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虎谋皮 皇城,启祥殿。 暮色渐沉,窗外寒风凛冽,不断吹刮着枯黄的草木,枝头积雪簌簌而下,悄无声息地融进漫天雪雾中。 酉时已过半,太监们端着已经凉了却一动未动的饭菜鱼贯退下,祝云瑄始终立在案前,长久地凝视着面前案上,那铺展开的大衍舆图。 案边点了一盏昏黄残灯,烛火映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明明灭灭。 突兀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在昏暗静谧的大殿中响起,祝云瑄抬眸,淡淡瞥向来人,眉宇间透着疏离:“昭王进来,怎不先叫人通传一声?” 梁祯笑而不语,摆了摆手,示意守在殿内的宫人都退下,祝云瑄冷了神色,但并未反对。 梁祯缓步行至案边,目光扫过桌案,顿了一顿,道:“殿下好兴致,竟看起了地舆图。” “随便看看罢了。”祝云瑄嗓音漠然,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下的舆图,由南至北、由东向西,大衍的江山尽在这小小的一方舆图上,如有千斤重。 “这里是京城,”梁祯靠近祝云瑄,与他并肩而立,几乎是贴在祝云瑄耳边低语,他的指尖在那特地标红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停了须臾,又划向西北的边关,声音更沉,“这里,是茕关。”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又听梁祯语中带笑,缓缓道:“贺怀翎是个有本事的,这次终于彻底把这北部夷人给收拾服帖了,陛下龙心大悦,这两日连药都用得少了。” 祝云瑄的语气依旧平淡:“陛下若能康泰,那自然是好事。” “殿下,”梁祯轻声喊他,吐息间带出的热气让祝云瑄稍感不适,不着痕迹地避开些,梁祯唇角的笑意愈浓,“您不去陛下寝宫看看吗?宸贵妃带着九皇子,可是日日夜夜守在陛下的病榻前,您十天半个月才去请一回安,就不怕陛下责怪您不孝吗?” 祝云瑄无动于衷:“你也知宸贵妃和九皇子守在那里,哪还有我能插进去的余地,更何况,不还有你在吗?比起我,陛下应当更愿意你去那边守着吧。” 并不在意祝云瑄言语之间的奚落,梁祯笑容依旧:“那怎能一样,您是他儿子,我不过是个外臣罢了。” “呵。”若是普通外臣又怎能得赐王爵,这个时辰又怎能在内宫之中随意走动,他与旁的人,从来便是不同的。 “太医说,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祝云瑄正摩挲着舆图的手指顿住,眼中滑过一抹复杂异色,梁祯更贴近他一些,别有深意的声音在祝云瑄的耳畔响起:“前几日,张首辅与另两位阁老被召进宫,您猜,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祝云瑄的眸色更深:“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殿下就一点不好奇吗?” “便是如此,陛下心中怕是已有定论,也改不了了,好奇又有何用?” 梁祯一声轻笑:“那倒未必,不到最后,一切皆有可能,便是到了那一步,亦是事在人为。” 祝云瑄冷淡觑向他:“昭王何不直说?” 梁祯笑望着他:“殿下不如猜猜,那上头的名字是您,还是那九皇子?” 祝云瑄不动声色反问道:“为何只能是我或九弟?你别忘了陛下尚且有六位皇子在。” “可惜,昔年皇太子被冤赐死,二殿下谋反被诛,若是有他们在,怕也轮不到您,只如今三殿下木讷愚笨,四殿下 身有残疾,六殿下早夭,余下的又都还小,陛下得力的儿子仅剩您一人,这皇位明眼人都知道,要么是五殿下您这位嫡子的,要么便是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贵妃所出的金贵九皇子的,怎还会做第三人想,再者说,殿下您已入朝堂又是嫡子,那九殿下还是吃奶小娃,依我看,您的胜算可是大得很呐。” 梁祯慢悠悠地说着,对上祝云瑄戒备的目光还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 祝云瑄冷笑,几欲咬牙切齿:“梁、祯,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会做第三人想?那上头若写上你的名字,不就是第三人了吗?” 梁祯笑着摇头:“殿下莫不是糊涂了,我姓梁,虽说承蒙陛下厚爱,得赐王爵,到底不是祝家人,怎能坐这祝家的江山?” 祝云瑄哂然:“好,你既然这般说,我便当你是不想要的,你今日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上头写的人究竟是谁?你说的事在人为又是何意?这一次你又要我给你什么?”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祝云瑄,眸色渐沉,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似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抬手,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 祝云瑄面色一变,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梁祯按倒在桌案上,压在舆图上的镇纸被扫下地,噼啪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祝云瑄愤恨瞪向梁祯:“你做什么?!” 对方高大的身躯压下来,顺势解下了祝云瑄的腰带,温热的吐息喷薄在他白皙的脖颈边,祝云瑄难堪地别开头,瞬间便红了眼眶:“……你又要这般折辱于我吗?” 梁祯在祝云瑄的颈侧印上一个轻吻,湿热的唇贴到他耳边,抬手钳住他的下巴,不让他避开:“殿下,这怎能叫折辱?明明是人间极乐之事……” 顿了一顿,他又道:“殿下,您想要这江山吗?我帮您,就用您自己来换,可好?” 大殿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冗长的沉寂后,祝云瑄闭上眼睛,哑声道:“别在这里。” 并不温柔的亲吻一个接着一个,落在祝云瑄的面上、颈间,烛影幢幢下,祝云瑄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断线的泪珠不断滑落至披散开来的漆黑发间,滴至他压在身下的江山舆图上。 那是大衍的江山,是他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大衍江山。 梁祯弯下腰,唇舌扫过他紧闭着的双眼、颤颤悠悠被泪水濡湿的眼睫,落在了那已咬出血痕的红唇之上。 舌尖蛮横地撬开了祝云瑄紧咬住的唇齿,在他柔软的唇舌间来回扫动,强硬地追逐着他的勾绕纠缠。 他尝到祝云瑄唇舌间血腥的味道,却更加激起了他心头压抑着的施虐欲。 夜色已深,大殿内的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祝云瑄的双腿无力地垂落下去,发丝盖住了他的大半边脸,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桌案上,如死一般。 梁祯整理好自己并不曾脱下的衣衫,望向这样的祝云瑄,瞳孔微微一缩。 再次欺身上去,撩开他的头发,将人抱起,放进座椅里,帮他披上外衣,末了轻捏了捏他的手,放缓声音:“殿下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早些歇了吧。” 祝云瑄始终未有再睁开眼睛,泛红的眼角全是湿意。 殿门开了又阖,带进阵阵寒意,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滑坐到地上,手掌撑在碎开的镇纸上,划出一大道血口子,他似无所觉,就这么呆愣愣地躺倒在那里。 殿门再次开了一小道缝隙,太监高安佝着背哆哆嗦嗦地进来,见祝云瑄衣衫凌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掌还在流血,顿时腿软跪倒下去,扶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殿下……” 祝云瑄缓缓睁开眼睛,通红的双眼里只余一片刻骨的恨意,望着面前手足无措哭哭啼啼的贴身太监,沾了血的手抬起来,用力掐住对方的脖子。 “殿、殿下……” “今日之事,你若是敢说出去,”祝云瑄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就是背主的下人,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 “奴婢不敢……咳,奴婢真的……不敢……咳……” 当年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废太子祝云璟因被贴身内官出卖,而身陷囹圄被赐死,启祥殿谁人不知,祝云瑄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半晌之后,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终是松了手。 高安抹掉眼泪,爬起身将祝云瑄扶进内殿安置,又去外头叫人打了热水来,没有假手他人,他自个将水提进内殿,倒进浴桶里,伺候祝云瑄沐浴。 看着祝云瑄身上斑驳的痕迹,高安再次低声呜咽起来:“殿下,您是嫡皇子,何必如此……” 祝云瑄靠在浴桶里,闭起眼睛,眉宇却不得舒展。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与梁祯交易等同与虎谋皮,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便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 新文,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章 人之将死 甘霖宫,皇帝寝殿。 进门之前,梁祯解下了身上大氅,扔给身后的随从,大太监冯生恭敬立在一旁,小声与他道:“陛下今日又不大好了,方才还晕了一回,宸贵妃娘娘与九殿下也在。” 梁祯淡淡点头,进去里头。 一屋子的太医,正聚在一块小声商议着治疗之法,各个愁眉不展,病榻之上的昭阳帝双眼紧闭着,满面病容,两颊深凹下去,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钟鸣漏尽,行将就木。 宸贵妃倚在榻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昭阳帝嘴边,手里捏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着皇帝的嘴角。 