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杜松塘马 万历四十七年春,辽东平原。 风雪交加,朔风凛冽,天地之间弥漫肃杀之气。 宽甸至赫图阿拉的丘陵上,一支队伍在雪地中艰难行进。 红色鸳鸯战袄从丘陵延伸向平原,架梁马在山岗间游弋,警惕监视周围风吹草动。 刘招孙弓背骑在马上,抬头朝周围张望,西北边阴云密布,隐约有狼烟燃起。 刘招孙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就像穿越之前的升职加薪,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几个家丁表示啥也没看见,他不敢过多提醒别人去看什么狼烟,以免被当成失心疯或是扰乱军心,当场打死。 这位年仅二十的明军把总,此刻目睹几万大军一步步走向死地,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 “杜松马林,你们俩个千万不要躺平,拼命和建奴干,拖住努尔哈赤这狗贼······” 不过此时杜松和马林,估计早就已经凉凉了。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就在刘招孙祈祷这会儿,英明汗努尔哈赤已率后金军击溃杜松主力,斩杀杜松,马不停蹄赶往尚间崖,攻击退守那里的马林。 等灭掉马林,建奴的屠刀,就要伸向东路军了。 短短五日之内,后金军奔波百里,连灭三路明军,破阵杀将,所向披靡。 萨尔浒一战,彻底扭转明金双方在辽东的态势,也敲响了大明王朝灭亡的警钟。 刘招孙心中不甘,和他自己相比,各种猥琐发育骚操作的努尔哈赤,表现的倒更像是个位面之子。 实际上,刘招孙来到萨尔浒战场不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刘招孙的名字还不叫刘招孙,而是齐孟。 齐孟是个21世纪的有为青年,在某迅游戏公司上班,负责设计灵异类恐怖游戏,过着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偶尔加加班每周工作六天的幸福生活。 有一天,齐孟照例加班到两点,走到公司门口发现天已经黑了,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咣一下,他就失去知觉,第二天,某易多了这样一则新闻: 震惊!520小伙爬27层楼送女友999朵玫瑰,结果惨被绿,一怒之下高空抛花致恐怖游戏设计师大昏迷! 大昏迷这样的标题很有点香港娱乐小报的味道,不过当事人是看不到了。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骑在马背上,出现在一支龟速前进的古代军队中。 他的名字也变成了刘招孙。 招孙,招孙,多么喜庆的名字,妥妥的广东味儿,他开口说了几句话,还好不是粤语,他在粤省生活好多年,穿越之后也该换个地方了。 眼前这支军队有火铳手、刀盾手,还有少部分炮兵。 炮兵们拖着沉重的火炮艰难前行,每个人脸上都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做着类似铁人三项的户外运动。 “这是去哪里打仗?” 前世的他,作为一名合格的键盘历史爱好者,很快从士兵身上鸳鸯战袄以及后面飘扬的“明”字大旗上判定,这是大明军队。 让刘招孙感到奇怪的是,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当然,除了那些炮兵,大家都双眼放光,直勾勾的望向前方,好像前方有几百万两银子在等着他们。 前面,的确有银子。 熟悉历史的朋友都知道,萨尔浒之战前,抠门到连张居正祖坟都想刨了的万历皇帝,竟然下了血本,给将士们开出天价悬赏: 凡是能生擒、斩杀努尔哈赤者,赏万金,升都指挥使世袭,阵斩四大贝勒也各有赏银封官。 当然,这就有点类似于后世某地组织悬赏美丽国总统,无论死活,十亿美刀。 钱很多,不过活人一般拿不到。 两个时辰后,刘招孙完全搞清楚了自己处境。 现在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三日,准确说是在晨时,他身处的地点是宽甸与赫图阿拉之间。 眼前这支军队,是萨尔浒之战中最后覆灭的东路军,将领是被称为“晚明第一猛将”的刘綎。 哦,补充说明一下,这位刘綎总兵是自己的义父。 明初朱重八建立卫所制,不久之后这种奇葩制度便开始崩坏,到明永乐后期,卫所兵开始大量逃亡,宣宗时,逃亡近半。 土木堡之变后,各地边镇,募兵渐渐成为主流。 发展到晚明时期,哪位总兵麾下没有千把个家丁,没有一大堆义子,平时不喝兵血不吃空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大明混军界的。 这支人马后面不远,还有一支军队,便是万历皇帝死皮赖脸才求来的朝鲜援军。 朝鲜国虽是大明藩属,人家排面却是很大,这次出兵,硬是被朝鲜君臣们整整拖了一年。 在此期间,光海君和他的宠臣上演各路悲情戏码。 一会儿说粮草不足,一会儿表示自己战五渣不能给天朝添乱,好不容易拖到上个月,终于从昌邑出发。 朝鲜兵一路磨磨蹭蹭,这几天又嚷嚷着什么天气太冷没有貂。 领兵的是个文官,名叫姜弘立,此人最大的爱好是美姬,这次出征,也不忘带了一个在路上服侍。 平心而论,朝鲜兵给明军打辅助都很吃力,按照明史记载,他们在东路战场的表现是这样的: 鸣放鸟铳炸膛,炸死炸伤明军,导致阵型大乱; 鸣放鸟铳,烟雾四起,挡住明军视线,导致被白甲兵一波带走····· 当然,按照棒子国的说法,他们的祖先在这次作战中很是神勇,打的努尔哈赤怀疑人生,遣使者到汉城求饶。 哦,这个,暂不去讨论。 按照原本历史轨迹,明天,也就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四日,后金二贝勒阿敏将率兵围攻东路军,在阿布达里冈击溃明军,刘綎及部下全部战死,朝鲜兵投降,协助斩杀残余明军。 至此,如果忽略掉那个还在路上的猪队友李如柏,萨尔浒之战,四路明军基本完蛋。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不想几万大军如割草一般没了,更不想自己和义父死后被人分尸,被拿去邀功,像杜松那样死无全尸。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即便干不赢后金,也要磕掉努尔哈赤几颗门牙!让鞑子知道明国也不是无人! 望着眼前这些湖广、浙江、贵州等地抽调而来的精兵强将,望着远处跟着的黑压压的长枪兵(浙兵),刘招孙眼珠转动,开始打起主意。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东路军之所以被围,除了粮草不足,被迫进兵外,最主要的是主帅冒进。 而冒进的原因则是被敌人忽悠。 后金兵穿着明军衣甲,打着总兵旗号,诈称杜松军迫近赫图阿拉,要刘綎领兵配合。 刘綎争功心切,稀里糊涂进了包围圈。 在地形狭隘的阿布达里岗,车营大阵难以展开,加上建奴死兵持续冲锋,明军很快溃败。 最后顽抗的五千浙兵被数倍于己的八旗军分割包围,屠戮殆尽。 刘招孙决定开一开脑洞。 如果明军能换个开阔战场,五千浙兵从容结阵,发挥车营的优势,能否挡住后金兵? 如果朝鲜人将领不那么怂,舍弃不靠谱的火铳,用步弓与建奴弓手对射,明军会不会坚持更久? 如果决战的那天,明军处于上风向,朝鲜兵的火器能否发挥更大威力? 如果刘綎远离前线,开战后没有被巴牙剌一波冷箭带走,明军是否还能多坚持一会儿? 如果叶赫部能早些前来援助,东路军能否避免全军覆灭? 如果自己有一把加特林加无限子弹,哒哒哒冒蓝火的那种····· 刘招孙表示充满期待。 就在穿越者大开脑洞时,队列忽然停滞下来,家丁回来禀报,说是发现杜总兵旗帜,杜松塘马,约莫有十五六人,嚷嚷着杜松已经斩杀努尔哈赤了。 说曹操曹操到! 刘招孙转身望向义父,刘綎正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前方,战马打着响嚏,在雪地里来回踱步。 这位大明总兵戎马半生,已是须发尽白,颇显老态,眉宇间却露出大将才有的从容镇定。 作为南兵代表,这次又被杨镐分到最难走的东线,加上朝鲜兵不断拖累,刘綎这几日都是郁郁寡欢,现在忽然听说杜松派人来,还要约他合击建奴,不由有些吃惊。 “让他上前·····” 正要开口招呼塘马上前问个清楚,身后忽然传出熟悉声音: “义父且慢,” 回头看时,正是麾下义子刘招孙。 这些年东征西讨,箭矢刀枪,九死一生,义子早已所剩无几,这刘招孙也是百战余生,在众义子中虽是排行十三,却是天生蛮力,力能搏虎,平日里与刘綎关系也最为亲近。 “小十三,你有话要说?” 刘招孙环顾四周,示意家丁退后几步,压低声音: “义父,咱与北兵无甚瓜葛,如今杜松有了好处,如何会想起咱们?再说那杜松和义父同为总兵,竟敢调遣咱们?孩儿以为,其中有诈!” 刘綎冷冷一笑,挥手打断: “杜疯子这次进兵,带的都是精锐人马,火器也是最好,杨经略的意思,是让他统领四路大军,你不知杜松此人,当年他在蒙古,分兵合击,斩杀蒙古骑兵,可是厉害,此次击败奴贼,也在情理之中,这种时候,就莫要计较什么南兵北兵了!” 刘招孙心里暗笑,你不计较,人家却要计较,杨镐这孙子摆明了是要咱南兵去送死,给南兵的路线最远最险,给的物资装备却是最差。 刘綎没注意义子表情变化,继续道: “兵贵神速!若杜疯子真的已经击溃镶黄旗,咱们东路军也不能闲着,当立即舍弃辎重,率精兵追上去!明晚你我父子便能在赫图阿拉喝酒,到时攻破赫图阿拉,生擒奴酋,有监军大人在,给咱们南兵争功,还怕他辽兵作甚?” 刘招孙心中苦笑,现在一波追上去,稳稳的进了后金军埋伏圈,明天怕是就要去阴曹地府喝酒了。 以义父刘綎的用兵韬略,应当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或许东路军覆灭另有隐情,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眼前这几个假冒的杜松塘马得手。 只是如何才能让刘綎相信自己,同时又维持部队士气,不至发生内讧。 他沉思片刻,心中主意已定。 “义父!给孩儿一百家丁,留他们在营中歇息,若是有诈,他们必定不敢停留!” 刘綎不知义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手打断: “咱急着行军,还歇息个啥!你还怀疑杜松?不可造次!惹恼了杜疯子,杨镐不会给咱好果子吃!” 刘招孙翻身下马,以头抢地,对着刘綎连磕几个响头。 “义父,只给孩儿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问不出什么,孩儿提头来见!” 刘綎意味深长的打量着眼前义子,心中诧异,平日大大咧咧的刘招孙今日竟有如此城府。 这时又有家丁催促,尽管不情愿,刘綎还是点了点头,让义子去会会杜松塘马。 刘綎忧心忡忡,南兵北兵本就势同水火,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矛盾,便不好收场了。 第002章 不要让建奴逃走 刘招孙带着最强悍的一百名家丁,踏雪而去,沿途明军见众家丁凶神恶煞,连忙让开道路。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众家丁兵刃铠甲上,泛着渗人寒光。 “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不要放走一个!” 众家丁轰然应诺,各人眼中流露出嗜血之色。 刘总兵麾下一千五百精锐家丁,随他多年征战,征朝鲜、定播州,都有这些家丁功劳。 这次来辽东剿灭奴贼,刘綎只带来七百家丁。 不止是刘綎,同来的几位总兵皆是如此。 总兵老爷们一致以为:相比蒙古各部,建奴不过疥鲜之疾,大军分兵合击,旬日之间,走个过场便轻易解决了,就像几十年前对付王臬那样。 离杜松塘马越来越近,刘招孙握紧刀柄,余光去瞟箭插所在的位置,他箭法娴熟,近战格杀亦是了得。 其他家丁也放慢马速,做好接战准备。 刘招孙朝家丁使了个眼色,各人占据有利位置,封住了对面明军退路。 对面十几人穿着明军胖袄,外面罩着棉甲,头戴明盔,刘招孙看了几眼,却看不清他们发辫样式。 为首塘马上前一步,手捧总兵令箭,对刘招孙道: “来将何人?我等找刘总兵说话!刘总兵为何还不到?!” 刘招孙环顾四周,注意到那塘马身后,有人已将手指伸向刀鞘,看那握刀动作,明显不是明军。 “总兵军务繁忙!某乃总兵麾下把总刘招孙!你们又是何人?阻挡大军行军,该当何罪!” 那塘马连忙摇手:“我等是杜总兵亲随,杜总兵在萨尔浒击溃建奴,灭镶黄旗、正白旗五千余人,生擒代善,阵斩皇台吉,努尔哈赤败逃,杜总兵率精锐朝赫图阿拉追去了,” “杜总兵有令,让你等即刻进兵,务必在明日日落前赶往赫图阿拉,合击建奴,毋使奴贼一人逃脱!” 塘马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神色紧张打量四周,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众家丁则是脸色阴沉,他们都是桀骜不驯之辈,眼前这些人就凭一只令箭,就敢对刘总兵大呼小叫,皆为总兵,为何刘总兵就要低人一等? 刘招孙示意大家稍稍平静,催动马匹,来到那塘马面前: “说得好,不要放走一个建奴!没想到奴贼竟如此不堪一击,杜总兵威武!我明军威武!不过我南兵也不是吃素的!本将这就禀告义父,让他老人家立即进兵,与杜总兵合兵,攻克赫图阿拉,扫穴犁庭!宰了努尔哈赤!” 塘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表情,他刚准备向这位刘把总道谢,忽听一个声音: “几位兄弟从界凡赶来,给咱们南兵送军功来了,这冰天雪地的,往返一趟,好生辛苦,快到后边歇息,我让家丁好生款待!实不相瞒,昨日杀了几头野猪,野猪皮扒了下来,给你们烤肉吃!酒也管够,” 那塘马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凝滞,嘴唇抽动,显得很是不安。 他本是正黄旗旗下包衣,主子是大名鼎鼎的抚顺驸马李永芳,这次被主子派到宽甸,打杜松旗号,为的就是引诱刘綎军队冒进,好让镶蓝旗主子阿敏一举将其歼灭。一路走来颇为顺利,明军哨探稀疏,零星几个夜不收也被他们干掉,就在他以为即将大功告成时,半路杀出这个刘把总。 “刘把总好意,小的心领了,只是军情急迫,等须赶回界凡向杜总兵复命!晚了遇上奴贼哨马,误了总兵大人军情,小的担待不起!” 说着,他朝身边众人使了个眼色,扬鞭催马就要离去。 “慢着!你们从界凡过来,往返百里,全身带甲,这寒冷天气,人不吃可以,马也要补充草料,看你们骑得都是单马,杜总兵爱惜马力,咱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般,不怕回去挨总兵军棍?!” 刘招孙说话之际,众家丁已驱马上前,将退路封住。 那包衣奴才脸色大变,他抬头望向刘招孙,感觉对方正直勾勾的望向自己,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具尸体。 “你!你要作甚!可知阻挡塘马,是大罪!” 包衣周围,众人纷纷拔出配刀,指向围拢上来的家丁,却没人开口说话。 刘招孙一挥手,众家丁将弓张开,黑洞洞的箭头指向那塘马,后者脸色惨白,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你们几个憨子,一人一马,从界藩过来,奔波百里,马不喘息,铠甲鲜明,毫发无伤,做戏做成这样!当你主子是傻子还是当我刘招孙是傻子?” “说!是哪个旗的?!” 对面一人调转马头就要朝这边冲来,刚冲出几步,刘招孙大喊一声: “死!” 弓弦嗡嗡震动,重箭飞速射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射入那塘马前胸,箭簇从后背惯出,只留下箭羽在棉甲上。 家丁纷纷射出重箭,将那人射成刺猬,那骑手身子向旁边歪去,跌落马下。 “都不准动!谁动老子就杀谁!” 家丁手持骑枪围拢上来,将剩余的十几人围在中心,刘招孙大吼道: “投降免死!” 说罢他冲上前去,掀开一名塘马头盔,底下赫然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和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 “鞑子?!” 众家丁一片惊呼,各人脸上却是露出狞笑,这下可以发财了。 围在中间的建奴看逃脱不掉,索性举起兵刃,准备最后一搏。 “留下几个活口,其余都杀了!,” 嗖嗖几支利箭划过空中,外围建奴被当场射死,中间那个包衣奴才跪倒在地,双手举起,放弃抵抗。 “搜他们身!银子给你们,看看有没有书信!带下去好好审讯!” 说罢,刘招孙指挥身边几个家丁: “你们几个,往西北方向,小心刺探,发现有建奴踪迹,立即回来禀告!” 几个家丁驱动马匹,踩踏着积雪,消失在前面山道上。 半个时辰后,刘招孙押着幸存的五名包衣,两个建奴真夷,来到义父面前,向他汇报刚才发生的一切。 “义父,孩儿审问明白,这些奴贼,假扮杜松亲兵,跑来咱们这里假传军令,是要引诱咱们冒进,妄想全歼东路军!” 刘綎目光如剑,扫过地上跪着的几名建奴斥候,此时建奴头盔都被摘下,露出后面细长的发鞭。 杜松的令箭摆放在一边,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刘綎目光在几根猪尾巴辫和令箭之间游走,眉间刀疤不时抽动。 忽然之间,他将镔铁大刀取下,重重砸在地上,怒道: “杜疯子竟死了!被一箭射死的?” “马林把火铳火炮放在最外面,如此焉能不败!” “老奴还有兵马多少?驻扎何处?杜总兵尸身何在?都问清楚了吗?” 刘綎毕竟是刀口舔血百战余生,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在得知杜松、马林溃败后,先是震惊,片刻之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努尔哈赤这狗贼下一步要干什么,不用问他也很清楚,四路大军,两路被灭,李如柏又靠不住。奴贼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东路军了。 “义父,杜松轻敌冒进,将龚念留在浑河对岸,自己先行渡河,渡河后再次分兵,以一万兵力攻打界凡,另一路进军萨尔浒,皆被镶黄旗分割包围,撑了一日不到便全军覆灭,那马林倒是事先防守严密,只是火器挡不住建奴,败的比杜松还快!据被咱们抓住的这个包衣供述,经此两战,建奴主力尚存,伤亡不过三千人……” 刘总兵神色凝重,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没见过败仗,只是像杜松这样一日之间便被奴贼灭掉两万多人,实在让人惶恐。如果真是如此,他需要重新评估努尔哈赤的实力。 若非今日刘招孙明察秋毫,自己这一万大军就会和杜松、马林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距离从宽甸出发已过去五天,原路返回已是不可能,且不说孤军深入,士气为先,稍有不慎,便会全军溃败。即便是平安返回,杨镐这贼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若继续向赫图阿拉进发,单凭自己这一万多兵马,怕不是努尔哈赤对手。 “杜松败亡,马林溃逃,咱们东路军,在四路之中最弱,进退两难,小十三有什么看法?” 不等刘綎说完,刘招孙便将心中谋略说出: “义父,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军当停止行军,鼓舞士气,择一险地扎营,修筑营垒,挖掘壕沟,设置拒马,让大军结阵,浙兵在前,火铳手在后,多用重箭,派架梁马哨探,断绝奴贼刺探!那奴贼三日之间连破两路大军,奔波百里,便真是强兵,也必定困乏,咱们以逸待劳,全力一击,只要士气不失,未必就是死地!立即派人向李如柏求援,让辽兵侧击建奴西侧,只要咱们坚守数日,奴贼自然溃败!” 刘綎仔细看向刘招孙,这位义子刚杀了人,身上还有血迹,此刻杀气腾腾,听他说应对之策,不由频频点头,颇为欣慰,此子还是懂得用兵之法。 “如何鼓舞士气?” 刘招孙斩钉截铁道: “为今之计,只有先给兵士们补足粮饷,再晓以忠君爱国之大义·····” 刘綎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忠君爱国可以有,至于兵饷嘛,朝廷已经拖欠很久,不止是他们南兵,九边重镇,没有一个不拖欠的。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杜松、马林溃败,除了遭人袭击,其自身火器部署也有破绽,马林虽善用兵,却将炮铳设在大营外围,不派人保护,想单单依靠火器便击溃奴贼,哪有不败的道理,” 刘綎目光投向远处山岗,继续道: “小十三,你刚才所说颇有章法,也不枉跟我这么多年,只是那李如柏是什么东西,你怕是不知道!辽镇的道道,为父以后再给你细细讲,总之,咱们不能求李如柏,找两个可靠家丁,立即回沈阳,向杨经略求援,沈阳还有五千骑兵,杜松都死了,马林逃了,杨经略也该把他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朝廷不发,咱自己拿出些银子,给士兵发饷,这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发了!” 刘招孙闻言大喜,他没想到义父肯舍弃钱财,这让他对明末武人又多了份敬重。 辽镇与建奴之间的关系,作为穿越者,他并不十分了然,听义父这口气,显然对李如柏颇为不满,不过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义父,那朝鲜兵也不是省油的灯,若不及早处置,等建奴攻上来,必将生乱!” 刘綎微微颔首,眼中不断转变眼色,作为万历援朝的重要将领,朝鲜兵是什么德行,他是很清楚的。 这些朝鲜兵打仗平平,在战场上拖后腿却是很在行的,这次从宽甸进军,之所以前行如此缓慢,除了路途艰险,便是因为他们在路上不断拖延,时而借口粮草不济,时而抱怨天寒难行。 “那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刘綎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寒意,手掌在脖颈上一划。 刘招孙连忙摇头,朝鲜兵有一万多人,全部杀掉当然是不现实的。 “义父,孩儿听闻朝鲜兵统帅姜弘立乃一介文人,畏惧建奴如虎!私自与代善议和,其人贪财好色,喝兵血、扣粮饷,比辽镇那帮丘八还要黑,这些朝鲜兵不是嚷嚷着要闹饷要棉衣吗?不如这样·······” 第003章 光海君和他的男人!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午后,辽东宽甸以北,沙尖子山岗。 湍急的浑江在此处陡然拐弯,水势渐缓,由露河浑江口处注入鸭绿江。 此地属于建州三卫,堪称化外之地,努尔哈赤崛起前,这里人迹罕至,除了深入山林的辽东猎户,只有少许越境挖参的朝鲜人。 此时此刻,沙尖子山岗却是热闹朝天。 山岗下筑起了层层营垒,拒马林立,辅兵民夫将浑江岸边的树木砍伐一空,用以制造栅栏陷阱。 营地之间人声鼎沸,颇为热闹。 总兵刘大人补发饷银的消息在军中传开,引得士卒振奋,这些在辽东泥泞中挣扎了四五日的重步兵,无不欢呼雀跃。 朝廷欠饷已有数月,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客兵们无不怨气冲天。 虽说明代的财政还不足以养活一支数量可观的雇佣军,然而朱家皇帝既要马跑得快又不给马吃草,真的让人很无语。 如果不是朝廷一直画饼,说什么赫图阿拉金银无数,攻克之后赏赐金银,怕是也哗变了。 眼下刘总兵竟用私帑发放兵饷,如何不让这些丘八感动。 除了外出哨探的夜不收架梁马,各营兵士都在把总千总的指挥下,按名册领取饷银。 一队队强悍家丁,手持顺刀长枪,立于队列周围,警惕注视着各营前来领饷的士兵。 沙尖子山岗之上,众人望着山下士兵领饷的场面,面露诧异之色。 戚继光厚饷养兵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的朝廷,拖欠兵饷已是常态。 今日刘綎倾尽家财,给麾下一万多士兵补足粮饷,分明是坏了规矩。 “刘总兵,之前你斩杀奴贼塘马,未向本官告知,现在又私自给兵士发放粮饷,耽误大军行进,若是杜总兵尚被奴贼围困,等着我们解救,大军救援不及,本官可担不起这责任!” 刘招孙护卫在刘綎身边,听见有人说话,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身材清瘦,须发微白的文官,身穿三品蟒袍,外面罩了层锁子甲,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这位便是东路军明监军康应乾,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历任陈州知州、南京兵部郎中、山东副使等职,这次被调来担任东路军监军,率领五千浙军,由于装备繁多,尤其是各人一杆一丈七尺长枪,携带颇为不便,于是便与朝鲜军一起,走在了后面。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萨尔浒战败后,康应乾单骑逃走,之后辽阳陷没,康应乾带着官印从海上乘船回到朝中,将情况奏明万历皇帝,乞求赐罪,万历皇帝网开一面,赦免他死罪。 可能是受前世某些历史论坛贴吧的影响,见到这个兵败却没有死节的文官监军,刘招孙自然没什么好感。 不等刘綎开口,刘招孙便抢先反驳道: “朝廷发放兵饷,本是应尽之事,大人手下五千浙军,不曾少发一文!那杜松早已兵败身亡,救援就不必了,我等须在此自保,再说,义父发放军饷,自然还有其他打算······” 康应乾胡须抖动,颇有些恼怒,他和浙江本无甚瓜葛,平日里也看不起这些丘八,再说,刘招孙不过区区一个把总,文贵武贱,他若非刘綎义子,早被自己杀了。 刘綎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不变,良久之后,才转身康监军道: “刘招孙唐突,还望监军海涵!戚少保《练兵实纪》有云:营中人马,若出少入多,非系错数,必是掳掠士民,或夹带奸细。这苦寒之地,也没什么百姓可以掳掠,刚才刘招孙禀告老夫,说营中多了些陌生面孔,” 戚少保的兵书,此时在大明武将中颇为流行,便是康应乾这样的文官,若有朝一日身处行伍,也会买上一本,细细研读的。 听刘綎说军中有建奴奸细,监军大人脸色微变。 他这次率领东路军北上,关于奴酋用间,攻陷抚顺的传言,也是听到了不少。 眼下杜松马林不知死活,若真让建奴里应外合,破了东路军,不必朝廷怪罪,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总兵此时发饷,既能鼓励士气,坚守营垒,又可借机查验名册,清点兵马,清除奸细,还可就地休整,用兵之道,不外如此,真乃老成谋国!” 刘綎挥手打断康应乾吹捧,郑重其事道: “大人身负重任,亲涉险地,我等当同舟共济,眼下兵危战凶,若能重创奴贼,为吾皇除此大患,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当不在话下,” 康应乾毕竟是文官出身,虽说文武有别,然而此时此地却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他知道刘綎还有话要说,连忙拱手。 “只是本将还有一事,须与大人提前告知,” “刘总兵只管说来,本官必全力相助!” 刘綎抬头望向山下,此时各营军饷已发放完毕,几十名身穿明军战袄的建奴细作被清查出来,押送各营示众。 总兵大人目光转向身边众人,一字一句道: “本将已派人查明,本次协助大军进剿的朝鲜五道都元帅姜弘立,从朝鲜昌郡出发前,便指使副将全景瑞与代善议和,还将东路军行军路线全部告知奴贼!” 康应乾双目圆睁,他久在山东,对朝鲜君臣印象颇好,只把他们看做成君子之国,万没想到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事。 “此事当真?!” 刘招孙见时机成熟,便给众人普及了一下朝鲜光海君的事迹。 “当年朝鲜倭乱,宣宗李昖逃亡鸭绿江,向吾皇求援,一度请求将朝鲜内附辽东,同时留下世子李晖抗倭,李晖便是当今朝鲜国王。” “倭乱平定,李晖顺利继位,由于他并非是宣宗嫡长子,所以其王位一直没有得到我大明承认,这厮对我大明册封不满,不像自己父亲宣祖那样诚心诚意拜服大明,而是周旋于大明和奴贼之间,奴贼坐大,跟这厮不无关系!” 刘招孙说到这里,见众人脸色铁青,补充道: “朝鲜统帅姜弘立乃是光海君心腹,据说与李晖有断袖之交,光海君派他来辽东,临行时便曾叮嘱,要姜弘立毋徒一从天将之言,而唯以自立于不败之地为务,换句话说就是要他们自保,让咱们顶在前头!必要时把咱们卖给奴贼!” 康应乾脸色铁青,挥舞拳头骂道: “无耻!竟敢如此辜负天朝!枉我大明发兵驱逐倭寇,帮他们复国!真是无君无父!无君无父!”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前些时日,朝鲜兵行军,总是无故拖延,若非乔一琦屡次催促,怕是现在还没过鸭绿江吧!” 康应乾脸色阴沉,他是从知府、兵部拼杀上来的官员,论起阴谋诡计杀伐决断比之在场武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末将手下夜不收抓了个建奴斥候,从他身上搜出密信,是代善写给姜弘立的,书信在此,请监军过目!” 康应乾从刘招孙手中接过张字条,他识得满文,当众读了起来。 “如光海君密约,生擒刘綎,赏赐千金,擒监军,赏赐美女·····” 康应乾不动声色将字条收好,抬头望向刘綎,脸色铁青。 “该杀!本官自会向皇上说明,蛮夷之人,无君无父如此,刘总兵请自便,只是杀了此人,怕是朝鲜兵土崩瓦解,难以维系!当如何是好?” 刘招孙看向刘綎,见义父朝自己点头,于是向监军拱拱手: “我等立即下山,鼓舞士气,做好万全之策,朝鲜兵离此地还有两个时辰路程,烦请康大人同游击将军乔一琦说明缘由,让他不可妄动,只要杀掉姜弘立心腹家丁,再给朝鲜兵发足粮饷,如此恩威并重,定可收服!” “至于姜弘立,那个光海君的男人,是凌迟还是斩首,还请监军大人与义父定夺!” 第004章 备战 沙尖子车营外筑起一座高台,刘总兵率众将立于高台之上,监军身着文官蟒服,位列一旁。 三十五个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建奴细作被押上来,各人遍体鳞伤,一些人嘴里塞着马粪,发出呜呜闷哼声。 家丁将细作按跪在地,当中一名凶悍白甲,膝盖骨已被击碎,却是神色狰狞,被两名家丁按住,昂首用满语对众人咒骂。 “他说什么?” 康应乾未曾接触过建州女真部,对这化外之地的蛮夷,尚存怜悯之心。 “回监军大人,狗鞑子骂咱们,说咱们会像杜总兵一样,死无全尸,” 家丁说罢,众人陷入沉默。 此时人头攒动,东路军把总以上的将官共两百二十余人,都抬头望向这边。 总兵大人刚发了军饷,全营士气高涨,各将官对战事信心倍增,一扫往日阴霾。 总兵大人与杨经略向来不和,这次东路军聚集宽甸,在杨经略的干涉下,朝廷拨发给东路军的粮草军械为四路之中最少。 更悲催的是,刘綎还要负担朝鲜兵粮草。 一路走来,明军饥寒交迫,粮草渐渐不支,他不得不频亲下令加快进军,这也是后来东路军冒进被伏的原因之一。 在刘招孙反复劝说下,刘綎舍下血本,给士兵们补发了五日粮饷,虽说只是杯水车薪,然而对鼓舞军心士气,却是起了极大作用。 高台下两百多将官,都是跟随刘綎多年的旧部。 平定播州,防御安南,驱逐倭寇,都有这些老兵身影,无论是战力还是忠心,这些人都是极可靠的。 刘綎望着这些旧部,从各人坚毅的神色中,仿佛看到了往年纵横沙场无往不胜的画面。 “各位皆是我心腹,实不相瞒,老夫已得到确切消息,前日,奴酋在界凡、尚崖间接连击溃杜松、马林兵马,奴酋二贝勒阿敏率镶蓝旗主力,朝宽甸而来,预计明日可达浑江。奴贼想把我东路军尽灭于浑江!” 刘綎说罢,抬头望向众部将,众将脸色大变,奴贼战力之强,远远超出他们预料。 东路军从宽甸出发时,和其他三部明军一样,大家都抱着自助游的心态上路的,以为“旬日之间”,便可扫穴犁庭。 没想到建奴已经灭了杜松! 当下就有人对辽镇破口大骂,骂李成梁,骂李如柏,辽镇看着奴贼坐大,却没有向朝廷禀告! 实际上,辽东官员每年都有将塘报递送京师,请朝廷提防建州女真,只是万历皇帝早失去和群臣斗争的兴趣,用留中大法来对抗皇权的旁落,各种因素叠加,最终养出了努尔哈赤这个蛊毒。 刘綎待稍稍平静,接着道: “你们怕努尔哈赤?” 众将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至少在万历年间,明军的百战将领们,在战场面对建州女真部落,还是能保持自信的。 “那便好!老夫已审问明白,奴贼与杜松、马林血战,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阿敏全军而来,是来找死的,灭了他,咱们一鼓作气,攻克赫图阿拉,建奴经营辽东多年,必定物资丰厚,到时······” 刘招孙在心里呵呵一笑,觉得义父忽悠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为将者,胆气为先,只有给这些把总千总们战胜建奴的信心,仗才能打下去。 “抚顺、东州城沦陷,皆与奴贼用间有关,杜松那厮,孤军冒进,也是在浑河被建奴细作烧了车营,最后惨败,奴贼这点伎俩,瞒得了杜松,瞒不了老夫!幸得刘招孙提醒,现将建奴细作一网打尽!” 刘綎说罢,转身朝刘招孙使了个眼色,刘招孙拎着顺刀,杀气腾腾。 “人是小十三发现的,交给他处置!” 刘綎这样做,明显是要给刘招孙机会,一个当众立威的机会。 这半日下来,刘招孙又是射杀建奴塘马,又是擒拿奴贼细作,而且和文官监军走的颇近,短短半日之间,便从那个只懂砍人的莽夫,蜕变为颇具谋略的将领,受到义父器重,军中其他义子自然会对他有些看法。 军中崇尚武力,斩杀奴贼细作,用他们人头来为大军祭旗,便能树立自己威信。 当然,如果这些人头不够,那个正在赶来的一心出卖明军的光海君男人,也将成为立威的工具! 众目睽睽之下,刘招孙双眼血红,手竟有点颤抖。 远距离射杀和手刃斩首,完全是两个概念,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官刺激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魂穿到这位晚明悍将身上,然而灵魂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亲手斩杀活人,一时间还不适应。 “快杀了这些鞑子!等会儿朝鲜兵就来了!” 刘綎在催促着,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表情却是各不相同。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把总,冷冷笑道: “十三,你昨日坠马,今日晕血,还是回宽甸休养,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刘綎义子刘天星,他排行老四,比刘招孙大两岁,大概是操劳多度,两鬓已是斑白。 此人自幼跟随刘綎,武艺高强,却是性情残忍,平日杀良冒功的勾当,一件也没少做。 刘天星在诸位义子中,实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因其性情阴鸷,平日不受刘綎待见。 此时见刘招孙志得意满,心中自然恼怒,寻得机会,便要嘲讽一番。 刘招孙回头瞟刘天星一眼,顿生厌恶,若是搁在平日,被这位兄长欺辱,他只会忍气吞声,如今穿越加身,再加上义父支持,自然不把刘天星放在眼里,他拎起顺刀,斩向一名建奴细作,在众将的诧异声中,大声道: “四哥骁勇善战,刚才怎不和我一同出去哨探,建奴精锐巴牙剌就在大营附近,你现在出去,或许还能立个军功!” 这话分明是嘲讽刘天星胆怯,畏惧建奴,众人哄笑,刘天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监军康应乾出来打圆场: “两位皆是刘总兵心腹,建奴不远,还是以大局为重,莫要伤和气,朝鲜兵要来了,还是赶紧准备妥当才是!” 刘招孙见监军大人开口,便不再说什么,挥手用锁子甲将顺刀血迹擦干,继续斩杀细作。 连砍三人后,顺刀刀刃崩裂出一道缺口。 这位凶悍义子完全陷入狂暴状态,双眼血红,诸将看的他眼神也有些不同。 “够了!剩下的等奴贼来攻时再当众斩首!” 刘綎打量这位义子一番,刘招孙连杀三人,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双眼血红注视着周围。 刘綎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便让刘招孙在旁边歇息,自己开始排兵布阵。 从杜松、马林部溃败过程来看,营垒还需进一步加固,至少要能扛住后金死兵连续几个时辰的冲锋,这样骑兵才有反击的机会。 各营把总指挥士兵将偏廂车、辎车、堆积在沙尖子山岗外围,等朝鲜军进来,便用车营封锁住进出道路。 辅兵们将灭虏砲、佛朗机推到沙尖子山岗上,炮兵将火炮固定在合适位置,火炮足够覆盖周边江岸水域,此为沙尖子大营核心阵地,在刘招孙看来,只要前排火铳手、刀盾兵,长枪手没有溃败,这些盘踞山上的明军火炮便能从容射击,给试图结阵进攻的后金军以沉重打击。 火炮阵地外围两百步,将部署明军火铳手阵地,刘綎麾下三千火铳手连同朝鲜五千火铳手共计八千人,将提供沙尖子阵地最重要的远程输出。 鉴于明军火器质量低劣,在刘招孙的强烈建议下,重步兵抽调出一千五百弓手,编入火铳手中,这些弓手中,不乏精锐老兵,射术均不在建州女真之下。 康应乾率领的五千浙兵,协助火铳兵进攻,部署于铳手背后,等待火铳兵与弓手远程输出之后,趁建奴阵型混乱,戚家军便可从火铳手空隙中杀出,用一丈七尺长枪,收割残兵。 剩余的八千重步兵,由于来自湖广、贵州等地,装备不齐,训练不齐,各人装备有长刀、长斧、大棒、腰刀等兵刃,负责掩护长枪兵侧翼,他们身上盔甲、臂手、齐备,除非建奴重箭直射射中面门,否则很难一箭毙命。 刘綎的精锐骑兵约一千五百人马,在沙尖子营地周围机动,防止建奴骑兵侧击。 刘綎安排众将分别镇守各个营地,几位义子协助浙江冲锋陷阵,监军康应乾带一队亲兵监督火铳手,全程没有参会的乔一琦负责督战骑兵精锐,据说这位乔公子乃是正儿八经的武举人,身手不凡,早年曾在江南手刃盗贼,毫发无伤。 刘总兵则亲自镇守山岗之上,这里距离后金军最远,倒不是因为刘綎贪生怕死,自从他听说杜松在界凡被奴贼一箭射死后,这位经验老道的将领便多了个心眼,猜到这是建奴惯用的战法,集中重箭射杀敌方将领,刘綎虽然骁勇,却不像杜松那般莽撞,绝不会留在前线当靶子。 刘綎最后特意强调,让小十三刘招孙跟随乔一琦,好好历练历练。 刘招孙心知肚明,知道这是义父为他考虑,毕竟战败之后,骑兵逃命要更方便一些。 刘天星和几个义子也觉察到刘綎心意,刘天星脸色不悦,然而军令如山,他也不好反驳,只有领命。 众将接到命令,拜别刘綎,赶往各自营地。 辅兵们将绳桩、拒马鎗准备停当,砍伐树木,加固外围防御工事。 火兵们搬运火兵尖担、锣锅、铁锅、水袋、水桶,像蚂蚁似得奔波于浑江与大营之间,开始在营地生火造饭。 日暮时分,沙尖子南边山谷间传来凌乱的钹锣号声,接着从南边奔来一骑夜不收,踏着泥泞的地面,一路疾驰上山岗,跪倒在刘綎大营门口: “镇江游击禀告,姜弘立统帅朝鲜兵一万三千人马全数抵达!静候总兵调遣!” 第005章 你把握不住,水很深 刘綎望着西南方升起的烟尘,朝鲜兵已经很近,好在营垒基本建成,也不怕姜弘立闹出乱子。 他长出口气,觉得小十三可堪大用,以后要好好培养。 斥退夜不收,他筹划着对付姜弘立这群白眼狼,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棘手,转身唤来家丁头子,召集义子来大帐议事。 刘招孙早有准备,第一个赶来,他建议义父和监军大人先聊聊。 诛杀藩属统帅这事儿,往重了说就是矫诏,是可以凌迟处死的大罪,若没有后手,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文官帮着擦屁股,不用皇帝开口,言官御史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哦,后来有个叫袁嘟嘟的就栽在这事儿上。 镇江游击乔一琦和姜弘立关系颇为融洽,两人好像拜了把子,这事儿绝不能让他掺和,还得康应乾来做才行。 刘招孙建议他爹去找把宝剑,冒充尚方宝剑,来个先斩后奏。 就像袁崇焕对付毛文龙那样。 话说毛大帅圆嘟嘟现在在哪里? 刘总兵呵呵一笑,尚方宝剑不必去找,康应乾那里便有一把。 “真的?那义父可以借来用用。” 刘綎有些尴尬,因为那把尚方宝剑是监军用来监斩自己的。 “哈哈哈,既然杀的了大明总兵,如何杀不了一个朝鲜都元帅!” 刘綎哑然失笑,觉得义子说的有理,吩咐家丁头子: “裴大虎,挑三十个精锐家丁,带好兵刃,埋伏大帐外面,老夫今日要做一回项羽!” 裴大虎跟随刘綎多年,行事老练,立即领命而去。 刘綎望向帐中悬挂的一块狼皮,那是几年前在宣大猎获的,这只头狼,伤了他营中好几个军士性命。 当年在平壤与倭寇血战,刘綎和兄弟被困在荒村,朝鲜人连口水都不给他们喝。 “狗崽子!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刘招孙沉默不语,他对朝鲜人不作评价,只是望着远处营垒,若有所思。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萨尔浒之战中,金应河是为数不多坚持战斗到底的朝鲜将领。 金应河是朝鲜左营将领,隶属副元帅金景瑞军。他是萨尔浒之战中带领士兵力战到死的朝鲜将领,此人身长八尺有余,臂力过人,射世绝伦。 在东路军最后的战斗中,金应河以死为决心,全身投入到战事中,领手下三千兵力,奋战到底。 最后时刻,金应河独倚大树,用三张大弓轮番射击,射杀后金军无数,以至于巴牙剌都不敢上前,金应河因依靠柳树杀敌而死,人称“依柳将军”。 “义父,孩儿听说,这朝鲜众将中也有忠义之辈,比如副将金应河。等杀了姜弘立,便让那人作统帅,有咱们做靠山,想来那个光海君也不敢秋后算账!” 刘綎父子秘密筹划之时,光海君的男人——都元帅姜弘立正在部将簇拥下,朝沙尖子大营而来。 这位文官出身的朝鲜议政府左参赞,并没有骑马,而是乘坐轿子行军,八名强壮士兵吃力抬着轿子,踏雪前行。 大轿之中,却是暖意如春,炉里龙涎香燃烧正旺,散发着迷人香味,案几上摆着茶点果蔬,还有一小碟平壤咸菜。 一名身材修长的妖艳美姬酥胸半露,半跪着给姜大人捶腿。 姜弘立手捧张载的文集,随着轿子摇晃,摇头晃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妖姬伸手给姜大人喂了口烤肉,举止之间,却是千娇百媚。 “老爷读的好书,怪不得君上如此信任,把援救辽东的大事给老爷做,老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姜弘立丢下书卷,猛地将妖姬搂在怀里: “老爷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哈哈哈,等回汉城必然高升,到时可要改个号,纳个小!” 美貌妖姬满脸嗔笑: “老爷莫急,奴贼未灭,奴家还等着和老爷征战沙场呢。” 姜弘立心头火起,拉扯妖姬裙袄,就要在轿子里办事。 “老爷自重,在汉城说过不碰奴家的。天兵不远,老爷就不想想如何帮助天朝剿灭鞑子?” 妖姬推开姜弘立,引的姜弘立心头火起。 “美人言重了,一切皆在老爷我掌握之中,你太年轻,不能把握,这大明辽东水很深,经略与御史不合,南兵北兵如水火,那奴贼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灭的,你在汉城看得那些邸报,不能信,来,美人儿,让老爷来探探·····” 就在这时,轿帘忽然被从外面掀开,亲兵头子大声喊叫,探头探脑朝轿子里乱看。 “老爷!乔大人让你过去,说是快到天兵大营了!” “滚!滚!滚!” 姜弘立突然被人打断,兴致索然,挥手斥退亲兵,骂骂咧咧钻出轿子,临走不忘在美姬腿上摸了一把。 镇江游击乔一琦率五百明军随朝鲜军同行,作为监军,在鸭绿江对岸时,他便随姜弘立一道前行。 因为文人惺惺相惜兴趣相投,短短几天,这位万历二十五年的进士便和朝鲜文官姜弘立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姜弘立从昌郡出发前便拖拖拉拉,各种理由阻挡行军,一会儿说粮草不足,一会儿说士兵棉衣单薄,好不容易动身,一天只走四十里地,若不是杨经略频频催促,估计等到刘綎被灭,姜弘立还在路上快活呢。 家丁头子搀扶姜老爷站在原处,姜弘立推开那人,忽然感觉如坠冰窟,打了个喷嚏,低头看时,才发现四周地上还有积雪。 “明国狗皇帝,穷兵黩武!下雪天还要打仗!!” 距离姜弘立身边不远,黑压压的朝鲜军队正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瘦骨嶙峋的朝鲜兵如同地狱小鬼,很多人身上只穿了件麻衣,在寒风中发抖,这些临时从朝鲜各道、府征召来的士兵,其中很多人在两个月前还是农夫。 二三月间的辽东、朝鲜,还是天寒地冻天气,刘綎发给这些朝鲜兵的粮食棉衣,都被“为生民立命”的姜大人,高价走私到朝鲜,算是进口兼内销,几万两银子就这样进了他自己腰包。 “这么冷,军士冻伤怎么办?赶紧向天兵再讨要些碳火!还有粮食,对了,乔一琦人呢?” “回老爷,乔大人在前面两里等老爷,说是前面就是天兵大营了!刘总兵就在那边,” “哼!架子还不小,不过才一个小小的五品监军,真是岂有此理!” 姜弘立怒骂这明国游击不识时务,无端坏了自己的好事。 “让他先等着,我军粮草不足,比不上天兵,走的自然慢些,老爷我脚力不足,也走的慢,这些乔监军都是知道的。” 家丁头子一脸疑惑: “老爷,您坐轿子,不走路。” 姜弘立怒不可遏,抡起折扇狠狠打在家丁头上: “蠢货,是比喻!比喻!” 从昌郡出发时,朝鲜军粮草匮乏,朝鲜国王光海君和他的宠臣姜大帅,对底下士兵的吃饭问题都不怎么关心。 来自朝鲜各道的士兵们,莫名其妙卷入了这场对后金的作战,他们每天忍饥挨饿,若不是明军前军埋下粮食,给他们接应,这些人早就冻死饿死了。 大明文贵武贱,作为藩属,朝鲜亦是如此,文官对武将蔑视,比之大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弘立对武将颇为不屑,这种不屑,除了文贵武贱风气使然,也源于他早年在明国京师的遭遇。 壬辰倭乱后,姜弘立曾短暂任过朝天使(朝鲜派遣到明朝的使者)一职,明国腐败的吏治打破了他对天国的向往,朝天使们经过山海关进入京师时,辽东官吏们对这些朝鲜使者拼命搜刮,连使者携带的朝鲜纸(朝鲜特产)也不放过。 更不要说每次进入京师,朝天使们给京师会馆、各个衙门乃至太监们的打点,都是极大的开销。 “金将军,你可曾准备朝鲜纸赠给天兵?” 姜弘立目光扫向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相比其他武将,这个武夫还算上道,前几次私下与大金贝勒代善议和,金景瑞便做的不错。 “回大人,某跟随天兵行军打仗,士兵连粮草都没有,还带着那东西作甚?又不能当饭吃!” 金景瑞面朝明军大营啐了口浓痰,明国官吏索要朝鲜纸的段子在平壤传播很广,被朝鲜人用来嘲讽天国官吏贪婪无度,比蛮夷还要蛮夷。 几名朝鲜将领发出哄笑声,各人用朝鲜语低声咒骂明国,像是在骂杀父仇人。 旁边一个武将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参与到这场对大明的讨伐中,他背对众人,冷冷望向远方,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一群人显得鹤立鸡群。 金景瑞眉毛上扬,朝旁边虞候使了个眼色,虞候心领神会,转对高个子武将大声道: “金应河,你瞅啥?奴贼可不在东边。” “东边是王都,将在外,思念君上而已!” “你还会思念王都?” 虞候听了这话,眉目狰狞,提高音调: “在汉城时,大家就让你缓慢进军,伺机而动,不得独挡奴贼,这一路走来,你这狗东西频频催促都元帅!还和明人勾勾搭搭,你他妈心里还有君上?” 金应河抬头看来,却是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壬辰倭乱,天兵助朝鲜复国,某当时只是三岁孩童,父母被倭寇杀害,幸得明军救助,才得性命,明军对朝鲜有再造之恩,对我亦有救命之恩,” 他说到这里,忽然抽出腰中顺刀,指着虞候怒道: “你们狼心狗肺,不思报恩,为一己私利,与奴贼贸易,眼下大明皇帝发兵征缴奴贼,尔等畏畏缩缩,还要和奴贼议和!干下这般丧尽天良之事,君上可知?!大明皇帝可知?!” 虞候被这气势震慑住,手指金应河,喉咙里咕咕作响,半天说不出话来,副元帅金景瑞神色不变,旁边几位将领将手按在刀鞘上,姜弘立则站在远处冷冷朝这边张望。 金应河十几名亲兵纷纷拔刀,将他护在中心。 一名亲兵纵马疾驰,到后面招呼金应河麾下增援,正在行军的士兵们被这阵势吓住,都远远躲开。 金景瑞正要招呼众家丁上前,背后传来个沙哑声音,回头看时,正是统帅姜弘立。 “金副将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君上常对老夫说,金应河是个良将,可是以辅佐世子的人才,要我留意,罢了罢了,天兵大营就在前方,你们都把兵刃放下,莫非想在天兵面前内讧不成!我朝鲜国颜面何存?!” 金应河将顺刀狠狠砸在地上,翻身上马,率领亲兵奔驰而去,留下一众朝鲜将领面面相觑。 姜弘立见金应河远去,回头望向金景瑞,压低声音道: “让你和代善私下议和,秘密行事,你如何让他知道了!金应河这狗东西冥顽不灵,汉城官员都想让他解甲归田,上次咱们卖军粮的事情,他也知道吗?” 金景瑞刚要回答,前面塘马来报,刘总兵派人来接大家,要给众将接风洗尘。 姜弘立眼珠转动,眼下明军在沙尖子驻扎,构筑营垒,看样子是想在这里长期驻守,这和自己前几日所得情报有些出入。 “刘总兵为何不走了?按约定,明日便将到赫图阿拉了。” 刘綎从宽甸出发前,东路军的行军路线,姜弘立便已获悉。以他对刘綎了的解,这位莽夫刘大刀此刻应该狂飙突进,走在进攻赫图阿拉的路上,或者已陷入后金军围攻。 “或许是刘綎胆怯了,” 他安慰自己,马上招呼众将: “去总兵大营痛饮一番,大军合击,奴贼必败,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哈!” 第006章 阿敏来了 万历二十三年,刚刚从抗倭援朝战场上凯旋回国的戚家军,在蓟州演武场被北兵屠戮殆尽,史称蓟州兵变。 此事发生后,南兵对朝廷失去信任,对北厂兵更有提防,原来就存有矛盾的南兵北兵更是水火不容。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在后来的萨尔浒、浑河之战中,南兵辽兵相互掣肘,最终被后金军各个击破。 刘招孙从监军康应乾那里得知,此次东路军中五千浙兵,皆来自义乌。 从嘉靖中期开始,朝廷便在义乌招募南兵,用以绞杀倭寇,抵御鞑靼。 巅峰时期,驻守蓟镇的南兵达到三万人。 经过连续几十年征调,义乌兵源濒临枯竭,在御史的苦苦哀求下,朝廷才停止征召。 怪就怪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前期猥琐发育,也不招惹大明,直到去年突然发力,一下就把朝廷打懵了。 辽东局势大坏,万历皇帝一脸懵逼,没有任何准备,仓促之下,朝堂大佬们这才想起了当年屡战屡胜的戚家军,于是各派势力达成一致: 强令从义乌招募南兵。 康应乾带来的这五千浙兵,战力当然不复当年之勇,不过好歹也算戚家军余脉。更重要的是,这些南蛮子敢打敢拼,当然要比李成梁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靠谱一些。 这支南兵的训练操典,完全是按照戚少保的《练兵实纪》进行。其将领,则是戚少保的养子,在浑河血战中力战殉国的戚金。 此次援辽,戚金奏称年老多病,未能随军赶来,只派了邓起龙、袁见龙等将领兵。 酉时初刻,天色渐淡,明军沙尖子大营。 游击将军邓起龙、哨官袁见龙按照戚少保操典扎营巡夜,看得旁边匆匆赶来的五千朝鲜兵前锋瞠目结舌。 浙兵垒鸣金吹角,辎重兵登台擂鼓,雄厚的鼓声在营地上空回荡不绝。 三通鼓声过后,营中断灭烟火,邓起龙登上高台,对底下军阵喝道: “官兵听着!” 高台之下,五千浙兵不动如山,齐声回应。 “有!” “夜巡谨慎!” 五千将士齐声大喝: “诺!” 邓起龙爆喝: “不得懈惰!” “诺!” “误了事军法不饶!” “虎!虎!虎!” 声势震天,不止是朝鲜兵,湖广、贵州重步兵也纷纷抬头望向这边,望着这支熟悉而陌生的大明军队。 待浙兵散去,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随着时间推移,辎重兵每隔一个时辰便放定更炮一个,吹喇叭一声,打鼓一下。 各车营用车梁代替鼓槌,营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次。 各马兵用铠甲代替鼓槌,马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下。 入夜后,浙兵开始发放夜巡,车营、马营各悬挂一盏灯笼,为信号之用。 火兵在大营五百步外,每隔三十步点燃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周围江岸,这样明军可以看见建奴来,建奴却摸不清大营位置。 刘招孙知道,杜松全军覆灭,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辽兵在营中点燃篝火,成了建奴的活靶子。 当夜,沙尖子大营西北三十里外,山峦静谧,明军夜不收与后金前锋白甲兵展开小规模斥候战,这些夜不收都是刘綎麾下精锐家丁,装备精良,悍不畏死。他们与建奴白甲兵的战斗激烈而短暂,双方都是精锐强兵,在茫茫丛林中不死不休交换着生命。 夜幕之下的总兵大人中军大帐,却是歌舞升平模样,宛如在另外一个世界。 大帐之中,亮若白昼,觥筹交错,案几堆满醇香的美酒和烤熟的野猪肉。 明朝将领分席而坐,分别坐在总兵大人刘綎左右。 “君信!想死老哥了!粟林(朝鲜地名)一别,有二十年了吧,老哥去了播州,和杨应龙干了几仗,杀了好多个苗子,前几年朝廷用兵不断,兄弟我想着和苏东坡一样,回老家采菊东篱下,那啥,悠然钟南山,奈何几位阁老不放咱走!常想着咱在平壤杀倭寇的日子,罢了罢了,不提往事,伤心啊,这荒郊野岭,苦寒之地,也没啥好酒好肉·····” 帐中首位之上,皮肤黝黑的刘总兵举起酒碗,对左边姜弘立大喊大叫。 刘招孙望着义父,感觉刘綎此时古惑仔附体,正在和一位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打招呼。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刘綎和姜弘立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刘招孙暗暗叹服义父纯熟的演技,端起酒杯,喝了口清水,立即咧嘴咬牙,假装有点上头。 文官出身的姜弘立当然有表字,在这种场合下,明国总兵直呼表字,算是给足了这位朝鲜文官面子。 赴宴之前,这些朝鲜将领便被告知,奴贼已被杜总兵杀退,东路军可高枕无忧,今日只管一醉方休,不得提及战事。刘綎几位义子部将们一杯接一杯的给朝鲜人灌酒,酒过三巡,众将喝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唯独一个高大魁梧,剑眉星目的朝鲜将领,一直不怎么喝酒,只是大口大口吃野猪肉,连野猪皮都给吃了。 刘招孙不时打量着金应河,在东路军最后一战中,这员朝鲜猛将杀贼甚多,而且看样子和姜弘立等人也不对付,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是要争取到己方阵营的。 此时姜弘立喝的面红耳赤,大约是被刘綎感动,竟然从席上站起,上前抱住刘綎,使劲儿撞向总兵肩膀,像建州女真那样行抱礼,引得周围南兵将领一阵骚动。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藩生,配向东南湿卑地,定无存恤空防备,哈哈哈哈,” 姜弘立踏着节拍,吟唱起诗人白居易的《缚戎生》,听得一众武人云里雾里。 监军康应乾轻捋美髯,附和笑道: “姜大人莫不是在嘲讽辽兵?本官所知,李如柏、李如梅那群辽镇丘八,咳咳,” 康应乾说了一半,抬头望向帐中各人,见武将们没有表现出反感,这才继续。 “辽镇那帮人,常年和奴贼交往,本官看来,早已失去华夷之辨,坊间谣传,努尔哈赤曾是李成梁养子,不知真假,辽镇不可靠,李如柏作壁上观,幸而杜总兵已破奴贼·····” 帐中众武将一脸懵逼,各人虽听不懂缚戎生的言外之意,也不懂什么华夷之辨,不过听到最后是骂辽兵,这些南边将领无不点头称是。 坐在旁边的刘天星轻蔑的望向对面朝鲜将领,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监军康应乾不时低语对他说些什么,刘天星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得意忘形的姜弘立。 “省吾,当年在平壤,你我并肩作战,杀得倭寇片甲不留,倭酋丰成秀吉亦不是对手!我等为万历皇帝除此大患,本官生平最是敬重张载、王阳明,省吾治国齐家,麾下人才济济,皆是良将。有省吾在,真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啊!” 刘綎,字省吾,晚明武将都喜附庸风雅,喜欢给自己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表字,刘綎也不例外。 很难想象,这位手持一百二十斤大砍刀在敌阵中猛砍猛杀的猛将,和孔圣人徒弟的三省吾身有什么联系。 两人商业互吹了几句,刘綎向姜弘立介绍几位义子,当介绍到刘招孙时,总兵大人放慢语速,举起酒杯,一字一句道: “小十三今日擒获了奴贼细作,好像是奴贼阿敏的白甲兵。” 刘綎表面云淡风轻,说到建奴细作时,注意到姜弘立脸上表情发生轻微变化。 姜弘立朝刘招孙拱手,眼中神色转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把总年少有为,不愧是将门之后,将来必成大器!本将敬你一杯,” 刘招孙举起酒杯,目光炯炯,逼视醉意阑珊的姜主帅,脸上表情变化: “姜大人不想知道,我等在建奴细作身上搜到了什么?” 刘招孙话未落音,大帐之中,气氛骤变,连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愁苦的朝鲜副将金应河也抬头望向这边,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大帐之外,刘綎精锐家丁只等号令,便要冲进来杀人,忽听外面有哨马来报。 “总兵爷,奴贼二贝勒阿敏,率兵已逼近大营,现在西北三十里外扎营!” 第007章 可敢夜袭? “冤家找上门了!老子还没去赫图阿拉,阿敏这兔崽子就等不及了!增派夜不收加紧哨探,让邓起龙过来见我! 大帐中议论纷纷,几个朝鲜将领听到说后金军就在三十里外,吓得连忙站起,如果不是在众明将身边,怕是要立即逃走。 “鞑子来了?鞑子来了!” 后金军的战力,朝鲜将领是领教过的。这些年努尔哈赤不断扩张,除了对付海西女真,也经常和临近的朝鲜发生冲突。 成化年间,朝鲜人还能经常越境抓捕那些挖参的建州女真,到万历时期,建州女真战力直线提升,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朝鲜人渐渐不是鞑子对手了。 刘招孙没空照顾朝鲜人感受,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 等候多时的裴大虎立即率众家丁冲入大帐,各人手持利刃,将姜弘立围在当中。 刘招孙快步上前,指向这位自私怯懦,冷酷无情的朝鲜都元帅,怒道: “戚少保有云:将者,腹心也;士卒者,手足也。数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 “为将者,爱士当如爱婴儿,方可使士兵赴深溪,临汤火!所以才有吴起为士兵吮疽,霍去病投美酒于酒泉!姜弘立!你部下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你却乘大轿,拥美姬,不顾士兵冻馁,侵吞大明财物,克减兵士月粮,你可知罪!” 