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至唐代乐人简述 音乐,人类情感的表达。 《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在先秦时代,乐和礼同为社会成员所必需的品德和技能。国家各种庆典之中,乐舞几乎是每一个环节都必不可少的,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先秦时代,乐包含的内容较为丰富,并不仅仅指音乐,其实也包含诗歌、舞蹈。《周礼》中就记载,乐官管辖的除了乐师、罄师、钟师、笙师、鼓人等之外,还有舞师。乐官之下,还有各种级别,总人数超过了一千五百人,可见其重要性。 既然乐在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如此重要,且这种技能比较难得,需要长时间的专门培训才可熟练,那么自然就有专门的机构来管理、培训。周代就专门设立了大司乐这个官职来专门管理,当时的乐人也基本都掌握在政府或大贵族手中,地位较高。 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乐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下降。虽然掌管正式礼仪乐舞的人都在,但已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新的娱乐元素,即很多乐人渐渐成为向诸侯提供娱乐服务的艺人。简而言之,原本传统礼乐的雅正之声渐渐变成了娱人的俗乐之声,毕竟“礼崩乐坏”嘛,金主们的审美已经发生了变化,乐人为了生活,只能去适应市场,渐渐衍生出了新的流派。 战国之后,乐人、优人、伶人甚至倡、俳之类的称呼频繁出现。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各国竞相招纳人才,就连鸡鸣狗盗之辈也不放过。乐人作为一种有特殊技艺的人才,也在各国招纳之列,很多人四海为家,到各国王宫服务。“齐宣王使人吹芋”这个故事都听说过吧?嗯,滥竽充数这个成语的典故嘛。但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个时代,乐人的地位仍然很高,虽然不如先秦时期,但仍然是“士”。 秦汉时代,作为大一统的国家。政府机构中有专门负责礼乐的部门,如秦代的“奉常”汉代的“太常”。但也就是在此时,乐人的身份慢慢发生了变化。先秦时期,乐舞用“国子”(诸侯子弟),到了汉代,除了雅舞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位六百石以上的子弟)之外,其余的皆用“国之贱隶”,并在三国时期发展到了顶峰,身份地位的衰落已经非常明显。 到了南北朝时期,情况进一步恶化。“乐户”、“乐伎户”一词始见于北魏,属于杂户之一。当时军队里编有军乐队,即“鼓吹部曲”是也。当时士兵的地位,大家都懂,人身不自由,世袭当兵,身份低贱,作为军乐队的乐人能好到哪去?考虑到当时国家级别的音乐管理机构太常的人与军队里的乐户经常调换、交流,因此太常乐人的地位也高不到哪去,乐户的地位日薄西山也就可以预料了。 对了,那个时候各国打来打去,乐人作为一种相对紧俏的“资源”,经常被胜利者俘虏。俘虏是什么地位,不用多说,这进一步加剧了乐人地位的下降。 隋及初唐基本是魏晋南北朝的延续,制度大同小异。在隋代,乐户甚至由罪犯配没,比如隋文帝时期的司马消难被从陈国抓回后,虽然免死,但被罚当了乐户,可见真不是什么好职业。 隋文帝杨坚对乐人而言,其实并不坏。因为他本人不好乐舞女色,因此除收编了少部分正声雅舞所需的人才之外,齐、陈两国的乐人大部分放归州县,编户为民。请注意,这一点十分重要,放归的乐人在地方上虽然很可能仍然从事着乐舞职业糊口,但他们身份上不是贱户,是正儿八经的民户,籍贯在各自的州县,有人身自由,可以考学。 隋炀帝时期出现了一点反复,这货挺喜欢音乐舞蹈的。但老子留给他的官方音乐机构里没几个人,而且也不怎么符合他的口味,于是又下令把原来放归州县、编户为民的乐人召集到京师,编为乐户,专门为他服务。 但就这样居然还不够!杨广这货甚至还要求民间会乐舞百戏的人也来长安,专门给他表演。好在还算有良心,这些人没被编为乐户,而是以一种到太常轮值的方式服务,姑且算是徭役吧。对了,人数最多时有三万余人,让人很是无语。 隋朝灭亡后,又迎来了一位相对不怎么喜好乐舞的君王,即唐高祖李渊。他在武德四年下了一封诏书,下令遣散全部乐户:“太常乐人,本因罪谴,没入官者,艺比伶官。前代以来,转相承袭。或有衣冠继绪,公卿子孙,一沾此色,累世不改。婚姻绝于士庶,名籍异于编氓,大耻深疵,良可矜愍……宜并蠲除,一同民例。” 废除太常乐户的时间其实是唐军入长安,立傀儡皇帝的时候(义宁年间),武德四年的这道圣旨只不过是补了一次手续罢了。太常乐户被废除后,其籍贯都归入地方州县,成为平民,从此可以与其他阶级通婚,可以考学,可以做官,对这些人是一大解脱。 不过在高宗时,因为各种需要,以及帝后都十分喜爱游戏娱乐,于是再一次扩充太常乐户。这些乐户的籍贯仍然属于太常,世代不易。而因为乐府初建,人手不足,水平也参差不齐,于是便召天下音声人入京服役,并教授乐户各种技能。这些所谓的音声人,即武德年间放归州县的太常乐户后裔或徒子徒孙,但他们的籍贯在州县,身份是平民,不是乐户,到京城属于正常的服劳役,即“轮番入直太常”。 《唐律疏议》中记载:“(音声人)各附县贯,受田、进丁、老免与百姓同”。但作为乐户的“太常音声人”就惨了,“(太常音声人)谓在太常作乐者,元与工乐不殊,俱是配隶之色。” 如果你以为唐高宗比起他爷爷过于沉迷乐舞了,那只能说明你不认识唐玄宗。他在乐舞百戏上的兴趣和杨广有的一拼。在位期间,设立了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 李隆基绝对是喜欢娱乐的,在他的大力投资之下,教坊的规模渐渐超过了太常,各种歌舞音乐、戏曲杂技不断被编排出来,影响力急速提升。教坊中人以家庭为单位集中居住,身份和太常一样,分乐户和音声人两种。教坊中人的经济条件一般都很不错,有的家中聘有不少仆人,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也不错。如果教坊家庭的女儿色艺出众,要么入选宫中,“妓女(指女性乐人)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也”;要么在五陵年少中左右逢源,秉持渣女三不原则,风光惬意。 教坊、太常之外,唐玄宗还设立了一个音乐培训基地,置于禁苑之梨园。史载:“玄宗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 天宝时的许云封,父母双亡,混不下去,于是到京城投奔其外祖父学习吹笛。因为笛子吹得好,居然在梨园内混了个小官当当,收入暴涨,社会影响力也直线提升,可见那时只要不是乐户,是正儿八经的音声人,只要技艺出色,还是很容易混出头的。 额外提一下,玄宗时太常演奏的一般是“主旋律”,教坊、梨园则是“流行乐”,吸引了当时最优秀的音乐人,是殿堂级的音乐舞台。李龟年听说过吧?没听说过的都是语文课没好好上的。他们兄弟三人,“鹤年能歌词,尤妙制《渭州》;彭年善舞;龟年善打羯鼓”,在当时可谓是红得发紫的明星,被许多人追捧。 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江河日下,再不能如以前那般奢靡,德宗时“停梨园使及伶官之冗食者三百人,留者皆隶太常”。好嘛,音声人都遣散了,只有无自由身的乐户留下,包吃包住。 这样的情况随着长安朝廷越来越不成气候而持续了下去。虽然昭宗这二货一度恢复了梨园,但也仅仅是昙花一现,规模也远不能与玄宗时相提并论。鸟散四方的音声人为了讨生活——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能继续从事艺术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样子——开始依附于地方势力。有的人为了能包吃包住,甚至不惜入籍地方乐户(注意,中唐以前,乐人一般是中央直接管辖);有的人则四处游历,走穴于富豪权贵之家,获得一点酬劳;有的人入了藩镇军队的乐营,为军士鼓吹,苦逼得很。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还能勉强生活下去,并将自己的技艺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今天能够有这么多传统乐舞,这些人的传承不断是关键。 唔,不知不觉写了很多。其实原本只是为新书的一些背景资料做注脚的,以便让大家能够更好地理解那个时代。只是没想到整了这么多字,有点懵,就当篇短文发出来吧。以后有空的话,会继续发一些类似的文章,希望老铁们喜欢。 第一章 遭遇战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注释1)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贼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注释2)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枝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注释3)西受降城(注释4)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注释1:十将,中唐以后,原本行军总管麾下的各级将领临时职务成为藩镇的常设官职。十将又称什将,十表示极多、很多之意,并不是说一定是十个将领。后文提到的刀斧将是具体职务称呼,比如李嗣业“初为队头(即队正),所向必陷”,后与田珍一同为“左右陌刀将”,这个“左右陌刀将”就是十将,刀斧将、先锋将、捉生将之类名目的亦是。 注释2:乞党,丰州境内的党项部族很多,但较大的只有五族,分别是耶保移族、邈二族、乞党族、没剂族和如罗族,各拥数千帐至万帐不等。西夏建立后,曾经来此招揽人手,即“(重熙)十三年,夏国李元昊,诱山南党项诸部”,可见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注释3:天德军,丰州驻军,成军于开元年间,玄宗初赐名“大安军”,后又改名为“天德军”,兵额不多,鼎盛时期亦不过五千余人,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三千。 注释4:西受降城,史载位于“丰州北黄河外八十里”,因距黄河不远,开元初年便被黄河冲刷毁坏。开元十年,朔方节度使张说于原址以东另筑新城,大体上位于古黄河北岸,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以南的奋斗古城。 第二章 世道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刚才一会短促激烈的战斗,他们就已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已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还是那句话,丰州(注释1)人民比较穷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穷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行。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很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散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货、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注释2)刘沔收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注释3)以北草原上零散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结束,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沉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交谈过,甚至知道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体,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情感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想煽情都煽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打算敷衍以对。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二十年,见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已经抛弃了所有幻想,只为自己而活。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情绪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般。或许是出于对读书象征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死伤袍泽的怜悯,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延龄到的时候伤兵已经不怎么行了,只听刘狗儿断断续续道:“父母已去,家中尚有弟妹,皆年幼,怕无所养……” 邵树德点点头,道:“你的抚恤一个钱都不会短少。另外,此战你奋勇杀敌,斩首两级,其中一人乃是贼渠,按制应赐绢二十匹,两人共二十二匹。” 围过来的诸军士听了默然。这个刘狗儿在敌骑冲阵那一刻就被撞得跌飞了出去,未曾有任何斩获。这两个斩首功劳,都是队头邵树德及他的两个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的。那个穿着锁子甲的贼渠,在乞党家身份不低,按照朝廷定下的赏格,可以副将计,赏绢三十匹。但天德军不富裕,最终能赏二十匹就不错了。 既然邵树德愿意把这杀敌的功劳贡献出来,而他的两个小跟班也没意见,那么众人自然更没话说。钱守素夹在士卒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似有不解,又似有所悟,最后低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卢怀忠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场合他分外见不得,不过对邵树德的处理却很钦佩。当年在武昌军服役时,就因为上官贪墨了袍泽抚恤而大打出手。那个十将上司出身当地土豪,本欲治他的罪,好在武昌军节度使(注释4)、鄂岳观察处置使、鄂州刺史刘允章对他十分赏识,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在乾符元年的时候,赏识他的刘允章奉诏移镇,担任了东都留守。新上任的武昌军节度使韦蟾对他又很不感冒,因此便被土豪买通多人,使计断了个配流丰州(注释5)的罪名。当然这真要细究起来的话,对他也未必就是个坏事,盖因再过两三年,在乾符四年二月的时候,鄂州就会被王仙芝攻陷,第二年又会被黄巢的大军再攻陷一次,卢怀忠若是还在武昌军服役的话,下场怕是不会太妙。 千里迢迢到丰州当了个“贼配军”,但卢怀忠依旧不忘初心,对喝兵血的人特别痛恨,同时对善待士卒的军官也十分钦佩。邵树德能体恤部属,卢怀忠觉得挺好的,也愿意在这样的人手底下混,虽然他以前曾是个副将,而邵树德至今不过是个队头。 “谢……队头!”刘狗儿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脸上的气色却越来越差了。 邵树德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接过李延龄递过来的笔墨,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了刘狗儿的名字,然后又在后面添了个阿拉伯数字22。待他写完时,却见刘狗儿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中满是留恋、不舍。 将刘狗儿的眼睑合上后,邵树德又起身查看了另外几具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同样在布帛上仔细写下名字后,站起了身,朝围在周围的军士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回去整理器械。蛮子刚刚受挫,兴许并未走远,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这里离西城,可还有两天的路程。” 士兵们顿时一哄而散,各自整理枪刀弓牌不谈。邵树德在附近转了两圈后,又去邻队看了看,还好,这次大家伤亡都不大,总计不过数十人的样子。以步对骑,有这样的成绩不错了,更何况是敌军偷袭在先,己方应对难免有些仓促。 “队头,这副甲怎么处理?”见众人都散去后,任遇吉从阴影中蹿了出来,指着放在马车底下那副沾满血迹的锁子甲,阴笑道:“有些破旧,但好好修补擦拭一番的话,也能发挥大用。” “嗯。”邵树德含糊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战场上缴获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士卒们昧下就昧下了,上官也不会真的追究。但铁甲这种东西,说实话比较贵重,还是得上缴后统一分配。当然上官会折算钱帛给你,可说实话,都是厮杀的军汉,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要那几吊钱、几匹杂绢?铁甲可以保命,钱帛不能,就这么简单! 任遇吉见状心领神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南人,素来精明,淮南庐州镇军出身,配流丰州已经数年。性格阴沉的他除了几个相熟的人之外,不怎么爱说话,但邵树德很信任他,一些不便亮相于人前的事情都交给他做。这副甲,他是准备昧下了,而且他相信任遇吉有办法处理。 众军分批吃了些食水后,角声再起。很快,哨骑飞奔而至各队,下令整理行装,继续赶路。此时天已熹微,并不难走。党项蛮子已经不见踪影,就连远处的敌骑尸体都被带走了,落在近处的没办法,天德军将其掩埋了起来。遗留在战场的好马被粮料官收拢了起来,伤马则被宰杀,丰州并不富裕,至今仰赖朝廷和他镇接济,每一点能利用的东西都要利用起来。 邵树德脚部的不适减轻了许多,此时已不碍行走。他跟在一驾马车后面,车上放着本队战死的六名士兵的尸体。时值盛夏,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并不能给这支草原上孤独行走着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温暖。 十将孙霸骑着马儿忽前忽后。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典型的跋扈军人,但对当过他亲兵的邵树德还算和颜悦色。在行经他们队时,还特意停下来笑着聊了几句。可一旦去了其他队,就又浑身是刺,大声数落起了他们昨晚做得不好的地方。 邵树德知道,孙霸有个弟弟在河西党项入寇时战死了,这使得他在面对和党项人有关的事情时特别易怒,以至于当邵树德募了几个党项穷鬼入军时还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但他是个好人,对军官苛刻,却关心士卒,又忠于朝廷,打仗还勇猛。都说好人不长命,但邵树德真心希望孙十将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大伙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这个要求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又很难。 狗日的世道! 注释1:丰州,唐代正州之一,辖九原、永丰二县五乡,州城(九原县附郭)在今内蒙古五原县境内的东土城,乃丰州治所,西汉时初建,彼时唤做广牧县。 注释2:振武军使,即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其城池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以北,即原单于都护府治所。758年(乾元元年)设立,现任节度使是李国昌。 注释3:狼山,阴山山脉一部。 注释4:武昌军节度使,源流起于乾元二年(759年)设置的鄂岳沔三州都团练守捉使,治鄂州;永泰元年(765年),升鄂州都团练使为观察使,辖鄂、岳、沔、蕲、黄诸州;大历十二年(777年),鄂州观察使兼防御使,进一步升格;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年),升鄂岳观察使为武昌军节度使,增领安州,第一任节度使为韩皋。 《顺宗实录》记载:“(805年)五月乙酉,以尚书左丞韩皋为鄂岳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 武昌军寻废寻立,据《鄂政纪》记载:“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镇鄂。明年,次视闾井城隍。鄂之军实三万,创新营凡十五所。” 天祐二年(905年),杨行密陷鄂州,最后一任节度使杜洪死。 《资治通鉴》记载:“二月庚子,淮南将刘存执洪,送广陵,诛之。行密以存为鄂岳观察使。” 注释5:配流丰州,往边塞军州流放犯人乃朝廷惯例,比如武则天时期“越王贞事败,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配流丰州”。 第三章 西受降城 两天后,刀斧将孙霸的队伍回到了西受降城,这座位于黄河北岸数十里的军堡。诸军解散,人给假三日,孙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马使李良汇报,尤其是关于山南党项乞党家劫夺军资的事情。 天德军的实力在北地诸镇当中固然比较弱,但也不是随便一个零散党项部族就可以欺侮的。这事,孙霸肯定要向上级汇报,然后进行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报复——按照卢怀忠的话说就是“剥了他们的皮”。 邵树德暂时没空管这些。放假后的第二天,他带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几个阵亡士卒家慰问。这是他个人的习惯,而不是这个年代军头们的传统。来自后世的他始终无法完全适应高高在上的姿态,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士兵们并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这个乱世上抱团取暖的人。 刘狗儿的家在靠南城墙的地方。两间小屋,砖木混合结构,看起来还算不错。来之前了解过,刘狗儿一家是从夏州迁来的,父母到西城后染病身故,长兄曾在军中服役,回鹘入寇时战死。如今刘狗儿又死在党项人手里,独留下两个弟妹,这一家子确实太惨了。 邵树德到时兄妹俩正坐在院子里,神色凄然。他叹了口气,看来昨天有回家的军中袍泽来过了,兄妹俩已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这倒解了他的难题,因为面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们……”邵树德一边示意李一仙和三郎进门,一边斟酌着语句。 兄妹俩显然认识他这个来过多次的人,一见面眼圈又红了。 “你是个骗子!”小姑娘流着眼泪说道:“当初带二兄走时说过他能回来。骗子!” “绣娘,别乱说!”少年轻声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邵树德默然。他依稀想起,当初看刘狗儿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弟妹也饿得不成人形,于是就招他入军。孙十将本不同意,不过在邵树德极力劝说之后还是答应了。如今看来,这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或许没了刘狗儿从军带回家的粮帛,两个弟妹早饿死了,但刘狗儿兴许能活得一命。 只是,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缘城垦荒的还不足千户人家。城里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商业消费少得可怜,又能有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乱世,最容易出卖的,还不是自己的一条贱命!刘狗儿把自己卖了,换得弟妹三年还算过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场公平无比的交易。 当然了,别人或许可以这样想,但邵树德不能。来自后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不可能在见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心安理得地谈什么交易。哪怕是乱世,人也是有价值的,人也必须有人性,这个世道不对,非常不对!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一刻,在面对少年男女哀伤、责怪又略带点惶恐的目光时,他强烈地想要改变这个世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贪官污吏,也不是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本想安安静静生活,平静地渡过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枪,互相拼杀,这扭曲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胡饼。”说罢,邵树德从李一仙手里接过了一个柳条筐,从中取出了几枚胡饼,强笑着说道:“吃吧,还热乎着呢。” 少年接过了胡饼,先递了一枚给妹妹,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不要急,这些胡饼都是你们的。”邵树德将饼筐放在小桌上,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一些粮帛,你们收好了,莫要让外人瞧见。” 他话音刚落,背着许多东西的三郎便把一个大袋子放了下来,而李一仙则把绢帛放到了屋里草榻上。 “这里有五斗面,你们好生放置。些许绢帛,都是你大兄的赏赐和抚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换些钱粮,但切记藏好。”邵树德轻声说道。 丰州自古便有小麦种植,口感、质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贡品。惜安史之乱以来,丰州屡遭兵灾,农田荒废得厉害。到了现在,因为缺少民力修缮水利设施,丰州空有好地、水源,气候也温暖湿润,却始终无法发展起规模较大的农业,以至于满地长草,沦为牛羊马儿的乐园。 五斗白面可以做一百个胡饼,省着点吃的话,可以支持一段时日了。绢本来有二十二匹,这会抚恤还没有发下,邵树德先从自己私囊中垫了,然后又添了几匹,凑了三十匹。公允地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支持两兄妹用好几年了。到了那个时候,少年差不多也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刘狗儿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过,一对少年男女骤然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不遭人觊觎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树德才嘱咐他们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当然了,只要不出征,他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痞流氓若有眼色,当不至于来试试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俩说了一会话后,看他们情绪稍稍有些平静,邵树德便起身告辞了。临到门口时,他摸了摸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将里面还剩的二十多枚钱拿了出来,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会常来的。” “我以后能跟你从军吗?”少年突然大声问道。 “还是不要了。”刚走到大门外的邵树德脚步一顿,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三郎和李一仙面面相觑,也一溜烟闪了。 来之前已经和这条街上的一位伤残老军说好了,让他帮忙照应着点。刘狗儿的丧事,也嘱咐他帮忙办理。老军人不错,又可怜兄妹二人的境况,于是一口答应了,让邵树德去了心头一桩事。 离开刘狗儿家后,邵树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阵殁士卒的家,安慰一番后,又一家给了几匹绢,到晚间才返回河津渡的军营。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生活,邵树德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情,在草草吃了两个饼后,便准备睡了。谁知这会李延龄又走了过来,看邵树德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队头……” “都是一个队里的老兄弟,生分个什么劲。进来坐下吧,何事?” “队头,今日抚恤士卒,本是应当。但……”李延龄想了想后,还是说道:“花销还是有些大啊。这两年不太平,商旅少了很多,这守津钱也是愈发得少了。队头今日支了绢帛钱粮后,这账上就只剩十二匹绢、三缗钱了。队头年轻,没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为以后考虑啊。这生活,大不易啊!” 所谓守津(注释1)钱,其实就是来往黄河渡口的商人给的好处费。这是潜规则,河津渡上下数十人皆有份。几年前商贸还算繁华时,大量灵武、夏绥及本镇商人在此渡过黄河,经狼山鸡鸣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丰州大商人李正义家的商队就经常从这走。每次都是大车小车,商品成堆,着实赚了不少钱。自然,守津将士们也拿了不少好处,邵树德是队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肥缺,孙十将能把这个关键位置给他,足见爱护了。 邵树德没有家室,对钱财也不是那么看重。除了日常送给孙十将的孝敬外,吃住在军营的他实在没什么开销,便一直把这钱存在账上,让队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李延龄帮着管理。 一年前,邵树德和队中几个火长商量,大家每个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钱,买些粮肉给士卒,让大伙加强训练,五日一操改为三日一操。大伙都同意了,于是邵树德便出了大头,将这事办了起来,至今已历一年,成果斐然。 上次全军会操,邵树德他们队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得到了防御史李珰的赞许。而邵树德在步射比试中,于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惊四座,勇夺第一。据小道消息,脸上有光的西城兵马使李良已经打算拔擢邵树德为副将,以激励众将士锤炼技艺。 撇开邵树德这个自带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谈,其他人要想提高自身水平,还是得靠日复一日的苦练。而训练量上去了,营养自然也要跟上,这便是邵树德等人的初衷了。大伙一起出钱,把士卒们操练出来,以后不都是自己的本钱么? “队头,你发句话呀。”见邵树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龄顿时急了。他这人对打仗没什么兴趣,当年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反倒是对钱粮这些东西非常在行,于是邵树德便把许多庶务交给他来做,以便让自己从繁杂的管理工作中解脱出来,专心训练士卒。 “账上不是还有钱嘛。”邵树德打了个哈哈,然后才正色道:“抚恤士卒,本是正理。上头发下来的钱粮,够他们家中吃用几时?古来名将,尤重军心。平日里若不闻不问,糊弄士卒,不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到了上阵交战时,他们就会糊弄你。本队五十人,我皆视为手足兄弟,谁家有难处,但凡开口,我绝无二话。这几年来,大大小小战斗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说说,可有一个弟兄临阵溃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论……”李延龄还欲劝说,却听门外吵吵嚷嚷起来。 “奶奶的,乞党家打不成了。李国昌父子欲并据二镇,朝廷下诏讨之,咱们天德军也要出动,真是晦气。”卢怀忠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听得众人心中一颤。 又要打仗啊? 注释1:守津,唐制,天下津济舟梁都有主官,黄河渡口就是一个“津”,有津就有令,这个令是正九品上。丰州黄河渡口并不在朝廷造册的名录中,但时局丧乱,藩镇节帅私设官职甚多,寻常之事。 第四章 李国昌 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 邵树德一把推开房门,看着正在院中说话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道:“进来说话。”说罢,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神色难看。 或许很多穿越者觉得打仗是好事,已经到了见仗欣喜的地步,但邵树德不同。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只知道打仗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你如何神勇,如何机灵,在兵凶战危的厮杀场上,都没有太多活下来的胜算。降生在唐末这么一个混乱的年代,还地处局势混乱的边塞军州,邵树德早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只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 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国昌这个人,邵树德还是听说过的。他本命朱邪赤心,是沙陀酋渠,因为镇压徐州庞勋之乱而发迹。咸通十一年(870年)十二月,李国昌以左金吾上将军的身份调任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就是俗称的振武军节度使,至今已历七年有余。 李国昌的儿子便是李克用,少有勇力,在北地一带非常出名。邵树德对这么个历史名人也非常感兴趣,一直想见一见。只不过听闻他在大同军(注释1)服役,离得太远,便熄了心思。 只是,“父子并据两镇”是怎么回事?李国昌已是振武军使,难道李克用当了大同军使?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事发生? “奶奶的,李克用杀了大同军使段文楚,自请为留后。朝廷不许,诏李国昌语其子,从速除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注释2),已经被邵树德坐了,卢怀忠拿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可笑可笑,这又怎么可能?” “那就是李国昌不同意?”邵树德凝眉问道。 “咋可能同意?这不,朝廷调李国昌任大同军使,李国昌毁制书,杀监军,不受代,蛮横得紧。呸,父子二人都不是啥好鸟!”卢怀忠啐了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唐廷第二次调李国昌去大同军了。第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即咸通十三年(872年),李国昌时任振武军节度使,因为恃功恣横,专杀长吏,朝廷不能平,便调他去大同军当防御使。国昌“称疾不赴”,朝廷也没啥好办法。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也是个十分嚣张的人物。在担任云中守捉使期间,有天和镇内同僚晨集廨舍,不知怎的开起了玩笑,同僚们“祝贺”他高升。李克用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主帅的座位上。恰好此时大同军防御史支谟进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坐了,也不敢说什么。等到后来,大同防御史段文楚因连年灾荒,削减兵士粮饷,李克用直接杀之自代,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本就是一个十分跋扈的人物啊。 段文楚被杀后,李国昌知道事情大发了。但他又舍不得父子并据两镇的诱惑,于是装了个逼,上奏朝廷:“乞朝廷速除大同防御使。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兵讨之,终不爱一子以负国家。” 看看,多么大义凛然。逆子若不听话,我就亲自率兵征讨,可谓大义灭亲啊!结果朝廷也不是傻子,立刻顺水推舟,以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军宣慰使,安抚诸军。又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代替李克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留后。 李国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还有些不足。犹豫之中到了四月份,朝廷步步紧逼,又令新任大同防御史卢简方改调振武军节度使,替掉李国昌。