她虽眼眶泛红疲惫不堪,但生得美貌无双又才双十年华,比之老态龙钟、病入膏肓的皇帝,不知好了多少。 一旁才三岁多点的九皇子祝云琼,乖乖跪坐在地上,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的父皇和母妃,不敢多发一言。 梁祯缓步行至榻边,宸贵妃坐直身,与他点点头:“昭王。” 梁祯望向病榻之上的昭阳帝,神色未有半分动容,倒是一直昏昏沉沉的皇帝听到宸贵妃喊他,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哑声念道:“祯儿,咳……是祯儿来了吗……咳……咳……” 宸贵妃起身,让位给了梁祯,梁祯在榻边坐下,轻拍了拍昭阳帝的手背:“陛下,臣在此。” 昭阳帝艰难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眼望向梁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你叫他们都……咳……都下去,朕有话……与你说……” 太医们去了偏殿候着,冯生领着满殿的宫人鱼贯退下,宸贵妃牵着祝云琼是最后一个走的,离开之前,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梁祯一眼,梁祯只做不知,并未搭理她。 寝殿之中已没了旁的人,昭阳帝示意梁祯将自己扶起来,他靠坐在床头,定定望着面前朗眉星目、俊秀挺拔的梁祯,逐渐红了双目:“朕自知时日无多了,祯儿,你能否,喊朕一句……父皇?” 梁祯淡道:“陛下糊涂了,臣是安乐侯之子,怎可喊陛下父皇。” “你明知道,咳……明知道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生了你啊!” 梁祯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臣父母俱在,又怎会是陛下所生?” 昭阳帝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你出生之后朕只见了你一面,你爹便把你给抱走了,这么多年来朕一直以为你早就没了,不曾想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朕身边来,朕封你为王,将帝号给你做封号,你又怎会不明白……,朕知道你不肯认朕,是朕对不住你和你爹,朕可以把最好的都补偿给你,朕身下的这个位置本也是要给你的,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能给你恢复身份改遗诏。” “臣惶恐,”梁祯神色冷淡,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送至他面前,他却不为所动,“陛下还是莫要折煞了臣,让臣成为那众矢之的的好。” “你就当真……一点都不想要吗?” 梁祯淡笑道:“陛下多虑了,臣要不起。” 长久的沉默后,昭阳帝深深一叹:“罢了,朕不逼你。”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抽出一道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梁祯:“这道密旨,你收着吧,遗诏朕已经给了几位阁老,传位给你九弟,他是你名义上的堂妹所出,本就是朕为你准备着的,你既不要皇位,那便做摄政王,有朝一日 你若是后悔了,便拿出这道密旨来,将皇位拿回去。” 梁祯顺手将圣旨展开,这道密旨上不但恢复了他帝子的身份,还明确他随时可以废新帝取而代之。 看罢梁祯挑了挑眉,淡定地将圣旨收进袖中,微微一笑:“陛下这么做,就不担心天下大乱,大衍江山不保吗?” 昭阳帝呐呐道:“朕这辈子,前头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做了许多的错事,连最爱的人都没能留住,后头大半辈子都在为这大衍的江山操劳,临到终了,只想弥补遗憾,哪还顾得了那许多……” “是吗?” 梁祯低声念着这两个字,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明显的哂意,一直长吁短叹、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的昭阳帝再次望向他,蓦地怔愣一瞬。 梁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恭顺的,即便因为心有埋怨不肯亲近他,却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合他的心意,从来不会像今日这样,眼中不再是谨慎和恭敬,冷淡之外竟还多了嘲弄与厌恶。 “祯儿……” “陛下还是别这么喊臣了,”梁祯站起身,双手交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昭阳帝,神色愈发的淡漠,“臣只怕会伤了陛下的心。” 昭阳帝愣半晌,神色哀伤地问他:“你就这么恨朕吗?当年朕是对不起你爹,可朕为了你,将朕一手带大的皇太子都杀了,你还要朕如何……”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梁祯撇嘴,轻蔑道,“陛下杀了废太子与我何干?我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从来就不姓祝,并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咳……” 昭阳帝涨红脸,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梁祯却没再像之前一样去扶他给他拍背,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到他咳完了,才继续道:“陛下当真知道,到底是哪里对不起我爹吗?” 昭阳帝痛苦道:“朕是为了皇位放弃了你爹,娶了谢家女和贺家女,可朕实在是逼不得已,朕当初若是得不到皇位同样会死,朕没能护住他,让他被谢家人所杀,可谢崇明已死在流放的路上,朕还赐死了谢家女所生的太子,朕……” “你还是不知道,”梁祯冷声打断他,“不,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我爹从来就不是你放弃的,他压根不在意你,根本是你一直在逼迫他!” “你休要胡说!”被戳到痛处的昭阳帝退去慈父的面孔,神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我胡说?”梁祯冷笑,眼中的厌恶愈发不加掩饰,“我爹与他表兄自幼情深意笃,本是天作之合,是你非要棒打鸳鸯,将我爹的表兄送去喂海寇,叫他有去无回,你又将我爹强留在宫中,逼迫他喝下那些会叫人神志不清的药,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主动献身吃下生子药,以帝王之身为他承孕,定能感化他,可惜他到死都恨着你,你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将自己扮作情圣,实则最是卑鄙龌龊不过!” “你给朕闭嘴!闭嘴!咳……”丑恶伤疤被彻底揭开,昭阳帝又怒又恨,激动之下竟是咳出血来,嘶哑着声音斥道,“无论朕做过什么朕都生了你!你是朕的儿子!你不能这么说朕!” 望着他丑态毕露的模样,梁祯渐渐沉下目光,半晌之后,忽而又笑了,烛火之后的笑脸如同鬼魅一般,顿了顿,他轻吐出三个字:“我、不、是。” 昭阳帝一怔,立时勃然大怒:“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你是朕辛苦怀胎十月,亲自生下来的!你这般故意气朕实为不孝!你怎能如此……你这个混账!” 梁祯往前走了一步,好让昭阳帝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字一句俱是讽刺:“陛下可仔细看清楚明白了,我这张脸,可与陛下有半分相似之处?” 烛火摇曳中,梁祯的脸清晰印在昭阳帝的双瞳之中,这确实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青年人的面庞,与当年的梁家二郎有七分相似,昭阳帝从未怀疑过,梁家上下,只有梁祯父子俩是这般模样的,更何况梁祯脚掌上的红色胎记,也与当年那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梁祯此刻的神情太过笃定,不似有半分做伪,昭阳帝浑身冰凉,忽然就不确定起来,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孩子…… “陛下此刻是否后悔,当年不留情面地赐死了那位废太子?”梁祯笑得邪肆,仿佛听得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兴致盎然。 昭阳帝握紧的拳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当初、当初他自是不信他的太子会行厌胜之术、谋逆犯上,那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什么品性他一清二楚。 皇太子他虽耳根子软又任性,却最是孝顺,起初太子犯错,即便满朝文武都要他将之废了,他还是想一力保下来,直到后来东宫巫蛊案发,偏偏那个时候,梁祯出现了。 在他对太子最失望时,他最思念的儿子失而复得了,又被他知道了当年是谢家人杀了他最爱的人,让他们父子分离十几年,他怎能不恨,因为迁怒,更因为想要将帝位留给梁祯,他顺水推舟赐死了他的太子,但是现在,梁祯说,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你这个混账……你骗朕的,你是故意说这话骗朕、气朕的……”昭阳帝又是一口鲜血咳出,已是语无伦次。 梁祯“啧”了一声:“陛下何必生气,你我虽非父子,陛下这卑鄙行径我却是学了不少,也不枉我与陛下有缘。” “你……你什么意思?!” 梁祯轻眯起眼睛,嘴角荡开一抹近似温柔的笑:“五殿下乖巧可人……,便算是父债子偿吧,更何况,他身上还流着谢家人的血。” “你这个畜生!” 昭阳帝激动抬手想要抓梁祯的衣襟,被梁祯随意一推,毫无抵抗之力地倒回榻上,他不停地咳着血,大声喊人,嘶哑的声音不断在寝殿内回荡,却始终无人应答。 梁祯立在榻边,冷冷望着他:“陛下为何这般激动?我与五殿下本非兄弟,又有何不可?” 昭阳帝双目赤红,紧咬住牙根:“你到底……是什么人……” 梁祯淡道:“自然是我爹的儿子,否则陛下以为我身上的胎记打哪里来的,自然是因为我也是我爹的儿子。” “朕不信!”昭阳帝又一次激动起来,“他怎会有其他的孩子!这不可能!他没有成婚,他那样的个性,绝不可能做出与人私通之事!” 梁祯闭了闭眼睛:“原本是不会的,可都是被陛下逼得啊,陛下要送我父亲去死,我爹只是想给父亲留下一点血脉而已。” 