姜弘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他眼中,这些明国将领都是头脑发昏,五谷不分的蠢蛋庸人,没想到刘綎义子对朝鲜事物如此清楚,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竟还懂得什么吴起霍去病。 姜都帅扭头望向刘綎,刘綎目光直直盯着地图,没给这位昔日好友辩解的机会。 “这次你出兵援明,态度消极,多次在国王面前请辞。去年四月,光海君令你为都元帅,你反复推辞,一直拖到七月,误我大军行程,其心可诛!” 金景瑞等将皆被刘綎家丁控制,兵刃加身,这些“脱明派”虽然铁了心出卖大明,此时却是做贼心虚,不敢乱动。 姜都帅眼珠转动,猜到刘綎已截获他与代善的私密议和,心里惊慌,表面强装镇定,手指刘招孙骂道: “刘綎,你不说话倒也罢了,让这黄口小儿在此大放厥词,血口喷人!是何道理!我国以天朝藩邦,当固守藩篱,鞑子猖獗,如今用我国弱卒,入辽东贼窟,就像以羊攻虎,不仅无益明国征剿,对于我朝鲜国,也将招致祸端,生灵涂炭!” 姜弘立慷慨陈词,听得众武将一愣一愣的,裴大虎回头望向这边,刘招孙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样杀了姜弘立,其他朝鲜将领必然不服,毕竟他还需要拉拢金应河和一万三千朝鲜兵。 见刘招孙沉默不言,金景瑞也跟着鼓噪,大喊冤枉。 姜弘立以为刘招孙和他老爹被自己浩然正气震慑,于是一鼓作气道: “老夫三番五次向君上谏言,不可轻启兵事,奈何平壤朝中,奸人作祟,非要将我大军送入死地!今日落入你等武夫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不了就让奴贼攻占辽东,顺带将朝鲜也灭了,正所谓“君臣死社稷,王上守国门!到时候看天朝皇帝如何降罪你等!” 刘綎抬头望向这边,他被这位朝鲜文官的厚颜无耻所震惊,示意刘招孙,让他继续。 “君臣死社稷?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去年十月,你便率军进入昌邑,大明上下调兵遣将,举国骚然,皇上殚精竭虑,连内帑金都拿出来了,你这狗贼,却拿着我义父给你的兵饷,在昌邑城狎妓宴饮,挥金如土,悠闲度日,一直拖到今年二月才出兵。” “狗日的东西,昌邑过鸭绿江不过区区百里,你竟走了四个月!” “万历援朝,义父率兵从四川救援,马不停蹄,你们却隐藏粮草不给咱们吃,大军在平壤冻伤无数,好不容易将倭兵赶走,帮你们复国,你们这群天杀的白眼狼,天朝有难,不仅不援助,还要落井下石!在背后捅刀子,你将大军路线告知奴贼,把咱南兵人头换做你们给鞑子的投名状!” 说罢,刘招孙将从建奴细作身上搜出的密信砸在姜弘立脸上。 姜弘立低头看时,脸色大变,几乎昏倒过去。 也怪这些后金哨马托大,根本不把明军夜不收放在眼里,才敢有恃无恐的将这样重要的物证随身携带而不及时销毁。 家丁捡起密信,在朝鲜将领眼前晃了晃。 得知议和之事败露,刚才还飞扬跋扈的金景瑞,顿时像霜打过茄子,垂头丧气。 刘招孙眼前浮现出义父在朝鲜血战的画面,再看看眼前恬不知耻的姜弘立,忽然觉得有些哽咽。 “白眼狼!” 帐中其他明军将领眼眶发红,他们中很多人都参加过援朝战争,刘招孙刚才所言,各人都是亲身经历,这一路走来,也听到过些朝鲜人拖延进兵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姜弘立竟如此下作。 姜弘立长大嘴巴,绝口不提与后金议和之事,呆了片刻,反驳道: “这信是伪造的,行军之事,兵家胜算,唯在得天时、得地利、顺人心而已。去年冬日,天气尚寒,不可谓天时也,道路泥泞不可谓得地利,老夫又不能统帅全军,如何能急切进兵?再说,从昌城过江后,军士各持十日之粮,粮草断绝,如何行军?” 见姜弘立还要长篇大论,刘天星早按耐不住,咣当声响,从康应乾腰中拔出尚方宝剑: “一个个娘们一样!磨唧什么,直接砍了便是,康监军,今日就用你尚方宝剑,拿这狗贼开刀!” 乔一琦觉察到不妙,刚才还言笑晏晏,转眼便锋刃相加,这姜弘立瞒着自己和代善议和,罪该万死,只是刘綎杀人便杀人,为何事前不跟自己打个招呼。 他刚要劝说几句,刘天星拎起尚方宝剑猛地刺入姜都帅心口。 这位凶悍义子平日杀人如麻,一剑下去犹不解气,抽出顺刀直接将姜大人斩首。 可怜姜弘立朝鲜议政府左参赞,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横死当场,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金景瑞吓得酒已全醒,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一把推开身边家丁,抢过一把顺刀,语无伦次道: “你们杀都帅,你们反了!鞑子兵就来了,都杀光!把你们抓去做包衣!” “贼人姜弘立、金景瑞私通建州,出卖大军军情,阴谋刺杀总兵,罪该万死! 刘招孙指着金景瑞,像在跟死人说话。 裴大虎使了个眼色,众家丁一拥而上,将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金景瑞乱刀砍死。 大帐之中,死一般沉寂,只有兵刃入肉声与朝鲜人牙齿打战声。 剩余朝鲜将领跪倒在地,嘴里说些听不懂的夷语。 左副将金应河手按刀鞘,冷冷望向这边。 刘綎抬头望向众人,目光停在尸体上。 “姜、金二贼,已经伏诛。诸位皆是忠勇之人,本将最善识人,只要好好杀贼,灭了努尔哈赤,管你是朝鲜还是明国将领,天朝都会重用,会给你们好前程!” 他回头望向康应乾,继续道: “今日之事,康监军与乔监军将如实陈奏内阁,内阁方大人与某有过命的交情,他会上报大明天子的。当今圣上,睿智英武,当会体察我等用心,诸位皆是功臣,该赏的就赏,对光海君,我们可说两人是被建奴射杀,光海君也不会怪罪在诸位,诸位以为如何?” 砍人的家丁,手中顺刀还在淅淅沥沥的滴血,各人杀气腾腾,面露凶光。 帐中剩余的虞候、副将,此刻都低垂着头,面如土色。 大家不是傻子,刘綎既然敢斩杀姜弘立金景瑞,估计姜、金二人的家丁也已被控制,甚至已被明军全部斩杀。 在这种场合,谁要是敢说个不字,会被当场砍死的。 虞候副将们虽然打仗不行,政治却是玩的很溜。这次出兵辽东,朝鲜国内,脱明派势力本不占优势,现在两位脱明派大佬已经不在,亲明派地位必然更加巩固。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后光海君想要追究,给他男人报仇,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法不责众。 而且这位光海君得国不正,朝中反对他的人一直不少。 各人立即跪倒在地,对刘綎再三行礼,表达自己对大明王朝以及对刘总兵的忠心。 刘綎满意地点点头,游击将军邓起龙已到帐外,连忙招他进来。 身材矮壮的邓起龙走了进来,对倒在地上的尸体熟视无睹。 他单膝下跪,朝总兵大人行军礼,刘綎招呼他起来,让他在姜弘立的位置坐下。 刘招孙看邓起龙一眼,只见他身披藤甲,腰插箭袋水壶,斜信袋里还有火石椰瓢等物,皆是戚家军装备,估计是刚刚巡营回来,不由对此人多几分敬重。 “起龙,阿敏那狗贼现在何处?” 邓起龙作势就要从座位上站起,刘綎挥手让他坐下。 “禀大人,奴贼二贝勒阿敏率八千战兵,日落前在董鄂路扎营,派出白甲兵向南哨探,与我军夜不收在西北二十里遭遇,双方各有伤亡,活着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那奴贼马营收拢,火兵造饭,尚不确定奴贼今晚是否来攻,末将已让炮营、马营严整待命。” 听到说有八千建奴,刘綎眉头紧皱,他在朝鲜时便听人说过,一个建奴可抵十名倭寇,原来只以为这是胡说,这趟来辽东,见八旗战兵铠甲精良,不在明军之下,就连杜松都不是他们对手,不由对努尔哈赤刮目相看。 “八千战兵,看来阿敏想一口吞了咱们!” 众将都是脸色阴沉,尤其是几个朝鲜将领,刘綎环顾四周,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 “你们都说说,眼下怎么打?咱先透个底儿,大军粮草只够一个月,所以不能像这狗贼姜弘立一样,久拖不进!” 邓起龙顺着刘綎目光,瞟了眼地上躺着的姜都帅,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却听旁边有人抢先道: “既然阿敏不来打咱们,咱们就去打他,义父,孩儿请率一千精兵夜袭,挫杀奴贼锐气!” 众人循声望去,请战的正是刘綎义子刘招孙,他昂首挺立,目光扫视众将,丝毫不见畏惧。 “一千人马去打八千鞑子兵?” “不妥吧,” 众人议论纷纷。 游击将军邓起龙抬头望向这边,双手抱拳道: “我们南兵这次来辽东,就是来杀鞑子的,邓某愿往!” 刘招孙赞许望向邓起龙,刘綎也是微微点头。 “浙兵骁勇,有邓将军加入,大事可成!” 刘招孙抬头望向身材高大金应河,大声道: “金将军,眼下姜弘立已伏诛,大军不可一日无帅,你可统率朝鲜全军,助大明对抗奴贼!这朝鲜都督的位置就由你来坐了!” 众家丁手按刀鞘上,虎视眈眈望向金应河。 刘天星将尚方宝剑夺回,指向金应河,只等他开口。 金应河神色不变,过了半晌,淡淡道: “奴贼是天朝大患,也是我朝鲜国死敌,往年越境挖参,还无端伤我性命,我与建奴不共戴天。只是金某不才,只能率一偏师,都统帅是做不得的!你等不必强求,否则今日金某只有一死!” 刘招孙哈哈大笑,这金应河还真是强硬,怪不得能和巴牙剌血战到底。他按住家丁兵刃,上前道: “义父在平壤时,便听闻将军大名,说你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刘招孙目光炯炯:“将军可敢与建奴血战!随我去夜袭?!” 金应河霍然起身,人熊一般的躯体威风凛凛,他先朝高座之上的刘綎抱拳施礼,然后,转身面向刘招孙,声如洪钟道: “敢不奉命!” 裴大虎捏了把冷汗,生怕这个朝鲜猛将要给姜弘立报仇。 看此人身手,一人打杀几个家丁不是问题,好在眼下免去了一场拼杀。 夜袭人马基本敲定:刘綎麾下家丁一部,邓起龙率浙兵一部,金应河率朝鲜弓手一部。 当下,三人讨论夜袭细节。 刘招孙告诉大家,事不宜迟,要立即行动,等到明日阿敏就主动来攻了。 这时,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怪叫: “怎的,这么看不起我?我也要去!”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刚才刺杀姜弘立的刘綎义子刘天星。 刘招孙没想到平日养尊处优的兄长,此时也肯为义父分忧,去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 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刘招孙冲他兄长点点头,转身对众人道:“立即回营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第008章 夜袭营门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夜幕之下的浑江如黑色巨蟒,蜿蜒向北,两岸深邃的山林中,隐约有夜枭惨叫之声,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利箭破空声与金属碰撞声。 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林洒在林间雪地上,彻骨的寒意笼罩大地,林间不见一个活物。 忽然,一片白光散过林间。 但见长枪如林,铁甲闪烁,一队精壮甲士皆衔枚不语,形若鬼魅,在林间穿行。 地上丢弃着几具冰冷的尸体,各人身穿镶蓝甲胄,背插蓝色小旗,兀自双目圆睁。 这些都是镶蓝旗的精锐白甲,刚才猫头鹰的叫声便是这些人发出,他们在数倍于己的明军家丁围攻下,来不及逃走,全部毙命。 明军步兵前方不远,三五成群的马兵踏雪前行,各人双马,甲胄精良,一看便是家丁模样。 一支哨骑从前方返回,向主将回报形势。 “建奴不设暗哨,阿敏是真不把咱东路大军放在眼里!” 刘招孙立于马上,抬头望向北方。 月明星稀,雪后澄澈,视野辽远,正北方向五里之外,建州女真镶蓝旗大营清晰可见。 刘招孙身后,一千精锐死士正朝建奴大营赶来,把总心头升起冲天豪气。 “二贝勒,今日就先拿你开刀!” 刘招孙当然不是痴人说梦,他这次夜袭虽然只带来一千人马,却都是精锐战兵,其中包括: 总兵刘綎精锐家丁三百,浙兵长枪手五百,连同朝鲜弓手两百人。 游击将军邓起龙与朝鲜左副使金应河,都自愿加入了夜袭行动。 邓起龙率领的浙兵军容严整,这支带有戚家军血脉的强军,足够与八旗战兵正面抗衡。 而金应河麾下的两百弓手,是从一万三千朝鲜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朝鲜兵虽然整体战力堪忧,但是他们射术之精湛,不在建奴巴牙剌之下。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擅长用弓的朝鲜兵却都装备鸟铳和后金军对射,由于鸟铳质量低劣,再加上战场风向问题,鸟铳发射后浓雾的烟火遮挡了明军视野,阵列陷入混乱,被女真猎人们一波重箭收割,溃不成军。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刘招孙筛选夜袭士兵的过程。 朝鲜军队汇入后,沙尖子大营兵力达到三万人,从三万人中挑选一千个能够夜袭的精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个时代士兵夜盲症比例,大大超乎刘招孙的估计。带上那些夜盲症士兵冲刺三十里去夜袭,估计还没摸到阿敏大营,便会走丢一半。 刘綎已经豁出去,将自己全部家当都押在了战胜努尔哈赤上。 这两天,刘招孙不厌其烦的给他历史知识普及,让这位大明总兵越来清楚,如果不能击退建奴,自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刘綎把周围能得罪的势力全都得罪,从辽镇到登州,从京师到朝鲜。李如柏、杨镐,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刘綎的笑话,有些人在等刘总兵菜市口一刀。忽悠朝鲜人说内阁有人,其实京师没几个文官愿意帮忙,当然,现在勉强有了两个文官死党:康应乾,乔一琦。 这次如不能胜,不用御史弹劾锦衣卫诏狱,杨镐和李如柏这两个死对头也能把他弄死。所以当听到刘招孙决定发动夜袭,总兵大人自然全力支持。这位准军阀,连夜派家丁清点物资。这一年多来,刘綎死皮赖脸从朝廷要来各类火器、铠甲,(虽说东路军火器匮乏)装备一千规模的精锐,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招孙也不客气,精良铠甲自不必说,除了弗朗机炮不带,留住大军守营,剩余的什么虎蹲炮、神火飞鸦、万人敌各式火器,能携带的全部携带,看得旁边众将瞠目结舌。 三百家丁装备线枪、大棒,以及少量弓箭万人敌,各人穿戴两层甲胄,锁子甲下还裹着层棉甲,乘双马,一马用作行军接近,一马用作冲锋袭击,这支三百人的骑兵力量作为机动兵力,牵制敌军反击,掩护长枪兵破营。 邓起龙率领的五百浙兵作为长枪兵,装备上两层厚甲,各人手持长枪腰刀标枪藤牌,另配五百辅兵,这五百长枪兵作为此次夜袭的主力,将组成鸳鸯战阵,在骑兵发动突袭后出现在战场上,收割建奴性命。 至于两百朝鲜精锐弓手,刘招孙给他们的装备更为豪奢,以至于众家丁都羡慕不已。朝鲜弓手每人一人双马,装备长短梢弓各一张,长弓用来破甲,短梢弓方便速射,另有重箭三十枝,轻箭八十枝,弦二条,弓插一件,箭插一件,扳指一枚,骑枪一杆,和家丁一样,朝鲜弓手也是身披两层铠甲,分别为锁子甲棉甲,头戴明盔,只露眼睛在外,与建奴对射时,除非被命中面门,否则绝难被一箭射死。 除此之外,随行辅兵还携带有数量可观的虎蹲炮、万人敌。 所谓虎蹲炮,其实类似于后世的迫击炮,形状类似猛虎蹲坐在地上,因此得名。明朝初期,虎蹲炮便有应用,主要分布于九边,经过长期发展,到这个时候,大明虎蹲炮射程约在二三十步,射程虽近,然而威力惊人,特别适合用以山地地形作战。 至于万人敌,可以理解为明代的手榴弹或是手雷,不过体型要比后世的手雷大出很多,约莫有篮球大小,外面是一层石头壳子,里面空心,塞满炸药,用土填满空隙,一般是用作守城,放在边墙垛口,敌军攻城时从城头抛下去,即便没有爆炸,也能砸死砸伤几个倒霉蛋。据刘招孙所知,这玩意儿一旦爆炸,威力惊人,而且由于设计粗糙,万人敌对敌人的伤害完全是随机事件。据说有的人站在万人敌旁边不会受伤,而另一些敌人站在百步之外就被石子打中····· 万人敌威力虽然不大,但爆炸响声音惊人,夜袭时给镶蓝旗大营扔几个,睡得再死也会被吵醒,深更半夜这么搞一搞,说不定还能引发一场营啸。 子时初刻,在黑夜中摸索了一个多时辰,刘招孙和金应河率先抵达董鄂里镶蓝旗大营外围。 大营周围建奴哨探已被前面家丁除掉,刘招孙让众人就地休整,清点人数,三百家丁、两百朝鲜弓手,走丢了十五人,刘招孙也不打算回去找,而是在两名夜不收带领下,登上大营周边一处高地。天黑路滑,沿途摔了两跤,好在夜不收熟悉地形,三人登上高地,建奴大营尽在眼底。 刘招孙在心中计划了一番,不由冷笑,戚少保说过,凡是野地设营,都要探其地形,或守平野,或据险塞,或进退便利之处,牲畜水草方便。 阿敏将大营设在董鄂路山坳,临近江岸,处于洼地之中,如果能将浑江引入,便是萨尔浒版的水淹七军了。 “奴贼连胜两场,难免得意忘形,再者说,阿敏见我大军犹豫不前,以为我军丧胆,所以才敢如此托大,” “十三爷,这鞑子根本就不会守城!” 从高地下来,刘招孙令各人将来时乘坐的马匹换下,换成马力充沛的备用马匹,准备发动夜袭。 金应河望着眼前后金军大营,却是脸色不变,他走了一个多时辰夜路,此刻早已磨刀霍霍,正用朝鲜语低声向周围弓手筹划如何进攻。 刘招孙叫来夜不收把总,是一个陕西籍的马兵,瘦削精干,跟随刘綎多年,名字叫做章东,外号章麻子。 “十三爷,我们今日白天哨探,奴贼扎的是个车营,外边用战车、辎车、牛马车堆成一圈,营门口设置有拒马、陷马坑,营中情况,离得远,没有哨探得知,” 阿敏没有想长期驻守董鄂路,亦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扎营才草率,连暗哨都不设置,只靠些拒马陷坑,就想阻挡明军。 刘招孙招呼众人上前,抬头望向章东,低声道: “章麻子,看到没,对面山上,你派人在各处树林山石之中,多放些大火把,浇上桐油,等待会儿咱们打起来,就让他们在山上放火,点几个万人敌,声势越大越好,奴贼混乱之中,必搞不清咱们兵力位置,必然慌乱!我们便多容易撤走!” 章东立即领命而去,安排几名精干夜不收上山准备放火。 刘招孙转身望向金应河,在他看来,两百朝鲜弓手最适合作为伏击之用。 “金将军,你亲率弓手,隐匿于周围高地,封锁营门,防止奴贼出营,待长枪兵抵达后,便掩护长枪兵对阵,” 金应河闷哼一声,相比做伏地魔,他倒更愿意和刘招孙一同冲入敌营厮杀,不过在出发之前,邓起龙便再三叮嘱,要朝鲜人给他的长枪兵提供掩护,压制白甲兵重箭,否则等建奴反应过来,己方这五百长枪手,只能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最后,刘招孙又向众人指明对面大营几处陷阱拒马,让各人冲击时注意规避。安排完毕,他便率领三百家丁,手执线枪、大棒,乘着夜色,纵马冲向大营。 三百匹战马高速冲锋,一往无前,马蹄如雷,大地微微震动。 距离建奴大营还有百步左右时,嗖嗖几支冷箭从营中射出,前面一名家丁被射中胸口,叮当声响,却并无大碍。 接着,营中传出几声惊恐不安的满语以及凌乱的鼓声,借着营门熊熊燃烧的篝火,隐约看清几个满脸惊慌的镶蓝旗余丁身影。 刘招孙提枪指向眼前高高飘起的金钱鼠尾辫,怒声咆哮: “杀建奴!” 第009章 慌什么 二贝勒阿敏随大汗歼灭杜松,击溃马林,提前从界藩返回都城赫图阿拉。 刚回都城,便听留守福晋们说又有一股东路军进犯,从浑江朝这边过来,沿途攻破好多寨子,杀了好多建州人,很快要来赫图阿拉了。 虽说建州女人骁勇善战,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拉不开硬弓,轮不起大棒。 尤其是皇台吉、代善几个贝勒的女人,床笫功夫确实不错,但让她们去击败刘綎,当然是扯淡。 所以听说英明汗还在萨尔浒,暂时无法赶回时,大家就有些慌。 二贝勒被一群福晋围在中央,只感觉周围叽叽喳喳稀里哗啦,比南蛮子的鸣放火铳还要吵。 “慌什么?” 建州女真与蒙古长期联姻,所以诸位贝勒都是娶的蒙古台吉的女儿,当然也把各位格格作为政治联姻工具嫁到蒙古各部。 阿敏对这些蒙古福晋们没啥好感,总能闻到她们身上有股羊膻味儿,很刺鼻。尤其是皇台吉的福晋,叫个什么博尔济吉特·额尔德尼琪琪格。 二贝勒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记不清,这位福晋虽然颇有些姿色,比辽东汉女也不差,阿敏却很待见,只因为她是皇台吉的女人。 “慌什么?!” 阿敏一把推开冲到前面的博尔济吉特,这个皇台吉的女人最是积极,唾沫星子都喷到他脸上了。 “西边杜松、马林两路明军,几万人马,一日之间,便被大汗全灭了,镶黄旗杀得南蛮子一个不剩,杜松尸首被他们砍成八块!慌什么?!这个刘綎也是来给咱大金送军功的,记住,朝鲜人除了吃泡菜,啥都干不了!告诉你们!大汗正在回赫图阿拉路上,大贝勒为先锋,明日便能赶到,我先率镶蓝旗勇士,去南边斩杀刘綎!” 阿敏说罢,带着他的贴身戈什哈冲出福晋包围,回到自己衙门,连夜谋划出兵之事。 作为舒尔哈齐的第二子,坐拥三十三个牛录的镶蓝旗固山额真,二贝勒阿敏当然不会忘记当年父亲被努尔哈赤杀死的事情。 此时的建奴女真尚属部落统治时期,为父报仇这种儒家思想在这里并不流行,十八年前,建州女真二号人物,努尔哈赤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因判乱被哥哥处死,其长子,第三子皆被杀死。 阿敏当时没有参与叛乱,侥幸未死,并分到了父亲一半的牛录,成为镶蓝旗旗主。 尽管没有对阿敏下死手,这些年来,努尔哈赤对镶蓝旗的监视,从来就没有放松过。 尽管阿敏处处避让,这位叔父却是步步紧逼,幸好还有海西女真和明国这两个心腹大患,英明汗才没来得及对二贝勒下手。 当然,阿敏能活到现在,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手里有这三十三个牛录,将近一万名战兵。 歼灭杜松、击溃马林的战斗,英明汗都没怎么让阿敏参加,而是把军功给了皇台吉多尔衮他们,建州女真崇尚军功,现在刘綎来了,其他贝勒暂未赶到赫图阿拉,阿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众位福晋死缠烂打下,二贝勒不得不留下了十三个牛录防守赫图阿拉,他自己亲率剩余二十牛录,马不停蹄赶往宽甸方向,准备给南蛮子迎头一击。 镶蓝旗主力经过董鄂路时,阿敏接到哨探禀报,说是大汗率兵四千回到赫图阿拉,同时令镶蓝旗十三个牛录不得南下,提防从呼兰路进犯的明军。 大汗用兵还是过于谨慎了些,此时明国两路大军皆已溃败,而呼兰路这股明军统帅是李如柏,据他所知,李如柏绝无可能去进攻赫图阿拉。 所以阿敏有理由相信,这是努尔哈赤削弱镶蓝旗实力,阻挠自己立功。 他心中恼怒,正准备率领大军全力进攻,一鼓作气灭掉刘綎,抚西额驸李永芳带着杜松的令箭来了。 李永芳原是抚顺游击,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时,他未做抵抗便率兵投降,成了大金忠臣,为努尔哈赤器重,继续驻守抚顺。此外,老奴将第七子贝勒阿巴泰之女嫁给李永芳为妻,因此李永芳被称为抚西额驸。 李永芳从赫图阿拉星夜赶来,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让阿敏暂停进攻,对刘綎可以智取,不必强攻。 阿敏虽是立功心切,但也想保存镶蓝旗实力,不能白白折损勇士性命,他听了李永芳假冒明军,持杜松令箭引诱刘綎冒进之计,立即安排十几名马兵,穿上明军战袄,跟李永芳手下包衣奴才,向南去了。 于是,就有了之前刘招孙斩杀杜松塘马那一幕。 直到午后,包衣奴才还没有回营复命,镶蓝旗派出的马兵也不见踪影。 抚西额驸颇有些忧虑,在他的建议下,阿敏下令在董鄂路就地扎营,再次又派出白甲兵向南哨探。 黄昏时分,这次哨马终于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明军在浑江沙尖子山岗周围扎营,从西南赶来的朝鲜兵马,与明军汇合,此时刘綎麾下兵力约有三万人。 这位幸存的巴牙剌还告诉他二贝勒,自己率领的五名白甲兵,半途被一群明军家丁围攻,也不知是哪里的人马,凶得很,杀光了他的人。 说罢这些,巴牙剌脑袋一歪,便死了。 日头西沉,大军夜间不便行动,继续进攻已不可能。 二贝勒双眼血红,用马鞭朝李永芳打去,也不管他是什么驸马,指着鼻子骂道: “老子清晨时就说灭了刘綎,你要弄什么“智取”,现在砧板上的山鸡飞走,还折损这么多勇士,若不是大汗宠幸你,老子今日非剐了你这汉人尼堪!” 李永芳被打了几鞭子,还好穿着棉甲,没什么大碍,他虽是抚西驸马,是努尔哈赤智囊,然而和这些真正女真主子比起来,只是条会说话的狗,而且是那种说错话,就被主子打死的狗。 他对眼前这位镶蓝旗主子并无好感,三番五次在大汗面前说二贝勒坏话,日日都在盘算着如何削弱镶蓝旗。 不过现在情况危急,关乎大金国势兴衰,关乎建州八旗名誉,作为大金国的忠臣,作为抚顺驸马,哪怕真被眼前这莽夫剐了,忠君爱国的李永芳也不能坐视不管。 “主子!莫要动怒!勇士们当然不会白白折损,等攻破南蛮子大营,生擒刘綎,主子想剐他多少刀都可以!只是现在,需要尽快探明军情,那刘綎怕不是得知杜、马兵败,所以停军不前,想要自保?” 阿敏怒火中烧,脑子嗡嗡作响,他对大汗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当年舒尔哈奇被幽禁致死,阿敏已经二十五岁,这次建州女真高层的残酷权力斗争,给了他很大刺激。 阿敏麾下牛录有三十三个,仅次于努尔哈赤本人的四十五牛录,这三十三个牛录当然不是努尔哈赤赏赐给阿敏,而是从他死去的父亲手中继承来的。按照建州女真制度,旗主死后,旗中财产由其子继承,大汗是没有权力轻易剥夺的。 总之,武力才是一切。 “杜松、马林人马已被大汗歼灭,东西道路被大金军封锁,刘綎如何得知?定是你派出的包衣阿哈误了大事!” 说到这里,阿敏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马鞭又要抽打李永芳,鞭梢被从后面拽住,回头看时,是他六弟和硕贝勒济尔哈朗。 “二哥,那明人狡诈,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当派人回赫图阿拉禀告大汗,是继续向南还是屯兵驻守,要大汗定夺!” 阿敏这个六弟平日与皇太极莽古尔泰代善等人关系密切,颇得努尔哈赤信任。这次镶蓝旗主力南下,济尔哈朗被派到军中,名曰相助,多少有牵制监督阿敏的意味,这其中的道道,三十三岁的阿敏当然是看得见的。 二贝勒知道,自己可以鞭打李永芳这条汉狗,却不敢动和硕贝勒,否则努尔哈赤绝不会轻饶他。 “今夜在董鄂路休整,明日命勇士皆食炒面、给马饮水,一举占据沙尖子山岗,还是老法子,自上往下冲击,把这群南蛮子赶到浑江喂鱼!六弟,让你手下巴牙剌回国都禀报大汗,让他老人家定夺!相信大汗会同意进兵的!” 商议完毕,阿敏斥退两人,单独召集各牛录额真议事。 二十个牛录共计七千六百人,加上随行余丁、包衣阿哈,阿敏手上兵力将近一万人。 从界藩城、尚崖间的战事可以看出,南蛮子不堪一击。 阿敏以为,用一万人马吃掉刘綎和姜弘立的三万大军,应该问题不大。 在原本历史位面,正如阿敏所料,明军和朝鲜兵三万多人,总共也就坚持了一天不到。 “明日只管精骑齐突,猛砍猛杀,不必爱惜马力,不要害怕南蛮子火器,我在界藩城亲眼所见,那玩意儿炸膛炸死的杜松家丁比击中的镶黄旗战兵多得多!” 众牛录额真仰天大笑,各人脸上露出嗜血凶光。 安排完明日战事,将近子时,阿敏解下铠甲歇息,昏沉睡去,他梦到了那个女人博尔济吉特,这个蒙古女人在梦里还是喋喋不休,吵个没完。阿敏大吼一声,那女人就消失了。 忽然,大营中传来闷雷响声。 “好生奇怪,这里为何下雪天打雷?”二贝勒兀自怪道。 他还在惊讶,那雷声变得密集起来,而且距离自己大帐越来越近。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战马嘶鸣声,包衣奴才们发出惊恐不安的尖叫声。 “南蛮子夜袭!” “二贝勒,南蛮子打来了!” “我知道!” 两名贴身戈士哈冲进帐篷,不由分说一把就要抱住阿敏,把他往外拉,阿敏推开两人,怒道: “慌什么?!一群不知死活的南蛮子,赶来这里送死!擂鼓,召集死兵,杀光他们!” 阿敏穿戴好铠甲,带着两名戈士哈走出帐篷,周围镶蓝旗战兵丝毫不显混乱,有人从大帐中出来,手执武器朝南边打量。 只有些包衣阿哈像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窜,嘴里喊着“明军来了!明军来了”的话语。 阿敏阴冷的注视着这些被吓傻了的包衣,大营南边升起漫天火焰,远处山林之间,也更着燃起熊熊大火,不时有闷雷爆炸声传来。 “天杀的南蛮子,来了这么多人,镶蓝旗军功到手了!” 第010章 杀阿敏 镶蓝旗大营南门,金应河手持两石硬弓,不停朝奴贼射击。 五十步内,破甲箭可以轻易射穿锁子甲,那些只穿着一件棉甲就出来送命的包衣辅兵,直接被射个对穿,很多人挣扎着滚落陷马坑,被里面锋利的竹签扎成刺猬。 朝鲜弓手们占据有利位置,封锁住南门道路,两百张弓弦同时震动,如蜂群掠过天空,嗡嗡作响。 一些慌不择路冲出营门的镶蓝旗战兵和包衣,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重箭带走了性命。 镶蓝旗大营南门倒下几十具尸后,终于有战兵赶到,举弓向明军还击。不过他们视野受阻,而且处于下风口,遭到多支重箭打击,不得不退往营中。 金应河靠在那颗柳树上,从身上取下椰瓢喝水。 此时对面大营内火光冲天,无数顶帐篷被火点燃,万人敌爆炸像闷雷,让人胆战心惊。 包衣如炸了群的马匹,在大营四处狂奔。 眼前的营门已经不见有奴贼身影,金应河估计他们转身救火去了,于是吹响口哨,召集弓手。 “抵近营门,换轻箭朝北边抛射!” 跟随朝鲜弓手而来的明军火兵隐藏在树林后,此刻见周围没有危险,连忙挑着箩筐狂奔到去营门口割奴贼首级,金应河望着狂奔的背影,无可奈何: “戚少保曾说,自来北军临阵,专好争功,杀倒一贼,三、五十人互相争夺。看来这南兵也要沾染北兵嗜好首级的习性了!” 说罢他换上轻箭,骑马朝营门口走去,身后弓手不解道: “将军,天兵还在营中冲杀,咱们这般抛射过去,怕会伤到自己人,” 金应河神色不变,调转马头,望向众人: “刘把总他们都是全身披甲,轻箭伤不了,乘奴贼还没有披甲,抛射可以多杀一些,等长枪兵赶到,咱们再和白甲兵对射!让鞑子知道朝鲜不是无人!” 距离金应河几百步之外的大营之中,上百支神火飞鸦被明军点燃,旋转飞向天空,在空中如天女散花般到处乱飞,最后重新回到地面,剧烈爆炸后引燃了帐篷。 所谓神火飞鸦就是一种火箭雏形,制造颇为粗糙,一根竹枝糊上纸张,后面填充火药,发射起来没有什么准头,所以通常用于集中发射,给敌人造成杀伤,其飞行轨迹诡异,和万人敌一样让人防不胜防,有一支在点燃后调转方向直接朝刘招孙脑袋飞来。 一队队战兵来不及披甲便冲出帐篷,他们手持顺刀、长枪之类的兵刃,试图阻挡明军家丁。 不过这些人显然高估了自己战力,很快被家丁们杀死。 刘招孙策马躲过一支长枪刺杀,挥舞大棒将迎面而来的后金兵砸翻在地。那建奴颇为强悍,挣扎着想要站起,后面家丁纵马跟上,刺入后金兵小腹,马速不减,骑枪将他高高挑起。再次摔落时,百十骑家丁呼啸而过,那后金兵便成了肉泥。 刘招孙点燃万人敌,对家丁大声喊叫,命令他们把万人敌都投入帐篷。 周围到处都是人叫马嘶声,也不知道家丁们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包衣兵估计平日里被主子们打骂过甚,精神高度压抑,在夜袭的刺激下,很多人精神都有些崩溃,在营中到处乱跑,发出些无意义的尖叫。 刘招孙用刀柄拍打马腹,河间马嘶鸣一声,喷出大团大团白气,加速朝前冲去。 他们已突破营地南边,进入中军大营位置,周围抵抗的战兵开始增多,甚至还有巴牙剌精锐,这些八旗中的精锐,此时也不急着攻击对手,而是就地组成战阵,朝这边步步逼近,看来是想吃掉刘招孙他们。 万人敌被扔进一个帐篷中,片刻之后,帐篷中传来阵阵惊叫声,一群来不及披甲的战兵,全身扎满石子儿铁钉,尖叫着冲出来,他们挥舞兵刃,怒声咒骂。不等展开反击,便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用线枪刺死。 阿敏没有想到,孤军深入的刘綎竟敢会主动进攻自己,而且是夜袭。 如果让二贝勒重新选择,他绝不会在董鄂路扎营,这里周围高,中间低,地势完全不利于己方防守,也不能发挥镶蓝旗步射的威力。 敌军骑兵从上往下进攻,冲击更是无往不利。 当刘招孙率家丁往下冲击时,两百多人气势如虹,隐隐有千人夜袭的阵势。 家丁们从南营门突破,开始往北突进,一些零星的战兵被杀死,刘招孙惶恐不安,因为他始终没遇到镶蓝旗主力的反击。他心里清楚,凭自己这两三百人,绝不是镶蓝旗对手。如果邓起龙不能及时赶到,组成战阵掩护撤退,不用巴牙剌动手,几百名死兵就能将他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刘招孙心念闪动,望见路边一个受伤包衣蜷缩着身子,大声喊叫饶命。那包衣腿部受伤,已是不能逃走。 “阿敏那狗崽子在哪里!” 刘招孙策马上前,枪头抵在那包衣脖子上。 身后两名家丁簇拥上来,从不同方向护住十三爷,防止奴贼袭击,包衣被这阵势吓住,语无伦次: “回主,主子,大爷,别杀我,二贝勒营帐在东边,奴才这就带你们去,” 刘招孙心头无名火起: “老子不需要奴才,滚!” 顺着包衣手指方向,一队战兵正在集结,颇为凶悍,他们手持厚盾,还带着些飞斧投枪之类的兵刃,尽管营中乱作一团,这些甲兵却显得从容不迫。 刘招孙心头一阵发紧:“建奴死兵?” 包衣奴才听见这话,连忙附和道: “是的嘞明军爷爷,这些都是主子们刚从赫图阿拉北边抓来的生女真,不怕死,可厉害得很,一个人可以打十个汉人·····” 看来局势发展和他所料的一样,阿敏狗贼这么短时间内便发动了反击。 “明军爷爷,莫要杀我,我会骑马,也帮你们杀·····” 刘招孙眼闪过寒光,骑枪飞速刺出,包衣奴才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便被刺了个对穿,嘴里发出呵呵声响,软软倒在地上。 刘招孙看也不看那包衣尸体,招呼几个家丁上前: “再叫几个人来,随老子去杀阿敏!” 两个家丁愣了片刻,他们都是悍勇之辈,早不看重生死,只是听十三爷这么说,两人感觉有些惊讶。 刘招孙看出他们心思,笑道: “后面几千战兵马上就围上来了,咱们没有别的路,杀过去,从北门出去!” 两名家丁齐声答应,立即调马去招呼其他人。 此时火光四起,地面上到处都是受伤乱跑的包衣兵,镶蓝旗战兵和马兵开始集结。 身后家丁们刚才冲阵的地方,此时密密麻麻站满了战兵,他们中至少有一半已经披甲,精良铠甲放射着冰冷的光泽。 集中兵力斩杀阿敏,即便不能宰了这狗崽子,也能乘乱逃出去。 家丁们陆续赶来,粗略清点了一下,剩余两百六十多骑,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便折损了三十多人。 刘招孙环顾四周,家丁各人身上都沾满血迹,也不知道是建奴的血还是他们自己的。 背后传来满语喊杀声,隆隆马蹄声,这些镶蓝旗勇士,刚刚胜过杜松、马林,士气高涨,突然被明军夜袭,被明军火箭和万人敌轮番轰炸,有些人还被狂奔的包衣踩伤,他们心中如何不恼怒?各人无不想将这伙明军骑兵活捉,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狠。 刘招孙身体微微颤抖,刚才血战时他还不觉得恐怖,这一刻当他听到隆隆马蹄声后,终于见识到了建奴真正实力,他感觉整个营地仿佛都在颤抖,心中惊慌。 “奴贼上来了!十三爷,裴某先走一步!” 裴大虎调转马头,面朝追兵方向,缓缓抽出顺刀,准备驱马冲阵,进行最后的战斗。 他马头拨转,缰绳被人扯住。 “老裴,走,随我斩杀阿敏!” 这时,南门传来惨叫,成百上千支轻箭划破夜空,如雨点般倾泻在镶蓝旗战兵头顶上。 很多没来得及披甲的战兵被轻箭射中,哀嚎着在地上乱滚。 “是朝鲜人轻箭,金应河还是有点本事的!否则也不敢这时候射箭,” 刘招孙大声呼,收拢家丁继续冲锋,他举起线枪,指向阿敏大帐: “冲!杀阿敏,总兵爷有重赏!” 两百六十多名骑兵排成严整阵列,十人一队,轮番向前冲锋。 排山倒海之势朝中军大帐冲去,一些未及躲闪开的包衣兵被马头撞倒,淹没在奔腾的马蹄中。 中军大帐位置,阿敏麾下精锐葛士哈们见明军冲来,立即发动反击,他们站在侧翼五十步外,用重箭朝家丁射击,在这个距离内,破甲弓可以轻易撕烂明军双层铠甲,很快便有几人被射中坠落。 家丁颇为凶悍,在遭到戈士哈袭击后,立即发动反击,侧身用三眼铳还击,双方相互对射,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刘招孙见状,大声呵斥道: “不要管他们,向前冲击!” 这些戈士哈数量不多,他们是八旗之中最精锐的武士,区区十几人便能给两百多骑兵造成严重威胁。 “邓起龙应该到了北门,金应河在哪里?让他赶紧去北门掩护长枪兵对阵!” 计划总比变化快,按照原本计划,此时邓起龙应该和金应河一起,在南门与镶蓝旗战兵对战,掩护家丁从南门撤离,没想到阿敏防备如此空虚,只是一个冲锋,便快要将大营击穿。 当然,此时再要回南门,却是不可能的,刘招孙估计,身后至少有三千多真夷战兵在追击他们。 一名家丁掉马去通知金应河,刘招孙望向家丁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大营中,默默为他祈祷。 阿敏中军大帐就在眼前,斩杀阿敏只是说说而已,冲击建奴中军大帐,才能吸引镶蓝旗主力,金应河邓起龙便能更容易攻破北门。 总体来说,夜袭颇为顺利,只是眼下被杀死的,大都是些包衣辅兵,这些辅兵填壕挖沟还可以,真到了战场上和别人拼命,肯定没什么战斗力。 镶蓝旗七千人马,如一头恢复神智的巨兽,正挥舞爪牙,要把他们这几百人咬死。 众家丁刚冲了一半,前方出现越来越多的建奴死兵。 这些死兵来自赫图阿拉往北更偏远的深山密林,也被称为生女真。 相比建州女真,生女真部落发展落后,战力更为强大,被建州女真掳掠来,打仗时作为炮灰冲在前面消耗敌人火力。 死兵们手持厚盾,排成严整队列,挡住众家丁去路。刘招孙看那盾牌厚度足足有三寸,知道重箭根本无法将其洞穿,更别说是三眼铳。 如果用线枪或马刀劈砍,这两百多人便会陷入与死兵的鏖战中,等后面战兵围拢过来,大家便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刘招孙下令绕开死兵阵列,从旁边疾驰而过,将各人身上剩余的万人敌、灰瓶等物全部扔向死兵方阵。 死兵不等骑兵靠近,便用步弓射击,还好周围光线昏暗,对方又是从明亮处攻击明军,大多数箭支射偏,没有击中目标。 重箭嗖嗖的从刘招孙头顶掠过,身边有几人中箭落马,剩余各人紧贴马腹,堪堪躲过弓箭射击,急忙往北冲去。 第011章 援兵与突围 “费扬武,你去召集旗中巴牙剌,挡住这支明军去路,我看刘綎是吃了豹子胆,敢袭击咱镶蓝旗,老子非活剐了他!” 一名年轻武将与阿敏撞了下肩膀,行了建州贵族之间常见的抱见礼,抬头向二贝勒,待阿敏说完,才不急不慢道: “二哥,大贝勒给你说了没有?” 阿敏愣了一下,眼中精光汇聚。 “说啥?” 他知道这费扬武性情平和,年龄不大,却像浑河里的千年老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 也亏得他这个性子,在大汗诛杀其他侄子时方才幸免于难。 阿敏见弟弟欲言又止,斥退周围戈士哈,旁边站着的济尔哈朗、李永芳知趣的走开几步。 见周围没人,费扬武才开口道: “二哥,我在赫图阿拉时便听人说,代善在招降朝鲜人,东路军朝鲜都元帅,一个叫姜弘立的文官,听说要投咱大金了,” 阿敏露出惊讶之色,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不屑。 议和这样的大事,努尔哈赤竟没有派自己去,而是让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代善去做,要知道自己可会说朝鲜话。 阿敏现在已经习惯被努尔哈赤孤立,听了费扬武这话,不以为然: “是又如何?那朝鲜武备松弛,去年冬天兵士饿死几百人,还要咱大金接济,他们投不投降咱大金,与这东路战事都无甚干系!” 费扬武见兄长如此,也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 “刚才安克山回来禀告,说是在南门有朝鲜弓手射杀咱们,死了好多个战兵。” 安克山是费扬武麾下牛录额真,也是小贝勒心腹,阿敏眉头微皱: “许是刘綎招募的朝鲜家丁,不要管他,全力围攻这伙马兵!” “二哥,此事恐怕不是咱们想的这么简单!” 作为舒尔哈齐的第八子,费扬武今年不过十五岁,正是后世高中生的年龄,却统领三个牛录,一千多名战兵,成为镶蓝旗中层将领。 此人心思缜密,在诸兄弟中,属于智勇双全的将才,也是公认的阿敏接班人,他与济尔哈朗不合,平日里与镶黄旗、正黄旗的几位贝勒若即若离,关系疏远,倒是和阿敏走得很近。 建州女真宠爱幼子,舒尔哈赤在世时,便对小贝勒很是宠爱,舒尔哈赤被杀时,费扬武不到六岁,八旗上层将他当成灾星,避之唯恐不及。费扬武孤苦可怜,阿敏冒着被杀头风险,将他抚养长大,小贝勒对阿敏很是感激,将他当做父亲一样的人物,平日对兄长言听计从,阿敏对小弟也没有什么提防,把他当做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赖的亲人。 听说朝鲜兵出现在大营,费扬武立即赶来向兄长说明,同时说出自己的担忧。 “二哥,你说那朝鲜兵是不是和代善有什么谋划,专打咱们镶蓝旗?若是镶黄旗正黄旗在这,肯定遇不上这伙朝鲜兵!” 阿敏惊讶望向这个小弟,没想到他小小年龄,城府如此深沉,不过也可以理解,亲眼目睹父亲被幽禁,兄弟被残杀,再单纯善良的人也会迅速成长。 “代善没这么下作,不过你说的对,咱们以后不可不防,朝鲜人委实可恶,早些年打杀咱们采参人,当年壬辰倭乱,大汗请求出兵帮他们击退倭寇,竟被拒绝,如今又帮着南蛮子打咱们,等我将来整顿兵马,一定要攻下汉城,亲自抓了光海君那狗贼!” 费扬武对遥远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打断兄长,问道: “二哥,眼下如何对付这伙明军,” “关门打狗,杀光他们!明日把人头送给刘綎,让他好好看看!和我大金军作对的下场!” 二贝勒当然不会给这群马兵逃走的机会,如果让明军拍拍屁股走人,镶蓝旗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李永芳济尔哈朗这两个狗贼都等着看镶蓝旗笑话,阿敏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亲带巴牙剌,挡住他们,对了,莫让济尔哈朗插手,这狗东西最近和代善走得近,要防着他!” 阿敏其实心中有些慌乱,镶黄旗正黄旗刚打了胜仗,其他各旗也颇有斩获,大家士气正旺,眼下若是镶蓝旗被明军偷袭,他在旗中地位便会不稳,不要说代善皇台吉找自己麻烦,就是旗中一些中层将领,也会背后搞小动作。 费扬武知道二哥心思,连忙领命而去。 此时镶蓝旗大营渐渐恢复平静,四处狂奔的包衣或被明军家丁杀死,或被后金战兵干掉,下场颇为凄惨。 刘招孙率领残余家丁,一路向北狂奔,沿路收拢跑散了的家丁,将挡住去路的奴贼全部斩杀。 一队精骑汇成红色铁流,所向披靡,然而在大营北门被死兵挡住。 身披重甲,挥舞盾牌的死兵源源不断冲上来,逼近骑兵之后,便将手中铁骨朵、飞斧猛地掷出。 这个距离内投掷武器,杀伤力令人恐怖,被砸中非死即伤。众家丁用线枪猛烈劈刺那些死兵,然而死兵击之不退,杀之不绝。 一枚枚万人敌在盾阵中炸开,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场中血雨飞溅,四处都是死兵痛苦哀嚎声,他们死战不退,炸开的位置旋即被人重新补上。 “撤!” 刘招孙大声喊叫,第一次对建奴死兵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家丁们已无法脱身,追上来的镶蓝旗战兵狠狠咬上了骑兵尾巴,双方都是骑马砍杀,互有死伤,奴贼人数占优,将明军家丁一点点朝死兵盾阵逼去。 “十三爷,怎么办?” 刘招孙望着这群杀之不去、越来越多的镶蓝旗死兵,心头涌起绝望之感。 冲阵之前,他低估了死兵的战斗力,现在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穿越过来一天不到,就要死在这里,他心中不甘啊。 家丁们没有携带破甲箭,轻箭对死兵伤害有限,失去骑兵优势的骑兵,战力比不上普通步兵。 “谁还有万人敌,一起扔出去,炸开缺口,冲出去,能逃走都逃,走不了的,自行了断!” 最后五枚万人敌被点燃扔向死兵方阵,轰隆几声巨响,厚实的盾阵重新被炸开一个窟窿。 身后传来满语叫声,一个年龄很小的后金将领,骑在马上大声叱咤,指挥真夷上前攻击明军。 杀红眼的镶蓝旗真夷甲兵,拎着顺刀疯狂砍向马腿,一名家丁胯下战马受惊,摔落在地,十多把顺刀齐齐杀到,片刻之间便将他剁成肉泥。 前面刚刚出现的盾阵缺口飞快被死兵补上,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女真猎人像潮水般淹没后面的家丁,刘招孙夹紧马腹的双腿开始有些颤抖,他并不怕死,只是现在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在斩杀几名建奴后,立即向北突击。 不过后悔也没用了,还好眼前这些家丁对刘家足够忠诚,各人也是悍不畏死,否则换做其他人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全部逃走了。 “杀!杀光建奴!” 刘招孙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再过问前面的死兵盾阵,调转马头,准备冲向身后几千名真夷战兵。 剩余诸位家丁见主帅如此,各人也将顺刀、线枪拔出,抬头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建奴战兵,发出低沉怒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发现身后的死兵盾阵竟然有些松动,一些死兵转身向营门而去。 接着,远处传来密集的铠甲震动声,长枪刺入铠甲的刺耳金属声。 越来越多死兵怪叫着,转身迎战背后冲来的敌人。 裴大虎已经做好了和建奴同归于尽的准备,这位刘綎麾下最忠诚的家丁,宁死也不愿落在奴贼手中。 “裴大虎,留着这条命杀鞑子!看到没,邓起龙来了,随我杀过去!” 刘招孙率领残余的两百多家丁越过陷马坑和栅栏,冲出北门。北门地面上,倒着密集的战兵尸体,一队队手持顺刀、大斧的镶蓝旗勇士,在浙兵密集的长枪攻势下节节败退,这些女真猎人们拥有强悍的体力和武力,然而面临长枪兵集中突刺,单人的英勇没有太大价值。 “杀!” 镶蓝旗追击明军家丁的战兵迎头撞上前来增援浙兵长枪兵,这些长枪兵用的都是粗竹竿,枪头颇为锋利,直直刺向战兵,建州女真从未遭遇过使用长枪的戚家军,对付辽兵的那套猛砍猛杀,在这里好像没有用处,他们的大刀砍不到明军,却会遭到同时好几把长枪的进攻。 “杀光这群南蛮子!” 冲在最前面的战兵杀发了性子,挥刀砍向长枪枪头,眼前这不足千人的明军长枪兵竟敢阻挡大军去路,让他们愤怒不已。 “虎!虎!虎!” 五百浙兵组成三排严密的方阵,丝毫不惧,凭借地形优势,疯狂刺杀那些试图冲上来的战兵。 镶蓝旗战兵们需要爬上一段缓坡才能进入攻击范围,然而他们的顺刀对长枪兵没有什么威胁,投掷的飞斧也被对面明军用盾牌挡住。 嗖嗖几声,箭支破空的声音划过天空。 冲在最前面的真夷战兵倒下去一片,剩余战兵丝毫不惧,凶狠朝这边冲来。 金应河率领精锐弓手,及时出现在北门附近,这些朝鲜兵近战不力,射箭却比巴牙剌还是厉害。 短梢弓射速惊人,一名朝鲜弓手从箭插取出箭簇,也不瞄准,便嗖的射出,利箭破空而出,直直插入一个镶蓝旗战兵咽喉之中。 两百名弓手竟然压制住五六百名镶蓝旗真夷进攻,将他们死死挡在了明军家丁之后。 刘招孙见援兵到来,如同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根稻草,心中狂喜。 “快走!不要恋战!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邓起龙指挥浙兵奋勇山前,长枪疯狂突刺,杀死所有试图上前的后金兵。所有人马都已经退出大营,只有长枪兵还在营门口和镶蓝旗战兵搏杀。 长枪如镰刀般不断收割建奴生命,竹枪长度惊人,枪走如龙,难以防守。 真夷战兵的顺刀大棒无法伤害明军,他们的飞斧铁骨朵数量有限,投掷完后,又要面临与明军短兵搏杀。 金应河率领弓手且战且退,他们将轻箭又换成了破甲箭,近距离射击,破甲箭威力惊人,转眼之间,便有十多名镶蓝旗弓手被射中,翻滚着发出惨叫,真夷战兵们不敢再和朝鲜兵对射,阵型稍稍有些凌乱。 “撤!” 刘招孙大吼一声,率众人冲出营门。 夜幕之下,十几个伤兵断了气,这个时代医疗技术落后,在战场上受伤基本没有被救活的可能。 刘招孙下令将战死士兵尸首带回安葬,他不能把这些袍泽弟兄们丢在这里当孤魂野鬼。 营中尸首当然抢不回来,能带回去多少就多少吧。 半个时辰后,在精锐家丁协助下,长枪兵与朝鲜弓手摆脱奴贼追击,潜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 第012章 美姬如何处置 “杀伤奴贼千人?这,可是真的?” 天气渐明,沙尖子大营中军大帐,刘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的望着地上摆放的真夷首级,感觉像是在做梦。 乔一琦康应乾等人也是诧异不已,虽说此时明军对阵建州女真远远谈不上畏惧,甚至保持着莫名的自信心,然而一下子斩首这么多首级,还是让大家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往年李成梁守辽,每次征伐建州,斩获十几个首级便要报知朝廷,大言不惭说什么大捷,贻笑大方,刘把总你斩杀如此之众,果然将门虎子,厉害厉害!” 康应乾望着面目狰狞的建奴首级,乐的嘴角都快合不拢了。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获得军功的机会。 萨尔浒之战,四路大军,两路溃败,一路退走,只有自己监战下的东路军力挽狂澜,最后大挫奴贼。 消息传开,朝野必然振奋,回到京师,皇上肯定要夸他监军有功。 他转念一想,若这次能博得更大军功,留在京师入国子监,历练几年,进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正在想象这将来仕途飞黄腾达,升为阁臣,却听刘招孙道: “都是义父谋定后动,全赖监军大人督战有力,幸得一众将官忠心为国,奋勇杀敌,末将怎敢居功!” 见刘招孙如此谦虚,颇会做人,又懂读书,康监军立时觉得此子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可以结交。 他望向刘招孙眼神更加温和,拍胸脯道: “总兵大人,刘把总立此大功,可喜可贺,本官定当奏明朝廷,为东路军请功!” 刘綎微微拱手,夜袭之前,他以为小十三只是去敲敲边鼓,杀几个奴贼哨马,没想到竟弄出这么大阵势。 望着地上摆满的真夷人头,当然其中也有些包衣首级,刘綎不住的点头。 他在边镇多年,见多识广,是真夷还是包衣,一眼就能分得清除。 地上这一百多颗人头足够说明一切,这次军功成色颇足,没有虚假。 既是夜袭,来去匆忙,能带回这么多首级,说明这次夜袭是成功的。刘綎当然知道,实际被杀死的奴贼,当远在这个数字之上。 “抚顺失陷不久,便有这么多人给鞑子当奴才,华夷之辨远矣,可悲可叹!” 乔一琦望着包衣人头,发出文人叹息。 这位朝鲜监军,现在完全倒向刘总兵,将自身命运与东路军联系在一起。 “刘总兵,可抚恤受伤兵士,尤其是朝鲜弓手,他们这次伤亡颇大,好生抚恤,以显我天朝恩德。” 乔一琦对朝鲜人印象颇好,当然,除了那个私下与奴贼议和的姜弘立,现在大家都已心照不宣,不再提及此人,乔一琦也当没这个拜把兄弟。 “义父,这次夜袭奴贼得手,幸得邓将军、金将军相助,两百弓手也是出力颇多,真夷人头多是朝鲜弓手斩获,应当厚赏,死伤兄弟,也该抚恤,” 旁边邓起龙、金应河等将全身沾满血迹,像是被血雨淋过,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经过一夜血腥搏杀,各将都是杀气腾腾,疲惫到了极点。 听见刘招孙为自己请功,各人都是露出欣喜之色。 康应乾微微点头,这刘把总不仅作战勇猛,而且懂得为将之道,颇得军士之心。 众人目光都投向总兵大人,刘綎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昨日发饷,几万两银子全发了出去,此刻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抚恤伤兵,重赏勇士,他倒是想啊,只是现在没钱。 乔一琦见气氛有些尴尬,他看穿刘綎思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大人,姜弘立进营时拉了好几辆马车,大人可是忘了清点·····” 刘綎恍然大悟,拍拍脑门,满意地点点头,将刘招孙招至身边: “小十三,姓姜的马车里装着上万两银子,上千两马头金,还有······” “还有啥?” 听到说有银子,刘招孙顿时双眼放光,没想到这姜弘立行军打仗还带上全部家当。 可见此人是多么不信任他的男人光海君,生怕自己在前线打仗时身后被光海君捅了菊花。 “自己去看,莫让外人知道,咳咳,为父老了,今年六十多了,好多事情做不了主了,阿敏那杀才快来了,咱刘家也要留个后啊!” 说罢,义父意味深长的望刘招孙一眼,招呼裴大虎随自己去查营。 “留个后?这是什么鬼?” 刘招孙站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信息量有点太大,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都傻站着干嘛,夜袭军士先下去休息,其余人加固营房,等待奴贼来攻!” 众将答应一声,四散而去。 周围只剩康应乾、乔一琦两个文官,见刘綎等人走远,乔一琦凑到身边,露出神秘微笑,看得刘招孙一身鸡皮疙瘩。 “十三爷,总兵大人的意思,你可知道?” 刘招孙一脸无辜摇摇头。 “刘把总真不知马车里装的什么?” 刘招孙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末将昨夜去董鄂里奴贼大营夜袭,差点被巴牙剌砍死,如何知道这些?” 两位文官相互看了一眼,乔一琦也不再卖关子,压低声音道: “是美姬,杠杠的,平壤妖姬,思密达光海君都很钟意,你中意不?” 刘招孙哦了一声,眼前这个乔一琦满口方言,一会儿东北话,一会儿粤语,切换的不着痕迹。 刘招孙这才相信,乔公子真是游遍大江南北,是个资深驴友。 “美姬?卖艺的还是?” “哈哈哈哈!” 康应乾忍不住大笑起来,拍拍刘招孙肩膀,压低声音,像是一位资深的皮条客。 “都卖!” 听了这话,刘招孙脸上矜持的表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男性激烈战斗后肾上腺素分泌陡然提升,对女人更是充满兴趣。 联想起义父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刘招孙恍然大悟,分明是要把美姬让给自己,给刘家留个后。 只是这样草率真的好吗? 刘招孙前世见识过很多南朝鲜美女,当然都是隔着屏幕,而且也不是纯天然的,不过那身材颜值,却是给穿越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极品美姬送上门来,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想到这里,忍不住抬腿就要朝帐外走去。 两位文官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露出鄙夷之色,这便是文人的虚伪之处,刚才聊得绘声绘色,现在就成了卫道士。 “十三爷,咱还是先发银子吧,女人嘛,咱大明又不是没有·····” 刘招孙呵呵一笑,知道这两位是想分润一点,也不好说破,三人离开中军大帐,径直去停放姜弘立马车的营地,刘綎心腹家丁望见三人过来,连忙上前迎候。 刘招孙取出义父令箭,给家丁看了,三人走到马车近前,约有十多辆,看车轮印迹,可见马车里装的东西很沉。 “我看这多半是建奴贿赂姜弘立的,幸而昨晚杀了那狗贼,为我东路大军除此大害!” 刘招孙上前推了下马车,马车颇为沉重,竟然推不动。 掀开车帘,车厢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盒子,随便打开一盒,里面堆满金子。 三人大致清点了一番,大概有六万两白银,五千两金子,还有些古玩字画。 三人商议一番,金子全部孝敬刘总兵,将银子拿出一万两,给两位监军分了,剩余的五万两,三万两用作赏赐抚恤,剩余的两万两都交给刘招孙保管,至于古玩字画,当然是给两位文官了。 分钱完毕,三人都是喜笑颜开。 康应乾不忘提醒道: “刘把总,你可亲自给夜袭兵士抚恤,如此更能收买人心!” 刘招孙点头称是。 乔一琦已经派人悄悄将美姬连同马车送往刘招孙营帐,想要给刘招孙一个惊喜或是惊吓。 三辆堆满金银的马车被推到营地校场,召集夜袭将士前来分钱,几十名家丁护卫负责守卫,不让其他人靠近。 和昨日一样,他登上高台,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叫。 “诸位,你们随本将夜袭奴贼,杀得二贝勒阿敏差点投江,总兵大人得知大家战绩,知道咱们至少杀了一千个奴贼,他老人家心里高兴,没来及禀告杨经略,便自己出钱给大伙赏赐!凡是念到名字的,上前一步,领取赏银!夜袭兵将,人人都有份!” 第013章 山岗葬礼 沙尖子大营中央,把总刘招孙在众兵将充满期盼的眼神中,亲手将一锭锭银子递到士兵们手中,凡是接到银子的士兵,无不对刘把总感恩戴德,连连称谢。 刘招孙大声宣布,按照总兵大人的意思,凡参与这次夜袭者,无论火兵战兵,每人赏三十两银子,受伤的士兵另外抚恤三十两银子。 “什么?连火兵都要赏银子,这也太·····” 低下众兵士议论纷纷,火兵作为军队中较为低级的兵种,平日负责烧火做饭,搬运辎重,战兵或是弓兵射杀敌人后,火兵负责用解首刀砍下人头,总之火兵地位颇低,也就比辅兵强那么一点点。 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抚恤,刘招孙还告诉众将士,康监军已经将夜袭报功的文书呈报道朝廷,要不了多久,凡是名字在捷报上的将士,都会受到朝廷赏赐,为将者可以得到升迁。 士兵们又是一阵欢呼,营中消息传播很快,大家都知道朝廷对剿灭建奴颇为重视,皇帝金口给出的赏格高的吓人,什么擒获努尔哈赤赏都指挥使,还可以世袭,阵斩八大贝勒赏千金,升指挥使。 眼下各人刚刚立下战功,斩杀那么多镶蓝旗战兵,朝廷赏赐,必然丰厚。 想到这一层,大家都望向刘把总身边的康大人,开始盘算着怎么和这位老爷搞好关系。 军营不是商场,将官也不是商人,一定程度的物质奖励对士兵们可以起到激励作用,不过如果太多了,便会腐蚀将士们冲阵杀敌的勇气,影响军队战斗力,总之是过犹不及。 所以发完抚恤奖励,接下来就要抚恤死人。 返回大营途中死去的十五名士兵被运上沙尖子山岗,由刘招孙亲自选地,在山坳一处风水上佳的位置安葬,众兵士一起动手,很快便垒起十五座新坟,上面堆着厚重的鹅卵石。 乔一琦让他亲兵找来几块木板,用顺刀刻成了墓碑模样,提笔在木板上写下“万历四十七年东路大军阵亡将士之墓”几个大字,笔走游龙,苍劲有力,刘招孙穿越前记得乔一琦除了担任武官,另一个身份还是书法家,今日看来,书法果然名不虚传,颇有些王羲之怀素的风韵。 “写的一手好字!将来对奴贼的作战檄文,一定让这个乔一琦誊写!” 刘招孙望着木板上写好的字,心里已在默默盘算。 乔一琦让家丁将木板插在坟前,即兴给死去将士作了篇墓志铭,很短小,通篇不过一两百字,乔公子当众朗读了一遍,抑扬顿挫,辞藻朴实,概述了这次明军夜袭的原因、经过,以及最后的结果,刘招孙文言文知识早就还给了高中老师,一群武人也听不懂墓志铭讲的都是啥意思,不过看乔一琦额头布满汗珠,在木板上奋笔疾书的场景,大家还是觉得很感动。 晚明时期,文贵武贱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同级别的官员,文官见了武官也不会主动打招呼,眼前这个朝廷监军,正四品的文官,今日竟然会主动给一群武夫做墓志铭,这样的冲击让他们有些难以接受。