而李国昌呢,则去大同军担任防御史,嘿嘿,让父亲去坐儿子占据的宝座,李克用你是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朝廷这个旨意一下,李国昌父子顿时被逼到了死角上。这下逼也装不下去了,李国昌直接造反,杀监军,不去大同赴任。目前,他已经率主力东进,与儿子李克用合兵攻破了遮虏军城(注释3),并数败岢岚军,威逼河东。新任振武军节度使卢简方本来还打算以朝廷诏命策反部分振武军官兵,以削李国昌军势呢,结果自己刚走到岚州就暴病而亡,倒帮了李国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李克用的手段十分残忍。他不但将段文楚凌迟,还用战马践踏其遗骨,简直骇人听闻。朝廷闻之震怒,诏谕天德、夏绥两镇,合兵东进,抄振武军的老巢,就是这么回事了。”任遇吉在一旁补充说道。 “天德军不过四千人,还要出兵?”邵树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卢怀忠为人粗豪,在军中酒肉朋友甚多,消息往往灵通,于是追问道:“西城兵不过千,也要出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我打探到的,西城出兵三百、丰州出兵三百,天德军城出兵一千五,总计两千余人,由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统帅,沿黄河东进,杀入振武军辖境。夏绥兵马何出,并不知晓。”卢怀忠说道。看他样子,一点都不在乎,邵树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很渴望有仗打。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是孙十将的兵,孙十将要出征,咱们都得跟着。”说到这里,邵树德猛地站起了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以拳击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国昌父子如此丧心病狂,天下人可共击之。老李,你即刻去点验一下咱们的库藏,刀枪弓牌、军衣袴奴,可曾齐备?若有短缺——不,肯定是短缺了,你点下数,我亲自去向孙十将讨要。大军出征在即,李城使不会连这点都舍不得的。” 按制,天德军每队每人都要有长枪一根、牛皮盾牌一副、弓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枝箭)、横刀一把、皮索三根(抓俘虏用),这是人人都有的。此外,一队还应有长柄斧十把、钩镰枪十根、棓(木棒)十根,这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般是根据士兵个人特点发放。 而作为队正的邵树德,还有认旗一杆,上绘禽兽,打仗时得背着。再加上他素有善射之名,弓是特制的,箭也比别人多了一倍,除三十枝普通箭矢外,还另有破甲箭十枝、长垛箭十枝、重箭十枝、长柄陌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插在背后)。 丰州穷困,但对士卒供应确实是竭尽所能。盖因此地胡汉杂居,形势复杂,州中百姓需仰仗天德军保护,故而尽最大努力保证官兵们的器械供给,除非实在没有。 “箭枝有些短少。皮甲、步弓、横刀有损坏送去城内修理的,尚未发还。我去催一催,应该无事,就不劳烦队头了。”李延龄快速说道:“倒是军衣缺得多,今年的秋衣未及发下,春衣也多有短少,这事……” 同样按制,每名士兵应有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幞头、抹额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袋一口。天德军每年春秋各发一次,但今年春衣因为财政困难并未发全,或发的是破旧衣物,军中多有短少。说实话,邵树德觉得他们天德军够意思了,换别的军镇,主帅敢这样,早就他娘的造反了。这次正好借着出征的由头,把春衣中短少的连同秋衣赏赐一并领了,谅西城的粮料官不敢废话。 “春秋两衣,我自去催讨。”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顺便,看看能不能讨要几副铁甲回来。战场上有这玩意,队里弟兄也会更安全一些。” 卢怀忠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打仗素来勇猛,不避矢锋,但也正因为如此受过不少伤。倘若能披上一副铁甲,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了,管保冲进敌阵中乱砍乱杀,杀他个人仰马翻。 “队头速去,老卢等着。“卢怀忠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笑道。 任遇吉则瞄了一眼邵树德,若有所思。那个党项酋渠身上的铁甲看来是藏对了,振武军那般能打,没点家伙事确实不行。 “这次死伤了几个弟兄,缺额也得想办法补齐了。老李,这事你来办。去城西那片转转,找六个会射箭、敢拼命的募了。别忘了给安家费,一切从账上支取。”邵树德又提醒道。 “队头就是仁义。那些个破落户,赏他们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给钱给粮,太过仁义了。”任遇吉听后悻悻道。 城西那一片是胡汉杂居之所。昔年唐太宗收降突厥,就安置了数万帐在丰州,西城这边自然也有。只是多年下来,这些突厥人逐渐被汉化,有的改行种地,有的仍然在放牧牛羊,但总体而言都非常穷困,不如汉人。 当然那里也有不少回鹘、党项、粟特甚至分不清自己民族的杂胡居住着。他们同样很穷,一向是边镇节帅募兵的主要来源。至于汉儿,因为占据了渠边最好的地,生活相对富足,倒不怎么乐意当兵了。不过邵树德经常招募汉儿入军,至少是汉化的突厥人,实在不行的话才会招山南党项或流亡回鹘。李延龄知道他的偏好,倒不用特意吩咐。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邵树德也没了睡意,静静坐在窗前思考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注释1:大同军,大同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云州刺史,领云、蔚、朔三州。 注释2:椅子,即现代的马扎。 注释3:遮虏军城,位于山西五寨县西北,属大同军节度使辖下的朔州。 第五章 赠甲 西城是个小城,城中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街,十来家店铺就看到头了。十将孙霸的府邸在南城,邵树德轻车熟路,没一会儿便到了。 来到孙霸府上时天刚擦黑。彼时孙霸正在府中后院置酒独饮,听闻邵树德来了后,哈哈大笑,立刻吩咐仆人添了碗筷、酒菜,欲一起赏月。 “狗鼻子倒是灵,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孙霸并未着甲,而是穿着文人士绅的长袍,配上他那稍显俊逸的面庞,倒颇有一种中年书生的感觉了。可谁又知道,昔年他曾持一杆陌刀,在党项蛮子阵中杀了个透,生生搏了个刀斧将的前程呢。 “是听到了一些消息,心中有些不安,特来向都尉(注释1)问询。”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他当过孙霸的亲兵火长,阖府上下关系都很不错,孙霸一个厮杀汉,也没太多架子,对亲兵更是极好,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要打仗了。”孙霸饮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李国昌父子作乱,朝廷谕天德、夏绥、河东诸镇并力讨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邵树德默然不语。 “不担心么?”孙霸瞟了他一眼,问道。 “某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担心的。赢了搏个富贵,输了大不了一死,如此而已。”邵树德答道。 “和我当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孙霸失笑道:“不过,倒是有一桩美差要给你。” “打仗还有美差?”邵树德讶异道。 “那是当然。”孙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此番出征振武军,监军使(注释2)丘维道也要随军。我欠他一桩人情,如今便要还了。也罢,直说吧,丘监军使晓得战场上刀枪无眼,眼下扈卫多有不足,便寻我讨一队兵。这事李使君已经答应了,我也无甚异议,打算遣你去,如何?” “都尉……”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毋庸置疑,这是大大的美差,跟在监军身边,护卫安全,总比战阵上当面厮杀要安全许多。只是,性格如他,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孙霸这人不错,虽然是赳赳武夫一名,性子也急躁了些,但品行醇厚,过往对他也多有照顾。若是上了战场,却不能一起并力杀敌,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无妨,无妨。”孙霸站起身,拍了拍邵树德肩膀,和煦笑道:“丘维道月前便在州内延约四方之士,但一直无果,仅招了数十亡命之徒,编为一队,号院内突将。此番求得李使君首肯,调一队人充作扈从,也是无奈之举。但去无妨,丘维道宦囊颇丰,当不会短了赏赐。” “都尉待我有知遇之恩……” “岂可如此迂腐!”孙霸陡然加重了语气,道:“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西城的庙,还是太小了,去吧,但去无妨。若是搏出个前程,可不兴忘了西城老弟兄。” “都尉……”邵树德真的有点感动了。 正欲起身说话,却被孙霸按了下去,道:“且稍等片刻,某让人取来铠甲。相识一场,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说罢,拍了拍手,唤来数名仆人,令其去库中取来一甲。 “此乃一副锁子甲,昔年得自一回鹘酋渠。有些破旧,好生擦拭修补一下便堪大用。”孙霸让邵树德解了身上皮甲,然后几位仆人便嬉笑着上前替他着锁甲。 这些仆人邵树德也认识,都是老军出身,退无所养之后便来到孙霸府上做事。孙霸素来待人宽厚、赤诚,并不真视这些老军为奴仆,因此大家的关系都很亲密。此时替邵树德穿上铁甲后,便围在那里品头论足。 “邵郎君倒是美丰姿,不比那郭元振弱。” “步射冠绝全军,翌日搏个前程不在话下,可不比那郭元振差。” “郭元振娶了宰相之女,这却是难了……” 郭元振在武周、睿宗时期出将入相,是美男子一枚,邵树德听了哭笑不得,大窘不已,正待辩解,还是孙霸笑着给他解了围:“果是一健儿!这甲带回去吧,日后战阵厮杀,建功立业,少不得甲具。” “都尉惠我宝甲,某铭感于内。日后若有差遣,但请吩咐,某万死不辞。”邵树德摆脱了老军调笑,站到孙霸面前双手抱拳,郑重道。 “日后自有你效力之时。”笑骂了一下后,孙霸也不留邵树德喝酒了,直接让他滚回去收拾行装。幕府公文已经说了,三日后出兵,前往中受降城(注释3),从西向东攻击振武军,这时间确实比较紧了。 戌时,邵树德出了孙霸府邸。随他而来的李一仙、三郎二人正立在风中等待,见自家队头穿了身铁甲出来后,都很惊讶。邵树德也不多言语,直接招呼二人去他城内的老宅子休息。待天明开城后,方才返回了河津渡军营。 这几日的河津渡一改以往,商旅穿梭,多如过江之鲫,估计能给他们队多贡献点钱财。队中士卒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邵树德不在,亦在火长的带领下苦练战技。邵树德在旁边看了一会,暗暗点头,有此心志,这支小小的军队才有未来。如果所料不差,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会出现在战场上,这个时候想要活命,可不就得看各自本事如何么?振武军战力强横,与他们对上,就得凭手中刀箭说话,没有其他办法。 训练完毕后,邵树德召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李一仙五人议事。这几个人现在算是邵树德圈子的核心人物了,决定着全队五十人的命运。 邵树德把他们队要被抽调到监军使身边充作护卫亲军的事情说了,众人听了神情各异。卢怀忠略有些失望,任遇吉则有些高兴,仿佛脱离苦海了一般;李延龄面色忧虑,似有话讲,但终又闭口不言;钱守素则沉默地坐在那里,他性格刚毅,寡言少语,大家早习惯了;李一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邵树德把各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卢怀忠是典型的赳赳武夫,性好杀,轻生死。在他看来,杀党项人与杀振武军的人没啥区别,反正打就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啊! 任遇吉这人颇有些小聪明,喜欢背地里阴人,战场搏杀,斩将夺旗不是他的强项。跟在监军身边,在他看来既安全,也能打探些消息,心中自然欢喜。 李延龄年纪大了,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吃了太多苦头,心气早不复当年。他现在最希望看到的,是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除此别无他求。当然这不是说他怕死,真到关键时刻自然也不会含糊,但他总不如年轻人那么生死无惧就是了。 钱守素这个人邵树德很了解。平时话很少,但执行命令不折不扣,是所有军官都喜欢的那种下属。但邵树德总觉得这个人心思深重,对眼下的处境不是很满意,总想着一飞冲天,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位。对这种人,要尽量发挥他的长处,但也得防着一手。 李一仙这厮头脑比较简单,虽然是火长,但总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兵,每每冲锋在前,死命搏杀。他能当上小头头,靠的还是与邵树德的发小关系。不过他武艺不错,身上也有一股蛮力,不然也不可能坐稳火长位置。邵树德的命令,他不会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反正让干啥他干啥就是了,属于无知脑残粉一类。 “小小一队,人心也如此复杂。”邵树德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正了正神色,说道:“诸位,此次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李使君盖印的调令,很快就会发到此处。还是想想如何交接吧,这河津渡,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换防。” “所有军士给假一日,好生与家人道别。”邵树德又补充道:“李延龄,待会把军士名册拿来。家中生活困难,有老父老母需赡养者,皆赐绢一匹。就从某私帑出吧。” 库里东西也不多了,临战在即,众人心思不定,干脆全发下去得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如赐一些给家庭负担重的士兵们,也好让其安心。 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军心士气可不能堕啊! 注释1:都尉,即左果毅都尉的简称。左果毅都尉是孙霸的本官,西城兵马使麾下十将(刀斧将)是其职差。 注释2:监军使,监军制度是中央政权监督将帅,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 初唐时,以御史为监军,如文明元年(684年)十月,武则天派殿中侍御史魏元忠“监军”讨伐徐敬业的李孝逸军队。宦官出任监军,始于玄宗,如天宝六载(747年)高仙芝攻小勃律,宦官边令诚为监军。 中唐以后,宦官监军大行其道。而为了控制各地藩镇,唐廷广设监军院,将监军使这种临时制度固定下来。监军院主官为监军使,下设监军副使、判官、小使等佐官,同时自募兵马,充作亲军,保护监军使在地方藩镇上的安全。 注释3:中受降城,中宗景龙二年置,初管兵六千人,马二千匹。开元二年移安北都护治此,在黄河外拂云堆神祠附近(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白彦花镇以北)。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第六章 监军使 西城三百兵马抵达天德军城时已经是六月廿一了。邵树德无暇逛逛这座天德军的首府城市,便直接去了监军院。 监军院的位置在城北,面积并不小,大概前后两进院落的样子。大门口站着四名披甲执矛的军士,观其身形,姿容挺拔,目不斜视,不愧是京师侠少(注释1)。 邵树德带着三郎、李一仙二人抵达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并取出军籍文书,表示自己是来求见监军使的。不料那几位军士鼻孔朝天,并不搭理,三郎等人大怒,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这么彪悍,天德军已经算“乖”的了,历史上只杀过一次主将,其他藩镇杀将驱帅之事简直多如牛毛。这种事都做得了,骂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邵树德有些头大。虽然他在西城服役,理论上可以不用太在乎天德军城这边得罪了谁,反正兵为将有,他惹了事,直属上级十将孙霸乃至城使李良都会包庇回护,否则他们就会失了军望,对权威有些妨害。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那种桀骜不逊的跋扈军士,不想让上官给自己来擦屁股,因此就准备上前好好说说。 谁知就在此时,大门开了,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安敢辱我勇士?” 邵树德定睛一看,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此人大约身长七尺,面白无须,穿着绿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和想象中的太监形象有些不太一样啊!身材高大,中气十足,前世电影里的猥琐太监形象果然不足信。 邵树德估摸着此人便是监军使丘维道了。他穿着绿色官袍,说明官不至五品,按照之前打探得来的消息,他的本官是内侍省内谒者监,正六品下,那就没错了。毕竟,丰州第一人李珰的本官也不过正四品下,即丰州刺史,天德军使这个职差本身并没有级别,监军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幕府主官还高。 丘维道这么一喊,门外站岗的长安侠少们顿时焉了下来,他们不情愿地放开了大门,不过却要求事先解下武器。邵树德闻言一怒,瞪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又不是见天子或节帅,解个屁的武器,分明还是刁难! 三郎、李一仙二人对视一眼,直接上前一挤一撞,将猝不及防的长安少侠们撞开了,邵树德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少侠们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是军校邵树德?”丘维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部曲与邵树德等人发生的冲突,半晌后才问道。 “正是邵树德,监军使明鉴。”邵树德肃容答道。 “果是英武健儿。”丘维道赞了一句,又道:“本使都听说了,昔日会操,邵军校校场步射,挽一石六斗强弓,八箭中七,冠绝全场。正寻思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今日一见,确实雄壮已极。” “也别站着了,且入内叙话。”丘维道大手一挥,道,一点也不觉得他堂堂监军使如此折节下交一个小小队正有什么不妥。邵树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跟着走了进去。 与想象中肃杀威严的布局不同,监军院内花鸟鱼虫,庭荫如盖,倒好似花园一般。院中置一石几,数张石椅,两个音声人(注释2)捧着乐器侍立于侧,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武夫。 邵树德目不斜视,进来后便昂然立于一旁,不言不语。丘维道则坐了下来,似是斟酌了一番语句,方道:“邵军校昂藏身躯,本使亲兵队中亦难寻一人相比,见了甚是心喜。” “监军使谬赞,愧不敢当。”邵树德答道。丘维道找他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暂时当丘维道的护卫亲军。那么,这个时候不妨少说话,多观察,了解下丘维道这个人到底如何 “该说的孙十将已经都和你说了吧?” “我已尽知,此番征讨振武军,誓护得监军使周全。” “如此甚好。关队头——”丘维道闻言笑了笑,喊来了一位戎装军士。 “职部在。”说话间,一位身着铁甲的大汉走了进来。邵树德看了看,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走过来后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而然发散开来。 “此乃关开闰,本使护军队正,陕州人氏,今后你俩可亲近亲近。”丘维道笑眯眯道,说罢,还仔细看着邵树德。之前,他与关开闰手下发生冲突,丘维道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主动弥合双方矛盾,而是坐在一旁看两人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有点脑残,两人都是你的护军队头,如果公然不和,倒霉的是谁就没点数吗? 关开闰这人也有意思,陕州人氏,但能笼络、控制一帮长安籍的士兵,应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听闻丘维道又在丰州招募了帮亡命之徒,那些家伙,邵树德再了解不过了,不是很好管教的,关开闰若没点手段,怕是不能服众。 “邵队头,幸会。”关开闰抱了抱拳,道:“过些日子就要上阵了,振武军主力虽已东走,然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委实难说。咱们都是厮杀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上阵时护得监军使安全,便得全功。” “关队头所言极是,此乃我等本分。”邵树德也抱拳回礼,道。 “哈哈!本使得诸军士护佑,此番无忧矣!宋乐!”丘维道有些高兴,随口喊了一个人过来。 “主公。”一位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带关、邵二位队头下去。本使新得壮士,诸军皆有赏赐。唔,人赐钱六缗、绢四匹,还镇后另有赏赐,且去吧。”丘维道挥了挥手,道。 “两位队头请随我来。”宋乐抱拳道。邵树德、关开闰互相看了看,便一起离开了。院子里,丝竹声又依稀响了起来,那位丘监军倒是好雅兴,这都临上阵了,还沉溺于音色,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库房而去。走廊上有士兵站岗,邵树德观察了一下,军容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个什么模样。他记得后世北宋禁军列阵也是一把好手,但打起仗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如今这个时代,战阵厮杀主要靠的就是士气,士气越高,战斗力越强,长安子弟打小生活安定,怕是没那么多血勇之气。 “关队头以前是神策军的?”邵树德看着身边这位沉默的大汉,出言问道。 “神策军子弟罢了。”关开闰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因为要上阵了,还是之前双方手下在大门口起了冲突的缘故。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队头统兵有方啊,部下那么多虎狼桀骜之士。”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关开闰不复之前的沉默,语气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小小队头,谈什么统兵。”邵树德笑了笑,道:“边塞军州,自是与内地不一样。汉胡杂处之地,你若不狠,便只有被别人欺负。风气如此,说不上桀骜。关队头几时来丰州的?” “半年前。” “那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无论是正州还是安乐等三胡州,别的不多,啥也没有的苦哈哈最多。给他们弓、刀、甲、马,他们就敢杀人掠货。丘监军之前招募的院内突将,据我了解都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关队头还得多留意留意。” “我自然省得。” 库房很快便到了。宋乐与看守库房的一位小吏说了几句,后者便打开了大门。宋乐领着二人进去,指着堆放在地面的钱、绢,道:“主公有言,六缗钱、四匹绢。钱乃会昌年间所铸开元通宝,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梓州小练两匹,上品,蒲州絁(shī)两匹,次品,两位队头可有异议?” 六缗钱就是4800文,梓州小练在丰州的价格一般,但上品的话卖个280-300文/匹很是寻常,次品蒲州絁(绢帛一般分上品、次品和下品)一匹也能卖250、260文的样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六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不好不坏吧,在淮南、蜀中等地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但在丰州还算凑合。毕竟三十多年前朝廷讨伐昭义军刘稹时,开出的赏格是抓获叛军十将赏绢七十匹,副将赏绢三十匹,精锐亲军“赤头郎”赏绢十匹,普通镇兵的赏格则只有三匹。 丘维道赏赐给大伙的东西,折合绢也接近二十匹了。这是上阵的卖命钱,大伙平日里没甚军饷,全靠赏赐过活,拿了这几千钱,家里婆娘娃儿啥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阵了,辛苦了半辈子的高堂也可以去市上割点肉,确实不错,邵、关二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两位队头另有加赏,钱两缗、细緤(xiè)两匹。”看两人对着库内的钱帛有些发呆,宋乐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上了战阵,刀枪无眼,主公之安危,当谨记心头。” “正是!”“正是!”邵、关二人连连点头。细緤这玩意,邵树德在城里的帛练行看过,是论尺卖的,相当昂贵,一尺大概要20-23文。唐代一尺约合30厘米左右,一匹等于四十一二尺的样子,仅这两匹细緤就值1600多文,相当于一人加赏了四贯钱。算上之前每人都有的赏赐,邵树德一人便拿了十一贯钱还多,顿时士气大振啊! “此番出征如何,宋某不敢保证。来日还镇,主公另有赏赐,断不会止于这些。二位队头,差军士们来领取吧。对了,他们就不要进库了,在前边走廊口等,按册点名。”宋乐拈着胡须,叮嘱道。 注释1:京师侠少,长安少侠,均指监军赴任前自募的护卫。 《樊川文集》卷一零记载:“淮南监军宋某,旧部将校,多禁军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 《全唐文》卷七三零记载:忠武监军使朱某,元和十五年死于方镇,“部曲表请归葬长安”。这些部曲,都是朱某从长安带去地方上的“元从”。 注释2:音声人,见作品相关。 第七章 底层武夫的日常 军士们领了赏赐,各个喜气洋洋,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这些财物,有办法送回西城吗?” “有点难。”李延龄皱着眉头,活像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民:“军城到西城这么远,路上也不太平,难。” “那怎么办?”邵树德也有点抓瞎。西城兵马还是第一次出境作战,振武军离此大几百里,这么多财货,肯定不可能随身带着,不但占用辎重运输吨位,打起来将士们也会三心二意。这不是杞人忧天,盖因两军一旦接战,若是敌方迂回取了己方辎重,军士们知道财货尽失,怕是要当场崩溃。 李延龄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个年头,武夫打仗还不是为了钱?把武夫们安顿好了,伺候好了,人家拥你做将军、做大帅又如何?若恶了武夫,军官们怕也人头不保。邵树德对这种风气一直深恶痛绝,但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官,他能怎么办?也就随波逐流罢了,等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再想办法改变。 “只能找孙都尉想想办法了,寄放在监军院终究不妥。”邵树德想了一会,西城兵马出动了整整一都人,虽然财物赏赐多半出征前就发了,但那是西城兵马使李良发的。到了军城,防御史李珰应该还另有赏赐,他们如何处理财物的呢?必然有办法。 “队头此时不好擅离职守,找孙都尉的事情,我去办吧。”李延龄想了想,确实也只有这个办法。孙霸对待武夫们不错,邵树德又曾是他的亲兵,关系自不必多言。况且他们队也是孙霸的兵,完事后还要归建的,孙霸焉能不管? “速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来找老卢他们几个说说,让弟兄们早点把财物送回西城,也好安心。” 沟通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邵树德是队头,在西城的名气也不小,大伙都很信赖他,于是很快便把赏赐都集中了起来。乖乖,两千多斤的东西,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片,亮瞎人眼。 关开闰队新募的几个军士远远看着,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不过周围都是邵队的军士,挎刀执弓的,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了。 李延龄找来了几辆大车,把财物一股脑儿装了。孙霸确实够意思,派了二十余名军士随车护送,邵树德也认识这些人,互相打了招呼后便走了。 “队头,孙都尉说过两天有批船要回河津渡,可以顺路载运财物。”李延龄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往军城运送粮草的,空船返回,正好用上了。到西城后,兵马使衙门有人接收,回去讨要便是。” 所谓的六城水运使,即朝廷任命的掌管黄河水运的官。六城者,丰安军城(今宁夏中卫附近)、定远军城(石嘴山平罗县附近)、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振武军城,皆沿黄河修建,亦称“河外六城”。 话说灵州、河套一带水运条件其实非常不错,大规模用做运输始于北魏刁雍(注释1)。他是南人,在灵州任镇将时,主张舍车用船,发挥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廉、快速便捷的优势,在灵州大造船只(八百石),然后顺流而下,运输军粮至沃野镇(在天德军城以北八十里,已废弃)。这些船只日行一百五十里以上,是车马所不能比,因此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北人叹为奇功。 初唐时,平梁师都、拒突厥,都曾在丰州段黄河大造船只,运输军粮辎重,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开元二十九年,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黄河上下两千多里间皆通水运。至今日,黄河水文条件并未发生大的变化,因此灵武、夏绥、天德、振武、大同、河东诸镇深受其惠,物资、人员转运成本很低。否则的话,这个地方的驻军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原因无他,维持成本太高! 所以,孙霸既然有把握借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运东西回西城,那么此事就断然没错了。邵树德很开心,士兵们也很开心,解决了后顾之忧,上阵后便可安心打仗。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琐碎了。邵树德将部下分成几部分,两火人看守后院侧门、连廊等几个紧要处,两火人在厢房内休息,作为轮换。而他本人,则要时不时带着亲兵巡视,以防出现问题。 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尽到本分,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如此“朴素”。有奶便是娘,你发钱,让我杀天王老子都可以,若是不给钱,我等便杀你泄愤。如此简单,但却又不简单,世间玩脱了的军头一抓一大把。 天德军城的夜间有种静谧的感觉。毕竟是边塞军城,没法和繁华的内地相比,吃过晚饭,大伙便早早睡了,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邵树德将锁子甲穿上了,这是孙霸赏他的那副,至于战场上昧下的,则给了他手下“头号猛将”卢怀忠穿戴,喜得老卢抓耳挠腮,差点当场找人比划比划——傍晚时分遇到关队新募的“院内突将”,皆是州内凶名赫赫之徒,老卢穿着铁甲,龙行虎步从他们身前走过去,顺带损了两句,差点就激得那帮人动起手来。 监军院前院归关队那帮人值守,后院则由邵队五十人戍卫。邵树德带着亲兵,昂首挺胸地沿着各处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大伙没带矛,但弓、刀、牌、甲一样不缺。邵树德管军很严,出发前要检查一遍器械有无遗漏,临战前要检查能否正常使用,即便是在安全的城内,巡逻起来也必一丝不苟。士兵们初始可能有些怨言,但时间长了,早习惯了,没习惯的,基本都被赶走了。内部风气必须要纯洁,否则时间长了,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 巡逻完一圈后,邵树德等人回到了厢房之中,将各自武器解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器械架上。但不许卸甲,只能和衣而眠,以应付突发状况。 其实吧,当兵真的不是什么好职业,苦、累、危是三大特征。尤其出征打仗时,无休止的行军、扎营能把你搞崩溃。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下午太阳偏西时就得停下扎营,第二天一大早再拔营,如此周而复始,真的是个繁重的活计。有时候被搞烦了,你都会想,还不如赶紧遇到敌人,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算了,免得继续被无休止的劳役折磨——当然,与敌军对阵时,你又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怀念原来单调枯燥却很安全的生活,人哪,就是贱! 邵树德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过来,且处于王朝末世的动荡年代,他也不会选择当兵。以往看各种穿越历史小说,主角基本都在盛世,然后靠卖弄一点小聪明,出入于殿陛之间,来往于王侯之家,没事撩拨几个小娘子,有事则力挽狂澜,那才是穿越者的理想状态啊。甚至还有那种强大到没朋友,随身带着系统、仓库或老爷爷的,即便主角不怎么聪明,也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装逼打脸都是等闲了,称王称霸才是追求。 这尼玛,我怎么穿越成这副德行?当个苦逼的底层武夫,晚上觉都睡不好,时不时要起来巡视。带着支五十人的小队伍,其中混饭吃的有,好杀人的有,野心大的有,老阴逼也有,人心百态,如此复杂,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细胞。若是出外执行任务,还要风餐露宿,面对各种不可知的危险,时间长了,身体肯定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人要差一些,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担任护卫工作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基本还是这个节奏,无聊的守卫工作。唯一的插曲,大概就是底层武夫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冲突。别误会,不是邵队与关队之间冲突,而是关开闰自己降服不住手底下那些新招的“院内突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牛逼哄哄的长安少侠们大打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吃饭时谁先谁后的问题。 卢怀忠绘声绘色地回来讲了这件事,言语中对关开闰“驭下无方”非常不屑,同时也狠狠损了一下那帮长安少侠们。丰州确实有很多亡命之徒,天德军经常招募,盖因其敢打敢拼,不惜命是也。不过这种人确实也是不好管教的,主官要么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要么武力过人,方能压得住这些混蛋,不然还不如招点老实巴交的农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丰州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而小插曲之所以被称为插曲,就是因为其很快就会被平定。丘维道出来骂了一通后,又把邵队喊了过来。看着全副武装的邵队军士,再考虑到邵某人在州中“神射”的名声,“突将”们也不敢再闹腾,几个为首的被吊起来,吃了几十鞭子,这事也就了了。 不过,细心的邵树德注意到,关开闰的脸色却是很不好看。驾驭不了部众,很明显在上级眼里是大大的失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注释1:刁雍,祖籍河北,西晋末年举家南渡。后为躲避刘裕诛杀,逃往后秦。后秦灭亡后,出仕北魏。在任薄骨律镇将时功劳甚大,发掘黄河水运价值也是在此期间。 第八章 东行 六月廿五,丘维道一大早就在仆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 他穿没着甲,可能是受不了那份苦。不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櫜鞬服(注释1),大红色的,穿在身上倒也像模像样。