昭阳帝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道:“你是他给萧君泊生的孩子,他竟然这样也要给那人生下一个儿子,他怎敢……那朕的儿子呢……朕的儿子又在哪里……” 梁祯目光冰冷,望着昭阳帝,漠然吐出那两个字:“死了。” 老皇帝的杯具在于逼受为攻惹 第三章 皇帝驾崩 夜色渐深,寝殿之内愈加阴冷昏暗,安静之中只闻跳动的烛火,在黑暗中噼啪炸响。 望着痛苦悲愤不堪的昭阳帝,梁祯无声冷笑:“庆惠太后知道你以帝王之身为我爹孕子,认定我爹会祸国殃民,又怕杀了他会伤了与你的母子情分,便将我爹送去了宫外的庙中,我爹在庙里偷偷生下了我,我才出生没几天,你的人便找到他,将他带回了宫中。” “你要他亲眼看着你生产,想以此感化他,可惜他不为所动,在你生下孩子昏睡过去后,你的皇后来了,她怕那个孩子会抢了她儿子的皇太子之位,叫我爹把那个孩子一块带走,我爹才回到庙里,皇后的兄长谢崇明就带着人追杀过来。” 昭阳帝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面容已狰狞扭曲,梁祯不以为意,继续道:“我爹早有察觉,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不忍那个孩子跟着他一起赴死,请庙里的小和尚去安乐侯府送了个口信,要他们来把孩子抱走,可惜没等到侯府的人过来,谢崇明带着追兵已经到了,慌乱之中我爹抱着孩子上了山,最终被逼得跳崖而亡。” 这些事情早在几年前,梁祯被带到昭阳帝面前时,安乐侯便已与皇帝禀明,之前皇帝一直以为,第二次将人放出宫杀害的,也是他的嫡母庆惠太后,所以当年那位母后皇太后活了没两年便“病逝”了。 直到从安乐侯口中知道,事情是谢家人做的,与皇后也有干系,还看到了当年的证据,他才下定决心废弃赐死了太子,都是为了他以为的,这个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 谁知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他作为帝王随意主宰玩弄着他人,最后却终究成了被玩弄的那一个。 昭阳帝恨得几欲发狂,瞪着面前的梁祯,只恨不能将他撕碎。 梁祯轻蔑一笑:“后来安乐侯府的人来了,庙中的老住持知道我爹的事情,便是他一直藏着我,我才未被你的人发觉,他不忍我留在庙中受苦,便将我交给了安乐侯府,侯府的人以为我是皇帝的儿子,是我爹给你生的,将我抱了回去,恰巧当时的侯世子夫人生下才几日的儿子夭折,我便成了他们的儿子。” “所以,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你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跟着我爹一起跳崖死了,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昭阳帝一声嘶吼,猛扑上来,竟是要与梁祯拼命的架势,梁祯不紧不慢地侧身避开,望着已经栽倒地上去狼狈不堪的皇帝,一声嗤笑:“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这般激动。” 昭阳帝的面上、身上全是血,狠狠瞪着梁祯,浑浊的双眼里透着嗜血的狠戾:“朕要杀了……你……杀了……”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梁祯摇头,“陛下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看你方才喊了那么久,有人搭理你吗?” 昭阳帝悚然一惊,撕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来人!来人!给朕来人!”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寒风不断卷过的呼啸声响,梁祯背光而立,微眸静静看着蜷缩在地歇斯底里、已毫无仪态可言的帝王,眼中的情绪辨不分明。 许久,只听他幽幽道:“陛下舐犊情深令人动容,你既将这京畿皇城的兵权尽数给了我,我自当好好利用,可惜我对你们祝家的皇位实在无甚兴趣,你放心,坐上那个位置的依旧会是你儿子,至于是谁,我说了算。” “混……”昭阳帝急怒攻心,又是一大口血吐出,终于昏死过去。 殿门推开,梁祯走出殿外,太监冯生垂首立在门边,梁祯与他抬了抬下颌:“陛下心神不济,一直昏睡不醒,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 冯生眸光一闪,低眉顺眼地恭敬应下:“诺。” 甘霖宫外,祝云瑄披着狐皮大氅抱着手炉正缓步行来,身后太监手中的宫灯照在积雪上,映出一片暧昧暖光。 梁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行渐近,唇角上扬起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祝云瑄走近,四目相对,他淡淡点头,梁祯笑问他:“殿下这个时辰来看陛下?” 祝云瑄道:“听人说父皇又不好了,过来看看。” “那殿下怕是要白跑一趟了,陛下方才又吐了一回血,昏死过去,这会儿便是你进去了,他也不知道。” 祝云瑄望了一眼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的寝殿方向,神色平静道:“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吧。” “我与殿下一道回去。” 梁祯在宫里也有落脚的宫殿,离启祥殿不远,俩人一块往回走,他们少有这般安静共处的时候,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黑夜的雪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不经意地交融在一起。 行至启祥殿外,祝云瑄再次与梁祯点头,欲要进门去,梁祯倏然出声,喊住他:“殿下。” 祝云瑄转回头,眼神中带着惯有的戒备,望向梁祯,梁祯在夜色中愈显幽沉的双目里,滑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手。 祝云瑄立时神色僵硬地转开脸,梁祯的手却只停在他的肩上,为他拂去跌落肩头的雪花,轻轻一笑:“殿下在紧张什么?”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平复下内心在那一瞬间本能升起的排斥,淡道:“昭王多虑了。” 他不再多说,就要进门,梁祯却再次喊住他,往前一步,与他相对而立,欺近过去。 祝云瑄好悬才忍住没有伸手将人推开,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笑看着他:“殿下以为我想做什么?” 祝云瑄神色更冷,沉默片刻,他道:“惟愿昭王是信守承诺之人。” 梁祯自若道:“那是自然。” 祝云瑄不再说了,转身而去。 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梁祯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深邃双瞳里有什么情绪沉得深不见底。 从那夜之后昭阳帝便一直昏迷未醒,太医们束手无策,阖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近似诡异的沉寂气氛当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甘霖宫的方向,越到这时,越是无人敢轻举妄动。 直到第三日深夜,祝云瑄正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人叫醒,高安跪在床边焦急地提醒他:“殿下快些起来,甘霖宫来人了,陛下怕是不好了。” 睡意瞬间全无,祝云瑄匆忙起身更衣,出门直往甘霖宫的方向去。 一路过去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宫人,乱糟糟地吵嚷着,巡逻的皇宫禁卫军也比往常多了许多,祝云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消停,直到在离甘霖宫一道宫墙的地方遇上梁祯。 梁祯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仿佛胜券在握的姿态,祝云瑄看着躁动的心绪莫名更加焦躁,开口便质问道:“那日 你到底与父皇说了什么?为何他打那以后便一直昏迷至今?” 梁祯轻眯起双眼,静静看着祝云瑄眼角发红、悲愤失态的模样,沉声道:“殿下眼下竟还有心情关心这些琐事?不该与其他人一样,赶紧去甘霖宫见陛下最后一面,等候遗诏吗?”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这个时候应当赶紧去甘霖宫,以免被人占了先机,可到了这一刻,即便从前对皇帝有再多的怨和恨,都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复杂,他甚至不忍不敢去看。 那个人,终究是他的父皇。 “他最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梁祯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唇角:“殿下不会想知道的,那些腌臜事,还是不要污了殿下的耳罢。” “你——” “殿下不要动怒,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梁祯走上前去,伸出手,祝云瑄垂眸,一方帕子递到了他手边。 见他不接,梁祯提醒道:“先擦擦吧,还不到哭的时候。” 祝云瑄看着他:“你呢?这般平静不怕被人挑出错来?” 梁祯不在意道:“我与殿下不同,殿下是陛下的儿子,我不过是个外臣罢了。” 祝云瑄抬眼望向他,话到唇边迟疑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接过帕子。 此刻甘霖宫里里外外俱已跪满人,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啜泣声。 寝殿之内,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和宗室王公,昨日便被传召进宫的几位内阁重臣也在。 宸贵妃带着九皇子在最前头,趴在榻边哭喊着昭阳帝,榻上的皇帝双目紧闭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祝云瑄没有冒头,心神复杂地走到皇子堆中跪下,那头梁祯在众宗室王爷之后撩开衣摆,也规规矩矩地跪下去。 榻上的昭阳帝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睛,眼珠子艰难地转了一圈,落在人群之后的梁祯身上,似欲抬起手来,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只有嘶哑的疴疴声响。 