这些年来,终于有人把他们当兵的当做人看了。 等将坟墓搭建完毕,刘招孙当着士兵们的面起了个重誓,说是等以后灭了奴贼,把鞑子从辽东赶出去,一定回来给死去将士刻碑,还要给他们祭祀香火,让他们永远接受供奉。 众兵士感动不已,心想上官对死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活人? 这一路走来,刘把总对众兵士颇多照顾,夜袭之时,也是全部靠他当机立断,众人才能摆脱上千鞑子追击,逃出生天,保住自己性命。 眼见得刘把总如此谦和,如此体恤下属,众人都是被感动的眼眶红润。 金应河率领的一百多名朝鲜弓手感动的直抹眼泪,这些朝鲜兵第一次感觉到天朝气度,以前姜弘立还没死时,对士兵百般刁难,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把朝鲜兵当人看,军需什么的从来不发。莫说是赏银,连棉衣都不给他们发,眼睁睁看士兵们冻死饿死。这位刘把总,又是发赏钱,又是安葬死人,果然天朝将领非同凡响。 在场众多士兵,不论是浙兵还是家丁,亦或是朝鲜兵,他们都是大老粗,国家大义华夏之辨什么的他们不知道,说了也不懂,但是谁给他们银子,谁给他们好处,谁把他们当人看,这些丘八就愿意为谁卖命。 “愿随刘把总杀建奴,杀建奴!” 刘招孙微微点头,回头望向两位文官朋友,康应乾提醒十三爷,他刚才这番操作下来,姜弘立留下的那几万两银子没剩下多少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慌,等灭了镶蓝旗,攻占赫图阿拉,银子多得是!” 刘招孙说罢,带领几位心腹家丁,扬长而去,留下康应乾乔一琦等人面面相觑。 灭了镶蓝旗当然是不现实的,攻占赫图阿拉更是妄想。刘招孙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给自己和义父留一副全尸。 遭受夜袭后,费扬武朝南边方向增派两队白甲兵,将明军夜不收压缩在沙尖子大营周围几里范围内,明军活动范围大大受限,哨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刘綎家丁经过昨日夜袭,元气大伤,也不可能再像昨日那样,投入大量人马挡住镶蓝旗哨探。 这样以来,沙尖子大营便暴露在镶蓝旗哨马监视之下,建奴哨马整日游弋在明军大营周围,将他们刺探到的情报禀告给阿敏。 二贝勒听闻明军层层设防,连周围山上树木都被他们砍得精光,很是震惊。他没想到,明军在短短时间内还能如此从容构筑出防线。 昨日夜袭,镶蓝旗损失战兵五百多人,损失白甲兵三十人,包衣伤亡约在千人上下,此时旗中各将领都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刘綎千刀万剐。 阿敏顾不得费扬武劝阻,立即开始准备对明军的进攻,刘招孙给士兵们发放抚恤金时,二贝勒已经率领五千战兵气势汹汹朝南边袭来。 失去夜不收哨探,刘招孙对镶蓝旗的动作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料到阿敏很快就要南下报仇。 这次夜袭,不仅给镶蓝旗一个下马威,也让刘招孙收拢了一批死党精锐,不管是邓起龙的浙兵还是金应河的朝鲜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家丁,对接下来的战局将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越是等就越不来,从清晨等到黄昏,仍旧不见奴贼身影,派出去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阿敏还在路上,刘招孙有些发毛,莫非二贝勒想还自己一招,也要带镶蓝旗搞个夜袭。 入夜后,刘綎召集众将,不厌其烦的重复沙尖子大营的防守计划,让各位将领回去后仔细提防,提防阿敏夜袭,康应乾询问杨经略援兵之事,刘总兵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从总兵大人的脸色众人已然知道,援兵是不用去想了,不知道派出去的塘马是否平安抵达沈阳,如果平安抵达,杨经略为何没有任何消息,想来是时间太急,昨日从宽甸出发,赶回到沈阳,至少要两日之后了。 众将还在议论纷纷,刘綎示意众人安静,他环顾四周,冷冷道: “杨经略怕是不会派兵来了,老夫估摸着,李如柏现在已经退回辽南,也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反正不会救咱东路军了。” “那叶赫部呢?” 乔一琦眼中闪烁希望,叶赫部与建州女真部是世仇,两边杀得不死不休,这次征伐努尔哈赤,叶赫部便加入了大明一方,作为东路军刘綎的后援,稍稍晚于明军朝鲜兵赶来。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啥盼头了。 “叶赫部早成惊弓之鸟,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蒙古人呢。” 刘綎呵呵一笑,他在北地多年,也知道些女真历史,对蒙古人更是颇为熟悉。 两位文官听到这里,脸色土灰,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本想着在东路军捞些军功,说不定以后就进了六部,没想到会把性命丢在这里。 刘招孙看出他们心思,知道这两个文官必须要拉拢,于是在旁边安慰道:“哪里就没有援军,你看金将军不就是援兵吗?” 金应河站在旁边尴尬一笑,众人也跟着笑出来,刘綎和康应乾等人却是满脸苦笑。 “招孙,你觉得这一仗怎么打?” 刘綎终于站起身,环顾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义子身上。 “扼守道路,火器集中轰击,不计一城一地得失,给奴贼以最大杀伤!“ 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具体怎么实施,众人却是一脸茫然。 第014章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 界藩、萨尔浒幸存的杜松残部,如丧家之犬,仓皇向南逃命。 这些百战精锐刚从鬼门关捡回条命,目睹建州女真恐怖战力,早已胆战心惊。现在区区数骑后金哨马出现,便将他们吓得丢铠弃甲,惊慌逃走。 溃兵沿途劫掠百姓,一路逃到抚顺关。 这部人马从延绥、宁夏、甘肃、固原抽调,作为客兵,没人愿在天寒地冻的辽东久待,所以就失去了落草为寇的可能。 当然,更主要的是白甲兵还在他们屁股后面咬着不放,眼下在辽东地面上,当土匪也要问建奴答不答应。 三月五日,零星溃兵进入抚顺关,杜松败亡的消息很快在关中传开,两日后,消息传到沈阳,城中大乱。 潜伏沈阳的建奴细作乘乱活动起来,在这些汉奸的努力下,萨尔浒惨败被传成各种版本,一个比一个夸张。 有的说四路大军四十七万全灭,后金俘获的粮草辎重堆积成山,运送牛马骡车的队伍连绵二十里,俘获军中美姬三百名,皆是绝色女子,是杨经略送给杜总兵的,金国大贝勒代善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攻克抚顺关,明日便到沈阳。 还有的说朝鲜兵被鞑子活埋,都元帅姜弘立被阉,去赫图阿拉做了太监,朝鲜投靠后金,派大船运送鞑子兵,下月十五登陆山东。 当然流传最多的说法是,杀这么多人,是因为“七大恨”,奴酋是有冤情的,要借道沈阳进京面见圣上,就像前几次进京一样,亲自跪在老皇帝面前陈述冤情,求皇上赦免,只要沈阳开门放行,大金兵便不会滥杀一人,否则,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沈阳城中,那些已经女真化的汉人并不慌张,四处散布谣言,唯恐天下不乱。 辽镇通敌的传言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将私通奴贼,坑害客兵的罪名扯到杨经略身上。 当年李成梁在世时,为拉拢努尔哈赤,平衡各派势力,让李如柏娶了奴酋女儿为妾。 三路大军尽没,唯独李如柏全身而退,平安撤回到沈阳,关于他的传言就多起来。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从去年开始,全国各地客兵陆续涌入沈阳,南兵北兵相处,矛盾不断激化。 沈阳虽是李家地盘,然而李如柏影响力不及他父亲,本是纨绔子弟,这次率领辽兵不战而逃,声望一落千丈,自然不能掌握沈阳舆情。 逃回沈阳后,李如柏便闭门谢客,连几位总督、巡抚也不见。按照原本历史位面,过不了多久,这位李家纨绔子弟,会在满朝舆论压力下,和后来的崇祯皇帝一样,上吊而死,以证辽镇清白。 当然,此时在沈阳城中,伤心焦虑想要上吊的人远不止李如柏一个。 辽东巡抚府邸客厅,堂上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文官,都是长吁短叹。 兵部右侍郎兼辽东经略杨镐、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巡按御史陈玉庭,四位辽东大佬将一封塘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各人脸上都露出痛苦惊愕的表情。 胡须花白的经略杨镐神色倦怠,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随和。 这个万历八年的进士,一路顺风顺水,历任知县、御史、山东辽海道。 打过蒙古,打过倭寇,万历三十八年升任辽东巡抚,成为地方诸侯,达到仕途最巅峰。 没想到临近花甲之年,却要遭受这样的折辱。 想起言官弹劾的奏书,他一双枯树老手便开始颤抖。 蓟辽总督汪可受沉默不语,只是拨弄着茶杯中的碧螺春,呆呆望着地面。 在他对面坐着辽东巡抚周永春,若有所思,将塘报放在茶几上,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抚顺陷落前,他便被皇帝派来辽东,负责赞理军务,训练兵马,今年四路大军进剿奴贼,大军后方的粮饷和兵马的转送皆是由此人负责。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尽管四路大军皆是粮草不足,朝廷还是认为周永春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调拨及时,确保无虑”,杨镐下狱后,此人不但没受制裁,还被升了官,成为经略副元帅,可见此人后台之硬,关系之强大。 萨尔浒之战后不久,周永春丁忧回家,后经历徐鸿儒白莲教大乱,一直活到崇祯十二年才病死。 刘招孙的穿越,让这几位大人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偏离,这位“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的巡抚大人,估计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善终了。 巡按御史陈玉庭将塘报捡起,丝毫不顾几位大人神色,大声念道: “抚顺哨官陈新禀告,三月四日,关前有溃散明军逼近,称杜总兵麾下兵马,约有千人,皆丢盔弃甲,阵列不整,又有一部马兵,言称马总兵兵马,人数千人,在关前喧闹鼓动,求守城兵士开门入关,末将不敢应答,恐为奴贼细作······” “够了,润丰,别念了!三日前的塘报,现在才传回来!这陈新也是该死!” 堂中响起经略大人雄浑有力的声音,陈玉庭表字润丰,只有在这样的私密场合,杨镐才会直呼他的表字。 陈玉庭将塘报放下,顾不上抱怨陈新这武夫文辞粗鄙,有辱斯文,冷冷望向杨镐: “经略元帅,杜总兵乃百战余生,李总兵将门之后,他父亲李成梁当年何其骁勇,这次剿灭奴贼,为何惨败如此?你们经略府之前没有谋划吗?还有刘綎现在何处?为何塘报没有提及!朝鲜兵真如传言所说,全军覆没了?” 这位京师来的御史,一开口便把关系撇的清清楚楚,杨镐称呼他表字,他却称杨镐官职,显然是要拉远与这位罪臣的距离。 堂中其余几人听了陈玉庭这话,都回头瞪他一眼,倒不是对他落井下石表示不满,只是这位京师赶来的御史,说话永远不接地气。 杜松是什么货色,在场各人心知肚明,前些年在蒙古边镇滥杀无辜,被御史熊廷弼发觉,上奏弹劾。杜松恼羞成怒,便烧毁铠甲,说什么要出家当和尚,因此得了杜疯子的诨号,此事让朝廷颜面扫地。 至于辽镇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如柏此人,说他是虎父犬子都是抬举。 “李如柏不过犬子耳,纨绔子弟,放荡不羁,当初选他领兵,走的还是捷径,也不知是谁拿了辽镇好处?延误国家大事!” 陈玉庭见几人都在针对自己,心中颇为恼怒,他自恃有皇帝背书,皇上这次派他来辽东,点明让他便宜行事,节制辽东势力,他平日就不把这几位总督巡抚经略放在眼里,再说,经此大败,几位大人能否保住性命还难说,谁还敢和他作对。 “陈玉庭,休要血口喷人!制定四路大军行进路线时,你也是参与了的,那时可有异议?要说收银子,当年高淮在辽督矿时,那些个御史言官,哪个不是贪墨百万!” 总督汪可受一下子就把高淮扯了出来,他知道当年陈玉庭没少收高淮好处,便想敲打一下这位御史巡按。 四路大军败亡,汪可受这个总督,也算做到头了,大概率会和杨镐一起进诏狱。 汪大人在辽东为官多年,与李家关系根深蒂固,这次安排李如柏领兵,他也是收了辽镇好处的,总之,现在,他和杨镐是一根绳上蚂蚱,只能共同进退。 “哈哈哈,奸臣现在就要跳出来领罪了吗?” 大堂之中,几位幕僚远远站着,被眼前这阵势吓到,都不敢上前。 见气氛尴尬,沉默许久的巡抚周永春开口劝道: “诸位大人,建奴逼近抚顺关,沈阳亦是不远,还是想想进剿之策吧。” 陈玉庭不等他说完,怒道: “进剿!进剿!进你·老母!当初老夫反复告诫,毋要重用辽镇,你们不听,非要给辽镇送军功!而今四路大军皆败,客兵难制,李如柏闭门不出,沈阳如何守住?” 周永春也是进士出身,听陈玉庭出言不逊,直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旁边汪可受连忙拉住。 文官如此骁勇,旁边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知道大明文官斗殴传统由来已久。 “够了!” 杨镐猛地站起身,拔出尚方宝剑,毕竟是六七十岁的身子,眼前有些晕眩,身子晃晃悠悠,险些就要摔倒,家丁连忙上前扶住他。 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周永春陈玉庭两人见状,连忙停手,陈玉庭扫视众人一眼,带领两名家丁,拂袖而去: “竖子不足与谋!” 众人望向陈玉庭背影,一时无语,半晌之后,杨镐颓然坐在椅子上: “这厮日日催,夜夜催,粮草辎重却是拖延不给,大军焉能不败,也罢,等塘报报到京师,呈递圣上,老夫便去镇抚司诏狱走一遭!” 周永春刚才被巡按御史扯下几根头发,下颌的美髯也少了一片,痛得表情狰狞,恨恨道: “这姓陈的好生可恶,区区御史,只懂些文章典故,也来妄谈兵事,这次大军失利,都是他催促所致,如今倒是反咬一口,无耻小人!” 杨镐冷冷一笑,用手指向西南方向,无奈道: “还不是那位,被方从哲、黄嘉善、赵兴邦几个蒙骗,只想着旬日之间,灭掉努尔哈赤,粮草兵饷,却是从来不给的·····” 剩余两人见杨镐提到皇上,脸色微变,都不敢接话。 杨镐却是神色从容,继续道: “两位大人放心,此次大败,由我杨镐一人承担,回京之后,诏狱也好,三法司会审也罢,不会牵连两位的!” 半晌之后,见两人都不说话,杨镐抬头望向天空,悠悠道: “只是这次坑害了刘綎,折损好多南兵,哎!这辽东的天,要变了!” 第015章 变天 “辽东要变天了,二十年间,李成梁父子将建奴养成这般,养虎为患!祸及子孙啊!”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六日,辰时初刻,沙尖子大营,总兵刘綎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镶蓝旗人马,不住的摇头叹息。 刘招孙跟随在义父身后,裴大虎带着家丁在四周护卫,家丁们手持藤牌,警惕望向后金军方向,时刻提防突然射来的冷箭。 在白甲兵威逼下,明军夜不收不停后撤,被死死压制在己方大营附近,此时突然出现一队白甲兵施放冷箭,射杀总兵大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义父,不知李如柏现在是死是活,辽镇真要见死不救吗?”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虽然知道辽镇最终的选择,不过等到自己身临其境进入这段历史,多少还是会有一丝丝感性,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想确定,李如柏是不是真的要逃走,抛弃南兵。 义父刘綎轻抚胡须,花白色的胡子愈发稀疏,头顶上的发髻像一团枯草,一开口说话脑袋便不由自主的颤抖。 “招孙,我今年六十七,十三岁跟着父亲平定土司,打杀了一辈子,马革裹尸真幸事,今日死在这里,也知足了,只是,” 老总兵望向眼前这位年轻义子,忽然老泪纵横,神色哀伤。 刘招孙见状,连忙劝道: “义父,莫要如此说,咱又不是没有胜的机会,孩儿已派出家丁联络叶赫部,他们应该已经出发,这几日便会到,叶赫部精兵骁勇,必能破敌,孩儿还与朝鲜人盟誓·····” 刘綎缓缓举起手,示意刘招孙不要再说下去,脸上露出老年人特有的疲惫之色。 壬辰倭乱后,离别辽东,转眼已有二十载。 刘綎征战朝鲜时,从未见过努尔哈赤,他对奴酋的实力的认识,仅限于各类传闻中。 在来到辽东之前,刘綎印象中的建州女真,不过是帝国边境上打家劫舍的小部落。 直到前日杜松惨败,马林溃逃,今日亲眼目睹镶蓝旗兵力强盛,声势震天,刘綎才意识到努尔哈赤的真正实力。 “李如柏不会来的,辽镇还想着南兵死绝呢,叶赫部倒是可以指望,只是咱们能坚守几日?” 刘招孙觉得刘綎过于悲观,不过作为穿越者,他对历史细节的把握肯定没有刘綎全面,义父忧虑的这些援军能否及时来援,正是战场的胜负手。 “招孙,还记得姜弘立临死前唱的《缚戎人》么?” “记得,义父为何说这个?” 刘招孙大吃一惊,义父虽略通笔墨,然而怎么看不像是吟诗作赋的儒将,不知是要唱哪出。 “大唐与吐蕃交界之处,土汉杂生,边地汉民生活风俗与吐蕃一致。将军征战吐蕃时,被一个汉民当成了吐蕃捕获,吐蕃汉人讲述他的身世,就有了这首诗。” 刘綎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眸忽然明亮起来,目光炯炯望向义子。 “招孙,你真的以为,那抚顺只有一个李永芳吗?” “啊,” 刘招孙哑口无言,万没想到刘綎会说出这话,作为穿越者,他竟没想到这层,不由对眼前这位大明总兵多了几分敬重。 刘綎能如此分析辽东局势,是与当年他在领兵时的见闻分不开的。 万历初年,缅甸东吁王朝不断扩张,引发朝廷关注。 云南大理,金齿,临安、元江等地,“夷情反侧,有司迁转不常,莫能得其要领”,刘綎率兵与缅甸兵作战时,发现当地汉人对华夷之辨并不感冒,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生活习惯上,当地汉民都更倾向于化外之地的“蛮人”,而与中央王朝的文章典故、风俗礼仪渐行渐远。 沙尖子阵地前沿传来朝鲜人的鸟铳爆响声,噼里啪啦像是过年燃放鞭炮。 刘招孙循声望去,赫然望见灰色的人流从北方延伸过来,漫山遍野的包衣阿哈,肩挑背扛,搬运一袋袋沙土,如同密集的蚁群,缓缓向明军阵地走来。 包衣阿哈身后,身着精良甲胄的镶蓝旗真夷布满小道,一路延伸向天际之处。 天际尽头,升起巨大织金龙纛大旗,大纛之下,镶蓝旗几位高级将领正朝明军阵地张望。 “阿敏来了!镶蓝旗全来了!” 刘招孙喃喃自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势,冷兵器时代的堂堂阵战,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不是后世电影所能感受到的。 “招孙,你觉得此战有多少胜算?” 刘招孙没想到义父会问这个问题,他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包衣阿哈,伸出五根手指: “当有五成把握,” 前日夜袭,已夺了镶蓝旗士气,此外,沙尖子大营防御工事足够坚固。 明军的兵力部署,也比原本历史位面合理很多,至少不会发生烟雾遮挡视线这种低级错误了。 发放兵饷,斩杀姜弘立,夜袭敌营、安葬抚恤,一番操作下来,这支明军已不是原来那支浑浑噩噩的军队。 至少参与夜袭的那些人马,会在接下里的战斗中血战到底。 所以刘招孙说有五分胜算,算是比较保守的。 “全无胜算,” 刘綎望向山下,朝鲜鸟铳手自由射击,对着包衣乒乒乓乓乱射。 “全无胜算?” 刘招孙瞪圆眼睛,他知道萨尔浒之战后面的结果,他相信全力而为,保住性命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明缅战争从嘉靖三十五年打到万历三十四年,断断续续打了五十多年。 辽东与云南何其相似,同样是养虎为患,同样是土民与蛮夷勾结。 “招孙,辽东早不是朝廷的辽东了,辽东汉人,说的却是夷语,表面看是我大明百姓,其实已被奴贼同化。” 刘招孙微微点头,听他义父继续说道: “你看山下这些包衣阿哈,都是被奴贼胁迫的么?”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看到的只是国家大义,民族矛盾,对于晚明时期辽东普通汉民的真实情况,他并不了解。 “此战或许能击退镶蓝旗,不过朝廷想要恢复辽东,却是很难啊。” 刘招孙忽然想起袁崇焕在少年天子面前夸下的海口,五年平辽,忍不住问道: “义父看来,复辽需要几年?” 刘綎沉默片刻:“非十年不可!” 刘招孙倒吸口凉气,辽东局势,远比他想象的险恶,他安慰义父道: “义父,这些大事,还是留给六部堂官们去定夺吧!” 刘綎欣慰的看刘招孙一眼,想到此子这几日进步很大,将来未必不能进入六部。 “也是,你且去骑营,谨防奴贼从侧翼包抄。” 刘招孙向义父告别,叮嘱裴大虎保护好刘綎,打马往沙尖子左翼阵地而去。 明军大营周围,密密麻麻的包衣阿哈像是打了鸡血,不顾朝鲜人鸟铳射击,不断将沙土倒入壕沟,明军外围阵地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些包衣填平。 包衣约有两三千人,大都是些青壮劳力,刘招孙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悲苦之色,很多人显得颇为兴奋。 包衣身后,装备精良、队列严整的死兵列成方阵,正等待进攻的命令。 “这就是人民战争啊,” 刘招孙冷冷笑道,包衣奴才们旺盛的战力让他有种幻若隔世的感觉。 到底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他打马来到自己负责的左翼骑兵阵地,马兵见刘把总过来,纷纷向他示意。 “十三爷,要不要让兄弟们去砍杀他们,这些狗日的二鞑子!连祖宗都不认了!” 刘招孙望着远处热火朝天搬运土石填壕的包衣阿哈,对麾下愤怒的马兵摇摇头,心情很是复杂。 穿越者原本期待的“辽东汉人备受后金压迫,穿越者振臂一呼,反抗努尔哈赤,包衣阿哈翻身的解放”的经典故事,竟然没有上演。 反倒是己方代表的大明王朝,现在成了被包衣们革命的对象。 “辽东真要变天了?” 刘招孙心情低落,挥手阻止马兵行动。 努尔哈赤在辽东势如破竹,要说背后没有部分辽东汉人的支持,那是不可能的。 他很想知道,万历皇帝和他的忠臣良将们,到底在辽东干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以致于这么多汉人都自愿加入后金,争做努尔哈赤带路党。 就在刘招孙胡思乱想的时候,壕沟阵地上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仿佛远处闷雷,在一片不似人声惨叫中,只见几个立功心切的包衣倒在地上挣扎不停,周围包衣亦被爆炸波及,抱着脑袋在地上乱滚。 刘招孙冷冷一笑,知道是包衣踩中了地雷炮。 晚明时期,各种地雷纷纷问世,明军所用的地雷有十多种,按引爆方式区分,有燃发、拉发、绊发、机发等。 除了单发手雷,还有所谓的字母雷。 不过最有名的当属万历八年,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制造的钢轮火石引爆装置“钢轮发火”。 这种地雷是在机匣中安置一套传动机构,当敌人踏动机索时,匣中的坠石下落,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地雷。 钢轮发火极大的提高了地雷发火时机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不过由于其造价较高,制造繁琐,没有得到广泛推广。 东路军这次随军携带的是传统的燃发雷,造型与万人敌相似,不过体型要比万人敌大很多。 当初埋设地雷,对付的目标是建奴真夷,没想到阿敏竟能驱使千人规模的包衣填壕,刘招孙开始重新评估后金的人力资源。 万历一朝,辽东巨变,汉民与官府离心离德,凡此种种,当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兵所能想象的。 填壕队伍慌乱了一阵,很快恢复平静,随着距离沙尖子大营越来越近,包衣兵遭受的攻击也越来越多,朝鲜铳手所处的位置没有任何威胁,可以从容射击,噼里啪啦的火铳声中,不时有包衣阿哈被铅弹击中,填壕队伍伤亡开始增大。 布置在山腰的弗朗机炮一直沉默,按照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这些珍贵的火炮要等到真夷战兵进入射程再开始发言,对付这些包衣阿哈,还用不上浪费炮子。 第016章 戚家军威武 山腰火炮没有动静,山下鸟铳却打的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不知是上天有眼还是气候反常,明军在战场上居然处于上风向,如此一来,朝鲜兵坑队友的悲剧,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风向逆转给明军带来的优势不止于此。 须知冷兵器时代顺风攻击,对己方的战力加成作用,是用常识解释不了的。 嗯,要归于怪力乱神行列。 处于逆风位置的镶蓝旗弓手,想要用重箭杀伤朝鲜铳手,难度可想而知。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位面的刘綎,不会再被后金弓手射成刺猬了。 大概是因为缴获的明军火炮还在路上,或者被努尔哈赤扣留不发,镶蓝旗这次并没有携带什么火器。 刘招孙估计对面连鸟铳三眼铳都没有,朝鲜铳手向包衣阿哈射击时,镶蓝旗阵地除了逆风射来几支重箭,落在在距离铳手五十多步外,再无其他任何有效的反击。 哦,还有几门佛朗机小炮对着朝鲜兵开了几炮。 不知是因为佛朗机质量低劣还是炮手业务不太熟练,几炮打来都是毫无准头,其中一枚炮弹直接越过火铳手头顶,直直飞向沙尖子山腰,吓得刘招孙一阵冷汗。 要是阿敏一发入魂带走了驻守山腰的刘綎······ 刘招孙不敢想下去。 好在因为炮口发热,对面打完几炮后,便不再射击。 这个时代炮管散热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镶蓝旗不打了,明军就继续打。 朝鲜兵见对面不过如此,胆子又肥起来,重新瞄准那些填壕的包衣,把斗志昂扬的后金奴才们当成活靶子,予以定点清除。 壬辰倭乱后,日军先进的火铳技术开始流入朝鲜,朝鲜火铳射击精度得到很大提升。 和岛国重视火铳轻视火炮一样,物资匮乏的朝鲜也将有限的军事资源投入到对鸟铳手的训练中。 所以才有朝鲜鸟铳手援助辽东这样的事情发生。 金国二贝勒阿敏说,朝鲜人只知道吃泡菜,额,这话还是有些偏颇的。 不得不说,这些鸟铳手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打起顺风仗来士气如虹,丝毫不比明军家丁差。 当然,仅限于他们待在安全位置从容进行射击。 在朝鲜铳手的超常发挥下,越来越多包衣阿哈被鸟铳射中,包衣大都没有披甲,被鸟铳打中,几乎都是必死无疑。 眼下努尔哈赤秣马厉兵,连真夷主子铠甲都不够用,哪顾得上这些奴才。 退一步讲,即便是他们身披双层重甲,也绝难挡住鸟铳近距离射击。 镶蓝旗此次进攻颇为仓促,全旗上下都想报仇,盾车什么的根本没有准备,建州女真被称满万不可敌,不过他们之前的对手都是叶赫部这样的弱鸡,不要说遭遇火器,建奴连正儿八经的工事都没遇到过。 阿敏和几位牛录额真一致认为,对付刘綎,一波攻势就解决了。 于是这些包衣奴才就倒了大霉。 在令人不安的惨叫声中,蜗牛般前行的包衣队伍终于忍受不了巨大伤亡,前面填壕的包衣开始畏缩不前,后面的人则不在前进,整个队伍出现崩溃的迹象。 前锋把总看准机会,吹响百开喇叭,战兵乘胜出击,手持圆盾从壕沟中冲出,追逐那些落单包衣。 来自湖广、福建等地的战兵,在粮饷与军功的刺激下,追在包衣身后猛砍猛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 包衣阿哈刚才昂扬的斗志瞬间消失,少数悍勇包衣,试图转身抵抗,很快被蜂拥上前的明军砍成肉泥。 剩余包衣如见了魔鬼,也不管自己身上肩负的解放辽东的使命,纷纷丢下土袋,向己方阵地逃窜。 见包衣阿哈陷入大乱,冲在前面的战兵也不再急着追赶,开始抢夺首级,一名包衣倒下,就有三五成群明军冲上去抢割人头。 生性纯真的明军战兵们不会不知道,包衣脑袋可以扮成真夷首级,一颗人头换十两银子。 尽管刘招孙战前三令五申,现在还是出现了抢割奴贼首级之事。 望着前面稍显混乱的明军阵列,刘招孙想起杜松军败亡的画面:争夺军功,抢割建奴人头,最后军纪涣散,一败涂地。 他立即招来裴大虎,对这个家丁头子耳语几句,很快地,壕沟前面,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挑起,裴大虎站在一群杀红眼的战兵身前,歇斯底里道: “刘把总说,不要争抢人头,努尔哈赤银子堆积成山,都在赫图阿拉!攻下赫图阿拉,给你们分银子!谁再敢抢首级,千刀万剐!” 战兵们收起杀心,军功虽然好拿,脑袋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刘綎手段,连朝鲜元帅都敢砍,何况他们一个小兵,更重要的是刘招孙发话,大家不能不给十三爷面子。 蜂拥后退的包衣阿哈忽然停滞,如同退潮的海水被岩石挡住。 逃在前面的人一阵惊呼,如马匹炸群,四散奔逃。 包衣阿哈队列后面,一群手持厚盾,身材矮壮的白甲兵正挥刀劈砍,狠狠砍向那些逃在最前面的包衣。不顾包衣哀嚎求饶,将他们全部杀死! “后退者死!家人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各牛录额真在后面大声喊叫,真夷主子们手持弓箭顺刀,逼迫包衣穿越密集的火铳射击,继续用生命填壕。 包衣见白甲兵主子挥刀砍人,这才想起自己肩负的使命,各人连忙捡起地上土袋,胡乱装满沙土,硬着头皮往明军壕沟冲去。 火铳噼里啪啦响起,又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屠杀。 就这样冲了两个回合,两千多名包衣,伤亡超过五百人,好在对面明军壕沟填了一半,已经勉强可以通行。 一声悲凉的海螺号声响起,前面填壕沟的包衣如蒙大赦,幸存的人们将装土的袋子扔在路边,争先恐后往后退去。 包衣身后,黑压压的死兵敲打盾牌,越过壕沟,推开拒马,踏步往明军阵地逼来。 他们手持顺刀,腰间别着飞斧、铁骨朵之类的投掷兵器,二十人一列,以锐不可当的气势一步步前进。 相比建奴死兵的军容严整,明军战兵气势明显不如。 好在双方使用的武器基本都是一样,火器极少,都是精良短兵,如果都死战不退,谁也占不到便宜。 努尔哈赤另一个身份是大明龙虎将军,是万历皇帝亲封的。 在叛明之前,八旗军队的训练,很多地方都有模仿明军的痕迹。 区别仅仅在于,相比日薄西山腐朽没落的大明王朝,努尔哈赤的女真部落,处于冉冉升起的上升期。 就是这一点,后金军便要碾压明军。 双方距离还有五十步时,两边同时停住,死兵们从身上取下弓箭,开始用重箭向明军射击。 前排明军被射倒一片,队列变得混乱不堪。 一些会射箭的战兵取下弓箭向建奴还击。 重箭在两军之间穿梭飞行,残酷地交换着生命。 这个距离内,弓箭具有令人恐怖的杀伤力,可以轻松穿透锁子甲。 双方目标都很大,所以也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出去都会带走一个或几个生命。 这些明军客兵,虽然战力不凡,比之刘綎家丁也不差多少,然而毕竟是客兵在外,心底没有必死决心,在建奴死兵不死不休的进攻面前,气势渐渐不支,出现大面积伤亡后,各人变得胆战心惊,隐隐有崩溃之象。 局势开始朝着不利明军的方向发展,刘招孙看在眼里,战兵打成这样,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努尔哈赤筹划已久,这些建奴死兵又是悍不畏死,如果没有摧枯拉朽式的沉重打击,很难彻底摧毁死兵们的战斗意志。 一千人的建奴死兵如狂风吹过麦田,周围倒伏的明军战兵尸体越来越多,后面战兵见势不妙,知道自己上前只有送死,纷纷往后退去。 这时,忽听后面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 “虎!虎!虎!” “后退者,死!” 最后一排的明军战兵被己方长枪刺死,长枪兀自不停,朝倒数第二排溃兵杀去。 战兵见势不妙,他们不是长枪兵对手,各人咒骂着硬着头皮再次冲向对面建奴死兵,挥舞顺刀大棒猛砍猛杀,为自己搏命。 密密麻麻锋利雪亮的枪头斜斜刺向天空,四下响起铠甲鳞叶晃动的哗啦声,如夏日暴雨,席卷整个战场。 明军长枪兵踏着整齐鼓点,如木偶般一步步逼近。 “虎!虎!虎!” 镶蓝旗死兵战阵被刚才那波明军战兵冲击,本已有点凌乱,明军溃败后死兵们披着重甲一路狂奔追赶,体力有些不支,彻底没了阵型,就在他们以为一波掩杀,可以彻底击溃明军时,眼前出现了这支阵列严整,令行禁止的强军。 建奴死兵有些惊慌。 此时距离己方阵地有三百多步,失去了镶蓝旗弓手的掩护,他们彻底暴露在明军攻击之下。 这支手持竹枪的奇怪明军,让他们想起前日遭受夜袭的恐怖画面。 区区五百长枪兵阻挡镶蓝旗上千勇士围攻,整整一个时辰,战之不退,杀之不绝,给镶蓝旗造成严重杀伤。 战后各牛录额真统计,那晚夜袭,被这伙长枪兵杀死杀伤的镶蓝旗勇士,人数超过五百人。 要知道,前几日在界番,镶黄旗、正黄旗灭掉杜松三四万人马,己方旗丁伤亡也才区区八百人。 死兵们心头冒火,前日被南蛮子偷袭,伤亡惨重,被二贝勒责罚,如今堂堂对阵,定要将这些狡猾胆怯的南蛮子全部杀光。 第017章 阿敏的困局 戚家军训练枪法,要求颇为严苛。 在二十步外立一个五尺高八寸宽的人形木靶。 眼睛、咽喉、胸口、腰部、足部挖出七个一寸大的圆洞,洞里放上木球。 旗队长一声令下,士兵擎枪作势,飞身向前戳去,五枪刺出,全部刺中木球者,才算合格,少刺或是刺偏,都要挨军棍。 镶蓝旗死兵全身披甲,然而眼睛都露在外面,眼睛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这些大兴安岭深处的女真猎人们,虽然战技娴熟,手中顺刀、大棒挥舞的虎虎生风,然而还没冲到长枪兵身前,眼睛便被长枪刺中,死状凄惨。 在此之前,建奴从未有过和戚家军堂堂对阵的经历。 有时候,经历是要交学费的。 侥幸突破长枪突刺,冲到长枪兵近前的建奴,手中挥舞的大刀大棒又被藤牌挡住,镋钯手伺机而出,挥舞镋钯,在建奴死兵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勇猛的生女真会同时面临三到四名明军的立体进攻,长短兼备,任凭各人武力如何强大,也在这样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不知是因为前几日对杜松马林的袭击太过轻松,还是对南蛮子根深蒂固的蔑视,建奴对自己的战力明显高估,区区数百死兵,就想要一举攻破四千人的鸳鸯战阵。 邓起龙麾下浙兵,平日训练皆用戚家军操典。 倭寇平定后,蒙古鞑靼猖獗,骑兵一度兵临京师城下。 隆庆元年,戚继光升任神机营副将,次年抵达辽、蓟,训练新兵。 戚少保用兵讲究因地制宜,源于南方山地的鸳鸯阵到了北方随即发生变化。 步兵和战车配合作战,每20名士兵配属于战车一辆,10人直接附属于战车,负责施放佛朗机。 另外10人就为“杀手队”,任务为以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 这便是鸳鸯阵在北地的进化变种。 张居正病逝,戚继光失去内援,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戚继光的奏章堆积成山,戚少保被迫离开北地,接着被一贬再贬,最后郁郁而终。 戚继光离任后,南兵势力一落千丈,蓟州兵变,数千戚家军被屠戮,这支曾经领先于时代的强军,最终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南兵在蓟州编练的鸳鸯阵法,由于主帅离去,终无用武之地,随着大明王朝的灭亡埋入旧纸堆,令人扼腕。 不过刘招孙来了,事情便不一样了。 这次镶蓝旗来攻,邓起龙用的便是当年戚少保在蓟镇教授他的鸳鸯阵法。 由于东路军装备匮乏,车营不够,车炮联合的阵法,邓起龙想要施展,也力不从心。 好在对付区区数百建奴死兵,长枪兵镋钯手藤牌手便足够了。 五千浙兵中,除了部分镋钯手、藤牌手,其余皆是长枪兵。 长枪兵用的是竹竿长枪,枪长一丈七尺,枪头重不过四两,枪头或如鸭嘴,或如细刀,或尖分两刃,极为锋利。 努尔哈赤反叛之前,和辽镇关系密切,受辽镇影响颇深。 辽镇作为北兵代表,对南兵的蔑视根深蒂固,双方不仅有地域差异,更有现实利益冲突。 努尔哈赤起兵后,注意力在杜松麾下的宣大、陕西等地边军,情报搜集也以北兵为主,根本没有留心千里来援的南兵。 奴酋也并非没有见过戚家军,壬辰倭乱,吴惟忠率戚家军攻克平壤,歼灭倭寇,努尔哈赤听闻后觉得不过尔尔。 当时明军将领普遍认为,一奴(建奴)可挡十倭(倭寇)。 换句话说,戚家军能打败倭寇,却不是建奴对手。 萨尔浒之战,一支疑似戚家军队伍的出现,没有引起后金高层注意。 也确实不需要过多关注。 原本历史位面上,东路浙兵陷入镶蓝旗包围,他们不及列阵,便被密不透风的马兵队列冲散。 这些戚家军余脉,虽拼死抵抗,最终还是被全部杀死。 对后金兵来说,被他们灭掉的这支浙兵与其余明军没什么不同,如砍瓜切菜尔。 只是今天,阿敏面对的长枪兵,与原本历史为面上的浙兵,已经有所不同。 浙兵刚刚发了军饷,又参与夜袭,士气达到最高点。 长枪接阵,士气为先。 “杀!” 每一次长枪突刺,都将带走一个或两个死兵性命。 长枪阵线向镶蓝旗阵地逼近,死兵手中飞斧铁骨朵投掷完毕,再无远程武器,只得用顺刀铁锤和长枪对战。 持弓的建奴举弓射击,然而刚射几箭,便被长枪兵迅速接近,他们不得不丢下弓箭,改用短兵迎战。 死兵人数越来越少,不断往后退去,很快便退到督阵白甲兵近前。 阿敏望着溃败的死兵,脸上青筋暴起,表情不断变化,开始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旁边站立着济尔哈朗、费英武、李永芳等一众将领,大家都是神色凝重。 虽然平日里济尔哈朗、李永芳与阿敏不对付,想方设法削弱阿敏,然而二贝勒毕竟是二贝勒,他麾下的门徒也都是镶蓝旗勇士。 当然不能这样看着他们白白去死。 昨日,镶蓝旗逼近沙尖子大营,众将在攻打刘綎之事上发生了分歧,尤其是济尔哈朗与阿敏,吵得很是激烈。 阿敏和费英武主张围而不打,按照大金先前截获的情报,刘綎从宽甸出发携带粮草最多只能供应十五日,数日之后,明军粮草断绝,必将自行崩溃。 当然,阿敏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存镶蓝旗实力,若是镶蓝旗真夷战兵出动,未必不能攻破眼前这支长枪兵,只是那样以来,各牛录便要元气大伤,他这个固山额真,怕是做不成了。 对阿敏来说,丢掉固山额真位置,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被大汗幽禁而死,是他和父亲舒尔哈齐无法逃避的宿命。 济尔哈朗显然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他早已投靠皇台吉,此时联合镶蓝旗中十几个好战的牛录额真,便是要立即进攻明军,给夜袭死难的勇士们报仇。 抚顺驸马李永芳让大家稍安勿躁,须先回赫图阿拉请示大汗,或与刘綎讲和,或增派人马围攻。 李永芳很想当面问问刘总兵,问问这个南蛮子,看他到底想要什么,是银子还是女人。 在李永芳看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的,就像他去年在抚顺投降大汗那样。 三派意见各不相让,最后,在大多数牛录额真的支持下,济尔哈朗的意见占据了上风。 镶蓝旗主力全部出动,包衣阿哈先行填壕,死兵冲锋,真夷甲兵压阵,于是就有了今日沙尖子营地激烈的战事。 “二贝勒,看样子这伙明军早有准备,要不还是等大汗将火炮运来,再破他军阵不迟!” 沙尖子山岗北边三里外,镶蓝旗大营,抚西驸马李永芳,几乎用恳求语气对二贝勒说。 阿敏知道这包衣奴才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看他,冷冷道: “大汗往年对阵叶赫部,打外兰尼堪,没有火炮,就不打仗吗?” 阿敏心里清楚,如果让努尔哈赤带兵过来,必然兴师问罪,乘势打压自己,即便侥幸饶他不死,也要逼迫镶蓝旗与刘綎死磕。 二贝勒对“七大恨”什么的并不感冒,那是他老汗和明国的恩怨,至于阿敏本身,他的父亲舒尔哈赤一度与明国亲近,并因此被努尔哈赤幽禁。 总之,二贝勒对明军谈不上什么血海深仇,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杀父仇人去把他爹留下的镶蓝旗葬送。 “二哥,快定个主意,不能让南蛮子再这样冲杀下去了!” 费英武勒马来到阿敏身边,他刚去白甲兵那边督战,亲手斩杀了几个溃逃回来的死兵,身上还沾着人血。 阿敏思绪回到眼前,他的眼神重新汇聚,在他所处位置两里之外,明军长枪兵如浪潮蜂拥上前,追逐那些溃败的死兵,长枪突刺,刺杀那些跑在后面的镶蓝旗死兵。 之前气势如虹的建奴死兵,转眼之间变成了被宰杀的对象,出战的六百死兵,包括还在狂奔逃窜的,只有三百不到。 “一群废物!” 阿敏恶狠狠道,他从心底瞧不上这些生女真,这些人虽然作战勇猛,但尚未开化,不仅听不懂满语,打仗起来脑子也不太好使。 “让旗丁出战,让开个口子,放这些死兵过去!” 费英武擦了擦脸上血迹,满脸惊愕: “二哥,你要放过这些逃兵?!” 阿敏冷冷一笑,怒道: “放了他们,咱大金还有军法吗?留着他们待会儿当炮灰,若不放他们走,冲散了咱们阵型,就麻烦了!” 阿敏自幼跟随舒尔哈赤打仗,一眼便看出,明军核心便在这群长枪兵身上,只要击败长枪兵,后面的朝鲜铳手根本不足为惧。 对付长枪兵,仅靠死兵是不够的,这些生女真只有一身蛮力,铠甲沉重,行动缓慢,根本不是这些长枪兵对手,即便能冲到近前,也是朝鲜人活靶子。 阿敏脸上肌肉抽动,这些死兵都是从索伦、宁古塔等边远地区虏获而来,分配各旗,是比真夷还要珍贵的资源,死一个少一个, 短短半个时辰不过,便损失近半。 “让伊兰通带人上前,用步弓压制朝鲜人,让包衣阿哈冲阵!旗丁紧随,多用飞斧大棒,砸开长枪军阵!” 此时镶蓝旗处于逆风向,轻箭射不出去,重箭射出不远,白甲兵用弓箭与明军火铳对射,根本占不了多少便宜。 不过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 阿敏看出费英武心思,无可奈何道: “快去!乘长枪兵阵型混乱,让包衣冲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难不成等大汗过来帮咱们打吗?” 第018章 对射 一身精良锁子甲的费英武脸色阴沉,在他面前,站着二十个身材矮壮的牛录额真,这些女真中层将领都高昂着头,露出脸上刀疤箭伤,显示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强军姿态。 “李永芳监督率领包衣阿哈冲阵,等冲乱对面的长枪兵阵,你们便率各牛录勇士跟上,重兵厚盾,破开长枪阵,杀光这支尼堪兵!” 牛录额真们纷纷点头,这些人百战余生没有太多言语,各人转身而去,去牛录组织真夷进攻。 很快地,在镶蓝旗大阵前,出现十几个凶悍的白甲兵,白甲兵押着那些刚才溃败的生女真,将他们按倒,跪在地上排成一排,开始当众斩首。 一千多名幸存的包衣阿哈,缩着脖子呆呆的望着生女真主子被一个个砍头,一些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这个时期的包衣阿哈属于建州女真兴起的合伙人,很多人都是主动投靠,自带干粮或是武器,,类似于创业公司的技术股或资金股,地位自然不是后来那些被掠夺而来的半奴隶包衣所能比的。 “找铠甲披上,会射箭的,离尼堪五十步时便射箭,其他人二十步外投掷飞斧,铁骨朵,近身砍他们的枪头!这些南兵都是来送死的,杀光他们,给你们抬旗!不要想着逃跑,主子都在后面看着,后退者,死!” 李永芳的几名家丁在包衣阿哈面前大声喊叫,喊了几遍后,家丁也披上铠甲,做好冲阵准备。 包衣阿哈们很快反应过来,没有铠甲的包衣开始扒地上死兵的铠甲,抢不到铠甲的包衣去捡盾牌之类的护具,什么都没抢到的人就举着顺刀大棒,给自己壮胆。 一脸刀疤的曹忠清将抢来的锁子甲套好,背着一把步弓,将箭插仔细整理一遍,确定里面装的都是重箭后,将一把缺了口的顺刀扛在身上。 “老子要抬旗,当主子!” 身材魁梧的曹忠清望向眼周围包衣,很多人连顺刀都没有,手里就拿着根木棍,双眼却充满亮光,用怪异的眼神望向对面明军。 曹忠清啐了口浓痰,恶狠狠道: “这·他妈也能冲阵?” 这位一心渴望抬旗的包衣奴才,当然不把同类放在眼里。 曹忠清原先是抚顺打行,短兵长枪都会使,弓箭也射得。抚顺陷落时,斩杀了两个明军夜不收,投降后金,也算是纳了投名状。 这位辽西打行,全身上下除了膝盖,其他地方都很硬,一身硬功夫打倒三五个战兵不是问题,这也是他立志抬旗的资本。 冲阵包衣处于明军长枪兵的正前方,沙尖子山冈周围地形狭小,一千多人的阵列摆开便能占据整个正面,除非有人能爬到陡峭如削的峭壁上,否则双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侧翼会受到进攻。 曹忠清眯缝着眼睛,抚顺投降大金以后,他跟着李永芳主子一路烧杀抢掠,辽兵根本不堪一击,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真夷主子动手,城中布置的内应细作便能攻克城池。 虽然前几日在董鄂里遭受明军夜袭,但曹忠清认为,那不过是明将刘綎的精锐家丁,总数也不过几百人而已,已被主子全部杀光。 刚才目睹明军长枪兵击溃生女真主子,曹忠清心中颇有些惶恐,不过他相信只要真夷主子出手,杀光这伙长枪兵当不在话下。 包衣阿哈前面出现一队队身穿银甲的白甲兵,这支镶蓝旗最精锐的武力,现在正举起步弓对山脚的朝鲜铳手抛射。 三百多名强悍的白甲兵很快抛射完几千支轻箭,明军战壕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簇,一些探出头射击的朝鲜铳手被箭射中面门,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见身边有人受伤,刚才气势如虹的朝鲜兵立即胆寒,纷纷躲入战壕中不敢露头。 曹忠清充满艳羡的望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白甲兵,目睹他们压制住朝鲜铳手,用不太熟练的满语大声叫道: “主子英勇!杀光朝鲜棒子!” 一名身材粗壮、手持大斧的白甲兵从前面撤下来,瞟曹忠清一眼,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曹忠清心里咯噔一下,很快又眉花眼笑的给白甲主子让开道路。 待白甲精锐全部撤下,轮到包衣阿哈冲阵,曹忠清和其他弓手一样,从袖中摸出铁扳指,套在拇指上,然后拉动弓弦调整扳指位置。 一千多人的包衣阿哈组成混乱的阵列,小心翼翼朝长枪兵方阵接近,曹忠清心情复杂,他不断调整扳指位置,暗暗下定决心,等会儿一定要多射死几个南兵蛮子。 距离长枪兵不到一百步时,对面锋利的枪头后面,忽然也出现些弓箭手,看铠甲军服像是朝鲜兵。 “朝鲜棒子也敢和大金军对射?” 曹忠清心里疑惑,这时朝鲜弓手已经开始向他们这边发箭,一些没有披甲的包衣被轻箭射中,倒在地上惨叫。 这支射箭的朝鲜兵是副将金应河麾下精锐弓手,两百多人本是从各营抽调上来的精兵,他们刚刚参与夜袭镶蓝旗大营,又有刘招孙重金抚恤,士气自然和山脚那些只会发射鸟铳的铳手不能同日而语。 很快又有包衣被轻箭射中,没有铠甲的情况下,箭支对这些步兵威胁很大。 包衣这边,也有人扬起步弓,对着长枪兵方阵斜向抛射,这些包衣箭术本来就参差不齐,风势又忽然加大,轻飘飘的轻箭在空中到处乱飞,落在明军阵中的数量并不多。 尽管如此,长枪兵方阵还是有人被击中,远远传出几声惨叫。 就这样对射了几波,包衣不是顺风向的朝鲜兵对手。这时候,山脚下沉默许久的朝鲜鸟铳手再次射击,沙尖子大营上空,箭支铅弹往来不绝。 但是包衣阿哈利用人数优势,抛射轻箭,不断逼近明军阵地。 这种菜鸡互啄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包衣与对面铳手的作战意志都不坚强。相比之下,朝鲜人更弱,当对射出现伤亡后,这些惜命的朝鲜铳手连忙再次缩进战壕,一些胆大的铳手填充完毕,不敢露头,只是胡乱对前面发射一枪。 这样以来,前面进攻的压力就完全抛给了长枪兵后面数量不到两百的同袍弓手身上。 费英武冷冷望着逼近长枪兵战阵的包衣阿哈,这次进攻暴露出朝鲜兵混乱的组织能力,不过没能看清明军真实实力。 长枪兵身后必然还有明军家丁督阵,上次夜袭出现的马兵,给费英武留下深刻印象,开战到现在,这支马兵还没有出现,这让费英武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一名前线督战的牛录额真回来禀告战况,费英武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牛录额真,冷冷道: “让包衣不要射箭,省些力气冲阵,长枪兵有甲,轻箭很难杀伤!” 那牛录额真点点头,怒气冲冲道: “昨日顺风时,就该全军出动,一举灭了这伙明军。李永芳却拖到今日,现在风向不对,勇士们骑射威力不能得到施展,反倒是对面这伙朝鲜兵,居高临下,总是用火铳偷袭咱们!可恶的很!等攻下前面阵地,奴才请尽杀朝鲜兵!” 费英武心中也是恼怒,昨日明明可以攻击,抚顺驸马却一直从中作梗,还说要先回赫图阿拉禀报大汗。 “先攻下再说,不管风向,今日下刀子也要杀光这群南蛮子!胆敢夜袭大营,二贝勒说了,非生擒刘綎,还有夜袭敌将,将其千刀万剐不可!” 费英武神色凝重,他想到要做盾车,昨日济尔哈朗李永芳他们争执不下,就耽误了。 今日再做盾车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这伙明军将周围树木悉数砍伐干净,大汗很快就要南下,若让他看见镶蓝旗如此窘迫,就不是责罚那么简单了。 小贝勒思索一番,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各牛录留下二十骑兵,剩余步兵全部冲阵!持厚盾重斧,冲破这支长枪兵,让骑兵冲锋,杀光那些讨厌的朝鲜人! 第019章 天命 嘉靖以后,明国财政趋于崩溃,恰逢四方皆有战事,明军疲于应对。 在东北,辽镇与朝廷离心离德,李成梁的出现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既然帝国在边境的统治难以为继,即便没有萨尔浒这样的惨败,辽东独立出去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萨尔浒之前,辽东便已经呈现出独立的趋势。 发生于万历时期的所谓“高淮乱辽”,还有什么“杨荣乱滇”,套用文官的经典叙述:皇上宠溺宦官,宦官祸害地方,激起民变或兵变,最后边境局势大坏,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明朝宦官本没有什么话语权,连郑和这样的太监巅峰,去世后,宝船被毁,史料全无,其他太监的遭遇可想而知。实际上,在明代,太监更多的是作为背锅的存在,如王振······ 否则,辽镇与建奴的故事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以高淮在辽东收矿税激起“兵变”为例,与其说是边事爆发的导火索,不如说是离心势力摆脱中央寻找的借口。 当然,后来到了天启、崇祯朝,辽镇干脆借口也不用再找,朝廷绝不敢再派锦衣卫入辽东,算是默许了军头们的割据地位。 刘招孙思绪纷飞,抬头望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包衣阿哈,不由对二鞑子们悍不畏死的精神表示十分钦佩。 作为穿越者,他很能理解这些包衣阿哈为生存而战的决心和勇气。 当然,能理解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想到这些包衣奴才们只是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带着建奴从萨尔浒杀到山海关,从锦州杀到云南,杀得汉人尸山血海,杀得永历皇帝无处可逃,最后杀出个三百年文字狱,康乾盛世。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酌中志》中记载:因为高淮乱辽,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 如果说当包衣奴才是这个时代辽东汉人的主流,也是努尔哈赤口中所谓的天命,那么,刘招孙就要逆天改命! 距离长枪兵只有三十步,包衣阿哈们奋起余勇,将手中飞斧铁锤奋力掷出,明军阵前顿时溅起一阵血雨,前排长枪兵很多人被击中,闷哼倒地。 后排的长枪手填补上空位,各排旗队长大呼: “虎!” 长枪兵也投出了一波飞斧铁锤,对面包衣阿哈齐齐倒下一片,长枪阵线已经推进到二十步,一丈七尺的竹枪高高竖起,如同闪闪发光的竹林。 “杀!” 长枪兵鼓点变得越来越急促,得益于浙兵平时严格训练,长枪兵们都保持着整齐的步伐,发出整齐的踏步声。 各营掌号笛手吹响唢呐,长枪兵开始加速前进,银色的鸭嘴枪头映着辽东清寒的阳光,宛如璀璨星河。 经过数轮打击,幸免于难的包衣阿哈们,各人手上终于有了像样的兵器铠甲。 他们手举盾牌,另一只手握着大刀长枪,双眼血红地往长枪兵冲来。 这些包衣阿哈对明军也颇为蔑视,以他们的经验,只要冲到近前,明军便会丢下兵器逃窜。 曹忠清拎着顺刀,背后的弓箭已经被他丢弃,他不准备在长枪兵攻击范围内用弓箭和明军作战。 他自持有几分武力,盯着远处长枪兵,一面用盾牌护住身子,一边试图接近用大刀砍长枪兵小腿。 那长枪兵却是毫不避让,一丈七尺的长枪如毒蛇般猛地飞出,越过曹忠清左手盾牌,斜斜刺向他的眼睛,曹忠清连忙低头躲闪,长枪刺中他身上锁子甲,金属撞击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曹忠清想起真夷主子说过,要砍这些竹枪枪头,要调整身体平衡,乘着枪头收缩蓄力的空挡,猛地挺身,做出要攻击的姿态。这时,又有一杆长枪刺向他的咽喉。曹忠清身子一歪,堪堪躲过致命一击,身后一名冒失的包衣被刺中,矛头借着长枪兵冲击的惯性轻松刺穿他的铁甲,破入胸膛。 那个身材短小的包衣阿哈,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被长枪顶着朝后面退去。 他充满惊愕的望向刺入胸膛鸭嘴枪头,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嘴里吐出一股股鲜血,不等对面那长枪兵拔出长枪,包衣已经停止了呼吸。 曹忠清被眼前这景象吓住,下意识往后退两步,这位凶猛包衣将右手抬高,左手放低,刀口顶住盾牌,这是刀盾兵的防御动作。 放眼四周,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长枪突刺,不断有金属撞击声传来,周围包衣阿哈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曹忠清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已经没剩下几个包衣阿哈。 刚才弓箭对射,这些包衣还能和对手打的有来有往,现在短兵相接,战阵的作用便凸显出来。 随着持盾的包衣一个接一个倒下,包衣阵线上出现一个个难以弥补的缺口,后排那些没有盾牌铠甲的包衣们惊恐的望向前面发生的血腥战斗,他们大多数人手中只有一把顺刀或是大棒,这样的武器在面对一丈七尺的长枪时,毫无优势可言。 “杀!” 眼前的长枪兵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如同狂暴的野兽,攻击任何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敌人。 曹忠清被这一往无前的气势震慑,他虽然在打行打打杀杀,然而和军阵搏杀相比,那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身边的包衣纷纷转身向后退去,包衣阵列变得参差不齐,一些长枪兵甚至追到了曹忠清前面。 抬旗的想法终于烟消云散,现在曹忠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到后面,保住这条性命。 这时,曹忠清忽然感觉到前面传来隆隆的脚步声,仿佛大地也在微微颤抖。 他疑惑不解的望向前面镶蓝旗阵地,两百步外,一道黑线如同潮水般向自己这边杀来,中间飘扬着一些蓝色的小旗。 曹忠清一眼便认出这是真夷主子,主子来了,他有救了。 他正要大声喊叫,却瞥见跑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包衣,人头高高飞起,后脑勺的鼠尾辫在空中打了圈,绵软无力落在地上。 “王三儿?” 一名督战的白甲兵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竭斯底里的怪叫: “后退者死!” 那个冲在最前面被杀的包衣是曹忠清的同乡,名叫王三儿。 王三儿也是杀了明军脑袋去投的主子,平日里对主子恭顺有加,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曹忠清没时间感伤,他身处两轮阵中,眼看两边就要撞在一起,他身子一歪,假装中箭倒地,朝脸上胡乱抹了把人血,顺手拉过个已经僵硬的包衣尸体,压在自己身上。 先头长枪兵撞上真夷甲兵,双方在董鄂路已经打过一场,不分胜负,眼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立即砍杀在一起。 长枪脱离阵列便失去了突击优势,长枪兵杀得性起,忘记了身后危险。 几名冒失的长枪手陷入包围,很快被真夷甲兵杀死,后面奔跑的明军看到黑压压的真夷朝自己这边冲来,长枪兵头脑开始清醒,连忙往后退却,希望重新组结阵,挡住真夷这波进攻。 冲到近前的镶蓝旗战兵当然不会给长枪兵重新结阵的机会。 这些百战老兵环顾四周,取下弓箭,从容不迫用重箭将那些失去刀盾手保护的长枪兵一一射杀。 两千真夷稍作休整,草草结成墙形阵列,以最快的速度朝混乱不堪的长枪兵狠狠撞去。 第020章 炮击与溃败 沙尖子山岗,负责督战炮兵的乔一琦,终于等来攻击奴贼的最佳时机。 两千多名镶蓝旗真夷战兵,等待包衣阿哈冲乱明军军阵后,排成严整整列,在各牛录额真的大喝声中,加速向明军阵线冲击。 如墙逼近的真夷战兵,渐渐接近乔一琦前方三千步位置,即将进入弗朗机炮射程。 站在乔一琦的位置往山下眺望,阵地情景尽收眼底。 辅兵两日前用石碓垒砌的炮击标记,从三千步到三百步的距离点,用不同形状石碓予以标记。 一队队手持盾牌大刀的真夷战兵们,正从石碓旁边走过,追击前面那些落单了的明军长枪兵,其中一些背上插着蓝色小旗的巴牙剌,纵马护卫左右两侧,维持着战兵们阵线的严整。 乔一琦出身官宦世家,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武举人。乔公子自幼尚游侠,习击刺、好谈兵。万历援朝时,他在家乡招募乡勇,准备报效国家。结果被仇家诬陷谋反,遭牢狱之灾,幸被袁可立救下,又遇贵人熊廷弼,张悌等,调任宣府守备。 在原本历史上,辽东事起后,乔一琦被科臣举荐东路监军,刘綎兵败,他率残兵退走滴水崖,朝鲜人想要抓他向后金邀功,乔一琦愤而自杀,在萨尔浒战场上走完了自己的传奇一生。 