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佩戴弓箭,浪费了这一身大好戎服。 今天监军院比较“豪气”,厨房给大伙统一准备了牢丸(即后世的馄饨、饺子),羊肉馅的,热气腾腾地煮在锅里。邵树德端了一碗,坐在桌上慢慢吃着。他还有座位,但士卒们就只能席地而坐了,不过看大伙脸上欢快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有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尤其是那六个新募的士卒,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里了,可见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如意,眼下除了一条贱命之外,大概啥也不剩了。 吃罢牢丸,厨房又搬出了十数个大筐,筐里各放着一百个胡饼,总计1200个。按制,单个胡饼用面半升,在营不出操时早、中各胡饼两枚,出征时早、中、晚各两枚。1200枚胡饼,供两队百人两日食断。至于丘维道的幕僚、随从、仆人的用度,他们自有一辆马车装运,邵树德瞄了一眼,大致是毕罗、𫗰(duī)子之类的吃食。前者是一种带馅的面点,后者是一种油炸的圆面点,都比军士们吃的要好。不过嘛,要放平心态,胡饼也不错,量大,还有芝麻呢,大小类似后世新疆的囊,比其他军士吃的蒸饼要好多了。这便是跟着监军的好处,太监怕死,为安全计,还算善待军士。 食毕早饭,众军整队,然后护送着车驾及监军前往城外。别看少少一百余人,但东西可不少,足足装了六辆马车。出得城外,时辰尚早,监军先和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见礼,邵树德带着队里人马在指定位置站定,关开闰则与负责辎重的幕僚交代了一番,便也赶了过来站定,二人一左一右,丘维道站在中间,静静等着郝振威发令。 过了半个时辰,十将、副将们都带着队伍过来了。整理完部伍后,又一一上前见礼。郝振威让他们各返本阵,然后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斩立决。防御史李珰没有露面,军中传言他重病在身,可能时日不久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担忧。 藩镇权力过渡,从来都是一件大事!天德军兵少,没那么乱,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不会出事。尤其是现在天下鼎沸,野心家蠢蠢欲动,若是一个不好,多年来还算安宁的丰州可就要生灵涂炭了。不信?看看隔壁的振武军吧,忠于朝廷的军队被李国昌火并,乱兵散入乡野,四处劫掠。如今留守那边的李国昌兵马也催课甚急,根本不恤民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丰州上下决然无法接受的。 丰州历史上有点规模的兵乱,大概有两次,一次是杀防御史周怀义,因为他没办成事,没从朝廷那要来钱粮修缮被黄河冲坏的西城(彼时西城乃治所),一次是回鹘南下,军溃后乱兵四处抄掠。本来丰州是有两大“保险绳”的,即朔方军和振武军,一旦有事,即可派兵入境平乱。但现在天下大乱,贼军四起,朔方军已经在整顿,准备南下讨农民军了。振武军更不用说,大部跟着李国昌造了反,已经指望不上。 这样一种局面,确实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谁都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角声,进而乐器齐鸣。邵树德知道,这是点兵完毕,主将要训话了。训完话,就要出兵,向振武军辖境进发。 “尔等皆乃壮士。有引强弓矢贯重甲,戈矛剑戟如臂使指,佻身捕虏、斩将夺旗者,此为猛毅之士;有立乘奔马,左右超忽,逾越城堡,出入庐舍如探囊取物者,此乃矫捷之士;有往返三百里不及夕,力负数百斤行五十步,掩袭侵掠,破坚陷刚,犹如反掌者。本将有如许壮士,复有何忧?出发!”郝振威的大喝声在耳边响起,邵树德神情一凛,知道要动身了。而此时,丘维道也整了整戎服,没要任何人帮助,很麻利地翻身上马,嘿嘿,小瞧他了,看来并不是那种不通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监军。那类人,可能早就死光了吧! 从天德军城出发,循黄河而进二百里,便是振武军辖下的中受降城。中城规模不小,毕竟能驻大几千兵马的,城北还有安乐戍,亦可屯兵。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昌未必会在这边留多少兵马,甚至可能都已经弃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并不近,虽然许多阻碍行军速度的辎重已经装船起运了,但他们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这还是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军城征发了部分党项人、回鹘人、突厥人充当辅兵,其实就是民夫),如果是五万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每天下午申时,全军都要扎营休整,第二天卯时,再埋锅造饭,收拾器械,拔营启程。 枯燥、单调、繁重、危险,是军营生活的主旋律。邵树德从军这么些年,因为经历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古铜色的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略显粗糙,双手覆满老茧,关节粗大,脱了衣甲,大小伤痕五六处。当兵,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三,全军抵达了中受降城以西数里。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灵州经丰州到振武军的大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没那么不堪,五千大军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中城。 说到这个“不紧不慢”,其实就很有意思了。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钱粮物资的,振武军不是弱旅,兵马还多,你上赶着冲上去,万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顿胖揍,找谁说理去?都头郝振威也没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军,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且全军上下都很支持。 中城是有振武军守兵的,一个叫李仁军的十将带着几百人。闻听天德军东出后,便设计斩杀了留在城内的一伙沙陀骑兵,举城而降。都将郝振威、监军使丘维道对其甚为满意,路上便派人过来嘉许。不过大军抵达后,天德军全军进了城,李仁军的兵却被赶到了城北的安乐戍,显是不放心他。 未时,郝振威召集监军使及诸将,商讨军务。关开闰队此时正值守临时监军院,邵树德便点了一火人,着甲持械,亲自护送丘维道前往都将所在。及至将府,门口列着十余军士,只放监军使及副将以上进入,亲兵、随从一概在外等候。 这是规矩,丘维道不以为忤,摆摆手便进去了。邵树德带着人在外面等着,见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军汉,其中一些还在聊天,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西城太远了,离军城超过二百里,消息不是很灵通。对此番出征的内情,远不如北城(即天德军城的俗称)将领的亲兵们了解得清楚。 “李国昌那厮走的是胜州(注释2),在河滨关(注释3)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军节度使,但除云州外,并未压服朔、蔚二州(注释4)全境,因此前阵子打了岢岚军(注释5)和遮虏军城。俺估摸着,他们目前应该在云州或朔州境内活动,窥伺晋阳。”一大胡子模样的军汉小声说道,嗯,他自以为的小声。 “晋阳可够乱的,镇兵和土团乡兵四处劫掠,幕府不能制。北边还有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各地军汉们多有怨言,保不齐就一股脑儿降了李国昌,也好抢个痛快。”又一位军汉插言道,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 “是啊,是啊!节帅、将军们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亵玩美人,凭什么咱军汉们吃不饱、穿不暖?抢他娘的!”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对于镇压李国昌父子没甚兴趣,相反对劫掠地方颇为意动。 邵树德对普通军汉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贪财好色,嘴里也没什么好话,本只想静静听着。不过眼见着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偏离了正途,转到财货、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刚才那位大胡子,问道:“这位兄弟,敢问郝都将是要带着咱们去河东么?难道不打振武军了?” “哪还有什么振武军可打?”大胡子一听乐了,道:“李国昌把能带的兵马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么听话的刺头。东城、军城都没几个人了,胜州也空了,麟州那边没跟着李国昌反,保境安民着呢。怎么,你还想打仗?” “那倒不是。战阵上刀枪无眼的,谁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邵树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东,还能多捞些财货,总比往胜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这厮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没见过你,西城来的还是州城来的?”大胡子惊异道。 “西城来的。” “果然是!”大胡子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西城就来了一个都,孙十将的兵吧?果然一个比一个愣!别瞎想了,去河东不是把咱这几千人都推火坑里么?天德军就这么点人,万一打光了,本钱可就没有了。如今李使君卧床……” 讲到这里,这浑汉终于知道厉害了,于是转移话题道:“振武军城可能还会去碰一碰,但应该不会去河东的,郝都将没那么傻。况且,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没见着。胡常侍(注释6)怕是也不想折腾呢,平夏党项就够他头疼的了,出兵打李国昌?我呸!” “此番出征,没甚大事,大伙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后又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注释1:櫜鞬(gāo jiàn)服:唐代戎服。櫜鞬本是盛放弓箭的容器。《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注云:“櫜以受箭,鞬以受弓。” 演化到唐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武服,具体样式如韩愈在《送幽州李端公序》中描述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样子:“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翻译过来就是:头戴红抹额(扎在额头的头巾,二战时日军绑在额头上的“月经带”的原版,红色的),下身穿袴奴,脚蹬靴。左手握刀,右边佩櫜(插矢之房)鞬(韔弓之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身装束在中唐以前只有一定身份的大将甚至节度使才能穿,所谓“将服”是也。而且这种服装也不是常服,一般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出现,可以说是礼服。 注释2:胜州。州城北至黄河五里,西北至黄河二十里,东至黄河四十里。隋文帝开皇七年置榆林县,二十年置胜州,唐承之。隋炀帝大业二年,置榆林宫,在州城内。杨广曾在城东接见突厥大小头领,即“(五十余万)大军出榆林,游行突厥故地,受启民可汗朝见。”当时他还赋诗一首,表达得意之情,即《幸塞北——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有榆林关,在城东三十里,东北方临河,开皇三年置,有关总管一人领军屯驻。胜州与丰州一样,“阻河为固,土宜耕牧”。治榆林县,附郭,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领榆林、河滨二县。 注释3:河滨关,河滨县东的渡口。河滨县,在今陕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境。贞观七年临河置河滨关,在县城东面半里左右。这个渡口在北魏时就有了,当时名“君子津”,北宋时又在附近建“久浪津”,因地处边境,遂成为与辽、夏贸易之所。 注释4:云、蔚、朔三州,皆为大同军辖地。 注释5:岢岚军城,位于今山西岢岚县,属河东节度使辖下的岚州。 注释6:胡常侍,夏绥银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胡某”,870年-879年在位。史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名字,只有罗隐写的一首诗从侧面提到了些。 罗隐《夏州胡常侍》:“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第九章 表演 “李国昌治振武已历八年,根深蒂固。振武军家小皆在城中,还有沙陀骑卒弹压,怕是未肯轻降。诸位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本将目前也没个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环视诸将道。 监军使丘维道坐在他下首,来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几位十将、副将侍立两侧,大伙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不解难题似的。此时听见郝振威问话,众人心里都很了然。未几,便见一人说道:“振武军城经营多年,城高墙厚,还有护城河,不好打。我军不过两千余战兵,城里什么情形不是很清楚,但驻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赞成挥霍将士性命,到最后往往还打不下来,白白蚀了老本。” “可否驱使随军的丰州党项攻城?他们有三千人,只要许下赏格,不怕那些穷鬼不上钩。”有人说道。 “蛮子又不傻!攻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能不清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这事有人做?”有人不乐意了,说道。 “阵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执行军法,先斩几个刺头,再加高赏赐,不怕他们不听话。”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党项不足信,驱使他们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点头疼,这几个武夫一个个都是憨批,竟然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如何攻城,这已经背离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断。振武军城乃大城,即便李国昌带走了主力,也不是他们这支小小的人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势诡异,暗流涌动,若把人马在这拼光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军城问下情况。”一长衫中年人说道:“铁了心跟李国昌反的人已经去了河东,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于朝廷的。只要遣使晓以大义,定然可说动他们打开城门,表明心迹。尚在河东的叛军闻讯,定然丧胆,不敢再战矣。” “哈哈,书生之见。振武军城里的人不是傻子,忠于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开城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怕俺们赚了进去,大开杀戒么?俺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秋毫无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语间讽刺意味十足,一点面子不给。 “你——国家大事就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 “他奶奶的!若不是在都将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烦你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领春衣,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推脱,当时就想砍了你了。听说你家小娘子挺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后会便宜了谁,哈哈哈!” “都将,此人好生无礼,下官——” “都他娘的给本将住嘴!”郝振威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甲叶铿锵做响,只见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军国大事,何等重要!尔等在此聒噪吵闹,直如菜市一般,成何体统?本将找你等问计,当真是缘木求鱼。罢了,罢了!本将心意已决,沿黄河东进,先拿下东城(注释1)再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了很多。” “都将英明!”“遵都将令!” ********** 邵树德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一帮亲兵、护卫们闲聊扯淡。这年头当兵的武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只要旁边没人管着,那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自然与中唐后持续至今的“武夫民粹主义”有关。一个藩镇,谁想要上台,那么就必须讨好武夫们,许诺各种好处、福利。而且这种福利还只能加不能减,后面上台的,要想获得武夫支持,那么就要开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们的地位也就被惯出来了,说话有些随意。 邵树德与他们聊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从这些大嘴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对此次出兵讨伐振武军的行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表演,全军上下,就没几个愿意为了所谓的朝廷诏令而豁出性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军议散会了。丘维道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邵树德立刻上前见礼:“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说。”丘维道摆了摆手,翻身上了三郎牵过来的战马。邵树德应了一声,招呼跟过来的一火弟兄,挎刀执弓,仔细护卫着丘维道返回临时监军院。 中城面积不小,但因为是军堡,从结构上来说就不是正常的城市。只有一条街道,两三百户人家,几家店铺,和西城格局一般无二,甚至还有所不如。此时大街两侧的建筑皆门户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可见武夫们凶焰之高,名声之差。 临时监军院抵达后,丘维道立刻让人紧闭大门,同时把随军的判官宋乐、队头关开闰叫了过来,四人一起合计合计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将心思不定,坐望犹豫,此番东征,怕是无甚战果了。”丘维道让人煮了壶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道:“朝廷任命的振武军使卢太卿病殁于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龙无首,各有心思。此时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应各路王师,局面怕是会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坏事。”沉默了一小会后,位列监军院支度判官的宋乐出声了,只听他说道:“国昌父子凶顽,振武军素有善战之名,兵力倍于天德,若真打起来,定讨不了好处。而今叛军主力东去,振武军城作为其老巢,定有相当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官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维道颔首道:“关队头,振武军你了解多少?” “振武军善战,昔年曾……曾……”关开闰有些头大,他常年蹲在监军院内,与外军交往不多,又不是丰州本地军人,能得到个毛的消息,因此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邵队头,你来说说。”丘维道皱眉瞪了一眼关开闰,转而问起了邵树德。 “禀使君,振武军有步卒五千余人,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于东城、军城及胜州三地,麟州(注释2)因地处后方,镇兵不多,主要靠当地豪族之土团乡夫助守,如折家、杨家。武宗会昌年间,刘沔刘太傅率河东军并契芯、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马大败回鹘乌介可汗,重建天德军,彼时便大量抽调振武军官兵至丰州充任各级军官。近三十年来,振武军南镇党项,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战力之强远近闻名,丰州各军皆拜服之。”邵树德也不管关开闰脸色难看,径直说道:“李国昌入镇后,振武军兵力有所扩大,主要是多了沙陀、党项等藩部人马,约两千人,皆骑卒也,战力颇为可观。” “真乃如数家珍。”丘维道赞道:“麟州的折家、杨家,了解多少?” “折家乃党项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军为将多年,历任副将、十将、指挥使、镇遏兵马使、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李国昌反后,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观望之意甚浓。”邵树德继续介绍道:“杨家乃麟州豪族,本弘农杨氏之后,大约两三代人之前来到麟州。现家主杨爚(yuè),其曾祖父杨损,官至御史大夫、淄青节度使。杨氏这三代人并未出仕做官,但在麟州买田置业,经营得法,部曲众多,俨然豪族矣。” “听邵队头这么一说,本使算了算,李国昌带去河东的兵马,估摸着有六七千人的样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数千兵,加起来不过万余。即便临时征募汉儿、蕃兵,定然不会超过两万。任是骁勇善战,在朝廷诸镇兵马围剿之下,也断然没有生路的。惜乎,各镇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叹,可叹啊!”丘维道站起身,口中连连感叹。 邵树德默然不语。郝振威打的什么主意,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维道不知道。丰州暗流涌动,确实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万一防御史李珰有个三长两短,州内几个大将就可能争位。而今郝振威率领大军在外,只要他不傻,不急着回去交割兵权,等到州中传来消息,便可犒赏诸军,许诺一堆东西,然后借着武夫们拥护的势头,直接还镇自立为防御史,朝廷难道还能不承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李珰无恙,病愈视事,那么郝振威的一切盘算就将落空。李珰治天德军多年,还是有点威望的,郝振威没把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夺权。再者,即便李珰真的死了,州内也还有足够分量的竞争者,他们若是纠集留守兵力,再临时征募一些,凑个三四千兵马不成问题,你郝振威难道还想回去先与他们火拼一场不成?所以,郝都将的盘算,成不成其实在两可之间,没人敢打包票。只不过武夫们做事,但凡有一定机会,都喜欢赌一把罢了。 “罢了,罢了!郝振威想演戏,本使便陪着他演这一把好了,只是耽误了国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维道摆了摆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情纠结痛苦,仿佛真是万般不得已一样。 注释1:东城,即东受降城,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外。天宝年间管兵7000人,马1700匹。东城西南方渡河至胜州城不过十里,东北方至振武军城120里,形势险要。 注释2:麟州,辖新秦、连谷、银城三县。新秦县附郭,位于今陕西神木附近,天宝元年置,其城三面孤绝,形势险固;连谷县在州城以北四十里,银城县在州城以南四十里。 第十章 割麦子(为烟草淡淡香.1005盟主加更) 中受降城虽然归振武军管辖,但距离其核心地域真的很远。从中城到东城,走大道的话,大概是三百里,周边情势复杂,居住着大量河壖党项,可能还有一些黑山党项或吐谷浑部族,都是本朝以来迁入的“非法移民”。 河壖党项以农耕为主,沿河开垦荒地,生活习性与黑山党项、河西党项大为不同,唐廷称之为汉化熟蕃是也,经常抽其壮丁入伍,时不时地也来收取一点税赋。尤其是振武军统治的这一块,收税还是很频繁的,河壖党项也比较老实,汉话讲得好,历史上很少闹事。 天德军五千人沿着大道直行,算上各色车驾的话,绵延出去两三里。邵树德真的很难想象,如果是五万大军的话,行军起来究竟会是一番怎样壮观的景象。他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统兵大将,几万人马根本管不过来,估计走着走着就散掉了。万一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 还是得加强学习啊!能将五万大军组织得井井有条,带着他们上阵打仗,还能与敌有来有回,就可称大将了。这样的将领,无论放在哪个势力中,都是核心高层吧。他记得后世南宋初期,大将曲端死后,陕西五路一度无人能组织起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参加会战,这就是高级人才匮乏的痛楚了,只能慢慢等其他将领在战争中学习、进步,并拥有了一批自己熟悉的军官团,方才能顶上来。 邵树德知道此时自己的能力严重不足,指挥个几百人顶天了,若是一两千,必然处处错漏,被敌所趁而身死军灭。其实这类人在这会也不少,常年打仗的藩镇还好,将领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能力,手底下也有自己信赖的军官团,这就能撑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但在承平已久的地方,甚至是长安的神策军内,多的是走后门或溜须拍马上位的将领。他们的能力,不敢说一定不行,但滥竽充数者众多是肯定的,无事还好,一旦上阵,定然会露出原形。 郝振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事实上邵树德认为天德军无人能当得起这个殊荣。此番出征,大概是郝振威当上衙前都知兵马使以来带兵最多的一次了。出征前他找了很多人,基本上有点能力的都带出来了,但说实话,基本都是副将、十将级别的,能有多大水平?丰州这个层级的下级军官,升上来多数靠的是武勇,带兵能力参差不齐。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自己手下的卢怀忠,打起仗来非常勇猛,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凭借其娴熟的长短兵技艺,以及不怕死的勇悍之气,那简直就如天兵下凡一般,砍得对面哇哇叫。但你若说他有何带兵能力,对不起,邵树德想了半天,实在没觉得这厮有任何出彩之处。 三百里的路程,走起来至少十天时间,可能还不止。五千大军逶迤前行,七月初四出发,一直走到七月十九,才抵达了东受降城外。不过此时的东城已经空无一人,就连百姓大都迁到了百余里外的振武军城内。生活在乱世之中的百姓,对武夫们有种深入骨髓的不信任,都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劫掠地方。当年河北三镇乱成一团,武夫们争权夺利,各大城池经常易手,以至于大伙相约,互相不劫掠对方家小。这还是自家内部的争斗呢,如果去了外镇,指望这帮武夫们不劫掠,那只能说你太天真了,概率实在太小。 东城很快就被占下了。邵树德很开心,因为这座军堡不小,玄宗年间便驻兵7000,马1700匹,河外重镇之一,也是朔方军六城水运使负责范围的终点。这样一座军堡,自然可以让他们这批人都住进去了,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日复一日扎营的苦差事。 七月二十,就在大伙还在为下一步是不是去振武军城碰碰运气而吵嚷不休的时候,黄河对岸的榆林关守将遣使接洽,表示他们从未跟随李国昌反叛,依然忠于朝廷。李逆东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朝廷有诏,榆林关上下四百人愿东征讨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唔,话是说得挺漂亮的。但就是没有提献关投降的事情,让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有些不痛快。他们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振武军城内至少有一千五百战兵,城高池深,粮草也够吃半年以上的,不可能打得下来,除非有内应。 邵树德跟在丘维道身边,每日里倒也听了不少机要之事,再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估摸着郝振威是不想打振武军城了。特别是在听闻居于阴山内外的铁勒契芯部酋长契芯璋前些日子率部东征,竟然绕振武军城不打之后,郝振威就更没这方面的心思了。契芯璋手底下是实打实的七千战兵,他都不想攻城,你折腾个什么劲?罢了罢了,还不如去野外收拾收拾,掠取点财货以济军需实在。 天德军穷啊,出征也一月了,灵州方面支援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州内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支援。而今天下大乱,粮草转运困难,丰州上下也只凑出了一月粮草。也就是说,如果没足够的新增补给,出征的这几千人差不多也就只能在外面继续浪一个多月,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什么?没计算回程所需的粮草?你大爷的,我们是兵啊,随便劫掠几个党项部落不就有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指导思想”下,天德军主力开始在东城驻下,一面监视振武军城,一面派出少量人马,带着大队辅兵,前往东城、军城附近的金河县(注释1)乡野——呃,不是劫掠,事实上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人影,而是割麦子…… 是的,没错,就是割麦子!天德军、振武军辖境,种植的是春小麦,一般在五到十天前,就已经收获完毕了。可是因为战乱,百姓纷纷走避,小麦收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胆子大的村庄还敢收了麦子再跑,但胆子小的就直接扔那跑路了。天德军五千兵马,人吃马嚼的,消耗不可谓不小,因此便四下搜索,看哪片田里的麦子没收,直接就派辅兵过去开割。 辅兵多来自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杂以部分汉化突厥、回鹘,他们本来就大量从事农耕活动,而非游牧,故割麦子是老本行,动起手来飞快。军城里的人见此也无动于衷,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来了。邵树德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动作快,已经提前收获了许多粮食,外面残余的部分,也不怎么在乎了。天德军爱拿就拿去吧,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正所谓有恃无恐。 果然,在东城待了半个月后,游骑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收获的田地了,数千大军有坐吃山空的危险。而且,这些时日,散出去收粮的兵马也不让人省心,据说还有冲到人家党项、回鹘、吐谷浑部落里抢劫的。邵树德就见过丰州城的那个都,一次带回来千余石粮食和数百头牛羊,那些骑兵的马鞍旁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更有不少党项妇人被掳至军营淫乐,让以郝振威为首的一干军官们很是头疼。 “真他娘的一出闹剧!”看着日渐乌烟瘴气的东城,邵树德有些无奈。武夫的生活就是如此,秋毫无犯只是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更何况,跟在监军使身边,吃着别人孝敬过来的牛羊,他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指责那些肆意劫掠的军士,顶多说一句不该杀伤人命或掳掠妇人罢了。邵树德真正担心的,还是再这样乱搞下去,怕是要激起周边部族的公愤了。若是被围攻,以天德军这会懒散的模样,仓促野战,失败的可能性不低。 “怕那些人反?”卢怀忠听到邵树德这个担忧时哈哈大笑。他现在身披铁甲,嘚瑟得不行,时常想找关开闰队的那些亡命之徒干架。若不是邵树德管着,同时畏惧军法的话,这厮早把那些“突将”们给揍得满地找牙了。 “队头,俺可没老卢这么乐观。振武军这边的党项部族,虽然历来听话,可也不会任人欺负。祸害了这些日子,俺估摸着也快到极限了。”任遇吉走了过来,说道:“如今振武军城就是个鸡肋,打又不能打,撤的话颜面上不好看,朝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想必郝都将这会也很是头疼。我看不如渡河去胜州,榆林关的那守将不是说忠于朝廷么,咱们就全军渡河,先占了榆林关,然后去胜州城就食。” “胜州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听监军使提起过,李国昌麾下的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并未跟着东去。在李国昌大队渡河进入河东后,他便从麟州出兵,收取了胜州南部的河滨县及河滨关渡口。若不是兵力不足,以及想再观望一阵局势的话,我估计他还会派人收取胜州城。这里本来就是他的防区,折家又是党项大族,威望素著,占领胜州轻而易举。折宗本之子折嗣伦的骑兵不就曾出现在榆林关附近么?唉,我是真的担心啊,举目望去,竟然无一支友军,此时坐困东城,绝非上策。” “他奶奶的!这也愁,那也愁,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呢?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狗屁!让俺老卢上阵多砍几个贼酋脑袋,这局面就破开了。”看着远处其他都团里军士们的欢声笑语,再看看自家这边凝重的气氛,卢怀忠就有些郁闷。 邵树德和任遇吉一齐瞟了他一眼,又一齐摇了摇头。典型武夫的思路,但此时于事无补。 注释1:金河县,天宝四年置,附郭振武军城,或者说振武军城就是金河县城。 第十一章 援晋(为秦立力的大力赞助书友加更一章) 八月初五,就在天德军于东城、军城之间肆虐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丘维道作为监军,与都将郝振威一起领旨。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求天德军东进大同军辖境,与契芯璋、赫连铎部并力作战,共讨李国昌父子。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讲几句话。他着重透露了如今河东的局势,沙陀兵马已经摆平了原大同军辖区的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他们攻入了忻、代二州,焚毁了唐林县和崞县,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组织的针对大同叛军的围剿因为太仆卿卢简方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如今数月过去,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前左金吾大将军、昭义军节度使曹翔为河东节度使、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一节制在晋阳一带集结的昭义、河东、义武等各镇兵马。 