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莺啭长安。 天光隐隐浮动,晓星渐渐隐去,巍峨耸立的皇城正门鼓楼上擂响第一声报晓的鼓声,天街至各条主道的鼓楼依次跟进,轰隆隆的钟鼓声滚过纵横排列整齐的一百多座坊城,唤醒这座沉睡中的雄伟帝都。 宵禁解除,坊门大开,清冷空寂的街道上很快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人声杂语,牛车马车从一座座守卫森严的高门大院中驰出,汇入朱雀大街稠密拥挤的人流。 天际处云霞蒸腾,金灿灿的晨晖破开云层倾洒而下,千家万户笼在一片耀目的灿烂辉光之中,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太极宫内,侍女端着鎏金铜盆和日出前采摘的带露鲜花走过曲廊。 鲜丽的裙琚扫过不久前修整过的花砖地面,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恍如细雨。 春如掀开幔帐,走进内室,放下铜盆。 刚刚揭开香炉换了一把香,黑漆镶嵌山水人物大屏风后忽然传来几声痛苦的低吟。 “阿兄……阿兄……” 春如转过屏风,挂起纱帐,目光落到七公主脸上,眉头紧皱。 “公主?” 她绞了帕子给七公主李瑶英擦脸,柔声唤她的名字。 七公主身子娇弱,时常梦魇,请了多少大夫来诊治都不见好,侍女们已经习以为常。 听到春如温柔的呼唤,李瑶英从噩梦中惊醒。 泪珠从浓密的眼睫间滴落,顺着香腮滑下。 春如心疼地问:“您又做噩梦了?是不是昨夜宫中大宴累着了?” 李瑶英泪眼朦胧,望着地坪前透过屏风漫进内室的斑驳日影,怔了半晌。 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寝殿,不是如同人间炼狱的战场。 梦中血流成河、尸块横飞的可怕景象逐渐淡去。 李瑶英慢慢清醒,笑了笑,随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起身梳洗。 噩梦而已。 春如拿起迦陵频伽纹金发梳为她梳发,笑着道:“陛下和秦王打了大胜仗,露布捷报传遍关中,再过不久秦王就能凯旋了。” 七公主梦中唤阿兄,一定是担心随圣人在外征战的二皇子秦王。 每次秦王出征,七公主都会梦魇。 李瑶英拈起一朵半开的牡丹花簪在鬓边,对着螺钿八角铜镜照了照,莞尔:“我晓得,二哥一定会平安归来。” 她梦中所见的情景不会发生。 铜镜中的少女唇边含笑,虽然晨起未施脂粉,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却是天姿国色,颜如舜华。 微红的眼眶更添几分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妩媚风情。 春如看得失神,感觉半边身子都酥了。 恨不能粉身碎骨,只为抚平公主轻蹙的眉。 李瑶英从镜中含笑看侍女一眼,眼波流转,透出一股天真俏皮。 这一刻妩媚尽数敛去,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又冷又清,又温婉动人。 春如回过神,低头专心为七公主挽发。 …… 半个时辰后,街市愈发热闹。 李瑶英身着一袭绿锻地织金团窠夹联珠纹回鹘袍,头戴帷帽,骑马驰过喧闹的长街,停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前,摘下帷帽,回首遥望身后热闹的坊市。 谁能想到几个月之前,这座辉煌了百余年的都城还是一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乱世之景? 李瑶英翻身下马,随手抽出软鞭,敲了敲皂皮靴上的尘土,闻到空气中浓郁的酥油胡饼香味,微微一笑。 很快就要太平了。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 前朝末帝骄奢淫逸,残酷暴虐,频繁发动战争,压榨百姓,在位十多年就导致天下大乱,各地爆发起义,世家贵族接连叛乱。 就此拉开了数年乱世的序幕。 中原大乱,游牧民族趁机南下入侵,战火纷飞,烽火连天。 李瑶英出生的那一年,她的父亲李德借助世家大族的支持,成为拥兵百万的一方霸主。 一晃十四年过去,李德南征北战,陆续打败盘踞北方的敌手,终于在去年腊月率兵占领长安。 末帝早已在几年前逃往江南的途中死于叛军之手,这几年长安城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连异族都曾在此称王称霸,烧杀抢掠。 几经战火,这座宏伟的都城早已不复往日兴盛。 魏军入主长安后,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李德不断派出信使,交好北方异族,收复各方小股势力,拉拢本地世家大族,逐渐稳定人心。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经过几个月的治理,关中民心安定,四方部族来投,长安城开始一点点恢复生机,昔日的昌盛繁华指日可待。 世家大族,清流名士和民间耄耋老者数次联名上疏请求李德称帝。 李德再三推让后,择取吉日正式登基,建立魏朝。 李瑶英是李德的第七女,阿耶成了皇帝,她便是金尊玉贵的七公主。 见多了生灵涂炭的乱世流离,终于盼来太平,李瑶英觉得自己很幸运。 身为李家女郎,衣食不愁,出入有豪奴甲士保护,能够在乱世之中平安顺遂地长大,已属万幸。 阿娘温柔慈爱,兄长爱护疼宠。 从安稳的现代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为李家七娘,不算太糟。 然而很不幸,李瑶英很快发现自己有个不同母的长兄叫李玄贞。 大名鼎鼎的魏朝太宗皇帝李玄贞。 李瑶英看过《大魏李玄贞》这本书。 书中结尾男主李玄贞带兵攻破南楚、西越和十数个小政权,得胜后立即返回长安逼亲父李德退位,登基为帝,率兵平定草原,彻底一统南北,打压世家,提拔寒族,文治武功,为大魏的盛世奠定了基础。 再三确认李玄贞真的是自己的长兄,李瑶英瑟瑟发抖。 她和男主李玄贞,不仅仅是不同母那么简单。 他们是仇人。 李家世代镇守魏郡,乃魏郡豪族。李德是家中庶子,幼时孤苦,二十五岁才迎娶商户女唐氏为妻,二十八岁投身行伍,逐渐在军中崭露头角,很快取代嫡出兄长成为李家家主,获封魏郡兵马使。 后来狼烟四起,各地生乱,李德顺应时势,以保卫家乡的名义招兵买马,率领族人起义,聚集起数万之众,打了几场小胜仗。 李德时常领兵在外,唐氏留在家乡照顾儿子李玄贞。 李玄贞两岁那年,有伙乱兵仓皇逃窜至魏郡,趁守备空虚,直入郡城,洗劫一空。 留守魏郡的家仆送出消息:唐氏母子惨死在乱军刀下。 李德怒发冲冠,作战中误中他人陷阱,损兵折将,身边亲兵全部战死,自己也身受重伤,一个月内丢了数座城池。 眼看魏军兵败如山倒,李家多年基业马上就要付诸东流,族人劝李德联合世家以巩固势力。 李家是豪族,但算不上世家,一直不被世家所接受。 李德养好伤后,采纳谋士的建议,前去当时世家门阀中实力最强大的谢家求亲,允诺将来若能成就大业一定册封谢家嫡女为后。 谢家有钱有人有名望,不过缺少能领兵作战的将才,答应将嫡女下嫁李德,两家定好婚期,达成共富贵的约定。 殊不知唐氏还活着。 她一个弱女子,带着李玄贞逃过乱兵堵截,颠沛流离,吃尽苦头,终于找到李德,刚好目睹谢家嫡女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她的丈夫。 唐氏大闹了一场,然而大礼已成,李德不可能悔婚。 李德得到谢家支持,很快壮大势力,重振旗鼓。 战场上所向披靡,后院却燃起战火。 谢氏出身名门,瞧不起祖上靠卖木材发家的唐氏,唐氏恨谢家夺走她的丈夫,成日诅咒谢氏。 一个是谢家嫡女,一个是结发妻子,李德两个女人都不好得罪,一时之间焦头烂额。 李德为难,下人们更为难,阴差阳错之下两位夫人都算是李德三媒六聘娶的正室,该怎么称呼? 最后只能含糊地一个称唐夫人,一个称谢夫人。 两位夫人争了好几年,大郎李玄贞和谢氏所生的二郎李仲虔渐渐长大,战火绵延到世子之位上。 谢家门第清贵,历经几朝几代而不衰,李德的发迹离不开谢家的鼎力支持,李家长辈认为唐氏身份低微,而二郎李仲虔子以母贵,应该继承世子之位。 眼看儿子争不过李仲虔,性情暴烈的唐氏身着当年嫁给李德的嫁衣,自焚而死。 临死前,她大笑数声:“郎君,郎君,你终究是负了我!” 李德当时身在军中,唐氏身死的消息送到大帐,他当场口吐鲜血,倒地晕厥。 半个月内,这位驰骋疆场多年的一代雄主苍老了十多岁,满头黑发白了一半。 世人这才知道李德对发妻唐氏何等深情。 李玄贞成了世子。 谢氏心如死灰。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李玄贞觉得谢氏是逼死唐氏的罪魁祸首,对谢氏和她所生的儿女恨之入骨。 李瑶英的生母正是谢氏,二郎李仲虔是她的同胞哥哥。 唐氏临终前叮嘱儿子将来一定要为她报仇。 书中李玄贞一直牢牢记得母亲的嘱托,借他人之手逼死谢氏,设下陷阱害死李仲虔,连谢家的远房旁支也没放过。 至于谢氏的小女儿,书中只是一笔带过,连名字都没取,可能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 李瑶英无语凝噎。 发现自己是个名不经传的早夭角色,而手握兵权的长兄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折磨自己的阿娘、哥哥,肯定还会顺手杀了自己,该怎么办? 李瑶英曾试着和李玄贞和解,发现此路不通。 李玄贞对谢家的恨意根本无法化解。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结果这条路更走不通。 李玄贞是男主,有大气运,大机遇,明明经常身陷险境,最后关头总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 李瑶英几次出手,不仅没伤到李玄贞分毫,还落得一个遍体鳞伤。 有时候她只不过是在心里默默盘算怎么为难李玄贞,马上就会头疼欲裂,浑身难受。 瑶英想起书中两大铁律: 男主哪怕被刀捅得满身窟窿,就是死不了。 谁伤害男主,谁就会遭天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李瑶英朝天翻了个白眼。 难道只能认命,等着李玄贞掌权后挥刀杀了自己和二哥? 李瑶英不服气,一边提防着李玄贞,一边另寻保命的计策。 这些年她小心应对李玄贞的手段,保住了阿娘谢氏和二哥的性命。 按照书中所写,李仲虔本该在一年前殒命,谢氏也会在随后不久服毒自尽,李瑶英暂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更改不了最终的结局,只是让阿娘哥哥多活几年罢了。 那又如何呢? 多活一天是一天。 …… 街角食肆人头攒动,胡饼出炉,香气愈发浓厚,闹哄哄的人声遥遥传来,现世安稳。 李瑶英收起思绪,踏上石阶。 亲兵上前敲响院门。 里面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个二十多岁、白净清瘦的青年拉开院门,扫一眼肃立在李瑶英身后的健奴亲兵,眉头紧皱:“贵主登门,有何指教?” 李瑶英粲然一笑:“春暖还寒,听说杜郎这些时日有些咳嗽,我过来看看。” 眼前这个落魄青年名叫杜思南,本该成为李玄贞的左膀右臂,陷害二哥李仲虔的毒计就是他的主意。 李瑶英在两年前找到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阻止他成为李玄贞的谋士,让李仲虔比书里多活了一年。 杜思南神情冰冷,目光落到李瑶英颊边浮动的笑靥上,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在嗓子眼里,冷笑连连。 “杜某微贱之身,当不起贵主的关照。” 李瑶英并不在意杜思南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立在阶前,含笑瞥一眼巷子角落。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那里观望了一会儿,转身没入晨辉中。 是李玄贞的人。 李瑶英唇角微翘。 她杀不了李玄贞的得力谋士,给他们添点乱还是可以的。 002 七公主姿容韶秀,灿若春华。 长安世家儿郎争相求娶,从来不将皇室贵女放在眼里的七宗五姓门阀子弟为她逞凶殴斗。 如此佳人主动登门探望自己,换做其他人,必然欣喜若狂。 杜思南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仅不高兴,还一肚子邪火无处散发。 他看着门前笑意盈盈的七公主李瑶英,气得双眼血红。 …… 时下贵贱严明,虽然这些年兵祸连绵,仍然不能动摇世家大族的地位,世家和寒族之间泾渭分明。 别看这几年平民出身的英才辈出,等天下平定,掌控朝堂和天下大势的还是世家大族。 杜思南是南楚人,自负才华,从小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惜出身寒微,听说北方魏王李德和其长子李玄贞礼贤下士,唯才是举,用人只看才能,不讲门第,特意收拾行囊前来投奔。 本以为得到李玄贞赏识就能从此平步青云,一展壮志,不想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个李家七娘,彻底搅乱了他的计划。 他为投奔李玄贞北上寻找魏军。李玄贞身为世子,帐下已有倚重的能人异士,他不愿被李玄贞轻看,特意赶在魏军之前抵达关中,结交本地名士,打响名声,等着李玄贞来三顾茅庐。 原以为可以稳坐钓鱼台,没想到李玄贞没上钩,鱼竿就被李瑶英给拽下水了。 那时魏军还没进入关中平原,杜思南每天闭门读书,偶尔出门访友,突然遭遇一伙流匪,被绑进深山,幸得路过的商队所救,安然脱险。 商队首领自称是魏郡李家的家奴,好生安慰杜思南,每隔三天派人登门探望,还遣侍女奴仆照顾他的起居。 杜思南正好想打听李家的事,和商队首领来往了些时日。 等他发现商队首领是李瑶英的家奴时,立刻和对方划清界限。 那时他想着李瑶英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深闺小娘子,以为一切只是巧合,并未放在心上。 谁知李瑶英心机深沉,每次派遣家仆探望他时都会让家仆抬着盖了红绸的担子招摇过市,有人好奇探问,那些家仆就回答说他们是李仲虔的奴仆。 还没等杜思南反应过来,他已投李仲虔帐下的谣言早已传遍关中。 于是等魏军进驻关中、李玄贞开始寻访关中名士时,杜思南被当成了李仲虔的人。 杜思南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李玄贞,明白李玄贞一定对自己起了疑心,不想把他这么一个可疑人物招到身边当谋臣。 在世人看来,李仲虔对他有救命之恩,还对他颇为看重,金银财帛流水一样送到他家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他要是改投李玄贞,先不说李玄贞信不信他的忠诚,他首先就得担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杜思南能屈能伸,想明白前因后果,决定退而求其次,主动找李玄贞表明自己的心志。 他兴冲冲来到长安。 这时候李瑶英又跳了出来,亲自登门拜访杜思南。 即使他避而不见,她还是三五不时到他门口晃晃,而且每次都大摇大摆,前呼后拥,带着几十个甲士豪奴浩浩荡荡穿过半座长安城。 李家七娘花容月貌,冠绝中原,每次出宫,长安五陵少年郎都会骑马在她身后追逐,只为多看她一眼。 她特意出宫探望杜思南,不消几日就传得沸沸扬扬。 杜思南气得呕血:这下子李玄贞对他的疑心更重了! 更让杜思南气结的是,李瑶英毁了他的青云之路,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为李仲虔招揽他的意思。 她根本就看不起他,漫不经心往他门口一站,含笑说几句话,转头就走,毫无真心求才的诚意。 看在别人眼里,却是高贵的七公主慧眼瞧中杜家郎君的才华,纡尊降贵,虚心请教。 杜思南有苦说不出,还得遭受京中纨绔子弟的嫉妒嘲讽和奚落。 …… 两年来的愤懑愁苦悉数涌上心头,杜思南牙关咬得咯咯响。 李瑶英笑着示意健仆。 健仆挑着几大担柴米羊肉菜蔬等物迈进院子。 杜思南冷笑道:“无功不受禄。” 瑶英轻笑:“杜郎高才,当得起。” 杜思南胸膛剧烈起伏,很想一口血喷到七公主脸上。 “杜郎气色不好,还需卧床调养,我就不打扰你了。” 和以往一样,健仆刚刚放下挑担,瑶英便提出告辞,手中软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显然心不在焉。 脸上却依旧笑意浮动,眸中满是关切之意。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计,又是如此的美貌,将来必定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杜思南脸色铁青。 瑶英转身走下石阶。 家将谢青牵着马迎上前,沉声问:“贵主,可是要回宫?” 瑶英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去西市逛逛,二哥要回来了,我给他挑一副新马鞍。” 李德称帝不久就带着太子李玄贞和次子李仲虔出征,不久前传回捷报,按脚程算,再过五六天,大军就能返回长安。 谢青应了声诺,回头看了一眼杜思南,打马跟在瑶英身后。 瑶英知道谢青肯定很奇怪她为什么对杜思南态度古怪,既不重用,又不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她不能动杜思南。 他本该是李玄贞帐下第一谋臣,她为难他同样会浑身难受。 只能另想法子,阻止他投效李玄贞。 现在看来这个法子效果不错,二哥成功躲过了杜思南的戕害。 至于招纳杜思南,让他为己所用…… 瑶英摇摇头。 …… 杜思南眼光毒辣,善于相人,还在南楚时,曾以四个字评价李德:一代雄主。 对李玄贞的评价也是四个字:此英主也。 轮到李仲虔,则是八个字:有勇无谋,难成大器。 他抱负远大,目光长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满足于投到李仲虔帐下为谋臣,即使强行让他服软,他也不会真心为李仲虔出谋划策,说不定还会暗中和李玄贞勾结。 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无异于自绝后路。 所以,瑶英不能用杜思南。 不能杀,不能用,就这么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倒也不错。 李玄贞欣赏杜思南的才华,不甘心就此错失人才,一直派人监视他。 瑶英每次登门,东宫都会接到线报。 现在东宫最得器重的谋士是河东人魏明,此人心量小,爱记仇,嫉妒贤能,杜思南少年成名,魏明早就听说过他,对他颇为忌惮。 线报送到魏明手上,相信他一定会趁此机会进谗言,阻挠李玄贞起用杜思南。 因此,每次出宫,瑶英都会去杜思南家打个转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今天过来,也只是因为去西市顺路罢了。 …… 正是一天当中坊市最热闹的时候,坊市间人流如织,比肩摩踵。 李德登基后颁布政令,重新设立市署管理东西市贸易,因为管理得当,抽税极低,引得四方商贾云集。 店肆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南人、北人、吐火罗人、天竺人、胡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讨价还价。 李瑶英戴上帷帽,遣散豪奴,只带了几个健仆,找到鞍鞯店,挑了一副马鞍。 店主吹嘘说店中马鞍都是从北庭而来,不仅轻简结实,还灌了羊脂,不易因雨水和马汗而朽烂。 中原大乱,西域也不太平,几十年间数十个大小部族先后称王,西域南道、北道被各个大小部落瓜分,丝绸之路早已断绝数十年。北庭商队想和中原通商,往往刚刚启程就被路上的部落劫掠,曾经频繁往来于西域中原的商队几乎绝迹。 物以稀而贵,店主恰好得到一批市面上难寻的北庭马具,颇为自得。 瑶英问了几句西域的事情。 她虽然隐藏身份,还戴了帷帽遮住面容,但举止不俗,气度出众。 店主料想她定是白龙鱼服的贵人,有心卖弄,凡是知道的,都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走出鞍鞯店,瑶英眉头轻蹙。 北方异族时常南下侵扰,长安以北大片土地还未收复。 李德想以胡制胡,借助内附的胡人部落收复河西走廊,为此送出大笔金银财宝,有几个突厥部落答应归附,部落酋长和王子已经抵达长安。 再过不久,李德可能会派李仲虔率兵去西域平乱。 西域脱离中原控制几十年,听店主说,如今中原渐渐稳定,西域仍然战乱纷飞,而且先后崛起数个实力强大的部落,其中两个部落更是有横扫西域之势,收复谈何容易? 书里,李仲虔正是死在西域的茫茫风沙之中。 他性子莽撞冲动,被李玄贞和杜思南派去的奸人所惑,孤军深入,身陷重围,战至力竭而死。 李玄贞不许士兵为他收尸,任秃鹫啄食他的尸身。 征战近十年,为大魏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二皇子,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 纠缠李瑶英多年的梦魇,就是李仲虔惨死大漠的场景。 瑶英骑马出了西市坊门。 真正想杀李仲虔的人是李玄贞,没了杜思南,还可以有其他人为李玄贞出谋划策。 长兄不会放过他们母子三人。 等二哥回来,得找他好好谈谈。 乌孙马绕过街角,前方突然传来豪奴响亮的喝道声。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 瑶英从沉思中回过神,循声望去。 几个健奴骑着高头大马破开拥挤的人群,簇拥着一辆华盖马车,往西北角的义宁坊驶去。 春风吹过,拂起马车软帘,一张紧绷的清秀面孔一闪而过。 谢青目力过人,盯着马车看了一会儿,驱马上前半个马身,低声道:“贵主,是福康公主。” 瑶英眉头轻蹙。 …… 福康公主朱绿芸,前朝末帝之女,《大魏李玄贞》的女主,注定和李玄贞纠缠半辈子的女人。 几年前,李德为收揽人心,派人找到前朝公主朱绿芸,抚养长大,并在登基之后立刻册封她为福康公主。 李德将朱绿芸视如己出。 朱绿芸却认为李德当年故意拖着不去救驾,害死了她的父皇,假意投靠李德,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复仇。 李家男人心狠手辣,战场上杀敌无数,悍勇果敢,几乎个个都是勇猛善战的骁将,还都有一个毛病:容易在女人身上栽跟头。 李玄贞的这个毛病尤其严重。 他和朱绿芸爱恨纠葛,痴缠数十年,今天你捅我一刀,明天我砍你一剑,分分合合,折腾了半辈子。最后两人平平安安活到老,身边亲近之人却因为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还得祝贺两人终于化解两家恩怨,喜结连理。 总之,朱绿芸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太子妃郑氏多病,隔三岔五缠绵病榻,其中一半是被李玄贞和朱绿芸给气的。 …… 朱绿芸自恃身份,怎么会去义宁坊? 义宁坊是胡人聚居区。 朱绿芸向来瞧不起胡人,不屑和胡人来往。 瑶英心中一动,吩咐谢青:“派人跟过去看看。” 谢青应是,朝属下示意。 健仆纵身跃下马背,混入熙攘的人群。 003 翌日清晨,谢青向李瑶英禀报:“贵主,义宁坊的坊卒说福康公主最近经常去义宁坊,半个月里去了三次。” 瑶英晨妆毕,揽镜自顾,指尖按了按眉心的翠绿色金箔花钿,问:“她去义宁坊做什么?” 谢青立在十二扇立式屏风外,脊背挺得笔直,答道:“听说是去祆教祠堂观看赛祆仪式。” 胡商大多信奉祆教,义宁坊建有祆教祠堂,胡人经常在祠堂举行祭祀仪式。 瑶英放下葵花螺钿铜镜,心头疑惑更重。 朱绿芸一心报仇,绝不会闲着没事专程去祠堂看祆教徒喷火耍大刀。 赛祆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她突然放下身段和胡人往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她想收买胡人刺杀李德? 书中朱绿芸多次行刺,次次功败垂成。 一开始朱绿芸以为是李玄贞在暗中阻挠她的复仇计划,后来她才明白其实李德早就知道她想刺杀自己。 李德佯装不知情,留她在身边,就是为了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 瑶英让谢青继续派人跟着朱绿芸。 她不担心李德的安危,只怕会牵连到谢贵妃和李仲虔。 谢青告退。 侍女春如进屋,笑着捧来一条墨蓝地花鸟纹刺绣夹缬披帛。 李瑶英接过挽在臂上,披帛用银粉绘制出点点繁星,日光照耀,花鸟就如在星河间流淌,栩栩如生,光辉绚烂。 春如笑道:“下个月赏春宴,贵主一定能艳冠京华。” 赏春宴上照例要斗牡丹花,不过人人都知道斗花最后还是看人。 七公主绝代风华,又有新颖别致的鲜亮锦缎衣裳相称,加上二皇子花费数万金从东都洛阳购置的牡丹花王,届时人美衣鲜花娇,谁能比得过公主? 瑶英拢了拢披帛:“别忙活这些了,今年我不去赏春宴。” 她和李仲虔说好了一起去曲江跑马踏春。 春如呆了呆,一脸痛惜之色:“宰相夫人的婢女逢人就说您一定会出席今年的赏春宴,京兆府那帮儿郎高兴得上蹿下跳。奴听人说,他们个个都在忙着裁新衣裳,东西市的锦缎差点被他们买空,敷面的香粉、镶玉带的宝石也涨价了,胡商狠赚了一笔。” 七公主貌若天仙,身份高贵,京中世家子弟仰慕她已久,苦于没有亲近她的机会。 听说她会出席宰相府的赏春宴,宰相府的门槛差点被上门讨要请帖的人踏破。 少年郎们激动不已,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熏香沐浴,调脂弄粉,誓要在赏春宴上压倒其他竞争者。 七公主不去,到时候只怕宴上一半都是失意人。 听春如绘声绘色描述京中高门子弟怎么涂脂抹粉,李瑶英不由失笑:时下男子以傅粉为美,她实在欣赏不了。 “贵主不去,真是可惜……” 春如想起一事,眼珠一转。 “听说郑家三郎也会去赏春宴,还要和王家、崔家、卢家的子弟比赛作诗呢!” 瑶英挑了挑眉。 …… 郑家三郎郑景,内定的驸马人选。 人人都知道郑景是郑家嫡支长房嫡子,但是才能远不及庶兄郑大郎。 李德曾多次当众称赞郑大郎。 京中传闻,郑大郎以后会接任郑父的官职,而才华平庸的郑景则留在族中管理郑氏族务。 只有李瑶英知道,郑景内秀,眼下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将来却会青云直上,位列宰相。 李玄贞中年以后昏聩易怒,几次远征险些拖垮大魏。他死后,朝中几番动荡,多亏郑景老成持重才能稳住局势。 郑景一生辅佐三代帝王,权倾朝野,甚至一度能左右君王废立。 郑父曾为郑景订下一门亲事。 几年前,那家人不幸死在战乱之中。 按照书中所写,郑景给未婚妻子立了冢,此后一生未娶正妻,不过纳了很多姬妾,儿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以至于不得不扩建后院,不然不够住。 …… 李瑶英见过郑景几次,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此刻听春如提起,她还是想不起郑景的眉眼五官,只依稀记得他高挑清瘦,斯斯文文,和其他世家子弟没什么不同。 这几年瑶英一直战战兢兢提防李玄贞,年纪又小,没想过嫁人的事情。 郑家这门亲是李仲虔背着她定下的,他出征之前和郑父立下了口头盟约。 这事没有瞒着李德,消息就是从李德的近侍那里传出来的。 想起这事,瑶英忍不住轻哼一声。 二哥居然闷不吭声就给她定了一个丈夫! 等他回来,一定得先捶他一顿! 春如暗暗叹息。 她刻意提起郑家三郎,公主还是无动于衷,看来今年赏春宴真的要便宜其他人了。 …… 天气一天比一天明媚,别院樱桃熟烂,春意更浓,宫苑绿柳成荫,杏花如雪。 谢青每天向李瑶英汇报朱绿芸的动静。 朱绿芸好像对赛祆没兴趣了,自从那天之后没再出过府。 可是她的仆从却天天来往于公主府和义宁坊之间传递消息,行踪诡秘。 瑶英心道:朱绿芸可能真的在筹备刺杀计划。 她一面让谢青继续留意朱绿芸,一面忧心忡忡,盼着李仲虔早日平安归来。 前方送回战报,李德率领王师凯旋,路上遇到了一点变故,归期不定。 瑶英翘首以盼,不断派出人手打探情况。 原先说是月底就能回京,到了四月中旬,李仲虔仍旧迟迟不归。 这日清早,瑶英用了一盅蔗浆酪樱桃,歪在廊下毡席上,斜靠隐囊,翻看各处送来的账本。 惠风和畅,廊前落英缤纷。 长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贵妃宫里的婢女急急忙忙找了过来。 “贵主,娘子又发病了!” 瑶英立刻放下账本,踏上木屐,步下长廊,赶去正殿寝宫。 刚穿过回廊,前方人声杂乱,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朝她迎面走了过来,跌跌撞撞,歪歪倒倒。 七八个宫女围在一边,想要搀扶妇人,又怕吓着她。 瑶英快步走上前,双眉微蹙,轻声道:“阿娘,是我。” 声音如春风一般,温柔得能滴出花露。 谢贵妃胡乱抹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眼神迷茫,神情懵懂:“明月奴……二郎呢?他说今天要来看我的……” 瑶英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轻柔:“阿娘,阿兄写信回来说路上有事耽搁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谢贵妃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瑶英搀着母亲往回走,耐心劝哄:“真的,阿兄过两天就回来。” 谢贵妃眼神飘飘荡荡,嘴里仍旧一遍遍重复:二郎,回来。 瑶英不厌其烦地向她保证:“二哥会回来的。” 连哄带骗,送谢贵妃回寝宫。 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汤药。 瑶英洗了手,接过梳子为谢贵妃梳起长发,帮她梳洗,亲手喂她喝药。 药里加了酸梅,甜丝丝的。 谢贵妃乖乖地喝药,忽然伸手摸了摸瑶英冰凉的手腕。 天气渐暖,瑶英怕热,今天穿着石榴红散点小簇花袒领襦裙,轻薄如翼的大袖宽衫,外面罩一件锦边半臂,抬手的时候袖子滑落,皓腕凝霜。 谢贵妃爱怜地问:“明月奴,冷不冷?” 说着随手抓起榻旁的披帛,拢在女儿肩上。 口里来回叮嘱:“别着凉了……明月奴不能受凉……每天要吃药……” 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瑶英心尖微酸,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继续喂谢贵妃服药。 即使痴呆疯傻,阿娘依旧记得关心她。 …… 当年谢贵妃和唐氏相争,唐氏身死,李德迁怒于她,她万念俱灰,落下病症。 不久后谢家为掩护百姓渡河,死守空城,满门壮烈。 谢贵妃痛失血亲,也失去了唯一的依傍,李德对她的态度更为冷淡,她从此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她从没对唐氏起过加害之心,落到这样的下场,李玄贞仍然觉得不解气。 直到她吞金自尽,他还对身边人说:“毒妇死有余辜!” …… 李瑶英看着谢贵妃睡下,走出寝宫,眉头轻皱。 这几年谢贵妃时好时坏,她遍访天下名医为谢贵妃诊治,虽然有些起色,但谢贵妃的病终究是心病。 多年前,谢贵妃仗着兄长谢舅父的疼爱,执意要下嫁李德。 谢舅父无奈,送她出嫁,倾尽全族之力辅佐她的丈夫。 最后赔上了整个谢家。 换来的却是李德的冷眼相待。 瑶英有时候想,谢贵妃神智不清未必就是坏事。 李仲虔也这么认为。 兄妹俩从不在谢贵妃面前提起早已身死殉城的谢舅父,谢贵妃以为谢家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不愿和她来往了。 御医匆匆赶到,为谢贵妃诊脉,新开了一副药方。 宫婢扇炉煎煮茶水,瑶英请御医去廊前吃茶小坐。 茶香袅袅,御医望着琉璃茶盏里雪白的茶沫,斟酌了片刻,对瑶英道:“贵主,某才疏学浅,有负贵主所托。” 瑶英一笑,直起身,郑重朝御医行了个礼:“奉御言重了,我阿娘之病实是心病。这几年多赖奉御医者慈心,照料阿娘,我和阿兄还未谢过奉御。” 御医受宠若惊,不敢受瑶英的礼,伏地不起,等瑶英礼毕,这才敢归坐。 讨论了几句郑贵妃的病情,御医想起一事:“贵主上次托某打听的天竺名医已至京中,现今借住在晋昌坊大慈恩寺。” 瑶英面露喜色。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为躲避战火,中原僧人纷纷逃往相对太平的蜀地。 李德登基后,派兵去蜀地游说高僧回京。 其中有位天竺高僧,据说不仅精通佛理,还是一位医术高超的杏林圣手。他从天竺走海路至广州,游历了大半个中原,辗转去了蜀地,此次会和其他中原高僧一起返回长安。 瑶英早就听说过那位高僧的名声,盼着他早日进京。 御医又道:“贵主若是想请他为贵妃看脉,还是尽早的好,某听人说他急着去西域,这次来长安,只是为了瞻仰慈恩寺内供奉的佛舍利。” 瑶英想了想,送走御医,吩咐奴仆准备车马,决定立刻出宫。 大慈恩寺为唐高宗李治为追念其母长孙皇后下令建造,高僧玄奘曾在此主持寺务,组织译经,弘扬佛法。玄奘和其门人开创了汉传佛教的唯识宗,因此大慈恩寺被视为唯识宗的祖庭。 为迎接北归的高僧,大慈恩寺已经修葺一新,寺宇壮丽,宝殿雄伟,重建的大雁塔巍然屹立于曲江之畔,庄严肃穆。 第一批蜀地僧人抵达,寺中一片忙碌。 监院一夜没睡,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知客僧进屋,眉头轻皱。 知客僧递上帖子,监院接过看了几眼,立时撂下手里的事务,迈步出了堂院。 刚迈出门槛,回廊里一阵脚步窸窸窣窣响。 几名身着小袖袍服的亲兵簇拥着一位容光逼人的年轻女郎走了过来。 女郎明眸皓齿,仙姿玉色,轻纱飘逸,衣袂翻飞,仿佛寺中壁画上吴带当风、丰艳端丽的女尊者活了似的。 她所过之处,小沙弥忍不住抬头张望,被身边年长比丘瞪了好几眼,忙低头默念经文。 004 堂前香火缭绕,经幡轻扬。 监院缓步上前迎接李瑶英,双手合十:“不知公主大驾光临,贫僧失礼了。” 示意僧人准备法事,请她去正院。 李瑶英笑着摇头:“法师无需多礼,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扰法师清净。” 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纷纷于佛道寻求慰藉和解脱。 高门大族崇佛,谢舅父和谢贵妃的名字就来自于梵语,一个叫无量,一个叫满愿。 李家没有这个传统,瑶英不通佛法,对沙门的全部了解只有一部后世流传的通俗小说。 她今天不是来上香祈愿的。 客气了几句,她直接道明来意。 监院松了口气,笑着说:“公主稍等,蒙达提婆法师今日正好在寺中。” 瑶英笑了笑,“如此,劳法师遣比丘为我引见。” 监院一愣,旋即微笑。 这些天他接待了不少贵人。新朝建立不久,皇室贵戚倨傲蛮横,他诚惶诚恐,还以为七公主也是个难缠的,没想到公主虽然不信佛,却谦和有礼,委实难得。 监院寻了一个知客僧带李瑶英去见蒙达提婆。 知客僧先进院通报,送上李瑶英亲笔写的拜帖。 不多时,蒙达提婆的奴仆从门里走出来,恭恭敬敬请李瑶英进屋。 蒙达提婆刚做完早课,端坐蒲团,和李瑶英见礼。 他是天竺人,高鼻深目,面阔口方,从面相看,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身着粪扫衣,气质不俗,一口汉话非常地道。 瑶英很少和僧人打交道,对方又是个外国人,踌躇了片刻。 蒙达提婆问:“公主可是为令堂烦忧?” 他在乱世中行走,常和达官贵人来往,并不是不通俗务之人。 瑶英点头,帖子上已经写了她这次拜访的原因:“闻听法师医术高妙,还请法师移尊为阿母看脉。” 谢无量和其他谢家子弟不可能死而复生,谢贵妃的心病无药可解,她请医是为了另一件事。 蒙达提婆含笑道:“佛陀以慈悲为怀,公主所请,吾不敢推托。”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和蒙达提婆约好第二天派人来大慈恩寺接他入宫,留下厚礼,告辞离去。 蒙达提婆的一名汉人弟子送李瑶英出了大慈恩寺,几次欲言又止。 瑶英目光在弟子脸上转了一转,轻笑着道:“法师拨冗为阿母诊治,不胜感激,若有能为法师解忧之处,还望告知。” 弟子如释重负,合十道:“不瞒公主,法师即将西行,此次前来京兆府,除了瞻仰舍利之外,还是为了通关文牒。” 瑶英恍然大悟。 怪道蒙达提婆这么客气,原来是有所求。 魏朝立国,边境森严,蒙达提婆想要安安稳稳踏上西行之路,必须有通关文牒,否则刚出了金城就会被守关将士射杀。 她笑道:“这倒不难,我明日就让人送来法师所需文牒。” 讨一份通关文书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弟子忙拜谢不迭。 瑶英好奇地问:“法师为何要去西域?” 西域乱了几十年,吐蕃,突厥,鲜卑,回鹘,契丹,鞑靼……大大小小的部落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征战,怎一个乱字了得。 昔日繁华的丝绸之路遍布枯骨,要钱不要命的商人都不敢踏足西域。 蒙达提婆就不怕刚踏出中原就命丧胡匪刀下? 弟子答道:“西域中有一佛国,藏有经书万卷,建有伽蓝百余座,从国主至平民都是崇佛之人。传闻他们的这一代君主既是国王,也是高僧,少年早慧,三岁识文字,七岁通经文,十余岁升座讲法,名噪西域。法师早就想前去游历,和那位高僧探讨佛法。法师说,他一心向佛,佛陀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虞。” 西域佛国? 疏勒,龟兹,高昌,于阗,还是焉耆? 名震西域的高僧君主…… 瑶英脑海里划过一个名字。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蒙达提婆想见的那位高僧应该就是那个人。 一个让李玄贞不能安枕的人。 一个英年早逝,死讯传出,中原魏朝、吐蕃、北方金帐汗国、契丹等十几个大小国家部族的文武大臣同时松一口气的人。 回宫途中,李瑶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蒙达提婆现在启程出发,应该可以赶在高僧离世前找到佛国,和那位高僧探讨佛法。 …… 耳边人声嘈杂,迎面吹来的细风里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酒香、脂粉、索饼和酥油胡饼的香气。 车马塞道,铜铃声声,越接近皇城,路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 乌孙马驯良温顺,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前面乘坐牛车、骡车的妇人掀帘回望,目光落在李瑶英脸上,忙吩咐奴仆避让至路边。 李瑶英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从慈恩寺出来的时候忘了戴上帷帽。 谢青递上团窠锦帽,她接过,抬头望一眼左右坊墙,发现已经过了宣阳坊,再往前就是秦楼楚馆林立的平康坊和高门显宦聚居的崇仁坊。 不管战乱还是太平时,这里都属长安第一等繁华地。 难怪前方挤得水泄不通。 谢青扫一眼身后:“贵主,可要驱赶他们?” 瑶英余光瞥一眼身后不远处,戴上帷帽,低头整理垂带:“不用理会。” 每次出宫,京中那帮仗着家族荫庇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就像闻到花蜜甜香的蜂群一样,呼啦啦围上来,兴致勃勃地跟着她打转。 她从不理睬他们。 在他们身后十几丈远的地方,锦衣袍服、峨冠博带的年轻少年郎们捕捉到李瑶英戴上帷帽之前的眼神,浑身热血上涌,叽叽喳喳地道:“七公主看我们了!” “七公主对我笑了!” “你那双招子算是白长了,七公主怎么会对你笑?别自作多情了!” 少年郎们激动得满面通红。 不过没人敢上前。 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薛五郎。 …… 今年上元佳节,长安城万人空巷,花灯如昼。 京中世家子弟打听到七公主在宣阳坊赏灯,而那位小霸王二皇子不在京中,立时打马赶过去。 七公主头梳圆髻,戴金莲花冠,身穿石榴娇小团花织金翻领窄袖锦袍,足踏皮靴,腰系革带,一副寻常富贵儿郎打扮,并未精心装饰,但仍不掩国色,辉煌的灯火下鬓发如云,丰颊雪肤,和婢女谈笑时笑靥轻绽,更添几分明媚风韵。 少年郎们心如擂鼓,遥遥缀在后面。 谁知那薛家五郎出门前喝了些剑南烧春,醉意上头,居然下马上前,对着七公主摇头晃脑念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艳诗! 少年郎们怒不可遏,正待斥退薛五,七公主抬起眼帘,淡淡瞥一眼薛五郎。 下一瞬,公主身边的家将立刻暴起,长刀出鞘。 刷啦几声,薛五罩在头顶的鬼脸面具应声从中间断裂,碎成几瓣。 雪亮刀刃离薛五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他抖如筛糠,踉跄着软倒在地,吓得尿了裤子。 七公主看也没看薛五一眼,挑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笼住面孔,莲步轻移,继续逛灯市。 少年郎们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 三天后,回京的二皇子听说此事,勃然大怒,染血的战袍都没脱,直接提着双锤杀到薛府。 一锤下去,薛五当场没了半条命,还得强撑着爬起来磕头赔罪。 薛太尉和老夫人出面为薛五求情。 住在隔壁的郑宰相赶去说和。 二皇子不为所动。 要不是七公主派人拦着二皇子,薛五就成废人了。 …… 自那以后,七公主出宫,少年郎们仍然会争相打马追逐,但绝不敢上前言语调笑。 如果七公主和二皇子同行,胆小的更是连面都不敢露。 …… 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道路仍然拥挤,车夫不耐烦地挥舞长鞭,路口人头攒动。 过往车辆堵在路中央,抱怨声此起彼伏。 李瑶英等了片刻,打发谢青去前边查看为什么会堵路。 不一会儿,谢青回返,脸色古怪。 瑶英问:“怎么回事?” 谢青垂眸不语。 瑶英心里一突。 不等她追问,前方拥挤的人群忽然散开,让开一条道路。 一阵凄切哭声由远及近,几个身着黑甲的军汉驱赶着三个少女,从东市方向大摇大摆走来,径直往崇仁坊行去。 几名少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边走边回头张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军汉厉声呵斥,少女们吓得直抖,收了哭声,三人紧紧瑟缩成一团,泪流满面。 道旁行人窃窃私语:“作孽哟!这几个小娘子犯了什么事?”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妙龄稚女,怎么可能犯事?” “那她们怎么被军汉抓起来了?” 冷笑的那人道:“她们不是被抓起来了——那些军汉是二皇子的护卫,她们这是被二皇子看上了!军汉抢了她们回去给贵人当姬妾。” 众人义愤填膺,叫骂起来:“青天白日强抢良家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人接着冷笑:“天子脚下,贵人就是王法。秦王是圣上亲子,谁敢得罪秦王?” 一时之间,咒骂李仲虔的声音不绝于耳。 瑶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二哥不在京中,王府那群人又无法无天了! 她一蹬马鞍,催马掉头,追上那几个军汉。 谢青急忙拍马跟上。 军汉押着少女拐进一条巷子里,听到身后马蹄踏响,以为路边闲人多管闲事,张嘴怒喝。 三名少女瑟瑟发抖。 蹄声渐近。 军汉眉头紧皱,李瑶英身下坐骑神清骨俊,一望而知是匹神驹,身边簇拥着的护卫谢青几人个个肩宽体壮,气势威严,穿锦袍,配长刀,显然是高门大户人家豢养的健仆,心里纳闷,但仗着自己是王府护卫,不想露怯,挺起胸膛,拔出佩刀,挡在几名少女身前。 “来者何人?想冲撞秦|王府吗?” 瑶英驰到近前,一语不发,抽出软鞭,一鞭子甩到军汉脸上,抬手,又是一鞭。 军汉被抽得呆了一呆,大怒,举刀要挡。 谢青拦在他跟前,拔刀斩下:“七公主在此,不得放肆。” 声音平静无波,刀法却霸道刚猛。 军汉只觉双手发麻,头晕目眩,根本握不住手中佩刀。 等他回过神时,手中佩刀早已落地,自己和另外几个军汉已经被健仆按倒在地。 军汉挣扎了两下,想起刚才谢青说了句什么……等等,七公主? 秦王的同胞妹妹? 怪不得那匹乌孙马看着眼熟,几年前秦王带兵灭了金城附近的几个小部落,缴获了几匹神驹,其中一匹就是乌孙马。 军汉愕然抬起头,看向头戴帷帽的李瑶英,哆嗦了两下:“贵主恕罪,贵主恕罪!” 瑶英怒气未平:“谁让你们强抢良家女的?” 军汉强笑着道:“贵主误会了,国法在上,仆怎敢公然掳掠良家女?她们是自愿卖身为婢的,文书契约俱全,还有保人画押……” 三名少女抱头痛哭。 不等军汉说完,李瑶英甩手就是一鞭子。 军汉瑟缩了一下。 瑶英收了软鞭,摘下帷帽:“不必和我打马虎眼,你们原是做惯这种事的,知道官府不许强抢良家女,逼迫她们的父母签字画押,说她们是自愿卖身为婢,即使她们的家人告到官府,也拿你们毫无办法。” 军汉听她道出实情,不敢吱声。 瑶英一字字问:“谁下的令?” 军汉汗出如浆,伏地道:“中郎将徐彪。” 王府的中郎将,李仲虔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 瑶英秀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徐彪在哪儿?” “在……在平康坊……胡肆……” 瑶英拨转马头。 “去平康坊。” 005 徐彪在平康坊中曲吃酒。 紧靠着坊墙的北曲是下等妓子聚集之处,付了钱就能办事。 中曲前十字街多馆阁楼宇,佳人以技艺傍身,环肥燕瘦,各有才情,吸引着京中风流公子、纨绔少年游逛流连,门庭若市,流水游龙。 南曲则宅院深深,金屋藏娇,非达官贵人不得其门而入。 新朝建立,时局渐稳,郑宰相以李德之名颁布《求贤令》,宣布重开科考。 考生不限出身籍贯,不拘门第,天下有才之士,皆可赴考。 诏书一经颁布,举世皆惊。 南北文士纷纷应诏北上,为躲避战祸流散各地的名门世家也陆续返京,平康坊一日比一日热闹喧嚷。 三曲之中,最为兴旺的自然当属中曲。 还没到日落时分,酒肆宽敞的门楼前已经挂起一排排灯笼。 重重帷幔掩不住楼里的笑语欢歌。 琵琶清越,胡琴激昂,金铃嘹亮,箜篌圆润。 悠扬婉转的乐曲声中,几名肩披彩帔,身着紫罗衫,腰系长裙的胡姬赤着双足立于毬毯之上,轻扭纤腰,翩翩起舞。 乐曲时快时慢,舞姿也时快时慢。 快时明快俏丽,刚健有力。慢时婀娜曼妙,轻盈妩媚。 不一会儿,胡姬便汗透罗衫,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说不出的柔媚娇娆。 一曲终了,胡姬耸腰回旋,碧绿双眸脉脉含情,缓缓褪下衣衫。 楼中酒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满楼鸦雀无声,楼上楼下,所有视线全都凝结在胡姬那双慢慢挑开衣衫的纤长手指上。 徐彪大张着嘴巴,激动地咽了口口水。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 数把带鞘长刀挑开帷幔,金灿灿的日光涌入大堂。 浓厚得化不开的脂粉香和满溢的酒香被涌进来的风吹淡了些许。 谢青立在堂前,扫一眼大堂。 几名胡姬吓得惊叫,拢好衣衫,仓皇退下。 方才暧昧旖旎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抱怨声四起。 “别停!继续脱啊!” “他娘的!老子正看得起兴呢!” 徐彪跟着怒吼,拍案而起:“哪来的丑八怪!” 谢青眉毛动了一下,看一眼徐彪。 徐彪破口大骂。 谢青一言不发,几步跨上楼,蒲扇似的大手一张,揪住徐彪的衣领,把人扯下楼。 徐彪身长七尺,体格健壮,分量不轻。 谢青却动作利落,跟拎小鸡仔似的轻轻松松将人拎出酒肆,扔在地上。 和徐彪一起吃酒的同僚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放下酒杯,追出酒肆,带着醉意大喝:“放手!他可是秦王麾下中郎将!你……” 一句话还没喊完,余光瞥见门前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中骑行而来的绰约身影上,马上哑巴了。 顷刻之间,几人酒醒了一大半,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七公主怎么会来平康坊这种地方? 李瑶英翻身下马,抬起眼帘。 目光从几个喝得满脸通红、脚步踉跄的王府属臣脸上扫过去。 几人心惊肉跳,心虚地垂下眼睛。 二皇子粗枝大叶,只知道打仗,从不管内务,王府所有大小事务都是七公主打理照管。 他们虽然是二皇子的仆从,能决定他们去留的却是七公主。 七公主看谁不顺眼,二皇子问都不会问一声,立刻就将那人逐出王府,哪怕那人是皇帝李德赐下的奴仆。 几人心中暗暗嘀咕:寻欢买醉……好像不是很重的罪行吧? 徐彪被扔在泥地上,啃了一嘴的腥泥,没看见李瑶英下马,只听见马蹄踏响,周围出奇的安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酒肆里的乐曲声和酒客的笑骂声也停了下来。 他醉意上头,没有多想,一个翻身爬起来,怒骂:“找死!” 四周一片紧张的抽气声。 李瑶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尾上挑:“还没醒酒?” 徐彪狰狞的怒意凝结在脸上,嘴巴半天合不上。 早有机灵的仆从提来两大桶凉水,哗啦几声,往徐彪脸上浇去。 天气渐暖,凉水并不刺骨,徐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认得七公主。 二皇子的属臣家将,谁敢不认得七公主? 瑶英知道他清醒过来了,眼神示意护卫。 护卫提着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上前。 汉子们滚到瑶英脚下,叩头求饶:“贵主饶命!贵主饶命!仆等也是奉命行事,就是徐彪指使我们的!徐彪在升平坊有座宅子,他抢来的女子全都关在那宅子里!” 正是刚才那几个强抢良家子的军汉。 他们在来的路上被恐吓了一番,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不等瑶英发问,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徐彪派他们强逼良家子签字画押的事情都交代了。 徐彪彻底酒醒,脸色铁青。 其他人见状,明白李瑶英这是冲着徐彪来的,悄悄松口气。 静默中,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护卫飞身下马,扛着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飞跑进庭院,放下人:“贵主,长史带来了!” 王府长史颠簸了一路,幞头歪了,袍服乱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埋怨,站都没站稳,先朝李瑶英行礼。 瑶英还了一礼,道:“事出紧急,劳累长史了。” 长史忙称不敢。 护卫又从怀里掏出一叠凌乱的契书:“这是刚才从他们身上搜到的契书。” 长史接过契书细看,摇头叹息。 他抬头看向徐彪:“秦王再三严令禁止军中抢掠良家子,你强逼良家子卖身为婢,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说?” 徐彪脸上红红白白,神情变幻不定。 末了,瓮声瓮气地道:“老子随殿下出生入死,不过是抢几个婢女罢了……” 他一咬牙,抬起胸膛。 “殿下不在京中,我既落到公主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 长史看一眼李瑶英。 其实二皇子并没有下过禁令,真正下禁令的人是七公主。 二皇子不拘小节,帐下多鸡鸣狗盗之徒,那些人桀骜不驯,每次打完仗后第一件事就是带兵扫荡,经常骚扰百姓。 正因为此,二皇子名声不佳。 七公主劝二皇子管束下属,二皇子转头就忘在脑后。 去年二皇子帐下的一名校尉调戏妇人,妇人含恨自尽。事情闹到李德跟前,李德大怒,当众斥责二皇子。 七公主也很生气,召集二皇子的所有家将亲随,严加警告:军规如山,再有违反军规者,军法处置! 当时二皇子就站在七公主身边,做小伏低,小心翼翼,七公主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二皇子出征前交代过,不论是军中事务还是王府中馈,全由七公主裁决。 长史等着李瑶英示下。 徐彪梗着脖子轻哼几声,一脸嘲讽。 压抑的沉默中,四周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李瑶英没有下令清场,护卫们便没有驱赶百姓。 长史面色凝重。 瑶英淡淡看他一眼:“既然证据确凿,徐彪也已认罪,那就按军规处置。” 长史心里一惊。 真的按军规处置?七公主待人随和,宽容大度,从来不曾责骂侍女宫人…… 瑶英眉头轻蹙。 长史掩下心中诧异,没有再犹豫,“行刑!” 两名护卫应声上前两步,按着徐彪让他跪下。 谢青走到徐彪面前,长刀出鞘。 徐彪酒意全无,脸色发白。 王府属臣没想到李瑶英居然真的要行刑,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开口:“公主,饶了徐彪这次吧,他性子莽撞……” 瑶英抬手。 谢青拔刀的动作立刻停下。 王府属臣们松口气。 瑶英看着徐彪:“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徐彪胆气全无,愣了片刻,道:“右手。” 瑶英点点头,对谢青道,“斩他左手。” 谢青应是,长刀斩下。 寒光一闪而过。 长刀斩断左手两根指头,鲜血喷薄而出。 徐彪惨叫出声。 几个王府属臣吓得哆嗦了几下,下意识握紧自己的双手。 围观的人群安静了一瞬,继而爆发起响亮的议论声。 “公主按军规处置了那恶贼!” “魏军治军严明,二皇子贵为皇子,怎么可能强抢良家子?都是这些小人作怪!” “七公主赏罚分明!” 酒肆之外,喝彩赞叹声不绝于耳。 徐彪被人带下去包扎伤口。 瑶英头皮发麻,身子微微颤了颤。 谢青看她一眼,抬脚一跨,挡住地上那滩血。 看不见淋漓的鲜血,瑶英心里好受了点,轻轻舒口气。 长史看着李瑶英长大,见她神色不对,知道她这是想起了五岁时的旧事,心中泛起怜惜酸涩,叹道:“这种腌臜事让老奴来做就是了……公主娇贵,见不得这些血腥。” 瑶英摇摇头:“当日事,当日毕。今天不处置了徐彪,二哥的名声就真的败坏了。” 李德不会允许李仲虔威胁李玄贞的地位,对他多番打压。 李仲虔便自暴自弃,不怎么约束部下。 部下常常借着他的名头为非作歹,他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差。 李德嫌他浪荡,世家觉得他轻浮冷酷,百姓骂他残暴狠毒。 他身陷重围时,没有人伸以援手。 他少年时就跟随李德冲锋陷阵,为国征战多年。 年纪轻轻埋骨黄沙。 死后,连块碑都没有。 李玄贞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吩咐道:“派人留意坊间动向,不能让人借着这个由头抹黑我二哥。” “日后二哥部下再有人触犯军规,照例处置,不能轻放。” “记得派人去升平坊,找到那些被徐彪拘禁的良家子,放她们归家。” “老奴明白。”长史点头,顿了一下,“公主,对殿下来说,他的名声没有您重要,您千万得保重身子,下次碰上这种事,让老奴来处理吧。” 二皇子出征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句句都是嘱咐他好好照应七公主,其他的事一句没提。 瑶英笑了笑:“我晓得。” 她刚才看着平静从容,眼睛都没眨一下,其实心里是有点怕的。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本坊官员赶过来禀报,那几名女子已经被送回家妥善安置。 瑶英嗯一声。 转身上马,不远处一片鼓噪声。 那群跟了她半天的少年郎们身骑骏马,围在门庭前。 “公主英明!” “公主威武!” “公主,以后这等事就让我卢恒生来代劳吧!别脏了您的眼睛!”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 还以为他们早就被吓跑了。 她看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前门,道:“从侧门走吧。” 谢青应是,跟着她从侧门离开。 走在最前面的护卫忽然勒缰停马,拔刀指着上方,怒喝:“什么人?!” 瑶英顺着刀尖所指的方向看去。 侧门临着一道高墙,墙边开窗,一道清瘦的身影趴在二楼窗边,双手攀着栏杆,大半个身子狼狈地挂在外面,锦袍随风飘荡,飒飒作响。 酒肆的人慌忙跑了过来:“他不是刺客……” “对,他不是刺客。” 护卫看清挂在栏杆上的青年,收起长刀,促狭地低声接了一句,“他是嫖客。” 话音刚落,青年支持不住,手上力道一松,摔了下来。 尘土飞溅。 谢青护着瑶英后退。 瑶英摸摸乌孙马,漫不经心扫一眼摔落在马蹄前的青年。 青年窘迫不堪,挣扎着想爬起身,目光和她的对上,一张面孔霎时涨得通红,羞得抬不起头。 瑶英几乎能感受到他脸上灼烧的热度。 她心中一动。 难道是认识的? 正待细看,轰隆隆的鼓声自南向北咚咚响起,一骑红尘穿过长街,直奔皇城而去。 “圣人凯旋了!圣人凯旋了!” 瑶英惊喜地抬起头。 这是她盼了很久的报信鼓声,大军凯旋,二哥回来了! 她轻轻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城南方向疾驰。 谢青和护卫也跟着掉头。 马蹄声碎,漫天细尘。 青年躺在地上,灰头土脸,呛得直咳嗽。 006 亲随从角落里钻出来,上前扶起郑景:“三郎,摔着了没有?” 郑景咳得满脸是泪,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望着李瑶英离去的方向。 脸上的热意慢慢消退,心口依旧怦怦跳得飞快。 每一次见她都狼狈尴尬。 她不记得他。 他一时觉得庆幸。 在这种烟花之地偶遇,没被认出来,是侥幸。 之所以仓皇跳窗逃走,就是怕被她看见。 一时又觉得失落。 仆从报信说七公主来了的时候,他惊愕,慌乱,下意识抬腿就跑。 心底又有种隐秘的狂喜。 还以为她是为他来的。 原来不是。 七公主不是为他而来。 他却是因为她,才在友人的撺掇下来平康坊看看这名动上京的拓枝舞。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拓家美人确实多娇。 不过任胡姬跳得再好,和她比起来,终究还是少了一股高贵明艳的动人气韵。 …… 魏军治军严明,向来很得百姓拥戴。 李瑶英一路疾驰,赶到城门前的时候,官道两侧已经乌泱泱一大片,挤满了自发前来迎接将士的男女老少。 先接到消息的礼部官员已经备了酒水甜浆。 大军凯旋,本不该走南门。 为展示军威、稳定民心,李德每次得胜后都会命李玄贞率飞骑从正门入城。 飞骑队是从三军挑选出来的专属皇帝的近身护卫,个个千里挑一,高大威猛。三百八十个正当年华的矫健儿郎身骑骏马,手持长|枪,腰佩弯弓,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浩浩荡荡而来,马蹄踏响如雷霆轰隆。 英姿勃发,气势如虹。 这几乎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 百姓们看着眼前威武雄健的飞骑队,热泪盈眶。 游春的少年郎忍不住对着军容齐整的飞骑队欢呼出声,女郎们笑着扔出手中的鲜花、柳条、香囊。 清风拂过,好似落了一阵花雨。 队伍一列列从眼前走过,瑶英掀开帷帽,翘首以盼,看到天际处猎猎飞扬的旗帜上那个熟悉的秦字,嫣然一笑。 二哥终于回来了。 嘈杂的欢歌笑语中,一道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瑶英心有所觉,眼波流转,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排飞骑缓缓从她面前驰过,其中一人头戴亲王金冠,身着银色铠甲,肩披雪白披风,矫健挺拔,五官端秀,不像带兵打仗的武将,倒像个运筹帷幄的儒士。 礼部官员满脸带笑,迎上前和他寒暄。 他勒缰停马,和官员客套,沉静的眼眸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着瑶英,眼神漠然,冷似刀锋。 瑶英眼皮微垂,余光看到男人紧攥缰绳的手,浑身发凉。 那双手很瘦,手心手背爬满刀疤,骨节突起,手指有力,冰冷,粗糙,捏住她脖颈的时候,粗茧几乎能划破她的喉咙。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次瑶英真的以为李玄贞会杀了她。 他下得了手。 如今的李玄贞能文能武,智勇双全,是世人交口称赞的贤明皇太子。 没人相信他会暗害李仲虔和谢贵妃。 就连瑶英一开始也不信,以为长兄只是一时迁怒,只要好好和他相处,他肯定能放下仇恨。 后来她终于明白,李玄贞放不下。 他心系天下,胸有丘壑,深知民间疾苦,爱护百姓,关爱部属,从谏如流,对盟友一诺千金……这么一个让无数英雄豪杰愿意折腰追随的皇太子,偏偏就一头扎进牛角尖里,放不下母仇。 多年以后,他会带兵围攻太极宫。 李德那时已经被他架空,躺在病榻上,平静地问:“我儿所为何来?” 李玄贞一字字地答:“为我阿母报仇而来。” 他逼李德退位,诛杀李氏族亲,不顾天下非议,挖了自己父族的祖坟。 他要所有人为唐氏陪葬。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瑶英怔怔地出神。 李玄贞已经挪开了视线,和礼部官员一起入城。 瑶英敛神,看着越来越近的秦王旗帜,嘴角翘了起来。 李仲虔的亲兵不属于飞骑队,穿着金甲,还没走近就是一片耀目的闪闪金光。 瑶英不由失笑,看着那个在亲兵簇拥中策马走来的同胞兄长,心底浮起一阵暖流,驱散了李玄贞带来的那点寒意。 她一把摘了帷帽,催马迎上前。 李仲虔比瑶英年长六岁,身材高大,肩宽体壮,厚重华丽的铠甲下肌肉虬张,眉眼端正,五官乍一看和李玄贞有几分相似。 兄弟俩都像李德,轮廓鲜明,天生一双狭长的凤眼。 李玄贞沉静内敛,凤眼不怒自威。 李仲虔棱角更分明,眉宇间总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凶狠戾气,喜怒无常,阴冷沉郁,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回首扫一眼身后,眼尾轻挑,目光跟刀子似的。 道旁准备朝他铠甲上扔花瓣的年轻小娘子吓得直往后退。 瑶英靠近了些,亲兵纷纷让出道路。 她弯腰,笑着伸手去够李仲虔的坐骑。 “阿兄!” 听到妹妹的声音,李仲虔猛地回头,又惊又喜,立时英姿焕发,换上一副平时别人绝不会从他脸上看到的柔和表情,“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话,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像瑶英小时候教她骑马时那样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免得她摔了,含笑仔细打量她。 瑶英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骑马拉弓,她读的第一本书,写的第一张字帖,拉的第一张小弓,都是他亲自挑的。 要不是她身体不好,他不会把她留在长安。 天下还未平定,他时常征战在外,瑶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一次分别再见,小娘子的变化越来越大。 每天跟在他身后打转的小七娘,一眨眼就长大了。 再过几年,她就该出阁嫁人。 出征前,他刚和郑宰相谈起这事。 李仲虔眉间的笑意黯淡了些许。 瑶英也在看李仲虔。 她从小体弱多病,三岁之前没下过地。谢贵妃一年比一年糊涂,那年喂她吃药,错把一杯滚烫的热茶打翻在她身上,她怕吓着谢贵妃,没敢哭出声,等婢女进屋帮她收拾。 后来她腿上留了一块疤。 李仲虔知道以后,把她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那时候李仲虔自己也是个孩子,明明粗枝大叶,吊儿郎当,却每天一板一眼督促她吃药,天天抱她去院子里练五禽戏,逼着她吃那些味道古怪的补药,看天色阴了就给她添衣,既当爹又当娘,像个小老头子。 瑶英慢慢长大,身体好了点,能下地了,在他面前无法无天,活蹦乱跳,他这才放松了点,渐渐有了少年人的样子。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 谢家灭门,谢贵妃神智不清,才九岁的哥哥用他稚嫩的肩膀扛住所有压力,为她撑起一片晴空,让她可以自自在在、无忧无愁地长大。 两年后,为了她,年仅十一岁的哥哥又毫不犹豫地弃文从武,拿起了那对他曾发誓不会碰一下的擂鼓瓮金锤。 哥哥对她这样好。 她不能看着哥哥被李玄贞害死。 哥哥又没害过人。 想起梦中所见,瑶英心中大恸,轻轻挽住李仲虔的胳膊。 李仲虔一怔,笑了笑。 …… 瑶英小的时候,经常这样缠着李仲虔撒娇。 刚把她接到身边时,她乖巧安静,不声不响,饿了渴了才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 等他注意到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唤他:“阿兄。” 声音娇娇软软的,不自觉带了点讨好,怕吵着他,怕惹他厌烦。 他没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问她。 她才三岁,就那么乖了。 李仲虔知道,瑶英什么都懂。 父亲李德从来没看过她,母亲谢氏时疯时傻,她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就懂得约束自己不给人添麻烦,一个人趴在窗前看园景也能看一天。 她知道自己不能走路,既不哭也不闹,让她喝什么药她就乖乖地喝下去,没叫过一声苦。 李仲虔不想让妹妹一辈子孤孤单单待在屋子里养病,遍访天下名医为她调理身体。 瑶英不能出门,他就教她读书写字,这样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能消磨时光。 她不能下地,他吩咐仆人在长廊和庭院里全都铺上毡席,抱她去外面晒太阳,陪她在毡席上打滚翻身,从长廊这头滚到那头,滚得一身的杏花花瓣。 瑶英脸上的笑影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明亮。 慢慢敢和他撒娇了,故意拖长声调叫他:“阿—兄—” 支使他做这做那。 想出门了,就瞪圆眼睛盯着他看,伸出胳膊:“阿兄抱我。” 等她不用人搀扶也能自己下地走路时,脾气就更大了,他盘腿坐在书案前读书,她直接扑上来摇他:“阿兄,我要骑马!要漂亮又听话的乌孙马!” 他不搭理她的话,她就一直摇他的胳膊。 摇累了往他膝上一躺,把他的大腿当枕头,翘着腿,理直气壮地和他谈条件:“小马驹也行,我就在院子里骑一圈。” “半圈?” “好了,我不骑,我先养一匹漂亮的马……等我长大了再骑……” 不一会儿歪在他腿上睡着了,翻个身,口水全蹭在他袖子上。 李仲虔看完书卷,一低头,就看到瑶英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睡得昏天暗地的。 他轻笑。 第二天带她去马厩挑马,她很自觉,果然挑了匹小马驹。 前几年,李仲虔攻打金城的时候,缴获了一批西域良马。 他挑了那匹最漂亮的乌孙马给瑶英当坐骑。 她想要的东西,他都记得。 …… 瑶英拉着李仲虔不放。 “刚好我今天出宫,听到鼓声,就过来了。” 李仲虔替她挽住缰绳,轻轻地道:“小七瘦了。” 声音里带着温厚的笑意。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对她总是很有耐性。 瑶英收起惆怅之色,松开手,挺起胸脯:“还长高了!” 李家几兄弟姐妹都生得高挑挺拔,她生下来就在吃药,走路又晚,前年底才开始窜个子。 李仲虔轻笑:“这阿兄可看不出来,回去量量看。” 瑶英笑着白了他一眼。 进了皇城,他们和李玄贞率领的飞骑队分开,直接回王府。 瑶英问:“阿兄,你不用先去兵部?” 按规矩,他应该先和李玄贞一起去兵部。 李仲虔满不在乎地道:“不用管他们,先回去给你看点好宝贝。” 瑶英会意,探头去看他马鞍旁挂着的羊皮口袋,压低声音:“阿兄,你又抢了什么好东西?” 李仲虔打仗,不在意战功名声,只求实惠:金银财宝,罕见珠玉,名人书画……总之,一切值钱又好携带的宝贝。 兄妹俩深知他们朝不保夕,必须早做准备,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为将来逃跑积攒金银细软。 从南到北,他们已经藏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李仲虔笑着揉揉瑶英的头发:“回去再说。” 瑶英挑挑眉。 正好,她想问问他李德迎娶谢贵妃的事,他小时候养育在舅舅谢无量身边,应该听谢无量说起过当年。 …… 暮色渐沉。 李玄贞从兵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侍从提着灯笼为他照明道路,他几步上了石阶,接过东宫长史魏明遣人送来的文书,借着微弱的灯光匆匆翻完。 留守长安的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一汇报完最近皇城里发生的大小事务。 最后停顿了一会儿,道:“殿下……福康公主府上最近有些异动。” 东宫上下,从太子妃郑氏到跑腿的杂役,谁都不想提起福康公主。 但是没办法,太子爷怜香惜玉,生平最爱搭救落难的名门贵女,现在瞒着不告诉太子爷,等福康公主闹出大事来,还得太子爷帮着收拾! 李玄贞眉头轻皱。 007 清冷夜风拍打着廊前的宫灯,一弦钩月浮上柳梢,月华如水。 想起朱绿芸那些漏洞百出的刺杀计划,李玄贞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问:“她又招揽死士了?” 太监摇摇头,道:“最近福康公主和来京归附的胡人来往甚密。” 福康公主厌恶胡人,这人人都知道。 所以公主和胡人来往的的举动很可疑。 太监从公主身边的侍女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公主和胡人交谈时,提到一个名字:义庆长公主。 前朝义庆长公主——也就是朱绿芸的姑母,十八岁时和亲嫁给了西北突厥部落的一个老酋长。 几年前,长公主的侍从带着她的血书冒死逃回中原,哭求末帝迎回长公主。 那时末帝早已惨死叛臣刀下,关中为各个藩镇所占据,没有人理会侍从。 侍从后来辗转见到朱绿芸,把义庆长公主的悲惨遭遇告诉了她。 朱绿芸这才知道,原来胡人部落有一个非常野蛮骇人的风俗:父死收继后母,兄死收继长嫂。 老酋长死了,义庆长公主成了新酋长的夫人。 等新酋长也死了,义庆长公主又嫁给新酋长的弟弟。 不久新酋长的弟弟死于内斗,义庆长公主被老酋长的孙子纳为侍妾。 短短十年间,义庆长公主先后嫁给祖孙三代人。 这对出身高贵的长公主来说,何等屈辱! 朱绿芸很同情那位素昧蒙面的姑母,请求李德派兵接回义庆长公主。 李德当时没有答应。 太监道出自己的猜测:“殿下,公主会不会是想联合胡人,然后向圣人借兵救回义庆长公主?” 李玄贞嘴角一扯。 前朝的长公主,算什么长公主? 李德做什么事都先考虑代价和回报,他册封朱绿芸,那是因为留着朱绿芸有用。 他不会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前朝贵女让将士白白送死。 现在中原刚刚稳定下来,西北异族势力强大,自称神狼后裔的北戎更是号称控弦十万,横扫北庭。 若不是为西域佛国那位高僧君主所阻,北戎早就拿下整个西域北道。 北戎骑兵所向披靡,一旦北戎南下,长安必定失守。 所以李德才一面以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笼络胡人部落,一面清除关中分散的部落小势力,先从内部分化胡人,让他们互相仇恨,无心南侵,减轻西北军防守的压力,同时随时掌握各个部族的动向。 这种时候,朱绿芸的那些算计根本不会成功。 李玄贞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道:“备马,孤去一趟公主府。” 芸娘脾气倔,一心复仇,疯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必须和她讲清楚局势。 太监为难地道:“殿下,娘子为您备了接风宴……” 太子回京的第一夜就跑去找福康公主,传出去,让太子妃的脸面往哪儿搁? 李玄贞已经转身走远:“让她别等孤了。” 太监默默叹息,进院报信。 明烛辉煌,庭前备了丰盛的筵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炭火烘烤的牛羊脂肥肉嫩,泛着油光,廊下还候着一部龟兹乐伎。 太子妃郑璧玉盛装华服,领着东宫女眷等了一个时辰。 太监禀报说李玄贞去公主府了。 郑璧玉一言不发。 几位良娣、良媛立即收起笑容,脸上闪过恼怒、嫉恨和鄙夷。 福康公主和太子爷情投意合,她们无话可说。 连太子妃都不计较,她们这些庶嫔有什么资格拈酸吃醋? 但是福康公主偏偏就是不愿意下嫁太子,哪怕太子妃好言相劝,她就是不嫁。 不嫁就不嫁吧,她不嫁,她们只有偷着笑的。 可是福康公主又非要和李玄贞藕断丝连。 公主府的仆从三天两头往东宫跑:公主病了,公主哭了,公主生气不吃饭,公主和人吵架被羞辱了…… 没名没分,不清不楚。 就这么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娘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良娣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天下早就改名换姓了!圣上怜悯,册封她为公主,她却不知廉耻,如此败坏太子名声,长此以往,怎么了得!” 良娣早就看朱绿芸不顺眼了。 要么下嫁,要么和太子断绝关系,她既不愿意嫁人,又非要和太子纠缠,自甘下贱! 其他庶嫔也叽叽喳喳地埋怨起来:“娘子,京中已经传遍了,还有好事者把这事编成曲子传唱,坊间闹得沸沸扬扬,于太子爷名声不利。” “圣上慈和,太子爷钟情,殿下又如此大度,她还矫情什么呢?” “她还当她是真公主呢!真不想嫁人,就别来找太子!” 郑璧玉面色平静,摆了摆手。 议论声立刻停了下来。 郑璧玉环顾一圈,看得众位庶妃都低下了头。 她面色如常,示意仆妇:“殿下不回来,也别糟蹋了好东西,开宴吧。” 乐伎立刻奏起欢快的乐曲。 众人心中暗恨,怏怏归座。 …… 太子李玄贞骑马出宫的时候,刚好和并辔而行的李仲虔、李瑶英兄妹擦肩而过。 宫城幽深,夜色轻寒。 李仲虔怕瑶英着凉,脱了身上穿的大氅让她披上。 瑶英手里把玩着一只玉盒,咯咯笑:“阿兄,我不冷。” 兄妹俩刚刚在王府藏起一箱财宝,李仲虔送了这只玉盒给她,她正新鲜着呢。 李仲虔道:“穿上。” 声音很温和,在李玄贞听来,简直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李瑶英乖乖收起玉盒,接了氅衣穿上。 不一会儿,抬起手,摇晃空荡荡的宽大袖摆给李仲虔看,比划着说:“阿兄,你看,我真的长高了!以前穿你的皮氅,袖子长那么多……” 摇曳的火光里传来李仲虔低沉的轻笑。 李玄贞面无表情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兄妹俩都没有看他,说笑着驰进狭长的门洞。 李瑶英戴了帷帽,李玄贞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听到身后那娇俏柔和的笑声就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表情。 他嘴角一勾,面露讥讽。 假如李瑶英看到李仲虔在战场上的狠辣,知道李仲虔为了取胜屠了一座又一座城,连幼小的孩童都下得了手,还敢这么亲昵地和李仲虔撒娇吗? 李仲虔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 谢贵妃的寝殿在太极宫东北角,和其他嫔妃离得很远。 平时鲜少有人来翠芳宫,今天殿中却灯火明亮,阶前一排侍者簇拥着一座华丽的金顶软帘轿辇等在那里。 瑶英下马,皱眉问迎上来的太监:“谁的轿子?” 太监躬身答:“是荣妃的轿子。” 瑶英脸色沉了下来:“谁放荣妃进殿的?” 荣妃本是谢家的侍女,这些年最为得宠,李德登基后册封她为荣妃。 其他几宫妃嫔多是世家女,瞧不上荣妃。 荣妃自己也自卑婢女出身,找到机会就当众为难谢贵妃,以羞辱昔日主子的手段来立威。 瑶英自然不会坐视荣妃欺负自己的母亲。 荣妃在她这里吃了几次亏,再不敢轻易放肆。 瑶英加快脚步。 谢贵妃受不得刺激,她不在谢贵妃身边,谁知道荣妃会对谢贵妃说什么? 太监一叠声赔罪:“下午贵妃醒来,说想去园子里看牡丹花,没想到荣妃也在那里,贵妃不记得以前的事,拉着荣妃说话,奴等看着着急,又怕吓着贵妃,没敢吭声。后来荣妃送贵妃回来,一直留到现在……” “贵主放心,阿薇在一边看着,荣妃殿下不敢胡说八道。” 太监进去通报,荣妃知道瑶英回来了,不想露怯,不过也不敢多留,告辞出来。 看到迎面走来的瑶英,她停住脚步,笑了笑。 “听说公主去大慈恩寺为贵妃请医了?公主当真是一片拳拳诚孝之心。” 说着叹口气。 “贵妃可怜啊……刚才贵妃还问本宫大公子怎么不来看她,本宫不敢告诉贵妃,大公子已经死了十一年了……” 瑶英嘴角微翘,含笑打断猫哭耗子的荣妃:“我这人不仅孝顺,还心眼小,爱记仇,最看不得别人欺负我阿娘。” 这一句意味深长。 语气柔和,却满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荣妃变了脸色:“是贵妃拉着本宫来的……” 瑶英微笑,朱唇在灯火照耀下闪烁着丰艳光泽,潋滟的朦胧光晕中,娇艳的脸庞好似焕发着清冷容光,仿佛琼花玉树盛放,开到最极致,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丽清华。 荣妃的气势霎时怯了几分,心虚地挪开视线。 谢贵妃拉着她,她甩甩手就能挣脱,但她没有。 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子成了个傻子,她怎么舍得放过看好戏的机会? 她就喜欢逗谢贵妃说话,看着谢贵妃如今的样子,她心里感到很快意。 瑶英道:“荣妃既然知道我最孝顺,应当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荣妃脸上讪讪,出了内殿。 坐上轿辇,她越想越气,冷哼了一声。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谁不知道唐皇后是谢家逼死的?太子心里都记着呐!等太子坐稳储君之位,你们母子三人都不得好死!” 离得最近的宫女肩膀颤了颤,一声不敢言语。 …… 李仲虔是成年郡王,特意避开荣妃,等荣妃的轿辇走远了才走进翠芳宫。 廊前跪了一地的人。 李仲虔眉头微皱,进了里间。 李瑶英扶着谢贵妃出来,“阿娘,阿兄回来了。” 谢贵妃神情懵懂,盯着李仲虔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道:“他不是阿兄……” 瑶英耐心地道:“阿娘,是二哥虎奴回来了。” 虎奴是李仲虔的小名。 李仲虔走上前,朝谢贵妃稽首:“阿娘,孩儿回来了。” 谢贵妃呆呆地看着他,一脸茫然,喃喃地道:“阿兄呢?你不是我阿兄。阿兄怎么不来看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阿兄,我错了……”她泫然欲泣,“我不嫁了,我听你的话,你不要生我的气……” 瑶英叹口气,示意宫女过来扶谢贵妃去内室就寝。 李仲虔站起身,看着谢贵妃走远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从小被送到谢无量身边教养,长到九岁,谢家满门壮烈。 李德接他回李家,那时谢贵妃因为兄长的死受了刺激,已经疯疯傻傻,认不出他了。 他和瑶英相依为命,和谢贵妃却算不上亲近。 瑶英轻声道:“阿兄,阿娘最近经常这样,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声,低头看瑶英:“我不在京中的时候,荣妃是不是欺侮过你?” 她性子随和,很少这么讨厌一个人。 瑶英道:“荣妃心术不正。” 书里那个逼得谢贵妃自尽的人,正是荣妃。谢贵妃活着,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做过谢家的婢女,她想掩盖出身,又想讨好东宫,每天言语刺激谢贵妃,最后逼死了谢贵妃。 李仲虔道:“我去杀了她。” 瑶英吓一跳,摇了摇头:“阿兄别冲动,我已经派人去查她了,等证据搜集齐了再说。” 荣妃毕竟是李德的宠妃,不能说杀就杀。 李仲虔不置可否。 瑶英怕他真的跑去砍了荣妃,和他说起蒙达提婆的事:“明天法师会来给阿娘诊脉。” 李仲虔点点头,手指抬起瑶英的下巴。 白天看她气色还好,上马下马动作利落,只是瘦了点。 夜里灯下看,她脸颊白如初雪,很有几分不胜之态。 他道:“既然那位法师医术高明,让他也给你看看脉,这些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瑶英点头,很骄傲的样子:“我今年身体好多了,能跑能跳,阿兄别担心。” 李仲虔没有接着问下去。 一年前,瑶英突然无缘无故地呕血,让婢女瞒着别告诉他。 等他知道的时候,她早已经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李仲虔守着她,看着她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心如刀割。 三天之后,她清醒过来,看到他,憔悴的小脸立马盈满欢快的笑容:“阿兄还活着!” 那一刻,李仲虔几乎落泪。 008 长廊里一阵脚步踏响,宫人送来一封洒金请帖:“大王,长史说赵将军他们包下妙音阁,就等着您呢!” 李仲虔回过神,接了请帖。 瑶英咧咧嘴。 李仲虔是及时行乐的性子,走马章台,千金雇笑,加之还没娶正妃,不在外征战的时候,时常和部下通宵达旦地宴饮。 李家男人个个精力旺盛。 大军凯旋,李仲虔接下来少不了应酬。 瑶英叮嘱哥哥:“阿兄,你别空着肚子吃酒,吃酒之前先用些汤饼,还有,少吃点酒,多饮伤身。” 他喝起酒来豪饮千杯,次次喝到烂醉。 李仲虔听她嘱咐,手指曲起,笑着刮刮她的鼻尖。 “记住了,管家婆。” 瑶英送他出去。 李仲虔推她进内殿:“别管我了,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安置。明天阿兄给你带崇仁坊你最爱吃的羊肉胡饼。” 瑶英眼珠一转,趁机趴在他肩上提要求,撒娇道:“还要他家对面果子铺章阿婆亲手做的千层酥。” 李仲虔想也不想地道:“好。” 瑶英的声音更加娇软甜美:“阿兄再帮我沽一壶绿蚁酒吧,我就爱浊酒。” 李仲虔挑眉。 瑶英摇他的胳膊,拉长声音:“阿兄,求你啦!” 李仲虔低头拧她鼻尖:“休想!” 瑶英撇撇嘴。 李仲虔对她千依百顺,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唯独这点管得严,连护卫都得了他的警告,盯着不许她碰酒。 上次吃酒都是去年的事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知道他们能活到几时,痛痛快快喝点酒怎么了? 他把酒当水喝,却不许她沾酒。 瑶英气恼地放开李仲虔的袖子,转身往里走。 刚踏出两步,耳畔一声轻笑,李仲虔坚实的胳膊勾了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 他惯使双锤,力大如牛,瑶英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一头撞到他胸前薄甲上。 李仲虔扶稳瑶英,摸了摸胸前的小脑袋。 “果然长高了。” 以前只到他胸甲雕刻虎头的高度,现在快到他肩膀了。 瑶英立刻转嗔为喜。 魏郡李家是武将世家,儿郎挺拔健壮,女郎高挑丰硕。 哥哥李仲虔身长八尺,李玄贞也身姿矫健。她从窜个头的时候就盼着自己能再长高点,每次李仲虔出征回来就拉着他量量自己到他哪儿了。 瑶英伸手比了比自己头顶到李仲虔胸甲的地方,满意地勾唇轻笑,踮起脚继续往上比:“我还能再长点。” 李仲虔一脸戏谑,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按着她的肩膀往下压,让她老实站好。 “想长高点就乖乖听御医的话,按时吃药,不许沾酒。” 瑶英豪气地摆摆手:“不沾就不沾。” 她知道李仲虔是为自己好。 李仲虔含笑目送她进去,转身出宫。 已到宵禁时候,万家灯火,夜色朦胧,如银月光洒满寂静的长街,高低错落的恢弘殿顶宫墙之上一片无垠夜空。 繁星闪烁,似嵌有万点银鳞。 长史早已等在宫门外,听见苍凉的更声中骤然传来急促的蹄声马嘶,驱马迎上前。 李仲虔肩披白袍,单骑飞驰而出。 长史跟上他,汇报了几件要事,道:“大王,徐彪方才求见,老奴打发了他。” 夜色里,李仲虔轮廓鲜明的脸孔有如刀削斧凿:“他见我做什么?” 瑶英已经和他说了白天的事。 长史道:“他来负荆请罪。” 李仲虔冷笑了一声:“请什么罪?” 长史答:“徐彪说,他知法犯法,抢掠良家子,这是其一,其二,他让公主受惊了。” 七公主见不得血。 李仲虔嘴角轻扯:“他断了两指,可有怨愤之语?” 长史笑答:“没有,徐彪酒醒了之后,不仅没有怨言,还大笑数声,说七公主不愧是您的同胞妹妹,他心服口服。徐彪曾立过军令状,若非公主留情,他断的不是手指,而是项上人头,他虽是个粗人,倒也还懂得些分寸。” 李仲虔淡淡地唔一声,道:“算他识相。” 长史明白,徐彪的命保住了。 假如徐彪断了两指之后抱怨公主,李仲虔绝不会留下这个祸害。 几名亲兵提着灯远远缀在后面,黑黢黢的坊墙深处传出隐约的歌舞欢笑声。 长史接着说:“大王,那些被抢掠的女子已经被送回家中,公主还下令彻查王府和军中可有将官违反禁令,骚扰百姓……”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李仲虔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长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王,您帐下诸如徐彪、吕恒、孙子仪等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之辈,桀骜不驯,粗野蛮横,经常公然违反禁令,有碍您的名声,您何不趁此机会整顿军纪?借徐彪之事震慑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二?” 这些话长史早就想说了。 …… 谢家世代经略荆南,四世三公,阀阅巨室。族中人才辈出,子弟皆为芝兰玉树,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文武皆精。 到了前朝,藩镇割据,群雄并起,天下四分五裂,长安几易其手,关中平原生灵涂炭。 为了将凶狠残暴的异族驱逐出中原,中原几大势力结成短暂的同盟。 荆南当时无虞,但谢家太爷为顾念大局,毅然率领族中子弟北上抗敌。 那时族中老、壮、青年三代全都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连垂髫少年也不例外。 谢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他们文武皆重,从小一边学诗书,一边练武艺,十一二岁便随父兄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前赴后继。 谢家的名望不靠玩弄权术,而是由那一代代、一个个奋战沙场、马革裹尸的谢家子弟挣来的! 太平之时,谢家退居荆南,守护百姓。 若逢乱世,谢家儿郎奔赴战场,绝无二话。 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谢老太爷那一去,带走了谢家所有杰出子弟和精锐军队,只留下家将留守荆南。 十万人。 从老太爷、大将军、大公子,到十一岁的谢十八郎君,从饱经风雨磨砺的老兵,到刚刚入伍的小卒。 一去不回。 十万英魂,埋骨他乡。 那一场惨烈的决战保住了长安,让朱氏得以占据关中地势最险要的几州。 之后朱氏称帝,关中太平,但是其他各地势力早已自立为王,局势动荡。 等朱氏末帝即位,天下大乱。 乱世之中,凋零的谢家失去军队支持,满门寡妇无依无靠,势力缩小到一县之地。 到了谢无量这一代,嫡支只剩下他和妹妹谢满愿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谢无量想效仿祖辈驰骋疆场,收复河山,然而他自小体弱多病,拉不得弓,骑不了马。 谢满愿呢,又是个女郎。 谢无量另辟蹊径,大力经营谢家产业,靠着荆南发达畅通的水系和各大势力开展商贸,很快助谢家积累起富可敌国的财富,还在乱世之中囤积了大量粮食。 这时候,魏郡那个三十战克二十一城的李将军走入了谢无量的视野。 谢家有钱,有名望,有粮,缺将,缺兵。 李家有将,有兵,缺粮,缺钱,缺名望。 李谢两家联姻,李仲虔出生。 谢无量知道妹妹谢满愿单纯天真,把外甥李仲虔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小时候的李仲虔,聪慧机灵,礼仪周到,小小年纪就风采不凡,文能出口成章,武能扛起百斤金锤。 李氏族人哪一个不夸李仲虔的? 正因为李仲虔天资颖异,深得李氏长辈喜爱,才会有世子之争。 当时连李德也无法在李玄贞和李仲虔之间做出抉择,只能拖延册立世子。 后来唐氏死去,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 谢无量深谋远虑,立即收走李仲虔的那对金锤,不许他再习武,要他一心一意攻读诗书,以后当一个忠于君王、爱护百姓的贤吏。 “虎奴,千万记住舅舅的话,你命中带凶,戾气过重,若一心研读诗书,或许能平安到老,一旦从武,只怕活不过三十岁。” “虎奴,你记住了,不得从武!” 李仲虔立下重誓。 三年后,谢家灭门。 李仲虔遵照谢无量的遗愿,继续苦心研读书卷。 直到李瑶英五岁那年,他不得不违背在舅舅面前立下的誓言,弃文从武。 哪怕他知道代价是活不过三十岁。 …… 长史看着李仲虔长大。 他看着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六岁的二公子一笑而过,埋头钻研诗书。 看着谢家满门壮烈后,九岁的二公子擦干眼泪,回到李家,亲自照顾双腿不能行走的幼妹李瑶英。 又看着十一岁的二公子双眼血红,咬牙砸开重锁,血肉模糊的双手抓起那对注定会给他带来不幸的金锤。 世人都道李仲虔杀人如麻,放浪形骸。 他被世家轻视,被百姓厌恶,被同伍鄙夷,被太子部下讥笑。 投效他的军汉都是太子看不上的三教九流。 像杜思南那样出身寒微的谋士都敢公开言称:李家二郎,蠢材也,吾不屑与之为伍。 长史恨得心口抽痛。 他们哪里懂得,二皇子幼时多了那么多的书,由才学举世无双的谢无量亲自教养,怎么可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野之人? 二皇子为什么不愿意整顿军务? 为什么沉溺酒色? 为什么完全不顾名声? 夜风清凉,漫天繁星。 高大骏马徐行于淡淡的月华之中,李仲虔垂眸,漫不经心地拍拍坐骑,没有说话。 长史沉痛地道:“大王,谢家虽然断了血脉,但风骨犹存,您师承谢家,不能堕了谢家之名啊!” 李仲虔猛地回头。 眼神锋利如刀。 “别在我面前提谢家!” 长史吓得一哆嗦。 “胡伯以为,我该怎么做?” 