这位乔公子不仅弓马娴熟,亦精通书法,与董其昌、袁可立等大佬是同乡,还有姻亲关系,在党争频繁的晚明,此人背后的势力,是绝不能小觑的。 刘招孙之所以劝说义父安排乔一琦来镇守炮兵阵地,让乔公子待在相对安全位置,一则是因为欣赏乔一琦为人,二则也是想和江南文官搞好关系,给自己以后发展留条路子。 “乔大人!佛朗机、将军炮、威远炮都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发炮!” 身材清瘦的炮队把总小跑来到监军大人身前,跺脚大喊,这些明军炮手经常发炮,耳朵都不好使,平时说话都是这样大喊大叫。 刚才包衣阿哈冲阵惨败,乔一琦都看在眼里,不由感慨大丈夫当如是,正当他沉浸在直捣黄龙,扫穴犁庭的古典幻想中难以自拔时,忽然被这个把总惊醒,吓了一跳。 “轰!给本官狠狠的轰!把这些狼心狗肺、辜负皇恩的狗鞑子全部打死!不要节省炮子,等灭了阿敏,老爷我还要去赫图阿拉,手刃奴酋!” 那瘦子把总被监军大人身上散发的浩然正气震慑住,连忙道: “大人!咱们还有些长枪兵在和鞑子拼杀,炮子打过去怕是·······” 乔一琦听了这话,上前揪住那把总鸳鸯袄领口,直接将他拎起来: “为将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浙兵大阵破了,我等就必死无疑!你,想让鞑子破我军阵吗?想让老爷我参你一笔,诛你九族吗?不想的话,就赶紧开炮!” 瘦子把总还没遇到过这样凶的文官,他差点被勒死,大口大口喘气,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转身小跑去了。 “开炮!” 12门威远炮如狂暴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喷出火舌白烟,3斤6两的炮丸高速旋转,越过前面稍显凌乱的长枪兵方阵,重重地砸在镶蓝旗战兵阵线上。 这种火炮炮身如一个巨大的花瓶,为减轻重量,炮身没有铁箍,野战时装在木制炮车上,可以随军移动,炮车扎有锚钩,发射时固定在地上,确保巨大的后坐力不会伤及炮手。 每门威远炮配三名炮手,火门上有活塞,防止阴雨溅湿,装大炮子时,两千步内可以有效瞄准,三千步内亦有杀伤,装小铅子时,可装工100枚,小铅子可达五百步,子弹散布面约40多步。 这种嘉靖年间戚继光改良后的火器,到了万历末期,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古董,除了射程稍远,再无其他优势。 此时明军炮营普遍装备的都是发射速度更多、精度更高、散热更好的佛朗机炮。 这次刘綎率南兵千里来援,火器携带不便,等到了沈阳,杨镐发给东路军的,就是威远炮这样的老古董。弗朗机倒是也发了一些,数量远没有杜松、马林他们多。 乔一琦神情复杂的望向威远炮发射的方向,他在南方见过各式佛朗机炮,对眼前这些老炮表示很不屑。 这轮发射,有两门火炮哑火,幸好没有炸膛,剩余的十发炮弹全部发射出去,其中只有三发炮弹落入后金军中,剩余的七发不知飞到了哪里。 两发炮弹直接砸在后排后金军阵中,在密集人群中犁出条长长的血槽,击穿五六名真夷甲兵身体后,终于落在一名督阵的白甲兵身旁,这位幸运的白甲兵被吓得脸色惨白。 剩余的一发击中一名长枪兵,将他小腿打断,继续滚进后金军中,一名后金刀盾手举起牛皮盾牌试图挡住,炮弹击穿盾牌,将他脑袋砸成稀烂,斜斜飞走。 原本严整的阵线像是突然被切掉一块,短暂的混乱后,后面上来十几个真夷,将死人的空缺补上,继续向前冲击。 乔一琦望着山下炮击的成果,一收刚才的不悦,露出得意之色,他没有想到威远炮对付密集战阵,竟然可以如此犀利。 “继续轰击,不要停!” 瘦子把总迟疑片刻,确定是监军大人在叫自己,连忙满脸堆笑的跑到乔一琦身前。 “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乔一琦感觉自己耳膜快要被震聋,强压住怒火,对他道: “本老爷说,让你继续发炮!” 远处传来镶蓝旗冲阵的怪叫声,周围有些嘈杂。 “老爷说啥?” “本老爷说,你们继续开炮!!” 乔一琦脖子憋得通红,他用眼角余光瞥见长枪兵还在后退,心里很是着急。 炮营把总这次总算听清了,对乔一琦拱了拱手,摇摇头道: “老爷!炮管要散热,还在清理炮膛,等会儿才行,” 乔一琦又急又气,怒道: “其他炮呢?用弗朗机,” 把总迟疑片刻,才发现这位监军大人对火炮知之甚少,否则也不敢站的这么靠近,不怕被炸膛炸死。 “老爷,沈阳给咱炮营的佛朗机炮,射程只有一千五百步,咱炮子不够,要等建奴再走近些才打,乱打早没了!” “继续开炮!否则老爷现在就砍了你!滚!” 乔一琦拔出尚方宝剑,那把总吓得连忙小跑而去。 乔一琦心情烦躁,要是活着回京师,一定好好弹劾杨镐,把他全家都斩了。 他抬头望向前方,黑压压涌上来的镶蓝旗真夷继续冲撞长枪兵阵线,锐不可当,浙兵大阵隐隐有崩溃的危险。 身穿四品武官朝服的游击将军邓起龙,正焦急的奔波于各营之间,大声呼喊部下结阵御敌,隐约可见他的锁子甲外面插着几根白花花的箭翎。 “猛将当如是啊!” 转眼望向脚下,躲在山下从容发铳的朝鲜铳手,见形势不妙,都如惊慌的小鸟,尖叫着从壕沟中爬起,准备往后逃走,被身后督战的刘綎家丁连砍几人后,才又回到壕沟中。 壕沟前面,刘招孙立于马上,抬头望着远处火炮射击的成果,心中颇为满意。 首轮炮击下来,汹涌而来的镶蓝旗战兵被打死打伤五十人,士气一下子低落了不少。 就在刘招孙心中得意之时,忽听见背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身后炮营乱成一片,一门无敌大将军炮管炸开,两名炮手全身布满弹孔,当场被炸死。 旁边炮位的几名炮手被崩飞的炮车木屑击中,捂着脸痛苦哀嚎,在地上乱滚。 转眼之间,明军便折损了十几名炮手,剩余炮手远远站着,任凭乔大人用马鞭抽打,也不敢再发炮了。 刘招孙早就知道明军火器质量低劣,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就能遇上。 无敌大将军炮为佛朗机型后装火炮,内装火药为黑火药。由于这个时代的黑火药配制的品质和效能不够稳定,爆炸效力低,一些不熟练的炮手为了提高射程,往往加大剂量,再加上炮身铸造瑕疵,往往就容易造成炸膛。 作为穿越者,虽然对炸膛早有准备,然而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有点不适应。 这些都是从南方招募的熟练炮手,有些还在澳门卜加劳铸炮厂学过发炮技术,属于这个时代的高精尖人才,死一个少一个。 炸死炸伤十几个炮手,损失实在太大,而且己方炸膛,对军心士气的影响不言而喻。 刘招孙心头忽然闪现出一个恐怖念头,穿越未必就能改变历史。 如果不能彻底变革明军军制,短时期内提升这支古典军队战斗力,那是不可能的。 镶蓝旗阵中传来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刚才遭遇火炮压制的真夷们,都挥舞兵刃欢呼,口中喊着天命之类的夷语。 陷入慌乱的长枪兵,被身后的炸膛惊扰,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平心而论,这些浙兵的实力,原本就与巅峰期的戚家军相去甚远。其军纪与戚家军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高昂的士气一直支撑他们战斗到现在。 在遭遇连番打击后,勉强维系的阵线终于崩溃。 镶蓝旗真夷都是打老仗的老兵,他们敏锐捕捉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见明军长枪兵阵线有松动的迹象,各人立即像恶狼般撕咬上来,将突破口不断扩大。 阵线中部,长枪兵伤亡陡然提升,被真夷战兵杀死的明军尸体堆积像小山,后面真夷战兵沿着打开的缺口源源不断向阵地中心突进。 突入中心的真夷也不急着向前冲锋,而是侧身向两翼包抄。 他们的作战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将眼前这支明军包围,彻底歼灭。 此时双方人马混杂在一起,明军火炮哑火,火铳手不敢发射,只有刘綎家丁和那些胆大的朝鲜兵还在用弓箭射击,给浙兵提供有限的支援。 刘招孙痛苦的闭上眼睛,难道,这真的是天命吗? 第021章 大有可为(女主出场)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七,辽阳城。 无需城中建奴细作进一步活动,辽阳已是一团乱麻。 原本历史上,大胜之后的努尔哈赤听从李永芳建议,没有继续攻打辽阳,而是先征服叶赫部,彻底断了大明臂膀。 如果此时后金军来攻,这城能否守住,还很难说。 自从巡按大人和经略大人撕破脸后,陈玉庭陆续发现了辽镇诸多不法之事,京师朝廷与辽东集团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辽阳这座辽东政治中心,火药味儿越发浓烈。 这几日,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溃兵与南兵之间,溃兵与辽兵之间,辽兵与南兵之间,因为各种琐事,多次爆发冲突,搞得原属后方辽阳城,像是和鞑子交战的前线。 各位上官心思都不在守城上面,而是忙着相互甩锅,丘八们胆子也肥起来,部分客兵开始骚扰民户,甚至在大白天公然抢劫民户。 辽东发往京师的塘报奏疏如雪花片般一片接一片,内容却是出奇的一致,基本都是向老皇帝要钱。 辽东官员们要钱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有说军中火器不利,急需三十万两更换;有说需要五十万两招募朝鲜兵;还有说装备叶赫部需要用一百万银子…… 最奇葩的是御史扬州鹤,他直接把话题扯到当年的高淮监辽,开口就是一千万。 他建议皇帝立即把高淮搜刮的民脂民膏,用内帑的形式,全部发还辽民。有辽人守辽土内味了。 “几千百万金,发放辽民,以辽人之血肉佐辽人之困局”,否则,辽事崩坏,后果难料。 也不知扬州鹤口中的辽民包不包括他自己。 在朱翊钧手下打过工的朋友们都知道,老皇帝喜欢对奏折留中不发。 所以这次大家也不管皇上是不是消息已读不回,坚持把塘报一封接一封发往京师,搞得好像大明塘马和宣纸都不要钱似得。 辽阳城中,几位巡抚、总兵急的焦头烂额,除了不停给朱翊钧写信剖明心迹,就是烧香拜佛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败军典型,最后领取菜市口一刀。 反倒是从鸦鹊关逃回来的李如柏,仿佛早已看淡一切,态度颇为超然。 李如柏整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据说准备出家去辽阳附近的一个道观当道士,法号虚空。只是不知道皇帝给不给这位辽镇名将一个四大皆空的机会。 三月初五,一直没有发声的御史巡按陈玉庭终于出招,给皇帝上疏。 他先是简要叙述了大军败亡的消息,然后就把锅甩给了经略大人杨镐,向皇帝报告说杨镐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借口粮草不足,一再阻挠大军进兵,硬是把大军发兵日期从二月十五拖到了二月二十六。 至于这次兵败的杜松、马林,御史大人则是轻描淡写,说是后援不济,或是因为南兵(刘綎)拖延。 而对于李如柏,奏疏甚至没有提及,只说是下落不明,应当还在与建奴血战。 陈玉庭还在辽镇地盘上,有些话当然不能乱说,有些事也不能做的太绝。 当年高淮只是在辽东收了点矿税,便差点被辽兵干掉,幸亏他跑得快。 殷鉴不远,陈玉庭自信自己没有高淮那般简在帝心,他还是充满求生欲的。 巡按大人敢给巡抚脸色看,却不敢说辽镇坏话,不过又不能显得过分袒护辽镇,否则会让皇帝猜忌。所以他就拿杨镐开刀,最后在奏章里旁敲侧击说杜松败亡与杨镐催促有关。 陈玉庭上奏的第二日,经略大人杨镐的一封关于萨尔浒战况的奏章也从沈阳发往京师。 杨镐不能直接攻击陈玉庭,因为陈大人是皇上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于是他只好把锅甩给杜松,说他“违期先时出口至浑河哨”,以至被伏兵败。 在奏章中,杨经略详细分析了当前辽东形势,奴贼兵马约有十万,若想战胜,朝廷至少要募集十二万人马。 他建议从甘肃镇募精兵一万,另外以王国柱、满桂、柴国栋、朱万良等将汇合蓟镇兵马,星夜出关,抵抗奴贼。 最后,杨镐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当恭听处分,经略就不当了,他建议让抚臣周玉春代替自己。 辽东巡抚官邸,东阁客厅内暖意如春。 经略杨镐写完奏疏,闭上眼睛,半躺在太师椅上,原本就老迈的杨镐,这几天下来,胡须尽白,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石民,将这奏疏润色一番,快马发往京师,” 那幕僚名叫茅元仪,是杨镐旧识,两人关系更像是忘年之交。 茅元仪,号石民,自幼喜读兵农之道,成年熟悉用兵方略、九边关塞,后著有兵器图书《武备志》。 如今见经略蒙难,茅元仪叹息一声,转身就要离去,这时客厅大门忽然吱呀声响,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 “老爷还在议论兵事,怎的这样不知规矩!” 茅元仪正要挥斥家丁,忽听那家丁道: “大老爷,宽甸那边来人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杨镐听见这话,微微睁开眼: “怎的,刘大刀也被鞑子埋伏了!” 家丁听了连忙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 “回老爷,不晓得是不是被伏,那人说是来求援的,” “求援?” 杨镐猛地坐起,抬头望向家丁,茅元仪神色也是一变。 “刘总兵的人现在何处?” 家丁听经略大人改口叫刘总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回道: “老爷,那人就在外面,受了伤,还有个同伴路上让鞑子杀了,” “哦,带他进来,” 家丁刚要出门,茅元仪又道: “持经略大人腰牌,去城中找个可靠郎中,城内混乱,速速回来,再备些吃食,快去!” 家丁接过腰牌,匆匆下去,杨镐在厅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刘大刀竟还未死,怪哉!怪哉!若此事属实,东路军当有一线生机,辽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杨镐与刘綎互不对付,万历援朝时两人便积攒下宿怨。 经略大人的命运和刘綎以及这东路军休戚相关。 对杨镐来说,若能保全一路人马回来,再回京师找言官们运作一番,皇上未必会定他死罪。 眼下陈玉庭他们咄咄逼人,想要以前线兵败,置杨镐于死地,若刘綎能够保全甚至击退建奴,他便可以在辽东立于不败之地。 杨镐微微点头,心想若刘綎真能挺住,也或能与这武夫和解,以后将其引为外援,共同进退。 正在心中盘算计划,忽听见内庭嘻嘻笑声。 杨镐眉头皱紧,想起这次家人受自己连累,很大可能会被充军,女儿怕是要去教坊司,不由心中一阵悲凉。 “爹,你怎的又在写字!我也要学,乔一琦何时回来,他的字写的真好!” 一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嘻嘻哈哈喝茶去了。 杨镐晚来得女,对女儿颇为宠爱,只把当做男儿来养,平日里教些经书典故,这几日为萨尔浒战败,焦头烂额,也没空过问女儿学业。 这时候,家丁头子带人进来。 一个满脸灰尘的明军士卒出现在几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脸色惨白,一看便是有伤。 杨镐瞥见鸳鸯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跪倒在地,挣扎着从袖中掏出纸条: “小的是刘总兵麾下家丁王斌,我家老爷让·····” 王斌说了两句,便昏死过去。 茅元仪见这幅模样,连忙朝家丁挥手,让家丁把人带下去。 “我刚才找了几个刘綎旧部,确认无误,是他家丁不假,” 杨镐微微点头,颤巍巍打开那张沾着血迹的字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他神情极为认真,就像当年在京师参加殿试,展开大卷(殿试时试卷较乡试更为宽大,故称“大卷)时一样。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杨镐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最后轻抚胡须,陷入了沉思。 “大人,纸上写的什么,可是刘綎笔迹?” “你自己看吧!” 茅元仪刚要接过,忽然被那少女夺去,杨镐在旁边怒道: “没大没小,小心打断你的腿!” 少女将纸条小心翼翼展开,曼声读道: “辽阳总兵刘綎顿首再拜,末将领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至浑江,期于杜松、马林汇于赫图阿拉,扫穴犁庭,报效皇恩,士衔枚,马裹布,星夜兼程。三日清晨,距赫图阿拉仅八十里,幸得麾下义子刘招孙俘奴贼细作数人,知总兵杜松,马林已被奴酋击破,辽兵生死不明。奴酋阿敏设伏,我南兵孤军深入三百里,进退两难,进则恐不能敌,退则军心动摇,为贼所乘。当今之际,唯有待朝鲜合兵,叶赫援持!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东路军将士泣血顿首再拜!” “爹爹,这刘招孙是哪个?真敢抓鞑子?” “滚!” 杨镐抡起茶杯,作势要砸向女儿,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字条,腰肢扭动,曼步回了厅内。 茅元仪捡起字条,重新看了一遍,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沉思。 从宽甸至辽阳,六百多里路程,多是崎岖山路,快马至少要三日,从时间上来看,这家丁不像有假。 杨镐乃是粮官出身,对军中粮草调度,兵马运行,颇有章法。 他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真的,眼下所忧虑者,乃是对刘綎救还是不救,如果救的话,派谁去救。 “石民,你看这信是真是假?” 茅元仪将信拿起来翻看一番,再次放下,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若是奴贼想要赚我,当伏兵于界藩、鸦鹊关,宽甸路途遥远,距离赫图阿拉最近,怕是····不过听闻奴酋钻研兵法,往年去京师朝贡,都要买《三国演义》来读,兵者,诡道也····” 杨镐挥手打断,若有所思道: “刘綎与老夫多有嫌隙,此事天下共知,奴酋久在辽东,又岂能不知,奴酋断不会借用刘綎来赚我,单是这一点便不会是假。刘綎平日傲气的很,若不是形势急迫,不会向老夫求情!不过,” 杨镐停顿片刻,呆呆望向窗外。 “不过,他说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可见战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大有可为?” 茅元仪将信将疑点头。 杨镐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忽然转身道: “城中南兵还有多少?” 茅元仪熟悉用兵方略,对沈阳兵力部署了然于心,不假思索,便道: “蓟州兵马一万,不过还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都没到!新来的四川白杆兵倒是有一千,还有广西。土司狼兵一千,刚到一天,狼兵便骚扰百姓,听说还和辽兵打斗,巡抚大人大怒,让他们驻扎城外了。” 杨镐这两日忙着和陈玉庭斗法,和一群辽东官员扯皮,脑子里想的都是菜市口一刀,没有精力过问这些客兵。 “哦,广西狼兵?” 杨镐嘴角抽动,眼神重新汇聚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 “哎,这广西狼兵,最不宜调动,其扰中原,甚于胡虏,这次狼兵来辽东,不知让多少地方官头疼,” 茅元仪接过话头,附和道: “经略说的是,嘉靖年间,东南倭寇猖獗,朝廷调瓦氏狼兵,沿路扰民,数不胜数,贻害东南百姓最甚!还连累广西巡抚被弹劾,” 杨镐摆了摆手,懒得扯这些陈年旧事。 茅元仪知道经略大人要做出决策,于是不再说话,后退了两步。 朝廷圣旨未到,辽阳城还是杨镐说了算,大家巴不得有人出来背锅。 杨镐闭上眼睛,如今他对辽兵再无信心,手中也无兵可派,心想着反正都是菜市口一刀,不如临死前,把辽镇彻底搅乱才好。 “罢了!这些客兵好不容易来了,扰民都扰了,就让他们去宽甸,和建奴见真章吧!” 第022章 不动如山 “奶奶的,前日就说叶赫部要来,今日叶赫部毛都没看见,鞑子都不可信!” “也不知那李如柏现在何处,辽镇这群畜牲,老是坑咱们南兵!从朝鲜坑到辽东!” “朝廷征发白杆兵、狼兵入辽,当初为何不多等些时日,一起来宽甸,单靠这些浙兵,也不是奴贼对手!” “狼兵是广西汉人和当地土人之后,世世代代都在广西从军,悍不畏死,又忠于朝廷,不似这辽兵!若是他们来,或能和鞑子一战!” “杨镐到底派不派人救咱?粮饷不给咱发够,火器不给咱发够,还让要独抗建奴,咱南兵就是群后娘养的?!” 沙尖子大营中军大账。 刘綎几位义子急得焦头烂额,围在老总兵身边,语无伦次谩骂。 派去沈阳求援的家丁,至今没有任何音信,沈阳也没派来一兵一卒增援。 便是傻子也知道,东路军被辽镇和朝廷给卖了。 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人感到深沉的绝望。 十日前,众将率兵从宽甸出发时,还是抱着埽穴犂庭建功立业的心思,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镶蓝旗即将攻破浙兵大阵,只有金应河率残兵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既然无力回天,只有赶紧商议撤兵之计。 主帅刘綎安然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气定神闲,闭目养神。 一众义子家丁吵得不可开交。 是战是退,还需老总兵拿个主意。 南兵身在辽镇,远离故土,如今被朝廷抛弃,他们到底为谁而战。 刘招孙冷冷望向众人,将手按在刀上,顺刀刀口崩坏,他刚从长枪兵战阵回来,亲手斩杀了几个溃退的浙兵,此时满身血迹,满脸杀色。 几位义子亦是杀气腾腾,前方朝鲜铳手全部崩溃,督阵的义子们在后面疯狂砍人,还是挡不住溃退的朝鲜兵。 监军康应乾脸色苍白,望着地面喃喃自语,东路军溃败,他想要军功彻底没了,而且斩杀朝鲜将领,以后早晚会追究到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先保住性命。 “义父,那狼兵白杆兵何时能到?” 刘招孙忽然抬头望向义父刘綎,刘总兵眼睛还是闭着。 去年朝廷招募天下雄兵增援辽东,白杆兵和狼兵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勉强抵达沈阳,便是到了沈阳,这些步兵想要来宽甸,少说也要六七日路程,” 眼下所有希望都押在这支援军上,不过希望注定会覆灭。 按照原来历史发展,狼兵和白杆兵抵达辽东时,萨尔浒之战已经结束,两支强军便失去了与建奴搏杀的机会,倒是狼兵在辽东和辽镇冲突不断。 两支客兵后来都受到打压,陆续被遣回原地,他们在大凌河与浑河战役中也没发挥太大作用。 刘招孙心灰意冷,他血战数日,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所有的努力只是多杀了几千个鞑子,让东路军覆灭的悲剧比原本历史推迟了四日,仅仅四日而已。 难道东路军灭亡的命运注定无法避免? 虽然现在还没完全覆灭。 不过已经很快了。 和原本历史上一样,随着镶蓝突破战阵,前排战斗意志最薄弱的朝鲜铳手最先崩溃。 这些朝鲜兵被镶蓝旗真夷冲阵气势吓住,在经过一个时辰射击后,终于支撑不住,纷纷丢下鸟铳往后面逃窜。 消除火力威胁的后金兵,可以更加从容不迫向前推进。 只有金应河率他的弓手,在用弓箭射杀那些冲阵的真夷,他们的作用微乎其微,大批白甲兵从后面赶来,用重箭压制住朝鲜弓手,这些负隅顽抗的朝鲜兵,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密集防御的浙兵阵线被凶悍的真夷战兵撞击的支离破碎,明军马兵试图遏制住这波致命冲阵,然而失去火炮支援的马兵在优势敌军的面前,攻击力堪忧,旋即被后面冲上来的白甲兵围攻杀死。 两千多真夷战兵步步紧逼,将溃败的长枪兵逼向了沙尖子大营山脚,明军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一场大溃败即将上演。 去年奴酋突然发难,朝廷应对失措。 仓皇之下,召集天下兵马,白杆兵、浙兵自不必说,连狼兵也招了过来,可谓病急乱投医。 刘綎对这些狼兵不感兴趣,他在辽阳等了整整半年,只为等待四川白杆兵到来,他准备用白杆兵对付建奴军阵。 川人体格虽不甚强健,然而善于山地作战,是其他各军无法比拟的。白杆兵之强,与戚家军相比,不遑多让。 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川兵前来。 朝廷催促急切,京师来的御史巡按,天天在沈阳催促,动辄拿出尚方宝剑吓唬刘綎,说他养寇自重。 压力之下,刘总兵只好带着这群混编而成的南兵,从宽甸出发,一步步走向后金设下的陷阱。 “十三,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作甚!鞑子杀光浙兵,就该杀咱们了,护着义父,赶紧走!” 刘天星大声呵斥,他对刘招孙此时的婆婆妈妈很是不满。他对狼兵白杆兵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了,再不跑路,难道等着像杜松那样被鞑子大卸八块吗? 这几日刘天星目睹刘招孙破阵杀敌,运筹帷幄,为众将士拥戴,俨然已是东路军中的二号人物。义父刘綎渐渐不再掌兵,很多机密之事,都交给了刘招孙去做。他现在不得不对这个兄弟刮目相看。 刘綎终于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刘招孙,他已经六十有七,在军中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真要杀阵杀敌,早已力不从心。 “听刘招孙说话!” 周围站着康应乾、裴擒虎、乔一琦等人,还有百十名精锐家丁。 众人抬头望向刘招孙,只等他下一步决定。 “裴大哥,四哥,你们护送义父和监军大人从后山下去,一路往南走,一人双马,我带人顶住奴贼,把这几日斩获的奴贼首级都带上,回了沈阳也有个军功!” 众人看向刘招孙的眼神皆是充满敬佩,几个心腹家丁昂然走向把总,剩余各人却犹豫不决。 刘天星忽然大叫道: “十三,你,就这么看不起你四哥?!老子也要留下,老子死也不当包衣!” 康应乾轻咳两声,对大家道: “诸位,这次四路大军皆败,朝廷肯定要追究下来,除了杨镐,几位总兵也要遭殃,朝廷不敢动辽镇,杀诸位客兵,应当不在话下,咱们逃回沈阳,可能活命?” 乔一琦一把揪住刘天星,怒道: “你这个杀才,当初为何要杀姜弘立,杀了他却挡不住建奴,朝鲜王追究下来,皇帝不杀咱们也不行了,咱们进退两难!死了还要落个不忠不义罪名!都是你们这些杀才害的!” 刘天星家丁拔刀上前,将刀架在乔一琦身上,乔一琦身边几个亲兵也拔出刀。 康应乾也是杀姜弘立谋划者之一,听乔一琦这样讲话,怒不可遏: “那姜弘立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你还和他讲究朋友之义,若是以后有人告密,你肯定是第一个!” 乔一琦猛地推开刘天星,伸手又要去抓康应乾,场中众人乱成一片。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总兵大人刘綎发话,各人纷纷停住,不约而同望向刘总兵。 “闹够了没有,有力气下山杀鞑子!” 众人都不再说话,刘招孙上前道: “义父,你且回沈阳,你为大明征战一生,披创数十,朝廷当不会拿你怎样!” 刘綎缓缓站起身,目光环视四周,不怒自威: “为将者,当不动如山,今日我不动,诸位,能战者,全部上马冲阵!” 第023章 侵掠如火 刘綎从江西老家带来的七百家丁,此时还能战的,堪堪只剩三百多人,战损超过一半。 一仗损失一半家丁,对这个时代的军头来说,完全可以去跳河了。 家丁远不同于普通士卒。 普通士卒只需从军户或从流民中招募,随便发些棍棒,粮饷基本不给,训练基本没有,只要不饿死就行——其实饿死了也没关系,反正大明从不缺流民,从太祖时代起就不缺。 多说一句,成化年间荆襄流民起义,规模百万之巨,若不是当时大明国运尚存,估计李闯进京的故事就可以提前百年发生了。 相比之下,豢养家丁就费事很多,各位老爷不仅要给家丁发兵饷,而且还不能太少,兵器铠甲要给,训练也不能落下。 上了战场,家丁是冲在前头给总兵老爷们挡枪子儿的人,对老爷们来说,家丁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是最可爱的人。 李成梁当年能纵横辽东,靠的就是他手上三千多精锐家丁。 刘总兵选择不动如山,选择和中军大帐共存亡,众家丁义子就必须侵略如火,去和奴贼见真章。 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刘招孙刘天星乔一琦他们这样视死如归。 大家都不是傻子,总兵大人要是在此地战死,他们这些客兵没了上官庇佑,各人手中还拿着有银子,在辽镇地面上,那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再凶悍也得被人家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当然,投降建奴去当包衣的想法,也不是没人想过。 只是,要说服这些来自南方乡野,宗族思想极为浓厚的丘八,让他们去剃个猪尾巴辫,然后余生都说着鬼都听不懂的夷语,这简直比直接砍他们脑袋都要难受。 没了头发就认不到祖宗就会沦为孤魂野鬼下十八地狱。 “包衣尼堪可以活,是因为他们祖辈都在这里活。你们不一样!今日之战,无论是奴贼败还是咱们败,辽东的包衣阿哈都会继续拖着猪尾巴辫!继续苟活着!这是天道,是大势,不能阻挡!” 明军阵前,刘招孙打马走过三百三十名家丁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萨尔浒之战,四路大军,三路溃败,只有我们南兵将士还像个人一样活着!” “朝廷弃我,辽镇欺我,连朝鲜也要害我!我们,为何而战?!” 一众家丁都屏住呼吸,听着刘把总训话,各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这些大老粗们虽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然而几千年儒家文化熏陶,君君臣臣之类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 刘把总这几句话,句句听来都是大逆不道,不过,在这些丘八们听来,他·娘的还真不错! 康应乾乔一琦站在家丁前面,瞅着刘招孙蛊惑人心,都是一言不发。 两位大人的家丁被编入阵列,要和建奴殊死一搏。 两人都换上了锁子甲,手里各自拿着兵刃。 明代文官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过大多数人,在气节上还是不差的。 “回沈阳,是一死!击退建奴,才能活!奴贼不会入关,你们的子孙便不会剃头,不会变成眼前这些包衣阿哈!击退建奴,天下之人,才不敢小瞧我南兵!” “为子孙而战!为我南兵而战!” 家丁头子裴大虎跟着振臂高呼,虽然他不懂小十三在喊什么,不过也知道这是鼓舞士气的时候。 三百多家丁振臂高呼: “为子孙而战!为我南兵而战!” “杀建奴!” 刘招孙手持骑枪,率先冲下山岗。 众家丁策马扬鞭,紧随把总马身后,三百铁骑如滚滚洪流,朝山下奴贼冲去。 康应乾乔一琦相互看了眼,都露出诧异之色,不过两人都感觉心中升起激昂雄壮之情。 乔一琦拔出顺刀,刀背拍打马腹,扬天狂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大丈夫当如是!杀建奴!” 夕阳笼罩着大地,血水如沟壑流过皑皑白雪,金应河背靠在一颗高大的柳树下,声嘶力竭的朝北方喊叫。 在这位朝鲜将领四周,丢着三张大弓,其中一张弓弦已经绷断,黑黢黢的弓身像一条冬眠的蛇。 距离柳树五六步外,有一条两尺多深壕沟,从沙尖子山岗延伸向浑江江岸。 壕沟边缘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簇,不时还有轻箭从天而降,插在尸体上。 壕沟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有身着战袄的长枪兵,有装备精良的朝鲜弓手,还有些身披白甲的巴牙剌。 壕沟中有人艰难蠕动起来,他们身上沾满血污,已经分不清是明军还是朝鲜兵。 在上面的同袍确定没有危险后,底下的人连忙把尸体堆在壕沟外,将尸体像沙袋一样摞起来,挡住对面嗖嗖射来的重箭。 “邓将军!快进来!” 一个身材粗壮的明军将领,几个家丁用藤牌遮挡着明将的身子,几人脚步踉跄退到壕沟边。 邓起龙身上插着十几支箭翎,红色战袄上不知流了多少血。 在他身后两百步远,手持厚盾大刀的真夷战兵,踏着地上密集的长枪兵尸体,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 四千浙兵苦战两个时辰,杀死杀伤一千多名的镶蓝旗真夷战兵,随着后方火炮炸膛,朝鲜铳手崩溃,这支孤军一点点失去所有支援,最后全线崩溃。 长枪和双层铠甲都不利于后撤,冲在前面的真夷战兵以惊人的速度向溃兵接近,在背后猛砍猛杀,于是溃败的浙兵就成了镶蓝旗此战最大的战果。 阵线出现崩溃时,邓起龙派精锐家丁督阵,不过作用不大,面对千人规模的溃败,区区几十名家丁的作用太过微弱,很快被潮水般的长枪兵淹没。 尽管如此,还是有五六百名悍勇的浙兵没有逃走,在做最后抵抗。 失去阵列优势的长枪兵战力大降,单打独斗不是女真猎人们的对手。 这些无处可逃的明军,面对黑压压涌上来的建奴,面对即将覆灭的命运,他们最终选择化整为零。 戚家军以鸳鸯阵起家,这种阵法深入每个浙兵的血液之中。 他们很快分散城七八十个鸳鸯阵,长牌长枪在前,镋钯狼铣在后,专门杀伤那些冒进的零星建奴。 后面冲上来的真夷甲兵避开这些难啃的刺猬,绕过一个个龟缩防御的鸳鸯阵,去追击前面大队崩溃的明军。 镶蓝旗战兵源源不断向南而来,身披白甲的巴牙剌出现在阵前,他们手持长盾猛冲向各个鸳鸯战阵,这些强壮而凶猛的巴牙剌如猛兽般撞击单薄的明军鸳鸯阵。 这些巴牙剌在各鸳鸯阵撞开一个个裂口,手持长牌的长牌手被他们撞翻。 白甲兵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入明军阵中,浙兵手里的长枪和镋钯此时都失去了作用,巴牙剌如野兽吼叫着,挥舞手中长斧大刀,疯狂砍杀周围明军。 被逼入绝境的浙兵用顺刀突刺这些猛兽般的敌人,他们的武器不敌长枪、狼牙棒等重兵,一个年轻浙兵被狼牙棒击碎脑部,手臂仍死死抱着一名白甲兵,将匕首刺入他的脖颈。 鸳鸯阵被装备精良的巴牙剌一个接一个地撕开,这种小型战阵可以阻挡甲胄单薄的倭寇,然而在阵列不严,装备缺失的情况下,遇上后金精锐巴牙剌白甲兵,已经力不从心,一个战阵的浙兵在付出惨重伤亡后,才能杀死一名白甲。 后面鸳鸯阵中的浙兵眼看着眼前同袍战死,只是默默握紧手中镋钯或是长枪,迎接死亡降临。 前排战阵已经完全突破,对浙兵最后的屠杀已经开始。 巴牙剌损失也颇为惨重,转眼便已有二十多人死伤,各牛录额真望着倒下的白甲兵,都是咬牙启齿。 阵地前面,一个冒进的白甲兵闯入鸳鸯阵中,这支明军装备还算完整,狼筅长枪短兵兼备,密密麻麻的兵刃围着这名巴牙剌。 他大吼一声,这时两名长枪手快步上来,两把长枪同时冲杀到他面前,巴牙剌立即散开,用一把狼牙棒格挡长枪,身子后退,这时,一根镋钯又从他侧面杀来,他急忙躲避时,一支长矛猛地刺入他的小腿。他用狼牙棒砸向长枪,镗钯又刺入小腹,铁制狼铣打在他脸上,抵着他身体往后了两步,瘫软在地,密密麻麻的兵刃刺在他身体里······ “射死这群南蛮子!” 亲眼目睹旗中最精锐的巴牙剌战死,费英武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他一声令下,一群弓手纷纷上前,抵近各个鸳鸯阵,对准前面长牌兵遮挡不住的位置,用重箭射杀后面的镋钯手。 明军早已失去弓箭掩护,鸳鸯阵内的战兵也多数没有弓箭火铳,只能躲在盾牌后面苦苦挨打。 这边镶蓝旗弓手射的兴起,不停朝前面逼近,直到一个倒霉的弓手被鸳鸯阵中投出的飞斧击中面门,倒地打滚,剩余人才往后退了几步。 重箭重重砸在长牌上,发生嗡嗡响声,不断有明军被弓箭射中,闷哼倒地。 渐渐地,战场上只剩下三十多个长牌组成的方阵,后面躲着负隅顽抗的浙兵。 “冯伟,冲出去和他们拼了,老子宁可射死也不当包衣!” 长牌后面,镋钯手刘子才啐了口唾沫,前面长牌嗡一声响,又是一支重箭射在牛皮长牌上。 他们这队临时组成的鸳鸯阵,人数只有十个,少个了狼铣手,剩余的十人被真夷战兵围在距离壕沟五十步距离的位置,仅剩的两个长牌已经损坏一个,支撑不了多久,等弓手绕道身后,他们就完了。 刘子才回头望向长枪手冯伟,望着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好兄弟,两人同时点头,不顾旗队长喝骂,准备冲出长牌。 忽然之间,远处壕沟之间,奔腾起阵阵雪花,周围大地猛烈震动,像是有千万匹战马朝这边奔来。 前面射杀正酣的镶蓝旗弓手,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像被铁锤撞击,直接往后飞去,不等落地,又被后面骑枪挑起,重重摔向地面,在凌乱的马蹄中化为肉泥。 “明军马兵!” 第024章 叶赫部(沈炼出场) 三百家丁如狂风扫过麦田,前排镶蓝旗弓手齐齐倒下大片。 弓手没有披甲,此时冲阵的战兵也跑得七零八落,冲在前面射杀鸳鸯阵的女真猎人,转眼之间又成了别人口中的猎物。 “全军冲击,不要停!” 马兵冲锋,气势为先,有了一往无前的冲杀气势,便是区区百人,也会造成上千人冲阵的效果。 刘招孙夹紧马腹,身子直立在马背上,他左手持弓,右手从箭插取箭,对准侧前方三十步外几名巴牙喇。 其中一个巴牙喇挥舞狼牙棒,狠狠杀向前面一个残破鸳鸯阵。 这支鸳鸯阵,已经接连杀死五六名真夷战兵。 鸳鸯阵为首的长枪兵,尤为凶悍。一个人杀死了两名巴牙剌。 越来越多的巴牙剌猛砍猛杀,长牌手虎口发麻,长牌背后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被杀死。 刘招孙从马上看到,那名长枪兵被三四个巴牙剌围住,竟然丝毫不惧,使出了戚家军长枪短用的招式。 “死!” 刘招孙大吼一声,蓄满动能的重箭借助战马奔跑惯性,急速射出,直接击破巴牙剌脖颈护甲。 这名凶悍女真勇士脖子被射个对穿,眼中露出恐惧神色,挣扎着望向箭支射来的方向。 刘招孙收起弓箭,提起骑枪,加速冲去。 白甲兵一手握住脖颈上喷涌的血水,一手扬起顺刀猛地砍向马腿。 噗嗤声响,伴随金属入肉之声,骑枪锋利的刃口深深刺入白甲兵面门。 这个凶悍的巴牙喇眼前寒光一闪,人头高高飞起。 刘招孙冷笑一声,刚要策马继续冲杀,黑影忽然飞过,感觉身子被巨物撞击。 低头看时,一柄半尺多长的飞斧,切着马背,重重砸向自己小腹,十步之外,一个凶悍巴牙剌正狞笑着望向自己。 刘招孙突然遭此重击,吐口鲜血,翻马倒地。 此时真夷战兵开始慌忙结阵,他们最初以为这支马兵慌不择路,只要撞开个口子逃走,没想到现在却要和他们拼死搏杀。 眼下明军长枪兵大阵已被击破,除了少许还在顽抗的鸳鸯阵,几万明军都难逃覆灭命运,只要围歼掉那些不能逃走的步兵,便是大胜, 穷寇莫追,围三阙一的道理,牛录额真们都是知道的。这些女真猎人们在山林中打猎,也会给野猪留下一条生路,不会真的把路都堵死。 明军马兵之骁勇,各位牛录额真都是领教过的,要想挡住这支兵马,不再死个上千真夷战兵,绝无可能。镶蓝旗各牛录已经很久没得到大汗补充,若是再这样消耗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被各旗兼并了。 再说,即便是镶黄旗正黄旗在界藩萨尔浒围攻杜松马林时,也远远没有做到全部歼灭,马林一部至少有两千人马逃走。 在这种心理下,面对冲杀而来的骑兵,镶蓝旗各牛录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撕开条口子让他们逃走。 然而出乎镶蓝旗意料,这支人马冲过阵地后,并没有逃走,而是调转马头,折返回来继续冲锋。 “南蛮子这是要作甚?三四百马兵也敢冲咱们军阵,” 尽管镶蓝旗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如今战阵已乱,对付这三四百骑兵不是易事。 骑兵冲击步阵,利用速度优势,往往来去如风,步兵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已逃得无影无踪。 “大阵已被攻破,这股家丁为何不逃走,还要负隅顽抗?” 固山额真迟疑之际,又有几个落单的镶蓝旗战兵,被迎面而来的骑兵砍死。 费英武望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他虽然性子迟缓,现在也颇有些焦虑。 “上午与浙兵交战时,五百多东路军马被尽数斩杀于山岗之下,这些人马是哪里来的?难道是明国皇帝派援兵来了?” 济尔哈朗和李永芳站在小贝勒身边,这样的战果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镶黄旗、正黄旗攻打最强悍的杜松,才用了半天时间不到,而这比杜松兵马更弱的刘綎兵,镶蓝旗耗了整整一天,竟没有啃下。 从破晓包衣阿哈冲阵到现在,明军共挡住了大军三次进攻。 镶蓝旗至少损失一千真夷战兵和两千多名包衣,虽然主力尚存,但也是伤筋动骨,不知回到赫图阿拉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李永芳盯着地上倒毙的尸体,其中属于真夷战兵占据大半。死这么多人,回去之后,大汗会如何惩罚。 李永芳估计,大汗或许要削去阿敏贝勒,甚至一怒之下,直接将这个侄子处死。 济尔哈朗也是心怀鬼胎,看眼前这个架势,可以说大局已定,刘綎或死或俘,很快就会被巴牙剌们带到众人身前。 镶蓝旗损失这么多旗丁和战马,短时期内不会补充,二贝勒怕是待不下去了。 如果自己能得到代善、黄台吉全力支持,再联合旗中对阿敏不满的牛录额真,镶蓝旗固山额真的位置,就非他济尔哈朗来坐不可。 就在济尔哈朗憧憬未来时,耳边响起阿敏低沉的声音: “让白甲兵督阵,将前面冲杀溃兵镶蓝旗各牛录马兵召回,全部压上,将明军马兵斩杀于此!” 这时,一名戈士哈匆忙上前,凑到济尔哈朗耳边说了几句。 济尔哈朗听见,脸色顿变,慌忙抬头朝阿敏望去。 阿敏对这个出卖父兄的弟弟很是反感,平时从不正眼看他,见此情景,不耐烦道: “怎的?大汗亲自来了?” 济尔哈朗摇摇头,嘴唇下两根老鼠胡须抖动着,显得有些不安。 “是叶赫,金台吉和布扬古来了!” 尽管声音很低,周围牛录额真、贝勒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两个名字,众人身体不由退后一些,连性格温和的费英武也露出惊恐之色。 叶赫与大金乃是死敌,而且是那种联姻都不能破防的世仇! 阿敏知道大家都有点慌,他想起几日前在赫图阿拉见到的一群蒙古福晋,脑中忽然浮现博尔基吉特俏丽脸庞。 “慌什么?!他们,他们怎么现在才来!来,来了多少人马?” 叶赫部动向完全在大金监视之下,从海西出发后,他们便听到了明军惨败的消息,两支兵马连忙逃回东西海城。 怎的突然又折回来了。 这个嘛,当然需要问一问刘招孙刘把总了。 济尔哈朗声音有些颤抖,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 “一万人是有的,叶赫部这回倾巢而出,现在西边五里之外,片刻之间就能赶到这边。” 扑通一声,十五岁的费英武跪倒在阿敏身前,抬头对他哥哥哭道: “四哥,是我的错,上午勇士们和浙兵鏖战,久久没能攻破,我想着前几日哨探,周围也没其他敌人,就让哨探的白甲兵都回来,帮着旗丁冲阵·····” 李永芳扯住小贝勒领口,气急败坏道: “主子啊!你把镶蓝旗害了!你把大金国害了啊!” 阿敏思绪翻飞,几天前,他兴致勃勃的从赫图阿拉赶到这里,本以为刘綎是个软柿子,可以捏一捏,没想到现在碰得头破血流。 此时镶蓝旗能战之兵不过四千,也怪自己太过大意,单在赫图阿拉就放了一千多人。 明军残部没有肃清,刚才又冲下来一支马兵,对付这些残兵,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费些时间而已。 只是现在,大金的仇人,不共戴天的叶赫部来了。 阿敏呆呆望向西方,脑子里嗡嗡作响,费英武跑到他面前,大声喊叫。 很快济尔哈朗和费英武扭打在一起。 李永芳丢了主人的狗,拖着几个家丁尾巴,围在两个主子身边焦急乱转,嘴里在说什么。 二贝勒哈哈大笑,眼前浮现出叶赫老女布喜娅玛拉惊鸿身影,这位女真绝代佳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叶赫与爱新觉罗之间的爱恨情仇,和这位叶赫老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金与叶赫的战争,或多或少也和这个女人有关。 “二贝勒,快走!” 费英武指挥两名戈士哈拖着阿敏,将他推上马背。 阿敏神情恍惚,直到骑在马背上,思绪才被拉回现实。 冲阵而来的明军马兵被镶蓝旗战兵分割围住,一些凶悍的巴牙剌抵近用重兵击杀战马。 他渐渐恢复神智,推开牵着缰绳的费英武,自己提起缰绳,召集周围戈士哈,打马上前就要砍杀明军。 “不能走!不能放走这群明军!我要杀了刘綎!” 费英武连忙上前重新扯住缰绳,用刀鞘在马腹猛击一下。 “四哥,让布扬古抓住,他会砍下您半个身子!当年大汗就砍了布扬古他阿玛半边身子!” 阿敏稍一分神,几名戈士哈不由分说便上前扯住缰绳,带着二贝勒朝北狂奔而去。 费英武下令鸣金收兵。 此时西边响起隆隆马蹄,大地仿佛将要开裂,靠近西边的镶蓝旗战兵抬头望见,沙尖子山岗西边,浑江河谷方向,约摸五里之外,黑色的骑兵如奔腾的江流,一眼望不到尽头,浩浩荡荡朝这边冲来。 叶赫部来攻的消息很快传遍战场,冲在前面的战兵们立即转身狂奔,相比眼前的南蛮子,落在叶赫部手中,结局无疑要恐怖很多。 镶蓝旗的督战队弹压不住,跟着一起逃跑,所有人都逃向后面马兵的位置,骑上马便往北奔逃。 刘招孙望着漫山遍野奔逃的建奴骑兵,望着后面飘扬的金钱鼠尾辫,露出欣慰笑容。 胸口还在隐隐作疼,刚才他为救一支鸳鸯阵明军,被飞斧击中,当场口吐鲜血。 刘招孙身边的家丁伤亡殆尽,他已无力站起,等着被一个白甲兵上来割人头时,镶蓝旗中军那边鸣金收兵,他才算是捡回了条命。 被他救下的鸳鸯阵只剩下两人,一个镋钯手,一个长枪兵。 镋钯手说不出话,倒地痛哭,长枪兵呆呆望向天空。 天空飘着小雪,周围一片狼藉,裴大虎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对刘招孙说,叶赫部两位贝勒要见把总大人。 刘招孙在家丁搀扶下,吃力的站起来,回头望向那长枪兵: “你叫什么名字?” “回把总,小人沈炼。” 此人身材魁梧,样貌英俊,虽然比不上刘招孙,却也算是俊男一枚。 “沈炼,你以后有何打算?” 名叫沈炼的长枪兵捂住左肩伤口,伤口还在流血,他挣扎站起身: “邓将军已经战死,我亦不想留在浙军,几万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有了,” 刘招孙也望向远方,远处阳光灿烂。 “只是京师还有老娘要我照顾!” “既如此,去京师吧,我让监军大人给你报功,回去就在镇抚司谋个小旗,你可愿意?” 沈炼脸色微变,他早厌倦了战场搏杀,今日已做好准备死在辽东,万没想到,奴贼竟然败走。 刘把总从身上掏出包炒面,递给沈炼。 “鞑子身上搜出来的,给你那个兄弟分点,浙兵死绝了,大明再无浙兵了!” 沈炼接过炒面,分出一半,将剩下的就着积雪,大口大口咀嚼。 刘招孙拍拍沈炼肩膀,神色哀伤: “挡住镶蓝旗六千人马,鏖战四个时辰,真是好汉!” “可惜邓将军殉国,我会让义父和监军大人上报朝廷,好好给他家人抚恤,还有其他人,浙兵悲苦,眼下又少一员猛将,哎!” 刘招孙眼圈红润,一时之间,他想到了很多人和事: 戚少保,张居正,蓟州兵变···· 第025章 刘綎之死 刘綎战死了。 和原本历史位面一样,老总兵最后马革裹尸,死在了辽东战场。 浙兵覆灭前夕,两个巴牙剌绕过明军大阵,偷偷从后山悬崖摸到了总兵中军大帐。 家丁们都在前面援助浙兵,只留下两个亲随陪着老总兵不动如山,鼓舞大军士气。 两名亲随死战不退,拼死护卫老主人,最终被巴牙剌杀死。 刘綎挥舞那把一百二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将一个受伤巴牙喇半个身子砍掉,再扬刀时,一支重箭射中了他胸口。 他强撑着追杀另一个建奴,那个凶悍的巴牙喇被老总兵气势震撼住,呆在原地,刘招孙带着家丁杀到,巴牙喇转身赶紧逃走。 义父已到弥留之际,望见小十三,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他艰难的抬起手,捧着义子的脸,断断续续道: “十····十三,回沈阳,给经略大人说,说····” 刘招孙红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上干结的血迹,不住的往下流。 义父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渐渐平缓。 康应乾站在身边,神情焦虑,大声喊叫: “刘总兵,让我们给杨镐说什么!他是不是有把柄在你手里!” 老总兵神智不清,脑袋有节奏的轻轻摇摆。 “给杨镐说什么!!” 刘招孙一脚踹开贴着义父耳边大喊的康应乾,双眼血红,对他怒道: “闪开!” 康应乾从地上爬起身,还要上来继续问,见刘招孙手上还握着沾满人血的顺刀,气的狠狠剁脚,用手指向刘招孙,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一把推开簇拥的家丁,忿忿而去。 他刚走出人群,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彻骨髓的哭喊。 “义父!” 家丁们手中兵刃叮叮当当落在地上,所有人都低下头,望向抱着义父尸体嚎哭的刘招孙。 镶蓝旗退了,叶赫部还在追。 幸存的明军忙着打扫战场,火兵们忙着砍下建奴首级,装进挑筐,几百只筐子里很快装满上千个面目狰狞的真夷战兵首级。 一些未死被俘获的后金军,成为明军发泄仇恨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受伤不能逃走的包衣阿哈,很多被当场乱刀砍死。 那些受伤注定活不下来的同袍,只有无奈给他们补上一刀,用以减轻伤兵们的痛苦。 刘綎死了,刘天星死了,邓起龙也死了,总兵大人的家丁快死光了,七百人剩下一百个不到,邓起龙带来的五千浙兵,剩下两千三百人。湖广、广东等地增援的八千战兵,大部已经逃走,只有两千多人还听刘招孙指挥。 东路大军三万多人马,现在还能收拢回来的,只剩下这五六千人。 哦,至于参战的一万三千名朝鲜兵,现在除了金应河带着的一千多个弓手,其他人或是逃走,或是躺在地上成了死尸。 逃走的溃兵是死是活,刘招孙现在没精力过问,也没这个心情。 这冰天雪地的,又是远离后金城池,入夜后气温在零下十几度,撒尿都能结冰,只能期望这些溃兵生命力足够强大,能够像贝爷那样完成绝地求生。 付出如此惨重代价,东路军终于击退了镶蓝旗。 刘招孙没有任何兴奋,和南兵一样,阿敏是后娘养的,镶蓝旗是八旗中最弱的一支。 这次回赫图阿拉,阿敏这个固山额真是做不下去了,或许还会搭上条命。 刘招孙想让金国二贝勒给义父偿命,在原本位面上,崇祯二年己巳之变,阿敏率镶蓝旗攻克永平,在永平屠城数日,杀的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这样的屠夫,刘招孙当然不会放过。 刘天星也战死了,被巴牙剌用箭射死,刘綎身边的五个义子,现在就剩刘招孙一个。 老总兵的两个亲儿子,现在还在南昌老家赋闲,两人对行伍之事不感兴趣,兴趣在于功名之上,基本不会对刘招孙构成威胁。 力战镶蓝旗,给予阿敏重创,此战之后,刘招孙必然名望大增,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残余家丁以及老总兵的旧部,都将追随自己。 众人见证下,刘招孙开始给义父收敛尸体,他用刀割下自己鸳鸯战袄上的红布,翻开干净的一面,给义父擦掉身上血迹。 哀伤如迷雾在人群中蔓延。 作为穿越者,他和刘綎接触时间虽然不多,除了身份利益等因素的影响,老总兵身上流露出的将帅气质也深深吸引了刘招孙,自始至终,刘綎对自己都是充满信任,将他当做心腹。 刘招孙的前世是个重感情的人,父母和家人是他的全部。 穿越到这个世界,他遇到的第一个亲人就这样走了,而且自己无能无力,眼睁睁看着义父被人杀死。 这种深沉的失落感负罪感,比白甲兵的重箭还要凶狠,把刘招孙内心射成千疮百孔,血流不停。 悲伤弥漫过后,路还要继续走,剩下的一万多人还要活下去。 镶蓝旗退走了,叶赫部也不是什么好鸟。 康应乾在和海西贝勒们讨价还价,关于建奴首级的分配,两边显然有不同看法。 乔一琦望着刘招孙,这几日刘招孙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乔公子刮目相待,再不敢将刘招孙看做是一个只会打仗的武夫。 “义父生前便想落叶归根,我会将他运回南昌老家,等朝廷抚恤下来,再给他老人家风光大藏!” 剩余的家丁和浙兵都已将这位忠勇节义的把总当成他们的主心骨,乔一琦在旁边附和道: “诸位放心,总兵大人为国捐躯,朝廷必不会亏待!” 刘招孙却一点也不放心,朱家皇帝对武将苛刻之深,有目共睹。尤其是后来的朱由检,对武将刻薄寡恩,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对万历皇帝,刘招孙的了解仅限于前世有限的历史资料,其中有多少偏颇,他也不知道。相信以后肯定有机会亲自面见这个大胖子。 “义父好不容易拼凑的炮手,失散大半。乔大人,你赶紧带人去收拢!” 相比其他兵种,炮兵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人才,擦掉眼泪,刘招孙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们。 乔一琦今天抽了炮手好多鞭子,也帮他们抗住了白甲兵冲击,炮手们都服气这个脾气火爆的乔公子。 一万三千朝鲜兵伤亡不过两三千人,除了金应河和几百弓手,剩余的人都跑得没影儿。 这冰天雪地的辽东荒野,异乡人无依无靠,只有建奴冰冷的箭,不知道朝鲜人是不是想上演荒野求生的游戏。 此战之后,光海君希求自保的愿望彻底落空。 一万多人跟着姜弘立来打打酱油,没想到损失如此惨重,让朝鲜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不,国家,更雪上加霜。 光海君怕是恨死了刘綎和金应河,当然还有罪魁祸首的万历皇帝。 好在这个庶子在朝鲜并不占优势,暂时不会威胁到刘招孙,不过,两边梁子算是结下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刘招孙一定会在汉城搞一搞颜色革命,换一个更强硬的国君上台。 而这个背后捅刀子的光海君,他是一定要除掉的,不为别的,只为他义父。 第026章 走啊,带你们回家 死去的人已经永眠,活着的人还要拼命活着。 东城贝勒金台吉和西城贝勒布扬古,两位叶赫部的难兄难弟,这次摘了个大桃子。 按照杨镐在沈阳和叶赫人吵了半个月才吵出来的作战计划,两位贝勒和他们率领的叶赫勇士,十日前便应该出现在宽甸,然后与刘綎合兵,向和赫图阿拉进兵。 和原本历史位面上一样,叶赫人迟迟不到,直到东路军耗尽最后一滴血。 刘招孙对朝廷和叶赫的联盟不抱希望。 严嵩、徐阶、张居正当政时,对蒙古鞑靼、女真各部采取的都是羁糜政策,那是当时大明有这个实力,到了万历末期,朝堂大佬们还想以夷制夷,终于玩脱了。 叶赫部现在不算是合格的棋子了。 他们是惊弓之鸟,和努尔哈赤打了三年,输了三年。 布扬古的老爹,叶赫部最凶猛的勇士,叶赫那拉·布斋,生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组织八个部落围攻建奴。 结果不出意料的被努尔哈赤以少胜多击败。 努尔哈赤念在亲家的情分上,亲自将他尸体砍成两半,一半留作纪念,另一半遣人送回叶赫。 多说一句,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就是以少胜多,好像除了这个其他都不会打了。 萨尔浒之后,努尔哈赤率重兵围攻宁远,兵力在明军之上,却被袁崇焕打败。 叶赫部对后金恨之入骨,也畏惧如虎。 明国召集叶赫攻打后金,海西叶赫和朝鲜人一样,向明国要钱要粮要装备。两大贝勒好不容易到了辽西,听到杜松战败,便立即退兵,一路狂奔逃回海西。 刘招孙派家丁反复劝海西叶赫,信誓旦旦向两大贝勒保证,镶蓝旗已被刘老爷击破,嘴皮都要磨破,布扬古才派白甲兵来浑江看看形势。 结果白甲兵就看到了明军夜袭镶蓝旗大阵的盛况。 消息传回海西,叶赫贝勒们见明军如此骁勇,镶蓝旗不堪一击,觉得还是可以去打打秋风的。 于是就召集所有战兵,凑了五六千人,潜伏行军,只用了四天时间,便突然出现在浑江。 和明军鏖战一日后,战力接近极限的镶蓝旗,被这股生力军突然冲击,阿敏顿时慌了手脚,他知道落到布扬古手里是什么下场,于是连反击的想法都没有,立即逃走。 布扬古率兵追击镶蓝旗,在后面斩杀了几百名步兵,直至董鄂路大营,远远望见浑江边升起一条正蓝旗织金龙纛。 见是老对手正蓝旗来了,布扬古立即撤退回来。正蓝旗与镶蓝旗合兵一处,徐徐向赫图阿拉退走。 明军已经清理完战场,此战共斩获镶蓝旗真夷战兵一千三百人,打死包衣超过三千人,有一百多受伤不能逃走的真夷甲兵被俘虏,约有一半人被愤怒的明军当场砍成肉泥。 康应乾和叶赫两位贝勒谈判的结果并不理想,叶赫部要求明军将一半首级交给他们。 布扬古发誓要给他阿玛筑一个京观,全部都是镶蓝旗人头,放在海西城,让叶赫人都看看努尔哈赤奴才们是什么下场。 刘招孙抬头望向眼前两个姗姗来迟的盟友,双眼像猛兽一样血红,他用生硬的叶赫语对两个贝勒道: “东路军三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一万人,我欠下这么多人命,只有用奴贼命来还,死人和活人都在看我,你们要是想拿首级,就先拿我的去!” 刘招孙这话说完,黑压压的明军战兵像潮水涌过来,一个受伤镋钯手一瘸一拐走到刘招孙身前,举起血淋淋的镋钯,护住把总。 站在对面的金台吉清楚看见,那个镋钯钯齿上,还挂着半张真夷的脸。 布扬古怒气冲冲,他回头望向身后那些杀红眼的勇士们,准备杀掉这群明军,被金台吉抢先一步道: “好!照女真人的规矩,在长生天前盟誓,首级给你们,活包衣给我们!” 布扬古的父汗让努尔哈赤砍成了两半,这事儿是镶黄旗干的,和镶蓝旗没关系。 不过布扬古能打赢的,只有阿敏这杀才,而且下次见面就打不赢了。 东路军鏖战数日,进军赫图阿拉不用想了,就像刘招孙说的那样,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指望建奴的首级。 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 看来这次大明和叶赫部的联盟不怎么靠谱,或者说从来就没靠谱过。 刘招孙上前一步,高大魁梧的身材显得咄咄逼人,布扬古身边一个戈士哈拔刀就要来拦,被刘招孙一脚踹翻。 “底下人脾气都不太好,义父已经战死,我贱命一条,不如就按这位贝勒的主意,盟约!” 金台吉哈哈大笑,走到刘招孙身前,撞了下他肩膀,向他表达善意。布扬古恨恨不语,无奈之下,极不情愿撞了下刘招孙肩膀。 天色渐暗,明军与叶赫部大营都燃起了篝火。 残存的明军按照戚家军操典,在残破不堪的沙尖子大营继续扎营。 叶赫部几千人马在明军东北方不远处扎营,他们的营地要简单很多,将牛车马车堆在外面,马兵们躺在战马边上休息。 刘招孙、裴大虎率领家丁夜巡,金应河在营地周围安排了暗哨,这些朝鲜弓手视力极佳,提防夜袭极为得力。 两边就这样相互戒备,一直到三月初八日天明。 次日清晨,明军与叶赫部列阵对立,两军正中,立起一个金黄色的大伞盖。