去吧。” “我才不是怕什么梁家。”楚昭看着钟副将,含泪说,“我只是要回去见爹爹,因为他病了。” 钟副将面色一青,眉眼犀利,疤痕脸顿时凶恶。 “是谁在京城胡说?”他喝道,不待楚昭答话,立刻又说,“小姐你不要听信谣言,将军好的很。” 根本就不是,她不是十三岁的楚昭,她是经历过父亲死亡重生归来的楚昭。 按照推算,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 楚昭含泪摇头:“这不是谣言,钟叔你怎能忍心?万一我和父亲再也见不到呢?” 钟副将垂在身侧的手都攥起来,心神动荡,一是因为楚昭的哀伤,以及想到楚昭和将军再无相见的时刻,其实,将军也想过了,思虑再三,还是——只要能让小姐不卷入漩涡,平安福乐,父女今生再无相见,也值得。 二则是其他的心思,小姐说的其实没错,将军的确是病重了。 怎么回事,京城已经传开了?的确各方人士都在窥探边郡,但不应该啊,消息不会泄露的。 小姐跟梁家小姐的冲突是意外,还是人为? 是用小姐来刺探什么? 还有,消息说,这次京城来追小姐的是卫尉府的人,一个出身低微姓邓的小丞——但京城的人物,谁也说不准背后藏着什么。 念头纷乱,各种阴谋压在心头,钟副将无心再顾忌女孩儿的悲伤。 “阿昭,你不要难过了。”他说,“将军没事的,你回京也不会有事,待过些日子,将军会亲自进京来看你的。” 说罢要向外走。 “将军已经给中山王写了信,托付他派人送你,与大公子他们汇合。” 楚昭喊:“爹根本不会来看我,如果我现在不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他——” 她的话没说完,钟副将回身抓住她,掩住她的嘴。 “阿昭!”他眼神犀利,低声呵斥,“如果你现在闹着要回去,说不定立刻就见不到将军了!你难道要朝廷知道他病了不成!” 楚昭一怔,愣在原地。 钟副将话出口也有些懊悔。 “我不知道小姐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是,这个谣言逼着小姐回去探望将军,一旦小姐真回去了,就是坐实了这个谣言。”他咬牙说,“将军坐镇边郡数十年,担负着陛下的重任,绝不会让边郡有丝毫动荡。” 楚昭怔怔,又似乎明白。 父亲隐瞒生病的消息,是为了避免边郡动荡,或者不止是边郡动荡,还有朝堂天下动荡,毕竟太子和三皇子之争,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已经暗潮汹涌很久了,比如呈现在表面的后族杨氏和贵妃赵氏两家的争斗。 钟叔的话也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原本以为父亲是一个获罪受罚被弃用的人,这个身份让她在京城被其他贵女们瞧不起,伯母话里话外抱怨,嫁给萧珣后,她也常常因为自己的身份,家世,不能助力,只有拖累而自责,甚至怨父亲行事不端。 临死前,梁妃得意洋洋说“现在,你爹的人马,都已经归我们梁氏所有了,你再也没用了。” 那时候父亲都已经去世快要十年了,梁妃竟然还提起—— 现在连钟叔也说,父亲生病的消息会让边郡动荡。 父亲只是个卫将军,边郡那边论资排辈,父亲上边有郡守有四个大将军,随便一个校尉都能替代他,他在还是不在,边郡有什么可动荡的? 父亲担任什么重任? 现在钟叔的话,似乎印证父亲果然不是她认为那样身份平平—— 那,父亲是不是真做了那件事? 那件事让她这个皇后被骂做恶后,让东阳谢氏举着大旗反叛,口号里的惩奸除恶,奸和恶一半指的是她这个楚氏—— 看到楚昭呆呆,钟副将有些不忍:“阿昭,你别担心,将军会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楚昭看着他。 钟副将温和一笑低声说:“将军处置好边郡的事,会辞官回京,跟小姐团聚,从此后再也不分开。” 父亲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吗? 楚昭神情悲戚,瞬时落泪。 但因为她跟萧珣成亲,萧珣又成了皇帝,为了她,和她的丈夫,父亲没有辞官,在边郡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如果没有她和萧珣的事,父亲会回到京城,安稳避世,说不定会多活几年,大夏的动荡,萧珣和东阳谢氏的纷争,跟他们也没有干系。 “我不要以后。”她抓住钟副将的胳膊,“我要现在就回去见爹爹,钟叔,我有很多事,很重要的事跟爹爹说啊——” 他们在大厅里说话,张谷等驿兵都出去了避开了,萧珣等人也没有进来,站在院子里等候,但客栈不大,他们两人的声音渐高,院子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看过来。 钟副将看到外边的视线,按住楚昭的胳膊,低声呵斥:“不要闹了,将军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他做了决定,就没人能违抗,你也不要为难我了,我是不会带你回去的。”说着又喊“阿乐。” 阿乐有些紧张的上前。 “照看好小姐。”钟副将说,“你们都长大了,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说到这里看着楚昭,沉声一字一顿。 “阿昭,你要相信,将军是为了你好。” 说罢推开了楚昭的手,为了避免自己再心软,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阿乐嘀咕两声,忙扶住楚昭的手,感觉楚昭的手冰凉。 钟副将走出来,对萧珣施礼:“末将见过世子。” 萧珣颔首。 钟将军说:“有劳王爷和世子照看我家小姐,我替将军谢过王爷。” 萧珣含笑说:“将军客气了,请放心,我会把楚小姐平安交到楚公子手里,铁英。”他转头问,“楚公子他们到哪里了?” 铁英说:“再有十日就到了。” 萧珣对钟将军说:“我亲自送楚小姐去跟楚公子汇合。” 钟将军再次施礼:“多谢世子。” 事情看起来已经无可挽回了,楚昭站在大厅门口,看着钟将军和萧珣说话,一个施礼一个和蔼可亲,就像前一世那样—— 她的眼不由发红。 “阿九!”她忽的大喊。 在一旁高高兴兴看热闹的阿九被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大骂,这小娘真是阴魂不散又扯上他! 果然随着楚昭一声喊,院内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阿九,不知谁是阿九的钟将军随着大家的视线也立刻找到了。 钟将军看着这个年轻人,小姐为什么喊他的名字?有些疑惑,但旋即又警惕。 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危险啊。 第二十章 话别 沾染上这个楚小姐,真是麻烦。 阿九一脸的恼火,顶着大家的视线,硬是没反应,好像自己不叫阿九。 “阿九。”楚昭再次喊,“我要跟阿九说话。” 那边刀疤脸将官的视线简直跟刀子似的,张谷实在顶不住了,不管怎么说,他是这队驿兵的负责人,有什么麻烦他也逃不过。 “快去。”他伸手捅阿九,“别让这个阿,楚小姐喊了!” 阿九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楚昭抓住他:“跟我来。”不由分说将阿九拉进了大厅里。 院子里的诸人失去了目标,又不好盯着大厅看,只能胡乱飘。 钟副将看向萧珣,见萧珣嘴角含笑,似乎对楚小姐和阿九的动作并不意外——看起来,除了打了梁小姐,阿昭小姐还发生了别的事? “这几位就是护送楚小姐的驿兵吧?”他说,看向张谷等人。 他行程匆忙,只要确认小姐平安就可以了,没打算过问这几个驿兵,在他眼里这些人都不算什么。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还真算些什么。 张谷忙施礼:“是,我们是往云中郡送军户名册的。”说着就从背包里要拿名册。 钟将军抬手制止:“这不是我能看的,我也不敢查问。”他自以为和蔼一笑,“你们是怎么遇上我们小姐的?” 他来得匆匆,楚公子的信又唠叨又不清不楚,通篇除了抱怨,都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张谷看着刀疤脸的狞笑,心里愁苦。 这些常年在边郡的兵将都是刀口舔血出来的,尤其是楚岺的兵,将官桀骜不驯,兵自然也如此,云中郡的大将军们都对楚岺避而远之,没想到他一个外来的驿兵竟然沾染上了楚岺,更倒霉的是,事情到现在,他的脑子也糊涂着呢。 院子里的人们怎么理顺发生了什么,大厅里的楚昭和阿九并不在意。 “我并不是怕麻烦的人。”阿九看着楚昭,开门见山说,“对方是楚将军,我也无所谓。” 楚昭看着他,似乎有些呆呆,没有说话。 “所以你要营造我们不清不楚,男欢女爱的假象。”阿九淡淡说,“我都不会在意,你休想用男女之事要挟我。” 楚昭忍不住笑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明明现在真的是笑不出来的时候。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阿九来,当时,就脱口而出了吧。 “你放心。”她说,“我没想要挟你,我爹爹做了决定,说不让我回去,我就回不去。” 阿九挑了挑眉,这又是新的装可怜的办法吗? 他似笑非笑说:“没想要挟我喊我干什么?那么多人呢,你喊张哥来,然后谢谢他,你爹的人看到了还能记个恩情,也算是善有善报。” 楚昭说:“我就算不说,我爹也会记他恩情的。”至于喊阿九,或许是因为他最早看穿她吧。 她做了这么多把戏,想了这么多办法才走到现在,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不能再闹了,一是爹爹的态度,二是钟叔适才脱口说的,如果她执意要回去,身后追兵已经近了,也必然要跟着去边郡。 堂哥无所谓,是个蠢货,但跟随的人有朝廷的,廷尉,卫尉府,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心眼,让人发现父亲病了,会打乱父亲的安排。 她前一世已经打乱父亲安排,断绝父亲生路,这一世不能再这样莽撞了。 但,就这样回去吗? 楚昭抬起头看着外边,虽然还需要走十多天,但对于走了一辈子十年的她来说,真是近在咫尺——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下来。 阿九皱眉不屑,又装可怜,只是这种沉默的可怜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他移开了视线。 “我跟你素不相识。”他说,“而且你不要以为看到了那什么信就多想,我跟楚岺将军没什么干系,你们父女的事跟我无关,我也不会管。” 楚昭问:“我想写封信给父亲,你能帮我转交吗?” 阿九似笑非笑:“楚小姐,你说什么呢,用得着我转交吗?你爹的人亲自来了。” 也是,楚昭默然,又自嘲一笑。 “你写信吧。”阿九大方的说,“我去帮你把那位将官叫来。” 这个忙他还是可以帮的。 他抬脚就走,女孩儿在后又喊了声阿九。 有完没完啊,阿九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可不是什么善心人,要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儿的声音传来。 “阿九公子,我没有见过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但我知道,子念亲,不得见是什么样。” 女孩儿的声音不似先前柔软,反而带着几分嘶哑,听在耳内,如同一刀划过——子念亲,不得见,是什么样,他自然更知道,阿九垂下长长的睫毛。 他没有回头,抬脚迈过门槛走了。 ..... ..... 钟副将没能听到太危险的话题,这个叫阿九的驿兵因为一开始反对带上楚昭,导致在路途中一直跟楚小姐有争执。 张谷这样说也是事实啊,至于河边那些你生我死之类的话,也是在争执——他们两人之间到底争执什么,还是让他们自己说吧。 萧珣更是什么都不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还回避了,一副不多管闲事的姿态。 很快阿九就出来了,楚昭也没有再闹,所有人都松口气。 不过,张谷等人看阿九的神态更不同了,还是这小子厉害啊,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抚住小姑娘了,啧啧啧,这般年纪的小姑娘真是,眼里只认情郎。 阿九看出他们的眼神,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解释。 钟副将虽然觉得这些驿兵们的神情奇奇怪怪,也没再追问,只邀请他们一起上路。 都是往云中郡去,张谷当然不能拒绝。 楚昭写了一封信,让钟副将带给父亲。 “阿昭,你放心。”钟副将接过信,看着女孩儿平静的令人心疼的脸,倒觉得楚昭吵闹反而更好一些,“将军很快就会来京城和你团聚。” 楚昭嗯了声,点点头:“我这次会努力的,一定会等到爹爹。”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怪怪,可能女孩儿情绪很糟糕吧,钟副将心里叹口气,但他有什么办法,他必须听将军的命令。 “楚小姐就交给世子了。”他对萧珣再次施礼。 萧珣刚要说话,楚昭先开口:“钟叔你放心吧,大堂哥来接我了。” 萧珣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钟将军也没有再说什么,避免自己多停留一刻会心软改变主意,扬鞭催马疾驰去了,张谷等人在后跟随,小镇外的大道上尘烟沸腾。 或许是因为有了钟副将,阿九这一次没有走在最前方,在队伍的最后漫不经心地御马,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隐隐可见那个女孩儿的身影,伫立凝望。 那么远,已经看不清面容,但觉得那女孩儿很悲伤。 真是莫名其妙!悲伤有什么稀奇的,他也很悲伤呢! 阿九收回视线,重重地在空中打个响鞭. 马儿嘶鸣,如闪电般疾驰,越过驿兵,越过了钟副将等兵马,遥遥领先而去。 第二十一章 回避 楚昭的日子突然恢复了正常。 晚上没有黑漆漆的硬邦邦的地板,半夜被冻醒,白天也没有骑着马无时无刻地疾驰。 哪怕在小镇上,她睡的屋子也能温暖如春,被褥厚实软如云朵,早晚有热热的水洗漱,头发熏香。 破棉袍看不到了,内里锦缎衣裙外边披着轻盈保暖的毛裘。 晨光落在廊下,楚昭缓缓走着,站在院子里的萧珣和铁英看到了,也有一瞬间怔怔。 铁英怎么都无法将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儿,跟先前那个当做同一人。 不过也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那样装扮,太美貌扎眼根本不能混入驿兵中逃避追查。 “车马可有备好?”楚昭也看到了他们,停下脚问。 铁英一时又有这个女孩儿气势威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错觉,旋即又不悦,这女孩儿连声世子殿下的称呼都没有吗? 真是太无礼了! “你——”他冷着脸要呵斥。 萧珣制止他,含笑道:“随时都可以出发,看楚小姐方便。” 楚昭道:“我随时都方便,现在出发吧。” 她垂下视线,不再看萧珣主仆。 萧珣不多说一句话,立刻吩咐人备车出发,他也的确没说谎,一声吩咐,不用楚昭再回房间等,片刻之后就可以上车了。 “多谢世子殿下。”坐上车的楚昭这才道谢,又说,“就不用世子亲自送了,既然知道我堂哥的行程,我去迎他们就可以了。” 这女孩儿真是一刻也不想看到他啊,萧珣笑了笑,带着歉意:“其实也不是我必须护送楚小姐你,只是楚公子那边说,他们会到中山王府,所以——” 说到这里他又似乎想到办法,伸手指了指前方。 “要不这样,楚小姐你走这边,我再寻一条其他的路?” 他这是在嘲讽吗?楚昭看他一眼,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自己前世丈夫的脸,熟悉又陌生,不过现在的萧世子,跟十年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直是那样的优雅翩翩。 当然,那是以前的看法,现在则是虚假。 一句不行,至于说这么多字吗? 还是那个阿九干脆痛快。 想到阿九,楚昭心情更不好了,那个阿九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他,自己不会撞上萧珣,现在已经跨过小窟河。 “世子殿下真会说笑。”她说,将车帘放下来。 好像惹得女孩儿更生气了,萧珣笑了笑,摆手示意,护卫们领命,马车粼粼向前驶去。 萧珣果然没有跟着走,牵着马站在原地。 “世子,这楚家小姐也太无礼了。”铁英恼火地说。 他跟着世子也算是见过很多女子了,温柔的端庄的活泼可爱的,或者胆怯羞涩矫揉造作,但像楚小姐这样粗俗无礼的还是第一个,而且楚小姐还很狡诈。 狡诈到匪夷所思。 飞鸽传书说得简单,随后来的护卫将楚小姐的事详细地说了,打了人,从京城跑,跑就跑呗,这位楚小姐竟然还一路行骗,骗了一串人,牵涉了妓女游医各色人等,就为了掩藏行迹。 这楚小姐这已经不是顽劣了吧,完全是心术不正。 更令人不齿的是,还跟一个驿兵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这是为了笼络驿兵使出的手段吧? 铁英虽然还没有成亲生子,但想到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女儿,他真是会气死的。 楚岺将军竟然生养了这样的女儿,楚岺将军知道他女儿是这样的人吗? “你别说大话了。”萧珣笑道,“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等你将来有了女儿,看你舍得骂一句,这位楚小姐如何,我们也不要在背后议论了,跟我们无关,不说他人是非。” 也是,楚岺的女儿怎么样,跟他们的确无关,但——铁英说:“她对世子也太无礼了。” “这不奇怪啊。”萧珣说,“楚小姐费了这么大得心思要去边郡,被我拦下来,她心里恨死我了,哪能对我好脸色。” 说着哈哈笑。 “换做是我,这样一想,也要气死了。” 铁英有些无奈:“世子你真是好脾气。” 这跟脾气好坏也无关,萧珣握着马鞭晃了晃,微微一笑,别人因为他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那都是别人自己的事,他并不在意。 他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怎会被别人牵制? “走。”他说,“我们走水路,跟楚小姐互不相见。” ..... ..... 阿乐掀起车帘向后看了好几次,确信无疑了才对楚昭说:“那个世子没跟来。” 跟来也好不跟来也好,都无关紧要,楚昭木然,她和萧珣之间在意的何止是不同行这点小事。 “怎么能杀人于无形?”她低声问。 阿乐吓了一跳,偷东西于无形她知道,骗人于无形小姐应该也很精通,但杀人?! 她和小姐是在边郡军中长大,见过伤亡,甚至还见过和西凉兵小范围的劫掠厮杀的场面,但亲手杀人,还真没有过,也没有想过。 小姐将梁小姐踢入水中,她可以肯定小姐不是要杀梁小姐。 自从被拦下,尤其是钟叔不许小姐回去见将军后,小姐就沉默得有些吓人。 小姐肯定很生气,嗯,这一切都怪那个阿九。 “小姐。”她压低声问,“你想杀谁?是阿九吗?” 楚昭又忍不住笑了,木然的神情散去。 “不是。”她说,“杀他做什么,他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吗?这一路来很多事都是跟阿九有关系呢,除了阿九,阿乐想不出谁该死。 楚昭笑了之后,情绪也恢复了,她不能杀萧珣,一是没那个能力,二则杀了他,中山王现在就能要了她和爹爹的命,不用等到以后。 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再跟萧珣扯上关系,其他的再想办法吧。 来到中山王府所在郡城后,楚昭表明不去王府。 “我就在驿站住下,等我哥哥到了,来这里汇合。”她对萧珣的护卫说,又补充一句,“请谅解,我父亲是朝廷命官,又是武将,身份不便,要回避与亲王来往。” 她这样说了,护卫无可反驳,只能把她安置在驿站,飞奔去报告萧珣。 萧珣毫不意外,笑了笑:“主随客便,楚小姐的事楚小姐自己做主。” 径直下船回家去了。 但楚柯得知后,气得不得了,他本期盼着到了中山王府后过几天舒服日子,没想到还是要住驿站。 “楚昭!”他一进驿站的门,就怒声喝,“你真是胆大包天!” 第二十二章 家人 楚昭看着跑进来的少年,颇有些感慨。 伯父楚岚有一妻两妾,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比起父亲这一房要繁茂的多。 但她死之前,伯父一家就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零落不堪了。 大堂哥楚柯是最早死的那个。 伯父极其期盼能当官入仕,但因为受到(他自认为)父亲拖累而不能,所以萧珣当了皇帝后,立刻就让长子出仕,但也不知道听了谁鼓动,放着安稳的翰林官不做,让长子去外郡博声名,结果牵涉进赈灾大案。 伯父求萧珣,萧珣无奈地说,楚柯是皇后的哥哥,如果就此放过,民意难平。 最后为了平息民意,将楚柯下了大狱,说是住几年,待风头过去了,就放出来。 但从小娇生惯养的楚柯哪里受过这种罪,一病不起,死在牢狱里。 伯父一家恨死她,说她要踩着亲人当贤后。 但她哪里能当贤后,朝堂民间依旧嘲笑她,说要不是因为她皇后霸权,楚柯哪里敢这么做。 唯一捞到贤名的是萧珣,尤其是跟先帝时外戚嚣张弄权成鲜明对比,一下子被民众高呼圣明,也让当时造反的谢氏节节败退。 伯父一家恨她,她也怨恨伯父一家,给她找麻烦,从此后就一心真要当贤后,干脆不让他们入仕为官,让伯父去外地开书院,让他们一家都离开京城。 再后来,伯父借着开书院,霸占了很多田地,富甲一方,两个堂哥交游广阔,整日饮酒作乐,堂姐出嫁了,但又被休了,因为仗着是皇后之姐飞扬跋扈对公婆不敬—— 这些都是贵妇们觐见带来的消息,她又羞又气,给萧珣说,别让地方官纵容伯父一家。 再后来,就听到伯父病了,两个堂哥为争夺家产竟然械斗,导致一死一伤,伤了人的小堂哥跑了,伯父也因此病情加重气死了。 再后来,她见到了堂姐。 堂姐楚棠,被一个贵妇带进宫里,虽然一家人闹得不开心,但到底是唯一的亲人,能再见到,她还是很高兴。 但还没来及表达喜悦,楚棠就掐住她的脖子,说她害死了全家,要跟她拼命。 “要不是我爹,哪有你嫁给萧珣,哪轮到你当皇后。”苍老的像四十多岁的楚棠,疯了一般地喊,“凭什么你荣华富贵,我们生不如死。” 她被掐得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楚棠已经被禁卫们以谋逆杀了。 她受了惊吓,几天后就又小产了,这是她第二次失去孩子,悲痛欲绝,恨死楚棠,也没有再去细想楚棠的疯话。 楚棠爱慕虚荣,当初还偷偷给萧珣表达倾慕,所以是嫉妒她当皇后吧。 死了一次重新活过来,再回想,总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太对,她曾经以为清晰的人生,如同蒙上了一层纱,她活得糊涂,死得也糊涂。 楚柯如同记忆里一样,一开口说话就很讨厌,伯父家的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因为从小不再一起长大没什么感情,也因为从小听多了关于她父亲的事,也都怨愤她父亲,跟她不合,欺负她嘲笑她。 她在边郡长大,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埋怨父亲的话,还是亲人们,又惊又不知所措,再加上被京城的小姐们瞧不起,嘲笑言谈举止土气,不由对父亲也很不满,所以对堂哥堂姐们的欺负忍气吞声,还千方百计讨好他们。 现在当然不可能了。 “我胆什么大包什么天?”楚昭冷冷说,“去探望自己的父亲怎么叫胆大包天?那是孝感动天,你还是个读书人,忠孝都不知道吗?” 楚柯被说得一怔,这死丫头竟然敢反驳他?以前不都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还教训我?”他更恼怒了,“楚昭,你干的这些事——” “我干的什么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再说一遍。”楚昭打断他,“你不累吗?不累我们就启程回京。”又皱眉看他,“怎么来得这么慢?” 楚柯一口气差点呛到自己。 “你,你——”他指着楚昭,还有脸怪他来得慢?“你还知道问我一声累啊?我差点死在路上好不好?我要是死了,都是因为你。” 他的确是因为她死了,但是——楚昭的脸色一沉:“那是因为你自己没用,我也走了同样的路,我怎么就没事?” 楚柯再次被呵斥,不由怔怔打量这个堂妹,这个堂妹怎么这么凶了?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说了。”楚昭看着他,“你累了就去歇息吃饭,然后我们回京,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在这里吵闹起来,让外人看笑话。” 楚柯呵了声,“你还知道会让别人看笑话啊,我告诉你,我们早就成了京城里的,不,再加上你路上这些事,我们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说着往大厅里走,再次抱怨,“你跑来驿站干什么?不是中山王世子把你带来的吗?怎么没去王府?” “男女有别。”楚昭随口说,“我跟世子去王府有损声誉。” 楚柯差点被门槛绊倒,怎么今天楚昭说话听起来那么诡异? “你没事吧?”他打量楚昭,“说什么糊涂话。” 担心自己跟同行中山王世子有损声誉?天也,能跟世子有声誉,是她楚昭天大的福气好不好! 楚昭冷声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不让我跟王府有来往,你也别去。” 楚柯对这个叔父可没太大敬意,也不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必须遵从的。 “你父亲罪责在身是应该回避,免得给人惹麻烦。”他讥嘲说,“但我跟你们不同,而且我和邓大人多亏了中山王相助,不去道谢那才是非人所为。” 楚昭生气,所有人都说她父亲有罪,没当皇后前,说他父亲有罪,她当了皇后,她父亲也有罪。 但她父亲明明苦守边郡十几年,父亲所在边境固若金汤,民众安居乐业,连匪贼都不见一个。 萧珣登基后,父亲拖着病体守边郡,击退西凉人趁火打劫。 父亲亲自领兵迎击西凉王兵马,等大战得胜后,大家才发现父亲已经去世了。 钟叔说,父亲端坐在马上,手中握着长刀,好几个人一起用力都拿不下来。 谢氏骂父亲,倒也可以理解,毕竟父亲忠心萧珣。 朝廷这边也骂父亲,说他狼子野心,非说她这个皇后是父亲逼迫萧珣立的。 是她自己要嫁给萧珣的,是萧珣要娶她的,他们成亲的时候,萧珣还不是皇帝,太子都不是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昭再忍不住怒气,抬脚踹楚柯,“我爹如果真有罪,你们也早就诛连下大狱,被发配做苦力去了,你还能读书,还能被称一声公子?还能对我大喊大叫?” 楚柯没料到她还敢动手——动脚,而且这女孩儿力气极大,他疲惫不堪羸弱的腿似乎断了。 他大叫一声,抓住门框避免了跌倒。 “你发什么疯!”他愤怒地喊,“你打人打上瘾了!” 兄妹两人打起来的时候,有一声咳嗽从后传来。 “楚公子,要不你们兄妹叙旧,我先去拜会中山王?” 楚柯立刻收起了愤怒,扶着门框转过身风度翩翩:“让邓大人见笑了,无妨无妨,我当然要一起去拜谢中山王。” 