彼时晋阳人心惶惶。原节度使窦瀚是延安公主的驸马,威望严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民夫在晋阳城外挖壕沟,引得诸军轻视。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人马时常哗变邀赏,窦瀚也没有办法。最严重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大军出动的马步都虞候邓虔被杀,乱军带着邓虔的尸体入城,窦瀚与监军惊慌失措,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捕杀大将,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还有赏赐!晋阳城内外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赏钱,不然就闹事。窦瀚无奈,只能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缗钱犒赏诸军,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窦瀚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天下三大名镇(另外两个是剑南、淮南)之一的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你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昭义军节度使曹翔改任河东节度使,统一指挥各部,讨伐李国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晋阳的,还带着数千昭义精兵。甫一抵达,便逮捕了杀邓虔的军士十三人,斩于刑场。义武军闹饷,曹翔快刀斩乱麻,斩闹得最欢的十将一人,很快稳定了余部。而在看到曹某人这么猛之后,聚集在此的河东、义成、义武、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也为之肃然,再没人敢胡闹。 当然熟悉军旅的都知道,曹翔这种杀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稳得住一时。代北行营辖下兵马来源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对曹翔不服气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过暂时隐忍罢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二度闹事。 曹翔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率军北上,与李国昌父子大战一场。仗着自己兵多,曹翔觉得还是有点胜算的。只要胜利了,那么就有了威望,骄兵悍将们也只能把那些腌臜心思收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计划确实不错,也很有可行性。而且,曹大帅为了提高胜率,还上奏朝廷,谕令天德军都头郝振威、蕃将契芯璋、阴山都督赫连铎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杀入云、朔间,牵制李逆兵力,为南边的主力会战打好基础。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听完天使的叙述,郝振威的脸立刻就黑了,监军使丘维道也有些沉默。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般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性。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时朝廷还有些威望,至少关内道这些藩镇是比较乖顺的,郝振威再不情愿,当着众人面接到诏书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后,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八月初七,在征集了部分大车、驼马之后,诸军依次离开东城,朝东南方出发。这个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云、朔二州,全速行军的话,十余日便可抵达,继而牵制李逆军队,给晋阳的曹大帅创造机会。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振武军、大同军骁锐,近期又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即便只有偏师守云、朔,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核心战场,基本不可能捞到什么功劳,相反还要死人。云、朔二州估计也早已被李国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无油水可捞,你说去了有什么意思? “奶奶的,连小船都这么难筹集。这东城兵好狠哪,什么都不留给咱们。”金河之畔,卢怀忠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小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邵树德有时候觉得老卢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脑袋疼。振武军又不是傻子,提前撤离,难道还给你留多少物资器具不成?他们这会能搜罗到一些藏起来的小渔船,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黄河支流,流经呼和浩特,在托克托县附近注入黄河。东受降城在黄河之北、金河以西,欲从此向东,必先渡过金河。本来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已经返航了,人家归朔方军节制,能帮忙运送物资到东城这片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树德顶盔掼甲,手握横刀,看着在突将们团团围护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监军使丘维道,突然扭头朝任遇吉吩咐道:“待会你们火先渡河,过河后加强戒备,战场之上,大意不得。” “队头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这几日很明显对你有所看重,早点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关开闰,马匹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孙十将的兵……”邵树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德军数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这个德行。若不是临时砍伐树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话,估计还要折腾更久。邵树德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这条给记了下来。不会高级将领们带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动学习,从日常军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里提炼有用的结论,并时时揣摩,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这么做又会如何?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卢怀忠、任遇吉、钱守素、李一仙、李延龄以及他的亲兵三郎,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经验是足够丰富的,平时也见了不少将官们的套路。大伙一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都有收获。 有时候三言两语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难题,邵树德还给大伙作揖,口称“参谋团”作用甚大。众人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笑着应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的智慧总是比单个人强。李延龄老成持重,长于庶务,可当“后勤参谋”;任遇吉思虑周详,一肚子坏水,可任“情报参谋”;钱守素管兵甚严,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训练参谋”。只可惜,人才还是太少,联络参谋、行军参谋、作战参谋都没有合格的人选,只能由邵树德本人硬着头皮担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也如此麻烦!郝都将带着五千人的队伍,至今没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须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几条街。活到老,学到老,切记切记。 渡过金河(又叫芒干水)之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点缀其间,不知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抑或是其他什么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总体而言人烟稀少,甚是荒凉。不过这里的农业条件是很好的,古称“良沃,宜农牧”,“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是为北疆重地。 “芒干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与芒干水并行向西,两水流域为一盆地,古称白道川,盖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军城一立,白道川复为汉儿之乐土也,若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当可为出塞之要地。惜乎,国事至此,勿复多言。”行军途中,有时碰到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邵树德也会与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书五经学问未必多好,但杂书看得够多,知识丰富,也去过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树德总觉得能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眼前刚谈到的地理。 “从此向北,有阴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岭,左右互延皆古长城也。白道岭往西,紫河以东,当阴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轨。且沿途土穴出泉,利于饮马,故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齐时置白道镇将,数次北伐草原,皆从白道出师。前隋北击突厥,主力亦从白道出。本朝卫公(李靖)、英公(李绩)、清源县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这条路。”宋乐一边擦着额头的虚汗,一边说道。这种长途行军,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即便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望先生不要嫌烦。”说罢,郑重弯腰作了个揖。 宋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头子也很有好感。他不像其他人,喜欢夸耀武勇,目中无人,动辄羞辱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欲,为人谦虚,平等待人,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军校简直就是武夫里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的。看样子不是靠好勇斗狠,也不是厚赂重贿,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 乱世之中,这等“温和派”武夫可太少见了!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丰州军数百人先行,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齐,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日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野外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蕃子,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对方斥候的战役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吩咐了一声。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小跑着溜走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你比别人狠,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有个先后次序。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乾符五年九月初七,天德军派了一些人在鄯阳城下约战,战书射上去后,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着的“薛”字大旗,薛志勤这厮应当还在城里,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别人的挑战当缩头乌龟,委实不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朔州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了。郝振威须早做打算,丰州、振武军那边不可能送军粮、补给过来的,他们现在是孤军,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消耗的,比如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 军粮还能支持多久邵树德不清楚,考虑到之前没甚缴获,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一个月。那么,以他们这几千人,可以攻下朔州城吗?难!兴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 “人皆言大同军城坚固,岂不知鄯阳城乃古马邑城,亦固若金汤呢?邵副将,又见面了。”宋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拱了拱手,见礼道。 “宋先生来了。”邵树德还礼,说道:“野战还成,攻坚,怕是不成。” “郝都将自然也不想攻坚。”宋乐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有消息传来,国昌子克用先攻岢岚军城,诱朝廷兵马来救,然后在岢岚军城以东之洪谷大败官军,招讨使曹翔被迫退回晋阳,只留部分兵马于忻、代之间,与叛军对峙。”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怎么败的?” “曹翔乃河东节度,然带过去的兵马多属外镇,不遵号令,不肯效死,长途行军疲累,不防克用突出奇兵,遂一败涂地。而今败军已退至太原府,晋阳城门紧闭,有传言曹大帅已为乱军所杀,不知真假。” “此等军情,郝都将可已尽知?” “自然是知晓的,我也是跟着监军使才与闻这等机密之事。”宋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邵树德,仿佛在说我手底下一没斥候、二没细作,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二手货了。 “若此时据有鄯阳城便好了,进可攻退可守。李国昌父子便是全军而来,有坚城在手,料其也无办法。”其实邵树德说得并没有错,鄯阳古时叫马邑,南临马邑川(注释1),地处陉北桑干河上游之小盆地,古来用兵都在此集结,盖农产较丰也。天德军若据此,将四野的粮食全收拢起来,然后关闭城门,守上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了。洪谷之战得胜后,李克用已率兵至代州,一面给太原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蔚州,可谓威风八面。在此情况之下,薛志勤失心疯了才会投降。而他不降,咱们打得下来吗?”宋乐摇头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夹攻。西路天德军、契芯部、赫连部,东路幽州镇,南路以河东、昭义、忠武、义成、河阳诸镇兵为主,三路合围,李贼不死何待!” 确实,若是各镇同心协力,不划水,好好打,那么李国昌父子再能,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幽州镇迟迟没有动作,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李国昌兵少,但胜在齐心,力往一处使,这才令官军屡战屡败。 “那么请问宋判官,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 “下策是北上,与契芯璋、赫连铎汇合。然云州贫瘠,无法养军,契芯、赫连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 “中策退回振武军,借口军用不足,先取得一两块地盘,观望之后再做打算。然很可能被朝廷申饬,郝都将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上策乃南下岚州(注释2),该地非李国昌父子主攻方向,亦可大量补给军需粮秣。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腾挪空间甚大。一旦忻、代间战事有了眉目,我军便可出岚州北上,再度攻入朔州,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 “郝都将会选哪策?” “当然是上策了,本官向丘使君进言,丘使君与都头商议之后,都觉得南下岚州更为妥当。” “妥当”这个词用得比较精妙。北上云州,没吃没穿,赫连、契芯两部是友是敌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天德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丰州,我占振武,与沙陀人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振武军乃至丰州更不可能了,首先监军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所以,南下岚州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援救岢岚军! “宋判官,都头有决定了吗?”邵树德悄悄靠近了,低声问道。在军中厮混多年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讲,有些消息不能乱传,杨修的故事太出名了,邵树德可不想落得这么个结局。 “都头倾向于南下岚州。”宋乐继续“乱传消息”,只听他说道:“昨日,郝都将已派斥候南下草城川(注释3),探查军情,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草城川离朔州约160里,行军的话差不多八天就可以到。草城川以西有遮虏军城,曾经被李克用攻破过,不过在李退走后,溃兵们又跑了回去,将其控制在手中。南边约百里就是岢岚军城了,前阵子刚被李克用攻过,不过士兵们抵抗顽强,只让其攻破了外城。当然现在看来,李克用可能并没有真心想强攻这座军城,而是围点打援,真正目标是前来解围的河东、忠武等镇士兵,最后他得逞了,两镇兵马大败,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兼河东节度使曹翔惊惧之下退回晋阳,威望大跌。 士兵们其实很现实的。曹翔带着昭义亲军赴晋阳上任,担任天下三大名镇之一的河东节帅,一上来就厉行军法,快刀斩乱麻,通过杀伐稳定住了局面。但士兵们的不满也在积累着,此番洪谷兵败,曹翔即便逃了回去,怕是也再难掌控局面了。聚集在晋阳的昭义、忠武、河阳、义成、义武等外镇兵马能听他的就有鬼了,甚至就连河东本镇兵马估计都指挥不大动。 惨,真是惨! 九月初九,果如宋乐所说,都头郝振威召集诸将议事,以缺粮为由,决意率军南下草城川。监军使无异议,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初十一大早,诸军收拾行装,依次撤退。作为监军使的护军副将,邵树德他们不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因此在营内吃完中饭后,他们才跟在第二批出发的主力中行军。此时营内仍留有部分兵马,监视朔州城内的情况,薛志勤似已破胆,又或者害怕有诈,未敢追击,这倒方便了天德军的行动。 前往草城川的行动一切顺利。此时李克用的主力已回兵代州,正与朝廷兵马对峙。他现在的压力仍然比较大,北面的老巢云州、朔州皆有唐军攻击,东面的蔚州也面临幽州镇兵马的袭扰,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可能只需朝廷第二份旨意抵达范阳吧。因此,他们现在真的很难抽调出多少机动兵力,每一名士兵都十分宝贵,必须集中起来使用。而这,或许正是天德军南下这几天来,一路上只看到小股李军兵马的缘故,他们更多的是起监视的作用,而不是袭扰或攻击。 九月十六,天德军半道突然改变行军方向,直扑宁武县而去。这个县是朔州治下的,但是否掌握在朝廷手里,谁也说不准。不过天德军的武夫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派出两千余精兵,将这座兵力薄弱到可怜的县城给拿了下来。 武夫进城,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性。即便有将领约束,军汉们不敢伤人,但劫掠一番却是难免的。财货、粮食、牛羊,武夫们什么都要,面对着高举的屠刀,宁武县的绅民们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任由他们拿去仅有的生存物资。这些日子以来,李国昌的兵来过,劫掠一番,现在朝廷的兵也来了,照样劫掠一番,这个世道还他妈的有好人吗? 九月十七,因为害怕李军突然出现,劫掠了大量财货、粮食的天德军又出发了。他们朝西南方进发,一面保护着辎重,一面密切关注着周边局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草城川西缘的遮虏军城外。 城内有寥寥四百多兵丁,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到有大军前来,立刻撒丫子跑路。直到天德军派游骑追上,向他们道明自己这边是朝廷兵马,这些混蛋才又跑了回来,并第一时间哭诉李军的凶残,他们拼死奋战,最终独木难支云云,顺便再讨要点粮食,大伙实在饿坏了。 遮虏军已经废了!这是邵树德见到这些人时的第一感觉。这支部队的设立,本来是为了抵挡从云、朔之间南下,抄掠河东腹地的草原骑兵的,结果被李克用一打,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不,或许在李克用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不行了吧,李克用久在大同军任职,对这些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天德军,可不能成为遮虏军这番颓废模样,当引以为戒! 注释1:马邑川,今恢河。 注释2:岚州,隶河东镇,辖宜芳、静乐、合河、岚谷四县,治宜芳(今岚县)。 注释3:草城川,遮虏军城、岢岚军城、宁武县之间的三角地带,因河流纵横,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向来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要道,唐代置岢岚军于此“当贼通路”。北宋时,这里乃与辽国的边界线。 第二十一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民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人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 “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 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乾符五年十二月初四,遮虏军城,风掣红旗冻不翻。 昨日是天德军最后一次出城。他们将离城数里的一片小树林给毁了。部分劈成柴运回城内,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烧掉,连带着周围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烧掉,免得留下来资敌。 攻城,当然要攻城器械。李国昌父子的大同军,是一支体系完备,各色人才齐聚,有战兵,有辅兵,有随军匠营的经制军队。他们的辎重营当然有临战打制攻城器械的能力,不过需要大量木料,天德军将近处的树林清理了,一则可以让敌军没法埋伏部队,二则可以让他们无法就近获取木料,增加他们打制器械的时间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带本来有不少民众居住着的,胡汉混杂。天德军之前“捋”过一遍,征用了不少粮草和牛羊马匹。之前他们还被大同叛军割过一茬羊毛,此时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个个跑得影都没有,要么去了山里躲藏起来,要么南下岚、石二州避难。李氏父子再来,想必野无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十二月初八,大同叛军果然如期而至。打先锋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骑混合部队,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毕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从城头上观察判断,敌军大概有步兵两千余,骑兵七八百人,合计不过三千,差不多是比较合适的前锋部队的数字。 邵树德作为监军的心腹,当然也“有幸”上城瞭敌。他暗中用跟别人请教来的估算之法判断敌军人数,最后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骑兵约有千人的数字。与几个斥候老手的估算数字有些差距,不过也正常,毕竟自己没学多久,有这个水平算不错了。 敌军这支前锋抵达遮虏军城下后,派了两名骑兵过来叫阵。言辞并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时夸耀武功,要天德军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国昌)父子定然会不计前嫌,可“共谋大事”。 “谁能为我诛杀此贼?”郝振威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两名叛军骑兵,怒问道。 邵树德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话,却听郝振威身侧某亲兵吼道:“我来!” 只见此人取下长箭后,上弦、沉腰、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充满节奏的美感。“嗖”,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擦过一名骑士头顶的帽盔,狠狠地没入了冻土之内。 城头众人发出齐叹,惋惜这枝差之毫厘的箭矢。而城下的骑士则被吓了一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拨马回转。邵树德不等他们走远,张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携带着千钧之势,将一名骑士从马上射落。 骑士身上有铁甲,故受创不重,但侮辱性极强。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意两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一箭射中大腿后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马跑路,将战友晾在当场。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后,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逃回去的骑兵被军官一把揪了下来,随后几人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在阵前就斩了。抛弃袍泽逃跑,无论放在哪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是阵前,会影响士气的。 邵树德对叛军纪律之森严也有些惊叹,不过他手底却不慢,又补了一箭,将那位受伤的敌军骑手彻底击杀,这才放下步弓,朝丘维道和郝振威道:“都将、监军,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将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极,赏钱十贯!”丘维道自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说道。 “邵副将这一手箭术确实出神入化,赐绢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兴,虽然这厮曾经拒绝过自己的招揽,让他有点不快,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阵前射杀敌军,提振本方士气,于大局有益,该赏还是得赏。 “邵树德邵副将射杀敌军大将,都将下令赏钱十贯、赐绢三十匹!”很快便有传令兵下城,将这道命令传遍各营,以激励众军士奋勇杀敌。 邵树德有些汗颜,这尼玛什么鬼!被他射死的敌兵背上无认旗,装束也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模样,撑死了是个小校罢了。宣传,都是宣传啊! 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郝振威玩的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他们又没看到城外发生了什么。都头说杀了敌军大将,那就是真的,因此在这一瞬间,大伙的士气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赏格也不低,财帛动人心哪,十贯钱外加三十匹绢,那可比副将还值钱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将的赏格,回乡买地娶媳妇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外,这种宣传对邵树德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名气,也是一种隐形的资源。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军兵败,部众星散,如果邵树德遇到溃兵,凭借名气当场就能收拢不少人。有的时候,它甚至比钱财还管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丘使君,李尽忠当不会攻城了。士气新挫,又只有这么点人,今日无忧矣。”郝振威捋了捋胡须,朝丘维道:“你我不如回营处理军务,城头留给小儿辈足矣。” 郝振威这话说得有点装逼,不过也不能说错了。李尽忠——邵树德也是刚知道这个叛军先锋大将的名字——手底下不过三千步骑,还很缺器械,是没有能力对遮虏军城造成威胁的。他们甚至连截断遮虏军的对外交通都做不到,城里出来的信使,可以轻易寻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军根本拦不过来。 丘维道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武夫的大心脏,对叛军主力还是有些畏惧。李氏父子号称五万大军,这当然是扯淡,不过两万多人还是有的。听说上次洪谷大胜之后,代北胡汉居民又多有从军的,兵力再度膨胀,别看天德军在遮虏军城这边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复杂,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倾力来攻,并不是那么保险。 当然这会他并不会当着众军士的面说什么,这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因此,在含笑点头之后,他与郝振威双双下了城楼,朝城内的将府走去。邵树德作为监军的护军副将,当然也要一起随行了,城头上可能爆发的战斗与他无关,他也插不进手,那是郝振威的牙军将领们的事情。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国昌统率,防御行营重兵,一路攻岚、石二州,由李克用统率。就是不知这两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忻、代间的朝廷兵马心不齐,否则集结起来主动进攻,打一打就知道叛军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严的大街上,丘维道叹息着说道:“河东、昭义、义成、义武、忠武、河阳六镇大军,数万龙精虎猛之士,竟然逡巡不进,犹豫不决,仗打成这样,一个个都该杀头!” 郝振威看了一眼这个义愤填膺的太监监军,心里有些好笑。你们这些阉宦,除了弄权还有什么本事?如此惺惺作态,又给谁看呢?不过心里惊讶、鄙视,却不妨碍他嘴上唱赞歌:“监军使忧心国事,当真为我辈楷模。行营那边,事情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咱们这会堵在叛军南下必经之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唯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郝都将却是深明大义之人。日后本使回了长安,遇到干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代北行营那么多兵将,来来回回,却尽是些无能之辈。郝都将前有中陵水之战堂堂之阵破敌,现有死守遮虏平当贼通路之壮举,对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鉴。如此良将不用,还用何人?”丘维道貌似气愤地说道。 听丘维道提到“干爹”二字,郝振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天德军与其他藩镇不同,他们只有一州二县之地,还地处边陲,直面草原威胁,故对朝廷的依赖非常大,日常粮饷、物资皆需朝廷通过灵州、夏州、振武军等地转运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长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决他们的荣华富贵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进之意,那么刻意结交监军宦官也就很正常了,毕竟长安如今谁做主傻子都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走路,很快便到了将府。邵树德取下弓箭交给门前守卫的军士,然后跟着丘维道走了进去。府内有不少人在办公,基本都是出征时跟着来的丰州幕府僚佐官员,级别不高,但实务能力不差,帮着郝振威处理各种后勤、民政事务。 府内当然也有许多兵将,邵树德甚至看见了那天在城外仓库跟自己发生冲突的那个牙军小军官。不过他此时面色凝重,正与人大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给据守城外寨子的十将李仁军送消息。那个寨子与遮虏军城互为掎角之势,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么叛军就始终没法全力攻城,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对于寨子价值的认识非常深刻,绝对不可能坐视其被叛军攻破的。因此,派个人出城联络一下,坚定其死守的决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树德懒得关心郝振威嫡系私下里的争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大人物的身后,很快就进了将府大堂。 