在上万人注视下,刘招孙带着康应乾,与金台吉、布扬古四人,同时从各自军阵出发,走入伞盖之下。 在明军、叶赫部上万人紧张对峙下,四位大佬又经过激烈而友好的协商,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最终敲定划分首级方案: 一千三百颗真夷首级,明军拿走一千,剩余的三百给叶赫; 真夷俘虏归明军; 包衣俘虏给叶赫; 一匹受伤的白马被杀死,刘招孙亲手将马头斩下,叶赫贝勒折断四根箭杆,插在地上。 四人用瓷碗盛满马血,跪在断箭前,将马血一饮而尽,算是歃血为盟。 盟约完毕,刘招孙信步走回大阵,康应乾心情激动,忍不住道: “刘把总,此战之后,你当升任千总,甚至是游击!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淡淡道: “多谢监军大人提携,兵都死光了,便是真如你吉言,当了游击,手下也没兵了,” 康应乾摇摇头,微微笑道: “这是哪里话?咱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兵,你若不想待在辽东,我找陈大人活动,咱们回南昌,有了兵额,还愁没兵啊!” 刘招孙有些惊讶的望向眼前这位监军大人,听他刚才的意思,是要屈尊跟自己一起了。 康应乾好歹也是堂堂朝廷命官,虽是五品散阶,外放出去,至少也是知府级别的诸侯。 不知是他脑子抽了还是被建奴吓傻了,竟要和自己这个没名没分的把总混。 康应乾见刘招孙这副表情,连忙解释道: “刘把总,这几日本官看你用兵做事,皆非常人,四路大军,三路皆败,只有咱们全身而退,哦,只有东路军击退建奴。别人不知道,本官一路看来,都是你的功劳,眼下这上万士卒,皆以你马首是瞻,靠的也不只是兵饷,是你有将才!实不相瞒,本官原想留在辽镇,混个巡抚,现在看来,哈哈,辽东不是久留之地,将来回江西,你我也好互为奥援。” “哦哦,好,” 刘招孙没心思听这文官絮絮叨叨,讲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心里想的是怎么快点带士兵们回辽东,鞑靼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刘招孙对叶赫部也不抱什么幻想。 当天中午,康应乾向叶赫部借五百石粮草,康应乾信誓旦旦的表示,约定返回沈阳后便还给海西。 嘴上歃血还没擦干净,叶赫部就说自己粮草也不够用。 刘招孙知道,叶赫的粮草是他义父生前找朝廷要的,现在义父不在,这群孙子都成了白眼狼。 刘招孙和两位监军商量一番,决定用银子买。 好容易凑够一千两银子,叶赫人拿了银子,丢下几十袋粮草,押着包衣俘虏,满载而归。 刘招孙脸上神色变动,双拳攥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地不能久待,带上首级和俘虏,赶紧回沈阳!” 刘招孙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望着士兵们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大声道: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第027章 招魂 康应乾想去南昌,与刘招孙互为奥援,在江西官场大展宏图。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 万历一朝,江西地方宗族士绅之强大,丝毫不比江南东林、西南土司逊色。 赣地民风彪悍,有目共睹。 万历二十八年,朱翊钧派矿档潘相、李道前往江西,差点被当地人打死。 刘綎在四川平乱时,和土司秦家颇有渊源,如果能去四川,拉一支白杆兵在成都种田,倒也不失为良策。 不过,他旋即打消了这个念想。 两年后的西南,将要爆发一场大规模叛乱——奢安之乱。 这场影响帝国西南十余年,消耗西南各省无数人力财力的叛乱,几乎与后金崛起同步,持续到崇祯年间。 大明陷入流贼、奢安、建奴三线作战的绝望境地。 刘招孙拼尽全力,却挡不住镶蓝旗,自然更挡不住努尔哈赤。 后金吞并辽东是大势所趋,不是一两个穿越者或者类似穿越者可以轻易改变的,无论他是刘招孙还是袁崇焕熊廷弼。 与庞大无意识的利益集团相比,个体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如凡人面对克苏鲁邪神,尽管后者混沌无意识,然而弹指一挥便可让凡人灰飞烟灭。 萨尔浒之战,对明廷来说,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边境溃败——大明一直在溃败中——所以当时对帝国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震动。 只是,沈阳失陷后,帝国资源源源不断投向辽东,本以为东事可以就此结束。没想到,最后辽东成了个无底洞。 辽饷,这个帝国终结者便在这种情况下产生。 万历四十六年,为筹措辽东战事,辽东军饷骤增300万两,万历皇帝虽有百万内帑,但出于对全体臣工的不信任,最终一毛不拔。于是户部加征饷银,每亩加派3厘5毫,共增加赋银200多万两。 从此辽饷便成为定制,天启初年,全国除贵州等少数地区外,平均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计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 崇祯四年(1631),将田课由九厘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二百九十八两。 辽饷加派,平均到全国每亩土地上,其实增加的并不多,然而到地方官吏手上,便有了各种上下其手的机会。 在地方官员合理运作下,最后落地的辽饷征收,和朝廷制定的额度相比,能暴涨十倍甚至百倍。 万历之前,士绅群体还需缴纳部分钱粮(虽然往往恶意拖欠),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士绅索性不交了。 然而辽东还在打仗,丘八们都在要钱,不给就是兵变、闹饷,地方官便很有觉悟的将这些原本由士绅豪强赋税转嫁到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因此大量自耕农纷纷破产,化为流民饥民。 天启崇祯年间席卷陕西河南等地的流民浪潮,根源便在此处。 从万历四十七年到崇祯十七年,二十多年间,每年动辄三四百万的辽饷不知养肥了多少官僚,户部尚书毕自严曾说: “即令东奴恋栈长伏穴中,不向西遗一矢,而我之天下已坐敝矣。” 晚明之后,朝中为官者多是南方人,无论浙党、楚党、东林党,在政策制定、实施层面都是以南方利益为主。收这些人的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有再辛苦辛苦百姓,才能维持生活。 刘招孙看得明白,晚明各种乱象的症结在于辽饷。 辽饷这种欺上瞒下,全员贪腐的问题,属于体制性弊端,就是张居正、雍正帝这样的人物无力也无心去纠正。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 他计划先留在辽东,像其他军头那样,吃一波辽饷红利再说。 如后来占据皮岛的毛文龙、退守锦州的祖大寿、盘踞山海关的吴三桂。 确定下方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三月初八,刘招孙率残余明军近六千人,在浑江边休整。 在确定建奴不会再追上来后,刘招孙指挥众人一边收拢溃兵,一边收敛战死士兵。 康应乾望着裴大虎带领家丁,将地上的尸体搬到马车上,原本马车上装载的火炮被抬了下来。 监军大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对裴大虎道: “这是作甚?火炮都不要么?” 裴大虎转身望向前方,刘招孙站在江岸一块大青石上,从康应乾的位置看去,见刘招孙披头散发,以为他要寻短见。 监军大人连忙赶上前去,走近时发现,刘把总发髻散乱,脸上也变得花花绿绿,好像涂着女人的脂粉。 康应乾走过来时,刘招孙还在低头对着江面絮絮叨叨,监军大人硬着头皮凑近一些,隐隐听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刘把总,你是楚人?” 刘招孙诵读的是屈原的《国殇》,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刘把总,你要招魂?这《国殇》可不如《金刚经》?” 周围士兵充满敬畏望向刘把总。 见他将头低垂下来,对着一望无际的尸体,如羊癫疯发作,颤抖起来: “归去来兮归去来!” 康应乾冷冷一笑,上前抓住他肩膀,压低声音道: “刘把总,看不出你还懂招魂驱鬼,你把死人带上,要走多久才到沈阳,半路被建奴袭击怎么办?” 刘招孙触电一般,抖抖脑袋,昏死过去。 康应乾刚要上去,只见他猛地跳起,在江边将脸上的胭脂人血擦掉,如出马大仙,恢复了神智。 一群明军呆呆的望向这边,众人脸上都露出敬畏之色。 “活人死人,都要回家!我要带你们回家!死人要招魂,活人也要招魂!” 江边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很快超过千人,在众人心中,刘招孙已经化身为他们的精神领袖,是一个可以带领大家安全回家的人。 杜松死了,马林逃了,这些大头兵们,西北路明军,现在除了给建奴当包衣,就是暴尸野外。 而刘把总,给大家衣食,给大家胜利,还要带所有人回家,不论死人活人。 有这样的将领,士兵如何不拥护? “东路军每个人,都是娘亲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你们之中,谁又没有爹娘兄弟姐妹,父母皆有念想,现在人死了在这荒蛮之地成为白骨,连祖宗都认不了!” 康应乾见状,以为刘招孙是要收买人心,啐了口唾沫,遂不再说话。 “你们不想自己死后也做孤魂野鬼吧?!” 众士兵齐声道:“不愿意!” 一名身上带伤的浙兵旗队长心有余悸道: “大人,若是奴贼追上来怎么办?” 刘招孙停了片刻,抬头望向众人,之前与镶蓝旗一番恶战,无论是浙兵还是朝鲜兵,对建奴的恐惧又多了一层,这个问题也是大家最关心的。 刘招孙从青石上跳下来,那旗队长吓得后退两步。 “若是让奴贼追上,也是天命!我会和奴贼血战到底!没有这些死去的人在前面扛住建奴,就没有我们,若抛下他们,便是我回到沈阳,得了朝廷封赏,也会良心不安,睡觉不得安宁!你们若不愿意搬运尸体,就自己走吧!” 说罢,刘招孙目光扫视全场,周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忽然有人大喊: “誓死追随刘把总!” 士兵们立即跟着高呼起来: “誓死追随刘把总!” 幸存的士兵将沉重的火炮从马车上拖下来,在各营把总的指挥下,喊着口号将火炮推进水流湍急的浑江中。 士兵将地上的尸体,抬到马车上,整齐摞在一起。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吱吱呀呀向南前进,昏暗的天空下,如地狱幽冥。 周围陆续有七八百名溃兵返回军中。 对这些溃兵的处置,两位文官与刘招孙出现了分歧。 在刘招孙的坚持下,除部分浙兵,朝鲜弓手外,其他溃兵全部斩首。 裴大虎拎着顺刀到处砍头,转眼间,地上又多了三百多溃兵脑袋。 周围明军又惊又怕,同时庆幸自己当初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溃逃。 “如此杀戮,怕于上天不和啊。” 康应乾声音颤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家丁们杀得人头滚滚,监军大人看的胆战心惊。 刘招孙神色严肃,不容置疑道: “兵士溃逃过一次,便有第二次,若无军纪,何以成军!戚帅兵法,军中溃败,除无辜被裹挟者,力战之后仍不支者,其余全部斩首!” “便是有一万人溃逃,也全部斩首!” 于是明军营地,就出现了这边收敛尸体,那边砍杀逃兵的奇观。 这番恩威并施之后,刘招孙在军中威望进一步提升。 一夜无事。 三月初九,大军开拔,向南继续前行。 六千多人重新打乱,分成三部分。 刘招孙亲率三千多人马,裴大虎和金应河各率领一千五百人。 叶赫人走的匆忙,建奴铠甲兵器留给了明军。 明军挑选了精良铠甲武器,还从鞑子身上搜到了些粮草。 回沈阳时,他们走的是原路,毕竟这条路走过一次更熟悉。 辽东三四月天气还是颇为寒冷,士兵尸体运回去应当不会腐烂。 东路军带来的火炮全被沉进了浑江,看得乔一琦心痛不已。 这些老古董送给杨镐,估计他都不要。 之前炸膛充分说明,这玩意儿在战场上杀起自己人来远比杀敌人,效率更高,估计建奴拿去也不敢用。 浑江江流湍急,大金国若不折损个百十号包衣,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捞起。 明军沿着浑江,缓缓朝南方走,走了一日,约行了四十里路。 晚上安营扎寨,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刘招孙和家丁挤在一块睡。 忘了说一句,那个姜弘立带来的美姬,现在穿着身鸳鸯战袄,戴着个明盔,当做家丁跟在刘把总左右。 除了刘招孙,没人认得她是女儿身。 这位朝鲜美人,在亲眼目睹几场血战后,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刘把总抛弃,落在鞑子手中,对刘招孙,自然是言听计从。 刘招孙暂时没有金屋藏娇的念想,朝鲜美姬在大明京师市场反响不错,很受消费者好评,以后若将她当做礼物送给某位堂官或主事,投其所好,可比银子有用多了。 次日天明,大军又收拢了八九百溃兵,刘招孙下令砍了五十个人脑袋,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俺是马营的刘三儿,好多人在林子里迷路,吃的也不够,夜里黑瞎子还在吃人,有兄弟冻僵了就被熊吃了,咱命好,遇上了把总爷(刘招孙),把总爷真是活菩萨!” 刘招孙冷冷一笑。 “前日对阵,浙兵还在抵抗,你们几个就先溃逃了,拖下去,斩了!” 行军第二天晚上,朝鲜弓手与一队白甲兵遭遇兵爆发小规模激战,双方射死两人后,便脱离接触,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第三日清晨,裴大虎从死去白甲兵背后小旗判断,是正蓝旗巴牙喇。 刘招孙知道是莽古尔泰在试探自己,不敢停留,继续加快前进。 到第三天中午,夜不收禀告说宽甸方向过来一支明军兵马。 “白花花的都是白色长枪,像一片树林,不晓得有多少人。” “是白杆兵来了!” 旁边的朝鲜副将金应河从未去过蜀地,自然也没见过什么白杆兵,乔一琦向他解释。 “是一支西南的土司兵,不止在四川,西南各地都有,只是这支兵使用都是白杆枪,” 白杆枪是用结实的白木(白腊树)做成长杆,上配带刃的钩,下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 两边夜不收打了个照面,很快,在家丁护卫下,刘招孙和对面将领在两军中间见面。 一年后的浑河之战,浙兵、川兵气势如虹,赶来援辽。赶到辽东战场时,沈阳已在辽镇手中光速沦陷。 两支兵马都对自己充满自信,想要在浑河河畔展现强军姿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后金大军。 辽镇对客兵的态度,仍旧是隔岸观火,看着别人覆灭。 两支大明强军最后却被十倍于己的八旗军分别击破,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浑河血战。 刘招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让浑河战役的历史悲剧重演。 刘招孙曾随义父去四川,见过秦良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我乃刘綎义子,刘招孙,义父生前与秦家土司乃是故交,不知将军是?” 对面白袍将领听了,仔细打量刘招孙一番,恭敬拱手道: “末将乃是秦总会麾下千总,秦建勋,姑姑听闻皇帝召唤,派侄儿先行,她自率五千白杆兵,随后即到辽东。” 第028章 春天 秦建勋今年刚满十六,骑白马、披白袍,手持一丈七尺白杆枪,身材挺拔,个子虽然不高,却正是英雄少年,青春痘长了一脸。 不久之后,这位白袍少年在浑河殒命,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数千白杆兵。 萨尔浒之战后,四川白杆兵被频频抽调辽东,在朝堂辽镇各方博弈中,渐渐被消耗殆尽。 辽东这个无底洞每年消耗的,不止是数百万两白银的民脂民膏,还有从各地源源不断赶来的强军。 临近宽甸,道路渐渐平坦,东路军与川兵并列前行。 这几日陆续收拢溃兵,东路军人数已经超过万人,各营编制被彻底打乱,除了那几千个语言不通总爱乱跑的朝鲜人,剩余各路兵马,都直接归属刘招孙管辖,俨然成了他的家丁。 两边士兵相互打量对方,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军队。 白杆兵个个都穿着草鞋,遮盖藤甲,土司袄,头顶毡帽,手握白杆枪。 东路军中士兵隶属于不同军营,各人身上铠甲样式各异,手中武器也是五花八门,看得一众川兵眼花缭乱。 两支军队汇合前,刘招孙叫来各营把总,对这些大老粗们三令五申,特别强调,要大家和这支友军搞好关系,若是谁营头下的兵士敢无端闹事,便会全体连坐。 一阵短暂的寒暄后,刘綎和秦氏土司两人很快感情升温,开始称兄道弟。 得知奴贼已经退去,秦建勋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这几日他率白杆兵星夜疾驰,增援宽甸,路上吃尽了苦头,没想到最后白跑了一趟。 这支从成都赶来的白杆兵铁了心要和建奴干仗,统领他们的秦建勋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天想着自己何时也能像父辈们那样,凭着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老弟,不要气馁,建奴很快就来了。” 秦建勋疑惑道:“刘兄的意思是,鞑子还要追上来?” 刘招孙哈哈大笑: “对,他们会来打沈阳,辽阳。” 秦建勋不以为然,他到沈阳数日,亲眼所见城高池深,除开辽镇,各地增援的客兵总数超过两万,很多客兵还在路上。 沈阳如此坚固,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也敢来攻? 刚才听刘招孙绘声绘色讲击败镶蓝旗的场景,明军追击阿敏四十里,击溃镶蓝旗主力,把二贝勒逼的差点投江。 秦建勋开始以为是刘招孙在吹牛,便把他也看做是杀良冒功喝兵血吃空饷的老油条,等到他近距离接触这支明军,不由被他们身上散发的独特气质震慑,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尤其是白袍将军亲眼见到后面马车上装载的密密麻麻的建奴首级,终于对刘兄刮目相看。 作为石柱宣慰使后人,秦建勋自幼追求忠孝节义,以父辈们为楷模,石柱秦氏,可以说是明代少数效忠朝廷的土司武装之一。 万历二十八年,杨应龙叛乱,秦良玉率白杆兵将其击败,接连攻破金筑关等七个营寨。 之后秦家又协助酉阳各路官军攻取桑木关,大破杨应龙军,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却一直不自报军功。 所谓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便是如此。 两支军队继续往南,走了两日,一路无事,三月十一日,大军终于抵达宽甸。 东路军击退镶蓝旗的消息早一步在宽甸传开。 刘招孙与阿敏在北边大战时,后金的使者便来宽甸劝降,告知了杜松马林败亡的消息。 后金使者表示,宽甸会和抚顺一样,只要立即投降,守官便立即官复原职,否则大军攻下,就要屠城,宽甸守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派塘报向杨镐求援。 可是沈阳早已乱成一片,巡抚御史们相互攻讦,客兵辽兵忙着斗殴,大家都没空过问宽甸死活。 正当宽甸守将准备和后金使者进一步接触时,从北边传来了镶蓝旗败退的消息。 宽甸,这座辽南重要堡垒,在经历了长达半月的恐怖阴霾后,终于迎来了春天。 见东路大军回来,马车堆着成百上千颗人头,这些守将们经常和建奴打交道,一眼便看出是真夷首级,便知道此战东路军没有吃亏,至少还杀了几千个鞑子。 无论按照什么标准,斩杀建奴战兵首级千级,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须知当年李成梁弄到十几个建奴脑袋,都要派人送到京师邀功炫耀。 宽甸堡内,挤满了从辽中逃难来的汉人,毕竟大多数辽东汉人并不想做包衣阿哈。 得知镶蓝旗被击溃,明军打败了八旗(哪怕只是最弱的),军心大振。 宽甸城中,除了那些潜伏的奴贼细作和已经女真化的汉人,所有汉人都是兴高采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努尔哈赤攻占抚顺后,建奴对汉人的威逼越来越明显。 这个时代屠城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种边境仇杀,往往都是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人们在庆祝的同时,得知东路明军的统帅,总兵刘大人战死了。 刘綎一生平缅寇,平罗雄,平朝鲜倭,平播酋,平倮,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 刘綎大名早已传遍九边十四军镇,在宽甸也不例外。消息传开,宽甸士人无不感伤,有文人秀才赋诗悼念。 东逐西驰岁月深,凯旋驻马漫开襟; 三巴兵革龙泉迥,六月烽烟雁字沈。 关塞自维怜白发,庙廊谁与暴丹心; 良弓鸟尽应无用,缓整鱼竿钓海浔。 半个月前,老当益壮的总兵从宽甸出发,未曾想到回来时却是马革裹尸! 为鼓舞民心士气,刘招孙下令将斩获的一千颗建奴首级放在宽甸北门,供士民参观,一时之间,观者如潮。以致刘把总不得不派出家丁维持秩序。 东路军击败建奴的消息也在辽中传播开来。 数以万计的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刘招孙。 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包衣奴才,努尔哈赤对奴才是友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耐心的,不过对这些不愿做奴才又不愿去死的汉人,就没那怎么多耐心了。 前来投奔的难民中,家人多半被后金残杀,他们和后金政权有着血海深仇。 辽人悍勇,很多青壮男人只为报仇,自带钱粮也要追随刘把总。 一些逃过来的老弱妇孺,因为身体太弱冻死饿死,宽甸周围,活人和死人混杂,如同鬼域。 刘把总在宽甸进行了几次招魂活动,登上高台,如湘西傩神一样通灵祷告,在强烈的宗教信仰加持下,辽人把他的名声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很多年后,刘招孙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比肩神明,在白山黑水间时代流传,和黄大仙一样成为辽人敬畏的所在。 很多人亲眼目睹这支明军是杀鞑子的好汉。 那些想要为亲人复仇的青壮男丁,纷纷自带钱粮,加入刘招孙麾下,誓死追随。 康应乾提醒刘把总,没有兵额,私自招收兵马,可是大罪。 私自拉人是大罪,是要掉脑袋的,不过那也要等到朝廷派人到辽东来砍他再说。 “天高皇帝远,辽东就要变天,人多了,就不怕风雨了!” 第029章 辽东攻略 过了宽甸,便是大明王道乐土,建州女真的势力,暂时还没达到这片区域。 从宽甸往沈阳,道路更加崎岖难行,运送几千具尸体行军,已经变得不可能。 东路军的运力,无法继续支撑刘把总的招魂行动。 在康应乾乔一琦等人的建议下,刘招孙决定在宽甸安葬逝者。 驻守宽甸的将领,是一个叫祖石散的游击,官职比刘招孙大好几级,为人颇为谦和。 刘招孙率领的东路军算是客兵,按大明兵制,客兵过境,在当地驻军满一日,所需的马料、粮食,皆由当地负责。 祖石散命人开放粮仓,调拨一万石粮草给东路军。东路军人马所需粮草,全部得到足额供应。祖石散在刘招孙这个小把总面前,一点儿上官架子都没有。 祖大人当然不敢摆架子。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刘把总,可不是普通把总,此人带到宽甸的军队,足有一万多人,而且这些明军刚打仗回来,都是杀气腾腾,马车上装满斩获的建奴人头,这样一支强军,谁敢轻易招惹? 再说,刘招孙和川兵关系融洽,背后又有监军撑腰,说不定朝中还有人支持。这样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游击,肯定是得罪不起的。 萨尔浒大战前,堂官们设想的是扫穴犁庭,大军凯旋后如何押送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由辽东进京。因此,杨经略特意多准备了份粮草,留给努尔哈赤和他的部下们食用。 天朝上国,至少要保证俘虏不被饿死,将他们活着送到京师。 当然,这些规划现在都成了泡影。 四路大军溃败,囤积的粮草,就没了用处。 此刻宽甸城中,粮草物资堆积如山。好在刘招孙他们回来的早,粮草物资还没被官员们瓜分干净。 祖石散以为刘招孙是来明抢,这次扫穴犂庭,他也贪了不少东西。所以心里有鬼,索性将剩下粮草物资都全部给了东路军。 在康应乾的提醒下,刘招孙留下两千石粮草,又自己掏了一千两银子,分给了祖石散和他手下几位把总。 刘招孙在军中多年,各种克扣见得多了,实际上,朝廷调拨下来的粮饷本色,从来就没有足额到过士兵手中。用两千石粮草,结交辽南将领,将来自己留在辽东,和他们这些地头蛇打交道也会顺利很多。 在祖游击的协助下,明军很快在宽甸南部找到块无主空地,作为明军殉国将领的安息之地。 两千多名辅兵,花了整整一天功夫,将同袍战友安葬完毕。 对比上次葬礼,这次葬礼明显更加隆重。 除了康应乾和乔一琦两个,宽甸周边的秀才、生员也都来了。 在刘招孙的努力下,大明武人的地位,一夜之间就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葬礼结束,刘招孙立即开始着手整顿兵马。 他对这支军队战斗力并不看好,等努尔哈赤灭掉叶赫,便很快会来攻击沈阳。 刘招孙对沈阳陷落的具体细节,并不十分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指望现在明军的战斗力,再加上辽镇南兵川兵各自为战,沈阳能守住就怪了。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对当兵的没什么好感,不管是京营还是边军,在他们眼中和土匪强盗没什么区别,有些军队甚至比土匪还要可恶。 抵达宽甸没几天,东路军便有人在城外抢劫,辽人悍勇,毫不畏惧,和乱兵打了一场,虽没闹出人命,但搞得沸沸扬扬。百姓开始议论这支明军,几位宽甸的地头蛇们,也隐隐露出让东路军赶紧开拔的意思。 刘招孙不顾众人求情,亲自斩杀了涉事的三名浙兵,并赔偿百姓损失,迅速平息此事。 义父的尸体等着运回南昌老家,大军也不便在此久留。上万人中,兵油子不少,待久了,军队战力会进一步下降。 每天源源不断都有难民加入,刘招孙也是来者不拒,同意这些人加入自己麾下,暂时充当辅兵。 当然,招人的唯一标准是,需要自带钱粮。 最近刘招孙很缺钱,因为东路军中的几千名朝鲜士兵,这几日嚷嚷着要回国,闹得很凶。 金应河不想回朝鲜,他倒不是担心被光海君报复,相比在汉城碌碌无为,这位忠心耿耿的朝鲜副将,更愿意留在辽东,继续和建州女真血战。 刘招孙不便强留这些朝鲜兵,除了金应河身边那些弓手,大部分朝鲜兵在战场上都是鸡肋般的存在,使之无用弃之可惜。 宽甸挨着朝鲜,中间就隔着条鸭绿江,两岸百姓,平日便多有来往,两边风俗相近,说着同样的语言,吃着同样的菜肴,没什么区别。 宽甸城东,刘招孙、康应乾等人立于城门之上,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朝鲜兵士。从沙尖子大营撤退时,金应河手下只有两千朝鲜兵,一路收拢,在东路军遇到川兵前,收拢了一千多朝鲜兵,到宽甸后,又收拢一千多人,如今朝鲜兵总数达到四千多人。 康应乾站在城楼上,大声对城下朝鲜兵喊道: “诸位随大军血战建奴,击溃镶蓝旗,斩杀奴贼上千,本官自会禀明皇上,为诸位请功,为光海君请功,诸位回国,勿忘建奴未灭,当秣马厉兵,都把刀子磨得快些,等过些时日,朝廷自当再组织兵马,一举攻灭奴贼!” “愿意留下继续杀敌的,每人每月三两银子,随刘把总建功立业,以后可以做刘把总麾下家丁,双饷待遇!不愿留下的,可自行回朝鲜,每人一两银子,二十斤米!” 周围响起嘈杂声,明军各营把总立即炸开锅,刘招孙做出决定之前,并没有和这些军头商议。 现在突然听到说要放这些朝鲜兵回汉城,还给他们发钱发银子,在场各位明军将领心中无不恼火。 几天之前,沙尖子大营壕沟阵地前面,这些朝鲜兵还没碰到镶蓝旗,便望风而逃,而且嘴里还喊着逃命,朝鲜兵崩溃不仅让浙兵失去火力支援,也带动明军战兵跟着逃窜。 如果不是把总爷当时亲率家丁冲击镶蓝旗战兵,力挽狂澜,击退敌人,大家今天就没机会站在这里, “每人给一两银子?五六千人便是五六千两,咱把总爷哪来这么多银子?” “大军粮草都不够,还给这些白眼狼发粮食!” “对!杀了他们都是轻的!” 底下明军众将聒噪,康应乾应付不了,只好无奈望向身后站立的刘招孙。 刘招孙穿着件脏兮兮的鸳鸯战袄,披着件锁子甲,抬头望向众人。 “城下这些兵,大部分是光海君他们从朝鲜各道临时征调而来的,半个月前,他们还都是农民,比咱们大明的卫所兵强不了多少。” 刘把总脸上神色变得凝重,手高高扬起,指向东方,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目光朝鸭绿江对岸望去。 “你们都是我心腹,我今日就借这个机会把话敞开了说,” “四路大军围攻赫图阿拉,结果都看到了,这些大明强军尚不是八旗对手,指望辽镇剿灭后金,怕是不行,至于那些浙兵、川兵,确实很强,但客兵在辽东没有根基,在人家地盘上肯定待不下去,所以······” 金应河、裴大虎、几位把总家丁,都望向刘把总: “诸位推举我为头领,我自当带大家闯出条路子,此战之后,朝廷必然增加辽饷,去年是三百万两,今年不知要给辽东多少钱,咱们现在手上有一万多人马,多是精锐战兵,还有朝鲜盟友,这趟去沈阳,朝廷必有封赏,等手里有了兵额,就赶紧在辽东占地,有康大人、乔大人还有朝中一众大人援助,争取分到这笔辽饷,将来辽东变化,咱们武人才有用武之地,总比现在被一些奸臣调来调去,给别的军镇当炮灰要好些!” 刘招孙这番话讲的很直白,没有弯弯绕绕,甚至可以说有点露骨,武人都听得懂,康应乾咳嗽几声,补充道: “刘把总此言差矣,什么分钱分辽饷,那是为圣上分忧,为苍生立命!” 一众武人听得哈哈大笑,康应乾见刘招孙把话挑明,接着道: “朝鲜虎踞辽东,毗邻建奴,虽是国小兵弱,却是后金、辽镇、朝廷各方争取的对象,咱们刚杀了人家统帅,光海君必然所有反制,若不给这些朝鲜兵好处,让朝鲜国内铁板一块,皆与我军为敌,咱们将来如何在辽东立足?! 第030章 皇帝也没钱 不止是刘招孙,大家都想从皇帝那里搞钱。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萨尔浒之战惨败,辽东各地城防要银子,重新募兵要银子,客兵在沈阳吃喝拉撒更要银子。 兵部户部表示辽饷刚收完,早就没银子了,大家合计一番,一拍脑门: @朱翊钧,陛下您还有私房钱! 万历皇帝:发钱是不可能发的,这辈子不可能发。搞海贸又不会搞,就是派矿监搞贪官这种东西,才能维持的了大明王朝这样子。 很久以前,当老皇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亲眼目睹张先生清廉之下的奢靡生活,在朱翊钧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极大阴影。 原来亲情、友情、连同朕和张先生的师徒之情都如美丽的泡沫虽然一刹花火。 这辈子只有两件事让皇帝感兴趣: 搞钱, 还是搞钱 有人说,万历皇帝打过很多仗,而且赢了,说明他喜欢军事。 骚年,其实很多时候,打仗也是为了搞钱。 比如当年平定贵州土司杨应龙。 杨姓土司在贵州盘踞好几百年,祖辈可以随溯到唐代。 虽是土司,其实早已完全汉化,杨应龙所在播州,其繁华程度,丝毫不比大明其他通都大会逊色。 成化十二年,巡抚张瓒带着官军去和播州土司镇压苗乱,据张大人描述,他看到的播州城,是这样的: “抵播州,为湘川驿。是日山势自永安驿至播已渐低,路可通车,居民富庶,有江南气象。杨宣慰父子率其土兵万人布营垒于十里之郊,炮马交作,军容甚都······” 连这位从京师赶来的巡抚都瞠目结舌,可见播州很繁华,姓杨的很有钱。 实际上,万历三大征,除了被李倧那龟孙坑了一把,搞得天朝大军,在朝鲜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亏了不少钱。剩下两次大征,理论上都是稳赚的。 至于抢下来的钱都到哪儿了,就只有去问当年参与平乱的总兵巡抚大人们了。 话说刘綎当年在四川,也掺和过这些破事儿,可能是分赃不均,还被言官御史弹劾,说他拥兵自重,贪污受贿,而且数额很大。 万历皇帝狠狠治了下刘綎,在朱翊钧看来,拥兵自重什么的没什么,可恶的是这些龟孙竟然敢贪他的钱! 按照这个逻辑,在西南的某个角落,还藏有刘总兵大箱大箱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知道刘招孙是否了解这些情况。 可惜总兵大人战死,过去的事情过去了,过去的钱也拿不到了。 眼下,万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都被杨镐搞砸了。 朱翊钧很想挥舞十字镐砸在杨镐头上,最后把这杀才拖到菜市口斩首半个时辰。 最让皇帝无语的是,杜松马林兵败后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人说点靠谱的方略,反而都在向皇帝要钱。 连西边的宣大也在嚷嚷蒙古人也乘虚而入,让朝廷给宣发发点钱修边墙。 这就太扯淡了。 万历皇帝最近头很大,搞得现在大家都很缺银子一样。 确实很缺银子。 如果万历皇帝具备基本的现代经济学常识,对白银流通,通货膨胀之类的概念有一点了解,或许就能明白大明上下都这么缺钱的原因了。 明朝中后期的资本主义萌芽迟迟没有发展,缺的就是银子这种支付手段。 大明以白银作为货币,遇到白银短缺,支付就会出问题。 依附于支付之上的整个产业链就有崩溃的危险,可以参考49年国统区后期的金融乱象,当然,那个要更复杂一些。 总之,越是高级复杂的产业链,越没法以物易物。 所以,大明离不开银子。 那么,银子从哪里来呢? 大明白银来源主要有三,自产就不说了,万历皇帝的派出矿监们,“自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诸铛所进矿税银几及三百万两也”,搞到天怒人怨,每年才三十多万两的规模,这点毛毛雨估计还没山西某家晋商地窖里埋的多。 第二个来源是日本。德川龟孙偷桃子成功后,日本对外贸易进行严格货币管制。对华白银出口量,由1603年前的每年一百五十万两以上,骤降到1620年后每年不足三十万两,仅剩原先的五分之一左右。 欧洲的情况比较复杂,1596年郁金香泡沫破灭后,欧洲流入中国的白银数量从最高峰1620年的二百八十万两一年,降到最低点1640年的八十万两一年,减掉了七成之多。 白银流通不足会造成各种麻烦,比如饥荒。 即使在全国总体粮食产量平稳的情况下,沿海工商业地区由于出口萎缩,白银支付能力降低而无力进口农业产区的粮食,从而粮价大涨。 明朝不是缺少物资,而是缺少调运物资的支付手段。 越缺钱,越涨价。 白银进口的骤然减少对明朝的经济重地造成重大打击,而且严重影响到了明朝的财政,使明朝的财政进一步恶化。 所以大家现在越来越缺银子。 所以,所有人都在向皇帝要钱,而且是要私房钱。 如果把万历皇帝论斤卖了给足银子,相信很多官员都会考虑尝试的。 皇上很不高兴,不高兴是因为杨镐这个杀才还在向他要银子。 杜松在辽镇的地盘上莫名其妙被击溃,而距离建奴不远的李如柏却能安全返回,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高兴就得有人人头落地。 可是辽东现在还在打仗,临阵杀将不仅不利战局,还会让辽镇那群丘八看笑话。 从长期不上朝这件事情来说,长大后,朱翊钧就变成了朱厚熜,成了他的爷爷。 好在万历皇帝没有世宗玄修的雅好,他只是喜欢盖盖宫殿,盖宫殿也花不了多少钱,可是大明好像一直很缺钱,至少大明的皇帝一直缺钱。 爷爷朱厚熜出生的安陆兴王府,其实不怎么风光,甚至比不上湖广的一些大户。 朱翊钧他亲妈孝定皇后本是由都人(宫女),后升为侧妃,出身卑微,从遗传学的角度分析,朱翊钧这一脉对金钱的渴望可以说是深入骨髓的。 所以就有后来矿监民乱那些破事儿。 矿监们在各地折腾了十几年,搞得民怨沸腾,上至巡抚总兵,下到普通小民,都对矿监、矿挡,恨之入骨。 除了比较有名的高淮乱辽,杨荣乱滇,全国各地凡是有矿或者没矿的地方,都有这些矿监们的身影。 压力虽然很大,不过捞钱还是要继续,老皇帝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大不了朕死以后,洪水滔天。 从某种程度上讲,朱由校和朱由检是完美背锅侠。 两人都具有较高辨识度,一个喜欢木匠活,一个刻薄寡恩,相比爷爷,这兄弟俩的所作所为更容易被后世记住。 两位背锅侠背着爷爷万历皇帝的这口大黑锅,引领大明王朝一条道走到黑,越走越沉,最后大家都被大铁锅压死。 万历四十七年的春天,面对雪花片似得奏章塘报,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政事的老皇帝,终于开了金口。 杨镐发来的奏报,万历皇帝简单做了批复,首先把战败的锅全部甩给了杜松,毕竟这家伙现在死了,死人不会开口。 同时不忘提醒杨镐,做了错事,就要好好干,不能再错,调兵的事情交给兵部,你就不要擅做主张了。 杨镐接到这封圣旨,心情更加抑郁,因为他听说皇上回给陈玉庭的旨意也到了,而且圣旨中还有不利于自己的内容,搞得经略大人提心吊胆。 靠着巡抚周遇春的关系,他们很快搞清楚了陈玉庭那封圣旨的内容。 皇上在信中先是责骂杜松,说他这次战死是咎由自取,抚恤什么的就别想了,这次兴兵剿灭建奴,是关系到中外安危的大事,一下子死伤这么多人,以后不仅辽事困难,而且让西南的土司们也蠢蠢欲动,一个杜松是不够杀的,杀了他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杨镐茅元仪等人倒吸口凉气。 皇帝的意思,是要拿杨镐开刀。 皇上向来把财货看得很重,甚至比朱家江山社稷都要重。 要命可以,要钱是万万不能的。 这次四路大军剿灭努尔哈赤,前后花费百万两银子,户部兵部早就被掏空,不得不临时增派辽饷,也不知皇上有没有拿自己内帑填窟窿。 如果让皇帝花自己的钱,这些打败仗的将领巡抚们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杨镐知道,老皇帝现在不杀自己,并不是什么念及君臣之情,只是因为他还在沈阳,对战局还有用处。 杨镐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刘綎身上,他只希望刘綎能挺住,不要像杜松马林那样,一触即溃,即便能像李如柏那样平安逃回来,他在奏章里也有发挥的余地。 川兵和狼兵没有任何消息,客兵和辽兵继续在沈阳对峙,听说西边的蒙古也开始闹腾,有和建奴合兵的迹象。 这几日杨经略每天醒来都是头大,他现在肠子已经悔青,恨自己去年不该接这个差事,若是把辽东这个烂摊子丢给熊廷弼该多好! “经略!东路军回来了!” 第31章 小刘你要老婆不要 五千多朝鲜兵怀揣着饷银粮食,和对天朝刘把总的无尽感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往汉城方向溃逃而去。 留下金应河和大明将领们,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很尴尬。 半个时辰前,刘招孙单独召集回国的朝鲜将领,给各人赠送了银子,又很神秘的说了些话,其他人都没听到,搞得像无间道一样。 为了给朝鲜兵发回家路费,刘招孙花光了他的银子,还向康应乾乔一琦借了几千两。 两个倒霉的文官监军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刘把总身上,不止是借钱,文官的脸面,也被他丢尽了。 借出去的钱是沉没成本,也不指望刘招孙以后能还。 吕不韦奇货可居的道理,大家都知道。 眼下刘把总就是奇货,跟在后面越来越多的辽东流民,更是奇货中的极品。 作为监军,自己所监督的军队“击溃奴贼,收复辽民”,这样的奏疏报给朝廷,带给两人的受益,可比几千两银子多多了。 金应河没有和士兵们一起跨过鸭绿江,而是选择留下,带着两个偏将和八百多名弓手,追随天朝军队。 金应河是这个时代忠君爱国的典型,虽然他对天朝文官贪财武将怕死的现状很不满,不过眼前这位刘把总,却不是贪官也不是蛀虫,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 大军离开宽甸后,一路向西北前进,沿途继续有辽东难民加入。 努尔哈赤在北边磨刀霍霍,辽人不是傻子,杜松马林惨败的消息早已传遍辽中,很多人不想当包衣,于是就撒开脚丫子朝南边逃。 刘招孙对这些辽民来者不拒,既然都在逃难,不如搭个伙。 刘把总对搭伙的要求很低,只要自带粮草,不拖累大军就行。 穿越者虽然善良,但毕竟不是圣母院出身,带上所有人去辽阳,努尔哈赤没打过来,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个时期辽东还没完全乱起来,努尔哈赤这位“千古一帝”,也还没暴露出杀人狂的面目。 大部分辽人能混个温饱,不至于饿死,所以来投奔刘招孙的人,基本都带了些粮食。 “刘把总,回到沈阳,你当与经略和舟共济,不可意气用事,刘总兵已经殉国,他和经略的那些恩怨,就让他过去。有此次大功,皇上必定不会责怪杨大人,说不定让他继续留在辽东,咱们仰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距离沈阳还有两百里,康应乾便开始喋喋不休,反复给刘招孙说明其中利害关系,搞得刘招孙好像是个弱智。 刘招孙对上辈人的恩怨,并不十分清楚,只听人说过,当年在朝鲜,杨镐嫉妒他义父战功,在背后捣鬼,后来又借口刘綎在贵州贪污,上书弹劾,导致刘綎被免去封赏,抑郁了很久。 “康大人放心,我知道如何做,经略大人用兵如何,末将不知,不过他在登州担任海防道时,颇知粮草后勤,总能让上官满意,这次咱们带了这么多人,只有他才能把难民安置妥当。” 康应乾点头称是,他不由感慨,刘招孙对上官履历竟然了解的如此清晰,比自己知道的还多。 刘招孙带领的队伍,人数已经膨胀到四五万人,陆续还有难民加入。 队伍在山路上行进,队首队尾长度超过十里,浩浩荡荡,像条巨龙。这阵势,搞得比半个多月前刘綎带领大家去打建奴还要气派。 刘招孙已经创造了一个历史,他成为大明历史上带兵最多的把总,没有之一。 家丁头子裴大虎、准镇抚司小旗沈炼,率领众家丁,及时核实难民身份,将混迹难民的建奴细作全部斩首,一下子就砍了一百多号人,也狠狠震慑了一下那些兵油子。 努尔哈赤擅长用间,这招在刘招孙这里就不好使了。 等到了沈阳,刘招孙会在城中严查奸细,他相信,这次,绝不会再发生奴贼里应外合攻取沈阳这样的事。 秦建勋率领川兵跟随而来,听说建奴可能要攻打沈阳,他这几天很有兴趣,天天在刘招孙身边询问东路军和镶蓝旗作战的细节,搞得刘招孙很烦。 刘招孙很想告诉这位少年,努尔哈赤接下来的目标是开原、铁岭,是叶赫,最后才是沈阳。 不过,他担心军机泄露,让后金方面改变行动计划,明军便将陷于更不利的地位。 开原城作为辽东重镇,为辽东地区北路屯兵城,在军事意义上仅次于沈阳、广宁。 开原西遏蒙古,北控海西,东逼建州,南屏沈辽,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插在辽北大地,震慑着蒙古、叶赫和建州。 萨尔浒之战后,开原对后金来说是一道屏障,它将建州和叶赫分割,要想真正统一女真,攻占开原势在必行。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此时的努尔哈赤一面派人安抚朝鲜,一面准备进攻开原,进攻开原的具体时间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中旬。 在刘招孙的努力下,朝鲜兵已经回国,安抚朝鲜这个方略,努尔哈赤就不用去想了。 如果建奴真的还想去安抚,刘招孙在朝鲜也留有后手,一定会给自我感觉良好的努尔哈赤一个大大的惊喜。 至于开原,刘招孙必须在三个月时间内,整顿兵马,协助防护开原,尽力将辽东沦陷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支随你们川兵一起来援助的广西狼兵,现在何处?” 刘招孙抬头望向秦建勋,询问广西狼兵的下落,这支土司客兵在辽东很不受待见,自从调到沈阳,便与辽镇冲突不断,辽镇将官们恨不能将其除之而后快。 秦建勋一脸茫然,五日前,他们和狼兵在宽甸分开,便再没有见过这支人马踪迹。 “狼兵骁勇,或许是去抢建奴了。” 刘招孙这话只是玩笑,果然如义父所言,这土司狼兵,强则强矣,扰民起来一点也不含糊,发起疯来,连建奴都不放过。 如果这支人马越过宽甸,继续往北,很大概率上会和建奴干上一仗,也或许像原本历史位面上的东路军那样,沿途抢劫建奴小的城寨,最后被后金军大股部队包围歼灭。 不过现在刘招孙对狼兵,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 他麾下这几万人马,经过几日打磨,好不容易有了点军纪约束,若是被狼兵影响,怕又成一盘散沙了。 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等稳定下来,要先进行筛选,将军中的兵油子、老弱病残淘汰掉,然后开始按照戚帅的练兵方法,严格训练,令行禁止,锻造出一支真正的强军。 沿途陆续经过一些屯堡,堡内驻守明军,提前得到消息,见这么多人马过来,尤其当看到马车上密密麻麻的真夷首级,大家很自觉献出粮草物资,生怕这些客兵来抢。 不止是明军屯堡,宽甸至沈阳沿途的豪绅大族、道门堂口,在刘招孙兵威之下,都纷纷自觉交纳粮草,以免这些客兵发疯抢劫。 作为大军统帅,刘招孙对这种强行化缘的行为很是不满,但也无力阻止,否则这几万人便会立即土崩瓦解。 这个时代除了戚家军等极少数极品,各地明军基本都这么干,行军打仗路过沿途州县,偷鸡摸狗,无所不为。 辽镇地头蛇李如柏,还没和后金军接触,便吓得屁股尿流,在逃跑路上还不忘记抢劫一把辽东老铁。 至于崇祯年间的吴桥兵变,导火线也是因为孔有德部下士兵在吴桥偷了一支鸡。 相比这些渣渣,刘招孙他们没有主动抢劫,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 对主动送上门来的物资,肯定是要接收的,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他不想因为这点粮食去得罪辽东的地头蛇们。 大军走走停停,三月十九日,沈阳在望,距离只有三十里路程,四万多人稍作休整,刘招孙派家丁先行进城,向经略大人禀报说明东路军凯旋归来。 刘招孙在几位心腹将领簇拥下,到附近玄元观进香。 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穿越过来后,为了生存,刘招孙杀人无数,东路军在他的干预影响下,勉强击溃镶蓝旗,一战下来血流成河,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下自己掌握上万人马,兵已经有了,辽饷也在路上。 马上就要进入沈阳,这里可能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起点,也可能是他的终点。 面对这样的压力,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众人在道观烧了香,拜了拜真武大帝。便在道观中散步,裴大虎凑到刘招孙身边道: “十三爷,玄元观的张道士,昨日送了五百石粮食,够咱们吃好几天呢!” “哦,”刘招孙微微一笑,“道士还真是有钱!” 永乐宣德之后,大明各地藩王领兵、行政权力陆续被朝廷剥夺。 一些不甘心于造人事业的藩王,便将闲余精力投入到艺术和宗教中。 在这种背景下,道教活动几乎成为藩王们的标配,他们赞助道教活动,收留游方道士,编纂道家经典,当然也会炼丹筑基,总之为繁荣道家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 从这点来看,明世宗朱厚熜信道并非偶然,当年他还未登基,在安陆兴王府做藩王时,便已经对道教产生兴趣。 永乐年间,朱棣将辽王、韩王,宁王移藩关中,从此辽东便再无藩王,道教传播也比不得内地繁华。 “将军,师父这几日不在道观中,去了宽甸那边,说是去超度故人了。” 明眸皓齿的小道童不无遗憾对刘招孙道。 刘招孙穿着件宽袖皂缘,皂条软巾的垂带便服,立于一颗古松之下,颇有几分张三丰祖师爷的神韵。 “可惜了,看来你家师傅不仅悲天悯人,还懂得些物理超度,真乃无量天尊,好!” 漫步道观之中,但见古树林立,香火鼎盛,清风徐来,沁人心脾,让人隐约不觉有遗世独立翩然退隐之意。 玄元观正殿,一丈多高的真武大帝神像前面,跪着的杀人如麻的刘把总。 真武大帝披发跣足,端坐于殿堂之上,旁边塑有龟、蛇二将。金童、玉女看起来都很善良。 刘招孙心底默默祷告: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助我驱除鞑虏,挽救天下苍生!必给你老人家重塑金身!” 家丁早将东路军返回的消息报给经略大人,杨镐大喜过望,亲率一众辽东官员、客兵将领,出城三里迎接。 沈阳城南,刘招孙立于马上,头戴白布,锁子甲上披着白色孝服。 身后,浩浩荡荡的辽东难民,纷纷朝经略大人这边望来。 一些人低声咒骂,都是杨镐害的他们家破人亡。 刘招孙令下面兵士喝止难民,自己快步上前,一队文官武将簇拥着的一个胡须花白的高级文官。 刘招孙来到那文官身前,猜想他便是经略杨镐,于是单膝下跪。 “末将刘招孙,叩见经略大人!甲胄不便,仅以军礼见!望经略恕罪!” 杨镐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刘招孙,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后马车上的棺木,感慨道: “刘总兵征战沙场一生,大小百余战,没想到最后在辽东殉难,哎!” 老冤家静静躺在棺材里,无声无息,杨镐只感觉世事如烟,命运跌宕,若不是刘招孙今日回来,他的请罪奏疏就要发往京师了。 在背后一众武将充满嫉妒的眼神中,杨镐拉住刘招孙手,像长辈叮嘱晚辈那样,语重心长道: “早听省吾提起你,今日得见,果然英雄少年,相貌不凡,胆识过人,上次你率兵夜袭奴贼大营,本官也早知道了!已经上报兵部,给你请功!” 刘招孙心里呵呵一笑,刘綎若是在杨镐面前提起自己,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杀了一千多个鞑子,还有这么多包衣,难得啊,当年成化犁庭,亦不过如此!本官当再奏报吾皇,再次为你和将士们请功!眼下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可惜刘总兵去了,本官必要给你升任游击、参将!” 刘招孙心中大喜,他原本以为自己把总出身,这次虽然立功,最多就给个千户,没想到杨镐一出口就是参将游击,搞得大明武将升迁很容易似得。 他连忙再次跪下,大声道: “此战皆是经略大人运筹之功,大人用人之神,末将早有耳闻,末将当年在朝鲜,便常聆听经略大人教诲,效法经略大人,以忠义鼓舞士卒,报效皇恩!监军康大人、乔大人对末将亦是勉励鞭策,粮草物资,皆是充足供应,朝鲜兵骁勇善战,辽人鼎力相助······末将侥幸击退奴贼,得此斩获,何敢居功!”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杨镐微微一笑,胡须愉快地抖动。 看眼前这个刘招孙,最多也就二十出头,还能在二十年前聆听自己教诲,这不是扯淡吗? 不过大家都是演技派,这些场面话,就不用去追究了。 杨镐再次打量刘招孙一番,这才发现刘招孙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如玉树之林立。 看到他,杨镐就想起了嵇康、潘安以及前朝的张太岳。 “美男子啊!” 此子熟于战阵,立如此大功,对上官还这么谦和,关键样貌不凡。 哪像他义父刘綎,简直是个牛脾气,哎,同样是为将,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杨镐赶忙上前再次扶起刘招孙,凑到刘招孙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刘把总,你可曾娶妻?” 第032章 不知赘婿 靖难之役后,永乐宣德皇帝削弱藩王,文官在大明的地位开始稳步上升,经土木堡之变,重文轻武的趋势已愈发明显。 到了晚明时期,文贵武贱到达顶峰。 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员敢在游击参将面前指手画脚,县令知府凌辱总兵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 当然,这套规则也非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适用。 嘉靖中期后,随着朝廷羁縻政策的不断深入,边军军费的急剧膨胀,武人势力很快得到提升,实力的变化最终会导致心态的变化。 晚明时期,在辽东,西南邓边境地区,职业武人对文贵武贱体系的挑战,正在变得越来越频繁。 李成梁在世时,靠着张居正大力支持,在辽东如土皇帝一般,开矿走私,各种灰产,大把捞钱。 生活奢靡,杀良冒功,朝廷想查,只是东厂锦衣卫难以入辽,而言官御史,除了熊廷弼这样的大佬,其他人都给老李说话,这就不好办了。 到了后期,这位辽东总兵干脆连京师也不再去,靠着女真人自相残杀,维持着辽东均势,直至最后养出了努尔哈赤这个蛊毒。 李家跋扈至此,也没见朝廷有什么反制措施,反而一次次给李如柏他们几个兄弟委以重任、加官晋爵。 杨镐不是寻常腐儒,他是万历二十八年的进士,做过御史,做过辽海道,壬辰之乱时和李如梅打过交道,和李家关系匪浅。 辽东的形势,杨大人早看得清楚:没武人配合,文官在这里根本玩不转。 这次经略辽东,杨镐到沈阳后,便努力和几位军头总兵搞好关系,当然,除了刘綎。 对于地头蛇李如柏,经略大人更是照顾的无微不至,装备物资给的最多,可惜这厮不争气,没遇到建奴便望风而逃,现在还闹着要去当和尚。 搁在半个月前,杨镐根本瞧不上刘綎,更别说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把总。 不过现在,刘招孙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义父,比之参将游击都不逊色。 最重要的是,四路大军中,东路军唯一有所斩获而且勉强全身而退。 杨镐粗略估计,刘招孙现在人马至少有五万,这厮还有监军支持,估计是刘綎生前搭上了内阁某个大佬,这个义子才有恃无恐。 经略大人的家丁,不是吃干饭的,这几日他们从沈阳一路查过到宽甸,收集到各种刘招孙的传说,其中最为可信的版本是这样的: 刘招孙临危受命,于浑江击败镶蓝旗,阵斩二贝勒阿敏,击溃三贝勒莽古尔泰,斩杀奴贼三千余人,俘虏包衣无数,若非义父战死,该部兵马便要直取赫图阿拉,扫穴犁庭。 这种后世网络小说中才有的情节,杨镐自然是不屑一顾,他领兵多年,谙熟军情。明军之中,杀良冒功,夸大战绩的事情,杨镐也见过的。 今天,他亲眼见到了城外四五万大军,见到了东路军马车上堆积成山的建奴首级。 还见到了那些被押送走在前面的建奴俘虏,甚至听到了他们说的夷语。 幕府茅元仪早派人验过首级,都是真夷不假。 阵斩一千多颗真夷首级,这样的功勋,放眼整个明朝,都堪称赫赫战功。 杨镐不知道刘招孙是如何做到的,杜松马林都被打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能击败镶蓝旗,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他也只能接受。 刘綎和自己有仇不假,可是现在刘綎已死,这位年轻义子对自己的态度尚不明确。 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要摆出一副文贵武贱的架子,拒人以千里之外,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 萨尔浒惨败,朝廷耗费一年的扫穴犁庭行动彻底失败,损失几百万两辽饷,虽说老皇帝回复杨镐的旨意还算温和,不过现在朝廷弹劾奏章已堆满了御案。 御史言官,各省巡抚,总兵们,凡是能发言表态的官员,都主张让杨镐去死,如果不是老皇帝打哈哈,缇骑早就在路上了。 杨镐侵犯了所有人的权益,因为他的无能,几百万辽饷打了水漂,若是皇帝彻查下来,从内阁到辽东,不知又要多少硕鼠要显形。 可是杨镐本人不想死。 不想死,脸皮就要厚一些。 在身家性命面前,文贵武贱什么的都可以先放下,后世都可以给魏阉修生祠,还有什么是大家干不出来的。 况且这位突然出现的刘把总,势力也不容小觑。 关于刘招孙的实力,这几日杨镐和他的幕僚们已经做出了详细评估。 刘招孙的实力,不在参将总兵之下,无论朝廷如何赏赐于他,他在辽镇的崛起,都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早一些结交,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杨镐这些心思,刘招孙如何能够知道,他在来辽阳的路上,也曾把杨镐想象成无数可能。 身份肥胖,油光满面? 性情孤傲,自以为是? 站在自己眼前的杨镐,和刘招孙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风度翩翩,虽是老迈,五官却颇为精致,下颌留着道飘逸的美髯,说话时候总用手指轻轻抚弄,刘招孙心想,如果诸葛亮再世,应该就是这幅形象。 估计杨镐年轻时也是文官中的颜值担当,可惜让他搅上了萨尔浒这趟浑水,毁了一世英名啊。 卿本佳人,奈何蹚水。 刘招孙呆了好一会儿,康应乾在后面扯了扯他战袄,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给自己找媳妇的节奏? “末将,不,不曾婚配,” 刘招孙吞吞吐吐,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穿越前,他曾听过一部小说,名叫《赘婿》,不过一直没有打开看,连一个字都没看过,因为看这名字就知道讲的就是吃软饭的故事。 而他向来是比较鄙视吃软饭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到这步田地。 “少年英雄,孤军深入,击溃奴贼,斩杀千人之众,为吾皇除此大害,奴贼气焰,由此一挫,不敢南下矣!” 刘招孙一脸尴尬,把自己吹的这么厉害,他很想打断杨镐,说努尔哈赤很快就要打开原了,又担心破坏经略大人好心情。 他回头望了眼旁边一个身材苗条,双腿修长的家丁,轻咳两声。 “咳咳,经略大人,眼下虽然暂时击退建奴,然而奴贼猖獗,据末将所知,奴酋正准备围攻开原、铁岭,接下来便是沈阳,眼下须尽早做好准备,此外,义父抚恤嘉奖,还请大人早些上报朝廷,城外这些流民安顿,也需大人·····” 杨镐挥手打断刘招孙,微微笑道: “流民今日就先不进城了,大军也先待在城外休息,军情紧急,朝廷调拨兵马钱粮,也需要时日,稍安勿躁!” 刘招孙心想,这杨镐估计很快就要人头落地,还能如此镇定,这人能活到崇祯年间,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刘把总,晚些你率众将官,到巡抚官邸,本官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说罢,刘招孙连忙再次向杨镐施礼,目送杨大人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却是感觉很不舒服。 