楚昭也看过来,脸上的愤怒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邓弈?”她失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小丞 除了刚醒来时的糊涂导致打错了人,再又遇到了萧珣,楚昭已经知道会遇到很多以后熟悉但现在还陌生的人。 见到萧珣她虽然情绪很激动,但还是表现得很镇静。 但见到邓弈,她就有些失态了。 上一世她见邓弈的时候不多,印象深刻的有两次。 一次是和萧珣成婚不久,那时京城皇子争乱刚结束,时局不安稳,邓弈因为守宫城有功,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是病弱的皇帝最信任的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握着整个京营的兵权,被封为太傅。 邓弈是冬夜突然来访,穿着黑黝黝镶金边裘衣,身边随从铁甲金剑,遮天蔽日,她很害怕,以为萧珣也要被抓走了。 她不听萧珣劝说,坚持抓着他的胳膊跟他站在一起。 邓弈看也不看她,一双眼从下往上看萧珣,满眼都是阴鸷,非常吓人。 他说:“恭喜殿下,您被陛下封为太子了。” 再后来的那次,是萧珣已经当了皇帝,她在后宫无趣,去前殿找萧珣,躲在幕帘后准备给萧珣一个惊喜。 但萧珣不是一个人回来,邓弈一起进来,邓弈穿着官袍,神情沉沉,萧珣一边走进来一边说什么,话没说完,邓弈扬手就给了萧珣一耳光。 她当时差点喊出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邓弈如此犯上,萧珣却没有喊侍卫拿下邓弈,而是脸色涨红,满眼愤怒,但又缓缓地垂下头。 邓弈转身走了,萧珣沉默地站立一刻,也跟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手脚发软浑身汗地逃走。 她不敢去问萧珣,为什么邓弈这般目无君上,为什么萧珣竟然不问罪,因为怕这是对萧珣的又一次羞辱。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把这件事压在心底藏起来。 她似乎明白了,萧珣这个皇帝并不是真的高高在上,邓太傅站在他背后,操纵着掌控着。 她又是惊又是怕又不知所措,从此后能躲着邓弈就躲着。 没想到重生后,这么快就遇到邓弈!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相貌没太大变化,穿着毛裘,站在门口,身后是一群护卫。 虽然此时穿着的毛裘发旧,寒酸,护卫们也没那么威武吓人。 但楚昭依旧觉得像那个冬夜,身心绷紧。 甚至冒出诡异得念头,这个邓弈该不会是从前世跑来抓她的吧? 邓弈原本早就站在这里,也打量了几眼这个楚家小姐,长得挺好看的,也仅此而已,他收回视线想其他的事,直到听到两兄妹争执声越来越大,还动手了,才开口制止。 但没想到这个楚小姐喊出了他的名字,喊出他的名字其实也没什么,或许是中山王世子告诉了她,也或许是楚将军的人告诉了她,奇怪的是,楚小姐说“也”。 也这个字,就有其他的意思了。 而且看楚小姐的神情,是认识他,还很认识呢。 “楚小姐。”他说,“某奉廷尉府所托来的。” 楚柯在一旁说:“听到没,廷尉府的,楚昭,你可再闹吧,再闹,谁能保住你!” 楚昭伸手按住心口,让情绪冷静下来,垂目顺着话说:“是,来抓我的?我知道廷尉府,和大人你,他们说,你很厉害的。” 是有人用他来吓唬小孩子了?邓弈说:“我不是廷尉府的,是受其所托,所以不是抓人。” 楚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催促:“好了,别管她,我们快去见王爷,太失礼了。” 邓弈对楚昭颔首,转身要走。 “我也去。”楚昭喊。 楚柯冷笑:“你不是说不去吗?” 楚昭走过来,低着头说:“我先前是担心我们两个去会冒犯王爷,或者让王爷不便,现在有邓大人,我们跟着去,就无妨了。” 说话轻轻柔柔的,还带着些许怯怯,没有丝毫先前的凶横。 邓弈笑了笑,这女孩儿一路上就是这样骗过来的吧? ...... ...... 楚昭兄妹在驿站争执的时候,萧珣已经回到了家中。 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便去见中山王。 中山王一贯在蓬莱阁,这里景如其名,园林精美,泉水潺潺,冬日里也仙气萦绕——中山王求道烧香火。 看到萧珣掩着口鼻进来,跪坐在蒲团上的中山王,将手中的拂尘扔过来:“哪里就这么嫌弃了?我这都是上好的香料。” 萧珣接住拂尘,上前拜礼:“父王,事情办好了。” 中山王忙问:“楚家小女呢?” “说是为了避嫌,不来咱们家。”萧珣说。 中山王看着儿子俊美的面容,有些惊讶:“竟然没有被我儿的容貌迷惑,这楚小姐莫非也一心向道?” 萧珣噗嗤笑了,父王总是喜欢打趣他,他也习惯了:“那楚小姐倒不是向道,是心有所属了。” 虽然只见了两次,一次水边,一次驿站,但那楚小姐和驿兵之间的情绪可真是藏不住的澎湃。 不知道是早就两情相悦,还是在路途中生情,又或者是这楚小姐虚情利用——这样揣度一个女孩儿是不是太恶毒? 他走神,听中山王问:“是什么样的公子?哪里人?多大了?谁家的?” 萧珣回过神,笑说:“父王,妹妹们说亲你也没打听得这么详细。” 中山王笑了笑:“人都是这样啊,好奇别人家的事。”他招了招手。 萧珣忙过去,矮下身子,让中山王手搭在肩头,然后借力站起来。 中山王的一条腿是瘸的。 “阿珣。”他低笑说,“你不知道,楚岺当年可不止是跟皇帝的事闹得热闹,他的儿女之事也很热闹,他年少前程似锦,多少人跟他说亲,他都不应,结果不声不响和一个乡下女子无媒苟合,还生下了孩子,那女子难产死去,楚岺竟然从此不婚不娶了,为父很好奇啊,那女子到底是怎样倾城绝色,让楚岺这般着迷,那女子是看不到了,她的女儿想必能承继母亲的相貌,所以想看看。” 这样啊,萧珣想了想,那女孩儿装扮后很美貌,但没装扮以前,在河边那般狼狈的样子,他竟然也觉得不错。 “不过可惜。”他笑说,“楚将军与咱们避嫌,楚小姐说了,她父亲叮嘱不许她来咱们家的。” 中山王哦了声,摸着胖乎乎的脸,似笑非笑:“楚将军这是看得起我这个瘸腿王爷,认为我还有嫌可避。” 萧珣看着父亲的瘸腿,这条瘸腿说是小时候顽劣从皇宫花园假山摔下来断了的,但其实是被人指使故意要让父亲残废的。 瘸了腿的皇子,就算其再聪慧,其母再受宠,也不能承继大统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一丝愤恨,轻声说:“父王不要为这小人动怒,他楚岺才是需要被人避嫌的。” 中山王笑了笑,要说什么,门外有太监急声报“王爷,楚家小姐,公子,以及卫尉府令丞邓弈求见。” 萧珣挑了挑眉,那个楚小姐不是说不来他们家吗? 第二十四章 拜见 楚昭走下车,抬起头打量了一眼中山王府。 中山王是先帝的幼子,因为摔断了腿,原本要被留在京城,但中山王坚持要出去,说不想一辈子呆在京城,先帝无奈只能让他封王离开。 中山王离开京城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直到死都在这座王府。 作为中山王的儿媳,她也没有来过王府。 那一世她和萧珣是在京城成亲,还没来及回中山王府,就发生了皇子乱,京城戒严,再然后就是萧珣被封为太子。 封为太子就成了皇帝的儿子,跟中山王没关系了,他们再没有回中山王府。 “好看吧。”楚柯说,哼了声,“中山王府是先帝亲自画的图纸,如同缩小版的皇城。” 楚昭看他一眼:“说的你好像见过皇城似的。” 楚家的家世没资格进皇城,其实原本也应该有的,都是被这个二叔给累害了,她还好意思说!楚柯气道:“皇城不看也知道好看。” 邓弈在一旁轻咳一声,这两个兄妹真是一说话就吵啊,相处真是不愉悦,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楚小姐会从京城不告而逃。 “进去吧。”他说,“王爷应该等着了。” 楚柯忙应声是,瞪了楚昭一眼,低声警告:“你守点规矩,别丢人丢到中山王府。” 楚昭没说话,进去后果然安安稳稳,低着头一眼都不多看,就算感觉到中山王一直在看她,依旧装作不知道。 “楚小姐一路辛苦了。”中山王跟楚柯邓弈寒暄结束,主动问候。 楚柯低着头说:“我不辛苦,让王爷和世子辛苦了。” 萧珣在一旁忍了忍笑,给父王使个眼色,他说过了,这位楚小姐可并不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她计划就达成了。 这女孩儿非常不喜他们呢。 中山王看着女孩儿低着头一团的样子,笑道:“真是抱歉啊,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到信说有人走丢了,就帮忙寻找,并不知道小姐只是要去见父亲。” 楚柯忙起身:“王爷言重了,哪里就道歉,这就是我妹妹胡闹呢。” 萧珣在一旁忍不住打趣:“原来楚小姐是被公子逼迫来的,原先告诉我说不来的。” 这个死丫头竟然连这种话都敢说,楚柯羞恼地看楚昭,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唉,他这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见到王爷世子之类的贵人—— “不是被逼的。”楚昭已经先开口了,抬起头,但没有看萧珣和中山王,而是看向一旁坐着的邓弈,“如果只是我和哥哥,我们自然要避嫌不来拜见王爷和世子,但现在有邓大人,有朝廷命官在场,就不用避嫌了。” 一开始听说楚小姐避嫌不去王府,邓弈还真觉得这是楚岺吩咐的,现在听了这句话,他就知道了,这又是楚小姐自己随口瞎编的。 纯粹是不喜欢中山王父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孩子,邓弈忍着笑没有反驳,萧珣也不介意,早就领教过这女孩儿的脾气,中山王愣了下,旋即哈哈笑。 “原来如此。”他抚掌,又点头,“楚小姐思虑周全。” 楚昭道声:“多谢王爷。”便垂下头继续不说话了。 楚柯在一旁惶恐地施礼:“王爷见谅,我妹妹就是这么顽劣,唉,如果不是她顽劣,也不会这次麻烦到王爷。” 中山王笑着摆手:“楚公子不用客气,这没什么,要说顽劣,我家的孩子们也不承让。”说着唤人,“既然来了,就去见见我家的孩子们,看看王府景致,在这里坐着也怪闷的。” 王府管事含笑说:“王妃已经带人等着了。” 楚柯又惊又喜,见了王妃和王府的公子小姐们,这就算是有了交情了吧,他忙站起来。 但楚昭安稳坐着,只看一旁的邓弈。 邓弈察觉,问:“楚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吗?”楚昭问。 邓弈失笑,王府内宅他怎么好去,他不是女眷也不是孩子:“我不去。” 楚昭点头,似乎松口气:“那我也不去。” 所有的人视线再次落到她身上,楚柯涨红了脸,恨不得将楚昭踹起来,以前懒得理会这个堂妹,没发现原来这么可恶。 “王爷见谅。”楚昭起身说,“想必王爷也知道了,我是因为在京城犯了事才被邓大人追来的,所以我现在还算是个人犯,不便离开邓大人身边,再者,我也没有心情去见王妃和小姐们,见了说话也不方便。” 说到这里,看了眼中山王。 “如果万幸此次我回去,能平安了事,有机会再见王爷的话,我一定会拜见王妃。” 前边说的话吧,倒也还装模作样,最后这句话,就不遮掩了,中山王听懂了,女孩儿这次被抓,他们中山王府算是帮凶呢,小姑娘可没心情拜见仇人跟仇人说笑应酬。 楚岺的女儿真是像头小兽,中山王微微怔了怔,他有些想不起来楚岺是什么样了,好像也差不多,长的英俊儒雅,看起来挺温和的人,但说话锋利如刀,要不然也不会那么讨皇兄的欢心,这种骨子里凶悍的将官,最对皇兄的胃口了—— 他见这楚小姐,是好奇她的相貌,但见了她,全程没有注意相貌,引起联想的也不是她的母亲怎么样,而是楚岺。 中山王点头:“楚小姐说的对,是本王思虑不周,此次的确不适合结交寒暄。” 楚柯急急地说:“王爷您客气了,不要理会她胡言乱语。” 中山王笑了笑:“楚公子才是客气了,楚小姐。”他不再理会这个姓楚的少年,只看向姓楚的小姐,“还请见谅,本王是大夏的王爷,受朝廷官员所托,便应该尽心尽力,并不是对小姐有任何偏见。” 楚昭对中山王恭敬一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爷做的没错,小女也并不是对王爷怨怼,要怪只怪——” “怪本官吧?”一直沉默邓弈忽道。 看看,这死丫头,一下子把两方的人都得罪了!楚柯真是气死了,此时此刻真后悔,为什么带楚昭来王府——谁能想到面对中山王这样的权贵,楚昭都敢胡说八道。 “当然也不会怪邓大人。”楚昭看向他,笑着说,“这件事要先怪我打人,后怪我不告而逃,最后呢,怪我漏洞百出,技艺不精,被识破抓住,所以,全部都怪我自己,怪不得别人。” 邓弈哈哈笑了,中山王也哈哈大笑,萧珣在一旁也抿嘴,两个酒窝深深。 楚柯呆呆,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大家笑什么呢? “这次是我来拜谢王爷和世子相助。”邓弈看向中山王,躬身一礼。 中山王含笑点头:“邓大人不用客气,替我问候周卫卿。” 邓弈应声是,再起身:“人犯已经抓到,来向王爷禀明,本官这就告辞了。” 说到人犯的时候,他伸手指楚昭。 楚柯这次听懂了,脸都僵了,该死的楚昭,让你大放厥词,真把你当人犯了! 第二十五章 入夜 邓弈说完告辞,便带着楚昭楚柯兄妹离开了。 中山王也没有再挽留,让管事送出门,扶着萧珣站在厅门外目送,直到人影都看不到了,还站着不动。 “父王,好看吗?”萧珣笑问。 中山王笑了,点头:“好看,迷人,真不错,如果她母亲跟她这般,我能明白楚岺为什么如此死心塌地。” 萧珣倒是没想到父王这般评价,听起来并不仅是开玩笑,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并不觉得那女孩儿有什么迷人。 中山王又摇头:“真是太可惜了。” 又可惜什么?萧珣更不解。 “可惜她好像不喜欢我们。”中山王笑说,看着萧珣。 萧珣笑了:“都是儿子的错,不该抓住楚小姐。” 中山王说:“不抓住她,也就无从结识,不喜也算是一种缘分。” 怎么听父王的意思,还真想跟楚小姐有点缘分?萧珣问:“父王,你真被那位楚小姐迷住了?” 中山王哈哈笑,拍他的肩头,用力一撑转身:“咱们府上多久没有喜事了?你再不成亲,只能你老子我再娶一房,让大家吃顿喜酒热闹一下了。” 萧珣笑着说声好啊,搀扶着父亲,两人说笑着向内去了。 那位楚小姐桀骜也好狂妄也好,故意激怒他们也好,他们父子不会在意,又能怎样?是他们可以主宰那位小姐的情绪态度,不是那位小姐主宰他们。 就像看小儿狂怒,大人只觉得好笑罢。 ..... ..... 楚柯现在很愤怒。 “你现在满意了?”他气喝道,“你在京城惹得麻烦还不够?一路上都要把人得罪光?” 楚昭并不在意他的恼怒,看也不看一眼,只道:“你懂什么,得罪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上一世她可没有得罪萧珣,萧珣还是把她一家祸害死了。 现在她言语不敬,中山王反而不把她怎么样。 说到底不是言语态度的问题,是能不能以及需不需要的问题。 虽然她恨不得杀了萧珣一了百了,但她是来改变命运的,不是来同归于尽的。 杀了萧珣,中山王还有其他的儿子,她总不能一人之力杀光中山王家所有儿子吧。 只要不让萧珣当皇帝就好。 但这个也不是她能做主的。 那将是一场席卷了很多人的风暴,在这场风暴里,她实在是微不足道。 现在的她能做的就是离萧珣远一些,以及,离能制住萧珣的人近一些,比如,邓弈。 她看了眼走在后边的邓弈,邓弈和两个护卫在说什么,但当她看过去时,邓弈立刻察觉,抬眼看过来,那阴鸷的眼神顿时让她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她挤出一丝笑,忙收回视线。 ...... ...... 事已至此,边郡去不成,楚昭只能先回京城。 楚柯心情很不好,又归心似箭又畏惧路途的辛苦,一腔埋怨要骂楚昭,但每次开口反而被楚昭骂,而且楚昭还想动手,她那个婢女阿乐也摩拳擦掌,气得楚柯只能倒头去睡。 夜色降临的时候,驿站比白日安静了一些,但依旧不时的人来车走。 邓弈吃过饭站在廊下和下属说话,看到几辆马车进来,热情跟驿丞打招呼,向后院马棚去了,驿丞走过来对邓弈笑着施礼:“邓大人,您明日要用的车马都备好了,去过过目?” 邓弈点头,那驿丞忙带路,带着他向后院走去。 他刚离开,躲在墙角的阿乐收回视线,飞快地跑向屋子。 “小姐。”她低声说,“邓大人去看车马了。” 楚昭正对镜梳头,问:“跟什么人去了?” “当然是跟驿丞了。”阿乐说,“还有他的护卫。” 小姐问得好奇怪。 楚昭转过头给她解释:“有没有别的人,外边的人,比如,中山王府?” 中山王府?阿乐有点明白了:“小姐是担心中山王府的人来报复小姐?” 当然不是,不过,这有点没办法解释,楚昭点点头:“是,所以,我担心他们会不会私下接触。” 阿乐点头:“我懂了。”说罢转身就走。 “阿乐。”楚昭忙又唤住她,“小心点,不要被发现,相比于做事,我更在意你的安危。” 阿乐有些好笑又有些开心:“小姐放心吧。”说罢甩手脚步轻快的跑出去了。 小姐现在不仅会骗人,还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呢。 楚昭看着阿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其实她也只是猜测,本来一直认为邓弈和中山王府没有来往,当时选萧珣当太子,是皇帝的决定,邓弈只是个执行者,但这一次突然在这里接连遇到了萧珣邓弈,她总觉得也太巧了。 而且再想到当时邓弈竟然敢打已经是皇帝的萧珣的脸—— 他为什么能如此张狂?萧珣又为什么忍受羞辱? 萧珣能当上皇帝,是不是跟邓弈有关? 所以今天当邓弈说要去中山王府时,她立刻也要去,就是想要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而且,当中山王要把她和楚柯支开——嗯,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的就认为那是支开他们,要和邓弈单独相处,所以她立刻就拒绝了—— 也许是她多想了吧。 但现在的她必须多想。 ...... ...... 驿站的马厩比前院还热闹,伺候马匹的人比马匹还多,毕竟马才是驿站里赶路的主力。 几辆车入了马棚,马匹被牵开。 “邓大人。”驿丞停下脚,对邓弈恭敬的说,“您看看这辆车。” 邓弈走到车前,站在车边的车夫打开了车门,昏暗的马棚里一瞬间似乎变得明亮。 车里堆着几个箱子,此时都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在火把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这是王爷对您的谢意。”驿丞轻声说。 邓弈端详着,审视着,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汇,然后嘴角微微弯了弯。 “真是好阔绰。”他说,看驿丞,“请转告王爷,我很满意,多谢了。” 第二十六章 启程 听到邓弈这样说,驿丞以及车夫都露出轻松欢悦的神情。 “我们一定转达到。”车夫说,“王爷今日本想与大人畅谈,可惜时机不合适。” 邓弈忽的笑了,又若有所思,莫非那时候楚昭不是不想跟中山王府有来往,而是不想让他跟中山王府有来往? 消息说楚岺派了副将来见楚昭,是楚岺这短短一见给女儿交待的吗? 他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驿丞忙道,“王爷问,现在是去京城的时机了吧?” 邓弈回过神,伸手拍了拍车门:“这个只是我给王爷送结识楚家女机会的酬劳,其他的,要另算钱的。” 驿丞也不恼,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邓弈沉吟一刻,看向京城的方向:“现在的确是可以去京城了,陛下身体不太好,太子未稳,三皇子长成,可以说热闹得很啊。” 驿丞欢喜地说:“那我们世子就护送楚家小姐进京吧。” 这也是原本说好的安排,但,邓弈戏谑地看他:“你们家世子没能讨到楚小姐欢心,楚小姐是不会同意世子护送的。” 驿丞叹气:“是,大人,王爷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请大人帮帮忙。” 邓弈摇头:“我可说服不了那位楚小姐,不过。”他看驿丞,“如果在我职责内的事,我必然责无旁贷。” 说罢拍了拍驿丞的肩头,示意护卫处理这边的钱财,转身离开了。 驿丞没敢留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邓弈穿过喧闹的后院,刚走出来,一个护卫上前低声说“有人在这边转来转去。” 邓弈哦了声“谁?” 竟然有人窥探他? 护卫说:“是楚小姐的婢女。” 楚小姐啊——邓弈若有所思。 “本想喝问。”护卫低声说,“但她跟杂役说话,还要了一些药草。” 后院人杂,什么人都可以走动。 那婢女来这里合情合理,他们没资格喝问,甚至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想多了。 邓弈没说话,刚走到自己的住处这边,就见廊下阴影里站着人。 “谁?”他停下脚问。 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立刻要上前。 “邓大人,是我。”楚昭忙说,站出来。 邓弈看着夜色里更加娇小柔弱的女孩儿,问:“楚小姐有什么吩咐?” 楚昭施礼:“不敢,是有事麻烦邓大人,一直等大人归来。” 所以适才那婢女在后院转来转去,的确是在刺探他行踪,邓弈笑了笑:“楚小姐客气了,你请说。” 楚昭说:“回程的路上,我和堂哥想坐车,堂哥奔波这么久身体扛不住,如今我也落网了,回程让他轻松些,要不然有个好歹,我真成了我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女孩儿很能打趣自己啊,邓弈微微一笑。 楚昭说罢唤阿乐。 阿乐抱着一箱子上前。 楚昭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的家事,让邓大人也受累了,我想拿出这些钱,不为别的,只为让大人和差爷们都能行路稍微轻松舒服一些,吃好睡好少受些寒苦。” 邓弈饶有兴趣地看那婢女捧着的箱子,看起来钱财不少啊——当然,比不上中山王,但对于这孩子来说是不小的数目,而对他来说,一分钱也是钱,也从不嫌弃少。 这女孩儿的出手阔绰他先前也有体会了,不错,不错,不管是驿丞,妓女,游医,还是他这个朝廷命官,楚小姐一视同仁。 “楚小姐真是客气了。”他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昏暗里女孩儿脸上绽开笑容。 “多谢邓大人。”楚昭施礼,带着阿乐高高兴兴地走了。 邓弈目送她们消失,才走进自己的房间。 室内灯火明亮,护卫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喊了声大人:“这些钱是先前路上追缴的那些。” 邓弈走过来看了眼,笑了:“还真是。”他伸手拨弄箱子里的钱财珠宝,拿起一根钗子,“这个我记得楚公子当时说是他母亲的陪嫁。” 护卫点头:“是,被楚小姐给了那个妓女。”说到这里看邓弈,眼神古怪,“楚小姐把这些拿来给大人,楚公子知道吗?” 楚公子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楚小姐不会又是偷的吧?! 邓弈忽的哈哈大笑,他很少这样大笑,将珠钗在手中转了转,扔回箱子里:“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收钱,钱从哪里来的,与我无关。” ...... ...... 第二天到了启程的时候,楚柯原本拉着脸不情不愿,待看到两辆宽敞轮子高大结实的马车,顿时惊喜不已。 “这是给我准备的?”他问。 “给我们。”楚昭纠正,看着阿乐往车上装包袱,“我们坐一辆。” 车里坐两个人就有点不宽敞了,楚柯皱眉:“那还有一辆呢。” “那是邓大人的。”楚昭说,看他,“你是想和邓大人一起坐车还是想让我和邓大人一起坐?” 楚柯恼怒,我想让你在外边跑着!不再理会楚昭,催着仆从们装车,楚昭也不理会他,带着阿乐爬上去,她没什么包袱,轻装简便,听的外边忙碌一阵,然后就是楚柯的大喊—— 紧接着脚步蹬蹬,车帘哗啦被掀开,楚柯扭曲的脸闯进来。 “我的钱呢!我的一箱子钱呢?”他喊,“楚昭,是不是你又偷了?” 楚昭看也不看他:“没有。”又指着身边,“不信你翻啊。” 虽然一眼可见,但楚柯还是气呼呼地将楚昭的两个包袱翻找一遍,当然没有。 “你,肯定是你偷了。”他气得眼都红了,“你藏哪里了?” 楚昭说:“哥,这离家那么远,我藏在这里,有什么用?等着它下崽吗?” 楚柯狠狠瞪了她一眼,跳下车到处找钱,将整个驿站掀起热闹鸡飞狗跳,驿站里来往入住的都是官身,也不会让他随意翻找,差点惹出麻烦。 楚昭喝止了他。 “要不然你报官,让当地的官府来查案,你留在此处等候。” 楚柯觉得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尽了,少年人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他一刻也不想在外边,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 “算了。”他声音都有些哽咽,“都是我的错,我丢了,怪不得别人。” 说罢爬上车倒头躺着。 楚昭又安慰他:“这钱本就是被我偷的,也被我花光了,与你无关,你这样想就好些了吧?” 好个屁,楚柯气得差点背过气,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头,这次回京后,让梁家处置了楚昭,梁家处置完了,再让爹娘把这个祸害送回边郡。 再留着她在京城,命就被她害死了,前程还有什么用! 车厢里安静了,邓弈看了眼车窗边脸色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楚小姐。 楚小姐对他笑了笑。 他便也笑了笑,收回视线,抬手示意护卫们:“启程。” 第二十七章 远方 当楚昭这边迎着晨光启程的时候,一队驿兵披着晨光到达了云中郡。 比起和楚昭分别时,他们更粗糙了,一向狂妄的阿九脸色也不好看,虽然还跑在最前边,但难掩疲惫。 “我们驿兵跟真正的兵行路,还是差一等。”张谷沙哑着嗓子,指着前边的钟副将。 钟副将行路,几乎是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所以只用了原本一半的时间到了云中郡。 跑得这些驿兵们差点撑不住。 “所以你不要以为自己就真的不怕吃苦,一次两次还可以,长久真是苦差。” 或许是终于任务要完成了,张谷很感慨,继续教训阿九。 “跑完这一趟差事,乖乖地跟你亲戚认个错,回禁卫营去。” 他看着阿九,这少年任谁一看就跟他们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 这小子是月前才到他们驿兵营的,据说是家里有关系原本被安排在禁卫营,但因为桀骜不驯惹恼了亲戚,被罚来驿兵营受苦。 刚来驿兵营的时候,他们看这种公子兵很不顺眼,故意给他使绊子,床铺上泼了水,饭菜打翻了,这小子的确桀骜不驯,绝不忍气吞声,跟他们你来我往打了半个月,最后折腾的他们自己都累了。 不过有一点很让他们服气,这小子是你打他,他就打你,你泼水,他也泼水,又凶又猛,但从没有给他们穿小鞋,既没有告诉上官,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家里——他的家世一定不一般,有一次他们看到,驿兵营那个鼻孔朝天的朱校尉,还对阿九做出施礼的动作。 “阿九,你家世不一般。”