李仲虔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暴戾之意,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 “我是不是该和太子那样,整顿军务,招揽能人异士,寻访名士贤者,礼贤下士,善待部众,笼络人心,当一个世人交口称赞的贤王?” 长史心里赞同,但不敢出声。 李仲虔一笑:“胡伯,你别忘了,我差一点就成了世子。” 长史愣住。 片刻后,长史反应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李仲虔淡淡地道:“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只会死得更早,死得更快。” 他差一点成为世子,又是谢家外孙,单单凭这一点,李玄贞就不会放过他这个威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夹杂着唐氏的死。 还有他们的父亲,那个杀伐决断、心思难测,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帝王。 身份互换,他也会如此。 从谢家覆灭的那一刻起,李仲虔就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 死有何惧? 他不怕死。 只怕死得不够壮烈。 弦月不知何时躲入云层之中,黯淡星光轻笼而下。 李仲虔仰起脸,闪烁的星光跌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送给瑶英的那只玉盒,嘴角慢慢勾起,情不自禁地想微笑。 生无所寄,死亦无惧。 可是他死了,小七该怎么办? 李仲虔怕了。 所以他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早些找到能够庇护小七的人。 李仲虔敛神,控马走快了些。 他出宫不是为了寻欢,郑宰相就在妙音阁等他。 尽快定下小七的婚事,他才能安心出征。 长史紧跟在李仲虔身后,老泪纵横。 他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二皇子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吊儿郎当,自暴自弃。 长史不甘心啊! 谢家世代忠烈,代代子弟浴血沙场,儿郎为国捐躯,最后一代嫡支血脉谢无量为守城而死,死前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交给敌军,只为保全百姓。 百年风骨,无愧于君王,无愧于治下百姓。 更无愧于李氏! 最后却落到那样的下场。 假如谢家还在,圣人怎么敢这么对待贵妃和二皇子? 009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是记得给李瑶英买了章阿婆家的千层酥。 瑶英接了千层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给他:“阿兄,我派人接蒙达提婆法师入宫,他已经来了,正给阿娘看脉。”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声,仰脖一口饮尽蔗汁,往后一倒,躺在毡席上,呼呼大睡。 瑶英又气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几下。 没拍醒。 “每次都这样,答应得好好的,还是会牛饮……” 瑶英小声嘟囔几句,拧了热巾子,给醉酒的李仲虔洗脸擦手。 李仲虔平时金锤不离手,手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双手掌心一道横贯而过的疤痕。 过了这么多年,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瑶英握着李仲虔宽大厚实的手掌,指尖拂过那道狰狞的刀疤。 这双手执笔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是一双瘦削的手,手指细瘦纤长。 那时的李仲虔沉郁温和,斯文端秀,每天跟着大儒读那些厚厚的书卷,能写一笔圆润劲瘦的篆书,还会画焦墨山水。 魏郡气候温和,春天时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娇妍。 微风拂过,阶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写字看书,瑶英就在他身边毡席上爬来爬去。 一会儿看看廊前漫天的飞花,一会儿回头往书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挥墨。 李仲虔抱起瑶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笔。 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她画清雅的幽兰。 瑶英五岁那年,正是暮春时候,李仲虔指着廊前缤纷的落花,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背:“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教完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荆南扫墓。 瑶英去了李德身边。 兄妹再见的时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着一双百斤重的金锤,独行千里,穿越尸山血海的战场,找到奄奄一息的瑶英。 他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紧紧地抱住妹妹。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碰过书卷画笔。 他天天练锤,应了谢无量的话,戾气越来越重,性子越来越阴郁狂躁。 身体则一天比一天结实强壮,那双曾经整日握着书卷、拈花执笔的手渐渐不复世家贵公子的纤长优雅,成了现在的样子。 谢青的手都比李仲虔这双手好看。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李仲虔的。 他们说他杀人如麻,暴虐残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瑶英劝过李仲虔。 战场上对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不能妇人之仁,但是屠城还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轻笑,揉了揉瑶英的脑袋。 瑶英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身边的侍从换了一批。 侍从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爱戴! 侍从乙说:女郎,您请宽心,民间百姓没有骂二公子。 瑶英气得倒仰: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也亏李仲虔想得出来!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个身,手掌一拢,紧紧攥住瑶英的手腕。 瑶英被拉得一晃,醒过神,掰开李仲虔的手,小声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纱帘轻晃,外面传来春如的声音:“贵主,法师出来了。” 瑶英留下宫女照顾李仲虔,起身去西边厢房。 蒙达提婆今天穿一袭中原北方僧人间风行的缁衣,仪容整肃,法像庄严,从内堂步出,双手合十:“公主,贵妃确实用过婆罗门药。” 一旁的奉御低下了头,冷汗涔涔。 瑶英脸色微沉。 她知道谢贵妃的痴傻无药可医,请蒙达提婆入宫不是为了给谢贵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谢贵妃病得古怪,瑶英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神神道道了,那时候唐氏已死,谢家依旧鼎盛,没有一点要覆灭的迹象。 几个月前,有位道士看过谢贵妃的脉象,说出他的猜测:谢贵妃可能服用过婆罗门药,这才会心智失常。 宫里的奉御对婆罗门药所知不多,瑶英怕打草惊蛇,没有声张此事。 她请蒙达提婆入宫,就是为了确认道士的猜测是真还是假。 蒙达提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霎时变得凝重的气氛,慢条斯理地道:“贵妃所用的婆罗门药,应当是《婆罗门诸仙药方》中记载的一味长生仙药。贫僧曾经见过长期服用此药的人,他们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错乱,记忆颠倒,和贵妃的症状无二。” 瑶英冷静地问:“法师,可有医治之法?”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神色悲悯:“长生仙药的毒素无法拔除,而且贵妃之病远比贫僧见过的人更重,心病难解。” 瑶英心里明白。 谢贵妃接受不了谢无量已经死去的事实,婆罗门药是病因,而谢家的噩耗让她彻底疯癫。 她疯了,谢无量就一直活着。 瑶英闭了闭眼睛,平复所有思绪。 宫人按她的命令准备了金银,绢帛,药材,还有几匹马,作为酬谢蒙达提婆的谢礼。 谢青奉去了一趟政事堂,拿来几位宰相署名下发的过关文书。 瑶英知道蒙达提婆迫不及待启程去西域,没有多留他,奉上文书,送他出宫。 蒙达提婆怔了怔。 他其实并不想进宫为谢贵妃诊治。 在蜀地时,蒙达提婆常和达官贵人打交道,他们大多礼数周到、举止娴雅,以修行居士自称,十分热衷于礼佛论经,但是行事却蛮横霸道、自私冷酷,根本不顾下层百姓的死活。 蒙达提婆离开蜀地时,昔日将他奉为座上宾的权贵立刻翻脸,强行扣留他和弟子,还杀了他的侍从来威胁他。 他逃出蜀地,去西域的决心更加强烈,但是大慈恩寺的监院告诉他,没有过关文书,他会死在金城。 为了过关文书,蒙达提婆只能冒着被七公主扣押的风险进宫。 七公主问他谢贵妃的病能不能治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 谢贵妃的病确实不能治。 蒙达提婆心中忐忑。 出乎他的意料,七公主和他之前见过的权贵不一样,她没有大发雷霆,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强行留下他为母亲诊治。 她按照约定,痛快地放他离开,还为他准备了厚礼。 压在蒙达提婆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 松口气之余,又觉得惋惜。 七公主面相雍容,眼神清澈,眸光流转间,有如日出云散,璀璨华光倾洒而下。 和佛门有缘。 可惜公主并不信佛。 蒙达提婆安慰瑶英:“公主,一切都是命数,贵妃如此,倒也不是坏事。好坏互为因果,世事无常,顺其因缘。” 瑶英笑了笑。 她不懂法师话里的禅意,不过有件事她很清楚,她一定会查出下毒之人是谁。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郑重朝瑶英道别。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西行之路艰难险阻,祝法师一路平安,事事顺遂。” 蒙达提婆道:“多谢公主。” 瑶英想起一事:“法师想见的那位佛子,可是西域王庭君主昙摩罗迦?” 蒙达提婆有些诧异,颔首道:“正是。” …… 西域王庭和中原不同,那里神权重于王权,昙摩罗迦既是备受崇敬的佛子,也是世俗君王,是西域百姓心中的神。 他少年登基,起初只是个受世家控制的傀儡皇帝,被大臣囚禁在佛寺之中修习佛法。 昙摩罗迦十三岁那年,北戎可汗率领三万大军突袭王城。 世家率领的军队不是北戎的对手,丢盔弃甲,仓皇逃跑。 昙摩罗迦幽居佛寺,知道消息的时候,佛寺已经被重重包围。 僧人劝昙摩罗迦投降,他是佛子,北戎可汗攻打王城,就是为了活捉他以号令西域。 昙摩罗迦不愿做北戎的俘虏,沉着冷静地指挥忠心于他的僧兵,逃出王城,然后召集被冲散的王庭军队,转头攻打北戎大军。 两军作战时,佛子昙摩罗迦身着绛红色僧袍,一人一骑,走在阵前。 衣袍猎猎,苍凉壮丽。 恍如神祇降世。 僧兵和军队受到鼓舞,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毫不畏死地往前冲锋。 区区两千多人,竟然将气势汹汹的北戎大军赶出了王庭。 战无不胜的北戎可汗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败于一个少年之手,想起佛子降生时的种种离奇传说,心有余悸,掉头往东继续吞并草原其他部落,不敢再轻易挑衅王庭。 十三岁的昙摩罗迦以少胜多,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北戎,威望空前,趁势一举夺回王权,确立自己对王庭的统治。 自此,西域北道太平了十年。 …… 几年前,有位西域僧人因缘巧合之下流落至蜀地,蒙达提婆和他来往过一段时间,听他详细描述过那个黄沙之中的西域佛国,所以知道昙摩罗迦的生平。 连年战乱,中原西域两地已经阻隔数十年,现在西域诸国以为中原仍由一个统一的王朝统治。 中原对西域的了解就更少了。 蒙达提婆没想到李瑶英居然也听说过昙摩罗迦的名字。 事实上瑶英不仅知道昙摩罗迦,还知道那个和尚活不了几年了。 大概是印证了那句慧极必伤,昙摩罗迦从小身体不好,十几岁的他可以亲临战场,率领僧兵作战,很快就缠绵病榻,下不了地,骑不了马。 他是个虔诚的和尚,依旧住在佛寺,以佛子的身份压制野心勃勃的世家,平衡各方势力,震慑北戎。 北戎可汗惧怕昙摩罗迦。 几年后的李玄贞也怕。 他们都想一举夺下西域北道,前者被昙摩罗迦吓得十年不敢攻打王庭,后者李玄贞也屡屡吃败仗。 就像传说里的那样,昙摩罗迦是佛子,有神佛庇佑,战无不胜。 北戎和魏朝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昙摩罗迦病死的那一天。 昙摩罗迦知道自己活一天,王庭能太平一天,一旦他死去,西域百姓必将遭受北戎铁蹄践踏,壮年男人被屠杀,老人、女人和孩子沦为奴隶。 他忍受痛苦煎熬,以病弱之身支撑着风雨飘摇的王庭,最终还是不幸病逝。 据说他死去的时候,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一个月后,王庭灭国。 瑶英有点同情昙摩罗迦。 同样是体弱多病,她由哥哥悉心照料,没吃多少苦头,昙摩罗迦却必须以多病之身苦修,短短二十几年的岁月,日日都是煎熬。 大概也只有他那样意志强大的高僧,才能忍受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 她心里默默感慨,没有再问什么,和蒙达提婆道别,目送法师在弟子的簇拥中走远。 不知道法师能不能顺利见到昙摩罗迦。 …… 公主府。 昨晚李玄贞走后,朱绿芸哭了一夜,早上起来照镜子,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一样。 侍从小声道:“公主,太子昨晚在院子里站到半夜才走。” 朱绿芸红肿的双眼又盈起泪光,哭道:“他守到半夜又有什么用?我求他带兵去救我的姑母,他说什么都不肯!” 侍从小心翼翼地劝哄,东拉西扯说了一车好话。 朱绿芸擦干眼泪:“姑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她翻出姑母托忠仆送到自己手上的信,看了一遍,下定决心。 “你去一趟义宁坊,告诉叶鲁部落的人,我愿意下嫁!” 侍从垂首应是,嘴角轻轻勾起。 010 李仲虔黑甜一觉,睡醒的时候,屋中黑魆魆的。 罗帐低垂,光线暗沉。 黑暗中传来衣裙窸窸窣窣轻响,一道窈窕的身影侧对着他盘腿坐在矮几前,双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翘起,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矮几上的香盒看。 那是一只镶金錾花凤鸟纹蚌壳香盒,盒盖半开,隐隐透出丝丝缕缕淡青色的光。 小娘子看得入神,不禁伸手轻轻拂开盒盖。 霎时,柔和的光晕如水般流泻而出,光照一室,明耀如烛。 原来香盒中盛着一枚珠圆玉润、大如鸽蛋的拂林国夜光壁。 李仲虔坐起身,揉了揉肩膀。 “喜欢吗?” 他含笑问,脸上有几分自得之色。 夜光壁也叫明月珠,他看到这颗珠子的时候马上就想到妹妹,她小名叫明月奴,是谢无量取的。 李瑶英笑容满面地点点头,眼睫乌黑浓密:“喜欢。” 珠宝玉石寻常,难得的是这颗明月珠色泽圆润,形状优美。 潋滟的微光映在她雪白的脸庞上,本就是十分颜色,朦胧的珠光一衬,更是眉目如画,柔美娇媚。 李仲虔怔了怔,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凤眼微眯,仔细打量瑶英。 瑶英怕热,乌黑长发高挽,戴了一顶牡丹碧罗花冠,眉间翠钿,唇上春娇,身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缥色轻容纱,底下系五色夹缬缕金八幅长裙,臂上挽了条白地刺绣花鸟璎珞纹织银帔巾,薄眉轻敛,一寸横波,一手撑在矮几上,含笑坐在那里。 她私底下一直这样,慵懒随意,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什么绝不老老实实跪坐,姿态大大咧咧,毫无高门贵女应有的贤淑端庄之态。 李仲虔提醒过她几次。 瑶英万分乖巧,次次答应会改,不一会儿又悄悄改了跪姿,要么粗鲁地盘着腿,要么干脆往后一倒靠在凭几上偷懒。 说她几句,她漫不经心地一笑,老老实实跪坐,没一会儿又故态复萌。 李仲虔宠瑶英,没怎么管她。 她是他妹妹,用不着压抑本性。 在他眼里,瑶英还是个天真娇憨的孩子,颤巍巍跟在他身后,要他抱她去庭前摘枝头熟透的李子。 这一刻,李仲虔看着沐浴在珠光中的瑶英,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妹妹早就长大了。 她依旧大大咧咧,盘腿而坐,但是一点都不粗俗,顾盼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难以用言语描绘比拟的动人气韵。 面庞清丽,气度清贵,骨子里却透出柔若无骨的妖娆妩媚。 加之青春正好,容色鲜妍,不必脂粉妆饰,只需眉眼微弯,展颜一笑,就能让京中半数浮浪子弟酥了身子。 李仲虔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忽然想到薛五念的那些诗。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当初真该把薛五的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李仲虔眸色微沉,心里邪火直冒。 他十几岁起便放浪形骸,走马章台,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最让男人欲罢不能,也知道薛五那帮人心里在想什么。 瑶英莫名其妙地看李仲虔一眼,关切地问:“阿兄,是不是头疼了?” 李仲虔含混地唔一声。 瑶英轻轻拍一下他的胳膊:“让你少喝点,你总不听!” 她扬声唤春如的名字。 宫女应声掀开罗帐,端来热水巾帕服侍李仲虔梳洗,逐一点亮屋中四角的鎏金灯树。 瑶英小心翼翼地收起夜光壁,命宫人传饭。 她已经吃过了,本想叫李仲虔起来一起用膳,看他梦中眉头紧皱,像是十分疲倦,就没叫他。 汤羹一直在灶上热着,羊肉炖得很烂,李仲虔沉默着吃了两碗,问起蒙达提婆。 瑶英之前已经斟酌过了,没和他说婆罗门仙药的事,只说蒙达提婆也不能医治谢贵妃的疯癫。 李仲虔没有多问,又问:“他有没有给你诊脉?说什么了?” 瑶英笑道:“法师说我天生体弱,不过后天调养得宜,又一直坚持锻炼,没什么大碍。” 谢贵妃神智清楚的时候,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照顾她。 她身上始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后来李仲虔把她接到身边照料,为她遍寻名医。只要郎中开出药方,不管方子有多古怪,需要多少昂贵稀罕的药材,他都会想办法搜罗来,让郎中调配成丸药给她服用。 她被照顾得很好,身体比小时候强健多了,能跑能跳能骑马,个头也窜得快。 李仲虔不放心,让人取来蒙达提婆留下的药方,坐在灯前细看。 那不过是几张温补调理的方子,他一一看完,点点头。 “明月奴,你过来。” 李仲虔打发走宫人,示意瑶英坐到自己跟前,郑重地道:“我昨晚和郑相公谈过了,为你订了一门亲事。” 瑶英愣了半天,哭笑不得。 这也太急了吧? 李仲虔在某些方面很固执,非要给她寻一门妥帖的亲事。 她早和他说过了,自己年纪还小,不想嫁人。 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刀,她真没心思谈婚论嫁。 李仲虔的态度却很坚决,挑来选去,最后定下了郑家。 出征前他提起过这事,她当时没答应。 瑶英想了想,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阿兄,过两年再说吧。” 她还没查清楚唐氏愤而自尽的真相,没找到下毒害谢贵妃发疯的歹人,实在分不出心思挑驸马。 李仲虔抬手揉揉瑶英的脑袋:“别怕,只是先定亲,等你及笄了再商量。郑家三郎是嫡出,人品端正,相貌堂堂,人也和气,自小熟读诗书,典章制度全都熟记在心,虽然现在只在鸿胪寺领了一个闲差,过不久肯定能升迁。” 真的是郑景? 瑶英呆了一呆。 离开平康坊后,谢青平静地告诉她,那个狼狈爬窗逃走的青年就是郑家三郎。 瑶英不记得郑景的长相,当时完全没认出来,只当对方是个头一次逛烟花之地的书生,听见酒肆外面人声嘈杂,以为是官差过来拿人,羞窘之下想跳窗逃走,正好摔落在她面前。 回想当时郑景灰头土脸、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瑶英不禁莞尔。 谁能想到腼腆平庸的郑景以后会平步青云,成为权倾一时的宰辅,胆子大到敢拿着笏板抽小皇帝的嘴巴? 她斜倚凭几,笑得花枝乱颤,满室的烛火仿佛瞬间亮堂了几分。 李仲虔立刻警觉地皱眉:“你笑什么?” 瑶英摆摆手,语气敷衍:“没什么。” 李仲虔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忽然欺身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一叠声逼问:“小七,你是不是见过郑景?他和你说什么了?你到底在笑什么?” 瑶英笑而不语,双颊微微晕红。 她不敢告诉他撞见郑景逛青楼的事,不然他一怒之下把郑景给锤死了该怎么办? 李仲虔脸色阴沉,想到一种可能,眼底暗流汹涌。 “你是不是喜欢郑景?” 看她这样子,莫非和郑景有私情? 瑶英一愣,连忙解释:“我只见过他几次……” 李仲虔声音发冷:“这么说,你确实见过他?见过几次?郑三和你说什么了?” 瑶英忍不住白他一眼,收起笑容,推开他:“见是见过几次,不过没说上话。” 他都自作主张把亲事定下来了,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她还没发脾气呢,他发什么疯? 李仲虔沉默了半晌,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悻悻地松开手。 他叹口气,伸手帮瑶英整理从肩头滑落的帔巾,动作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 瑶英板着面孔轻哼一声,抽走帔巾不让他碰。 李仲虔苦笑,紧紧攥住帔巾不放,声音艰涩:“小七,你记住,别和阿娘那样……” 别为了年少时的刹那悸动冲动地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飞蛾扑火,只换来一场空。 即使喜欢一个人,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自私一点,凉薄一点。 不要傻乎乎地一头栽进去。 瑶英怔住。 李仲虔笑了笑,没有接着说下去。 其实他不需要这么紧张,小七从来都不像谢贵妃。 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忧。 瑶英叹口气,轻轻握住李仲虔僵直的手。 “阿兄,你放心。”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李仲虔一直不愿娶妻。 他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心思敏感。 他出生时,李德和谢贵妃正是最恩爱的时候,他目睹了唐氏和谢贵妃之间的纷争,目睹谢贵妃从幻梦中清醒、失望到最后心如死灰,目睹了谢家从鼎盛到覆灭。 经历了那么多,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 兄妹俩闹了场小小的别扭,李仲虔自知理亏,答应瑶英先不提郑家的事。 瑶英松口气。 自从知道自己是李玄贞的妹妹,她留心观察过,发现有些事和她知道的一样:唐氏死于她出生前,李德登基以后追封唐氏为皇后,所有李家公主都没有封号,唯独朱绿芸有封号福康,李玄贞和朱绿芸果然纠缠不清。 但是也有些事情不一样:比如李德比上一世早两年称帝,他这一世已经比前世多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瑶英自己也是一个变数。 现在她只想查清楚唐氏和谢贵妃之间的纠葛,不想再生枝节,把更多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 东宫。 李玄贞一夜没睡,回到东宫,侍从禀报说太子妃郑璧玉昨晚一直等到半夜。 他揉揉眉心,知道郑璧玉肯定准备了一肚子劝谏的话,不想过去听妻子教训,掉头去书房。 魏明将这段时间的线报整理成条陈,请李玄贞过目。 李玄贞一目十行,看到一半,眉头紧皱:“杜思南是怎么回事?” 杜思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嘱咐过东宫属臣,让他们想办法招揽杜思南,这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魏明面无表情地答:“殿下,京中传说,杜思南已经投效二皇子了。” 李玄贞一笑:“杜思南不会投效李仲虔,再派人去请他……” 他思索片刻。 “不,别派人了,孤亲自去请他,以示郑重。” 魏明眉心跳了跳,面露难色:“殿下,杜思南或许没有投效二皇子……不过京中还有一种传言……是有关七公主的。” 李玄贞没说话。 魏明看他一眼,接着道:“传说七公主爱慕杜思南的才华,隔三差五上门拜访,杜思南受宠若惊,已经拜倒在七公主的石榴裙下。” 李玄贞慢慢抬起眼帘,凤眼细长,精光内蕴。 魏明道:“殿下,假如杜思南真的成了七公主的裙下之臣,必定是心腹大患,此人留不得。” 李玄贞淡淡地问:“消息属实?” 魏明颔首。 李玄贞没说什么,低头继续看文书。 魏明并不着急,躬身退到屏风外。 片刻后,他看到李玄贞召见暗卫。 安静的书房里传出一声平淡的吩咐:“杀。” 简简单单一个字,肃杀凛冽。 011 是夜,万籁俱寂。 十字街前卖胡饼的食肆忽然窜出明黄火舌,大火很快蔓延至近邻间壁,转眼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武侯铺的卫士和巡逻金吾卫慌忙赶过来救火,锣声、鼓声、脚步声、叫喊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一辆牛车停在一坊之隔的街角暗处,车前挂了盏羊角灯,灯盏上有郑家徽记。 车夫神色紧张,推着脸色铁青的杜思南上马车,连声催促:“阿郎,快走吧,您不能再在京兆府待着了!” 杜思南衣衫不整,长发披散,幞头歪歪扭扭罩在头顶,垂带打了结,形容狼狈。 上马车前,他回首看了一眼远处被大火无情吞噬的宅院,手心冰凉。 太子居然真的下手杀他。 杜思南知道太子怀疑自己和二皇子牵扯太深,但他认为太子心胸宽广,不会计较此事,自信一定能够博得太子的赏识。 没想到这回却失算了,太子居然这么快就对他痛下杀手。 太子就如此忌讳二皇子吗? 还是说……太子真正忌讳的人其实是七公主? 杜思南死里逃生,心思电转,掀开车帘,望向马车旁那个体格健壮的护卫。 今晚他睡得正好,谢青忽然闯进屋,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扛到肩上,翻墙逃到坊墙底下,他正要出声呼救,忽然闻到风中一股浓烈的焦臭味,立刻反应过来,吓得肝胆俱裂。 他是个谋士,没上过战场,怕死。 劫后余生,杜思南不想把性命丢在京兆府,决定先出京避祸,再谋良机。 走之前,他有个疑问。 “公主可有什么赐教?” 七公主派人救下他,必定会以救命之恩相挟,逼迫他辅佐二皇子。 谢青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杜思南冷笑。 他落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处境,全是拜七公主所赐,七公主又何必惺惺作态? 谢青递了块腰牌给车夫:“你们从西边城门出城,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郑家的家仆,太子妃殿下让你出城送一封信。” 车夫生怕再留下来会被烧成焦炭,点头如捣蒜。 杜思南坐在车厢里,唇边一抹讥讽的笑,等着谢青欲情故纵、出言挽留。 车轮滚动,马车离了长街,谢青交代完事情,转身就走了。 杜思南等了半天,掀开车帘,神情僵硬。 车夫劝道:“阿郎,公主不会害您,要不是公主派人过来及时叫醒我们,我们早就被烧死了!下次再见着公主,您就别板着脸了。” 公主雪肤花貌,如珠似玉,往那里一站,嫣然一笑,满长安的花都黯然失色。 他每回看到公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阿郎却对公主那么冷淡,真是不解风情! 杜思南想不通李瑶英到底想做什么,既不拉拢他,也不除掉他,还出手救他……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到底什么意思?” 车夫问:“阿郎,您没听过京里的传言?” 杜思南皱眉:“什么传言?” 车夫叹口气,小声道:“京里的人都说,七公主欣赏您的才华,可您只是一介白衣,出身寒微。” 杜思南朝天翻了个白眼,他最忌讳别人议论他的出身。 车夫知道自家公子没听懂自己的暗示,摇了摇头:“阿郎……薛五郎那些人都说,七公主想让您当驸马!” 杜思南瞳孔猛地一缩,呆若木鸡。 下一刻,他像被丢进沸水里的青虾一样,清秀的面孔倏地血红。 …… 谢青送走杜思南,回王府复命。 李瑶英盘腿坐在廊前,正低头核对王府账目,淡青罗衫,石榴红裙,粉胸半掩,丰肌如雪。 谢青问:“贵主,您为什么要救杜思南?” 瑶英直起身,揉了揉腰,腕上一串卷草纹金跳脱发出叮铃轻响。 “没什么,举手之劳。” 一切都还未发生,她不想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害一个人丢掉性命,上辈子的杜思南是奉命行事,这辈子他不可能再获得李玄贞的信任,不会威胁到李仲虔。 瑶英没想到李玄贞会狠心对杜思南下手。 世人眼中的太子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平易近人,善待部众,尊重谋士,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寒门出身的将领愿意追随他。 他为什么那么恨谢贵妃?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 谢青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站在长廊半卷的画帘外,身姿笔直如松。 李仲虔从外面喝酒回来,脚步虚浮,衣襟半敞,蜜色胸膛上酒液淋漓,深一脚浅一脚踏上长廊。 瑶英让侍女端来醒酒的蔗汁,让他喝了。 李仲虔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宽大的袍服袖摆扫过几上的账册文书,算筹哗啦啦掉了一地。 瑶英气得咬牙,拍开他的胳膊,重新整理算筹。 “我算了一个多时辰!阿兄,您快请去别地坐一坐,离我远点罢。” 李仲虔喝得醉醺醺的,哈哈大笑,瑶英越嫌弃他,他越要往她身边挤。 瑶英笑着推他:“阿兄,你吃醉了,一边清净去,别吵我。” 她那点力气自然推不动高大健壮的李仲虔。 闹了一会儿,李仲虔酒醒了几分,一手撑着案几,一手端着银碗,喝了几口蔗汁,目光在谢青脸上转了一转,眉头拧起。 “小七,昨天圣上召见我。” 他放下银碗,轻声道,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瑶英心里咯噔一下。 李德登基不久,朝中就有大臣劝他不要再起战事,应当与民休息,恢复生产。 西边河套以北土地荒芜贫瘠,更远的西域诸州几十年前就被不同部族占据。 没了就没了。 北边游牧民族强盛,多送点金银财宝加以笼络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何必征讨? 南边南楚、百越等地和大魏隔着山川大江,朝政腐败,内斗不休,肯定不敢北上攻打大魏。 不足为虑。 前些时李德返回长安,连日设宴招待归附的部落酋长和各国使节,处理积压的政务。 大臣十分欣慰:圣人如今已经登基,不再是魏郡大将军,就应该留在皇城,而不是和以前那样带兵冲锋陷阵。 他们满意了,李德却另有打算。 他所谋深远,不满足于只占据关中一地,志在一举拿下河套,继而收复西域。 奈何朝中反对的声音太强烈,国库又空虚,支撑不了军需,他才不得不在收复几个州县后带兵返回长安。 李德不愿就此放弃。 天子不能出京,皇子可以,李家儿郎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自小随父兄征战沙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骁勇善战。 前天宫中大宴,李德赐下铠甲、宝剑等物给李玄贞、李仲虔几兄弟。 那时瑶英就知道,父亲要派几位兄长领兵作战。 廊前一树树盛放的杏花,云蒸霞蔚。 花开花谢,年年如是。 人和花不一样。 瑶英撒开算筹,颤声问:“阿兄,你又要出征了?” 李仲虔低头看她,微微颔首。 瑶英心头沉重。 她可以小心提防李玄贞,但却影响不了千里之外的战局。 李仲虔拧拧瑶英的脸,含笑道:“别担心,这次阿兄不是前锋,只是负责押运粮草。” 瑶英鼻尖微酸,眼圈悄悄红了。 每次李仲虔出征,她都会做噩梦。 梦见黄沙漫天,他手持染血的金锤,一身残破的铠甲,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北戎骑兵。 他的亲兵一个个死去,身边都是倒伏的尸首。 长枪贯穿他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 敌将等着他投降,他横眉冷笑,以锤撑地,屹立不倒,力竭而亡。 骑兵撤退,他立在沙堆之中,早已死去,身影却一动不动,守护着身后辽阔的河山。 不多时,秃鹫开始啄食他的尸骨。 巍峨的身影轰然倒下,白骨森森。 瑶英闭了闭眼睛,掩下伤感,抬手为李仲虔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阿兄,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你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别莽撞行事。” 李仲虔笑着应下。 说了一会儿话,他随口找了个借口,让瑶英去帮他寻一样东西。等瑶英起身进屋,他转头看向守在廊前的谢青,凤眼眯起,神情冷厉。 “你身手不错,不如随本王上战场吧。” 谢青一动不动。 “怎么不吭声?” 李仲虔似笑非笑,凤眼斜挑,精光毕露。 这一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说一不二的霸道气势和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语气傲慢。 “你是谢家家将之后,发誓效忠于本王,本王做不了你的主?” 谢青跪地,冷汗涔涔,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道:“大王,仆是公主的护卫,只听公主一个人的命令。” 李仲虔浓眉轻扬,凌人气势收了几分:“好儿郎应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以你的武艺,只要投军,很快就能崭露头角,本王会好好栽培你,要不了一年,你也能号令一支队伍。” 谢青面孔端方,沉声道:“人各有志。” 李仲虔脸色微沉,眼神如刀:“你的志向就是给七公主当护卫?” 谢青跪在廊前,神情坚毅,朗声道:“不错,我的志向就是护卫七娘安全,追随七娘左右,此心可鉴日月!” 听他改了称呼,李仲虔皱眉。 …… 谢青是谢氏家将子弟,按谢家的规矩,世仆子弟十三岁起就可以参加每年一届的比试,夺魁的人会被送往军中,得到提拔重用。 谢家满门壮烈,树倒猢狲散,很多家将悄悄改了姓氏,各奔前程。 也有人选择留下,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留在荆南为谢家守墓,另一部分人成为李仲虔的亲兵。 谢青就是其中一家人的儿子。 他刚满十三岁就去挑战其他年纪比他大的少年,输多胜少,等他十七岁时,终于打败所有人,赢了比武。 李仲虔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他摇头说不要奖赏,只想当李瑶英的护卫。 李仲虔大怒,以为谢青以下犯上、肖想瑶英,拔刀就砍。 后来误会解除,谢青成为瑶英的护卫。 他昔日的手下败将在军中青云直上,他丝毫不为所动,甘心追随李瑶英。 …… 想及这两年谢青的表现,李仲虔神色缓和了几分。 这小子一条筋,脑子不会拐弯,对小七十分忠心,小七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而且时时刻刻谨记奴仆的本分,绝没有逾越之举。平时洁身自好,沉默寡言,不饮酒,不流连风月,除了练武还是练武。 是个忠仆。 既然他甘愿留在小七身边当护卫,那就再让他留一段时日。 长廊传来陂巾长裙曳地的窸窸窣窣声响,瑶英走了出来。 李仲虔摆摆手,示意谢青起身。 谢青一言不发地站起,回到廊前,继续值守。 012 几场微雨过后,庭间花木长势愈发泼辣,转眼到了宰相府举办春宴的日子。 李仲虔出征在即,李瑶英忙着为他整理行装,没去赴宴。 宰相府里焚香挂幛,宾朋盈门。 各家小娘子珠围翠绕,鲜衣盛装出席,听说七公主不来,脸上都露出了惋惜之色,暗地里却松口气:七公主要是来了,谁还有心思看她们? 李仲虔记得年前答应过瑶英和她一起去曲江跑马,打点完军务,兄妹二人只带了几个随从,白龙鱼服,骑马至曲江跑了几圈。 出征前一天,李仲虔进宫看望谢贵妃。 谢贵妃坐在栏杆前看宫女打秋千玩。 芳草绕阶,日光和暖,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裳,含笑和身边宫女说话,面容安详。 李仲虔走近了些。 正好听到谢贵妃招手唤一个小内侍:“二郎,你头发乱了,过来,阿娘给你梳发。” 小内侍边笑边应,走到长廊下时,迎面撞上面色阴郁的李仲虔,脸色一白,退后几步跪倒在地上。 “大王恕罪!” 小内侍不敢抬头,瑟瑟发抖。 谢贵妃时常认错人,总把宫女阿薇当成七公主,把小内侍当成少年时的二皇子,他们不回应的话,谢贵妃就会惊慌害怕。 后来奉御要求小内侍和阿薇顺着谢贵妃,假装自己是年少的皇子公主,七公主也让他们宽心,说不会怪罪他们,他这才敢以卑贱之身应下谢贵妃叫的那声“二郎”。 李仲虔一语不发。 谢贵妃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小内侍,看了过来,面带疑惑。 李仲虔和母亲对视了片刻。 谢贵妃神情茫然。 李仲虔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无事,贵妃在叫你,你去吧。” 小内侍吁了一口长气,爬起身,一溜小跑。 谢贵妃笑着喊他:“二郎,慢些走,别摔着了。” 李仲虔在角落里站了半晌,转身离开。 阿薇送他出宫门,看他神色冷淡,忍不住出言解释:“大王,您别怨贵妃殿下……” 李仲虔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怨阿娘。” 他明白,阿娘生病了,才会如此。 近卫牵着坐骑等在宫门外,李仲虔接了缰绳,身形忽然一顿。 “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他语气冰冷威严。 阿薇忙恭敬地道:“大王问就是了,奴不敢隐瞒。” 李仲虔问:“七娘这几个月有没有再像去年那样呕过血?” 阿薇一怔,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大王,公主一直在吃凝露丸,不曾呕血。” 李瑶英从小体弱多病,即使这两年身体好了很多也没断过药,那药是奉御用几十种稀罕药材调配的丸药,名叫凝露丸。 李仲虔没说话,神色放松了些许。 去年李瑶英忽然痉挛呕血,命悬一线,奉御束手无策。 李仲虔觉得妹妹的病来得古怪,守了她好几天。 瑶英却满不在乎,说她只是吃了生鱼脍,肠胃不适。 李仲虔见过她呕血时痛苦的样子,当然不信。 问奉御,奉御说不出所以然来。 后来瑶英很快痊愈,整个人精神焕发,一点都不像大病过。 李仲虔只得把怀疑按在心底。 他蹬鞍上马,迎着渐沉的暮色,轻轻舒口气。 不管瑶英到底瞒了他什么,只要她没事就好。 半个时辰后,李仲虔回到王府。 前院人头攒动,笑语喧哗,前厅内外乌压压一大片,挤满了人。 长史引着李仲虔绕过前院,笑道:“大王,前院在发赏钱。” 李仲虔嘴角一勾:“七娘吩咐的?” 长史点头应是,每逢二皇子出征或是凯旋,七公主都会命管事给府中内外仆从发赏钱。 前院人声鼎沸,内院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廊庑里堆满了打开的箱笼,婢女抱着捧盒托盘进进出出,脚步声纷杂。 瑶英站在门前指挥婢女。 灿烂的夕照被满树怒放的花枝一层层筛过,轻笼在她身上。 花影潋滟,她立在阶前,身姿窈窕,朱唇榴齿,回眸时看到走近的李仲虔,眉眼微弯。 天生一双半含秋水的媚眼,浓睫忽闪,眸中春色涟漪。 “阿兄。” 她轻声唤他,笑靥明丽。 仿佛是摄于她光艳夺人的容色,满庭花枝在黄昏微醺的风中轻轻颤了一颤。 李仲虔嘴角一咧,抬手拂去落在瑶英绿鬓边的一瓣杏花。 他护着宠着的妹妹长大了。 瑶英推李仲虔进屋:“明天出征,你今晚早些睡,不管谁下帖子,你不许出去吃酒!” 喝酒误事,他有次出征时喝得醉醺醺的,送行的官员个个侧目。 李仲虔浓眉轻挑,拖长声音道:“知道了,管家婆!” 瑶英娇嗔地瞪他一眼。 她打点各处,检查行囊,一直忙到夜里才睡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思虑过重的缘故,瑶英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个梦。 梦中大雨滂沱,她被埋在一具具尸体底下,喘不过气,翻不了身。 到处都是死去的人,她浸泡在被鲜血染红的雨水中,浑身冰凉。 “小七!小七!” 一道声音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才十一岁的少年,声音清朗脆嫩,颤抖着一遍遍呼喊:“小七!” 瓢泼大雨里,他喊得嗓子都哑了,直挺挺地跪在死人堆前,双手皮开肉绽,一具一具翻动辨认那些腐烂的尸首。 “你别怕……” “阿兄来了……” “小七,别怕……” 瑶英想叫他,可是喉咙却哽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漫长的雨夜过去,雨仍然没停,少年还在执着地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压在瑶英身上的护卫尸体被搬开,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 十一岁的李仲虔跪在她面前,双眼赤红。 瑶英看着他的脸,再也抑制不住恐惧,眼泪掉了下来:“阿兄……我怕……” 李仲虔嘴唇哆嗦了几下,浑身颤抖,紧紧地抱住她。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瑶英攥紧他的衣襟,哭出了声。 下一刻,十一岁的少年远去,瑶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之中。 狂风从耳畔咆哮而过,苍穹辽阔,黄沙漫天。 一匹浅黑色的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跃下山坡,马背上的青年健壮挺拔,剑眉凤目,一身耀目的金色铠甲,头盔在炎炎烈日下熠熠生光。 战鼓隆隆,暗处陡然冲出一队身着玄甲的骑兵,像一张大网,朝他扑了过去。 青年哈哈大笑,凤眸涌动着嗜血的寒芒,挥舞着一对擂鼓瓮金锤,毫不畏惧地冲锋上前,雪白披风猎猎飞扬。 瑶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去。 “阿兄!” 她绝望地朝他大喊,嗓子刀刮一样的疼,“阿兄!快回头!那是陷阱!” 李仲虔什么都听不到,抡着大锤,继续向前。 阴森的嗖嗖声划破空气,羽箭如蝗雨一般呼啸而至,半边天空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 闪着寒光的箭矢穿透他的胸甲,一支接着一支,钉满他的全身。 他被十几杆长|枪挑下马背,打了个滚,又重新站起,立在坡前,血肉翻卷的双手再次举起双锤。 瑶英推他,捶他,哭着骂他。 李仲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浑身是血,衣袍碎裂,凤眼里的精光慢慢黯淡下去。 盘旋的秃鹫俯冲下来,黑褐色的锋利鸟喙撕咬他的身躯。 瑶英扑了上去,疯了一样地驱赶那些秃鹫。 “放开我阿兄!放开他!” 秃鹫拍打着翅膀狠狠地啄瑶英,啄得她浑身是伤,她紧紧地抱着李仲虔,伤痕累累。 …… “阿兄!” 瑶英从梦中惊醒,抹了把眼角,指尖湿漉漉的。 她又做噩梦了。 侍女一手秉烛,掀开纱帐,往她脸上照了一照。 “贵主,您魇着了?” 瑶英出了一身的冷汗,衣衫冷冷地贴在皮肤上,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双手还在发抖。 她经常做这个梦,但是没有哪一次的噩梦比这一次的真实清晰,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月光洒满轩窗,窗外静水一般的岑寂。 瑶英摸索着找到枕边玉盒,打开盒盖,鸽蛋大的明月珠散发出柔和的清辉。 她握住明月珠,想起梦中所见,心乱如麻,干脆披衣起身,出了院子,朝李仲虔住的北屋走去。 李仲虔自负武艺,亲兵护卫被他赶到外院值守,北屋只留了两个跑腿的僮仆。 瑶英一路走进去,护卫不敢拦她。 两个僮仆正背靠背坐着打瞌睡,见她来了,呆了一呆,还以为是仙女入梦,片刻后,猛地清醒。 瑶英朝他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往里走,站在屏风外,掀开罗帐往里看。 她不想吵醒李仲虔,看他几眼,确定他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床上空无一人。 瑶英一呆。 耳畔突然响起低沉的笑:“黑灯瞎火的,小七在看什么呢?” 瑶英吓得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把手里攥着的东西砸了过去。 刚松了手,她反应过来,飞身扑上前,脚下突然一个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一头朝屏风栽了下去。 “当心!” 李仲虔也吓了一跳,一把勾住瑶英的腰,扶着她站稳。 哐当一声,明月珠滚落在地。 瑶英一阵心疼,弯腰去捡,刚迈出一步,脚踝刺痛无比。 刚刚扑上去的时候好像把脚给崴了。 她疼得嘶嘶直吸气。 李仲虔眉头轻皱,扬声唤僮仆进屋点灯,抱起瑶英送到东屋榻上。 瑶英刚进院子他就听到动静了,他正好没什么睡意,起身等她找过来。 屋里没有点灯,她没看见站在暗处的他,直接掀开罗帐往里看。 他一时兴起,故意出声吓她。 哪想到会把她吓成这样? 瑶英直直地看着角落里的那点微光:“等等,先把明月珠捡起来,可别摔坏了。” 李仲虔皱眉,声音低沉:“先看看你崴着了没有。” 瑶英靠坐在榻上,试着扭扭右脚,松口气,道:“没事,就是扭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李仲虔没说话,脱下她脚上的罗袜,接过僮仆递来的灯,仔细检查。 确定她的右脚确实只是扭了一下,没有内伤,他这才帮她穿好罗袜,起身走到屏风前,捡起明月珠,送到她手上。 “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摔了就摔了,我再给你寻更好的。” 李仲虔语气严厉。 他房里的屏风是镶嵌云母石的落地大屏风,她刚才要是真的摔下去了,肯定得头破血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瑶英捧着明月珠,吹去浮沉,笑着说:“阿兄,我就喜欢这颗。” 完全不提他作怪吓到她的事,娇柔乖巧。 李仲虔无奈地叹口气,看瑶英额上都是冷汗,轻声问:“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想起那些梦,瑶英心口发紧,点点头,抬起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仲虔。 神情紧张,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李仲虔没有多问,温和地道:“没事,那些都是梦而已。” 瑶英眼眸低垂,嗯一声。 嘱咐的话她已经说了太多遍,不用再重复。 李仲虔叹口气,嘴角一勾:“小七,阿兄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要是阿兄战败了,就降了对方,不管他们怎么羞辱我,就算要我在阵前下跪磕头也不要紧,阿兄一定会活着回来。” 瑶英仰起脸,双眸圆瞪,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仲虔。 身为李家儿郎,外祖家又是名满天下的望族谢氏,李仲虔何等骄傲,居然会说出这种英雄气短的话? 书中的他被骑兵包围,奋战至最后一刻也没露出畏惧之意,连杀数名骑兵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兄一定是怕她担心,才会说这种话哄她玩。 瑶英心里酸酸涨涨,眼圈微红。 李仲虔抬手刮刮她的鼻尖,含笑道:“阿兄说话算话。” 瑶英总以为他身上还有几分谢家的风骨,以为他光明磊落,为国征战,宁死不屈。 他不敢让瑶英知道,其实他早就变了。 李家与他何干? 大魏与他何干? 百姓的生死与他何干? 什么天下苍生,乱世格局,百年大计,内忧外患……他全都他娘的不在乎! 他只要小七平安顺遂。 月色如水,屏风前一地清辉。 李仲虔背起瑶英,送她回房。 瑶英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心里安稳了点,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道:“阿兄,我等你回来。” 李仲虔笑着应了一声。 “等你回来的时候是夏末了。”瑶英算了算时间,“我想去西苑打猎。” 李仲虔笑道:“好。” “东都每年有赛龙舟,我们带着阿娘去东都住几天。” “好。” 不论瑶英提什么要求,李仲虔都答应了下来。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李仲虔回头,发现瑶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莹润的脸庞枕在他肩上,右手握拳,睡梦中也不忘紧紧握着那颗明月珠。 他笑了笑。 她这些天忙忙碌碌,肯定累坏了。 …… 第二天上午,瑶英送李仲虔出征。 她站在城墙上,没戴帷帽,手扶箭垛,目送大军南下。 李仲虔身骑骏马,回头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上的一对金锤,金甲白袍,英姿勃发。 013 这次出征的魏军总管是老将赵通,二皇子李仲虔押运粮草,三皇子、四皇子各率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从旁策应。 太子李玄贞留在京中。 李瑶英怕东宫趁机暗害李仲虔,派人盯着东宫的动静。 一连几天,东宫并无什么可疑的动向。 东宫的内应只送出一个消息:福康公主和内附的叶鲁部落来往更加密切,可能在密谋救回义庆长公主。 瑶英皱眉。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世的朱绿芸比上辈子还能折腾。去年,她竟然私下和南楚细作秘密勾连,害得魏军丢了几座城池。李德罚她闭门思过,以郑宰相为首的前朝老臣罕见地没有为她求情。 为了替朱绿芸赎罪,李玄贞主动要求带兵收复江县,九死一生,重伤而归。 朱绿芸既感动又愧疚,衣不解带地照顾李玄贞。太子妃郑璧玉以为他们和好了,问过钦天监,预备择日办喜事。 成婚用的青庐都设好了,两人又大吵了一架,婚事不了了之。 瑶英对李玄贞和朱绿芸的分分合合不感兴趣,就怕朱绿芸惹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乱子,殃及他人。 她的担忧很快得到了证实。 两天后,瑶英坐在窗前给远方的李仲虔写信,长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阶前啄食果子的鸟雀惊起,拍打着翅膀扑向蓊郁的花丛,啁啾鸣噪声一片。 “贵主!”谢青疾步跨进门,站定在屏风外,拱手道,“出事了。” 瑶英心里怦的一跳,手中紫毫笔在纸上停了一停,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浅褐。 她放下笔,起身出了书阁,问:“出了什么事?” 谢青垂眸道:“今天宫中大宴,圣上在麟德殿接见各国使节,观看马球比赛,福康公主也出席了宴会。叶鲁部落的勇士获胜,圣上嘉奖勇士,勇士说他们仰慕中原王朝,欲归附大魏,请求圣上赐下一位中原贵女做他们的酋长夫人。” 他停顿了一下。 “不等圣上发话,福康公主越众而出,说她愿意赴草原和亲,当众答应了叶鲁酋长的求婚。” 瑶英愣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和亲之事怎能随便?朱绿芸疯了不成? 谢青板着脸,面无表情地道:“贵主,消息千真万确。福康公主答应得太快了,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来不及阻止她,席间各国使节已经齐声恭贺。众目睽睽之下,圣人不好说什么,郑宰相气得摔了酒盏,裴都督拔了剑,礼部的人出面打圆场,叶鲁部落似乎早有准备,完全不理会礼部的暗示,逼着圣上下旨赐婚,福康公主也跪地请求圣上下诏,还当众收下了叶鲁部落的信物。” 瑶英来回踱步,半天回不过神。 她知道朱绿芸任性,为了复仇不择手段,但是她没想到这位前朝公主居然自私到了把国家大事当儿戏的地步! 所有公主中,唯有朱绿芸是有封号的公主,她还是前朝朱氏之后,身份非同一般,她鲁莽地应下求婚,不仅把她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还直接破坏了李德的谋略。 李德费尽心机拉拢胡人,分化胡人,为的是逐步击溃那些盘踞在西北的蛮族,收复河套、西域,解除西北边患,使得关中百姓可以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让大魏可以喘口气,不至于腹背受敌,一边提防其他势力,一边不得不一次次卑躬屈膝,以金银美人收买蛮族,以求他们的铁蹄不要南下。 他确实想要拉拢叶鲁部落,但是大魏不需要送出一个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去和亲。 对胡人,既要有武力震慑,也要有怀柔手段。 李德之所以刚登基就率兵出征,就是让胡人看看大魏军队是多么骁勇善战。 先从武力上让他们惧怕,然后再谈合作,届时大魏可以占据主动。 朱绿芸这一搅合,李德失去所有先机,处于被动,为了安抚蛮族,打消其他部族对大魏的提防怀疑,他只能选择让朱绿芸下嫁! 瑶英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李德现在有多恼怒。 李家是朱氏旧臣,朝中一半大臣也曾效忠于朱氏,当年末帝遇害,李德确实见死不救,故意迟迟不发兵。 所以李德收养朱绿芸,册封她为公主,对她百般包容。 一来,以此洗刷李家身上不忠的骂名。 二来,向世人展现李家的宽容大度,安抚前朝旧臣,示好世家大族。 三来,昭示李家继承帝位的合法性。 第四,利用朱绿芸监视朝中同情末帝的势力,平衡朝堂。 李德从不做亏本生意,朱绿芸几次行刺,他次次找到证据,又次次轻轻放过,没动朱绿芸一根汗毛,既是为了继续利用朱绿芸,也是在消耗朝中大臣对前朝朱氏最后的一点怜悯和忠心,让他们彻底效忠新朝。 他肯定想不到,朱绿芸发起疯来,居然能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邦交无小事。 新朝建立不久,正是需要笼络人心、建立威望、威服四夷的时候,朱绿芸当众允婚,叶鲁部落打蛇随棍上,大魏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事,先前的几场仗算是白打了。 这个闷亏,李德不吃也得吃。 …… 与此同时,东宫长史魏明和李瑶英的反应一模一样,也是一脸不敢置信的震惊之色。 “福康公主疯了吗?”他急得嗓子都变了调,“她居然要和亲?” 传消息的人是都尉秦非,太子李玄贞的部下,他抹了把汗,道:“长史,您说该怎么办?” 魏明气得浑身颤抖:“无知妇人!无知妇人!我大魏将士在外奋勇杀敌,才能换得蛮族来投,圣上苦心经营,只等蛮族臣服,和他们缔结盟约,这个蠢妇三言两语就坏了圣上的大计!” 朱绿芸是朱氏之女,她当众收了信物,一点后路都不留给圣人,当真是愚钝至极! 秦非咧咧嘴,扶住魏明:“长史,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 他伸出指头晃了晃。 “太子决不会让福康公主去和亲。” 魏明也想到了这一点,牙关咬得咯咯响,闭眼吐纳,按下火气,冷静下来,问:“太子没当众失仪吧?” 秦非跺脚,叹口气:“您也知道太子有多看重福康公主,叶鲁部落求亲的时候,太子刚从球场上下来,去后殿换衣去了,也不知道被谁绊住了,半天才回来,得知福康公主要嫁去叶鲁部落,立刻就变了脸色,不等圣上说话就拉着福康公主走了。” 李玄贞拉着朱绿芸离开,李德面色阴沉,叶鲁部落得寸进尺,礼部官员气得一蹦三尺高,一场筵席闹得不欢而散。 东宫属臣六神无主,只能派秦非赶紧回东宫请教魏明。 魏明又气又恨又着急,牙根处隐隐一股腥气。 圣上乾纲独断,不愿错过和蛮族结盟的机会,心里再恼,也会送朱绿芸出嫁。 太子和朱绿芸纠缠多年,肯定不会坐视朱绿芸嫁去草原,即使她嫁了,太子也会带兵把人抢回来。 谁也拦不住太子。 到时候,太子必定会和圣上起冲突! 一旦圣上和东宫有了嫌隙,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就有机会趁虚而入。 魏明飞快思考,几息之间就做了个决定:不管怎样,必须想办法稳住太子。 他不在乎朱绿芸嫁给谁,只怕太子情急之下犯糊涂。 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窗外几声骏马嘶鸣,几个东宫扈从滚下马背,飞跑进院。 “长史,太子殿下被圣上的近卫扣押了!” 魏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冲出书房。 这么快就出事了? 扈从一脸惊惶,抱拳道:“长史,方才太子殿下要送公主出城,被城门的金吾卫拦下送回宫,太子和圣上起了冲突,圣上大怒,让近卫绑了太子。” 魏明急得直跺足,他就知道会出事! “快去请太子妃殿下!” 郑氏乃名门大姓之女,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丈夫李玄贞和朱绿芸藕断丝连,她从未嫉妒,一直劝李玄贞早日娶了朱绿芸,以免妨害两人的名声。 魏明听扈从禀报完宫里发生的事,知道事情紧急,顾不上避讳,求到她面前。 郑璧玉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道:“我是内宅妇人,不敢妄议朝政,长史想让我做什么?” 魏明暗暗称许,郑氏不愧是望族之女,这一份从容,就足以胜过朱绿芸。 他叹口气,道:“殿下,太子冲动之下和圣上起了冲突,暂时被扣押在宫中,眼下也只有您出马才能劝太子向圣人服软。” 李德先被朱绿芸气了个半死,还没想出对策,又听说李玄贞直接带着朱绿芸跑了,更是火冒三丈。 一国储君如此意气用事,成何体统?! 他派人把朱绿芸送去公主府严加看管,绑了李玄贞,逼他和朱绿芸彻底划清界限,如若不答应,就要废了他。 李玄贞不肯低头。 李德怒不可遏,抽出龙案前悬挂的宝剑,作势要砍李玄贞,被身边近侍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现在李玄贞还关在宫里,不论谁去劝说,他一概不理会。 郑璧玉已经听侍女说了朱绿芸主动要求和亲的事,道:“殿下的为人,只怕不会轻易服软。” 她是李玄贞的妻子,比其他人更了解李玄贞。 他平时看着温和从容,举止得宜,其实阴沉,冷郁,敏感,多疑,喜怒无常,不可捉摸。 郑璧玉嫁给他四年,除了一个阴魂不散的朱绿芸,没受过其他委屈。 李玄贞敬重她,她投桃报李,也愿意敬重自己的丈夫。 只有敬重,没有亲近。 同床共枕几年,还生养了一个儿子,郑璧玉发现自己依然没走进李玄贞的内心。 她没有怨过李玄贞。 他曾亲眼目睹相依为命的母亲烧死在面前,那个被烈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女人临终前死死攥着他的手,叮嘱他为她复仇。 郑璧玉见过被火烧伤的人,那种恐怖狰狞的景象,她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唐氏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儿子心中种下永不磨灭的复仇之火。 她成就了李玄贞。 也毁了李玄贞。 对于一个常年被噩梦缠绕,看到烈火就脸色发白,经常赤着双眼挥刀发狂的李玄贞,郑璧玉恨不起来。 她可怜自己的丈夫。 朱绿芸不相信李玄贞的真心。 郑璧玉相信。 那年,李玄贞奉命寻找流落在民间的朱绿芸和她的母亲,从一场大火中救下母女。 那位历经坎坷的前朝妃子被火烧伤,弥留之际,恳求李玄贞好好照顾朱绿芸。 和唐氏何其相似。 李玄贞同情朱绿芸,对妃子立下誓言,会好好照顾朱绿芸,守护她,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她。 不管她闹出多少是非。 郑璧玉明白,李玄贞对朱绿芸的感情不仅仅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和怜惜,其中还夹杂着责任,承诺,自伤身世,还有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对于少年时的他的弥补。 这样的感情远比男欢女爱更持久。 郑璧玉长叹一口气,道:“长史,除非阻止圣上赐婚,否则我进宫去劝说殿下只是白费功夫罢了。” 魏明苦笑:“圣上正在气头上,福康公主咬死了口,非要下嫁,叶鲁部落联合其他蛮族朝朝廷施压,赐婚的诏书可能已经写好了。” 现在朝廷骑虎难下,只能赐婚,李德又被朱绿芸的胆大妄为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联姻之事无可挽回。 郑璧玉面露忧愁之色:“那岂不是没办法了?” 魏明摇摇头,压低声音:“既然不能阻止赐婚,我们只能另辟蹊径。” 郑璧玉疑惑地看着魏明。 魏明小声道:“李代桃僵。” 郑璧玉恍然大悟:“长史的意思是,另寻一个贵女代替福康公主下嫁?” 魏明点头。 郑璧玉思索片刻,道:“叶鲁部落未必会答应。” 朱绿芸敢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显然早已经私底下和叶鲁部落达成了什么条件,不然叶鲁部落不会冒着和大魏撕破脸的风险胡搅蛮缠。 两边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李德都束手无策,他们能做什么? 魏明一笑,道:“叶鲁部落答不答应换人,那是以后的事。殿下只需进宫告诉太子这个主意,让太子知道还有转圜之法。”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李玄贞,避免父子之间发生更大的冲突。 郑璧玉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吩咐仆从准备车马。 014 太极宫,两仪殿。 短短数十年间,京兆府几度易手,宫中殿宇楼阁久经失修,又数遭焚毁,已不复当初的宏伟壮丽,宫墙斑驳,廊柱之间随处可以看到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李玄贞跟在小黄门身后,缓步踏上长阶。 初露的晨曦透过薄云,倾洒在空旷的廊庑殿台之间,朱红斗拱,彩绘飞檐,碧色琉璃瓦上潋滟着闪碎的流光。 李德在内殿和政事堂的高官密谈。 君臣议事,内侍都退到外殿走廊里,十几人立在窗槛前站了许久,却是一声咳嗽不闻。 李玄贞等了一会儿,内殿传出沉重的脚步声。 还不见人影,裴都督的大嗓门先传了出来:“圣上冒险攻打阿伦氏,是为了以武力慑服其他九部,不是为了送公主和亲!她要嫁就嫁!嫁得越远越好!三千魏军埋骨冰河才换来和那些蛮族谈判的机会,都被她毁了!” 几道苍老温和的声音打断裴都督的抱怨,小声劝他稍安勿躁。 随后,几位穿紫色官袍的老者走了出来,个个面色凝重。 走在最前面的是宰相郑瑜。 他一眼看到眼圈青黑的李玄贞,叹了口气,停住脚步,示意其他人先走。 裴都督骂骂咧咧地迈出门槛,余光扫到李玄贞,见他面色憔悴,身上衣衫皱巴,知道他为了朱绿芸被关了一晚上才放出来,嘴巴一张。 “大郎,你——” 刚想骂几句,旁人猜到他的意图,立刻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 郑宰相站在廊前,等裴都督一行人走远了,看一眼李玄贞,眼神温和深邃。 “殿下,福康公主骄纵任性,反复无常,您贵为储君,以后还是莫要再同她有瓜葛。” 他语气平淡,就好似闲话家常,却自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沉肃威严。 李玄贞没说话。 郑宰相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步下台阶。 内侍请李玄贞进殿。 灿烂的日光从半敞的艳青排窗射入内殿,轻拢的锦帐间洒下半明半暗的廓影,鎏金狻猊兽首香炉蹲坐在龙案前,喷云吐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绿丝郁金香。 李玄贞入殿,走到龙案前。 案上文书奏章堆叠如山,朱笔、墨砚、笔山、镇纸、水盂凌乱地挤在角落里,书匣胡乱堆做一堆,一片狼藉。 李德手里捧了一卷条陈在看。 大臣的字娟秀工整,字体很小,他不得不眯起凤眼凑近细看,眼角皱纹密布。 一束光线斜斜地切过他久经风吹日晒的脸孔,乌巾幞头包裹下的两鬓白如初雪。 乍一看,大魏开国皇帝就像一位寻常老者,温和慈祥,垂垂老矣。 等他看完条陈,慢慢抬起眼帘,只是一刹那,整个内殿浮动的光芒仿佛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李玄贞,一语不发,黑得深不见底的凤眸里隐有光辉涌动,让人有种不敢逼视之感。 李玄贞望着自己的父亲,不由得想起阿娘生前经常念叨的那些事。 李德是李家庶子,生母为婢,幼时坎坷,不过他生了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孔,眉目如画,风流蕴藉。 时人有句话:魏郡李郎,举世无双。 李德二十四岁那年,陪同族中长辈出门赴宴,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袍,别人穿是寒酸素净,他穿却是琼林玉树,清朗端秀。 唐家大娘子恰好也在席间,只看了李德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几年后,李德兵败如山倒,求到谢家府门前,骑马走过荆南城下的栈桥,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衫,狼狈消瘦,形容枯槁,依然能让谢家嫡女对他一见倾心。 李玄贞和李仲虔都继承了李德的凤眼,但是论起风姿,他们都比不上年轻时的李德。 李德的堂姐曾说,两个侄子眉眼都有些像李德,不过李玄贞拘谨阴郁,比李德少了几分舍我其谁的豪气,李仲虔则喜怒无常,行事暴戾,没有李德豪爽之下的温润从容。 她还说,李家儿女中,唯有李瑶英一个人不是凤眼,她最不像李家人,可她天姿国色,倒是最有李德年轻时那种一顾倾人的绝代风华。 年轻的李德让无数贵女倾慕。 乌飞兔走,一晃近二十载过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却丝毫不损他的容色,只是将他打磨得更加温和柔润。 天生一副让人恨不起来的好皮相,却最是冷情冷性。 父子二人对视了片刻。 李德问:“想通了?” 李玄贞不答反问:“圣上已经下旨赐婚了?” 李德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低头展开另一堆卷轴:“朕不能失信于天下,既然朱绿芸执意要嫁,朕便让她得偿所愿。” 李玄贞双手握拳:“假如我不答应呢?” 李德头也不抬:“璋奴,事关国事,你休要任性。” 李玄贞道:“是国事,也是家事。” 李德抬起头,凤眸幽深,目光隐含责备之意:“国事,家事,天下事,何为重?何为轻?区区一女子尔,值得你如此?” 李玄贞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起讽刺的笑。 “区区一女子尔。” 他重复了一遍,字字啼血。 李德挪开了视线。 当年,李德守约迎娶谢满愿,唐盈突然出现,大闹婚宴。 李德身着戎装,看一眼一脸决绝的唐盈,又看一眼庭前那些忠心追随于自己的部下,面露迟疑。 军师出现在他身边,小声道:“将军,李谢两家盟约已成。” 李德闭了闭眼睛,想起因为他的莽撞而战死的几万魏军,想起为护送他突围而惨死刀下的堂弟,想起饿得面黄肌瘦的将士和谢家盈满仓库的粮食。 “区区一女子尔。” 他喃喃地道,转身牵起谢满愿的手。 年轻时的李德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能够处理好内宅纠纷。 昔日汉宣帝刘询故剑情深,得罪霍光,发妻许平君惨死在霍夫人手中。虽然他后来坐稳帝位,为许平君报了仇,也永远无法挽回相濡以沫的妻子。 李德自信不会成为刘询。 唐盈更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许平君。 他能一边借助世家壮大实力,一边保护好妻子和儿子,逐步削弱世家,等到他登基时,皇后一定是唐盈。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阴丽华等了十七年,当上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唐盈却没等到李德登基的那一天,死在了大火之中。 她留下绝笔信,字字锋利,力透纸背:郎君在上,妾身三拜,今日与君决绝,愿生生世世,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兽首香炉前青烟盘绕,香气清芬。 李德徐徐展开一份奏章,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当日看到绝笔信之后剜心挖骨般的痛楚,再一次泛上心头。 他早该想到的,唐盈性子刚烈,怎么可能像阴丽华那样知情识趣,陪他一起隐忍十几年? 发现他另娶谢氏时,她早就想离开他,之所以忍气吞声留在他身边,全是为了李玄贞。 也是为了李玄贞,她一把火烧死自己,烧死她腹中的孩子。 母子二人,一尸两命。 李德出了一会儿神,“璋奴,国事在前,你是一国储君,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李玄贞不为所动,冷笑:“圣上,你收养芸娘,纵容她,利用她,她坏了你的大计,也是你自食其果。” 李德笑了笑,虽然白发苍苍,微笑时风采依旧:“朕未曾为难她,她要什么,朕给什么,现在她要嫁去叶鲁部落,朕答应。” 李玄贞神色平静。 事情确实是朱绿芸惹出来的,这件事错在朱绿芸。 他也有错,他以为朱绿芸前一阵在是在吃醋,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她居然和胡人搅到了一起。 为今之计,只能像太子妃说的那样,既然没办法阻止和亲,那就必须想办法保住朱绿芸。 李玄贞理清思路,道:“圣上,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叶鲁部落非要娶芸娘?” 李德神色微沉。 李玄贞接着道:“圣上以金银财宝打动叶鲁酋长,他才会带着几个儿子进京朝贺,现在叶鲁酋长却为了娶芸娘刻意和您为难,煽动其他部落,施压于朝廷,芸娘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叶鲁部落冒这么大的风险?” 李德不语,眸中精光闪动。 李玄贞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让芸娘嫁去叶鲁部落,风险太大,假如芸娘联合叶鲁部落攻打长安,长安守不守得住?又或者,叶鲁部落打着朱家驸马的旗号招兵买马,圣上又该如何?” 李德皱眉。 李玄贞沉着地道:“没弄清楚叶鲁酋长的目的之前,圣上最好换一个和亲人选。至于芸娘,她确实太不知轻重,我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让她再出现在圣人面前。” 李德沉吟片刻,挥挥手让李玄贞出去。 李玄贞离了两仪殿,立刻去公主府见被软禁起来的朱绿芸。 长史已经在宫门外等了很久,迎上前。 还没张嘴,李玄贞已经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长史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 公主府守卫森严,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把守,连内院都到处有戍守的士兵。 李玄贞一面往里走,一面留心观察四周,彻底打消了劫走朱绿芸,悄悄把她送走的想法。 岗哨太密集了。 朱绿芸披散着长发,抱腿枯坐了一夜,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 李玄贞大踏步走进里间,扯住朱绿芸的手,拉着她站了起来,厉声质问:“谁怂恿你的?” 朱绿芸趔趄了一下,抬起脸,笑中带泪:“没有人怂恿我!我就是要去和亲!我再也不要和你纠缠了!我嫁得远远的,去找我的姑母,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你就可以摆脱我了,我祝你和太子妃恩爱到白头。” 李玄贞无奈地松开手,揉了揉眉心:“芸娘,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叶鲁部落交换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娶你?” 没有人牵线搭桥,她怎么可能认识叶鲁部落的人? 李玄贞不知道叶鲁部落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一点:朱绿芸又被人利用了。 她这些年一直是李德手中的一颗棋子,现在她想摆脱做棋子的命运,却又一头扎进另一张罗网之中。 他必须拦住她,不然以她的性子,离了他的庇护,得吃多少苦头? 朱绿芸抹了下眼角:“我的事不要你管!” 李玄贞额角青筋直跳:“你真要嫁去草原部落?你知不知道叶鲁酋长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是蛮人,风俗野蛮,父死子继,除了亲母,其他女人都是新酋长的姬妾!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水草丰茂的时候能够勉强吃饱,吃不饱了就牧马中原,抢掠百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女人住的是什么地方?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他从未在朱绿芸面前发过火,一连串逼问下来,朱绿芸无言以对,负气地一扭身子,扑倒在床榻前,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我朱绿芸从今以后和你们李家人划清界限!是生是死,不与你相干!” 李玄贞看着朱绿芸,深深的疲惫涌了上来。 他想起她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妇人,死死地拉着他,烧伤的面孔上满是恳求。 “我不管你,谁管你?” 李玄贞叹口气,转身离开。 长史吭哧吭哧追到了公主府,“殿下,圣上怎么说?” 李玄贞翻身上马,沉着脸道:“圣上怀疑叶鲁部落了,他会答应换人。” 长史吁了一口长气。 圣上默许了,接下来的难题是叶鲁部落。 换成谁去和亲才能让叶鲁酋长动心? 015 朱绿芸在接待外国使节的筵席上当众闹出许嫁之事,京中气氛陡然变得沉闷压抑。 当年中原大乱,黎民惨遭屠戮,朱氏不愿南迁避祸,劝说北方门阀世家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异族,挽大厦于将倾。 谢家正是在看到朱氏的血书后才举族北上,助朱氏抗敌。 朱氏灭国、末帝南逃时,李家和大臣都选择袖手旁观,即使他们百般遮掩,也难以抹去这一点污点。 所以不论朱绿芸这个朱氏唯一的血脉怎么折腾,朝中大臣依然对她报以同情,因为新朝从皇帝、宰相到地方官,都曾对朱氏称臣。 朝中大臣不能坐视朱绿芸远嫁,赞同太子提出的代嫁之策。 礼部很快挑选出适合的宫女,个个都貌美如花,画像送至叶鲁酋长面前,他哈哈大笑,断然拒绝。 金银珠宝,丝绸锦缎,马匹牛羊,地盘,奴隶……不论礼部大臣许诺什么,叶鲁酋长不为所动。 叶鲁部落信奉祆教,大臣花重金贿赂他们的祭司萨保,请他前去劝说叶鲁酋长,酋长仍然坚持不改口。 李德怕朱绿芸再闹出什么祸端,把她软禁在公主府。 没几天京中就传出流言,说朱绿芸已经被秘密处死,一时之间举世哗然,南楚的细作趁机散播谣言。 叶鲁部落立刻煽动其他部族势力,要求马上见到朱绿芸,否则他们立马攻打长安! 李德意识到朱绿芸身份特殊,牵涉太多,让朱绿芸露了一次面,稳住了局势。 朝廷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裴都督怒道:“我去杀了叶鲁酋长父子,一了百了!” 郑瑜把裴都督骂了一顿。 叶鲁部落曾诛杀汉人,叶鲁酋长敢带着儿子进京和汉人王朝结盟,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李德不敢下手害他,裴都督真把人杀了,叶鲁骑兵转眼就能杀到长安城外! 而且魏朝诛杀前来归附的异族,失信于天下,以后还怎么怀柔戎狄? 大臣只能继续寻找替代朱绿芸的人选。 在一派山雨欲来的紧张局势之下,李瑶英心情沉重。 书里并没有发生这场风波。 魏朝确实送出过和亲女子,但是那些女子不是公主,而是礼部从俘虏中挑选的贱籍女子。 叶鲁部落也没有为娶公主和魏朝作对,他们娶了汉女,拿到金银财宝,助魏朝拉拢其他胡族,之后就回到草原去了。 不久之后,叶鲁部落被其他势力吞并,那些汉女落到其他部族手里,惨遭蹂躏,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 瑶英心里很不安。 朱绿芸的事和她无关,可她却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命运只能任由他人摆布的无力感。 她吩咐翠芳宫和王府上下谨言慎行,无事不要外出。 朱绿芸最厉害的本事就是掀风搅雨,最后全身而退,苦果都是别人替她承受。 长史建议瑶英住在王府里。 如果真出了事,王府护卫总能坚持一段时日。 瑶英放心不下谢贵妃,想了想,干脆把谢贵妃接出宫,母女俩都住进了王府。 …… 与此同时,东宫属臣也焦头烂额。 不管他们怎么利诱、劝哄或是威胁,叶鲁酋长就是要娶朱绿芸。 这一日都尉秦非亲自前去和叶鲁酋长交涉,回到东宫,气愤地道:“殿下,叶鲁酋长还是不答应换人!” 李玄贞眉头轻皱。 魏明立在窗前,朝李玄贞拱手:“殿下,事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让叶鲁酋长松口。” 屋中其他幕僚期待地看着他:“谁?” 魏明眼帘抬起,直视李玄贞,一字字道:“七公主。” 众人目瞪口呆。 书房里静水一般的岑寂,落针可闻。 魏明胸有成竹地道:“殿下,七公主国色天香,冠绝中原,我们只需让叶鲁酋长见上七公主一面,酋长一定会同意换人,此其一。其二,七公主是圣上亲女,母妃是谢贵妃,身份高贵,以她代嫁,叶鲁酋长没有借口胡搅蛮缠。” 其他人回过神来,点头赞同。 七公主丽质天成,叶鲁酋长虽然是异族人,又年老,但那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好办。 李玄贞怔忪片刻,眼前浮现出那天在城门口遇见李瑶英的情景。 华服盛装的娇娘子骑着一匹乌孙马,从浸润着暮春繁花浓香的夕光中缓缓驰出,抬手掀开帷帽轻纱,漫天泼洒的金色辉光落在她乌黑丰泽的发鬓间,她淡淡瞥一眼天际处迎风招展的旌旗,展颜一笑。 一刹那,道旁盛放的丛丛花树黯然失色,熙熙攘攘的城门口鸦雀无声。 柔软的春风吹起她鬓边一缕发丝。 在场诸人无不看得心痒难耐,想伸手替她拂起那缕调皮的乌发,又怕惊扰到她这般神仙人物,大气不敢出一声。 饶是李玄贞和谢贵妃母子三人势如水火,那一刻也和围观的行人一样,因为七妹的天人之姿晃了一下神。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国色天香,当如是。 确实是明艳不可方物。 难怪魏明这个将儿女情长置之度外的谋士如此笃定她的美貌可以让叶鲁酋长改变主意。 李玄贞出了一会儿神。 如果李瑶英是他的亲妹妹,他肯定不会这么残忍地对待她。 可惜她是谢贵妃的女儿。 谢家人该死,谢贵妃该死,谢贵妃的女儿也该死。 魏明望着神思恍惚的李玄贞,神色微沉:“殿下,当断得断,只有七公主的倾国之姿能打动叶鲁酋长。”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李玄贞,等着他拿主意。 李玄贞眼眸低垂,沉默了很久。 魏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秦非挠了挠脑袋,出声打破诡异的沉默:“七公主会答应代嫁吗?” 哪个青春娇美的公主愿意离开中原远赴草原和亲,嫁给一个老头子? 叶鲁部几乎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还有有悖人伦的收继婚风俗:父死收继后母,兄死收继长嫂。 甚至还有兄弟共一妻的! 七公主下嫁,说一句凤凰落进鸡窝里都是抬举叶鲁部落。 那根本就是高贵清华的明珠落进恶臭腌臜的污水沟里,任人践踏。 连秦非这个粗人都觉得心疼。 “还有一个人……”他挠了挠脑袋,竖起两根手指,“这位可是混世魔王,他要是闹将起来,能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 众人对望一眼,明白他说的人是二皇子李仲虔。 李仲虔天生神力,勇猛剽悍,冲锋陷阵往往能以一当百。此人霸道狂放,杀人如麻,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妹妹千依百顺,爱如珍宝,每次打了胜仗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下属四处搜罗奇珍异宝讨好妹妹。 七公主天生丽质,艳名远播,生母谢氏又是名门嫡女,刚过十三岁生辰便求亲者如云。 李仲虔嫌那些求亲的世家子弟浮浪,配不上自己的妹妹。 谁敢登门求亲,他就举着双锤气势汹汹冲上门,硬逼着世家子弟接他三锤,接不住的休想娶他妹妹。 生逢乱世,京中名门世家子弟大多弓马娴熟,但是李仲虔勇冠三军,力大无穷,谁能接得住他全力之下挥出的三锤? 这两年被李仲虔打伤的世家子弟少说也有几十个,连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裴家大郎也败在他的大锤之下。 文武双全的名门世家子弟,李仲虔尚且瞧不上,更何况叶鲁酋长这个六十多岁的异族老头子? 魏明轻嗤一声:“七公主不过是女流罢了,贵妃谢氏软弱痴傻,更不足为惧,只要叶鲁酋长答应换人,圣上下旨赐婚,金口玉言,无可更改,公主不愿意又能如何?至于二皇子,他正好不在京中,正是天助我也。” 秦非皱眉问:“那二皇子回来以后呢?” 魏明嘴角轻轻一翘,意味深长地道:“那就不和我们相干了。” 秦非呆了一呆,顿觉一股阴森凉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魏明以七公主代替福康公主出嫁,分明是计中计! 还是层层相扣的连环计! 牺牲一个七公主,不仅能安抚住叶鲁酋长,避免战争,为太子和圣人解忧,同时断掉二皇子的臂膀,让圣人和二皇子、谢贵妃之间再起嫌隙,一举多得。 而二皇子向来最疼妹妹,得知妹妹代嫁,必定发狂。 那时下手除掉二皇子,易如反掌。 魏明果然狠辣,他真正的目标是二皇子! 秦非欲言又止。 魏明算计七公主,他心中不齿,但是涉及到二皇子,他不敢多说什么。 储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不能妇人之仁。 何况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本就隔着母仇。 …… 众人看着李玄贞。 李玄贞脸上没什么表情:“容孤再考虑考虑。” 魏明叹息一声,正想说什么,帘外传来内侍禀报声:“殿下,公主府那边出事了!” 过敏 已到了孟夏时节,池中菡萏初绽,莲叶田田。 郑璧玉坐在幽凉的回廊里纳凉,听侍女禀报公主府那边的动静,柳眉轻蹙:“公主又不想嫁了?” 侍女点点头,道:“太子殿下命人拘了公主身边的侍从,严刑拷打,逼问他们和叶鲁部落做了什么交易,找出了那个撺掇公主和胡人来往的侍从,那人是义庆长公主的忠仆。他怂恿哄骗公主,挑拨叶鲁部落,就是为了挑起战事,他好从中营救义庆长公主。” “那个忠仆说,他原本想助福康公主夺太子妃之位……” 侍女停顿下来。 郑璧玉平静地道:“接着说。” 侍女应喏:“侍从说他想利用福康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影响朝堂,可是福康公主不中用,他只能兵行险着,怂恿福康公主和胡人结盟,哄骗说会助她复国,等她嫁去了草原,太子殿下一定会派兵去救,他就有机会浑水摸鱼。” “公主得知真相,把自己反锁在屋中,水米不进。” 郑璧玉眼底划过一抹嘲讽。 当初非要嫁,现在知道自己被骗,又不想嫁了。 邦交大事,在她眼里,等同儿戏。 可惜啊,叶鲁部野蛮刁钻,没那么好打发,现在各方势力掺杂其中,连南楚也进来插了一脚,她后悔也晚了。 …… 公主府里,李玄贞审问完义庆长公主的仆从,俊朗的面孔蒙上一层阴霾。 扈从问:“殿下,该怎么处置这个贱奴?” 李玄贞一语不发,拔出佩剑。 雪亮寒光一闪,仆从瞬时没了声息。 鲜血喷薄而出,溅湿了李玄贞的袍角袖摆。 屋中几个扈从对视了一眼,满脸诧异。 砰的一声响,李玄贞扔了染血的佩剑,去找朱绿芸。 护卫撞开了门,朱绿芸抱膝躲在里间床榻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李玄贞走到床边,衣摆的鲜血滴滴答答淌在地坪上。 “你和胡人勾结?”他的声音冷得出奇,“芸娘,你是大魏公主,是朱氏血脉,你居然和胡人勾结?” 朱绿芸骗了他,她果然和叶鲁部落达成了协议。 当年朱氏誓死守卫萧关,阻止强盛的胡部铁骑南下,有多少朱氏儿郎血洒六盘山? 她居然和胡人勾结! 朱绿芸颤抖着仰起脸:“为了复国,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们李家现在不就是在和胡人结盟么?我为什么不能和胡人合作?” 李玄贞怒气更盛:“你这是结盟?你是阴谋叛国!” 她固执,骄纵,偏激,为了复仇不择手段,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她不该许下复国之后将河陇拱手赠与叶鲁部落的诺言! 朱绿芸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是你父亲逼我的!他派b人监视我,我不能离开长安一步!不和叶鲁部落合作,我根本无法离开长安!” 她冷笑了一声。 “当初我母亲想带我逃去泉州,是你们李家拦住了我母亲。李玄贞,我不是大魏公主,我是你们李家的囚奴!我宁愿和胡人合作,也好过被你们李家人囚禁一辈子。” 李玄贞沉默了一会儿,凤眸微垂:“你也知道你母亲想逃去泉州,她想出海。你母亲一介妇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为什么要独身出海?” 朱绿芸的母亲是宫妃,比其他人更清楚末帝的妃嫔儿女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上,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当年被末帝抛弃在长安的妃嫔宫眷死得何其凄惨? 李家救下她,抚养她长大,给了她一个庇护之所,李德确实在利用她,但也给了她公主的尊荣,不曾对她动过杀心。 她以为逃出长安就能自由吗? 等着她的只会是残酷血腥的屠杀。 朱绿芸扭开脸,薄唇紧抿。 李玄贞脸上浮起倦意,揉揉眉心,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声。 “长生哥哥……”朱绿芸背对着他,抹了下眼角,“我不是真心想和胡人划萧关而治,我只是想离开长安……” 她和叶鲁部落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她想离开李家,想救姑母,想复国,侍从劝她和胡人合作,她答应了。 李玄贞是仇人之子,不能嫁给她,嫁给谁不是嫁? 她没有想到侍从一直在欺骗她,侍从效忠的人是义庆长公主,她只是侍从的一枚棋子。 李玄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前人影晃动,朱绿芸的侍女跪倒在他脚下,哭道:“殿下,公主被人蒙骗了,您一定要救她呀!公主何等高贵,又何等娇弱,怎么能下嫁给野蛮的胡族?”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甩开侍女,一言不发地走了。 扈从连忙跟上。 主仆几人回到东宫,刚步上长廊,听见书房里传出争执声。 