他的脖子往上抬了抬,用力瞪着眼睛,下一刻又颓然地倒回床里,眼皮子耷拉下去。 为首的太医跪着挪到榻前,搭脉片刻后匍匐下 身,脑袋低垂到地上。 宸贵妃一声恸哭,无数哀泣声同一时间在殿内响起。 祝云瑄闭起眼睛,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 第四章 即位风波 黑夜沉得透不出一丝光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倏然响起的云板声划破漆黑浓雾,在皇城上方久久回荡、绵延不绝。 皇帝,殡天了。 百官跪候在宫门之外,尽数匍匐在地,放声哭嚎。 甘霖宫内,首辅张年瓴颤抖着手,捧出摆放有遗诏的锦盒,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盒盖。 原本哭得几欲昏厥的宸贵妃捏着帕子掩了脸,转成小声的啜泣,晶亮的双眼热切地盯着张年瓴的动作。 祝云瑄垂眸,眼角泛着红,紧绷起的脸上格外冷肃,宽大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张年瓴缓缓展开圣旨,沉声念道:“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先后二十有三年矣,图惟治理,夙夜靡宁,恒惧不终于治……皇九子云琼岐嶷颖异,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昭王祯茂质英姿,逸群绝伦,著摄政监国,军国政事,悉亲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诏谕中外,咸使闻知。” 祝云瑄的指尖深掐进手心,用力咬住牙根。 张年瓴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大殿之内有须臾的沉寂,下一刻便有人将那还懵懵懂懂只会啼哭的皇九子扶起来,以张年瓴为首的一众阁臣,已经跪在了小皇子面前,就要拜见新君。 人群之后的梁祯却忽然出声:“且慢。” 张年瓴当下蹙起眉,沉声提醒他:“昭王有什么话,还是晚些再说的好。” “晚了便来不及了。” 梁祯不疾不徐地起身,踱至张年瓴身边,宸贵妃恼怒地瞪着这个时候偏出来打岔子的他,梁祯不予理会,只问张年瓴:“遗诏可否给本王瞧瞧?” 张年瓴眉头紧锁:“昭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怀疑遗诏作伪吗?!” 梁祯淡道:“伪不伪的,须得看过了才知道,张阁老何必这般焦急,倒显得心虚了。” 张年瓴一愣,随即大怒:“信口雌黄!竖子休要污蔑老夫!” “那便将遗诏拿给大家一块瞧瞧吧。”梁祯的语气不重,姿态却十足强硬、不容置喙。 不单是张年瓴,与他同样奉命保管遗诏的另两位阁老亦涨红了脸,文臣本就最在意自己的清誉,更别提梁祯怀疑他们的,还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殿中众人的神色俱都变了,各种打探猜疑的目光落在张年瓴几人身上,宗室王公中,亦有人带头喊道:“既如此,几位阁老就把这遗诏拿给我们都看看吧!”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说话之人,是昭阳帝的一个堂兄,封了显王。 祝家的这些王爷,不算那去了封地上的,留京的里头已没有昭阳帝的亲兄弟了,显王算是同辈之中与昭阳帝亲缘最近的,很得昭阳帝厚待,便是一众皇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喊上一声皇伯父。 张年瓴气恼不已,又不得不将遗诏递给梁祯:“昭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遗诏是陛下生前亲手所书,可有半分作伪!” 梁祯面不改色地接过,快速浏览一遍,沉下目光:“可巧,本王这里也有一份遗诏,也是陛下生前亲手拟的,至于内容……本王亦不知与这份是否一样,陛下写下遗诏的时候冯公公也在场,与本王一同做的见证,不若就让冯公公来宣读吧。” 张年瓴愕然:“怎可能还有另一份遗诏!老夫为何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淡定反问他:“为何阁老就一定知道没有另一份遗诏?读还没读,阁老这是在担心什么?” “你!” 满殿哗然,一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宸贵妃绞着手里的帕子,死死瞪着梁祯,梁祯浑不在意,再次提醒面色已十足难看的张年瓴:“还是赶紧把遗诏读了吧,以慰帝心,亦安天下。” 显王嚷嚷着:“读读读!当然得读!” 其他人不论抱着什么心思的,纷纷出言附和起来:“既然还有一份遗诏,当然得读。” “就是,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遗旨啊。” “赶紧读啊,还耽搁什么……” 冯生捧出圣旨展开,缓声念起来。 前头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从中间一部分起,却完全变了样。 “皇五子瑞王云瑄仁孝天植,德器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遗诏尚未读完,宸贵妃已失声喊出来:“这不可能!”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挣扎着想要去抢冯生手中的圣旨,失态地嚷着:“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矫诏以图谋皇位!” 冯生皱着脸往后退,嘴里喊着冤:“娘娘您明鉴啊!便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啊!” 宸贵妃这一乱,被吓着了的祝云琼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祝云瑄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却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目光已转向了他这边,带着畏惧、猜疑与打量。 张年瓴气得浑身发抖:“荒唐!荒唐!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梁祯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之相:“这倒是稀奇了,两份遗诏上的内容竟有这般不同……” “你这份定是假的!” 几位阁臣先后喊起来,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梁祯并不理睬,只道:“既然有两份完全不同的遗诏,那便让众人一块来评说评说吧。” 两份遗诏在一众人手中轮番传阅,光从面上看,这两份遗诏上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俱是出自昭阳帝之手,也都盖上了玉玺,但这内容大相径庭,实在叫人不知该如何定论。 张年瓴身后的另一阁老争辩道:“那日陛下传召我等入宫,陛下亲手写下诏书时我三人都在场!怎可能做伪!分明是昭王你居心叵测,杜撰了这另一份遗诏意图谋朝篡位!” 梁祯神色一冷:“谋朝篡位?本王谋什么朝篡什么位?遗诏所书以五殿下瑞王即位,本王与瑞王素无交集,为何要冒这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偏帮他?” 不等对方反驳,他又道:“倒是九殿下是本王外甥,九殿下母妃宸贵妃是本王堂妹,本王与她同姓梁,要说帮,本王也该帮他们才是,更何况你们手中那份遗诏,还给了本王摄政监国之位,本王若真欲意谋朝篡位,何苦放着摄政王不做,去为毫无交情的五殿下卖命?” 宸贵妃愤恨不已:“梁祯!你是故意的!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你——” 梁祯冷眼觑向她,沉声提醒道:“宸贵妃娘娘,慎言。” 触及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宸贵妃悚然一惊,背上无端地冒出冷汗,想到某些事情,嘴唇动了动,再不敢说了。 张年瓴悲愤骂道:“竖子敢尔!” 梁祯立刻反唇相讥:“几位阁老不要仗着是百官之首,便沆瀣一气、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假造传位圣旨等同谋逆,你们非要立个奶娃娃做傀儡皇帝,到底是想做什么?顾命大臣不够满足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你——!”张年瓴被梁祯的咄咄逼人激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厥过去,全靠身后同僚扶着,才勉强立住身形。 大殿内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梁祯冷眼看着,再次问众人:“如今两份诏书摆在这里,各位以为如何?” 无人敢应声,祝云瑄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个时候也能淡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梁祯,心头滋味更是格外复杂难言。 梁祯并未看他,只与那几位阁臣对峙着。 张年瓴在昭阳帝的尸身前跪下去,痛哭嚎啕:“陛下啊!老臣历经三朝,从来恪尽职守、忠君不二!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如今、如今臣却是替您守不住这大衍江山了啊!臣无颜再苟活于世,不如这就随您一并去了啊!” 梁祯淡漠道:“张阁老这话未免太过了,这是在咒我大衍山河破灭吗?” 这话委实诛心,那张年瓴竟是被气得当场吐了血,整个大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混乱间,外头忽然响起一串急如骤雨的脚步声,皇宫禁卫军里里外外地围住了整个甘霖宫,便是在殿内也能透过模糊的琉璃窗,看到外头攒动的人影和火把,隐约传来的刀剑离鞘的唰唰声响,更是叫人惊惧不已。 禁卫军统领进到殿内来,扫了一眼殿中的状况,恭敬请示梁祯:“陛下驾崩,恐内宫出现异乱,下官已下令加强了宫中巡逻与守备,还请王爷示下。” 那一刻殿内之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微妙,似乎这才记起早在昭阳帝病重卧榻之时,整个京城的兵马包括皇宫禁卫军,都已归面前这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异姓王统一调令了。 他若是真想谋朝篡位,自己坐上那个皇位都未尝不可。 