他们当时干脆直接问,“我们先前欺负你,你怎么不报复?” 这少年听了哈哈笑:“我家里那么大本事,欺负你们几个岂不是浪费?厉害的家世,是用来欺负厉害的对手的。” 这种道理倒是第一次听说,张谷愕然。 但此后他们关系变好了,同吃同住同训练,少年阿九除了出手阔绰外,看不出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尤其是经过这趟任务,大家真成了同袍兄弟,真兄弟的话,自然会替对方做真心的考虑。 听到张谷这么说,阿九笑说:“张哥,你们是怕了吧,因为我,你们才有了这趟苦差。” 这个差事按理说的确不该他们小队出,应该是阿九的亲戚要让他受受苦吃些教训,张谷呸了声:“对你来说是苦差,对我们来说算什么——” 阿九一伸手将张谷松散的围巾裹紧,似笑非笑说:“——张哥,你的鼻涕都流出来了。” 其他的驿兵们哄然笑,张谷一边擦鼻子,一边气道:“这是意外,又不是次次跟着边郡的兵一起走。” 另一个驿兵好奇地问:“阿九,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阿九笑了笑:“我犯的错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那是什么?”“是杀人了?”“是放火了?”“是强抢民女?” 驿兵们七嘴八舌地问。 阿九一脸倨傲:“其他的就罢了,我这样子还用强抢民女?民女都自己来缠着我好不好?” 张谷哦了声:“比如那个楚小姐?” 阿九脸顿时一僵,驿兵们都笑起来,想起这个楚小姐,还真有些意思,到现在他们也都还糊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张谷问。 阿九淡淡地笑了笑,这次没有回避,说:“因为,不听话。” 不听话?驿兵们你看我我看你,这算什么错? “不听话啊,可是很大的错啊。”阿九说,将手枕在脖颈后,“别说我的事了,看,你们适才提楚小姐,那个钟副将耳朵长,看过来了。” 驿兵们忙看过去,果然见前方的钟副将冲他们走来。 “诸位,云中郡到了。”他说,“我这就回大青山了。” 楚岺是卫将军,奉命驻守大青山,日常也住在那边的城池,除非有召见才来郡城。 驿兵们忙施礼,看着钟副将刀疤脸上又浮现骇人得笑。 钟副将含笑说:“我家小姐的事,多谢几位了,我会跟将军说,到时候备些薄礼还望不要嫌弃。” 张谷忙连声说不敢:“没照看好楚小姐,当不起当不起,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钟副将满意得点头,脸上的笑更和蔼:“差事忙完了,还有时间的话,来我们大青山坐坐。” 那可不用,张谷摇头又忙点头,客套几句,钟副将终于走开了,只不过走开之前又多看了阿九几眼。 阿九也不在意,见他看过来,也不示弱地看回去。 这小子,钟副将脸上的刀疤跳了跳,没说什么带着人走了。 看着这队兵马疾驰而去,张谷松口气,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我去交差。”他对驿兵们说,“你们到处转转吧,阿九,第一次来云中郡,也开开眼。” 驿兵们笑着拉着阿九“没错,郡城也可热闹了。” 阿九摆手:“逛街不急,明日再说,先让我睡会儿。” 驿兵们哄笑“阿九你也有累的时候啊。”“原来你也强撑着。” 笑归笑,张谷还是立刻安排这边一个熟识的叫老黑的驿兵带阿九去歇息,阿九依旧出手阔绰,给了那驿兵一袋子钱,要吃最好的睡最好的床铺。 “你这小子可比老张讨人喜欢多了。”老黑大笑,拎着钱热情地带着阿九走了。 ...... ...... 不多时,一间营房里,摆满酒菜的桌子上,驿兵老黑趴伏昏睡,手里还握着一个酒壶。 他身上的衣服被解下,阿九站在一旁利索地换上,再将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摸了摸腰里的令牌,帽子围巾裹住自己,走出去将门从内带上,看了眼四周,这里虽然是陌生的从未来过的地方,但地图都印在心里,幻化成线条在眼前变得清清楚楚,四通八达。 他低下头疾步而去。 很快消失在人马来往不断的兵营里。 ...... ...... 日暮黄昏,一层层山峦披上黑影,在视线里变得更加高大,沉默地注视着山脚下奔驰的一队兵马,看着他们穿过崎岖的山路,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矗立一座高大的城池,这就是大青山关,西出大夏最后一座城池。 落城。 取日落之处的意思。 位于边陲,临近凶恶的西凉,充满了危险,也充满了商机,楚岺驻扎十几年,威震西凉,清除马贼匪患,将这座城池变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各处的商旅涌来,繁华热闹。 夜色中落城如同一片星河。 星河正中的卫将军府,灯火明亮的书房里,楚岺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沙盘。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书房一多半的地方,上面的城池山川栩栩如生。 楚岺伸手将一面小旗插在一条山川上,脸上浮现温柔的笑。 他说:“这条路民众商旅亦可畅通无阻了。” 第二十八章 夜来 ,楚后 不过整个沙盘,还是有很多地方未能插上小旗,楚岺脸上浮现遗憾。 “可惜啊——”他轻声说,说到这里,伸手按住心口,但依旧没能压制翻腾,发出几声咳嗽。 “将军。”一旁的卫兵立刻捧来茶杯。 楚岺接过喝了几口,压下咳嗽,又伸手:“刚刚测绘的行军图呢?” 那卫兵不安又紧张:“将军,该歇息了,钟爷吩咐过,你不能晚睡。” 楚岺笑道:“也不差这一会儿吧?看一眼行军图能多久?” 那卫兵正为难,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伴着通报声“钟副将回来了。” 卫兵大喜迎接,楚岺虽然站在沙盘前未动,但眼中浮现欢喜和期盼。 钟副将满面风尘,站在厅内解下帽子围巾,露出干裂的嘴唇。 “将军放心吧,小姐已经由中山王世子护送与阿柯公子汇合。”他说。 楚岺递给他一杯茶,钟副将接过一饮而尽,然后疤痕脸都快扭曲了。 “大哥!”他吐着舌头喊,“干吗让我吃药。” 他刀山火海不怕,就怕吃药。 “不是药,是药茶,算是茶的一种,你奔波苦累,寒气郁积,吃药茶冲一冲。”楚岺笑道,唤卫兵再端茶来,“这第二杯就是热茶了。” 钟副将接过第二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没有药味才一饮而尽,两杯茶下肚,一头汗冒出来,吐出一口浊气,果然浑身都通畅了,赞道:“大哥真厉害。” 楚岺说:“久病成医。” 听到这句话,钟副将的脸垮下来,扭曲的更加难看:“大哥——” 喊完又深吸一口气,难过又有什么用,徒增烦恼,现在做事更重要,将楚昭的事告诉楚岺。 “应该是听到你病了的消息,所以才闹着要回来,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在试探。” 楚岺面上的温润散去,眉眼犀利:“竟然这么快就有人察觉了?”他的眉眼又柔和下来,“阿昭她怎么样?吓坏了吧?” 钟副将想了想:“阿昭见到我就哭,看起来是吓坏了,但她做的事可厉害了,骗了好多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关于楚昭做的事,楚柯的信中已经添油加醋的描述过了,楚岺也知道,听到不由一笑。 “骗人这种事她竟然这么拿手,以前没发现。”他说,又轻叹一声,“以前在我身边,她安稳快乐自在,不需要骗人,如今没有我在身边,面对艰难险阻只能靠自己,才会如此耗费心机,她这还是害怕了。” 钟副将从怀里拿出信:“阿昭给你的信。” 楚岺伸手接过打开,信上写的字并不多,只有简单几行,一眼扫过,前几行都是深深的请求,要回来,楚岺看得眼神酸涩,但当落在最后一行,他神情一僵,将信扣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让钟副将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楚昭写给父亲的信,他自然没看,想来应该是女孩儿哭诉怎么思念父亲,或者讲述在京城被欺负之类好让父亲心疼的话。 怎么看起来楚岺很生气? “她问她的母亲。”楚岺说。 钟副将面色也一凛,旋即又皱眉:“这也无法避免,不说京城的其他人,家里人也说话不好听,大哥,咱们也防着呢,所以从小就跟阿昭说了,她母亲出身低微,你们两人不合礼节,进了京城,再听那些非议的话,她应该不会受太大的困扰吧。” 难过是肯定难过的,毕竟是个小姑娘,到了那般繁华富贵地方,被人指指点点。 楚岺神情有些复杂,按着信要说什么,门外又有卫兵疾步进来:“将军,抓——嗯,有一个人。” 楚岺和钟副将都看那卫兵,到底是什么?抓还是有人? “抓到一个从郡城来的兵,但一眼就识别身份号牌不是他的——”卫兵说。 不待他说完,钟副将刀疤脸满是寒意:“那就直接砍了,管它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死。” 最近窥探的人越来越多了,胆子越来越大,把他们落城当什么地方了! 卫兵看着钟副将:“他说认识钟爷你,来找你的。” 钟副将疤痕跳动:“认识爷爷我的人多了,随便砍——” 卫兵将话说完:“他说他叫阿九。” “——啊,阿九?”钟副将舌头一打滑,差点咬到,脸也僵了僵。 竟然是这小子!这小子来做什么?该不会——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楚岺。 楚岺在一旁听着,看到钟副将的反应,知道应该是误会,的确是钟副将认识的人,但突然钟副将的视线看向他,还非常怪异。 “既然是认识,你就去见吧。”楚岺说,以为钟副将是在请示自己。 钟副将摆手先让卫兵下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楚岺笑,“该不会是你什么人吧?” 钟副将说:“这个阿九,跟小姐认识。” 楚岺微微一怔,但心思敏捷立刻想到了:“是驿兵吧?”微微一笑,得知楚昭是他的女儿,来要点好处也不奇怪,“既然主动来拜访了,就不用我们再特意去一趟郡城道谢了。” 钟副将斟酌一下:“小姐跟这个阿九,嗯,关系很好。” 楚岺听明白了,嘴角的笑变得浅浅:“是吗?怎么个很好?” 怎么好,钟副将有些说不上来,他亲眼见的是,原本哭闹要回边郡来的小姐,喊了阿九,跟阿九说了几句话后,就安静不闹了。 这也还好,最要命的是,听说的。 虽然驿兵和中山王世子都很含蓄,但世子的护卫,那个叫铁英的很直白得告诉他,当时在河边,楚小姐跟这个阿九闹脾气都跳河了,他们世子相救后,楚小姐还埋怨世子多管闲事。 “多管的什么闲事,你问问楚小姐吧。” 最后这铁英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 钟副将也是有妻有子的人,哪里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气得他差点当场就要将那个阿九揪过来,但理智告诉他要忍住。 不过一路上这个阿九没有往他跟前凑,姓张的驿兵还隐晦地告诉他,阿九和楚小姐的关系并不太好,阿九不同意带她,两人经常起争执,不过大家心意都是好的,如有怠慢楚小姐,委实是因为不知道身份,以及驿兵的职责。 再想到关于阿昭怎么骗了一群人搭上这群驿兵,钟副将冷静下来,觉得小姐对阿九的态度,也只是为了跟着驿兵来边郡。 那个阿九如果是明白人,会明白小姐的意图,不会胡思乱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半夜跑来找楚将军了,他想干什么?是不是没想明白? 钟副将将手攥着咯吱响,那就让他清醒清醒吧。 楚岺笑了,示意钟副将冷静。 “既然如此,我见见他,有什么话,一说就明白了。” 第二十九章 递信 钟副将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少年被披甲带械的兵卫押送,他没有丝毫的紧张,阔步而行,看到钟副将,还扬手:“钟副将,又见面了。” 夜色里一笑露出白白的牙,跟身上脏兮兮的兵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钟副将脸上的疤痕跳了几下,咬牙说:“你来干什么?” 阿九走到他面前,说:“当然是来找楚将军的啊。” 钟副将本想再说几句什么,阿九已经先堵住他:“钟副将,有些话不便当众说。” 这是威胁吗?当众说会败坏小姐的名声?钟副将瞪着他,你小子试试! “人来了吗?”楚岺的声音从内传来。 钟副将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冷哼一声,让开路:“进去吧,将军要见你。” 阿九对钟副将一笑,大步迈进去。 ...... ...... 屋子里亮堂堂,阿九恍若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温暖明亮,而最明亮的是坐在桌案前的男人。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肩宽背阔,身材高大。 听到人进来,他抬起头,脸上有温和的笑:“你就是阿九?” 阿九点点头,看到楚岺的面容,对于这个卫将军少年成名,命运又急转直下这些事,他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想法,唯有一个念头闪过,那个楚昭,跟她父亲挺像。 尤其是神韵,看起来挺温和无害,其实眉眼里凶巴巴—— “楚将军。”他施礼。 楚岺道:“小女与你同行一段,多谢照看了。” 阿九摇头:“谢就罢了,我们也不想带着楚小姐,是无奈被骗。” 楚岺失笑,这小子说话倒是干脆,这么看来他并不是—— 他的念头刚起,阿九走上前一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我是来替人送信的。”他说。 但话音刚落,就疾风袭来,阿九暗道一声不好,腰身一沉向后扭转,但还是慢了一步,砰的一声,撞在书架上,脖子被一只铁钳般得大手掐住。 “大哥?”门外钟副将听到声音,立刻大声询问。 楚岺声音温和:“无事,不用进来。” 钟副将的声音便消失了。 阿九觉得自己的气息也要消失了,掐住脖子的手稍微松了松,他一口气缓过来,急促地呼吸。 “年轻人,我不管你是谁家的,诱惑我的女儿做挡箭牌,只有死路一条。”楚岺看着少年,面容温和的说。 他接到消息后就有猜测,楚昭离开京城,绝不仅仅是因为跟梁家小姐打架,一定是被人算计了,此时此刻这个驿兵身份的少年拿出密信无疑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送女儿去京城,是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漩涡,那些人竟然对他的女儿下手—— 他楚岺还没死呢。 看着眼前男人眼底越来越浓的凶狠,阿九声音从窒息的脖颈里挤出来:“楚将军,你猜错了,事实上,你女儿还用这封信,威胁我呢。” 楚岺微微笑:“是吗?她怎么威胁你呢?” 就像熟识的长辈询问晚辈的趣事,如果他的手能松开一些就更和蔼了,阿九虽然呼吸困难,但不忘挤出一声冷笑:“她发现了我的信,先是来偷,后被我发现,就要挟我把她送回边郡,否则就告诉大家我要给你送密信——楚将军,我是个送信人,但跟楚小姐相遇,是意外。” 楚岺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阿九靠着书架大口大口的呼吸,发出几声咳嗽。 手里的信被楚岺抽走了,他随意的拆开看了眼:“东阳谢氏,你是谢家的人?” 阿九嗯了声。 楚岺笑了笑:“这封信,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太子妃的意思?” 太子妃出身东阳谢氏,谢氏游离在京城权贵之外,太子妃年轻,跟前皇后出身的杨氏,正得宠的贵妃赵氏两族相比,行事低调。 当然,这果然是假象而已。 在杨氏,赵氏,甚至太子,三皇子等等没有任何一封信,一个人来的时候,谢氏的信已经到了他这里。 谢氏竟然能想到对他这个被遗忘的人写信示好,不简单啊。 阿九说:“是谢三公子的意思。” 谢三公子,楚岺微微挑眉,看了眼落款,谢燕芳。 对于这位谢三公子,楚岺地处偏远也有所耳闻,他父亲就是太子妃的叔父,如今谢氏族长。 而谢燕芳本人相貌出众才德兼备,是有名的翩翩贵公子。 谢三公子自己的意思? 谢三公子倒也没写什么,只说了久仰他的大名,表达倾慕与结交之意。 “信我送到了,他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内容我也不知道。”阿九说,咳嗽一声,沙哑的声音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只是来送信,送完了,就任务结束了。” 楚岺看着他:“我这里商旅贯通,这云中郡上官遍地,要送信容易得很,驿兵,反而有点扎眼。” 阿九笑了笑:“说了将军可能不信,给你送信,是对我的惩罚。”说着摆摆手,“无所谓了,随便你怎么想,我可以走了吗?我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否则,被人发现了,不用将军动手,我也是死路一条。” 惩罚?楚岺打量他一眼:“小伙子,你在家中不讨喜吧?” 阿九神情懒懒:“将军有什么想知道的,问谢三公子就行了,你问什么,他都会知无不言。” 楚岺问:“你喜欢我家阿昭吗?” 刚呼吸顺畅的阿九如同陡然被掐住脖子,呛口咳嗽几声,瞪眼看着楚岺:“喂,你们父女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欢污人清白!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吗?” 楚岺哈哈大笑。 笑声回荡在室内,传出门外。 堵着门等着随时一声令下进去灭口的钟副将有些惊讶,怎么就笑了?还笑得这样畅快?将军很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 念头闪过,紧闭的房门打开,少年大步走出来,沉着脸很不高兴,也不理会钟副将诡异的眼神,越过他向外走去。 钟副将也不理会他,忙进内去问。 厅内响起低低地说话声,阿九听不清,也懒得去听,大步向外走,但不知道为什么步伐越来越慢,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不应该啊,他就是来送信的,送完了就了事了。 阿九咬牙重重地迈步。 别的事,与他无关! 一步两步三步,往外走,走出去,骑上马,回云中郡去。 他看向前方,黑夜浓浓,火把腾起点点星,隐隐勾勒出一个女孩儿的面容,她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真是烦死了! 院子里的兵卫盯着少年看,不太明白这少年怎么走出苦大仇深得样子,下一刻,就见那少年抬起的脚重重落地,身子一转,又走过来。 “楚将军!” 阿九大步迈进厅内。 正在说话的楚岺和钟副将惊讶地看过来。 “丢东西了?”钟副将瞪眼问,“又回来干什么?” “还有件事。”阿九一脸不耐烦,“楚将军,你什么时候接你女儿回来?” 钟副将眼睛瞪圆,所以说,这小子来,果然是跟阿昭有关! 楚岺微微怔了怔,看着这少年,笑了,旋即又有些怅然。 连一个陌生人都惦记阿昭,他这个当爹怎能不惦记? 他的阿昭啊,现在怎么样? 第三十章 无力 楚昭现在感觉很不好。 坐在结实的车厢里,也能感受到地面的颤动。 她的心也跟着急促地跳动。 阿乐掀起车帘,远处浓黑的夜色似乎燃烧起来,人声马嘶鸣也随着夜风灌进来。 “快放下帘子。”缩在车厢最里面的楚柯惊恐地喊,“你这贱婢,干什么掀帘子。” “你喊什么!”楚昭呵斥他,“匪贼真打过来,一张帘子能挡住吗?” 当然不能,别说帘子,这厚实的马车,还有原本觉得很可靠的邓弈等兵差,在凶悍的匪贼面前什么都不是,楚柯裹紧了斗篷,少年的双眼都红了,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匪贼。 楚昭深吸几口气,声音放柔和一些:“你要这样想,我们遇上的是官兵围剿匪贼,不是匪贼肆虐,那才是真险境呢。” 楚柯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 “出动了那么多官兵围剿匪贼,可见这些匪贼多厉害。”他喃喃说,“万一有漏网冲出来——” 他们就惨了! “这都怪你!”楚柯红着眼呵斥,“要不是你,怎会遇到这么多危险!” 他本是京城里读书的文雅少年郎,再看看如今,形容狼狈不堪,面临生死威胁。 “你和你爹一样,都只会给家里惹祸。” 楚昭原本不想跟受到惊吓的少年太计较,但听到这里抬脚就踹,楚柯猝不及防撞在车厢板上,发出砰的声响。 他抱着肚子惨叫。 这还没完,下一刻又被楚昭揪住,小手钳子一般掐着他按在车厢上。 楚柯叫都叫不出来,脸变成了紫红色。 楚昭冷冷说:“遇到麻烦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你自己,谁让你投胎做楚家的儿子,又当了老大,否则也轮不到你来,楚柯,这是你自己命不好,再敢说我爹一句不是,我打断你的腿——” 楚柯瞪眼看着她,发出咳咳的声音,似乎要说什么。 “你说我不敢吗?”楚昭一只手按住楚柯的头,贴近他,“我已经差点要了梁小姐的命,不在乎多你一条腿,反正到时候我爹会向皇帝求情,一条罪是免,两条罪也是免,就算我要住牢狱,你这条腿也回不来了,我倒霉,你这辈子也别想好过。” 女孩儿声音和面容都平和,但一双眼深潭一般,黑黝黝泛着骇人的光。 她不是在说谎,她真敢,而且看起来她真想杀人。 楚柯瞪圆的眼满是恐惧。 楚昭怎么这么可怕?以前可没有发现——以前他也没有注意过这个堂妹,见了也是高高在上不屑多看一眼。 楚昭说完收回手坐直了身子:“阿乐,给大公子裹好斗篷,别着凉了。” 阿乐应声是,圆圆淳朴的脸看着楚柯,伸出胖乎乎的手将他的斗篷用力的拍了拍。 楚柯按着脖颈发出剧烈的咳嗽,疯子,楚昭是个疯子,她婢女也是个疯子,她爹,楚岺更是个疯子,二房一家都是疯子! 他没敢再说话,跟疯子不能讲道理。 楚昭也没有再理会他,也知道楚柯心里必然还在狂骂她和父亲,人心里怎么想她不过问,但以后谁也别当着她的面肆意诋毁她父亲。 想到这里她心痛又惭愧,上一世,她其实跟楚柯没什么分别,她也一直在埋怨父亲,听着伯父一家抱怨,不仅不维护父亲,反而跟着生气抱怨。 抱怨父亲毁掉了那么好的前程,累害她身份地位低,抱怨父亲和母亲无媒苟合,累害她被人嘲笑,埋怨父亲这么晚才送她进京,如果一开始就让祖母养着自己,自己必然也是个端庄的贵族小姐—— 总之只要她日子过得不顺,就都是父亲的错。 根本就不知道,是她累害了父亲,而父亲死了,也继续保着她过了那么久安稳的日子。 楚昭抬起手,将眼里弥散的泪雾按回去。 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楚小姐。” 阿乐掀起车帘,楚昭看着邓弈,关切问:“邓大人回来了?怎么样?” 今日在寻找露营地的时候,探路的差兵回禀前方出事了,官兵围剿匪贼,匪贼也在回击,打得很激烈,邓弈让她们留在原处戒备,自己亲自去前方探看。 对战的喧嚣声持续半夜,邓弈也终于回来了。 其实邓弈早就回来了,听到车厢里兄妹两个又打起来了——确切说楚小姐又打楚公子了,便等了一会儿。 “结束了,官兵赢了。”他说。 楚昭拍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这里是没有办法露宿了,邓弈下令继续前行,一行人点着火把沿着路穿过一道山口,就看到激战的场所。 亲眼看到的场面,比听着声音猜测,更直观。 对战激烈死伤不少。 阿乐略紧张,但看楚昭好像没什么反应,看到那些血啊残骸啊,平静转开视线——小姐毕竟是在边郡军中长大,见过世面,不像楚柯公子,鹌鹑一般缩在车厢里,用袖子遮住了头脸。 阿乐也不紧张了,神情像楚昭那般肃穆。 因为已经验明身份了,他们一行人没有受到阻拦。 “楚小姐没想到中原腹地竟然也有这么凶悍的匪贼吧?”邓弈骑马在车旁,看着掀着窗帘向外看的楚昭,说:“其实虽然说天下太平,但匪患始终存在。” 楚昭含糊嗯了声,心里叹口气,天下马上就不会太平了,那时候匪贼更多,死伤场面更惨。 一阵马蹄急响,前方又来了一队兵马,高声喊“邓大人。” 邓弈勒马:“是世子。” 萧珣?楚昭顿时紧张,抓着车窗,夜色昏昏火把烈烈视线,一个年轻人裹着黑斗篷,随着疾驰夜风掀起斗篷,露出他的白锦袍,以及面容,那张脸,楚昭当然不会忘记—— 他怎么来了? 萧珣与邓弈相遇,没有看坐在车里死死盯着他的女孩儿。 “真是惭愧,出了这样的事,让你们受惊了。”萧珣面带歉意地说。 邓弈说:“世子无须紧张,这种事跟我无关,我不会上报朝廷的,所以不会诋毁中山王清名。” 这个邓弈说话还真是不含蓄,萧珣愕然,父王说这个邓弈只是卫尉府一个小丞,但看起来很桀骜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气了。 “多谢大人。”萧珣说,“匪贼的首领逃走了,为了安全,父王命我带人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护送,进京?在后竖着耳朵的楚昭立刻听到了。 “不行!”她喊道。 邓弈和萧珣看过来,他们还没说话,车厢里楚柯也喊起来了。 “凭什么不行!”少年的嗓音沙哑,“你没听到吗?最凶恶的匪首还在逃!” “逃也是在中山王境内,世子去追缴匪首就好。”楚昭说,手攥紧了车窗,“邓大人,我们快快离开就好。” 邓弈看着她,火光和夜色在他脸上跳跃,他摇摇头:“楚小姐,保证路途安全是本官的职责,我接受世子护送。” 楚昭的心忽悠悠地沉下去。 所以,她根本不能阻止萧珣入京,甚至都不能拒绝萧珣出现在她身边。 她折腾了一路,什么都没有做成,见不到父亲,也逃不开萧珣。 她眼神茫然,攥着车窗的手变得无力。 第三十一章 争辩 灯火跳跃,桌案信封上父亲亲启四个字也跟着晃动。 阿昭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楚岺伸手轻轻抚过,再抬起头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少年阿九。 钟副将被楚岺又请出去了,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昭跟你说她想回来?”楚岺问。 阿九皱着眉头:“这还用说吗?她费这么大功夫,骗那么多人陪她演戏,就是为了回这里来。” 是吗?不是因为在京城惹了祸事吗?这少年是不知道阿昭打人的事吧。 事关女孩儿清誉,钟副将以及中山王世子必然没有跟这些驿兵多说。 楚岺默然不语。 “所以你是不让她回来?”阿九追问。 楚岺点点头:“是。” 阿九哦了声,耸耸肩:“你们父女的事,你们决定就好了,我告辞了。” 他就是问一声,知道了结果,就行了,说罢转身就走。 楚岺看着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敲着,一下,两下,三下—— 那少年猛地转过身。 “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回来?”他一脸不悦地问,又故作了然一笑,“是不是因为太烦人了?” “我女儿可不烦人。”楚岺摇头断然说。 自己的孩子怎么都是好,阿九撇撇嘴,该走了,本来就该走了,他就是,好奇心太重了! “我生病了。”楚岺忽的说,看着阿九,“病得还很严重。” 阿九身形一僵,视线落在楚岺身上,这个四十多岁的将官,身材魁梧,眼神明亮,面色红润—— “看不出来的,我瞒着呢。”楚岺含笑说,“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拿着谢家公子的信晃了晃。 “如果知道的话,谢公子应该不会写信来结交我。” 