魏明还在和其他人讨论代嫁的人选。 李玄贞缓步踱到排窗下,透过缝隙往里看。 屋中五六个人,都是他的心腹。 秦非站在角落里,瓮声瓮气地说:“福康公主身份贵重,七公主也是金枝玉叶,福康公主使性子,怎么能让七公主代她受过呢?” 魏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七公主可是二皇子的同胞妹妹!” 秦非顿时气怯。 魏明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内侍捧着漆盘上前,他先拿起一叠空白纸张,示意秦非几人传看。 “这些纸张柔软绵韧,厚薄均匀,而且不易被虫蛀,你们猜一百张要价几何?” 一人道:“此纸确实质软,又洁白又平整,可用来书写作画,一百张六百文?” 魏明摇摇头:“六十文。” 其他五人大惊,连粗人秦非也张大了嘴巴,他虽然是武将,也知道纸张有多贵,这么好的纸,居然这么便宜? 魏明又从漆盘里拿起几本册书。 秦非接了其中一本册书,随意翻开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 另外几名文士却都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一人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装订之法。” 另一人道:“装订之法倒也罢了,你看里面的文章,这些画是怎么拓印的?每一幅都线条清晰,当真是独具匠心。” 几人感慨了一番,笑着问:“这些书是由哪位大儒主持撰写刊印的?我等怎么没听说过?” 刊印书籍可不是简单的事,他们曾协助郑宰相主持刊印新朝历书一事,深知其中的艰辛。 魏明面无表情地道:“是七公主。” 众人呆了一呆。 魏明指指那些纸张:“这些纸张只是谢家书坊卖出的普通纸,除了这些,还有价格昂贵的洒金纸,桃花纸,当然也有更便宜的粗纸,其中最受士子喜爱的是物美价廉的绵纸,荆南一带的百姓称呼这种纸为谢家纸。” “至于这几本农书、医书,也是谢家所出。他们在各地的书铺不仅撰书、印书、卖书,还允许百姓前去借阅书册,提供纸张让他们抄书。荆南的藏书楼已经收集了万卷图书,每天有书生文人前去求书,谢家人来者不拒,每人只收一文钱。” 众人神色顿时一凛。 世家为什么能代代繁荣、能人辈出? 世家和寒族之间为什么泾渭分明? 因为世家不仅长期垄断权力和财富,还彻底垄断了学识。 世家子弟四五岁就开蒙读书,他们有贤明的长辈,有博学的老师,有丰富的藏书,有世代积累的传承,有渊源的家学。 普通人家的子弟呢? 光是纸张笔墨的消耗就能拖垮一个家庭,普通人家举全族之力也未必能培养多少读书人。 富户之家倒是不必为银钱发愁,可是他们家中也没有多少藏书,想凑齐一套四书都难,更别提那些珍贵的大儒之作。好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一本错误百出的抄本,身边没有可以请教的师长,书读百遍也未必能正确理解其中的意义。 屋中几人都是寒门出身,头悬梁锥刺股,历尽艰辛才走到如今,而他们因为出身所限,不可能身居高位,永远只能屈居世家子弟之下。 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们能看懂谢家纸,谢家藏书楼背后的深远意义。 让学识得以在民间流传,让平民百姓可以用得起纸张,可以买得起书本,可以不花分文就能看遍谢家收藏的所有藏书。 造福万民,功在千古! 众人神色,难掩激动之色,“这些果真是七公主的主意?” 魏明点点头:“谢家嫡支已经断绝,他们行事低调,没有大肆宣扬,我也是花了半年才查出来下令开放藏书楼的人是七公主,主持撰写农书的人也是七公主,她命人在荆南设了一座书坊,每天有一千人收集整理书目、撰写文章。” 众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秦非面露疑惑之色,既然长史知道七公主做了这么多造福百代的好事,为什么还要害七公主? 他挠挠脑袋,道:“七公主有慈悲心,心系天下,不让须眉,我们更不应该让她代嫁。” 其他几人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一瞥。 魏明懒得理会他,看着其他几个人:“前不久宰相府春宴,二皇子为七公主购置了一盆牡丹花,花了数万金,我故意将风声放出去,果然有人骂二皇子奢靡。七公主收下了花,春宴当天,她没有出席,却派人把花送去了宰相府竞争花王,最后那盆花获胜,七公主把花卖给了一个豪商,卖花的钱,七公主全都用来安置流民。第二天,弹劾二皇子的折子就少了一半。” 他停顿了一下。 “七公主看似娇柔贤淑,实则心机深沉,又乃国色,她出一趟宫,世家子弟争相追逐,日后将有多少朝官是她的裙下之臣?” 魏明神色郑重。 “七公主必为我等心腹大患,她在二皇子身边一天,二皇子就多一分胜算。” 所以,既然可以一箭多雕,同时除掉七公主和二皇子,为什么不让七公主代嫁? 众人沉默。 秦非不吱声了。 魏明转身,朝李玄贞站着的地方拱手:“殿下,这一次您不能再心软了。” 李玄贞沉默了很久,耳畔响起那道嘶哑的嘱咐:“为阿娘报仇……长生奴,为阿娘报仇……” 寒意涌遍全身。 他站在幽暗的角落里,点了点头。 魏明大喜:“我这就去安排!” 太子终于能对七公主狠下心肠了。 …… 这日,瑶英正对镜挽发,王府外忽然来了两个太监。 “贵主,圣上召见。” 017 瑶英跟在太监身后,缓步登上苔痕斑驳的长阶。 寒星初落,晨曦薇露。 报晓的钟声响彻整座殿堂。 朱红的直棂窗里隐约透出摇曳的烛光,李德勤于政事,几乎每天都会召见政事堂的大臣议事,内殿的烛火彻夜不熄。 太监进殿通报。 瑶英立在丹墀之上,回首遥望远处半山腰上矗立着的恢弘宫殿,如初雪般洁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宫城东北角层峦叠嶂,楼台殿阁坐落其中,檐牙交错、鳞次栉比,琉璃瓦上浮动着清冷的潋滟辉光。 那是前朝末帝为避暑修建的离宫。太极宫地势低洼,一到夏季,潮湿闷热,日照不够的角落里爬满湿漉漉的青苔,离宫建在山腰之上,雄伟壮丽,轩敞疏朗,更适宜居住。 瑶英心里暗暗盘算:等婆罗门药的事情查清楚了,得想办法把谢贵妃挪到离宫去住。 太极宫太闷热,离是非太近。 一阵潮湿晨风拂过,凉意透骨,瑶英不禁打了个激灵,拢了拢肩上的月白地折枝番莲夹缬陂巾。 太监走了出来,请她入内。 天已经大亮,殿中角落的鎏金灯树上仍然燃着数支蜡烛,李德坐在龙案前翻阅奏章,鬓发苍白,像在幽暗中静静绽放的昙花,周身萦绕着一种幽寂的清华。 瑶英走上前。 李德看着案上展开的奏章,道:“再过几天就是佛诞,贵妃不能理事,由太子妃主持佛诞法会。福康公主不日就要下嫁叶鲁酋长,太子妃要为福康公主送嫁,照应不过来,你去协助太子妃主持法会。” 瑶英怔了怔,她还以为李德叫她来是要问谢贵妃的事。 李德吩咐完事情,也不在意瑶英是什么反应,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瑶英不想和东宫有什么牵扯,可是她知道李德既然把她当面叫过来嘱咐,就不会允许她找借口推托,只能平静地应了声是,退出内殿。 宫中品级最高的谢贵妃不能管理宫务,许多典礼都是由太子妃郑璧玉出面打理。佛诞法会的仪式设在麟德殿,经案香盘金佛已经布置好了,郑璧玉怕还有错漏之处,亲自在那边看着宫人洒扫宫室。 瑶英到了麟德殿,问郑璧玉需要自己做什么。 郑璧玉含笑道:“不敢让七娘劳累,朝中命妇都会出席这次法会,七娘帮着应酬她们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瑶英和李玄贞关系尴尬,却从未和郑璧玉起过嫌隙,点点头,道:“阿嫂吩咐便是。” 郑璧玉确实忙得晕头转向,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不断有人进殿找她请示事情。 瑶英在一旁听了几句,发现他们问的都是福康公主的事,心中暗暗纳罕:郑璧玉在为朱绿芸准备嫁妆。 许嫁风波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瑶英不动声色。 回到王府,长史向她禀报:“贵主,福康公主的出降大礼已经定下日子了,就在三个月后。” 瑶英疑惑地问:“东宫没动静?” 长史道:“东宫长史送了不少美人画像和金银财宝给叶鲁酋长,劝说叶鲁酋长另娶,酋长没有答应。” 叶鲁酋长不傻,朱绿芸身份不一般,他既然已经胡搅蛮缠得罪中原王朝了,自然要娶一个分量最重的公主。 看来朱绿芸这一次自作自受,真的要远嫁草原。 瑶英仍然觉得不安。 第二天,谢青送来李仲虔的信。 瑶英看了哥哥的信,心里感觉踏实了点,连夜写了回信。 接下来的日子里,京中一片风平浪静。 郑璧玉知道瑶英不可能踏进东宫一步,有事情找她商量都是请她去麟德殿,态度大方坦然。 饶是如此,谢青仍然不放心,每天跟在瑶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他体格健壮高大,往那里一站,巍峨如山。 郑璧玉的侍女委婉提出:太子妃是东宫妇,谢青是外男,他应该回避。 谢青硬邦邦地道:“我是七公主的扈从,绝不离开公主一步。” 侍女气得倒仰。 郑璧玉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谢青出了名的愚忠,只要李瑶英一声令下,他问都不问一句就会坚决执行,哪怕李瑶英命他自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 转眼到了佛诞法会这日。 瑶英前晚住在宫里,早上天不亮就起身张罗。 郑璧玉浓妆艳抹,钿钗礼衣,站在内殿指挥宫人,看到头戴莲花冠,一身银红衫、碧襦裙的瑶英,笑着道:“七娘容色倾城,无需盛装也把别人都比下去了,不过今天是法会,七娘是不是穿得素净了点?” 瑶英满不在乎地道:“佛家法会,何须艳饰?” 郑璧玉摇摇头,叫来几个宫女,硬把瑶英按在铜镜前,给她抹胭脂,画黛眉,贴翠钿,描檀晕,点唇脂。 瑶英本就姿容出众,这一番打扮,少了几分少女稚气,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艳鲜妍。 宫女被她的容色所摄,安静了一瞬。 郑璧玉也不由得暗暗感叹,难怪京中那帮纨绔子弟暗地里说七公主是第一美人。 她回过神,拿起竹剪子绞了一朵半开的牡丹花簪在瑶英鬓旁,又拈起一支金镶玉四蝶步摇花钗给瑶英戴上。 命妇陆续乘车入宫,瑶英前去应酬。 宰相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春宴你不来,过一阵子我举办茶宴,剑南的蒙顶石花,常州的阳羡,都是好茶,你一定要来!” 瑶英笑着应了。 说笑了一番,宫女找了过来:“贵主,大慈恩寺的主持到了。” 瑶英问:“太子妃呢?” 宫女道:“殿下正和大长公主说话,请贵主先过去,她随后就到。” 瑶英回首,扫一眼廊下。 守在阶前的谢青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大步走到她身侧,紧紧跟在她身后。 …… 法会还未开始,命妇齐聚在侧殿吃茶,满殿珠围翠绕,花枝招展。 郑璧玉回头看了好几眼,没找到李瑶英的身影,问一旁的宫女:“七公主呢?” 宫女指指北边:“七公主往那边去了。” 郑璧玉蹙眉:七公主为什么突然离开? …… 麟德殿外,李玄贞站在阶前,负手而立,俊秀面孔上笼了薄薄一层淡金色日光。 阶下传来阵阵豪爽的大笑,肩披发辫、身穿花边胡袍的叶鲁酋长在一行人的簇拥中走进麟德殿的前殿。 李玄贞立在风口处,宽大衣袍被风灌满,目送叶鲁酋长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门里。 秦非站在他身后,脸上神情挣扎:“殿下……七公主……七公主毕竟是您的妹妹。” 虽然不是同胞妹妹,那也是有血缘的妹妹。 李玄贞薄唇紧抿。 秦非小声嘟囔:“属下不该多嘴,可是属下觉得魏长史的法子实在太阴损了,怎么能这么算计一个小娘子呢?依属下的主意……” 李玄贞霍然转身。 秦非吓得一蹦三尺高,没说完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一声不敢言语。 李玄贞背对着麟德殿,大踏步离去。 …… 麟德殿内,瑶英站在一株挂满艳红花朵的石榴树下,左等右等,没看到大慈恩寺的主持。 她问宫女:“主持怎么还没到?” 宫女低着头答:“贵主再等等,刚才阿监说主持已经到外殿了。” 瑶英抬眸,细细打量宫女。 宫女眉眼低垂,任她打量。 瑶英眉头轻轻一皱。 不对劲! 她掉头就走。 宫人们面面相觑。 谢青二话不说,握紧佩刀,疾步跟上瑶英。 回话的宫女也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瑶英走远了才反应过来,飞快跑上前:“贵主,主持马上就来了,您怎么走了?” 瑶英没有吭声。 宫女不停回头张望,发现通往前殿的夹道上十几个走近的身影,顿时大喜,顾不上尊卑,伸手去拉瑶英:“贵主,您看,主持到了!” 瑶英没有理会宫女,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女心一横,快跑几步挡住瑶英的去路,满脸堆笑:“贵主,您看,主持真的来了!” 瑶英冷冷地瞥一眼宫女。 宫女镇定地道:“不信您回头看看。” 瑶英没有回头。 谢青上前一步,长刀出鞘:“滚!” 宫女没想到他居然说拔刀就拔刀,尖叫一声,颤抖着退后。 这一声故意拔高的尖叫引来不远处一行人的注目,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 瑶英感觉到身后陌生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下意识举袖挡住自己的脸,飞快穿过长廊,闪身躲进中殿。 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过来。 瑶英走得太快,没注意到前面有人,一头撞进他怀里。 对方是个胸膛厚实的男子,长臂一伸,拉住瑶英的手肘,扶着她站稳。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对上对方冰冷的视线。 一双狭长的凤眸冷冷地看着她。 瑶英愣住了,一瞬间,浑身瘫软。 “那个宫女是长兄的人?长兄想做什么?” 她质问的声音在发抖。 李玄贞松开手,挪开视线:“回后殿。” 瑶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心如擂鼓,衣衫底下一层细汗。 李玄贞扭开脸不看她,让开道路,声音寒如冰雪:“去后殿,别出来。” 谢青拔步追了过来,警惕地挡在瑶英身前,刀尖对着李玄贞。 李玄贞脸上没什么表情。 花窗外传来谈笑声,一行人越来越近。 “回后殿。”瑶英轻轻扯一下谢青,果断地道。 谢青点点头,长刀入鞘,搀着瑶英进了后殿。 主仆俩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廊柱背后,叶鲁酋长兴高采烈地走进前殿,好奇地道:“刚才看到两个人往那个方向走了……” 虽然那个女子挡住了脸,可一看那玲珑娇柔的身段就知肯定是个美人,可惜走得太快,他还没看清相貌。 陪在叶鲁酋长身边的魏明闻言,心里暗暗鄙视叶鲁酋长不知羞耻,脸上却带着笑容,道:“今天的佛诞法会是七公主主持的,刚才那个人好像是七公主。” 叶鲁酋长顿时来了兴致。 他听说过七公主,据说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可惜七公主从不出席宫宴和马球赛,他一直无缘得见。 魏明心中冷笑,目光飞快逡巡一周,寻找李瑶英的身影,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李玄贞。 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想要让贪婪的叶鲁酋长主动放弃朱绿芸,不能光靠画像,必须得让他亲眼见到七公主,才能彻底地打动他。 七公主深居简出,自己巧妙安排,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让叶鲁酋长可以一睹七公主的倾国之姿,太子居然坏事! …… 接下来的法会,瑶英一直躲在后殿,没有现身。 叶鲁酋长没见到瑶英。 多日来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魏明气急败坏。 七公主有了防备之心,他们的计策失败了。 不料三天后,事情居然峰回路转。 叶鲁酋长奉上一道言辞恭敬的求婚书,求娶七公主。 魏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鲁酋长分明没见到七公主,怎么舍得放弃福康公主?” 属下也是一脸茫然:“属下不知,酋长不仅答应换人,还说只要圣上许婚,他愿为魏军前锋,助魏军收复凉州!” 魏明瞠目结舌。 018 东宫,书房。 后窗临着荷花池,池畔笼下一大片幽绿浓阴,凉风习习,荷香阵阵。 柳荫深处骤然响起脚步声,郑璧玉疾步穿过庭院,脸色比池水还阴沉。 戍守的护卫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敢拦着她,默默地退下。 幕僚们正在屋中议事,听见门外吵嚷声,诧异地抬起头。 郑璧玉径自走进去,愠怒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魏明身上。 众人大吃一惊。 太子妃温柔贤淑,端庄守礼,从不会贸然到外院书房来,就是有要紧事吩咐幕僚,也会隔着屏风接见,今天怎么直接闯进来了? 郑璧玉扫一眼左右,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朝着魏明的方向点了一点。 门外护卫立即冲入书房,按着魏明跪下。 众人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抢身上前阻拦,被其他护卫驱赶了出去。 魏明是文士,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气得满面涨红,抬起头,怒视郑璧玉。 郑璧玉冷冷地俯视他:“你竟敢利用你的主母行此卑鄙之事。” 魏明冷笑道:“某这是在为太子殿下打算,太子妃是殿下的妻子,和殿下休戚与共,缘何为外人来质问魏某?” 郑璧玉脸上掠过一丝讽刺的笑:“正因为我是殿下的妻子,才更要替殿下惩治你这种阴险小人。七公主是殿下的妹妹,未曾与东宫为敌,你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位无辜的李氏公主!” 而且还利用了她!她是郑氏嫡女,是大魏太子妃,不屑用这种伎俩去害人! 魏明哈哈大笑:“不错,魏某确实是小人!魏某一日为太子幕僚,就要一日为太子做长远打算。太子可以仁厚宽容,魏某不能!为了太子的大业,魏某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厚颜无耻,可以卑鄙下流,只要能为太子除去秦王这个心腹大患,魏某愿意做小人!” 郑璧玉咬牙道:“这和七公主无关!” 魏明嗤笑了一声,挺直脊背:“殿下,魏某也曾这么想,七公主只是内眷罢了,不必在意她。可是就是这个自小体弱多病的七公主一次次帮着秦王化险为夷……” 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而且这位七公主还能一次次影响太子的决定,让太子举棋不定、处事优柔!” 郑璧玉愣了好一会儿。 “七公主和太子有什么瓜葛?” 李玄贞恨谢氏母子三人入骨,李瑶英怎么可能影响到他? 魏明眯了眯眼睛,道:“某不知道太子和七公主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过某可以确定,正是因为顾忌七公主,太子才会错过除掉秦王的良机,那年秦王在襄州遇刺的事情,殿下可曾听人说起过?” 郑璧玉神色稍缓,点点头。 三年前魏军攻下襄州,襄州当地豪族大摆宴席为魏军庆功,席间忽然有个跳剑器舞的舞伎刺杀李仲虔。李仲虔喝得醉醺醺的,差点受伤,是李玄贞杀了那个舞伎。 正因为此事,后来东宫几次暗地里对李仲虔下手,没有人怀疑李玄贞。 魏明挣开束缚,站起身,朝郑璧玉拱手:“殿下有所不知,那晚七公主也在宴席上,而且就坐在秦王身边,秦王醉酒,舞伎突然发难,七公主第一个反应过来,扑在秦王身前,舞伎的那一刀砍在了七公主身上。” 郑璧玉面露惊讶之色。 魏明接着道:“那一刀只划破了七公主的衣衫,因为太子出手了。” 李玄贞和李仲虔素来不和,兄弟俩的坐席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舞伎刚刚亮出弯刀时,李玄贞一动不动,坐着吃酒。 魏明那时也在场,心中暗喜,只等李仲虔血溅三尺,忽然一道身影掠过,如苍鹰搏兔,接着寒光一闪,舞伎惨死在李玄贞剑下。 郑璧玉喃喃地道:“太子真正想救的人是七公主。” 魏明颔首:“不错。” 郑璧玉皱眉:“怎么没人提起过七公主当时也在?” 魏明眼神闪烁了一下:“因为当时没人知道秦王身边那个为他挡刀的小僮仆就是七公主,女子不能出席庆功宴,秦王许是为哄七公主高兴,让她扮成了僮仆。” “只有太子认了出来。” 郑璧玉呆了一呆。 “太子一日对七公主狠不下心,就一日杀不了秦王。”魏明神情严肃,“某图谋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为了保住福康公主,也是为了除去秦王这个威胁。太子狠不下心,那就由某来替太子下手!” 郑璧玉浑身发冷。 魏明将李瑶英视作政敌,事涉朝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不能插手。 …… 太极宫。 瑶英立在丹墀之上,头戴莲花珠冠,身上一袭石榴红地鸾凤衔瑞草纹翻领锦袍,丰肌如雪,容色光艳。 长史站在她身后,轻声说:“贵主,您不必担忧,您是圣上的女儿,圣上肯定不会答应让您去和亲。” 瑶英嘴角扯了一下。 那天佛诞法会,她知道了李玄贞的打算,躲回王府。 本以为叶鲁酋长没看到她的脸,算是逃过了一劫。几天后,麻烦还是找来了。 还是个大麻烦。 叶鲁酋长主动求婚,李德立即召见过大臣,君臣密议了一个上午,留下了叶鲁酋长的求婚书。 第二天,李德召见瑶英。 瑶英回首遥望城北的离宫,一种荒诞感浮上心头。 李玄贞是天命之子。 朱绿芸是他心爱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天命抗衡,小心翼翼保护阿娘,保护阿兄,远离是非。 是非却不肯放过她。 “胡伯。”瑶英面色平静,“假如圣上没有那个打算,又怎么会召见我?” 长史也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眼角发红,颤声道:“圣上怎么能答应?!朝中大臣怎么能答应?您是正儿八经的公主,您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关心民间疾苦,您从没在圣上面前做过一件任性的事……” 他越说越伤心,偷偷抹了下眼角。 “您从小体弱,一直在吃药,三岁之前没下过地,五岁的时候又遭了难,这些年圣上南征北战,您跟着颠沛流离,总算能才过点太平日子……圣上怎么忍心!明明是福康公主惹出来的祸事,怎么能让您替嫁?” 瑶英望着艳阳下闪烁着璀璨华光的金阙,淡淡地道:“是啊,阿耶怎么忍心。” 长史泪光闪动,猛地抬起头:“贵主,我去求郑相公!去求裴都督!还有薛相公,卢将军……他们都和谢家有旧,我跪下求他们,让他们劝劝圣上!” 难道满朝文武当真没有一个正直之士了? 瑶英拦住长史:“胡伯,不必白费功夫,朝中大臣不会反对让我代替福康公主去和亲,因为……” 长史气得直打哆嗦:“因为谢家不在了,人走茶凉?” 瑶英摇摇头:“不,因为我是女子。” 长史一怔。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圣上一直想收复河陇,所以才对内附的胡族多加忍让,宁愿让福康公主下嫁也不愿失信。现在一个女子就能换来他梦寐以求的凉州,多划算的买卖!大臣也盼着能夺回凉州,叶鲁酋长不求封地,不要奖赏,他们只会极力赞成。” 她再娇弱,再柔善,再怎么安分,又或者身份如何高贵,在大臣们眼里,终究只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就能换来河陇故地,何乐而不为? 长史抹了把脸:“您别怕,我已经写信给殿下了,等殿下回来,看他们谁敢打贵主的主意!” 瑶英没有说什么。 心里却暗暗道:只怕来不及啊! 李德既然动了心思,能让消息顺利送到李仲虔手上吗? 月台上人影晃动,太监从内殿走出来,举起诏书,看着瑶英的目光满是不加掩饰的怜悯同情。 “贵主听旨。” 长史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嗡嗡直响。 瑶英站着没动。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她莲花珠冠上的彩绦,她立在阶前,衣袂翻飞,仿佛随时可能飘然而去。 太监又催促了一声。 长史心中大恸,拔步上前:“老奴去求见圣上,老奴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看着公主去和亲!” 瑶英拉住长史的胳膊,朝他摇摇头。 长史泪流满面:“七娘……” 假若公主真的远嫁了,等二皇子回京,势必和圣上不死不休。 他看着二郎和七娘长大,怎么忍心见兄妹俩蒙难? 瑶英淡淡一笑:“胡伯,别冲动。圣上让我嫁,我就非嫁不可吗?” 长史一怔。 019 太监手捧诏书,一脸为难地看着瑶英。 瑶英身披灿烂日晖,面容平静:“圣上既召见我,为何避而不见?” 太监强笑:“圣上日理万机,正和诸位大臣商议要事……” 声音越来越低,顿了一下,又陡然拔高,“请贵主接了旨,奴好回去交差!” 瑶英笑了笑,立在阶前,衣袍猎猎,雍容华贵。 太监被她的容光所摄,一时竟不敢再出声催促。 月台前忽然响起一道得意的笑声,衣裙曳地声窸窸窣窣,盛装华服的荣妃在宫人的簇拥中走了过来。 “公主不必等了!”荣妃看着瑶英,满面笑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诏书已下,贵妃疯疯傻傻,圣上命本宫为公主料理出嫁事宜。公主就要出阁,圣上怕见了公主伤心,公主别为难这些宫人了,接了旨,好好回去备嫁吧。” 她笑得娇媚婉转。 “差点忘了……公主要嫁的夫婿是叶鲁酋长,听说年纪不小了呢!驸马年长,会疼人,公主好福气。” 长史怒视荣妃,面色铁青。 荣妃睨视着瑶英,笑得前仰后合。 瑶英看一眼身后的谢青。 谢青会意,上前两步,挥手就是两巴掌扇在荣妃脸上。 荣妃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宫女先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来,扑上前撕扯谢青:“大胆!” 谢青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两巴掌。 他是武人,下手力道不轻,荣妃被打得头晕目眩,保养得宜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没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惊叫声响彻整个殿庭。 金吾卫闻声赶到,不敢质问瑶英,拔刀对准谢青,怒斥:“刁奴休得放肆!” 谢青看都不看金吾卫一眼,抓着荣妃的手腕,按着她跪在瑶英脚下。 荣妃满脸是血,拼命挣扎,满头珠翠滚落一地,大骂:“本宫乃堂堂皇妃,你这刁奴,居然敢如此放肆,本宫要砍了你的脑袋!七公主,本宫是你的庶母,你今天敢如此羞辱本宫,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等着,你给本宫等着!” 周围的金吾卫面面相觑,大着胆子上前两步。 瑶英瞥了他们一眼。 金吾卫立刻停了下来。 瑶英示意谢青抬起荣妃红肿的脸。 荣妃跪在阶前,面皮青肿,又气又怕,浑身发颤。 瑶英看着她,“阿青是谢家家将,是我最忠诚的护卫,不是家奴。” 谢青暗暗挺直脊背,总是冷冰冰的脸上闪过一抹骄傲。 瑶英话锋一转,“你本名阿容,是谢家婢女。当年你背着我阿娘爬上了郎主的床,我舅父知道你的本性,没有毁了你的身契,你还是谢家奴仆,我阿娘是你的旧主,你敢对旧主不敬,这几巴掌算是一点小惩。” 荣妃气得直抖:“本宫是圣上亲封的荣妃!你等着,本宫一定让圣上好好管教你!你目无尊长,活该被送去和亲!” 瑶英微微一笑,似春花怒放:“叶鲁部落想要求娶我,圣上和朝中大臣都盼着拿我去交换叶鲁部的骑兵,阿容,你是圣上的枕边人,比其他人更了解圣上,你想想,圣上现在会为了你惹我不快吗?” 荣妃呆了呆,嘴巴无力地张了张,怒火一点一点被恐惧代替,抖得更厉害了。 这时,长阶下传来一阵马蹄哒哒的轻响。 金吾卫循声望去,看到马背上的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纷纷收刀入鞘,恭敬地迎了过去。 两名太监顾不上宣读赐婚诏书,飞跑进殿通报。 “裴公来了!裴公来了!” 殿阶下,数名宫人围在一匹高大壮健的白马旁,搀扶一位老者下马。 老者头裹纱罗幞头,一身靛色圆领袍衫,面容苍老,两鬓灰白,垂垂老矣,走了没两步就停下来喘口气。 “裴公!” 从前殿、曲廊到月台,传来一片殷勤的唤声,几名太监从李德那里得了命令,抬着软轿飞奔至老者身旁。 “裴公来了,圣上十分欢喜,已经带着几位宰相迎了出来,请裴公乘轿入殿!” 裴公已过耄耋之年,精神恍惚,眼神浑浊,抬起脸,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瑶英身上。 荣妃脸上登时浮起喜色。 魏郡裴家是李家世交。当年李德起事,裴家举家追随。裴公的几个兄弟、儿子全都战死沙场,他自己也为救李德身负重伤,虽然救回了一条命,身体却彻底垮了,此后一直留在魏郡修养。 李德很敬重裴公,曾当众说裴公如同他的亲父。 而裴家和谢家不和,世人皆知,裴公曾多次当众表露对谢无量的鄙夷。 荣妃大叫:“裴公!谢家女目无尊长,殴打庶母!请裴公为妾身做主!” 长史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公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额前爬满细汗,裴公发起脾气来,连李德都敢骂! 他挡住瑶英:“公主,您先避一避吧。” 瑶英摇了摇头,看一眼荣妃:“账还没算完,你等着。” 荣妃打了个激灵。 瑶英转身,朝裴公走了过去。 长史急得直跺脚。 瑶英走到裴公面前,朝裴公行了个晚辈礼。 裴公看着她,点点头,伸出手。 旁边的太监连忙道:“裴公,圣上说您年事已高,可以乘轿……” 裴公冷笑了一声,推开太监,苍老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瑶英,“长高了不少。” 瑶英轻笑:“您比从前愈发健旺了。” 裴公浑浊的双眼闪过一道笑意:“又哄我。” 众人目瞪口呆。 长阶前,匆匆赶来迎接裴公的天子李德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宰相郑瑜、裴都督等诸位大臣跟在李德身后,看着裴公和李瑶英说说笑笑着拾级而上,心中暗暗纳罕,彼此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裴公素来厌恶谢家,这些年他和七公主从未有什么往来,两人怎么这么和睦? 裴都督是裴公的族侄,先笑着迎上前:“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侄儿给伯父赔罪。” 裴公冷冷地扫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由瑶英搀扶着走到李德跟前,作势要拜。 李德忙搀住裴公,含笑道:“您怎么来了?” 裴公直接推开李德伸过来的手,“老朽老迈之躯,不中用了,此来想求圣上一件事。” 李德没说话,目光落到站在裴公身侧的瑶英身上。 裴公搭着瑶英的手站定,缓缓地道:“我膝下荒凉,只剩下玉郎一个重孙,当年圣上金口玉言,答应以公主下降裴家,我看七公主灵巧聪慧,温婉大方,想找圣上讨一份恩典,不知圣上可舍得?” 他话音未落,大臣们已经变了脸色。 太监、护卫早已默默退下,荣妃也被宫女搀扶下去了,风声灌满曲廊。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含笑道:“裴公,不是朕舍不得七娘,可是朕已经答应叶鲁部落的求婚。” 裴公抬起眼皮:“喔?我怎么听说要下嫁叶鲁部落的公主是福康公主?” 大臣汗如雨下。 李德再次看向瑶英。 瑶英眼眸低垂。 裴公环顾一圈,看得所有大臣都心虚地低下了头,目光重新落回李德脸上,不紧不慢地道:“圣上要失信于我吗?圣上当年亲口承诺于我,朝中大臣可是亲耳听见的。” 裴宰相面露尴尬之色,不敢应声,又不好不应。 裴公的儿孙都为李德而死,李德许下诺言的时候,他们确实都在场。 李德叹口气:“请裴公入殿,朕和裴公细说来龙去脉。” 裴公脸上皱纹抖动了两下,没有挪步:“圣上不必费这个功夫,我已经听人详说了叶鲁部落求婚之事。” 他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双眸怒气翻涌。 “圣上本无赐婚之意,朱氏女骄纵任性,胡乱许婚。圣上不愿失信于胡人,只能赐婚,朱氏女又反悔不嫁。此时叶鲁部落改口说想娶七公主,圣上想收复凉州……至于你们……” 裴公的眼神从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去。 “你们感念朱氏恩德,不想见到朱氏女远嫁,既然叶鲁部落主动要求换人,你们自然大喜,所以你们怂恿圣上答应叶鲁部落的求婚,以亲女代嫁,是也不是?!” 他一声历喝,大臣们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裴公看着李德,一字字道:“圣上,敢问这魏朝到底姓李,还是姓朱?朱氏女金贵,李氏女就是草芥?朱氏女视邦交为儿戏,满朝文武由着她胡闹,只因为她姓朱,他们眼里心里只有朱氏,还有圣上这个天子吗?” 大臣们心口砰砰直跳,汗出如浆,听到最后一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圣上明断!臣等绝无此心!” 裴公冷笑了一声:“此事皆因朱氏女而起,若不是朱氏女,叶鲁部落哪来的胆气求娶李氏公主?我大魏想收复凉州,难道就非要倚仗叶鲁部落?” 大臣们无言以对。 裴公扫视一圈,缓缓地道:“谢家历代经营荆南,满门忠义之士,儿郎从文则为相,从武则为将,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捐躯,义无反顾。当年胡族南下,中原百姓惨遭屠戮,谢家远在荆南,毅然带兵北上助朱氏抗敌,祖孙四代,十万英魂,尽皆埋骨黄沙。” “二十五年前,大江一带爆发饥荒,饿殍遍野,疫病横行,灾民逃到哪里,哪里的地方官就下令驱赶。唯有荆南谢无量打开城门收治灾民,设粥棚医馆,活人无数,大江南北百姓纷纷逃往荆南,他全都妥善照顾,等疫病解除,他又派人送灾民回乡,没有强行扣留。” “二十一年前,圣上大败于复州,几万魏军命丧河谷,魏郡也被敌军占据,谢家出兵解了魏郡之危,献出存粮助圣上招兵买马,为圣上招揽荆南豪族,短短一年内,助圣上收复所有失地,和圣上立下盟约。” “十一年前,楚军偷袭,谢家为牵制楚军,为掩护百姓渡河,为了圣上的大业,死守荆南。谢无量一介文弱书生,面对装备精良的南楚大军,死守了一个多月!” “后来城中的粮食吃光了,实在无力抵挡楚军。” “谢家满门壮烈。” 裴公掷地有声:“城破之前,谢无量为保全城中百姓,让亲兵割下他的头颅献给楚军,以平息楚军怒火,南楚赵氏这才没有屠城。” 随着他的讲述,风声陡然变得凄厉。 大臣们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裴公眼帘抬起,浑浊苍老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精光:“圣上,谢家忧国忘家,捐躯济难,无愧于祖宗,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圣上!荆南百姓不会忘记谢家的恩德!谢贵妃是谢无量的胞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贵妃多病,七公主诚孝,侍奉汤药,不离左右,您怎么忍心让七公主代嫁?!” 他语气冷厉辛辣。 “圣上,七公主的名字是谢无量起的,如果谢无量还在,您会让七公主远嫁吗?” 李德脸色冰寒。 大臣们跪在地上,不敢吭声,脸上却都露出了感慨和羞愧之色。 如裴公所说,当得知叶鲁酋长求娶七公主时,他们都松了口气——朱绿芸不必嫁了。 他们为保全朱氏最后一点血脉费尽心思,全然不顾七公主的死活,无颜面对谢氏啊! 李德将朝臣感慨的神色尽收眼底。 裴公先提起当年的许诺,再质问朝臣是否还忠心于朱氏,又提起谢家,朝臣就算再偏心朱绿芸,也不可能公开赞成让李瑶英替嫁。 自己若是执意让瑶英去和亲,不仅会让如裴家、谢家这样追随他的世家豪族寒心,也会让前朝旧臣心生恐惧,裴都督等人更是会愤愤不平。 新朝初立,他费尽心机平衡前朝旧臣、世家、豪族、寒门、武将,不让任何一方势力独大,然而世家还是渐渐掌控了朝堂。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忠臣寒心。 朝堂上的暗流汹涌远比叶鲁部落的一万铁骑更重要。 李德权衡再三,很快做出了决定。 “叶鲁部落求娶的是福康公主。” 话音落下,大臣们没有提出异议。 殿庭前风声呼啸。 瑶英站在裴公身侧,汗湿衣衫,心跳如鼓,慢慢闭上了眼睛。 几年前,她偶然救了裴公的重孙裴玉一命,裴公许诺说会为她做一件事,这件事必须和李仲虔、谢贵妃都无关。 当她发现李玄贞居然想让她代嫁的时候,立刻想到了裴公。 万幸,裴公是个守约的人。 …… 李德留裴公住下,和他商讨赐婚的事。 瑶英告退。 郑宰相目送瑶英走远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昨天,儿子郑景求到他的面前,说他倾心于七公主,请求他帮忙劝说李德,阻止李德和东宫以七公主代嫁。 郑家和二皇子商讨过婚事,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是只要郑家拿出之前拟定的婚书和信物,加上七公主配合,还是可以让外人信服。 郑宰相断然拒绝:“你为七公主得罪东宫,以后的仕途就彻底毁了!” 郑景毅然决然地道:“只要能救七公主,儿子愿意永不出仕。” 郑宰相无可奈何,勉强答应下来。 郑景立刻去找七公主商量怎么定下说辞,走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时却垂头丧气。 郑宰相皱眉问:“七公主奚落你了?” 儿子资质平平,经常被人嘲笑。 郑景摇了摇头:“七公主没有奚落我。” 李瑶英没有奚落郑景,她惊讶于郑景主动伸出援手,感激他雪中送炭,郑重谢过他的好意,最后道:“三郎高才,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不该为我前途尽毁。三郎不必为我忧心,我已经有了自保之法。” 郑宰相嗤之以鼻,一个小娘子怎么自保? 不过他还是佩服李瑶英临危不乱,这个时候了还能为郑景的前途找想。 他以为李瑶英说有自保的法子是哄郑景的。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请动裴公。 郑宰相眉头一皱。 长安和魏郡相隔千里,裴公应该早就动身了,那时候叶鲁部落还没有上书求娶。 李瑶英一定是在发现东宫想要让她代嫁的时候就给裴公送信了,所以裴公才来得如此及时,赐婚诏书还未颁布,圣上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这份魄力,当真难得。 …… 李德收回赐婚诏书的消息很快传到东宫。 郑璧玉轻轻吁了口气,她不愿看到七公主为朱绿芸的任性葬送一生。 魏明大失所望。 李玄贞反应平静,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松一口气。 他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转头叫来幕僚,继续商讨怎么阻止朱绿芸和亲。 李德没有许婚,叶鲁酋长十分失望,上书求见,许下更多诺言,李德忙着陪伴裴公,没有接见他。 长史忧心忡忡地告诉李瑶英:“叶鲁酋长贼心不死,贿赂鸿胪寺的官员,想要他们劝说陛下许婚。” 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见过瑶英的叶鲁酋长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副一定要得到瑶英的架势。 瑶英这时已经拿到了裴公的婚书,心中大石落地:“无事,有裴公这份婚书,没人敢逼我和亲。” 长史心道也是。 如今有裴公护着七公主,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等二皇子回来,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长史盼着李仲虔早日归来。 盼了半个多月,终于盼到南边送来的战报。 长史拆开信,笑容凝结在嘴角,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这封信很快送到了李瑶英手上。 信上一行陌生的字迹:两日前,秦王所率右军遇伏,全军覆没。 020 李瑶英醒来的时候, 听到一片此起彼伏的悲凉哭声。 床榻前跪了一地的侍女,个个惊惶不安,不停拭泪。门前、窗外、回廊里人影幢幢, 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抽泣。 瑶英茫然了片刻, 坐起身, 发现手边揉皱的战报。 阿兄死了。 她以后没有哥哥了。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在了。 永远站在她身前保护她、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兄长,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以后, 这处处风霜刀剑的乱世, 只剩她自己一个人。 阿兄,别丢下我, 我害怕。 瑶英呆呆地坐着, 一动不动。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不该自不量力地试图更改李仲虔的命运。明明知道李玄贞会是最后的胜者,她为什么不明智一点,选择投靠李玄贞呢? 那样的话,她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不必瞻前顾后, 事事谨慎。 可李仲虔是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啊! 是抱着不能下地的她去庭前看杏花的兄长, 一日复一日耐心喂她吃药、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读书的兄长, 是不顾生死、孤身一人穿过战场,从死人堆里救出她,背着重病的她翻山越岭, 徒步走了千里路的兄长。 瑶英低头,从枕边摸出那枚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闭了闭眼睛。 即使知道他们只是李玄贞成长道路上毫不起眼的牺牲者, 即使保护兄长的代价是无故呕血、和天命之子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 他们说好一起去东都看赛龙舟的, 她连衣裳都准备好了。 瑶英攥紧明月珠,眼泪掉了下来。 阿兄,你骗人。 你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 侍女们哭出了声:“贵主,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大王生前最疼惜您了……” 这几声嚎哭像水倒进沸腾的油锅里,立即炸开了锅,守在屋外庭前的仆人、侍女、府中姬妾全都跟着放声嚎啕大哭。 连绵的哭声中,一道高大的身影穿过长廊,拨开乌压压的人群,大踏步走进内室,走到瑶英跟前,单膝跪地。 “谢某唐突,请公主恕罪。” 言罢,站起身,抓起瑶英的手,扶她下床,扯过一件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住。 侍女们惊叫出声,慌忙爬起来阻止:“放肆!” 谢青没有理会侍女,扶着瑶英的胳膊,让她站稳。 瑶英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双腿绵软,刚下了地,整个人往下栽倒。 谢青犹豫了一下,打横抱起她,出了内室。 徐彪和一队身穿窄袖袍的护卫已经等在长廊外,一行人跟上谢青,把他围在最当中,护送瑶英出府,送她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轱辘滚动。 瑶英靠着车壁,眼神空茫。 掌心里的明月珠滚落出来,砸在车厢里,咕咚一声。 瑶英望着明月珠,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耳畔仿佛响起李仲虔低沉的笑声,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喜欢吗?” “拂林国的夜光壁,也叫明月珠,阿兄一看到它就想到我家小七了。”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瑶英抿唇,俯身捡起明月珠,拢进掌心,紧紧握住。 她不能倒下。 没有亲眼看到李仲虔的尸首,她不相信他死了! 瑶英抬手拂去眼角泪花,掀开车帘:“这是去哪里?” 谢青骑马跟在马车旁,答道:“公主,秦王吩咐过,若是他出了事,即刻送您出城。” 瑶英眼眶发热,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 “消息是谁散播开的?” 谢青答:“公主,兵部也收到战报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秦王遇伏身死,您必须尽快出城。” 瑶英摇摇头:“不,我不能走。” 她双唇微颤,不想再落泪,仰起脸看向远方。 “战报未必属实,阿兄可能还活着,或许他只是身负重伤……我得留下来。” 谢青垂眸,望着瑶英那张如明珠一般在夕晖照耀下散发出淡淡清冷光泽的脸庞。 “公主,假如消息属实呢?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不错,我只是个闺阁女子,扛不了刀,举不起剑,那我也不能弃阿兄于不顾。” 瑶英眼帘抬起,神情平静,“若消息是假,我查清实情,等着阿兄回京。若他只是受伤被围,我想办法劝圣上出兵援救。若……若他真的阵亡,我亲自去战场为阿兄收尸,扶棺归葬。” 这一世,她不能让李仲虔再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她要带他回家。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凝重:“公主,圣上看重太子,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寻门路讨好东宫。自从福康公主悔嫁、叶鲁酋长求娶您,他们就想逼迫您代嫁,以此来向东宫献媚,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秦王在时,没人敢打上门来,现在秦王遇险,只凭徐彪他们几个护不住您。” 覆巢之下无完卵。 李仲虔性情暴戾,宵小之徒怕被他报复,不敢对李瑶英下手,现在他们没了顾忌,李瑶英处境危险。 不必李玄贞和朱绿芸出面,自会有汲汲营营之辈为他们奔走。 防不胜防。 裴公终究只能护她一时。 瑶英握紧明月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青不由得心生感慨:“公主,您说的那些情况,其实秦王都想到了,秦王说只要一日没见到他的尸首,您肯定不会出京避祸。” 瑶英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送我出城?” 谢青勒住缰绳。 “因为秦王还说,什么事都没有您的安危重要。只要他出了事,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和徐彪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也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看着瑶英,“确保您的安全。” 瑶英喉咙有些哽住,张了张嘴巴,双眸迅速浮起泪光。 “公主,想要成为您的扈从,不仅要赢了比武,还必须先和秦王过几招。” 谢青一边示意徐彪等人继续往前走,一边道,“两年前,我赢了比武,秦王要试试我的身手,我接了秦王几锤,秦王问我,假如他和公主同时遇险,我会救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救公主。” 李仲虔是秦王,谢青的回答无疑会得罪他,从而失去成为扈从的机会。 谢青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得更圆滑一点,但他不屑撒谎。 李仲虔并没有发怒。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谢青的肩膀:“记住你的回答,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的职责是保护公主。” 谢青看着瑶英,握住佩刀刀柄,坚定地道:“公主,时至今日,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不管时局如何,我只记得一件事:保护您。” 瑶英苦笑,抬手抚了抚发鬓,悲伤中亦有中说不出的风情。 “阿青,京中儿郎私下里说我是他们生平未见的绝色,你呢,你觉得我美吗?” 谢青愣了好一会儿,道:“公主花容月貌,明艳无俦。” 瑶英淡淡一笑:“我母亲是谢氏女,我父亲是魏朝皇帝,我是世人口中的京中第一美人,东宫的人想要斩尽杀绝,其他人欲将我占为己有,叶鲁酋长虎视眈眈,还有更多的人早就在暗中谋划,你觉得我逃出长安就安全了吗?” 谢青沉默。 “阿青,你打过仗吗?上过战场吗?” 谢青摇摇头:“我从小练武,不过并未上过战场。” 瑶英浑身无力,靠在车窗上,遥望南面瓦蓝的天空。 她已经彻底平复思绪,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李仲虔在一日,她能安生一日,李仲虔不在了,无人镇住那些魑魅魍魉,她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能逃到哪里去? 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美貌是上天的馈赠,但是当这份馈赠引来恶人的觊觎时,美貌就成了祸患。 李仲虔没有争位之心,早就想过带她和谢贵妃离开,然而天下大乱,硝烟弥漫,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都躲不开是非。 不说其他的,光是李家的仇人和环伺魏朝的各大势力就不会放过他们。 瑶英低头,把明月珠收回袖子里,“五岁那年,我被抛弃在战场之上,见过被成百数千的敌军包围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身边的护卫是谢家、李家最忠实的家将,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能以一当十。可是敌人实在太多了,多得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为了保护我,他们都死在了敌人的刀下。我不敢哭出声,躲在护卫的尸首当中,泡在腥臭的血水里,侥幸逃过一劫。” 这段记忆让她从此见不得一丝血光。 “阿青,我相信你会宁死保护我,可是任你武艺再好,也不可能战胜一支军队。” 谢青挺直脊背,想要反驳瑶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出声。 公主说得对,他一个人不可能抵挡军队。 瑶英环顾一圈,目光在徐彪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徐彪等人立刻勒缰停马,恭敬地看着她。 “出了城,我的处境不会好多少,不如留在京中,至少现在没人敢硬闯王府。” 瑶英声音沙哑,眼神透出决然:“回王府。” 众人应喏,拨马转身。 …… 王府已经乱成一团,李仲虔身死,李瑶英被送出皇城,剩下的人六神无主,人心惶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和东宫之间有仇,如今二皇子死了,东宫会放过他们这些人吗?二皇子得罪的那些贵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还没到天黑,府内已经谣言四起。 长史处置了几个刁仆,站在李仲虔的院子里抹眼泪,听说瑶英回来了,大惊失色,仓皇奔出内院。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公主,您回来做什么?” 瑶英镇定地道:“此事无需多说,我不会丢下一切独自出京。派人去兵部打听,二哥怎么会遇伏?” 长史叹口气,没有再劝。 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又在颠沛流离中长大,不曾像二皇子那样玩世不恭,性子始终宽和仁厚,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她。 瑶英问:“我阿娘呢?” 长史回答说:“贵妃很安全。” “不要让她知道二哥的事。” 长史叹口气,谢贵妃那个样子,就算当面告诉她李仲虔死了,她也听不明白。 正说着话,派去兵部打听消息的扈从赶了回来。 长史一脸希冀地看着扈从。 扈从道:“兵部吵翻了天,有人居然还要问大王的罪!有人说大王他们是被南楚偷袭了,也有人说他们是中了西川的陷阱。” 南楚和魏朝时常为争夺山南东道、淮南道刀兵相向。当年谢家族灭就是因为南楚突然发兵同时攻打李德所在的大营和荆南,谢无量仓促迎战,以减轻李德的压力,后来荆南被围,李德被困在襄州,无力救援,谢无量撑到粮绝,荆南城破。 蜀地也曾偷袭过魏军。蜀王没有向李德称臣,李德派人去蜀地游说僧人和名士回京,蜀地孟氏大为不满,多次派兵阻止那些僧人名士回京。 一封封战报陆续送回京师,总管赵通也不知道偷袭他们的到底是谁,不过每一封战报都笃定地说李仲虔所率的右军已经全军覆没。 长史一脸悲恸。 瑶英强撑着不露出失望之色,吩咐扈从:“继续探听消息,派一个人去东宫,太子和军中将领一直走得很近,他知道更多更详细的战场情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扈从应是。 瑶英回到王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过来找她讨主意。 内院管家过来禀报:“公主,后院那几个闹了一下午了!小的还抓着几个偷盗财物的婢女。大王不在了,她们怕被送去教坊,闹着要离府,哭天抹泪,寻死觅活,怎么劝都没用。” 长史怒道:“她们身为姬妾婢女,理当本分,再闹,全都绑了发卖出去!” 瑶英拦住长史:“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出了事,她们怕被连累,人之常情。” 她叫来所有管家。 “吩咐下去,谁想离府,收拾好行装,去前院找管家领卖身契书,拿了东西就走吧。” 众人面面相看。 瑶英重复了一遍,道:“你们若想走,也可以自行离去。你们侍候我二哥一场,尽心尽力,没出过什么岔子,别空着手走,走之前去账房领一份赏钱。” 众人脸上闪过羞愧之色,哽咽着跪下。 “公主,奴等不走,奴等留下来保护公主!” 他们在战乱之中沦为奴婢,二皇子和公主收留了他们,让他们能够在乱世之中保全性命,衣食无忧,如今王府有难,他们却自私地抛下公主,他们实在无颜面对公主啊! 瑶英摇摇头:“王府未必还能庇护你们,你们若有其他投身之处,不必流连,收拾了东西就走。” 消息传达下去,外院内宅一片悲戚的哭声。 仆从们心中愧疚,又怕留在王府被连累,狠下心肠,悄悄收拾了包袱,相约离开。 管家当众销毁了众人的卖身契书,每人发了一份赏钱,道:“公主已经命人去销了官府那边的存档,大家各奔前程罢。” 众人拿了赏钱,哭得撕心裂肺,转身对着正堂的方向磕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内院里,李仲虔的几个姬妾也大哭了一场,和瑶英拜别。 一直闹到后半夜,王府才安静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走的都走了,最后还是有很多人留了下来,亲兵护卫更是一个都没离开。 徐彪站在庭阶前,看一眼院中稀稀拉拉的内院仆从,啐道:“那些王八羔子!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为什么放他们走?依我看,应该绑了他们,打断他们的腿,让他们看看背信弃义的下场!” 瑶英看他一眼,道:“他们既然已经无心留下,不必强留。留下他们,必生祸患,不如早早打发了,他们可以自行谋生,府里也能清净下来。” 这个时候甘愿留下来的都是真正忠心于李仲虔和她的人。 徐彪细想了片刻,确实是这个道理,挠了挠脖子,不吭声了。 瑶英吩咐管家为她准备马匹、干粮等物。 等打听清楚李仲虔遇伏的地方,她就启程。 长史连忙劝阻:“公主,您真打算亲赴战场?您身子娇弱,又是女郎,怎么能亲赴险境!” 窗外一轮玉盘高挂,月色浓稠。 瑶英忙了一整天,面色憔悴,卷草纹缠臂金松松地垂在宽袖边。 “假如二哥还活着,我留在京中为他奔走,哪里也不去,假如二哥真的不在了,我不管去哪儿都是险境,刀剑无眼,还能躲避,人心险恶,又该怎么应对?战场又有何惧呢?” 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她都想过了,她已经做好准备。 她不会让二哥孤零零曝尸荒野。 长史低泣:“您是金枝玉叶啊!” 公主娇生惯养,是谢家外孙女,李家公主,二皇子出了事,没人关心公主,反而都离得远远的,圣上心里真的就一点父女情分都没有吗? 瑶英笑了笑:“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在圣上眼里,全都不值一提。” 李德不愧是天子,薄情寡义,冷静理智,帝王该有的一切狠辣心术他都有。在他心中,只有唐氏所生的李玄贞是他的儿子,其他儿女不过是联姻的产物,随时可以为他的大局牺牲。 她早就认清这一点,从不期待能从李德那里讨得一点父爱。她把李德当君王。 一夜过去,亲兵四处打探消息。 瑶英熬了一宿,天亮前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王府亲兵一脸紧张地进院通报:“公主,仆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胡人。” 长史气得直打颤:“叶鲁酋长居然还不死心!” 徐彪立刻暴起,抓起长刀就往外走:“老子去宰了他们!” “站住!”瑶英喝住徐彪,“他们只是形迹可疑,你杀了他们,叶鲁部落更有借口上门纠缠。” 徐彪憋得面色发紫,哼了几声,搂着长刀回屋。 谢青低声道:“贵主,胡人贼心不死,我可以悄悄杀了他们。” 瑶英摇头。 “现在外面不止一拨人盯着王府。”她低头,手指轻抚腕上的缠臂金,“叶鲁部落的人,福康公主的人,东宫的人……你杀不完,现在无需理会他们。” 谢青应是。 接下来几天,李仲虔遇伏的消息传遍长安,王府外面的眼线越来越多。 王府里充斥着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沉重气氛,短短几天,长史老了好几岁。 瑶英遣走剩下的奴仆,让他们带着银钱出府避祸,只留下亲兵护卫。 这一日,裴公突然来访。 “我过几天启程回魏郡。你兄长已死,无依无靠,孤身一人留在长安,无异于羊入狼群,不如随老夫一道回魏郡。” 他上京只是为了替李瑶英解围,并没打算真让重孙娶了李瑶英,没想到突然传来李仲虔的噩耗,他不忍见失去依傍的李瑶英被人欺侮,考虑了两天,决定带这个小娘子回魏郡裴家。 假如李瑶英肯嫁给裴玉,倒也不错。 瑶英郑重朝裴公行了个稽首礼:“前些时仓促请裴公入京,劳累裴公走这一趟,还没来得及谢过裴公。” 裴公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咳嗽了两声:“我答应过会帮你一次,自然要信守诺言,你不必谢我。七娘,我不会逼你嫁给玉郎,你随我回魏郡,我裴家虽然比不得京中巨宦豪族,至少可以保证让你平安无忧。” 瑶英微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裴公眷顾。” 裴家和谢家是世仇,裴公之所以出面帮她,只是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 现在裴公肯为她撑腰,等裴公走了,裴家剩下的人肯善待她吗? 即使裴玉能善待她,将来李玄贞登基,裴家定会被她连累,一个只领了虚职的魏郡小吏,怎么抗衡君王? 瑶英早已经下定决心,道:“若这两天还是没有消息,我打算南下。” 裴公惊讶地撩起眼皮,盯着瑶英看了半晌,“你这一去,未必能安全返京,而且你兄长已经战死了。” 瑶英笑了笑,依旧娇柔明丽,好似枝头盛开的春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二哥是生是死,我都要接他回来。” 裴公看着瑶英,眯了眯眼睛,沉默很久,赞许地点点头。 “裴家祖上和谢家不和,我向来不喜欢谢家人。” 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里浸满惆怅之色,“不过我很佩服你的舅舅。他是个文弱书生,拉不了弓,举不起刀,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圣上和谢家结盟的时候,我见到你舅舅,他穿了一身宽袍大袖,和圣上并肩站在一起,那张脸比魏郡的小娘子还漂亮,我心想,这名满荆南的无量公子莫不是个女郎吧?” 裴公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我看不起谢无量,嫌他柔弱,还嫌他一肚子的算计,他是世家公子,就算不能弓马娴熟,也该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他倒好,居然满身铜臭,每天和一帮见利忘义的商人来往!圣上却很欣赏他,将他引以为知己,军政大事,事事都要和他商量。” 裴公那时候非常瞧不起谢无量,认为谢无量表里不一,为了荣华富贵才和李德结盟,不然谢家为什么逼李德娶谢贵妃?为什么和李氏族人一起打压李玄贞,扶持李仲虔? 直到谢无量死去的那一天,裴公终于明白了:谢无量从未玷污过谢家的百年风骨。 不过再欣赏,他身为裴家之人,不会和谢家有什么瓜葛。 裴公出了一会神,细细打量李瑶英。 “你有些像你的舅舅……” 瑶英怔了怔,她小的时候见过谢无量,不过那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已经记不清舅舅的相貌了,还没人说过她像舅舅。 裴公收回目光,站起身:“既然你意志坚决,老夫就不劝你了。” 他只能帮到这里,不管他有多欣赏谢无量和李瑶英,他的承诺不会变:只救李瑶英一个人。 她自己想去送死,他拦不住。 瑶英送裴公出门。 裴公的长随扶他上马车,见他面带惋惜,低声问:“阿郎为何对七公主另眼相看?” 七公主救了裴玉,裴公信守承诺,不顾老迈之躯上京为她解围,从此两不相欠。裴公不是古道热肠之人,为何还想帮七公主? 裴公回首,瑶英还站在阶前目送他,肤光胜雪,身姿窈窕,一枝秾艳露凝香,娇俏浓艳,任谁看了,大概都不敢相信她裹在襁褓之中时是何等的瘦弱。 谢贵妃居然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养大了。 “我不救和谢家有关的人。” 裴公转身坐进车厢,轻声道。 …… 瑶英又等了两天,送回京师的战报仍然模糊不清。 赵通在河谷边发现魏军留下痕迹,一路追寻,发现一处战场,河水湍急,他只找到部分军士的遗体,暂时没发现李仲虔的尸首。 瑶英不想再等下去,吩咐管家备齐车马,预备动身。 谢青和徐彪先分别护送一辆马车出城,引走那些整日在王府外游荡的胡人和其他眼线,瑶英伪装成商户随后出城。 他们在官道上的驿站碰头,还没说上话,南边山道上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踏响。 一匹快马如利箭一般飞驰而至,奔到驿站前时,骏马实在支持不住,惨嘶了两声,倒地而亡。 马上骑手被甩到了谢青的坐骑前,满脸是血地爬起身,目光扫过谢青严肃的面孔,愣了一下,激动得大叫出声。 “阿青!” 谢青认出对方是谢家家将,之前曾败在自己刀下,后来成为李仲虔的亲兵。 他脸上头一次露出震惊之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旋即看向李瑶英。 “公主,他是谢超,是大王的亲兵!” 谢超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李瑶英,来不及惊讶为什么养尊处优的公主会出现在驿站,扑上前,泪水在满面血污中冲出两道泪沟。 “公主,大王遇险,九死一生,您要救救大王啊!” 夏日干燥辛辣的山风拂过寂静的山道,呜呜幽咽。 瑶英攥紧缰绳,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跳陡然变得很慢。 阿兄还活着。 021 谢超从早到晚都在马背上, 一刻不敢闭眼,筋疲力竭,跑没了半条命, 刚嚎啕着喊出几句话就晕了过去。 瑶英带他回府, 让府中医者为他诊治。 她走进书房, 让谢青取来青县的舆图。 据谢超失去意识前的描述,李仲虔在青县河谷遇伏, 身负重伤。被围几天后, 始终没等到救援。昏迷之前,他派遣几个熟识水性的人突围出来求援。 谢超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越过敌军的层层封锁出逃, 路上被对方发现行踪,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瑶英看着舆图, 心生疑窦:“二哥为什么一定要谢超回京求援?” 赵通、三皇子、四皇子所率的几路大军和李仲虔离得更近,他为什么舍近求远? 谢青没上过战场,不懂派兵打仗之事,皱眉思索, 没有吭声。 徐彪冷哼一声, 少了两根指头的手重重地拍打书案, 骂骂咧咧地道:“因为大王不相信三皇子、赵通!假如向三皇子、四皇子求援, 大王他们真的会全军覆没!” 他忽然拍了下脑袋。 “我之前就怀疑了,大王此次出征只是押运粮草,他远离前线, 怎么会遇伏?一定是有人出卖大王,故意把他引到了陷阱里!然后又敷衍了事,不派兵顺着河道搜寻, 找到几具尸首就说大王全军覆没了,他们根本不想救大王!” 瑶英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陷阱, 又是陷阱。 难道李仲虔注定死在战场之上? 即使她一年前阻止他去凉州,一年后他还是要战死? 只因为李玄贞想杀他,因为他是李玄贞最大的威胁,他就必死无疑? 她一定得救下李仲虔。 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瑶英闭了闭眼睛,冷静下来,整理思绪。 赵通是老将,为人中庸,并不偏向哪位皇子,不会害李仲虔……也不会救李仲虔。 三皇子和四皇子心思难侧,这两人将来都会因为谋反之名被酷吏鸩杀,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谋反,没人说得清。 假如三皇子和四皇子联手戕害李仲虔,赵通只会冷眼旁观。 他们为什么要害李仲虔? 为了夺嫡? 还是为了讨好李玄贞?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李玄贞设下的毒计?东宫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李仲虔南下? 瑶英自嘲地一笑。 这一世李玄贞害过李仲虔,不过没有像书中那样用那些见不得光的小人伎俩,所以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那些都没有发生,她可以化解李玄贞的恨意。 毕竟李玄贞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 瑶英失败了。 李玄贞想让她代替朱绿芸出嫁,他安排叶鲁酋长入宫观看佛诞法会,虽然最后关头拦下了她,依然不能更改他使计让她代嫁的事实。 李德冷情冷性,理智无情,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动摇他心志的人是发妻唐氏。李玄贞恨李德,然而他其实是最像李德的人,他可以为朱绿芸丧失理智,无所不用其极。 她不该心存侥幸。 门口响起两声叩门声,扈从通报说谢超醒了。 瑶英立刻去见谢超,问他具体情形。 不知道是不是刚吃了药的缘故,谢超神思恍惚,反应迟钝,问他什么,他反应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答上一句。 医者说谢超这是累狠了。 徐彪急得直跳脚,推开医者,揪着谢超的衣领怒吼:“伏击大王的到底是谁?” 谢超摇头:“小的也不知道。” “你说大王受伤了?大王昏迷几天了?你们还剩下多少人?敌军有多少人?” 谢超一脸茫然。 “蠢货!你还知道什么?”徐彪气极,一拳头捶在墙上,震得房梁都在晃动。 谢超不敢吭声。 其他几个亲兵面面相看。 瑶英眉头轻蹙,眼神示意亲兵拉走徐彪,走到床榻前,垂眸看着谢超,一双大而修长的媚眼,眼角微翘,秋水潋滟。 “为什么要装傻?”她问。 谢超羞愧地低下头。 瑶英已经猜到几分,心里五味杂陈:“我阿兄是不是嘱咐过你……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惊扰到我?” 谢超哆嗦了两下,挣扎着下地跪在地上:“公主恕罪。” 李仲虔受了重伤,昏迷前吩咐他,回京以后立刻找长史想办法,不能惊动七公主。他在驿站见到七公主,情急之下扑上去求救,这会儿清醒过来,想起李仲虔的叮嘱,不敢透露太多,想等长史来了再说。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都到生死关头了,李仲虔还想着不能把她卷进来。 九岁的他沉默寡言,十一岁的他暴戾阴郁,二十岁的他浪荡不羁,不管是哪个李仲虔,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身前,为她遮挡风雨,撑起一片岁月静好的晴空,让她可以在乱世之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瑶英叹口气,“我问你,我阿兄是怎么受伤的,伤得重不重?” 她微微加重语气,“阿兄命悬一线,现在王府由我做主,长史也听我的命令行事,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有任何隐瞒。耽误了事,我唯你是问。” 谢超想了想,应喏:“公主,伏击我们的是南楚的人!他们伪装成水匪,烧了我们的粮草,大王追击敌军,中了他们的毒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浑身麻痹,不能动弹,南楚的人趁机回头反攻,大王中了几刀……” 说到这里,他偷偷抬眼看瑶英,见她虽然面色苍白,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脸上神情镇定,稳稳地站着没动,心里暗暗松口气,接着说下去。 “大王昏迷前让我和其他几人潜水出谷求援,大王还让我带话给长史,说三皇子、四皇子不可信。” 瑶英回到书房,展开舆图细看。 长江中游一带沿岸地形复杂,南楚、魏朝和几支割据一方的势力犬牙交错,李仲虔遇伏的地点离南楚所占的黄州很近。 谢超说李仲虔重伤昏迷,处境危险,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亲兵。 南楚将他们围困在河谷之中,他们插翅难飞,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甚至可能在谢超赶回来的路上,李仲虔已经出事了。 瑶英想起他走之前说的话。 他说只要能活着回来,不在乎折节投降。 说起来轻松,战场上的局势却不是他能够控制得住的,而且他已经昏迷,南楚既然伪装成水匪突袭,很可能没打算留活口。 不一会儿,长史匆匆赶到,他已经见过谢超。 瑶英问:“朝中哪几位大将可信?” 长史欲言又止。 瑶英蹙眉,看他一眼:“胡伯,阿兄交代过什么?” 如果不是事先嘱咐过长史怎么应对,李仲虔何必要谢超回京求援? 长史嘴唇哆嗦了几下,老泪纵横。 瑶英一怔。 长史擦了擦眼角,抽泣着道:“公主,朝中根本没有可信的大将!大王让谢超回来求援,不是让老奴为他奔走,而是提醒老奴……” 瑶英捏紧手指:“提醒你什么?” 长史抬起袖子抹眼泪:“大王说,如果他派亲兵回京,那就是提醒老奴护送您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刻都不能耽误!” 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辛酸如海潮般咆哮着迎面罩了下来,瑶英几乎承受不住,身子晃了两下,靠着书案才勉强站稳。 没有后招。 没有锦囊妙计。 没有盟友。 谢超的千里奔袭,不是为了求援,只是确保她能够在他的死讯传回京城之前逃得快一点,躲得远一点。 这是李仲虔中毒失去意识之前,唯一牢记在心的事。 瑶英死死咬住牙关,仰起脸,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 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李仲虔命在旦夕,她得想办法救他,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瑶英铺开纸张,提笔写信。 长史哭着道:“公主,现在您真的非走不可了……大王连谢超都派回来了,您再不走,万一出了什么事,老奴怎么跟大王交代?” 瑶英写字的手一直在抖,“我写几封求援信,你派人送出去,让他们拿上令牌,骑府里最好的马。” 长史知道劝不动她,哭着点头,等她写完了信,立刻让健仆分头送出去。 下午,谢青拿回第一封回信。 瑶英立即接过信拆开,看完之后,失望地叹口气。 她继续等。 几家陆续回信,几家没有回音,还有几家看到王府扈从登门,立刻紧闭大门,拒绝接信。 瑶英一封封拆开回信看,脸色越来越苍白。 信上只有些安慰的场面话,李仲虔是东宫太子的心腹大患,没有人敢伸出援手。 长史悄悄抹泪。 徐彪清点府中护卫人数,向瑶英请战:“我们这些人原来都是跑江湖的草莽,大王不计较我们的出身,给了我们前程,如今大王有难,我们不能干坐着。” 长史连忙擦干眼泪:“不行,你们是大王留下来保护公主的!你们走了,谁来保护公主?” 徐彪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瑶英看完最后一封回信,走到外面庭阶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南楚人擅用毒,李仲虔先中了毒箭,又被砍伤,如今被重重包围,危在旦夕,多耽搁一刻,他生还的希望就越渺茫。 她等不起。 长史顿足道:“如果我们去求圣上呢?圣上会派人救大王吗?” 瑶英摇摇头。 李德当然会派兵,但他派去的人会救李仲虔吗? 前方有赵通,三皇子,四皇子,有下手狠辣的南楚人,后方是不敢得罪李玄贞的武将们,不管派谁去救李仲虔,他只需要耽搁那么一两天,李仲虔就必死无疑。 而且前线战况复杂,魏军里肯定有南楚人的内应,即使援军真心想救李仲虔,三皇子、四皇子势必会从中作梗,破坏他们的援救。 长史绝望地低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瑶英眼帘抬起,乌黑双眸里闪动着坚毅之色。 “还有一个法子。” 庭前所有人抬头看她。 瑶英立在季夏初秋清冷的暮色之中,肌如初雪,鬓发如漆,周身有淡淡的光晕氤氲。 “备马,去东宫。” 长史、徐彪和其他扈从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唯有谢青想也不想便默默转身,去为瑶英准备坐骑。 出门之前,瑶英先回房找了一样东西,揣进袖子里。 长史追到了王府门口:“公主,还是别去东宫了,东宫和我们势如水火,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出手救大王?您去了只会被那个魏明羞辱一顿。” 瑶英蹬鞍上马。 “李玄贞会答应救人。”她握紧缰绳,轻踢马腹,“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乌孙马撒开四蹄,奔进金灿灿的暮色中。 已是迟暮时分,从北至南次第响起的鼓声回荡在一座座星罗棋布的里坊上空,晚霞熊熊燃烧,给巍峨耸立的宫墙之内栉比鳞次的殿顶楼阁染了一层艳丽的胭脂。 谢青护送瑶英到了东宫,递上牌子。 卫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回话,冷冰冰地道:“殿下不得闲,公主请回吧。” 瑶英下马,道:“烦你再进去通禀,我要见太子妃。” 卫士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气势立马就软了,不敢多看她,再次进去通报,出来时身边跟了一个人,正是太子妃郑璧玉的婢女。 婢女直接引着瑶英进后殿,笑盈盈地道:“贵主是稀客,太子妃殿下听说您来了,欢喜得不得了!” 瑶英一语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 内殿里,郑璧玉知道瑶英来了,匆匆换了身装束,亲自迎到曲廊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天她一直为佛诞法会上的事情耿耿于怀,在裴公保下瑶英后,她曾写信和瑶英解释自己当时不知情,瑶英没有回信,她心里十分不安。 郑璧玉知道自己和瑶英不是一路人,但她仍然不希望瑶英看轻自己。 远远看到瑶英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荷花池旁,郑璧玉往前迎了两步:“七娘怎么这个时候来?” 瑶英开门见山:“我想见长兄。” 郑璧玉面露难色:“七娘……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殿下不会见你。” 眼下满朝文武、京师豪门显贵都不想见李瑶英,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上门肯定是想求他们救李仲虔。 不管李仲虔是生是死,没人会出手帮忙,他们不想得罪李玄贞。 东宫臣僚更是巴不得李仲虔死在南边,魏明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确认李仲虔的死讯,拖延朝廷派兵救援。 李瑶英这时候来求见李玄贞,李玄贞怎么可能见她? 瑶英站在庭前两合抱粗的银杏树下,道:“让阿嫂为难了,阿嫂只需为我传句话,我在这里等着。” 郑璧玉叹了口气,吩咐婢女去传话:“告诉殿下,七公主求见。” 不多时,婢女去而复返。 “娘子,魏长史说殿下正和都尉他们商量要事,没空见客。” 郑璧玉歉疚地看着瑶英:“七娘,你我都是内宅女子,战场上的事情由不得我们。你别太伤心了,有什么犯难告诉我。” 瑶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婢女。 “劳你把这个拿给太子。” …… 东宫前院。 内堂里灯火辉煌,李玄贞和长史魏明、都尉秦非几人正在讨论事情。 随着朱绿芸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李玄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一刀砍了叶鲁酋长。 秦非等人心中念佛不已,见李玄贞心不在焉,知道他每天为朱绿芸的事心烦意乱,不敢出声提醒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窗外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说是七公主求见。 秦非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听说最近七公主一直在为二皇子奔走,她这是求告无门,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求到太子跟前来了? 魏明眼神闪烁了两下,走到门边,呵斥婢女。 宫女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又回返,送上一只锦帕包着的东西:“殿下,七公主说有样东西请您务必过目,您不看的话,她就一直等着。” 魏明眼中腾起两道精光。 不等他细看宫女手中揣着的东西,李玄贞抬起头,脸色阴沉,摆摆手,淡淡地道:“你们先出去。” 魏明只得和秦非他们一起告退出去。 宫女将锦帕送到李玄贞跟前。 屋中烛火明亮。 李玄贞眉头轻拧,打开锦帕。 摇曳的烛光中,一只粗糙陈旧、看不出面目的泥人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李玄贞眼神晦暗,狭长的凤眸似融进无边的静夜。 “七公主说什么了?” 他问,声音嘶哑。 宫女躬身道:“七公主说,阿月一直等着。”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李玄贞忽然暴怒,拔出壁上悬挂的长剑,一剑斩下,将锦帕里的泥人劈得粉碎。 宫女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玄贞面色沉郁,盯着桌案前零落一地的碎片看了半晌,拔腿出了前院,手里还提着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渐渐浮起的夜色中,剑尖寒芒闪动。 路上的宫女、内侍看到盛怒中的李玄贞,吓得瑟瑟发抖,纷纷避让开。 李玄贞径自走进内院,廊前人影幢幢,李瑶英站在阶前,听到脚步声响,抬起头,看了过来。 目光平静。 就是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一对弯月牙,不笑的时候则是桃花瓣,叫人没法对她生厌。 李玄贞大踏步走过去,举起了手中的剑。 庭前婢女内侍满脸惊愕,呆呆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郑璧玉睁大了眼睛,差点惊叫出声,挡在瑶英面前,低斥:“大郎!你疯了!七娘是你妹妹!” 李玄贞上前一步,俊秀的面孔阴霾笼罩,眼底涌动着阴森的怒火。 郑璧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呆了一呆。 沉默的对峙中,瑶英也上前了一步。 她抬起头,看着李玄贞,迎着他冰冷的视线,轻声道:“长生哥哥。”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如刀。 瑶英似乎没看见李玄贞手中那把指着自己的剑,“长生哥哥,阿月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022 清冷的月光下, 如银似雪的剑刃指着李瑶英,寒光闪闪。 李玄贞站在石阶上,瑶英立在阶前。 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 男人手中的长剑只需要再往前探几分, 就能划破小娘子娇嫩的皮肤。 瑶英慢慢抬起眼帘, 脸上掠过一丝笑影。 “长生哥哥要杀了阿月吗?” 她轻声问, 绿鬓朱颜,长睫忽闪, 一双秋水潋滟的乌黑眸子。 小时候的她喜欢这么仰着小脸看人, 眨巴着又大又修长的眼睛,粉妆玉琢, 珠圆玉润, 像颗散发着柔和光泽的明珠, 和人撒娇时,卷翘的眼睫轻轻闪动,每一下都像闪在人心上。 她笑盈盈看过来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 于是当她笑着唤他长生哥哥, 请他帮她捏一个泥人的时候, 他点头应了下来。 那个泥人却是她准备送给李仲虔的礼物。 李玄贞手腕轻轻颤了颤, 月华在他脸上笼了层淡淡的阴影, 辨不出喜怒。 郑璧玉神情困惑。 长生哥哥这个称呼她很耳熟。 李玄贞小字璋,唐氏怕他养不活,另给他取了一个寓意吉祥的俗名:长生奴。 从前只有唐氏这么叫李玄贞, 后来唐氏不在了,这世上能这么唤李玄贞小名的只有朱绿芸一个人。 七公主怎么会知道李玄贞的小名? 郑璧玉迟疑了一下,道:“大郎……” 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 李玄贞沉了脸,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郑璧玉眉头紧蹙, 回头看一眼瑶英,见她镇定自若,心中愈发疑惑,脸上却不露出,带着宫人内侍离去。 晚风轻轻拍打着廊下的几盏竹骨灯笼,朦胧的光晕跟着慢悠悠地打晃儿。 瑶英往前走了一步。 剑尖离她凝脂般的脖颈堪堪只有半指,她仿佛能感受到宝剑渴饮人血的凛冽杀意。 她眼中毫无俱意,提着裙角,双眸一眨不眨,继续往前走。 李玄贞握紧长剑,凝眸俯视着她,一动不动。 瑶英踏上石阶。 叮的一声响,就在剑刃即将吻上她颈子的那一刻,李玄贞猝然收剑,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怪响。 他没做声,偏开视线,扔掉了宝剑。 “别那么叫我。” 李玄贞冷冷地道。 瑶英看着灯影中如一捧细雪的长剑,出了一会神,改口道:“长兄。” 李玄贞神色冷淡。 瑶英接着改口:“太子殿下。” 李玄贞仍然没有应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见我?” 瑶英笃定地道:“谢超送回的消息,想必东宫已经听说了。” 武将大多是寒门出身,而李玄贞正是寒门争相效忠的对象,朝中大将有近一半曾和他并肩作战,他们和东宫保持着密切的来往,战场上的任何线报都瞒不住东宫。 瑶英向各方求援,没有一点回音,一定是东宫先发了话,所以没人敢对她伸出援手。 李玄贞没说话。 瑶英知道他这是承认了,攥紧手指。 东宫果然知道李仲虔现在身陷重围,派出援军刻不容缓,不能再耽搁了。 李玄贞似笑非笑,用一种嘲讽的口吻道:“七妹想求我救李仲虔?别费口舌了。” 让他救李仲虔,简直是痴人说梦! 事实上,东宫不仅不会出手救人,还打算趁此机会永绝后患。 就算李瑶英拿出那个泥人,他也不会出手救仇人之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必然不会答应。” 瑶英声音干涩,神情平静,一字字道,“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派出飞骑队救出我阿兄,我代替福康公主嫁去叶鲁部,如何?” 飞骑队只听他的号令。 夜风轻拂,竹骨灯笼罩下摇曳的灯影。 李玄贞瞳孔一缩,垂眸看着瑶英,神情震惊,愤怒,憎恶。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做交易?” 他扭开脸,仿佛很不屑的样子。 “我明白,太子殿下恨我阿娘,恨我阿兄,殿下觉得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后,你曾说过,要我阿娘也尝一尝受辱的滋味。” 瑶英低头,理了理袖子,直挺挺地朝李玄贞跪了下去。 摩羯纹地砖铺设的廊道坚硬冰凉,隔着几层纱罗织料,双膝隐隐生疼。 瑶英直直地跪着,抬起头,“我代阿娘于殿下面前受辱,殿下可觉得畅快?” 李玄贞诧异地看着她,脸上神情微微抽搐。 瑶英跪着没动,迎着他讥讽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我们可以谈交易了吗?” 她问,语调平静。 李玄贞这回沉默得更久,上前一步,冰凉的手指挑起瑶英的下巴。 粗糙的指腹摩挲肌肤,像刀背刮过一样。 瑶英想起这双手曾经掐着自己的咽喉,让自己无法呼吸,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李玄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七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瑶英坦然回望,神情坚定,没有一点动摇。 就像当年他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义无反顾掉头就走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李玄贞手指蓦地捏紧:“七妹,我给过你机会。” 瑶英迎着李玄贞冰冷的注视,微微一笑,虽然跪着,气势却一分不减:“太子殿下,我阿娘是谢氏女,阿兄是李仲虔,这一点永远、永远不会变。” 她天生不足,三岁之前,谢满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才能活下来。 三岁之后,李仲虔照料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从战场中救下她,兄妹俩相依为命。 母亲和兄长是她的亲人,她不会为了自保和李仲虔断绝关系,即使这么做会彻底惹怒李玄贞。 李玄贞嘴角一扯,松开手,背过身去。 “李仲虔活不了几天,我用不着和你做交易。没了李仲虔的庇护,即使裴公能劝圣上收回赐婚旨意,我也有办法逼你同意代嫁。七妹,你还是没有和我交易的资格。” 裴公保下瑶英的法子是阳谋,阳谋只能劝圣上废了那份赐婚的诏书,防不住其他人暗地里打算。 现在李仲虔出了事,魏明自有法子逼怕瑶英代嫁。 她只是个女子,失去唯一的倚仗,无法和东宫抗衡。 更没有资格和东宫交易。 瑶英沉着地道:“朱绿芸等得了吗?圣上等得了吗?叶鲁酋长又能等到几时?” 婚期越来越近了,她派人打听过,朱绿芸整日以泪洗面,李玄贞怎么舍得让朱绿芸一直担惊受怕下去? “况且,就算魏明能想出逼迫我点头的法子,他怎么保证我心甘情愿?” 瑶英意有所指地道,“假如我出了什么意外,假如我不小心毁了自己的脸,又或者我不幸亡故……只要有一丁点小差错,魏明的阴谋诡计全都派不上用场。你们没办法强迫我,而整个大魏,只有我能代替福康公主。” 李玄贞面色阴沉。 瑶英担心李仲虔的安危,不想和李玄贞多做纠缠,站起身,拍拍裙子袖角:“请太子殿下立刻派出飞骑队,只要我阿兄平安归京,我会遵守诺言,替嫁和亲。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不会反悔。” “我只等半炷香,半炷香后飞骑队还不动身,不管魏明怎么威逼,我就是死也不会替嫁。” 李玄贞浓眉拧起。 瑶英没有出声催促他,站在一边,等他做决定。 片刻后,她忽然紧紧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踉踉跄跄着走了两步,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李玄贞怔了怔,一把拽住瑶英的胳膊,迫使她抬起头:“你怎么了?” 瑶英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汗水湿透层层衣衫,发鬓也被汗珠浸透,灯火下泛着柔润的湿光,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玄贞半抱着她,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凉,没有一点热乎气。 “你病了?” 他鼻尖沁了几滴汗,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拍瑶英的脸。 瑶英手脚绵软,靠在他怀中,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慢慢抬起脸。 李玄贞低头看她。 瑶英双唇发乌,脸上没有一丝半点的血色,唇边却渐渐浮起一丝笑,一边痛苦得轻颤,一边道:“你答应了。” 李玄贞愣住。 瑶英浑身发抖,满脸的虚汗,牙齿咯咯响,憔悴不堪的脸上透出几天以来最灿烂的容光。 “李玄贞,你已经答应交易了。” 她感觉得到,她再一次避免了李仲虔注定战死的结局,所以再次受到惩罚。 阿兄有救了。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璧玉再看到李瑶英的时候,她躺在李玄贞怀中,气若游丝,脸色微微发青。 “怎么一转眼的工夫成这样了?” 郑璧玉看着丈夫的眼神刀锋一样严厉,“你伤着七娘了?” 李玄贞摇摇头,放下瑶英:“我没伤她,她突然无缘无故地呕血。” 郑璧玉赶李玄贞出去,一叠声让请医者来给瑶英诊治。 李玄贞转身要走,袖子一紧。 他回头。 瑶英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手指用力到发白,趴在床边,有气无力地道:“飞……飞骑队……” 李玄贞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 “我已经让飞骑队出发了。” 瑶英慢慢闭上了眼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医者不一会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没瞧出什么毛病,只能先给瑶英开了安神的药。 郑璧玉心急如焚,生怕瑶英有什么好歹,亲自守着瑶英。 翌日早上,瑶英从昏迷中醒来,不顾医者的阻拦,挣扎着下地。 她不能在东宫多待。 郑璧玉已经得知瑶英和李玄贞之间的交易,长叹一口气,扶她起身:“七娘,你真的想清楚了?” 昨晚魏明和李玄贞起了争执。 魏明不愿救李仲虔,李玄贞执意要救,两人为此一直吵到大半夜。 公主府的奴仆却是一脸欢欣,连夜跑回公主府报信,今早那边的宫人就过来传话,说朱绿芸肯吃饭了。 瑶英面色仍然苍白如雪,苦笑着道:“阿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兄若果真命丧河谷,阿娘和我无依无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那时,我连可以拿来交易的东西都没有。” 谢氏满门战死,谢贵妃失去依靠,母子三人只能任人宰割。 为了保护她和阿娘,李仲虔弃文从武,跟随李德南征北战,以战场上的残暴凶名来震慑魑魅魍魉。 乱世之中,李仲虔是谢贵妃和她的底气。 没了阿兄,她要么乖乖代嫁,要么以死抵抗。 既然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如由她自己来主导这次交易,换取李仲虔的平安。 只要能救阿兄,瑶英什么都可以牺牲。 郑璧玉喃喃叹息,送她出了内院。 李玄贞刚从公主府回来,仍然是昨天的衣裳,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看着瑶英,眉头轻皱:“你病了,怎么还下地走动?” 瑶英面色发白,虚弱地笑了笑,“长兄不必担心,只要我阿兄平安,我会信守诺言,完成大魏和叶鲁部的婚约,就算我要病死了,也会撑过婚宴那一天。” 李玄贞脸色微沉。 瑶英缓了缓,眼帘抬起,望着李玄贞那双和李仲虔很像的凤眸。 “李玄贞,我向你低头,和你交易,朝你下跪,不是因为我觉得我阿娘有罪,觉得我们欠你什么,只因为弱肉强食,不得不如此。” “我从不认为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后。她们之间的悲剧,是乱世之中剪不断理还乱的阴差阳错。二哥更是无辜,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母子,只因为是我阿娘的儿子,因为威胁到你的地位,就被你视作眼中钉,被圣上迁怒。” 李玄贞没有作声,目送瑶英孱弱一步一步走远,孱弱的身影消失在林翳深处。 …… 瑶英强撑着走出庭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青疾步上前,扶着她上了马车。 “贵主,回王府?” 瑶英摇摇头,说话的声音细微如丝:“不,我们进宫。” 她即将远嫁草原。 这一去,大概就是永别。 在走之前,那些陈年旧账,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023 太极宫, 两仪殿。 天气炎热,庭阶前洒了水。东升的旭日透过鸟羽般轻盈的流云,洒下大片金灿灿的光束, 坑坑洼洼的花砖地闪烁着湿漉漉的粼粼波光, 远望就像一泓泓潋滟的清水。 太监总管进殿通禀说七公主求见。 李德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 面露诧异之色。 若非大事,李仲虔和李瑶英兄妹很少主动来见他。 太监小声提醒李德:“圣上, 七公主这些天一直在为营救秦王奔走。” 李德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奏疏, 眉头轻皱。 “军机大事,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娘子来掺和什么?” 太监迟疑了一下, 躬身道:“圣上, 秦王和七公主兄妹情深, 秦王遇伏,生死不知,七公主自然心急如焚,您还是见一见七公主吧。” 李德眼帘抬起, 淡淡地扫一眼太监。 太监虽然低着头, 还是吓得心头一凛, 神色愈发恭敬地道:“圣上恕罪, 老奴多嘴了。” 李德看着他,凤眼精光内蕴:“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了,素日最谨慎老成, 郑瑜求到你面前,你还得先掂量掂量,今天怎么为七公主破例?” 太监汗流浃背, 正待解释,李德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罢。” 太监应喏, 退出内殿,站在门槛边,闭上眼睛,慢慢吐了一口长气。 伴君如伴虎,圣上这是在警告他以后少和政事堂的宰相们来往。 太监缓了好一会儿,挂起一副笑脸,走到长廊前,朝背对着他立在庭阶下的李瑶英道:“七公主,圣上请您进去。” 瑶英转过身,沐浴在朝晖中的面孔苍白如初雪,更衬得一双明眸乌黑漆亮,轻蹙的眉峰好似笼着阳春时节空蒙的柳色。 一枝梨花春带雨,玉树琼葩堆雪,楚楚可怜,柔弱绰约,又自有一种浑似姑射真人的天姿傲骨。 瑶台月下,浩气清英,意气舒高洁。 太监心道,任谁见了这样的七公主,都不忍把她拦在殿外。 瑶英眼帘抬起,站在明朗的日光中,打量了一下大殿栉比鳞次的的殿顶间飞翘的檐牙鸱吻,缓步拾级而上。 太监看她面色憔悴,脚步虚浮,像是站不稳的样子,心中不忍,示意小内侍上前搀扶她。 瑶英示意不必,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听到脚步声,李德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奏本间,道:“朕已经派人去黄州搜寻二郎,你不懂战场上的事,莫要再去烦扰朝中大臣。” 瑶英走到龙案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上,您欠我一样东西。” 李德拧眉,抬起头,目光如电。 瑶英迎着他审视的眼神,毫不畏惧,“九年前,圣上为了救孔家和林家的小郎君,将我抛在战场之上,我险些死在乱军之中。” 李德瞳孔一缩,面色微沉。 瑶英平静地道:“圣上,你欠我一条性命。” …… 那是瑶英五岁时候的事了。 那年,李仲虔回荆南扫墓,谢贵妃突然发病,李家人担心无人照看瑶英,把她送到身在襄州的李德身边。 瑶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李德常年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回魏郡也不会进谢贵妃的院子,五岁之前,瑶英没见过李德。 她到了襄州李德暂住的府邸,奴仆常常和她提起李德年轻时候的事,说他英俊不凡,风采出众,魏郡女郎成天为他争风吃醋。 那晚,瑶英趴在窗前玩耍,灯火幢幢,院墙外传来马嘶声。 她学着婢女的样子踮起脚尖往外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从夜色中缓缓走到灯影下,一身威风的明光甲,挺拔俊朗,身姿如松。 瑶英心想,婢女没有骗她,她的阿耶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难怪阿娘当年会对他一见倾心。 瑶英想起长史的嘱咐,迈着小短腿迎出长廊,站在李德脚下,仰起小脸,轻声唤他:“阿耶。” 乖巧极了。 李德怔了怔,低头看瑶英,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七娘都这般大了。” 谢贵妃的婢女站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那晚,婢女哄瑶英入睡的时候,高兴地说:“小七,将军心里还是有你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襄州城破,熟睡中的瑶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护卫冲进屋抱起她,带着她和李德部下的家眷一起逃出襄州。 他们在路上遇到溃败的李德一行,立刻迎上去,送上马匹坐骑,山坡上忽然冲出一伙追兵,把他们重重包围。 情势紧急,眼看追兵扑了过来,李德果断抛下瑶英,抱起部下的两个儿子,拨马冲出包围圈。 瑶英跌坐在地上。 周围是凶神恶煞的追兵,刀林剑雨,血肉横飞。 她被父亲抛在如蝗的箭雨之中,震天的喊杀声里,雪亮的刀刃朝她砍了过来。 忠诚的护卫咬牙挡在她身前,鲜血喷洒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 瑶英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李德一骑绝尘而去。 李德没有回头。 瑶英想起婢女的那句话,自嘲地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护卫一个接一个死去。 瑶英躲在护卫身下,在腥臭的血水里泡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自己也死了。 直到她听见李仲虔的声音,听到跪在死人堆前的少年那一声声执着的、嘶哑的呼唤。 “小七,阿兄来接你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李仲虔背着一对双锤,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来找她了。 瑶英哭出了声。 那年,李德抛下亲生女儿瑶英,转而去救部下的两个儿子,孔父和林父感动得啕嚎大哭,自此对他死心塌地。 瑶英则在获救后跟着李仲虔在外流浪了半年,兄妹俩徒步千里,回到家乡。 林家人和孔家人觉得愧对于她,让两位小郎君给她磕头。 瑶英满不在乎地一笑,扶起两位小郎君。 她何必去恨林家小郎和孔家小郎? 抛下她的又不是他们。 瑶英的大度让林家人和孔家人免去了一场尴尬,皆大欢喜。 …… 鎏金狻猊香炉前香烟缭绕,空气里一股淡淡的绿丝郁金香的清甜香味。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带着孔家郎君和林家郎君逃出重围的马是谢家护卫的坐骑。”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七娘,你想要什么?” 瑶英一笑:“别急,阿耶,这只是第一笔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德欠她的,欠谢家的,欠李仲虔的,她要一笔一笔和他算清楚。 024 太极宫最为闷热, 四角摆放了冰盆,冰块缓缓融化,滴滴哒哒的流淌声回荡在空阔的殿阁间。 李德头一次凝眸细细打量瑶英, 凤眼微挑, 眼角皱起细小的纹路。 瑶英察觉到他的怀疑和警惕, 面色如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道李德多疑,不该和他说这些话, 但是事已至此, 她即将远嫁,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走之前, 她得为李仲虔和谢贵妃做好打算。 “阿耶。”瑶英直视着龙案前神色阴沉的皇帝, “当年你和谢家达成同盟, 许诺若能成就大业,必定和谢家共富贵,谢家倾全族之力为你招兵买马,助你收复魏郡, 联合郑家、崔家、薛家、赵家几大世家, 推举你为大将军, 这是第二笔账。” 李德没做声。 瑶英停顿了一下, 道:“我舅父谢无量已死,谢家老幼妇孺服毒自尽,谢家再无血脉遗留, 当年和你结盟的谢氏族老都不在了……可是我阿娘还在人世,她是谢家女,我阿兄是谢家外孙, 我是谢家外孙女。”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 李瑶英,以谢家外孙女之身,要求魏郡李德兑现当年的诺言。” 李德眯了眯眼睛,神色愈发冷峻。 瑶英接着道:“舅舅生前曾嘱咐阿兄,不要倚仗着旧日情分找圣上讨要什么,因为他明白,圣上早就有毁约之心,逼着圣上兑现诺言,只会激怒圣上,让我阿娘和阿兄的日子更难过。” “舅舅是君子,他心怀天下,有匡扶社稷之心,他总从大局考虑,不把自己的得失放在心上。” 瑶英停了停,清冷的目光落在李德脸上:“我舅舅胸怀宽广,不是你失信的理由。” …… 谢无量擅于相人,当年他只见了李德一面,立刻认定这个落魄的男人是可以打破中原割据格局的枭雄,愿意和李家结盟。 但他坚决反对妹妹谢满愿下嫁李德。 谢家嫡系人丁凋零,谢无量兄妹自小相依为命,谢满愿从未踏出过荆南一步,天真单纯,质问兄长:“阿兄既然说李德是举世无双的豪杰,为何不许族老许婚?阿兄不是总感叹咱们家没有会领兵打仗的儿郎么?” 谢无量答道:“妹妹,李德能征善战,治军严明,擅于笼络人心,敢于打破藩篱重用寒门子弟,我愿追随他,辅佐他,他日后必定能成就一番伟业,成为一个清明谨慎的好君王,不过那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丈夫。再说了,我谢家百年传家,守卫一方,庇护百姓,已是清贵至极,用不着以外戚的身份去谋求富贵荣华。” 谢满愿着急地道:“阿兄怎么知道李德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发妻出身低微,死在兵乱之中,他拼死为发妻报仇,人人都说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谢无量摇头叹息:“妹妹,你不了解李德,他的重情重义只对他的部下,他的扈从。” 谢满愿不懂谢无量的担忧,认为这一切都是兄长拒婚的借口,闷闷不乐。 见妹妹没有被劝服,谢无量转而去劝说其他族人:“李德是豪族出身,他自起兵以来重用的都是依附李家的姻亲和寒门出身的大将,对世家多有提防,谢家若能辅佐他,以后必定荣华至极,但是谢家若想以姻亲之身更进一步,只会招来祸患。” “二娘可以嫁给李德的弟弟,李德的侄子,唯独不能嫁李德!” “许婚李德,无异于火中取栗!” 谢氏族人认为谢无量完全是杞人忧天,李德主动求娶,何来的祸患?执意和李家联姻。 谢满愿情窦初开,一心痴恋李德,为他不吃不喝,眼看着瘦脱了相。 李家一次次求到谢无量跟前,赌咒发誓说若能迎谢满愿进门,一定敬重有加,不叫她受一丝委屈。 谢无量只有谢满愿这么一个妹妹,实在不忍看她每天以泪洗面,又见李家态度诚恳,只能答应让妹妹下嫁。 “也罢,只要阿兄在一日,就能护着你一日。” 婚宴那天,唐氏和李玄贞母子忽然出现在筵席上,谢满愿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谢无量带走谢满愿,长叹了一声,叮嘱她:“妹妹,你记住,不要为难唐夫人和她的儿子。你为难他们母子,李德不会疏远你,但是他会一桩桩、一件件牢记在心,直到他无法忍受的那一天。” 谢满愿心乱如麻,记住兄长的叮嘱,此后内宅之中虽然免不了和唐氏口角相争,但从来没加害他们母子。 谁都没有想到,唐氏竟会在怀着身孕时自焚而死。 她一死,李德一夜白头,彻底冷落谢满愿。 谢满愿心灰意冷。 谢无量再次找到妹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她:“妹妹,不要和大将军提起当年的盟约,记住,一个字都不要提!” 三年后,体弱多病的谢无量以孱弱之躯坚守荆南。 城破之时,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献敌。 “告诉二娘,别为我伤心,谢家儿郎,本当如此!” “二娘,阿兄以后再也不能护着你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虎奴和七娘,别让虎奴从武,别和李德提起盟约之事。” “阿兄走了。” …… 从谢家覆灭到今天,足足十一年了。 瑶英明白谢无量为什么留下那样的遗言。 因为他了解李德。 唐氏已死,李、谢两家的盟约成了谢贵妃的催命符,唯有尽量不去提起此事,母子三人才能保住性命。 谢贵妃不提,李仲虔不提,李德也不会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当年的诺言。 朝中谢家昔日的世交亲族知道李德的忌讳,也都默契地不提起谢家。 所有人都忘了谢家。 忘了谢家一代代牺牲在战场上的儿郎。 忘了埋骨他乡的英魂。 忘了荆南谢家祖坟荒草萋萋的青冢。 忘了虽然自小病弱、依然为平定乱世呕心沥血、四处奔走的谢无量。 瑶英没有忘。 不仅仅因为她是谢家的外孙女,还因为她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五岁那年又曾流落在外,见识了太多顷刻之间的骨肉分离、生离死别。 山河破碎,哀鸿遍野。 瑶英也是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一员,她敬佩当年力挽狂澜的朱氏,敬佩祖祖辈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谢家,敬佩身体孱弱亦不灭匡扶社稷之志的舅舅谢无量。 正是因为有曾经的朱氏先祖,有谢家,有无数个在山河沦陷之际毅然决然站出来,为守护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才能换来太平安宁,换来百姓的岁月安好。 有人敬仰谢家。 然而更多的人无法理解谢家的祖训,他们嘲笑谢家祖祖辈辈迂腐愚忠,嘲笑谢家人不懂为自己打算,只知道带兵打仗,才会在嫡支子弟和十万谢家军全部壮烈后没落下来,让谢无量这个世家公子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商人来往,满身铜臭。 瑶英曾经想过,假如舅舅谢无量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劝舅舅自保,劝他多为谢家筹谋。 因为她只是个想和亲人一起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 谢无量不会听从她的建议,他只会一笑而过。 谢家儿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为家国而战,死得其所。 为天下,为苍生,为黎民,只是不为己。 这样的谢家,已经彻底断了血脉。 如烟消,似云散。 十一年后的今天,瑶英站在李德面前,立在两仪殿阔朗的大殿之上,一字字道:“圣上,我不是以李家女郎的身份向你祈求怜悯,而是以谢家外孙女的身份向谢家忠于的君王讨要一个公道!” “我阿娘是谢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舅舅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善待与我阿娘,你曾发誓会好好照顾我阿娘,圣上,你做到了吗?”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李德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瑶英。 狻猊香炉继续喷吐着一股股清淡香烟。 瑶英体力不支,身子颤了颤,站稳身子,接着道:“第三笔账,是我为阿兄讨的。” 她嘴角一扯:“阿耶,当年李家族人支持立我阿兄为世子,唐皇后为此和我阿娘相争,女儿想问您一句话。” 李德的脸色仍旧阴沉如水,凤眸里的审视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七娘想问什么?” 瑶英脸色平静:“阿耶,从始至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册立我阿兄为世子?” 李德怔了怔,神情愈发震惊。 瑶英冷笑:“果然如此。” 她一脸讥讽:“阿耶精于算计,从知道唐皇后和长兄还活着的那一刻,你就认定长兄是你的继承人,可那时你还还没有恢复元气,你得依靠谢家,你怕谢家加害唐皇后,故意冷落唐皇后,让我阿娘以为你心里有她。” 这是谢贵妃后来疯疯癫癫的原因之一:她以为李德爱过她。 “后来阿耶羽翼丰满,不需要惧怕谢家了。那时你已经获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门和世家之间冲突不断,我阿兄的外祖是谢家,你故意装作无法在我阿兄和长兄之间做出抉择,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门。”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远的考虑,为了大局,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将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贞拖入世子之争的浑水之中。 瑶英闭了闭眼睛:“可怜我阿兄一直以为阿耶曾真的对他寄予厚望,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夸奖,他天天苦读诗书,勤练武艺……原来他白担了虚名……” 李仲虔一直以为他和李玄贞的世子之争导致了唐氏的死,从而使得李德厌恶他和谢贵妃,年少的他为此消沉痛苦,却不知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德的计策!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灭亡于世家之手,李玄贞一直忌惮世家,从未真正信任世家,为了打压世家,连唐氏和李玄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氏一个女子,他爱她,敬她,也利用她。 后宫里那个出身卑微的荣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后妃大多是世家女,荣妃那样的人就是用来平衡后宫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立在龙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鬓发间。 “李德,身为你的儿女,是我和阿兄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瑶英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为君王者,可以冷酷无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厚颜无耻,可以用残暴的手段达到他的目的,只要他能让百姓信服,能维护长治久安的统治,能让治下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他就不用担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于摆脱世家的掣肘,试图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大力推举科举制来打压世家,结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战争,导致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但是真正灭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纷纷起义,末帝怎么会被迫南逃,最后死于叛臣之手?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和谢家达成盟约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打压谢家。就算没有唐皇后,我阿娘还是会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爱。”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没有吭声。 瑶英对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静水:“圣上,这些账,您打算怎么还?”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过直棂窗,落进幽暗的大殿里,笼在瑶英身上。 似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满树梨花绽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间天上,银霞通彻。 李德看着瑶英,忽然想起一个人。 025 谢青在两仪殿前等了很久。 云浮金阙, 兽炉蒸香。 朱红宫门里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阶,迎上前。 瑶英步履蹒跚, 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作为交换, 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瑶英从没指望一番控诉就能唤醒李德的良知, 她离开东宫之后立刻进宫,为的是抢在李玄贞进宫之前和李德做一场交易。 远嫁和亲必然会赔上性命, 既然活不久了, 不如再做一笔买卖。 和李玄贞交易,是为了让飞骑队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 则是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惊于瑶英的果决, 离开前, 李德突然看了她许久,指了指龙案前一块有磨损痕迹的地砖:“七娘,你看。” 他环顾一圈。 “这座大殿被烧毁过,前朝的后宫妃嫔就是被关在这里, 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处都需要修补, 瓦要换新的, 地砖要重新铺,太极殿必须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请整修宫殿。 李德批示:“俭以养性,静以修身, 新朝初立,不宜大兴土木。” 他厉行节俭,令各处正在兴修殿宇的工程停工, 只命宫人将宫室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进贡奇珍异宝, 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祥瑞。 皇帝俭朴,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铺张,世家豪族之间刚刚兴起的奢靡攀比之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谁不喜欢鲜衣华裳?谁不喜欢恢弘气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爱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可是朕是皇帝。” 还是一个在群雄并立的时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远远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身为君主,他必须以身作则。 他是皇帝,他必须事事谨慎,他必须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平衡朝堂。 瑶英语气平静:“舅舅曾对阿兄说过,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的富贵,有些人目光长远,看到的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舅舅自小体弱,想平定乱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说,圣上看到的就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当年蛮族南侵,世家纷纷逃往南方避祸,朱氏一族冒着灭族的危险毅然留下,守护无处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国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这个在满目疮痍中建立起来的王朝只强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终彻底灭亡。 谢无量和李德曾经就此有过争辩。 李德认为,前朝灭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乱,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间的互相争斗,是腐败的吏治。 朱氏曾经试图挽救王朝,他们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广科举,激起世家的警觉,朝堂内斗不断,皇室子弟互相倾轧,引发几王之乱,继位的君王一个比一个残暴昏聩,天下大乱,改革一败涂地。 李德说,若他登基,绝不会轻易向世家妥协,他会巩固皇权,收拢兵权,让寒族压制世家,不让前朝的几王之乱重演。 世家已经无法阻挡寒族的崛起,他们早就该顺应时势,谋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谢无量忧国忧民,有着和李德一样的长远目光,他深知家族对权力的垄断,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权之间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动荡不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须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扫平所有威胁,彻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让百姓得以居安乐业,远离战火。 谢无量身体孱弱,不能像祖辈那样奔赴战场杀敌,但是那丝毫不影响他为平定乱世积极奔走。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辅佐别人。 他见过一个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豪杰,最终遇到了李德。 谢无量对李德寄予厚望,认为李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会是那个结束乱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预见到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谢无量依然选择给李德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不怕被鸟尽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瑶英望着层峦叠嶂的屏风前漫进殿内的灿烂光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圣上,舅舅将你引为知己,即使你借着冷落谢家来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惜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你,他以为你一定会记得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我阿娘。” 瑶英声音一低,“舅舅肯定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个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无法面对唐皇后的死,无法化解长兄的恨意,迁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东宫针对李仲虔,李德难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没有出手干预。 李玄贞为母仇所困,谢贵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来打磨李玄贞的磨刀石。 他无法掩盖对身边的人的无情无义。 李德沉默。 瑶英接着道:“我在荆南收治流民,开办书馆,刊印书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读得起书……可是我不敢让圣上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之举,圣上也不会因此嘉奖我,圣上只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进而怀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虽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国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认同圣上对我阿娘和阿兄的种种不公,不认同圣上用满门忠烈的谢家来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连忠烈之士都要算计,让他们含恨与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会怎么对待英烈之士? 舍己为公、奋不顾身的英雄豪杰不该被如此轻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德不配为她和李仲虔的父亲。 也不配为谢无量的知己。 瑶英说完,迎着灿烂的光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大殿,强撑着积攒的力气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瑶英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谢青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衫搀住她的手臂:“贵主,我扶着您。” 瑶英定定神,靠着谢青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广场上洒满炽烈的日光,风声呼啸而过,送来一阵阵檐铃清响。 “阿青,我要嫁去叶鲁部了。” 瑶英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 “我会为你写一封荐书,你可以去投军。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武艺高强,以后一定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谢青扶着瑶英,姿态恭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护卫,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瑶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叶鲁部游牧而居,以游荡抢掠为生,我这一去,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动荡,更加野蛮,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叶鲁部落现在强盛一时,转眼就会败在其他部落铁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瑶英笑了笑。 出了广场,瑶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青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在披风之中,护在怀里,护送她回王府。 长史看到疼得不停颤抖的瑶英,老泪纵横。 瑶英攥住长史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胡伯……我没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史哭着点头。 “就好了……”瑶英蜷缩成一团,“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翘起。 026 太监总管跪在龙案前, 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几片绿丝郁金,香烟氤氲,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李德望着瑶英离开的方向, 出了一会神, 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七娘很像一个人?” 太监放下鎏金银勺, 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国色天香,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风采。” 若说看眉眼, 七公主谁都不像, 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双又大又修长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 “富年, 你说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谁?” 太监斟酌了一会儿:“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脸上笑出细密的皱纹, 凤眸闪过惆怅之色。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盈一个女人,但是唐盈从来不曾懂他,她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丈夫,一个温馨圆满的家, 而不是一个帝王。 “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谢无量。” 太监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 李德明白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谢无量最懂您, 您怎么对谢贵妃和她的儿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当年一次次质问他一样:郎君爱我敬我, 为何还要娶其他女子? 因为他不仅是李德, 还是无数将士效忠的魏郡大将军。 唐盈死后,很多人问李德:后悔吗? 刚刚失去唐盈的李德当然后悔,他一夜白头, 雷霆大怒,将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谢满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个人,从没问过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静地替谢满愿整理了行装, 将她送走避祸,要求李仲虔弃武从文, 从此专心研读书卷,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对擂鼓瓮金锤。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荆南,再也没踏出荆南一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死在了荆南。 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这世上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爱的儿子反复无常,阴郁深沉,日后羽翼丰满,必定会杀了他这个父亲,为他母亲报仇。 李德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因为唐盈的死而负疚痛苦。 但他不后悔。 魏军收复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国,假以时日,他和他的子孙一定能完成统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业。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这条路注定艰难,也注定孤单。 他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即使结果是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为君者,本就该如此。 李德翻开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儿女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监眼底掠过一丝欢喜:圣上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目露嘲讽。 他即将下旨让七娘和亲降番。 若七娘不是谢满愿的女儿,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凭她的这份通透,他或许会把她留在身边。 可惜她是。 他不会给李玄贞留下任何隐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她。 …… 瑶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东宫派人过来探问消息,被挥舞着长矛的中郎将徐彪赶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李玄贞亲自来了。 胡长史拦在门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们贵主能下地了再来?” 李玄贞眉头轻拧。 魏明站在他身后,笑着问:“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医理,不如就由某为公主看看脉象。” 刚刚谈好了交易李瑶英就病了,这病怎么来得这么古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史双手紧握成拳,满脸愤恨,正想破口大骂,身后传来开门声。 谢青拉开了门,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拦。 长史咬了咬牙,让出道路。 李玄贞踏进里间,听到魏明耸鼻轻嗅的声音。 屋中没有药味。 魏明小声说:“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装病……” 他说得十分笃定。 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瑶英时,语气立马变得不确定起来,慢慢收了声音。 瑶英面色苍白,双唇微青,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确实像是重病的样子。 魏明心里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贞站在脚踏前,离床榻很远的地方,视线在瑶英脸上停留了片刻。 日光漫进屋中,被镶嵌刺绣山水人物图屏落地大屏风细细筛过,笼在他肩上,溶溶的金光里,他俊朗的面孔隐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 一双狭长的凤目,冰冷黑沉。 瑶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贞对视了片刻,忽地轻声唤:“阿兄……” 屋中众人怔了一怔。 瑶英微微细喘,目光落在李玄贞的脸上,低声喃喃:“阿兄回来了。” 长史低头抹泪。 李玄贞没有作声。 谢青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这是太子殿下。” 瑶英神情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色一点一点褪去,双眸黑白分明,秋水潋滟。 她看着李玄贞,慢慢认出他来,神色渐渐变得冷淡。 “长生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一声叹息似有若无,仿佛只是李玄贞的错觉。 他抬起眼帘,心底好似被人轻轻投下一块石头,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等他回过神时,瑶英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经向圣上禀明代嫁之意,过几日诏书就会颁布下来,太子殿下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 她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又娇又柔,却透着一种疏离之意。 李玄贞沉默地看着她。 魏明忍不住道:“某斗胆,请公主给出一份可以当凭证的信物,否则飞骑队不会踏进黄州一步。” 瑶英嘴角轻翘,讥讽地道:“这份信物想必是要送去叶鲁酋长手中的吧?” 他们怕她反悔。 魏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冰雪聪明。” 依他的主意,东宫不该救李仲虔,但是李玄贞铁了心要救朱绿芸,他权衡了一番,觉得这样也好,七公主远嫁和亲,李仲虔失了臂膀,也就不足为虑了。 说不定李仲虔到时候冲冠一怒,自取灭亡……那就更好不过了。 魏明来王府,就是为了找李瑶英要一份信物,让她没有反悔的余地。 长史气得浑身直哆嗦:公主都病成这样了,他们居然还来逼她! 瑶英面色平静,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床榻边的一只小匣子。 谢青会意,拿起匣子递给魏明。 魏明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面露喜色。 匣子里有封瑶英的亲笔信,还有她的随身佩饰,这些东西足够充当信物。 瑶英掩唇咳嗽,望着李玄贞,虚弱地道:“殿下可满意了?还是说,殿下非得马上把我送到叶鲁酋长的床上才放心?” 娇软的语气,却是最辛辣的质问。 这一句让魏明都皱起了眉头,尴尬地笑了笑,“不打扰公主修养了。” 他看一眼李玄贞。 李玄贞挪开了视线,转身就要走。 长史双目圆瞪,大喊:“等等!你们的信物呢?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遵守诺言?公主的信物给你们了,你们也得拿出信物!” 魏明眉头紧皱,看向李玄贞。 李玄贞回头,盯着瑶英看了一会儿:“你想要什么凭证?” 瑶英一笑,气若游丝,双眸却清亮有神:“太子殿下一言九鼎,何须凭证?” 魏明愣了一下,面色发窘。 李玄贞薄唇轻抿,眼底暗流交错,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长史立刻吩咐侍女挂上帘子,奔到床榻前,忧心忡忡地道:“贵主,真的不需要找太子讨要一份信物吗?万一太子不守信用怎么办?” 瑶英喘了几口,摇摇头。 “太子不会毁约。” 李玄贞答应救谁就一定会做到,即使那个人是他的死敌,这一点她不担心。 …… 出了王府,魏明建议立刻将李瑶英的信物送去叶鲁酋长下榻的宅邸。 “这样一来,七公主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玄贞没说话,伸手扣住匣子。 魏明吃了一惊,抬起头。 李玄贞道:“先留着,等黄州那边有音讯了再说。” 魏明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应是。 回到东宫,僮仆过来禀报:“殿下,娘子等您多时了。” 李玄贞换了身衣裳,去内院见郑璧玉。 郑璧玉一脸忧愁:“殿下,真的只能让七公主代嫁吗?别人行不行?” 李玄贞揉了揉眉心,“不行。” 郑璧玉咬了咬唇,眼圈微微发红:“七公主只有十四岁!她是你的妹妹,虽然不同母,也是你的手足,殿下,你怎么能让七公主代朱绿芸受过?若是圣上执意要和亲,也就罢了。可这桩婚事是朱绿芸自己挑起来的,你不该拿这个和七公主做交易!” 李玄贞霍地抬起头,目光冰冷,声音发沉:“不是她,就得是芸娘,你很想看着芸娘和亲?” 郑璧玉一怔,秀丽的面孔霎时盈满愠怒之色:“殿下是什么意思?殿下以为我阻止你,是为了让朱绿芸远嫁?” 李玄贞垂眸不语。 郑璧玉身上直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笑了笑,不无讥讽地道:“殿下,妾身是郑氏嫡女,自幼诗书熏陶,以女德扬名,这些年殿下为了朱绿芸屡屡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妾身确实有埋怨之语,但妾身从未妒忌过朱绿芸。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殿下怜爱谁,妾身也会和殿下一般怜爱照顾她,只求她能让殿下快活舒心。” 李玄贞目光发直,幽幽地道:“太子妃素来贤惠……那你又为何为七公主求情?” 郑璧玉沉默。 是啊,她为什么要为李瑶英说话? 李玄贞了解她,她是世家嫡女,从小耳濡目染,万事以家族利益为先。 冷静理智,自私自利。 当年天下大乱,郑家几支分别投效不同的势力,郑瑜成为李德的幕僚,而她的父亲选择辅佐李德的死敌。 这就是世家的生存之法,不管最后哪一方得胜,郑氏一族都能继续在新朝兴旺繁盛。 天下大义、民众哀苦和他们不相干,他们只注重自己的家族。 谢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是异类,所以谢家子息单薄,最后彻底湮没在战乱之中。 他们被世人仰望,又不被世人理解。 唯有像郑家这种永远以家族利益为先的氏族才能一代又一代地鼎盛下去。 郑璧玉身为世家女,精于算计,凡事都为自己和家族打算。 十五岁那年,她嫁给了李德死敌的儿子,赵家答应将来册封她为太子妃。几年后赵家兵败,父亲将她送到了李德面前。 李德问郑璧玉可否愿意改嫁李玄贞。 郑璧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第一个丈夫的尸首还没凉透,她就做好了再次出嫁的准备。 这样的她,为什么要为七公主不平? 郑璧玉苦笑了一下,缓缓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她才十岁。那年,赵家兵败,魏军围住了赵家大宅,赵家和李家是世仇,又杀了圣上的亲弟弟,老夫人知道城破之后李家不会放过她们,让人准备了毒酒。” …… 那时郑璧玉也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眼中含泪,对她道:“玉娘,你是郑氏嫡女,素有贤德之名,李家不会杀你,我赵家上下几十口却难逃此劫。你我婆媳一场,也是缘分,今日一别,阴阳两隔。若你能见到你的叔父,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为我赵家内眷说上几句好话,好歹求他们别糟蹋我们的尸首。” 郑璧玉哽咽着点了点头。 高墙外火光熊熊,厮杀声越来越近。 赵夫人领着所有女眷躲在赵家祠堂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几位公子的姬妾,府中侍女,还有年幼的小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婴,所有人跪地掩面痛哭,瑟瑟发抖。 “阿洛,别怕。”赵夫人安慰自己平日最疼爱的小孙女,颤抖着递出毒酒,“喝了这杯酒,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洛已经十五岁了,明白祖母递上来的是毒酒,吓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的女眷跟着一起放声大哭,一派凄凉。 就在这时,大门上忽然传来踹门声,士兵在外面大叫大嚷着要冲进祠堂,粗野的污言秽语此起彼伏。 女眷们一脸惊恐,失声惊叫。 郑璧玉和自己的侍从站在一边,没有上前。 从赵家败落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赵家人没什么关系了。 赵夫人脸色发白,抓住阿洛,掰开她的嘴巴,哭着道:“阿洛,乖,喝了它,你就不用受罪了。” 阿洛啼哭不止,却也懂得祖母这是不忍看她被乱兵蹂躏,慢慢张开嘴巴。 “赵夫人,且慢!” 一道稚嫩的的声音突然响起,似夏日初熟的果子,甜净清脆。 郑璧玉循声望去。 门外的吵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大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缥色圆领锦袍、头戴莲花碧玉冠的少年走了进来。 等少年走近,郑璧玉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娇俏明媚、肤光如雪的小娘子。 小娘子走到赵夫人面前,朝她揖礼,道:“老夫人有礼了。方才惊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勿怪,我已经让外人退出祠堂,他们不会再来了。” 赵夫人呆呆地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看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洛:“阿姐这般好年纪,老夫人真的忍心让她为赵家陪葬?” 赵夫人低头看着阿洛,祖孙俩抱头痛哭。 小娘子道:“老夫人放心,今天我守在这里,没人敢轻慢诸位。” 她示意身后的侍从。 侍从们进屋,收走所有女眷跟前的毒酒,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娘子也走了出去,侍从搬来一张交椅,她一撩袍角,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脚尖却悬在半空,没够着地。 她咳嗽了一声。 侍从挪了把杌子在她脚下,小娘子踩着杌子,正襟危坐。 高墙之外到处是喊杀的士兵,夜色暗沉,隆烟滚滚,小娘子一坐坐到半夜。 期间不时有乱兵带着一脸猥琐的奸笑冲进祠堂,小娘子的侍从立马上前:“女公子在此,谁敢放肆?” 乱兵们吓得掉头就跑。 到了后半夜,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膀大腰圆的士兵簇拥着一个手握金锤的青年走了进来。 青年挺拔健壮,戎装下肌肉虬张,大踏步走到小娘子面前。 祠堂里的赵家女眷看到来人,浑身哆嗦。 郑璧玉认得青年,李家小霸王杀人如麻,恶名远播,赵家的小公子就死在他的双锤之下。 李仲虔直奔向长廊,浑身是血,满脸阴戾,一开口,却是温和的语调:“在这里做什么?” 小娘子站起身:“阿兄,你受伤了?” 李仲虔随手抹了下袖子上的血:“别人的血……这里乱糟糟的,你别待在这里,我让谢超送你回去。” 小娘子摇摇头,“赵家女眷都在祠堂,我得守着她们。” 郑璧玉以为李仲虔会斥责小娘子胡闹,然而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点点头,吩咐部下:“谢超留下,谁敢冲撞七娘,格杀勿论。” 嘱咐了几句,李仲虔提着染血的双锤匆匆离开。 小娘子接着坐回交椅上,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郑璧玉跟着郑家派来接她的人离开。 后来母亲告诉她,赵家的女眷保住了贞洁,没有寻死。李家并没有对赵家赶尽杀绝,归还了赵家的老宅和护卫奴仆,让他们回老家安置。 …… 郑璧玉回忆完往事,看着李玄贞。 “殿下,七公主救了赵家女眷,却从未提起此事。后来,她还救了卢家、吕家、孙家的女眷……” “那年我生产,殿下在外征战,城里有叛军出没,堵住了城门,城中人心惶惶,十一岁的七公主派人照顾我和其他妇孺,自己带着护卫登上城墙,劝说、威慑叛军。” 郑璧玉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城中那种沉重压抑、大祸临头的绝望气氛。 府里人仰马翻,李德的妾侍们只会啼哭,有人闹着要投降,李瑶英下令斩杀要去打开城门的内应,以李家女公子的身份召集城中人马,在城墙上守了十多天。 郑璧玉生产过后,咬牙下床,打算也去城墙上守着,她是李玄贞的妻子,不能让李仲虔的妹妹太出风头。 侍女扶着她走到城墙下,她抬起头,看到城墙上那个一身猎装、沐浴在灿烂烈日下的少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瑶英的场景。 郑璧玉嫁给李玄贞后,曾问李瑶英:“七娘和赵家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赵家女眷?” 李瑶英漫不经心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郑璧玉是世家女,清醒而理智,嫁给李玄贞后,一心一意为李玄贞谋划,朱绿芸折腾得死去活来又如何?她永远是李玄贞的正妻。 一肚子算计的郑璧玉站在城墙下,抬着头,看着李瑶英娇小而坚定的身影,怔了半晌,转身回房。 郑璧玉知道,七娘并不是在为李仲虔招揽人心,她只是想保护城中的百姓,保护李家的妇孺。 正如她保护赵家女眷那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既然能伸把手,让对方免于被蹂躏的悲惨命运,为什么不帮忙呢? 郑璧玉眼中浮起泪光。 “殿下问妾身为什么替七公主说话,原因很简单,因为妾身还有一点良心。” 李玄贞闭上了眼睛,双手微微发颤,额前青筋暴起:“是她自己来求我的!是她来找我交易的!她是谢氏女的女儿,她的死活和我不相干!” 郑璧玉看着双眼紧闭、神情隐隐疯狂的李玄贞,长叹了一声。 “大郎……你会后悔的。” “不!”李玄贞挣开双眼,眸底暗流涌动,“我不会后悔。” 绝不。 …… 两天后,飞骑队传回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找到李仲虔了,李仲虔还在昏迷之中,身边只剩下五六个死士护卫,虽然情况紧急,但没有性命之危。 飞骑队已经带着李仲虔踏上返程。 李玄贞让人将消息送去王府。 瑶英刚从昏睡中恢复清明,紧紧攥住信报,泪落纷纷。 阿兄果然还活着。 只要阿兄平安归来,她什么都不怕了。 送信的人提醒瑶英:“贵主,长史说,您该兑现诺言了。” 瑶英攥着信报,拂去眼角泪花,淡淡地嗯了一声。 三天后,宫中大宴,李德再次宴请叶鲁酋长和其他部落首领、王子,各国使者、朝中大臣、后宫妃嫔和宗亲望族俱都出席筵席。 宫中派出近卫接瑶英赴宴。 瑶英盛装华服,在谢青的搀扶下踏上马车,手心紧紧握着那枚明月珠。 027 按例, 宴会设在麟德殿。 瑶英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天际处浮起点点寒星,西边辽阔的穹宇晚霞满天, 笼下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炽热霞光。巍然俯临在池畔的亭台楼阁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辉之中, 投下壮丽的廓影, 鳞次栉比的廊庑飞阁环绕围拱。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清凉之意。 立在长阶下, 依稀可以看到殿阁之中热闹的欢宴。大堂人影幢幢, 欢声笑语,高耸的几层凉台半卷的珠帘后珠围翠绕, 衣香鬓影。 台下, 一班怀抱琵琶、筚篥、箜篌、胡琴、羯鼓、牙牌、金铃的乐伎坐在楼台西侧的毡毯上, 笙歌阵阵。 台上,身着彩衣的舞伎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瑶英下了马车,立在阶前,抬头仰望矗立在高台之上的亭阁, 衣袂翻飞, 面庞皎然生光。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年轻男子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才回过神, 几步冲下长阶,站定在她面前,气喘吁吁, 脸色苍白,神情局促。 瑶英含笑道:“三郎。” 郑景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公主……跟我走吧。” 瑶英一怔。 郑景脸红到了脖子根, 结结巴巴地道:“有件事我没对公主提起过……郑家之所以向秦王提亲,不是因为我父亲看重门第, 而是因为……因为我爱慕公主。” 话说出了口,他脸红得更厉害,脑袋垂得低低的,浑身发烫,头顶几乎能冒出几缕烟来。 “郑家求亲……求亲之前,我……我见过……见过公主。” 七公主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郑景却是铭刻在心。 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是桃李争妍的春天。魏郡儿郎、小娘子相约出城赏春,郑景和庶出的长兄赌气,摔下了马,满身泥泞。 族兄、姐妹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嘲笑他不中用。 郑景满身泥泞,腿被缰绳缠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长兄就在一边遥遥观望,等着他出声求救,他心中屈辱,不愿张口。 几个纨绔少年驱马围着他打转,故意掀袍解带,作势要羞辱他。 突然,一道鞭声凌空而至,头梳双螺髻,穿银红衫、石榴裙的七公主驱马冲下山坡,一鞭子打退了领头的纨绔少年。 少年郎们大怒,正待调笑七公主几句,看到勒马停在杏林边、漫不经心朝这边看的李仲虔,吓得直哆嗦,立马一哄而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公主提鞭,轻轻挑开了郑景被缠住的右腿,留下一个奴仆照应他,拨马转身,奔着李仲虔去了。 郑景摔落在一滩烂泥中,仰起脸,目送少女远去。 她脸上的笑容让葳蕤的十里杏林黯然失色。 后来郑景在李家私宴上再次见到声名远播的李家女公子,发现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少女很不一样,她娴静温婉,举止端庄,一点都不像那个提鞭在春风中肆意驰骋的少女。 郑景第三次见到七公主是在银杏泛金的秋天。 那晚李仲虔在王府设宴,他应邀赴宴,席间被长兄的好友戏弄,吃多了酒,误入王府后院。 他走到一座亭阁前,醉中隐约听见女子娇柔的谈笑声,心知中计,慌忙躲进阶下的牡丹花丛之中。 亭阁中纱帘高卷,彩烛辉煌,食案上碗碟琳琅,摆满山珍海味,十几个浓妆艳抹、珠翠满头的王府姬妾或坐、或卧、或立,正含笑观看庭中一名女子起舞。 少倾,乐曲声停了下来,女子含笑朝正席拜了拜,姬妾们笑道:“阿柳这一舞不如七娘的好!” 柳氏不依,姬妾们撺掇七娘和她比试。 一名梳双螺髻的娇艳少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脱了鞋履,站在圆毯之上,举起手中金铃,含笑环顾一周,慢慢扭动腰肢,罗衫飞扬,灯火照耀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郑景脸红心跳,不敢多看,却又呆呆地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舞蹈,妩媚曼妙,柔中带刚。 腰肢风摆柳,横波如春水。 少女跳到一半,郑景被一个高大的护卫揪出牡丹花丛,脸上挨了好几拳。 阁中贵妇叱他是登徒子,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少女走到廊檐下,香汗淋漓,罗衫下丰肌如雪,瞥郑景一眼,笑着对护卫道:“阿青,他是我阿兄的客人,多半是吃醉了误闯进来的,送他出去罢。” 护卫应喏,送郑景还席,确认他是郑家三郎,这才放他离开。 郑景酒醒之后悄悄打听,得知李瑶英那晚跳的是拓枝舞。 第四次见到七公主时,他正是在平康坊观看胡姬跳拓枝舞。 每一次都狼狈万分。 也正是这几次狼狈的见面让郑景知道,七公主并不是长安纨绔少年口中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主。 她如此美丽,如此明艳,又是如此的鲜活而真实。 她会仗义地解救被讥笑折辱的少年,俏皮地和兄长撒娇,得意地和王府姬妾斗舞,冷淡地驱赶纨绔少年,乖巧地应对世家贵妇。 她也会害怕,也会彷徨无助。 晚霞熊熊燃烧,长阶上洒满灿烂夕光。 郑景攥着瑶英的手,抬起头,脸上依旧涨红,郑重地道:“我仰慕公主,此心可昭日月,秦王不在了,我会像秦王那样,好好照顾公主,敬重公主,公主想去骑马就可以去骑马,想跳舞就跳舞……” 他停顿了很久,“我实在不忍看公主踏进高台。” 七公主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瑶英看着郑景,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笑:“三郎,谢谢你。” 少年的爱慕情真意切,含蓄羞涩,即使或许只是他的一时冲动,也值得被善待尊重。 “我阿兄素来不喜欢书生,我先前还疑惑,他怎么会挑中你……”瑶英笑了笑,“他没有看错人,三郎,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郑景喉头滚动了几下,羞愧地道:“我实在无能,保护不了公主,也救不了秦王……我……” 瑶英打断他的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都记在心里。” “公主随我离开吧……”郑景喃喃。 瑶英摇摇头,“三郎,五岁那年,我被抛在战场上,所有人都说我已经死了,我阿兄不顾忠仆的阻拦,一个人穿过战场去救我。那时还在打仗,阿兄在死人堆里挖了几天才找到我,乱兵还没走远,我们不能暴露李家公子女郎的身份,阿兄带着我往北逃,我走不了路,阿兄就抱着我,背着我……” …… 李仲虔那时候只有十一岁,背着瑶英东躲西藏。 没有吃的,李仲虔就去挖草根,去抓洞穴里的蛇和老鼠,舍下脸面去乞讨,去和其他流民抢夺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没有鞋穿,李仲虔撕下衣裳包住她的脚,自己却光着脚板翻山越岭,脚底都磨烂了。 遇上乱兵烧杀抢掠,李仲虔背着瑶英逃命,他几年没练武了,又还是个孩子,身板不像后来那么壮实,跑得不快,好几次差点被追上。 有一次瑶英从他背上掉了下去。 马蹄声就在耳畔响起,瑶英趴在草地上,没有出声。 奔逃中的李仲虔还是很快发现她不见了,回头,看到身陷乱军包围的她,目眦欲裂。 其他一起逃命的流民朝李仲虔大叫:“傻小子!快跑啊!快跑啊!” 瑶英趴在地上,心里也在叫:快跑啊,阿兄,快跑啊! 李仲虔没有跑。 他甚至没有一刻的迟疑,毅然掉头朝她跑了过来,不顾那一柄柄寒光闪闪的长矛,扑到了她身上,把她牢牢护在身下。 他们侥幸逃过一劫,李仲虔只受了点轻伤。 流民骂李仲虔傻:“这次是你走运,背着这个病秧子,你迟早得死!” 李仲虔沉着脸不说话,抱着瑶英,把身上唯一的一块饼喂给她吃。 瑶英不肯吃,她知道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李仲虔面色阴沉,掰开瑶英的嘴巴,把饼掰碎了一点点喂进她嘴里:“小七,乖,阿兄不会抛下你。” 瑶英哭着摇头。 李仲虔捏住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阴鸷:“小七,你听好了,你不是阿兄的累赘,阿兄一定会带你回家。你活着,阿兄带你回去,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背回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懂了吗?” 五岁的瑶英又感动又有点害怕,擦干眼泪,吃了几口饼,剩下的一小半推给李仲虔:“阿兄也吃。” 李仲虔接了饼,还是没吃,藏进了袖子里。 那小块饼最后还是留给瑶英吃了。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隔多年,回想当年逃命时的种种,瑶英还是红了眼眶。 “三郎,假若你有位兄长如此待你,他身临险境的时候,你会不会舍己救他?” 郑景眼圈微红,点点头。 瑶英一笑:“当年,我阿兄想过带我和阿娘离开……可是他才十一岁,阿娘需要精心照顾,我又多病,在外流落的日子,我断了药,所以不能下地,阿兄每路过一个坊市就去求郎中帮我看病,我们没有诊金,也买不起药,那些人自然不会为我诊治,阿兄很自责……” 十一岁的李仲虔明白,凭他一个人,没法给瑶英安稳的生活。 正如他们回到魏郡之后,李德的幕僚说的那句话:二郎,只有待在魏郡,夫人和女公子才能在乱世之中平安顺遂,才能有源源不断的昂贵药材调养身体。 瑶英低头,轻轻拉开郑景的手:“阿兄怕护不住我和阿娘,不敢韬光养晦,披上战袍领兵作战,可他的身份是圣上的忌讳,也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随意崭露头角,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放浪形骸,随波逐流,即使这样,他还是让我和阿娘这些年过得自自在在。” 她不是李德喜爱的公主,但是京中谁敢欺负她? 瑶英抬起头,目光坚定:“现在阿兄有难,我要救他,不管代价是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 郑景无言以对,失落地垂下双手。 半晌后,他抬起发颤的手:“我送公主去凉台。” 瑶英朝他笑了笑,摇摇头:“不,这条路,我自己走。” 郑景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站在原地,目送他爱慕的女子踏上长阶,窈窕的身影渐渐没入无边的暮色之中。 凉台高阁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暮色渐沉,阁中已经燃起数百支蜡烛,灯树参差错落,烛火辉煌,宛如漫天繁星坠地,银河灿烂。 不过,当头挽高髻、盛装华服的瑶英走进帷阁之中,满室闪耀的烛光霎时黯然失色。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呆呆地望着她。 位于正席侧边的诸胡部落首领更是直接打翻了酒碗,目瞪口呆。 瑶英迎着无数道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视线,眸光沉静,一步一步走到正席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变态师尊给掌门的一封匿名信 悠扬婉转的乐声突然变得滞涩, 幽咽泉流,弦凝指咽。 数百支银烛照彻下的楼台霎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凝望着瑶英, 怔怔地出神。 瑶英面色从容, 纤纤素手端起皇帝案前的酒杯, “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英雄豪杰、各族勇士俱来归服, 儿恭祝我大魏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言罢, 她指甲蘸酒, 对着满座宾客轻弹了几下, 举杯一饮而尽。 热酒入肠,眼角潋滟开一丝淡淡的晕红,春色涟漪,满室生辉。 堂下文武朝臣和二楼倚窗遥望的官眷还呆呆地看着她, 诸胡部落首领已经兴奋地击节赞叹, 腾地一下齐齐站起身, 举起酒碗, 朝李德行礼,大声恭贺。 席间众人反应过来,纷纷直起身, 稽首行礼,山呼万岁。 位于次席的太子李玄贞也在怔忪片刻后放下酒杯,和其他人一道行礼。 李德看一眼瑶英, 含笑朝众人致意。 宴会的气氛在这一刻高涨到顶峰。 掀起满座儿郎凌云豪气的瑶英却并未停留,裙琚蹁跹, 由侍女阉奴簇拥着缓步绕过层峦叠嶂的金漆屏风,登上二楼。 堂中众人的视线久久追随着她,直到她的倩影消失在高台处随风飘扬的锦帐纱帘后面,还恋恋不舍地伸长脖子凝望。 乐声再度欢快地奏响。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诸胡部落的酋长、王子丝毫不掩饰惊叹之色,朝身边侍者打听:“刚才那位贵主就是传闻中的七公主?” 侍者颔首。 诸位酋长交换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果然是绝色,难怪叶鲁老儿愿以凉州为聘,要知道现在盘踞在凉州的慕容氏、何氏、阿史那氏可都不是善茬。 二楼高台,妃嫔宫眷、命妇贵女们看着烛火中恍如神女般的瑶英,脸上神情复杂。 瑶英目不斜视,走到窗前,独坐一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仲虔不在,没人敢管着不许她碰酒。 一旁的太子妃郑璧玉叹了口气,望向楼下,发现李玄贞起身离席,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往后殿的方向走去。 他去后殿做什么? 不等她多想,一名侍女走到她身侧,小声道:“娘子,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不见了?” 侍女面色惊惶:“今天圣上下旨,命公主赴宴。太子殿下打发人去公主府,请公主务必到场,说七公主到时候会当众请求代嫁,让她不必害怕,奴等奉命护送公主入宫,等了半天也不见公主出门,奴大着胆子进屋查看,发现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从后窗离开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声。 现在七公主还没有主动请求代嫁,朱绿芸和叶鲁酋长的婚约还没解除,她怎么就跑了? 莫非她不相信李玄贞帮她找到了解决之法,害怕出嫁,所以逃走了? 郑璧玉越想越觉得头疼,吩咐侍女:“派出所有护卫暗暗查访公主的下落,公主府,公主常去的地方,还有太子殿下常去的地方,全都仔细找一遍,一个都不能漏下!” 侍女点头应喏,还没来得及起身去传话,楼下响起两声突兀的酒盏落地声。 乐曲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气氛凝重紧张。 郑璧玉示意侍女噤声,侧耳倾听。 台下一片尴尬死寂的沉默,银烛熊熊燃烧声中传来男人的质问:“听说贵国福康公主无意下嫁,已然出逃!公主既然无意下嫁我们可汗,当初为何主动请婚?我等一心仰慕贵国,愿举族内附,贵国公主却如此戏弄侮辱我们的可汗!既然贵国失信在先,叶鲁部也无需信守承诺,我们的勇士将誓死捍卫可汗的荣誉!请贵国做好迎战的准备吧!” 说完,摔了酒碗,掉头就走。 其他部落的首领王子立刻躁动起来,大叫大嚷,要求马上见到福康公主,否则他们也不敢归附魏朝。 台上的命妇宫眷吓得轻轻哆嗦了两下。 郑璧玉急出了一身的汗。 台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脸色比内眷们的还要难看。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反应飞快,起身离席,拦住叶鲁酋长和几位王子,请他们还席。 叶鲁酋长年过六十,一头花白的长发编成细辫,披散在肩头,面容苍老,皱纹密布,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巴,操着不熟练的汉话,淡淡地道:“若今晚能见到福康公主,叶鲁部自然无话可说。” 官员们好说歹说劝住叶鲁酋长,打发人去寻福康公主,催促公主尽快进宫。 金吾卫回禀:其实福康公主早就不见了,他们已经找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官员又气又急,恨得直跺脚。 政事堂的几位相公知道朱绿芸失踪,对望了一眼,起身离席,避到帷阁后。 不一会儿,李德也找了借口退到内殿。 礼部官员禀明事情经过:“福康公主无故失踪,臣等在宫外找了一下午,没找到公主的踪迹,也不知道叶鲁部落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众人一阵哗然。 和东宫走得近的几位大臣立刻满场寻找太子的踪影,没看到人,心里悄悄打鼓:福康公主会不会是被太子带走了? 郑宰相横眉冷目,怒道:“福康公主此举实在是任性妄为!当初不顾劝阻当众许婚的是她,现在惧婚潜逃的人也是她,如今叶鲁部叫嚣着要攻打长安,如何收场?” 尚书中司侍郎道:“也许公主只是去哪里游玩了,忘了今天的宴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瑜冷笑:“今晚的宴席本就是为庆祝各族归附、叶鲁酋长和福康公主缔结婚约而设,礼部昨天就派人知会过公主,公主早不出去游玩,偏偏要今天出游?” 侍郎无言以对。 众人各持己见,一时争执不下。 李德坐在矮榻上,一言不发。 烛火摇曳,几名金吾卫匆匆步入内殿,奉上一封书信:“陛下,福康公主的近侍找到一封留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德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嘴角一扯,看向众臣:“你们看看。” 裴都督第一个上前,抢过信看了几眼,大怒:“福康公主果然跑了!” 其他大臣凑上前和他一起看信,眉头全都皱了起来。 信是朱绿芸留的,她说自己夜夜梦魇,寝食难安,只能一走了之。 裴都督破口大骂起来。 其他人听他骂得粗俗,咳嗽几声,假装没听见。 这时,礼部官员跌跌撞撞地走进内殿,整了整被胡人扯乱的幞头衣襟,道:“陛下,福康公主再不露面,那些胡人真的要乱了!” 裴都督大吼一声:“人都不见了,怎么露面?” 礼部官员呆若木鸡。 秘书少监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另择一贵女代嫁。” 裴都督揎拳掳袖:“这法子早就试过了!福康公主胡乱许婚,叶鲁部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换了多少贵女,他们一个都看不上,咬定了非要娶福康公主!” 秘书少监沉着地道:“正好今天宫中大宴,京中适婚的贵女、宗室女全都在场,不如从中择一,那么多妙龄女郎,兴许叶鲁部能看上一两个,大不了多陪送些美人、妆奁。” 众人闻言,愀然变色。 在二楼谈笑风生的女宾正是文武百官的家眷!是他们的姐妹、女儿、孙女、外孙女! 谁忍心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亲草原? 众人心中大骂秘书少监胡言乱语,李德却露出了深思的神情,似乎在考虑少监的提议。 几位家中女儿正值妙龄的大臣汗如雨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德抬起头,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大臣们如丧考妣,汗珠从鬓边滚落下来。 内侍举步奔出内殿,朝着二楼跑去,不一会儿,二楼上传来一阵饱含恐惧的惊叫啜泣。 就在大臣们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七公主求见。” 大臣们怔了怔。 李德道:“让她进来。” 瑶英应声入殿,迎着大臣们惊诧的目光,走到李德面前,款款下拜,抬起头:“圣上,儿听说福康公主潜逃,叶鲁部勃然大怒,诸胡惶惶不安,剑拔弩张,儿不忍见诸位贵女惶惶忧惧,更不忍见朝廷因此事再起刀兵,愿替福康公主和亲降番。” 内殿安静了很久,落针可闻。 裴都督小声道:“七公主,您是我裴家的儿媳妇……” 瑶英看着裴都督。 “我是李家公主,是魏朝子民,是圣上的女儿,也是圣上的臣子……” 她顿了一下,语调铿锵:“儿虽是女子,亦有报国之志,愿以身为国效力,在所不辞!” 小娘子嗓音娇柔,字字响亮,回荡在空阔的内殿之上,也回荡在每个大臣的心头。 众人心弦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还是裴都督先开口:“贵主,叶鲁部逐水草而居,您出降和亲,以后就得受苦了。” 瑶英脊背挺直:“儿无惧,亦无悔。” 她跪在堂中,目光清澈平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儿的舅父生前曾教导儿和兄长,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保家卫国,不问前路。” “舅父一家为护卫百姓,满门壮烈,以血肉铸就国朝的太平安稳,儿虽是女子,亦承谢家家训,愿像舅父为国尽忠,虽万死而不辞。” 在场诸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个震动的眼神,半晌无话。 七公主说的这些话他们也能说出口,而且可以比七公主说得更加慷慨激昂。 但是有谁能比七公主说得更真切? ——教七公主和秦王这些道理的谢无量不顾孱弱之躯,一生为平定战乱而奔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家满门无一存活,血脉彻底断绝,往上一代代历数,每一代谢家儿郎都坚守道义,守护一方,为护卫百姓舍身往死、义无反顾。 他们忠于明主,忠于朝堂,更忠于百姓。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世家们为各自的利益汲汲营营,唯有谢家风骨凛然。 如斯坚定。 如斯迂腐。 也如斯让人钦佩。 所以七公主说出这样的话,大臣们一点都不怀疑她的志气和胸襟。 李德叹口气,望着瑶英,似乎十分不忍。 群臣忐忑不安,汗出如浆。 许久后,李德摆摆手:“好,很好,七娘不愧是朕的骨血,没有堕了外祖谢家之名。” 他示意礼部官员出去传话。 礼部官员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脚步踉跄地出去了。 不多时,殿外传来哄然欢叫声,官员折返回内殿。 “陛下,叶鲁酋长欣喜若狂,说他这就回去点兵,为魏军攻打凉州的先锋!” 众人慢慢回过神,心口大石悄悄落下。 这样也好,兜兜转转了一圈,叶鲁酋长得偿所愿,朝廷能拿下凉州,福康公主可以留在长安,不必远嫁,他们的家眷也逃过一劫。 众人虚惊一场,仍然惴惴不安,不敢吭声。 秘书少监突然越众而出,朝瑶英深深一揖:“公主高义!臣愧对不如!” 他抬起头,双眼赤红,环顾一周。 “公主不愧是大魏公主,不愧是李氏女郎!福康公主本是前朝遗珠,圣上怜惜她孤苦无依,收养膝下,千娇万宠,百依百顺。福康公主不知感恩,不顾大义,多次行刺圣上,圣上不忍苛责,破例册封她为福康公主,疼爱一如往昔。” “福康公主仍然不知悔改,伙同外贼,祸乱朝纲,不仅和南楚私下往来,还意图勾结远嫁突厥的义庆长公主南侵关中!” 众人听到这里,大惊失色。 “此事当真?” 秘书少监冷笑了一声:“福康公主叛国之事证据确凿,圣上怜她身世凄苦,替她隐瞒,她恩将仇报,一走了之,置朝廷于不顾,置民生于不顾!” 他陡然拔高声音。 “朱氏女无情无义,我李氏公主却愿为江山社稷舍身代嫁!” “圣上对福康公主仁至义尽!前朝朱氏末帝昏庸无道,祸国殃民,鱼肉百姓,天下人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若非他倒行逆施,残害忠良,怎么会天下大乱?关中沃野怎么会沦丧诸胡铁蹄之下?李家世代忠良,尽责尽忠,圣上的父兄却为朱氏残忍屠戮,圣上临危受命,为守护魏郡百姓,被迫起事,率领义士重拾山河,恢复江山,还百姓太平安乐,圣上不欠朱氏!我等不欠朱氏!这天下更不欠朱氏!” 众臣心弦猛烈颤动,冷汗涔涔,全都跪了下来。 先前曾多次为朱绿芸说话的中书令更是以头触地,浑身发抖。 瑶英嘲讽地一笑。 今天宴席上发生的这一切,是她和李德事先商量好的一场戏。 李德藏起朱绿芸,支开李玄贞,她主动请嫁,秘书少监故意煽风点火,扰乱人心,最后等她许嫁,秘书少监当众斥责朱绿芸,揭开众人心里的疮疤。 李家和朝臣都是前朝旧臣,末帝派信使求救时,李家袖手旁观,群臣爱莫能助。 这是横亘在李家和朝臣之间的心结。 李德收养朱绿芸,耐心地容忍她,放纵她,让她一点一点磨灭掉群臣对前朝的愧疚和追念。 然后在今天彻底戳破众人小心翼翼掩饰的平静表象,把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众人面前。 帝王之怒,即使隐晦,也能让大臣吓得肝胆俱裂。 从今天起,再没有人敢为朱绿芸说一句话。 更没有人敢倚老卖老,以李家是朱氏旧臣来打压皇权。 李德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群臣,淡淡一笑,沉默不语。 群臣一动不敢动。 烛火晃动,李德雪白的鬓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看向瑶英:“七娘,你为国尽忠,为父很是欣慰,你可有什么心愿?但凡为父能做到的,一定为你主张。” 瑶英郑重稽首,声音清脆:“圣上,儿并无所求。” 李德一愣。 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几天前,他们做了一场交易,瑶英要求他惩治荣妃,善待谢贵妃,他答应了。 现在,她为什么说自己无所求? 李德眼神闪烁了一下。 瑶英直起身,一脸淡然。 “圣上!”裴都督脾气最冲,擦了下眼角,大声道,“七公主为国为民,不愧我大魏公主!圣上不能委屈了她!朝廷也不能委屈了她!既然七公主无所求,圣上不如嘉奖谢贵妃!” 其他大臣立即响应。 “谢贵妃为谢氏嫡女,家世清贵,淑逸闲华,陪伴圣上于微时,与圣上同甘共苦,不辞劳苦。” “爱女远嫁,贵妃该是何等伤痛?” 大臣默契地不再提起福康公主、朱氏这个尴尬敏感的话题,七嘴八舌地夸赞谢贵妃,同时暗示皇帝:他们追随李家左右,对前朝没有一丝留恋! 宰相郑瑜一直沉默着没开口,等众人夸了两轮,方趋步上前。 “圣上,当年谢家举族助圣上夺回魏郡,如今谢家满门壮烈,秦王为陛下开疆拓土,身受重伤,七公主为圣上的大业自愿代嫁,即将远嫁和亲……” 他顿了一下。 “臣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能长久无母。” 话音未落,大臣们瞠目结舌。 李德没有做声,目光从郑瑜脸上扫过,最后落到了瑶英脸上。 原来如此。 她并不是无所求,而是以退为进。 李德道:“谢贵妃多病……” 郑瑜拱手道:“圣上,公主愿意下嫁,叶鲁部落便主动出兵助我魏军收复凉州,若是七公主以嫡出公主的身份下嫁,叶鲁酋长岂不是愈发对圣上感恩戴德?谢贵妃多病,宫中内务可由其他几位贵妃协理。” 言下之意,皇后只是个虚名,更重要的是李瑶英成了嫡出公主,朝廷可以狮子大开口。 至于谢贵妃,既然痴傻,让她担一个皇后的虚名又能如何? 况且,当年李德许诺和谢家共富贵,如今谢家已经死绝了,李德也该补偿一下谢氏母子。 至于李仲虔因此成为嫡子、会不会和李玄贞争位,众人并不担心,瞎子都知道太子的地位有多么稳固。 礼部官员立马附议。 其他大臣迟疑了一下,跟着附议。 李德思索了片刻。 他永远理智而现实,谢满愿已经痴傻,李仲虔身负重伤,李瑶英远嫁……他刚刚以朱绿芸敲打警醒众臣,让众臣恐惧不安,这个时候,不能再让他们寒心。 李德心计飞转,很快做出决定:“传敕中书、门下,册封谢贵妃为皇后,七公主为文昭公主,和亲叶鲁部。” 众臣悄悄松口气,山呼万岁。 圣上愿意册封谢贵妃为后,说明暂时不会对他们这些老臣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 李德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眯了眯眼睛。 看来朝中有很多同情谢家的人,他必须注意分寸。 正待起驾,跪在地上的瑶英突然再度下拜,朗声道:“圣上,儿想起一事,请求圣上允诺。” 李德脸色微沉。 瑶英面不改色地道:“儿刚才思及舅父,心中沉痛不已。舅父为圣上鞍前马后,呕心沥血,谢家满门赤胆忠心,可怜外祖家代代忠良,却血脉断绝,未得善终……儿即将远嫁,想起谢家连个祭扫供饭的后人都没有,心中着实难安。” “儿私以为,朝廷不可使忠良无后,不可让天下仰慕谢家的仁人志士寒心。” 