一群辽镇官员簇拥着经略大人回到内城,城门吱吱呀呀打开,刘招孙带着几位心腹,缓缓走进沈阳城内。 当日刘招孙让士兵在沈阳城外扎营,三万多青壮流民在大营旁搭起了地窝子。 刘招孙和康应乾、乔一琦、金应河等人商议,决定晚上严加防范。 南兵辽兵多有矛盾,东路军立下如此战功,已经让很多势力眼红,若是在这时候和辽镇起了冲突,搞不好会再次发生蓟州兵变。 刘招孙叮嘱各营把总,夜间加强哨探,然后带着金应河、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进了沈阳城。 沈阳城隶属于辽阳中卫,明洪武二十年(1387)置,属辽东都司。 在明代辽东镇的9座独立卫城之中,辽阳中卫是最大的一座,甚至超过了西路义州路城的规模,北有开原城和铁岭卫,东有抚顺千户所,这三处地名一直保留至今。 “洪武二十一年指挥闵忠因旧修筑,周围九里三十步,高二丈五尺,池二重,内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里三十步,外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一里有奇。” 沈阳中卫城内辟有南北向、东西向两条主街,在卫城中心十字交叉,分别连接四座城门: 南城门叫“保安门”,西城门叫“永昌门”,北城门叫“安定门”,东城门叫“永宁门”。 申时初刻,刘招孙等人从保安门进入,街道上行人颇多,北地边镇往往商业繁盛,辽阳亦不例外。 可能是金应河身上的朝鲜服饰引人注目,一群辽兵朝这边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身边几人纷纷亮出利刃,对面辽兵见占不到便宜,转身离去,远远听见他们骂道: “南蛮子!杀才!” 裴大虎举起火铳,就要瞄准,被刘招孙拦下。 “经略大人已经同意咱们献俘,明日让这群辽兵看看,南兵是怎么打仗的!” 第033章 小小把总? (祝书友们端午安康!) 远远望见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个年轻文官朝这边走来。 担任东路军监军之前,康应乾曾在沈阳逗留过一段时日,结识了不少本地官员,一眼便认出来的这位茅元仪,连忙上前施礼: “石民老弟,好久不见!” 茅元仪不到而立之年,便是杨镐手下第一幕僚。此人熟知兵法,又喜欢实地探查,是难得的实干派,后来为孙承宗器重,崇祯二年因战功升任副总兵,在觉华岛统领水师。 “康大人这是何意?某不过是一介白身,怎敢受大人如此大礼!” 茅元仪跪下向康应乾施礼,两人私下交情颇深,康应乾连忙将他扶起,一番冗杂的官场礼节后,茅元仪抬头望向刘招孙,拱手道: “刘把总,在下乃经略大人幕僚茅元仪,杨大人特意叮嘱,让在下来接把总一行,这沈阳城近日颇不太平,刘把总,请!” 刘招孙朝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幕僚拱拱手,算是回礼,当下心想,这沈阳城中都是些总兵参将,至不济也是千总游击,更别说各路监军、巡抚,自己这个小小把总,实在上不了台面,也怪义父当时只忙着不动如山,没给自己火线提拔,至少给他个千总当当。 刘招孙伸手说了请字,便让茅元仪在前面带路,让康应乾、乔一琦两人走在身前,自己带着金应河、裴大虎、沈炼等人走在后面。 一队经略府家丁在前面开路,手持大刀,凶神恶煞的喝骂前面挡路的辽人。 街道两边辽兵不时朝这边投来挑衅的目光,商铺下面,剃了头的女真辽民放下手中活计,站在远处,冷冷打量着这些闯入他们世界的南方兵将。 刘招孙身边几个心腹家丁红着眼睛,手中顺刀火铳攥出汗来,要不是刘把总压着他们,一场械斗在所难免。 早已见怪不怪的康应乾对眼前景象熟视无睹,倒是天生任侠的乔公子不停骂道: “辽镇这些杀才,华夷不分,奴贼马上就要攻打开原,沈阳城中还有这么多夷人!” 走在前面的茅元仪听见这话,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回头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诸位莫怪,前几日广西狼兵和辽镇为了吃鸡,打将起来,从靖边门打到迎恩门,惊动整个沈阳,眼下辽镇和南兵水火不容,所以经略大人才让你们兵马驻扎城外,” 刘招孙淡淡一笑:“又是因为吃鸡?咱大明行伍人怎么老和鸡过不去?” 茅元仪不知道十几年后登州兵变也是因为一只鸡,愣了片刻,才道: “巡抚大人都压不住,后来还是靠贺总兵弹压,才把两边分开,对了,那只狼兵不是去援助你们了吗?现在何处?”众人相视一笑:“没有,不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 街道两边辽兵数量逐渐增多,周围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众人很默契的都不再说话,刘招孙压着明盔帽檐,观察周围环境。 沈阳城的布局,和其他北地边镇一样,都颇为简单。 在正对每座城门的街口上,各立有一座牌坊,分别为: 城南“永宁”,寓意守护中原永保安宁;城西“迎恩”,寓意恭迎皇上恩典;城北“镇边”,寓意镇守北方边疆,震慑蒙古诸部;城东“靖边”,寓意平定东部边疆,安服女真各部。 一行人从南街向北走去,刘招孙依次望见,军器局、备御公署、察院行台、游击府和钱帛库,皆在一条街上。 这些衙门门口,密密麻麻都站满了兵士,一些文官模样的人摇着扇子,从兵士中朝刘招孙他们打量,嘴角微微露出得意之色。 “这是要给咱一个下马威?” 走到南街尽头,东边便是沈阳城的商户街,远远都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街上人流密集,一些操着女真语言的商人正在兜售皮草、人参。 朝鲜人金应河诧异的望着这些商贩,伸手摸向箭插里的重箭,他显然误把这些人当成是鞑子。 乔一琦见状连忙阻止,他见多识广,向朝鲜人解释说: “河东土腴人稠,为全辽根本,因此太祖当年在此建立都司,辽东乃女真朝贡贸易必经之所,天顺年间,朝廷为接待朝贡来往的女真人,在辽阳等地设“夷人馆”,不过女真人太多,朝廷不得不让女真居于汉人民户之中,所以就是现在这样“贡夷与民杂居。” 茅元仪也补充道: “乔大人博闻强识,谙熟国朝典故,嘉靖中期,往来京师辽东的贡夷更多,眼下这沈阳城中,汉夷混杂,百年之间,好多女真人都不会说夷语了,说他是汉人也无妨。” 刘招孙听了微微点头,汉人与女真,不辨雌雄,相互渗透,沈阳形势之复杂,远在自己意料之外啊。 幕僚茅元仪颇为热情,不停讲述沈阳各种典故,乔一琦见多识广,话也很多,两个话痨走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刘招孙忽然想起茅元仪还是个武器专家,便询问他是否会制造红衣大炮。 这种十七世纪欧洲制造的前装式滑膛炮相比明军现在普遍使用的佛朗机,威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如果能用来对付建奴,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何为红夷大炮?” 茅元仪一脸茫然,显然根本不知有此物,刘招孙仔细想了会儿,拍了拍脑门,此时辽东还没有这种神兵利器。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要等到1621年,也就是两年后,徐光启奏请皇帝引入红夷大炮,用以对付后金。 朝廷从澳门购买26门红夷炮,并迅速运往辽东,在后来的宁远大战中,袁崇焕让红夷大炮大发异彩。 “此炮与佛朗机相比,射程更远,可调节射角,火药用量不同,射程也不同,有准星和照门,” 刘招孙比比划划说了很久,茅元仪仍是一脸懵逼,渐渐有些不感兴趣。 刘招孙决定刺激一下这个年轻幕僚。 “一炮糜烂数十里!发之洞裂石城!人马立碎!碎成片!” “啊!如此犀利,可有草图!” “今晚便画给你看看,” ······ 众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经略大人府邸。 沈阳城原来中卫指挥使司官署,如今是兵部右侍郎辽东经略杨镐的驻跸之地,大堂中一片武将官服,上首坐了杨镐和御史巡按陈玉庭。两位大人虽然并排而坐,然而脸上神色却是大不相同,经略大人眉飞色舞,忙着和旁边一众武将聊天,而旁边的陈玉庭,却好像有什么心事。 萨尔浒惨败后,大家一直念念不忘的扫穴犁庭,已经没人再提了。 开原、铁岭方向,陆续有建奴哨骑出没,是镶黄旗人马。 沈阳城中还能野战的将领,也就剩下总兵官贺世贤了。 萨尔浒之战中,贺世贤作为李如柏副将,随军出征,听闻刘綎被伏,他曾劝说过李如柏前去救援。李如柏溃逃后,这位副将不久便升为都督佥事,成了辽阳总兵官,现在驻扎于虎皮驿。 虎皮驿距离沈阳只有六十里,距离辽阳、沈阳各六十里,是连接辽阳沈阳的重要驿站,东路军凯旋的消息,贺世贤也有所耳闻,不由对这位刘綎义子高看几分,昨日受杨镐召唤,让他来沈阳议事,便匆忙赶来了。 京师有消息传来,说是皇帝终于决定再给辽镇拨些辽饷,同时令川兵、浙兵准备增援,秦邦屏与其弟秦民屏的麾下白杆兵正在集结,戚金也收拢六千浙兵,准备北上援辽。 援辽兵一旦开拔,所需吃食用度都要户部来出,搞得户部压力很大,所以对各地援辽兵马开拔的日期一拖再拖,反而要求辽镇连各军尽快开战,皇帝和兵部不停催促杨镐收复失地,救我黎民。 杨镐手上无兵无用,辽镇这些军头们早就不买经略大人的账,以前杨镐还有皇帝支持,现在皇上已经责怪经略大人,大家都能看出来,杨镐命活不长了。 而他这个经略大人的头衔,也镇压不到什么人了。 这也是杨镐必须重视刘招孙的原因之一。 大堂里面的军官中还有开原总兵马林,监军道郑之范,沈阳、辽阳的部分参将游击,和蓟州过来的游击,他们身后都是各镇的千总以上军官,刘招孙一个区区把总,竟然也站在其中。 英俊魁梧的刘招孙刚走进大厅时,堂中几位今日已经见过他将官,便纷纷点头朝他示意。 坐在杨镐次位的贺世贤,鼻孔轻哼一声,算是和这位传奇把总打了招呼。 开原总兵马林,竟没有穿战袄,外面穿着件杂色盘领衣常服,神色颓然的望着地面。 杨镐微笑着看过刘招孙一眼,余光掠过众人,终于开口道: “诸位,皇上昨日来旨意,问本官何时进兵,眼下四路大军,三路惨败,兵凶战危,奴贼已在开原出没,诸位可有良策?!” 第034章 他们不上,我上! “诸位都是百战余生,在辽东打了好多年仗,奴酋进犯开原、铁岭,屠我生民,圣上震怒。都说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一屋子将领都不说话,场面有点尴尬,御史陈玉庭冷笑。 贺世贤箕坐在总兵位置上,露出一副武人才有的蛮横模样。 经略大人训话的时候,贺世贤狠狠拍自己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身子稍微坐直,然而过了一会儿,又歪着脑袋,眼圈有些发红。 杨镐抹不开面子,忽的拍案而起,指着烂醉如泥的贺总兵,怒道: “贺世贤!若非李如柏力荐,本经略今日非斩了你!来人,给我叉出去打二十军棍!” 两名标兵闻声上前,扶着快要呕吐的贺总兵,急忙朝屋外拖去。 厅内隐隐还有些酒气,坐在旁边的马林紧皱眉头,伸手摸向自己的酒糟鼻。 刘招孙心底发笑,在原本历史上,这位辽镇出身的猛将,因为贪恋杯中之物,最后导致辽阳失陷。没想到此人在杨镐、陈玉庭面前都敢喝的烂醉,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或许是贺总兵为了保存自己实力,避免和建奴交锋而想出来的计策。 可能是萨尔浒惨败给这位酒疯子留下了的印象太过深刻,也可能是得到了老上司李如柏的真传。 刘招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酒味,他很想追出去,提着这位贺总兵的耳朵,问他今天有没有酒驾。 刘招孙身边站着几个武将,其中一人面带英色,身形挺拔,穿着游击将军官服,气质颇有些不同。 刘招孙朝他望去,这人也朝这边望来,微微一笑,朝刘招孙拱了拱手。 自从去年努尔哈赤起兵,后金先是攻占抚顺,而后攻占清河,现在又要攻打开原、铁岭,摆明了是要将辽、沈二城臂膀斩断,最终全面控制辽东。 当年奴酋羽翼尚未丰满,大家不断向上奏朝廷,建议万历皇帝采取行动,然而一直没有回应。 如今建奴拥兵十万,朝廷召集天下雄兵,萨尔浒四路大军分兵合击,都不是建奴对手,却要逼着辽镇去送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位总兵参将都知道,奴贼没什么了不得,只要肯舍弃自己家丁,像刘大刀那样和建奴拼杀到底,一命换一命,就努尔哈赤就那几万人马,根本不是大明对手。 不过刘綎杜松是什么下场,辽镇这群丘八都看得清楚,杜总兵在界藩浴血拼杀,最后兵败被奴贼分尸,朝廷却说他轻敌冒进,全军败亡是咎由自取。抚恤什么的就不用去想了,搞不好还要秋后算账,抄家灭族。 万历老皇帝虽然心胸宽广,不像他两个坑爹孙子一样刻薄寡恩,然而再怎么仁厚,也挡不住底下一众奸佞小人挑拨离间。尤其京师那些御史,总喜欢逮着辽镇一点破事咬住不放,比恶狗还难缠。 “奴贼收拢兵马,尚需要些时日,哪能这么快杀到开原。再说,皇上半年前就让蓟州兵马来援,眼下蓟州兵马连个影子都没有,开原城这么大,指望这点残兵,哪里受得住?” “就是,还有那戚金的浙兵何时才能到,饷银拿的最多,打仗起来却最是磨磨蹭蹭!” 辽镇将官议论纷纷,刘招孙刚要反驳,忽听到前面响起一个更刺耳的声音: “杨经略这话说的,辽镇消耗巨大,万历四十六年的辽饷,现在还没发清,当兵要饷,天经地义。看看他们南兵,去打奴贼,三路大军,两路皆败,还贻误战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首级,经略大人验都不验,就给他们报功,就不怕杀良冒功?若不是咱李总兵在清河拖住正黄旗,南兵能从浑江脱身?辽镇士兵连铠甲都没有,开原两边都是建奴,蒙古瑷兔也来打秋风,如何守?以某看来,不如让南兵来守!” 刘招孙冷冷望去,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着黄色胡须的大汉,刘招孙看他一眼,便觉此人面目可憎,低声向周围打听此人。 这便是铁岭参将丁碧,开原陷落后,后金军攻打铁岭,努尔哈赤亲自坐在城外山坡上指挥,当游击将军喻成名、史凤鸣、李克泰等将在前面与后金军殊死抵抗时,被后金收买的丁碧主动打开铁岭城门,引导后金军将铁岭屠戮一空。 丁碧说完,左顾右盼,面露得意之色,不经意之间就看到了站在一群千总中的刘招孙。 见刘招孙死死盯着自己,丁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怎的,本将可有说错,你也有话说?” 刘招孙哐当拔出顺刀,指着丁碧鼻子骂道: “丁碧,你敢诋毁南兵,还敢辱我义父,老子今日非斩了你!” 说罢提刀就砍了过去,丁碧一名家丁连忙挡在前面,举刀格挡,身子被撞飞出去,顺刀斩向那家丁臂膀,将锁子甲砍破,顿时血流如注,家丁惨嚎一声,当朝昏死过去。 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见状,连忙上前死死拉住刘招孙。 这里毕竟是辽镇地盘,出了人命,对谁都没有好处。 站在刘招孙旁边的那个身材粗壮的武将忽然跳出来,指着丁碧怒道: “丁碧,你这狗东西还敢出来乱咬!!萨尔浒之战,咱们西路军左营的火药,到底是怎么点燃的!你说!你杀鞑子不行,内讧倒是厉害!你是不是努尔哈赤的细作!你和李如柏在清河干的事,要老子今天当众说出来吗?!还有,你在铁岭城中养鞑子干嘛,想学李永芳不成?!” 周围将官此时都挡在刘招孙和丁碧两人中间,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武将,大家都有点懵圈,此人所言,句句都是杀人诛心,一些辽镇将领低头不语,还有一些人冷冷望向丁碧。 丁碧见状,放下刘招孙不管,隔着人群,对那人破口大骂: “喻成名,你这杀才!不就是去年少分给你五千两辽饷吗?天天和老子作对,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没你的事儿,滚一边去!以后再和你算账!” 说罢,他回头望向首座上的两位大人,拱手道: “杨大人,陈大人,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南兵,就是这种德行,一个小小把总,出言不逊,蛊惑人心!还敢当众谋害朝廷参将,这千杀的,比鞑子还可恶,刘招孙,你等着!等着!老子和你没完!” 说罢,丁碧不顾经略大人御史大人挽留,推开人群,摔门而去。 刘招孙冷静下来,收起顺刀,狠狠望向门口位置,眼神忽然变得阴鸷起来。 杨镐陈玉庭两个却是神色不变,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两位大人原本还在勾心斗角,现在终于意识到,原本他们俩个才是同一战线,都是代表朝廷和这些军头争斗。 看来朝廷的对手,不光是迅速崛起的后金,以后也要加上这个辽镇了。 朝廷对辽东早有猜忌之心,这些军头中也有人和建奴勾勾搭搭。 这种关系,到天启朝开始,大家就心照不宣,只要不挑破,都是你好我好。 现在,刘招孙来了,朝廷和辽镇的关系,在他的刺激下,开始迅速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刘招孙冷冷望着众人,辽东形势已经非常明显,杨镐已经压不住这些辽镇军头。 以前,杨镐的身份只是辽东巡抚,和大家利益没什么冲突,所以能好好相处。现在他成了皇帝的人,妄想调动辽镇资源,去和努尔哈赤死磕,这就威胁到了大家利益,军头们当然不会配合。 这也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貌似一路开挂,战无不胜的原因之一。 好在此时朝廷权威犹在,九边也在大明控制之中,辽镇对朝廷还有忌惮之心,不像后来的天启崇祯两朝,什么“以辽人守辽土”,直接把大明当成宿主来吸血了。 既然杨镐他们没有盟友,刘招孙便决定主动投靠。 会议不欢而散,一众将官各自离去。 杨镐脸色阴沉,旁边坐着的陈玉庭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个弥勒佛。 两位上官的筹码都用光了,辽镇的胃口还很大,皇帝给的那点钱,大家好像都不满足。 按目前形势发展下去,如果没有刘招孙出现,两位上官结局都差不多,就等着回京之后,镇抚司诏狱一日游。 刘招孙主动和刚才为自己说话的喻成名寒暄了几句,喻成名还在忿忿不平,冲刘招孙拱了下手。 刘招孙知道眼前这位游击将军最后下场堪称悲壮,对这位辽镇将领心生敬佩,连忙道: “刚才多谢喻将军为我说话,喻将军高义,末将心领了!” 喻成名大咧咧摆摆手道: “刘把总客气了,你的事情某都知道,力破建奴,还救出来几万辽中难民,真是我大明好男儿!那丁碧不是东西,喝兵血吃空饷不说,还和建奴私下贸易人参,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银子!” 杨镐望着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待他们安静下来,才尴尬咳嗽两声: “贺世贤勇则勇矣,只是贪酒,开原是守不住的,辽东形势,你们过来也看到了,本官看你二人和他们格格不入,手上又有兵马,不受牵制,若能在开原撑到客兵来辽,本官项上人头便算保住了,你们以后便是本官心腹,以后保举升迁,九边之地任选!” 御史巡按也笑的像个弥勒佛,朝两人点点头,表示杨镐说的没错。 刘招孙朝陈大人行了一礼,微微笑道: “多谢两位上官栽培,他们不上,我上,末将带人去守开原,还请给足粮饷,末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 第035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 经略府后院厢房,一间僻静清幽的卧室内,烛火照亮书案。 刘招孙手持毛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几次失败后,一个类似幼儿园涂鸦的作品终于呈现出来。 “将军,该洗脚了,” 一身白色襦裙的朝鲜美姬端着盆热水走到他面前,轻轻将水盆放下,抬头望向还在伏案疾书的刘将军。 “原来将军也会写字,哦,是画画,” 美姬凑近一步,襦裙下隐约可见,她贴在刘招孙背上,刘招孙感觉香气四溢,不经意一回头,便撞到了美姬前面。 刘招孙连忙拱手道歉。 美姬兴致盎然望向宣纸上一个歪歪斜斜,类似青蛙吐舌的怪物,忍不住问道: “这是何物?” “红夷大炮,这是炮身,这是炮架,这是……” “先来洗脚吧,” 美姬曼声签着刘招孙的手,帮他把官靴脱掉,芊芊细手在轻轻安抚刘招孙布满血泡的脚掌。 刘招孙虽然早就告诉美姬不要给他洗脚,可是这女人就是不听,每日卸下甲胄,洗脚更衣,把刘把总服侍的无微不至。 刘招孙望着女人偏瘦的身材,淡淡道: “这些时日你女扮男装,跟着大军奔波,我要带兵去开原,前路危险,你可留在经略府中,也可回朝鲜,这是二十两银子,不够的话,再给你一些。” 眼前女人身世可怜,这些天照顾刘招孙饮食起居,让刘招孙良心发现,决定不再把她当做礼物,送给京师某位官员。 “把总爷,你救了奴家,奴家今生就跟着你,哪儿也不去!” 烛光之下,美姬明眸皓齿,越发显得娇艳,她痴痴望着刘招孙俊秀的脸庞,眼中含光。 “开原凶险,东路军去了就一败涂地,全军覆灭,我们刘家从此失势,你跟着作甚?哦,对了,我现在不是把总了,升为守备,半个时辰前。” 刘招孙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感动,眼前这女人颇有几分情义,比好多读圣贤书的大人们都强。 “把总爷,你是真英雄,奴家生来仰慕将官,这些天随你从宽甸到辽阳,野战阵战不落下风,生生死死,把几辈子三生石上的事情都经历了,也不忘这一遭,今生死也和你在一起,” 刘招孙疑心这美姬在开车,忽然感觉情况有点复杂。 “这……” “那姜弘立自诩朝鲜国中知兵第一人,其实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奴家当时以为他真会打仗,被他骗了·······” 刘招孙尴尬往后退一步,身子已经靠在床上。 “你,你叫什么名字?” “金虞姬,家父乃两班(朝鲜高级文官)参议,壬辰倭乱,倭寇攻陷汉城,家父殉国,奴家还有个哥哥在军中,不知下落,可怜奴家女儿身,只羡慕男儿带吴钩。为国杀贼,这才陪姜弘立来辽东······” 刘招孙这些天奔波劳碌,今晚又和杨镐絮絮叨叨聊了很久,本想着回来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有要事去办。 没想到这个叫金虞姬的女人突然来这出,让他很不适应。他努力避开女人灼热的眼神。 “将军莫非有龙阳之好?” “胡说!” “金姑娘,请自重,只可卖艺,不可卖·····不要脱……” 晃荡声响,房门被从外打开,刘招孙松口气,心想乔一琦这混蛋总算过来解围了。 他刚要开口喊乔公子,眼睛却直勾勾的望向门口。 金虞姬见好事被人打断,双手叉腰,怒道: “你这丫鬟好没礼数,不知刘将军是杨老爷贵客,胡乱闯进来,还杵在那里做甚?出去出去!小心老爷打断你腿!” 门口女子身材高挑,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腰系一条金腰带,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气若幽兰,刘招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隐约可见白白嫩嫩的长腿却在寒风中轻微颤抖,刘招孙出于怜香惜玉,拿起旁边脏兮兮战袄递过去。 “姑娘,穿成这样,不冷吗?快披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着了凉,可没地找郎中!” 长腿丫鬟便是杨镐之女杨青儿,她听闻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这位刘招孙,今夜刘招孙留宿经略府,他听见屋内有女人说话,不及穿衣便来查看,没曾想就见到了金虞姬强推刘招孙的画面。 此刻不免恼怒,推开鸳鸯袄,如烟细眉倒挂起来,俏丽小脸涨的通红,愠怒道: “起开!腌臜的配军!不要你的脏东西,枉我父亲看重你,原来是这样的好色之徒!一个小小把总还敢说将军!还有你,你这朝鲜婢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勾引·····勾引这贼配军,公然宣淫,好不知廉耻!我要去父亲那里告发你们!” 刘招孙指了指窗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此时是戌时(晚上七点)光景,沈阳城中一片静谧。 “姑娘,天都黑了,什么光天化日,再说,是你误会了,这位朝鲜姑娘是我·····” 明代中前期,皇宫之中多有些朝鲜进贡的宫女妃嫔,甚至还有朝鲜人过来当太监厨师。 这些朝鲜人前往京师,都要经过辽东,所以辽东一带,骂女人卑贱,都是称为“朝鲜婢女”。 金虞姬出身汉城显贵,金家失势后流落勾栏,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也不是好惹的主。她本就对刘招孙爱慕不已,见这丫鬟举止不凡,又话里有话,还敢称自己是婢女,分明是要和自己抢男人,当下就怒了: “我与将军情投意合,你这鞑子都不要的野种,夜深人静来将军府上,有何目的?” 刘招孙见这女人,觉得颇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得,听说话气场,也绝不是普通丫鬟。 那丫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边偷偷拿余光瞟刘招孙,一边嗔口娇怒: “姑奶奶在自己家里走动,还要你来管,什么勾搭,姑奶奶稀罕勾搭?!我爹已将这贼·····刘将军许配给我,我看你这朝鲜妖女,不好好待在汉城卖笑,跑到辽东来找打·····” 眼见得两个女人要打起来,刘招孙急忙拉开,心想怎么一个比一个主动,这他·妈还是女人吗? ········ 次日清晨,刘招孙起床后有些腰膝酸痛,可能是昨晚睡得床太软了,这些天行军打仗都是风餐露宿,居住条件忽然变好了就有点不适应。 经略府大堂门前,被火线提拔为守备的刘招孙,看上去春风得意,一点都不像是即将去开原赴死的模样。 旁边的康应乾一脸怆然,脸色也是死灰死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父亲丁忧。 从浑江一路逃回来,九死一生,简直是在拿自己性命在搏,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朝廷封赏还没下来,刘招孙又要出去打仗,谁知道这次是死是活,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劝说下他,招孙招孙,连命都没了,如何招孙! 刘招孙率众人拜别杨镐,临走时经略大人笑着拍拍他肩膀,叮嘱出城时不要再和辽兵起冲突,至于开原防守的事情,他会亲自出面,给马林说一说,从中调停,争取让南兵顺利换防。 说完这些,杨镐意味深长的望刘招孙一眼,忽然道: “刘守备,朝廷任命的文书还没下来,不过以本官多年经验,应该没有问题,若你能守住开原,老夫便能升你做参将,你今年不过二十,前途无量,到时,便可和小女······” 刘招孙连忙挥手打断道:“经略大人误会了,末将昨晚真的·····” “不妨不妨,老夫都知道的,年少轻狂,才是真性情。刘总兵生前也是希望刘家有后,你现在妻妾皆无,如何招孙?这次你非要重整卫所,这辽东哪里还有卫所,罢了,你到了开原,和马林商议好,屯田也好,练兵也罢,只要能击退建奴,将来做参将也是可以的,卫所不卫所都可以,哈哈哈,是否?乔监军,” 乔一琦还在想着如何防卫开原,正想的头痛欲裂,忽然听杨镐这么一问,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一脸懵逼的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只得信口胡诌道: “杨大人所言甚是,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把总,不,刘守备正是弱冠之年,成亲也是符合人伦之礼!辽东多美人,不可迟疑啊!” 刘招孙顿时无语。 当日,金虞姬暂时在经略府住下,刘招孙特意叮嘱她不可与杨镐女儿争执,等自己在开原安顿下来便来接她回去。 茅元仪领着家丁带众人出了沈阳城,大概是昨日刘招孙暴起,威慑了几个辽镇将官,今天也没人找麻烦。 刘招孙一路之上忙着和茅元仪聊红夷大炮的事情,早把昨晚两个美人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茅元仪对一炮糜烂几十里的红夷大炮很感兴趣,他反复质问刘招孙,炮真的可以打那么远吗? 刘招孙拍着胸脯,用他祖上十八代先人保证,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要不是不信就自己造一门出来。 “辽阳城中有的是铁匠,你可向经略大人要银子,雇一批匠人,按照你的草图,把这个什红衣大炮造出来看看,” “我听红夷人说,这若是铸造不好,炮筒生出太多气泡,容易炸膛,” 说到炸膛,刘招孙下意识回头望向乔一琦,乔公子想起那日督战,火炮炸膛场景,怒道: “你们瞅本官作甚,只管铸,炸就炸!咱大明火器没有不炸膛的!若是开原守不住,你岳父大人就是菜市口一刀,你小子也跑不了!” 茅元仪脸上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若是铸造得法,炮手填药适当,也可不炸膛的,” 茅元仪不是什么键盘火器侠,他是资深专业人士,自称对大明各种火器都颇有心得,不过刘招孙对此人的专业能力表示怀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历史走向,原本在萨尔浒结束后三个月才开始开原之战,现在好像要提前了。 第036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开原守不住还有铁岭和沈阳,刘招孙的时间很多。如果红夷大炮能造出来,接下来的故事就有意思了。 反正红夷大炮这玩意儿早晚都得招呼到建奴身上。为何不早点使用呢? 袁崇焕还没来辽东,自己就先用用,给努尔哈赤一点惊喜。 刘招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去佛系造炮,至于最后炸不炸膛,能不能用,就看茅元仪他们的造化了。 不过千万别让后金把红夷大炮抢走,否则自己就是穿越界的笑话。 辽河平原自古以来,冶铁业便非常发达。 辽人与女真蒙古之间的主要贸易品除了丝绸茶叶,便是各种铁器农具。 虽然一些商品属于朝廷违禁物,但在羁縻政策下的辽东,商人和军头们总有各种方法把违禁品卖出去。从女真、朝鲜人手中换做廉价的人参貂皮药材,再高价销往江南各地,赚取高额利润,各方共赢,亏的只是朝廷。这也是努尔哈赤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说干就干,出城时刘招孙将昨夜画的那张充满抽象主义风格的红夷大炮草图送给茅元仪,让他劝说杨镐,尽快开始造炮。 茅元仪歪着脖子对着那张草图看了半天,治好了伏案多年的骨质增生。 当日,杨镐便派家丁往城南东路军营地送来十五车粮食,同时告诉刘招孙,他已拨出一万两银子,让茅元仪去造红夷大炮。刘招孙看茅元仪对火器颇为痴迷,像是后世科幻电影里常见的科学狂人,不怕他不干事,就怕这一万两银子被下面的人贪墨。 尽管刘招孙记不清昨晚和杨青儿发生了什么,也没做好准备过渡到赘婿的副本,然而经略大人却是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位准女婿,搞得一众辽镇军将眼红不已。 在没有红夷大炮的前提下,如何才能守住开原,几日下来刘招孙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先思考另一个问题。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几百年后教员提出的问题,现在成了刘招孙的困扰。 次日,计划中的入城献俘礼迟迟不能敲定,杨镐苦口婆心,几位参将总兵却死活不答应南兵入城,最后只说让刘招孙最多带领五百人进城,刘招孙果断拒绝。 一千多颗建奴首级被用石灰硝好,由家丁看管,估计再过几日,兵部和司礼监的人就会来辽东验功,只要朝廷知道这军功是真的,管他辽镇作甚。 刘招孙决定开始按戚继光选兵之法,从辽人中选拔战兵。 沈阳南门,现在像后世的菜市场一样,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从六十里外的虎皮驿一直延伸过来。 在刘招孙击溃镶蓝旗,宽甸招魂等操作下,他的大名已经传播到辽中甚至更远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朝沈阳投奔。 三月二十一日,距离历史上的开原之战不到三个月时间。 刘招孙立于沈阳南门附近山坡之上,以戚继光的选兵标准对眼前人山人海的难民进行选拔。 三千战兵,五百马兵,各人配发铠甲兵器,立于沈阳南门。 东路军之前在浑江之战中缴获颇丰。 共缴获镶蓝旗棉甲一千三百二十多副,锁子甲五百三十余副,战马杂马五百二十余匹,各式长短兵器两千三百支,加上沿路投奔辽民很多都自带兵刃,装备眼前这支新兵完全足够。 如何让这些辽民短期时间内形成战斗力,刘招孙能想到的,也只有纪效新书和红宝书。 刘招孙与康应乾乔一琦商议,要亲自去开原拜访总兵马林。 康应乾现在的心思不在东路军上,他想着早点离开辽东,哪怕不能去心心念念的江西,只要能谋求外放,去两广做个县令都行,总比跟着刘招孙这个疯子保险。 听说刘招孙要去找马林,监军大人摸不着头脑,担心又被他带到沟里。 “马林当年以父荫累官大同参将,后来投靠李成梁,做到一镇总兵位置,却是不知韬略,以文人自居,附庸风雅,这种败军之将,刘守备,你去找他作甚?” 旁边乔一琦也劝道: “昨日辽镇慢待上官,可见平日何其嚣张跋扈,平心而论,眼下东路军正盛,当借机招兵买马,哪怕守不住开原,以后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啊!” 刘招孙知道这两位监军的好意,只是自己要做的事,恐怕这两位封建官僚很难理解。 “多谢两位上官好意,只是圣上殷殷期盼,怎可辜负,主辱臣死,我与建奴,不共戴天!两位上官若是忧虑,可乘船浮海,去山东登州监军,” 两人互看一眼,他们可不是辽镇那些军头,手上没兵没权,还得依附朝廷。 皇上圣旨还没下来,他们若是这样丢下东路军跑了,军心浮动,可是杀头的大罪。 老皇帝治不了李成梁,还治不了两个监军吗? 见两人阴沉着脸都不说话,刘招孙暗暗发笑,继续道: “昨日可见,这辽镇也非铁板一块,末将守开原的方略很简单,除了红夷大炮,还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刘招孙用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思想,将大学时代学过的毛选,滔滔不绝在两位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古典官吏面前说了出来,当然,那些什么发动群众闹革命之类的语录,都被他过滤掉了。这些话说出口就是杀头的罪。 听得两位监军瞠目结舌,可能是信息量太大,两人都抚弄胡须陷入了沉思。 辽镇军将并非铁板一块,依照他们与建奴关系亲疏来划分,可以大致分为三种类型: 认贼作父型,摇摆不定型,坚决抵抗型 刘招孙计划收留一部分,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而这位马总兵,在刘招孙看来,是可以作为拉拢的对象,成为他的朋友的。 开原总兵府邸。 一身丧服的总兵马林,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刘招孙,头脑有些发晕。 马林刚刚得知刘招孙被升为守备,很快可能就是参将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后生打招呼。 刘招孙抬头望着马林,此人身材短小,不似辽人那般魁梧挺拔,他不是辽东本地人,老家在宣发。 马林此时披着丧服,与其说是一镇总兵,不如说像个街头卖麻花糖的老头。 武人之间不需要什么寒暄,刘招孙目光直视马林,英气逼人道: “马总兵节哀,末将在沈阳听闻,当日北路军在尚间崖结营浚壕,严斥堠自卫。浚壕三周,列火器壕外,布骑兵于火器外,马兵皆下马,结方阵壕内。如此严防死守,为贼所破,并非总兵的过失!” 刘招孙这几天忙着向几个辽镇将领要粮、要兵,守卫开原。结果根本没人搭理这个小小守备。都说他想立军功想疯了。鞑子还在赫图阿拉,出现在开原的是几个哨探而已。再说,开原城高壕深,又不是抚顺、清河那样的小城,马总兵带领宣大兵守卫便可高枕无忧。 当然,这些话,各位辽镇军头相不相信还是个问题,反正刘招孙是不信的。所以他暂时放下练兵的事情,专门跑来开原和马林谈合作。 马林挥挥手,目光冷冷望向刘招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 “你便是刘綎义子,果然少年英雄,客套话便不要说了,我老了,打不了仗了,你来开原想要什么?兵我是没有的,粮也没有,你只管问杨大人要!” 刘招孙呵呵一笑,倒不觉得尴尬,他在来开原前就想到了被拒绝的场景。 他用手轻轻挡住马林,继续道: “现在朝廷有人议论,说马总兵和建奴有来往,坑害了杜总兵,可惜你家公子在尚间崖,被建奴白甲兵杀死,眼下辽镇也容不得北路军,马总兵和这数千宣大军士,前途堪忧啊!” 马林拍案而起,目光阴冷,转向他身边的心腹家丁,刘招孙哈哈笑道。 “马总兵且慢!末将这次来开原,不单是谈南兵宣大军两军合作,还是来给总兵大人送人的,杀你家公子的巴牙剌,就在我手上!” 第037章 辽东之癌 一名身材粗壮的巴牙剌被刘招孙家丁押到两人身前。 总兵马林散漫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面朝那名巴牙剌,身子不由微微前倾。 “镶蓝旗牛录额真巴音布,马总兵,你认得此人吗?” “化成灰我也认识,说!你把我儿子尸首弄到哪里去了?” 尚崖间之战,北路军统帅,总兵马林的幼子——马昭远,最后时刻为掩护父亲撤走,陷入巴牙剌重重包围。马林最后远望见儿子时,他正被一名凶悍巴牙剌斩首。 逃回开原后,马总兵整日酗酒,让自己的神智离萨尔浒远些。现在,望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痛苦如辽东的倒春寒,笼罩全身。刘招孙看见,马林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知道,女真习俗宠爱幼子,所以努尔哈赤给多铎、多尔滚最多的牛录。马总兵久居辽东,想必也会受女真习俗浸染,很疼爱马昭远吧?我与义父在浑江岸边,击溃镶蓝旗,虽然没有阵斩罪魁祸首阿敏,但也擒获了不少牛录额真。我已派人审问清楚,这个巴音布,就是杀害马总兵至亲的人!所以末将就把他带到开原来了。” 刘招孙说罢,挥手让两个家丁将牛录额真松开,巴音布抬头瞟了眼刘招孙,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又低下了头。 此时马林情绪稍稍恢复,轻轻摇动手中的墨竹纸扇,又恢复了他儒将的姿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刘招孙,开口道: “我与你父亲交情匪浅,算是过命的兄弟,说吧,你来开原想要什么?” 刘招孙猛地站起身来,吓的巴音布连连后退。 “我,要,在,开原屯田,我要把我手下转为军户!” 马林微微一怔,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转忧为喜: “军户?我没听错吧?这年头还有人想当军户!你是在浑江打仗打傻了吧?我们开原这里没有多余的土地给你。即便是有,你也拿不到。你以为你带来的那点兵够干什么?送客!” 马林说罢,拂袖而去。临走时狠狠瞪了巴音布一眼。 “马总兵,我们刘家拿不到,如果努尔哈赤来拿你给不给?他能杀你最爱的幼子,也能杀你其他儿子,当然还包括你!我知道,你和沈阳的那群辽镇将官不同,你和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今日才来找你。” 马林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忽然站住。回头看了眼这个小小守备,眼神颇为复杂。却听刘招孙接着说道: “巴音布只是送给马总兵的小礼物,末将麾下足有三万人马,可以帮你守住开原。我们只要城北的一万亩抛荒地。”刘招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刻意强调道:“是租种!” 马林冷冷一笑:“刘綎手下才一万五千个南兵,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是我新近招募的辽人,三万是往少了说,四万兴许也是有的。” 马林不再说话,这几日辽中的各种传言他也听到些,基本都是关于这个小小守备的。什么招魂啊,驱鬼啊,通过作法击败后金大军。对这些鬼神之事,马林向来是嗤之以鼻。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马总兵这样,睿智过人。 现在追随刘招孙的难民,保守估计超过五万。在后金残酷迫害下,苦难深重的辽人,已经将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小把总当成他们的救星。 随着沈阳周围难民的骤增,辽镇将领也越发不满。 有人将刘招孙比作当年勾结蒙古祸乱宣大的白莲教头目罗廷玺、赵全等人,在他的蛊惑下,辽东良民可能会变成嘉靖年间丰州的白莲教众,危害甚于建奴。 当然,现在刘招孙这个小小守备上不了台面,也不值得言官御史老爷们去弹劾。 随着刘招孙后来继续升迁,关于他在辽东山东等地勾结白莲教、萨满教、喇嘛教甚至天主教的罪证越来越多,在言官口中,刘招孙也将成为大明武官中为一己私利丧心病狂的典型,不过那都是后话····· 如今在辽镇,一些李如柏部下,建议将刘招孙就地正法,免得鞑子还没来,他便在辽利用萨满教掀起一场类似嘉靖年间庚戍之变那样的暴乱。 这些天马林也在担心开原城安危,他做不到像抚顺驸马李永芳那样,一矢未发便开门投降,认贼作父。 杀子之仇不能不报,他也看不惯努尔哈赤在建州的所作所为。马总兵判断,这个人们口中的英明汗,最终会露出他杀人如麻的真实面目。 马林手下这支残兵是从萨尔浒之战败退下来的,主要来自宣大、蓟州等地。眼下士气低迷,草木皆兵。前几日,一伙正蓝旗哨马出现在开原城附近,便把一名宣大兵士活活吓死。凭这些人是守不住城的。 眼下开原乃世战之地,这刘招孙当真能守住? 马林想了一会儿,眼前这个新晋守备颇有些实力,但是还不相信他能在辽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沈阳看看刘招孙口中的三万人马到底是什么货色,然后再做决定。当下便道: “此事容我三思,刘守备来开原一趟也不容易,今日就在府中歇息。” 刘招孙连忙拱手,婉拒道:“军中事物繁忙,待马总兵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迟。我等先回沈阳,这个巴音布就当礼物送给总兵大人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起身又施了一次礼,带着家丁便往外走去。 背后响起马总兵喟然长叹: “后生可畏啊,只是守住了开原又如何?朝廷发不了饷,关内风俗习性与辽东相距越来越远,大家更愿意和女真人打交道。再说奴酋招降汉官,待遇俸禄皆不变,也只有老夫才会和努尔哈赤血战到底!对其他人来说换个东家也未为不可,至少还能混饱肚子。” 刘招孙没有回话,从开原回沈阳的路上,一路念叨:“辽东之癌啊,辽东之癌啊!” 现在辽镇越来越不认可朝廷的那套玩法,在数百年联姻、贸易、融合之下,这些辽东武人们发现自己和女真人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多,和朝廷、皇上、六部阁老们的利益共同点越来越少。 这便是辽东之癌。在语言尚未统一、生产力低下、交通运输落后的十七世纪,大明辽东的困局几乎是无解的。 “那就给他放疗吧!先把辽镇这些癌细胞全都杀死,如果搞不定辽东,大明也将病死。” 刘招孙暗暗下定注意,开原囤兵是必须的。在这个位置种田就像在辽东病灶上插了一把手术刀。朝廷会给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外力,这个外力就是辽饷。 马林答应便罢,不答应自己也要赖在开原不走。辽镇这群丘八,连建奴都不敢碰,怎么敢真正和自己拼命? 眼下最大的破局点,正是在朝廷。要想方设法得到内阁们的支持。千万不要再搞出“辽人守辽土”这样的奇葩政策了。 沈阳城外,人声鼎沸。刘招孙出现在哪里,难民中就爆发出政治欢呼声。搞得刘招孙以为自己成了天王巨星。 金虞姬早早地守在沈阳承恩门,垫着脚尖像一块望夫石一样望着刘将军回来。刘招孙离开的这几天,她又和杨青儿干了一架,俏丽的脸上多了两道抓痕。 “女人之间的战争有时候也很恐怖!” 刘招孙轻轻抚弄这个朝鲜美人的脸: “等回了经略府一定好好收拾那个野丫头。” 刘招孙安慰金虞姬几句,让她回帐中取出杨镐那日给他的手书。 路上刚好遇到长枪手沈炼,匆忙从怀中掏出信封,递到这名长相英俊的浙兵手中: “镇抚司的路子,杨大人已经给你打通了。你到京师好好做个锦衣卫!将来刘某或许还有求你办事的一天。去吧!” 沈炼有些激动的望向守备大人,沉默片刻道: “沈某代京师几名兄弟谢过大人,兵凶战危,大人保重!” 刘招孙闭上眼睛,使劲挥挥手: “去吧,去吧。记住,到了京师寻一人,她擅长画画,名叫北斋......” 第038章 万历四十七年(纪念猪坚强去世) 万历四十七年春,沈炼拜别守备大人,抽身黑云压城的辽东,踏上回京的漫漫路程。 屈指一算,沈炼阔别京师老家已有三载,过了山海关,近乡情怯,心中忧虑颇多,家中老母尚在否?兄长可曾娶妇? 辽东烽烟起,丈夫何偷生? 那位擅长招魂,被士卒拥戴的刘大人,早已做好殉国准备,只是说好的带大家回家,难道就是在异乡战死? 此时的沈炼还想不明白,这片羁縻之地,为何要用生命去守卫。 至于守备大人口中的那个擅长书画的北斋,又是什么人物? 守备大人一直想找个画师,画出他心心念念的红夷大炮。 只是,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在辽东就近找?偏要去京师找个素不相识的北斋。 少年人的思绪如夏天的云,忽聚忽散,沈炼今年才十六岁,正是爱做梦的年龄。 三月的辽东,天高云阔,驮负货物及牛马的商人队伍络绎不绝,站在山海关城墙上,极目远眺,京师仿佛就在脚下,又仿佛远在天际。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二,京师。 倒春寒后下了场桃花雪,北京城街道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和煦的阳光照射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闪耀着皇家威严。 天气虽算不上春寒料峭,不过此时走在泥泞且充满粪便味儿的大街上,对京城仕民显贵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今日午时初刻,泥泞肮脏的大街上却是人声鼎沸,马车往来,络绎不绝,比以往热闹许多。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老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好像要和群臣商议给辽东经略定罪。 两个多月前的正月初一,元旦朝会,圣上依旧免朝,让辅臣方从哲率文武百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群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像元旦大朝会这种“虚务”,万历皇帝自然是要免的,从万历十七年开始,便是“遣官恭代”。 坊间传言万历皇帝年老体衰腿瘸,所以不能上朝,也有人说皇帝沉湎女色,甚至说吞噬“乌香”(鸦片)。 《大明会典》记载:暹罗每次给皇宫进贡乌香三百斤,三百斤当然不够,御药房的太监们还要到处寻觅采购鸦片。 无论如何,当老皇帝要大家午朝时,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从各自府邸奔赴皇城。 从上月月底开始,京师局势便开始变得颇为微妙,御史言官弹劾杨镐的奏章接连不断,连六部堂官也蠢蠢欲动,便是消息再闭塞的京官,也知道那位老迈可怜的经略大人前途堪忧,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 皇上对弹劾杨镐的奏章留中不发,还让卢受出面敲打几个过火的言官。 卢受去年夏天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掌东厂,他资历浅薄,羽翼未丰,能力威望比不上张鲸、陈矩等几位前辈。 他与万历亲近,深知老皇帝沉疴难起,时日不多,这时候不敢轻易开罪那些所谓清流,不管是东林、楚党或是齐党浙党,惹恼了他们,自己这个掌印太监也就算做到头了。 京师乾清宫西暖阁,身材肥胖的万历皇帝与内阁首辅方从哲闲谈。 老皇帝身着黄色盘领窄袖袍,胸前后背都绣有金色的盘龙纹饰,头上戴着一顶翼龙冠。 此时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对于旷到成瘾的朱翊钧来说,现在就去皇极殿,未免太给那些臣子们面子了。 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的朱翊钧像头坚强的猪,或者说猪坚强。 他年迈肥胖,患有痛风,行动艰难,左腿也有些瘸了,此刻瘫坐在梨木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 和方从哲说话的时候,老皇帝语气不太连贯,说两句便大口大口喘气。 屋中放了几个铜兽首炭炉,里面香炭燃烧正旺,一个宫女跪坐在炭炉旁边,不时朝里面加炭。 相比皇宫外面泥泞难行的街道,万历皇帝身处的西暖阁,真正才是惬意如春。 “皇上,不可再拖了,眼下辽东兵事未平,蓟州之报踵至,山海总兵官柴国柱塘报,说是西虏虎墩兔见奴酋犯我抚顺、清河,也乘火打劫,扬言若是不给赏钱,便要密行入关,抢劫山海关一带!杨镐既然无力经略辽东,还是赶紧商议换·····” 坐在对面的方从哲健康状况亦是糟糕,他今年六十又八,比万历大了十岁,虽然入阁不久,然而由于近期过度操劳,须发皆白,牙齿全部脱落,说话时总是漏风,已是老态老钟了。 如今还好,去年内阁只剩下他一人,由于老皇帝怠政,其他人都告病请辞,六部中,吏部无尚书、侍郎,由户部尚书李汝华兼署(年过七十),兵部无尚书、侍郎,由戎政尚书薛三才代署,户部只有李汝华一人,无左右侍郎。 方从哲曾给老皇帝进言,大意是说,他现在精力衰退,干不了活了,陛下为什么要把全天下安危都托付给自己这个病夫呢? 他当时一再督促皇帝赶紧招人,补充内阁,万历只是让他保重身体,还说什么国家承平,文官当减少一些。 说起来,方阁老还要好好谢谢辽东的努尔哈赤。 如果不是英明汗在辽东搞事,皇帝也不会紧急补充内阁,给方从哲找几个帮手。 方从哲并非张居正申时行那样的工作狂,他可不想过劳死在阁老位置上。 方从哲剧烈咳嗽一阵,朱翊钧斜眼瞟了瞟阁老,下意识捂住鼻子。 “阁老保重身子,眼下国事维艰,卢受根子浅,又靠不住,还得靠你们内阁啊!” 又是保重身体。 方从哲微微叹息。 “虎墩兔这群蛮夷,把我大明当成什么了!竟敢如此要挟!” 万历长长喘了口气,宫女连忙端来杯热茶,老皇帝轻轻喝了口,气息稍定,对方从哲道: “方爱卿,尝一尝,这是今年武夷岩新采的极品,唤做白鸡冠,最是滋润。” 方从哲从宫女手上恭敬接过茶杯,尝了一口,便放在案几旁边,继续道: “皇上,兵科署科事给事中赵兴邦进言说,辽师失利,国事危急,为今之计,只有发饷、用人二事····” 朱翊钧挥手打断,脸上有些不悦: “朕早就说了,内帑已尽,言官御史不知,天天找朕要钱,你们内阁怎的也跟着起哄!方爱卿好好喝茶,” 方从哲早知道皇上是这态度,他却是不依不饶,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接着道: “皇上,臣等举荐一人,代替杨镐,经略辽东,或可力挽狂澜,” 万历见方从哲暂时不找他要钱,心下稍安,不耐烦道: “何人?” 方从哲浑浊的老眼忽然变得明亮: “熊廷弼。” 万历眼神转动,像是在回忆一件极遥远的往事,方从哲如老僧入定,因为去年中风,他的嘴角已不能合拢,长时间不说话便溢出口水。 不知等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准备开口。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宦官进来通报,说是卢受来了。 “此事再议,” 方从哲还要说话,头戴着梁冠穿着红色贴里的卢受来到御案前跪下。 “卢受,为何如此急迫,不知朕与阁老还在议事么?” 朱翊钧喝了口茶,脸色有些不悦,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有些乏了。 “皇上,辽东经略有题本送到,内阁不及票拟,秉笔亦不曾过目,臣想着让皇上及早过目,好像是捷报!” 刚才还如老僧坐定的方从哲哼了一声,向司礼监掌印太监表达自己不满,什么叫不及票拟,根本没给老夫看好吧! “拿来。” 卢受跪着朝前挪了几步,高高举起双手将奏疏呈递上来,旁边一个宦官接过来,放在万历面前。 宫女早早将一副西洋老花镜递给皇上,老皇上颤巍巍将眼镜带上,展开那塘报,细细阅读起来。 万历一边阅读,一边对跪在身前的太监道: “卢受,起来吧,你不像冯保那样跋扈,又不似张鲸那般恶毒,朕自会重用,以后好好做事,东厂的事,最近做的如何了?” “谢皇上隆恩,回皇上,臣已让东厂档头分头彻查,应当是快找到了,那人竟敢诬陷杨经略叛国,勾结建奴,也忒猖狂了些!” 卢受站起来,侧身站立,朝旁边的方阁老拱了拱手,方从哲假装没看见他,把头扭到一边。 万历翻了几页,直接从最后一行看起。 “臣谨会同总督蓟辽汪可受、辽东巡抚周玉春奏闻,章下兵部。” 既然没有陈玉庭署名,万历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开始在塘报中搜寻所有出现的数字,很快有了发现: “·····刘招孙率南兵斩首真夷战兵首级一千八百九十五级,生擒牛录额真五人,包衣阿哈三千五百人······” 看到这里,万历呼吸急促,宫女连忙上前给皇上擦拭额头汗珠。 “看来真是捷报,” 朱翊钧这才把塘报翻到最前面,从第一行开始看起: “钦命出镇辽东经略、兵部右侍郎臣杨镐谨题为恭报刘綎军击溃奴贼镶蓝旗,击毙镶蓝旗旗主,奴贼二贝勒阿敏,谨星夜传达,仰听圣裁事。” “击毙镶蓝旗旗主?那朕不得赏他八千两银子?!” 万历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消退,额头上的褶皱像冻伤的树皮,干巴巴挤在一起。 “·····辽东风传西路、北路两部人马,皆被奴贼击溃,杜、马总兵不知生死,或言朝鲜投靠建奴,种种流传,军心动摇······臣于沈阳督阵,多砥砺南兵,言辽东烽烟,丈夫何可偷生?!夫运筹帷幄,经略所为也······也赖皇上天纵神武,三军用命,东路军屯兵浑江,与奴对峙,刘綎义子刘招孙,任东路把总,慷慨任侠,相貌奇伟,为士卒仰慕,会奴贼镶蓝、正蓝旗三万死兵凌浑江,势如危卵,刘总兵高呼:是欺我汉家无男儿耶?刘招孙高呼,我辈武人,报效皇恩正当此时!是夜亲率锐士,袭杀奴营,斩获数百真夷首级·······次日堂堂阵战,刘招孙破甲冲阵,创伤五十六处,尤振臂大呼:为国杀奴,快哉快哉!奴贼胆丧,遂斩奴酋阿敏····” 万历脸色越发阴沉,自从熬死李成梁,他已经好久没读到这样浮夸的奏折了。 “创伤五十六处不死,天神下凡不成!” 正准备伸手将杨镐奏折扔进炉子,却听卢受道: “皇上,这里还有一封御史巡按陈玉庭发来的塘报,” 万历一把夺过奏疏,怒道: “怎的不先给朕看这封,可是辽东经略给你了好处!” 卢受连忙跪倒在地,慌忙摇头解释,万历皇帝瞪他一眼,让他起身。 “臣有罪,臣以为杨经略已是殉国……” 万历不耐的挥挥手,让卢受不要插话,撕开陈玉庭发给他的塘报继续阅读,旁边一位掌印太监一位内阁首辅,都紧张望向皇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半响过后,万历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满意的看着卢受,口中赞道: “小小一个把总,竟能斩首一千余级,还生擒了牛录五人,若兵部查验为真,这比当年成化犁庭还要振奋人心!近两年朝廷耗费辽饷三四百万两,也不知花到了哪里?若人人都像这刘招孙,何愁建奴不灭!” 说到这里,万历停顿一下,喘了口气,意味深长看身边两人一眼。 “杜松、马林,实属该杀!还有李如柏,李成梁都靠不住,何况他儿子!当初是谁举荐李如柏的,方爱卿,立即找言官弹劾此人,小小把总领立下如此大功,该赏!” 万历大口大口喘气,喝了口茶,提到赏赐,他便冷静下来。 旁边卢受和方从哲都不敢说话。 “虽然击毙阿敏,尸首却没有抢到,终究不算,八千两赏银就免了,既然能活着,先升他做个守备,等验明军功,再行论赏,朕就喜欢这样的汉子!” 一想起战死的刘綎和逃跑的辽军,万历脸色又阴沉下来。 方从哲见万历脸色不对,连忙开口道: “皇上,这东路军粮草匮乏,杨经略也是苦心经营,单凭·····” “朕知道了,责令蓟镇、宣大再筹集粮草,克日送达!不得有误!” “责令罪将李如柏,务必辅助南兵,守卫开原、铁岭,不得有失!” “着兵部依例赏赐刘招孙,抚恤刘綎,赏银五千两,经略杨镐运筹有功,功过相抵,暂不追究!堂堂进士出身,以后奏疏用点心,刘綎要是活着,写得都比他好!” 万历一口气说完,半条命都没了。休息了很久,才招招手道: “去上朝!和他们斗法去!” 方从哲还要说什么,只见皇帝拿起案头一叠弹劾杨镐的奏章,直接扔进碳炉中。 写满台阁体的宣纸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火光映照着西暖阁上挂着的“勤政亲贤”牌匾,在三位老人佝偻的身影中,渐渐化作一缕缕青烟。 第039章 辽人守辽土 当大明言官御史纷纷弹劾杨镐督师不利,损兵折将,想将他置他于死地时,经略大人这几日也没闲着,他正利用手中日渐式微的权力,将沈阳城中储存的各类粮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出南门,以补发东路军粮饷的形式送给他的乘龙快婿。 这些从通州、京师、山海关等地运送到沈阳的大军粮草,本是支援四路人马占领赫图阿拉之后所需,数量虽然比杜松马林刘綎他们预期的少了很多,而且运到沈阳也很不及时,但是现在供应刘招孙麾下新军,却是绰绰有余了。 死人不需要吃饭,活人要吃。 活人就要打仗,就要去杀鞑子。 可惜辽镇老爷们不懂这个道理。 盘踞沈阳的参将游击,眼巴巴的望着粮草从府库中出来,被一伙南兵(虽然城南每日训练的都是辽人,但已被辽镇开除辽籍)分掉,各人心里如何甘心。 好在朝廷还没开始彻底清算杨镐,辽饷发放都要经过这位杨大人之手,大家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 辽东总兵李如柏从鸦鹘关回来后,就变得精神恍惚,行为怪异,有时一连几天闭门不出,有时嚷嚷要去玄元观当居士,前几天还和张道长厮混在一起,搞得辽镇离心离德。 在刘招孙看来,李如柏求生欲太过强大,过于畏惧朝廷,远不如其父李成梁杀伐决断,当然,这也和李如柏的实力有关。 如今在辽镇,老大不管事,老二还没上位,这就很尴尬了。 辽镇虽有新晋的军头大佬,不过新人和京师老爷们还没搭上线,几百万两银子的划分,不是辽东和京师之间的几封塘报就能说明白的。 任何新秩序的建立都需要时间,所以现在,大家还能暂时容忍经略大人,容忍他那个芝麻绿豆的守备女婿在辽东胡作非为。 刘招孙非常了解岳父大人的困境,现在唯一能救杨镐的,只有万历皇帝和他刘招孙。 万历老皇帝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他将弹劾杨镐的奏章留中不发,动用东厂锦衣卫打压那些博出名的言官,然后以沉默对待六部。