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万勿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争功委过了。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唐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芯、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往与云州那边的契芯、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郝振威最终还是没有出城救援。 李尽忠玩命攻打军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伤枕籍。许是急了,夜间还命人挑灯夜战,继续攻打,完全不顾士卒们已经非常疲劳。 初九白天的攻势依旧猛烈。李克用只给了两天时间,李尽忠压力非常大,亲临第一线指挥。天德军的士卒们利用寨子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争夺最激烈的营门前堆满了尸体,积雪都被染红了。 到了下午,李尽忠投入了自己的亲兵。他已经没有继续挥霍时间的余裕了,寨子里这伙来自振武军的厮杀汉确实硬扎,敢打敢拼,让他有些惊讶,比河东镇的那帮孬货们强了不少。不过他也理解,边军嘛,从西到东,朔方军、天德军、夏绥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常年镇守边境,穷是穷了点,但战斗力是一点不打折扣的。大同军固然能打,常年与北边五部、党项回鹘交手的振武军就不强了吗?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激烈无比。李尽忠的亲兵一共两百多人,是他积攒多年的老本钱,平日里同吃同住,待遇极好,相应的士气和战斗力也很高。这些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活过连场大战,再有一定机遇,未必就不能成为领兵将领,可以说死一个都很心疼。但这会也没办法了,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 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入夜时分,亲兵都伤亡了五十来人,但军寨依然没有攻下。焦躁的李尽忠甚至还斩杀了一股败兵,以发泄心中的愤怒。说实话,这些退下来的败兵已经很够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战死了九十多,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仗打到这种程度,你真不能怪他们不用命,要怪只能怪双方都杀红眼了吧。 斩杀了败兵中十多名低级军官后,李尽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马上前,持续给守军施加压力。而他的主力则徐徐退下,吃饭休整,养精蓄锐,等待入夜后的雷霆一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李克用虽然没有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帅的性格:冷酷无情。 今夜的天气不算很好,厚重的阴云阻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处遮虏军城上灯火通明,没有丝毫出动大军阻挠的迹象。呸,懦夫!李尽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着当缩头乌龟的天德军主力,心中暗叹李克用的盘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摆明了把城外的寨子当弃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冲出来,把你留守的兵马杀个天翻地覆,顺便封了草城川这条线路,让你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南下,战略回旋余地大大缩减。 这事,不好办啊! 晚饭结束后继续大战,战至子时,李尽忠目眦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营寨居然还没攻下。正当他打算亲自带数百人上阵时,营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变。李尽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亲兵上前打探后,皆言寨中守军大呼“李十将跑了”! 这尼玛,是天上掉馅饼了?李尽忠猛地推开身边随从,趋近一看,却见原本人影绰绰的营门前一片混乱。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长矛也有些东倒西歪,不是出了问题还能怎的?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经有军官带人发动猛攻了,他们拿着大斧猛砍营门,营内已经没有箭矢或长矛来阻止他们,攻破营寨差不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不,现在可以遣人报捷了,两天时间所剩无几,军使的耐心多半已经耗尽。 李克用是在巡视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时还没睡,正带着亲兵们巡视大营,防备天德军趁夜突袭。引诱天德军出城交战的计划是失败了,这让他很是郁闷。听说他们统兵的是个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马使,也是怂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视城外袍泽孤军奋战,那么立个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没价值!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没想过攻城,郝振威也没想过出城援救,双方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事已至此,李尽忠攻没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军这一万多人马的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该做个决断了。 ****** 城外连续两日的厮杀当然瞒不住遮虏平的天德军主力。军中流言四起,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一会说要突围了,一会说南边有援军过来,惹得郝振威大怒,连斩十数人,这才堪堪止住谣言。晚唐军队就这点不好,战斗力够强了,但骄兵悍将太多,说怪话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没有效果。 整肃完军纪后,天德军仍龟缩在城中不动。邵树德对此其实也有些腹诽,寨子的存在本来就是与军城呼应的,寨子内的偏师受到攻击,城内主力当出动救援。反过来一样,敌军攻城,城外偏师也应竭尽全力骚扰,因为你们在外,更方便、更灵活,两者本来就应成掎角之势,互相依托。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码要放个1500-2000人,敌军重兵围攻时也按兵不动,结果只是徒伤士气,还不如不分兵呢。 观察、学习了这么些时日,邵树德自觉有些心得,经常把自己代入都头郝振威的位置,估算军资粮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气,观察敌人布置,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郝振威的举措印证,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卢就嘲笑他,厮杀汉的命,操着都头的心,对此邵树德也只能苦笑。这个世道,个人再武勇,又能济得什么事?一人敌的本事不可取,万人敌的学问才是该好好钻研的。 当然这不是说“一人敌”没用,事实上很有用。至少邵树德如今在遮虏平就挺有名的,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有这种名气,隐形的好处是巨大的,比如关键时刻别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你混。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影响力,比起当统兵大将,带着几千乃至几万兵马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军如今不就当了郝振威的替死鬼么?原因是什么?一个十将,一个都头,前者服从后者指挥调度,这就是区别。 十二月初十,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树德在营中按册点完名后,便让士兵们解散,各自回去保养器械。这个鬼天气,简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厮在外面怎么忍受得了的。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再有个几日,军士们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树德踩着积雪在营区外转悠了一圈,看看各个关键哨位是否有人偷懒。他是爱惜士卒不假,但也绝对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为这是拿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严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队里不是来了很多新人么,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禀性,邵树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之前确实有人晚上值哨时打盹,被邵树德发现后直接一顿鞭子猛抽,方才让这伙兵油子长了点记性。巡视完一圈后,邵树德回到营区,却见监军院的判官宋乐又来了,于是连忙将他请到自己房中。 “邵副将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乐一来便抛出了劲爆的消息。 “不知。”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答道:“这两日监军使并未上城,郝都将也管束得严厉,军中的小道消息无法流传开来,甚是苦恼。” “就是昨夜的事。”宋乐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李仁军部孤军坚守两天,见城内无援救之意,便自行溃围而出,如今已是踪迹渺渺,不知所终。” “上头是个什么意思?”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据宋某打探得来的消息所知,郝都将下令勿得理会叛军的挑衅,闭门自守,以待转机。”宋乐瞄了瞄屋内,见无人偷听,于是悄声说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动了,近期当无大战,邵副将是否有些失望?” “你当我是那种闻战则喜的人吗?”邵树德笑了笑,道:“按理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朝廷经制之军,自然要为朝廷效力。但叛军凶顽,人多势众,一场大战下来,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这种仗,打得顶没意思了。别看如今李国昌父子千夫所指,说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过,他们就又成了朝廷官将了。叛军也不再是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边军,国之柱石。可笑吗?几次战斗中阵亡的袍泽算什么?被李国昌父子祸害的岚、石、忻、代诸州百姓又算什么?”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宋乐看了看邵树德,突地笑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眼里没有朝廷,没有纲纪,似乎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来以诚待人。宋判官对邵某推心置腹,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世道其实并不稀奇,军阀嘛,正常,就是苦了河东百姓了。”邵树德说道:“我愿为河东百姓诛杀此獠,我也想扬名立万,加官进爵,但我更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古人云春秋无义战,而今又有多少区别?这种烂仗,对我最大的意义大概便是可以多学到很多战阵学问吧。”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说得好!”宋乐抚掌而笑,道:“李国昌父子,鹰视狼顾之辈。代北行营那帮人,也不全是忠纯之臣,这世道。对了,邵副将认为李克用还会从草城川这条线南下不?” “多半不会了。”想了想后,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因此用略带疑问的口气说道:“咱们天德军还是能打的,李克用敢从这里南下,咱们就敢侧翼袭扰,截断其后路。若是南下大胜而归还好说,郝都将多半继续当缩头乌龟,若是败退,那可就危险了,郝都将不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所以,我判断李克用会移师向东,走其他路线。听丘使君说,原遮虏军使苏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当替死鬼。”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李克用的大军最终还是挥师向东了。 一开始郝振威害怕有诈,便派游奕使田星带着骑兵外出侦察。时逢大雪漫天,士兵们怨声载道,不得已之下,郝振威从库里拨出部分财物赏赐下去,马队这才出动,缀着叛军离去的方向搜索前进。 随后,他又派了一队人出城到军寨内查看。却见叛军走得匆忙,营内到处是破损的军械、散落的旗帜以及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箭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无分敌我。 天德军还派人往南联络岚、石二州,试图打通与那边的联系。遮虏平说到底是一座孤城,给养还得靠南方输送,早早联络,早早安心。 因为监军护军的天然局限,邵树德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城的机会。他只抽空去了一下孙霸的营区,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直叹这李仁军的运气也太差了。李克用明明已经不打算攻遮虏军城了,却还硬是狠心拔掉了这颗钉子,你能怎么办?对于郝振威的手段,他们这些外系将领同样感到不满,西城兵、丰州兵、中城兵,在北城将领眼里就不是人了么?随意牺牲,简直让人心寒! 十二月十三,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本来还大股出动的马队也收了回来,只有零星的斥候及信使仍在外面游荡。这样的寒冬腊月,真的不太适合人类活动,不知道大同军怎么那么能扛,还在外面打生打死,难道北边五部众的胡人天然不怕冷吗——根据最新消息,大同军已转趋东路,借着漫天风雪掩护,奇袭攻下了伏戎城,守将苏弘珍被叛军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仅以身免。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废物到极点了。之前任遮虏军使时就丧师丢城,回去后本应问斩,好在有人帮着说项,于是带着在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西来,进了伏戎城,担任城使。伏戎城内本有固军两千人,加上苏弘珍带来的一千新兵,好好防守的话,未必就会败。 但偏偏这个苏弘珍就败了。他对叛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连人家偷偷东进,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都不知晓。随后更是被人趁着漫天风雪爬上城头,打开了伏戎城的大门,招致惨败。如此玩忽职守,这次想活也难了。 大同军拿下了楼烦关和伏戎城,便与宁武县、朔州城连成了一片,后路无忧,如今进可攻退可守,局面大为改观。代北行营闻讯大惊,只能出兵救援了。静乐县与楼烦监牧城皆是要地,不容有失,于是派昭义军节度使李钧率本道兵五千出乾烛谷救援,崔季康自督河东精兵万人趋后,作为后备。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已经转移到了东面,似乎没天德军什么事了。不过别急,崔季康眼没瞎,也没那么健忘,他已经派人前往遮虏军和岢岚军,令两路齐出,夹击大同叛军,务必将其消灭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上述消息是邵树德从监军那里听来的。如今他很得丘维道的信重,说是心腹并不为过,战后还建天德军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丘维道现在每遇大事,都会把他和宋乐二人叫过来,一起商议。至于关开闰这等元从老人,基本上只有私事的时候才会找他们,不能说不信任,但至少比不上邵树德。 此番崔季康要求天德军、岢岚军出兵,就丘维道的本心来说是不太愿意的。他确实对朝廷忠心,也不太看得惯武夫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但说到底,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还没忠心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的,在他看来,天德军、岢岚军加起来万余人,冒着风雪出兵,翻山越岭,风险极大,指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不过或许我们的丘大监军不用太过纠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听闻要全军出动的天德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北城的牙军各营,都有人鼓噪闹事,一会要冬衣,一会要赏赐,搞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丘维道从郝振威那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丘某十分惊慌。甫一返回监军院,就找来邵树德,下令封闭院门,所有士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 护军总共两百来人,多多少少受了外面气氛的影响,有点躁动。不过邵树德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士卒的思想动态掌握到位,对他们还算不错,至少肉比别人多吃了几回,监军院的普通伙食也还可以,稍微训斥一番后就压下了。随后,整顿完毕的护军五队穿戴整齐,战力最强的前、后两队百人集中居于监军院两侧营房,其余三队防卫各处,把小小的监军院守得严严实实。 唐末的军队就这样,赏赐是士兵最大的原动力。在很多穷困的藩镇,军饷约等于赏赐,赏赐越多,意味着你今年的军饷越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要他们出动去主动进攻别人,没有赏赐是断断不能的。问题是都头郝振威现在已经无钱可赏了,这才是行营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主要原因。 这事,短时间内怕是没法解决了! “使君,都头既已派人向晋阳讨赏,大事应当无碍了。这风雪天气,冬衣不足,士卒们有怨言也正常。崔大帅已率河东、昭义两镇兵马赶往静乐,只要不浪战,李克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丘维道,邵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事实上他对崔季康的远距离遥控指挥也是有些看法的。作为方面大帅,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做战略方面的部署,给某几个方向的统兵大将布置任务,然后让其自己发挥。这可不是现代,还有电台可以随时更新命令,只能派信使人肉传递消息,不但效率低,还有泄密的风险。代北行营之前的部署,是朝廷定下的方针,曹大帅到任后也只做了微调,按说战略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好好打,怎么输? 曹大帅是武人,很清楚代北行营辖下七八万兵马的优劣所在。优势是兵多、粮足,各部真实战斗力都不俗,毕竟各藩镇的常备军嘛,差不了的。而劣势也很明显,即内部成分复杂,狗屁倒灶的事情太多,数万客军战斗欲望不强,有划水应付差事的嫌疑,还动不动就闹事劫掠。仔细分析下来,曹大帅做出了东西两路骚扰、牵制,忻、代二州严防死守,自己带靠谱的精兵——不用多,一两万人足矣——查漏补缺的战略,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若不是洪谷之战被人设伏击败,靠这么多兵马,慢慢推进,压也把李国昌父子压死了。 崔季康文人一个,不懂军事不要紧,完全可以萧规曹随嘛。幽州镇被朝廷三番两次催促,马上又要出动大军进攻蔚州了,沙陀三部现在也被威逼得没办法,和李家划清了界线,要征调沙陀部落兵协助朝廷剿灭李氏父子。北边五部众那里,虽然名义上臣服朝廷,但到底山高皇帝远,不是很听话。但不要紧,朝廷使者也已经快马加鞭,打算给他们点封号,随便再打赏点财货,保不齐也能说动他们出兵,届时李氏父子就被四面合围,不死何待? 其实天德军的强势突入,截断草城川这条路,已经极大压缩了李氏父子的活动空间,对代北行营来说意义不小。即便现在李克用冒险出奇兵占领了伏戎城,只要守好静乐县、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这几个在一条线上的要点,李克用凭什么打到晋阳?他能幸运一次、两次,还能连续幸运五六次吗?这几个点,可都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好打,且绕过一个都不行。 现在崔季康这么一番微操,天德军、岢岚军要放弃坚固城池,动起来,那么就存在被敌人野战歼灭的可能。也幸好这个年代军队风气不行,开拔要赏钱,行军要赏钱,打仗要赏钱,动不动就哗变邀赏,这寒冬腊月的,郝振威还真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们长途行军作战。就是不知道南边的岢岚军如何,估计也差不多吧,那个贾敬嗣的处境还不如郝振威呢,更没可能带兵出城,除非岚州方面帮忙发下赏赐。 所以,这两份命令其实就是废纸,郝振威明白,贾敬嗣明白,就崔季康这厮不明白,不过相信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将士们连番大战,确实较为疲惫。外头的大雪,眼看着下了也没个尽头,道路不通,粮饷断绝,倒也情有可原。唉,本使就是忧心国事啊,国昌父子,悖逆狂妄,何时才能平定呢?”听邵树德这么一宽解,丘维道便顺势说道。不过他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武夫,郝振威手底下的人能闹事邀赏,邵某今后会不会也有样学样,来这么一遭呢?唔,关开闰是自己从长安带来的老人,知根知底,过两日召见一下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下去整顿军务吧。记住,士卒一定要约束好了。”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邵树德退下。 “末将遵命。”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虏军城外,寨子又立了起来。 这次守寨子的还是外系部队。没错,就是西城兵和丰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虏军城内。寨子的主将是孙霸,副手是从丰州来的一个姓牛的十将,邵树德没甚印象,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静乐这条路,多半不会再来这边了。寨子,我看安稳得很。”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邵树德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山形地势,一边说道。 “我还用你来安慰?”孙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经的亲兵,气笑了:“左不过与叛军厮杀一番罢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豪气,职部自愧不如。” “这话我爱听。不过——”孙霸叹了口气,道:“此战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维道多半是要调任大镇为监军的,届时可就很难见到你了。停,你也别多说,我知道。当初把你派过去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啊,摆平了监军的元从老人,还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脸,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了,回西城没前途的。” “从丰州到振武军,再到朔州,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头天高地广,埋没于丰州枯草之中,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时局丧乱,战事众多,不定哪天就弃身于锋刃之端,你当心里有数。”孙霸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家业都在丰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战最大的期待,便是捞点财货回家享福了。” 邵树德明白孙霸说的是实话。他如今确实已经没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两百个信重他的兄弟,丘监军对他也不错,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摆?置监军上司于何地?说不得,还是跟着丘某人走了。若是丘维道有幸调任大镇当监军,那么自己把这位爷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搏个外放的前程,担任一地镇遏兵马使。在这样的金光大道面前,矫情是没有意义的,邵树德扪心自问,他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前程。 “行了,来我这的时间也够长了。再晚些回去,丘维道怕是有想法,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来的那几十根长枪,我就收下了,确实用得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别忘了老兄弟就行。”孙霸这人还是挺洒脱的,当初送邵树德甲胄,今日又对他的离开毫不介怀,把话说开了,这般风姿确实让人赞叹。 回去的路上孤独而寂静。除了军士们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呼啸的北风。邵树德心有所感,这世间能帮自己,能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寥寥数人罢了。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改变世道的理想,或许只能靠一刀一枪去争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饥饿觅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挣扎求生的舟船,没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而已。 ****** 遮虏军城内这两天的气氛稍稍有些松动,不再那么紧绷着了。军士们其实是很现实的,既然主官已经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没有强行驱使他们出城征战,那么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当然这也幸亏没动家伙,一旦动刀动枪死伤了人命,事情可就没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天德军的骚动,说穿了不过是有点哗变的苗头罢了,毕竟没有成真,大伙可以睁眼闭眼,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回到监军院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各个哨位,见丘维道去了将府尚未回归,便一步蹿到了左侧厢房,找宋乐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们这般精穷,你哪来那么多钱粮开支的事务要处理?”见宋乐不停地在那写写画画,邵树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装认真工作给谁看呢? “若仅止于钱粮事务,那可真是做梦也要笑出来。”宋乐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邵树德身上还穿着铁甲,有些奇怪,问道:“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开了城门,我趁着带人出去樵采的机会,顺道见了下孙十将,叙叙旧。” “孙十将出外镇守,其实也没多危险。”宋乐放下了手中毛笔,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打通静乐、楼烦等地,窥视晋阳,他疯了才会回过头来重走草城川。” “南边岢岚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尚无消息传回。” “正在岚州的观察使呢?也没说话?” “没有。”宋乐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树德。这些问题,不是一个纯粹武夫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河东及代北行营的政治生态。副将层面就有如此见识,还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难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行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岢岚军那边仍未选出得力将领。贾敬嗣一读书人,哪管得了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乐哭笑不得道:“你说话多少注意一点影响啊。李劭可是对贾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说他熟读兵书,御下有方来着,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邵树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于是连忙拜谢宋乐提醒。他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现代人残留记忆的影响吧,他在上下尊卑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即便经历了这么些年依然难以完全改过来。 “邵副将可知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是不知了。不过若是监军给弟兄们发下的赏赐就好了,我是武夫嘛,当然喜欢钱喽。”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宋乐捡起放在桌案上的两页纸,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给河东观察使李劭回复的公函。那李劭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说动了岚、石二州筹措了部分钱粮绢帛,要给咱们天德军赏赐呢。”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就这么想让我们东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乐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劭和贾敬嗣控制不住岢岚军?那么岚、石二州的镇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树德猛然醒悟过来。 他既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贾敬嗣这两人,从晋阳空降而来,如何能压服得了当地的丘八?河东军的纪律,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乱!感觉最近这些年,朝廷派到河东的节度使都是废物,一个强盛富饶的天下三大名镇,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眼下还有李逆父子作乱,整个河东大地可谓群魔乱舞,局势纷乱。 “宋判官,此战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进一步?”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乐瞥了一眼邵树德,又看了看屋里还在低声讨论、办公的同僚,这才转过头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监军河东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前提是咱们天德军不能出纰漏。” 与淮南、剑南一样,河东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镇。州县众多,户口繁盛,经济发达,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遥领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帮着说话,要么功劳奇大,让人无话可说,不然凭什么给你?与之相比,大同军、振武军、夏绥镇、昭义镇之类的次一等军镇监军使,倒还比较现实。 邵树德琢磨着,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分果果。天德军一路行来,硬一点的功劳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战,大破叛军薛志勤部三千余人这场仗了。这没的说,监军第一时间报回去了,在代北一堆败报里面煞是显眼,郝振威、丘维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经被上层留意,这就是先机。 除此之外,天德军其实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功劳。为什么说模棱两可呢,因为这些功劳不是很扎实,有人帮你说话,帮你操作,那就是功劳,否则不是。比如“收复宁武县、遮虏军城”这种事,确实是事实,但宁武县后来很快丢了,遮虏军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溃兵自行收复;再比如“收复振武军中城、东城”,人家振武军留守士兵也没明着说造反啊,这功劳真的有点虚,必须找人运作、包装,否则没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说如今长安朝廷的气象早不如几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响的藩镇内,换个监军或节度使,还是可以做到的。邵树德指望丘维道监军大镇,自己跟着也有个好的发展,这个思路其实并没有错。 宋乐跟随丘维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对自家主公的前途考虑了很多遍,故邵树德一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而正当他再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位监军院的小吏风尘仆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见顶盔掼甲的邵树德先是一愣,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乐身前,低声说道:“使君今日留在将府用膳,特遣小人回来告知,岚州急报,河东、昭义两镇兵马与叛军交战,大败。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中流矢而亡,崔大帅收拾败兵退至楼烦监牧城,情势有些危急。” 