已狼狈不堪的张年瓴见状更是气极,怒斥道:“你叫这些人围了这甘霖宫,你、你是想威逼我等就范!你休想!老夫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这等乱臣贼子如愿!” 梁祯轻眯起眼睛,眼中最后一丝耐性亦宣告耗尽。 遗诏内容有参考明清皇帝真实遗诏 第五章 尘埃落定 大殿之内剑拔弩张,榻上昭阳帝的尸身已无人在意,众人的焦点全在那两份截然不同的传位遗诏上。 张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气得吐了几回血,依旧毫不退让,很快又中气十足地骂起来。 梁祯不再搭理他,接过那已在一众人手中传了个遍的两份诏书,沉了沉目光,忽然开口,却是冲着妃嫔中,一正低着头小声啜泣的女人说的:“昭仪娘娘,十日之前,您晋位昭仪时所接册文是否尚在寝宫之内?” 被点名的方昭仪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嗫嚅道:“在、在的……” 梁祯点点头:“可否麻烦昭仪娘娘托人,去寝宫将册文取来。” 方昭仪胆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么?” 张年瓴等人亦不耐烦道:“你这又是故弄什么玄虚!现在说的是陛下的遗诏!你叫昭仪娘娘拿册文来是要作甚?!” 梁祯视线转向那几人,眼里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宝玺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个角,虽说用金补全了,但印文细看之下在缺角之处深浅是有细微差异的,这半个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圣旨诏谕全都停发了,几位阁老便不知道,只是十日前陛下感念昭仪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晋了她的位份,册文上盖的玺印,与我手中这份遗诏上的应是一样的,至于几位阁老拿出来的这份……” 满殿哗然,张年瓴瞠目欲裂:“你休要胡言乱语!那日陛下召我等进宫时,玉玺分明还是完好无损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黄!” “是吗?”梁祯淡淡重复,转向宸贵妃,“不若贵妃娘娘来说说吧,您是不是亲眼看着九殿下贪玩,摔坏了陛下的玉玺?” 宸贵妃扯着帕子目光闪烁,咬紧唇不肯吭声,见她不答,梁祯冷声吩咐人:“那便将九殿下 身边伺候的人,都叫进来问个明白,那日看到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两嬷嬷太监被带进来,刚跪下便吓得什么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确实不小心摔坏了玉玺,宸贵妃还不许他们到处去宣扬,推了个小太监出去顶祸这事就了了。 宸贵妃慌乱争辩道:“可陛下病重卧榻并不知道这事啊!他以为玉玺还是完好的,是你弄了个假的玉玺给他诓骗他!” “荒谬,”梁祯似听笑话一般,“玉玺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顶罪的小太监至今还在受苦刑,贵妃娘娘不觉得自个这话可笑至极吗?” 冯生亦道:“当时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过后又让奴婢用金子把玉玺给镶好了,奴婢这就去将玉玺取来。” 三位阁老终于彻底慌了神,张年瓴怒视着梁祯,悲愤至极:“这不可能!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这个逆臣贼子,分明是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些!” 梁祯并不理他们,方昭仪宫里的人已经将册文送来,这一对比便一目了然,确实与梁祯拿出来的那份遗诏上的印文深浅变化是一致的,且冯生取来的玉玺,也确实有一角是用金子补上了。 众人看张年瓴几个的眼神俱都变了,原本说来,比起梁祯,他们自然更相信几位内阁大臣,但证据摆在眼前,且外头还有禁卫军虎视眈眈地守着…… 显王第一个跳起来:“好你个张年瓴,尔等几个老匹夫,竟也图谋起我祝家的江山不成?!”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犹豫掂量的宗室纷纷低了头,虽并未如显王一般表态,却都不自觉地离张年瓴几个挪远了些,端的是划清界限泾渭分明的态度。 张年瓴再次被气吐血,另一阁老激动争辩道:“你们!你们这些人!陛下才刚刚殡天,你们就要联起手来逼宫!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这传位圣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入宫亲手写下的!你们这么做这是要叫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宁死不瞑目!” 显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血喷人!分明是你们几个联起手来矫诏图谋皇位!如今证据确凿岂容你等在此辩驳!” 冯生适时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确实传了三位阁老进宫,与你们密谈之时将奴婢等人全部打发下去,除了三位阁老,并无人知晓那日陛下到底与你们说了什么……,是否真有将传位遗诏给你们,那也……” “你这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张年瓴愤怒打断他,冯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显王眼珠子转了一圈,转身走去祝云瑄身旁,恭恭敬敬地将他扶起来。 除了还在怒叱的张年瓴几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了祝云瑄的身上,祝云瑄眉头紧锁着,神色严肃地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显王第一个拜倒下去:“臣,叩见新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掷地有声的叩首,众人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梁祯看向除张年瓴之外的另三位内阁辅臣,从刚才起他们几人就未怎么出过声,匍匐在地低垂着脑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刘阁老,李阁老,邓阁老,你们怎么看?” 那三人身子一凛,为首的一个缓缓抬起头,避开了张年瓴几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犹豫再三后咬咬牙,转身跪到了祝云瑄面前去,另两人当即跟上,一同参拜新君。 宸贵妃彻底瘫软在地,自知大势已去。 除了还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张年瓴三个,所有人,从宗室到后妃乃至一众皇子,都已跪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梁祯一个眼神递给那禁卫军统领,张年瓴几人转瞬间便已被拿下,还要争辩,梁祯再不给他们机会,冷声道:“张年瓴、王辞、曹新锐三人包藏祸心,矫诏以图谋不轨,即刻下狱,押后待审。” 张年瓴几人只来得及哭喊一声“苍天无眼”,就被禁卫军堵住嘴拖了下去。 这下殿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梁祯转过身,面朝着祝云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在对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坦率跪下去。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平复住过于跌宕的心绪,沉声下令:“遵皇考遗旨,著宗亲大臣持服守丧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谨遵圣谕!”众人齐声应下。 诏谕传出宫外,百官跪拜新君,至此,尘埃落定。 夜色更深,白日喧嚣散去,入夜之后的灵堂之上只余祝云瑄一人,安静地跪在皇帝梓宫前,摇曳的黯淡烛光映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庞。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用回头也知来的必定只有那一人。 梁祯行至祝云瑄身旁,跪坐下去,淡声道:“陛下在这里守了几日了?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难不成您想刚刚即位,便打算先累垮了自己?”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问他:“外头怎样了?” “能怎么样,该抓的人抓了,该杀的人杀了。” 这一场即位风波已传得人尽皆知,即便祝云瑄顺利得到皇位,质疑声却绝不会少,光是张年瓴等人的下狱,就足够叫满朝文臣和天下读书人对他这个新皇心生疑虑,只是迫于梁祯手中权势,无人再敢出来说什么而已。 “张首辅他们……” 梁祯不在意道:“他们犯的是诛连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们从前也算劳苦功高,只抄了他们满门,不牵连其他。” 祝云瑄神色微黯,梁祯看着,勾了勾唇角:“怎么,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觉得可惜了?” “杀了便杀了。” 梁祯似笑非笑:“也是挺可惜的,几位阁老都是难得的饱学之士、国之栋梁,就是过于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过不去,如今倒好,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还连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没了这几位股肱之臣,倒似无人可用了。” 祝云瑄冷淡觑向梁祯:“岂非正合你意?” 他确实觉得可惜,张年瓴几个虽迂腐不化,却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官表率,若有他们的拥趸,他也不至于过于被动处处受制于人,只可惜他并非昭阳帝选中之人,张年瓴他们忠的自然也不是他,为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注定只能双手沾满鲜血。 