没有人知道,那现在楚岺这是直白地告诉他了? 这是信任吗? 少年阿九可从不为信任而欢喜,这世上的信任都是要送命的。 看来,他今晚走不出去了。 活该,谁让他问来问去,自找死路。 阿九自嘲一笑,倒也没有丝毫的惊惧慌张。 “所以等我瞒不住了,这里就会变得很热闹,为了安全,我才把我女儿送走,她回到京城,住在家里,我的家人与兵权丝毫无关,她就能安安稳稳。”楚岺接着说,看着阿九,“这些话我不能告诉她,只能强硬地做一个狠心的父亲,等将来这里的事尘埃落地,她就会明白的。” 阿九看着楚岺,哦了声,忍不住又说:“但我觉得,楚小姐现在就很明白。” 楚岺问:“她跟你怎么说?” “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皱眉说。 这是事实,那女孩儿先前跟他说的都是骗人的话,被揭穿身份后,跟他也不说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泪。 阿九沉默一刻,说:“她知道你生病,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你的心意她都明白。” 楚岺看着少年的脸,也沉默一刻,再轻轻笑了笑:“好,她明白就好,我就放心了。” 阿九嗤笑一声。 楚岺看这少年,含笑问:“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没觉得你不对。”阿九看着他,嘴角一丝讥讽的笑,“我只是觉得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父母之爱无私也都是骗人的。” 楚岺笑了笑:“还是觉得我不对,你这话怎么讲?” “楚将军,你说你一心为了楚小姐好,所以瞒着她你生病,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回来,避免她卷入这边的危险。”阿九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让她安稳生活。” 楚岺点头:“对,我想父母都会为自己的子女如此安排。” 阿九凤眼满是笑:“是,每个父母都会这样,要让子女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能建功立业能一跃枝头,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人人艳羡——” 嗯,楚岺看着这少年,是不是每个父母都会,他不确定,但可以确定这少年的父母也是这样。 “但是。”阿九眼里的笑意散去,“那只是父母自己的认为,自认为是为子女好,自认为那就是好的生活,而且他们也不是为了子女,是为了自己。” 楚岺看着他没说话。 阿九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了你们自己心安理得,为了你们自己感动自己。” “你们根本不在意你们子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不在意他们将来面对这一切会是怎么样的心痛。” “他们穿金戴银,吃每一口饭,都会想着,这是父母牺牲换来的,他们穿的不是金银,是父母的血衣,他们吃的不是饭,是父母的肉。” “他们日日夜夜困在痛苦后悔自责中,这就是你们当父母的认为的好日子。” “你们付出了,你们无牵无挂了,子女们难过悲伤心痛算什么,有安稳的日子,吃好喝好,生活富足,就够了,不要不知好歹辜负父母的好心。” 灯火明亮的室内,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回荡,他的脸上满是讥笑。 “你们当父母怎么做都行,因为你们是父母,你们说了算,但是,请不要再说什么,是为了子女过好日子。” “那真不是为了子女们好日子,那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过好日子。” 楚岺看着他,脸上温润的浅笑散去,眼神变得幽深。 阿九眼中讥嘲散去,懊恼浮现,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而且是跟一个陌生人。 没有人说话,室内变得诡异的安静。 “好。”楚岺点头,打破了安静,“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还要赶路,先回去吧。” 阿九一句话不说转身迈步,拉开门大步走出来,目不斜视,擦过站在门外的钟副将疾步而去。 这一次钟副将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果然,在将要迈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钟副将翻了白眼,看也不看这少年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迈进室内。 “阿昭她还跟你说什么——”楚岺问。 “都说了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气恼地打断他。 楚岺一笑,不说话了,伸手示意请他说。 阿九看着他:“你把你这么要紧的事告诉我,就这样放我走?”倨傲地抬头,“我再说一遍,你女儿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的死活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紧要。” 所以不要误会阿昭对他情根深种,为了不让阿昭伤心才不杀他吗?楚岺哈哈笑了。 “年轻人。”他说,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信,“你适才不是说了吗?你只是来送信的,送完了,任务就结束了,其他的事就不是你的任务了,既然不是你的任务,知道了又何妨?” 阿九看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要走。 “还有。”楚岺在身后说,“如果一个人真对我有威胁,就算我女儿对他情根深种,我也不会放过他,这个男人会伤害我,就必然会伤害我的女儿,为了我女儿,我一定会除掉他。” 阿九摆摆手:“祝你女儿好运别遇到这种人。”说罢大步而去。 这一次走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里,没有再回来。 楚岺收回视线,垂目看着桌案上的信。 “可惜。”他低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我应该活不到除掉他的时候了。” 第三十二章 心意 钟副将进来听到楚岺的低语,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一红,差点掉下眼泪。 “大哥。”他哽咽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会没事的,我们都安排好了——” 又很生气,那个阿九到底说了什么。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知道什么!” 楚岺对他笑了笑:“是,我们都安排好了,不担心。”停顿一下问,“阿昭当时见你,和你怎么说的?” 先前钟副将只说了经过,递上楚昭的信,楚岺并没有问楚昭说了什么,不问也知道啊,能说什么,无非是说受了委屈啊想念爹爹啊吵闹要回来的话。 但现在楚岺突然想听一听。 钟副将想了想,和楚昭见面匆匆,说的话也不多,他还记得:“小姐说,有爹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她质问我,怎能忍心不让她见你一面?万一和你再也见不到呢?” 楚岺默然,看着桌上的信。 钟副将叹气,小姐想念将军,将军何尝不惦念小姐,那是亲手从吃奶的娃娃养到这么大。 “长荣。”楚岺唤钟副将的名字,“你把手头的事处置一下,然后去,接阿昭回来。” 钟副将愕然,什么? “大哥。”他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给陛下上奏章了,你生病的事就再无遮掩,那件差事也必然要被人所知,到时候这里必然要陷入纷乱争斗,把小姐接回来——” 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劝。 “咱们不是都想好了,让小姐在京城家里安安稳稳的,咱们处置完这边的事,卸职,无事一身轻,无牵无挂也回家去。” 楚岺点头:“其实就算阿昭在这里,我也能保证她安安稳稳的,送阿昭回去,是不想她在面对纷争,心神不安,但现在既然她在京城心神不安,那就还是回来吧。” 啊呀,阿九那个臭小子,到底说了什么啊!钟副将又急又恼火,这不是添乱吗? “将军,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低声急道,“太子和三皇子争斗已经从暗到明,杨家赵家霸权,兵权更是争抢的重头,如果你手里的这支兵马摆在台面上,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楚岺笑了,神情淡淡:“杨氏赵氏在朝堂纷争与我无关,但在我这里,他们想要为所欲为,那是不可能。” 钟副将看着楚岺,男人的身材依旧高大,气势一如既往,如山巍峨。 但这座大山其实内里已经空了。 十多年来,无数伤如同山石一般堆积成山,如今山石崩坍摧毁了这座山。 “大哥。”他哑声说,“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先前的陛下了,他老了,也变了,这几年朝堂乱成这样,两个皇子闹成这样,他不闻不问,甚至还纵容——大哥,给陛下写信说请辞,问怎么安排龙威军,陛下竟然不理会,逼着你只能写奏章请辞,这是摆明了要把你推到风头浪尖。” 如果有云中郡的其他将官在场,一定会觉得奇怪,边郡四军二十三营,从未有过龙威军的名号。 楚岺对他抬手嘘声。 钟副将咬牙不说了。 “我当如磐石。”楚岺说,“磐石无转移,其他人其他事不在意。” 钟副将攥着拳头。 “这些事有我处置。”楚岺笑问,“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他当然相信,钟副将嗯了声。 “我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楚岺拍拍他的肩头,眼神期盼,“你去把阿昭接回来。” 钟副将无奈的叹口气:“我现在就去。” 楚岺拦住他:“不用,待我递了奏章后。”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他病重将死,接女儿回来更能验证这一点。 原本担心阿昭知道后会伤心难过,但现在明白,纵然伤心难过,能守在他身边,阿昭就能心神俱安。 只要心神安,不论身处何地何境,她才能活的真正的安安稳稳。 “你这两天去趟郡城。”楚岺说,“给那几个驿兵送谢礼。” 是给那个阿九送谢礼吧,钟副将哼了声:“咱们有什么好东西?再说了,给几个驿兵送重礼,会引人注意,阿昭的事传开就不好了。” 楚岺想了想:“一人送一双蒲鞋吧。” 这倒是不值钱,钟副将松口气,不过,他迟疑一下又低声问:“阿昭和这个阿九——” 阿昭到底跟阿九说了什么?阿九怎么这么听话,还说服了楚岺。 唉,阿昭都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们两个真的是那个铁英说的,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楚岺笑了:“别多想,阿昭和这个阿九什么关系都没有。”想了想,“如果非要说关系的话,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那是什么关系?钟副将更不解了。 “你快去歇息吧。”楚岺说,看着钟副将干裂的嘴唇,回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坐下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钟副将看着楚岺眼里浮现的红丝,也回过神:“时候不早了,大哥你也快些歇息。”指着桌案,“不许再看了。” 楚岺点头,钟副将离开了,室内恢复了安静,夜色也更深了,卫兵逐一熄灭灯火,催促楚岺去歇息。 楚岺看着桌案上的两封信,将谢三公子的信随手扔进火盆里,火星腾起化为灰烬,将楚昭的信抚平要收起来,但又忍不住打开。 室内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桌案上一盏,昏昏照着楚岺手里的信。 楚岺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 他先前跟钟副将说了一半,他说楚昭问她的母亲,钟副将以为说的是楚昭过世的母亲出身又被人拿来嘲讽,但其实并不是。 楚昭在信上质问的不是她母亲的出身,而是问“我母亲是不是还在世?” 楚岺将信再次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吹灭了最后一盏灯,整个人陷入夜色中。 当年的事处置得很干净,边郡这边都没几个知情的,京城那边更是几乎无人知晓,十几年过去了,楚昭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谁告诉她,她的母亲还活着? 她是不是听到什么,比如她母亲是什么人? ...... ...... 天边浮现亮光的时候,云中郡军营也变得热闹起来,阿九低着头拎着一桶水穿行其中,一路也没人在意,很快就到了门前撬开门进去了。 老黑还在昏睡。 阿九也不管他,解下衣服,刚换上自己的,就听得门外咚咚敲。 “阿九,阿九。” “老黑,老黑。” 阿九翻身上床,顺势一脚将老黑踹下去。 老黑滚落咚的一声,人也醒过来,还有些发懵,门已经被撞开了,闻着屋子里的酒气,张谷掩住口鼻。 “老黑,你灌了多少酒!”他看着地上坐着的老黑,又忙去看床上的阿九,见他面向里睡着,除了鼾声沉闷,倒也没有别的异样,这才松口气。 老黑摸着头,有些晕晕:“也不多吧,这小子酒量不行。” 张谷将他揪住:“走走,跟我出来,让他好好睡——” 他扯着老黑,老黑从地上捡起自己乱扔的衣服裹上,跟着张谷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不忘把门关上。 军营清晨的嘈杂被隔绝在外,床上的阿九整个身体都舒缓下来。 事情终于都做完了,无牵无挂了。 他深深地吐口气,这一次真的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三十三章 城门 张谷交接了差事,并没有即刻就启程回京. 这一趟差事身累心也累,要大家好好歇息一番再启程。 他们对于郡城已经很熟悉了,主要是带着新人阿九到处玩乐。 恰逢集市,郡城人潮涌涌,摆满了商品,有从遥远中原来的新鲜布料绢花,也有西凉来的异域香料毛皮,有杂耍百戏,也有斗鸡赌博,大街上水泄不通,大冬天走一路要挤出一身汗。 但张谷等人没有这般苦恼,因为阿九刚到城门,看到斗鸡赌摊,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 少年在内一扔就是一个钱袋,输了立刻再扔,赢了也更是继续扔进去,这一掷千金,人傻钱多,引的赌摊喧嚣如雷,赌徒们越发疯狂。 张谷等驿兵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无奈。 “这小子就是个不把钱当钱的主儿。”张谷说,但也不能放纵他在这里耗一天吧,而且真要不管他,接下来肯定会一直泡在这里直到启程。 他和两个驿兵将阿九从内揪出来。 阿九十分不高兴:“这玩得正高兴呢。” “还有更好玩的。”张谷说,扯着他往前走。 阿九不情不愿:“哪有比这个更好玩的?在京城或者家里,赌坊都做贼一般开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玩起来也跟做贼似的,哪像边郡,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玩得真是畅快!边郡真是个好地方!” 张谷笑骂:“你说的话总是要讨打,因为可以随便赌钱就是好地方?郡守大人非让人赏你五十鞭不可。” 阿九不肯走,几人正拉扯,人群中传来喊声“阿九。” 这里竟然有人认得他了吗?张谷等人忙看去,看到城门外拥挤的人群为一队兵马让开路。 边郡虽然世俗规矩混乱无序,但军规却是很严,兵马行路,必须退让,否则马蹄踏死都可以。 为首的将官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更让民众纷纷躲避。 “钟副将。”张谷忙施礼。 钟副将从马上跳下来:“我说军营找不到你们,原来来城里逛了。” 张谷恭敬地说:“是,我们进城来转转,钟副将有什么吩咐?” 其他驿兵也都施礼,唯有阿九鼻孔看天,一副不认得他也不想见他的模样。 钟副将心里哼了声,谁稀罕见他,也懒得多说,转身从马背上扯下一串蒲鞋。 “这是我们落城特产,咱们当兵的人穿最合适了。”他说,“将军让我给你们送来,表示一点心意。” 阿九在后噗嗤一声,但没来得及说什么,被两个驿兵踩住脚,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叫“踩我脚了!” “这里人多,你们别乱挤。”张谷瞪了他们一眼,双手接过蒲鞋,感激地说,“多谢楚将军,我们回程正好可以穿。” 钟副将也不在意他们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这件事就此了结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转身要上马,马蹄嘈杂,又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看到他,为首的将官勒马呦呵一声。 “这不是钟副将吗?” 钟副将看过去,见是一个中年将官,穿着大红斗篷,面堂微白,留着短须,在马上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晦气。”钟副将低啐一声。 那居高临下的将官可能听不到,站在一旁的张谷等人都听到了,不由瞪大眼,这个将官很明显官职不低,钟副将竟然敢当着面如此不客气—— 几人忙向后挪了挪,神仙打架,小鬼站远点。 钟副将啐完了,抬起头拱手冷冷说:“周司马。” “钟副将倒是稀客啊。”周司马冷笑,“日常三请四请你们落城都不来。” 云中郡有四个大将军,分别驻守不同的地方,唯有大青山关是由卫将军楚岺驻守,从驻兵上来说,楚岺跟他们平起平坐,但从官职上,楚岺要低一等,再加上很多因素,这么多年楚岺与四个大将军的关系很复杂。 不过这么多年磨合,面子上也都过得去,唯有这位周司马,是刚来到威武大将军旗下,锋芒很盛,对楚岺不客气,楚岺部自然不肯吃亏,摩擦不断,几次还差点打起来。 此时城门仇人相见,自然少不得一番言语交锋。 钟副将呵呵一笑:“惭愧,比不得周司马是郡城常客,三天两头被训斥,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营内兵乱了,还是辖内又被匪贼劫掠了?” 周司马的脸色顿时难看。 钟副将哈哈一笑,趁胜追击:“被我说中了?周司马,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们都理解,您是京城来的,做大事的人,来我们边郡这小地方,施展不开啊,还是早点回去吧。” “大胆!”“你胡说什么呢!” 周司马身边的护卫顿时呵斥,钟副将身边的护卫自然也不示弱,纷纷上前一步。 “干什么?”“解决不了自己家的事,要解决我们啊?” 城门前的民众顿时又让出一大片空地,唯有阿九面带兴奋想要靠近,被张谷死死拦住,只能在后发出一声鼓噪“打哦”。 还好城门卫对这种场面很熟悉,很快就迎出来。 “周司马来了。”他们高声喊着,“快快,都尉大人正等着你。” 一群人横插在钟副将和周司马队伍中间,几个小将还对钟副将施礼,苦笑:“钟副将有什么话,也进来说吧。” 周司马没有让城门卫为难,示意护卫们归队,再看钟副将一眼。 “没错,我们境内是有匪贼作乱,我们不能跟楚将军比啊。”他冷冷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善人,是被匪贼供起来的大罗神仙,你们境内自然安稳无忧。” 说罢一甩马鞭向内而去,兵卫簇拥疾驰而过。 钟副将脸上的疤痕跳了几跳,眼神变幻,最终重重地啐了口。 城门卫松口气,再请钟副将进城。 钟副将冷声说:“我不进城,我的事做完了,这就回去。” 那城门卫也不敢多问,立刻告退了,城门这边出城进城恢复了。 阿九拍打张谷的肩头好奇地问:“你听,那人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大罗神仙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啊,还不是说当年楚岺私放匪贼的旧事,张谷拍下他的手,呵斥:“别多嘴!” 这边钟副将转过身,面色阴沉看他们一眼,张谷等人对他忙挤出笑:“钟副将您自去忙。” 钟副将没有说话转身要走,阿九却在挤过来,似乎献殷勤把缰绳递给他,靠近的时候,低声说:“对面有个人盯着你。” 钟副将一愣,倒没有立刻转头,只眼角余光向对面看去,那边民众涌涌,各色人等都有,往这边看的也不少。 他神情沉沉,对阿九的提醒没好脸色。 “盯着我的人多了。”他说,从阿九手里抓过缰绳,翻身上马,“老子怕他们盯吗?” 调转马头一甩鞭子,民众们忙让开一条路,看着这群兵马疾驰而去。 阿九看着他们的背影,撇嘴嗤笑:“一看就是人缘不好。” 张谷呵斥他:“你少多嘴,不管咱们的事。” 阿九哈哈一笑:“我知道不关咱们的事,看热闹嘛,越热闹越好。” 张谷将一双蒲鞋塞给他:“拿着你的谢礼别说话了。” 谢礼,阿九拿着蒲鞋晃了晃,哼了声,蒲鞋,什么意思?让他蒲草韧如丝吗? 真是,别瞎操心了,看起来这父女两个,都得罪的人不少呢,管好你们自己吧! 他蒲鞋甩在肩头,眼角的余光看向对面,见人群中一个扛着风车杆子十七八岁的小贩转身向城门外去了—— 跟他无关。 阿九搭上两个驿兵的肩,眉飞色舞问:“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有斗鸡斗狗斗蛐蛐的吗?” “你安生些吧。”张谷骂,“把你自己输了,我们可不赎你。” 几人说说笑笑混入人群向城中去了。 城内集市热闹,城外路旁也不冷清,茶棚食摊,还有售卖家畜的挤满路边,还混乱的停着很多车马。 扛着风车的小贩一口气走到最里面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渴死我了。”他说,看着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用枯草编蚂蚱玩的姑娘,“小曼,快给我水。” 被唤作小曼的姑娘眼皮都不抬:“没有。” 小贩生气,还没说什么,车厢里有一只手递出来一个水囊。 “喝吧。”有女声轻轻说。 小贩忙伸手,小曼已经先接过来。 “姑姑。”她抱怨说,“你理他呢,三哥就是这样,让他干点事,他就使唤人。” 那只手收回去,隔着帘子女声温柔:“那是应该的。” 小曼撇嘴,将水囊塞给小贩,瞪眼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小贩先喝了口水,擦了擦嘴。 “我看到钟副将了。”他低声说,“但他身边也没有阿昭小姐。” 小曼停下手里编着的蚂蚱:“这是郡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她往年都来的。” 车帘后一阵沉默。 这沉默似乎让四周都安静了。 小曼不再说话,小贩也停下咕咚咚的喝水,看着车帘。 片刻之后,车帘后女声响起:“回去吧。” 第三十四章 行程 小贩坐在车上,手里举着的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动。 小曼晃着马鞭子,不时侧听车厢内,车厢内毫无声息,她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 “姑姑。”她忍不住说,“要不我们去落城看看——”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车帘后的女声打断了:“休要胡说,那里我们是不去的。” 小曼张张口,咬了咬下唇:“不进去,在落城外边,看一看。” 车帘后响起轻轻一笑。 “好了。”女声说,“我们回去吧,她应该,不在边郡,去京城了。” 小曼啊了声,和小贩对视一眼,小贩扁扁嘴。 “我就知道,早晚要走。”他哼声说,“她爱慕虚荣,早就看不上郡城了,去年她在城里跟一个小姐抢布料,气呼呼骂人家,说自己是京城人很快就回去,这种老旧残次布料不稀罕。” 小曼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闭嘴。 “姑姑,她应该是去探亲了吧。”她对车帘后的人说,“过一段就回来了。” 车帘后女声默然一刻,轻声说:“走了也好,早就该走了,这边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贩忍不住说:“是啊,每次看到她都在抱怨边郡不好,去了京城,她就高兴了满意了。” 小曼用鞭子戳了他,让他闭嘴,对着帘子点头:“是啊,肯定比在这里过得好,京城,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呢。” 车帘后女声应声是,重复一遍:“是啊,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小曼和小贩都笑不出来,也没有跟着说几句开心的话。 “都三月了,这该死的风怎么还这么冷。”小贩抱怨一句,将衣袍裹紧,催促身边的姑娘,“快,快,赶车快点回家去。” 小曼这次没有瞪他,将手中的鞭子用力甩响,瘦马快走了两步,得得得拉车。 大路上有乞丐蹒跚,有货郎推车,也有货商骑马押送货物,看似毫不相干,慢慢都汇集在这辆车后,似乎跟随又似乎护送,在边郡的寒风中远去了。 ...... ...... 中原的风已经吹面不寒了。 一阵风吹过,路边杏花如雨纷飞,飘落在楚昭头上身上。 阿乐伸手给她轻轻拍抚,也让发呆的楚昭回过神。 “可以启程了吗?”她问。 阿乐还没说话,一旁站着的邓弈听到了,说:“楚小姐倒是归心似箭。” 是不是在笑她何必当初?楚昭说:“都是这样了,早点回去,早点结束。” 邓弈笑了笑,要说什么,见楚昭转身走开了,他转头果然看到萧珣和楚柯说着话走过来。 萧珣也看到了,自从那晚说了要护送他们以后,楚昭就是这样对待他,不说话不接触,日常只在车内,但同行总是不可避免遇上了,女孩儿就垂下视线转身走开。 他笑了笑,并不恼怒,停下脚步。 楚柯也看到了这一幕,又是气又是忐忑。 “这个死丫头。”他咬牙骂了声,对萧珣歉意施礼,“世子,我这个堂妹,被我叔父娇惯坏了,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养在军营,什么规矩都不懂,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萧珣道:“楚公子不要多想。” 他只安抚了楚柯,但并没有说原谅楚昭,他是不在意别人无礼,但并不意味着要原谅。 楚柯也听出来了,还要说什么,萧珣已经跟邓弈说话了:“今晚如果连续赶路,明天就可以到城镇,车马可以换新的。” 邓弈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两人去商议行路的事,楚柯只能讪讪走开,看到上车的楚昭,他恼火地冲过去。 “你干什么总是对中山王世子不敬!”他抓住楚昭,低声呵斥。 楚昭反手抓住他,亦是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对他卑躬屈膝?” 卑躬屈膝这个词对读书人来说有点羞辱,楚柯面色涨红:“他是世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对我们又有护送之恩,当然要对他表达敬意。” 楚昭冷冷说:“我又没有让他救,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危险,阿九自会救我,至于护送,我们也不需要,是他自己非要,他能进京,反而要多谢我们,否则他一个藩王世子哪能轻易离开封地。” 关于萧珣,邓弈给朝廷飞鸽传书请示,太子——如今太子当政,已经知晓,且让萧珣护送一路来京城。 所以萧珣不仅是护送他们出中山王境内,还将一起进京。 楚柯又是惊又是气,觉得楚昭真的是不可理喻,这都是什么想法! “你真是疯掉了。”他低声骂,“那是世子,皇亲国戚。” 楚昭知道他的意思:“那也跟我们无关,你要是结交他,我就——” “就打断我的腿吗?”楚柯冷笑,抓着楚昭的手指着自己的腿,“来啊,你打啊,让大家都看看你做出这种不忠不孝没有伦常的事。” 一开始楚昭说打断他的腿,他的确吓到了,一是因为那时候辱骂的是楚昭父亲,毕竟是长辈,自己有点心虚,二是楚昭当时真的太吓人了。 事情过去后,他恢复了冷静,根本不相信楚昭能打断他的腿,更何况现在又有萧珣一行人同行,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一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女孩儿,怎么能打断他的腿! “楚公子楚小姐。”邓弈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楚柯楚昭忙扭头看去。 邓弈含笑问:“你们兄妹两人说完话了没有?说完了,咱们就启程。” 楚柯甩开楚昭的胳膊,对邓弈笑着连声说:“启程启程。”说罢也不上车,自去骑马。 自从世子同行后,楚柯也恢复了少年英气,换成骑马,这样也能常跟在萧珣身边,谈诗论道。 楚昭并没有将楚柯唤回来,对邓弈低头施礼,垂目上车。 这女孩儿也只对他表现乖巧,邓弈当然不认为这是因为对他多尊敬,只是因为他与她暂无利害冲突罢。 当然,她与他也没有利害冲突,所以,他对她态度也很好。 邓弈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楚小姐和楚公子一直这样打打闹闹。”他还对萧珣解释一下。 萧珣笑了笑,并不在意。 铁英在一旁皱眉,邓大人说的也太客气了,楚小姐哪里是打打闹闹,分明是对楚公子态度恶劣。 这个楚小姐举止做派真是太不像话了,恩将仇报对世子不敬,对自己的堂兄非打即骂。 但楚小姐接下来的恶劣,还是超出了铁英的预料。 楚小姐给楚公子下了药,楚公子拉肚子几乎虚脱。 第三十五章 途中 楚柯原本和楚小姐共坐一辆马车,但萧珣加入队伍后,萧珣大多数时候都骑马,楚柯便也跟着骑马了。 这样可以跟在萧珣一旁攀谈。 这两天楚柯突然不骑马了,萧珣倒也不是在意楚柯,只是对异常格外敏感,让铁英去问了下。 因为楚小姐的态度,萧珣几乎不靠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楚小姐这边就不闻不问。 如今整个队伍都在他的掌控下。 铁英很快就问清楚了,楚柯是进城落脚更换车马的当晚开始腹泻的,也不是多严重,但足矣让他不能再肆意地骑马,只能在马车里躺着。 王府随行的大夫也看过了,并没有大碍,但护卫告诉铁英,看到楚小姐那个婢女,给楚柯的饭菜里撒了东西。 不用怀疑,就是这个楚小姐干的。 “就是为了不让楚公子来跟世子您说话。”铁英说,愤怒又不可置信,“这个楚小姐小小年纪,长的也很漂亮,怎么心肠如此恶毒。” 在京城打人,打人之后偷了钱跑,跑的路上改换身份骗人做戏,跟驿兵拉拉扯扯,现在对自己的亲堂兄下药,她做的事怎么都是这么令人不齿? 萧珣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王私下常说,楚岺文武双全,才智高洁,是个难得的将才,对楚岺极为推崇。 楚岺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 萧珣转头看楚小姐的车,此时天气已经转暖,窗帘卷起,春风拂面,那女孩儿坐在车窗边,手托腮不知道出神还是赏景。 她脸如白玉,乌黑的头发挽起,形容尚有稚气。 察觉到视线,女孩儿游离的眼神瞬时犀利如箭,也望过来。 萧珣没有白日的锦绣华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薄袍,整个人如同笼罩在春光中。 真好看啊。 那一世只要看到他,楚昭的心就会急促的跳。 那颗心死在前世了。 现在的楚昭面对他,都感觉不到心跳。 楚昭收回视线,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萧珣的视线被隔断,他微微怔了怔,低头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手背上细细的绒毛还在竖立。 奇怪,当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为什么觉得那女孩儿有杀心? “世子?”铁英问,察觉萧珣的异样。 萧珣哦了声,握了握缰绳,说:“没什么。” 铁英要退开,萧珣又唤住他。 “这楚小姐顽劣,看好她。”他笑了笑说,“我可不想也被下药拉肚子,没有办法去京城。” 铁英明白了,楚小姐反对他们护送,先前态度坏一些也罢,竟然还有给人下药的本事,那就必须戒备了。 “世子放心。”他沉声说,“殿下您的衣食住行,她没有半点机会接触。” 铁英退开了,萧珣继续前行,一向淡然的眼微微凝重。 那女孩儿态度恶劣可以无视,如果有杀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杀心是这女孩儿自己的,还是楚岺的? 车队里有四辆车,除了楚昭和楚柯的,邓弈和萧珣都有,另一辆是萧珣仆从装行路物品的。 但邓弈很少坐车,尤其是萧珣同行后。 他骑马走在最前方。 一个护卫在他身边低声说话。 他们也在说楚柯。 楚昭给楚柯下药的事,邓弈当时就知道了,不过,跟他无关他当然不理会。 比起前两天,楚公子今天的脸色好了很多,不知道跟楚昭在车里又发生了什么争执,大声的喊仆从牵马来,他从车里出来爬上马,邓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催马追上前方的萧珣。 这场景邓弈也习惯了,楚柯以往没有机会接触皇亲国戚,如今见到一个王世子,迫不及待的结交。 世子是个翩翩公子,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对仰慕自己的少年更是不会给脸色看。 但这一次,楚柯还没到萧珣身边,就被一个护卫拦住了,指了指萧珣,萧珣身边有几个护卫,在低声说话,似乎不让楚柯打扰。 楚柯忙回避,在队伍中骑马等候,但萧珣身边的护卫们退开了,不待他上前,萧珣又弃马坐上了车。 中山王世子的车驾宽大绚丽,没有世子的邀请,他不能登上。 楚柯骑马前前后后几番,始终不见萧珣邀请,只能悻悻作罢。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似乎一夜之间,大家都才发现队伍了多了一个皇亲国戚,萧珣摆出了世子仪仗,护卫相拥,高高在上,凡人免近。 护卫跟邓弈低声说:“楚小姐这下满意了,世子对他们兄妹极其厌恶了。” 虽然原本也没多热情,但也保持着礼貌,现在这分明是毫不掩饰的疏离。 邓弈笑:“挺好的啊。” 这还叫好啊,护卫不解。 别人的厌恶是被这女孩儿操纵的,是如她所愿的,对她来说就是好的,邓弈握着缰绳,看了眼楚昭所在的车马。 楚昭正隔着窗看外边,这个女孩儿一向很安静,除非要发动攻击—— 他的念头闪过,那女孩儿视线看过来,然后脸上浮现笑卷起车帘。 “邓大人,邓大人。”她招手唤道。 邓弈慢了几步,等楚昭的车靠近,问:“楚小姐什么事?” 楚昭从婢女阿乐手中取过一个小瓷瓶:“邓大人,这是我家秘制冻伤膏,倒春寒厉害,我看大人手上有旧伤,涂上护一护。” 邓弈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背上是一块旧伤,的确是以前冻伤所留。 “好。”他说,伸手接过,“多谢楚小姐。” 楚昭摇头:“应该的。” 应该的?邓弈差点失笑,同样是坏了她筹划的好事,怎么他就应该的?萧珣就不应该? 这小姑娘会罪人,也会讨好人啊。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不管是从身份地位,还是相貌年龄,跟萧珣相比,都不应该吧。 有意思,他含笑催马向前而去。 楚柯躺在车中,全程看着,忍到邓弈走开了,冷笑质问:“他怎么就应该了?世子怎么就不应该了?” 他又不傻,看出萧珣的疏离,自然猜到肯定是楚昭的缘故,楚昭冲撞世子,让世子恨屋及乌,连他也不理了。 真是恨的他牙咬的咯咯响。 “因为他是直接抓我的人。”楚昭随口说,“我当然要讨好他,我这件事跟世子不相干。” “你是不是傻!”楚柯气骂,“为了避免被处罚,你更应该讨好世子,邓弈不过是个令丞,这件事也不归卫尉府管,他就是个跑腿的,但世子不一样啊,世子身份地位高,这件事就算跟他不相干,他到时候帮你说句话,也比这个邓弈厉害。” 楚昭看他一眼:“那你错了,邓大人才是最厉害的。” 第三十六章 归来 在楚柯眼里,楚昭已经疯了。 一开始就疯了,要不然怎么会打梁寺卿家的小姐,这些小姐们能跟她一起玩,就已经是她的福气了,她竟然把人打了。 逃跑路上运气好,遇到中山王世子,结果不仅不趁机结交,还把中山王世子也得罪了。 楚柯不再跟楚昭理论,也没有再去找萧珣,有楚昭在,世子是不会对他有好脸色的,反而会更令人生厌。 只能等回去以后,让父亲出面,他和父亲一起来拜访萧珣,赔礼道歉,然后再结交。 想到这里,楚柯归心似箭,恨不得再一睁开眼就到了京城。 ...... ...... 边郡的春夜依旧凌冽,翻身上马的阿九忍不住打个喷嚏。 “在郡城享乐几日。”张谷在一旁笑,“是不是走不动路了?” 阿九将围巾裹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凤眼:“我享乐十几年,跟张哥你们行路也没差别呢。” 这小子什么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张谷笑骂两声,一甩鞭子:“走了走了,回去之后,再好好享乐。” 驿兵们笑着呼喝,纷纷催马。 阿九环视夜色笼罩的城池,这一趟的事情就算了结了,回去后,驿兵的生涯也结束了。 他看着张谷等人,这些人以后就没有太多交集了,还有——他的视线看向更远处的荒野,那些人,什么楚卫将军,还有那个什么阿福,楚小姐,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走了!”他高声喊。 “回家喽。”一个驿兵亦是高声喊。 回家,这两字立刻让所有的驿兵都沸腾,纷纷的宣泄着期盼和激动。 “回家!”“回家喽!” 他们举着火把向前疾驰,这一次阿九没有跑在最前方,火把照耀着他的眼,眼神没有激动和期盼。 没有母亲之后,他就没有了家。 家也不是家,是樊笼。 但怅然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双眼依旧满是桀骜。 他扬起长鞭一声长喝,疾驰如风,穿过驿兵们,一马当先。 ..... ..... 虽然不可能一睁眼就到了京城,但京城还是一点点的接近了。 十几天后,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视线里,那就是大夏的都城。 楚昭坐在车上,望着京城心情很复杂。 对于十三岁的楚昭来说,京城还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对于现在的楚昭来说,京城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在这里遇到了心上人,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什么都没做,是那个男人给她荣耀加身,也是他将她踩落泥潭。 她的命运是由别人掌控的。 这一次,她要自己掌控。 楚昭放在膝头的手攥紧。 “父亲!” 骑马在车外的楚柯忽的大喊一声,纵马向前疾驰。 楚昭回过神遥遥看,见前方大路上有一群人等候,为首一个男子,穿着布衣长袍,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唤起了她的记忆,那就是伯父,楚岚。 伯父跟父亲的身形很像。 其实她也很久没有见过伯父了,重生醒来时慌乱不安,根本就没注意眼前的亲人,一心只想奔回边郡。 车马驶近,楚岚迎接上前,楚柯已经跳下马,如果不是顾忌人前,差点扑倒父亲怀里诉说辛苦心酸。 楚岚也没理会他,先对邓弈施礼:“辛苦邓大人了。” 邓弈下马,说:“幸不辱命。” 楚岚再看向萧珣的车驾,萧珣身份高贵自然不用下车,此时连车帘都没掀开。 “父亲,那是中山王世子。”楚柯迫不及待的介绍,激动又委屈,世子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楚昭太过分,他肯定已经主动打招呼了,“路上很危险,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样说其实有些不妥,好像邓大人一无是处,但楚岚也没有纠正,相比于世子,这个卫尉府的小丞的确不太重要。 去寻找侄女本就是件可有可无又不讨好又辛苦的差事,廷尉府不肯接,借口是楚岺之女,推给卫尉府,卫尉府也推三阻四,最后推给了这个刚调任来的小丞。 被安排苦差事,背景靠山肯定差人一等。 楚岚忙跟着楚柯走到萧珣的车驾前,恭敬施礼:“楚岚拜谢世子。” 萧珣这才掀起车帘,含笑颔首:“楚先生客气了。” 楚岚叹气:“楚某惭愧,家有逆女,如此不堪。” 萧珣道:“稚子顽劣,楚先生慢慢教导就好。”应该是不想提这个稚子,转移话题,“久闻楚先生大名,是朱大家的高徒。” 楚岚师从九江朱氏,如今在谯山书院传承授徒,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听到连远在中山郡的萧珣都知道,他带着几分骄傲一笑,谦逊的说:“世子过奖了,不辱师名便足矣,不敢称高徒。” 萧珣道:“我有一句始终不太明白,今日正好遇到楚先生请教一下。” 楚岚忙道:“世子请说。” 看到他们相谈甚欢,邓弈神情平静没有任何不满。 但这融洽的求知交流被楚昭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伯父。”她掀着车帘高声喊,“世子进京,要先拜见陛下,难道要让陛下等着他吗?”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萧珣倒还好,对着女孩儿的态度也习惯了,楚岚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个激灵——这态度,跟她的爹,那个拖累楚家的逆子一样! “你给我闭嘴!”他转头喝道,也顾不得跟萧珣说话,疾步过去,指着她,“下车!” 又转头喊来人。 “把她给我绑了。” 身材高大的读书人楚岚发起脾气来也很吓人。 仆从们果然涌过来,要将楚昭从车上扯下来,阿乐堵着车门,挥手打抬脚踹,三四个男仆竟然不能近前。 楚昭倚着窗不急不恼不慌不动。 场面喧闹路人纷纷看过来,萧珣的车驾煊赫,大家的视线忍不住都落在他这里。 萧珣感觉很丢人。 邓弈忍着笑看了一会儿上前解围,对萧珣再次道谢,请他先去驿馆,等候陛下召见,而前方驿馆的官员们也接过来了。 萧珣连跟楚岚打招呼都没有,放下车帘驶走了。 楚岚只来得及施礼告别,楚柯更是恨的牙痒痒。 “父亲你看到了没,在路上楚昭更忤逆,对世子不敬。”他气道。 楚岚神情沉沉,看着坐在车里一脸平静的楚昭,他倒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侄女竟然如此的能惹祸,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回来。 其实也应该早知道,跟着楚岺长大,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吗?”他沉声喝,“连个小丫头都拿不下?” 再看楚昭。 “逆女不孝,给我绑下来!” 有了家主发话,仆从们便也不客气,他们当然不是真拿不下小丫头,只是束手束脚,现在老爷让打了,那就—— “你绑我干什么?”楚昭喊道,声音尖利,让挽起袖子要动手的仆从们吓了一跳。 “绑你去给梁小姐认罪。”楚岚喝道。 楚昭道:“我不去梁家。” 楚岚冷笑:“你不去?你伯母你姐姐都在那里替你受罚,怎么,你还想回家梳洗更衣吃饭安睡吗?” 楚昭道:“我认罪也不用去梁家,梁家既然把我告了,自有官府处置。”她看向邓弈,“邓大人,我应该跟你去官衙。” 官衙?楚岚眼皮跳了跳,这死丫头说什么呢,她知道去官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女子进了官衙牢房,就没了清白了。 肯去官衙的话,她一开始跑什么!还不是害怕逃了。 邓弈倒是不觉得意外,也不认为是对楚岚的威胁,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被绑着去梁家低头,还不真不如去官衙坐牢呢。 不过其实他先前说把她当人犯是开玩笑呢。 不过,他看着坐在车里女孩儿期盼的眼神。 “是。”他看向楚岚,“楚先生,我要先带人犯回去交差。” …… …… (第一卷终) 第一章 带走 楚岚虽然恼恨楚昭惹祸,但也没想真要把楚昭交给官府。 倒也不是心疼楚昭,是唇齿相依,一个姓楚的女儿进了牢狱,其他姓楚的子女也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把人抓回来,是打算直接交给梁家,不经过官面,私下处置怎么都好。 这个邓弈竟然敢这么说,他知不知道自己办的什么差? 楚岚当然要反对,搬出梁家:“这是梁寺卿的意思,梁大人还在等着。” 但这个邓弈根本不理会:“梁寺卿是告了官,廷尉才让我去拿人,梁寺卿要见人,也要先去廷尉府。” “邓大人,你莫要——”楚岚上前阻拦。 但刚迈步,就见原本含笑的邓弈脸色一沉,手里的鞭子猛地甩下来—— “大胆,敢阻扰本官办案。” 楚岚猝不及防,鞭子在眼前擦过,险险地滑过鼻尖,带起的寒风让他面容刺痛,就好像被抽打在脸上。 如此耻辱。 “你!你!”他喊,伸手指着邓弈。 楚柯也吓了一跳,抢先扶住父亲,他是亲眼见过邓弈怎么对待那些沿途官员的,那真是说打就打,翻脸不认人,就算遇到地头蛇也丝毫不惧。 他赤裸裸地说:“你们要么弄死我,要么就老实点。” 谁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拼命啊,于是地头蛇们忍下,在心里记下仇,将来再报。 当时办的是他家的事,仇恨都在邓弈身上,楚柯乐得看热闹。 但当这个热闹到了自己家身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爹,爹。”他将楚岚的手按住,“不要跟邓大人冲突,邓大人也是奉命行事,他也不能违抗的,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楚岚并不是个冲动的人,并没有冲上去跟邓弈再理论,只愤愤地喊“岂有此理。” 邓弈也没有再挥鞭,只要不阻拦他做事,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面容,一声令下,催马前行,楚昭的车马自然也跟着他走了。 一眨眼热闹的路边又变成了先前。 等候接人的楚岚呆立原地,枉他起这么早跑出来这么远,什么也没接到。 中山王世子被楚昭气走了。 楚昭被邓弈带走了。 “这个邓弈!”他气得发抖,指着远去的一行人,“真是好大胆。” 楚柯心有戚戚地点头:“他的确很胆大,爹,你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将路途上邓弈的所为讲来。 讲完了,楚柯又好奇问:“这个邓大人,到底什么来路?什么靠山?” 楚岚听了也很惊讶,但又冷笑一声:“小人得志果然猖狂。” 他当然也打听了一下这个邓弈,读书无成,为了糊口在郡县做小吏,汲汲营营一路攀爬,去年才爬到京城进了卫尉府。 “靠的什么人脉啊?”楚柯更惊讶了,听起来这么普通的人,没有泯然众人,还能进京入朝,也是很稀奇了。 楚岚嗤笑:“什么人脉,靠着送钱送礼,据说最初为了当个小吏,把身上的棉衣都当了送礼,身上每天塞着干草御寒,这次能进京是走了杨家的门路。” 杨家指的国舅杨氏,虽然皇后过世多年,但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杨氏依旧地位稳固。 所以果然有靠山。 楚柯明白了,心有余悸地劝父亲:“爹你别跟他置气,这惹不得啊。” 楚岚却笑了,神情不屑,倒也不是因为读书人风范,而是—— “这邓弈小人无耻,前脚攀附杨氏,后脚又进了赵氏的家门。” 皇后过世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后,贵妃赵氏独宠后宫,俨然以皇后自居,而她的娘家赵氏,从祖父叔伯长辈到子侄晚辈,几乎都有获封,被人私下称为新国舅,气势比杨氏还盛。 这个靠山更厉害。 但一个人想要靠两个靠山,而且还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那下场只有一个,被砸成烂泥。 楚柯目瞪口呆:“这邓弈傻了还是疯了?” 虽然说小人无品,但当小人也要有小人的规矩吧。 楚岚嘲讽:“所以他在里外不是人,在卫尉府难以立足。” 如今的卫尉卿跟杨家亲近,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妄想东食西宿的小人。 所以才指派他来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吧。 而这邓弈竟然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到要看看他敢不敢对梁寺卿甩鞭子。” 楚岚拂袖。 “我们走。” ...... ...... 楚岚在后如何生气,楚昭并不在意,上一世伯父一家一直都在生她的气,生她父亲的气,把所有生活的不顺都怪罪在他们父女身上。 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满意,他们不会说一句好话。 而他们也永远不会达到满意,只会索求更多,然后抱怨更多。 邓弈将她带进了卫尉府,当真安排了一间牢房。 看到把这个年轻女孩儿带来牢房,牢头都有些震惊。 卫尉府的牢房也不是没有关押过女犯,但那都是抄家灭族官宦的女眷才有的资格。 楚岺虽然对皇帝曾经大不敬,但皇帝既没有抄家也没有灭族,卫将军的官职这么多年也还稳稳在。 她女儿往这里跑,这不是自找晦气嘛。 “楚小姐,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不要怪我。”邓弈说。 楚昭已经下了车,说:“怎能怪大人?大人应了我的要求,反而是我亏欠大人了,而且也让大人替我担责。”说罢郑重一礼。 邓弈笑了笑,他将她带来牢房的确是职责以外了,她应该感激。 他收了这女孩儿一大笔钱,但那是她用来请求坐马车的,这笔交易已经结束了,这女孩儿不认为他收了钱就该没完没了管她,非常清醒明白,他很满意。 他点点头说:“跟楚小姐打交道非常愉悦,有机会再见。” 这叫什么话,谁还愿意跟卫尉府的令丞打交道,又不是什么好事,牢头再次瞪眼,但看那女孩儿没有丝毫的惊恐畏惧,反而一笑:“此趟行程能有邓大人照看,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邓弈哈哈笑:“看在楚小姐这句话的份上,牢头,给楚小姐安排个好的牢房,人情算我欠你的。” 牢头呸了声:“谁愿意欠这个人情,快别胡说了,复命去吧。” 邓弈也不再多言阔步而去。 “楚小姐,你也是运气不好,遇上他当差。”牢头无奈摇头,引着楚昭去牢房,“邓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楚昭跟着他前行,邓弈好不好相与她根本不在意,她也不是指望能交好这个人。 她只希望不得罪他,等将来他能如前一世命定上位后,再狠狠抽萧珣的耳光。 这一次,她再不会怜惜心疼萧珣,只会鼓掌叫好。 第二章 一夜 牢头体贴地安置好楚昭,然后晃晃悠悠地来见邓弈。 邓弈已经洗漱更衣,正在穿上袍子,见到他扬手就扔过来一个钱袋。 牢头伸手接住,笑道:“就喜欢邓大人这种欠债不过夜的做派。” 邓弈笑了笑没说话,慢慢地系腰带。 “邓大人,这一趟辛苦吧?”牢头坐下来,打量邓弈洗漱过后略疲惫的面容,感叹何止是身体上辛苦,接下来也少不得被牵连,“楚家小姐的事是麻烦啊,楚岺这个名字,大家都避之不及,你说你上赶着领这差事图什么。” 是的,跟楚岚说的不同,邓弈此趟差事并不是被强塞的,而是他主动请的。 邓弈端起桌上的茶,在手里慢慢地转了转,眯了眯眼:“你们不懂。” 楚岺可不是什么麻烦,相反,身上还藏着一个香饽饽。 他只领了这趟差事,就从中山王手里换来一车的金银珠宝。 ...... ...... 楚昭在牢房里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牢头安排的牢房的确不错,半地下还能看到光亮。 阿乐正在看送来的饭菜,高兴地对楚昭说:“牢饭竟然还很不错。” 楚昭失笑,牢房哪有不错的,是她们的牢饭不错而已,毕竟是牢头照看的,也并没有真的在坐牢。 女监还给送来了水和木盆,阿乐服侍楚昭洗漱,坐下来吃饭。 “不过,小姐。”阿乐又有些担心,“咱们真坐牢了吗?” 虽然当初跟着楚昭半夜跑出去,小姐又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又与一群陌生人行走在荒野,但她心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回到京城,心就总是悬着,大老爷一家对小姐毫不在意完全不可靠。 梁小姐的父亲官很大,小姐在这京城无依无靠怎么办? “你多虑了。”楚昭说,“钟叔不是说了吗?我爹会处理的,我不会坐牢的。” 阿乐一拍头:“我竟然把将军都忘记了,该死,该死,有将军在,将军都说了没事,我还担心什么。”说着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楚昭一笑,端着碗慢慢吃,是啊,有父亲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忧,父亲不在了,也护佑了她很多年。 父亲留下的人被消耗殆尽,萧珣才舍得杀她。 而且不止是父亲—— “阿乐。”她握着筷子问,“你听过我母亲的事吗?” 阿乐啊了声:“小姐,你别难过,不是谁都有娘的,我娘生下我也死了。” 她以为小姐是想母亲了。 楚昭想笑,又觉得这并不好笑,问:“我是说,她是什么人?” 没什么啊,阿乐放下碗筷,楚昭母亲的事又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的。 将军偶遇一个美貌村女,两情相悦,村女自愿来服侍将军,将军本想带她回家见过长辈迎娶,但因为军务繁忙不能回,这一耽搁,还没来得及成亲,村女有孕难产,生下楚昭就过世了,将军情深似海不再娶妻。 