大厅中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宋乐、邵树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两人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考虑起了战后论功行赏的事情呢,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李克用,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二人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芯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晋阳的局面纷纷乱,遮虏平这边毫无所觉。正月刚过,大同叛军来攻过一次,被天德军很麻利地击退。二月初五,郝振威在城外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操,各部都参加了。会操中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军阵部署快捷,转换娴熟,士兵的个人武艺也可以,战斗力比起之前应该是恢复不少了。 前次收编的降兵、溃兵什么的,说真的都是老兵,技艺都不差的,也知道该怎么打仗。他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问题。现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整顿,差不多也慢慢归心了,天德军的整体战斗力在有序回升之中。 邵树德在会操上又出了一把风头,勇夺射术第一,手底下那两百余人的军阵也颇为严整,令丘维道大为开怀,回去后便赏赐众军士钱两缗、绢五匹,士气顿时爆棚。 之前商议的下一步行止,郝、丘二人很明显最终选择了中策,即按兵不动。岚州的李劭催促了几次,郝振威都按下不管。好在后来楼烦监牧城一带的局势有所好转,李克用大军似是缺粮,又退了回去。崔季康缓过一口气来,又连连催促晋阳那边征集后续兵马,增援楼烦、古交一线,先把这个口子给堵上再说。 崔大帅不找大伙麻烦,那自然是极好的。天德军在遮虏平也住习惯了,城池、营寨都修缮一新,固若金汤。南边岢岚军城一带又派了使者过来,贾敬嗣真的有些约束不住手底下的兵将,请求郝振威率部南下,帮他弹压士卒。 这事说起来可就奇了。请外军来镇压自己的部下,颇有点后世魏博节帅自掏腰包请外人来帮他除掉魏博牙兵的风采,从头到尾充斥着黑色幽默。郝振威倒是不介意把手伸进友军里面,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岢岚军不比已经除名的遮虏军,未得上级命令,他是不好有什么行动的,故只能一味推脱了。 不过就在二月底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天德军继续在遮虏军城躺平混日子的计划:岢岚军乱了! 其实唐末五代,底层军士哗变乃至叛变,乃寻常之事。以岢岚军为例,上次李克用大军攻来,即便李劭、贾敬嗣两人亲自督战,但依然有许多人响应叛军,为此不惜翻墙过去投靠,打算里应外合,将岢岚军城打下。这会天德军占着遮虏军城,威胁着大同军南下的后路,因此这些混蛋最近没受到太大的考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晋阳那边都闹过几次饷了,岢岚军不闹一次,似乎不太像话嘛。 当然这次他们哗变的起因却不是邀赏,而是因为上官驱使他们增援楼烦监牧城。乖乖,那地方能去吗?与凶神恶煞般的大同叛军打仗,还没有几个赏钱,谁他娘去啊!于是他们冲进了岚州城,四处劫掠。镇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散了建制,无力阻止,到最后干脆也加入了岢岚军,横扫岚、石二州数县。 “这贾敬嗣可真是个废物,打仗不行,连带兵也不会么?”监军院营区内,卢怀忠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唾沫横飞地说道:“按说咱们就该坐观那帮混蛋闹事,理他作甚!李劭和贾敬嗣肯定喝兵血了,奶奶的,不然岢岚军能闹事?老子最看不起这些喝兵血的文官。” “坐视不理肯定不行。岚州一乱,咱们的补给也没了着落。粮食是吃一顿少一顿,箭矢、枪头、药材、弓弦、甲具、役畜之类的军需,你能变出来么?”任遇吉用力撕咬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草城川这片,以前听说蛮富饶的,现在人跑了个精光,牛羊粮食也见不到,没岚州接济,白费,吃土去吧!” “军粮确实多有不足。”掌管庶务的李延龄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只听他说道:“去岁年末李克用大军攻来,岚、石二州的补给车队便停运了。叛军退走后,也只运了一次粮,眼看着该运第二次了,结果自己先乱了起来,我看咱们是等不到了。” “老李,军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时?”邵树德擦了擦手,问道。 副将一开口,其他人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专心听李延龄的回答。 “据我了解,应当只够一月所需。”李延龄答道:“可能多一些,但也多不出几天。” “一个月……”邵树德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后轻拍案几,道:“岢岚军城离遮虏平约百里,行军数日即到。岢岚军城附近是岚谷县,往南再百里,是岚州理所宜芳县,宜芳县东南八十里便是楼烦监牧城了,崔大帅屯兵之所。岢岚军是在宜芳县作乱的,现裹挟了岚、石二州的镇兵,扩散至全境九县。崔大帅近在咫尺,也不敢派兵平乱么?为何要咱们天德军南下?” “崔季康现在就是个鹌鹑,动都不敢动,吓破胆了呗。”卢怀忠直呼崔大帅之名,显然对他没任何尊敬之意。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在遮虏平也待不下去了,无粮无饷,不如南下,弟兄们也捞点财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李一仙突然插嘴道:“副将,我不是说要劫掠地方啊,但其他营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你听到什么了?”邵树德追问道。 “我听其他都的人说,出来这么久了,上头发下的赏赐实在少得可怜。既然要南下就食,平定乱兵之后,岚、石二州定然会给个交代,这次定可以大发利市,大伙都可以狠赚一笔。”李一仙老老实实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但他不爱钱,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爱钱。士兵们从丰州来到河东,远征千里,为的是什么?朝廷大义或有,但钱财也是应有之意。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想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能做的,最多就是代表自己的手下们去与人谈判,不让秩序失控罢了。 “南下就南下吧。这粟米饭和胡饼,我也是吃腻了,更别说再过一月连这都没得吃了。罢了罢了,听说岚州羊肉风味独特,咱们就去尝尝鲜,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吃。”邵树德笑了笑,朝众人说道。 “没错没错,遮虏平有啥?西北风?赶紧南下。” “听说岚州女人也不错。” “李克用三番两次想南下岚州,定是瞧上了那边的财货。” “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月过后,军粮且尽,届时叛军再打来,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那可太惨了。”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部下们七嘴八舌讨论起了南下岚州的种种,邵树德暗叹,这就是军心所向,谁也挡不住。 ****** 乾符六年二月初九,邵树德一大早就护送着丘维道前往郝振威的将府。他现在是副将了,已经有资格入内参与议事,虽然大多数时候轮不到他发言。 “丘监军,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乱兵盘踞宜芳、岚谷等地,推十将金直、武彬二人权岢岚军兵马留后。崔大帅震怒,令我部从速南下,平定岚、石之乱。”郝振威最近看起来有点瘦了,显然操持着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特别是岢岚军乱之后,郝振威赶紧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天德军士卒,这精神压力确实不是一般地大。 “可有崔大帅的将令?”丘维道问道。 “自是有的,使者尚未离开遮虏平,监军大可亲自问询。”郝振威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份公函递给丘维道。 丘维道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拱手道:“既有将令,本使便无异议。岢岚军目无朝廷纲纪,为祸地方,击之勿疑。” “好!”郝振威猛地站起身来,道:“那本将便做主了。这几日且整理器械、行装,二月十三出发,全军南下!” 计议一旦定下,执行起来是很快的。辎重、武器、钱粮全部装上大车和驮马,不能带走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资敌,而是统一毁坏掉。城外的寨子也不能留,一把火烧掉便是,反正重新造一个也不麻烦。就是可惜了连月修缮不辍的遮虏军城了,看样子要便宜大同军那帮狗日的,真是晦气! 在指派人手帮着监军院众人收拾行装后,邵树德抽空在城里走了一圈。目之所见,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头兵们,他们高声谈笑着,气氛热烈,仿佛即将南下赴宴一般。这让邵某人若有所悟,看来没多少人喜欢住在遮虏平啊。这里阴暗、寒冷,随时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粮草也没法自给,举目所见,除了武夫还是武夫,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见不到,更别说女人了。 岚州之乱给了天德军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南下了,这破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什么“挡贼通路”,你他娘的来“挡贼”,我到后方享福好不好?军心所向,大势所趋,如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风怒号,天色阴沉,天德军大队主力已过洪谷,于岢岚军城北三里外扎营停驻。 岢岚军城或者说岢岚镇,位于岚谷县以东二里的岢岚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岚军,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开元年间废,唐末又重置岢岚军,管兵四千余人。同样在武后长安三年,析岚州理所宜芳县于此置岚谷县,神龙二年废,开元十二年复置。 可以说,岚谷县与岢岚镇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骑兵南下,屏障太原府侧翼的岚、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岚军以东十余里的洪谷击败曹翔,完美印证了岢岚镇存在的必要性。无此城,大同军早已南下矣! 天德军过了洪谷后,便派先锋马队前往岚谷县,同时步卒大队加快行军速度,直扑岢岚军城。大伙都知道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因此个个争先,人人奋勇,直冲到岢岚镇近处才遇到阻碍——一伙岢岚军士卒据险守着通道,大声呵斥前来的天德军,令其后退。 打先锋的是西城孙霸那个都。他已经知道岢岚军是“乱兵”,因此毫无心理阻碍地下令进攻。守军兵少,只抵抗了少许一会便溃逃进了山里。孙霸哈哈大笑,立刻带人追了上去,直冲进岢岚军城才作罢。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维道听闻孙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岚军城,都有些惊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间的多半是岢岚军的老弱病残,其他人都到岚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几,游奕使田星的人马又来报:骑兵冲至岚谷县城时,有岢岚军士卒欲关闭城门,不意城中土团乡夫暴起,将其杀败,放天德军马队进了城。骑兵趁势冲杀,毙伤俘乱兵百余人,目前已将县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乱首战竟如此顺利,这令郝、丘二人颇为兴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率大军主力往县城进发,孙霸都则守在山上的岢岚军城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岚谷县不大,总共五个乡,不到三万人口。典型的山地农业县份,岢岚河(今岚漪河)两岸有部分河谷平地开垦种植,是全县的精华所在。不过因为乱兵肆虐的缘故,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唯坞堡寨子内聚集了大量土团乡夫,配备着长枪、弓箭,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德军大队。 午时,大军分批进了城。郝振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县衙,丘维道则征了个空的院落,作为落脚之地。吃毕午饭,诸将入县衙议事,邵树德地位不高,站得有点远,不过也无所谓了。 “本将领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崔大帅令,克日平复岢岚军乱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视诸将,沉声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当知这平乱须得快刀斩乱麻,勿令乱军有反应时间。前次得报,乱军推十将金直为岢岚军兵马留后,盘踞岚州。武彬与其有隙,带了两千人走石州。岢岚军使贾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兵微将寡,危在旦夕。诸位,北面大同叛军磨刀霍霍,内部又有肘腋之乱,本将不打算耽搁,欲从速进军。” 郝振威的这话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那就不是商议,而是决定了。诸将都没有异议,唯监军使丘维道提出了一点:“都将,我欲往合河县走一趟,将李劭请回来。这岚、石二州的局势,还需他出面与行营方面沟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紧张,可不能再分了。” “这……”丘维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护军邵树德部那两百来人虽然看起来挺像模像样,但毕竟人少啊,万一遇到大队乱军,可不就危险了? “监军,勿要慌张。岢岚军现在散得到处都是,金直、武彬这俩货又能约束得了几个?即便吞了一些州县兵马,断不会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谨慎,外加邵副将神勇无敌,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声道:“既要去请李劭,不冒点险能行?”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将石荣,郝振威的心腹。这厮说话语气轻佻,一点没把天德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丘维道闻言也瞪了一眼石荣,不过这厮根本不当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着监军,果然是武夫本色,嚣张至极。 “监军使,石荣说得也没错。从岚谷县到合河县,循岢岚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区区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乱军四散,你部护军有二百余人,本将再派五十精骑相送,也差不多了,乱军见到这等盔甲鲜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说道。事实上,他也想把监军支开,接下来天德军要做的事有很多,无论是收取财货,还是吞并岢岚军,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虽然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识相。 “都将既这般说辞,本使也无话可说,这便去了。”说罢,脸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维道起身离开了县衙,邵树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监军院。 监军院内,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维道黑着个脸不说话,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维道是想露个脸,立个功,如此而已。文官与武夫的追求本来就不一样,像天德军上下这会只想平乱、捞钱,有点级别的军官还想着收拢乱兵,充实自己的队伍,军阀本色嘛。但监军丘维道就不一样了,他急着去找河东观察使李劭,一旦将其请回岚州坐镇,那么就是个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机会,焉能错过? 只不过,他终究有些怕死。身边如果只有两百来人的话,终究有些不妥。即便刚才郝振威答应额外派五十骑兵给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无用,此事是他提起来的,可不兴变卦。岚谷至合河这二百余里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使君,都将遣人送来了一批器械,下官已着人签收,计有步槊——” “你自己看着发放下去吧,本使还有事。”丘维道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乐一人在那里错愕。 天德军拿下岢岚镇和岚谷县城都后,抓获了一些俘虏,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郝振威还算讲道理的,知道丘维道的护军五队只有210人,并不满编,于是挑选了50名精壮之辈送过来,补足缺额后,邵树德还能置一火十人的亲兵。 邵树德对这些降兵当然不客气,直接打散后混编进各队,同时从老的五队人里抽了十人出来,充作亲兵——他原来的两个亲兵早已下去当队正,这次的十人新老参半,不过队正蔡松阳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还得有器械。郝振威拨了一些箭矢、长枪、步槊、横刀之类的过来,其他的就不肯给了。好说歹说要了十副铁甲,邵树德直接分给了亲兵,使得这十人的战斗力一下子上了个新台阶,全队的铁甲数量也达到了三十余副,这对于一支总人数不过260人的小队伍来说,非常可观了。 军队出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不到一旬路程,但粮食、药材、武器、驮马、大车乃至扎营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树德是个很严谨的人,同时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龄帮忙,很快把这些东西凑齐,装上了车驾驮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监军院吃完早饭后,众军稍稍保养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郝振威没派人来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军头们正在城中四处捞钱。被抓的岢岚军军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着他们把吞下的财货吐出来。丘维道眼不见心不烦,急忙催促众人上路。 前往合河县的路并不难行,沿着岢岚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总计大概两百里出头的样子。从二月十八开始,丘维道、邵树德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了岢岚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时岢岚河刚刚化冻,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拐了个弯向南,形成了难得的浅滩渡口。河湾处有个村子,住着百余户人家。邵树德遣李延龄上前,用绢帛换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许房屋,供丘维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还有马匹、车驾,不可能全数住进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赶走。 这一路行来,众人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丘维道一开始还很担心,结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过一股乱兵,大概数十人的样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撒丫子跑了,邵树德也没下令追击,毕竟他们就两条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来护送的那队五十人的骑兵,呵呵,人家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行至此处,再往南走个不到数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边有合河关,是隋长城的关口,现已废弃。合河县大概有一万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县,唐武德七年改为临津县,贞观元年改为合河县,以城下有蔚汾水,西与黄河合,故曰合河。河东观察使李劭被岢岚乱军所惊,如今就躲在这边观望局势。 丘维道并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便下令启程,今晚在合河津过夜。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他奶奶的,兵都散去了,这还是渡口关城?”申时,正当众人远远望见渡口和关城时,前去探路的卢怀忠回来了,大声嚷嚷道。 “一个人都没有?”邵树德从车驾上跳下来,问道。 “倒也有几个军汉,不过年纪不小了,守着渡口。关城里空无一人,家什散落得到处都是,活似被洗劫了一般。俺问过话了,本有五百军兵,这会都去了关南三十多里的合河县城,是李劭下的命令。”卢怀忠答道:“俺差了三火人守着关城,一火人看着渡口,一旦有事,立刻报信。” “李劭胆小,这事倒也寻常,待我问问使君——” “不必问了,即刻进城。”丘维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说道。 “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然后对卢怀忠道:“老卢你立刻返回关城,先看着那地方,待我大队抵近时出来接应。” 计议已定,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合河关。主力大队自然住关城,不过合河津渡口却也派了一队人,关开闰所领的中队。指派人手时邵树德稍稍留意了一下,见丘维道没说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把中队赶到了渡口。 你别说,这个渡口还真不小,是朝廷编制内的官方指定黄河渡口之一,比邵树德在丰州守着的那个藩镇私设的野鸡渡口强多了。此时合河津令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带兵去县里了,关队抵达后,将原本几个老弱残兵赶到一边的大槐树下,自己占了仅有的几间房屋。 他现在有些郁闷。自从那个邵树德来了后,不过短短半年,事情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时候他都在想,干脆向使君辞行,回长安去好了。但他老家在陕州,回去能做甚? 烦躁地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后,却猛然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数面船帆,似是从西面渡河而来。 “来人,整队,敲钟!”关开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吼道。 清脆的钟声很快回响在渡口上下。正在和宋判官闲聊的邵树德一听,便立刻冲进了关城,第一时间集结人马。 丘维道也被惊动了。渡口有警,这可不是小事,眼看着要入夜了,黑灯瞎火之中,更不好分辨敌我。不过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没有过多干涉邵树德的部署,而是将郝振威指派的那五十名骑兵请到了监军院附近,就近接受保护。 这些人虽然桀骜,但执行命令还是很到位的。有他们在外,蔡松阳带着十名邵氏亲兵在内护卫,一时间安全应该无虞了。 而在关城外,两百人早已快速整队完毕。邵树德有些满意,儿郎们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队列也很整齐,看来前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工夫。他倚为主力的前后两队百人,人手一根雪亮的步槊,不少人还披着铁甲,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随本将出发!”邵树德一马当先,带着整整四队人大踏步前进,朝数百米外的渡口而去,希望关队暂时能撑住吧。 合河津很快便到了。关开闰见主力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看不惯邵树德这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邵某人的存在从来都能给人一种安心感。这会弟兄们大多汇集于此,带齐了器械,能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对面来的是些什么人吧。 渡河船只一共有八艘,速度并不快。借着天边的晚霞,邵树德勉强看出船上载运的是军士,总计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未着甲,但带着弓、刀等器械,这让他稍稍放下了点心,不过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合河津渡口对面,应该是麟州银城县地界。麟州是谁的地盘,邵树德当然清楚。他不相信折家会造反,特别是朝廷刚刚派宣慰使收服了振武军两州之地后,折家更没理由了。他们的大敌始终是夏绥镇的拓跋部党项,再明白点,就是官拜宥州(注释1)刺史的拓跋思恭。拓跋部人多,地盘大,不过地面较为荒芜,穷,部队战斗力弱。折家祖上鲜卑出身,但现已为党项大族,整体实力虽不如拓跋部,不过汉化已久,还守着麟州这么个相对富庶的地方。本人又在振武军为将,担任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军队较为精锐。 他们就算要反,也得平定了拓跋部,一统平夏党项再说。甚至可能这还不够,最好再收服横山党项、山南党项、黑山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部,成为共主之后,才有那么几分自立为王的把握。但看折家那样子,似乎也不太瞧得起那些穷亲戚,多年来没太多吞并各党项部落的举动,安于麟州土皇帝的现状,整体而言还是比较乖顺的。 所以,来者是不是河西麟州的人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看到渡口这边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军士,船上的人也大喊起来。河面上风大,听得不太真切,不过“麟州”、“折嗣伦”这两个关键词还是听明白了。邵树德让人把上弦的弓箭撤下,不过阵型依然不动,静静等待着来人上岸。 “哼!尔等好大的威风!咱们是晋阳崔使君请来平乱的,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吗?”当先一艘船靠岸后,某位身材高大的小校跳下船,怒气勃发地质问道。 “可有军籍文书或崔大帅的将令?”邵树德远远地问道,并不靠近,显然还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尽信。 “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武夫聒噪。关城内可有能做主的?让他出来,就说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将军到了。”小校年纪不大,口气相当大,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 邵树德没示意,这边当然没人动。开什么玩笑,不先确定你们身份,就直接去上报,万一搞错了,责任谁来背?再者,虽然不认为折家会造反,但你们家主折宗本与李国昌的关系可不错啊,不能不防着点。 不过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邵树德一看,却是丘维道等人骑着马儿出关城,寻到渡口这边来了。 “使君,且在后方暂歇。此人自称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帐下小校,末将尚未验明正身。”邵树德一路小跑至丘维道身前,禀道。 “下了他的器械,放过来问话。”丘维道翻身下马,说道。 “遵命!”邵树德朝任遇吉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点了数名军士,上前一把扣住那名小校,不理他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步弓、横刀取了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带着他走到丘维道身前。 后边船上的军士破口大骂,有人取出弓箭,似要动手。岸上的天德军也不含糊,一排盾手快速前出,后排士卒则将长槊放倒,取出步弓,气氛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邵副将,我看这些人的身份多半无误,何必得罪人家呢。”不知何时,监军院判官宋乐走了过来,只见他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你们武夫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但折嗣伦不一样嘛。他父折宗本是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麟州基本就是他们家说了算。再者,折嗣伦有一幺妹,年方及笄,听说容貌秀丽,聪慧过人。将军若能求娶为妻,大业可期啊,如今可不敢得罪折嗣伦……”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不过宋乐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继续打趣道:“怎么?邵副将更喜欢世家大姓之女子?请恕宋某直言,这有点难度。务实点来看,折家的女儿明明更合适嘛,无论将军日后栖居何方,振武军也好,夏绥镇也罢,抑或是河东,折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 “邵副将,本使验看过了,确实是麟州团练使的兵马,身份无误,放他们上岸吧,折嗣伦今晚就会过河。”正当邵树德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丘维道突然高声说道,很显然通过刚才那一番问询,他已经确认眼前这名小校就是麟州折家的人。 “末将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道:“关队正,将合河津让给他们后归建。所有人,撤回关城驻防。” 说罢,便护送着监军使一行人返回合河关。丘维道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渐渐被染得通红的河面,心中猜测折嗣伦此行的来意。 说是崔季康邀请来的,也不能说错,因为朝廷在收服振武军后,已经下令该地二州三城筹集粮草、兵员,渡河东进,归代北行营节制。与此同时,夏绥镇又一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他们出兵,只不过目前尚未有回应,看样子应该又是个拖字诀。 折嗣伦部,有可能就是代表振武军渡河东进的人马。考虑到如今振武军无主,这折家看来还是有点想法的嘛。 天德军一行人很快返回了关城。丘维道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放折家军入关城,想来想去没理由拒绝,于是便招呼邵树德,入夜后可以放折嗣伦及其随从入城,其余人仍令其宿营在渡口,待天明后再说。 护送监军回到住处后,邵树德并未卸甲休息,而是直趋城头巡视。半路上莫名想起了宋乐的话,什么折家小娘,人家才十五岁,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都二十二岁了。靠,被宋乐带沟里去了,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最近压力大,太想女人了? 注释1:宥州,即元和年间设置的新宥州,以区分开元年间设置的旧宥州。主要管理对象为河曲地区的党项部落,位置大体上在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境内,初辖延恩县,理所为榆多勒城(也叫经略军城,彼时经略军驻地)。 元和九年,调遣“夏州骑士五百人,营于经略军故城,应援驿使,兼护党项部落”;“取鄜城神策行营兵马使郑杲下兵士并家(属)九千人,以实经略军”。 元和十五年,宥州移治夏州长泽县,自此该县也归宥州管辖。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í)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面见观察使李劭后,一行人又等了一天,直到合河津那边的麟州兵全部渡河完毕,这才整军离开了合河县城,沿着蔚汾河谷前进,目标则是岚州理所宜芳县。 合河县向东70里,有一座关城,曰蔚汾关。此关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前隋时就驻有兵马,本朝屡置屡废,但仍有千余兵力守卫,主要是来自岚州各县的镇兵。这样一座关城,正常情况下并不好打,不过在岚州兵乱,大部分镇兵都逃散一空的情况下,攻起来就太方便了,可以说是兵不血刃——邵树德只射了一箭,将一名破口大骂的乱兵给送进了地府,其余不多的守军基本就降了。 邵树德一点也不客气,他点了点关城内跪满一地的降兵,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剔除年龄过大或过小的,剩下全部收了,并入自己部伍。折嗣伦对此熟视无睹,他对这些散兵游勇没啥兴趣,倒是对邵树德的箭术大为赞叹。 河东观察使李劭见了也连连称赞,直呼“邵副将神勇”,差点就把自己在合河县一带收拢的几百人也交给他来带,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身边没点兵,万一有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蔚汾关,离岚州城(即宜芳县)还有约110里,有官道直通,并不难走。一路上他们还碰到了不少乱兵,邵树德直接下令将其强编入伍,不从的当场剿杀。说实话,乱兵们发泄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时候再不见好就收,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基本上都很顺从,没做太多抵抗。 三月初四,他们这行人离岚州城只有一天距离,而此时乱兵也越来越多,且多半神色慌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抓了几人一审,原来天德军前些日子进攻岚州,围城数日之后将其攻破。乱军十将金直战死,余众散得到处都是,基本不成气候了。 此时邵树德一点手头人数,发现已经有了十二个队整整六百人,就连蔡松阳的亲兵队也超过了三十人,比起上个月出发时翻了一倍还不止。军队人数膨胀了,但隐忧也渐渐产生。里面混入了太多的乱兵,这些人的习气不太好,渐渐影响到了原本的老部下,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劫掠的“痛快事”之后,其他人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若不是目前担任火长、队正的都是原本老人的话,邵树德怀疑自己会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他们又会成为一支新的会裹挟上官、会哗变邀赏的乱军。 整顿刻不容缓!这是邵树德下意识的念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机会,等回到岚州城之后再想办法。