梁祯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助您登上皇位,您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处处提防着臣,疑心臣会生出别的心思,着实是叫臣寒心呐。” 祝云瑄不欲争辩,淡道:“那显王,也被你笼络了吗?”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显王是何等人,哪里是臣能笼络得了的。”梁祯笑着摇头,那不过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自然无需特地笼络。 祝云瑄望着火盆里,被不知哪里吹进来的风扇起的灰烬,眸色更沉:“那玉玺……,你早就知晓他属意的是祝云琼?” 梁祯扬了扬眉:“陛下以为呢?” “呵。” 到头来他的父皇还是从头到尾都未考虑过他,始终是他不死心而已,他和他的兄长,都不过是昭阳帝留给别人的垫脚石罢了,何其可悲。 第六章 洪水猛兽 华清宫,宸贵妃寝殿。 梁祯走上台阶,进门之前,奉命留守的禁卫军领队小声与他禀报:“前几日娘娘一直大喊大叫着要出去,嘴里……有些不干不净,这两日倒是消停了,人看着痴痴傻傻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梁祯一句话未说,推门进去里头。 宸贵妃披头散发抱着双膝呆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艳色绝伦的风采,梁祯冷眼瞧着,想起当日她执意要进宫时,说的那句“家里人都说我与二伯长得像,即便我是女子陛下也会喜欢的吧”,神色更冷。 宸贵妃听到声响缓缓抬起头,对上梁祯没有半点温度的目光,愣了一愣,扯开嘴角冷笑:“昭王打算软禁我到什么时候?为何陛下驾崩,我连丧礼都不能去?” “先帝崩逝,贵妃娘娘心伤过度卧榻不起,无法为先帝守灵,”梁祯声音淡淡,顿了一顿,又继续,“娘娘一心念着先帝,了无生趣,这便随先帝一并去了。” 宸贵妃愕然,浑身都颤抖起来,悲愤异常:“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那祝云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为他矫诏,抢了琼儿的皇位,如今还要杀了我们!我们当初明明说好了的,你我都姓梁,你做摄政王不好吗?!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梁祯不以为然:“娘娘说错了,要死的只有你,九殿下他还是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你在先帝用的熏香中下毒,致先帝缠绵病榻久治不愈,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宸贵妃的牙根打着颤,死死瞪着梁祯:“你早就知道,你明明是默认了的,你……” “我如何能早就知道?”梁祯不客气地打断她,冷声提醒道:“娘娘休要胡言乱语,你既也明白自己是梁家人,为免梁家因你遭受灭顶之灾,这便乖乖上路吧。” 宸贵妃双目赤红,恨不能扑上去撕了梁祯,忽又放声笑起来:“为了梁家?哈哈哈,你根本不在意梁家,怕是梁家人死绝了你都不会多眨一下眼睛,你既知我下毒,为何不干脆当众将这事说出来,好叫祝云瑄这个皇帝更加名正言顺?!” “你根本不是为了梁家!你只是想要天下人都质疑祝云瑄得位不正,这样他便只能倚仗着你!你留着琼儿,也只是为了一直提醒他这事!我还以为你与他之间有多坚不可摧,你既要拼死帮他,又这般提防着他你有意思吗?!若是我的琼儿坐上了那个位置,天下都在你手中又有什么不好?!” 梁祯轻蔑一笑:“你不蠢,可你还是想错了,我若是真想要这天下,便是坐了这祝家的江山又如何?这位置本就是先帝为我备着的,你儿子不过是他留给我的傀儡罢了,你心知肚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着圣母皇太后的美梦,原本我确实能让你如愿,可偏偏你运气不好,比起把持朝政,如今某些人和事更让我觉得有趣,我自然要随了自己的性。” “你这个疯子!” 一句“随性”便是他搅风搅雨的全部原因,宸贵妃歇斯底里地咒骂,却不知道疯的那个到底是梁祯,还是她。 梁祯淡漠望着她:“死到临头,你还是少喊两句省点力气吧,祝云琼总归是你生的,你若死了他还能活,你若非要拖着他一块去死,我不介意送你们一起上路。” 宸贵妃瘫软地,痛苦地闭上眼睛。 甘霖宫。 三日后便是举办登基大典的日子,礼部官员正在与祝云瑄禀报大典一应流程和事宜,祝云瑄安静听着,并不多言。 梁祯进来,在一旁站定,没有打断他们,也兴致盎然地听起来,那些个礼部官员个个诚惶诚恐,对着梁祯比祝云瑄更加小心翼翼,言语间亦更加慎重。 听到一半,梁祯忽然出声,问道:“我朝历代皇帝登基大典,都是由首辅大臣将即位诏书捧出,再呈予新帝,张年瓴因谋逆今已伏诛,这个环节你们打算如何办?” 礼部尚书严士学谨慎回话:“臣等暂定由刘阁老代行此事,是否可行还请陛下定夺。” 这刘阁老是内阁仅存的辅臣中,排位最靠前的,那日也是他先低了头,事情才有了转圜的余地,最终让所有人都认下了祝云瑄这个新君,按理说张年瓴等人倒了,轮也该轮到他了,更别说他还拥立新君有功,只是…… 祝云瑄淡声下了决定:“就按前朝旧例,由礼部官员代劳吧,严卿此事由你来做便可。” 严士学心神一荡,按捺着激动,踌躇问道:“可我朝并无此例,向来是由内阁辅臣担此重任,由臣来做是否不合规矩?” “无妨,就你吧。” 严士学不再推拒,朗声应下:“臣领旨!” 梁祯轻眯起双眼,眸中闪过一缕深思,微扬了扬唇角。 待奏事的官员都退下,梁祯望向祝云瑄,微微一笑:“陛下这是打算抬举这位严大人?” 祝云瑄不动声色道:“内阁空虚,亟需新人填补,严士学是礼部尚书,入内阁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梁祯笑得意味深长:“是吗?陛下怎不说,他还是您未婚妻的父亲,未来的国丈?” 早在四年多前,祝云瑄被封瑞王时,就已得了指婚,昭阳帝指给他的便是这严士学的嫡女,那时严士学还是礼部左侍郎,两年前才提的尚书位。 原本祝云瑄早就该成婚了,只先是那小娘子的母亲去世,再是昭阳帝生母庆仁太后崩逝,一拖再拖,昭阳帝对他的事情也不上心,这一来一去便耽搁了。 祝云瑄沉下目光:“是又如何?” “不如何,”梁祯嘴角的笑意敛去,直直望着他,“臣只是提醒陛下,不要过于看重了外戚,以免日后生出祸事来。” “昭王多虑了,”祝云瑄冷道,“这些不该是昭王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如何不知外戚势大不是什么好事,谢家就是明晃晃的前例,当年那谢国公是何其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又惹出了多少祸事来,可他能怎么办,内阁里如今剩下的那些,个个都与面前之人牵扯不清,他能信吗?敢信吗?放眼满朝文武,他还有几个可用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猜疑与试探都无需掩饰,短暂的僵持后,梁祯摇了摇头:“陛下果真是这般看臣的?” “你方才去了哪里?” 梁祯坦然回答:“华清宫。” 祝云瑄的眼瞳微缩:“宸贵妃如何了?” “贵妃娘娘过于思念先帝,厌倦尘世,已自请殉葬了。” “九弟呢?” “九殿下自然好生待在他寝宫里,不过孩子太小,受了些惊吓,不是什么大事。”梁祯眸光幽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 祝云瑄压抑着心中翻涌而起的怒气,质问他:“你这等做派,又要人如何看你?” 梁祯“啧”了一声:“何等做派?陛下莫不是还想弑弟不成?臣怎不知陛下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你不必与朕装!你留着祝云琼本就是为了威胁朕,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梁祯上前一步,倏然抬手,拦腰将祝云瑄揽至自己身前。 祝云瑄慌了一瞬,愤然瞪着他,一字一顿道:“放、开、朕。” 梁祯贴近祝云瑄耳边,沉声问:“陛下这是刚刚即位,便打算过河拆桥吗?” 殿内已没了旁人,早在他们刚起争执时,高安便已带着人尽数退下,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梁祯,你以为你现在还强迫得了朕吗?朕绝不可能再满足你的那些龌龊心思!” “陛下以为臣要如何?” 轻笑声窜入祝云瑄的耳际,带着那叫他寒毛直竖的吐息热气,顿了一顿,梁祯又道:“陛下不要臣又想要谁?那严家女?陛下如今这样,满足得了那小娘子吗?” “你放肆!” 祝云瑄被抵在身后的御案,与梁祯的怀抱之间,进退不得,气得浑身发抖,梁祯的身体更往前压了些,搭在他腰间的手得寸进尺地缓缓揉按起来,手法格外暧昧情 色。 祝云瑄闭起眼睛,冷然道:“前殿还有来举哀的宗室和朝臣,你若执意如此,朕立刻便将人都喊来瞧一瞧,昭王是如何在这青天白日、大行皇帝丧期,对朕这位新君行此禽兽不如、大逆不道之事。” “陛下当真能舍下脸做这等事情?” “不信你便试试!” 梁祯的笑声更浓:“陛下如今做了皇帝,这脾气也是渐长了啊。” 祝云瑄又一次重复:“放开朕。” 梁祯侧过头,在祝云瑄的鬓边发丝上印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不待他发怒向后退开身,恭敬地立到一旁去:“陛下不必动怒,九殿下这时候必须留着,不然这天下悠悠之口便更难堵住了。” 祝云瑄冷眼望向他:“你还怕这悠悠之口吗?” “臣是为了陛下着想。” “呵。” 梁祯笑着叹气:“陛下,您何苦视臣如洪水猛兽,臣既说了会帮您,自然会帮您,您怎就是不信呢?” 梁祯的神色难得正经,祝云瑄微怔,别开目光:“朕乏了,昭王退下吧。” 陛下娶不上老婆滴,王爷不答应,嘻嘻 第七章 狗仗人势 甘霖宫。 用过午膳,祝云瑄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正半梦半醒间,外殿忽然传来几声小太监们的啼哭,和高安的低声呵斥:“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每日心神俱疲,你们为了这点小事在这里闹腾,扰着陛下你们是不要命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祝云瑄皱了皱眉,睁开双目,出言道:“发生了何事?都进来。” 片刻后,高安领了七八个哭红眼睛的小太监进来,跪倒在地上请罪:“陛下恕罪,这些不堪用的东西不懂规矩,扰着您了,奴婢这就叫他们领了责罚,将他们打发出去。” 祝云瑄扫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都是从他的启祥殿跟过来的低等太监:“到底出了何事?说清楚。” 