楚昭自然也知道,这是父亲从小就讲给她听的,当然,回京之后,在伯父家听到的有点差别,比如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村女迷惑将军,妄图攀附富贵,不惜无媒苟合。 伯母常对她叹息叮嘱“阿昭啊身为女子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自甘下贱,否则是没有好下场的。”“门当户对才能长久。”“不知廉耻祸及家门三代。” 再加上京城的小姐们对她的指指点点,私下取笑,所以原本听父亲讲觉得挺美好的故事,就变成羞耻,也不愿再提及这个母亲,恨不得从未有过。 她当了皇后,更忌讳出身,禁止任何人提及母亲。 临死前,梁妃跑来耀武扬威,说陛下为什么会娶她时,不仅提到了她父亲,还提到了她的母亲。 “娶了你,你母亲也能为陛下所用。” 这分明是说她母亲还活着,否则一个死人怎么能为萧珣所用。 她当时已经被灌了毒酒枯朽待死了,听到这句话又爬起来抓梁妃,要问怎么回事,梁妃被吓跑了,她也因此一口气撑着迟迟不死,被小太监活活勒死。 她以为永远不会知道了,没想到能有机会重来。 父亲原来一直瞒着她,她让钟副将带去的信上直接问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给她答案。 安静的牢房里响起脚步声,打断了主仆两人说话。 女监的女牢头走过来,含笑说:“楚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楚昭并没有惊喜起身,问:“我的案子结束了吗?” 女牢头笑:“哪有什么案子啊,卫卿大人已经将邓令丞叱骂一通了,说是让他寻人,不是抓人,怎能把小姐你关进来。” 邓弈果然挨骂,所以她才说,邓弈把她带进牢房,反而是担责,楚昭依旧坐着不动,哦了声,又问:“那廷尉府怎么说?不是说他们委托邓大人——” “廷尉府说了,也不是案子。”女牢头笑着解释,“是你的伯父报案寻人,现在你回来了,案子也就了了。” 女牢头觉得奇怪,这个女孩儿怎么看起来根本就不想走,还坐着问东问西,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话出去再问啊。 楚昭明白了,钟叔转达父亲的话说这件事解决了,果然在她回来之前就解决了,不知道父亲怎么解决的? 父亲果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楚昭不再说话了,但还是没有起身就走,而是将碗里的饭菜吃光了,才站起身来。 楚昭和阿乐背着包袱走出卫尉府,邓弈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伯父家里人来接。 “小姐我们怎么回去?”阿乐问。 楚昭从头上拔下一支朱钗,在手里转了转,这也是当时从家里离开时偷伯母的,一路行来,又是花费又是送礼,现在只剩这一个了。 “拿去。”她说,“租两匹好马,我们回家。” 第三章 穿行 只要不是端茶倒水,陪小姐琴棋书画,阿乐做事就非常的利索。 挑选两匹骏马,和楚昭一人一骑,背着包袱扬鞭催马沿街疾驰。 街上车马不少,也有女子们行走,但骑马的女子很少见,顿时吸引了民众的视线。 “这什么人?” “乡下人吧,穿着打扮够土的。” “这两女孩儿年纪不大,骑术还不错,应该是杂耍班子。” 民众们说笑指点,看着骑马的两个女孩儿眨眼而过。 一间临街的茶楼上,有女孩子倚窗而坐,室内传来铮铮的琴声,伴着琴声她的眼不时眯起,然后头一点,再猛地惊醒—— 如此重复,这一次低头还没被惊醒,自己先睁大眼。 “哎。”她喊了声。 这声音让室内琴声被惊扰,弹琴的女孩子差点错了音,欣赏琴声的女孩子们也被吓了一跳。 “齐乐云,你干什么呢?”“你不想听就先回去。”“你又不会弹琴,非要跟着来。” 抱怨声四起。 被唤作齐乐云的女孩儿也没有道歉,指着外边声音更大:“你们看,是楚昭!” 楚昭? 抱怨的女孩子们停下,弹琴的也不弹了,都向窗边涌来。 “不会吧?”“她不是跑了吗?”“是被抓回来了吧?”“坐着囚车吗?” 女孩子们挤在窗边,看着街上已经疾驰而过的人影,虽然只能看个背影,但也都认出来了。 “真的是楚昭。” “她竟然回来了。” “咿,看起来,不是被抓回来的。” “你们看,她好像是去梁府。” “是去认罪吗?” 挤在窗边,女孩子们几乎要把身子探出去,最先喊的齐乐云从窗边挤出来。 “快去梁府看看。”她说道,脸上满是兴奋,“看楚昭怎么叩头认错。” 这可比听琴有趣多了。 楚昭跑了后,日子都少了很多乐趣呢,现在这乡下丫头又回来了,太好了。 “小姐,我们要去梁府?” 阿乐对京城不熟,她进了京连楚家都没熟悉就被楚昭弃之不用,大夫人也瞧她不顺眼,直接扔给下等仆妇,被关着在后院没完没了地洗衣。 她原本以为楚昭是要直接回楚家,但楚昭说去梁府。 小姐去梁府做什么? 难道是去赔礼? 昨日大老爷在城外要让小姐去梁府,小姐宁愿跟着邓弈去坐牢也不肯去,现在牢房不用坐了,为什么还要去梁府? 楚昭看着前方的街道,回忆着梁府的位置:“正因为不用坐牢了,才去梁府。” 阿乐似懂非懂,也不问了,反正小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她攥了攥缰绳,小姐要是赔礼道歉被梁家人辱骂责打的话,她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她就是被绑起来送官,也要揍他们。 梁家的人知道楚昭回来了,但并不知道楚昭正往他们家来。 后宅里,婢女捧着刚熬好的药款步走到门前,一个十四五岁柳眉杏眼的女孩儿迎过来。 “我来吧。”她轻声说。 这女孩儿穿着鹅黄裙衫,只带着珍珠耳坠,相貌不算绝色,但文文雅雅端庄大方。 虽然殷勤如婢女,但她并不是梁家的婢女,而是楚家的小姐。 楚家的小姐打了她们家的小姐,但对于这个楚小姐,婢女没有丝毫不满,而是和气的避让,说:“阿棠小姐,你歇着吧,我来。” 楚棠笑说:“我歇了半日了,端个药也不累。”说着接过去。 婢女没有再阻止,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看着坐在床上眉头紧锁的一个女孩儿,这是梁家的那位被楚昭踹进湖水里昏睡不醒几乎丧命的小姐。 但看她脸色稍微孱弱,眉间有抑郁之外,并没有命不久矣的样子。 “阿棠。”看到楚棠端了药过来,她还坐直了身子,伸手,“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楚棠在床边坐下:“这药苦,你自己吃不下去。” 梁小姐笑:“怪不得我母亲不舍得让你走,也只有你能管住我。” 楚棠果然亲手喂她吃药,喂几口药,再喂一口蜜饯,耐心又体贴。 “不要这么说。”她叹气,“如果不是我妹妹害你,你哪里需要吃这苦药。” 梁小姐忙道:“阿棠,你是你,楚昭是楚昭,我可没有怪罪你,我们家里也没怪罪你。”说着拉着楚棠的手,“倒是更同情你,有这么的妹妹,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也没办法。”楚棠说,将手抽回来,喂梁小姐一口药,“你按住我的手不吃药也不行。” 梁小姐被逗笑了,只是虽然笑,眉间的抑郁也没缓解。 “阿沁,你不要难过。”楚棠看到了,认真地说,“我父亲说了,一定不会轻饶她,就算叔父,也不能不讲道理,她打了人犯了错就要受罚,我在这里跟你保证,如果她不受罚,我就——。” 梁沁忙阻止她赌誓:“好阿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意,这事跟你无关。”说到这里轻叹口气,“我心情不好,其实另有原因。” 楚棠好奇问:“阿沁你才貌双全,家世也好,也会心情不好吗?” 梁沁失笑,但对楚棠眼里的羡慕以及话语的恭维很满意。 “人总有不如意的。”她说,扭捏一下,“我家里跟我说了一门亲事。” 楚棠又惊又喜又羡:“那肯定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梁沁点点头:“是,家世挺好的,只是。”她咬了咬下唇,这件事羞耻难言,但不说吧又实在憋闷,最终一咬牙低声说,“那人,不肯,跑了。” 楚棠差点笑出声,面上变得愤怒:“那是他配不上你。”握着梁沁的手,“这是老天有眼,免得你嫁错人。” 梁沁心里舒坦多了,给她解释:“真是气人,其实我们家还没说同意呢,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这话楚棠才不信,他们如果不想同意,哪里还会生气,怪不得那日梁沁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也才会被楚昭一脚踹下水,明明可以躲开的。 这些日子守着,看她恹恹的样子,真以为是受伤厉害,原来这伤是因为男人。 她抿嘴一笑,握着梁沁的手:“不要想了,你的好姻缘在后头呢。” 梁沁点头,又叮嘱:“好妹妹,你可别告诉别人。” 楚昭点头:“当然。”当然,把消息传开有很多办法,不是必须她亲口说。 两人正亲密的说话,门外有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小姐小姐,那个楚昭来了。” 楚棠和梁沁对视一眼,有惊有喜也有忐忑。 “她昨天就回来了。”楚棠忙说,“父亲直接把她关到牢房里让她反省,现在是来赔罪认错了。” 梁沁往床上躺去,哼了声:“我不想见她。” ..... .....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两个闻讯来的仆妇冷脸打量她。 “楚小姐肯踏足我们府,真是我们荣幸啊。”她们冷冷说。 楚昭点头:“我觉得也是。” 两个仆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什么? 第四章 反斥 楚后正文卷第四章反斥楚昭从未有踏足过梁府。 以前是梁府的小姐们不屑于邀请她,而且没多久,梁寺卿就出事被罢官,灰头土脸的离开京城,后来她当了皇后,更不会踏足梁府。 只有梁氏的人进宫来参拜她,还不一定能被她接见。 梁大夫人托了伯母引见,才得以进宫见她,哭诉哀求当年是被谢氏陷害,现在一心想为朝廷出力,又送了很多钱—— 这些钱她当然没要,听钟叔提过军备不足,她就把这些钱让梁家送给钟叔哪里去。 因此,梁寺卿的兄弟子侄才有机会进了军中,被萧珣所用,梁三老爷还当了大将军,梁寺卿幼女进宫为妃。 最后,取代了她。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看着那两个鼻孔朝天的仆妇,想到梁大夫人怎么在自己面前跪着哭求,梁三老爷被封官后,也特意进宫见她,恭敬诚恳的以平辈自居,那么大年纪尊称她的父亲为长辈。 卑躬屈膝,所图甚焉。 她再不想见到梁氏的嘴脸。 当然,也不至于不管不顾的发泄前世的恨意,前世的事现在还没发生。 “你们小姐呢?”楚昭问,“我来见她了。” 两个仆妇回过神,惊讶重新变成了倨傲:“你还知道见我们小姐,你差点害死我们小姐,你就是负荆请罪也不能够弥补。” 楚昭失笑:“什么负荆请罪,我有什么罪?” “你打伤我们小姐。”两个仆妇皱眉,“你装什么傻,要不然你为什么跑,你伯父伯母为什么天天来我们府上赔礼?” “我伯父伯母为什么来你们府上,我不知道。”楚昭淡淡说,“我离开京城是为了去见我父亲告状,告你们小姐。” 两个仆妇瞪眼。 “阿昭!”一个声轻呼,一个女孩子从内里跑出来,“你干什么呢?” 她上前拉住楚昭的手,满脸责备。 楚昭看着楚棠,一时都有些认不出她,眼前的楚棠还是少女模样,秀气明妍,虽然神情也是对她不满,但不是像那一世最后一面那般满眼仇恨。 “阿姐,你那日也在场,你也看到了,是她推我跌下假山的。”楚昭说。 楚棠一怔。 当时是有这么回事,楚昭从假山上掉下来,不过还好,那假山不高,大家哄笑,然后就见楚昭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把梁沁踹下水—— “你胡说!”梁沁的婢女跟出来喊道,“不是我们小姐推的你。” 楚棠也有些无奈:“阿昭,阿沁根本就没有上假山,她在下边坐着呢。” 这个堂妹不仅蠢,竟然还敢说谎了? 这谎话说的也真是太蠢了。 没有吗?楚昭其实并不知道,她哪里记得十三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她连梁小姐叫什么都忘记了。 她也就随口一说,既然不是就算了。 “她没推我,但她骂我了。”楚昭没有丝毫迟疑,“骂我父亲,骂我母亲,嘲笑我,我是因为生气才失足摔下来,我受了欺辱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当然要教训她。” 她看着楚棠,又看婢女。 “你们敢说,这个她也没有做吗?” 楚棠微微一怔,那婢女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嘲笑楚昭不是大家都一直做的,都习惯了,梁沁当然也如此。 “你——”婢女要开口。 门内有更多的仆妇走来,簇拥着一个夫人,正是梁寺卿之妻严氏,圆圆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满:“怎么回事,阿昭小姐来了,不请进来,在门口说什么。” 楚昭看着她——严氏的模样她记不清了,但梁妃的眉眼神态,还能从严氏脸上看出来。 “不用了,我父亲是罪官,我又没有母亲,我这样的人可不敢踏足你们梁府。”楚昭冷冷说,“万一再听什么不好话,再打了人,又要惹麻烦。” 这个楚昭,严氏自然知道,女儿讲这个乡下丫头怎么模仿她们,怎样说话带着口音还非要摆出自己也是京城小姐的姿态,她也觉得好笑。 “那孩子出身不好。”她还叮嘱女儿,“不要跟她一起玩,辱没了身份。” 现在看来,这乡下丫头何止是出身不好,脾气还很暴,这是说什么混话?! “你,你真是,大胆。”严氏呵斥。 仆妇们也都怒了“大胆。” “楚昭。”楚棠也急了,“你发什么疯,快给夫人认错。” 给梁夫人认错? 她没有上去厮打梁夫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那一世的事还没有发生,她不能报仇,但脸面是不用保留维持了。 她这辈子不会跟梁氏打交道了。 “你们女儿才是大胆。”她冷冷说,“我父亲是朝廷的卫将军,虽然官职比不得梁寺卿大人,但不是罪官,你女儿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有罪,是代陛下定论,这次我只是以孝道的名义教训她,下一次再这样,我就要告她大逆不道。” 说罢甩开楚棠的手,转身上马。 严氏都听呆了,看着骑上马的女孩儿,女孩儿在马上看向她,穿着衣裙简朴,也没有什么配饰,小小脸青涩还有几分稚气,但神情倨傲,气势威严,与她视线相对,严氏竟然不自觉的垂目避开了。 楚昭收回视线,扫了眼梁府的大门,扬鞭催马带着婢女阿乐疾驰而去。 楚棠手足无措,但她也知道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进梁府了,一跺脚“楚昭,看我告诉爹爹,怎么教训你!”也追了上去。 一转眼楚家两个小姐都走了,严氏一口气吐出来,脸都青了。 “好。”她喝道,“好,好一个楚小姐!” “夫人,夫人。”仆妇们搀扶,急急劝,“快别生气。” 严氏甩开仆妇们:“她要告我大逆不道?快去唤老爷回来!” ..... ..... 梁府门前的街口不远处,一群女孩子儿看着这一幕神情惊愕。 她们过来时,楚昭没有进门,她们也不好过去,毕竟如果进门的话,她们可以说来探望梁沁,现在楚昭堵着门,她们进还是不进?而且楚昭在跟梁沁的婢女争执,她们过去了也被她缠住多丢脸。 再后来梁夫人也出来了,就更不能上前了。 现在热闹看完了,跟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什么楚昭认罪叩头痛哭流涕。 楚昭疯了吗?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 站在最前头的齐乐云想到另外一件事。 “楚昭说打阿沁,是因为嘲笑她父亲。”她转头问大家,“我们也都嘲笑过,她不会也来打我们吧?” 第五章 自去 楚后正文卷第五章自去楚昭疾驰进了家,楚家上下也吓了一跳。 楚岚不在家,楚棠还在后边跑着,伯母蒋氏正在照看奔波辛苦的楚柯。 听到说楚昭回来了,蒋氏更生气。 “你爹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她气道,“干吗找人把她放出来,她想住牢房就让她住。” 楚柯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被一个美婢喂一口蜜果,懒懒说:“她不嫌丢人,咱们还丢人呢。” 蒋氏冷笑:“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你们争气,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她累害。”说到自己的子女,脸上满是笑意,亲自喂了楚柯一口果子吃,“你妹妹在梁府,依旧备受礼遇,跟梁小姐几乎同吃同住。” 不仅没有受影响,感情比以前还好呢。 也是,有了楚昭做对比,大家更喜欢楚棠。 “母亲,你快去看看。”楚柯催促,“她回来了,你正好绑着她去梁家。” 虽然说不会牵连自己,但去给别人道歉,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蒋氏长叹一口气:“我的命真是不好,怎么摊上这么个罪孽麻烦。” 叮嘱楚柯好好歇息,这才走出来,等着楚昭来拜见,结果喝完了一盏茶,都没有看到人过来。 “她干什么去了?”蒋氏问,“还要沐浴焚香吗?” 仆妇让人去问,不多时表情古怪地说:“阿昭小姐,歇息了。” 歇息?蒋氏愣了下,下一刻站起来:“她还睡得着啊?为了她,家里人到现在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伸手按着胸口,“气我了。” 仆妇们忙围着拍抚:“夫人不气。”“她从小没人管,没有规矩。”“夫人慢慢教。” “让我教,长这么大了定型了才让我教。”蒋氏按着胸口说,“当初老夫人在,不嫌弃她出身,把她当咱们家的孩子,亲自教养,二叔他不肯,说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再后来,我给他说门亲事,那姑娘多好啊,嫁过去也能教养孩子,二叔他也不肯,现在呢,这孩子养成这样扔给我了,我怎么教啊?” 说起二老爷的事,大老爷夫妇的怨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仆妇们听得耳朵也生茧了,忙拿话劝着恭维着。 “我不管谁管。”蒋氏长叹,“谁让伯娘也有一个娘字。” 说罢带着人去找楚昭。 还没走到,楚棠回来了,跑得脸通红气喘吁吁香汗淋淋。 “娘。”她喊着拦住,“可别去找她,楚昭她疯了,她已经去过梁府了。” 蒋氏忙扶住她,顾不得听她说话,抬手给她仔细地擦汗,满眼心疼:“怎么跑成这样?梁府没给车?那你让家来来接——” 楚棠拉下她的手:“娘,哪里还顾得上车马,楚昭她在梁府门前大闹了一场,不仅没有赔罪,还一副问罪姿态,还说要去告梁家呢。” 将楚昭说的话讲给蒋氏听,蒋氏以及四周的仆妇婢女震惊不可置信。 “她,真疯了啊。”蒋氏也只能这样认为,要不然呢,怎么会说出这样话? 那可是梁寺卿! 而且梁小姐还在说亲,虽然梁家没有对外说,藏着掖着,但京城哪有什么秘密,内宅里更是风吹草动都能传遍,对方据说是东阳谢氏,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 太子妃将来是要当皇后—— 说到这个,楚棠忍不住说:“娘,梁小姐亲事——” 蒋氏已经回过神了,打断她:“别管梁小姐亲事了,她这样闹下去,你和你哥哥们亲事都别想了,把人都得罪光了,咱们在京城也住不下去了。” 说着唤仆妇。 “拿绳子,跟我把她绑起来,把这个无法无天没规矩的东西送去梁家。” 仆妇们应声是,乱乱的唤人,拿绳子,但一行人还是没能走去,楚岚回来了,看到这乱哄哄的喝止。 “干什么呢!”他没好气地呵斥。 蒋氏上前:“老爷,可了不得了,楚昭她真是要害死我们家了。”将适才的事讲了。 “我这就亲自绑着她去见梁夫人,豁出去我这脸,给梁夫人跪下,我也不怕了。” “老爷你不用去,咱们家也就你保着体面了。” 楚岚面色沉沉,但奇怪的是没有发怒,而是说:“不用去了,梁家不会见的。” ...... ...... 楚昭住在家中角落的小院,蒋氏为了教导她规矩,指派了四个仆妇四个婢女,每日热热闹闹。 当然,楚昭惹祸跑了后,仆妇婢女都散去了,今日她回来得突然,大家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待要跟过来,那个原本被楚昭弃之不用阿乐竟然跟进来,还把院门关上。 “任何人不许进来。”她在内喊道,“小姐要歇息了。” 这个小姐她们本就不稀罕伺候呢,门外的婢女仆妇一哄而散。 阿乐守在门后,拎着一根门栓,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等了半天,蒋氏也没有带人来。 “不会有事的。”楚昭说,躺在廊下的摇椅上,“爹说了,我回来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一定没事。” 她以前从未相信过父亲,只认为父亲拖累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其他人,认为人人都比父亲可靠,根本就不知道,最可靠的是父亲。 更可笑的是,除了她,别人都知道。 阿乐看着楚昭,跟在路途和中柔弱可怜不同,小姐的面容漠然,但又很忧伤。 “小姐。”她想了想,赞叹说,“你方才在梁府门外太厉害,吓的她们连话都不敢说呢。” 这才对嘛。 这才是她认识的小姐,在边郡的时候,从来都没受过欺负。 进京后小姐变了个人,明明那些人说话不好听,小姐还笑着给那些小姐们端茶倒水—— 听了她的恭维,楚昭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忧伤更浓,眼中满是自嘲。 “现在厉害有什么用。”她说。 那一世,她终究是死得那样凄惨,在梁氏面前也是败者。 阿乐又是糊涂又是难过,小声说:“现在厉害,以后就不会受欺负。” 楚昭看向她,过往不可追,现在她得以重活一次,绝不能再落得那么凄惨。 “是。”她对阿乐一笑,“以后我们不会受欺负。” ...... ...... “老爷,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被楚岚劝回房中的蒋氏生气地问,“你可知道她适才在梁家门前说了什么?” 楚棠忙将那件事再重复一遍。 楚岚听的气道:“这丫头真是不像话!跟她爹一样!”但并没有站起来要把楚昭绑了,而是又有些神情古怪,嘀咕一声,“原来梁大人当时是听到这个了吗?” 蒋氏不解:“老爷说什么?” 楚岚长叹一口气:“今日楚昭做出这种事,奇怪也不奇怪,意外也不意外。” 他伸手去端桌案上的茶,却被楚棠先抢走了:“爹,先不要喝茶了,您快点说罢。” 楚岚丝毫不生气,嗔怪女儿一眼“顽皮。”没有再要茶,继续说。 “今日我去找梁大人,本是跟他说,阿昭被邓弈这个小丞关进牢房,让梁大人出面把人要来。” “我到了的时候,梁大人却没在,说是被宫里找去了。” 第六章 不顺 这几年皇帝不怎么理朝政。 一是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二则是两个皇子大了,分派了差事。 尤其是封了太子后,太子主持朝政,皇帝几乎不见大臣了。 不过梁寺卿是朝中的老臣,背后又是杨家,在皇帝面前也颇有面子,被叫进宫里也不奇怪。 楚岚听到还觉得很安心,一定让梁寺卿狠狠教训一下那个邓小丞。 不多时梁寺卿回来了,脸色却并不好看,肩头上竟然还有茶渍,似乎是被人泼上去? 谁敢泼梁寺卿茶水? 楚岚忍不住盯着梁寺卿的肩头看,梁寺卿见到他神情有些恼怒,但下一刻又忍住,还主动打招呼“楚先生久等了”问他什么事。 楚岚将楚昭的事讲了,加重描述邓弈多么猖狂,恨恨说“那丫头犯了错,只能梁大人来教训,轮到他多管,他以为他是谁。” 梁寺卿神情阴沉,但并没有立刻要人唤卫尉卿来,默然一刻,说:“楚先生多虑了,邓弈不能教训楚小姐,我也不能,这本是小女儿之间的玩闹,你我当父母的各自训斥两句,让奶妈们多多教导规矩就可以了。” 楚岚听的有些愣,什么意思?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梁寺卿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说不是儿女小事—— “别再提这件事了。”梁寺卿似乎在竭力的忍耐,“都过去了。” 过去了?楚岚还要说什么,有梁府的管事疾步进来,对梁寺卿低语几句,楚岚就看到梁寺卿的脸如同埋在了染缸里,变幻一番,最后黑漆漆如同锅底。 “欺——”他要呵斥,但下一刻又忍住,再看楚岚,“楚先生这件事就这样了,以后不要提了,你我也不要相见了。” 说罢甩袖而去,似乎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楚岚。 不要再相见了? 这到底是原谅还是不原谅啊,楚岚站在原地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出来坐上车,身边的仆从递上来一封信,说是二老爷来的信。 楚岚将信拿出来,扔在桌子上。 “说了什么?”蒋氏忙问。 楚棠已经伸手拿起信自己打开看,一面说给母亲听:“叔父说阿昭和梁小姐打闹的事已经解决了,让我们不要担心,也不用再过问,最后又说多谢我们辛苦,给我们添麻烦了。” 蒋氏怔怔一刻:“那这事就这样了?” “必然是这样了,若不然阿昭怎么就出了牢房,还敢跑到梁府去大放厥词?”楚岚说,“还有梁寺卿,见了我怎么那副模样,说这件事就过去了,听到下人来回禀楚昭的事,也忍着火气——” 听父亲说到这里,楚棠幽幽长叹一声:“叔父真是厉害,他在边郡山高皇帝远,我们啊,继续替他受这份招人恨的威风吧。” 蒋氏气的拍桌子:“好,好,他们父女想怎样就怎样,不用管我们死活。” 楚岚没有说话,眉头紧皱,似乎无奈。 有什么办法呢,他身为长兄,根本管不了这个弟弟。 楚棠将茶水端给楚岚,好奇问:“叔父走的谁的门路啊?竟然能压住梁大人?” 叔父还有门路可走啊?十几年前不都把路走绝了吗? 楚岚看着茶水,想着梁寺卿肩头的茶渍—— 宫里,太子好武,三皇子骄横,别说泼茶水,就是打朝臣也不是没有的事,不过,太子三皇子会管这点小事?他们两个一个忙着骑射举石锁,一个忙着读书眼中无物,不可能理会两个小女儿打架—— 宫里唯有一个闲着无事,且能泼梁寺卿茶水的,陛下。 这楚岺果然是求到陛下那里去了!明明说好的,撑着一口气去求陛下给楚柯赐官的! 楚岚一跺脚,哎呀一声长叹,将茶水摔在地上。 “我们这个楚家,就只有他女儿一人吗?我们都不是人了吗?他自己要死,也不管楚家死活了!” 蒋氏显然也明白了什么,又是气又是急,劝楚岚,骂楚岺。 楚棠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从小到大只要说起二叔,父亲母亲都会抱怨然后生气。 对于二叔给家里惹祸的旧事,她倒是没有太大的体会,反正从小到大,她也不缺玩伴,她聪明,琴棋书画皆精通,又会说话,就算是有人瞧不起她,也能被她三言两语说服,还会让其他人指责那人—— 不过,楚昭惹了的麻烦,已经这么多年无声无息的二叔,还能给她解决。 那说明二叔还是有门路的。 二叔的门路要是用在她身上,就是锦上添花。 可惜了,用在楚昭上,浪费啊。 ...... ...... 楚岚一家心情不好,梁寺卿一家心情更不好。 严氏气,梁小姐抹泪,好容易等了梁寺卿回来,还没来记得诉说,就被喝止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 看到梁寺卿的脸色,严氏一惊,再一眼看到梁寺卿的肩头,女人心细,虽然已经干了,但立刻认出是茶渍。 “你这怎么了?”她问,“怎么衣服都脏了。” 说着上前来擦拭,又要给他更换官袍。 梁寺卿积攒的火气到了家里就可以随意的发泄了,一把甩开妻子:“陛下泼的!” 严氏愣在原地,梁小姐也停下了哭泣,脸色白白看着父亲。 室内的婢女仆妇也都呆了,一个仆妇回过神,忙把人带出去,关上门。 “老爷,这是怎么了?”严氏颤声问,“你,你惹了什么麻烦了?” 陛下已经好些时候不管朝事了。 “是不是赵氏进了谗言?” 梁寺卿看到妻子女儿吓坏了,又摇摇头:“你们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跟赵家跟三皇子太子都没关系,是因为那个楚昭,陛下问我孙子都会跑了,为什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然后泼了我茶水,说我没出息。” 因为那个楚昭?严氏和梁小姐都呆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知道,楚昭?”她结结巴巴问。 梁寺卿嗤笑一声:“陛下哪里知道她,是因为楚岺,楚岺必然是告到陛下跟前了。” 严氏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楚岺他竟然——” “这有什么奇怪的。”梁寺卿坐下来,一口气吐出来,郁结也少了很多,“他当年能指着陛下的鼻子骂,告我一状有什么稀奇的。” 严氏低声说:“他告状不稀奇,稀奇的是,陛下还理他。” 不仅理他,还骂了梁寺卿。 梁寺卿的脸色暗了暗:“我觉得这也不是楚岺的缘故,必然是赵贵妃进谗言,这些日子赵氏想要的东西太多,手伸得太长,嫌我碍事,陛下大概听信谗言,对我不满发了火。” 陛下总不好打着赵贵妃的名义斥责梁寺卿,借孩子们之间的事正合适,这样想就合情合理了,但严氏的一口气还是没松开。 “说起来,最近真是不顺,赵氏盯上老爷你,杨家那边也不管用。”她说,“跟谢家说了亲事,竟然又反悔了。” 听到这里,梁小姐低下头继续擦泪。 梁寺卿的脸色也再次沉沉。 其实这段日子,家里人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那个楚昭,楚昭打梁小姐,丢人现眼的是楚昭,是楚家,他们没什么损失,反而正好借机掩饰其他的事,免得愁眉不展被人猜测以及询问。 “哪有这样的荒唐事。”他说,“我去信问谢三公子,为什么出尔反尔?谢家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拍了拍桌子。 “杨氏赵氏也就罢了,谢氏还没当国舅呢。” 第七章 春景 楚后正文卷第七章春景京城已经到了春日,女子们换上春装,赏花观景,她们也是春日一景。 不过这几天京城的女孩们出外游玩很少,多是聚集在某一家的花园里。 一个女孩子坐车进了内院,不待停稳就跳下来,被跟着的婢女瞪眼:“小姐,仪态。” 那女孩儿忙端正身形款步,但走了几步是在不耐烦,拎着裙子小跑向内,婢女在后又是气又是急。 花园里的水榭坐了七八个女孩子,有人在弹琴,但琴声无神,有人在对弈,但棋盘已经许久未动,两个女孩子隔着棋盘说话,其他人也都在低声说话。 “我来了我来了。”女孩子在远处喊。 其他人忙看过来,还有人站起来迎接,不待那女孩儿跑进来,纷纷问“齐乐云,怎么样?”“打听到了吗?”“见到了吗?” 女孩儿齐乐云跑进来,顾不上回话,先自己斟了茶一口喝完,这才喘口气。 “没见到。”她说。 围着的女孩子们很失望“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不是说了吗?哪里都敢闯。” 齐乐云说:“梁沁说伤重不见人,我总不能硬闯吧?楚昭那边,楚棠亲自出来见我,说楚昭也不见人,也不敢去打扰她,我要是硬闯,她打我我怎么办。” 不过她又举着手招呼大家。 “不过,有一件事打听清楚了,楚昭骂完了,梁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楚家也没有再去梁府。” 女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 “那这是什么意思?”“谁赢了?” 齐乐云一拍手:“还用问吗?当然是楚昭赢了,先是打了,接着又骂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大家其实也明白,只是实在是不可置信,女孩子们议论纷纷“梁家大人大量,不跟她这个乡下人一般见识?”“不一般见识一开始就不会吵闹了,先吵闹,后又不说话的,要么是钱给到了,要么就是被威胁了。” “我看楚家给不出什么钱。” “那就是被威胁了。” “楚昭竟然还能威胁到梁家。” 叽叽喳喳水榭里热闹一团,但议论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反而闹得头脑嗡嗡。 “好了好了。”一个女孩子招呼大家,“不要想了,咱们都注意点,慢慢看,总会知道的。” “那咱们出去玩吧。”另一个女孩儿说,“总不能真怕那楚昭来打我们吧。” 那可就太丢人了,于是女孩儿纷纷应声,要坐车去城外踏春,一阵忙碌,车马仆从婢女仆妇乱乱,簇拥着在街上行驶,到了城门处少不得拥堵。 不用那些城门卫指挥,仆从们便去驱散城门口的其他人。 “让让,让让。” 看到这些仆从凶恶,再看穿着打扮华丽富贵,车马众多,民众们纷纷躲避,唯有到了一辆马车因为在后边,没注意一时没有让开。 “怎么堵着路!”女孩儿们的仆从呵斥,“快让开。” 说着上前抓着马匹,就要带到一边去。 这辆车宽大简朴,一个车夫,车边一个青衣负剑仆从,本安静不语,待看到马被牵住,那青衣仆从顿时冷脸。 “大胆!”他喝道,按住了背后长剑。 伴着他的喝声,车夫握紧了缰绳,原本被那个仆从牵住的马,发出一声嘶鸣,一摆头,将那仆从甩开了。 这边的仆从们一惊,顿时更怒“你们想干什么!”“小子,你这是要动兵器吗?”“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青衣仆从面无表情,手中剑就要出鞘。 车中忽的传来声音:“杜七。”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声音轻柔,但却很有力气,青衣仆从出鞘的剑砰的被按回去。 “让开路。”车中男声继续说。 伴着他的话,嘶鸣的马儿停下来,乖乖的拉着车向一旁走去,避让开城门。 被唤作杜七的青衣仆从冷冷看了这些仆从们一眼,没有再说话催马跟过去。 这些仆从们回过神,更加恼火“哪里来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要不要小爷教教你规矩。” “好了,快点走吧。”马车里一个女孩儿不耐烦的呵斥,“耽搁什么呢。” 仆从们急急忙忙应声是,收回脾气,驱赶余下的民众,簇拥着女孩儿们的车马出了城。 城门的民众们司空见惯没有丝毫不满,继续重新排队入城。 青衣仆从和马车也重新回归队伍,旁边的民众看到这仆从面色犹自不满,忍不住笑着劝“别生气,如今权贵们出城都是这种风气。” 杜七面色沉沉:“城门又不是他们的,怎能如此张狂。” 民众哎呦一声,真是个乡下人。 “那你是没见过杨氏赵氏出城,赵家老太太出城进香,当官的见了都要下马下车回避。”他们说,“就你这适才堵着路,遇上赵家杨家的人,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你们没钱没势的,还想怎样?” 杜七腮帮子鼓了鼓,要说什么,最终没说,只冷笑一声。 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想当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了,民众们见怪不怪,暗自嘲笑,这世道谁还当好汉啊。 京城城门宽大,兵卫也不核查,乱乱哄哄很快就过去了。 刚过了城门,就见城内有一队人马急急而来,看到这人马,不用呵斥,街上的民众纷纷避让。 但那个穿过城门的青衣仆从马车依旧驶向前方,让适才一起走的民众很着急。 “这乡下憨货。”他们急说,“还真要去当好汉啊,那还不如挑先前那群人呢,现在撞上的可是东宫内侍!” 那可是京城最——第二,嗯,或者并列第二的权贵,三皇子的气势不比太子小多少,甚至更盛。 这个乡下人要遭殃了! 街边民众紧张得几乎停下呼吸,却见要相撞的两方人马,东宫内侍那边反而先停下来,为首的内侍面带笑意恭敬跳下马,急急地跑到马车前。 “三公子。”他欢喜地喊,“您可来了,太子妃殿下都问了几回了,您再不来,殿下就要出宫找人了。” 紧张的民众们听到了,呼吸都消失了。 三公子? 太子妃亲自接? 该不会是—— 车帘被掀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眉清目秀,面如皎月,穿着玄色锦衣。 “让殿下惦记了,因为游山玩水耽搁了路程,是燕芳的错。” 第八章 公子 楚后正文卷第八章公子东阳谢氏,太子妃的堂弟,谢三公子。 跟杨氏赵氏煊赫威风招摇不同,京城很少提到谢氏如何,不过这位太子妃的堂弟有盛名。 才学出众,相貌俊美,更重要的是,品行端正。 谢氏在东阳是大族,自然也难免有骄横的行径,谢三公子的父亲是族长,他很小便替父亲管事,对于仗势欺人的族中子弟从来不手软。 因为有他的约束,谢氏在东阳威望更重,不仅没有仗势太子妃,反而给太子妃更添美名。 和内侍说了几句话,谢三公子就放下车帘,内侍们施礼告退先行一步,待他们离开了,谢三公子的车才慢慢行驶。 城门前的民众恢复了呼吸,神情震惊又感叹。 “原来是谢家的公子。”民众喃喃,想到先前的事,抚掌啊呀一声,“那适才真的能做好汉,狠狠的教训一下那些嚣张的仆从。” 那些仆从嚣张,谢公子的仆从也有资格嚣张。 历来能真正做好汉的,还是要有底气撑着才行。 旁边的人摇头:“那可不是谢三公子的作为,他谦逊温和,才不会做这种事。” 也是,如果真有心嚣张,就不会一车一仆进京了,看看适才那群人,不过是几个小姐们出城玩,就摆出那般阵仗。 民众们看向前方,谢三公子的车马汇入热闹的街市无声无息不见了。 谢三公子的车马没有去东宫,虽然是堂弟,也是臣子,不能随意出入东宫。 谢氏在京城的宅院也在偏僻的地方,宅门很不起眼,只有两个老仆相迎,车马驶进去,院内已经站着七八个年轻人,看到谢三公子下车,纷纷涌上去,有喊三哥的,有喊三弟,有喊叔叔等等不一。 一个身材胖滚滚,穿着锦衣,撑着衣服上花纹都崩开的男人,挤开其他人,站在谢三公子身边:“三叔,你说你不早点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 谢三公子伸手在他额头上划了一下,看了看手指上的脂粉,说:“这是京城的装扮吗?阿宵,你学的可真快。” 胖侄子谢宵讪讪,用衣袖在脸上用力的擦,嘀咕一声“怎么没洗干净,这些小蹄子废物。” 谢三公子没有再追究,手指在他肩头擦了擦,缓步向前。 “三叔,三叔。”谢宵跟上来,“太子妃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去见?” “三哥。”另有人问,“梁寺卿也写了信要见你,被我们截下了。” 其他人也拿出名帖,想要见谢三公子的有这家有那家繁多。 谢三公子脚步不停,也不接名帖:“谁让你们告诉别人,我要进京了?” 谢宵嘿嘿笑:“三叔,这可不是我们告诉别人的,你一出东阳,消息就传开了,大家都盯着呢,我们在京城可是很低调的,几乎不出门,不应酬。” 谢三公子已经走到了内院,比起大门的简单窄小,内院豁然开朗,房屋连片,更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中,春日里绿荫红花,其间美婢成群。 谢三公子看了眼身边的年轻人们。 年轻人们对他嘿嘿笑。 谢三公子也没说什么,视线扫过他们手里捧着的名帖,没有停留。 “燕来呢?”他问,“让他来见我。” 说罢迈进室内。 “三叔。”谢宵抬脚要跟上,“太子妃那里什么时候——” 其他人也举着名帖要跟上,但杜七站了过去,抱着长剑堵住门口:“公子要歇息了。” 谢宵等人立刻止步,并不敢再上前,探头向室内看,最终只能高喊一声“三叔你好好休息啊。” 诸人不情不愿的向外走,看着手里的名帖。 “三公子怎么回事。”一人嘀咕,“这么多要紧的人不见,先要见燕来。” “就是。”另一人满脸不悦,这不悦当然不是对三公子,而是对阿九,“那混小子都不主动来见三哥。” 另一个人看谢宵,打趣:“你快去请你九叔。” 谢宵脸上的肉都跳起来:“他算个屁!要不是三哥心善,这杂种——” 旁边有人咳了一声:“好了,毕竟他也喊三哥一声哥,杂种杂种的,把三哥也骂了。” 谢宵咬着牙将话又咽回去,狠狠一甩袖子:“我去找他,问问他,吃了教训,知道好歹了没。” ...... ...... 京营外的风再没有了寒意,也不像路途和边郡那样割的脸疼。 但交接完差事的张谷等人依旧围巾裹着头脸,直到走出军营,才嗷嗷叫着解下来扬起扔在空中。 “阿九。”张谷回头看还裹着头脸的阿九,“这是咱们的规矩。” 咱们的规矩啊,阿九最讨厌听到规矩两字,但此时此刻没有丝毫的反感,笑着伸手解下来,一扔,高高的飞扬在空中。 “我先去看我娘。” “我给我媳妇买的这件毛裘她一定喜欢。” 驿兵们纷纷诉说着回家的期盼,一向聒噪的阿九沉默不语。 “阿九。”一个驿兵喊,“你待会儿去干什么?” 阿九还没说话,另一个驿兵挤眉弄眼说:“楚小姐早就到京城了,阿九不去探望一下吗?” 原本安静的阿九顿时凤眼飞扬:“我看她个鬼,我认识她是谁!” 驿兵们都哈哈笑起来。 张谷也跟着笑,又说:“对,咱们不认识什么楚小姐,只认识阿福。” 阿福已经化为乌有,楚小姐不是他们可以打趣说笑议论的。 驿兵们也都明白不再拿这个开玩笑。 阿九哼了声:“说又怎么样,她自己做出的事,别人还说不得?” 张谷瞪他一眼:“你这脾气一点长进都没有,今天跟我回家去,让我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这是善意,知道他无家可回,特意带他回家,阿九也明白,刚要说什么,军营里有兵卫高声喊“阿九,阿九,朱校尉找你。” 这是驿兵营的首领,日常他们这些小兵很少能见,听到唤阿九,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同情。 朱校尉对阿九态度很恭敬,一开始的时候还吓了大家一跳,但每次找阿九都没有好事。 这是阿九家里亲戚安排的,朱校尉再恭敬也没办法。 这刚回来就又叫去,不知道又是什么折腾人的差事。 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难道只是不听话? 阿九神情平静,跳下马就走,张谷拉住他胳膊,叮嘱:“你低个头,认个错,不要再犟了,受这些罪图什么!” 阿九笑了笑,也不应声,摆摆手长腿阔步摇摇晃晃而去。 第九章 兄弟 楚后正文卷第九章兄弟阿九走进朱校尉的所在,一眼就看到朱校尉站在门口迎接。 “燕来—公子。”他说,似乎要恭迎又似乎要摆着官威风,导致神情扭曲。 一本兵书从后砸过来,正中朱校尉的后脑勺。 “跟他客气什么!”身后传来骂声,“跟你说过了,别把他当个人。” 朱校尉涨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恼又不敢发火,说的简单,要是真不把阿九当个人,你为什么在他面前随意的打骂我!我在他面前才不是个人啊。 他看站在门口的阿九,希望这小子做个人,当做没看到。 但很遗憾,阿九很显然也不是个人,竟然站在门口看着他出丑哈哈大笑。 朱校尉灰头土脸,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又传来一声骂“快滚吧,等我说完了你再进来。” 朱校尉立刻疾步出去了,体贴的将门带上,再也不想见到这姓谢的两人。 眼前没有了滑稽的朱校尉,阿九看到宽大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胖子,他将腿放在桌子上,但因为身胖腿短,导致整个人看上去很滑稽。 阿九再次哈哈笑:“我的侄儿,你这样坐着可真是受累。” 谢宵就听不得阿九喊这个,人像个皮球一样弹起来:“你个小杂种,你喊我什么呢!” 但下一刻,疾风袭近,他这个皮球砰被大手按在椅子上。 阿九长腿一抬踩在桌案上,手臂搭在谢宵的肩头,凤眼欺近,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去跟谢三说说,你喊我什么呢?小杂种,我们一个爹生的,你骂谁杂种呢?” 谢宵心里喊你这个小杂种,但嘴里没有再喊出来,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害怕:“你想怎样?” 阿九伸手在他脸上抚摸,手心的伤疤如同粗绳滑过谢宵白白嫩嫩的胖脸,划出一道印记。 “你想怎样我就怎样。”他似笑非笑说。 谢宵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他带着下人捉弄这小子,抽了他一鞭子,这小子竟然夺过鞭子就要抽他,还好三叔及时来了,让杜七夺鞭子,这小子竟然不肯放手,硬生生的被杜七抽破了手掌—— 事后三叔又抽了谢燕来后背十几鞭子以示惩罚。 尽管如此,想起当时这小子疯狠的样子,谢宵还有点心悸,这个贱种就是条疯狗。 不过再疯狗,也是谢家的一条狗。 “三叔进京了。”谢宵坐直了身子,咬牙说,“有话问你。” 阿九哦了声,转身就走。 “你小子。”谢宵跳起来,“敢连三叔的话都不听?” 阿九回头:“既然你三叔有话问我,你还在这里跟你九叔我废话,你一个当侄儿的,耽搁长辈的事,你担当的起吗?” 谢宵的胖脸再次扭曲,阿九勾勾嘴角一笑,大摇大摆走出去。 ...... ...... 阿九进门时,谢燕芳正坐在溪水边垂钓。 溪水在亭台楼阁间蜿蜒,水里有一些小鱼儿欢快的游动,对谢燕芳的鱼饵毫无兴趣。 谢燕芳也并不在意。 亭台楼阁外站着不少年轻人,他们并不敢近前,唯恐打扰谢燕芳钓鱼,看到阿九走过来,大家神情各异,有不屑,有冷笑,有嫉妒,也有漠然。 阿九无视他们,径直向谢燕芳走来。 “三——”谢宵撞开阿九冲过去,见状又忙收住脚,声音降低,唯恐惊跑了要上钩的鱼儿,“叔。” 阿九一把推开他,站到溪水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溪水中正在试探鱼饵的小鱼顿时摇摆逃走了。 谢燕芳抬头看他:“事情办好了吗?” 阿九点头:“办好了。” 谢燕芳随口问:“一切都顺利,没其他的事吧?” 其他的事——阿九说:“信送的很顺利,没有事,对方什么都没问。” 楚岺的确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说了一些什么,而且跟信无关。 谢宵在一旁有些不解,办什么事情?阿九这小子不是惹恼了三叔被罚去当个小兵吗? 他还记得那场争执呢,阿九是被杜七打出去的,一脚就踹飞了。 看的简直太过瘾了。 怎么又成了办事? 谢宵狠狠瞪了阿九一眼,三叔竟然还用这可恶的小杂种。 阿九凤眼微挑,看着谢宵,眼神也并不友善。 “燕来。”谢燕芳似无奈,“吵闹可以,但不要内斗,我知道他们欺负你,你不满,但你也应该明白,他们对你也很不满,毕竟按理说你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还高一个辈分。” 阿九神情漠然:“也不是我要跟他们平起平坐的。” 谢燕芳看着他,含笑说:“你这话没错,你也是无辜的,是我父亲先与与你娘春风一度,导致有了你,后来又是你娘为了让你有家族可依,不惜自尽,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生不是你所愿,当谢家九公子,也不是你所求。” 他的声音平静,和煦,眼神清明,还有几分怜惜。 “我明白你的怨恨和不平,所以允许你对家里人不敬,但是。” 伴着一声但是,他的声音和眼神变得清冷。 “你既然已经进了谢家的门,你身上就打着谢家的烙印,你做什么事都跟会跟谢家有关,你可以对不起你娘,舍了这身份出一口气,我不能对不起我爹,以及谢家的列祖列宗,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教。” 阿九的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最终放开,说:“我知道了。” 谢宵以及四周的其他人都露出得意的神情。 谢燕芳再看他们:“你们也是,这么久了,也该习惯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不会宽容你们了。” 谢宵等人忙纷纷表态“三哥你放心。”“三叔你说得对。”“我们都听你的。” 谢燕芳不理会他们,对阿九微微一笑,问:“这些日子,你想的如何?可愿意娶梁家小姐?” 阿九抬起头:“不愿意。” 谢宵等人又要鼓噪,被站在亭子外的杜七呵斥“闭嘴,不许打扰公子说话。” 亭子外顿时鸦雀无声。 谢燕芳只看着阿九:“燕来,你应该信我,梁家的家世,梁小姐的容貌,都不会亏待你。” 阿九笑了笑:“我知道啊,这也是谢家的门面,你挑选的,必然都是极好的。” 谢燕芳眼神清澈,没有质问,而是好奇问:“那为什么不愿意呢?”打量他一眼,笑说,“是不是与人已经相约生死不弃不离?” 谢燕芳本意是打趣,但阿九原本漠然的笑顿散,眼中些许恼火。 “没有!”他冷冷说。 谢燕芳和那个楚家女一样,一想到男女之事就会说这种话。 “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响起楚昭的声音,也恍若看到那女孩儿那假哭假闹的模样。 这些骗子,从来不在乎别人生死,却总是口口声声说生死。 谢燕芳审视阿九一眼。 “没有吗?那你该不会是不打算成亲吧,这可不行啊。”他说,轻叹一声,“在咱们谢家,除了我,你们都不能随心所欲啊。” 第十章 放过 谢燕芳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没有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四周的子侄们看着谢燕芳,没有丝毫的嘲讽,唯有敬佩和畏惧,当年谢燕芳还是个十几岁孩子时,他做的事,整个谢家就没人能做到。 他能随心所欲,是他有这个本事。 谢家能有今日机运,也是他争来的。 “让你从禁卫营到驿兵营,体验一下生活的不易。”谢燕芳看着阿九,说“但我忘记了,你原本生活就不易,这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或许在你眼里,这日子过得还很舒服。” 他轻叹一口气。 “燕来,人过日子不可能只图自己舒服,既然如此——” 阿九打断他,神情淡淡:“我的意思是,成亲是最没用的事,可以让没什么本事的子侄们来做,我就不用了。” 谢燕芳一怔,旋即哈哈笑了,指着四周:“比如阿宵吗?” 他们的对话谢宵等人都听着呢,谢宵忍不住骂:“谢燕来,你他娘的——” “你他娘的怎么跟我说话呢!”阿九骂,人也转身指着谢宵,“谢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有没有尊长?” 谢宵更气了,骂了声脏话,就要冲过来:“什么玩意,到底谁没有尊长?你对于谢家来说,除了增添污名笑谈还有什么?还有脸说自己厉害!你比谁厉害?” 其他年轻人也鼓噪。 “好了!”谢燕芳将鱼竿一敲,溪水的鱼儿四散,喧闹的年轻人们安静。 他先看着阿九,说:“不能这样说家里人,家里不是论厉害不厉害的。” 他转过身,再看着诸人。 “家里也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力争上游,博学多才,既然生而为人,就都有存在的意义,我谢家子孙更是如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里有责任让每个人衣食无忧,你们将来也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子女们,这就是家族存在的意义。” 年轻人们激动又开心,谢燕芳严厉又宽容,他真心对待每一个人,从没有瞧不起谁,这是那些只会端着架子的长辈们做不到的,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掌家人。 谢宵指着阿九:“我谢宵的确是个废物,但我一没吃你的喝你的,轮到你来瞧不起我!” 面对年轻人们更加敌对的眼神,阿九没有丝毫惧意,嗤笑一声:“自己是个废物,还不让人瞧不起啊。” 眼看着喧嚣争吵又起,谢燕芳再次敲了敲鱼竿。 “行了行了。”他说,“我也不要你们装模作样的兄友弟恭,但我警告你们。” 说到这里,视线扫过诸人。 “在家里怎么吵闹都可以,别丢人丢到外边去。” “三叔你放心吧。”谢宵立刻喊,拍着肥肚子,“我在外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阿九难得也跟着喊了声三哥:“你放心,我会在外边检验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做到。” 娘的,谢宵气的瞪眼,什么意思,这小子是要故意在外边找事挑衅他们吗? 谢燕芳看着阿九,被逗笑了。 “行了,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意,就算了。”他说,微微一笑,“那就按你说的,留着你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的笑如春风,但阿九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扭开了视线。 “去歇息吧,以后就住在家里。”谢燕芳说,“驿兵营就不用再去了,回禁卫营好好历练。” 阿九嗯了声,转身就走,退避在远处亭台楼阁的几个婢女看到了,立刻涌出来。 “九公子。”“燕来公子。”她们欢天喜地接过来,有人搀扶胳膊,有人拉住手,有人什么也没捞到,干脆在后拽着他的衣角,“热水都准备好了。”“你爱的饭菜也都准备好了。”“公子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了啊,快让我给你擦香膏。” 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簇拥着阿九走开了。 年轻人们又是气又是嫉恨,他们也都有美婢,婢女们也都听话顺从,但怎看都跟谢燕来的婢女们不一样。 这么真心欢喜,肆意倾泻毫不掩藏。 “呸。”谢宵啐了口,恨恨,“不就仗着那张脸。” “光有脸有什么用。”另一人也啐了口,“没有了谢家公子这个身份,就不信还有人要死要活要跟着他。” 也有人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回头看坐在亭子里的谢燕芳,公子素衣,乌发如墨,面白如玉,翩若惊鸿—— 谢燕芳虽然比谢燕来差那么一点点,但气质人品十个阿九也比不上。 他坚定地说:“三哥就是没有谢家公子的身份,女子们也要死要活的要跟着他。” 年轻人立刻都跟着附和,谢宵喊的声音最大“我妻子就常说,她肯嫁进来就是因为能经常看到三叔。” 谢燕芳哭笑不得,将他们赶走,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子侄们退去了,溪水边恢复了安静。 一个老仆从人群后走进来,问:“公子,那跟梁家的亲事,再重新挑选一个?” 谢燕芳摇头:“不用了,换人不是结亲是结仇,这姻亲也就没有意义了。” 老仆皱眉抱怨:“那怎么办?公子就不该惯着他,真以为自己是来当公子的。” “无妨,他不愿意就算了,有些人看似不羁,但对相伴终生的人,非常挑剔。”谢燕芳说,“大概是那种轻易不动情,一旦动情便会生死不离。” 老仆失笑:“那可真是够好笑的。” 人和人哪能生死不离。 “不要笑。”谢燕芳说,神情颇感叹,“你我不是这样的人,体会不到,也是一种遗憾。” 老仆更觉得好笑了,哈哈笑:“公子你就不要说笑话了。” 谢燕芳笑了笑。 “他就算不听话,也是有用的。”