他不需要不听话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打仗虽勇,但欲壑难填,胆大包天,一不如就杀将闹事,要之何用? 郝振威此时就在岚州,看样子住得挺舒服,也不打算动弹了。三月初五,在听闻河东观察使李劭抵达后,他还是整理了下仪容,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会做人,小镇弱藩出身嘛,对朝廷比较敬畏,害怕自己的功绩被行营的那帮耍笔杆子的文官给“漂没”了。老子还要换个大镇当节帅呢,此番征讨李国昌父子,空出来的位置可太多了,光昭义一镇,依次就死了曹翔、李钧两位节帅。前阵子闹过兵乱的河中镇,未来要平灭的大同镇,节度使大位空缺的振武军,以及不遵朝廷号令,推三阻四的夏绥镇,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劭、崔季康,虽然看着狼狈无比,随时要被朝廷申饬乃至罢职,但在他们走人之前,该做的场面还是要有的。场面人,懂不懂? 李劭得郝振威亲迎,也有几分感动,虽然他最感谢的还是危难之际去找他的丘维道。岚州城短时间内两遭兵灾,略略有些残破,不过李劭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只过了一夜,初六一大早,他便带着数百护兵,坚持要回晋阳述职。而此时,折嗣伦在与郝振威商议后,直接带兵南下石州,三千多步骑如虎入羊群般突入五县,对乱军展开攻击。 邵树德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了,因为丘维道回了监军院,在这岚州城里坐定了下来。手头兵是多了,六百来人,和如今大多数不满编的都差不多,但自主权真的没有,只能蛋疼地当个保安队长。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转战,邵树德愈发地想要往上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还有一众老兄弟们弄个更好的保障。跟在监军身边,安全确实是相对安全了,第一桶金也捞到了,下面是不是该考虑下前程问题? 唉,可真是伤脑筋哦。孙霸给自己介绍的美差,也确实是美差。丘维道将自己倚为心腹,那确实也是重视。自己想要更多的自主权,乃至跳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有些不讲良心了?跟在监军身边,像之前中陵水之战需要亲自上阵搏杀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而不冒风险搏杀,就没有捞取战功的机会,没有战功,焉能上位?像现在这般随波逐流,当个小军头,等哪天别人都当大将、节度使了,自己还不得依附在他们羽翼下,做一个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李仁军之事,殷鉴不远。 晚上回到营房,邵树德依然有些心事重重。任遇吉贱兮兮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副将,怎地不去陪一陪折嗣伦?这可是大舅哥……” “大你个头!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邵树德气笑道:“说说,刚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看你鬼鬼祟祟的。” “副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监军院有人说,最近丘使君与长安的书信往来多了些。”任遇吉回答道。 “书信来往?让谁传递的?” “监军院的那两位小使,是丘使君从长安带过来的,据说是家仆,一直帮他办理这类私事,外人没法插手。” “仗还没打赢呢,就开始四处活动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丘使君在京中有人脉,若是功成,咱们也能跟着沾点光。这年月,武夫能找个好好卖命的地方亦不容易。”邵树德苦笑道:“丰州,我是不太想回去了,没意思。” “我和老卢他们都不太想回去。他本是武昌军的人,我是淮南镇的,流配到丰州从军,有家难回,还不如在外头搏个前程。”任遇吉毫不避讳地说道。 “你说,这次折嗣伦连岚州都不肯留,直接南下石州平乱,成算几何?”邵树德问道。 “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乱军早已饱掠,兵无战心,此时不降,难不成造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赞同道:“折嗣伦如此积极,颇堪玩味啊。鲜卑出身,党项大族,值此振武军之乱,折家是想立下战功,好让朝廷承认他们麟州土霸王的身份呢。就是不知道如今夏绥镇是个什么情形,胡常侍还能不能掌控住局面。” “要不,找杨亮来问问?我记得他是麟州杨家子弟。” “杨亮都离家多少年了,问也白问。”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折家的意图断然不会错了。他们家一动,拓跋思恭能忍得住?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拓跋部党项就会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让他们争去吧,看看能争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想起了宋乐提到的折家小娘。唉,自己真是魔怔了,这他妈的是心理问题吧?宋乐这厮好生可恶。 匆匆结束与任遇吉的闲聊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番监军院。现在部队里多了很多生面孔,还是有哗变前科的岢岚军及岚州镇兵,不得不多加谨慎。他打算好好观察这些人一段时间,把那些习气深重的家伙都暗暗记下来,日后找个机会把他们通通踢出去。这些大爷,邵某人自问可伺候不起,虽然监军使看起来挺高兴的,且一个劲地说军饷、赏赐不是问题——郝振威其实挺会做人的,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支开丘维道产生的裂痕,他已经明确许诺,会送一部分财物到监军院,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巡视完毕后,邵树德照例到监军身边刷脸。彼时丘维道刚刚写完一封信,仔细封好后,交给一名小吏带了出去。 “邵副将,本使日后若是前往他镇监军,你觉得如何?”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丘维道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邵树德带兵能力不错,行事也非常恭谨,丘维道没什么不满意的。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使君是指……” “若是移镇河中当监军,邵副将以为如何?” “若能移镇河中,末将当为使君贺之。”邵树德诚心实意地说道:“河中镇管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河环绕,水运、灌溉便利,人文荟萃,户口繁盛,兼有盐池之利。河东道之精华,河中占其三一。使君,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有什么交代末将做的,万死不辞。”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丘维道满面笑容,说道:“事涉机密,邵副将莫要出去张扬。再者,眼前之事亦要做好,不在代北立下功劳,移镇河中之事却是想也休想。” “末将明白!” 第三十八章 豪赌 三月的岚州已经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了,又到了动物发—— “副将,楼烦监牧城发——”任遇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说道:“发生兵乱!都头张锴、郭朏(fěi)杀崔大帅属官数人,哗变邀赏,崔季康已连夜逃回晋阳。” “张锴、郭朏?”邵树德没听说过,不过也正常,河东是大镇,都头级别的将官不少,哪可能如天德军那般全军也只得一个都头统带呢? “张、郭二人是新近从晋阳过来增援的,没想到甫一抵达楼烦监牧城,就以赏赐太少为由杀孔目官石裕等数人。崔大帅惊惶,好言安抚,让他们不用打了,现在就可以回晋阳。但军士们依然不满,崔大帅惊惶,连夜遁走。据说乱军也往回赶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任遇吉说道。 他妈的,这就过分了啊!邵树德最近正为手里收拢的乱兵担心呢,结果河东军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顿时让他的心情很不好。河东镇,呵呵,完蛋了!其余各镇兵马来为你们打仗,结果都没你们这么能折腾。去年杀马步都虞候邓虔邀赏,威逼节度使窦瀚,今年岢岚军乱,杀兵马使贾敬嗣,现在衙军又乱,逼得崔季康连夜遁逃。现在还有谁敢做你们的上司?都是一帮欠收拾的混蛋,就得来个猛人好好整治整治,什么玩意儿! “丘使君知道了吗?”邵树德整了整衣甲器械,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遣我来唤你呢。” “走吧。路上你再和我说说,张锴、郭朏二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竟然赚得如许多兵士听从。”邵树德拍了拍任遇吉的肩膀,说道。 岚州城如今有点闹哄哄,数千军士驻扎在里面,却又没有战事,一个个闲得发慌,颇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不过听闻李克用已遣一支人马取了天德军弃守的遮虏平,估计武夫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邵、任二人穿过街道,抵达了监军院。门口值守的是关开闰队军士,时隔数月,长安少侠们看见邵树德,一个个毕恭毕敬,再无之前的意气神态。 邵树德暗叹,权之一字,最是神妙,不知让多少英雄折腰。忽又想到自己,以前只想活下去,现在又想爬上去。监军对自己说了可能移镇河中,自己便想抱着这根大腿往上升。严格说起来,与长安少侠们又有何异呢? “邵副将,速速进来,有要事相商。”见到邵树德进来,丘维道连忙站起身,招呼道。 “任遇吉,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邵树德吩咐道。 任遇吉很快应命离开了。邵树德转身看向监军使,却发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潮红,神情亢奋,一会却又面现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使君……”邵树德轻声提醒。 丘维道摆了摆手,兀自又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至胡床前坐定,道:“邵副将,本使欲遣你往石州见个人。” “何人?” “邠宁节度使李侃。” 邵树德闻言心里一紧。李侃这个名字,过年那会他听闻过,是朝廷挑中的新河东节度使,当时应该正在京师面圣,这会已经赶来了?晋阳,而今可是龙潭虎穴之地啊,张锴、郭朏作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多少高官、大将要人头落地。李侃现在去,找死么?自己若是跟着去,怕也很危险。 随即他又暗骂自己不争气,前些日子刚觉得跟着监军混,缺乏立功的机会,似乎难以上位。这下机会来了,李侃以邠宁节帅的身份调任河东,因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得力兵将,自己带人靠上去,只要稍微立点功劳,还不是火箭般蹿升?不比战阵上拼死搏杀挣功劳强? 邵树德也深吸一口气,道:“使君但有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甚好,一会我会发下赏赐。”丘维道点了点头,笑道:“另外,邵副将此去石州,当多带兵将。李节帅匆忙而来,身边止有亲兵数十,昭义节帅高浔又尚在京中面圣,不可为奥援。此行,当慎之又慎。” “带多少兵为宜?”邵树德试探性问道。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对丘维道这个人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了。对朝廷还算有几分忠心,功利心重,非常想往上爬,但又有点怕死,说白了就是个很寻常的普通人。邵树德若是带走了大部分人手,那么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观察机会。 “那个蔡松阳不错,你让他带着手下三十人守护监军院即可,其余人全数带走,务必将李侃安全送到晋阳。他若有差遣,先紧着做完,再回来复命。” 好吧,没想到丘维道如此大气,竟然想着豪赌一把。他与李侃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襄助?至于说邠宁节度使与太监集团的关系,邵树德倒并未怀疑。西北藩镇,鲜有不和太监集团有交情的,不然基本干不下去。 “使君既如此吩咐,末将便从命了。”见丘维道没有别的吩咐,邵树德便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军营。 此时天已近夜,军士们正在吃着晚饭,照例是粟米饭加酱菜。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让他去监军院领赏赐,消息一传出,正在吃饭的军士们欢声雷动。邵树德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赏赐,新收拢的那些人能够更加归心,忧的则是万一今后没了赏赐,大伙会不会裹挟自己闹饷或者干脆杀了自己? 发完赏赐基本已是深夜了。人赐绢六匹、钱三缗,皆暂存在监军院大营内。众军士开开心心地睡了一晚,第二日食毕早饭,便带着器械、驮马、车驾,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临走之前,邵树德找来了蔡松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丘维道这个长期饭票给保护周全了。 从岚州往石州方向,有数条路线,邵树德取的是本朝整修的通衢大道。三月初六,大军离开宜芳县,往西南直行160里。因为只有六百兵,驮马、车驾不算多,再加上邵树德也有意锻炼军士们快速行军的能力,因此只花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石州辖下的方山县。该县已为折家军控制,不过没有驻军,邵树德也懒得进城,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并于十三日抵达了石州城外的离石水边。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麟州游骑了,双方互通了身份,便相安无事。石州城或者说离石县自战国以来素为名城,五胡乱华发难者刘渊的故居亦在附近。 而就在此时,他也得到了岚州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崔季康遁回晋阳后,张锴、郭朏二人率军返回,过东阳门时,军士鼓噪,要求杀崔季康。张、郭二人刚刚得到许诺,分任河东马步都虞候、太原府马步都虞候,本不欲闹事,不意群情汹汹,身不由己,被乱军裹挟着杀入节度使府,崔季康父子遇难。 得,最近一年来河东死的第二任大帅了。骄兵悍将,无人能制,曹翔死得不明不白,崔季康被乱刀砍死,即将上任的李侃能幸免于难吗? 六百人继续向前,两日后抵达平夷县(今中阳县境内),此地离最终目的地隰州(注释1)石楼县只有不到四天路程。 三月二十,邵树德全军抵达了石楼县,并在野外遇到了一小队游骑。游骑是河中牙将王重荣的属下,一见邵树德他们便上前盘问,得知是来迎接新任河东节帅李侃的方才作罢。邵树德也打听到,原来前些日子折嗣伦在石州大开杀戒,乱军十将武彬被斩,部众纷纷南逃进入河中镇境内,搞出了不少事情,因此王重荣派游骑巡视边境,严加戒备。 武夫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实并不难打交道。邵树德给出去十余匹绢,便令这些游骑大为开颜,主动告知前邠宁节帅李侃昨晚刚刚从隰川县抵达石楼,如今正在驿馆内休息呢。 邵树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怕河东节帅这个大位专门克人,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位大帅了,李侃若是还没上任就被克死,也一点不奇怪。自己的长期饭票丘维道如此帮助——甚至可以说是巴结——李侃自然有重要原因,而且多半对自己也有好处,邵某人可不想把事情办砸了。 有本地人带路,驿馆并不难寻。午时刚过,邵树德全军便行到了李侃歇息处。驿馆外有十余军士正在洗刷马匹,见到大队人马靠近后,又有二十余军士蹿出,防备之意甚浓。 “诸君勿忧,我等是来迎接李大帅的。”邵树德微笑着朝这些人解释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吼道:“末将邵树德,奉天德监军丘维道之命,前来迎接李节帅。” “丘监军有心,本帅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驿馆大门打开,一位戎服中年人在数名军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注释1:隰州,河中节度使治下,辖隰川、石楼、蒲、大宁、温泉、永和六县,治隰川(今隰县)。 韩偓曾赋诗,即《隰州新驿赠刺史》: 贤侯新换古长亭,先定心机指顾成。高义尽招秦逐客,旷怀偏接鲁诸生。萍蓬到此销离恨,燕雀飞来带喜声。却笑昔贤交易极,一开东阁便垂名。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六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六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四十章 军心 晋阳,天下雄城。见史以来,即为重镇。国朝起太原,建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节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来行军司马(注释1)及其底下负责具体做事的两位判官,当着邵树德的面,下令给铁林都补足器械,并发下赏赐。邵树德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跟着幕府的小吏前往仓库,领取钱帛及各类器械。 节度使的第一道命令,众人面子还是要给的。而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顺走了大量甲胄、长短枪、长柄斧、钩镰枪、优质步弓、盾牌、横刀、箭矢以及其他辎重器械,哪怕远远超过六百军士所需,也可劲地拿,反正屯起来作为储备也是好的。 领取完器械和钱帛后,他们又选了一处军营,位于西城(注释2)节度使府附近,可驻兵三千,向为节帅亲军所在。因为军乱,这里已经空了,正好让铁林都住下,且还大有余裕。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护卫节帅李侃的安全,作为他行使自己职权的保障或者说底气。如今晋阳乱纷纷的,城内外诸军心思不一,且动不动就要哗变,着实让人头疼。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六百军士可能不太够,因此当晚便谒节度使李侃,请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标准配置。铁林都现在就是李侃的胆气,因此他无有不从,第二日便差人领邵树德至东城某处军营,将滞留在那里的数百昭义军士交归他统带。 这些人都是当初曹翔上任时带过来的昭义精兵,初时有三千余人,曹大帅倚此捕杀乱兵,威震三城。后来洪谷之战,昭义军也参加了,死伤不轻,退回晋阳后没多久,曹翔暴毙,昭义兵趁势作乱,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组成的土团乡夫击杀千余人。 崔季康上任后,对这些昭义兵也不甚感兴趣,甚至有些嫌恶。彼时昭义兵只剩千人左右,鼓噪邀赏,言充作盘缠回乡。崔季康不理,新任昭义节度使李钧带兵至河东,本欲收了这部分人,结果未及办这事,自己就在静乐县惨败,中流矢而亡,余众星散,走小路返回上党。 这下子,晋阳城里这千把昭义兵可就真成了孤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家人在上党的,还能开小差跑回去,没家人或远在河北不准备回去的,就只能在城里厮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来人,士气萎靡得很。 邵树德早就听闻昭义步兵冠绝诸镇,对这些人非常感兴趣。因此,在与幕府官员交涉一番后,直接将这些人领回了军营,充作部众。昭义兵早就过怕了以前那种“孤儿”生活,此时有将官赏识他们,愿意用他们,自然千肯万肯,当天就被打散混编入铁林都,成为一分子。 “这位陈随使?”军营内,邵树德高坐于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问道。 “下官昭义镇幕府随军要籍陈诚,见过邵副将。”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你倒是实诚。”邵树德笑了,道:“我看你颇能笼络昭义残兵,应有几分才学,今后便跟本将做事吧,一会找李延龄取五缗钱、十匹绢,好好安顿一下。” “敢不从命!”陈诚喜道。 “军士们平日过得如何?”邵树德唤来了李延龄,低声吩咐了几句。 “甚是艰难。”正是哭穷的好时候,陈诚也不傻,立刻说道:“军粮倒没怎么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没肉,盐也有些不足,更别说酒了。春秋两衣,只领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发下,过冬衣物,更是影都没见。逢年过节的赏赐,只断断续续发了一点,将士们怨声载道。陈某为此还去外面找商家借了点钱,好让将士们能够过节,然亦十分艰难。” “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陈诚最后说道:“幸得将军看重,以后再没什么昭义军,吾等皆铁林都军士,唯将军之命是从。” “好!”邵树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铁林都,本将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关财货、朝廷赏赐,本将个人分文不取,皆赏给诸将士。唯有一条,须得听命、用命。罢了,口说无用,陈随使,且随我去校场吧,军士们应该已经列好阵了。” “遵命。”陈诚看了眼邵树德,也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 今日天清气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铁林都一千二百军士,早已在军官的命令下,在校场上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三刻钟之后,邵树德便带着陈诚赶了过来。 甫一入场,却见千余军士顶盔掼甲,长槊林立,杀气凛然。邵树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旁边的陈诚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读了小半辈子的书,屡试不中,无奈辗转各镇,当个低级的幕府僚佐,这一蹉跎就是十数年。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扪心自问,不如放弃吧,回乡算了。昔年离家之时,儿女还在牙牙学语,爱妻也风华正茂,着实亏欠他们良多,回去靠着几十亩薄田,渡此残生算了。只不过,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屡屡让他难下决断,而今遇到铁林都,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乡也罢! “李延龄!”邵树德一声断喝,打散了陈诚的思绪。 “职部在!” “拿斧来!” 李延龄不解,不过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过来。 邵树德接过斧子,龙行虎步到仓门前,狠狠两下,将铜锁斩落。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铜钱,以及整齐码放在货架上的绢帛。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新铸的铜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亮瞎了校场上一众军士的眼睛。 “李节帅的赏赐,皆在此间了。”邵树德将大斧扔在地上,转身面对众军士,道:“本将分文不取,全数分给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听打听,本将在天德军时为人如何,在遮虏平时又是怎么做的。就连射杀叛军大将的赏赐,亦给军士们换酒肉了。李延龄,一会按册点名,诸军皆有,无分新人旧部。此门今后也不必锁了,本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何须花钱?” “咳咳……诸位,邵副将如此仁义,遍数晋阳三城,还找得到么?”不用邵树德示意,陈诚恰到好处地上前说话:“昭义军的应该都认识我,我就直说了。邵副将待人以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爱惜士卒,所得财货尽皆赏赐下去,诸位应当知足。前阵子我听闻府城牙将贺公雅,起居于豪宅高门,家中仆人逾百,美婢数十,一月中难得有两三日睡在营中。朝廷、节帅赏赐,亦不全数发下,比之邵副将如何?再闹,可就没良心了。” “邵副将身无分文,却是连喝顿花酒的钱都没了。他日若是娶亲,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老李愁也愁死了,这个家不好当啊。”被陈诚抢了个先,李延龄有些懊恼,于是连忙补救道:“副将说了,昭义军士卒欠晋阳商户的钱,日后他会找节帅讨赏还上,诸君勿忧也。但有一点,钱财之事,今后只有邵副将可出面讨要,诸军不可再闹。若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猪狗不如了。现在大可离去,咱们奉送盘缠,大伙好聚好散。” 话到这个份上,众军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动下,顿时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他们之前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仿佛落水狗一般,现在遇到这么一位大方、真诚的主将,说感激涕零可能过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动,对邵树德有了初步的认同感。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想走的,不仅昭义军,之前收拢的岢岚军里也有,总共数十人的样子。邵树德并不食言,让李延龄一人给了点钱帛,任其自行离去。这些人在众军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骂,领了钱便灰溜溜走了。 这其实不是坏事。士卒哗乱邀赏,挑头的往往是少数人,其余大多数军士,基本都是被他们煽动然后裹挟进来的。刺头走了,队伍也能更纯洁不是?这些人若不走,邵树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乱军包围,招致杀身之祸呢。 人人都想当军官,可这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世道不易啊! 注释1:见作品相关。 注释2:晋阳大体上分西、中、东三城。西城最大,位于汾水之西、晋水之东,西晋刘琨所筑,亦称府城。太原府、晋阳县皆在此办公,内有东魏权臣高欢所筑晋阳宫城(隋代称大明城)、隋文帝时期扩建的宫城(名新城,以区别旧宫城“大明城”)及隋炀帝杨广所筑仓城。东城次之,大概只有西城的几分之一,位于汾水之东,北齐年间所筑,太原县在此办公。西城、东城之间有中城,武则天时期所筑,跨汾水河道,连接东、西二城。 这里所说的汾水,指的是唐代古汾水河道。如果以现代汾河位置来看,三城皆在河西矣。整个晋阳三城周长42里,东西长12里,南北长8里多,是为天下雄城。 第四十一章 完善 “听闻你半月来都在操练士卒,不错不错。铁林都如此气象,本帅睡觉也安稳许多。”节堂内,李侃处理完公务,对走进来的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大帅说笑了。公乃朝廷所封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北都留守,纵有些许兵将跋扈,无非求财罢了,岂能伤公分毫?”邵树德这话有些不尽不实,河东兵将现在岂止是跋扈了,简直就是叛逆,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仅一线之隔。但他还不太了解李侃的为人,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听真话呢,还是单纯的奉承之语。 “有些骄兵悍将啊,就是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李侃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气度森严的大厅,道:“你若说他们是叛逆,可他们也愿意与大同叛军厮杀。你若说他们忠顺吧,河东两任节帅都落得个凄惨的结局。哦,还有个窦瀚,不过人家识相,曲意顺从这些军头,为此还从商家那里借贷,勉强保得不死,全身而退。” “这河东节帅,若只想当个傀儡,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想有所作为,就千难万难了。”李侃重重拍了下案几,略带了怒气道:“河东胜地,天下名镇,拥有一府七州四十一县,十五六万户百姓,数万精兵,却不思剿灭乱臣贼子,只想关起门来做土霸王。杀将逐帅,藐视朝廷,与叛逆何异?邵副将,你说说,这河东到底是朝廷的,还是那些将门的?” “河东将门,世代联姻。其实不光是高层了,末将听都内原昭义军士卒讲,就连底层兵将都同气连枝,排斥外人。咱们这些客军来了,当真里外不是人,难怪诸镇兵士气低落,不肯死战。”邵树德瞄了眼李侃,见他确实对河东盘本错节的本地势力不满,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昭义、忠武、义武、义成、河阳诸镇兵马奉旨远道而来,结果河东人将他们当贼防着。你以为你是来帮他们驱逐大同叛贼的,人家觉得你是来抢地盘和劫掠财货的,处处针对你,摆明了不信任,换你是前来助拳的客军,还不气死了?助个鸟拳,这帮狗屁河东将门就该被李克用好好整治整治。 “邵副将,河东之事,本帅还想刷新振作一番,你要做好准备。”喟叹良久后,李侃突然说道。而他的这番话,也让邵树德心中一凛,这是要立威啊!曹翔当年也杀人立威过,结局如何不用多说。当时人家手头还有三千多昭义精兵作为后盾呢,如今李侃孤身上任,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铁林都这一千二百军士,前途当真是凶险莫测啊。 从节堂离开后,心事重重地邵树德回到了大营。营中诸位军官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邵树德一看,主要是以前的西城老人,如今基本都提拔做了队正,只可惜李侃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居然还没给邵树德解决职级问题,至今还是副将,以至于他都不好提拔手下。唔,过阵子旁敲侧击看看,不给升个十将,铁林都怎么为你卖命? 话说自从吞并了那数百昭义军士卒后,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学习,邵树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昭义步兵远近闻名,确是有其自身原因的,除了军士敢战、战阵娴熟之外,他们的基层构成也有些不太一样。 以最基本的五十人一队为例,天德军共分五火,一火十人,队正身背认旗,便于战场上识别。但昭义军却不一样,他们规定:队内士兵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结为一大队,这就是45人了。剩下5人,队正一人、队副一人、执旗一人、左右傔旗各一人,正好50人。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的编制似乎更灵活,队头也不用再傻乎乎地背上插个认旗,跟他妈明灯似的。于是他决定虚心学习昭义军的编制,在铁林都内也这么搞。三人一小队,如果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一人执长柄斧或木棓,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拿横刀,扑杀破阵而来的骑兵确实更高效。与代北沙陀交战,对付骑兵是绕不过去的坎,天德军主要是靠骑兵破骑兵,昭义镇没那么多骑兵,那么就只能在以步拒骑上想办法了。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现在是一都人了,再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模式。人一上千,诸事繁杂,坛坛罐罐也变得很多,必须设置专人管理。比如吃饭问题,在天德军时跟着大军一起吃,在监军院时跟着监军吃,但现在自成一都了,你要自己开火、做饭,要有器具、人员。之前去隰州迎李侃时,说实话就有些乱,临时指派人樵采、做饭,忙得晕乎乎的。那时是六百人,现在翻了倍,必须正规化起来了。 没说的,这事归李延龄管。三升容量的马盂,用于冬日暖食,毡裘、雨布和绳索,用于扎营,此外还有诸如刀子、错子、钳子、锁子、药袋、盐袋、火石袋、解结锤、砺石、锹锤斧锯凿等等,缺一不可。少了哪样,行军作战时都会遇到不便,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胜负结果。 邵树德让李延龄挑了五十多个人,担任新成立的辎重队队正。这些人,一般不用参加战斗,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使用这些后勤专用器械,并指挥辅兵或民壮干活。对了,做饭或照料牲畜也是他们的活,如果没有辅兵可以驱使的话。辎重队里还有四名匠人,来自昭义军,可简单维修损坏的军械,算是专业人才了,弄到可不容易。 除后勤队外,铁林都还编成了22队步卒,计1100人,披甲率(铁甲)过三成,这便是主力战兵了。剩下数十人,充当鼓手、角手、旗手、门警、传令兵、哨骑、巡逻队等等,可惜蔡松阳那伙亲兵还在岚州,不然军法队也有了。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就是这么复杂。以前在天德军当兵时,吃饭跟着上官走就行了,器械坏了送去修理就是了,东西用完了直接去领就是了,没觉得有多麻烦。可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却发现一大堆事情在等着,简直让人头大。 不过这也是蜕变提高的必然一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依赖别人的小军头吧?你总要独当一面,总要尝试着自己独立处理事务,尝试着走出这一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狠狠逼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铁林都至此,才算初成气候,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存在,具备单独作战的必要条件。邵树德对此很是欣慰,收编那伙昭义军,确实赚大了,帮自己解决了正规化的大难题。他有时候都在想,之前带着几百人跑动跑西,没有专人负责扎营,没有专人负责做饭,连哨探都是临时指派人到高处瞭望,这是何等地粗陋,何等地辣眼睛。 麻痹,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加强学习,不断掌握新的知识,不仅仅是战阵知识,还有管军知识、气象知识、地理知识、后勤知识等等,通通都要掌握。不懂的就请教别人,或者大家一起参详,然后形成制度完善下来。不然,你这支军队就是沙滩上的城堡,没有根基,覆灭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完善军队编制、构成后,因为有节帅李侃的支持,铁林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练兵。其实都是老兵了,该懂的都懂,不过练兵本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熟习战技,更在于加强将领威望,使得命令上通下达,如臂使指。 邵树德照例与军士们一同出操,务必让每个人都见到自己,认识自己,敬重自己。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铁林都也算粗粗捏合出了点模样。在此期间,李侃还算沉得住气,没像邵树德担心的那样,上来就找哗变军头的麻烦,而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样就很好嘛。 五月初五,因为听闻李国昌引兵万余至代州,李侃终于动了。他亲点了屯驻在晋阳城内外的河东兵马万余人,由铁林都充作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前往代州巡边。 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弹一下了,不然河东军民怕是还不知道李节帅这个人呢。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注释1),夜宿三交寨(注释2)。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 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注释1:虎北口,渡口,位于汾水北岸。 “后晋天福元年,契丹主将五万骑,自扬武谷南下,至晋阳,陈于汾北之虎北口……(石)敬瑭出北门,见契丹主。” 宋人有诗《虎北口》,云:“来无方马去无轮,天险分明限一津。愿得玉龙横十万,榆关重识故封人。” 注释2:一般大城附近都有许多驿站。