她直视着李德,迎着皇帝淡漠的视线,一字一字地道:“儿的胞兄仲虔幼时受舅父教导,在谢家长大,承袭谢家训教,儿愿为圣上尽忠,胞兄亦愿为圣上分忧,儿请册立胞兄为谢家嗣子,承继谢家香烟,不使谢家绝后,让天下忠良之士感沐圣上恩德。” 言罢,瑶英伏首下拜。 殿中众人怔怔地望着她,犹如被人当头锤了几下,脑子里嗡嗡直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关中已经恢复安宁,日益繁荣。 他们纵情享乐,歌舞升平,而谢家只剩下那一座座荒草萋萋的坟冢。 “圣上,臣附议。” 郑瑜跪地。 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跪地。 既然李仲虔威胁太子李玄贞的地位,谢贵妃又成了皇后,而谢家断了血脉,不如就让李仲虔过继到谢家门下。 既是延续谢家这个在百姓心中崇高无比的姓氏,避免皇子争位、朝堂动荡,也是保李仲虔一命。 李德坐在榻上,看着在群臣一声接一声的附议声中一动不动、沉着而坚定的瑶英,恍惚了片刻。 怪不得她那天来见他时会说那些话。 怪不得她刚才说无所求。 原来如此。 七娘根本没打算和他交易,他利用七娘威慑群臣、彻底解决朱绿芸这个祸患,七娘顺势而为,为她的母亲和兄长谋求一线生机。 先慷慨主动代嫁,提起谢家情分,再在群臣急需缓和气氛的时候煽动他们推举谢贵妃为皇后,最后提出过继李仲虔,每一步都算好了。 朝中大臣不会无缘无故帮她,这些人中,哪些和她私底下达成了盟约? 郑宰相可不是个会仗义执言的人。 他一直没把这个女儿当回事。 没想到竟然轻看了她。 真可惜啊,她是谢满愿的女儿。 若是唐盈所生,倒不失是李玄贞的左膀右臂。 李德摆摆手:“准奏。” 群臣叩拜不迭。 李德不想再看到李瑶英,起身还席。 裴都督没有跟上,扶起瑶英,关切地道:“公主,某送你回去?” 瑶英摇摇头,谢过裴都督,出了内殿。 谢青在外面等着她:“公主,金吾卫已经制住荣妃了。” 瑶英颔首。 她只向李德要求惩治荣妃、善待谢贵妃,因为她知道自己处于弱势,李德未必会遵守诺言,提再多要求也没用。 他连知己谢无量都骗,何况她呢? 所以她今天陪李德演一场父慈女孝的戏码,然后当众找他讨要报酬,让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从今天起,李仲虔不再是他的儿子。 阿兄自由了。 029 高台之上一片狼藉。 秘书少监故意以和亲恐吓命妇内眷, 在场的宫眷们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直到台下传来叶鲁部吵吵嚷嚷的哄然大笑声,得知李德已经册封七公主为文昭公主、出降叶鲁部,她们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刚刚缓过神, 一伙金吾卫忽然直冲上二楼, 按住了正和宫女窃窃私语的荣妃。 几名内侍上前, 请众位官眷回避。 官眷们巴不得早一点离开是非地,利索地爬起身, 不一会儿就从飞阁挪去了另一座阁楼。 凉台上只剩下后宫妃嫔、皇子内眷和李氏宗妇。 荣妃大怒, 厉声呵斥。 妃嫔们面面相觑,太子妃郑璧玉蹙眉, 站了起来。 金吾卫朝众人拱手, 道:“圣上口谕, 荣妃殿下心思歹毒,阴谋毒害谢贵妃,证据确凿,着我等捉拿问罪。” 众人一片哗然。 这时, 楼梯处传来声响, 文昭公主李瑶英在扈从的簇拥中登上高台, 一步一步走到荣妃面前。 众人惶惶不安地看着她。 瑶英俯视着荣妃, 一言不发。 荣妃大叫着挣扎起来:“你陷害本宫!本宫没有毒害谢氏!本宫要见圣上!” 阉奴发出一声清喝:“圣上已册封谢贵妃为皇后,你得尊称皇后为皇后殿下。” 荣妃脸色青白。 瑶英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会认罪。” 她扫一眼金吾卫。 两人抱拳应喏,走下高台, 不一会儿扯着两个中年妇人上了凉台。 中年妇人噗通两声跪在荣妃面前,抖如筛糠。 其中一个哭着道:“奴是李家世仆,十多年前认识了荣妃, 荣妃身份低微,私下里常常怨恨谢家。十五年前, 先皇后没了,谢贵妃……不,皇后殿下忧郁成疾,时常用药。荣妃假意照顾皇后,瞒着大公子给皇后用了婆罗门药,被奴撞破以后,荣妃骗奴说婆罗门药具有安神之效,不是害人的东西,奴怕被荣妃杀人灭口,不敢声张,又见皇后并无中毒迹象,信以为真,没有去告发荣妃。” 她哭着说完,另一个妇人哆哆嗦嗦着接了下去:“奴是荣妃的侍婢,荣妃用来毒害皇后的婆罗门药就是奴从胡人那里买来的。那药确实有安神之效,不过这药损伤极大,不能多用……皇后每日服用此药,没几个月就神思恍惚、疯疯癫癫,后来连秦王都认不得了……奴心中不安,劝荣妃收手,可是荣妃总说谢家人死绝了才好,这样就没人讥笑她是奴婢出身……” 妃嫔们认出两个妇人是荣妃的宫女,皱起眉头,看着荣妃的目光满是嫌恶鄙夷。 荣妃面皮紫涨:“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瑶英没有理会她,看向众位妃嫔,眼神清冽:“荣妃毒害我阿母,人证物证俱在。身为人子,岂能坐视此等小人毒害我母?” 不等在座的众位妃嫔开口撇清自己,她叫来宫中掌掖庭事务的女官。 “按律该如何惩治?” 女官声音响亮:“荣妃身为婢子、庶妃,毒害旧主、主母,阴险恶毒,丧尽天良,按律,当先斩手,再投入廷狱治罪。” 她话音落下,金吾卫立即拔刀,雪亮寒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而出。 霎时,惊叫声四起。 荣妃眼球突出,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惶茫然,呆了一呆后才意识到剧痛,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几声,被金吾卫拖了下去。 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贵妃们看着血痕尽头处那只跌落在地毯上的血淋淋的右手,脸色发白,浑身发软,瘫倒在坐席上。 七公主居然当真让人砍了荣妃的手! 瑶英立在众人跟前,环视一圈,荣妃的血溅了她一身,血珠顺着遍地洒金十二幅石榴红裙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曾经最怕见血,此刻却不能露出一丝怯懦迟疑。 “皇后多病,不能料理宫务,宫中潮湿,皇后以后会移居离宫佛寺修养。”瑶英目光从众位妃嫔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薛贵妃脸上,“我已经禀明圣上,凤印暂由薛贵妃代为掌管,此后六宫宫务多劳薛贵妃操持。” 薛贵妃一脸惊讶。 其他妃嫔和她一样震惊,尔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嫉妒愤恨之色:谢皇后不能理事,又搬出太极宫,凤印交给薛贵妃掌管,薛贵妃不就等于成了掌握实权的副后? 薛贵妃也反应了过来,颤动的面皮下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瑶英转身离开。 她已经派人将谢满愿送去离宫佛寺,那里环境清幽,远离是非,护卫奴仆都是荆南谢家的忠仆,谢满愿住在那里很安全。 副后的人选也是她精心挑选的。 薛贵妃是李德部下之女,嫁给李德前曾先后嫁过两次,还生了一儿一女,后宫之中只有她不可能成为皇后。 她为人厚道,处事公正,又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册封为皇后,必须借着谢满愿的皇后之名威慑其他妃嫔,自然不敢怠慢谢满愿,是最合适的副后人选。 这也是李德想看到的,他一直提防着世家出身的妃嫔,无所依傍的薛贵妃管理后宫,他更放心。 台下的宴会仍然一派和乐,笑语喧哗,觥筹交错。 瑶英敛裙,从廊柱后的阁道退出大殿,忽然感觉到一道锋利如刀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心头一凛,余光扫了过去。 正好和对方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辫发披肩,身穿圆领团花番客锦袍的异族男人,高鼻深目,肩宽体壮,一边漫不经心地喝酒,一边凝眸打量她。 就像在打量猎物。 烛火照耀下,他深邃的双眸似乎泛着淡淡的金色。 瑶英立刻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走出大殿,心底隐约有种不安在翻腾涌动。 谢青跟在她身后,道:“那人是叶鲁酋长的儿子。” 瑶英闭了闭眼睛,手心冰凉。 叶鲁酋长年老,他的几个儿子正值壮年。 她疾步走下长阶,斜刺里一道人影闪过,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瑶英抬起头。 李玄贞抓着她的手,咬牙切齿:“芸娘在哪儿?” 月华倾洒而下,笼在瑶英仰起的秀丽面孔上。 李玄贞怒视着她,突然一怔。 瑶英面色平静,月色下双眸幽黑如深潭,如凝脂的脸颊上零落洒了几点殷红的血珠。 血痕艳丽,更衬得肌肤胜雪。 仿佛浓雾缭绕中怒放的花朵,朦朦胧胧中舒展开婀娜的身姿。 清丽。 明艳。 还带了几分妖媚。 李玄贞手指颤了颤。 瑶英冷冷地道:“太子该去问圣上,抓走朱绿芸的人不是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玄贞低头看着她,凤眼斜挑,眸光阴郁:“七妹好算计,和我交易在先,又和圣上交易在后。” 瑶英微微一笑:“长兄,叶鲁部这样的胡族部落不会对魏朝忠心耿耿,即使和魏朝联姻,他们还是随时可能叛乱,我代替朱绿芸和亲,这一去凶多吉少,当然要趁机找圣上讨要些报酬。” 她挣开李玄贞的手。 “你我的交易是由我主动提出代嫁,如今赐婚旨意已下,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任何失约之举,不是吗?” 瑶英知道,东宫不敢泄露他们之间的交易。 所以,她不如将这桩交易利用到极致。 李玄贞松开手指。 瑶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身后传来李玄贞的声音:“七妹,在你和叶鲁酋长成婚之前,我不会让你见李仲虔。” 瑶英脚步一停,背对着自己的长兄。 “李玄贞,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当初交易的时候魏明暗示过,只允许她派人确认李仲虔还活着,不许她和李仲虔见面。 她和阿兄最后一次见面是送他出征的时候,阿兄带走了她给他买的新马鞍,对着她挥了挥金锤,英姿勃发。 这样也好,见了面也不过是徒增伤悲。 瑶英笑了笑,没有回头去祈求李玄贞,一步步走远。 身后脚步声响,李玄贞高大的身影追了过来,再次攥住她的手,拽得她整个人翻过身去。 他看着瑶英,眼底比夜色还深沉:“七妹,你后悔吗?” 瑶英眼神示意准备拔刀的谢青,让他不必上前,抬起头,望着李玄贞:“太子殿下,我不后悔。” 她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只后悔当初在赤壁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锄强扶弱的好人,长生哥哥。” 李玄贞仿佛被什么刺痛到了,神情陡然变得狰狞。 “我说过,别那样叫我!” 瑶英轻笑,一点一点掰开李玄贞冰凉的手指:“殿下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个名字。六年前,我认识的杨长生已经死了。” 她轻拂衣袖,转身离开。 李玄贞留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中书省连夜拟好册封诏书,朝中官员和叶鲁部讨价还价,就叶鲁部出多少骑兵、什么时候发嫁吵了几天,叶鲁部很快妥协,言称只要七公主下嫁,他们可以让步。 没几日,赐婚旨意正式颁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前为福康公主准备的嫁妆全都成了瑶英的陪嫁,因瑶英现在是嫡出公主,朝廷想笼络叶鲁部,李德下旨妆奁加厚几分,郑璧玉和薛贵妃负责料理。 瑶英没有过问嫁妆的事,只要求郑璧玉帮她找一些会说胡语的胡婢。 “草原上语言不通,突厥语之下又有各种不同的部族语言,多找几个说胡语的胡婢,告诉她们,若愿意随我去叶鲁部,从此以后她们就是良家子。” 宫中和世家豢养的胡婢都是女奴,身份卑贱,一辈子都不能摆脱贱籍。 郑璧玉道:“她们既是女奴,只能听从命令,何必为她们脱籍?” 瑶英没有多做解释。 侍女春如等人听说她打算带胡婢去和亲,跪求也带上她们:“公主怎么不带上我们,却要带那些低贱的胡婢?” 瑶英叹口气。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嫁去叶鲁部以后会遭遇什么。 即使她身为大魏公主,当叶鲁部被其他部落吞并时,她也不过是其他部落的战利品罢了。 她护不住自己的侍女,何必带她们和她一道踏上不归之路? 胡婢被胡商掳掠贩卖为奴,其中不少人思念家乡,想回到故土,奈何地位卑贱,不能脱籍,如果她非要带几个婢女去叶鲁部,不如挑几个胡婢。 各取所需。 春如几人哭得肝肠寸断。 瑶英没有心软。 两天后,郑璧玉派人将挑好的胡婢送到王府,个个模样清秀,手脚麻利,其中年纪最小的两个一个叫塔丽,一个叫阿依。 瑶英一一问询,确认她们都是为摆脱女奴身份、回到家乡主动要求随她远嫁的,命长史收拾房屋给她们住下。 大婚之前,叶鲁酋长亲自率兵出征,扬言要以阿史那氏的头颅敬献大魏。 魏朝成功和诸胡部落结盟。 有诸胡部落的铁骑帮助,魏军势如破竹,两个月内先后收复会州、鄯州,奸敌两万,救回大批被俘虏为奴的汉人,盘踞在凉州的几个胡族部落望风而逃。 又半个月,叶鲁酋长诛杀何氏首领,将何氏首级送回长安,要求魏朝兑现诺言。 礼部定下了婚期。 郑璧玉告诉瑶英:虽然叶鲁酋长还在征战,大婚仍然如期举行,叶鲁酋长的儿子会带着她去叶鲁部的驻地,等叶鲁酋长回牙帐,再以叶鲁部的风俗完成婚礼。 瑶英平静地点点头。 她整理好所有账册书目,交给管家。 这些年积攒的银钱一部分用来打点朝中大臣了,所以那晚同情谢家的大臣才会以情势逼迫李德答应将李仲虔过继给谢家。 剩下的瑶英已经分别存放在不同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田产家宅书铺这些,也都有忠仆打理。 等李仲虔回来,谢家一切都井井有条,不会让他太烦心。 婚期越来越近,瑶英去了一趟离宫。 她怕谢满愿伤心,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来见谢满愿,谢满愿已经认不出她了。 离宫栽了不少银杏树,已是初秋时候,金黄的叶片纷纷飘落下来,洒满整个庭院。 宫女、内侍陪着谢满愿在树下捡银杏叶子。 谢满愿满面笑容,高兴地道:“二郎,七娘,多捡些,娘教你们做银杏汤。” 宫女内侍笑着应是。 瑶英站在曲廊深处,看了很久,转身离开佛寺。 回到王府,长史刚从东都回来,抹了抹眼角,道:“二郎的伤好了很多,不过还是不能起身。” 南楚人擅用毒,李仲虔中毒太深,苏醒之后意识昏沉,坐都坐不起来。 魏明把他安置在东都,瑶英派谢家家将去东都守着他,等她出嫁,魏明放人,家将会送李仲虔回荆南。 瑶英问长史:“阿兄认得人了吗?” 长史眼圈通红:“二郎时睡时醒,有时候一睡就是两三天,我守了他几天,他没认出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道:“等阿兄好些了,别和他说我远嫁的事,他现在受了伤,连床都下不了,告诉他,他暴躁起来,还怎么养伤?” 长史点头应下,“公主……等二郎好了呢?” 等李仲虔清醒了,发现瑶英一直不去看他,肯定会怀疑。 瑶英坐在窗前,合上账本:“能瞒多久瞒多久。告诉阿兄,他是我唯一的指望,他得好好的。” 长史哭着点头。 转眼就到了发嫁的日子。 瑶英钿钗襢衣,被宫女妆扮得粉光脂艳,在李德和文武百官的注视中,由谢青搀扶着登上一辆装饰金箔玉璧的豪华马车。 谢青执意跟随瑶英去叶鲁部。 “我志不在建功立业,只愿追随公主,护卫公主,追随公主至天涯海角。” 瑶英劝他留下。 谢青头一次露出愤慨的表情:“公主瞧不起我的志向?士为知己者死,我谢青就当不得忠义之士吗?” 瑶英无奈,知道即使打发他走、他还是会偷偷跟出玉门关,只得点头让他留下。 钦天监定的婚期,正好是个明媚晴朗的秋日,天清气朗,鹤冲云霄。 马车从宫门前出发,缓缓驶出长街。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谢青忽然敲了敲车窗:“公主,您看。” 瑶英被满头珠翠、步摇压得抬不起头,正靠坐着发怔,听到声响,掀起纱帘一角往外看。 她愣住了。 长街两旁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有衣着鲜丽的富家少年,也有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 他们站在长街畔,从皇宫一直延伸到宫门外,黑压压一大片,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头。 有寒门出身、受过瑶英恩惠的朝中官员、芝麻小吏。 有昔日骑马追逐瑶英的纨绔少年。 有瑶英一次次顺手解救的平民百姓。 有饥荒时从谢家粥棚里讨过粥饭的灾民。 有因瑶英的出手相助而逃过为奴命运的女子。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跟着喧天的欢快鼓乐声踏歌起舞,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马车远去,神情凝重,眼中含泪。 瑶英泪盈于睫,朝着众人挥了挥手。 不止一个人问过她:为什么要出手救不相干的人? 这世上有英雄豪杰。 有很多忘恩负义的歹毒之人。 更多的是普通人,有自己的私心,会懦弱胆怯,会自私自利,但也会感恩知报、守望相助的普通人。 瑶英也是个普通人,一个在乱世中求生的人,她曾和流民一起逃难,曾在危难之时被素昧平生的流民救下,曾被真诚以待,也想以自己的真诚待人。 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眼前这些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百姓,就是她的回答。 沿路都有金吾卫戍守,百姓看不清马车里的情景,但还是有人眼尖地捕捉到瑶英轻轻挥动的那只手。 一个老妇人哭着叫出了声:“七公主,珍重啊!” 弱质少女,远嫁异乡,一定要珍重啊! 这一声喊出来,犹如冷水溅进油锅,轰轰烈烈地炸出一片巨大的声浪。 “七公主,珍重!” 一个个人喊出了声。 一个个人对着马车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望着马车,一遍遍地道:“七公主,珍重!” 他们想不出其他的祝福,只求七公主平平安安。 秦非、裴都督等人身着铠甲,护送马车驶出城门。 喧闹声、哭声、喊声、叫声汇成一股洪流,席卷而来,刚刚消退了几分,不一会儿,又掀起一波气势滔天的巨浪。 裴都督回头看一眼马车。 瑶英始终没有露面,只伸出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挥动。 裴都督心弦震动,忽然想起郑宰相率领群臣在宫门前送别七公主时念的那句诗: 大魏公主出和亲,一身可抵百万兵。 030 以薛贵妃、郑璧玉为首的宫妃女眷立在夹墙之上, 目送那一乘镶金马车在玄衣甲士的簇拥中消失在西边天际处。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宫妃们心中伤感,默然凝望。 郑璧玉收回目光, 转身离开人群, 问侍女:“福康公主今天怎么没来为文昭公主送行?” 侍女小声道:“殿下, 福康公主病了。” 郑璧玉冷笑了一声,“去公主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主府长史不敢让郑璧玉一行人进门:“殿下, 公主病了, 不能见客。” 郑璧玉看都不看长史一眼,命东宫护卫直接闯门。 “福康公主就算是马上要咽气了, 也必须去为文昭公主送行!她要是下不了床, 那就叫人抬她去!” 长史眼睛瞪得溜圆:“殿下, 您就不怕太子殿下怪罪?” 郑璧玉的侍女上前,一巴掌甩在长史脸上:“刁奴,你这是在威胁太子妃殿下?” 长史没料到素日温婉端庄的太子妃居然会当众给自己难堪,没来得及闪躲, 被打得一个趔趄, 晃悠了好几下才站稳, 半天回不过神。 护卫很快找到朱绿芸, 把人拉出了公主府。 她脸色苍白,泪痕点点,看上去弱不禁风, 还真像是病了。 郑璧玉冷冷地瞥她一眼:“文昭公主代你和亲叶鲁部,你不去送送她吗?” 朱绿芸了抿抿唇,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我对不起七公主……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是姑母的侍从骗了我……” 郑璧玉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示意护卫搀起朱绿芸,把人带到了夹墙上。 妃嫔们看到朱绿芸, 一张张保养得宜的脸立刻阴云密布,年纪小的公主、郡主们脸上也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朱绿芸听到宫妃宗妇们刻意拔高的讽刺嘲笑声,强撑着没有低头。 郑璧玉指了指西边方向,染得朱红的指甲从朱绿芸娇嫩的面庞上轻轻划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看好了,原本坐在马车里的人应该是你。” 事情的开端就是她胡乱许婚,让魏明打起七公主的主意。 朱绿芸嘴唇青白。 郑璧玉手上忽然轻轻一弹。 朱绿芸脸上一阵刺痛,哆嗦了一下,紧紧捂住脸。 郑璧玉攥住她的手,指尖温柔地揉搓自己在她脸上划出来的细小伤口:“朱绿芸,从前不管太子怎么纵容你,我从未抱怨过你一句。” 她是世家女,不敢奢求从丈夫那里得到全心全意的爱,她需要的是丈夫的敬重和这桩婚姻给家族带来的利益。 既然太子喜欢朱绿芸,她可以大度地包容朱绿芸,容忍朱绿芸仗着太子的喜爱骄纵任性。 但是很显然,她的包容没有换来朱绿芸的安分守己。 太子把朱绿芸当成了他自己,一次次为朱绿芸收拾残局,再这么下去,谁知道朱绿芸还会闯下多少弥天大祸? 身为东宫主母,太孙的母亲,她不能允许朱绿芸继续胡作非为。 “我给你两个选择。”郑璧玉抹去朱绿芸脸上的血珠,“离开长安,从此不能再踏足皇城,或者老老实实搬进东宫后院,服侍太子。” 朱绿芸泪眼朦胧,没有做声,表情倔强。 郑璧玉冷笑:“朱绿芸,前朝早就亡了。” 朱绿芸以为朝中大臣真的全都心向前朝吗? 不,世家永远只忠诚于家族。 他们之所以愿意保护朱绿芸,对末帝的愧疚只占了两分,真正的目的是以她为筹码、提醒李德李家是前朝旧臣、以此来限制皇权。 当她成为太子身边一个普通的庶妃,她将会明白,前朝公主这个身份,并不能带给她多少尊贵体面。 朱绿芸牙关紧咬,神情屈辱。 …… 马车出了城,将一浪盖过一浪的鼎沸人声抛在洒满秋日金辉的晴光里。 身着甲胄的羽林仪卫默默护送马车,紧随其后的仪仗鼓吹队卖力吹奏欢快乐曲,曲声中夹杂着沉闷单调的马蹄声,彩色旗帜迎风舒展开身姿,猎猎作响。 秦非告诉瑶英,离了长安后,得走三四天才能抵达叶鲁部的临时驻地。 瑶英枕着凭几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时局纷乱,出了长安,即使还在大魏境内也不算太平安稳。一行人在官驿停下修整,本地驿丞特意为瑶英预备了一份贺礼,想当面呈交于她,秦非断然拒绝,驿丞只得请他代为转交。 瑶英在马车里晃荡了一整天,筋疲力竭,草草用了些汤饼就睡下。 一觉睡到后半夜,忽然被窗外的嘈杂人声惊醒。 瑶英披衣起身,只见窗前映了一片明艳火光,隐约有大火燃烧的声响传来,楼上楼下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怒吼声、脚步声。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又被轻轻掩上,黯淡的光线中,几个身着轻甲的年轻男子冲到瑶英面前,朝她拱手。 “公主,快,随我们离开这!” 瑶英认出对方是护送自己的羽林仪卫,其中有两个是世家出身的世子,眉头轻蹙,后退了两步。 打头的年轻男子一脸汗水,顿足道:“公主,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我们放火烧了马厩和几顶帐篷,故意扰乱视线,现在秦都尉领着人救火去了,我们带您离开。” 瑶英不动声色,忧愁地道:“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呢?不管我们跑得多远,还是会被捉拿回来。” 男子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大喜,道:“公主不必害怕,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人,救出您后,我们一路南下,直接去南楚!到了南楚,就是圣上和太子也办法追究!” 瑶英心中一动,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去:“诸位年纪轻轻,前途似锦,实在不该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男子紧张地抹了把汗,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道:“我等仰慕公主已久,不忍见公主远嫁,只要能救出公主,我等就是豁出性命也值了。” 瑶英淡淡一笑,问:“我的护卫呢?” 年轻男子愣了一下,楼下突然响起马嘶声,几人吓了一跳,面面相看,男子一咬牙,上前拉瑶英:“公主,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瑶英甩袖,避开男子的手,朗声道:“诸位甘愿冒着风险来救我,我心中感激,不过大魏和叶鲁部盟约已成,叶鲁部信守诺言,助魏朝收复凉州,大魏也不能失信于人,我身为大魏公主,不能随诸君离开。” 男子脸色一沉,大手一张,向她抓来。 瑶英拔高声音,双眸沉沉,逼视对方:“诸位这是打算强行掳走我?” 男子被她清亮皎然的眼神看得心虚,气势陡然一怯。 这时,窗外传来几声笑声,脚步声骤起,一身戎装的秦非推开房门,踏进屋中,身后跟着几十个手执火把的甲士。 “那点小把戏就想支开我?” 秦非缓缓拔刀,嘴角斜挑。 他是李玄贞帐下最勇猛的战将之一,很快就制服了几个只会一点拳脚功夫的世家子弟,命部下把人五花大绑了抬出去。 “让公主受惊了。” 秦非收拾了几个纨绔公子,还刀入鞘,转身朝瑶英抱拳。 瑶英立在窗前,脸色平静:“我的护卫呢?” 秦非道:“或许是去哪儿撒泡尿去了。” 瑶英目光落在秦非脸上:“秦都督不必和我打马虎眼,你明知道那几个人会动手,故意支开谢青和其他护卫,假装中计,让他们能闯进我的寝房……” 秦非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瑶英顿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猜测:“秦都尉,你刚才故意拖延,想来是为了试探我,看我会不会跟他们走?” 秦非挠了挠脑袋,大方承认:“不错,公主真是冰雪聪明!” 他朝瑶英深深作揖。 “请公主恕罪,在下也是听人吩咐行事。” 瑶英淡淡地道:“你回去告诉太子,我和他的交易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而大魏和叶鲁部的联姻是两国邦交,我不会出尔反尔,也不会因一己之私破坏两国盟约。” 秦非连连应是。 瑶英看他一眼:“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秦非耸了耸肩膀:“他们意气行事,先绑了,带回去让他们的老子好好揍他们一顿。” 瑶英想了想,声音放轻了些:“你回去告诉郑相公,这几个人可能和南楚有勾连,须得仔细暗查,不能放过。” 秦非呆了一呆。 马厩的大火已经被扑灭,窗前一片昏暗,瑶英轻声道:“他们刚才说要带我去南楚,路上有人接应,不知道是谁怂恿他们来救我的,那人很可能别有用心。假如我真的随他们走了,叶鲁部必定大怒,盟约瓦解,大魏焦头烂额,谁获利最大?” 秦非张大嘴巴,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心惊肉跳了一会儿,额头上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我大意了!” 他拍了一下脑袋,转身就走。出了门,又转过身来,站在门槛边,对着瑶英一揖到底。 刚才作揖只是为了安抚瑶英,现在这个拜礼才是真心实意的感佩。 这个时候了,公主居然还事事为大局着想。 瑶英一脸淡然:“还请都尉派人去和叶鲁部大王子解释清楚,免得他们起疑。南楚既然能煽动羽林卫来救我,也可能在叶鲁部那边煽风点火。” 秦非冷汗涔涔,答应一声,派人去给长安那边报信,自己亲自找到叶鲁部的大王子,告诉他们马厩失火,并未惊扰到文昭公主。 第二天,瑶英出现在叶鲁部的使者面前,依然是盛装华服,雍容华贵。 大王子昨晚听到官驿里又是走水又是一片大叫大嚷声,心中难免生疑,此刻见瑶英容光慑人,恍若神女,不由得心旌摇荡,只恨不能离得近点多看她几眼,哪还记得昨天的怀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哈哈大笑,目送瑶英登上马车,眼神肆无忌惮。 秦非悄悄松口气,又觉得心口一紧。 看来叶鲁部不会起疑。 然而,大王子对七公主的觊觎之心已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叶鲁酋长年老,等他们这些送行的羽林卫、仪仗卫离开,大王子岂会放过七公主? 无论秦非有多担心七公主的安危,三天后,当他们抵达驻地,远远看到天际处巍峨耸立的连绵山脉时,他不得不清点人马,向瑶英辞行。 “公主,在下只能送到这了。” 秦非说得艰涩。 “以后您身边只有谢青和几十个亲兵……您保重。” 瑶英一笑,掀开车帘,遥望东边方向。 “都尉保重。” 秦非心里沉甸甸的,不敢抬头看她,转身爬上马背,逃命似的疾驰而去。 叶鲁部的骑兵很快迎了过来,围住马车,大王子的声音传进瑶英耳朵里:“美人,接下来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随即是一阵大笑声。 马车重重地晃荡了几下。 瑶英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吭。 …… 长安。 郑璧玉料理完宫务,喂儿子吃了一碗热黍粥,哄儿子睡下,刚想躺下靠一会儿,一名侍女匆匆穿过长廊,跪伏于地。 “娘子,宫里有些动静。” “什么动静?” 侍女不敢作声。 郑璧玉示意廊前侍立的宫人退下。 侍女起身,上前几步,小声道:“奴听薛贵妃宫里的人说,荣妃死了!” 郑璧玉低头看自己的指甲:“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荣妃毒害谢皇后,被投入廷狱治罪。她这些年得罪了那么多妃嫔,肯定活不到年底。 侍女喘了几口,凑近了些:“殿下,荣妃死了没什么奇怪的,可荣妃死之前说了些胡话,把薛贵妃吓着了。” 郑璧玉挑眉:“荣妃说了什么?” 侍女低头,道:“荣妃说,文昭公主不是圣上的血脉!” 031 郑璧玉心弦颤动, 愣了半晌,霍然坐起身:“胡言乱语!” 谢皇后是望族嫡女,怎么可能与人苟合? 侍女没敢吭声。 郑璧玉出了一会神, 问:“荣妃的胡话还有谁听到了?” 侍女回道:“只有薛贵妃和她身边的几个宫女听见了, 薛贵妃当时笑说荣妃疯了, 满口胡言,这几天却悄悄把当时在场的宫女都打发走了, 只留下了她的心腹。” 那个心腹刚好是侍女认的干姐姐, 东宫的眼线之一。 郑璧玉手指发麻,吩咐侍女:“荣妃疯了, 她嫉恨文昭公主, 死前故意说这种胡话败坏谢皇后的名声, 薛贵妃处置得很好,这件事不许外传。” 侍女低头应是。 郑璧玉眼光闪烁,低声问:“荣妃到底是怎么说的?” 侍女答道:“荣妃临死之前大骂文昭公主,说圣上的儿女, 郎君个个挺拔壮健, 女郎个个高挑丰肥, 为什么只有文昭公主自幼体弱, 直到三岁了还不能下地?为什么她从小不能断药,每个月必须服用凝露丸?为什么只有文昭公主的眉眼不像李家人的眉眼?” “薛贵妃反驳荣妃,说那是因为文昭公主天生不足。” “荣妃大笑了几声, 说文昭公主根本不是圣上的血脉,因为她不是谢皇后生的。” 郑璧玉嘴巴微微张开,一脸惊讶。 她还以为荣妃在暗示谢皇后不守妇道, 原来她说的是李瑶英不是谢皇后所生。 侍女接着讲述:“荣妃说,当年宗族的人都支持二皇子……谢仲虔为世子, 谢皇后的侍女对着唐皇后说了几句冷言冷语的话,唐皇后愤然自尽,圣上一夜白头,连仗都不打了,赶回魏郡为唐皇后料理丧事。那时谢皇后也有孕在身,圣上才没有责罚她。” “荣妃告诉薛贵妃,其实谢皇后那时候根本没有怀孕,皇后的乳母担心圣上迁怒皇后,教皇后谎称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谢皇后照做了。” 因为李德几个月前回过魏郡,每晚都宿在谢皇后院子里,谢皇后又深居简出,所以没人怀疑。 “荣妃说文昭公主绝非金枝玉叶,她是卫国公抱来的孩子。” 卫国公就是谢无量。 李瑶英和亲叶鲁部,李德下旨追封谢无量为卫国公,李仲虔过继到谢家,将会直接承继卫国公的爵位——名声响亮,不过并无实权。 侍女最后道:“荣妃说她早就怀疑七公主的身世了,只因为怕被谢仲虔报复才没敢声张。” 郑璧玉心念电转,靠回凭几上,久久没有出声。 直觉告诉她,荣妃说的话是真的。 郑璧玉叮嘱侍女:“这件事绝不能让魏长史听到一点风声。” 侍女应是,道:“殿下,荣妃胡言乱语,并无证据,即使传了出去也不要紧。” 薛贵妃的副后之位是靠李瑶英得来的,她肯定不会泄露此事。 就是泄露了也不打紧,荣妃临死前的胡言乱语,谁会当真?没有证据,她说得再真切也不过是疯人疯语。 而且文昭公主以李氏公主的身份和亲远嫁,就算她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现在也是了。 郑璧玉喃喃地道:“别人信不信,没什么要紧……” 关键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太子? 太子之所以憎恶李瑶英,就是因为李瑶英是谢氏之女,假如他知道李瑶英不是谢氏所生…… 郑璧玉眉头紧皱。 嫁进李家后,她打听过当年唐氏自尽的经过。 李家男人时常在外征战,唐氏和谢氏留在魏郡,李德每隔几个月会回家探望两位夫人。 唐氏自尽的那天,李玄贞刚好归家,亲眼看到烧得不成人形的母亲从火海里扑了出来,倒在他脚下。 其实当天原本该回魏郡的人是李德,他离家时答应会回家陪两位夫人过节,后来因战事吃紧,只打发大儿子回家。 所以,唐家世仆曾悄悄告诉郑璧玉,唐盈原本的打算是活活烧死在李德面前。 结果阴差阳错,让李玄贞目睹了她的惨死。 临终前她近乎癫狂,一遍遍嘱咐李玄贞为她报仇。 这十多年来,李玄贞几乎夜夜梦魇,梦到母亲濒死的模样。 郑璧玉曾委婉劝李玄贞放下仇恨。 虽然唐盈是在和族老、谢皇后的侍女发生口角纷争后怒而自尽,但归根究底她的死不是谢氏造成的,他为什么非要针对谢贵妃母子? 他在其他事情上都能听得进劝告,连朱绿芸的事也能妥协,事涉谢氏,怎么就这么偏激呢? 李玄贞冷笑了一声,没有和郑璧玉解释什么。 郑璧玉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当年的事情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李玄贞为了保护唐盈,隐瞒了些东西。 为此,他明明不讨厌七公主的为人,却一次次伤害七公主。 郑璧玉思前想后,权衡了一番,决定将荣妃的话告诉李玄贞。 七公主是无辜的。 她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李玄贞写了封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赐婚旨意正式颁布后,李玄贞率领魏军去了凉州,和诸胡部落骑兵分三路攻打何氏。获胜后他留在凉州,还没回京。 郑璧玉写好信,交给家奴,叮嘱他务必亲手交到李玄贞手上。 家奴恭敬应喏。 …… 秦非离开的半个月后,瑶英随叶鲁部抵达凉州附近。 叶鲁酋长已经从凉州出发,再过不久就能和他们在叶鲁部每年冬天驻扎的河畔汇合,以叶鲁部的风俗完成婚礼。 凉州古称雍州,地势平坦辽阔,自古以来就是“人烟扑地桑柘稠” 的富饶之地,“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西北商埠重镇,古时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重地之称。 唐朝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时曾途经凉州,那时凉州僧商侣往来,无有停绝。 直到几十年前,凉州仍然是北方最繁华的重镇之一。 后来中原王朝衰落,天下大乱,西北先后被强盛的吐蕃和各个崛起的部族侵占。前朝朱氏立国时未能收复西北,商旅如织、驼铃悠悠回荡的丝绸之路已经断绝多年。 瑶英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开车帘极目眺望,眼前所见,天地茫茫,一片荒凉。 方圆百里之内,人烟绝踪。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来越恶劣,阴沉沉的天色渐渐有了风雪的迹象,天际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峰顶白雪皑皑,犹如沉眠的巨龙。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 虽然路上有胡婢殷勤侍候,算不上风餐露宿,但对于这几年一直娇养的瑶英来说,还是颇为辛苦。 当他们需要翻越山脉时,她必须下了马车和其他人一样骑马。 李仲虔教过她骑马,也常常陪她去跑马,不过那都是在平坦宽阔的原野上,是艳阳高照的三春天,而不是坎坷崎岖的山路,朔风凛冽的深秋。 在山道上骑马远比平地骑马辛苦多了,而且为了躲避风雪、及时在天黑前找到安全的过夜处,他们往往一走就是一整天。 瑶英的大腿磨得伤痕累累,伤口结了血痂又被磨破,娇嫩的手指被缰绳勒出一个个血泡。 每当队伍停下休息时,她坐在马鞍上,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塔丽和阿依必须一人抱着她的一边胳膊才能搀她下马。 这天他们终于翻过数座大山,到达一处位于山谷间的开阔平原,瑶英挪到了马车上,阿依跪在一边为她上药。 谢青照旧骑马跟在马车旁,刀柄掀开车帘一角,递进一只小瓷瓶。 “公主,这药是我平时用的,比公主带的那些药膏药性更烈,用的时候会很疼,不过好得更快。” 说完,又补充一句:“不会留疤。” 瑶英趴在凭几上,接过瓷瓶,轻笑:“你倒是心细。” 他平时总板着一张冷脸,像个二愣子,没想到竟然会主动给她送药。 刀柄收了回去,车帘重又放下。 不一会儿,传来谢青的声音:“公主……今天是您的生辰。” 瑶英呆了一呆。 恍惚想起小的时候,她去参加堂姐的及笄礼,一直到天黑还舍不得走。李仲虔过来接她,看她睡眼朦胧,舍不得吵醒她,背她回去。 她趴在李仲虔背上,又精神了起来,叽叽喳喳告诉他宴会有多热闹。 李仲虔哈哈大笑:“等小七及笄的时候,阿兄也给你办一场及笄礼,比今天的更盛大更热闹,整条街的树上全挂满彩灯。” 瑶英抱着李仲虔的脖子蹭了蹭:“我不要及笄礼,只要阿娘和阿兄陪着我,吃碗寿面就行了。” 那时候无忧无虑。 没想到真到了及笄时,连吃一碗寿面都成了奢望。 瑶英怔了许久,久到阿依为她擦好药膏告退出去了,才慢慢回过神。 “我都忘了……”她掀开车帘,仰起脸,看着谢青,笑靥如花,“阿青,难为你还记得这个。” 她早忘了今夕何夕。 谢青低着头,没有看瑶英。 “我明白公主为什么不带春如她们来叶鲁部。”他望着马蹄下覆了薄薄一层白雪的沙地,“假如您带她们来了,她们看到公主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一定整天哭哭啼啼。” 瑶英一笑,听谢青的口吻,他好像很嫌弃春如? 谢青手指紧紧攥着刀柄:“而且她们在这里……一定难逃大王子的魔爪。” 瑶英脸色微沉。 大王子粗鲁野蛮,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遮掩。可能是终究畏惧父亲叶鲁酋长的缘故,这些天大王子不敢对她有不敬之举,但是却每天当着她的面将部落里的女奴扯入帐中,不一会儿,帐篷里就传出毫不掩饰的声响。 前几天大王子更是直接找瑶英讨要塔丽,她断然拒绝。 大王子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夜里偷偷摸去塔丽的帐篷,欲行不轨,幸亏塔丽机警,没有让他得逞。 瑶英扫一眼左右,马车旁跟着的都是她的亲兵。 她轻声道:“阿青,大王子这是想让我害怕。” 娇滴滴的汉家公主,远嫁和亲,还没见到丈夫就遇到这样的事,一定吓得惊慌失措——只要她惶恐不安,大王子很可能就会下手。 谢青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公主,我去杀了他。” 瑶英蹙眉:“阿青……你杀不了大王子。” 叶鲁部的勇士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弓马娴熟,谢青不是大王子的对手。 谢青面孔紧绷:“如果我带着公主逃走呢?” 瑶英摇头:“阿青,我们不能跑……” 她这个时候离开就是失约,而且南楚的细作已经深入长安,一旦她离开,盟约被毁,南楚肯定煽动叶鲁部发动战争,届时生灵涂炭,中原再次陷入战乱,她的下场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要么落入南楚手中,沦为他们挑起战争的工具,要么被愤怒的叶鲁部抓回蹂躏。 瑶英耐心和谢青解释:“我们现在不能跑,也跑不了,朝廷为什么一定要和诸胡部落结盟?为什么非要倚仗叶鲁部的骑兵才能发兵收复凉州?” 谢青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瑶英道:“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中原王朝早在几十年前彻底失去对河陇、西域的控制,假如没有诸胡部落的协助,魏军连凉州到底盘踞着多少势力都不清楚,谈何一举收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青,我现在是大魏公主,是叶鲁可汗即将迎娶的夫人,只要盟约还在,大王子就不敢轻慢于我。” 她眼帘抬起,看向远方。 “如果我跑了,大王子马上就会抓到我们,一个犯了错的魏朝公主落到他手上,能有什么下场?” 谢青身上滚过一道战栗。 大王子是故意的,他恐吓公主,让公主惊惧,就是等着公主出错! 谢青松开手指,极力按下多日来的浮躁。 瑶英笑了笑:“阿青,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好好活下去。” 阿兄养好伤以后,一定会来找她。 在那之前,她得好好活着。 她转头望着东边方向,天边一座座巍峨雄壮的崇山峻岭阻隔了她的视线,在那些山峦之后,是她的故土。 “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回到中原,和家人团聚。” 她要回去。 不管有多艰难。 谢青点点头,握紧刀柄。 不管到了哪里,他都会好好保护公主。 队伍继续朝西进发。 几天后,瑶英看到了戈壁之间一条随着山势蜿蜒流淌的河流,河水还未结冰,河边长有稀稀落落的荒草,偶尔可以看到有牛羊在河畔喝水。 塔丽告诉瑶英:“顺着这条河再走几天,就能到牙帐了。” 他们在河边装满水囊,沿着河道折往东南方向。 河流是戈壁唯一的水源,越往东南走,路上能看到的牛羊越多,有时候还会遇上举族迁徙的部落和驼铃阵阵的商队。 瑶英听到铃声,掀开车帘,打量那支行走在寒风中的商队。 亲兵忽然拥了上来,簇拥着她的马车往一旁的山坡驶去。 塔丽看一眼那支商队,脸上露出悲悯的神情,对茫然的瑶英道:“公主,大王子准备劫掠那支商队。” 瑶英沉默。 劫掠是叶鲁部的本性,他们在马背上长大,不懂耕种,不懂织作,他们生来就跟随父辈在草原上掠夺一切可以掠夺的东西,食物,人口,财富。 等马车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大王子勒马回首,隔着人群,看向马车里轻纱蒙面的瑶英,缓缓拔出从一场战役中缴获的吐蕃弯刀。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瑶英,眼神比漫天扑来的箭矢还要锋利。 霸道,野蛮,残忍,冷血。 猛烈的征服欲扑面而来,混杂着嘶嘶咆哮的电流。 瑶英身上一阵寒栗滚过,袖中双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露出怯懦之态只会让大王子更加得意,指尖深深陷进柔嫩的掌心,稳住心神,一动不动。 薄纱后的美丽面孔面无表情,高贵淡漠。 如斯优雅,如斯清冷。 似雪峰之巅盛开的花,无边苍穹高悬的月。 正因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才更诱人,更魅惑,更让人无法控制对她的渴望和占有欲。 真想一把撕碎缠裹着那副美丽躯体的衣衫,让这朵娇花在自己掌中盛放。 让她哭泣,让她臣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热流滚过身体,大王子浑身血脉贲张,低头轻舔冰冷的刀刃,仿佛舌头底下的薄刃就是汉人公主滑嫩如羊脂的皮肉。 情|欲和杀戮欲交织,他无比爽快,身体哆嗦了两下,咧嘴大笑。 蹄声如雷,大王子一马当先,手举弯刀,奔向厮杀的战场。 他的亲兵紧随其后,十九人组成严整的队形,犹如一头嗜血的猛兽,张开獠牙,很快在商队阵前撕开一条口子。 032 行走在大道上的商队大约有两百多人。 打马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着皮袄、头戴毡帽的胡商, 中间两排队列整齐的良马大车,后面跟着驼队,腰佩弯刀的护卫紧跟在商队两侧, 几匹快马来回穿插于队列首尾警戒。 当发现南边突然腾起漫天尘土时, 护卫立刻反应过来, 大声呼哨,拔出弯刀, 摆出防御的队形。 他们长年行走于危机四伏的戈壁之上, 早已经习惯随时在马背上作战,可惜他们这一次面对的不是寻常盗匪, 而是叶鲁部最凶悍的骑士。 瑶英下了马车, 骑马驰到山坡最高处, 目睹了平原上一场血腥的屠杀。 大王子直接撕破了商队的防线,手起刀落,杀人如切瓜砍菜。 不到半个时辰,叶鲁部就结束了战斗。 商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护卫一个接一个倒在叶鲁部骑士刀下, 胡商们忍痛放弃货物, 四散而逃, 还没跑出几十步,就被追上去的骑士残忍杀害。 风中送来绝望的嘶吼尖叫声。 大王子一刀斩下一颗脑袋,满身浴血, 驰回山坡上,翻身下马,抹了把脸上黏稠的血水, 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大踏步走到马车前。 “公主, 这是我送给您的……” 他哈哈大笑,举起人头,发现车厢里空空荡荡,愣了一下。 身后传来马蹄声。 大王子回头。 坡道旁风声呼啸,瑶英坐在马背上,仍是一身钿钗礼衣、金翠花钿的大魏公主装束,面上蒙了轻纱,风吹衣袂翻飞,一袭华美裙琚金光灿烂、辉丽斑斓,潋滟着鲜妍光华,茫茫原野之中,愈发显得章彩奇丽。 淡薄的日光透过阴沉沉的天色倾洒而下,笼在瑶英脸上身上,她手挽缰绳,淡淡瞥一眼大王子和他提着的人头,面容平静。 高贵雍容,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看来刚才的厮杀没有吓坏这位娇滴滴的汉人公主。 大王子眯了眯眼睛,随手将人头扔在一边,朝随从大吼:“就地扎营!” 言罢,蹬鞍上马,驰回大道上。 商队的护卫全部被斩杀,胡商也身首异处,十几岁的少年、白发苍苍的老者亦逃不过骑士的长刀,只有二十多个容貌秀美的胡女活了下来,跪在骑士的马蹄前瑟瑟发抖。 大王子骑马绕行一圈,随意挑了一个胡女,拉上马背。 另外十几个骑士和他一样,也各自挑了一个胡女,准备享用他们的战利品。 瑶英收回目光。 胡婢塔丽站在乌孙马旁边,眼圈通红,浑身微微发颤。 瑶英轻声道:“害怕的话,去车里坐着。” 塔丽抹了下眼角,摇摇头,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凄凉的笑:“公主,奴十二岁那年被叔父卖给商人,那时候奴和她们一样……” 她指指那些跪在寒风中的胡婢。 “商人带着我们穿过沙漠,来到河陇,想将我们卖给凉州的豪族人家。路上遇到劫匪,商队死了很多人,奴被转卖了三四次,最后流落到中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管在中原还是在戈壁,乱世之中,平民百姓只能任人宰割。 瑶英心中感触,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塔丽指了指西方:“奴走了太远,已经记不清了,奴只记得当年商人带我们穿过了八百里瀚海。” 瑶英:“你的故乡在西域?” 八百里瀚海即为位于罗布泊和玉门关之间的莫贺延碛,那是一片横亘于伊州和瓜州的流沙延碛,气候干旱恶劣,四季大风咆哮,地面寸草不生,因此也被成为“流沙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汉人看来,流沙河是西域的起点。 瑶英道:“塔丽,叶鲁部不会穿过八百里瀚海,你跟着我,可能没法回到故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叶鲁部常年在瓜州一带游荡,现在强盛的吐蕃、北戎对西域诸道虎视眈眈,西域诸国无力抗衡,只有一个传说中的佛国还在苦苦支撑,那个和尚君主活不了几年了,叶鲁部不会贸然穿过流沙河继续往西。 塔丽笑了笑:“公主,奴的故国只是个很小的城邦,奴离开故土这么多年,故国可能早就灭亡了。奴愿意跟随公主,不是为了去西域,只是想脱离奴籍,离家乡更近一点,说不定能找到奴失散的族人。”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摸了摸乌孙马,小声道:“公主,叶鲁部人和讲究诗书礼仪的中原人不同,他们抢夺一切可以抢夺的东西,每当他们抢掠商队或者部落时,他们会杀光所有男人,连孩子也不放过,最后只留下女人和牛羊。在他们眼里,女人和牲畜、金银财宝一样,都是他们的财产……您千万别因为同情那些商队就阻止大王子,在叶鲁部,女人永远不能阻止男人!” 瑶英淡淡一笑:“塔丽,多谢你的忠告,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到了叶鲁部,我不再是大魏公主,而是叶鲁部的可敦。” 现在的她如履薄冰,没有能力救人。 而且一旦她开口求大王子,大王子不仅不会手下留情,还会变本加厉,当着她的面虐杀那些可怜的女子。 塔丽脸上微红,她是低贱的胡女,还从来没有贵人向她道谢。 “公主,您无需太担忧,您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叶鲁可汗一定对您言听计从。” 瑶英想起叶鲁可汗花白的辫发、苍老的面容,闭了闭眼睛。 她不能怕。 他们说话间,随从已经安设好帐篷。 瑶英心知大王子故意如此安排的用意,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回帐篷休息。 这晚,山坡下一直回荡着可怖的狼嚎声。 第二天出发时,大路上散落着一具具被野兽啃噬得七零八落的尸首。 被抢掠来的胡女跟在队伍最后,看到那些尸首,掩面低泣。 昨天,她们坐在骆驼背上唱着欢快的凉州小调。 一夜过去,天翻地覆。 瑶英坐在马车里,心道:等叶鲁部覆灭时,她的下场不会比这些胡女好到哪里去。 李德不会派兵来救她。 他需要叶鲁部时,可以送出女儿联姻,当他收复了凉州,叶鲁部对他就无足轻重了。他还没有狂妄到以为凭大魏现在的国力就能收复西域,凉州局势复杂,他忙于肃清凉州内部的残余势力,为将来集中兵力南下攻打南楚做准备,短时间内不会继续往河陇派兵。 没有外援,她身边只有谢青、侍从和亲兵,当叶鲁部灭亡时,他们这区区几十来人,怎么做才能逃过一劫? 瑶英不知道叶鲁部是怎么衰落的。 草原上的部落可以像北戎那样迅速崛起强盛,短短几年间势力横跨东西,也可以一夜覆灭,烟消云散。 她只能随机应变。 接下来的行程里,大王子依旧时不时在瑶英面前露出垂涎的贪婪神色。 他残暴野蛮,每当遇上商队、迁徙的部族,立刻两眼放光,召集人马前去抢掠。 有时候,他甚至连牧人的几头羊都不放过。 塔丽和阿依会说突厥语,很快和叶鲁部的人混熟,打听了不少消息。 叶鲁可汗一共有七个儿子,其中成年的有三个,还有六个收养的义子。 “大王子骁勇善战,很受叶鲁可汗器重,他为人很贪婪,经常因为抢占战利品和其他王子起争端。” “二王子不满大王子将继承叶鲁部,暗地里联合族人,要求叶鲁可汗驱逐大王子。” “三王子阴狠残忍,亲手杀了他的一个弟弟。” “现在叶鲁可汗最喜欢的是他的义子别木帖,叶鲁可汗去长安面见皇帝时,就是别木帖跟着他。” 瑶英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想起那晚在宴会上看到的异族男子。 那个男人打量猎物一般的眼神让她不安了很久。 “别木帖的眼睛是不是浅黄色的?” 塔丽点头:“叶鲁部的人说,别木帖的眼睛像鹰,他无父无母,就是鹰的儿子。” 瑶英心口陡然一紧,浑身僵直。 金色的眼瞳,无父无母,鹰的儿子……是巧合吗? 瑶英定定神。 也许她多心了,那个人不可能出现在叶鲁部落。 几天后,随着叶鲁可汗派来迎接瑶英的部下到来,大王子渐渐收敛了些许,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言语调戏瑶英。 瑶英提出让那些被抢掠来的胡女帮她守着从长安带来的嫁妆。 “我带来的布匹丝绸是中原最贵重也最精贵的锦罗,一匹价值千金,不能淋着雨,也不能吹着风。” 中原的丝绸畅销西域和更远的大食、拂林,如今商路断绝,一匹好绸料甚至可以从西域国主那里换来一个小部落。 部下和大王子目露精光,心想瑶英的嫁妆以后就是叶鲁部的,万万不能毁坏,满口应承。 第二天,胡女都坐上了装运丝绸的马车,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不用再穿着单薄的衣裳徒步赶路。 她们奉命看守丝绸,叶鲁部的骑士没法再随意把她们拉到一边去泄欲。 队伍停下休息时,瑶英的侍从会给她们带去果腹的食物。 胡女们感激涕零,看到瑶英下马车,纷纷朝她行礼,用不熟练的腔调道:“您是我们见过的最仁慈的可敦。” 瑶英叹口气。 她也只能做这么多。 天气愈发寒冷,很快风雪交加,他们不得不冒雪赶路。 大王子凶名赫赫,雁过拔毛,戈壁之上的商队部族闻风丧胆。 于是每当远远看到叶鲁部的队伍出现,无论是商队、牧人还是部族,立刻掉头逃窜,连叶鲁部的族人也不敢冒险从大王子眼皮子底下经过。 好几次大王子还来不及发动冲锋,对方已经机警地逃到山道崎岖、不利于骑兵冲击的山坡上。 大王子气急败坏。 这日难得是个晴天,他们在河边避风处休息,让马和骆驼喝饱水,忽然听到雪地里传来一阵激昂的琵琶声。 远处人影幢幢,一支由驼队、马队组成的商队自西向东,朝河畔走来。 队伍中几个头戴毡帽的胡商怀抱琵琶,一面大声谈笑,一面弹奏,乐声琳琅。 大王子兴奋地竖起耳朵,招呼人马,这些天他只抢了几匹老马、几个女奴,终于又看到一个庞大的商队了! 几十个勇士大声嘶吼着跨上战马,跟随在大王子身后,向商队驰去。 飞雪四溅,蹄声如雷。 谢青立刻护送瑶英远离大道。 瑶英骑马上了一处小丘,回头看向白雪皑皑的平原,眉头轻蹙:雪地上到处都是叶鲁部留下的痕迹,怎么还有商队敢靠近过来? 她极目远眺,大王子和勇士已经熟练地拉开阵势,像一只蓄满力量的野兽,朝着商队张开血盆大口。 商队似乎有些慌乱,受惊的骏马扬蹄嘶鸣,弹琵琶的胡商纷纷拨马掉头。 两旁侧翼的护卫迎上前,缓缓举起一面旗帜。 瑶英怔了怔:商队的护卫为什么不拔刀,而是举起旗帜? 难道他们知道敌不过大王子,干脆直接投降? 隔得太远,瑶英看不清旗帜上绣了什么字,正准备问塔丽,她身后不远处的叶鲁可汗部下突然猛地倒抽一口气,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停下!” 部下面色惨白,朝着大王子大吼,随即反应过来大王子根本不可能听得见,慌忙纵马驰下山坡。 “伏曼,停下!” 他一边大吼,一边催促骑士吹响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前方尘土翻滚,蹄声似骤雨,大王子和勇士们仍在冲锋,刀光闪闪。 远处的商队护卫似乎完全不惧大王子,面对着凶神恶煞、从四面八方扑向商队的叶鲁骑士,依然昂首挺胸,高举着旗帜,一动不动。 雪后初晴的灿烂日光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那是一面雪白的旗帜,上面绣满繁复花纹。 护卫举着旗帜,横刀立马,沉着镇静。 仿佛这一杆旗子足可以抵挡千军万马。 部下吓得魂飞魄散,飞驰上前,抢过号角自己吹了起来。 号角长鸣,响彻天际。 勇士们训练有素,听到饱含警告意味的号角声,立刻勒马,冲在最前面的大王子也一拉缰绳,皱眉回头。 部下驱马狂奔,用突厥语朝着大王子大吼:“伏曼,那是王庭的商队!是佛子的臣民!” 大王子脸色沉了下来。 山坡上,瑶英惊讶地挑眉。 见商队就抢劫、见部族就掠夺的大王子居然放下任他宰割的肥羊,回头了。 他朝着商队吐了口唾沫,好像怒骂了几句什么,在部下的劝告下拨马转头,带着勇士们往回走。 而那支举着旗帜的商队很快恢复了秩序,胡商回到队伍最前方,琵琶声再度响起。 他们似乎完全不把残暴的大王子放在心上,继续驰向河边。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从容不迫中带了些纡尊降贵般的傲慢。 瑶英下了山坡,回到叶鲁部。 部下在帐篷前小声劝告大王子。 大王子脸色阴郁。 部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伏曼,你忘了可汗的警告吗?” 大王子阴恻恻地看一眼远处的商队,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传来骏马的惨叫声,大王子在河边鞭打马匹泄恨。 乌孙马受惊,发出不安的喷鼻声。 瑶英摸摸爱驹的脖子安抚它,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支傲慢的商队。 这支商队人数不算多,除了十几个穿锦袍、戴毡帽的胡商,剩下三十多人都是身着轻甲、腰佩弯刀箭囊的护卫。 和叶鲁部勇士所穿的轻便骑装不同,商队护卫身上穿的银色轻甲做工精致,式样华丽,不像甲胄,更像是礼服,甲衣之下清一色的玄色织锦小袖袍衫,衣摆上绣有银色卷草纹。 在凉州,能穿得起这种衣料的人只有各个部落的首领。 显然,这是一支富裕的商队。 难怪大王子看到他们时会那么激动。 大王子暴虐残忍,贪得无厌,为什么突然收手? 瑶英目光睃巡了一周,看到那面吓退大王子的旗帜,雪白的旗帜上以金银绣线簇满华丽的金色纹路。 叶鲁部很多人信奉拜火教,战旗是黑红色的,气势非凡。 护卫的旗帜竟然是白色。 瑶英回到马车上,问塔丽:“大王子他们刚才说了什么?那支商队是什么人?” 部下和大王子交谈时用的是他们部落的语言。 塔丽小声道:“奴听他们说,那支商队是西域王庭几大氏族的私兵。” 怕瑶英听不懂,她顿了一下,接着解释,“王庭远在西域,比高昌还远,是一座古老的圣城,因为高贵的佛子居住在那里,所以西域各国称呼圣城为王庭,佛子是君主,统领各个小国、部落,有四个强盛的氏族效忠于他。西域的部族都信佛,只要佛子一声令下,从国主到臣民都得听他的。” 瑶英没想到会听到王庭这两个字:“王庭的私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地相隔如此遥远,而且中间还横亘着八百里流沙河,王庭的私兵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河陇? 塔丽答道:“这奴就不清楚了,奴以前在故国的时候,王庭已经衰落,那时候佛子还被软禁在佛寺里,没有人听从王庭的指令……” “大王子他们说,王庭私兵这两年来往于河陇和西域,好像是在和北边草原部落做生意,他们打着佛子的旗帜,河陇的部落不敢劫杀他们。” “他们都说,佛子是阿难陀的化身,有无边神通,谁敢劫杀佛子的臣民,一定会遭天谴。” 瑶英有些诧异。 西域的佛国君主,自然就是那个让北戎一直深深忌惮的昙摩罗迦无疑了。西域诸国有一半信佛,愿意追随佛子,不足为奇,但是诸胡部落野蛮,信仰杂乱,昙摩罗迦的名声在河陇怎么也这么响亮? 一面旗帜就把叶鲁可汗的部下吓得魂飞天外,让大王子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肥羊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来回晃悠而不能下手…… 瑶英不禁怀疑:莫非那个和尚真的有神通? 不管昙摩罗迦有没有真神通,打着他旗帜的商队安然无恙地逃离了大王子的魔爪,补充了饮水后,又慢悠悠地离开。 欢快的琵琶声回荡在荒芜的戈壁之上。 大王子脸色阴沉,猛地转身,拔出随从腰上的佩刀,一刀斩下。 被他鞭打得奄奄一息的骏马发出了最后一声悲鸣,马头滚落,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河畔。 叶鲁部继续进发。 夜里,他们停下夜宿,瑶英睡在帐篷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立刻起身披衣,握住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谢青掀帘进了帐篷,小声道:“公主,是大王子那边传出的声响。” 他怕大王子欺侮公主,夜里一直注意着大王子的动静。 瑶英皱了皱眉。 谢青盘腿坐在瑶英面前:“就快到叶鲁部了,大王子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今天守在这里,公主接着睡吧。” 瑶英精疲力竭,没有多想,嗯了一声,躺下接着睡。 翌日早上,他们草草用了些干粮,启程赶路,却迟迟不见大王子的身影。 大王子的属下说他嫌干粮粗劣,昨晚打猎去了。 叶鲁可汗的部下闻言,暴跳如雷,正要骑马追出去,东边传来雨点似的蹄声,大王子和勇士们回来了。 他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马鞍旁挂着新鲜宰割的畜肉和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毛毡。 部下无奈地叹口气,不敢当众指责大王子,下令队伍出发。 两天后,他们终于抵达叶鲁部的牙帐。 瑶英下了马车,在鼓乐声中被簇拥着来到牙帐前,还来不及打量她将要生活的部落,一个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李玄贞立在牙帐前,面色憔悴,胡子拉碴,淡淡地瞥她一眼,凤眼微垂,手指紧紧攥着刀柄。 033 连绵无际的雪原上矗立着起伏的山丘, 一道清澈河流从山谷中蜿蜒而出,流过平原。 一座座几乎隐没在雪中的毡帐散落在山丘下的河道旁,可汗从大魏迎娶的文昭公主到来, 帐中人们蜂拥而出, 欢欣鼓舞。 帐前挤满了人, 处处欢声笑语。 却是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腔调。 李家兄妹俩站在牙帐前, 相对无言。 一如几年前, 他们发现彼此的身份,立在船头, 默默凝望对方。 赤壁矶头, 一目烟波。 牙帐木门从里面拉开, 叶鲁可汗走了出来,目光落到风尘仆仆、满面倦色,仍然不掩容色的瑶英身上,高兴得直搓手, 苍老的脸沟壑纵横, 拍拍李玄贞的肩膀, 笑道:“文昭公主平安抵达, 太子可以放心了。” 说着,不等李玄贞开口,殷勤地拉开帘子, 请瑶英入帐。 瑶英目不斜视,从面色阴沉的李玄贞身前走进牙帐。 李德定下婚期后,李玄贞率军去了凉州, 这会儿他本该镇守凉州,怎么会随叶鲁可汗一道回了叶鲁部? 难道他非得亲眼确认她和叶鲁可汗成婚才能安心? 叶鲁可汗跟进牙帐, 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干笑了两声,道:“公主一路劳顿,今晚好好休息,明晚就能举行婚礼。” 他的汉话说得并不熟练,咬字迟缓。 瑶英垂眸不语,露出疲惫不堪之态。 叶鲁可汗看着她颈间露出的一截雪白娇嫩的肌肤,心道一定比羊脂还要嫩滑,恨不能立马尝尝滋味,又看她眉宇间满是倦色,心疼不已,心想汉人公主娇柔腼腆,讲究礼仪,年纪又小,不能太粗野吓坏了她,搓了搓手,带着人离开。 帐门刚刚合拢,瑶英便跌坐在了毡毯上,塔丽和阿依跪在一边,为她取下头上沉重的花冠步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塔丽同情地道:“公主,可汗虽然年老,却身体壮健,而且很疼惜您。奴听叶鲁部的人说,可汗从来没有对一位夫人这么体贴入微。” 瑶英没说话,摘下鬓边的发簪珠翠,满头乌黑青丝披散下来。 她浑身骨头酸疼,什么都不想思考,伏在长榻边,闭上眼睛假寐。 睡一觉就好了,睡饱了养足力气,才能去应对这陌生的环境。 帐门传来响动,一柄偃月形弯刀挑开帘子,风雪涌入,黑色皮靴踏入牙帐。 瑶英听到声响,睁开眼睛,扫一眼那双靴子,示意胡婢和谢青都出去。 帐中只剩下她和李玄贞。 瑶英依旧蜷在长榻边,丰艳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铺满半张毡毯,像只慵懒的猫。 “长兄要留下观礼吗?” 这平平淡淡的语气,就好像她要嫁的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异族首领。 黑色皮靴挪到瑶英面前,李玄贞俯身,拽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抬头,凤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字字道:“七妹,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眼帘微挑,眸光清亮。 “好啊,我选长兄,长兄能带我回长安吗?” 李玄贞愣住了。 瑶英一笑,嘲讽地道:“长兄,事到如今,你没办法给我选择的机会,叶鲁部没有任何失约之举,明天就是婚礼,长兄难不成想毁了两国邦交?” “你不是这样的人。” 李玄贞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她去得罪叶鲁部、触怒李德,她又不是朱绿芸。 瑶英瞥一眼帐门的方向,“你也没有那个能力。” 这里是叶鲁部的地盘,他带不走她。 李玄贞沉默地看着瑶英,凤眸里暗流翻涌。 “长兄,那年我已经选过了,我是李仲虔的妹妹。长兄若加害于我阿兄,我便和你势不两立。” 李玄贞手指握得更紧。 当时他的手指紧紧捏住了瑶英脆弱的颈子,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她就会死在他手上。 他和李仲虔,她只能选一个。 要么彻底和李仲虔、谢满愿断绝关系,以阿月的身份活下去,要么陪他们一起死。 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依然毫不犹豫地选了李仲虔。 而他这几年一次次为难李仲虔,一次次逼她选择,明明知道她不会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他还是一次次问出口。 李玄贞手指发烫。 瑶英低头,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拨开他的手指。 她曾经以为可以和李玄贞讲道理,后来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在强者面前,弱者的道理是最没用的东西。 唐氏的一句“杀光他们”是李玄贞的心魔,谢满愿,李仲虔,李德,谢氏族人,李氏族人,不管是无辜还是罪有应得,都逃不过。 所以她不想再浪费口舌。 李玄贞是天命之子又如何? 李仲虔永远不会抛下她不管,她也永远不会放弃李仲虔,真到了绝境,大不了和李玄贞同归于尽。 李玄贞俯视着瑶英,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俊逸的眉眼现出几分狰狞之色。 瑶英靠着榻沿,下巴枕着自己的胳膊,神情淡然。 “我累了,长兄自便。” 她闭上眼睛,浓睫轻颤,不一会儿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 李玄贞站在帐中,眼中波涛汹涌,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他不该去赤壁。 那样就不会遇到她,不会对她心生怜惜,不会想到要好好照顾她,不会在母亲的嘱咐和她之间备受煎熬。 他居然在祈求仇人之女选择他。 而她对他不屑一顾。 李玄贞浑身一颤,仿佛梦中惊醒似的,猛地一个转身,大步离去,双目赤红。 不一会儿,谢青入帐告诉瑶英,李玄贞走了。 叶鲁可汗再三挽留,请李玄贞参加了婚礼再走,还说别木帖等着和他斗酒,他说凉州那边还有军务要忙,带着亲兵离开。 瑶英淡淡地嗯一声。 谢青盘腿坐在毡毯旁,视线落在瑶英雪白的手腕上,那里有几点淡淡的指印。 “公主和太子殿下发生过什么?” 瑶英缓缓地道:“也没什么……我从小身体不好,那年有人说赤壁出了一位神医,医术高明,阿兄立刻带我去赤壁求医。那时候赤壁是南楚治下,神医只救南楚臣民,阿兄之前曾随裴都督攻打过赤壁,怕暴露了身份,神医不愿救我,就让世仆带着我登门求医……” 荆南和赤壁的方言很像,瑶英一口像模像样的赤壁话,神医没有怀疑她的身份,见她身边只带了几个老仆,留她住在家里,悉心为她诊治。 神医的医术果然高妙,瑶英在他家住了几个月,气色越来越好。 也就是在那里,瑶英遇到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 “他说他叫杨长生,是南楚人。” 瑶英笑了笑。 小的时候她腿脚不好,不怎么出门,李玄贞又一直记恨着谢氏,从不和谢氏打照面,而且时常在外征战,兄妹俩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居然从没见过。 他们都伪装成了南楚人,李玄贞脸上有伤,她没认出李玄贞,李玄贞更不可能认出她。 神医叮嘱瑶英多走动,她常帮神医跑腿,帮着照顾病人,看到李玄贞孤零零一个人没人照顾,主动包揽了为他送药的活计。 一来二去的,他们以阿月和杨长生的身份认识了。 后来李玄贞脸上的伤口愈合,瑶英还和他开玩笑:“长生哥哥,你的眉眼有点像我阿兄,个头也差不多。” 李玄贞皱眉:“你的兄长把你扔在赤壁几个月不管,你不生气?” 瑶英不满地轻轻捶了他一下:“我阿兄不是不管我,他有要紧事要忙,而且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李玄贞笑了笑,低头给瑶英捏泥人。 瑶英认识的杨长生,沉默寡言,但是为人仗义,那时赤壁接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洪水肆虐,他不顾重伤下水救人,险些因为虚脱被洪水卷走。 所以,当他们一起坐船回到魏郡,看到等在岸边的李仲虔和唐家人,意识到彼此的身份时,瑶英没有立刻躲开李玄贞。 她总觉得,一个人既然能够不顾自身安危去救陌生人,应当也能理得清仇恨。 李玄贞的反应比瑶英要大多了,他立在船头,看一眼岸边的李仲虔,再看一眼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得僵冷,眸中阴云笼罩,忽然抓住她,掐住她的脖子。 瑶英差点死在他手里。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李玄贞粗糙冰冷的手指扼住脖子时的感觉。 谢青面无表情地评价一句:“太子太执拗了。” 瑶英揉揉手腕,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事了。” 她把心思放回到自己的处境上:“阿青,大王子那晚到底做什么去了?” 谢青回过神,道:“我打听过了,大王子那晚抢掠了几大车的货物。” 瑶英皱眉。 那天汇合之后,大王子说他打劫了几个牧民。她留心观察,发现大王子和随从都换上了新的马鞍、马具,普通牧民怎么可能用得起那么贵重的马鞍? “我怀疑大王子劫杀了那支王庭商队。” 谢青目露诧异之色:“叶鲁部的人说,无人敢劫掠打着佛子旗帜的商队。” 瑶英嘴角一扯:“别人不敢,那是因为他们识时务,知进退,大王子不是那样的人。” 她之前一直很疑惑,强盛的叶鲁部落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倾覆? 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大王子贪婪残暴,惹怒了太多部族,如今他又很可能劫掠了昙摩罗迦的臣民,即使王庭不报复,周边部族也会以此为借口前来攻打。 瑶英沉吟半晌,吩咐谢青:“你找个机会看看那几大车货物都是什么。” 谢青应是。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帐篷外就传来热闹人声。 塔丽服侍瑶英梳洗,告诉她部落的人正在准备晚上的婚礼,夜里大帐前会燃起篝火,部落的男男女女都会前来恭贺他们。 瑶英换上婚服,塔丽挽起她的长发,为她编发辫。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忽视心底的恐惧不安,一遍遍为自己鼓劲。 谢青钻进帐篷,眼神示意塔丽和阿依出去,走到瑶英身后:“公主,我找到这个。” 瑶英转身,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一面被鲜血染红的旗帜。 脏污的织物上还能依稀看到精致的金色纹路。 大王子果然还是不服气,劫掠了那支商队。 瑶英心计飞转:“得把这件事告诉叶鲁可汗……不能由我开口,叶鲁可汗未必会信我,只会当我是挑拨离间,而且消息泄露出去,大王子必定报复……阿青,你再找些证据,把这事透露给二王子。” 塔丽说过,大王子和二王子素来不和。 谢青应喏,转身出去。 二王子没有辜负瑶英的期望,听到风声后,立刻向叶鲁可汗禀报。 叶鲁可汗勃然大怒,派人叫来大王子:“你居然劫杀佛子的商队,你这是把祸患引至我们叶鲁部!” 大王子见事情败露,并不慌张:“人我已经都杀了,连牲畜也都宰了,谁知道是我下的手?” 长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叶鲁可汗愈发怒不可遏:“祆神在上,佛子的怒火假如降临叶鲁部,你就是整个叶鲁部的罪人!” 大王子满不在乎地道:“佛子远在西域,总不能大显神通突然从天而降!再说了,他来了又如何?有本事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叶鲁可汗气得面色紫涨,正待拔刀,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可汗,别木帖回来了!” 叶鲁可汗立即道:“别木帖快进来。” 别木帖踏进大帐,眉头微皱:“可汗,大魏太子怎么突然走了?不是说好要和我斗酒的吗?” 叶鲁可汗此时焦头烂额,漫不经心地道:“他和文昭公主不是同母所生,没什么情分,和文昭公主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别木帖泛着淡淡金色的眼眸闪烁了两下,眼底掠过一丝阴狠之色。 叶鲁可汗和他说了大王子劫掠商队的事情:“别木帖,你看该怎么办?你是从西域来的,天谴之说是否真的会灵验?” 别木帖看了看大王子,笑了笑,“大王子虽然鲁莽,不过有句话没说错,佛子远在西域,这些年从没离开过圣城,大王子不过是杀了几个胡商护卫罢了,佛子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叶鲁可汗狠狠地瞪一眼大王子,冷笑:“但愿如此。” 婚礼仍旧按计划举行。 从中午开始,部落的男男女女开始伴随着鼓乐踏歌起舞,笑闹喧腾,等到夜幕降临,大部分们已经喝得半醉,营地里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瑶英被搀扶着出了帐篷。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几位年轻王子的目光一个比一个不加掩饰。 瑶英再次注意到那道曾让她不寒而栗的视线。 她余光扫过去,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站在叶鲁可汗身侧,鹰鼻深目,目光如炬,火光映照下一双浅金色眼瞳。 他此刻含笑看过来的眼神让瑶英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她定住心神,在塔丽的指引下完成拜礼,刚要起身,对面的叶鲁可汗忽然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轻响,仰面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别木帖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叶鲁可汗,笑道:“可汗吃醉了!” 几位大王子面面相看,抢上前,扶叶鲁可汗回帐篷。 大王子转身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瑶英,嘴角斜挑:“美人,你别急,若我父汗这一病不能一振雄风,我会代他好好疼惜你。今晚,你就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吧。” 说着,脸色陡然一沉,目露凶光,“公主的那些护卫可不是叶鲁勇士的对手,待会儿可别轻举妄动。” 他抹抹嘴角,大笑着走进帐篷。 瑶英立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浑身冰凉,环视一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叶鲁可汗的亲兵正好都不在,而几位王子的亲兵已经分头散去,篝火还在熊熊燃烧,但欢快的气氛早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的紧张压抑。 瑶英回了帐篷,立刻脱下婚服,让谢青去清点人马。 “叶鲁可汗不像是吃醉的样子,今晚叶鲁部一定会发生变故。” 她以为提醒叶鲁酋长可以让他早做准备,没想到晚上就出事了,看来大王子早就做好了准备。 难怪大王子这一路上敢那么张扬地言语调戏她。 在大王子眼里,她早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谢青很快召集亲兵,几十人严阵以待,牢牢护住了瑶英的帐篷。 其他人并未过来探问,部落的几位族老在二王子、三王子和其他义子的簇拥中去了叶鲁可汗的帐篷。 不一会儿,帐篷里传出喊杀声。 埋伏在暗处的骑士拔刀冲进打仗,几位王子的亲兵嘶吼着混战,寒光闪烁,血肉横飞。 塔丽和阿依蜷缩在帐篷角落里瑟瑟发抖。 一个时辰后,大王子满身是血,提着几个弟弟的脑袋大踏步走出帐篷:“他们想趁着父汗生病刺杀父汗,已被我父汗的亲兵诛杀!” 叶鲁部以强者为尊,看到大王子杀了其他王子,除了几位王子的亲兵,其他人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大王子脚下。 别木帖从帐篷里走出来,站在大王子身侧,恭敬地请他进去。 大王子扔了脑袋,转身进帐。 其他人陆续站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几位王子和族老的脑袋被扔进了火堆里,烧得劈啪作响。 谢青脸色紧绷,守在帐篷前:“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叶鲁可汗还没死,不过也没有清醒,大王子杀了其他王子,现在部落里的人都听大王子的号令,瑶英迟早会落到大王子手里。 瑶英已经来不及去细想大王子什么时候在叶鲁可汗的酒碗里下了毒,她提防着大王子,却没有料到大王子下手如此心狠手辣。 “我们的人太少了……”瑶英闭了闭眼睛,“先静观其变。” 034 是夜, 大王子带着亲随,提刀将另外几位兄弟的儿子和忠仆全部杀光,女人们则都成了他的侍妾。 嚎哭惨叫声响彻河畔, 地上的积雪饱饮鲜血, 红得艳丽。 到了第三天, 营地里仍然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叶鲁可汗昏睡不醒,部落剩下的几位族老并未出面阻止大王子赶尽杀绝, 巡守营盘的护卫全换上了大王子的亲随。 瑶英的帐篷从早到晚被叶鲁部最骁勇的骑士重重包围, 谢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第四天,亲兵忽然急匆匆入帐, 焦急地道:“公主, 叶鲁部的人要杀了我们的马!” 瑶英出嫁时, 从大魏带来百匹良驹,其中一匹是当年李仲虔送她的乌孙宝马。到了叶鲁部后,她的马由叶鲁部的牧人和她带来的亲兵一同照料。 谢青腾地一下站起身:“我去看看。” 瑶英也站了起来:“你去阻止那些人,我去找大王子。” 下命令的人是大王子, 只有拦住大王子才能保住她的马。 谢青想了想, 觉得不放心, 让其他亲兵去马圈, 自己跟在瑶英身边,陪她一起去找大王子。 大王子在自己的帐中喝酒,女奴进去通禀, 他放下酒碗,大笑着起身相迎。 瑶英进了帐篷,立刻冷着脸怒斥:“叶鲁部忘了和我大魏的盟约吗?大王子若不想遵守诺言, 就将我送回中原!我乃堂堂大魏公主,叶鲁部迎娶的可敦, 大王子如此欺辱我,就不怕大魏发兵来攻?” 大王子一脸诧异,眯了眯眼睛,笑道:“公主误会了,我叶鲁部仰慕中原王朝,怎么会言而无信?” 说着顿了一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瑶英,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来回转悠。 “公主放心,按照我们的风俗,就算我父汗不幸亡故,我也会信守与大魏交好的诺言,有了新的可汗,公主依旧是叶鲁部最尊贵的可敦。” 他意味深长地道:“我一定代父汗好好疼爱公主。” 瑶英垂下眼睫,身子颤了颤,仿佛不敢直面大王子赤裸裸的眼神,苍白的手紧紧攥住衣袖。 大王子将她极力掩饰的惊惧之态尽收眼底,心里像有几百只猫爪子在挠一样,忍不住凑近了些,做出耸鼻深嗅的动作。 汉人女子果然和部落里那些满身马臭的女人不同,娇柔酥软,雪白柔嫩,身上一股勾人的幽香。 比最香甜的奶酪还要鲜美。 大王子满脸陶醉之色,又上前了一步,伸手想抱瑶英。 瑶英吓得后退,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大王子,我们中原人最重礼仪,若可汗真的有什么不测,我需要上书朝廷,等朝廷下达敕令,才能遵从贵部的风俗。否则,我宁死不受辱!” 她抬起头,眸中含泪,春色涟漪。 美人不愿示弱,偏偏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昭示着她此刻心里有多害怕、多无助,面对这张泫然欲泣的脸,大王子也不由得心软了。 这绝色美人迟早是他的。 大王子玩味地笑了笑,道:“我这就叫人去写信,公主就不必操心这些了。” 瑶英沉默了一会儿,板起脸面:“那大王子为什么要下令杀了我带来的马匹?那些良马都是我的妆奁,也是叶鲁部的财产,是我为叶鲁部的勇士准备的礼物。” 大王子嘴角勾起:“既是公主的妆奁,自然不能杀。” 他扬声叫随从入帐,吩咐他放了瑶英的马,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带着迫人的力道。 “公主是水做的人,我疼惜尚且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公主受委屈?” 瑶英肩膀轻颤,转身出去。 谢青跟在她身后。 回到自己的帐篷,瑶英抬手拂去眼角泪花。 谢青轻声道:“公主,您受委屈了。” 瑶英摇头示意无事,盘腿坐在毡毯上,压低声音:“看来大王子不会马上下手杀了叶鲁可汗,他认同叶鲁可汗和魏朝的结盟。” 刚才一番试探,她可以确认大王子不会撕毁盟约。只要大王子还顾忌着魏朝,她就还算安全。 “不过我心里总觉得很不安……” 瑶英想起别木帖那双金色的眼瞳就浑身战栗。 大王子为人粗豪,连昙摩罗迦的商队都敢抢,不像是可以为一个刺杀计划隐忍大半年的人,而从那晚婚礼上其他王子仓促的应对、族老们的明哲保身和大王子沉着毒辣的手段来看,大王子一定准备了很久。 不到三天,他就扫清了部落里所有反对他的人。 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若非精心谋划,怎么可能如此缜密? “其他成年王子都死了,包括可汗的两个义子……别木帖深受可汗器重,却安然无恙,还成了大王子的左膀右臂。” “所有人都被困在营地里,只有大王子的亲信可以出入。”瑶英喃喃地道,“我怀疑别木帖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这两天别木帖并未露面,但她直觉部落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离不开关系。 谢青也对别木帖印象深刻,那个异族男人高大壮硕,肌肉虬张,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擅长骑射的高手。李玄贞率兵收复凉州的几场大战中,别木帖表现英勇,李德还赏了他一把宝弓。 他疑惑地道:“别木帖为什么背叛器重他的可汗,转而辅佐心胸狭小的大王子?他就不怕大王子事成以后杀了他?” 瑶英双手微微发颤,之前的一个猜疑慢慢浮上心头。 之前只是怀疑,现在看来,很可能八|九不离十。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在叶鲁部遇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 叶鲁可汗并不可怕,大王子她也能勉强应付,但是面对别木帖,她什么胜算都没有,只想尽量避开。 可是避开并不表示她就安全了。 瑶英抿抿唇,压下心底的不安,叫来随从中略懂医术的亲兵,带着人去叶鲁可汗的牙帐。 “可汗重病,我身为可敦,理当照料可汗,以尽心意。” 塔丽把她的话翻译成部落的语言。 牙帐前的勇士面面相觑,派人去大王子那里报信。 大王子方才起了欲念,正搂着胡女寻欢作乐,闻言,揉了把怀里的胡女,笑嘻嘻地道:“公主如此重义,是我叶鲁部之福,就请公主好好照顾我父汗。” 老头子活不了几天,公主想照顾老头子,让她照顾去吧,正好让公主亲眼看着老头子死去,也好叫她彻底臣服于他。 一想到泪盈于睫的文昭公主仰起小脸看着自己时那楚楚动人的娇媚风韵,大王子心里更痒了。 帐篷里传出胡女的叫声。 叶鲁可汗的牙帐里一股怪怪的混杂着羊脂、烈酒的腐败酸臭味,瑶英走进帐篷,呛得几乎抬不起头。 几个胡女守在床榻前,看到瑶英,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瑶英示意亲兵上前为叶鲁可汗看脉,接过胡女手中的毡帕子,自然而然地倚坐在榻旁。 胡女们迟疑了一下,恭敬地退了下去。 叶鲁可汗躺在毡毯之间,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亲兵瞧瞧他的脸色,翻开眼皮看了看,朝瑶英摇摇头。 瑶英早就料到如此,叶鲁可汗肯定没救了,不然大王子不敢放她进牙帐。 她依旧坐在榻旁,渐渐适应了牙帐里的味道。 夜里她留下没走,帐篷外传来说话声,大王子和别木帖一前一后走进帐篷。 大王子看了瑶英一眼,没在意,转头和别木帖说话。 瑶英眼眸低垂,姿态温驯顺从。 别木帖浅黄色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抹痞笑,用胡语和大王子说了几句什么。 大王子听了,看着瑶英,眼神邪淫,也用胡语回答了一句。 瑶英一动不动。 她身边的塔丽却变了脸色,浑身发抖。 大王子抬腿踢向塔丽,喝道:“贱奴!怎么不把我的话说给公主听?” 塔丽瑟缩了两下,躲到瑶英身后,不敢吱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王子看着瑶英吓得微微轻颤的手,大笑数声,转身离了帐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木帖也跟了出去。 转身之前,他忽然回头,目光如电,在瑶英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瑶英背对着他低头安慰塔丽,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汗。 不一会儿,帐门轻轻合上,别木帖出去了。 瑶英低声问塔丽:“刚才大王子说什么了?” 塔丽小声道:“大王子说了些粗俗的不敬之语。” 大王子说要当着所有魏朝亲兵的面撕了公主的衣裙,她不敢翻译给公主听。 瑶英沉默了半晌,泪水潸然而下,伏在叶鲁可汗榻边,小声啜泣。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们这些塞外野蛮之人……能说得出什么好话?” “我恨李玄贞!他真狠心!我是堂堂大魏公主,金枝玉叶,流落到这塞外之地,和这些野蛮人为伍……可汗又活不长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了很久。 塔丽手脚无措,拧干帕子为瑶英拭泪,温言劝哄,她才慢慢收了哭声。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帐门外人影晃动。 瑶英低头拭泪,眼圈哭得通红,眼底却一片清明沉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瑶英每天守着叶鲁可汗,大王子和别木帖偶尔会带着族老过来看一眼。 叶鲁可汗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十几天之后,最终还是咽了气。 这天半夜,谢青告诉瑶英,可汗死后,别木帖带着几个随从离了营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猜测得到证实,瑶英心脏狂跳起来。 别木帖果然不是寻常人。 按照叶鲁部的风俗,族人要为死去的可汗办一场火葬,将可汗裹上白布,抬上架起的高台,以烈火焚烧,让可汗的魂灵得以回归祆神的怀抱。 第二天,当夜幕降临时,部落男女汇聚在广场上,瞻仰叶鲁可汗的遗容,为他送行。 清冷月色下,族人们唱起悲伤的哀歌。 大王子听得不耐烦,大咧咧闯进瑶英的帐篷,伸手就要撕她衣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新可汗了,今晚是我和公主的婚礼,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谢青立刻拔刀,挡在瑶英身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王子抱了个空,眉头一皱,狞笑:“怎么,公主不愿意?” 瑶英一身叶鲁部妇人的盛装,款款朝大王子下拜,“请大王子见谅,今晚是老可汗的殡葬礼,请容许我送老可汗最后一程,否则我心中实在不安,无法全心全意服侍大王子。” 她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柔婉,交领袍服间露出的半截颈子柔白如玉,“到了明天,大王子就是我的可汗。” 这一声娇柔婉转的调子说出来,大王子的身子立刻酥了一半,犹豫了片刻,道:“也罢!你去吧!” 瑶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出帐篷,来到人群聚集的广场。 