对了,朱翊钧最擅长做这个。 刘招孙需要做的,是尽快操练新军,争取在短期之内,获得可靠的武力。 南兵骁勇,但终究只是客兵,数量有限,运兵困难,无法长期屯守在辽东。 历史上明军在辽东的几次惨败,从萨尔浒到浑河,从己巳之变到松锦之战,都与南兵距离太远,未能及时到位有关。 用戚家军标准严格准训练辽人,以辽兵为基础,然后吸纳其他强军,才是解决辽东困境的良方之一。 既然建州女真可以侵蚀辽人,刘招孙为何不能同化女真? 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此乃上上之策。 刘招孙现在能想到的,只是军事层面的一些细节,至于如何从经济、政治、文化层面改善辽东汉人的生存土壤,逐步扭转辽东形势,那是更大的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刘招孙之前的把总级别,实在是太低,拿不上台面。即便是杨镐给他火线提拔,连升了两级,现在还只是管几百战兵的小小守备。 兵额太少,人微言轻,在这遍布虎狼豺狼的辽东,肯定是不行的。 经略大人坚持认为朝廷应当给刘招孙升为参将,至少也得是个游击。他这几天天天让茅元仪写奏疏给皇上,让兵部尽快来核验军功,旁敲侧击提醒老皇帝说话要算话,至少给刘招孙一个指挥使当当,毕竟几千人都看见刘把总杀了阿敏,不可寒了东路将士的心。 也不知道老皇帝看了杨镐奏疏会不会痛风病发作,提前一年驾崩。杨镐知道万历的脾气,打仗时候和他谈条件,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在你打胜仗的前提下,这是杨镐在万历援朝时便学到的经验。 杨镐让女婿放开胆子招兵,有了兵,才能在辽东扎根。管他什么守备游击,管他什么兵额,只要不超过两千就好,不要干的太过火。 杨镐特意叮嘱,超过守备兵额的部分,一口咬定说是给马林补充人马,实在不行就说是义民杀奴心切,几千人都是自备粮草,自愿归附,民心可用,只要皇帝不管这事儿,也不怕那些言官弹劾。 从三百战兵的兵额一下子膨胀到两千,刘招孙对岳父大人的这番操作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过为了报效经略大人的栽培之恩,刘招孙决定直接招满五千。 刘招孙熟知历史,他知道努尔哈赤很快就要来打开原,沈阳也将不保,当时辽东烽火遍地,只要银子给到位,应该没几个文官监军会闲的蛋疼,身涉险地,不畏兵戈,跑到辽东来查验他的兵额到底是多少? 当然,或许熊大人和袁嘟嘟会除外。 想明白这些,刘招孙便开始专心练兵。 这个时代的练兵主要是训练军纪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些都是现成的教材,完全可以拿来照抄,基本不需做太多改动。 戚帅练兵最看重的便是兵源和军队纪律。 守备大人麾下这支与镶蓝旗鏖战的南兵,其中兵油子就不少,更不要说其他人马。上次在浑江,遇到镶蓝旗真夷战兵攻击,最先溃逃的就是这些兵油子。 戚继光死后这么多年,曾经战功赫赫的戚家军也在不断褪色,戚金虽然按照他叔父当年那样练兵,然而时代在变,在商品经济高度繁荣的万历朝,越到后期招募一支纯粹的义乌矿工,就越难了。 兵源不好,一切都无从谈起。 按照戚继光的说法,城乡的油滑之徒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见惯官府的城里人不要,脸孔白白细皮嫩肉的也不要。 只有黑大粗壮,见官府有胆怯之意的乡野之人,农村人和矿徒最好。 还需要是单身汉,在卫所建立之前,那些有家室的士兵在战场上肯定不敢搏命,而且他们死后守备大人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一句话概括:单身的、老实健壮的乡下人。 辽东经济发展水平较之江南,相差不啻以里计,这边的兵源也未必比义乌差多少。只是辽镇这些上官们根本没把精力用在练兵上,他们觉得依靠几百上千个家丁就能解决边患,为何要花更多钱去练兵呢?退一步讲,即便是投了后金,管职俸禄不变,照样可以大把捞银子,辛苦练兵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招孙眼前的苦难辽民,很多都符合这个标准,他决定先招收三千人。 在实际训练中,还必须要将士兵地域打乱,防止以后出现尾大不掉的问题。除了辽地,还需要招纳其他各地兵源,刘招孙决定先从南兵中选拔两千人,与辽人混合训练。 解决了兵源问题,接下来就是军律。 所谓军令如山,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自从回到沈阳,刘招孙便与士兵同吃同住,他住在一顶稍大的帐篷中,身边只带着两个亲兵。 守备大人现在正在渐渐淡化家丁的作用,家丁虽然好用,但却类似罂粟,用的多了,对提升整个军队战力只会起到反作用。 金虞姬每日站在南门门口,在几名杨镐家丁护卫下,像望夫石一样望着南边军营,等待她的守备大人回城。 现在朝鲜美姬和杨青儿已经和好,因为刘招孙一直不在,没有了男人,女人就变成了好闺蜜。 一连十几日,刘招孙带着他的新军进行魔鬼式训练,为的是在开原之战前练出一支可战之兵。 每天晨时,天未大亮,生火造饭。全军吃过早饭,各营把总带着士兵围着沈阳城跑操。 沈阳城城墙周长9里30步,这些身体本不强壮的难民,能在守备大人规定时间(一炷香)内,坚持跑完一圈的寥寥无几。 守备大人亲率一营,共计八百人,都是新招募的辽民,这支部队将作为作为他的近卫营。 一圈下来所有人都累的精疲力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各营把总挥舞皮鞭,将他们打起继续做俯卧撑。每人三组俯卧撑,每组五十个。做不完的继续围着沈阳城跑操。 做完这些,新军中最强壮的士兵也变得脸色苍白,呆呆地盯着地上看。 新军的噩梦暂时告一段落,接着是午餐时间。 在守备大人的努力下,新军的午餐很丰盛,惹得一众南兵眼红口馋。不过,也没人愿意为了多吃几块肉,像牛一样,围着沈阳城一直跑。 午饭两盘荤菜,一盘素菜,配上大桶清汤,众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是放松的。 刘招孙不能放松,他每日都在向岳父大人借钱,买猪买羊买粮食。他被辽东的奸商盘剥,心里很窝火。 下午,新兵们的噩梦继续。 长跑、俯卧撑。 守备大人这种玩命似的练兵,看得城头一众辽镇将领瞠目结舌,怀疑他已经疯了。 辽人让刘招孙这样折腾下来,几天过后还能坚持的,不过区区一半。不能坚持的辽人便被永久淘汰,好在周围难民众多,而且对刘招孙抱有宗教式的狂热,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 经过数天体能训练,刘招孙面前的这五千战兵精气神明显好了很多。 不过队列还是有点不行,除了那些被抽调过来陪练的南兵,剩余各营凑在一起,站的歪歪扭扭,完全没有军队的气势。 前段时间刘招孙主要进行体能训练,队列行军什么的就被暂时放下,现在,是时候进行队列训练了。 第040章 瞬变 仲春时节的辽东,刘招孙做了个长长的梦。 屠龙少年,历经一番血战,终于杀死残暴黑龙,拄着长剑在龙窟中休息,最后发现自己身体上渐渐长出了鳞甲。 刘招孙醒来后,身上都是汗水,他呼吸急促,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平静。 就在守备大人思索屠龙少年为何会变成恶龙时,他的亲兵匆匆忙忙闯进帐篷,满脸焦急对刘招孙道: “大人,大事不好了!一伙辽人把咱们大营围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 “赵把总麾下两个镋钯手昨夜偷偷出营,去了虎皮驿偷东西,还打伤人,当地村民找上来了,要咱们赔钱,” 刘招孙闻言大惊,这些天他忙于训练新军,对手下南兵疏于管理,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这下辽镇肯定要就此发难,若是让马林知道,更不会愿意和自己合作了。 他心下焦虑,立即穿戴好铠甲,在亲兵簇拥下,大步朝南兵大营走去。 新军大营距离南兵营地约有两里路程,还没走到那边,就听见有人在吵吵嚷嚷,声音很大。 “天杀的南蛮子,跑到辽东祸害咱辽人,比鞑子还可恶!” “滚回去!滚回去!” 秦建勋率领一队白杆兵,用长枪枪杆结成阵线,这些来自西南身材矮壮的土司兵面朝对方,用身体挡住那些愤怒的辽民,无奈辽民人数实在太多,阵线眼看就要崩溃。 人群外围,一队辽镇将官正含笑望着眼前这幕,几个嗓门大的家丁在后面起哄。 “打死这群南蛮子!” 忽然一声尖叫,对面虎皮驿辽民中,一个年轻女人哭叫起来: “各位乡里乡亲,上官老爷们,你们说这大明还有王法没?这些南蛮子偷咱粮食就罢了,咱爹去拦他们,还把咱爹打一顿。看啊,看看咱爹的头啊,还在流血,流了一天了,咱爹活不成了,咱也不活了!” 一个生员模样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周围辽民纷纷让开,他一身紫色烟霞锦缎棉袍,头戴镶嵌东珠的八瓣帽,手拿一柄纸扇,显然只是装饰之用。 “黄某也是读书人,京师的杨御史是我表舅,某生平最见不得这种恃强凌弱、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目无王法之事!某最爱打抱不平。今日此事必须向辽人做个交待!若是你们守备大人不管,我便告知巡抚大人,巡抚大人不管,我便告知经略大人,经略大人不管,我便去京师!” 刘招孙赶快分开人群,挤到圈子中间,只见一个身材粗壮肥胖的女人在地上抱着头哭泣,旁边躺着一个胡须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头,头上磕破了皮,此刻眯缝着眼睛,嘴里哎呦哎哟呻吟。 几个身材强壮的中年辽民簇拥在这对父女周围,用凶狠的目光注视向这边,他们身后,至少有一两千手持棍棒农具的青壮男子,正使劲推搡着结阵的白杆兵。 一具南兵尸体被家丁夺了回来,尸体上面盖了层白布,几名家丁举起盾牌护住尸体,对面扔来石块砸在盾牌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声。 尸体后面不远,六千多名南兵迎面站着,他们手执长枪重刀,有人手里还拿着弓箭火铳,炮兵把仅存不多的佛朗机调转炮口,对向对面辽人人群,各营把总、旗总纷纷在各自士兵面前劝解。 这些杀过鞑子的老兵,此刻都是杀气腾腾,注视对面辽民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具具尸体。 南兵身旁,几百个自发助阵的辽东难民,捡起地上石头,和对面辽民对扔。为区分敌我,他们都在胳膊上绑了白布。 这些辽东难民大多来自宽甸、抚顺,清河等地,和沈阳这边的辽民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打架起来也没啥顾虑,对面辽人诋毁南兵便罢了,还要诬蔑守备大人,那可是他们的守护神,辽人悍勇,能动手的事绝不动嘴,所以这些难民就自己组织和对面干起来了。 裴大虎一看刘招孙过来,长吸口气,收起手中顺刀,上前对刘招孙道: “守备大人,这伙暴民杀了咱们两个镋钯手,还说咱们偷了他们粮食,打伤了那个老头,说要一命抵命,还要咱们赔钱!” “杀了老子的人,还要老子赔钱?” 刘招孙看着躺在地上的士兵尸体,双眼有些血红,他刚要开口,监军康应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刘招孙低声道: “本官看对面辽人,身材粗壮,孔武有力,前面这几个大汗指头上皆有老茧,怕不是普通庄户人,” 刘招孙怒道:“那又怎的,大人是说,他们会是辽镇假冒的?” 康应乾轻捋胡须,呵呵笑道: “是不是假冒倒不重要,不过你若是现在下令动手,到时军民死伤,激起民变,辽东便不能容你刘招孙了!” 刘招孙嘴角抽动,双拳攥紧,过了一会儿终于又重新放下,强压住怒火,对康应乾道: “夜不收回报,奴酋已从赫图阿拉起兵,最快这几日便要攻打开原,我耽误不起,现在该如何处置?” 康应乾眼神转动,目光阴冷望向对面汹涌人群,他作为一镇监军,好不容易得了军功,为皇上注意,若是此事处理不当,便将前功尽弃。 “本官亲去虎皮驿跑一趟,与贺世贤谈一谈,给他些银子,南兵尽快离开沈阳,各退一步,此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刘招孙抬头惊讶的看向监军大人,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康应乾这话是什么意思: “各退一步?我这个守备刚做没几天,底下兵士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一声不响,还要我给他们辽镇银子?” 康应乾笑呵呵望着刘招孙,待他说完,努力憋住没有发笑,目光投向远处相互扔石头的辽民,微微笑道: “哈哈哈,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你打仗有些手段,不过玩弄这些算计谋略,就远远不及了!在人家辽镇地盘上,还敢如此放肆。前些时日你在城南练兵,搞得沈阳鸡犬不宁,杨大人为了保你,在奏章中给李如柏说话,用辽饷和辽镇交易,不过人家是经略,为的是你的军功,他能经略辽东,也能经略山东,只要军功到手,朝廷一纸诏书,就能脱身,现在估计也快走了,他老人家走了,你和你的南兵怎么办?” 第041章 没有你,最重要 刘招孙在来到沈阳前,便知道南兵有一天会和辽镇兵戎相见,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即便是躺在地上的这个兵士真偷了辽人粮食,打伤了百姓,按律当斩,也轮不到这伙暴民来杀! 而且这些闹事的也不是真正的百姓,很多人都是士兵假扮,辽镇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正触及刘招孙底线,也是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朋友的背叛。 外部敌人再怎么强大,只要自己内部不乱,终究还有回旋的余地。 刘招孙对康应乾一直不错,刘綎死后,他开始将监军大人看作是长辈一样,很是尊重,一度将他作为东路军在文官体系中的后援。 没想到此人还是两面三刀,四处下注,只把武人当成交易的筹码。 虽说相互利用是官场常态,只是康应乾现在的变化,让他很不适应。 康应乾不知刘招孙已看破自己,还在喋喋不休劝说他退出辽东。 “招孙,眼下辽人汹汹,白杆兵是挡不住的,本官和你义父是故交,才给你指点这些,给辽镇陪个罪,经略大人不是给你三万两银子吗?发些给辽镇几位大人,以后就别再待在辽东了,带着这些南兵和川兵,回关内,西南不平,朝廷即将用兵,说到底,这南兵就该留在南方,” 刘招孙冷冷望着这位整治掮客,一言不发,康应乾继续道: “贤侄若是年轻气盛,抹不开脸面,本官便去给你当这说客,也不至于伤了两军和气,” 刘招孙再也忍受不住,怒道: “无令调兵,我们离开辽东,朝廷怪罪下来如何?再说,这些难民怎么办?” “难民?” 康应乾愣了一下,充满同情的望向刘招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弥勒佛转世了,几百万辽民,你能救下几个?至于朝廷,朝廷眼下倒想着你们回去,你们继续留在辽东,若再立功勋,如何赏赐?对了,京师已有消息传来,当初许诺的斩奴酋贝勒,赏银八千两,各兵士亦有赏赐,这笔钱,圣上恐怕不想出喽!” 刘招孙早知道万历老皇帝自私吝啬,却没想到会如此不要脸,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拼杀,兵饷拖欠也就罢了,连许诺的赏银也没有。若真是这样,这大明也没什么值得守卫的了。 康应乾的家丁从远处跑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康应乾脸上表情转换,转身对刘招孙道: “贤侄,家丁刚才禀告,沈阳北边来了支辽兵,好几千人,当是贺总兵人马,本官与他谈,总比他带兵过来谈要好些吧。” 先是所谓辽民来南兵大营申冤闹事,辽镇兵马接着出来主持公道,以后即便是闹到朝廷,南兵也是百口难辨。 果然是好手段,今天之事若说没内奸策应,刘招孙是不信的。 他甚至怀疑,除了康应乾,他身边还有其他人也被辽镇收买。 此时康应乾以为胜券在握,得意望向刘招孙,竟然丝毫没有文官的常见的矜持,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康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沈阳,去京师谋个外放?有刘某这个投名状,辽镇肯定记你大功,朝中还有人替你说话,你去江西为官的心愿,也能实现了,” 康应乾没想到刘招孙会说出这话,鼻孔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 “记得当初在浑江,你让人把火炮扔了,你可知火炮也可浇筑成铜钱,几百万贯钱就被你这样沉入江底,只是为了腾出马车,多运几个死丘八回去!这次到辽东,杨镐发给你的粮食,你都分给了这些贱民!辽镇让你回关内,你赖着不走。 “刘招孙!你钱也不要,命也不要,不知进退,不识好歹,老夫倒想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刘招孙哑然失笑,伸手拔出顺刀。 “康大人,你们这些大人眼中只有银子,我们几万将士性命就如草一般低贱,张口丘八,闭口贱民。” 刘招孙手持顺刀,往前逼近一步。 “我也问你,你觉得,是你对我重要,还是银子重要?” 康应乾呆了片刻,忽然拂袖而起,怒道: “你们?怎的?刘招孙,你是想和我大明士林为敌?” 刘招孙不置可否的笑笑,将顺刀重新插回刀鞘。 “没有你们,对我很重要。” “今日,我不会杀你,你们这些大明的败类,我要你看看,我们这这些野草如何点亮辽东原野!” 康应乾气急败坏道: “贺总兵就要来了,还有其他辽镇将领,刘招孙,你要找死,也别搭上老夫!” 刘招孙不理会康应乾,朝家丁使个眼色,自己转身朝闹事的辽民走去。 一队心腹家丁跟在刘招孙后面,举起藤牌护住守备大人,不时有石头从远处扔来,砸得藤牌砰砰作响。 一些狂热的难民护在大人身边,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对面暴民还击。 刘招孙不顾头上纷飞的石头,推开挡在身前的藤牌,大步来到白杆兵结成的阵前。 一个身材矮壮,孔武有力的辽民,在几个同伴的簇拥下,骂骂咧咧推开挡在前面的长枪,使劲摇晃白杆兵。 “瘪犊子的玩意儿,一群欠抽的货,跑到咱辽东地盘上撒野!” 白杆兵早已接到秦建勋命令,只准防御,不得伤人,所以任凭对面如何挑衅,他们只是隐忍不发。 那辽民见对面无人应话,以为是南兵怕了,鼻孔朝天继续往前走,见到个将官模样的高个儿,便停下来,抬头指着刘招孙眼睛骂起来: “瞅啥瞅?你们这些南蛮子,不光跑到老子们地盘上砍柴,抓狍子,现在还要抢东西,打人,真是欺人太甚!没王法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军头,就敢胡作非为,老子当年在蓟州,见得南蛮子多了,比你凶的有的是,还不是让老子杀了!” 刘招孙冷冷望着眼前此人,心想蓟州兵变,此人应当也有参与,而且还杀了不少南兵。这人不以为耻,反而想用此事来恐吓刘招孙,却不想触碰到刘招孙最敏感的神经。 当下刘招孙便起了杀心: “砍柴烧火,都是给了村民钱财的,至于打猎,这白山黑水野物众多,哪里不够你们打的?” 那辽民不听则已,听了怒道: “你还敢顶嘴!你这南蛮子滚回关内,老子宁可让宽甸的鞑子来沈阳打猎,也不给你们打!” 簇拥在守备大人身旁的一个辽东难民怒道: “你这厮好不要脸,你是汉人还是鞑子?挨千刀的,竟敢这样和大人说话,鞑子没把你抓去当包衣,是你的造化!!大人不杀你,老子今日也要替辽人清理门户!” 对面那辽民一把过来揪住难民衣领,脖子憋得通红: “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帮着咱辽人,还给南蛮子当狗腿子,把个装神弄鬼的蛮子当神供着,狗屁!老子当包衣怎的,你们连包衣都不如!” 难民也不再和他废话,从袖中掏出匕首,猛地朝对面刺去。 刘招孙连忙抓住匕首,呵斥家丁将难民带了下去。 对面那辽民以为南兵怕自己,越发猖狂,挥拳打在刘招孙身前,嘴里竭嘶底里骂道: “老子今日就打你了,你有待怎的!敢动一下,老······” 他话没说完,忽然脖子被人擒住,身体像小鸡儿似得被人高高举起,双脚在地上乱蹬,脸上憋得通红。 粗壮辽民满眼惊恐的望向眼前站着的武将,发现对方竟用单手就将他拎起来,他惊恐万分,挥拳击打对方手臂,刘招孙像黑塔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军阵之中,冲撞辱骂上官,按照大明律,当斩!” “你!你!还有你!” 刘招孙右手拎着那个矮壮暴民,左手指着几个跃跃欲试的辽镇兵士。 被抓住的是总兵大人麾下最凶悍的家丁头目,现在像羊羔一样任刘招孙摆布,其他冲在前面的家丁小腿开始打颤,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已经不在,纷纷想要跑路。 “你们刚才投石伤人,阴谋刺杀上官,全部当斩!” 几个家丁听到这话,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只有黄生员面不改色,大声道: “你们屠戮辽民,还想谋反不成!实话给你们说,贺总兵就在路上,还有其他·····” 生员话没说完,身体遭受重重一击,飞出十多步远,砸在一群慌乱的暴民身上。 裴大虎收起狼牙棒,冷冷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生员老爷。 刘招孙指间用力,将那家丁咽喉捏碎,扔了出去,大声道: “本官不管你什么贺总兵王总兵,辱骂上官,阵前蛊惑人心,皆当斩!” “东路军,结阵,杀敌!” “虎!” 愤怒临近极限的南兵大喝一声,迅速结阵,长枪在前,刀盾在后,整齐前进,朝前面暴民杀去。 堵在前面的白杆兵连忙闪开条口子,白杆兵看得热血上涌,巴巴的望向统帅秦建勋。 秦建勋咬了咬牙,望着南兵冲击方向,吼道: “结阵,跟着冲!” 刚才还气势如狼的虎皮驿暴民,此刻全线崩溃,几位藏匿在人群中的把总赶紧招呼低下兵士撤离。 他能是以前和鞑子打仗逃跑习惯了,这些人轻车熟路,逃跑起来速度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沈阳南边的荒野上。 后面一些跑不动的辽民被南兵追上,已经杀红眼的南兵,也不去看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只是长枪乱刺,一路向北边追去······ 两个时辰后。 刘招孙召集麾下所有把总、旗总级别的军官,到南门校场议事。 三十多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守备大人面前,远处,五千新军还在继续训练。 “诸位都是追随我的老人,从浑江到沈阳,当初我还只是把总,行军打仗都是学的戚帅兵法,侥幸赢了几场,得了些封赏,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不服。” “朝廷封赏就要下来,皇帝将赏赐本官八千两银子,皆有赏赐!眼下奴贼不远,辽镇难制,诸位当齐心协力,助本官训练新军,击退建奴,诸位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说到这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底下一名把总身上。 裴大虎脸色阴沉,立即下去召集家丁。 “把赵天星押上来!” 两名家丁押着赵天星,登上将台。 “赵天星!康大人由你守卫,前日他去贺世贤那里,密谋谋害南兵,你可曾参与?!” “我南兵在辽东处境本就艰难,尔等不为本官着想,不为众客兵着想,丧心病狂如此,良心尚在否?” 赵天星拼命挣扎,将两个家丁撞倒,刘招孙上前将他制服,赵天星抬头怒道: “刘招孙!要杀朝杀,何必假仁假义!老子在刘綎手下打仗十几年,刀里火里,到头却还是个把总!你不过是他义子,这才几日,便升做参将,你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辽镇作对,还想搭上咱兄弟性命!我看你你才是丧尽天良!丧心病狂!康应乾说了,事成之后,给我个游击将军做······” 刘招孙不等他说完,便将手一挥。 “斩了!首级拿去各营示众!!” 第042章 各方的态度 “南蛮子这是要和咱辽镇撕破脸了,纵兵行凶,屠杀辽民,杨镐戴罪之身,这回也保不住他了!” “等把刘招孙杀了,再让御史言官死命弹劾杨镐,让他们不得翻身!” “贺总兵的人马怎么还不到?他不会又喝醉酒了吧!” “不用等贺疯子,咱沈阳这帮老兄弟就能灭了南蛮子!” 沈阳城头,马承林、丁碧等辽镇一帮将官,皆是负手而立,身后密密麻麻站满辽镇家丁。 众将望向城南校场,校场上正在砍人,而且是砍辽镇的人。 各人都是神色阴郁,铁岭参将丁碧咬牙切齿,狠狠拍打垛口上的青砖。 “那康应乾也是废物,早说了让赵天星直接砍了刘招孙,非要弄出这么多事来!” 丁碧原是李如柏麾下得力干将,萨尔浒之战中,他负责的左营,莫名其妙起火,火药爆炸,引发全军溃乱。跟着李如柏逃回沈阳,还升了个参将。 上次在经略府,丁碧和刘招孙闹翻,差点被刘招孙砍死,从此对南兵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对付南兵,俨然成了辽镇反对南兵的急先锋。 原本历史位面上,丁碧负责协防开原,不久被后金收买,后金攻打开原城时,他作为内应,开门投降。 开原失陷后,此人又逃到了铁岭,后金攻打铁岭城时,他再次开门纳敌。 后金军蜂拥而入,铁岭百姓死伤过万······ 连续两次守城,都能临阵倒戈,引导敌人屠戮自己同袍,丁将军也算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中绝无仅有的奇迹。 这样一位坚持投敌,为后金吞壮大赫赫战功的旷世奇才,刘招孙当然是要好好招待的。 这几日,趁刘招孙忙着训练新军,无暇和辽镇争斗,丁碧找到了几位李家部将,连同抚顺驸马的亲家马承林,众人合计一番,搞出了这场南兵偷盗伤人,辽民伸冤的大戏。 沈阳城北隐约传来隆隆蹄声,大地震动起来,城外南兵一阵骚动,看得辽镇将领哈哈大笑。 “贺总兵人马来了,大老爷(李如柏)不管事,不过三老爷(李如桢)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这几日便到沈阳,等会儿杀了这南蛮子,三老爷回来,再好好给他们定罪,三老爷在镇抚司当了这么多年指挥使,什么人没治过?东厂整人的手段,可比咱们高明多了!” “丁参将高明,打不过鞑子,咱还治不了这群南蛮子吗?!” 一群辽镇将官听了这话,再次大笑起来。 他们口中的三老爷,便是李成梁第三子李如桢,由父荫为指挥使,任职镇抚司。 在原本历史上,万历四十七年,辽东危在旦夕,李如桢被任命镇辽总兵官。 清军攻铁岭,李如桢拥兵不援,致铁岭失陷,其被罢官,下狱论死。 崇祯四年,崇祯皇帝念李成梁勋绩,特免死从军。 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还能免死从军(相当于保释),可见朱由检拿辽镇毫无办法。 因为刘招孙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这位李家三公子在京师的好日子提前结束,比历史上提前半个多月被打发到辽东。 丁碧和一众辽镇将官在城头说笑时,他们口中的贺总兵,正被两名家丁搀扶着,晃晃悠悠走下马车,抱着路旁大石呕吐不止。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扶着总兵老爷,轻轻拍打他后背,拍了几下,贺世贤感觉清醒了一些,抬头望向正在行进的大军,满脸诧异道: “怎的,这,这酒后劲儿如此大,老爷我,从虎皮驿醉到沈阳,六十里地都没醒酒!” 那家丁是贺世贤心腹,身材精瘦,连忙从马背上取下椰瓢,给老爷喝水,他抬头望向沈阳方向,皱起眉头道: “老爷,丁参将他们说,南蛮子在沈阳乱杀人,咱们匆匆忙赶来,怎没见到几个南兵?” 贺世贤喝了一口清水,听见这话,被水呛到,咳嗽了两声,怒道: “张贤,丁碧那杀才的话,你也信,若不是他给老子一袋东珠,老子才不带你们来这沈阳,上次被杨经略打,伤还没好呢!” 贺世贤忽然停住,他感觉到屁股火辣辣的疼,上次被杨镐打了军棍,现在伤口还没痊愈。 杨镐这杀才,也是可恶,贺世贤想着哪天给他打回去。 贺世贤让家丁牵来战马,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鞭指着沈阳城: “老子和刘綎是过命的兄弟,在朝鲜一块杀过倭寇,刘綎这人除了打仗,其他都好!得了银子不独吞!手下四川兵也够凶!虎父无犬子,刘招孙也不孬,怎会干出屠杀辽民这事?” 张贤在一旁静静听着,小心牵着缰绳,生怕老爷摔下来。 “老爷,莫不是他们南兵打了败仗,担心朝廷降罪,所以杀良冒功?砍了几个辽人?” “胡说什么?从来只有咱们辽兵砍别人,哪有别人砍咱们的?” 也并非张贤脑洞大,杀良冒功在明军中并不鲜见,不论南兵北兵,都很颇擅长这门手艺。反正朝廷不怎么发兵饷,大家只好想法子搞点外快。 “南兵不是刚斩了建奴脑袋吗?在这沈阳城下,他如何杀良?又如何冒功,真当那御史监军都是吃闲饭的?!” 家丁张贤被老爷训斥几句,吓得不敢再乱说话。 “多和老子学着点,将来哪天鞑子来了,你也好建个军功,就不用再当家丁了!” 半个时辰后,肤色黝黑,一身酒气的贺世贤,立于沈阳城南高地上, 他回头望向身后一千多名精锐家丁,后面还跟着四千战兵。 兵将门前进在一马平川的辽中平原上,贺世贤觉得自己兵强马壮,眉宇之间,也充满得意之色。 “老爷,老爷!” 张贤驱马从后面赶来,远远就对贺世贤叫道。 “叫魂呢?把老子吓了一跳!” 贺世贤骂了一句,抬头望向眼前家丁,听他继续说话。 “马总兵托家丁问话,说是问老爷,前日他给老爷说的那事儿,老爷考虑的怎样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干!” 贺世贤抽起鞭子就要抽打过去。 “那些事,能在这里大喊大叫吗?下次再这样,小心老爷打断你狗腿!” 张贤连忙答应,待了片刻,又问道: “老爷,家丁们都准备好了,前面就是南兵大营,咱们直接冲杀下去,还是先通知一下丁参将他们?” 张贤说罢,巴巴的望着总兵老爷,他追随贺总兵多年,虽说是总兵家丁,很多时候和贺世贤更像是父子关系。 贺世贤拍了拍脑袋,想起前日开原总兵马林亲自到虎皮驿拜访自己,还和他彻夜长谈,两个老友聊了好多事情,从辽镇聊到宣大,蓟州······ 总兵老爷眉头皱紧,勒住马缰绳,转身望向张贤,大声怪叫: “张贤,老子的酒壶呢?拿来!老子要喝酒!” 沈阳城南,南边大营校场。 赵天星和他两名亲兵被当众斩首,两名家丁提着叛徒的脑袋在各营示众一番后,将那颗兀自死不瞑目的脑袋高高挂在了营地大纛旁边。 写有“刘”字大旗旁边,几十颗表情各异的脑袋,在长杆上随风飘扬,它们的主人,除了三个参与这次叛乱的南兵,剩下的都是两个时辰前追逐斩杀的闹事暴民。 刘招孙立于人头之下,血迹滴在他脚下周围,此时守备单人已是全身披甲,手中的顺刀也换成了破甲重刀。 六千多名南兵,五千名新军,数以万计的难民追随者,全都静静站立,等待眼前这位从浑江带他们走到现在的传奇人物,等待他率领大家向辽镇宣战。 秦建勋、裴大虎、乔一琦等人站立刘招孙左右,各人都是神情凝重,他们没有像康应乾那样投降辽镇,而是选择和守备大人走到最后。 刘招孙回头瞟了眼身后高大雄壮的沈阳城,城头上面一众辽镇将官也正在朝这边打量。 城墙下面,经略大人的家丁们正忙着将老爷的家当搬运出城,马车络绎不绝,刘招孙望见身穿鸳鸯战袄的金虞姬混迹在家丁之中,正护送着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缓缓出城,朝南兵大营这边走来,不由眉头舒展。 不知道杨镐和辽镇丘八达成了怎样的交易,关键时刻,这位逆贼刘招孙的岳父,即将回京受审的罪员,还能带领全家妻儿,安然出城。 “诸位,辽镇要置我于死地,该当如何?” 站在高台之上,刘招孙英姿勃发的面容立即引起兵士瞩目。 “杀!杀!杀!” 第043 鼓动 “守备大人!贺世贤带兵杀来了,从虎皮驿赶来的!足有五千多人,家丁都有一千!” 夜不收额头满是汗水,身上还有些伤痕,看样子刚刚应该经历过一场恶战。 刘招孙眉头紧皱,打发走哨马,转向身边站立的乔一琦,迟疑道: “康监军弃我而去,乔大人若是觉得南兵必死,也可去投靠辽镇,刘某绝无怨言!” 说着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 乔一琦猛地从身上抽出尚方宝剑,怒道: “刘招孙!你把本官看成什么人了,本官是万历三十七年的武举人,家中良田万顷,某从军只为报国,康应乾死不足惜!你不杀他,本官回京也要弹劾他!至于那个贺世贤,当年赫赫战将,如今终日酗酒,不想着如何对付建奴,还要和南兵同室操戈,本官这就去斩了他!” 刘招孙望着怒发冲冠的乔一琦,望着他挥舞尚方宝剑的样子,觉得还是这样的文官异类,才是自己的盟友。 只是乔公子这样遗世独立,将来怎能在大明官场混下去呢? “咳咳,那个乔大人,其实康监军还活着,是这样的······” 刘招孙虽然对叛徒恨得咬牙启齿,不过擅杀文官这样的罪名,他还是担当不起的,袁崇焕那么厉害,杀了毛文龙这个武将,便注定是死局,自己现在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小守备,就不要挑战大明文官系统了。 他低声给乔一琦说完自己心中计划,乔一琦微微点头,过了片刻,仍旧疑惑不解道: “非本官怕死,只是就凭咱们这点人马,要去开原和奴贼决战,刘贤弟,你未免太低估奴酋了吧?” 刘招孙苦笑望着远方,沉默许久,才道: “想要当棋手,就要先有做棋子的能力,刘某不才,现在只能做朝堂诸公的棋子,不拼死搏杀,如何能入阁臣法眼·····” 乔一琦呆了片刻,他自然相信刘招孙所说都是真的,不过他心里想到的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贺世贤大军前来,当如何抵御?” 刘招孙沉默了,他也没有什么良策,眼下和辽镇已经闹翻,沈阳城中不知多少人等着南兵覆灭,贺世贤此人又是有勇无谋,不知为何就被别人当了枪使。 若是丁碧等辽镇将领这时候撕破脸,带兵出城,汇合贺世贤,前后夹击南兵,那样以来,一万多缺乏火器的士兵,其中还有五千新兵,便将全部覆灭,自己也将死于乱军之中。 刘招孙倒吸口凉气,此时才感觉到局势空前严重,他这些天见惯了生死,从浑江回到沈阳,每一天都是尸山血海,只是又要白白葬送这支可战之兵。 当然,在这些南兵覆灭之前,刘招孙可以确定,辽镇也会付出惨重代价。 只是那样的话,努尔哈赤摘桃子就更加容易了。 若是后金能比历史上更早占据开原、铁岭,甚至沈阳、辽阳,也就没有后来的浑河血战故事了。 如果局势最后真的变成那样,刘招孙可是百死莫赎,将成为这个时空的千古罪人。 刘招孙在将台上来回踱步,用最大的声音对下面士兵喊道,他不确定有多少人能听见,或许只有前几排? “辽镇咄咄逼人,从丁碧到贺世贤,好多人都想让本官去死,其他南兵都死了,为何我们还不死,我刘招孙死活不论,只是我在浑江,欠下南兵一万多条命,我要把命还上!” 士兵们屏住呼吸,静静听主帅训话。 古往今来,一个将领最重要的,不是资历,也不是家世背景,而是能否带领麾下士兵,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或者在乱世之中,能够苟全性命。 上面这些,刘招孙都做到了,至于他的资历够不够,是否具备他义父刘綎那样的实力,就不是这些底层士兵所关心的了。 刘招孙嗓子有些干痛,停了一会儿,忽然抽出顺刀,指向北方。 “既然无处可逃,就杀过去!” “建奴未灭,不管不会离开辽东,本官将继续练兵,当然,建奴已至,诸位当奋勇杀敌,本官已向马总兵要得三十万亩良田,先期达到训练合格的战兵,每人将获得十亩土地,前两年免交地租,第三年开始每年只交两成地租,此乃太祖高皇帝当初定下的祖制·····” 乔一琦努力回想他所知道的国朝典故,好像高皇帝从没有过类似的法度政策,眼下大明制度荒驰,朱元璋留下的很多规章制度都基本形同虚设了。 “也不知这刘招孙整日研究《练兵实纪》、《纪效新书》,都学了些什么?张口就是太祖旧制,莫非这武夫读错书了?失之毫厘以至谬以千里?!” 乔一琦忽然又觉得自己身上肩负责任重大,必须攘除邪说,以正视听。 却听隆隆的马蹄,打断了监军大人的沉思,他发现周围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马总兵来了!” 刘招孙振臂高呼。 刘招孙喜出望外,该来的终于来了,马总兵关键时刻还是做出了正确选择,与自己合兵一处,这样才能彼此自保。 有了开原的土地,他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便不再是空中楼阁。 士卒之中,开始时有些轻微骚动,及至见到一面写有马字大旗的总兵令旗,才知道是守备大人反复提及的辽镇友军终于来了,守备大人刚才许诺的分地也就不远了。 成千上万名南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万胜! 万胜! 沈阳城头,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刚刚关闭的城门重新被打开,从城中出来一些辽镇家丁,他们见眼前黑压压的南兵阵列,长枪兵手持长枪,向城中警戒,家丁知道直接冲上去会是什么结果,他们犹豫着,相互推搡周围的人,想让别人先冲上去。 “大人,贺总兵的令旗也在那里!” “本将看到了!” 刘招孙心里狂喜,这马林还真有两把刷子,竟把贺疯子收下了! 他回头望向沈阳城,城头已然乱成一片,几个辽镇军将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来回走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丁碧,你这狗贼,就在沈阳城中等着老子砍头吧!” 刘招孙立即安排家丁先行出发,将杨镐一家还有茅元仪秘密护送到召开原,自己亲率一众将官,大声道: “拔营,随本官去开原,和马总兵、贺总兵一起,杀建奴!分田地!” 第044章 靖安堡(猫丢了,找猫只更一章) “茅兄,前些时日刘守备让你造的红夷大炮,进展如何了?你为何不把它们带上去开原?” “你可知,刘招孙这几日连朝鲜美姬都不碰,听他做梦都在说:努尔哈赤,吃我一炮!” “你说那红夷大炮,真能一炮糜烂数十里,比之雷公电母还要厉害?” 沈阳至开原官道上,大队大队的明军人马滚滚而来,红色胖袄与灰色战马融合成铁血洪流,从平原蔓延向丘陵,一眼望不到尽头。 灰头土脸的茅元仪如丧考妣,骑在一匹骡马上,一路之上没有怎么说话,完全不是他往日健谈的样子。 你还是经略府上那个不羁少年吗? 乔一琦虽然不再是少年,却像少年人般精力充沛,此刻,他与茅元仪骑马并行,兀自滔滔不绝。 东路军离开沈阳已经两日,开原城现在就在眼前,刘招孙麾下六千多名南兵侥幸不死,五千新军更是士气昂扬,只要不训练,他们就很高兴。 乔一琦这位曾经的朝鲜军监军,在杨经略的委任下,正式代替康应乾的职位,成了刘招孙监军。 茅元仪耷拉着脑袋,一直没说话,他胯下那匹骡马打了个响鼻,站立不动,含情脉脉注视着一匹擦身而过的母马驹。 昨日,刘招孙未能忍住,杀了些闹事的暴民,却没有起到威慑辽镇投降势力的作用,反而把南兵与辽镇之间的新仇旧怨全部激发出来。 在刘招孙等人的不断刺激下,在南兵势力不断膨胀下,一直嚷嚷着要出家为僧为道的辽镇大哥李如柏,感觉到权力被掏空,决定重新出山。 在宣布身上各种疑难杂症不治而愈后,辽东总兵官李如柏终于坐回了辽镇一哥的位置。 可见权力不止是春药,更是良药。 李如柏虽不如乃父李成梁打仗厉害,不过在搞自己人方面,却显然更胜一筹。 刘招孙下令追杀暴民后,李如柏立即封锁辽沈两城,派人将朝廷调拨东路军的粮草、军马等物资全部封存。 李如柏派人向京师发出塘报,大意是说南兵已反,正在沈阳屠戮辽民,且辽镇之中,亦有刘招孙同党,事急从权,罪臣李如柏不得不力挽狂澜,便宜行事。 御史们对杨镐的弹劾也如期而至,这次大家不再说经略大人经略无功之类套话,而是揭露他纵容南兵,为祸辽东,还与白莲教勾结,煽动辽人,意图携带辽人投奔建奴。 这样的奏疏呈递上去,即便是万历想保杨镐,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且不说屠戮辽民,纵兵谋反这样的大罪,就是勾结白莲教这一条,也足够杨大人菜市口一刀了。 大明对白莲等教会,向来都是零容忍态度,从太祖到世宗,历代皇帝对白莲都是残酷镇压。嘉靖年间,白莲教众逃离内地,与蒙古内外勾结,以至于成为朝廷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李如柏将奏疏发出之前,便借口南兵叛乱,辽沈不宁,将杨镐全家“礼送”出城,让经略大人去寻找更安全的府邸。 这当然不是李如柏良心发现,要放老杨一马,他只是想坐实杨镐谋反罪证,然后逼着这群南兵在朝廷与建奴之间,进退两难,最后陷入绝境。 经略大人没怎么受委屈,不过茅元仪就没那么幸运了。 两门正在浇筑的炮筒模型被辽兵推倒,砸成了稀烂,茅元仪上前阻挡时,门牙被打掉了两颗,现在张口说话就漏风。 这些时日,在开原总兵马林的积极争取下,开原守城兵马已有: 总兵马林麾下客兵八千人、守备刘招孙麾下一万二千人,总兵贺世贤战兵八千人,游击喻成名所率正兵营两千人、参将史风鸣兵马两千人、参将李克泰兵马一千五百人。 除此之外,一些持中立立场的辽镇将官还在观望,不排除他们未来可能参与到开原守城之战中。 蒙古两个小部落,瑷兔和速不地,仍旧是墙头草的做派。 对开原周边突然出现的这么多明军人马,他们心中很是畏惧。 不过鉴于英明汗努尔哈赤之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蒙古人在向马林刘招孙他们信誓旦旦盟约的同时,也派人和后金大汗取得了联系。 他们将明军的兵力和武器装备全部告诉给女真人,并表示必要时候可以替大金国当先锋,攻击开原周边一些小墩堡。 这些都是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存在的变量。 李克泰等几位投奔过来的辽镇参将判断,蒙古人会帮助明军攻击后金,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李成梁在世时,辽镇和这些小部落相处颇为融洽。 在刘招孙看来,现在需要将这些蒙古人考虑到敌对阵营中。他对这些草原部落没有任何信任,后金在辽东几次成功闪电战,背后都有蒙古人的身影。 辽东战马多屯集于辽阳、沈阳城中,守城辽镇将领皆表示辽沈无险可守,战马断不能增援开原。所以眼下开原守军战马匮乏,茅元仪这样的幕僚,只有骑骡马的份。 杨镐以总经略的官威去压他们,不过根本没用,辽镇那些将官们现在谁也不怕,就等着努尔哈赤早日攻打开原,将刘招孙他们斩尽杀绝。 刘招孙的出现,让辽镇与朝廷,辽镇与客兵,以及辽镇之中的各种深层矛盾提前凸显出来。 相比之下,战马只是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问题。 最后说破了天,丁碧他们表示只愿接受现银买马。 他们给开原守军开出的价格是:一匹马,三千两银子。 这已经不是买不买马的问题,而是是否资敌的问题。 驻守辽沈的将官皆与南兵有隙,丁碧虽然不是其中的核心之一。 大概是因为铁岭距离开原太近,开原兵力之盛,让他感觉害怕,他担心刘招孙报复,就早早放弃了铁岭,率家丁和营兵逃入沈阳城,说是要增援辽沈。 就这样,原本历史上明军在辽东最坚固的辽沈两城,现在却成了辽镇投降势力的聚集地。 “红夷大炮,老子到开原再造,老子现在最恨的,不是奴酋努尔哈赤,而是李如柏,李如柏这个狗贼!老子要一炮轰杀辽镇!杀光这群丘八!” 茅元仪忽然提高嗓门,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形象,狠狠抽打那匹含情脉脉的骡马,丢下一脸茫然的乔一琦,朝守备大人刘招孙的背影,绝尘而去。 开原城南,靖安堡。 刘招孙与马林、贺世贤等一众将官,在各人家丁护卫下,策马由南门进入堡。 靖安堡周长三里,有南北二门,城墙为土筑,有民屯十四个,有杨木答兀屯、王朵罗只屯、黄泥冈屯、王贵屯等。 设沿边墩台三座,有广顺关门台、河奇台、新架子台;腹里墩台十二座,有长岭台、松山墩、王贵台等。 守堡官是开原副将于化龙的旧部,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千总,名叫王连,堡内官军502名,皆由他指挥。 王千总听闻几位上官前来,早早在南门等候,于化龙向刘招孙介绍了此人,王千总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守备,又听闻这就是击溃镶蓝旗,斩杀阿敏的刘招孙,不由呆了片刻,才向上官行礼。 刘招孙对着靖安堡颇感兴趣,便对王连道: “王千总,靖安堡乃奴贼必争之地,大军还在休整,不如你带本官四处走走,说一说这里的形势,” 王连连忙点头答应,金应河对这个号称明国最大墩堡的靖安堡也颇感兴趣,便跟上来听王千总介绍。 靖安堡内,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贯穿整个墩堡,街道两端是两座厚厚的堡门,外面还有护城河。 堡内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蒙古和女真的商贩往来不绝,沿街叫卖,一群小孩跑过三个武人身前,嘻嘻哈哈追逐一个蹴鞠去了。 所见皆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甚至比北直隶一些小城还要繁华,眼前所见,和刘招孙想象中兵荒马乱根本不一样。 “王千总,此人不曾有过战火么?” 三人登上墩台高处,向远处眺望,王连这个胖子不停的擦拭额头汗珠,看来平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 “回大人,怎的没有打仗?嘉靖年间,叶赫部和哈达部在此发生过多次激战,建州女真对哈达也发动过多次战争,” “哦,” 刘招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化外之地,到了荒蛮国度。 “后来朝廷在广顺关设女真马市,大人请看,位置就在广顺关西清河南。” 刘招孙顺着王千总手指望去,只见靖安堡北方两里之外,清河河水缓缓流淌,如玉带环绕墩堡,渡船还在来回摆渡。 “车马行人不易涉渡,这便是靖安堡的天然障塞。” 刘招孙若有所思的望着这条河宽且深的防御带,心中默默规划出开原防御图。 第045章 射雕英雄 开原城南,靖安堡墩台。 刘招孙张开大弓,慢慢地将弓弦拉起,抬头静静地望向东北天空。天际之处,海东青正追逐一只落单大雁,鹰击长空,动若闪电。 刘招孙手中这张大梢开元弓,乃是刘綎家传,是义父留给自己的念想。 弓力可达两石,弓弦上撘的长箭也是特制过的铁镞重箭。平日,刘招孙只用它来杀人,没曾想今日却要猎鹰。 黑色海东青,神明如电,远在数里之外,便已觉察刘招孙杀心。 它唳叫数声,丢下受伤哀嚎的大雁,穿越幽冥,俯冲而下,利刃般的鹰爪破空而来,直指刘招孙双目。 刘招孙平静地等待着,将大拇指轻轻压在中指上,汗水浸透了铜制的扳指。 身材矮小的王千总,呆呆的望着守备大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墩台悬楼上的其他人,皆被这猛禽气势震慑住,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只有金应河不动声色,冷冷从背后取下弓箭。 辽人皆知,海东青在空中可擒杀天鹅,在地面上可啄死野狼,有“万鹰之神”之称。 面对海东青,寻常猎户亦不敢等闲视之,因为少有疏忽,便可能被这猛禽啄瞎眼睛,害了性命。 好端端的在巡视墩堡,为何要招惹这猛禽? 这……这守备大人要干什么? “此鹰乃肃慎图腾,也是女真神物,杀它,振我军心士气!” 不等刘招孙说罢,愤怒的海东青已到墩台上空,惊起堡内鸡鸭一片乱叫。 两支重箭一先一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冲出墩台,直上云霄,齐齐向海东青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那猛禽,海东青忽然鹞子翻身,堪堪躲过一支重箭,另一支箭却擦着它翅膀将它撞得翻了好几个滚。 一阵愤怒的唳鸣声后,这只受伤的万鹰之神,趁着黄昏薄雾,朝东北天际遁逃。 刘招孙望着渐渐远去的海东青,眼中神色复杂。 这只受伤的海东青,逃离明军麋集的靖安堡,飞越松辽平原,最终飞入茫茫长白山。 万里寒空只一日 长白山边缘,莽莽森林中,一只野狼嗅到空中的危险,长啸一声,仓皇逃走。 越过森林,越过碧波粼粼的苏子河,云雾缭绕的寂静远山若隐若现,一座巍峨山城出现在海东青视野中。 霭霭兴王地,风云莫可攀,潆洄千曲水,盘迭百重山。 后金天命四年三月二十,都城赫图阿拉,汗宫大衙门。 作为赫图阿拉乃至大金的权力中心,汗宫大衙门是后金大汗治理国政、发布政令、接待使臣、赏赐贝勒大臣的重要场所。 一个月前,当大明扬言要用四十七万明军,四路进兵,投鞭断流,踏平赫图阿拉时,大家都慌得很,英明汗却一点也不慌,他在此召集四大贝勒和汉臣商议对策,决定“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后金大军最终击杀杜松,击溃马林,断了万历老皇帝扫穴犁庭的妄想。 此战过后,后金收获巨大,除东路明军侥幸逃脱,其他三路共计被俘两万五千人,骡马两万余匹,各式火铳弗朗机一万余支(台)。 大胜之后,后金乘势占据浑河、清河中下游流域,将宽甸、清河堡纳入版图,新增人口十二万,势力空前大增,一时之间,后金大军威逼开原、铁岭,虎视辽阳、沈阳。 与此同时,蒙古瑷兔、苏不地等部落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赫图阿拉,向大汗庆贺,顺带探一探女真人的虚实,在确定明军惨败、建州大胜后,这些草原部落立即发挥了墙头草的优势,向后金高层表示愿意结盟,共同对付明国。 不止是东边的蒙古,西边的虎墩兔(林丹汗)、炒花(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也向后金表达了结盟的心意。 其中,虎墩兔更是用实际行动响应了后金军在辽东的军事行动,他们多次向明国皇帝要钱要粮,扬言若是明国不给的话,蒙古铁骑便从西边夹击大明,说不定就是万历朝的土木堡扣关,气得万历老皇帝咬牙切齿。 萨尔浒战后,汗宫大衙门内,各方使者络绎不绝。 除了善于骑墙的蒙古人,汗王殿中,还活跃着朝鲜人、倭人乃至明国人的身影。 连续好多天,慈眉善目、乐于沟通、具备亲和力的英明汗努尔哈赤,正襟危坐在他的御案上,和各路使者们敞开心扉,长时间交谈,帮助大家解疑释惑。 对辽镇那些远方亲戚,英明汗是这样说的: 汝若战,则吾兵所发之箭,岂有目能识汝乎?中箭则必死! 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属军民皆得保全! 英明汗还拿出他的汉人女婿李永芳的事迹,给犹豫不决的辽镇忠臣们举例说明,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若(你们)不战而降,必不扰尔所属军民······尤超拔(提拔)之,(大汗与你)结为婚姻,岂不美哉? 对于那些还未归附的地方豪族代表,努尔哈赤表示,不要担心你们房产会成我的,你们都是大汗的子民,一律平等。 总之,后金军攻占辽东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解放大家的。 当然,对于某些势力,大汗也不乏威逼恐吓之词。 比如他警告从汉城密行前来议和的朝鲜使者说,大金诸生勇士(真夷战兵)在浑江斩杀五千朝鲜兵,算是对姜弘立这个叛徒的惩罚(姜弘立曾答应配合后金击败大明),朝鲜若再敢援助明国,汉城便将不保,大汗会亲自将李晖脑袋砍下,当夜壶用。 总之,萨尔浒后,在英明汗的各种操作下,后金势力进一步扩张,已经兵不血刃,占据了很多地方,收下了一众小弟。 大金上下也是军民振奋,连包衣阿哈们都纷纷表示要努力发光发热,多喂马劈柴,奉献自己所有,让主子们早日全面占领辽东。 不过今日,汗王大殿中,气氛却有些凝重。 蓬荜生辉的御案上,端坐着金国大汗努尔哈赤,御案底下放着五个座位,从西往东,依次坐着正红旗主和镶红旗主代善、正白旗主皇台吉、镶白旗主杜度、正蓝旗主莽古尔泰、镶蓝旗主阿敏。后排站着阿巴泰和德格类两个小旗主。 万历二十九年,大汗设立黄、白、红、蓝四旗,万历四十三年,为进一步分化旗权,增强汗权,又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 四年过去,八旗制度已颇为完善,努尔哈赤自领最强大的正黄、镶黄两旗,其他几位贝勒统治各旗,各旗相互牵制,彼此独立,共同组成了后金最高权力中心。 女真以西为贵,大殿西墙放置着一尊萨神位。 头戴神帽,身穿神裙,腰系腰铃,手拿神刀神鼓的萨满巫师,和着原始节拍,在大汗和众贝勒面前做起了萨满仪式。 女真信奉萨满,权贵尤其如此。 类似今天这样的祈祷仪式,从五世祖董山那个时代起,便开始在爱新觉罗家族中盛行。 当各位贝勒聚精会神,聆听萨满神谕时,坐在次位的皇台吉竟然嘴角上扬,隐隐有些不屑。 黄台吉今年刚满二十七岁,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 不同于其他兄弟的粗鲁无礼,黄台吉眉清目秀,行动稳健,举止端庄,丝毫不见女真人身上各种陋习。 他热衷学习汉文化,而且聪明伶俐,耳目所经,一听不忘,一见即识。 和其他贝勒兄弟不同,他识字。 这样的仪式,从记事起,黄台吉已参加过无数次,现在越来越觉得厌烦。 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几万人的前途命运,要让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来占卜。 虽然最后的决策是由活人(大汗与几大贝勒)决定,不过这些只会跳舞的萨满确实很讨厌。 “只能有一个声音让大家听到,不是神,” 黄台吉在心里默念。 风吹过,大殿东南角,索罗杆发出低沉的呜呜悲鸣(女真神物)。 这位识字贝勒抬头笑着望向几位如痴如醉的兄长,继续思索大金的未来。 “如果我当了大汗,一定要驱逐这些妖人!” 漫长的萨满仪式接近尾声,萨满舞步越来越快,表情狰狞,最后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片刻之后,又清醒过来,瞳孔发散,手指在盛满沙子的木盆内乱画,这个简单的肢体动作仿佛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再次昏倒后,两个戈士哈匆忙进来,将这女人抬了下去。 黄台吉如蒙大赦,转身望向几位贝勒。 代善仍旧是意犹未尽,这也难怪,大贝勒最喜欢看萨满仪式,每次都要看到萨满彻底昏迷才会尽兴。 莽古尔泰神情漠然,喉头蠕动,好像有话要说。 年龄最小的杜度神色平静,低头望着脚下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是废太子褚英的长子,褚英和舒尔哈齐一样,都是被大汗幽禁而死。 二贝勒阿敏满脸惶恐,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将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取下。 按照惯例,萨满仪式结束后,神谕结果只有大汗才知道。 人神并行不悖,几位贝勒需先自行商议,然后告知大汗,再综合萨满的神谕,最终定下对策。 此刻御案之上的英明汗沉默不语,只等几位贝勒商议,李永芳范文程等人,正满怀激动的等待在大殿之外,这种极神圣的场合,他们这些投降汉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须等到主子们商议不定时,他们才有资格谏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坐在黄台吉旁边的莽古尔泰终于开口,他声音雄厚有力,瞬间穿透整个大殿。 “要我说,继续追打叶赫,大汗当年砍了叶赫头领半个身子,我请父汗准我带兵,我去海西也把布扬古身子砍下一半!带回赫图阿拉!” 浑江之战,镶蓝旗被明军重创,叶赫部乘火打劫,追击阿敏数十里,若不是莽古尔泰及时援助,后果不堪设想,正蓝旗在冲突中也受到了一些损失。 莽古尔泰平日与阿敏关系不错,又被叶赫杀了十几个旗丁,还有一个巴牙剌,心中很是恼怒,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海西报复。 大贝勒代善睁开眼睛,对莽古尔泰微微点头,从萨满巫师的舞姿中回到现实。 “三贝勒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叶赫人反复无常,能帮明国,也能帮大金,现在是用人之际,浑江那支明军可是厉害,看把二贝勒镶蓝旗打成什么样子!还连累你们正蓝旗,所以要说我,咱们还是要拉拢叶赫,对付明国,” 代善说完,便转身望向黄台吉,想听听这位唯一识字的贝勒,看他怎么说,莽古尔泰一脸怒火,不过他不敢公然顶撞代善,只好把气洒在黄台吉上。 “老八,每次萨满通神,你都像有心事,盯着外面看,你说说,这次咱们先打开原还是先打叶赫?!” 黄台吉轻蔑的瞟了眼这个蛮横无礼的兄长,把头扭到另一边。 黄台吉和莽古尔泰一直不对付,除了因为彼此是潜在汗位竞争者这个因素外,无论从气质还是性格上,两人都是格格不入。 温文尔雅、喜好安静的黄台吉都很反感这个莽撞无礼,自私残暴的兄长。 “我也赞成大贝勒意见,暂不攻打叶赫,乘胜进军开原·····” 莽古尔泰打断黄台吉,不等他八弟说完,便又转身去问杜度。 “小贝勒,你呢?” 正在神游的杜度忽然被莽古尔泰问话,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连忙道: “我,我听几位叔叔的意思·····” 莽古尔泰不依不饶,再次打断道: “大汗让你坐在汗王衙门议事,这里有你位置,你就要说话,什么听叔叔的,叔叔若是个书呆子!你也听他的?!” 莽古尔泰边说边说朝黄台吉那边瞟了一眼,他声音很大,连殿外的李永芳也能听见,抚顺驸马皱紧眉头,低声叹息道:“主子们要和气为贵啊”。 不过莽古尔泰显然是不准备和气的,今日来汗王殿衙门之前,他便得到消息,大贝勒和皇台吉准备接着贝勒议事,重提半个多月前的旧账,以浑江战败的名义向镶蓝旗正蓝旗发难,继续打压阿敏,顺带削弱正蓝旗势力。 “快说!你是如何想的?正白旗想不想去打叶赫?” 杜度知道敷衍不过,假装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飞快看几位叔叔贝勒一眼,终于开口道: “我听说夜袭二叔的那伙南蛮子,都跑到了开原,召集了些兵马,准备在那里坚守,若是放任这伙南蛮子不管,一则损我大金兵威,二则让明国援兵聚集辽东,可,可能不利于我大金。” 莽古尔泰瞪了杜度一眼,想要开口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恨恨的回到座位上。 在场坐着的五位贝勒中,除了二贝勒阿敏,现在是三比一,代善、皇太极、杜度都支持进攻开原,只有莽古尔泰一人支持进攻叶赫。 这种情况下,二贝勒阿敏发不发言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几位贝勒出于尊重或是同情,还是不约而同朝他望去。 浑江战败后,阿敏率镶蓝旗退回赫图阿拉,也是在汗王殿大衙门,阿敏被各位旗主集中批判,大家围着他一连批斗了好几日。 萨尔浒之战,后金大胜,各旗人马都是斩获颇丰,正黄旗、正红旗把杜松脑袋砍了,其他几个旗俘虏明军不计其数,只有镶蓝旗在浑江让明军揍了一顿,虽说总共就损失了一千多甲兵,不过对整个八旗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须知从老汗起兵以来,大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惨败,单是牛录额真就让明军俘虏了好几个。 而且事后大家很多得知,击伤镶蓝旗的这伙南蛮子竟然是明军四路大军中实力最弱一路,刘綎率领的东路军。 这支人马不仅兵力少,连火器都是匮乏,最不能容忍的是,大贝勒代善还在这支兵马中安插了朝鲜细作。 即便是如此这般,镶蓝旗还是被明军打败,最后在浑江溃不成军,丢下上千具尸体仓皇逃走。 