他说,“而且梁寺卿刚惹恼了陛下,被泼了茶水,我原本觉得他还能撑两年,但如今看来,可能一年不到,这门亲事,不适合了。” 老仆惊讶,他在京城还没有听说呢,公子刚进京就知道了,惊讶过后又有些惭愧:“老奴无用,竟然没打听到。” 谢燕芳摇头:“你们在京城太子妃身边,宫里的事的确不能太灵通。” 老仆应声是,想到梁寺卿,又说:“梁寺卿被斥责,是因为楚岺的女儿。” 他将前些日子楚小姐跟梁家小姐打起来了的事讲来。 这是一件小事,原本没在意,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梁寺卿受了罚。 他再看谢燕芳,眼神更难掩敬佩:“楚岺在陛下眼里果然不一般,公子给他送去的信,不知道他会怎样回应。” “我表达了谢家的善意,怎么回应都由楚将军做主。”谢燕芳说。 老仆应声是,又问:“那楚昭小姐,需要多了解一下吗?” 谢燕芳摇头:“不用,此女只是楚岺的女儿。” 他要结交的是楚岺,一个小儿女,还没必要让他在意。 第十一章 家事 楚后正文卷第八章家事事情很清楚了,邓弈不再查问,也没有为难,让他们可以离开了。 “无知者无罪。”他说。 三人大喜叩头道谢,丽娘还大着胆子问:“那这些钱——” 一旁站着的楚家公子又是惊又是怒:“这是我家的钱!怎么,你还想拿走?” 丽娘讪笑,倒也不怕这个公子,这个公子还不如他那个小几岁的妹妹吓人呢。 “你们虽然无心,但却贪婪,被驱使骗人。”邓弈说,“这些钱当然不能拿走。” 丽娘忙说:“当然当然,奴家就是要说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拿走的。” 这烟花女子还敢耍嘴,齐督邮呵斥:“快滚,不想走就去县衙大牢里呆着。” 丽娘车夫大夫不敢再停留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驿丞跪在原地没有动,他本是官身,要是也跟着滚出去,就真的别想再回来了。 齐督邮看了他一眼,对邓弈说:“邓大人,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不该这么轻饶了他们。” 邓弈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到这里手扶着下颌忍不住笑起来,看向楚柯,“楚公子,你妹妹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为了掩藏行迹,排兵布阵把搞出这一场戏,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柯满眼的气恼,让仆从将地上堆的钱物收起来。 “她真是疯了。”他恨声说,“要去找她父亲直接说就是,哪有这样偷了家里的钱就跑,搞出这些花招!” 邓弈手扶着下颌看着气愤的年轻公子,问:“楚小姐如果说要去找楚将军,你们就会送她去吗?” “当然不会!”楚柯想也不想回答,看到邓弈打趣的笑,又忙解释,“邓大人,且不说她打了人,事情还没了结,当初叔父把她送回来说过了,不许她回去。” 邓弈好奇的问:“楚将军为什么不许楚小姐回去?我听说楚小姐原本一直跟着楚将军在云中郡,当年楚小姐刚出生,母亲就亡故了,楚老夫人要接回来抚养,楚将军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亲自把她养大,怎么此时送回来了?” 他怎么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了解?楚柯有些紧张,连祖母要抚养堂妹的事都知道?那岂不是也知道叔父当年无媒苟合,和一个乡下女子未婚先孕生了孩子的丑事? 楚柯又一想,也不奇怪,堂妹差点害死了梁家小姐,梁寺卿都告官了,廷尉必然要查,被委托来找人的邓弈必然也要查,这一查,他们家能有什么秘密能藏? 更何况叔父做过人人皆知的蠢事,一直是京城的笑谈。 真是丢尽脸面了!年轻人面皮薄,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 “那是,因为,堂妹长大了,叔父要让她回来学规矩,好结亲嫁人。”他唉声叹气说,“可见叔父也是知道堂妹顽劣不堪,所以给家里说了,让好好管教,没有像个样子之前,不许回云中郡。” 邓弈哦了声,若有所思。 莫非还在想他们家有什么丢脸的事?叔父办的丢脸的事太多了,好容易这么多年夹着尾巴做人,大家都淡忘了,如今堂妹子承父业,又继续祸害楚家,少年楚柯真是愁苦,可怜自己身为长子不得不承受这一切。 “邓大人,既然查到了,就快别耽误了。”他催促说,“赶快追上去,把我妹妹带回来,跟梁大人好好的道歉认罚,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闹到我叔父面前,他又要做出不妥的行径,冲撞陛下,我们就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了。” 不妥的行径,邓弈笑了笑:“我入京晚,不过有幸听过楚将军当年的事。” 看看看,果然,好不容易人人都淡忘了他们家,现在又要翻出来这些旧事了,楚柯红着脸急急说:“邓大人,旧事先不要提了,还是快些去追我妹妹。” 邓弈没有再让这个少年人羞耻,停下话不提了。 “不过,你妹妹不太好追上啊。”他说,看驿丞,“许丞,驿兵脚程如何?” 他们说话的时候,驿丞一直安静的跪在地上,此时立刻答:“很快,而且带着楚小姐走的这一队驿兵更快,我看到他们从京城到这里的速度,比其他的驿兵要快两天。” 邓弈对楚柯说:“我不是自谦,跟驿兵们相比,我的脚程真的不行,等我们追上她,她已经到云中郡见到楚将军了。”说到这里摇头,“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一开始就该想到,你这个妹妹身为楚将军的女儿,必然知道走驿兵的路子是最快的,根本不会去找什么镖局。” “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楚柯气道,只觉得束手无策。 他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直跟着父亲在书院读书,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累又苦熬的都要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啊,爹娘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父参与这件事,务必他们自行解决这件事,因为叔父的一举一动事关他们一家,尤其是他的前程——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叮嘱的话“你叔父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剩下一点点情面了,我与他已经说好了,为了楚家将来,必须把你扶上马,让你入仕为官,如果把最后这一点情面用在你妹妹身上,就没你什么事了。” 虽然他不太懂为什么父亲会说叔父在陛下面前还有一点情面——叔父有罪,陛下早就弃之不用。 但也知道叔父闹起来,肯定会连累他们一家,会连累他的前程。 他还是个少年,他有大好的时光,似锦的前程! 邓弈审视少年变幻的脸色,忽的坐直身子:“我们追不上,但可以让前方的人拦截。” 拦截? 楚柯看着邓弈。 邓弈看驿丞问:“去云中郡的路途,是否有驿站临近中山郡?” 虽然贪财,但驿丞本职还是很娴熟,立刻点头,明确的答:“有,叫大槐驿站。” 邓弈微微一笑:“那就有办法了。”他站起来,再看驿丞,似乎刚发现还跪着,“许丞,快起来吧,你这次也算是长见识了,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驿丞苦笑着应声是:“老儿的脸真是丢尽了。” 齐督邮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贪财,以后你可记得教训吧。” “不丢人不丢人。”邓弈笑,“你就当是被楚将军骗了吧。” 楚柯对他们的说笑不感兴趣,听到又提叔父,只有焦躁,催促着:“邓大人快说怎么办吧。” 邓弈说:“非常巧,他们廷尉府正有案子跟中山王沟通,中山王不便进京,用飞鸽传书,现在我可以借飞鸽传书给中山王,让他协助拦住。” 中山王啊,是了,中山郡是中山王封地,鸽子也比人快,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不好的是,楚家这点破事又要多一个人嚼念了,楚柯只觉得头疼更甚,但又能怎么办。 “那就麻烦邓大人了。”他说,又叮嘱,“事关舍妹声誉,还请大人委婉一些。” 第十二章 皇子 楚后正文卷第十二章皇子望春园是皇帝为赵贵妃修建的行宫,位于京城西郊,最初两人一年一多半的时间都在这里,这几年皇帝身体不好懒得动弹,不再出宫。 三皇子爱读书,跟皇帝要了望春园,离开皇宫住在其内,如鱼得水,越发的痴迷,自己一个人读书不过瘾了,要筹办一次文会。 春日的皇宫御花园里,繁花盛开中一间亭子四面垂纱,透出其内侧卧的人影,一群太监带着抱着各种乐器的歌舞伎都退在一旁,很显然被打断了舞乐。 能打断皇帝欣赏舞乐的也没有几人,除了贵妃,太子,就是三皇子了。 “父皇,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设立的奖赏要别出心裁。”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肤色有些孱弱,发髻随便用一根木簪挽着,衣衫宽大似乎不合体,恍若匆匆扯了件衣服披上赶过来的,但说到这里,他挥舞着手,眉眼精神奕奕。 “奖赏,奖金银珠宝,不妥,奖珍品孤本,要么奖,奖父皇您手写一副字吧?” 亭子里似乎睡着的皇帝哼了声:“你开文会,为什么让朕出奖赏?” 三皇子笑:“那自然是父皇您最才学出众。” 皇帝冷笑:“不是吧,朕可听说,你对人说朕的学问很差,诗词文章不通。” 三皇子伸手抓了抓发髻:“我说过吗?忘记了,不过父皇你的才学的确不怎么好。” 两边的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也习惯了,三皇子就是这么——轻狂。 砰的一声,一个酒壶从纱帘内砸出来,还好酒壶已经空空,落在三皇子身上只有酒香。 “滚滚滚。”皇帝骂,“读几本书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看看如今什么样子,无用老书生也比你精神。” 三皇子也不怕父皇发火,皱眉说:“儿臣怎么会无用?儿臣的才学,先生们都夸赞,父皇,你怕不是嫉妒吧?” 三皇子不担心皇帝被气死,太监们也不担心了,继续安稳的垂首站着。 远处有两人缓步走来,看到亭子里有瓜果盘子砸出来,跪坐在外边的三皇子抱头躲闪。 其中一人身形壮硕,穿着锦衣,面色黑红,他的声音也洪亮:“三弟,你又来惹父皇生气了。” 说着话几步上前,将三皇子拎起来。 他只比三皇子大五六岁,两人个头也差不多,很他轻松地就把三皇子拎起来。 三皇子恼怒地喊:“你放开我!” 那人哈哈一笑,松开了手。 三皇子愤怒地甩袖子:“有辱斯文!你这样子像什么太子!” 本要上前施礼的太监们此时再次稳稳的站在原地,将头垂得更低。 那人——太子倒也没有恼怒,只不屑地说:“你这样哪像父皇的儿子,斯文斯文,斯文能定江山吗?” 三皇子更生气了,冷笑:“江山与我何干!” 兄弟两人越说越不像话,纱帘内的皇帝开口了,不过并不是打断两人,而是唤另一人:“阿珣,来来,进来坐。” 两个太监这才动了,碎步上前将纱帘掀起,露出其内斜卧的皇帝。 皇帝和跟三皇子很像,都是面容清秀,只不过他已经老了,脸颊消瘦,除了孱弱还多了几分枯朽。 跟太子一起走来,此时站在几步外的萧珣忙低头施礼:“见过陛下。” 他对皇帝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陛下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 “不用多礼,在朕这里没什么规矩。”皇帝淡淡说,“你如此有礼,把这两个比得更不像样子了。” 这话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萧珣一时不知所措。 太子哈哈笑:“父皇,你骂我们就是,别吓到阿珣。”说罢抓住萧珣的胳膊,“来来,与孤同坐。” 萧珣有心但无力拒绝,被太子拖进了凉亭,一起坐在了皇帝身旁。 “父皇,三弟又来烦你了?”太子说,“孤在军中就听说了,三弟要开什么读书会,这是不仅自己要发疯,还要带着京城的读书人一起发疯。” 三皇子大怒:“你才发疯呢,这是读书,读书,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事。” 皇帝不理他们,看萧珣微微一笑:“朕听太子说,你进京几天了,但朕一直身体不好没有见你。” 萧珣施礼说:“臣知道陛下身体不好,有心探望不敢打扰,太子带着臣在陛下您宫外叩拜过了。” 皇帝哦了声,眼带着几分醉意:“你进京什么事来着?” “父皇,儿臣给你说过了,他帮了廷尉府那边一个小忙,又不巧,境内出现了匪贼,闹得挺大,他就把人送到京城,又来朝廷领罚。”太子抢先答,又指着萧珣,“你也真是太谨慎,这有什么可领罚的?再说了,你也不用来朝廷领罚,你带着人把那群匪贼绞杀干净就行了。” 萧珣忙道:“太子殿下,我已经吩咐人去剿匪了,进京之前就已经收到消息,匪贼被绞杀殆尽,匪首悬挂在城门示众。” 太子依旧摇头,神情遗憾:“别人绞杀有什么意思,这种事,你应该亲自去。”他挥动手臂,带起一阵疾风,“亲手斩下匪贼首级,那才叫威风。” 萧珣忙笑道:“我虽然不惧匪贼,但真去杀贼,却是不行。” 太子捏了捏萧珣的胳膊:“孤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练武的,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不结实,荒废了啊,可别变成三弟这样——” 三皇子冷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他的话没说完,一直半醉失神的皇帝陡然呵斥:“住口!”抓起面前——适才已经扔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抓起鞋子砸向三皇子。 “读了几天书,就敢教训太子了。”他骂道,“这太子让给你坐好不好?” 三皇子被砸得躲避,气道:“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您这是曲解!” 太子也不恼怒,哈哈笑:“父皇,三弟的确不是在教训儿臣,他就是装腔作势自己为是,您不用跟他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没有再抓鞋子砸。 三皇子将被砸乱的衣衫一甩:“我真心筹划盛事,想请父皇一起同乐,但现在看,罢了罢了。” 太子笑:“三弟不要急,孤去给你捧场。” 三皇子毫不领情:“太子殿下,莫要带着一群武夫去扰了我文会。”说罢俯首叩头,“儿臣告退。” 也不管皇帝有没有准许,起身甩着袖子走了。 第十三章 所见 楚后正文卷第十三章所见这场面见惯了,皇帝和太子也不生气。 “真是吵死了。”皇帝说,“读书人不都是斯文吗?” 太子笑道:“父皇,让三弟别读那么多书,多找几个骑射师傅,他也就没力气吵闹了。” 皇帝看向他,冷笑:“骑射师傅?”抓起另一只鞋砸过去,“骑射师傅有力气就能打朝廷命官了吗?你要是再敢把朕的金銮殿变成演武场,朕就让你去当一辈子的骑射师傅。” 太子抬手接住鞋子:“是,是,儿臣知道了。”跪行过去,将鞋子给皇帝穿上,“父皇,你是一直好脾气,把那些官员都惯坏了,他们有时候真的很过分,打一顿就好了。” 皇帝一脚踹他。 太子壮硕,皇帝根本踢不动他,太子自己笑呵呵得向后坐倒,转头唤萧珣:“阿珣,你来跟陛下说话吧,也只有你不气到陛下。” 萧珣笑道:“我在家也常气我父王,我父王也只对我生气,其他人想要他生气他还懒得理会。” 太子哈哈笑了:“你果然会说话嘛。” 皇帝看萧珣,神情几分怅然:“你长得跟你父王很像。” 萧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母亲常说我不如我父王好看,尤其是这双眼,太小了,像我母亲,没能像父王和陛下你们这样的大眼有神。” 皇帝哈哈笑,太子也大笑。 “我的眼睛倒是像父皇。”他伸手指着自己,“跟母后不一样。” 皇帝看向太子,眼神有些嫌弃:“你母后的眼好看,你要是随了她,样貌也能更好些。” 除了嫌弃,又多了些怅然,想起了早逝的皇后,少年夫妻却没能老来相伴。 “朕都有些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父皇。”太子将手臂举起,展示力气,“相貌有什么用,还是力气有用,身强体壮比什么都好。” 皇帝又气:“脑子呢?治理天下不用脑子吗?” 太子坦然说:“父皇,我一个人的脑子怎么都不够用,只要善用天下有脑子的人,便足矣。” 皇帝默然,不再理会他,看向萧珣,问:“你父王现在怎么样?腿还经常疼吗?” 萧珣摇头:“其他时候都好,就是逢阴天会疼一些。”说着又笑,“父王精神很好,能吃能睡能玩,臣最大的苦恼是父王真的太胖了,想要让他少吃点。” 皇帝再次哈哈笑:“你怕什么,还怕你父王把留个你的家底吃光吗?别担心,你父王吃多少,朕双倍补给你。” 萧珣笑道:“谢陛下,那臣期盼父王多吃点。” 皇帝笑得伸手按住心口,免得岔气,太子也笑,很是佩服:“我就说了,阿珣最能让父皇开心,你呀,就该多来京城住着。” “阿兄。”萧珣唤了小时候兄弟们之间的称呼,笑说,“远香近臭,我在陛下跟前久了,陛下就会烦了,还是离远点,陛下总念着我的好最好。” 太子和皇帝再次笑。 “好了好了。”皇帝摆手,打个哈欠,似乎是笑得太累了,“既然来了,就在京城多留几日。” 太子说:“没错,跟我去练武场,带你玩好玩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去什么练武场。”伸手指了指,“阿珣可以去老三的那个读书会,虽然说那些一点用处都没有,也算是热闹。” 虽然口头上骂,皇帝还是惦记着三皇子的请求,太子眼神微闪,笑道:“这个好,三弟不喜欢我去,肯定欢迎你。” 皇帝开口了,萧珣当然俯首应声是。 见事情都说完了,太监们上前含笑说:“陛下该用药了。” 皇帝对太子和萧珣摆手:“好了,你们下去吧,得闲——得闲无事也不要来找朕。” 太子笑着应声是,看着太监捧来丸药,忍不住说:“父皇,其实不用吃这些什么丸药,跟着儿臣每天骑射——” 他的话没说完,皇帝捡起丸药罐的盖子砸过来。 “滚!” ...... ...... 萧珣谢绝了太子邀请一起去骑射,自己回驿所,走到宫门处时,迎面走来熟人。 “邓大人。”萧珣忙招手。 邓弈停下脚,对萧珣施礼:“世子。” 一路同行,邓弈话不多,也并没有表现的对他多热情,但既然遇上了萧珣还是会打招呼——如果是那个楚昭,萧珣就会装作看不到。 不过,也许是那个女孩儿先装作看不到,或者干脆转身就走了。 萧珣不由笑了下。 “世子心情不错啊。”邓弈说,“刚见过陛下吧。” 萧珣含笑点头:“是,跟太子见了陛下。”涉及皇帝的事不便多说,随口问,“邓大人有差事?” 邓弈说:“没有,我去送礼。” 萧珣愕然,这,开玩笑还是真话? 他自认为为人处世方面一直很自如,但遇到邓弈和楚昭后,总是有哪里不对。 邓弈抬手施礼:“世子走好,下官告辞了。” 萧珣颔首,看着邓弈从身边走过向皇城西苑去了,那边是朝廷六部朝官所在,莫非真去送礼? 萧珣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笑,进京一趟真是见到了千奇百怪。 ...... ...... 驿所距离皇城不远,萧珣坐车很快就回来了,洗漱更衣坐在室内歇息,一个青衫文士走进来,铁英见状便走出去守在门边。 “世子,见了陛下了吗?”青衫文士问。 萧珣点头:“不止见了陛下,太子,三皇子,我都见了。” 青衫文士又问:“世子觉得如何?” 萧珣握着瓷白茶杯,看着其内清莹的茶水。 “跟小时候一样,陛下多疑且偏宠三皇子,太子狂妄但也知道怎么提醒陛下怜惜自己,三皇子狡诈表里不一。”萧珣摇摇头:“这个样子的京城,父王为什么非要让我来?我们这种身份的岂不是更危险?” 何止天子皇子以及皇亲国戚癫狂,连邓弈这种小吏,以及楚昭那种小女子,都是充满了古怪。 这京城看起来繁华,但宛如一堆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爆燃。 这种危险之地,他们不是更应该远离吗? “今日陛下还问父王,太子更是要将孤留京为质,他们对父王依旧未放下戒备。” 青衫文士说:“世子,越危险的地方,也才最可能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对普通人来说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对于中山王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含义只有一个。 萧珣握紧了茶杯,默然一刻,轻声说:“阿珣愿为父王祈愿。” 第十四章 深宫 皇帝所在的亭子纱帘放下许久,亭子外的乐声歌声也持续了很久,直到内里再次传来声音,守在两边的太监们才示意伶人停下,掀起了纱帘。 皇帝带着几分睡意坐起来,精神比先前好多了。 “阿珣来了吗?”他问。 陛下如今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太监低头小心翼翼说:“给陛下请过安,和太子一起走了。” 皇帝哦了声,眼睛眯了眯,大概是想起来了,伸手端起一旁斟好得酒,慢慢喝了口。 “太子怎么说的?阿珣来京城是因为什么?”他再次问。 太监将先前太子的话再说了一遍,又将太子没说的也说了一遍。 “梁寺卿让廷尉府帮忙找楚家小姐,廷尉府又请了中山王帮忙路途中拦截,拦截后中山王世子就把人护送回来。” 听到这里时,皇帝放下酒杯,眯眼问:“他把楚家的小姐送回来?谁让他送的?楚岺吗?” “不是,不是。”太监忙说,“说来也是中山王世子倒霉,楚家小姐一行人在中山王境内走的时候,遇到了山贼,闹的很大,出动了官兵,死伤了很多民众,楚小姐一行人中有朝廷的官员,中山王就很不安,特意进京来给朝廷解释,事先递交了请示,太子殿下批了。” 皇帝哦了声,笑了笑:“皇弟这个人真是谨慎,半点话语都不肯落下,唯恐别人害他。” 太监也松口气,给皇帝斟酒:“谨慎些好啊,这是规矩。” 能在皇帝跟前没规矩的只能是他的亲儿子,兄弟侄子都不行。 皇帝慢慢饮酒,似乎醉意又似乎清醒:“楚岺女儿是怎么回事来着?” 太监应声是:“楚岺的女儿把梁家小姐打了,梁寺卿不依不饶,楚岺求到陛下这里,陛下替他解决了麻烦。” 皇帝没说话,将酒一饮而尽。 “陛下,楚岺的信,您需要回吗?”太监小心翼翼问,“他请示您那件事——” 话音落,皇帝神情愤怒。 “朕为什么给他回信?”他喝道,“他算什么东西!敢来教朕!怪罪朕!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他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这还不够,又把酒壶,面前摆着的东西桌案都掀翻。 这是当年楚苓骂他的话,过去那么久,还刻在皇帝的心里,可见当时两人闹的多生分,身边的大太监心里叹口气,带着所有人都跪下来。 “陛下息怒啊。” 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位华丽的宫妃翩翩而来,高声问:“陛下,陛下怎么了。” 看到这宫妃,太监伶人们都松口气,纷纷喊“贵妃来了。” 赵贵妃已经到了皇帝跟前,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谁又惹陛下生气了?”不待回答,摇着皇帝的胳膊,“陛下陛下,不要生气了,您快跟我来下棋,我学了新,这次一定赢了陛下。” 已经三十多岁的贵妃,还是一副少女姿态,被美人摇晃,皇帝也瞬时散去了愤怒,眼中浮现笑意。 “输了别再跟朕哭鼻子。”他笑道。 赵贵妃牵着皇帝的手“快来快来。” 皇帝跟着她迈步,踩着满地的狼藉而去,先前的狂怒似乎从未发生过。 留下的太监和伶人们待听不到脚步声了才起身,松口气。 一个太监苦笑一下:“贵妃还问谁惹陛下生气,如果不是三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太监一巴掌打在头上。 “活腻歪了。”他骂道,“不想活了自己晚上投湖去。” 那太监讪讪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忙忙地收拾满地的狼藉。 ...... ...... 德阳殿是皇帝处理朝事的地方,现在皇帝将朝事交由太子负责,很少踏入这里。 此时的德阳殿内,官员们跪坐,太子也在殿内席地而坐,面前堆放着一摞摞奏章。 他神情肃穆,壮硕的身形更加威严,视线扫过眼前的奏章,似乎再深思熟虑如何决断。 两边的太监们屏气噤声。 太子伸出手臂,将一摞奏章抱起来,如此几次,最终满意的指着其中最重的一摞:“这摞留下,其他的拿走。” 伴着这一个决定,奏章不在其中的官员们发出哀叹,但没有人敢上前理论,因为在大殿的两侧还站着不少身形壮硕的男人们,他们也穿着官袍,跟正常的官袍不太一样,这些人都是太子的骑射师傅,被太子造了个力官,大摇大摆的跟着上朝。 在朝堂上若有一言不合,他们就敢对朝官动手。 太监们将没被太子依靠重量选中的奏章抬过来,官员们从中拿出自己的,无奈地告退。 “我这真不能再等了啊,事关赈灾粮。”一个官员愁眉说,扭头看坐在殿内的太子。 他咬咬牙要迈步去求太子,被另一个官员拉住。 “要是惹恼了殿下,打你一顿,你在家躺十天半个月,更耽误事。”那官员劝道,指了指一个力官,对官员使个眼色。 那官员明白了,有些无奈地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钱,拉住一个力官,低声说:“大人帮帮忙。”把钱袋塞给力官。 那留着一圈大胡子的力官接过了钱袋,满意的笑了笑,不过又无奈:“齐大人,太子殿下选奏章也说不准,今次选重的,下次就选轻的,下下次可能选不重不轻的,我也保不准——” 官员一脸愁苦:“这可真等不得了,几千口人等着吃饭——” 力官也不是收钱不办事,轻咳一声,低声说:“齐大人,要想快呢,不如请杨大人帮忙。” 朝中姓杨的官员很多,但力官口中提到的杨大人,不说具体姓名大家也知道是指太子的舅父。 杨国舅如今在太尉府掌管兵事。 官员神情有些无奈:“这是我户曹的事——” 力官都是一群武夫,什么都不懂。 那力官也是一副你怎么听不懂话的神情:“不管是户曹的事还是兵曹的事,那都是朝中的事嘛。” 这岂不是说,朝中的事就都是杨大人的事?真是——官员有些无奈,也罢,对力官道谢,抱着奏章走出去。 就算被杨国舅刮去一层油,至少还能让几千人充饥,不至于饿死,这就了事了。 官员们散去,殿内恢复了安静,太子随便翻看了几个奏章,就不耐烦地扔到一边,问:“老三要办得文会查了吗?” 一个力官上前:“我们都查了,三皇子到处散发告示,不论身份地位,皆可来参加文会,只要能在望春园门口过了考核。” 太子问:“什么考核?” 另一个力官笑:“无非就是诗啊词啊字啊,下棋什么的。” 诗词笔墨杀不了人,太子点点头:“盯着那些参加的人,免得他借此招揽一些不该招揽的人。” 力官们应声是:“我们的人日夜遍布各处盯着呢。”又问:“一旦发现有可疑的,严查——” 太子一笑:“严查?不用查,有什么好查的,打死了事!” 他说着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让他知道,耍心眼玩手段,都比不过孤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