场中大火熊熊燃烧,人们跪在篝火前,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大声嚎哭,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喝酒御寒,有的一脸麻木地凝望着老可汗的尸首在烈火中化为烟灰。 瑶英越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的土台上。 她头梳发辫,戴花冠,辫上缀满珍珠玉石,颈间璎珞珠串低垂,腰系彩幔,身上穿着只有可敦能穿的小袖锦绣袍服,月下行来,恍如传说中的神女。 众人纷纷停止哭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瑶英站在土台上,面对着众人,感觉到此刻有数百双陌生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塔丽站在她身边,清了清嗓子。 瑶英摆摆手,环视一圈,缓缓地道:“可汗生前曾告诉我,叶鲁部是神狼的后代,每一个叶鲁部勇士身体里都涌动着神狼的血。” 台下的叶鲁部男女惊讶地看着她。 公主吐字清晰,语声清脆,说的不是他们听不懂的汉话,分明是他们叶鲁部的语言! 塔丽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瑶英:公主居然会说胡语! 瑶英面色平静,看着火堆前神情哀戚的陌生族人:“我的丈夫叶鲁哈珠是位勇猛的勇士,他十二岁就带着部族随从离开父母,为他的领地领兵作战,他曾带领你们打败一个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为你们找到丰美的土地,夺来数不清的牛羊,他保护你们,养育你们,他是神狼的儿子,英勇的父亲,明智的可汗。” 她望一眼远处,大王子和他的随从还没有注意到这边。 “而你们……”瑶英的语气陡然变得讽刺,眼神从一个个面色麻木的部族勇士脸上扫过去,“你们竟然如此懦弱!大王子伏曼残忍地杀死他的兄弟,背叛他的父亲,屠戮你们的族人,你们居然像温顺的羊羔一样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你们玷污了神狼的血统,让可汗在天之灵蒙羞!” 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片静水般的沉寂。 叶鲁部的老少男女们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瑶英。 大王子的随从勃然大怒,掉头回帐篷,预备向大王子报信,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瑶英立在火堆前,站在如银的月色下,迎接着众人沉默的注视,加快语速,朗声道:“可汗的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我,大魏文昭公主,叶鲁部可敦,将亲手为可汗复仇,以叛徒的鲜血来祭奠可汗的魂灵!” 她话音刚落,大王子的随从已经穿过人群朝她扑了过来,她立刻转身跳下土台,藏在人群中的谢青一跃而起,抱起她,几个纵身躲过随从的追捕。 “抓住她!” 越来越多的叶鲁部勇士追了过来。 谢青抱着瑶英,跑得飞快,瑶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哨子,呜呜吹响。 尖利的哨声传出营地,寂静的营盘四周忽然响起数声划破空气的锐响,漆黑的夜空中骤然闪过数道银色亮点,宛如流星划过苍穹,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啸声,砸向营地。 叶鲁部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一个个目瞪口呆,凝望着那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岑寂的天穹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裂成两半,一道接一道带着亮银色尾巴的亮点呼啸着扑了下来。 紧接着,火光四起。 一座座帐篷忽然自己燃烧了起来,明黄的火焰一簇簇腾向高空。 追捕瑶英的勇士一脸惊惶地停了下来。 呆滞的人群里响起凄厉的叫声:“神罚!神罚!这是可汗的在天之灵降下的神罚!” 叶鲁部人魂飞魄散,起身想要逃跑,却双脚发软,无法动弹。 “神狼护佑!祆神在上!” “我不是伏曼的人!” 他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浑身发抖,跪地求饶。 整个营地都乱了起来。 在帐篷里喝酒的大王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出了帐篷,看到天空中闪烁的亮点,睁大了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恐惧之色。 “神罚!大王子,这是神罚啊!” “可汗显灵了!” 大王子面色狰狞,掩下惧色,拔刀砍了几个转身逃跑的随从,怒道:“都别怕,这是妖术!” 他提着染血的刀冲到广场上,一边走,一边砍杀回头逃跑的随从,眼中透着嗜血的寒光。 族人愈发惊恐,不敢再跟随在他身边,四散而逃。 而在营地东边的河畔,瑶英飞快爬上乌孙马,狠狠夹一下马腹,在谢青和其他亲兵的护送下,朝着中原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营地里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035 瑶英一行人纵马狂奔了一夜。 身后只有茫无涯际的雪原, 大王子的追兵没有追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山道旁停下休息。 谢青清点人马,向瑶英禀报:“没有落下一个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点点头, 取出几封事先写好的信, 分别交给几个亲兵:“之前我已经让人送信去凉州, 不过那些信未必能安全送到,送到了也未必有人当回事。你们带着我的信, 分头速去萧关、函谷关、潼关, 还有凉州,找到戍守的将士, 告诉他们务必提高警戒, 做好迎战的准备。” 又取出两封信交给另外两个亲兵, “你们直接去金城,马不停蹄,星夜奔驰,去金城都督府找一个叫杜思南的文人, 告诉他, 他想飞黄腾达, 立功的机会到了。南楚若能退兵, 他就能名扬天下!” 亲兵们面面相觑,道:“假如他们不信呢?” 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而且还是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 她突然送去信件,哪个守将会当真? 瑶英催促亲兵启程:“不管他们信不信,你们的信送到了, 他们总会警惕些,不要耽搁, 马上走!” 亲兵们还是迟疑着不想走:“公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危,其他的事不和我们相干,现在您还没有脱险,我们不能丢下您不管!” 他们是李仲虔为李瑶英精挑细选的护卫,只效忠于李仲虔和七公主,哪怕天要塌下来了,他们都要守护在七公主身边。 瑶英抬手拂了拂鬓边散乱的发丝,马上跑了一夜,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清明而冷静:“大敌当前,国将不存,孰轻孰重,你们真的分不清?没时间耽搁了!走!” 亲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不肯动身。 瑶英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站稳身子:“如今形势紧急,诸君此去,未必能平安到达,我这是把大魏的将来、数万万百姓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们了。” 她朝亲兵们一揖到底。 “不论生死,你们都是大魏最忠诚的战士!若能活着回到长安,我当为你们祝酒!” 风雪中,她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看去是如此的楚楚可怜。 又是那么坚定。 亲兵们咬了咬牙,目中含泪,朝她一抱拳,带上信,爬上马背,绝尘而去。 瑶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夜的疲倦浮了上来,手脚微微发颤,忽然哇的一声,唇边溢出血丝。 “公主!” 谢青立马抱起她。 瑶英躺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发抖,接连呕了几口血沫。 亲兵递来水囊,谢青喂瑶英喝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去她唇边血丝,又怕伤着她,抽出里衣袖子,轻轻擦拭她下巴。 瑶英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靠在马背上,喘了几口气:“不能耽搁……一刻都不能耽搁……” 别木帖比她先一天出发,她怕来不及。 瑶英目光看向另外几个亲兵。 “你们……跟上去……每个方向都得有人去报信……谁最先平安抵达,立刻去各个关口报信!” 亲兵们含泪应是,抱她上了马背,拨马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哒哒,积雪混着泥土漫天飞扬。 最后瑶英身边只剩下了十多个护卫,谢青拔出长刀,板着脸道:“不能再派人出去了!公主,您身边只剩下我们了!叶鲁部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 瑶英伏在马背上,惨然一笑:“阿青……不管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个护卫……都是一样的……” 叶鲁部的人追不上来,在别木帖怂恿大王子诛杀叶鲁可汗、忠于老可汗的勇士和他的兄弟们时,叶鲁部已经覆灭了。 不,应该说在别木帖成为叶鲁可汗义子的那一刻,叶鲁部落就成了别木帖的盘中餐。 之前她以为叶鲁部真正一夜覆灭的原因是大王子的贪婪。 现在她才明白,不止叶鲁部,整个河陇的部族都将一夜灭亡。 谁都逃不了。 “我逃不了。”瑶英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将我视作他的猎物,我逃不了。” 鹰的儿子,狼的子孙,短短几年间像狂风一样席卷整个草原的金帐北戎,独霸西北一百多年,先后灭王庭、中原,势力从东方延伸到西方拂林,远至黑海,让东方和西方无数国度为之战栗的男人,拥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瞳。 别木帖就是海都阿陵。 那个在西域的昙摩罗伽和中原的李玄贞死后终于没了敌手的北戎首领,一个以杀人为乐、率领他的铁骑将太平不到三代的中原再度拖进战火,无情蹂躏中原百姓的暴君。 瑶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她还是要搏命出逃。 不仅如此,她还不自量力,螳臂当车,试图以她渺小孱弱的力量去阻止海都阿陵的计划。 她不会领兵打仗,不懂行军布阵,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她无法阻止海都阿陵。 那就让能够阻止他的人去阻止! 中原是她的故土,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无数个和她一样渴望太平的普通老百姓,有曾经在她身临险境时伸手拉她一把的陌生人。 愿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愿江山如画,太平安乐。 中原的太平是数万英烈换来的,是一个个像谢无量那样胸怀天下的义士换来的,不该这么快就被践踏,被摧毁。 她还要回去,要和阿兄团聚。 瑶英喘匀了气,继续指挥亲兵:“你们也去金城……海都阿陵肯定封锁了东西要道……你们路上要注意隐藏踪迹……快马加鞭……不能耽搁……” 亲兵们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瑶英眼皮越来越沉,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马背。 谢青抢上前,蹬鞍上马,抱住瑶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昏昏沉沉,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凉州……告诉……告诉李玄贞……海都阿陵来了……” 谢青低低地嗯一声,“公主,您已经派出很多人了,总有人能找到太子。” 从那个化名别木帖的男人离开部落的一刻起,公主就开始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过了。 现在,她该考虑考虑她自己的处境。 瑶英气息微弱,晕了过去。 这半个月她几乎没合过眼,昨晚又一夜奔驰,她受不了这样的辛苦。 谢青低头,展开披风,轻手轻脚地裹住瑶英。 他看一眼剩下的亲兵:“除了叶鲁部人,我们的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北戎兵,东边也可能被封锁了……退无可退,前路艰险,我们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部落,一群勇士,而是数万人的军队,横扫草原的骑兵,你们可以自寻去路。” 亲兵们握紧双拳,怒道:“你当就你谢青一个人有忠肝义胆吗!我们不会抛下公主!大不了一死!” “对!我们当初都发过誓,保护公主,万死不辞,要走你走!” “很好。”谢青点点头,将昏睡的瑶英掩进衣袍里,免得她被寒风吹到,“我们送公主回中原。” 不管有面对多少敌军,要经过多少磨难。 他要送公主回家。 长风呼号,亲兵们默默爬上马背,跟在谢青身后。 雪原一望无际,狂风怒吼。 他们护送着沉睡的七公主,踏上东归之路。 036 凉州。 一座巍峨的关隘雄踞在通往主城的大河东侧, 绵延近两里、高达几丈的城墙威严耸立,扼守着通向中原的要道。 正是薄暮时分,城中炊烟袅袅, 高塔上的守关将士打着哈欠轮换交班, 忽然瞥见西边平原上尘土飞扬, 十几骑快马披着溶溶暮色飞奔而至,立刻扑到瞭望台前, 吹响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中, 外城城门开启,前不久抵达凉州的都尉秦非迎上前, 看到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李玄贞, 大吼:“怎么回事?” 太子的亲兵滚下马背:“我们在回城路上遇到伏击了!” 秦非心急如焚, 背起脸色苍白的李玄贞,大步冲进堂中:“伏击你们的人是谁?” 亲兵摇头:“看不出他们的路数,可能是何氏的残兵。” 凉州的残余势力还未被剿灭,虽然叶鲁可汗手刃了何氏首领, 何氏族人仍然暗中潜伏, 以待时机。 军医很快赶到, 李玄贞后背中了几箭, 又连夜马上疾驰,伤口惨不忍睹,不过好在天气冷, 还没有溃烂,而且箭上的毒液是很常见的毒,不难救治。 秦非顿足道:“好端端的, 殿下去叶鲁部干什么?” 太子平时严谨,发起疯来却是不管不顾, 比如只带几个亲兵和叶鲁可汗一起前去叶鲁部。 亲兵抹了把汗,答道:“叶鲁可汗的义子别木帖盛情邀请,说请殿下去叶鲁部观礼,还说要和殿下一醉方休,殿下推却不过才去的。” 李玄贞和叶鲁可汗协同作战,期间别木帖好几次提起可汗即将迎娶文昭公主。起初李玄贞并不理会,但是当叶鲁可汗启程回部落时,他突然改了主意,答应别木帖的邀请,跟了上去。 秦非眉头轻拧:难道太子因为错过了文昭公主的出嫁,所以特意赶去观礼? 太子不是一直很讨厌文昭公主的吗…… 军医为李玄贞上了伤药,秦非怕夜里发生什么意外,守在李玄贞床榻旁,不敢合眼。 半夜,李玄贞发起高热,满口胡话。 秦非拧了帕子给李玄贞擦脸,听到他嘴中一遍遍的叫嚷,呆了一呆,满脸惊骇之色,手里的帕子掉进铜盆,溅起一阵水花。 床榻上的李玄贞突然挺起身子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双眼赤红,裸露在外的背肌上伤痕累累,宛如厉鬼。 秦非吓了一跳。 李玄贞光脚翻下榻,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 “我不后悔!”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绝望的嘶吼,“我不后悔!” 秦非回过神,抄起屏风架上的衣裳,噔噔蹬蹬跟下楼:“殿下!” 李玄贞上身赤着,长发披散,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裤,赤脚踏过深及脚踝的雪地,扑向一个值夜巡回的士兵,将人拉下马,自己翻身爬了上去,一踢马腹,竟冒雪奔了出去! 秦非急得直跺脚,抢了匹马跟上去。 李玄贞骑马冲出门楼,直奔西边方向而去。 北风刺骨,秦非骑在马背上,冻得瑟瑟发抖,李玄贞没穿衣裳,却像没事人一样迎风飞驰,长发被狂风卷得凌乱,浑身皮肉冻得青紫,神情状若疯癫。 秦非催马上前,赶上李玄贞,伸手控住他的缰绳,等李玄贞的马放慢速度,立刻飞身上前,抱着李玄贞滚下马。 噗通几声,李玄贞滚落马背。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癫狂的神情仿佛缓和了下来。 “阿月……”他伸手对着冰冷的空气抓了抓,背上的伤口溢出鲜血,“你为什么是谢满愿的女儿?” …… 那年三月,春笋怒发,柳亸莺娇,他也是和现在这般身受重伤。 军医告诉他,只有赤壁那位神医可以治好他的伤。 李玄贞伪装成求医的南楚人,孤身一人去了赤壁,到了码头,船缓缓靠岸,岸边一个少女含笑看了过来。 少女年纪不大,粉妆玉琢,娇俏明媚,迎风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双眸似一对明亮的月牙。 一刹那间,李玄贞恍惚觉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识。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心底却有种和少女很亲近的感觉。 就像雪夜独行中忽然看到一簇摇曳的火苗,一锅咕嘟咕嘟翻滚的汤粥,暖意盈满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李玄贞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受,心里觉得异样,脸上却不露出,径自去神医家求药。 第二天,赤壁下了场急雨,他伤势加重,起不了身,躺在神医屋外廊下,浑身湿透。 昏昏沉沉间,一双白净的小手伸了过来,扶他起身,把他拖进长廊里避雨,捧起一碗滚烫的药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下去。 李玄贞意识模糊,直到两天后才彻底清醒。 码头上见过的少女在廊下踢蹴鞠,看到他醒了,一个漂亮的踢腿踩住蹴鞠,颊边一对甜甜的笑靥,“兄台,你醒啦!” 她每天给李玄贞送药,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可怜,偶尔会分些吃食给他。 直到一个月后,李玄贞才开口问她:“你叫什么?” 少女轻笑:“我叫阿月。” 李玄贞心中默念了几遍,心道,这名字当真很适合她,皎皎若明月。 阿月反问李玄贞:“兄台叫什么?” “我姓杨。”李玄贞想了想,“杨长生。” 杨是伪装的姓氏。 长生奴,是唐盈给他的名字。 他本以为母亲不在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这么叫他,然而当少女笑着唤他长生哥哥时,他忽然觉得,或许他这一生并不会一直孤独下去。 在赤壁的岁月就像一场梦。 梦里他是杨长生,认识了一个叫阿月的少女,他听她讲述她有一个世上最好的兄长,嘴角一撇。 阿月若是他的妹妹,他一定千疼万宠,舍不得让她皱一下眉头,更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赤壁不闻不问。 他头一次有种不服气的感觉,像个普通的自命不凡、意气用事的儿郎,暗暗地想和阿月的哥哥比一个高低,他会是一个更完美更强大的兄长。 回魏郡的船上,他惊讶于他们可能是同乡,没有深想,直到阿月站在船头,惊喜地指着岸边身骑骏马的青年。 “长生哥哥,那个骑黑马的就是我阿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话音未落,看到李仲虔不远处打着唐家旗帜的随从,呆了一呆。 李玄贞不知道那一刻李瑶英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当他认出李仲虔时,脑子里嗡嗡一片响,仿若无数个轰雷在耳边炸响。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痛苦,愤怒,绝望。 仇恨。 她骗了他! 她是谢满愿的女儿,李仲虔的妹妹! 上天和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母亲死后,第一次让他感受到温情,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好好照顾的少女,竟是仇人之女。 他这一生,注定为复仇而活。 母亲烧毁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那一瞬间,从前的好感尽数化成汹涌澎湃的滔天恨意,在他心底烧起熊熊大火,他觉得愤恨,羞耻,屈辱。 他的愤怒无法纾解,他恨不能杀了她! 这样她就永远是他认识的阿月,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那段岁月里。 李玄贞双眼浮起血红寒光,额边青筋凸起,扼住了瑶英的喉咙,掐得紧紧的。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试图掰开他冰冷的手指。 他手上用力,毫不留情。 她看着他血红的凤目,“长生哥哥……” …… 风雪弥漫,沉寂的夜色里仿佛回荡着几年前那一声似叹非叹的呢喃:长生哥哥…… 李玄贞仰躺在雪地上,浑身颤抖,凤眼赤红,如困兽般大吼:“别那么叫我!别那么叫我!” 秦非站在一边,无措地道:“殿下……” 难怪太子这几年反复无常,原来他和七公主之间有着那样的一段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玄贞转头看秦非,目光发直,忽然猛地扑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我阿娘死的时候,李瑶英还没有出生……她没出生,她不算,对不对?” 秦非喉咙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玄贞哈哈大笑,清俊的眉眼透出几分狰狞,自顾自地接下去:“阿娘没提过阿月的名字,她不算,她不算,她不算我的仇人!”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错了,我去接她,她不算!” 秦非拦住笑得古怪的李玄贞:“殿下……叶鲁可汗不会放人的。” 李玄贞凤眸大张,墨黑的眼底燃烧着两点灼灼亮光:“那我就把她抢回来。” 秦非叹口气:“您抢得回来吗?” 李玄贞脚步顿住。 是啊,抢不回来,他冲动之下应邀前去叶鲁部,身边只有几个亲兵,根本没有能力带她回来。 即使带回来了,李德也会再次把她送出去。 如今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使计让叶鲁可汗在佛诞法会上见了她一面,可汗不会主动提出以凉州为聘礼,李德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假如没有李德下旨赐婚在前,李仲虔出事的时候,她不用拿这个来做交换。 李玄贞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熄灭下去,重归于无边岑寂。 他神情呆滞,往前走了两步,背上伤口隐隐作痛,心口疼得更加厉害,扑通一声,倒在雪地上。 秦非长叹一口气,扶起他送回马背上,带他回房。 刚回到门楼处,巡守士兵捧着一封信冲了上来:“殿下,信!” 秦非看一眼一脸麻木的李玄贞,道:“先送去长史那里。” 士兵急道:“这信是从西边送来的!那个胡人说是文昭公主让他来送信的!十万火急,不能耽搁!” 秦非一愣,还没开口,马背上的李玄贞突然一动,伸手拽走士兵手里的信。 他双手不停哆嗦,试了好几次才展开信。 黯淡的火把光亮笼下来,他就着微弱的火光看完信,脸色陡然一沉。 “各处警戒!派出哨探!”李玄贞挺直脊背,不顾背上的伤口,飞快发号指令,“给各处岗哨示警,立刻锁关!紧闭城门!不管是谁来叫门,一概不理!” “传令下去,各部坚守!” “有怯战者,斩!” 吩咐完这些,李玄贞叫来自己的亲兵:“你们速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来!” 门楼里的士兵们呆愣了片刻,齐声应喏,分头去执行命令。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地吹了起来,穿透茫茫风雪,从关隘向南北两侧发布信号,各处关隘立即响应,号角声响彻天际。 气氛肃杀。 秦非紧跟在李玄贞身后,冲上瞭望台。 李玄贞脸色凝重,和刚才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匆匆穿上衣裳,长发随意一束,立在城墙角落的高塔处,眺望西边、北边漫漫无际的雪原。 别木帖居然是海都阿陵。 …… 海都阿陵,北戎首领最信任器重的侄子。 传说他出生于草原上一个以牧羊为生的部落,后来他的部落惨遭屠杀,族中男女全部死在盗匪刀下,他被抛在河流之中顺水漂泊,流落到了冰原之上,被几只母狼收养,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十一岁那年他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投奔北戎部落,靠着一身过人的骑射工夫得到部落首领的赏识,被收养到首领膝下,跟着首领南征北战。 那个首领就是北戎的瓦罕可汗。 李玄贞没和海都阿陵正面交锋过,不过去年海都阿陵带着部族南下抢掠时,两人曾多次擦肩而过,彼此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这几年瓦罕可汗集中兵力征服西域,据说在西域北道那里连吃了几场败仗,伤了元气。 李德、李玄贞曾和朝中大臣一起讨论北方的布防。 他们一致认为北戎近几年不会发兵南下,北戎现在的目标是统一整个西域。 所以魏朝才急于收复凉州,以免将来北戎大军南下,魏朝无力反抗。 …… 没想到海都阿陵就是别木帖。 李玄贞咬牙,牙根泛起一股腥味。 那个他和李德深深忌惮的北戎王子,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甚至还曾和他把盏言欢,比试武艺。 这半年来,海都阿陵以叶鲁部人的身份和魏军并肩作战,是不是已经把魏军的部署摸透了? 自己应邀去了叶鲁部,回来的路上遇到伏击,不可能是巧合,下手的人肯定是海都阿陵! 假如他那天留在叶鲁部,或是回来得晚了些,岂不是早就遭了海都阿陵的毒手? 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计谋,几个月前海都阿陵就在布局了。 朱绿芸和胡人来往密切,叶鲁部落一反常态,强硬地要求魏朝赐婚…… 朱绿芸! 她说过,她想要复国。 谁给了她复国的承诺? 假如当初朱绿芸真的下嫁叶鲁部,海都阿陵是不是打算打着朱氏的旗号攻打长安,为朱绿芸复国?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飞快在脑海里转了一遍。 李玄贞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一拳头砸在城墙上。 他中了计,他们所有人都被海都阿陵玩弄在股掌之间! 现在北戎兵来袭,他远在凉州,不可能立刻赶回长安,不知道长安那边的情形,北戎会不会直接绕过凉州? 脚步声纷杂,将领们纷纷冲上高塔。 李玄贞沉声问:“我们有多少守兵?” 将领对望一眼,为难地道:“殿下,仓促之下,大约只能召集两千人。”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杀意翻腾。 “两千人守关,足够。” 海都阿陵这几年经常和瓦罕的其他儿子起冲突,北戎内部争端不休,不可能派出所有主力攻打大魏,他只需要坚守到援军到来。 战场之上,不论敌我悬殊多大,他从未怕过。 将领们心头惴惴不安,但看李玄贞面容沉静,一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霸之气,心里慢慢安定下来,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分头去清点人数。 半个时辰后,哨探赶回来报信:“殿下,河道对岸北边十里处果然有动静!” 秦非后怕不已,从李玄贞看完信到现在短短半个时辰,敌军已经到了,假如这封信送晚一点,他们还有机会准备迎战吗? 他胆战心惊,紧紧攥住刀柄:“文昭公主怎么会知道海都阿陵的谋划?” 李玄贞身子颤了颤。 他也不知道。 她远在叶鲁部,孤苦无依,处境凄凉,察觉到别木帖就是北戎王子,给他送信,提醒他海都阿陵预备分几路大军攻打大魏,让他做好迎战的准备。 他及时警醒,及时锁关,她呢? 她遭遇了什么? 雪夜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号角鸣唱。 敌人来了。 李玄贞拔刀立定,定定心神,望着黑魆魆的天际处那缓缓靠近的战阵。 他得守住凉州。 唯有打赢这场仗,他才能带兵去救她回来。 …… 北戎和关隘守兵的大战持续了半个多月。 不论北戎骑兵如何一次次发动冲锋,城中守军始终寸步不退,坚守在阵地上。 每当守军士气低落的时候,那个大魏太子总是身先士卒、奋勇作战,守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到了第十八天,海都阿陵从金城赶来,骑马登上河对岸的山坡,看着对岸依然傲然挺立在河畔的雄峻关隘,问身后的谋士:“你不是说大魏太子已经身受重伤了吗?” 一个濒死的人能够带着部下撑这么多天? 谋士低着头道:“他确实身受重伤,只可惜当时设下埋伏的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凉州,没来得及预备毒箭,只备了寻常用来打猎的箭。” 大魏太子的运气太好了。 海都阿陵撇撇嘴,淡金色眸子斜挑:“既然要设伏,就该斩尽杀绝!不留活口!” 谋士没有吱声。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声:“算他命大。” 他曾经想刺杀李德和李玄贞,后来发现风险太大。转而打算在叶鲁部杀了李玄贞,再直接栽赃到叶鲁部头上,不料李玄贞当夜就走了。 说起来还是他自己大意了。 不过李玄贞怎么会提前察觉到北戎来袭? 海都阿陵眉头紧皱。 不止李玄贞,还有金城、萧关、鄯州……他预备攻打的各个重镇都像是提前接到了警示。 他派出几百人假装成叶鲁部人,以文昭公主的名义混进金城,打算出其不意、里应外合攻下金城,这条毒计万无一失,结果当晚金城突然城门紧闭,混进城的人全部被城中一个叫杜思南的人下令斩杀。 还有,本该发兵攻打大魏的南楚、蜀地突然间都变了卦,按兵不动,只有坐拥丰州一地的北齐发兵了。 海都阿陵摸了摸下巴。 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呢? 只有先想明白错在哪里,才能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吩咐谋士:“你亲自拷问金城俘虏的那个守将,我要知道,通风报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谋士应是。 这时,东边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如雷的马蹄声,旌旗飘扬,尘土滚滚,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出现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 海都阿陵眯眼眺望,笑了笑:“他们的援军来了,收兵罢。” 李玄贞是中原数一数二的战将,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杀了他,最好不要恋战。 海都阿陵拨马转头,驰下山坡。 终有一日,他会亲自领兵,带着族中最英勇的勇士来征服这片富饶的土地。 这块肥美的沃野注定会成为他海都阿陵的牧场。 北戎马蹄所到之处,都将被他征服。 “回叶鲁部。”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 这次虽然没能按计划一举挑起中原诸国的纷争、让中原再度陷入狼烟之中,但是抢了不少东西,顺手灭了几个小国,攻占除凉州之外的整个河陇地区,还得到一个绝色美人。 想到美人伏在老可汗床榻边啜泣时那娇弱的不胜之态,他手指动了动。 他喜欢看美人垂泪。 中原的美人,细皮嫩肉,肌肤如羊脂,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温顺,驯服,娇柔,看到他就吓得微微发颤,像一头待宰的羊羔,等着被吞吃入腹。 一定是最销魂的滋味。 海都阿陵低笑。 这晚,他们翻越白雪皑皑的山峦,正好迎面撞上叶鲁部派出的骑士。 骑士立刻飞身下马,禀报:“大王子被忠心于老可汗的族老杀了!” 海都阿陵大怒:“你们没拦着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料定大王子那个蠢货管不住部落,留下几个随从随机应变,大王子怎么还是被杀了? 骑士羞惭地道:“事出突然,属下也没想到会突然降下天罚!” 海都阿陵一愣:“天罚?” 骑士一五一十道出那晚的经过:“大魏文昭公主为老可汗复仇,召来天罚,部落诸人心惊胆寒,族老和其他王子的随从趁乱杀了大王子,文昭公主不见了。”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淡金色的眸子里掠过鹰一般的锐利寒芒。 他上当了。 文昭公主居然会胡语! 一个仓促远嫁,还能够不动声色学习胡语的公主,怎么可能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一遍遍向侍女抱怨兄长送她和亲? 同理,一个只会哭哭啼啼抱怨兄长送她和亲的公主,怎么可能有胆量装神弄鬼、假借天罚扰乱整个叶鲁部,趁机逃脱? 那些惊惧之态,那些懦弱之举,全都是伪装,让他以为她只是个娇贵怯懦的普通女子。 等他离开,她立马展现出真面目。 好一个温驯柔顺! 海都阿陵冷笑。 “她往哪个方向逃的?” 他要亲自把那个汉女抓回来! 骑士高声答道:“公主朝东边走的,属下几人快马加鞭,应该赶在她前面!” 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封染血的信。 “属下等在路上截杀了几个公主的亲随,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信件!属下等一共截杀十八人,劫下十二封信!” 海都阿陵浓眉轻拧,接了信,一目十行看完,脸上露出微微吃惊的神色。 通风报信的人,居然是一个女子。 他的全盘计划,竟然就败在这个女子手中。 海都阿陵细长的鹰眼眯了眯,一声唿哨,叫来鹰奴,放出自己养大的雄鹰。 雄鹰张开双翅,乘风飞向高空。 这只鹰就是他的眼睛,它将盘旋在九天之上,为他找到那个大魏公主的踪迹。 她是他挑中的猎物。 她插翅难逃。 037 北风呼啸, 天寒地冻。 茫茫无际的原野被足有半尺厚的积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惨淡雪白, 天际处耸立着层峦叠嶂的巍峨山脉, 峰顶白雪皑皑, 旭日东升,群山壮丽。 当瑶英第三次看到那只硕大的白色鹰隼在头顶翱翔时, 叹了口气, 裹紧身上的毛毡。 “海都阿陵来了。” 谢青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只雪白大隼。 天高云淡, 鹰隼在云层中舒展开矫健的身姿, 双翅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凶猛而威严。 “那是北戎人养的鹰?” 瑶英点点头,声音嘶哑:“五天前我就看到它了,昨天它再次出现,今天它一直跟着我们……它在给海都阿陵报信。” 离开叶鲁部不久, 他们就遭到埋伏在附近的海都阿陵部下的追杀, 河陇果然已经被北戎暗暗占领, 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切断, 前方是海都阿陵,身后是北戎人,他们不能进, 不能退,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踪迹。 不知道在荒芜的雪原中流浪了多久,那只鹰隼忽然出现了。 瑶英咳嗽了几声, 示意谢青和其他亲兵找个避风处休息。 “我听西市的商人说过,寒冬时节, 从凉州到瓜州这千里之地路途难行,商队不会选在这个时节出发,海都阿陵肯定封锁了河陇所有大道,可能只有我们一直向东行。这只鹰隼只需要巡视几圈,回去报信,海都阿陵就会察觉我们在哪个方向。” 亲兵们对望一眼,一筹莫展。 和地形复杂的中原不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他们找不到藏身之所。山上倒是可能有洞穴可供躲藏,但是天气寒冷,他们已经吃光了食物,而且他们并不熟悉地形,身后又一直有北戎追兵,偶尔遇见的部族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汉人,不会提供帮助。 他们必须尽快冲破封锁,回到中原,否则不论藏在哪里,迟早会被海都阿陵找到。 一人手搭在额前盯着鹰隼看了看,道:“也许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摇头:“这只鹰跟了我们好几天,每次都是天亮出现,傍晚时消失,从来不去狩猎,一直跟着我们。” “公主,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打下来!” 亲兵里射术最精湛的吕恒大声喊了一句,弯弓搭箭,连射出几箭。 高空中的鹰隼傲慢地发出几声清唳,突然一个俯冲,巨大的双翅罩下一片阴气森森的黑影,透着一种睥睨万物的傲慢。 吕恒大骂了几声,掏出几支剩下的包有火药的箭筒:“这些东西能把叶鲁部人吓得下跪,能不能把这只鹰吓跑?” 瑶英朝亲兵摇摇手。 叶鲁部人没什么见识,没见过烟火,她又故意在老可汗的葬礼上以胡语诅咒大王子,深信火神的叶鲁部人才会吓得魂飞魄散。 鹰不会被吓跑。 海都阿陵十一岁那年爬上山巅,杀死一只威猛的母鹰,从鹰巢中找到一只雏鸟,亲手养大,将其驯服。 那只鹰后来追随他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北戎人称呼它为阿布,视它为万鹰之神。 海都阿陵曾骄傲地宣称,阿布是世上飞得最快、飞得最高的鸟,除了他这个主人,没有能杀死阿布。 很多人试图杀死神鹰,都失败了。 这只神鹰最后死在它的主人海都阿陵手里,只因为它输了一场比试,不再是世上飞得最快的鹰。 瑶英喝光水囊里仅剩的水,望着东边的方向:“鹰发现了我们,海都阿陵只需要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探查,很快就能追上来。” 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只白隼的时候,她可以确定,海都阿陵回来了。 这说明他没能如愿发动全面偷袭,没有成功挑起大魏和西蜀、南楚的战争,不然他不会回来得这么快。 瑶英心中沉甸甸的。 这也说明,失败的海都阿陵会带着滔天怒火和他此次东征的全部亲随主力前来追捕她。 谢青找了块干燥的地方,铺上毡毯:“公主,先休息一会吧。” 瑶英嗯一声,盘腿坐下,靠在谢青肩上,合眼睡去。 连日奔逃,她已经习惯随时随地在冰天雪地里闭目小睡。 他们只休息了一刻钟,在寒风中哆嗦着打了个盹,爬上马背,继续往东。 即使知道海都阿陵马上就会追过来,还是要逃。 离得近一些,希望就大一些。 说不定他们能逃脱呢? 这天,白隼依旧跟了他们一整天,傍晚时再度消失。 为了甩开白隼,他们连夜赶路,夜里雪路崎岖难行,接连几匹马力竭倒地,还有几匹忽然受惊,将亲兵狠狠地摔下马背。 亲兵道:“我们不熟悉地形,不能再冒险走夜路!” 谢青无奈,让众人停下修整。 亲兵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随手抓起一把雪往嘴里塞,怕被瑶英看见,一个个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瑶英摸了摸腰间的兽皮袋,这些天谢青也没有吃东西,所有能够果腹的干粮都给了她。 人在挨饿受冻,马也是,连日跋涉,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几匹马,亲兵们不得不共乘一骑。 她的爱驹乌孙马也快支撑不住了。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马。 瑶英解开兽皮袋,递给谢青:“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谢青不肯接。 瑶英语气重了几分,道:“他们连日辛苦,总得吃点东西保持体力,我留了些饵饼。阿青,你们要是出了事,我一个人也走不了多远。” 谢青接了兽皮袋,拿去分给其他亲兵。 亲兵们推说不要,他们扛得住。 谢青面无表情地道:“吃了吧,你们不吃,公主也不会吃。” 亲兵们只得接了。 谢青空着手回到瑶英身边。 瑶英靠在他肩上,递了一块又干又硬的饵饼给他:“阿青,我给你留的。” 谢青没有说话,接了饵饼,塞进嘴里,沉默地咀嚼。 瑶英望着头顶漆黑的夜空,轻声问:“阿青,你说谢亮他们还活着吗?” 谢亮是第一批被派出去送信的亲兵之一。 谢青沉声道:“从这些天北戎人的追兵来看,他们凶多吉少。” 瑶英嘴角一翘:“你真不会安慰人。” 谢亮他们很可能已经命丧北戎人之手,他们为了保护她来到千里之外的叶鲁部,为了执行她的命令冒险穿过层层封锁,他们生前只是她的亲兵,死后,中原的百姓也不会知道他们的事迹。 瑶英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谢青低头为她拢紧毡毯,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公主,就算谢亮他们死了,也是为忠义而死,他们死而无憾。” 瑶英回想谢亮刚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是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一抬头看她就满脸通红,手脚不知道该往那里放。 在叶鲁部布置下出逃计划时,谢亮问都没问一句就接受指令。 瑶英问他怕不怕死。 他挠了挠脑袋:“怕。” 那为什么还要听从我的命令? 谢亮继续挠脑袋:“因为您是七公主啊!小的当年被秦王挑中时,对着天地祖宗立过誓的!”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家国大义,只知道他得保护公主,听从公主的号令,公主要他去做一件正确的事,那他就该努力去完成指令。 不管这道指令有多么危险。 他的忠诚如此朴素,又是如此厚重。 瑶英很冷,很饿,浑身僵冷酸痛,全身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再随意拼凑起来的,骨头里泛着疼。 她想活着,想回到中原,想带着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亲兵一起回去。 瑶英紧紧攥住手指,在强烈的求生意念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今天可能依旧是个大晴天,红日还未探出脑袋,狂风已经卷走所有浮云,苍穹湛蓝。 有人压着声音惊喜地叫了一声:“那只鹰没追过来!” 众人欢欣鼓舞,谢青抱起瑶英,送她上了马背。 瑶英心中微微松口气,跑出不远后,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亲兵,发现吕恒不见了。 她勒马停下,清点了一下人数。 不止吕恒不见了,一共少了四个人。 瑶英看向谢青。 谢青扯了扯缰绳,放慢速度,“公主,这是唯一的办法。” 瑶英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 为了摆脱追兵和那只鹰的追踪,分兵引走注意确实是最好的办法。鹰能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但是鹰不能辨别他们的身份。 吕恒未必能真的引开白隼,可是他能为她争取到一点时间。 只为了这一点点时间,他们义无反顾。 瑶英闭着眼睛,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去,挥鞭催马继续疾驰。 她不能让吕恒他们白白牺牲。 他们继续向东奔驰。 忽然,乌孙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马嘶,前蹄软倒,轰然砸向雪地。 “公主!” 谢青和亲兵们大惊失色,勒马停下,飞身扑上前。 瑶英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几圈,好在乌孙马最后倒下前还努力支撑了一会儿,地上的积雪又很厚,她身上没有摔伤,只擦破了些皮。 谢青扶她站起身,她头晕目眩,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乌孙马仍在剧烈挣扎,不断发出绝望的悲鸣。 亲兵挡在瑶英跟前:“这马受惊了!” 瑶英眼圈通红,推开亲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她跪在乌孙马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这是阿兄送她的马,是陪伴她好几年的爱驹,温驯而坚韧,很通人性,最喜欢吃清甜的苹婆果,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乌孙马看到自己的主人,渐渐安静下来,乌溜溜的湿润的眼睛望着她,喘着粗气,像平时找她讨吃时撒娇一样,努力昂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瑶英颤抖着手翻找兽皮袋,乌孙马爱吃甜果子,它爱吃甜果子! 兽皮袋里空空如也。 乌孙马一动不动地望着瑶英,没等到爱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旧温顺,最后一次对她摇了摇尾巴,没了气息。 瑶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主人,没能让你吃到最喜欢的果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青沉默着抱起瑶英,和她共乘一骑。 下午,他们又失去了两匹马。 马肉可以果腹,但是亲兵们都没有宰杀自己的爱驹,当最后一匹马倒下时,他们只能徒步穿过荒原。 瑶英饥肠辘辘,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谢青把长刀交给其他人,背着她前行。 几天后,他们终于看到天际处那横亘在大河畔的熟悉山脉。 亲兵们冲上山坡,“只要看到那几座像馒头的山,说明快到凉州了!只要一天我们就能翻过那座山!我们逃出来了!” 瑶英伏在谢青背上,怔怔地抬起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团聚了? 她浑身颤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层里忽地传出几声尖利的啸叫,一只雪白的巨大白隼从云端俯冲而下。 瑶英脸色煞白。 随着白隼的双翅划过半空,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震颤起来,身后传来马蹄踏响。 瑶英回头。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滚滚尘土,天际处,一轮红日缓缓坠落,天空血一样的猩红,数百骑身着玄色战甲的壮健骑士策马奔驰,恍如一股黑色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的威武气势,朝瑶英一行人扑了过来。 亲兵们目瞪口呆。 数百人的队伍风驰电掣,很快驰到他们近前。 队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粗厚、高大壮硕,头戴宽大毡帽,一身黑色织金锦袍,手持一张巨大长弓,淡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瑶英不远的地方,唇角斜挑。 “七公主,没想到你能熬这么多天。” 瑶英闭了闭眼睛,轻轻战栗起来。 她想起北戎人的传说,他们驯养老鹰的方式就是熬鹰。 海都阿陵就是熬鹰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她了,一直跟在她附近,看着她忍饥挨饿,看着她饱受折磨,然后在她以为自己能够回到家乡的这一刻出现,无情地扼杀她东归的希望。 前一刻看到希望,下一瞬就陷入最黑暗的绝望,她怎么能不崩溃? 海都阿陵在驯服她。 她无处可逃。 谢青放下瑶英,接过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站到了瑶英身前。 其他亲兵也默默地抽出佩刀。 海都阿陵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没有动作,似乎完全没把谢青几人放在眼里。 谢青立在瑶英跟前,手中握着自己的刀,面色平静。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们只有区区几个人,他们精疲力尽,饿得头晕眼花。 对方兵马雄壮,精力充沛。 他们这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谢青一字一字地念出当初的誓言:“我愿追随七娘,护她周全,天涯海角,万死不辞。” 不是李家七公主,不是荆南小七娘。 只是他的小七娘。 他回头看瑶英。 “七娘,你认出我了吗?” 瑶英眼中含泪,淡淡一笑:“阿青,我早就认出来了。” 谢青点点头,仍旧面无表情:“士为知己者死,我谢青娘虽是女子之身,亦能秉承先人之志,为护卫七娘而死,谢青娘死而无憾。” 亦无悔。 她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北戎军队,举起长刀。 其他亲兵呆了一呆,继而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对望一眼,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今有谢青娘,能和你并肩作战,我们死后也能和地底下的兄弟们吹嘘吹嘘。” “真可惜,以前没趁机占点你的便宜……” “你敢跟她动手动脚吗?她那个体格,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他们虚弱地喘着气,强撑着一口气,挡在李瑶英身前,绝不后退。 暮色中,他们高大的背影坚定伟岸,就像瑶英身后连绵的群山。 这些普通的人,只因为一个承诺,守护她到如今。 他们把她视作效忠的对象,为她舍生忘死。 她也想回报他们的忠诚。 瑶英站在谢青他们身后,笑着擦了擦眼角。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抬起那张巨大的长弓,展臂,长弓蓄满力道。 瑶英知道,这场战斗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们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她擦干眼泪,苍白的手搭在谢青的肩膀上。 谢青回头。 “阿青,我们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望着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海都阿陵,目光坚定。 “只要能活下去,我们一定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谢青意识到瑶英要做什么,一把攥住她的手,吼出了声:“不!” 瑶英看向其他人:“拦住她。” 亲兵们面面相觑。 瑶英挣开谢青的手,拂了拂鬓边发丝:“我是你们的公主,现在我命令你们拦住谢青,你们要抗命吗?” 亲兵们脸上神情震动,挣扎了一会儿,眼中迸出泪光,抱拳应喏。 谢青睚眦目裂,大吼着往前扑:“不!七娘,你回来!” 亲兵们挡在她面前,死死地架住她。 谢青拔刀狂砍,亲兵们无奈,夺走她手里的刀,将她扑倒在地,压住她的胳膊和双腿,不让她动弹。 瑶英朝谢青微微一笑,语气柔和:“阿青,我没事。” 现在的海都阿陵还年轻,不是日后那个征服无数国度的帝王,他有他的弱点,有让他畏惧的敌人。 她总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瑶英从护卫们身后缓缓地走出来,站在所有人身前,面朝海都阿陵。 “我跟你走。” 寒风吹拂她凌乱的衫裙和长发,即使连日奔波煎熬,神情憔悴,她依旧高贵而美丽,似山巅凌雪盛放的花。 海都阿陵挑挑眉,抬起手臂,白隼降落在他胳膊上,叼了叼他的手指头。 他嘴角勾起。 驯服这个汉人公主的过程如此畅快,更甚当初熬鹰的征服感。 …… 瑶英成了海都阿陵的战利品。 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他答应留下谢青几人的性命。 被送上马车之前,瑶英回头看一眼矗立在暮色下的群山,层岩叠起,山河壮丽。 她会回来的,她会翻过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乡。 …… 虽然刚刚偷袭魏朝、和魏朝结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惧魏朝,在距凉州只有一日里程的地方抓到瑶英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带着人马返回。 瑶英被关在安了铁架的马车里,由海都阿陵的亲兵亲自看守。 她终于吃到新鲜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将一个胡婢送到瑶英身边。 瑶英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塔丽擦了擦眼角:“奴记得公主的吩咐,您离开后,奴也趁乱逃走了,不久叶鲁部就被北戎吞并,大王子、族老全都死了……奴刚刚找到安身的地方,部落里的男人就被北戎人杀光,我们这些女人成了他们的奴隶。” 河陇已经被北戎占领,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杀,女人成为奴隶。 塔丽压低声音说:“公主,奴听他们说,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败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这是要带我们回西域。” 瑶英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前,她和塔丽说起流沙河,说起塔丽的故国,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那个遥远的域外之地。 原来荒凉的叶鲁部并不算远离故土,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遥远。 当晚,瑶英被带到海都阿陵的帐篷里。 “七公主怎么会看出我的身份?” 这个在狼群中长大的男人身体壮实,站在长案边,犹如一座雄壮的山,手里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条斯理地剖开一只还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扑鼻而来。 瑶英站在长案前,淡淡地道:“我听兄长提起过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头也不抬,长刀利落地剥下野鹿的皮,“我确实和李仲虔交过手,他很英勇。” 他话锋一转,“不过李仲虔深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镇守凉州的人是你们的太子,据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间有仇,如果不是东宫设计,你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头,浅黄色眸子在烛火中犹如一对晶莹的琉璃。 “你的父亲拿你交换叶鲁哈珠的忠诚,太子让你代替他心爱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长受伤的时候见死不救,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通风报信?” 瑶英仍是淡淡地道:“因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扬眉:“我能为七公主复仇,等我杀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瑶英冷笑:“不劳王子操心。” 代嫁之后的种种是她和李德、李玄贞之间的恩怨情仇,等她脱身以后,自会和李德父子理清纠葛。 她绝不会和海都阿陵这种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弃义,冷血残暴,小的时候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只为了用狼皮获取被部落收留的资格。瓦罕可汗待他视如己出,让弟弟收养他,给了他贵族的出身,他却嫌义父懦弱无用。现在他仍然和瓦罕亲如父子,但将来他会手刃瓦罕,屠杀瓦罕的儿子孙子,杀死所有瓦罕的继承人,然后成为北戎新的首领。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帮她复仇? 她若答应了,不止大魏江山,整个中原最后都将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会被海都阿陵无情杀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诚意吗?” 瑶英直视着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说的帮我复仇是踏着数万万无辜百姓的尸骨来达成的,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海都阿陵缓缓剖开野鹿的肚子,“叶鲁哈珠只瞧了你一眼,就魂牵梦绕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原本该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来,他可以借机杀了太子,搅乱大魏,二来,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扰乱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边埋下的暗桩,中原必定生乱,到时候北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灭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叶鲁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个娇滴滴的汉人公主,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凉州作为筹码。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宫宴上看到盛装华服的七公主,才明白叶鲁哈珠为什么会动心。 这样的绝色,应当属于他。 正是她无与伦比的美貌让他才会失了警惕,轻视了这个女子。 海都阿陵啧啧了几声:“我只送出几封信,承诺福康公主帮她复国,她就愿意下嫁叶鲁部,还有她的姑母……那位和亲突厥的义庆长公主,我答应为她复国,她就帮我出谋划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联络忠于朱氏的旧臣,说动西蜀、南楚攻打你们大魏……” 瑶英慢慢睁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义庆长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 瑶英一语不发,袖中的双手轻轻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该这么早就带兵攻打中原,朱绿芸当初也不该莫名其妙和胡人勾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原来改变的开端在义庆长公主身上! 难怪海都阿陵对中原各国了解得如此透彻,难怪他人在北方,却能时刻获知南楚的动向,难怪义庆长公主会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难怪南楚居然会和海都阿陵搅和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阴谋! 义庆长公主和他联合,派细作回中原,一边刺探军情,一边为她寻找帮手,一边搅乱各国朝堂,那个出现在朱绿芸身边、怂恿她下嫁叶鲁部的忠仆,只是其中之一! 那个多年前和亲突厥的公主想要为朱氏复国,居然和海都阿陵结成同盟,险些让北戎人长驱直入。 瑶英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不知道背后还有一个义庆长公主,只在信中提醒李玄贞、杜思南他们提防南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揪出义庆长公主的细作。 海都阿陵轻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们汉人公主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顺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这样的绝色?” 瑶英平复思绪,抬眸,“汉人是人,你们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坏,我不是义庆长公主,不会和王子合作。” 她顿了一下,挺直脊背。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王子利诱威逼,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该同时发兵、和大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南楚却按兵不同,因为他们知道王子的野心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中,唇亡齿寒,同气连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虽然一时被王子蒙骗,但等他们获知真相,绝不会和王子这样的人媾和!” “中原已经一统,大魏很快会平定战乱,南楚、西蜀都将臣服于大魏,山河一统,君臣齐心,北戎固然强盛,大魏也不是没有强将!” 海都阿陵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瑶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瑶英嘴角轻翘:“王子不是瓦罕可汗亲生,为了报答可汗的养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这一次王子为可汗夺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脸色微微僵硬。 瑶英察觉到他的怒气,心里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讳他的身份,他终究不是瓦罕的亲子。 海都阿陵似乎无言以对,停下手里的动作,示意瑶英可以离开了。 瑶英转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叫来谋士,随手抓起一块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 谋士点头。 “她一个娇弱女子都有这样的胸襟,中原人果然个个都如此吗?现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时机?” 谋士斟酌了一下,尽量用海都阿陵听得懂的句子道:“魏国虽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面看着风光,内里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国的对手,放眼中原,没有其他势力能阻拦魏国统一南北。” 海都阿陵皱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亲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一切战功,能换来什么? 假如他继续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夺得关中,瓦罕也不会把关中分封给他,瓦罕心里只有亲儿子。 他必须先在北戎内部站稳脚跟。 中原迟早是他的,不必急于一时。 太子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为命,他留着七公主,日后自有用处。 海都阿陵下定决心,吩咐谋士:“从明天开始,命各部丢掉辎重,尽快和我叔父汇合。你留下治理河陇,别让其他王子派来的人抢了我的战果!” 谋士应喏。 …… 第二天,行进中的队伍速度陡然加快。 为了赶路,队伍直接弃了大车,瑶英被几个身强体壮、骑术精湛的胡女带上马背,跟随着队伍向西方疾驰。 他们穿过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穿过祁连山脚下的茫茫原野,来到八百里流沙前。 莫贺延碛,据书中记载,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 瑶英每天由胡女照料着,穿过沙漠的路上没吃什么苦头,只怕谢青他们受苦。 他们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跟在队伍最后面行进。 每当队伍停下休息,瑶英就找机会和俘虏们说话,想请他们帮忙带话给谢青,奈何几个胡女看管得太严,那些俘虏又不会说汉话,她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无功。 穿过八百里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乱,伊州为杂胡占据,曾依附于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势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帐眼下就设在伊州。 离伊州越近,路上不断有北戎哨探送来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于应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见踪影。 塔丽告诉瑶英,瓦罕可汗这半年来一直围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败于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会急着赶回伊州。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 …… 西域地域广阔,气候恶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绿洲散落其间,每个绿洲供养的人口有限。 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西域不容易产生一个强盛的、拥有强大军力的王朝,他们根本无力豢养大批兵马,所以当北戎来袭时,各个部落如散沙一般,无力抗衡。 当年北戎征服西域,势如破竹,北戎可汗认为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内踏平整个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骑兵所到之处,大小城邦、部族尽皆臣服。 瓦罕可汗志得意满,决定趁势一举攻下那座传说中的圣城,让那个佛子成为他的阶下囚。 所有人都认为瓦罕可汗将会顺利攻克圣城,俘虏佛子。 然而那一战,拥有强大骑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输了。 三万人对佛子的两千人,不仅大败而归,还丢盔弃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马背,差点被自己的坐骑踩死。 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让十三岁的佛子昙摩罗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时在瓦罕可汗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这位骄傲的可汗急于走出失败的阴影、重振士气,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一场败仗以后,北戎军队只要和王庭军队、尤其是效忠于佛子的中军对敌,总会出些差错。 当再一次败于昙摩罗伽的中军后,瓦罕可汗开始怀疑昙摩罗伽是不是真的会神通法术。 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块心病,从此以后,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和王庭对敌。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 而那两场战役,海都阿陵都紧紧跟随在瓦罕可汗身边。 瓦罕可汗的心病,也是海都阿陵的心病。 两代可汗都败于昙摩罗伽之手,都对圣城泛起嘀咕,都不敢轻易对圣城发动攻击。 昙摩罗伽活着的时候,不论是瓦罕可汗还是海都阿陵都没能攻破圣城。 直到昙摩罗伽病逝,海都阿陵大笑数声,对部下道:“没了佛子,圣城还是圣城吗?” 当即清点人马,带兵围剿圣城。 不久,王庭覆灭。 …… 瑶英回想北戎和王庭之间的争斗,可以确定,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都怕昙摩罗伽。 这一次瓦罕可汗鼓起勇气,派依附于他的部落袭扰王庭,他只在外围围剿,不仅没能如愿攻下圣城,还直接气病了,消息传出,北戎骑兵只会愈加相信那个传言:谁敢攻打圣城,谁就会遭天谴。 海都阿陵和他的叔叔一样忌讳昙摩罗伽,北戎大败,他忙于料理军务,暂时想不起她,她正好可以寻找机会逃跑。 然而不等瑶英找到时机,这一日,几个胡女忽然把她押送到海都阿陵的帐篷前。 帐篷前的空地上竖了根长杆,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被绑在长杆前,鲜血顺着袍角淌下来,沙地上一滩污血。 瑶英的视线落到那人脸上,浑身直颤。 海都阿陵挑起帘子,走了出来,手里提了把刀,他右边脸颊上有道伤口,血还没止住,半边脸上都是血。 他面色阴沉,大踏步走向谢青。 瑶英飞快扑上前,几个胡女一拥而上,将她牢牢抱住,不让她上前。 海都阿陵回头看一眼瑶英,抹了抹伤口,嘶了一声,举起长刀:“七公主,不是我不遵守承诺,你的人竟敢刺杀我,就别怪我狠心了。” 眼看他要一刀斩下谢青的头颅,瑶英脑中电光石火,飞快转过一个念头。 “我认识昙摩罗伽!” 长刀刚刚挨到谢青的脖子,突然硬生生停了下来。 瑶英心中一喜:海都阿陵果然怕昙摩罗伽! 海都阿陵浅黄色的眼眸掠过异色,转过头,凝眸审视瑶英。 昙摩罗伽的名声西域无人不知,但是他们通常尊称他为佛子或者师尊、法师,寻常人只知道昙摩罗伽姓昙摩,不知道罗伽这个名字,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昙摩罗迦的全名。 七公主一个汉女,怎么也知道昙摩罗伽的全名? 瑶英定定神,迎着海都阿陵怀疑的视线,平静地道:“王子有没有想过,王庭的商队怎么会出现在凉州附近?” 海都阿陵眉头轻皱。 当他得知大王子劫杀昙摩罗伽的商队,确实曾想过这个问题:昙摩罗伽的人为什么会跨越流沙河,出现在凉州一带? 佛子高贵圣洁,除了几次领兵作战,从不踏出佛寺一步,他想了很久也没想不出原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现在瑶英一提起,海都阿陵立刻想起此事。 海都阿陵故作轻挑地道:“难不成是为了你?” 瑶英点点头:“不错,是为了我。我刚刚下嫁叶鲁部,昙摩罗伽的商队就出现在附近,难道这是巧合?” 海都阿陵眉头皱得愈紧。 瑶英强撑着没有发抖,继续睁眼说瞎话:“我不仅认识昙摩罗伽,还和他交情匪浅,当初我之所以愿意和李玄贞做交易,就是因为知道昙摩罗伽会派人来救我。你放了我的亲兵,将我送去昙摩罗伽身边,我可以说服他和你达成同盟。” 海都阿陵一笑:“我为什么要和佛子达成同盟?” 瑶英冷静地道:“瓦罕可汗很快就会和昙摩罗伽立下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约,等可汗回到牙帐,王子这个没有瓦罕可汗血脉的人,怎么和其他王子相争?你就甘心臣服于其他王子之下?” 海都阿陵收起笑容,浑身外露的气势慢慢收敛,看去好像敛起了怒意,眸子里却闪烁着阴沉的杀意。 阴森冷郁。 这一刻的他才是最危险的。 瑶英冷汗淋漓,余光扫一眼谢青,继续道:“你放了我,我劝说昙摩罗伽和你结盟,若瓦罕可汗身死,你肯定会被其他王子诛杀,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海都阿陵一语不发,手中的长刀换了个方向,对着瑶英斩下。 这个女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能留! 胡女们吓得惊叫,立刻抱头躲开。 冰冷的寒光罩了下来,瑶英浑身发软,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强迫自己直面海都阿陵:“你就不怕昙摩罗伽为我复仇?” 海都阿陵手上的动作一停。 就在这时,马蹄哒哒响,几个北戎士兵翻身下了马背,匆匆跑到帐篷前:“大王,可汗要和佛子订立盟约!” 海都阿陵一怔。 士兵跑到近前,取出信,抱拳道:“可汗已经出发去沙城了,请大王一同前去。” 海都阿陵收起长刀,接过信,发现上面所写和瑶英刚才说的一样。 瓦罕可汗重病,族中巫医说他很可能遭到了佛子的诅咒,军中人心惶惶,瓦罕可汗无奈,决定先和昙摩罗伽讲和,北戎和王庭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北戎想征服西域,必须攻下圣城。 不过魏国公主怎么会未卜先知,知道两国要订立盟约? 海都阿陵心中震惊,脸上却不露出,收起信,冷冷地瞥一眼瑶英:“带她下去。” 不管这个公主有什么古怪,他留着她肯定大有用处。 如果她真的和昙摩罗伽认识,更好不过。 海都阿陵拿着信匆匆离开。 不等胡女靠近,瑶英终于支持不住,软倒在地。 038 瑶英被带到帐篷严加看守起来。 她想看看谢青的伤势, 胡女们不许她靠近,直接将奄奄一息的谢青拖走了。 瑶英心中暗暗着急。 假装认识昙摩罗伽是个脱身的好办法。 瓦罕可汗忌讳昙摩罗伽,又很佩服他以病弱之身坚守王庭十多年, 这一次不仅和他立下互不侵扰的盟约, 还发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 北戎绝不会伤害他的家眷——昙摩罗伽有个姐姐。 在书里,杀叔弑弟毫不手软的海都阿陵也遵守了这个诺言。 王庭覆灭后, 昙摩罗伽的姐姐活了下来。 办法很好, 可海都阿陵太敏锐,瑶英情急之下撒的谎不可能真的唬住他。 海都阿陵现在急着去沙城和瓦罕可汗汇合, 所以没有理会她, 等他回来, 她怎么应对? 她根本不认识昙摩罗伽。 不,不用等海都阿陵回来,假如他在沙城见到昙摩罗伽、问起她,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瑶英盘腿坐在毡毯上, 心中飞快算计。 她不能慌乱, 谢青他们的安危系于她一身, 她得冷静下来, 赶在海都阿陵回来之前想到搪塞他的办法。 或者想办法逃出营地。 这里和王庭很近,只要能逃到王庭,北戎的人不敢去王庭捉拿她。 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塔丽进帐送来瑶英的午饭, 几只面饼,一碗肉汤。 瑶英托她为谢青送些伤药过去。 塔丽畏缩着不敢答应,她已经如愿回到故乡, 不敢轻易冒险。 瑶英没有强求。 塔丽一脸羞惭,出去时迟疑了一下, 劝道:“公主,您已经到了这里,还能逃到哪里去?这里和中原有八千里之遥,您就算逃出去了,也回不了中原。不如以后就安心跟着阿陵王子,他很会打仗,其他王子都很怕他。这里虽然没有中原繁华,您照旧可以和以前一样过着尊贵的生活。” 她知道公主这一路都在暗中打探队伍的人手布置,想要逃跑。 瑶英没说话,低头吃饼。 海都阿陵性情冷血阴沉,她不能真的屈服,一旦屈服了,他还有更多手段来折磨她,她会像他驯服的那只神鹰一样,即使拥有一双坚实的翅膀也永远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而且他不会对谢青他们手下留情。 瑶英心中忐忑,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吃完肉汤胡饼。 如果要逃跑,一定得有足够的力气。 这半年来她一直试图在逃,逃出叶鲁部,逃出荒原,逃出海都阿陵的控制,她十五岁的一半时光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在盘算怎么逃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一定能回到中原。 她很想阿兄。 瑶英鼻尖发酸,低头,从袖子里摸出那枚夜明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乌孙马死了,这是李仲虔送给她的礼物中,她唯一还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 每当害怕惶恐的时候,她就拿出这枚珠子,一想到阿兄,她就不怕了。 瑶英手指轻柔地摩挲夜明珠,出了一会神,叹了口气,叫来一个看守她的胡女,递出夜明珠。 胡女带她骑马穿过流沙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身上的夜明珠,当时就露出了垂涎之色。 她听塔丽说过,这样的夜明珠可以从君主那里换下一个小部落。 胡女一愣,目露惊喜之色,接过珠子,立刻揣进怀里,用胡语道:“我只帮你引开其他人,能不能逃得了,就看你自己的了。” 瑶英点点头,用胡语回了一句:“你要是不遵守诺言,我就告诉海都阿陵此事,拉你一起陪葬。” 胡女脸上闪过一道厉色,权衡了一下,抬脚出去了。 瑶英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里仿佛也空落落的。 随即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不愧是阿兄说的拂林国宝物,危急时刻还能派上用场。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带走了一部分亲随,不过营地的防守依旧严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胡女带来一套北戎人的装束给瑶英换上,带她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俘虏们没有帐篷可住,大多是随便扎一座草笼将十几个人围起来,任他们在寒风中露宿。 谢青刺杀海都阿陵,受了一场鞭打,被人抬回来,其他人怕被她连累,不敢接近她,这几日都是其他亲兵在照顾她。 瑶英走进草笼,跪在谢青身边,压低声音道:“是我。” 其他人立刻认出她,没有叫出声,眼皮低垂,“公主,我们没拦住谢青,她怕海都阿陵欺侮您,想和海都阿陵同归于尽。” 瑶英叹口气。 之前瓦罕可汗病倒的消息传来,她觉得是天赐良机,已经在暗中联络人手准备逃跑,但是海都阿陵没有离开,她不敢贸然和谢青他们见面。谢青不知道她在谋划什么,突然刺杀海都阿陵,打乱了她的计划。 现在即使计划仓促,他们也得跑了。 瑶英不能责怪谢青冲动坏事,谢青只是想尽快救她脱离虎口,为此,这个忠诚的护卫可以随时慷慨赴死。 她扶起谢青,喂她喝了几口清水。 谢青体格健壮,面孔端方,因为这个,穿上男装以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这些天北戎人也没发现她是女子。 她浑身是伤,躺在瑶英的臂弯里,哼都没哼一声。 瑶英轻轻唤她:“阿青。” 谢青眼皮颤动了几下。 瑶英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她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海都阿陵离开了,这两天营地里肯定会有场骚乱,你们夜里警醒些,听到动静,我们就找个时机逃走,你能撑得住吗?” 错过这个机会,在被押送到北戎牙帐前,他们找不到其他机会逃走。 谢青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声响,手掌紧紧握拳。 她可以撑得住。 瑶英不敢多待,留下一罐伤药和一柄匕首。 胡女带她回帐篷,第二天,塔丽照旧为她送来胡饼肉汤。 瑶英藏起胡饼,等到日落时分,换上小袖衫,收拾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盘腿坐在帐篷里,静静地等待。 入夜时分,营地慢慢安静下来。 瑶英心中怦怦直跳,侧耳细听。 帐篷外传来一阵叽叽呱呱的说话声,那个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把其他几个胡女引开了。 瑶英耐心多等了一会儿。 静夜里忽然传来几声喝问,接着是杂乱的马蹄声,有人大喊着召集人手,晃动的火光投映在帐篷上,紧接着,风中送来燃烧的哔啵哔啵声。 叫嚷声四起:“有敌袭!” 守卫们一半奔去救火,一半奔去阻拦偷袭的人,海都阿陵不在,守卫们群龙无首,不像平时那么井然有序。 关押的俘虏有的抱头蹲在地上,抖如筛糠,有的张望了一阵,撒腿逃向茫茫夜色之中。 营地乱成一团。 亲兵们用瑶英给的匕首挑断捆缚在脚上的镣铐,背起谢青,趁乱逃出草笼,找到瑶英的帐篷。 瑶英指指东边:“东边有马!” 亲兵捡起几把死去的守卫掉落的武器,将瑶英围在最当中,向着东边奔去。 北戎人忙着厮杀,胡女不知踪影,瑶英早就束起长发换了装束,守卫一时没注意到她,她和亲兵们混在四散奔逃的俘虏当中,慢慢靠近东边。 迎面几个北戎人杀了过来,大叫大嚷,引来了十几个守卫。 亲兵拔刀,咬牙一路杀了过去,果然看到东边马圈里系了十几匹马。 守卫追了上来,亲兵不敢耽搁,搀扶瑶英和谢青爬上马背,一人抢了匹马,狠狠夹一下马腹,冲出营地。 夜色深沉,他们狂奔几个时辰,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天色渐渐发亮,身后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黄沙,前方也是起伏的低矮沙丘,除了长年被风侵蚀的岩堆之外,只有零星干枯的植被。 亲兵们对望一眼。 他们能靠着日出辨别方向,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逃。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继续朝东边走。 不久后,他们发现自己迷路了。 瑶英掀开脸上蒙的轻纱,看着远处一座座起伏的沙丘,叹了口气。 她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的儿子们不和,偷偷放出消息,让其他王子怀疑海都阿陵的营地里藏有很多从河陇抢来的金银珠宝,还有武器。 海都阿陵早就在暗中培养人手,确实私吞了不少财物。几个王子对此早有耳闻,又听到风声,果然起疑,派出人手打听。 瑶英被海都阿陵囚禁,那些人的探子以为她是个寻常汉女,找她探问。她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指引他们找到海都阿陵从叶鲁部掠夺来的财宝。 几个王子认定海都阿陵私藏了武器和珠宝,决定趁他去牙帐探望瓦罕的时候发兵来抢,抢到了他们就瓜分干净,让海都阿陵有苦说不出。 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不仅从她这里获益,也是其他几个王子的内应,胡女以为她听不懂胡语,和其他探子说话时没有顾忌,她偷听到了其他王子准备偷袭营地。 按瑶英的原计划,谢青没有受伤,他们不用逃得这么狼狈,还可以抓住一个小头目威胁他带路。 现在他们却迷了路。 瑶英拍拍马脖子,道:“天无绝人之路,继续走吧。这里离王庭近,每隔百里有一座绿洲小城,我们总能找到有人的地方。” 亲兵们应是,重新抖擞精神,继续朝东疾驰。 又走了几十里地,眼看着西边天空烧起璀璨的云霞,亲兵忽然指着远处,惊喜地道:“那里好像是一座土城!还有人!” 瑶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东南边果然矗立着一座地势较高的土城,看去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土城外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大道上隐约可以看到骑着骆驼和马匹的人影。 有人烟的地方就能打听到怎么走出沙漠。 瑶英几人精神一振。 一名亲兵先打马去查探了一回,回来禀报:“那座土城好像是商人打尖歇脚的地方,没看到北戎人。” 瑶英舒了口气,对其他人道:“我们慢慢靠过去,待会儿见了人,你们别开口,我找人打听这里是哪里。” 西域的各个城邦部落都有自己的语言,她路上一直跟着塔丽学胡语,虽然口音不地道,至少能和胡商对话。 亲兵们应是,掩上头巾遮住面孔,打马驰向土城。 靠近土城,渐渐有驼铃声和说话声传来,有赶着大车的商人停在路边交谈,讨论王庭和北戎这次订立的盟约能持续多久,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瑶英不敢进土城,在城外大道上找了个为胡商喂骆驼的少年打听。 少年看着她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美丽明眸,磕磕巴巴地为她指引方向,告诉她这里是王庭治下。 瑶英谢过少年,取出身上带的波斯银币,找商队的人换了些食物。 这晚他们在土城外面休息,谢青中间醒了几次。亲兵轮流站岗,听到一点动静就紧张地跳起来。 还好一夜无事。 第二天,瑶英他们按着少年的指引往东南走。 很多商队和他们同一个方向,大道上马蹄哒哒,驼铃声声,人声笑语,有穿锦袍、戴毡帽、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胡商坐在马车上弹奏琵琶,乐曲欢快激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许久没见过这种太平景象,听着琵琶声,不由得想起凉州那支惨死在大王子刀下的商队。 西域战乱纷飞,北戎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大概只有在佛子治下的城邦才能看到这样繁华的情景,也只有他的臣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行商路上还不忘带上琵琶、横笛、手鼓。 可惜那位佛子活不了几年,圣城惨遭屠城,西域这最后一片清净之地也将生灵涂炭。 瑶英感慨了一会儿,琵琶声声入耳,悦耳的调子像在心头颤响,她的心情不禁跟着曲调起伏,跟着调子,哼起了一首小曲。 突然,高空中传来两声鹰戾,琵琶声一滞。 瑶英愕然勒马,抬起头。 一只雪白大隼从她头顶飞掠而过,翱翔的身姿熟悉无比。 瑶英身上滚过一道颤栗。 亲兵们也注意到头上的鹰隼,脸色大变。 这几个月他们常常看到这只鹰隼跟随在队伍后面,一看到那对灰白的翅膀就知道那是海都阿陵的神鹰。 “海都阿陵来了!” 亲兵们握紧缰绳,声音微微发抖。 瑶英强自镇定。 不会这么巧,她不会这么倒霉…… 她的视线追随着白隼,看向远方,鹰隼飞低了些,大道北侧的沙丘上突然隐隐多了一抹黑色。 黑色慢慢移动——那是一面被狂风拍打的玄色旗帜,紧接着又是一面。 十几面黑色旗帜迎风招展,宛如黑夜降临。 海都阿陵的战旗。 随着玄色旗帜出现,一排排身着玄色战甲的骑士出现在土城西侧,他们的坐骑踏着整齐的步伐踏过平坦的沙地,朝着大道的方向驰来。 瑶英勒马回头。 另一侧的沙丘上也出现十几面玄色旗帜,黑甲骑士手执长刀,缓缓靠近。 打头的男人一身织金锦袍,马背上的身躯高大壮硕。 琵琶声停了下来,商队的人发现藏在沙丘后的士兵,认出海都阿陵,吓得面如土色,丢下货物,掉头想跑,另一面的黑甲战士也逼近了过来。 胡商们哇哇乱叫一气:“北戎人来了!北戎人来了!” 亲兵们紧紧围在瑶英身边,防止她被拥挤的人流车流冲走。 瑶英紧紧攥住缰绳,几个月来的煎熬霎时全涌了上来。 一次次小心试探,一次次担惊受怕,一次次绝望。 