小太监们匍匐在地,流着眼泪哭诉起来,实在是这甘霖宫里的人欺人太甚! 他们这些打启祥殿跟过来的,都是新君的人,甘霖宫里的则都是伺候先帝的老人,原本说来两边即使有摩擦,也不至于水火不容,那些老人再倚老卖老,通常也不会敢得罪新主身边的人,可偏偏有一个冯生在。 冯生本就是先帝面前得脸的首领太监,又自恃拥立新君有功,谁人都不放在眼里,把持着整个甘霖宫排除异己,祝云瑄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们他不敢动,便可劲欺负那些低等小太监,小太监们来这甘霖宫不过十余日,便受了百般刁难,苦不堪言。 若非实在是忍无可忍,祝云瑄又一贯待下宽仁,他们也不敢告到他跟前来。 高安尴尬道:“是奴婢失职,未有从中调解好,以至下头的人拿这些芝麻小事来扰了圣听,还请陛下恕罪。” 祝云瑄沉声问道:“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那冯生当真有这般跋扈?” 高安低了头:“……冯公公是宫中老人,伺候先帝多年,宫里这些人都让着他,这其实没什么,如今正值先帝丧期,诸事繁忙,谁手头的活都比往常要多上许多,是这些个混不吝的东西犯了懒而已,还有脸跑来御前哭诉,陛下您别听他们瞎说,冯公公他即便严苛些,怕也是因先帝崩逝心伤烦闷所致,这也是人之常情。” 祝云瑄又看一眼那尤在哭哭啼啼的小太监们,眉头蹙得更紧,将人打发下去,殿里只剩下高安,他才冷了神色:“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安无奈,小声与他解释:“陛下,那冯公公确实有意刁难启祥殿出来的人,尤其您定下了明日由奴婢来宣读即位诏书,他更是不忿,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立规矩,保住自己首领太监的地位,这事奴婢以为您还是别多过问了,总归是下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实在犯不着您劳心劳神,那冯公公……毕竟是昭王的人。” 闻言,祝云瑄眼底的阴郁慢慢浮起来,冷声道:“你去将人传来。” “陛下……” “去吧。” 冯生很快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神色间多有得意,自祝云瑄入主这甘霖宫,这还是第一次传他来问话。 “冯公公这些日子忙着操持先帝的丧事,着实辛苦了。” 祝云瑄声音淡淡,那冯生却是立马演上了,抬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这是奴婢的分内事,何谈辛苦,奴婢追随先帝四十余载,如今先帝驾鹤仙去,奴婢只恨不能跟随他一块同去,也好继续伺候左右。” 他说得再动听,祝云瑄却是不信的,大衍朝虽没有用活人殉葬的规矩,但若真有此心,也没人会拦着,那宸贵妃不就是前例? 这个冯生从前在昭阳帝面前根本排不上号,只因为几年前,他帮着安乐侯递话到昭阳帝面前,让皇帝知道了他的亲生子死而复生,从此才入了皇帝的眼,从一开始他就是借着梁祯的势,上的位。 祝云瑄冷道:“冯公公是这甘霖宫的老人,劳苦功高,先帝便是去了也会一直念着你的好的,如今你年岁已高,合该安享晚年,之前是朕顾虑不周,没考虑到这一点,让你这把年纪了,还要为先帝的丧事奔忙,以至忧思过重,不若从今日起你便卸了手头差事,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吧。” 冯生跪倒地上,分外哀恸:“陛下!奴婢这把老骨头也就最后这一点用处了啊!先帝立下遗诏时就曾叮嘱奴婢,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伺候好新君,奴婢不敢不从啊!奴婢求您,无论如何也请让奴婢留下来继续伺候您吧!否则奴婢真的就只能去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祝云瑄目光更冷,眼中杀意毕现,匍匐在地的冯生并未瞧见,他虽声泪俱下却半点不怵,刻意提起遗诏,便是在明晃晃地提醒祝云瑄矫诏一事。 祝云瑄恨极,一个阉人竟也敢威胁他,他却毫无办法,杀冯生事小,可若是杀了冯生,梁祯会做何想法,他不敢赌。 至少现在,对上梁祯,他还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好,好……你愿意留下来是吗?那你就好生给朕留着!” 大殿之外,梁祯走上台阶,还未进殿门便碰到冯生出来,对方恭恭敬敬地与他问安,格外谄媚,又压低了声音,快速与他禀报,这两日祝云瑄私底下都召见了什么人,末了咬着牙愤恨恨地道:“陛下想要咱家卸了差事回去养老,这是觉得咱家不中用了,看不上咱家了。” 梁祯斜他一眼,未说什么,抬脚进去殿内。 高安正伺候着祝云瑄在试明日登基大典要穿的衮冕,玄衣纁裳衬得他愈加身长玉立、贵气天成,梁祯双手拢在袖中,笑望着他:“陛下穿上这衮服,倒是像模像样了。” 高安看了祝云瑄一眼,见他未有反对,躬着身子退下去。 祝云瑄隐在十二旒后头的双眼里尽是冷意:“听人说昭王方才进来时,与那冯生说了许久的话?” 梁祯勾了勾唇角:“一个阉人的污糟之言,不值当说给陛下听。” 他走上前去,抬手摩挲上了玄衣肩部的日月龙纹,祝云瑄不动,冷眼看着他:“昭王在这甘霖宫内,就敢打探朕的事情,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祯不予苟同:“陛下这是冤枉臣了,不是臣要打探,是那阉人非要说给臣听。” 祝云瑄冷笑:“那阉人狗仗人势目无君上,朕要杀了他可杀得?” “陛下想杀便杀了,您是帝王,想要杀一个阉人,何须经过臣的同意。” “昭王这会儿不说朕过河拆桥了?” 梁祯淡笑道:“一个阉人而已,若是碍了陛下的眼,杀了便是,只要陛下高兴。” 祝云瑄一时无言,梁祯望着他,目光触及他额头上,那道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的疤印,轻眯起双眼:“陛下这额头上的疤痕,怎不弄掉?” 这道印子有好几年了,极浅的一道痕迹,须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若是刚留下时每日擦药膏,一段时间便能去掉,显然祝云瑄并未这么做过。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又并非女子,何须在意容貌?就算留下了疤痕又如何?”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陛下不在意,臣在意……可惜。”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第一次被带进宫,在宫道上初见祝云瑄的那一幕,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皇子冲出来,抱住被禁卫军押着迁往冷宫的废太子,痛哭嚎啕。 他远远瞧着,顺口问了身边领路的宫人,知道了那便是谢氏女所出的两位嫡子。 第二次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外,昭阳帝下旨赐死废太子,祝云瑄赶来求情,被拦在外头不得召见,只得跪倒在地,一边哭求一边拼命磕头,鲜血流了满面。 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小皇子过于天真,可怜又可悲,更对这深宫中的手足情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额头上的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祝云瑄故意留着这个印子,只是为了提醒昭阳帝,他曾经亲手赐死了他无辜被冤的嫡长子。 祝云瑄皱眉,他最不耐的就是梁祯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偏偏梁祯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叫他难堪的言语,故意折辱于他。 梁祯的手指撩起祝云瑄面前的旒珠,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了,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有何好笑的?” 梁祯望向他的眼中全是促狭:“臣若是说出来,陛下定又要生气……,陛下不觉得,这样像是撩盖头吗?” 祝云瑄一怔,瞬间气红了眼:“你非要这般羞辱朕吗?” 梁祯叹气:“臣对陛下满心都是喜爱,陛下却偏觉得臣是在羞辱陛下,陛下您这样,实在是叫臣万分为难呐。”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说:“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梁祯轻眯起眼:“臣每回来,陛下都急着赶臣走,陛下就这般不愿见臣,非要避着臣?” 祝云瑄冷声道:“无诏不得随意入宫,昭王不但在宫中来去自由,连这甘霖宫都进出随性,朕还能怎么避着你?朕若真有意避着你,一道圣旨将你打发去封地,你肯去吗?” 梁祯安静望着他,片刻之后,沉声一笑:“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 第八章 孤家寡人 天色将明,奉天门上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当第一缕天光泄下,祝云瑄身着衮冕,在绵延不绝的雄浑钟鼓声中,一步一步踏上门楼,行祭天祷告仪式。 午门之外的御道上,百官分列两侧,尽数跪拜于地。 辰时,新君入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分班而至,进庆贺表文,礼部尚书严士学捧出即位诏书送至阶下,首领太监高安朗声宣读诏文:“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郎朗之音在殿中久久回荡,及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钟鼓声再起,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祝云瑄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每一个人,落在跪于武将之中的梁祯身上。 梁祯似有所感,倏忽之间抬眸,对上祝云瑄的视线,微微一笑,祝云瑄的表情隐在十二旒后,辨不分明。 新帝登基,建元景瑞,二十七日除服,大行皇帝梓宫迁往别宫,四十九日发引,待到一切事毕已是来年春,是为景瑞元年。 祝云璟的信寄来那日,皇城之内还是春寒料峭之时,高安双手将信奉上,正在批阅奏疏的祝云瑄神色微动,停了手中事,接过信纸。 