晋阳近郊有秦城驿、乌城驿,往北三十余里有三交驿,驿北有三交寨。三交寨位于三交口,向为军事重地。宋太平兴国四年,“命潘美为北路招讨使,平太原,继征范阳。及班师,命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 当然晚唐五代最出名的驿站还是陈桥驿,大家都懂。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魏曹真累迁大司马,每征行,与将士同甘苦。军赏不足,辄以家财班赐,士卒皆愿为用。” “西魏将梁椿性果毅,善于抚纳,所获赏物,分赐麾下。故每践敌境,咸得其力。” “石雄为丰州刺史,雄临财甚廉,每破贼立功,朝廷时有赐予,皆不入私室,置于军门首,取一分,余并分给。以此,将士感义思奋发。” “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北征,将士多离恐。元谟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钱,以此倍失人心。及魏太武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 “李泳为河阳节度,泳本以市人发迹禁军,以贿赂交通,遂至方镇。初任镇武节度,转为河阳。所至,以贪残为务,恃所交结,不畏宪章。犒宴所陈果实,以木刻彩绘之。聚敛无已,人不堪命,遂至于乱,数月方止。文宗贬泳丰州长史。” “真是好书啊!”深夜,邵树德合上了一本粗糙的手抄书籍,心中不由赞叹。书是陈诚送给他的。按陈某的话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如献给邵副将,或有所得。 确实有所得!书无名,但肯定是本朝人士所著。中唐以后,民间喜谈兵事,各类兵书层出不穷,但质量终究参差不齐。陈诚是有眼光的,他献给自己的兵书,质量方面没的说,主要讲的是魏晋以来很多将领的行事方法,好的坏的都讲,非常有价值。 邵树德有些事,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做,也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印证古来名将的手段,顿时信心大增。有些做得不对的事,以前不自知,现在有恍然大悟乃至后怕不已的感觉。管理军队,与带兵打仗一样,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战场上的知识当然要学,战场下的知识同样不可轻忽,切记切记。 合上这本无字天书——呃,无名兵书——与宋乐送的《问对》放在一起,锁入箱子后,邵树德拿起横刀,带着临时充当亲兵的杨亮一火人,出了营帐,开始了例行巡视。 他们这会不在代州城内,而是州城东北八十里的繁峙县附近。该县“三面枕涧,极为险固”,目前为大同叛军所控制,驻有三千多兵马,是他们南下的整备基地。代北行营数次用兵,都没有拿下,这次李侃率大军巡边,也想借此机会碰一碰。 河东军大营最近处离繁峙县城不过十余里,紧沿着罅沱水。除了自晋阳出的万余兵马外,还在代州征集了忠武、义成、河阳三镇兵一万三千人,忻、代镇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总兵力超过了三万,可以说是一支规模浩大的野战集团了,难怪李侃想碰一碰被叛军控制多时的繁峙县、大堡戍(注释1)乃至瓶形寨(注释2)等重要据点。 根据情报,李国昌将兵万余,自蔚州至。目前所屯何处,并不知晓。李侃好歹是当过节帅的人,河东诸将也老于军事,扎起营来气度严谨,做好了一切防范准备。铁林都作为李侃事实上的亲军,位置就在帅帐左右,职责重大,邵树德不敢轻忽。 铁林都总计1200余军士,在陈诚的建议下,按昭义军的习惯分成了三个营,即前营、后营和辎重营。前营最为精锐,六百战兵,超过两百副铁甲,人手一根步槊,目前由最能打的卢怀忠管着。后营五百战兵,邵树德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交予任遇吉管理。李延龄则照例负责辎重营,这会临时补充了数百来自忻、代二州的土团乡夫充作辅兵。至于其他的杂兵百人,则由邵树德亲自抓,陈诚帮衬,勉强把架子撑了起来。 此时前营六百军士早已入睡,后营大部也已入睡,只有部分军士按照轮换原则在大营内值守。邵树德带着亲兵、传令兵、巡逻队一行数十人,仔仔细细巡遍了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五月的夜晚安静如水,邵树德所至之处,军士们都挺槊直立,军容严整。 有时他也会停下来,与军士们问对几句。当军官当大将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适当给予士卒们尊重,让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有一种被关怀、被重视的感觉,此外如果在物质上再能有所满足的话,让他们归心并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是邵树德从后世学到的驭人之术,并非出自兵书,他觉得不错,一直践行至今。 中军大营内还有其他兵马,比如来自河南的忠武镇三千人,来自河东的都教练使张彦球部两千余人。他们各有自己的防区,邵树德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中军大营之外,还有其余各部兵马,沿着罅沱水连营十里。 “真他娘的壮观啊!”邵树德心中暗想,三万大军就这般盛景了,若是五万、十万又该如何?连营数里,嘿嘿,会不会指挥不灵呢?怕是前营与敌交战了,后营还在生火做饭,不慌不忙。此中如何调度,如何作战,如何配合,其实都很讲究。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门的不传之秘吧?真的好想学啊! 另外,手头也没有合用的人才。各营的主将,都要具备相当的素质,熟悉军伍,老于战阵,善抚士卒,会观风色。唉,自己的水平都不一定比得上如今各营的任何一位主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要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肯定是不行的,得把其他人也培养起来,甚至不惜收拢外面的人才。 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指挥这么一两千人? ****** 五月二十六一大早,李侃召诸将议事。 几万大军了,连营出去这么远,想开一次“全体会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主将不在营中,被人偷袭,若是副手水平不够,被敌军所败,该怎么整?所以,这种议事会肯定是不能常开的。一旦开了,就要定下大多数方略,然后依此执行,直到胜利或者变数出现。 各军主将带着亲兵陆续赶来。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士卒在营门前守着,亲兵被引到一边等候,有资格入帐议事的将领在交出器械后,方才被允许入内。 将领们威风凛凛,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眼邵树德,似乎对这个客军出身的李侃亲将十分好奇。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显露出明显的好恶表情,唯有牙将贺公雅、都教练使张彦球有所不同。前者冷哼了一声,不知道邵树德哪里得罪了他,后者还算善意,稍稍寒暄了几句。 时间一过,营门关闭,帐内开始点将,邵树德在安排完一摊子事务后,也入帐旁听。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飘,代北行营内赫赫有名的大将至少有一半聚集于此,只要他一声令下,“摔杯为号”,保管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唉,飘了啊,水平没多高,尾巴翘得老高,当引以为戒。 “……后魏末,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木儿等,据州城反。州人李贤乃召豪杰谋曰:‘贼起仓促,便诛二将。其势虽盛,其志已骄,然其政令莫施,惟以残剥为业。夫以羁旅之贼,而御乌合之众,势自离畔。’乃率敢死士三百人,分为两道,趁夜鼓噪而出,群贼大惊,一战而败,遂追斩之。”邵树德进来得晚了,没听到李侃前面说了什么,这会听他引经据典,大概是要诸将进兵,攻取被大同叛军控制的代州地界? “国昌父子,祸乱代北已近年。催课甚急,盘剥过重,更有焚城毁乡,杀戮士民之举。此皆贼也,诸将敢不击之?”李侃坐于上首,十余大将分立左右,看似议事,其实就李侃一个人在说,其他人根本不附和,不参与,气氛诡异得可怕。 邵树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在胡思乱想,如果李侃大怒,要斩将立威,自己该怎么通知离此不过数十步的卢怀忠?这厮正带着前营六百人在一旁修整,士卒皆着甲、持械,随时可以动手。 “大帅,大同叛军骁锐,连战连捷。我军新败,此时更应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沉默了很久后,见没人回答也不是个事,于是身为马步都虞候的郭朏出列答道:“李国昌数攻代州,我军严阵以待,皆将其击退。大帅的意思,是主动出击?此事风险极大,还需从长计议。” 邵树德瞄了一眼李侃,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些同情。这河东诸将当真不像话,自己的地盘被人占着,还经常被人南下打草谷,就没点触动?判你们一句畏敌如虎都是轻的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莫名地想到后世足球队员们联手做掉主教练的事情,尼玛,有点这意思了。 “郭将军,李逆父子兵少将寡,尤敢主动出击。代州有朝廷官军四万,竟不敢北上杀敌,只能做守护之犬,是何道理?”李侃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提高声音道:“本帅领军北巡,可不是来看戏的。今日诸将且回营,整备兵马、粮草、器械,明日一早,前军先渡河,本帅要拿下繁峙,先挫挫叛军士气。” “遵大帅将领。”诸将稀稀拉拉地应道。 注释1:大堡戍:繁峙县东六十里,隋开皇年间繁峙县治此,为重要军镇。 注释2:瓶形寨:今名平型关,在大堡戍东北约七十里。当罅沱水与滱水(今唐河)两河上游之分水岭,又当太行陉道,可谓地处要冲,属代州。瓶形寨向东行约八十里便是蔚州灵丘县了,位于滱水河谷,亦当太行陉道,隋代属代州,唐代属蔚州。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盯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战马悲鸣,鲜血狂飙。 铁林都与敌骑接触的面积其实并不大,正面大概也就应付几十名骑兵罢了,再加上小坡的存在,敌方马队只在最初时往前冲了一小段,随后便失去了速度,与铁林都的步卒们展开了混战。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再组织一波冲锋的话,多半能将阵型已经散乱的铁林都带走。只不过一路上先被河东骑兵截击,随后又突破了忠武军和义成军的阻拦,最后冲到李侃近前的三百余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战术变化,只能将马速提到极致,来了个凶猛的一波流。 一波流,其实就是赌。赌你扛不住,赌你害怕,赌你崩溃,而一旦没赌赢,那么就会失去所有筹码。这些精挑细选的北边五部骑兵此刻就赌输了,三百余骑,前面不足百骑被拦住,马速骤降,后面的冲不过去,紧急情况下拨转马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人控驭不住战马而摔倒在地,遭铁蹄践踏,惨叫连连。 弓弦声不断响起。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人群,每一次射击,似乎都能带走一条人命。铁林都的军士们越战越勇,甚至就连其他两个未受到冲击的方向也有人赶过来增援。邵树德紧紧攥着预备队,没有将其投入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了,敌骑一击不中,就该想办法逃走。现在铁林都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敌骑,给他们一段深刻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邵树德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义成军一部离开了大阵,正以纵队形式行军,试图从后方夹击敌军骑兵。他们的套路与铁林都差不多,都是先来数波箭雨,给那些高踞战马之上的敌骑来点惊喜,然后前排的盾手快速挤压上去,撞开刺来的马槊或骑矛,给后方手持四米大枪的袍泽创造机会。 仗打成这样,可以说突袭完全失败了。敌军将领也不含糊,当机立断,不管挡在身前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直接挥锏砸开,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往外冲去。 “嗖!”一枝重箭从小坡上飞下,精准地击中了此人胸部。虽然被铁甲阻挡,但强劲的冲力去势不消,直接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杀!”铁林都士卒见到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五六根长槊刺了过去。敌将的亲兵势若疯虎,用马槊扫,用身体挡,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自己的主将。 敌将兜盔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首次流露出了惊慌,身处官军步兵重围之中,外侧还有更多的人正赶过来,要怎么样才能杀出去? “杀了这贼将,怕不是赏绢百匹!”铁林都士卒鼓噪了起来,十余人挺槊直刺,敌将左支右绌,仗着身上盔甲且战且退,试图与亲兵汇合。 “嗖!”又一箭射至,直接穿过裙甲缝隙,死死钉入敌将小腿之中。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大斧横空而至,狠狠劈在了颈肩交接之处。 鲜血,猛地激射了出来。挥斧的铁林都士卒动作不停,又连续几下,方才将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提了起来,大吼道:“斩贼将者,后营徐浩!” ******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李侃站在小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对岸的河东兵马。 这帮人竟然敢把自己晾在河北! 战斗早已结束。前来突袭的敌军马队大概两千余人,先被张彦球手下蕃汉骑兵截杀,随后被忠武军、义成军的步弓大量射杀,最后冲击李侃所在的核心高地时,三百余骑折损大半,就连主将程怀信也被阵斩,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战,他们至少损失九百骑,剩下的千余人跑到远处观望一番后,又想给主将报仇,但又觉得没了机会,最后只能灰溜溜撤退,连繁峙县都不敢入,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程怀信的身份还是通过审问战俘确认的。李侃得知后,很是高兴,当场许诺给徐浩赏钱二十缗、绢百匹。邵树德作为铁林都老大,之前心心念念的十将职衔终于得到解决了,李侃明确表示,铁林都功劳甚大,当重赏,邵树德亦可提拔数位副将,以酬部下功劳。 这都是应有之意了。 铁林都这次的表现,即便说不上惊艳,但也是相当合格的。之前的诸多赏赐确实没白发,军汉们士气高昂,战技娴熟,没有担心中的一触即溃,显示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最关键的是,他们是真的会打仗,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其他时候又该怎么打,基层队官的主观能动性极强,真不愧是全员老兵。 没说的,回去后又是一大堆赏赐。李侃别的权力有限,但发放赏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光铁林都有,这次出力的忠武军、义成军、张彦球部甚至过河的代州土团乡夫都有。河东军?呵呵,别说赏赐了,老李这次要好好整治一番。 打赢了仗,李侃的神色又是不同。此时邵树德陪他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巡视。张彦球出了大力,虽谈不上自绝于河东将门,但肯定也是担了不小的麻烦。李侃有心拉拢,拉着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张彦球脸色郁郁,心事重重,让李侃心里很不快。 邵树德在一旁看了直叹气。李侃的性格,他现在已经琢磨出来一点了,心胸狭窄是没跑的。当初折嗣伦婉拒入晋阳,结果立刻给他发配到岚州一线,这张彦球或许行军打仗是把好手,但真的不会做人,你既已得罪河东将门,又对李侃的招揽心不在焉,这就是两头不讨好,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北岸打赢后,河东军渡河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大将张锴便带着部下过来见礼。 “张将军,何来之迟啊?”李侃看着姗姗来迟的张锴,冷哼一声,问道。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河浪翻涌。将士们迷了眼睛,躁动不安,末将也不好强行驱使,怕引发兵乱。”张锴答道。 “可知军中有禁斩之令?” 张锴脸色一变。他之前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坐望局势让李侃出个大丑的私心是有,但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也是真的。他们这些将门,固然嚣张跋扈,敢跟节帅阳奉阴违,可若说他们一手遮天却也不可能。军士一旦哗变,没有人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你是老资格的宿将,一样会死。 “本帅北巡,寸功未立,将军可愿为我取繁峙县?”幸好李侃并未真的抓住这点穷究猛打,而是给了张锴一个看似戴罪立功的机会。 邵树德站在李侃侧后,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张锴身边的数十亲兵,盘算着刚刚经历大战的铁林都军士如何能将其快速拿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李侃要杀张锴,他还没这么失心疯,虽然对河东兵马坐视自己陷入险境却不救援感到极为愤怒,但此时动手,一个不好就会逼反数万人马,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末将遵命,今日天色将晚,且整顿兵马,明日一早便攻城,誓拿下繁峙县城。”张锴答道,脸上看不出表情,显然比张彦球那厮高明多了。 见过张锴后,没过多久,郭朏、贺公雅、伊钊、康传圭等将又至。李侃极恨这些人,却又没法真个拿他们怎么样,这心情可想而知。邵树德全程跟在李侃身侧,完全就是个称职的亲军将领模样。河东诸将已经打探清楚了之前战斗的过程,知道铁林都阵斩了叛军大将程怀信,这让他们都有些吃惊。 叛军是能打的,这大家都知道。但天德军系出身的铁林都,居然能正面硬扛北边五部骑兵冲阵,并且斩杀敌将,这确实足以让他们高看一眼,不是出于战斗力的原因高看,而是出于士气。 张彦球也到了之后,先与邵树德打了声招呼。他之前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对铁林都的战斗力十分佩服,再加上并肩战斗之谊,因此给出了不少善意,就连邵树德抓住机会向他请教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也不吝解答。康传圭见两人搅和在一起,脸色很是不好,贺公雅则更是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道在骂谁。 回到中军大营后,邵树德找来李延龄和陈诚,商讨伤亡军卒抚恤的事情。立下了这么大的功,李侃当然不能在钱财方面小气,因此抚恤、奖赏都不会短少。但如何将抚恤成功送到阵亡士兵家属的手上,却是个难题。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再难也得办。糊弄将士,言而无信,这不是他的风格。大伙都有眼睛,都看着呢,你糊弄他们这一回,下次再有敌骑冲阵,你看大伙还会不会拼死力战? “先统计一下。”邵树德看向李、陈二人,说道:“我估摸着昭义镇的最多,其次是岚、石二州的,每个人都要记下来。回去我会奏请大帅出个公函,然后派兵护送抚恤财物过境。陈诚,你回昭义,老李,你去岚州。不管多远、多难,这事都要办妥了。我的兵,一个都不能白死。对了,钱多带个一两成吧,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多给一点。将士们不远千里,在河东为我邵某人拼杀,我恨不能亲至抚慰。这事就这么办吧,财物不足的,就拿那些马匹换钱,总有办法的。” 此战,铁林都确实缴获了不少战马,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匹的样子。战后,邵树德遣人送了五十匹至张彦球帐中,算是感谢。剩下的百匹,初步决定自己留下来,但如果财用不足的话,拿一些出去换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组建骑兵的计划。 夫战,勇气也!勇气何来?平时赏赐不取分文,战后伤亡抚恤到位;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不虐待士卒,不折辱壮士。如此,则勇气倍增,敌虽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矣。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咚咚咚……”繁峙县城外,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土团乡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沟和护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战兵们的了。领受任务的张锴遣牙将苏弘珍出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进攻南门,是主攻方向。东西两门有其他部伍负责佯攻,给他创造机会。 苏弘珍这个人没死,邵树德其实是很意外的。早先为遮虏军使,归大同军节制。李国昌父子反后,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遮虏军战败,损失惨重,苏弘珍狼狈遁回晋阳。 这次失败,如果说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去年这厮带着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并固军两千人镇守伏戎城,却让叛军雪夜击破,危及全局,这个事可就不能忍了。当时传闻崔季康要斩苏弘珍,不知道最后为啥又没动手,可能是有人帮着说项吧。 由此观之,这苏弘珍在河东还挺有人脉的,帮他说话的人不少,怎么捅娄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还他妈能继续领兵,这就有点魔幻的味道了。邵树德刚才打听过了,苏弘珍领的是来自河阳镇的客军。他们之前的将领在代州战死,苏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谁的路子,带着数百河东牙兵赴任,暂时管着河阳军。 邵树德不知道苏弘珍如何带河阳军的,大概是武力镇压外加财物赏赐吧。不过看起来管得不怎么样,此刻进攻繁峙县城,军士们攻了两次,死伤数百,却连城头都没摸到。而且河阳军士气低落,阵前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骚乱,苏弘珍强行镇压,连斩十数人,才勉强组织起了第三次进攻。 邵树德暗自摇了摇头。一支军队是不是真打,内行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搞得阵仗很大,热火朝天,结果真刀真枪时却点到即止,或一击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说法叫“虚应故事”。真打的场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气势,但交起手来刀刀见血,死命搏杀,不肯稍却,这才是真打。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四十七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六月初三,在繁峙县顿兵几日之后,李侃始终未等到传说中的李国昌万余大军。看看如今部队这个状态,李侃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线了,于是下令班师,返回晋阳。 大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其实这不错,“浩浩荡荡”说明主力还在,没在代州吃亏,相反还威逼得李国昌父子不敢进攻。至于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实击虚,待大军走后再行发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帅此行是挣得了不少威望,还有攻破繁峙县这么个功劳,河东土著势力要想赶他走,得多拿出点手段了。 六月下旬,从晋阳出师的万余兵马,几乎全须全尾返回,各回营区驻扎不提。而这个时候,朝廷派来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给河东军士发赏赐,大概钱四缗、绢十匹的样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这年月,财政上并不宽裕。黄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动,几乎把原有的社会秩序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输送到中央的钱粮大大减少。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长安方面依旧挤出了如许多的钱财犒赏河东诸军,其实挺够意思了。 邵树德的铁林军当然也领到了赏赐,包括暂归他统领的河阳士卒。领了钱,大伙自然都很开心,连带着河阳士卒看邵树德眼神也好了许多——虽然这钱是朝廷发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经历,他们这些客军还真不一定能领到多少。 班师回来后,先让陈诚、李延龄二人各点了两队兵马,押运着大批财货,分头前往上党和岚州,给战死士卒发抚恤。答应弟兄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邵树德的原则。 其他的,唔,似乎又无事可做了。没事做就练兵!邵树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淀,即好好消化手头这两千多兵,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人心不齐,从来都是战斗力的最大妨碍,新补充了那么多心思不定的河阳镇兵,邵树德怀疑铁林都的战斗力可能还不如在代州与程怀信骑兵大战的那会。 对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挟大胜之威,下令戮叛乱的前苏弘珍亲兵家族数百人,一时间三城震动,人心惶惶。动手的并不是邵树德,因为他三番五次劝谏李侃不要这么做,让大帅心里很不爽,这事最终交给了封隐来办。他的亲军现已扩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骜之士,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二十余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财亦被赏赐给了这些人,邵树德听闻后颇觉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过分也!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因为李劭的关系,铁林都士卒训练的损耗都可以去他那里足额领取,甚至还有多的,让邵树德直感叹,当初合河县那趟还真走对了,不然能有这种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龄回来了,顺利完成任务。此时代州前线又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将骑兵数千人南下,绕过官军重点防御的坚城堡寨,四处抄掠乡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动骑兵与其交战,结果大败,损失千余人,目前又龟缩了起来,并向晋阳求救。李侃闻讯大怒,令牙将伊钊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东大爷外出打仗,那阵仗可真不小。晋阳三城,外加几个畿县的军士家属们,纷纷至驿道送别。看他们那样子,就和生死诀别差不多,看来李氏父子给河东人民带来的阴影很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出征,怎么没这么多百姓来送别?难道河东百姓以为巡边就真的只是去“巡视”一番吗?杨广还带五十多万人巡边呢,那是真的单纯巡视吗? 邵树德懒得去管河东老百姓怎么想的,他现在整天窝在军营里,狠抓训练。除了每隔几日例行去节帅府上议事外,基本都吃住在军营,让一干大头兵们颇为信服,尼玛这年头还有不在家和娇妻美妾厮混,终日睡营房的军头?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陈诚也回来了。这天下午,邵树德刚刚带兵巡视完大营,却见李侃亲兵来召,言节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邵树德不敢耽搁,匆忙点了两火军士,赶至帅府谒见。 “树德可知封隐遭贼人所伤?”李侃坐在节堂内,脸色铁青,颇有些怒气勃发的感觉。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晋阳城中,节帅脚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捕盗司可已展开追查?” “此事靠捕盗司怕是无用。”李侃起身,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怒气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只听他说道:“封副将是在大明宫附近遇刺的,贼众数十人,皆持强弓劲弩,杀伤军士十余人,封副将亦受重伤。此等贼人,树德可知来历?” “怕是军中兵卒。”邵树德答道。 “不错。”李侃点头道:“本帅已暗中查清,此乃苏弘珍亲兵余众,受牙将贺公雅指使,自称‘报冤将’,意图截杀封副将,幸未得逞。” “大帅想要……” “本帅欲收斩贺公雅,以儆效尤。” “大帅不可!”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急了,道:“贺公雅乃河东大将,斩之会引发军乱,慎重啊大帅!” “我当节帅还是你当节帅?贺公雅纵兵袭杀大将,此事焉能容他?我闻你与封隐志趣相得,颇多来往,就没想过为他报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复多言,今晚就围了贺公雅府邸,死活不论,本帅早欲斩此辈。” “大帅……”邵树德还欲劝说,却见李侃一抬手。 “官位、钱财、美人,本帅都可以满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将,给个痛快话。”李侃盯着邵树德的眼睛,逼问道。 没办法了。邵树德明白,李侃要杀贺公雅,不是一时兴起。这人心胸狭窄,早就对桀骜的河东将门非常不满。巡边代北之时,还被人晾在河北岸,任凭程怀信骑兵冲阵,能忍到现在才杀人,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了。 “大帅于我有恩,邵某不能不报。这便回去整顿兵马,定将贺公雅首级献上。”邵树德单膝跪地,应道。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帅府,竟是头也不回。 ****** 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来颇为寻常。新城附近的一处邸园内,数十名军汉正在大吃大喝。 贺公雅据说是投笔从戎之辈,人到中年,愈发附庸风雅。乾符二年的时候,斥巨资在府城内置园建林,作为自家居所。园林中筑山理池、栽花植木,还精心打造了亭、台、楼、榭、阁、廊、轩、舫,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适、陶冶情操、升华自我的富贵闲人。 邵树德曾听陈诚聊起过贺公雅的宅院,言其园林春暖花开之际,满园芬芳,姹紫嫣红;夏日炎炎之际,池水泛凉,竹林送风;天寒地冻之际,瑞雪覆园,腊梅争俏,端地是一座绝妙所在。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可见其羡慕嫉妒恨之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么一座品位高雅的园林,此时竟然涌入了数十名粗鄙的军士踞案大嚼,高声喧哗,乌烟瘴气。园林主人也出来喝了几杯,与众人大声谈笑,言语间涉及府衙官将,如“惜未得手”、“下次斩了邵树德”、“崔季康杀得,李侃也杀得”等词句,声浪之高,几乎冲破院墙,让路人听去。 酒至半酣,诸军士拿出钱来赌博,兴高采烈之处,嬉笑怒骂,旁若无人。忽尔,却见多枝羽箭飞来,直射倒数人。有那受伤未死的,趴在地上惨叫,同时忍痛示警,招呼同伴们去取弓刀。久在军中的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经制部伍才有的强弓,准头还这么足,不是老卒是什么?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十余军士从院墙上落下,领头之人直接下令。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军士正翻墙而入,有人直接扑将过来,有人去开院门。 “昭义军的狗崽子,是邵树德的人!”有人惊声高呼,不过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双目瞪圆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贼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贺将军的府邸,你们——”院门附近响起了兵刃交击声,有人斥问道。 “杀的便是贺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凶猛的斩击。 院门附近的贺氏家将很快被屠戮干净。院门打开后,成群结队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细听的话,应该是河阳口音,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贺公雅要遭大难了。 喝得醉醺醺的“报冤将”们显然打不过结阵而至的铁林都士卒。清理他们太容易了,以至于领兵的卢怀忠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没抵抗。 “杀了贺公雅,十将说了,财货任自取。” “他奶奶的,这院子几乎迷了我的眼,贺公雅定贪墨军中赏赐了。” “恁多废话!左营的人已经突进去了,快上!” “将军有令,只诛贺公雅和报冤将,不得伤及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就是太过仁义。奶奶的,前队,给老子射!” 贺府的变乱瞒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虽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头的喊杀声给惊醒。他们一开始以为又发生了兵乱,军士们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纷纷把房门加固,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乞求漫天神佛,让这些乱兵赶紧饱掠而去。 可谁成想,这次真不是兵乱,而是铁林都士卒有组织、有秩序地捕杀府城大将贺公雅。贺府很大,家将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样子,再加上那伙报冤将,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过今夜园中饮宴,防备松懈,又是深夜遭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败涂地。 寅时,邵树德带着百余名亲兵进了贺府。此时全府基本已被铁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处阁楼尚未被攻破。贺公雅带着二十余家将,借着地利,还在做困兽之斗。 “将军,抓了贺公雅妻女,不若绑上前去劝降?”任遇吉从阴影中走出,问道。 “荒唐!”邵树德斥道:“本将怎么说的?罪不及家小,尔等莫要做这等腌臜之事,也就多等一会的事情。你带人看着其妻女,莫要让人折辱了。贺公雅乃大将,体面还是要的。”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上的打斗渐渐稀落。披头散发的贺公雅身受数创,嘶声喊道:“邵树德,可敢来见我?” “将军安心去也。”邵树德不动,在远处答道:“我杀你是为公,并无私怨。将军之家眷,本将会护得周全,不令其为他人所辱。多说无益,还请将军上路。” “好!好!”贺公雅哈哈大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邵树德,我等着你!” 笑罢,再无声息。 须臾,数名军士捧着贺公雅血淋淋的人头出来。邵树德见了,却没任何欣喜,只有满腹的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