那些都不算什么……她可以承受,但是为什么又要在她刚刚感受到一点难得的平静和自由的时候再次让她陷入绝望? 海都阿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山丘上的海都阿陵慢条斯理地举起长弓,对着慌乱的人群弯弓搭箭,眨眼的工夫连射五箭,箭势刚猛,破空而至。 几声惨叫响起,接连有人跌落马背。 瑶英回过神。 海都阿陵没有认出她,他的目标好像是这些商人? 不,他的目标是大道上所有活着的人。 瑶英心念电转,驱马疾走:“和这些人一起逃,他们知道哪里安全!” 现在海都阿陵没认出她,等他把人杀得差不多了,她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这一次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她知道他会怎么惩罚不听话的女人。 亲兵飞快应是,护着瑶英奔逃。 胡商们纷纷丢弃骆驼、大车,骑马逃命,那些负责押运货物的奴仆只能跟在后面狂奔,沙尘滚滚,卷得漫天都是。 瑶英被呛得连连咳嗽,抬头环顾一圈,发现海都阿陵没有急着杀人,而是手持长弓跟在后面驱赶他们。 他在缩小包围圈,像捕猎一样,先把猎物赶到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里,再一个个捕杀。 这一次真的不能再被抓回去了。 瑶英心脏狂跳。 三面都是北戎兵,他们和胡人一起策马狂奔,海都阿陵时不时凌空射出五箭,就有几个人倒地而亡,众人急着逃命,互相争道,最后所有人被迫逃向一处地势低洼的凹地。 前方唯一的缺口处战旗飘扬,他们被包围了。 商人们挤在一处,浑身哆嗦,毛骨悚然。 黑甲骑士策马往山谷逼近,包围圈越来越小。 瑶英被亲兵们护在最当中,耳边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咒骂声、痛哭声、求饶声。 不同的语言,同样的绝望。 她蓦地想起五岁那年,面对黑压压的敌军,谢、李两家的亲兵牢牢地守在她跟前,一个接一个倒下,她躲在尸山之下,直到李仲虔找了过来。 也不知道阿兄怎么样了。 想到李仲虔,瑶英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大难当头,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亲兵们的头巾被挤散,迥异于西域诸胡的长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骑士的注意。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到瑶英身上。 瑶英抬起头,隔着哭泣的人群,迎着海都阿陵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看过去,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过人,认出那几个亲兵,再看到这双秋水潋滟的明眸,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汉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待在营地里的吗?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如水,弯弓连拉,嗖嗖又是几箭破空而至,瑶英身旁几个胡商纷纷倒下马背,转眼就被马蹄踏得惨不忍睹。 亲兵们挡住瑶英:“保护公主!” 瑶英收回视线,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腾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忽地响起。 海都阿陵起初没有注意,直到又一声号角声传来,他手上的动作一停,怒意敛去,机警地抬起头。 他偷袭大道上的王庭商队,特意下令让甲士们掩藏踪迹,谁吹响号角的? 号角声停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一声声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一处,响彻天际。 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不止他们的心脏在发颤,脚下的大地好像也跟着颤抖起来,号角声呜呜吹着,声浪齐聚,如同海啸雷鸣同时轰隆炸响,回荡在茫茫无涯的天地之间。 弥漫在山谷中的沙尘忽然荡开来,号角声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风中隐约有旌旗猎猎飞扬声。 瑶英身旁的商人们呆了一呆,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声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声嚎啕大哭。 瑶英顺着胡商们的视线看去,一面雪白旗帜缓缓出现在对面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纹,高贵,圣洁。 刚刚看到旗帜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马露出惊惶之色,纷纷往山谷后退。 霎时,北戎人气势全无。 海都阿陵脸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稳住队形。 部下无奈,甲士们已经吓得心惊胆战,只想离那面旗帜远一点,马匹下坡控制不住速度,队形怎么可能还维持得住? 远处山丘上,雪白旗帜迎风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组成的队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成两半,甲士们甚至没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顺从地拨马让出道路。 瑶英慢慢睁大眼睛。 烟尘再度漫卷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线在沙丘间缓缓移动,光影交错,好像山丘在浮动。 瑶英细看,发现那些曲线由无数身穿不同服色的骑兵组成。 成百数千个肩宽体壮、身着轻甲长袍的骑兵从不同方向缓缓靠近山丘,人数众多,密密麻麻,旌旗飘扬,队列庞大,虽然没有人纵马疾驰,马蹄声汇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鸣轰响,大地震颤。 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轻甲骑兵。 他们并没有怒吼,也没有狂奔,只是缓缓地驰近。 随即,一支身着蓝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雪白旗帜越众而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身骑白马的男人。 数千道视线如潮水般涌向男人。 男人面容平静,控马徐行,不紧不慢地驰到山丘上,绛赤色袈裟随风轻拂。 山谷里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着男人,目光狂热。 随着一人下马跪地,一个接一个胡商滚落马背,匍匐在马蹄之间,朝着男人叩拜。 “佛子来了!佛子来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谷,一双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绿色眼眸,眸光极清极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从云端俯瞰大地,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们激动得语无伦次。 被迫后退的北戎骑士脸上也都露出畏惧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着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谷中,瑶英也怔怔地望着男人的脸出神。 这是个难以用言语来描绘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瑶英忽地想起谢满愿念过的一句: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这是文殊菩萨赞叹阿难陀相貌的话。 阿难陀,佛陀释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传说阿难陀姿容俊美端正,光净如明镜,因此虽然是个出家的僧人,却总有妇人心折于他的容颜,屡屡诱惑,他意志坚定,终生不曾破戒。 瑶英突然明白为什么西域的人深信昙摩罗伽是阿难陀的转世化身。 生得如此庄严而美丽、圣洁而高贵,一袭绛赤袈裟,让他穿出了出尘绝世的风华。 这样的人,确实不像尘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刚出鞘的宝剑,渴饮人血,阴气森森,气势骇人。 佛子昙摩罗伽不是剑,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种武器,周身上下并无一丝凌人的杀意,身姿瘦削修长,朗朗如清风,皎皎如冷月。 他温和斯文,脸色苍白,略带病容。 但他身后跟随的千军万马却全都甘愿驯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扑向他手指的任何一个地方,将他的敌人撕得粉碎。 这种柔和而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动,再次后退。 海都阿陵环顾一圈,见自己已经被重重包围,而部下显然也丧失了斗志,冷笑:“法师是要和我北戎宣战吗?”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杀我的臣民。” 他说胡语的语调听起来非常有韵调感,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海都阿陵撒开长弓,“这是误会,我无意伤害王庭的臣民。” 他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 北戎甲士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见状,立刻四散退开。 山谷里的胡商逃过一劫,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对着昙摩罗伽拜了几拜,相互搀扶着起身,爬上马背,陆续爬上山丘。 瑶英和亲兵混在胡商当中,正准备一起离开,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师,此女是汉人,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奴隶,并非王庭的臣民,她潜逃至此,我才会一路带兵追捕,我可以带走她吧?” 瑶英浑身冰凉。 山丘上的昙摩罗伽看都没看瑶英一眼,已经拨马转身。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眼神比山巅经年不化的雪还要冰冷。 瑶英汗出如浆,被他的眼神看得几乎喘不上气。 海都阿陵身体壮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无法回到中原。 她得想个法子摆脱他,不然一辈子都别想逃开这个男人的阴影。 眼看北戎甲士扑了上来,瑶英心一横,朝着昙摩罗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声:“罗伽!” 昙摩罗伽还没什么反应,离他最近的两个轻甲骑士立即变色,回头怒视瑶英。 瑶英掀开脸上的面纱。 骑士们愣了片刻,这汉女怎么如此美貌…… 不对,这个汉女怎么会知道师尊的名讳! 瑶英眼角余光观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罗伽,我见过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飞红,风情无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没说什么,这欲语还休的模样更让人遐想联翩。 轻甲骑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厉声清喝,让瑶英后退。 山坡上马蹄哒哒响,海都阿陵骑马追了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瑶英心计飞转,干脆摘下头巾,拔高嗓音,朗声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隶,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里,国力强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长是卫国公,拥兵百万,猛将如云。” “我曾见过法师一面,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千里迢迢远赴西域,只为能嫁与法师为妻。我随行带来农书、法典、营造工技典籍千余部,经书千余卷,释迦佛像、珍宝百余箱,黄金万两,愿能服侍法师左右,与王庭永结同好。” 这下不止轻甲骑士勃然变色,远近山丘上的骑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瑶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居然有人当众向他们的王求婚? 虽然嫁妆很丰厚……但是谁不知道他们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满西域的得道高僧? 轻甲骑士怒斥:“汉女,我们王是出家人!” 汉女厚颜无耻,居然亵渎他们的佛子! 无数道谴责的目光铺天盖地罩下来,像一把把刀子,瑶英头皮发麻。 正是因为昙摩罗伽是个意志坚定、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她才敢说出这种话。 她不能再东躲西藏下去,得先绝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谋求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只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现在的她身边只有几个亲兵。 今天的求婚不会困扰昙摩罗伽太久,更不会伤及昙摩罗伽的颜面和清誉,她还给出了报酬——和魏朝结盟,金银财宝,佛经典籍。 假如他还想要其他东西,她可以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但愿身为君主的昙摩罗伽能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瑶英心中有了计量,按下羞耻,缓缓地道:“不管法师是什么身份,我对法师一片真心。” 两个骑士一脸惊愕,脑瓜子飞快转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责: “你不要脸!”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出尘的背影,脸上神情凝重,心道,阎王爷就在一边看着,脸面这种东西,她可以舍掉。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瑶英像模像样双手合十。 “我愿效仿摩登伽女,为法师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轻甲骑士怔了怔,面面相觑。 他们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 阿难陀年轻时俊美非常,有个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倾慕于他,执意要嫁给他为妻。阿难陀摆脱不得,求助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诉摩登伽女,阿难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给他为妻,必须先修行满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欢欢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认真修行,渐渐幡然醒悟,认识到五欲执迷之苦。 她诚心向释迦牟尼忏悔自己的执迷不悟,得到点化,看破红尘,斩断情丝,证得阿罗汉果。 这桩情爱纠缠,最终化为千年美谈。 轻甲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 世人传说佛子是阿难陀的化身,刚好就来了一个为了嫁给佛子自愿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难道这一切都是佛陀对佛子的考验? 不管怎么说,这个美貌的汉女能想到以出家来证明她对佛子的真心,说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骑士冷哼一声。 瑶英将白袍骑士缓和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 昙摩罗伽十多年来靠着佛子的名声统治王庭,阿难陀化身之说果然深入人心,只要她的做法神化昙摩罗伽,把他和阿难陀作对比,这些骑士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说法。 这样一来,她今天当众求婚只会让昙摩罗伽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昙摩罗伽完全不需要理睬她,她愿意豁出脸面当一个痴恋和尚的怨女——只要能活下去,这点牺牲不值一提。 瑶英心里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皆大欢喜,还没来得及去看昙摩罗伽的反应,身后马蹄踏响。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经靠近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满口胡言!” 他神情阴恻恻的,勾起瑶英,抱她上马,压低声音,“看来这些天我还是对公主太客气了,等回到营地,我让公主见识见识我在床上驯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欢驯服女人,尤其喜欢李瑶英这种绝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个月就会和女人云雨,然后弃若敝帚。但是这次他很耐心,他发现李瑶英偶尔的主动温顺让他更加有征服感,就像训练一只鹰,一千只鹰里才能熬出阿布那样的神鹰,这个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换来的却是决绝的背叛,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一个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瑶英细若杨柳的腰肢,伏曼那个蠢货有句话说对了,她身上的衣裙应该被狠狠地撕开。 瑶英被扭住双手,挣扎不得,万众瞩目之下,这个男人居然直接掳走她! 她听见亲兵和谢青怒吼的声音,听见王庭骑士小声议论的声音,心急如焚。 “放开她。” 无数声音中,一道清朗的声音轻轻地道。 这个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飘下来的,很冷,很轻,但刹那间,所有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道声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头。 昙摩罗伽勒马立在山丘高处,绛赤色袈裟被风吹得鼓起,现出手腕上一串色泽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瑶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也被李瑶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仅是君主,还是僧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娘子哄得团团转? 海都阿陵不禁怀疑:难道李瑶英说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瑶英挣脱开他的束缚,跌下马背,顾不得身上的擦伤,立刻爬起来,朝着谢青几人跑过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声,伸手抓瑶英。 空中忽地响起几声啸叫,一只凶猛的苍鹰俯冲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顿时皮开肉绽。 盘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飞过来护主,苍鹰毫不畏惧地展翅迎击,两只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阵,不一会儿,白隼发出一声清戾,拍打着受伤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猎猎飞扬,轻声道:“文昭公主是圣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昙摩!她是我抓来的女奴!你已经和我叔父订立盟约,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着为了一个女奴和我北戎交恶吗?”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眸光灿灿。 “我,是圣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对盟约之事有异议,让北戎可汗来找我。” 言罢,拨马转头。 蓝衫白袍的骑士立马紧跟上去,簇拥着他离开。 其他骑士护送着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瑶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昙摩罗伽说她是圣城的客人,骑士对她的态度立刻热络客气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骑兵中,怒不可遏,一扯缰绳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拦住他:“大王,今天我们只是来试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订立盟约后派出海都阿陵截杀商队,看昙摩罗伽是忍气吞声还是带兵来救,以此来试探圣城的兵力。 从刚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骑士来看,几大氏族仍然忠于昙摩罗伽。 这个时候,他们不能撕毁盟约。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满酝怒气和屈辱,双手紧握成拳。 那个汉女竟然就这样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为投靠那个和尚就高枕无忧了吗? 他看上一个猎物,一定要玩尽兴了才行,绝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039 胡商们脱险后, 带着货物离开,临走前献上谢礼,请求佛子收下。 几名僧人出面婉拒胡商的敬献, 温言抚慰, 还以昙摩罗伽的名义为死去的商人做了场法事。 商人们感激涕零。 瑶英和亲兵被暂时安置在王庭中军的队伍里。 她在西域所见的北戎人和其他部族都是披发左衽, 王庭骑兵也大多是披肩辫发,不过穿着服制和北戎人不同。 中军骑兵着蓝衫, 穿轻甲, 披白袍,佩长刀、弯弓, 白袍上绣有繁复的花纹, 而且每个人都有为他们跑腿干杂活的亲随奴仆。 他们和勇猛好战的北戎士兵不一样, 似乎颇通礼仪,虽然非常厌恶瑶英当众亵渎他们的佛子,看到她就怒目相视,但是并没有当面辱骂。 不过昙摩罗伽的两个亲兵对瑶英的态度就恶劣多了, 让人牵走了她的马, 命她和最下等的奴隶同行。 最重要的一点:不许她提起昙摩罗伽的名字, 不许她看昙摩罗伽一眼。 胖乎乎的圆脸骑士指着瑶英大喊:“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汉女, 你多看我们王一眼,就是对我们王的亵渎!” 瑶英望着队伍最前方,那面硕大的雪白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 昙摩罗伽骑马走在最前面,她只能看到一道清瘦的背影。 万军之中,只有他穿着一身绛赤色袈裟, 身影清冷孤绝。 看去宛如神邸。 中军骑士簇拥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狂热而虔诚。 骑士顺着瑶英的视线看过去, 气得满脸通红,大叫着挡在她面前:“汉女,不许看我们王!一眼都不能看!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瑶英嘴角抽了抽,收回视线。 骑士不满地瞪了她几眼,叫来士兵:“让他们跟在队伍最后面!不许这个汉女靠近王一步!” 瑶英带着亲兵跟在中军后面,回头看一眼山谷。 天际处沙尘滚滚,海都阿陵带着北戎兵离开了。 瑶英和亲兵走在中军队伍最后,骑士的奴隶都是男子,看她是个貌美如花的汉人小娘子,好奇地打量她,待她还算和气。 从他们口中,瑶英得知这里和沙城离得很近,昙摩罗伽刚刚和瓦罕可汗在沙城盟誓,军队前脚出了沙城,斥候禀报说海都阿陵截杀王庭商队,他立刻领兵赶来威慑北戎人。 瑶英后怕不已。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他们才有机会逃走,结果他们从营地逃出来迷了路,居然一路朝着沙城的方向跑来了! 简直是自投罗网。 幸好昙摩罗伽吓退了海都阿陵。 王庭军队行进的速度很快,直到夜幕降临才在一处荒芜的崖壁下休息。 中军围绕着昙摩罗迦的营帐驻扎,明显和中军服色不同的几支军队在外围警戒。 瑶英把分到的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分给其他奴隶。 奴隶一边大口啃饼,一边告诉她,中军骑士大多是圣城贵族子弟出身,忠于王室,重视荣誉,只听从于君主的号令,是王宫和佛寺的禁卫军。其他几支军队分别效忠于几个大贵族。王庭有一位摄政王为佛子代理朝中的政事俗务,朝中官员都是大贵族出身。昙摩罗伽虽然是君主,有时候也会被贵族辖制。 说到最后一句,奴隶气愤不已:“佛子是阿难陀化身,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是真正的大善人,他要释放我们这些被抓来的奴隶,让我们当平民,可是贵族不同意。” 瑶英给了奴隶一枚银币。 中原人以钱帛交易,在西域则流行金币、银币和丝绸。 奴隶一脸惊喜,接了银币,想了想,叮嘱瑶英:“您是汉人,最好待在中军这里,千万不要独自外出。中军骑士听从王的号令,不会欺辱汉人女子。” 说着抬起眼帘看了看她的脸。 “您这样的美人,王庭贵族见了一定喜欢,他们的部下为了获得奖赏,会在作战的时候为贵族抢掠各个部落的美人,您得小心。”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小声问:“王庭仇视汉人?” 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葱岭东部,分布着大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和荒原,气候炎热干旱,几乎是无人地带,只有发源于天山的大大小小的河川流经的地方形成了一座座绿洲。 这一条狭长的绿洲地带出现了一个个依傍河流的弹丸小国,其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邦部落,小的人数只有一两千人,最大的数十万人。 瑶英对北戎王室有几分了解,但是西域这些大小部落她就完全陌生了,只知道王庭是个崇信佛道的佛国,没几年就会覆灭在北戎铁蹄之下。要不是知道昙摩罗伽的大概生平,她也不会记得王庭这个名字。 在被海都阿陵掳至西域后,她一直被囚禁在营地中,身边围绕的都是北戎士兵,没办法探听西域诸国的情形。 她知道北戎人将所有被他们征服的其他部族视作贱民,却不知道在王庭也是如此,而且听奴隶的暗示,王庭人格外仇视汉人。 奴隶低头擦拭银币,道:“王庭的贵族和百姓都仇视汉人。从前,我们也是中原王朝的臣民,后来中原王朝不管我们的死活,其他部族统治了西域。在西域,汉人成了最下等的贱民。” 瑶英眉头轻蹙。 没想到西域失陷后,汉人在西域的地位这么低下。 说起来,昙摩罗伽也是王廷贵族,他是王室王子,所以才能同时担任王庭的世俗和宗教领袖。假如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的话,她当众喊出的那些话不仅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相反还可能是王庭的禁忌。 他为什么会帮她? 只有两个解释: 一,昙摩罗伽想和魏朝结盟。 二,出家人慈悲为怀,身为僧人的昙摩罗伽不忍见她被海都阿陵掳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权衡了一番,不论如何,只要能暂时逃离海都阿陵的魔爪,她就有回到中原的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河陇到西域,不管她逃到哪里,海都阿陵都能把她抓回去,唯有逃到王庭,她才有喘息的机会。 走一步看一步吧。 昙摩罗伽似乎急着赶回圣城,翌日天还没亮队伍就拔营出发,这晚也是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停下扎营。 到了第四天,中军骑兵直接和其他队伍分开,甩下辎重,继续进发。 如此接连赶了几天的路,途中只经过了一座小绿洲,其他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砂砾,天际处巍峨耸立的群山看去永远那么遥远,山巅雪峰终日被云雾缭绕。 越往北走,天气越来越热,瑶英和亲兵没有衣物可换,只能继续穿着厚厚的毡袍。 她用银币从王庭骑兵那里换来的药没有了,谢青的伤势没有好转,白天炎热,夜里寒冷,她的伤口渐渐有溃烂的迹象。 瑶英有些着急。 昙摩罗伽自那天救下她之后就好像忘了她,既没有派人来确认她的身份,也没说怎么处置她。 中军骑兵每天给她送来食物,她要求面见昙摩罗伽,骑兵立刻冷笑,斥她痴心妄想:“佛子怎么会见你这个汉女?” 瑶英另想其他法子。 她身上的银币已经用完了,而昙摩罗伽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看来那个和尚没有和魏朝结盟的打算,只是慈悲心发作才会救她。 瑶英和亲兵拿毡袍和其他奴隶交换了些药物,换上奴隶的衣衫,又撑了两天。 这天傍晚,一轮红日将半边天空烧得一片艳红,行进中的队伍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奴隶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崖,对瑶英道:“汉女,这就是我们的圣城!” 瑶英抬头看去,原以为会看到一座雄伟壮观的都城,眼前却只有一大片高耸的黑色土崖,崖下有条宽达数十丈的河川,河川在北边分流,绕着土崖蜿蜒一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她还不及细看,有骑士骑马从队伍前方一路飞驰到队尾,大声宣布队伍停下休息。 瑶英一愣:从这几天队伍行进的速度来看,昙摩罗伽显然急着赶回圣城,怎么到了圣城脚下,队伍反而要停下来休息? 他就不怕天黑了赶不回都城? 中军不愧是最效忠于王室的队伍,没有人对昙摩罗伽的命令发出一声抱怨,哪怕圣城近在眼前,归心似箭的队伍还是立刻停了下来。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金灿灿的余晖,夜风吹拂,骤然冷了下来,瑶英和亲兵冷得直打颤。 就在她以为今晚要露宿戈壁的时候,队伍忽然又动了起来。 瑶英和其他人一起在骑士的指引下摸黑赶路,心道:原来昙摩罗伽要等天黑之后再入城,他这是不想惊动都城的百姓吗? 她从没到过圣城,没法辨认路途,感觉走了很久的路,接着好像通过了一道长长的栈桥,然后是一道道陡峭的石梯,爬了很久之后,到了崖顶,接下来是一段下坡的沙道。 看来圣城坐落在河谷之中,周围有河川围绕,还有断壁土崖…… 正好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北戎始终攻克不下这座城池。 黑暗中,只有骑兵手中的火把放出黯淡的微光。 瑶英什么都没看清,感觉走了许久的坡道,前方好像豁然开朗,狂风吹卷,风声呜呜。 骑兵将她和亲兵带离奴隶的队伍,把他们送到一座石牢里看管起来。 石牢干燥阴冷,瑶英和亲兵在黑暗中大眼对小眼了半天,道:“总比露宿戈壁滩要好,先睡吧。” 圆脸骑兵出了石牢,赶回王宫。 昙摩罗伽已经悄悄返回王宫,宫中大殿燃起灯火,几个僧人急匆匆赶过来,和昙摩罗伽说了一会儿话,告退出来。 骑兵恭敬朝僧人们行礼。 其中一个褐眼僧人道:“般若,佛子说,你们这次带了一位魏朝公主回来?” 圆脸奇兵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红,哼了几声,道:“是,那个厚颜无耻的汉女说她是魏朝的七公主,封号文昭。” 僧人微微变色,问:“七公主现在在何处?” 般若答道:“在石牢里,她亵渎佛子,罪大恶极,明天我要请摄政王治她的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僧人皱眉,双手合十,道:“七公主是有缘人,不能如此慢待。” 般若惊讶地张大嘴巴。 瑶英刚刚就地睡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王庭士兵打开牢门,恭敬地道:“七公主,请随我们来,法师要见您。” 瑶英被带出牢室,来到王宫一处偏殿内。 一个身穿通肩袈裟的老者站在石阶前,看到她,双手合十:“七公主。” 瑶英目光落到老者苍老的脸上,怔了半晌,终于认出那双褐色的眼睛。 她心潮涌动,半天说不出话,慢慢回过神,双手合十,笑了笑,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身奴隶的衣裳,气度仍旧雍容:“法师,长安一别,别来无恙?” 蒙达提婆看着眼前落魄中依然从容的少女,微微一笑:“托公主的福,得偿夙愿。” 040 一年前的长安, 瑶英为母求医,在大慈恩寺内见到蒙达提婆。 彼时,她贵为公主, 慈恩寺中数千株杏花竞相盛放, 葳蕤灿烂, 花团锦簇。 一年后的西域,瑶英为求庇护, 和蒙达提婆在圣城王宫重逢。 此刻, 她流落域外,在距离故土八千八百里的域外之地举步维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和李仲虔团聚。 十几个月的光阴, 恍如隔世。 所有的忐忑和煎熬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 瑶英微笑,敛去认出蒙达提婆的那一刻突然奔涌而出的伤感,立在阶下,高贵一如蒙达提婆初见的李家七公主。 “法师一偿心愿, 可喜可贺。” 她眼神明亮, 含笑道。 蒙达提婆浅褐色的眸子凝望瑶英半晌, 脸上现出唏嘘的神色。 时逢乱世, 他的足迹踏遍中原西域,见过太多落难的贵人,他以为这位受尽磨难的娇弱公主会泪落纷纷, 扑到自己脚下求助。 然而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眼眸清亮如星辰, 真诚祝贺他达成心愿。 过往的苦难于她而言仿佛只是一场磨砺,这副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万发缘生, 皆系缘分,缘聚缘散,犹如云烟,生离死别,天道自然。公主和贫僧在长安相识,又在这王庭重逢,许是天意如此。 ” 瑶英没听懂他的偈语,不过还是听出了他的安慰之意: 这都是命数,公主不必伤怀。 瑶英微笑:“大概吧。” 命理之说,她信——李玄贞和朱绿芸不就一直活蹦乱跳怎么也死不了么!而且每当她改变阿娘和阿兄命运的时候,都会受到惩罚。 不过那又如何呢? 信是一回事,听天由命是另一回事! 她要咬牙撑下去。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上青云。 不能做扶摇直上的鲲鹏,也该奋力振翅高飞。 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如效仿晋时的刘伶,死便埋我! 所以法师的话并不能安慰到她。 蒙达提婆感慨了一会儿,看向站在一边、一脸警惕的圆脸亲兵:“般若,七公主是佛子的客人,你们要好好照顾公主,不能怠慢公主。” 般若用胡语嚷嚷道:“法师,你不知道这个汉女对王做了什么!” 他想起瑶英会说胡语,换上梵语接着大嚷,叽里呱啦说了那天瑶英当众求婚的事。 “这个汉女竟敢当众亵渎王!还说要做王的摩登伽女!她……她……” 般若“她”了半天,一跺脚:“她放浪!她无耻!要是摄政王在场,早就砍了她的脑袋!” 蒙达提婆面露惊讶之色。 瑶英虽然听不懂梵语,但是一看亲兵那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就知道他在告自己的状,脸上微露尴尬,朝蒙达提婆笑了笑:“当日危机之时,无奈亵渎佛子,万幸佛子慈心,仍旧施以援手,我想面见佛子,和他解释清楚缘由,还望法师能为我斡旋一二。” 蒙达提婆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褐色的双眸在夜色中眨了眨,温和地道:“公主不必介怀,若不是佛子刚才和贫僧提起公主,贫僧也不会知道公主来了王庭。” 不等瑶英反应,般若先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什么?是王让法师来找这个汉女的?” 王怎么能记住汉女! 难道王被这个无耻的汉女打动了? 蒙达提婆点点头:“不错,佛子说了,王庭上下,不能怠慢魏朝公主。” 般若瞠目结舌。 瑶英也满脸诧异,她还以为那个圣洁清冷的佛子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物,没想到他一回到王庭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般若直打哆嗦,手指头指着瑶英,大怒:“妖女!” 一身奴隶装束就能勾魂摄魄,来王庭的路上,从将官、士兵到奴隶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要是换上盛装,还不得闹翻了天? 瑶英无辜地眨眨眼睛,眼波流转,夜色中看去,光是这一双眼眸就颇有几分艳丽妩媚之态。 般若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几下,一张圆脸气得通红,然后发青发紫,不一会儿又一片雪白,猛地一个转身,朝宫殿跑去。 这个汉女就是个来坏佛子修行的魔女!他得阻止佛子!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示意瑶英跟上自己:“今夜佛子仓促归宫,无暇见公主,贫僧先带公主去安置。” 瑶英跟在他身后,到了一间空阔的庭院,院中似乎种了树,黑暗中她也认不出是什么树,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禁卫把谢青几人也带了过来,瑶英感激不尽,蒙达提婆安慰她几句,告辞离去。 劫后余生,还遇见故人,亲兵们小声欢呼,连日来的疲累霎时涌了上来,刚躺下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 瑶英从禁卫那里讨了点药给谢青擦上,看她睡得比前几天安稳,松口气。 窗下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瑶英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靠在窗前,笑了笑,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感到放松。 昙摩罗伽果然是个心怀慈悲的好人。 瑶英合眼睡去。 忽然,如水的静夜里响起一连串大呼小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瑶英惊出一身冷汗,一个激灵坐起身,握紧藏在身上的匕首,侧耳细听,发现那些声音不是朝着自己来的,慢慢吐了口气。 海都阿陵平时军务繁忙,可是一旦闲下来就会故意戏弄她,以逼她露出惊惶之态为乐。 她每晚入睡前都得提防海都阿陵过来,夜里听到点声响就会惊醒。 隔壁传来喊声:“法师!法师!” 原来是来找蒙达提婆的。 瑶英接着睡,睡着了没一会儿,院外骤然传来脚步声,这回被拍响的是她的院门。 “七公主!法师有请!” 瑶英起身应门,蒙达提婆的弟子直接将她带到正殿,殿中大门紧闭,他们从侧门小道饶进正殿后园,幽暗中芳香扑鼻,园中似乎栽植了不少花木。 王庭皇宫地势很高,宫殿都建在高高的台矶之上,瑶英跟着弟子爬上高高的石阶。 阶前一点摇曳的灯火,蒙达提婆等在廊下,神色焦急:“贫僧有件事请教公主,望公主据实以告。” 瑶英点头。 蒙达提婆满头大汗:“贫僧从长安启程时,公主曾赠予贫僧几瓶药丸,其中一味丸药名叫安息丸,公主的侍从说此药有消肿止痛的功效……公主可知道安息丸的药方?” 瑶英一怔,心思转了几转,沉吟片刻,目光越过幽暗的长廊,望向紧闭的正殿宫门,轻声问:“佛子病了?” 蒙达提婆神色僵硬了一瞬,叹口气:“公主既然猜出来了,贫僧便如实相告,贫僧刚来王庭时,佛子病重,贫僧试过很多药方,后来无意间让佛子服用了几枚安息丸。” 当时北戎骑兵来势汹汹,和其他部族联合起来攻打圣城,昙摩罗伽时日无多,知道假如他重病的消息传出,王庭必败,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药都吃。 结果就在服用安息丸之后,他奇迹般地好转了。 安息丸是从瑶英那里得来的,蒙达提婆不知道药方是什么,眼看一瓶安息丸快吃完了,只能一边派人去中原求药,一边想其他法子稳住昙摩罗伽的病情,可是战事吃紧,昙摩罗伽根本不可能躲在圣城养病。 他强忍痛苦领兵出征,支撑到和北戎订立盟约,支撑到吓退海都阿陵,回到圣城,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 蒙达提婆说完,叹息道:“方才佛子病发,贫僧从中原带来的安息丸已经没有了……” 瑶英心头的疑惑一下子豁然开朗。 没有想到,一年前她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居然会影响到八千里之外的战局。 昙摩罗伽救下她,不是因为被她打动,而是听她说出了大魏公主这个身份,他服用安息丸好转,蒙达提婆肯定和他提起过她。 蒙达提婆说的机缘,原来在这里。 瑶英想通了很多事情。 难怪昙摩罗伽急着赶回圣城,还非要等天黑才入城,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怕被人看出来。 所以这一路上她没看到大的城邦部落,昙摩罗伽回圣城的路线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城池。 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带她回圣城,再慢慢和她打听安息丸的药方。 现在他突然发病,命在旦夕,蒙达提婆不得不深夜请她过来,冒险说出他病重的事。 昙摩罗伽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他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多活一天,王庭繁荣安定,他病死以后,王庭立刻分崩离析,短短一个月就臣服于北戎,这座千里佛国从此彻底消亡在历史长河之中。 消息传出,王庭必乱。 瑶英叹口气:“法师,我知道安息丸的药方,可是那些药材都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法师就算知道药方,此刻也没法调配药物。” 蒙达提婆褐色双眸里的焦急慢慢淡去,立在阶前,长叹一口气。 “公主见笑,贫僧着相了。佛子早慧,天资风骨,熟读典籍,假以时日,必是释门一代伟器,大兴佛法,普度众生,贫僧不忍见他在大道未成前堕入轮回之苦。” 瑶英也不希望昙摩罗伽这么早就死去……她想了想,道:“法师,我可以写出大致的药方,也许西域的药材里有可以代替的药材?” 蒙达提婆是个僧人,看淡生死,要不是实在赞赏昙摩罗伽的才华资质,不会和瑶英说这么多,正欲放弃,闻言,精神一振。 长安和圣城八千里之遥,七公主送他的药刚好能减缓昙摩罗伽的痛苦,如今七公主又因缘巧合地出现在圣城——兴许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蒙达提婆带着瑶英穿过长长的廊道,从侧门进了内室。 层层厚重的金丝幔帐密密匝匝低垂,从外面看,内殿一片漆黑。 侍者掀开帷幔,一道道灿烂金光陡然倾泻而出。 瑶英抬手遮住眼睛,慢慢适应眼前的光线。 殿中数百支蜡烛熊熊燃烧,烛火辉煌,恍如白昼。地上铺设织绣兽纹波斯地毯,脚踩上去像踏足云端一般柔软,四面镶嵌宝石的珠帘轻轻晃动,斑斓华丽,流光溢彩,墙壁上精细的金漆雕刻壁画似在闪颤的金光中潋滟浮动。 瑶英晃得头晕眼花——摸黑进入圣城,没看到王宫全貌,她以为王宫和她傍晚所见的那片土崖一样雄峻冷肃,不想正殿居然如此华美靡丽。 可想而知王庭有多么富裕。 难怪两代北戎可汗都对王庭志在必得。 般若和其他几位亲兵跪在内殿榻前,神色哀戚,双眼哭得通红,看到瑶英被带了进来,立刻跳了起来。 “妖……” 瑶英没理会他,走到旁边的书案前,一挥而就,写出她知道的药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蒙达提婆拿起细看,失望地摇摇头:“这个药方中起奇效的当是这个水莽草……贫僧带来的所有药物中,没有能代替水莽草的。” “水莽草?”瑶英眼神闪烁了一下。 床榻旁传来哇哇的大哭声,般若大叫:“法师!” 蒙达提婆疾步走到榻前,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昙摩罗伽,长长地叹了口气。 瑶英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视线落到昙摩罗伽脸上。 烛火照耀,他躺在白底绣金纹的衾被里,眼底青黑,双唇惨白,俊美的面庞上爬满虚汗,两道浓眉紧紧皱起,显然在极力忍耐痛苦,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衾被掀开的一角露出他肿胀得近乎发黑的双腿——这些天,他居然就是靠着这双腿上马下马,坐在马背上号令千军的吗? 要不是亲眼所见,瑶英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就是前几天那个率领千军万马吓退海都阿陵的佛子。 那一道道如群山移动的洪流曲线中,唯独他一身绛赤色袈裟,耀眼夺目,睥睨天下。 身姿清朗而伟岸。 有谁知道他当时正咬牙承受着可怕的病痛折磨? 这个男人的意志该是何等的坚韧,才能让他支撑到今天? 他是圣城的王,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所以即使痛不欲生,他也得一肩扛起这个注定陨落的佛国。 瑶英不由得心生感慨,上前几步,揭开锦被。 般若大喊:“你想干什么?!” 瑶英看都没看他一眼,掀起昙摩罗伽的袈裟,手指摸了摸他肿胀的腿,“取些热水来。” 般若大叫着要亲卫赶走她。 蒙达提婆拦住般若,问瑶英:“热水?这样不会加重肿胀吗?” 瑶英看一眼昙摩罗伽,这些天她始终不能接近他,每天只能远远跟在队伍后面仰望他出尘脱俗的傲岸身姿,现在离得近了,她发现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丰神俊秀,即使在病中,依然是眉目如画。 她道:“我以前在赤壁的时候,见过一位神医为别人诊治,那个人和他的情形差不多,热水,针灸……这样可以暂时减轻他的痛苦。” 就算救不活他,至少可以让这个心怀慈悲的和尚少一些痛苦。 蒙达提婆听说过针灸,“佛寺里有位汉僧会针灸,请他来王宫!” 眼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安息丸,只能听天由命。 亲卫们面面相觑,出于对蒙达提婆的信任,领命而去。 侍从很快取来热水,瑶英指挥侍从取来药材,先给昙摩罗伽擦身。 半个时辰后,汉僧才匆匆赶到,瑶英把能够回忆起来的口诀通通告诉他,汉僧洗了手,熏过针,开始为昙摩罗伽施针。 烛火静静燃烧,昙摩罗伽腿间的肿胀仍然未消,不过手心没那么凉了,唇色也恢复了一点。 瑶英在旁边帮着打下手,拿锦帕为昙摩罗伽擦拭冷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半夜,殿中的蜡烛烧得只剩下半截,她累得眼皮打颤,不知不觉倚着床榻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突然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醒。 瑶英睁开眼睛,撞进一道如深渊般幽深的视线里。 一双深碧色的眸子正静静地凝视她。 这双眼睛睿智冷清,如一泓明澈幽泉,仿佛能参透世间的一切,明明是从下往上仰视她,却让她觉得倍感压力,无所遁形。 好像里里外外,从身体到灵魂,都被这个男人看透了。 瑶英怔了怔,回过神,镇定地掩袖擦去唇边的口水,云淡风轻地站起身,叫醒在一旁闭目打坐的蒙达提婆:“法师,佛子醒了。” 041 蒙达提婆起身看了看昙摩罗伽的双腿, 面色凝重。 般若和另外两个亲兵围在床榻旁,和蒙达提婆低声讨论了几句。 每个人都神情晦暗。 反倒是病势沉重的昙摩罗伽神色最为平静,清冷的眸光从几人脸上扫过, 低声吩咐着什么。 般若边擦眼泪边点头应是。 他们说的是梵语, 瑶英一句也听不懂, 只觉得昙摩罗伽病中沙哑的声音依旧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 惊醒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亲兵掀开幛幔快步走进内室, 说的是胡语:“王, 大相他们来了,他们坚持要进殿觐见王!” 般若几人面面相看。 “不能让他们进来!”般若挡在榻前, 问, “摄政王呢?” 亲兵道:“苏将军不久前去了高昌, 还未回城。” “赤玛公主呢?” “阿史那将军护送赤玛公主去了云浮城,他们也不在城中,已经派人去请他们了。”亲兵脸上一层汗,“大相他们就要闯进来了!” 亲兵们手足无措, 蒙达提婆不想插手王庭朝堂政事, 无奈地叹口气。 压抑的沉默中, 榻上昏昏沉沉的昙摩罗伽竟坐了起来, 瘦削的肩背紧崩成一条弦,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慌乱,轻声道:“扶我去正殿。” 声音依旧从容不迫。 般若擦了擦眼角, 弯腰搀扶昙摩罗伽,动作熟练无比,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瑶英上前一步, “你最好不要下地。”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深碧色双眸注视着她。 他看人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清冷, 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透过你看其他东西,大概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俗物。 一种无形的威压萦绕在他周身,并不锋锐,若有若无。 瑶英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视线落到他的腿上,眉头轻蹙,用不大顺畅的胡语道:“你的腿肿胀成了这样,必须卧床休养,下地的话,就算现在有安息丸,这双腿也彻底废了。” 她不知道昙摩罗伽是怎么病死的,只知道他最后一次公开讲经是被信众抬到法坛上去的,现在看了他的腿,她猜测那时候他的腿肯定废了。 般若大惊,抽噎着问:“王,告诉大相他们真相吧!”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眼睫轻颤,淡淡地道:“无事。” 北戎虎视眈眈,朝中局势不稳,他重病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 般若和亲兵对望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搀扶他起来。 瑶英眉头皱得愈紧。 昙摩罗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身边的人就真的把他当成神了吗? 他是个人。 听奴隶们说,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只有这个和尚慈悲为怀,不仅将所有奴隶都视为他的子民,善待各族百姓,还鼓励信众和祆教、摩尼教、景教的人和平共处。 这个人多活一天,北戎就无法攻破王庭,北戎也就不能抽出主力攻打中原。 瑶英心思转了几转,拦住般若,道:“你们的王现在不能下地,找个理由打发大相他们。” 般若警惕地看她几眼:“大相固执,寻常理由拦不住他……” “我就是理由。” 瑶英打断般若的话,抬手抚了抚发鬓,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翘,眼波如秋水般潋滟开来,像满树含苞的花枝忽然在一刹那间含笑吐蕊,云蒸霞蔚,容色光艳,让人不敢逼视。 霎时,满室生春。 “你出去和大相说,大魏公主一片痴心,苦苦缠着佛子,佛子脱不开身。” 般若涨红了脸,低头看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没有抬头看瑶英,眼眸低垂,看着少女脚上一双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 这一路上他忘了叮嘱部下照顾这位魏朝公主,她和奴隶同行,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昙摩罗伽咳嗽了一声,道:“不必了,此事与七公主无关。” 瑶英惊讶地发现他说的是中原北方官话,而且比蒙达提婆这个在中原待了很久的天竺人说的还要流利,一点口音都没有。 据说他少年早慧,十几岁时已经熟练掌握七八种语言,没想到这其中竟然包括汉语。 这样的人如果单纯当一个潜心修习、研究佛理的僧人,想必不会这么辛苦。 瑶英心中感慨,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我身陷险境,佛子救我于水火之中,我理当报答。” 说着,她蹲下来,和昙摩罗伽对视,漆黑发亮的眸子倒映出对方苍白的面容。 “你的腿成了这样,还是不要走动了。”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瑶英站起身,解开束发绳带,脱下脚上破烂的草鞋,赤足踩在地毯上,长发披肩,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步步生莲,背影婀娜。 华丽的兽纹间一双光洁柔滑的雪白玉足,隐隐透出几分让人口干舌燥的香艳。 屋中亲卫目瞪口呆。 正殿外,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踏上石阶。 领头的男人正是王庭大相康莫遮,他身着对鸟纹翻领小袖窄身短袍,束腰带,踏长靴,腰间佩宝刀,长发缠有彩带,缚在脑后,一边走一边呵斥亲卫:“王昨晚就回来了,为什么没有立刻召见大臣?” 般若迎了上去,指了指堵在殿门前垂泪饮泣的李瑶英:“大相有所不知,魏朝公主寻死觅活,非要嫁给王,王实在抽不开身。” 康莫遮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道纤弱美丽的侧影,鲜妍明媚,风姿更甚初春时节峡谷漫山遍野怒放的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只是短短一瞥,便不禁放轻了呼吸。 瑶英迎着众人审视的视线,嘤嘤低泣,哭得愈发伤心。 康莫遮已经从私兵口中听说了魏朝公主于万军前求婚的事,以为私兵夸大言辞,此刻真见着了人,才发现私兵根本没有描绘出魏朝公主的一半美貌。 美人当真眼拙,居然看上了一个不会被美色打动的出家人。 康莫遮眼珠转了一转,笑道:“世间竟有此等绝色。” 其他人面面相觑。 王是佛子,他被一个美人痴缠,这等尴尬时刻,他们进去还是不进去? “我们拦不住魏朝公主。”亲卫全都做出一副焦急模样,“她是个女人,还是中原的公主,我们不敢伤了她,王只要一出现,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王,王也拿她没办法,只能躲在寝殿里。” 众人心领神会地轻笑: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缠上来,王能有什么办法? 换做他们,早就成了好事,也只有王才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般若挺直脊背,道:“诸位大臣请回吧,等王解决了中原公主的事,自会召见你们。” 康莫遮双眼微眯。 其他人已经笑出了声,佛子六根清净,居然也会遇上这种事:“我们只是想来确认王是不是安全回城了,既然王安然无恙,我们这就告退。” 他们朝康莫遮眨了眨眼睛:“大相,现在觐见不是时候。” 康莫遮目光在瑶英身上停留了很久,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和其他人一起转身离开。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转过宫门看不见了,般若才悄悄吐了口气。 宫门外,康莫遮和众人告别,叫来自己的亲随:“告诉薛将军,城中来了一个绝色美人,而且还是个汉女。” 亲随领命而去。 般若确定大相真的离开了,回到殿门前,神情有些茫然:“大相居然就这样走了。” 瑶英站起身,拂去眼角泪花,挽起长发。 大臣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存在是否会妨害昙摩罗伽的声望,反而一个个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来王庭朝堂并不稳定,一国君主防着朝中大臣,大臣暗怀心思。 难怪昙摩罗伽一死,王庭就成了一盘散沙。 瑶英回到内殿,幛幔内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燃烧声。 昙摩罗伽昏睡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般若跑回床榻前,屈身跪下,回头看着蒙达提婆,满脸期冀。 蒙达提婆长叹一声:“针灸只能减缓痛苦。” 瑶英点头:“针灸只能拖一段时日,他撑不了太久。你们派去中原求药的人什么时候能返回王庭?” 蒙达提婆一脸沉痛地摇摇头:“摄政王怕消息泄露,只能秘密派人混在前往东方的商队中伺机寻药。他前后一共派出二十多人,如今商道被北戎截断,去中原的商队渺无踪迹,唯一一支平安回来的商队辗转去了吐蕃,那个亲卫没有带回有用的药材。” 瑶英回想这一路所见,叶鲁大王子诛杀的那支王庭商队里很可能就有为昙摩罗伽寻药的亲卫。北戎横亘在西域和中原之间,阻隔交通,王庭想从中原顺利带回药物,难如登天,那些亲卫凶多吉少。 而且也来不及。 瑶英道:“我知道西域哪里有水莽草。” 般若和蒙达提婆眸中同时腾起惊喜之色。 瑶英看着他们:“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里。” 她天生不足,调养了很多年,一直不能断药,凝露丸中的一味药材就是水莽草。嫁去叶鲁部落时,她带去的嫁妆里有大量珍奇药材和已经调制好的丸药。当初她和亲兵逃出叶鲁部时只带了些凝露丸,那些嫁妆全留在部落。 而整个叶鲁部落最后都落到了海都阿陵手中。 瑶英笃定地道:“我打听过了,海都阿陵搜刮来的财物都陆陆续续运送回来了,就藏在营地里。” 瓦罕可汗的儿子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偷袭海都阿陵,他的营地里藏了不少从中原带回来的财宝绸缎。 蒙达提婆怔住。 能够治好佛子的药物在北戎? “北戎不会好心送药给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些药对王有多重要。”般若站了起来,愁眉苦脸,“我们也不能动手抢,王庭刚和北戎订立了盟约,不能攻打他们。” 蒙达提婆沉默,涉及到军国大事,他向来是不张口的。 般若急得来回踱步:“偏偏摄政王不在!阿史那将军也不在!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该怎么办?” 瑶英看一眼床榻上的昙摩罗伽,道:“王庭用不着攻打北戎,那是我的嫁妆。” 般若回头看她。 瑶英走到书案前,提笔在锦帛上写了封信:“我以大魏公主的身份,要求北戎可汗归还我的嫁妆。” 她停顿了一下,扬眉看般若。 “至于北戎会不会老老实实归还我的嫁妆,就看这封信是由谁送去的。假如送信的人是王庭中军,北戎可汗说不定会亲自督促海都阿陵送还嫁妆。” 般若听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王庭代魏朝公主找北戎讨要嫁妆,不就是等于昭示天下:佛子答应魏朝公主的求婚了? 那这个汉女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赖着不走了? “不行!”般若果断摇头。 瑶英一摊手:“现在佛子命在旦夕,唯一能救他的药近在眼前,我无兵无将,北戎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信就送还我的嫁妆,到底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做决定。” 毕竟现在需要水莽草的人不是她。 昙摩罗伽命悬一线是其一,大臣们才刚刚被打发走,过不了两天他们会再次要求面见君主。 他们没有退路。 般若脸上神情变幻,一时气愤一时担忧一时犹豫,回头看着昏睡过去的昙摩罗伽,挣扎了半晌,接过瑶英手里的信。 “汉女,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瑶英一笑,看向蒙达提婆:“法师,我句句实言。” 蒙达提婆双手合十:“贫僧相信公主。” 说着朝般若颔首,用梵语说了几句话。 般若紧紧攥着信,手指用力到扭曲,脖子一扬:“好!我去云浮城找赤玛公主和阿史那将军商量,假如公主和将军也同意,我就亲自去送这封信!” 他一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其他亲兵将瑶英送到偏殿一间屋子看守起来,蒙达提婆歉疚地道:“还望公主见谅,佛子病危之事不能传出去。” 瑶英明白他的顾忌,笑着摇摇头,示意无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也希望昙摩罗伽能度过这个难关。 她从西域北道回到中原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042 般若骑马出了圣城, 直奔云浮城而去,半道上刚好迎面遇见返回王庭的赤玛公主。 大道上沙尘滚滚,走在车队最前面的青年高鼻深目, 挺拔健壮, 身骑骏马, 腰佩长刀,一身孔雀蓝半臂织锦长袍, 脚上及膝长靴, 腰带上别了一把短匕首,肩披金纹白袍, 正是王庭中军将官的装束。 般若迎了上去:“阿史那将军!” 阿史那毕娑认出般若, 松了缰绳, 碧绿色的眼眸闪过一道忧色:“你怎么会离开王的身边?” 般若驱马上前,带着哭音小声道:“蒙达提婆法师说,王撑不了几天了!” 阿史那毕娑抬起头,望着王庭的方向, 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双手紧握成拳。 般若擦了下眼角, 取出李瑶英写的信:“现在只有找到水莽草才能救王, 这个魏朝公主说她的嫁妆里有水莽草,北戎的海都阿陵王子夺走了她的嫁妆,我们必须夺回她的嫁妆, 才能找到那些药材。” 他三言两语说完来龙去脉。 两人交谈间,队列停了下来,红发褐眼、面蒙轻纱的赤玛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眉头轻皱,问:“为什么要停下来?” 毕娑示意侍女退下去, 和赤玛公主说了水莽草的事。 般若急得直挠脑袋:“公主,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试试这个魏朝公主的办法?法师说,当初要不是魏朝公主为他办理通关文书,还大方赠予他车马行装,他不可能越过层层封锁来到王庭,他说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 他固然因为李瑶英亵渎佛子而愤怒,但是生死关头,他宁愿相信这一切真的如传说中说的那样:佛子是阿难陀,魏朝公主就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她是佛陀派来考验佛子的。 那就说明佛子还有救,阿难陀最后通过了考验,佛子也能! 瑶英的信写的是汉字和突厥语,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自然认得突厥语。 他低头看信,拧眉沉吟。 赤玛公主冷冷地扫一眼般若,怒道:“罗伽是王庭王子,是高贵的佛子,怎么能和低贱的汉女有牵扯!” 毕娑闻言,抬起头,目光微冷:“罗伽病重,只有安息丸能暂缓他的痛苦。” 赤玛公主冷笑:“我昙摩一族上下两百多人命丧汉人之手,汉人是王庭的敌人,我恨不能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罗伽是王庭君主,他不会忘了王庭的血仇!” 般若想起昙摩罗伽的身世,不敢吱声。 毕娑面色不改,拨马转了个方向,“公主,你知道罗伽为什么让我送你去云浮城吗?” 赤玛公主没做声。 毕娑将信揣进怀中,缓缓地道:“我是中军骑士,本该随驾左右,罗伽怕他这次守不住王庭,担心你会被北戎欺辱,派我送你去云浮城,直到他和北戎订立盟约,再送你回来。有了盟约,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始终都是昙摩家的公主,即使城破,瓦罕可汗也会善待你。” 他停顿了一会儿,回头看着赤玛公主。 “现在罗伽命在旦夕,只有汉人公主的药可以救他,你只记得对汉人的仇恨,就一点都不为罗伽着想吗?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都看在眼里。” 赤玛公主一语不发,面纱下的脸孔冷如寒霜。 毕娑策马行到队列前方,叫来副将,递出自己的信物:“派人送公主回城。你去召集人马,在沙城等我的号令。我将这封信送去北戎。” 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假如北戎不认账,我将亲自率领中军去北戎牙帐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王庭中军永远忠于佛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忠于佛子!” 众人朗声听令,声震云霄。 般若赶紧跟上毕娑,问:“要不要派人去高昌知会摄政王?” 王庭的军政大权在摄政王苏丹古手里。 毕娑身形一僵,轻轻地叹口气:“不必了,苏丹古不在高昌……他要是在这里,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佛子为王庭牺牲这么多……只要能救佛子,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假如信是假的,他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假如信上所说是真的,他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把水莽草抢回来! 般若应是,道:“魏朝公主说,她会拟好名册,让她的亲随送至中军,假如北戎想赖账,她的亲随可以指认北戎王子,她曾被北戎王子囚禁,她的亲随知道那些财物藏在哪里。” 毕娑挑了挑眉,他光顾着水莽草,倒是没想到这点。 “那位魏朝公主很聪明。” 般若轻蔑地撇了撇嘴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娑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没几天就找到瓦罕可汗的牙帐所在,单人匹马冲入北戎大营,奉上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瓦罕可汗刚刚离开沙城,正准备去西州,看完信,十分惊讶。 阿陵什么时候扣押了一位魏朝公主? 毕娑立在瓦罕跟前,不卑不亢地道:“让海都阿陵过来当面和我对质!魏朝公主的亲随就在沙城,他们可以作证,海都阿陵囚禁我们王庭的客人长达半年之久!还扣押了公主的嫁妆!我们王庭从来没有为难过北戎商队,即使两国正在交战,北戎商队也能去圣城交换货物,大汗,请您遵守盟约,送还公主的嫁妆。” 几位王子正好也在帐中,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王子走到瓦罕身边,小声道:“父汗,前不久海都阿陵确实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营地里,我听人说那个美人是他从中原掳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公主。” 瓦罕可汗脸色微沉。 小王子冷笑了两声:“父汗,海都阿陵狼子野心,您还不信吗?他藏的不是寻常美人,而是魏朝的嫡出公主,王庭佛子的客人!他隐瞒您这么久,胃口不小呐!还有,他身为北戎王子,居然侵吞财物!是想造反吗?” 瓦罕可汗浅褐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一眼小儿子。 小王子脸色苍白。 瓦罕可汗收回目光,眼神闪烁了两下,飞快做了个决定,看向毕娑,哈哈大笑:“不愧是阿史那的子孙,果然英勇!这事或许是误会。” 说罢,让人去请海都阿陵。 不一会儿,海都阿陵过来了,看到金发碧眸、一脸凛然之色的毕娑,浅金色双眸微微眯起。 瓦罕和颜悦色地问:“狼奴,你是不是扣押过魏朝公主?” 从李瑶英被昙摩罗迦救下的那一刻起,海都阿陵就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见毕娑都找上门来了,知道这事必然瞒不住,没有否认,轻佻地问:“魏朝公主现在不是在佛子那里吗?怎么,佛子这是要为一个女人和北戎交恶?” 瓦罕可汗面色如常,温和地道:“狼奴,我已和王庭君主订立盟约,还立下誓言,不会为难对方家眷。魏朝公主仰慕王庭君主,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她的嫁妆被你扣押了,现在王庭君主派人来讨要那些嫁妆,你看该怎么办?” 他神色慈和,眼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大汗的笑容代表着什么。 帐中诸人汗流浃背。 海都阿陵心中恼怒不已,但是面上只有恭敬,没有片刻犹豫,顺从地道:“自当如数奉还。” 瓦罕可汗点点头,脸上满是笑容,眼底却有阴狠之色一掠而过。 海都阿陵看向毕娑,话锋突然一转,“敢问王庭君主以什么身份来讨要魏朝公主的嫁妆?” 毕娑平静地道:“魏朝公主愿嫁给我们的王。”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喔,所以你们的王这是打算要破戒?” 毕娑抱臂而立:“王是出家人,不能迎娶公主,公主无所求,愿效法摩登伽女,为王修习,王答应了,这是佛陀对他的考验。” 海都阿陵瞳孔猛地一缩:昙摩罗伽居然真的答应李瑶英那天的求婚了? 让李瑶英入寺修习,不就是把美人藏在身边吗?! 他就不怕消息传遍王庭,人心浮动? 海都阿陵飞快思考:当初叶鲁可汗只看了李瑶英一眼就以凉州为聘,他怎么劝说都没用。叶鲁部的几个王子看到李瑶英后,更是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自己呢,也因为李瑶英的美色而对她格外有耐心。 难不成昙摩罗伽也被李瑶英的美色迷惑住了? 他果然小看了那个女人,以为将她带到八千里之外的西域就能让她彻底绝望,再老老实实臣服,没想到她认识佛子,现在连佛子都为她倾倒。 海都阿陵心中冷笑。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得到那个女人。 毕娑得到瓦罕可汗的许诺,也不多做纠缠,告辞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帐门前,海都阿陵立刻朝瓦罕可汗下拜,满面愧色:“侄儿在中原时,见那位魏朝公主是人间绝色,便将其掳至帐中,打算敬献给大汗,没想到她竟然和佛子有瓜葛,半路让人跑了。侄儿大胆妄为在先,无能在后,请大汗责罚!” 帐中诸人直翻白眼。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片沉水般的寂静。 半晌后,瓦罕可汗起身,扶起海都阿陵,语重心长地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 海都阿陵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多谢大汗体谅!” 瓦罕可汗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这些年西域诸国献上的美人宝物不知凡几,佛子从未动心,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的嫁妆大动干戈,看来你的眼光很好,那魏朝公主确实是个绝色。” 海都阿陵眉心颤了颤,冷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瓦罕可汗颔首:“狼奴,不管那个美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将美人拱手让人,现在美人成了佛子的女人,肯定对佛子的名声有碍,这对我们北戎来说只有好处。” 海都阿陵低下头,俊朗的面孔上笼了层阴云:“侄儿明白,侄儿不仅不能阻止王庭为那个女人出头,还应该把这事大事宣扬出去,最好让每个人都知道圣洁的佛子甘愿为一个汉女沉沦。” 瓦罕可汗满意地点点头。 父子、叔侄几人聚在帐中商讨了一会儿事情,海都阿陵告退出去。 小王子立马跳了起来:“父汗!海都阿陵满口胡言!他隐瞒魏朝公主的身份,就是不想把美人交出来!父汗是世上最英勇的男人,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该送到父汗床上,海都阿陵私藏美人,是对您的不敬!” 瓦罕可汗撩起眼皮,怒斥:“你是神狼的儿子,身上流着神狼的血!怎么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在你父亲面前挑拨离间?” 小王子轻哼一声,讪讪地闭上嘴巴。 瓦罕可汗环视一周,看一眼守在帐门边的心腹。 心腹小声道:“海都阿陵王子直接回帐去了,没有停留。” 瓦罕可汗微微颔首。 小王子回过味来,惊出一身冷汗。 瓦罕可汗看一眼小儿子,摇摇头:“你太稚嫩了,不是狼奴的对手,狼奴是狼养大的孩子,狼教会他狩猎,我教会他领兵作战,现在的他还年轻,莽撞,骄傲,等他真正成长了,一定会取代我。” 小王子脖子一梗:“我也是父汗教出来的孩子!” 瓦罕可汗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是只凶猛的头狼,壮大了族群,抚养了一群儿子,率领族人统一了草原,他觉得自己还很强壮,可以继续征伐下去。 然而年轻的狼已经等不及了,他们都想向他这只头狼发起挑战,成为新的头狼。 强者为王。 他的儿子们也是狼,可惜他们太愚蠢,注定会死在想成为头狼的海都阿陵手里。 瓦罕可汗并不反感海都阿陵的挑战,但是他不能容忍海都阿陵暗藏心思。 魏朝公主的信给他提了醒,海都阿陵暗地里吞并河陇、北漠,私藏兵器马匹,豢养私奴,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瓦罕可汗沉吟许久。 他得提防着这个狼养大的小狼。 今天他逼迫海都阿陵归还魏朝公主的嫁妆,海都阿陵和王庭佛子之间结下了死仇,假如日后海都阿陵真的发动叛乱,他这些懦弱无用的儿子们可以逃到王庭避祸。 瓦罕可汗心中感叹,他这辈子最忌讳的人是昙摩罗伽,最想打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是他。 佛子是真君子,不会残害他的臣民。 …… 毕娑从大帐出来,立马叫人去沙城报信。 亲兵已经赶到沙城了,闻讯,带着瑶英手写的名册赶去营地清点嫁妆,中军副将派出两百人护送他们。 当海都阿陵看到亲兵拿出的名册时,狭长的金色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亲兵,唇角一挑,拂袖而去。 毕娑带着人押送嫁妆。 出了营地,亲兵马上找到那一箱箱的药材,呈交给毕娑。 毕娑带着药,骑上最快的马,赶回圣城。 …… 瑶英和剩下的亲兵仍被关押着,不过换了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 蒙达提婆为谢青开了药,她得到妥善的照顾,伤口终于慢慢复原,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瑶英一天天数着日子,心想般若应该拿到水莽草了,也不知道昙摩罗伽有没有好转。 这日,她正跟着看守自己的小沙弥学梵语,法师的弟子忽然急匆匆走进院子,请她赶紧收拾东西,去蒙达提婆的院子躲避几天。 “为什么?” 弟子声音发颤:“公主跟着我来就是了,这是法师的吩咐。” 043 瑶英相信蒙达提婆不会害自己, 跟着弟子出门,刚下了石阶,院门前面已经被人堵上了。 有人用胡语高声呼喊着什么, 僧人极力阻止, 那些人大声呵斥僧人, 将木门拍得震天响。 眼看木门就要被撞开,弟子一脸惊惶, 带着瑶英退回屋子:“门外是薛延那将军!他带着人闯进来了!” 瑶英皱眉问:“薛将军怎么闯进来的?” 她这些天一直待在王宫偏殿, 和僧人们攀谈,打听了许多王宫的事情, 听说过薛延那。 王庭自古以来由昙摩家族统治, 几十年前, 昙摩家族衰落,世家把持朝堂。昙摩罗伽五岁那年,氏族张氏残忍诛杀昙摩氏,欲取而代之, 王庭民怨沸腾, 张氏不得已, 只得留下赤玛公主和昙摩罗伽这对姐弟。 昙摩罗伽少年登基, 被张氏囚禁在佛寺内修习佛法。直到十三岁那年,北戎大举入侵,世家弃城而逃, 他这个傀儡皇帝以佛子之身率领中军击退瓦罕可汗,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趁势一举夺回王权。 此后,昙摩罗伽打压世家, 收拢王权,任命亲随苏丹古为摄政王,一面研习佛法,一面抚育民众,声望日隆。 然而王庭的几大世家并不甘心就此失势。 相国康莫遮、大将军薛延那、右军统领安俞乐、辅国孟云汉和他们背后的几大家族不满于昙摩罗伽善待其他部族,私底下常有抱怨之语。 昙摩罗伽是佛子,这辈子不可能成婚娶妻,王室血脉只剩下他和赤玛公主,王庭没有继承人,这几年他的病情越来越重,虽然极力隐瞒,还是有风声传出,世家的心思也就愈加活泛了。 这其中,薛延那最为蛮横暴躁,几乎从不掩饰他的不臣之心。此人性喜渔色,经常凌虐女奴,已经因为虐杀汉人奴隶的事情和昙摩罗伽起过几次冲突。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瑶英住在王宫,前几天竟然径自找了过来,嚷嚷着要一睹美人仙姿。 幸亏瑶英机警,在阁楼散闷时看到一个身高体壮、黑熊般雄壮的胡人在外面逡巡,知道来者不善,立马提醒僧人去请蒙达提婆。 蒙达提婆及时赶到,劝走了薛延那,让各处加强警戒。 薛延那后来又来了几次,见僧人守卫森严,没有硬闯。 今天这位薛延那将军却直接带着人闯进内院,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小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还是被撞开了,胡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近。 弟子惊慌失措:“法师去藏药室取药了,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赶过来!” 瑶英当机立断:“去阁楼,那里有间很隐蔽的屋子,先躲一会儿。” 她被关押的第一天就四处走动,熟悉地形,为的就是遇到紧急情况时能暂时躲避。 亲兵们跟上瑶英,爬上阁楼,躲进密室,这间屋子原本是用来做哨塔的,后来废置不用,通向其他楼层的廊道隐藏在逼仄的角落里,寻常人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谢青守在门边,细听楼下的动静,手指按在刀柄上。 瑶英按住她的手:“我们现在身在王庭王宫,不到万不得已,别伤人。” 面对一个薛延那,他们可以自保,但是薛延那是王庭重臣,而且薛家有数万左军骑兵,他们是异国人,身在王庭,不能挑起事端。 谢青点点头。 楼下乱糟糟一片吵嚷,不一会儿,传来薛延那暴怒的吼叫声:“汉人公主呢?” 无人应答。 僧人们站在廊下,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 王庭崇佛,他们是僧人,薛延那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僧人提起屠刀。 薛延那带着士兵在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瑶英的人影,勃然大怒,一刀劈碎木门,大吼:“谁敢私藏汉女,我拧了他的脑袋!” 阁楼上,瑶英心里一阵紧张。 他们躲不了多久,也不知道蒙达提婆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 薛延那提着长刀来回踱步,锐利的双眸来回睃巡,视线停留在阁楼上。 僧人弟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薛延那狞笑,拔腿冲上二楼。 这时,院门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常常和般若站在一处的中军近卫缘觉快步走进院子,冷冷地扫一眼四处找人的士兵,看向楼梯上的薛延那。 “薛将军,王召见你。” 薛延那继续往上走。 缘觉拔高声音:“薛将军,你记不记得摄政王是怎么处置你叔父的?” 气氛霎时凝滞下来,院子里的士兵面面相觑。 薛延那脚步陡然一顿,满身狂怒气势收敛了几分,转身下了楼梯,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缘觉脸上。 “摄政王从高昌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了点试探。 缘觉冷声道:“摄政王的行踪岂是我等能打听的?” 薛延那脸上露出忌惮的神情,想了想,愤愤地还刀入鞘:“王身为佛子,竟然将美貌汉女藏在王宫中,佛心不诚!我这就去见王,找他问个明白!” 言罢,扬长而去。 缘觉留下没走,抬起头,朗声道:“文昭公主,王请你去正殿。” 瑶英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看着缘觉:“般若和阿史那将军带着药回来了?” 昙摩罗伽召见薛延那,是不是好转了? 缘觉摇摇头,面皮紧绷,微颤的声音却泄露了几分沉痛和慌乱:“一直没有消息,寺里的僧人都到了。” 僧人齐至,准备为他们的君主做法事。 瑶英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不是因为没了庇护而愁闷,而是单纯为昙摩罗伽感慨。 他天资聪慧,名满西域,原本可以当一个避世而居的高僧。北戎攻打圣城时,世家弃城逃亡,他趁乱逃出佛寺,僧人劝他远走避祸,少年的他断然拒绝,率领中军守卫王庭,拯救了数万百姓。 瑶英从昙摩罗伽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她想起舅父谢无量,想起曾经的朱氏,想起乱世之中一个个前仆后继的仁人志士。 不论中原还是西域,每当山河破碎、黎庶涂炭时,总有英雄毅然挺身而出,用他们的血肉为弱者挣得一线生机。 昙摩罗伽是一位真正的高僧,不仅佛法造诣极深,还用一生来践行他的信仰,守护万民,普度众生。 可惜他怪病缠身,注定英年早逝。 以前瑶英没见过昙摩罗伽,不觉得什么,现在这个不久前救下她的人即将死去,她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怅惘。 她蒙上面纱,跟着缘觉到了正殿。 薛延那和士兵就走在他们前面,正拾级而上。 正殿殿门紧闭,只有侧门开了一条细缝,身着通肩、半臂袈裟的僧人从两边廊道陆续入殿。 薛延那一口气爬上高台,怒道:“王既然召见我,为什么不开门?” 没人回答他,脚步声骤响,两队身着蓝衫白袍的中军骑士从四面八方涌出,走下廊道,将薛延那和亲随围在最当中。 薛延那冷笑:“我犯了什么罪过?” 骑士们沉默不语。 薛延那冷哼一声,继续上前:“滚开!” 倏忽一道金色亮光闪过,一道劲瘦矫捷的黑影从天而降,如闪电般扑向薛延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台上安静了片刻,继而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远处的瑶英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高台前,薛延那神色惊恐,左手鲜血淋漓,在亲随的簇拥中踉跄着直往后退,又被身后的蓝衫骑士逼了回去。 他忍痛抬头四顾,面孔抽搐了两下,仓皇中抬刀劈砍。 黑影耸身跃起,灵活地躲过他的长刀,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身边的一个亲随。 亲随被扑倒在地,还来不及发出惨叫,浑身抽搐了几下,鲜血从喉咙溢出,转瞬就没了气息。 其他亲随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紧紧围在薛延那身边,脸色发白。 地上的黑影放开亲随,抬起染满鲜血的脸。 瑶英站在阶前,心口跳得飞快。 那是一只金黄色花豹,毛色斑斓油亮,爬满古钱状的斑纹。它一口咬断亲随的喉咙,尾巴摇了摇,蹲坐在尸首旁边,看向正殿旁的阁塔,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舐染血的前爪。 殿阶前死水一般的岑寂。 薛延那冷汗涔涔,看一眼惨死豹口的亲随,望向阁塔。 夕阳西下,殿宇楼阁间洒满金色辉光,涂饰金粉的窗户前隐约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人影,一身玄色锦袍,清癯瘦削,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猎豹。 薛延那怒吼:“苏丹古!你杀了我的人!” 人影大刀金马地负手而立,似乎完全不把薛延那放在眼里。 薛延那额前青筋暴起。 瑶英心中一动。 苏丹古,那个代昙摩罗伽摄政的男人? 昙摩罗伽是西域百姓心目中的神,苏丹古则是世俗中掌握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他跟宽和悲悯的昙摩罗伽不同,乾纲独断,狠辣无情,百姓私底下戏称他是守护佛子的金刚修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修罗夜叉,凶狠好斗,狰狞恐怖,可止小儿夜啼。 苏丹古行踪不定,据说去了高昌,瑶英这些天常常听僧人提起他。 中军近卫盼着苏丹古早点回来,朝中大臣相反,他们怕苏丹古回来——难怪他们害怕苏丹古,他回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废了薛延那的一只手。 薛延那左手血肉模糊,强撑着站稳,朝正殿大吼:“苏丹古,你敢在殿前杀人,把王置于何处?!” 阁塔中的男人恍若未闻,转身离开,地上的猎豹一跃而起,跳上长廊,几个纵身,斑斓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垣顶之间。 身后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爪印。 殿门开启,中军近卫走了出来。 薛延那左手伤口作痛,怒道:“你们没看见苏丹古刚才做了什么?他养的畜生杀了我的人!” 近卫睨视薛延那,高声道:“这几天薛将军数次擅闯王宫,惊扰贵客,摄政王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王已经知晓了,王还说,假如以后再有人擅闯王宫,摄政王可以就地处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薛延那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面色隐隐泛青。 中军近卫缓缓拔出长刀,往前逼近了一步。 阶前刀光闪闪。 近卫道:“王要和摄政王议事,薛将军告退罢。” 亲随抖如筛糠,小声劝薛延那:“将军,您受了伤,还是先回去治伤要紧……听说摄政王养的猎豹牙齿带毒……” 其余的话亲随不敢说出口:摄政王之所以敢在殿前伤人,还不是因为将军受了相国康莫遮的撺掇,这些天屡次擅闯王宫!