若非莽古尔泰援助,二贝勒今天怕是不能在这里和大家议事了。 莽古尔泰为阿敏求情,坚称镶蓝旗在浑江至少斩杀明军上万人马,是因为叶赫突然出现才不得不撤离。后来大汗派人前去浑江查看战场,却只发现上千具被割去首级的后金兵尸体,明军的尸首,一具也没有,连他们的埋葬之地都找不到。 努尔哈赤本不想过分惩罚阿敏,自从他将哥哥舒尔哈齐折磨死后,他对侄子阿敏便总有一丝愧疚之情,不过这次镶蓝旗正蓝旗联合起来欺瞒自己,却是大汗不能容忍的。 于是阿敏被罚了七个牛录,分给其他各旗,二贝勒的两个贴身戈士哈,也因为护主不利,被当众处死。 经过此事后,原本势力最弱的镶蓝旗,和其他各旗的差距就更大了。 回到赫图阿拉后,阿敏便郁郁寡欢,开始想很多事情,现在他晚上做梦,再也不会梦到美丽的博尔基吉特或是其他女人了。 他身边的戈士哈走了好几个,愿意继续追随二贝勒的牛录额真也不多了。 阿敏知道代善和皇台吉一心想吃掉镶蓝旗,这些人就像恶狼一样,瞅着你伤口流血,就要上来咬一口。 刚才几位贝勒发言时,阿敏一直沉默不语,他对叶赫人不感兴趣,一直在想着如何攻打开原。 莽古尔泰只是损失了十几个战兵,而他,如果再不反击,很快就要失去镶蓝旗旗主的位置了。 见众人都要让他说话,阿敏沮丧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我要杀光这伙明军,我要杀了刘招孙!大汗!” 阿敏忽然从椅子上坐起,跪倒在御案前面,双膝前行,激动道: “让我带镶蓝旗勇士去开原!这次我一定不再给大金丢脸!我要杀了刘招孙!杀光南蛮子!” 几位贝勒望着情绪激动的阿敏,代善和皇台吉相互交换眼神,黄台吉指了指脑袋,暗示说这位堂兄弟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代善笑着点点头。 莽古尔泰突然被盟友背刺,又被代善他们看笑话,怒气冲冲坐在那里不说话。 年龄最小的杜度充满欣赏的望着跪在大汗前面的阿敏,眼中神色变动,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样被大汗折磨死的父亲。 众人默默等待,等待老汗发言。 第046章 努尔哈赤的野望 御案之上的英明汗缓缓扬起脸,目光环顾四周,平静的望向这些争论不休的贝勒们。 已是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身形挺拔,鼻梁隆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保持着当年龙虎将军的坚毅之色。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刚剃过的头顶微微泛光,脑后的小辫垂在胸前右边,披发右衽的姿态显示出这位后金大汗对入主中原的雄心壮志。 他左手轻轻抚弄座椅上的把手,右手翻动着厚厚一沓从沈阳发来的密信,目光扫过,从信札中抽取一封,拆开看时,纸上写着铁岭参将丁碧几字,他很快读完,再次抬头望向各旗旗主,终于开口道: “明军进驻开原、铁岭,刘綎义子在城中蛊惑人心,屠戮女真,丁参将避难沈阳,此事尔等可知?” 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丁碧是大金重点收买的辽镇将领之一,在他的协助下,辽东几个军事重镇都已安插好内应,只要大军逼近,便可兵不血刃,将其纳入大金版图。 丁碧在铁岭经营多年,如何就被这伙大明客兵轻而易举赶走了呢? 几位贝勒都知道,大汗英明神武,对辽人颇为仁慈,不忍杀戮,若是没有了这些内应,只能强攻破城,到时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了。 “阿玛的意思,这开原不打了?” 莽古尔泰面露喜色,他阿玛常说,若非内应协助,不可轻易攻打明国坚城,以免折损,看来今日父汗终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了。 努尔哈赤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这位五阿哥身上,冷冷道: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朕问你,当初朕十三副铠甲起兵,披荆斩棘,创立八旗,何为八旗?” 正在得意的莽古尔泰根本没想到父汗会这样问自己,叫他正蓝旗旗主,分明已有不满之意。 莽古尔泰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回答,跪倒在地,金钱鼠尾辫后面,已是汗涔涔湿了一片。 努尔哈赤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不怒自威,一众贝勒纷纷低头,大汗雄浑有力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八旗以牛录为单位,牛录即为大箭,一箭易折,十箭难断!分你们牛录,就是要尔等勠力同心,如此方能所向披靡!” 努尔哈赤转眼望向代善,叱咤道: “既为大阿哥,便要做几位小贝勒表率,若再敢蓄意挑拨离间,你当知如何?!” 代善连忙磕头称罪,悻悻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努尔哈赤环顾四周,从御案上起身,恰好望着窗外一只翱翔的海东青,平静说道: “朕所虑者,非一城一池之明军,而是辽东汉人之顽抗,” “朕在天命元年便说过:吾国何故分主人、奴仆,大人、小人?若有人怨恨其国,来投我等,且尽心效力,我等必不使其为奴仆、小人!”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望了望殿外还在等候的包衣奴才李定国,摸了摸鼻子,继续道: “然汉人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辽镇之中,愿与大金交好者,大有人在,然冥顽不灵,妄图抗拒大金者,为数亦不少!” “辽人凡两百七十万众,皆悍勇善战之辈,一旦警醒,我大金皇图霸业,终是泡影!” “二十年来,朕对辽人,分化之,收买之,击杀之,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以至有萨尔浒大捷,有大金如此之形势,”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语调忽然提高许多,目光变得凶残起来。 “刘綎义子,不过一把总耳,却以小兵抗拒我大军,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于浑江阻击镶蓝旗,重创阿敏,堕我大金士气!又以招魂、发饷,蛊惑人心,辽中愚民,皆为其裹挟,势力大增,辽镇难制,竟敢北上开原,公然挑衅大金,此等贼人,狼子野心,如果及早铲除,后必为我金国心腹大患!” “朕所虑者,乃是人心向背,朕可以不要开原,不要铁岭,但万不可使辽人有一丝反抗之心,朕令!” 听到大汗要发布王令,几位贝勒纷纷抬起头来。 “正红旗旗主代善!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正白旗旗主黄台吉!镶蓝旗旗主阿敏!” 四人立即抬头望向后金大汗。 “朕命尔等,即刻率本旗勇士,会同蒙古瑷兔、苏不地等部族,携带火器,围攻开原、铁岭,破城之日,城中军民全部屠戮!鸡犬不留!贼首刘招孙,押至赫图阿拉,千刀万剐!”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午时初刻。 开原城外围阵地,靖安堡。 “上玄护!各人遮住面门!鞑子又要放箭了!!” 靖安堡内,兵马川流不息,手持长枪浙兵的与配备长刀的宣大兵组成联合战队,由各营把总带队,一起踏步前行,他们在厚重的堡门前停下,静静等待后金军破城后的巷战。 距离长枪兵与长刀手数步之外,便是一道三丈多高的围墙,墙外还有一条一丈五尺宽的壕沟。 三天前,守军在壕沟中插满竹签,倒入铁蒺藜,还将清河河水引入沟中,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护城河。 这便是靖安堡基本的防御工事。 围墙两端,是高高耸立的悬楼,上面躺着些明军尸体,他们身上插满了箭羽,有些人被铅弹击中,一时没有死绝,在悬楼上痛苦呻吟。 明军弓手顶着对面密集的箭雨和火铳,快速通过长廊,将同袍的尸体推下悬楼,接替他们的位置,不停用重箭和后金军对射。 这些弓手由朝鲜兵和辽兵组成,朝鲜兵射术精湛,辽兵悍不畏死。 堡内的火炮大部分被调往开原城头布防,他们现在便成了炮灰的角色,拼死守卫着靖安堡吊桥,负责对建奴进行远程打击。 后金军想要越过壕沟攻入屯堡,必须经过墩台前这座已经收起的吊桥。 源源不断的弓手从墩台上爬上来,在垛口间穿梭不停,一些自发前来的辽民壮丁将滚石檑木搬上城墙,然后抽冷子扔下一块石头,砸向那些侥幸通过壕沟的后金兵。 双方密集的箭雨如凌空飞过的蜂群,在靖安堡上空穿梭不停。 两千五百名镶蓝旗战兵,抵近到距离墩台三百步的位置,两千五百张短梢弓微微上扬,箭头斜斜指向天空,成千上万支轻箭被射向天空,飞升至最高点,然后以抛物线的形式急速坠落,借助重力势能加速向明军阵地冲去。 片刻之后,如同夏日暴雨倾盆而下,锋利的箭簇击打在明军玄护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悬楼上传来一片明军哀嚎之声,至少有五六十人被射中,他们很快也射出一波重箭进行还击,不过明军攻击显然比后金军弱很多,堪堪只有十几个披甲真夷倒下,剩余的其他战兵则是面无表情继续张弓射箭。 十五岁的费扬武立于马上,久久注视墩台上飘扬着的“贺”字、“刘”大旗。 前日,两个逃出靖安堡的内应禀报,堡中守军,为贺世贤、刘招孙麾下一部,还有部分宣大兵。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浑江战后,镶蓝旗遭受的各种屈辱,代善黄台吉等人对镶蓝旗两兄弟的欺凌打压,皆是拜这刘招孙所赐。 费扬武稍显稚嫩的眼中露出深刻恨意,咬牙启齿道: “弓手停止射击,包衣驱赶汉人上前填壕!敢有后退者,格杀勿论!” 背插小旗的巴牙剌立即驱马前行,来到大军后阵,将和硕贝勒的命令传达给那些摩拳擦掌包衣阿哈。 “给主子好好填壕,杀光这群南蛮子!也升你们当包衣!听到没有!” 片刻之后,披着棉甲、手持顺刀木棒的包衣阿哈,驱赶着一大群难民,如同赶羊一般,往壕沟方向前进。 进入距离壕沟不足百步的位置,一个佐领模样的包衣阿哈站出来,面朝站在寒风中全身发抖的难民,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每人抱块石头,跑到壕沟前面,把石头丢下去,回来继续捡石头,城头那伙南蛮子被主子杀光了,没事儿!” “等填完沟了,你们就是主子的奴才,以后给主子做事,立了功,还能抬旗,” “都别想跑!主子都在后面看着,看见没,巴牙剌手里的箭可准了,想死的,就试一下!” 佐领说罢,转身往后退了两步,黑压压的难民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的站在原地。 包衣中悍勇之人,已经拎着顺刀,开始砍杀那些落在最后面的难民。 难民像炸了窝的马匹,连忙从地上随便捡起块石头,便朝壕沟冲去。 曹忠清望见一个身材瘦弱的老头,手里就拿着快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混迹在难民人群中,晃晃悠悠的往前跑,连忙上前两步,一脚将那老人踹倒,怒道: “你这老东西,还敢糊弄主子,待会儿老子把你也填壕了!” 老头望着这名凶悍的包衣兵,全身发抖,再次捡块稍大的石头,刚走了两步,便被迎面飞来的一支重箭射中,无力倒在了地上。 墩台上明军立即发动攻击,这种驱赶百姓填壕的事情,是建奴常用的手段,辽兵早已见怪不怪,若是心存妇人之仁,坐视不管,任由他们将壕沟填平,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 不等上官下令,贺世贤麾下辽镇弓手便立即难民遭受这样的攻击, 曹忠清见状,知道是自己表现的良机,于是不顾身边飞过的箭簇,挥舞顺刀,一边劈砍那些落后的难民,一边疯狂叫道: “赶紧填壕,待会儿杀光这伙南蛮子!主子给你们抬旗!” 第047章 靖安堡沦陷 黑压压的人群朝靖安堡城墙涌来,包衣奴才们在人群后面鼓噪着,挥舞顺刀劈砍那些落在最后面的难民。 难民们头顶着稀疏的箭雨,慌不择路的往壕沟跑来,他们身材瘦弱(强壮者已被编入包衣),脚步蹒跚,很多人倒下后便被无数双脚踩入泥土,再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冲到壕沟前的人们,将手中石头扔进沟中,有人刚转身便被城头弓箭射中,身子从陡峭的沟边滚落下去,堪堪滑入沟中,溅起一片水花,无声无息,成为填壕的一部分。 填壕大军往返不绝,源源不断将石头、土块扔入沟中,尽管城头明军不断射箭,奈何人数太多,原本不宽的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难民们填平。 “云梯准备!盾车准备!攻击墩台!” 萨尔浒战后,后金军攻击这样的屯堡,根本不需要登城,不需要准备云梯盾车,更不需要什么填壕,只要勇士们围着墩堡转一圈,堡内明军便已心惊胆寒,放下吊桥投降了。 费英武猜想,对面这支明军大概也知道墩台被攻克后,自己是什么下场,所以才如此抵死抵抗。 哪怕现在壕沟已经被填平,堡内明军还在继续顽抗。 费英武望着墩台上飘扬的两杆大旗,发誓等攻下这个墩台,定要将堡内明军全部凌迟处死。 “狼牙拍准备!灰瓶准备!金汤准备,鞑子盾车要来了!” 各营把总在墩台上大声喊叫,垛口弓箭手已经伤亡殆尽,完全被对面后金弓手压制。 堡内为数不多的火铳手隐蔽在垛口后面,按照作战计划,他们将在真夷战兵登城时突然出现,给云梯上的鞑子以重大杀伤。 墩台后面隐藏着两门佛朗机沉寂无声,开战后一直藏在这里。 这是靖安堡的唯一火力,明军准备用它轰击建奴密集军阵,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所以一直没有暴露。 李克泰、金应河走在靖安堡墩台上,两人望向正越过壕沟冲来的包衣阿哈,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壕沟后面挖掘的陷坑发挥了作用,冲在最前面的包衣被锋利的竹签扎死,更多的人则被铁蒺藜刺中,他们装备简陋,很多人连鞋子都没有,锋利的铁蒺藜将他们脚背刺穿,暗红色的血液浸染辽东大地。 “奴贼人数众多,守城器具有限,守备大人还把火炮拉到了开原,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李克泰望着下面潮水般涌来的包衣阿哈,忧心忡忡。 这位铁岭副将,自愿来到靖安堡守卫,他与金应河一起,率领三千人马,计划将后金军阻挡在开原以南,为明军主力加固开原城防赢得时间。 金应河第一次意识到到自己可能战死在明国,再也不能回到汉城。 他知道,镶蓝旗这次是为复仇而来,气势汹汹,真夷战甲还没出动,只是眼前这些包衣阿哈,便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李将军,我在沈阳时,便听守备大人说过你的大名,镇守铁岭十年,蒙古建奴不敢扣关,连经略大人都夸将军勇武过人,忠勇可嘉,是难得一遇的将才,这次有将军辅佐,奴贼定然丧胆!” 李克泰微微一笑,眼前这个朝鲜人明显太过乐观。 “能多杀建奴便好,能守便守,守不住便罢了!” 金应河抬头诧异望向这位辽镇副将,若是靖安堡有失,开原便要直面建奴了。 伴随包衣阿哈开始推着盾车攻击墩台,一队队辽镇壮丁也登上了城墙。 他们在墩台上架起一口口大锅,锅内混合着污水粪便,柴火在锅下熊熊燃烧,很快地,一锅锅金汁被煮沸。 金应河捂着鼻子走过墩台,天朝守城计策之完备,让他今日大开眼界。 此时箭楼上的明军弓手已经伤亡殆尽,失去压制的包衣兵很快推进到城墙下面。 战意高昂的包衣手持重刀、长枪,跟在撞车、分韫车后面,一边躲避墩台上扔下来的石块,一边用弓箭向上面还击。 几十张梯子搭在城墙上,包衣中悍勇者,咬着顺刀蹬蹬往墩台上攀登。 梯子下面的包衣大声喊叫,用顺刀敲击盾牌,发出整齐有力的响声。 费英武望着即将攻上城头的包衣阿哈,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转身对一名巴牙剌道: “早就说过,对付刘招孙,镶蓝旗就够了,大汗非要让其他四旗过来掺和,让勇士们不要射箭了,等包衣登上城头,冲进去活捉刘招孙!” 如果这次能逮到刘招孙,非扒了他皮不可。 “和硕贝勒,快看!!” 巴牙剌刚要张口附和一句,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凄厉惨嚎。 只见明军墩台上忽然泼下来一片金黄色的东西,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正在攀登城墙的包衣阿哈被泼中,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他们很多人没有携带盾牌,此刻全身冒烟,翻滚着从梯子上摔下。 隐蔽在垛口后面的火铳手,举起火铳对乱成一片的包衣射击,伴随噼里啪啦的铳响,墩台很快被烟雾笼罩。 对面后金兵射来一些毫无准头的轻箭,其中很多都射在了包衣阿哈身上。 “告诉主子,别射箭!咱们的人还在云梯上!” 曹忠清运气爆棚,没有参与第一波攻城,而是站在云梯下面呐喊助威,明军金汁泼下来时,他及时躲开,明军火铳响起时,他已经躲到了壕沟后面。 主子们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包衣阿哈的性命,而放弃杀伤明军火铳手的大好机会。 回应曹忠清的,是一波更密集的箭雨。 烟雾散去,幸存的包衣奴才们来不及庆幸,一桶桶桐油从墩堡上倾泻而下,下面的包衣无处躲闪,头上身上都被浇满桐油。 费英武和那巴牙剌相互看了眼,两个女真人脸色铁青,大汗当初攻打清河,也没见明军抵抗如此顽强。 火把从垛口扔下,城下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包衣奴才像闯入火堆的老鼠,四处乱窜,很多人全身被火焰包裹,后脑勺上金钱鼠尾辫吐着火舌,看起来颇为恐怖。 一些慌不择路的包衣阿哈,情急之下,掉头冲向壕沟后督战的真夷甲兵,旋即被他们的主子用重刀长枪杀死。 费英武咬牙切齿,刚才这番火攻,包衣至少又伤亡过一百多人,连攻城的云梯和盾车都被明军烧毁,周围可以砍伐的树木都被明军砍光了,想要再次组织这样的进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幸存的包衣被眼前这地狱般的场景吓住,发疯似的往后逃去,他们中大多数还没逃回便被主子被射杀。 曹忠清越过熊熊燃烧的盾车,怒不可遏望向墩台上的明军,大声喊叫: “主子,放箭!射死这些明狗!” 片刻之后,箭雨再次覆盖明军墩台,三轮箭雨过后,墩台上明军火铳手几乎全部被射死,有些人身上被插满十几支箭羽,顶死在垛口上。 在二贝勒阿敏的催促下,佛朗机炮终于来了。 曹忠清和一百多个幸存包衣,推着十二门弗朗机炮,缓缓向靖安堡推进。 包衣不停将挡在前面的尸体挪开,为火炮前行扫清障碍。 “等会儿开炮,打死你们这南蛮子!” 顺着曹忠清位置朝前方望去,可以看见墩台上残存的明军铳手正在填装火铳,还有些中箭受伤的辽民壮丁在地上乱爬,隐约能听见他们惨叫。 曹忠清顾不得擦掉额头汗珠,对城头那些辽民恶狠狠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帮着打南蛮子,还要和大金为敌,老子等会轰死你们!” 曹忠清说罢,转身对身边几个推炮的包衣吼道: “你们几个懒狗,快些推!耽误了主子大事,老子剐了你!” 那几个包衣抬头瞪曹忠清一眼,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索性将手从炮车上挪开,走到曹忠清面前,和他对视,脸上横肉微微抖动。 “怎的?老子说错了?” 曹忠清猛地拔出顺刀,等那包衣再上前一步,便要结果他性命。 这时候,后阵上来一名镶蓝旗马兵,他本是塘马,要给主子传递军情,见这两个包衣不好好干活,打马过来,挥鞭狠狠打在曹忠清脸上: “狗奴才,再敢偷懒,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曹忠清突然被主子打了一鞭子,心里颇为委屈,只是抱着脸,脸上赔笑。 正在这时,前面一架弗朗机炮已经就位,越过壕沟,来到距离墩台不足三百步的位置。 一队明军投降炮手组成的后金炮兵,从后阵匆匆赶来,在弗朗机炮前一阵比比划划,最后炮手点燃了引线。 轰隆一声巨响,墩台像是被巨人撞了一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起来,墩台箭楼上幸存的明军,如落叶般纷纷坠落。 接着,其他几门佛朗机也相继响起,木制箭楼被炮弹打的噼里啪啦,木屑横飞,那些一时未死的明军被迸飞的木屑击中,全身如同刺猬,在地上痛苦的挣扎扭动。 几个顽抗的明军,终于精神崩溃,丢下鸟铳、弓箭,直接从箭楼上跳下去,摔断双腿,在地上哀嚎。 前排包衣兵如同打了鸡血般,抬起地上还没有燃烧的云梯,直接搭在箭楼上,三步两步便爬了上去,他们挥舞重刀长枪,在砖石瓦砾间走动,将那些没有死透的明军全部砍死。 一队包衣从城墙下攀援而下,从里面将吊桥放下。 费英武望着墩台上升起的镶蓝旗大旗,扬鞭指向西北,对他身后的六千真夷战兵,命令道: “进城!大汗有令,鸡犬不留!” 第048章 钦差来了 开原,总兵府。 守备大人刘招孙神色平静,立于门口朝北方眺望,一副悲天悯人模样,他知道靖安堡坚持不了多久,此刻正担心朝鲜猛将金应河是死是活。 经略大人杨镐坐在梨木圈椅上,他仍是一脸颓废模样,长满褶皱的老脸不时微微颤抖,如秋风之落叶。 杨大人被“礼送”出沈阳后,便病了一场,听言官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弹劾,他忧心匆匆,身体每况愈下,估计要领先万历一步,步入极乐了。 经略大人旁边,依次站着总兵马林、参将喻成名、游击史凤鸣、千总秦建勋等人,武将们脸上都有些焦虑,再无几日前的那种建功立业的豪迈。 几位明国将官经过一番谈论,综合目前得到的各种情报,认定开原北门会是这次建奴主攻所在的方向。 开原北门周边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便于步兵展开,这段护城河较浅,城墙也残破不堪,建奴细作应该已经将这些情况禀告给四大贝勒。 此外北门周围遍布树林,便于攻方制造盾车、云梯等攻城器具。 开原城周边树林都得到了保留,刘招孙没有执行彻底的坚壁清野政策,他想要给后金兵造成一种开原仓促应战的错觉。 开原城最艰巨最危险的防御任务自然落在了刘招孙身上。 刘招孙这次放弃了野战,他现在手中兵力有限,南兵加上白杆兵,只有七八千人,而且这些人中间很多都是新兵,他不敢轻易冒险。 北门周围正在修筑土墙壕沟据马等工事,参将大人计划借助工事,给四大贝勒多多放血。 这种类似于后世一战的防御体系(没有铁丝网),在实战中,将会给攻方造成恐怖的杀伤。 当然,这需要守方具备坚定的战斗意志才能实现。 酒鬼贺世贤负责守卫开原东门,东门凶险与北门不相上下,不过贺总兵四处扬言,此战他要生擒代善黄台吉,把代善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给杜总报仇。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知道刘招孙战力强盛,想要借势升为辽东总兵,接替李如柏的位置。 这位平日酗酒成性的军头,打起鞑子来一点也不含糊。 贺世贤也有狂傲的资本,他麾下有一千家丁,每人双饷,所以各人悍不畏死,战力与建奴白甲兵不相上下,此外他还有三千多名战兵,因为粮饷充足,也比普通明军更强一些。 开原东门直面建奴,城墙基本完好,护城河刚刚疏浚,城门两百多步外便是个小山岗,名叫虎头坡,这种地形不利于攻方兵力展开。 贺世贤派一千战兵占据虎头坡,防止建奴居高临下设计,不过这个时代的火炮精度感人,即便是建奴占据此地,也很难实现对东门全面压制。 喻成名、史凤鸣两人分别镇守西、南二门,两人麾下共计有八千辽兵,其中三成都是马兵。 开原西、南两门面朝辽沈,地势平坦,利于敌我双方大股骑兵集结,几位将官中,也只有喻、史两人有大批骑兵,所以他们便守卫这里。 开原西南毗邻蒙古瑷兔、苏不地部落,这两个墙头草已经倒向后金,必须予以防范,所以喻成名早早派出五百马兵,在开原南部游弋哨探,几日之后,这支哨马竟然有了重大发现,这是后话。 除此之外,还有两千辽东新军作为后背力量,在开原城中游弋,负责清查奸细,关键时刻对各门守军进行支援。 马林坐镇开原总兵府指挥,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此刻开原城实际指挥权交由守备刘招孙,几位军头都没有异议,毕竟刘招孙杀建奴最多,而且这次又主动充当炮灰角色。 三月二十日,据夜不收回报,后金军辰时攻打靖安堡,镶蓝旗全部出动,正蓝旗、正黄旗、正白旗各有一部参加,四旗兵力接近两万人。 此外,辽镇骑兵哨探得知,开原周边的蒙古苏不地、瑷兔截断了开原与辽沈之间驿道。 刘招孙推测蒙古人得到了努尔哈赤某种承诺,才敢如此咄咄逼人。 两个遍体鳞伤的马兵从靖安堡回来,向众位上官讲述了靖安堡失陷的经过。 后金军用难民填壕后,真夷战兵用重弓对墩台箭楼上的明军弓手对射,在遭到明军反击后,建奴又从后阵调来十二门弗朗机炮,在弓手掩护下,弗朗机炮抵近距离箭楼不足两百步的位置,将城墙上还在从里面射箭的箭楼全部摧毁,包衣在瓦砾灰尘中登上墩台,很快从里面打开了堡门。 失去城墙庇护的明军没有放弃,手持长刀长枪的宣大兵、浙兵,在靖安堡东西大街上,和蜂拥上前的镶蓝旗战兵进行血腥搏杀。 冲入镶蓝旗阵中的宣大兵全部战死,幸存的浙兵再次结成鸳鸯阵,挡住对面两个牛录(600人)后金兵进攻。 他们扼守靖安堡东西大街,在街上修筑了街垒,将蜂拥上前的后金兵死死挡在墩堡外面。 由于缺乏火器,浙兵只能用弓箭射击,箭支用完后,他们再次举起了长枪。 对面镶蓝旗真夷不敢肉搏,上次浑江之战,他们遇到的也是这样一支死战不退的长枪兵,面对这支冷血无情,战斗起来如同木偶的明军长枪兵,恐怖的回忆涌上各位真夷战甲心头。 最后,镶蓝旗从后阵拉来十几门佛朗机炮,包衣们将火炮推到明军阵前,十几门佛朗机炮口对向最后一百名结阵顽抗的长枪兵,在闷雷般的炮声中,长牌、镋钯、长枪、狼铣,以及浙兵的身体,全都碎成了片······ 大家从这两名马兵口中得知,铁岭副将李克泰壮烈战死,临死前点燃了仓库中桐油,一队冲上来想要活捉他的镶蓝旗真夷,陪李副将一起被大火吞没。 朝鲜副将金应河下落不明,马兵只知道屯堡陷落后,他率领残余弓手突围而去,不知所踪。 至于镶蓝旗损失了多少人马,没人说得清。 后金作战极重视己方尸体,军律规定,战兵运送同伴尸体回家,便可得到死者名下一半的财产。 这也是后来明金(清)战争中,明金(清)之间战损比惊人,后金兵往往大胜,将己方尸体运回,给人造成一种伤亡极低的错觉。 杨镐抬头望众人,目光落在马林身上,马总兵作为这次开原之战的组织者,也是名义上的统帅,虽说上次在萨尔浒,马总兵坑了经略大人一把,不过现在杨镐对他还是颇为信任。 马林对后金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萨尔浒战场上。 杀之不绝的建奴死兵,如波浪般前赴后继冲击大阵,直至己方崩溃。 “经略大人,李克泰乃辽东老将,这次带去的三千明军,大部为宣大精锐,竟然只抵挡了半天!莫非墩堡内还有细作?” 从萨尔浒到靖安堡,接连两次惨败,让总兵马林备受打击,往日的风度儒雅早已不见,他呆呆望向杨镐,有些语无伦次道。 杨镐望他一眼,感觉自己这次又要被这位纸上谈兵的马总兵坑死,他现在对自己仕途已经不抱希望,皇上承诺的粮饷迟迟没有运来,看来在朝廷眼中,他现在已经成了颗弃子。 “建奴八旗来了四旗,兵力比打杜松时还要多,看来奴酋对开原是势在必得,你们这些后生,也要和老夫一块死在这里喽!可惜啦!” 马林摇头晃脑,喻成名、史凤鸣两人相互看了眼,默默摇头,作为辽兵,他们曾经常年与女真作战,从来都没怂过,当然都是在李成梁生前。 短短几年时间,曾经被吊打的建州女真部,转眼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天下强军。 这让曾经和建奴交手,感觉不过如此的辽镇将领有些莫名其妙。 听经略大人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两人心中自然不服,虽说文贵武贱,然而杨镐在大家眼中已是将死之人,武将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喻成名忿忿不平道: “末将与喻参将,同为辽人,萨尔浒战后,关中百姓说辽人投降建奴,坑害南兵,别人管不了,我史凤鸣,绝不会投降鞑子,也绝不做奴才!大不了在开原战死!让天下知道,辽镇不是无人!” “鞑子侥幸占了靖安堡,若给李克泰多派发些弗朗机,再让他坚守三日,也不在话下!” 杨镐冷冷发笑,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对众人道: “火药不够,开原城中,火药只够使用五日,你若给了靖安堡,三日之后,鞑子继续攻城,你用石头开炮?” 万历中期后,辽东便疏于战备,李成梁年年向朝廷报捷,女真却越来越强大。 辽镇好像从来没有想和建州女真见真章的准备,所以这武备,能省则省,敷衍了事,也不知道朝廷每年下发用于购置火药的银子最后都到了哪里。 萨尔浒战后,杨镐大人想起去武库盘点一下他的家当,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沈阳城中囤积的火药不过才五千斤,兵器铠甲弓矢和账簿上严重不符,要知道,整个辽东的武备大半都在沈阳城中。 火药都没有,怎么打仗? 他连忙向京师求援,不过塘报还没发出去,萨尔浒便已惨败,后面便不了了之了。 当时兵部坚持认为,奴贼不具备攻打辽沈的能力,所以让经略大人稍安勿躁,不可草木皆兵。 而且朝廷精力有限,还是当以筹集辽镇粮饷为要。 说的通俗一点,火药这东西不便流通,还是发银子和粮食比较好,大家也容易分钱不是? 刘招孙与辽镇关系恶化后,五千斤火药更是一斤一两也不会出沈阳。 沈阳如此,开原就更不用说了,刘招孙前几日亲自查验武备,发现城中可用的火药不过堪堪两千斤。 这点储量,实在是太少,也就是两千名火铳手一场战斗所消耗的火药数量。 还不要说开原城楼上安置有六十多门弗朗机,这些火炮都需要使用火药。 兵凶战危,战备匮乏,单凭一腔热血是挡不住数万后金军的。 听经略大人一番长篇大论,讲述辽镇军事之艰难,听闻开原火药只有两千斤,几位将官忍不住唉声叹气。 这些将领选择和鞑子拼杀到底,选择死在开原。 现在看来,这样的选择好像意义不大,甚至无法给后金兵造成重大杀伤。 如果阿敏坚持使用弗朗机持续轰击城墙,明军又能运用什么力量进行还击呢? 史凤鸣是土生土长的辽镇将官,现任铁岭游击,听了杨镐一番分析,微微叹道: “建奴麾下的炮手都是龚遂念部下,他们操作火炮颇为熟练,当初在萨尔浒,咱们北路军的盾阵便是被这些火炮击穿的,” 身材高大雄壮的史凤明鸣回忆起萨尔浒之战,他脸色惨白,发自内心的恐惧涌上这个辽镇将领心头。 在尚间崖,他曾亲眼目睹马林部两万人马与正红旗对峙,巴牙剌用重刀架在被俘杜松炮兵脖子上,逼着他们向明军大阵开炮。 炮弹落在宣大兵长刀兵人群中,溅起阵阵血雾,一轮炮击后,士气如虹的明军便土崩瓦解,争先逃命,被从高处冲下来的真夷甲兵随意砍杀······ 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将脸上都是死气沉沉,士气军心低迷到了极点。 刘招孙望着身边的乔一琦,示意他先说两句什么,乔一琦却只是摇头,显然他对明军的困境也是无解。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能后金军来攻,开原明军自己便已经败了。 想到这里,刘招孙咬咬牙,决定把自己的作战计划全部说出来,好歹给这些将领们一点信心,否则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在厅外等候的裴大虎忽然急急忙忙冲进来,大声道: “经略大人!总兵大人!守备大人!钦差到了,” 厅内众将都是面面相觑,杨镐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梨花木上乱扣,不知经略大人此刻是高兴还是恐惧。 马林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亮色,抬头意味深长的看向刘招孙,周围其他将领也纷纷朝刘招孙看来,大家都知道,这道圣旨肯定和年轻的守备大人有关。 杨镐连忙吩咐众将整理军容,将锁子甲棉甲收拾干净一些,又让几个家丁准备一个香案,做好迎接钦差的准备。 一众武夫立即忙碌起来,他们中除了马总兵,其他各人都是第一次见钦差,紧张之中不免又有几分好奇。 刘招孙收拾好鸳鸯战袄,用红色的袖子使劲抹了下脸,脸上的血污稍稍变淡了一些,血迹是几个后金奸细留下的,这几日刘招孙不仅忙着指挥布置城防,还天天带着家丁,在城中捉拿奸细,已经杀了十几个包衣了。 他还想询问下那公公是谁,裴大虎便已经出去了迎接了。 杨镐胡须微微抖动,闭着眼睛不知道在默念什么。 刘招孙却显得云淡风轻,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支穿越前经常哼唱的小曲。 这些天,他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看来上次击溃镶蓝旗的军功已经落实了。 朝廷终于想起了立功的小把总,老皇帝亲自安排太监到辽东来宣旨,这让刘招孙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不知给自己封个什么官,该不会真是个守备吧。 话说这钦差胆子也够肥,眼下建奴即将攻打开原,奴贼奸细遍布辽沈之前,谣言满天飞,各种版本都有,最夸张的是,后金已经联合倭国,海陆并进,灭掉大明后,双方以长江为界,划分大明。 辽东人心惶惶,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往北边走,来开原验功宣旨,想必也非等闲之辈。 刘招孙心里胡思乱想时,门吱呀声响,面目狰狞的裴大虎努力挤出笑容,龇着牙恭请钦差进来。 一名戴着乌纱的中年宦官,信步走进客厅,他脚步如飞,不像寻常宦官那般软弱。 他目光锐利,冷冷扫了厅内众将,最后目光落在圈椅上的杨镐身上,瞥见经略大人腿脚好像有些残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杨大人近来安好?皇上可挂念大人的紧啊!” 他上前两步,快步走到杨镐身前,杨镐知道这个公公必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己现在决不能轻易招惹。 “只是偶然风寒,谢谢公公挂念,” 那太监也不会杨镐废话,转身望向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的刘招孙,笑吟吟道: “这位便是刘綎义子,斩杀建奴的刘招孙吧!”、 刘招孙刚准备开口,却听那太监接着道: “你部斩获的奴贼首级,兵部检查过了,全部是真夷首级!刘把总,你为大明立下如此功勋,皇上让咱家好好犒赏你!” 被人叫了半个月的守备大人,突然被叫回把总,他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看那太监一眼,和和气气道: “皇恩浩荡,末将定将努力杀贼,不负皇恩,不知天使如何称呼?” 太监神色不变,目光凝聚,静静的望向刘招孙,一边微微点头,一边对身后小太监低声说些什么。 却听那太监上前两步,盯着刘招孙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搞得刘招孙一个大男人,竟有些害羞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把总,你貌也太奇伟雄壮!······比那啥京城四少,俊多了!咱家名叫魏忠贤,刚从惜薪司上来的!咱家还是先宣旨吧!” 第049章 俺也一样 身形精瘦的魏忠贤在一众武夫面前站定,气场不落下风,一看就是练家子。 临时收拾出来的香案朝向南方,那是皇帝的方向,三柱熏香燃起袅袅烟雾。 官位最高的经略大人杨镐,在两名家丁搀扶下,步履蹒跚,跪下磕了五个响头。 魏忠贤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虽不是掌印太监,却代表皇权,自然尊贵。 众将跪倒在地,对着香案磕头四次,在大家充满期待的眼神中,魏公公缓缓展开圣旨。 圣旨宽约两尺,长三尺有余, 两朵祥云图案下,便是圣旨正文,金文镶刻的“奉天敕命”字样,气势不凡。 魏忠贤目光扫过众人,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奴贼衅起,三载有余,辽东披难,朕心凄焉。东师失利,朕心恸焉。辽事既经多官议定总兵官,依议命李如桢往代,李如柏撤回候勘,从重发落!着前巡抚熊廷弼携重兵厚饷,赴辽督师。原经略杨镐,坐镇失宜,本当逮拿!然虏情正急,备御无人,且其麾下刘招孙者,率南兵夜袭建奴,击溃镶蓝旗兵马,阵斩奴酋阿敏,于浑江一鼓击灭之,斩首一千五百并擒牛录额真三人,力挽辽东于既倒。经略杨镐,运筹有功,东事平息,准其告老,辽事由熊廷弼全权统筹。乔一琦、康应乾监军得力,回京另有赏赐。” 魏忠贤读到这里,停顿片刻,抬头四处张望,不知是否在找康应乾。 刘招孙伏下身子,心里暗道: 原来这魏公公识字的,之前读过的野史都是扯淡,把九千岁黑成了煤炭,说人家目不识丁。 “浑江之战,乃奴酋逆起以来,未有之大捷。今查刘招孙,少年英姿,容貌奇伟,习羽交驰,披肝沥胆。扬旆卫青龙城之战,奏班超定远之功!率三万虎贲归沈,振奋人心。辽中豪杰,皆云集响应,赢粮景从,奇功卓绝,朕心甚慰。擢升刘招孙为开原参将,署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上护军勋级,查得刘招孙正妻杨青儿贤良淑德,授诰命夫人,并发内帑金八千犒军,钦此。” 刘招孙心中大喜,没想到竟能连升四级,直接升为参将,杨青儿也成了诰命夫人。 距离自己建功立业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等等,万历怎么知道自己成亲,锦衣卫情报能力太强了吧。 八千两银子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对万历来说却是下了血本。 朝廷态度很明确,就是要刘招孙做一把利剑,深深刺入辽东,制衡渐行渐远的辽镇。 杨镐的老命终究是保住了,或许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熊廷弼马上就要来了,不知道能自己不能和他搞好关系。 听说此人脾气火爆,杀参将跟杀鸡似得。 杨镐、刘招孙带领大家领旨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武将又磕了几个头,终于站起身。 杨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这几天折腾下来,老头子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 众人连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喝茶,杨镐被折腾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对魏忠贤拱拱手。 魏忠贤叹息一声,让家丁带杨大人下去歇息。 魏忠贤脸上露出笑容,将圣旨递到刘招孙手中。 刘招孙诚惶诚恐,接过圣旨,向乔一琦使眼色,乔一琦知道又要找他借钱。 刘招孙已经借了他七八千银子,说等以后飞黄腾达,加倍还给乔公子。 即便乔家是江南豪族,也不能这样糟践银子啊。 “这是最后一次!” 乔一琦低声骂了句,转身回到厢房,翻箱倒柜找银子。 魏忠贤宣旨完毕,抬头望向众将,对刘招孙拱了拱手,笑道: “刘参将,恭喜恭喜,听说皇上知道你大胜后,龙颜大悦,多年的痛风之疾都好了·····开原险恶,兵凶战危,将军保重,咱家这差事也完了,后会有期!” 从沈阳出发时,参将丁碧力劝魏忠贤不要去开原,说是开原危急,建奴逼近,南兵和辽兵还在火并。 魏忠贤却是不惧,他进宫前便是蓟州游手,也干过打行,打打杀杀见得多了。 搁在十几年前,来辽东办事是肥差,高淮当年在沈阳税监督,不知捞了多少银子。 如今,建奴起来了,辽镇不听话了,太监们的好日子都过去了。 辽东形势凶险,魏公公是心知肚明的。 为了出头,只有豁出性命赌一赌的,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豪赌。 当年,魏忠贤还不叫魏忠贤,而是李进忠。 因为赌钱欠债被债主追急了,老李一咬牙,咔嚓一刀,就把自己给阉了,从此做了太监。 虽说有明一代,主动阉割进宫的人不在少数,但像李进忠这样,一把年纪还要立志入宫的,却是罕见。 他好不容易爬到司礼监。 上面交待的差事,别人不敢接的,他接,别人不愿干的,他干。 用性命做赌注,输了,不过烂命一条;赢了,便是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辽东正是魏忠贤的新赌局。 “刘参将,咱家看你有几分眼缘,若是以后到京师,咱们定要好好聚聚!” 刘招孙哪里肯让魏忠贤就这样离开,连忙道: “公公为皇上操劳,刘某虽是一介武夫,不过这忠君爱国之心,却是有的,公公在辽东多待些时日,回去好好伺候皇上,我让人陪你去辽阳转转看看······” 辽东凶险,魏忠贤虽欣赏刘招孙,却犯不着留在这里殉难。 “刘参将不必担心,熊廷弼已在来辽东路上,将军当勠力杀敌,时候不早,咱家这便回京师向皇上复命!” 刘招孙不再挽留,亲自送魏忠贤出城。 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刚刚软禁了个监军,现在又死个太监,自己在辽东就混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被清流骂成是十恶不赦、超级变态的九千岁,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一番接触下来,感觉此人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颇为亲和。 莫非是因为魏忠贤现在还不是九千岁? 又或者是自己颜值爆表,这个变态阉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半个时辰后,开原南门。 众人骑马出了开原城。 一路所见,数万军民忙碌不停,辅兵和辽民像蚂蚁似得在城门之间穿梭不停。 他们将柴草、粮食运往城内,将做好的拒马抬到城外,在道路上挖掘陷阱,铺设铁蒺藜。 魏忠贤忧心匆匆,忍不住问刘招孙道: “刘参将,这开原城,有几分把握守住?” 刘招孙正在大声呵斥一名辅兵,让他把地雷炮埋的再深些。忽然听到魏忠贤问话,连忙换成微笑,拱手毕恭毕敬道: “回公公,眼下这开原城,有辽兵一万二千,南兵七千,川兵一千,另有末将新近训练的南兵五千,可战之兵共有两万二千五千人,另有辽东义民两万,可充当辅兵。至于有几分胜算,末将以为,当有五成胜算,如有援军及时来援,粮饷充裕,当有八成了····” 魏忠贤策马走过吊桥,两边辅兵热火朝天挖壕沟,一队辽兵正在城头架设弗朗机炮。 “还有新近训练南兵?刘参将,你在辽东,如何能招募南兵?还有你不过区区把总,兵额数百,为何能招募这么多兵士?” 刘招孙早料到朝廷会追究这些,连忙解释道: “回公公,那些都是辽中义民,他们家人都被鞑子杀了,无处可走,末将不收留他们,他们便是一死。末将也是无奈,所以用戚少保练兵之法,将他们编练成军,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仇,至于那些义民,他们也与建奴有着血海深仇,都是自愿杀敌,末将本想奏明上官,再拨发一些粮饷下来,奈何经略大人病重,奴贼逼近,情急之下,只有·····” 魏忠贤哈哈大笑,挥手打断道: “刘参将你不必解释了,咱家都明白,皇上说了,让你等好好杀敌。” “既然辽民报国心切,民心可用,不可寒了义民之心,咱家回去会如实向兵部禀明情况,想来圣上和几位阁臣也不会责备你的,至于粮饷嘛,还是要听朝中大臣们怎么说,几百万两银子的事,咱家做不得主的。” 刘招孙听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众人小心穿过密密麻麻的据马壕沟,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离开了武装到牙齿的开原城。 刘招孙朝家丁挥挥手,章麻子打马上来,从怀中掏出包金子递给他。 刘招孙见四周无人,从马背上取出两个小袋,策马来到魏忠贤面前。 “刘某一介武人,这次侥幸得了些军功,得蒙圣上眷顾,可惜不能进京侍奉,公公夙兴夜寐,照顾圣上起居,可是辛苦劳累的紧,这些银两,东珠和高丽参,都是末将对皇上的拳拳之心,请公公务必收下,替末将报答皇恩,再操劳辛苦些。” 魏忠贤望着沉甸甸的银子,又瞟了眼东珠和人参,眼神有些发直。 他在心里迅速估计分量,金子上百两,东珠成色差的能值几百两,至于高丽参,更是无价。 他假装推辞了一番,连忙将三个袋子都收下,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袋子里,压得胯下那匹马来回踱步。 刘招孙招招手,裴大虎又牵来一匹河西马。 只见膘肥身健,毛色油亮,不住的打着响鼻。 魏忠贤张大嘴巴,啧啧称奇,他在京师好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良马。 “此去京师,路途辛苦,末将军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公公回京,这匹河西宝马,赠予公公,万一路上遇险,可保万全!” 魏忠贤抬头望着河西马,回头看了看银子和高丽参,嘴巴已合不拢,对着刘招孙一直笑。 魏公公头上还有几个大太监,他只是司礼监最末的那个,手上没什么权力。 没想到,素未蒙面,便能得到刘招孙如此厚待。 “将军豪爽!咱家甚是感动,实不相瞒,这些年在宫中,世态炎凉经历的多了,原以为将军是个寻常武夫,没想到是如此重情义的汉子!” 魏公公还没说完,家丁章麻子在前面大喊: “大人小心!有奴贼!” 嗖嗖两支轻箭落在刘招孙脚下。 刘招孙抽出顺刀,护在魏忠贤前面,大声道: “过来保护公公!” 刚刚说完,迎面又飞来一支轻箭,直直向魏忠贤面门射去,刘招孙举起手臂,当啷声响,铁护手挡住箭簇。 魏忠贤呆呆的望着刘招孙,没想到此人竟为自己挡箭。 此时裴大虎纵马回来,看刘招孙手臂上插着箭羽,大吃一惊。 刘招孙将箭杆折断,不以为然道: “有锁子甲防护,不碍事,奴贼有几人?” “回大人,两个巴牙剌,马都在远处拴着,步行来大营哨探,章麻子追上他们了!” 巴牙剌来了,看来后金主力不远了,他转身对魏忠贤道: “公公在此等候,有家丁保护,当可无事,我去杀了这两个建奴!胆敢刺探大军军情,断不可让他们活着回去!” 魏忠贤推开裴大虎,拍拍胸膛,从马背上拔出顺刀,大声道: “咱家做过打行,擅长近战格杀,手里也是沾过血的!你们才三个人,挡不住他们的,今日,咱家便帮将军去杀鞑子!” 刘招孙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精瘦的九千岁,努力想象他冲锋陷阵,和建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不觉恍如梦中。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驳了公公的面子。 他只得硬着头皮,带魏忠贤往前冲。 两个小太监留在原地看马匹和行李,刘招孙、魏忠贤、裴大虎三人,纵马朝北追去。 很快,章麻子和两个巴牙剌的身影便出现在三人眼前。 两个巴牙喇本是镶蓝旗哨马,昨日在开原周围进行哨探,今天准备回去禀告军情,忽然发现从城里出来一队人马,其中还有个大官,他们想着,如果能顺便斩杀这明国大官,回去必然得到主子重赏,还会夸他们哨探有功。 没想到这队明军都是硬茬子,不好对付。 听到身后越越来越多蹄声,巴牙剌知道逃脱不掉,便决定和明军拼了。 他们忽然转身,举起短弩射向追在前面的明军马兵。 章麻子本想生擒巴牙剌,所以一直没下狠手,忽然见到弩箭射来,急忙躲闪,胯下战马受了一惊,前蹄高高扬起,将骑手摔落。 一名巴牙剌快步上前,抡起重刀,用足全身力气,对着还没起来的章麻子猛砍下去。 章麻子举起顺刀格挡,咣当声响,顺刀被蹦出好几个缺口,章麻子感觉自己虎口被震得发麻,半个胳膊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翻身站起,那把重刀又迎头劈来,他急忙退后,掏出折叠短弩射去,巴牙剌举起重刀,挡住飞来的短箭,吼叫着朝这边冲来。 忽然隆隆蹄声,章麻子感觉头顶那把重刀被什么兵刃挡住,兵刃交锋,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巴牙剌后退两步,愤怒的注视着冲来的马兵。 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奴贼,竟能挡得住咱家的快刀!” 巴牙剌望着半人半妖的魏忠贤,惊恐交加,他刚才那一击已是用尽全力,没想到这人妖骑在马上还能挡住。 看来这大明真是卧虎藏龙啊。 来不及继续感慨,一位明军将领挥舞长刀从后面赶来,胯下战马如风驰电掣,速度快到不能看清他的身影,他连忙举起重刀挡在脖颈前面。 刘招孙手起刀落,寒光闪过,巴牙剌手中重刀像被铁锤击中一般,震碎成两截,长刀余威不减,斩向对方脖颈。 巴牙剌脑袋高高飞起,落到十几步外,无头的尸首兀自往前冲了两步,堪堪倒在上面。 “好硬的功夫!” 魏忠贤翻身下马,由衷称赞。 刘招孙拱拱手,微微笑道: “公公宝刀未老,这身功夫,在东厂镇抚司,也是无敌了!” 说话之间,裴大虎拎着另一个巴牙剌人头,策马来到众人身前。 魏忠贤望着两颗血淋淋的建奴人头,又看看刘招孙身上溅落的人血,心中颇为激动,一把抓住他双手。 “不知怎的,咱家与刘参将一见如故,像是有过命的交情,原以为你只是蜡枪头,和李如柏他们一路货,没想到首级是真的!” “你率孤军坚守开原,忠心报国,义薄云天,当是关公岳武穆一样的人物!今日赠咱家金子,宝马,刚才还以身护箭,并肩杀贼!仁义礼智信都有了,司礼监、东厂最敬重岳飞,咱家虽不是男儿大丈夫,生平最仰慕英雄豪杰!若刘兄弟不弃,我们就在此地结拜!结拜为异姓兄弟!” 刘招孙一脸黑人问号,没想到魏忠贤口才如此了得,果然是读过书的。 认识不到一天,竟然要和自己结拜,原来九千岁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冷冰冰的政治动物吗?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杀人为乐残害清流的超级大变态吗? 想了一会儿,看来还是自己穿越前思想狭隘,被几页历史书蒙蔽,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抛开魏忠贤这个身份,抛开政治投机,抱大腿之类的目的不说。 就自己眼前所见,这位打行出身,敢作敢为的好汉,不,是人妖,也是可以交作朋友的。 当然,你懂的,不是那种朋友。 刘招孙双目含泪,紧紧握住魏忠贤双手。 “俺也一样!” 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毕竟不是张飞,还是要有文化一些才好,于是补充道: “听闻魏公公出生蓟州,正是燕赵之地,所谓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刘某与公公虽是初识,却感公公浩然正气,不似寻常宦官,如能与公公结拜,也是刘某之幸!”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信奉鬼神之说,相信各种因果报应,人们相信盟约不仅具备法律效应,而且生效之后便会受到神明监督。 所以,一般人没啥事,不会随便起誓,因为若是违反誓言,下场会很惨的。 在家丁与太监见证下,两人跪倒在地。 巴牙剌的血被盛进椰瓢,两人各喝了一口,然后仰天大笑,算是笑谈渴饮匈奴血。 喝完血,两人面朝南方,折箭起了个很重的誓: “今我刘招孙、魏忠贤结义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共,患难相依!外人乱我兄弟者,杀!!兄弟乱我兄弟者,杀!!!我二人今生与建奴不共戴天,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第050章 开原之战(一) “刘招孙,开原怎么守?” “死守。” “粮草只够大军七日之用,七日后,我们吃什么?” “吃屎。” “你和魏忠贤拜了把子?让他劝皇帝给咱们多运些弗朗机·····” “做梦。”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夜,开原城头。 参将大人刘招孙望着城周已经成型的防御体系,回头对乔一琦呵呵傻笑。 监军大人恼羞成怒,他总觉得刘招孙在瞒他什么,问了半天,却是一问三不知,他恨不能拔出尚方宝剑斩了这武夫。 乔一琦瞪着牛眼望向刘招孙,过了很久,觉得无话可说,于是拂袖而去,找茅元仪研究红夷大炮去了。 眼下开原城离不开这武夫。 魏忠贤马不停蹄赶回京师,不是因为怕建奴,他要赶紧回去给兄弟筹集粮饷。 大明九边都缺饷,总兵老爷们天天向皇帝哭穷,变着法向朝廷要钱。 魏忠贤只有一个拜把子兄弟,他现在虽然没有能力搞钱,不过给万历皇帝吹吹风的机会还是有的,而且很多。 刘招孙想起还在寻觅北斋的小弟沈炼,顺带让大哥回去后留心下这个小弟,公公若是觉得人还行,便可稍微提拔一下。 九千岁若能像历史中那样顺利成为九千岁,沈炼在镇抚司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他至少能混成个千户,以后掌控东厂,也不是不可能。 星垂原野,月笼西沙,大地如幽冥异界。 天际之处,正红、正白、正蓝、镶蓝四旗燃起了营火,如赤色浪花,一点点侵蚀辽东原野,侵蚀人心。 “尘归尘,土归土,四大贝勒,明日,咱们就要见真章了。” ~~~~~~~~~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四日。 比历史上早了三个月,后金大军狂飙突进,出现在松辽平原上,镶蓝旗将开原城周围屯堡全部拔除后,联合正红、正白、正蓝三旗,连同包衣、蒙古部落,共计两万三千人,开始对开原城发动进攻。 阿敏统率镶蓝旗主力共计八千人马,作为此战主力,负责攻击开原北门。 代善麾下正红旗四千真夷战兵作为预备队,在开原城北列阵,并在镶蓝旗身后督阵。 黄台吉与莽古尔泰所部各五千人马,负责攻击开原东西两门,掩护大军左右两翼,并对可能出现的援军进行戒备。 东、西、北三门皆有后金大军,南门没有布置大军,只让蒙古骑兵一部潜伏于城南树林,围三缺一,若是明军从南门出逃,便让蒙古人从后面追击,咬住明军不放,等四路大军合围上来,予以歼灭。不过四位贝勒都认为,刘招孙这次不会轻易逃走,至少会和后金军打上几个来回。所以围三阙一只是攻城的后手,作用也不是很大。 四旗都加强了哨骑,他们骑兵的力量,远在开原守军之上。 攻城还没开始,明军在开原周边的斥候线便全部被后金军切断,派出去的夜不收基本都是有去无回,刘招孙不愿意白白浪费精锐,果断放弃了和后金军的斥候战。 二十四日清晨,最后两个返回的夜不收禀告,他们一队人马,在铁岭附近发现一支千人规模的步兵,未及上前哨探,便被正红旗白甲兵发现,白甲兵一路追杀,他们死了五六个兄弟,只有两人侥幸捡条命回来。 刘招孙安排两名夜不收下去休息,让他们不要再出城,口中喃喃道。 “鞑子援兵不断啊,咱们援兵在哪里?” 他披着两层铠甲,在家丁护卫下,登上城头朝北方眺望,目光所见,距离开原城约五里之外,四旗营帐如漫天乌云般笼罩在开原城四周,连绵不绝,刘招孙微微叹息。 “什么是八百里连营,这他么就是啊!可惜有点像难民营。” 建州女真营地多为牛皮羊皮搭建,都是很小的窝棚,从外面看起来,和难民营确实没啥两样。 在总兵马林的支持下,此次守卫开原,刘招孙又被推举为统帅。 毕竟在杀鞑子这件事情上,新晋的参将大人显然更有发言权。 此时,从白杆兵到辽兵,各部人马都已经进入各自防区驻防,刘招孙身边只有监军乔一琦和家丁裴大虎跟着。 “大人,快看!奴贼出营了!” 顺着裴大虎手指望去,城北三里之外,走过来一些平民打扮的人,他们衣衫褴褛,很多人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群插着背旗的马兵,在后面挥鞭驱赶百姓朝明军这边走来。 “鞑子又要用百姓来填壕?” 监军乔一琦怒道,他听说在靖安堡,奴贼也驱赶百姓填壕,死了好多无辜百姓。 “应当不是填壕,”刘招孙喃喃自语,“这点人填壕也太少了。” 城头明军纷纷抬头望向对面,不知道建奴又要玩什么阴谋诡计。 镶蓝旗马兵驱赶明国百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距离城墙四百步位置,他们知道这里火铳打不到,弓箭也难以命中。 上百个明国百姓被反绑着手,强迫跪成一排,马兵纷纷下马,抽出顺刀,用顺刀在跪倒的人脖子后面比比划划。 城头明军士兵怒视着城下发生的这一幕,负责守卫北门的,是白杆兵和辽民新军,若不是参将大人军纪森严,明军早就骂了起来。 刘招孙冷冷望着城下即将开始的杀戮,此刻,他对后金军更多了几分憎恶。 阿敏这个千杀的,果真是个屠夫,辽民已经足够苦难,这厮还要虐杀辽民。 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决不能再留阿敏性命。 他立即转身吩咐裴大虎: “去把那两个牛录额真,还有真夷俘虏,城中捕获的后金奸细,全都绑到北门城楼来,” 裴大虎重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此时对面发出一阵尖叫哀嚎声,刘招孙抬头望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对面镶蓝旗马兵开始斩杀辽民,在女真人狞笑与辽民的哀嚎声中,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 刘招孙咬牙启齿,将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城墙上。 这时,后面三个年轻辽民挣扎着站起身,不顾后金兵大声叱骂,拼命朝护城河方向跑来。 正在砍杀的马兵见有人逃走,纷纷停下斩首,各人从马背上取下弓,几十人一起张弓,对着那三个还在不断接近城墙的男人,狞笑着松开弓弦。 三个辽民已经踩到了护城河岸边,却被后面追上来的十几支重箭轻松穿透后背,站在原地挣扎片刻,倒在了地上。 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浸染,鲜血顺着沟渠,缓缓流入护城河中。 刘招孙注视着水中扩散的血污,面无表情道: “开原城第一滴血,本官要你们百倍偿还!” 这时,裴大虎率领几十个家丁,押着一大群镶蓝旗俘虏,走上了城头。 城头明军都恶狠狠望向这些后金俘虏,眼神喷火,好像能杀死人一样。 这些天被明军打死的俘虏,都有十几个,裴大虎清点了一下,对参将大人道: “大人,还有三十七个,狗日的,还有十个奸细,” 刘招孙挥手道: “押到垛口前,全部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让鞑子看看,犯我大明,是什么下场!” 家丁们像拎小鸡似得将后金俘虏押到城墙前面,这些俘虏大都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反抗或是逃走,任由家丁们拨弄着他们的金钱鼠尾辫。 一个会夷语的家丁大声朝对面喊了几句,引得对面马兵一阵叫骂。 裴大虎猛地挥刀下去,几十个家丁同时动手,三十七名后金俘虏脑袋飞出城头,这一幕被对面几千镶蓝旗战兵看到,对面一片沉寂,安静了片刻,很快响起嘈杂的咒骂声。 “不必填壕,令包衣兵直接攻城!” 费扬武将注意力从那群无头尸身上转开,回头望向身边戈士哈,神色从容道。 戈士哈将和硕贝勒的命令传达到前阵,很快地,三千名包衣兵推着早已准备好盾车、云梯,如同一只只巨大的乌龟,缓缓朝明军护城河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