王是佛子,从不杀生,摄政王却是杀人如麻的夜叉啊!将军完全是自作自受…… 薛延那怒目圆瞪,气喘如牛,身子晃了晃,伤口越来越疼,不禁疑心花豹是不是真的带毒,咬牙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苏丹古!” 亲随满口附和,搀扶着薛延那,狼狈离去。 蓝衫骑士拖走死去亲随的尸首,很快有奴隶提着水桶过来清扫地上的血迹。 瑶英从长廊走过,感觉阁塔中的那道黑影仿佛还站在那里凝望殿阶,回想刚才花豹一口咬断亲随喉咙的情景,手心冰凉。 摄政王苏丹古,果然名不虚传。 缘觉领着瑶英入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中幛幔低垂,香气氤氲,所有珠宝玉石、珍奇陈设都被撤下去了,廊柱背后金光闪颤,身穿法衣的僧人们盘腿而坐,低声念诵经文,有梵语也有胡语。殿中四角燃烧香烛,案前供奉鲜果鲜花,空气里有股浓烈醇厚的檀香味。 僧人的吟唱声肃穆凄冷,瑶英没有抬头多看,走进内殿。 床榻前也围着一层层金纹纱帐,已近迟暮,最后一道余晖从窗口斜斜落进殿中,金砖地上罩下点点光斑,光影潋滟,宝气浮动。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后传来:“王庭大臣无礼,让文昭公主受惊了。” 清清冷冷,仿佛不带一丝感情,但听的人却觉得心头震动。 瑶英怔了怔。 昙摩罗伽快不行了,特意请她过来,竟是要对她说这句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纱帐后,昙摩罗伽低声询问缘觉:“赤玛公主呢?” 缘觉请瑶英回避到一旁,答道:“赤玛公主就快到了。” 话音才落,侧门传来响动,两个面白如雪的婢女簇拥着赤玛公主入殿。 赤玛公主红发褐眼,五官深邃,身姿玲珑,走到纱帐前,目光从瑶英身上一扫而过,先是漫不经心,突然反应过来,冰冷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勃然变色。 瑶英已经听僧人说了昙摩王室惨死在张氏刀下的旧事,不意外于赤玛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里疑惑:昙摩罗伽这是想做什么? 赤玛公主比瑶英更加惊愕,怒道:“罗伽,你叫这个汉女来做什么!” 纱帐后传出昙摩罗伽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波动:“赤玛,薛延那是不是你放进王宫的?” 赤玛公主愣了一会儿,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昙摩罗伽没说话。 赤玛公主一把扯下面纱,抬起头,褐色眼眸盈满泪光,神情激愤:“不错,我故意放薛延那进宫,我还让侍女告诉他,汉人公主就住在王宫偏殿。罗伽,你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汉女?你忘了昙摩家的仇恨?昙摩家两百多条性命……两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人是你我的长辈,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张家人当着你和我的面,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恨张氏!恨所有汉人!” 帐前侍立的近卫都低下了头。 殿中鸦雀无声。 “诛杀昙摩家的人是张氏。”纱帐后,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与文昭公主何干?” 赤玛公主身形僵住。 瑶英眼帘抬起,忍不住看了一眼纱帐。 赤玛公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罗伽,你是圣人,是佛子,你从小博览经文,慈悲为怀,你斩断了尘缘,虽然是昙摩家的王子,心里却根本没有昙摩王室!没有我这个姐姐!你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只有一个个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张氏杀了我们的亲人,你依然善待汉人……众生平等,你把所有人视作你的臣民,那我呢?昙摩家呢?我们算什么?” 她哈哈大笑。 “我不是你!我是昙摩家的公主!是凡夫俗子!我恨不得杀光王庭的所有汉人,以他们的尸骨来祭奠昙摩家!” 她猛地上前,掀开低垂的纱帐,飞扑到床榻前:“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汉女!是当着你的面残忍杀死我们的母亲、杀害你我兄弟姐妹的汉人!” 纱帐扬起,近卫来不及阻止,赤玛公主扑到了床榻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弟弟,目瞪口呆。 瑶英睁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一身绛赤色袈裟,靠坐在宝榻上,双手垂在腿边,腕上一串光泽黯淡的持珠,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还有几分生气。 赤玛公主愣了半晌,脸上疯狂之色慢慢褪去。 “罗伽,你快死了。” 她冷淡地道。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平淡地道:“生老病死,如烟消云散。” 声音清朗,似在吟诵经文。 赤玛公主后退了两步,低笑:“你就快死了,还要为一个汉女来指责我……你都快死了!罗伽,你怎么能如此绝情?你修了佛,就真的斩断所有尘缘,把昙摩家全割舍了?” 昙摩罗伽慢慢抬眸,望着赤玛公主。 “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法师的恩人……赤玛,你以佛陀起誓,以后不能无故伤害文昭公主。” 赤玛公主呆了一呆,看着弟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罗伽,我是你的姐姐。”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万钧之势:“赤玛,我是你的君主。” 周围的近卫看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环顾一圈,呵呵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近卫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赤玛公主回头,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赤玛公主怒极反笑,“好,我昙摩赤玛今日起誓,假若对文昭公主有加害之心,必遭反噬,永堕轮回之苦,不得超生!” 她双目圆瞪,怒视昙摩罗伽:“王,你满意了吗?”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收回视线。 赤玛公主浑身发颤,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剜了瑶英一眼,拂袖而去。 瑶英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昙摩罗伽眼界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真的离开了尘世。 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面孔上盘旋了很久,正想开口,他眼睫抬起,深碧色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文昭公主,你可以随蒙达提婆法师前往天竺,再从海路归乡。” 瑶英心头轻颤。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的话。 044 殿中回荡着肃穆庄严的梵唱。 香花堆叠如山, 金银塑身的菩萨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目光垂视, 神情悲悯。 宝榻上, 昙摩罗伽斜披袈裟, 面相清癯,双眸深邃, 周身似有淡淡佛光氤氲, 比案上的金像更像一座禅定的佛。 他看着瑶英,眼神平静, 似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 蒙达提婆明早会离开王庭, 公主可与他同行,我的亲卫缘觉会护送公主至天竺。” 瑶英眼睫轻轻颤抖,修长的媚眼定定地望着昙摩罗伽。 北戎先后三次败于昙摩罗伽之手,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时半会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 得到昙摩罗伽的庇护, 暂时可以松口气, 但是昙摩罗伽病势沉重, 般若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王庭危如累卵, 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这几天瑶英考虑过了,如果昙摩罗伽还是逃不过病逝的悲剧,她就和蒙达提婆一起去天竺, 然后走海路回中原。 只要海都阿陵还活着,她就永远不能取道河陇回故土, 只能辗转绕道去天竺,不然还是会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这些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所以被关押的这段日子她没有闲着,每天拉着亲兵一起和僧人学习梵语。 没想到昙摩罗伽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 而且连护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将不久于人世,居然还不忘为她这个陌生人思虑。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的腿上。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那双肿胀的腿,从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盘坐着参禅。 这个人生前为万民供奉崇仰,一生守护王庭,死后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当北戎人攻占圣城,冲进佛寺,看到他的尸骨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连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说昙摩罗伽果然是阿难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坏,坐化得道。 瑶英没见过坐化的高僧,她看着昙摩罗伽沉静俊美的面容,想象着这个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为王庭熬干心血,直到孤独死去,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他年幼时,族人惨遭张氏屠戮,赤玛公主因此憎恨汉人,他并未迁怒无辜,始终仁慈。 瑶英和兄长李仲虔十几年来因为李德、李玄贞父子的迁怒而过得小心翼翼,遇到昙摩罗伽这种历经坎坷,依然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宽厚温和的君主,很难不心生感触。 她敬仰这样的人。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瑶英出了一会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边,拿起旁边案上盛放鲜花的木盘,裹上轻纱,叠成元宝的形状,轻轻塞到昙摩罗伽的袈裟旁,挨着他的腿放好。 周围几个近卫满脸诧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往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调整木盘的位子,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颤动的烛光,肌肤雪白,束发的红色绸带垂在颈间,绸带殷红,雪肤散发出凝脂般的光泽。 满室浓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师,你试试,这样你能好受点。” 瑶英抬起头,朝昙摩罗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 小的时候她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只能躺着靠着,这是医者教她的法子。 昙摩罗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像流云拂过晴空,不带一丝涟漪。 他明白过来,双手合十。 瑶英回以一礼,起身离开。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这个男人临终前能少一些痛苦。 缘觉送瑶英出了正殿。 两人穿过长廊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两声咕噜声。 戍守的士兵纷纷后退。 咕噜声变低沉了些,带着示威警告的意味。 瑶英抬起头,身上滚过一道寒栗。 一只古钱纹花豹立在墙头的阴影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浅黄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慑人的磷光。 缘觉挡在瑶英身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摄政王养的豹子,野性未脱,只听摄政王的话……公主,您千万别动,别看它!” 瑶英挪开视线,一动不动——看到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花豹,她双腿有些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人豹对峙了片刻,长廊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缘觉连忙小声喊:“摄政王,阿狸在这!” 那道人影晃了两下,腰间佩刀寒芒闪闪,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花豹耸身跃下高墙,跟了上去。 瑶英松口气。 长安的太极宫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李仲虔闲时经常带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过那些异兽都是作为贡品进献的,养得很温驯,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豹子。 这晚,般若和阿史那毕娑没有赶回圣城。 正殿烛火燃烧了一整夜,留守圣城的中军骑士赶回王宫,宫中禁卫森严。 不到两个时辰,摄政王废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传遍圣城,朝中大臣暂时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宫外的探子,胆小的还张罗了厚礼送至王宫。 寺中僧人为昙摩罗伽祝祷时,蒙达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召集弟子和随从,准备启程。 瑶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达提婆师徒几人一起离开。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回望身后的王宫,长叹了口气:“贫僧无能,不能救治佛子。” 瑶英驱马跟上他,问:“为什么不多等几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蒙达提婆回头,双手合十:“没有几天了。” 瑶英沉默。 蒙达提婆接着道:“佛子心慈,担心王庭大臣为难贫僧和公主。贫僧刚来王庭时,曾和佛子辩经,输给了佛子,贫僧和佛子立下约定,留下为他诊治,今天就是期满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没有理由扣留贫僧。” 他输给了昙摩罗伽,按照辩经的规矩,理当拜昙摩罗伽为师。昙摩罗伽却道他们所研习的佛经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脱也不同,不敢当他的师尊,只要求他留下当王宫御医,期满之时就能离开。 瑶英知道佛教自天竺发源,在传播至西域、中原后和本地信仰杂糅交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渐渐发生分化演变,产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据统治地位,这里高僧辈出,塔寺林立,从国王到奴隶都是最虔诚的信众,西域各国兴建了大批佛寺,流传着大量的佛经典籍,年年举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称为“小西天”。 而在蒙达提婆的家乡天竺,佛教已经呈现衰微之势。 瑶英记得当初蒙达提婆排除万难也要来西域,为什么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呢?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蒙达提婆微微一笑:“贫僧见过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并非虚妄,佛陀度众生,各有各的因缘,应以何种形式度,即以何种形式度脱,西域不是贫僧的归处。”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那双暗敛莲华的碧色双眸,问:“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种度脱?” 蒙达提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选择了一条很艰难的修行之路。” 瑶英心中微叹。 她觉得昙摩罗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义。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点来说,小乘佛教认为普通人不能成佛,强调自身修炼,以求自我得道解脱,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释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还追求普渡众生。 昙摩罗伽守卫王庭,心怀万民,显然是大乘教派。 他们离了王宫,穿过一道道石墙,爬上栈道,走过一座长长的狭窄阴暗的石窟,前方豁然开朗,有炽热的亮光透进来,风中送来嘈杂人声。 瑶英来到圣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后一直待在王宫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圣城,听到人声,好奇地张望。 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苍穹辽阔,晴空万里无云,蓝得澄澈。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高耸入云,初露的晨辉倾斜而下,给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说不尽的瑰丽雄壮。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浓淡碧绿,云遮雾绕,秀丽旖旎,隐约可以看见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脚下峡谷幽深,河谷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块块蓝绿宝石般镶嵌其间,倒映着蔚蓝天光,湖边绿草如茵,地势平缓。 瑶英往南看去,一望无际、麦浪翻涌的千里沃野映入她的眼帘。 而在沃野尽头处,便是昙摩罗伽守卫的圣城。 那是一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绕着耸立的高大城墙流过,城墙四角高塔耸峙,气势磅礴。城中布局像长安一样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南边是一座座热闹的坊市,随着地势起伏,北边的宅邸房屋越来越密集。最北端,层层殿阶拱卫环绕的高处矗立着千余座伽蓝,崇楼复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着一座,数百座高达数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昭示着它在王庭的崇高神圣。 那是昙摩罗伽的佛寺。 城中车马塞道,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尘滚滚,商人赶着骆驼、大象、马匹、长毛牛羊往城里走,琵琶乐曲声中夹杂着愉悦的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瑶英勒马停下,望着脚下的圣城,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雄伟的山峰,碧绿的山谷,繁华的都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岭,湖光山色,太平安乐的人间烟火,宛若一幅幅壮美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远离中原八千里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远处那一座座直冲云霄的连绵雪峰、长河外漫漫无际的黄沙、城中迥异于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着自己,瑶英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穿过的那条栈道让她一下子回到荆南了。 这座沙漠中的绿洲国度,竟然如此繁华富裕。 难怪北戎一直对王庭势在必得,难怪昙摩罗伽多年来苦苦支撑,守护这座都城…… 瑶英凝望晨曦中喧哗热闹的圣城,仿佛看到了昙摩罗伽孤独的一生。 蒙达提婆一行人已经走远了,她还停在洞口处,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亲兵和她一样震惊于眼前所见,久久回不过神。 瑶英低头,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高悬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岩壁,一道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大河从山崖下蜿蜒而过,风吹得呜呜响。 那晚昙摩罗伽天黑之后才带着人回城,走的还是隐蔽的小路,直接从后山爬上高高的石阶进入王宫。她只看到一座高耸的土崖和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以为圣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绿洲小城。 原来圣城深处在峡谷之中,四周土崖耸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这独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几次攻打圣城,始终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昙摩罗伽死去以后,这座繁华的国度注定沦陷在北戎铁蹄之下。 瑶英拨马转头。 亲兵们陆续跟上她。 他们下了山坡,走了很长一段幽深的山涧,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圣城那一座座高耸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瑶英喂自己的马吃了两块草饼,前方忽然响起雨点似的马蹄声。 沙尘漫天,一人一骑如闪电般疾驰而至,马蹄声回荡在陡峻的崖壁之间。 护送瑶英去天竺的缘觉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脸狂喜:“是阿史那将军!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上的青年将军已经驰到她近前,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两人视线交汇,阿史那毕娑有片刻的失神,没有停留,纵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瑶英怔住,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 阿史那毕娑及时赶回,蒙达提婆立刻掉头回王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昙摩罗伽有救了。 瑶英没有犹豫,和蒙达提婆一起回了圣城。 从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过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遥远,风险极大,不到不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从河陇回中原。 因为她怕和李仲虔错过。 她离开这么久,李仲虔一定会来找她——不管他的伤有没有好,不管叶鲁部覆灭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长安,瑶英确信,只要阿兄活着,一定会来找她。 既然昙摩罗伽还有救,她应该留下来,以便寻找从河陇回中原的机会。 海都阿陵迟早会掉头攻打中原,与其每天战战兢兢,不如早做准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根基不稳、暴躁阴郁的北戎王子,远不如几十年后的他那般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和他为敌,那就在他势力还没壮大之前斩断他的羽翼! 045 阿史那毕娑回到圣城的第三天, 王宫发出告示,将于下个月的月初举行盛大的行像节,昙摩罗伽会出现在法会上。 刚刚和北戎订立盟约, 又即将迎来盛会, 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还没到正日, 从王宫到平民百姓家中都开始为法会做准备,洒扫庭院, 支设帷幕, 分外热闹。 教瑶英梵语的小沙弥告诉她,每年行像节, 圣城万人空巷, 争者如堵, 以至于常有踩死人的事。 “观看行象能消除罪恶,获得福德,公主也可以去参加法会,到时候对着行象许愿, 比平时更灵验!” 瑶英想起去年太极宫的那场佛诞法会, 兴致索然。 小沙弥眼神狂热:“行像节的那天, 佛子会搬回佛寺, 开坛讲经,还要和龟兹、高昌、疏勒的高僧辩法,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我已经和寺中扫地的师兄说好了, 让他帮我占个好位子!”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佛子要开坛讲法?” 阿史那毕娑带回水莽草,减缓了昙摩罗伽的痛苦,但是这才三天啊!短短几天, 刚刚从濒死中恢复一点生气,他居然就要准备和一众高僧辩经, 这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考验他的脑力。 西域高僧都是强辩高手,他能应付得来吗? 小沙弥点点头,看着瑶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辩经?”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昙摩罗伽和高僧辩经时说的不是梵语就是胡语,她一句都听不懂,当然不想去,她只是惊诧于昙摩罗伽的毅力。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王庭百姓满心期待盛会的到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饱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弥又看了她好几眼,眼珠转了转:中原公主对佛子果然一片痴心,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晚,瑶英为昙摩罗伽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流言传遍王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没有理会那些谣言,听蒙达提婆说中军骑士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带着亲兵前去迎接。 阿史那毕娑带着水莽草直接入宫,剩下的装运丝绸布匹、书籍典章、佛像珠宝的大车四天后才抵达圣城,负责押运的人是般若。 他把册子交给瑶英,拍着胸脯道:“请公主照着册子清点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这里。” 瑶英谢了他,没有照着单子清点,直接请骑士将大车拉进王宫库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宫,看到昙摩罗伽果然好转,念佛不已。 第二天,谣言传到他耳朵里。 般若又气又急,找到瑶英,手指头对着她一点,浑身哆嗦。 瑶英一脸莫名,问:“可是佛子有什么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会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要用许多药材去减轻水莽草的毒性。 瑶英脸上的担忧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昙摩罗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里酝酿翻腾了很久的斥责。 算了,这位公主虽然厚颜无耻,却是真心仰慕王的风采,要不是她的嫁妆,王怎么能脱险? 般若板着面孔道:“王好多了。” 瑶英一脸茫然,喔了一声,道:“法师吉人天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你天天缠着僧人打听王的病情……你不要到处打听王的事,传出去对王的名声不好,以后再有什么事来问我!” 瑶英一时无语:她哪有到处打听昙摩罗伽的事?王宫上下全都崇拜昙摩罗伽,几乎句句离不开佛子,她并没有刻意打听。 般若却认定了瑶英在处心积虑接近昙摩罗伽,警告她:“你别想趁机接近王,你带来的药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会被你打动的!” 他话音刚落,缘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公主,王请您去正殿。” 般若目瞪口呆。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是你们王请我去的。” 般若无言以对,脖子一扭,一声不吭。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去,跟着缘觉去正殿。 穿过前庭时,幽静的门廊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斑斓花豹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抬爪按住了阶前缠绕的藤蔓。 缘觉脚步一停,示意瑶英不要慌张。 瑶英这几天经常看见这只野性未脱的花豹,已经没那么怕了,收回视线,一动不动。 花豹双眼微眯,跳上长廊,尾巴低垂,忽然朝瑶英走了过来。 缘觉脸色微变。 “阿狸!”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金发碧眼的中军将军从内殿疾步走出来,挡在瑶英身前,朝花豹摇了摇手,“别吓着文昭公主!” 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转身跳下石阶,懒洋洋地趴在藤蔓阴影里假寐。 阿史那毕娑回头朝瑶英微笑:“公主,没吓着您吧?” 瑶英看着他碧绿色的双眸,摇了摇头。 阿史那毕娑的母亲是突厥公主,父亲是王庭贵族,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觉得他的眉眼和昙摩罗伽有些像,现在细看,其实并不像,只是瞳色相近。 毕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灿烂,明明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说话的语气却真诚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难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贵客,假如以后薛延那还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给我报个信就行了。” 瑶英谢过他,进了内殿。 毕娑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挠了挠脑袋,摇头失笑,继续戍守。 内殿空阔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氛萦绕。 昙摩罗伽盘坐在毡毯上,一身雪白金纹袈裟,手边一串持珠,清朗出尘。 两个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药汤,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 侍者端着空碗退下。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脸上,他气色好了很多,面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许是他太淡然平静的缘故,让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示意瑶英坐下。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她平时懒散,但是面对着眼前这尊佛,不自觉就腰板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昙摩罗伽眸光微垂:“公主为何不去天竺?” 他语气平淡,正因为这种无情无欲的平淡,带了几分淡淡的威压,瑶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问:“请法师恕我冒昧,法师为什么派摄政王苏丹古去高昌?”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轻声问:“法师是不是想和高昌结盟?” 昙摩罗伽视线落到她身上。 瑶英和他对视,缓缓地道:“高昌的国主和贵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汉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礼制,儒学兴盛,礼仪风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视汉人,所以法师只能秘密派摄政王去试探高昌国主的意向。” 苏丹古独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怀密令,当时北戎正大举入侵王庭,瑶英猜测昙摩罗伽可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给王庭留一条后路,所以让苏丹古去高昌求援。 昙摩罗伽的神色证实了瑶英的猜测。 她话锋一转:“我猜,高昌拒绝了摄政王。” 昙摩罗伽默然不语,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异色掠过。 瑶英迎着他的视线,道:“小国寡民,高昌的立国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于每一个强大的王朝来换取生存,如今北戎强盛,高昌向北戎称臣,王庭虽然繁华,终究兵力有限,高昌不会冒着得罪北戎的风险和王庭结盟。” 高昌东连中原,西通西域,南扼丝绸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纵横,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决定它可攻不可守。从古至今,这座丝绸古道上的绿洲之国举步维艰,一直在各个政权和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县,留兵镇守,后来中原大乱,无暇西顾,西域陷入纷乱,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国不能沟通中原,只能各自为政。 瑶英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高昌国主姓尉迟,是陇西望族之后。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国主两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夫人。 她看着昙摩罗伽,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他刚才的提问:“法师,我留在王庭,可以为王庭出使高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气袅袅浮动。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瑶英神色郑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县,国主贵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摄政王胜算更大。” 高昌不愿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会真正臣服于北戎,他们的国主贵族始终希望能恢复和中原王朝的联系,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这一次高昌国主说不定会考虑昙摩罗伽的提议。 瑶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许我说服不了高昌国主,不过至少高昌不会成为王庭的敌人。眼下,东自辽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陇,北至北海,都臣服于北戎,王庭一国之力难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么,大魏愿与王庭结盟,共同抵御北戎。”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良久。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什么。 从东到西,大魏、王庭、高昌……还有更多想东归的小国,假如这条同盟真的达成,改变的将不是王庭的命运,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势。 昙摩罗伽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北戎骑兵攻入圣城之时,那漫天狂卷的黄沙,他心中默念经文,率领中军迎向如洪流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负起这个国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只是一位娇弱美丽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昙摩罗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轻声问:“公主为什么想和王庭结盟?” 瑶英唇角轻翘,双眸定定地看着昙摩罗伽,微笑着道:“因为你。” 昙摩罗伽一怔。 046 “因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 所以我敢与佛子立下这样的约定。” 瑶英一笑,轻声道。 她给昙摩罗伽画了张大饼。能不能吃到这张饼,谁也说不准。 高昌会答应结盟吗?他们能顺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吗?隔着千山万水, 等他们的消息送达中原时, 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这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但是只要他们多往前踏出一步, 就多一分希望。 如果王庭仍然由康莫遮那些贵族大臣把持朝政,瑶英绝不会提出和王庭结盟, 因为康莫遮那种只顾家族利益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远在八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 她的提议不会得到重视,只会换来嘲笑。 而且和康莫遮结盟, 她还得提防被对方利用坑害。 昙摩罗伽不一样, 他把王庭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 目光长远,眼界开阔,聪明如他肯定明白希望有多渺茫,但他一定愿意试一试——多一个盟友, 就是少一个敌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需要更多盟友。 所以瑶英不需要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也不用给出什么承诺。 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昙摩罗伽不会为难她,即使他无意同中原结盟。 瑶英笃定这一点。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很安心, 流落至西域的这半年,她天天提心吊胆,来到王庭以后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不用夜夜惊梦。 他有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面对他时, 她不必遮掩,不必算计,只要说出心中所想就行了。 瑶英接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己方之谋略挫败敌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兵,佛子慈悲为怀,一定赞同这一点。”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青春明媚的年纪,发鬓乌黑,束发的红色丝绦垂坠在白皙雪腻的颈间,丰肌如雪,颜如舜华,明艳得整座内殿都亮堂了几分。 正如词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 映在殿中四面粉壁上的天光微微闪颤,长案前金晖潋滟,案上一卷摊开的经书,纸页泛黄。 昙摩罗伽视线落在经书上。 “等行象法会之后,由阿史那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脸上漾起灿烂笑影:他这是答应了! “此事不能外传,委屈文昭公主了。” 瑶英点点头:“法师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这个约定只在你我之间。” 她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我远离中原,身边无兵无将,法师愿意相信我,我很感激,谈何委屈?若能回到中原,我定当努力促成盟约。” 昙摩罗伽指尖拂过经卷,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她的这份勇气和敏锐的目光,值得他的信赖。 十三岁那年,他率领区区几千中军骑士迎击战无不克、从无败绩的北戎,那时候的他也是毫无胜算,但是最后他赢了。 昙摩罗伽掩唇咳嗽了一声,疏朗的眉宇间一股疲惫之色。 瑶英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轻声问:“法师这些天有没有心悸、发热,夜里会不会盗汗?”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 瑶英神色担忧,细看他的脸色,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水莽草带毒,不能长期服用,法师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蒙达提婆。” 昙摩罗伽淡淡地应了一声。 瑶英想起他重病未愈,起身告辞:“法师还要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我不打扰法师冥思了。” 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出门前余光往回扫了一眼,昙摩罗伽低头看着案上的经书,溶溶金光里勾勒出的侧影线条清癯瘦削。 瑶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拿出嫁妆册子,让亲兵找出所有的佛经典籍,送去佛寺。 “中原的佛经和西域流传的佛经略有不同,法师和寺中僧人不日就要和各国僧人辩经,这些佛经也许能派上用场。” 除了佛经,她还吩咐亲兵将那些金玉塑身的大小佛像全部送去佛寺,王庭上下都在为行像节做准备,这些佛像她留着也没用处,不如送出去。 王庭崇佛,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小佛寺石塔,瑶英送出去的佛像并不出奇,不过那些中原佛经很快引起寺中僧人的注意,僧人们争相传看其中的几本梵语手抄本,为书中的经义激烈辩论。 般若得知,大惊失色,赶忙叫来佛寺寺主:“文昭公主送的佛像在哪里?全部找齐了原样送回去!” 寺主答道:“过几天就是法会,文昭公主送来的佛像雕琢精美,已经拿去布置法堂了,公主大方,还将其中几尊金像赠予百姓供奉,百姓都很感激公主。” 般若跌足长叹,急得抓耳挠腮:“那文昭公主送的经书呢?你们也全都收了?赶紧还回去!” “公主送的经书词藻优美,意味深隽,寺中僧人为研究其中真义茶饭不思,禅师已经好几天没讲授禅法了。” 般若一脸绝望:“你们、你们还收了公主多少东西?” 寺主想了想,答:“公主前天命人送来一车绸缎料子,为众位僧人裁制法会上的法衣……昨天公主的护卫送来布施……” 简而言之,钱收了,佛像用了,书看了,法衣也裁好了。 什么,还回去? 寺主双手合十,腼腆地摇摇头。 不可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般若头晕目眩,踉跄了好几下,欲哭无泪。 这下好了,王不仅用了公主嫁妆里的水莽草,佛寺还收了公主送的佛像、经书、绸缎……连王庭百姓都拿了公主的嫁妆! 般若心急火燎地回到王宫,踏进内殿,脚步沉重。 “王,文昭公主其心不轨,她的嫁妆都快送完了!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她想一辈子赖着您!” 昙摩罗伽一身雪白袈裟,坐在窗前看经书,闻言,抬起头,眉头轻蹙。 “请文昭公主过来。”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要和她商量去高昌的事,进了内殿,却见殿前站了很多人,阿史那毕娑、王宫总管都在,几人垂手侍立,脸上带了几分愧色。 般若、缘觉和其他亲兵立在门前,殿中气氛凝重。 宝榻之上,昙摩罗伽手执一卷经文在看,动作优雅闲适。 殿下诸人却满头大汗。 殿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毕娑看到瑶英进来,悄悄吐了口气,挠了挠脑袋,对她一抱拳,道:“公主,是我疏忽了,照应不周。” 王宫总管也朝瑶英作揖。 瑶英眼神茫然,还礼不迭。 毕娑转身望向宝榻之上昙摩罗伽,道:“王,公主从中原带来的宝册还在,那些送出去的财物无法归还,我这就带公主去库房,请公主随意挑选库中珍宝,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摆了摆手。 毕娑等人恭敬地朝他行礼,朝瑶英眨了眨眼睛,带着她一起退出去。 “公主,这边请。” 毕娑领着瑶英去王宫宝库。 “公主送出去多少东西,值多少钱,只管告诉我,不用为难。水莽草和药材一定很值钱吧?还有那些珍贵的经书和精美的绸缎,在西域,中原绸缎一匹值百金。公主的嫁妆永远属于公主,不该被王庭的人占用。王刚才已经责罚过我和王宫总管了。” 瑶英哭笑不得:“请你转告法师,王宫总管没有怠慢我,那些经书绸缎是我自愿送出去的,和总管无关。” 毕娑笑了笑:“王知道佛像、经书、绸缎和布施是公主自愿送出的,没有人强迫公主。” 瑶英一怔:“那法师为什么还责罚总管?” 毕娑脸上洋溢着笑容,“公主独在异国,思虑深重,送出嫁妆是为了能在王庭过得更自在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是没有王庭相助,我怎么能夺回那些宝物?我送出经书和佛像,既是为了广结善缘,也是因为感激佛子,绝无为难的地方。” 毕娑长眉微挑,“公主真的舍得吗?” 瑶英轻笑:“我能保全性命,心中已经十分感激。” 王庭确实有人觊觎中军从北戎带回来的这一车车宝物,她高调地把嫁妆送出去,除了感激昙摩罗伽之外,也有自己的考虑,绝无一点为难之处。 送出去对她更有利。 毕娑眼露赞赏之色:公主果然聪明。 当一车车满载财宝珠玉的大车驶进王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天天盯着库房,财帛动人心,早晚会有人打这些嫁妆的主意。公主主动将嫁妆布施出去,还都送去王的佛寺,谁敢对佛寺下手? 这样一来,她不仅可以保全自己,还赢得美名,让朝中贪婪的大臣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举多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娑抚掌道:“公主取舍果断,我很佩服!不过王说了,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该让公主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王用了公主的药材,本就该做出补偿。” 他示意总管打开王宫库房。 “公主看中什么,尽管挑!” 瑶英跟着他踏进库房,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 饶是她见惯了人间富贵浮华,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和尚好有钱! 047 黄金美玉, 珠宝珍奇,几尺高的珊瑚树,玲珑剔透的琉璃盏, 流光溢彩, 琳琅满目。 地上凌乱堆放的宝箱里折射出一道道华光, 差点晃花瑶英的眼睛。 毕娑站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随意挑选, 外面预备了几辆大车, 只要公主喜欢的,都可以取用。” 瑶英回过神, 心道:既然昙摩罗伽这么有钱, 那她就不和他客气了。 她环视一圈, 目光落到一只宝匣上,怔了一怔,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走过去, 拿起匣子, 鼻尖发酸, 眼圈微微泛红。 “就这个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糯沙哑。 毕娑愣了片刻, 欲言又止,回内殿复命。 殿中鸦雀无声,香氛袅袅, 昙摩罗伽沐浴在一片清冷光束中,没做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见他看经书看得入神, 不敢打扰,退了出来。 般若堵在殿门外, 一脸紧张地问:“文昭公主拿了多少东西?” 毕娑回头看着宝榻上的昙摩罗伽,神情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道:“文昭公主只拿了一样东西。” 般若急得都快冒烟了,一叠声追问:“公主拿了什么?” 毕娑转过头来,道:“一颗夜光壁,公主好像很喜欢。” 般若顿足道:“她怎么拿了夜光壁?” 毕娑瞥他一眼,目光冰冷:“怎么,你嫌公主拿多了?” 般若急得直捶胸:“我嫌公主拿少了!光是那些药材就不止一颗夜光壁!她为什么不多拿点!” 毕娑咧嘴笑出了声:“她拿得少,你怎么反而生气?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文昭公主。” 般若哀怨地瞪他一眼:“将军还笑得出来?文昭公主的嫁妆全送去佛寺了,现在城中都在谣传公主对王一片痴心,舍弃所有身外物,只为追随王!她又有借口缠着王了!” 毕娑笑了笑,“你怕什么?文昭公主再怎么痴心,只要王不动心,一年以后,文昭公主就会离开。她是守约之人,不会痴缠着王。” 摩登伽女为了嫁给阿难陀,愿意修行一年,李瑶英发过誓,效法摩登伽女,只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昙摩罗伽对她动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当然不会动心!” 王是阿难陀转世,出生时圣城漫天云霞,王宫隐有佛音。王高贵圣洁,清净离欲,怎么会被汉人公主引诱呢?虽然她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 毕娑睨他:“那你在怕什么?” 般若呆住了。 …… 瑶英拿着宝匣回院子,坐在幽凉的长廊里,望着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谢青在庭间练拳,看她双眼通红,几步上了石阶,眉头紧皱:“公主,谁为难您了?” 瑶英回过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没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泽丰润,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颗还要大,可她还是最喜欢阿兄送她的那颗。 那颗夜光壁现在不知道落到谁手上了。 和往常一样,谢青面无表情地安慰瑶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团聚。” “阿兄现在不是秦王,他是卫国公。” 阿兄肯定很担心她,她得早点回去。 瑶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起愁思,抖擞精神,召集亲兵,吩咐下去:“等法会结束,谢鹏、谢冲和阿青随我去高昌。” 亲兵们应喏,谢青问:“高昌王会帮助公主吗?” 瑶英道:“去了才知道。” 亲兵们沉默不语。 瑶英看一眼垂头丧气的亲兵们,拔高嗓音:“汉时班超出使西域,带兵三十六人出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收复西域六十余国。”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团被擒,他侥幸逃脱,从吐蕃借兵,率军攻打天竺,斩首三千,生擒天竺国王阿罗那顺和他的部众,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归降。” 她停顿下来,目光从每一个亲兵脸上扫过去,“眼下我们虽然受困于西域,未必没有逃脱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复和西域的沟通,西域诸国也盼着能早日东归,出使高昌,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身在远离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语言不通,亲兵们士气低迷,听了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浑身热血沸腾,如果他们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样助朝廷收复西域,岂不是都能彪炳史册,让家族荣光? 众人望着他们的公主,眼中渐渐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瑶英立在阶前,神情郑重:“北戎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们和北戎迟早兵戎相见。此去高昌,就算不能从高昌王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至少可以多探听些军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胜算。” 众人高声应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发前去高昌。 瑶英看他们情绪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让她的亲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现在才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几分男儿何不带吴钩的热血豪情,不管他们能不能创下不世功勋,先有了这份抱负和意气,他们才能重拾信心,沉着应对所有危险。 越是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越不能丧失斗志。 “王庭能够多次抵挡北戎大军,一定有他们的制胜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们要注意观察王庭中军,学习他们的长处。” 亲兵们齐声应喏,目送瑶英回房,朝一脸木讷的谢青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过去?” 谢青神情茫然。 谢冲哎了一声,道:“公主思念卫国公,心情不好,你跟过去好好安慰公主,让公主不必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护送公主还朝!” 谢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由我跟过去安慰公主?” 亲兵们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里来的,面面相觑。 谢青拿起练武的木剑,手腕一翻,剑尖拍向亲兵。 “因为你们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伤心烦闷了,我必须跟过去劝哄公主,我是不是还应该换上女装,和公主一起绣绣花,喝喝茶,对坐痛哭,以解公主愁闷?” 亲兵们疼得哇哇大叫,一边抱着脑袋躲闪,一边讨饶。 “大哥!大姐!大娘!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谢青继续追打亲兵,冷笑:“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我虽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护卫!是你们的队长!能把你们这几个蠢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亲兵们被逼到墙角,没地方躲闪,干脆倒在地上,惨叫连连,哭着求饶:“是!是!我们是蠢货!” 谢青一剑斩下,木剑削掉亲兵的发丝。 谢鹏和谢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谢青挽了个剑花,一脚踢开扑在自己脚下的亲兵:“不论我是男是女,公主将我视作她的护卫,我把公主当做主公,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效忠侍奉公主,轮不到你们来指点!” 众人鼻青脸肿,满心委屈。 谢冲哭道:“大哥!大爷!祖宗!我们真的没有轻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来和你亲近,我们才会想到让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贵,我们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连话都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公主……” 其他人连忙附和。 谢青神色缓和了些,收起木剑,“以后少来指挥我!” 众人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等外面叫嚷求饶的声音安静下来了,瑶英探出半个身子往长廊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娇艳柔媚。 谢青板着脸,体格高大,面孔端方,怎么看都不像女子。 瑶英轻声唤她:“阿青,别生气了。” 谢青不语。 瑶英趴在窗前,轻声道:“谢鹏他们整天没精打采的,你打他们一顿也好,我看他们精神好多了。” 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亲兵们被打了一顿,似乎觉得在瑶英跟前失了颜面,急于表现自己,一个个都跟吃了仙丹妙药一样陡然亢奋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瑶英:…… 她想睡个好觉。 随着行像节临近,城中欢庆的气氛越来越浓,亲兵们满身精力没处发散,跟着好奇起来,想出去看看佛国法会的盛况。 谢冲求到瑶英面前:“公主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叶,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长达半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疼,现在他们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乱来,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气。 瑶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宫一隅憋闷,不过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想在宫外遇到薛延那,笑着说:“你们去玩吧。” 她让谢青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银币在西域流通,一枚能买不少东西。 谢青叮嘱亲兵:“都警醒点,别给公主添乱。” 亲兵笑嘻嘻地接了银币,满口保证,结伴出宫,夜里回宫时抱回来一大堆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给瑶英解闷。 这一日,亲兵依旧天没亮就起身练拳,吃了顿馕饼后出宫看热闹。 瑶英在为去高昌做准备,收拾行囊,清点账册,忙到下午,谢冲忽然从外面冲进院子:“公主,谢鹏他们被抓了!” 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048 行像节的前一天, 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 不过谢鹏打伤了人, 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 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 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 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 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 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 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还不如一头羊。”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不管中原还是域外, 从来都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 不止汉人被欺辱, 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 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手里托着捧盒。 “那天我思虑不周, 公主的衣裳都污损了,这些是我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毕娑指指捧盒, 笑眯眯地说。 瑶英婉拒道:“将军为我奔波,我还没谢过将军,不敢让将军破费。” 毕娑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公主想谢我的话,明天行像节,城中男女老少都会穿上盛装参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参加法会如何?公主还没逛过圣城吧?正好可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迟疑了一下,阿史那毕娑这些天为她上下打点,十分辛苦,她理应感谢他,而且法会之后他们要一起出使高昌,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不便外出走动,如果身边有毕娑这个王庭贵族相陪,薛延那应该不敢上来挑衅。 毕娑登时满脸灿烂笑容:“我让使女为公主预备的正是节日的盛装,公主换上试试,若是不合身,让她们再改改。” 说完,又道,“本就是按着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万别和我客气,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见瑶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绝的理由,他浓眉轻挑,故意板起脸:“公主真想看我伤心难过吗?”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示意亲兵接了捧盒,不过没有立马回屋换上新衣,而是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楼上见到的摄政王苏丹古是佛子的亲随?” 毕娑眸光微闪,点点头,含笑道:“摄政王吓着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赏罚分明,而且对王很忠心。” 瑶英确实被苏丹古吓着了,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他一刀砍下盗匪脑袋的场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浑身狠戾,杀气凛凛,宛若夜叉。 她梦中惊醒,心里浮起一个疑问:昙摩罗伽病逝后,王庭覆灭,身为摄政王的苏丹古去哪了?他执掌军政大权,为什么消失得无声无息? 难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杀了? 瑶英百思不得其解。 苏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踪诡秘,很少抛头露面,当他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她试探着问:“摄政王年岁几何?”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摄政王比我和王大几岁,他是我们的师兄。” 原来苏丹古是昙摩罗伽的师兄。 瑶英若有所思,听到后半句,诧异地道:“将军和佛子曾是师兄弟?将军也是释家中人?” 阿史那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毕娑取自粟特语,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亲信奉祆教,他怎么没和母亲一样信祆教? 毕娑笑了笑,朝瑶英摊手,一副吊儿郎当之态:“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佛门子弟吧?其实我小时候也被送去研习佛法,王庭贵族子弟都是如此,从小就跟着长辈研读经书,只有最聪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资格继续跟着师尊修行,王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天资不凡,师尊说,我们和他比起来,就是一群整天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说到这,毕娑轻笑。 “王学什么都快,他会说四种语言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学粟特语。他和师尊探讨佛理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听天书。” 瑶英想起这些天听过的传说,“我听小沙弥说,佛子降生的时候,圣城天降异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毕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对,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宫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笼罩,还隐隐有佛陀念经的诵声。师尊说,那是因为世间纷乱,所以有神佛转世为肉体凡胎,降世历劫,教化万民,普渡众生。” 瑶英笑了笑。 不管毕娑说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这晚,瑶英换上毕娑送来的盛装,衣裳果然是按着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毕娑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尺码。 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传来人马走动的嘈杂声响,她惊梦而起。 谢青从外面进屋,小声道:“公主,是正殿那边的动静,佛子搬去佛寺了。” 昙摩罗伽平时住在佛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王宫养病,明天寺中举行法会,他必须搬回去。 瑶英躺下继续睡,心想:和尚好像总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毕娑一身簇新的戎装,锦带束腰,英姿勃发,捧着一大把鲜花登门,立在院门前,一头金发闪闪发亮。 瑶英换上王庭女子的装束,满头黑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辫发上绑满彩色绸带和各色宝石,一身红地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翻领锦袍,袍袖缀团珠,脚下缕金长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腰间别了把嵌满宝石的匕首,步下石阶,仰起脸,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从云端跌落,全都笼在了她身上。 毕娑目瞪口呆地望着瑶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挥了挥手,这才回过神。 “公主真美。”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赞美公主,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瑶英唇角轻翘,蒙上面纱遮住面孔,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毕娑,忽然想起长安那群成日打马追逐她的纨绔少年郎。 此时再回想长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节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城中洒扫道路,城门、门楼上支设帷幔,处处装饰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于二十乘高达三四丈的巨型四轮车上,绕着城中几条主干街道巡行。每一辆四轮车都美轮美奂,装饰金、银、吠琉璃、颇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垂挂幛幔,伞盖随行,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佛像则金银雕饰,胸垂璎珞,亭亭玉立,姿态庄严。 城中百姓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黄发垂髫,全都换上簇新衣裳,欢呼雀跃地跟着巨轮车涌向城门,口中念诵佛号。 毕娑带着瑶英出了王宫,主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谢青和谢冲眉头紧皱,怕被人群冲散,紧紧跟在瑶英身边。 阿史那毕娑一路上为瑶英解说每一道仪式,体贴周到,耐心热情,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人缘很好。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瑶英暂时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会的热闹欢庆。 城门下的长街铺设毡毯,二十乘巨型四轮车缓缓驶到门楼下的高台前。高台上设了香案,珠围翠绕,金光闪闪,身着华服的王公大臣们走下高台,脱下毡帽,赤足迎上前。 一阵清越的乐声从南边飘了过来,激昂的人群忽然静了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觉地退到道路两侧,抬起头,注视着长街另一头,神色恭敬,目带狂热。 瑶英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在两列手执香炉、身着法衣的僧人引导下,一头身披彩幔珠宝、装饰华丽的大象从南边缓缓走来,象背上设有宝座,一人端坐宝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莲华,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禅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华晕笼罩,恍若神祗。 昙摩罗伽来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众人,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所有人仰望着他,神情激动,满面红光,争相朝他抛洒鲜花,有人想上前触碰他的衣角,被蓝衫中军骑士拦下。 乐声婉转圆润,鲜花飘落如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象走到高台前,温顺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两步,跪在象足旁,昙摩罗伽垂足,踏着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台。 谢青和谢冲愣了一下,小声问:“公主,这是什么规矩?他们的王居然踩着大臣的肩膀!” 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她视线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高台下,神态恭敬,脸上没有一点怨愤之色——看到昙摩罗伽的声望如此威隆,他们敢不规矩吗?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寺。 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049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 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面面相觑,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 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 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 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 身负重伤, 还未痊愈, 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拔腿就跑,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 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 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 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 退到屏风外,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贞双眼紧闭, 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掰开他的手指, 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050 城门前熙熙攘攘, 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眼望去, 红尘滚滚, 彩幛连天。 长道旁, 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 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 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 让出道路, 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 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一身丧服,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 武功尽废, 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 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马车帘子风吹不动,始终低垂着, 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 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 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卫国公,圣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扫他一眼。 “滚。” 声音有气无力。 薛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仲虔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子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亲兵连忙停下,他低吼了几声,亲兵不敢作声,搀扶着他登上石阶。 千牛卫盯着李仲虔远去的颤颤巍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朗声道:“卫国公,你想抗旨吗?” 太监捧着诏书上前。 李仲虔脚步一顿,看一眼身边的亲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亲兵会意,转身奔下石阶,抽出腰刀,斩向太监手里的捧盒。 哐当两声巨响,捧盒碎成两半,跌落在地,捧盒里的诏书也被斩得稀碎。 太监魂飞天外,尖叫着直往后退。 千牛卫大怒:“卫国公,你竟敢对圣上不敬!” 李仲虔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 砰的一声,门从里面合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景和薛五对视一眼,回宫复命。 卫国公虽然大逆不道、拒绝接旨,但是没有伤人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说了几句好话。 上官皱眉问:“卫国公果真成了废人?” 两人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 薛五啧啧了几声,叹道:“您是没看见,卫国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风吹吹就能倒,走几步路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战将,就这么成了废人。 上官颔首,入殿向李德禀报。 第二天,东宫。 侍女向郑璧玉禀报打听来的消息:“昨晚圣上派太医去国公府为卫国公诊脉,几个太医都说卫国公的武艺确实废了,拿双筷子都在不停打颤。圣上下旨嘉奖卫国公,卫国公拒不听旨,他的护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护卫赶走了。现在没人敢去国公府。” 郑璧玉松口气。 李仲虔如果没受伤,势必大闹长安,他现在这样,其实对谁都好。 魏明不放心,继续派人打探。 探子回说只要宫中有人登门李仲虔就大发雷霆,侍女好几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锤砸人,还没抬起来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东宫属臣心中暗暗庆幸:这位煞神以后再也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贞报告这道喜讯。 李玄贞的伤还没好,斜倚凭几,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魏明调去教皇太孙读书。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着朝李玄贞叩拜,退了出去。 众人一头雾水:太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长史? 有人求到郑璧玉跟前,请她为魏明转圜。 郑璧玉凛然拒绝,言说自己是内宅妇,不便干涉东宫事务。 众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气消了,一定会召他回来! 魏明有些气馁,临走前嘱咐众人:“若有关文昭公主的事再有变故,一定要让我知晓!” 众人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变故? 他们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朱绿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处都找过了,朱绿芸踪迹全无。 好在李玄贞重伤未愈,精神恍惚,没有问起朱绿芸。 李仲虔的回京让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然而他现在废了武功,并未掀起大风大浪,众人放下心来。 翌日,宫中大宴,为凯旋的将士庆功。 宴会在麟德殿西亭举行,歌舞喧天,彩烛辉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贞出席宴会,脸色苍白阴郁。 官员举着酒杯上前和他攀谈,他反应冷淡,不似平时平易近人,官员讪讪地退下了。 郑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贞几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过去。 “殿下。”郑景举杯,环顾一圈,“我记得文昭公主请婚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宴会,她盛装出席,明艳无俦,各国使臣都在打听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郑景无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回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满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对着空中弹了几下,正要开口勉励将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片骚动。 乐声戛然而止。 气氛霎时变得僵硬沉重。 众人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艺全废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长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狭长的凤眸阴沉地扫视一圈。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皱起鼓点,视线落到他腰上,见他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没有佩戴刀剑,也不见那对让人闻风丧胆的金锤,悄悄吁出一口气。 一个废了的李仲虔,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