祝云璟是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昔年的皇太子,因东宫巫蛊案被废,后被赐死,又被定远侯贺怀翎救下假死出逃,这些年一直在西北茕关,已有四载,这还是祝云瑄登基之后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祝云璟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叮嘱念叨了许多事情,也问起了梁祯为何会帮他,很是担忧,只是从头到尾,对他的称呼都不再是从前那句亲昵的“阿瑄”,而是与旁人无异的“陛下”,祝云瑄长久地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不言。 高安帮他换了杯热茶,见他一动不动、神色黯然,小声问道:“陛下,为何大殿下来信了,……您还是这般不快活?” 祝云瑄泛着水光的双目中浮起一抹自嘲,放下了信纸,轻声呢喃:“难怪前人都说高处不胜寒,从今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陛下……”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朕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安乐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外,梁祯缓步踱进去,正厅之内,包括安乐侯在内的一众梁家长辈俱在,各个面色不豫,为首的老夫人冷着脸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请四请才肯回来一趟,让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长辈好等。” 梁祯不为所动,淡道:“祖母何必这么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诸多事情,我确实腾不出空来,总得以公事为先。” “你还有什么公事?”安乐侯梁烽满眼阴郁地瞪着他,愤恨恨地骂道,“好好的摄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帮那瑞王夺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哭着扑上来,质问起梁祯:“你告诉我馨儿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她怎会选择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对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时,梁祯淡定往后退了一步,身旁护卫手中的剑出了鞘,那妇人吓得一声尖叫,摇摇欲坠地被下人扶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见状气极,厉声质问梁祯:“你想做什么?!你带着这些人来,是想对家里人动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这个孽子!你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 梁祯冷冷扫一圈屋内义愤填膺的各人,轻蔑道:“祖母,父亲,你们叫我来,说是为的家事,如今口口声声议论的却是天家之事,甚至质疑起陛下来,你们就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整个梁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这一家子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压抑着不耐烦,先是提醒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三婶娘,宸贵妃自请殉葬,是她对先帝情深义重,这是好事,你该与有荣焉才是,旁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后才转向梁烽:“父亲,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既是名义上的父子,我自不会与你撕破面皮,只是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这个畜生!梁家好歹养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气地打断他:“梁家为何养我,父亲你心中明白,否则我一个梁家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如何能进你梁家的门?你们毁了我爹,休想再毁了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反倒是我们不是了?!” “是吗?”梁祯轻声重复,眼中尽是轻蔑与淡漠。 梁烽一愣,触及他的眼神,气势不由弱了几分,说出来的话都没了什么底气:“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还有理了?” “呵。” 当年谢家势大,谢皇后之父谢老国公是当朝首辅,皇太子又深得帝宠,梁家人既想靠着他这个“帝子”飞黄腾达,又担心被谢家针对,硬是拖了十几年,等到谢国公府倒台,太子失宠于帝心,才趁机将他送到御前,从一开始,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换得最大的利益罢了,说得这般动听,也只能诓骗三岁的孩童。 老夫人悲愤欲绝,痛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这么多年你做着安乐侯府的世子,我们哪个对不住你了?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说出来吗?”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闪了闪,顿时哑了声,心虚地挪开视线。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边一面相寡凉、无甚表情的妇人:“这些年,我这个世子在这家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比母亲更清楚,你们何必问我。” 那妇人沉着脸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虚却同样藏不住。 梁祯不欲再与这一家子纠缠下去,沉声提醒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休想再摆布我,这个梁姓我随时可以不要,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你们最好趁早认清现实。” 从侯府出来,坐进车里,小厮在外小声问,是回府还是去宫里,梁祯疲惫地闭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济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 梁祯的车停在后山的寺庙侧门,有小沙弥迎出门,将他带进了寻常香客止步的后殿。 肃静清冷的大殿内,梁祯亲手给那两盏已经燃了二十年的长明灯添上香油,跳跃的火光映进他幽深的双瞳里,沉不见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人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经文。 第九章 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瑄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祝云瑄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瑄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瑄扫了一眼虽简朴,但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瑄点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 祝云瑄苦笑:“朕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人,如今内阁空虚,朝中官员多有二心,能为朕所用之人,少之又少,朕知老师年事已高,本该安养晚年,只是朕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还请老师看在朕也跟着老师你念过几年书的份上,回去帮帮朕吧。” 祝云瑄回忆起从前,言语间颇多无奈,老人闻言感慨万千:“几年不见,陛下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总要长大的。” 这位老人曾是东宫太子太师,姓曾名淮,是废太子祝云璟的启蒙之师,小时候祝云瑄日日黏着兄长,也曾与祝云璟一块,跟着这位老太师念过几年书。 五年前因受东宫巫蛊案牵连,当时的东宫属官尽数被查办,曾淮也被罢官革职,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这乡野之地,从此不问世事。 在曾淮的印象里,那位时常跟在太子身后的小皇子,一直是活泼烂漫、机灵乖张的,与面前这心事重重、神色阴郁的帝王,全然判落两人,如今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祝云瑄恳求道:“老师回去帮帮朕吧,朕实在是无人可用,孤立无援了……” 曾淮踌躇不决:“草民的官职是先帝罢黜的,如今再回去,只怕会惹人非议,牵连了陛下。” “这个无需担心,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自然无需再受此冤案所累,早该起复了。” 早在豫王祝云珣谋逆被诛时,东宫就已经平反,只是昭阳帝不肯让祝云璟死而复生,自然也不会再任用曾经的东宫属官。 祝云瑄如今无人可用,曾淮是祝云璟在来信中与他提起的,这位老先生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能人,又结交甚广,在文官清流之中颇受推崇,有他在,也可减轻因诛杀张年瓴等人,引发的那些争议和质疑。 见老人依旧面有犹豫,祝云瑄再次恳求:“老师,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还请老师帮朕一把吧。” 曾淮一声叹息,他与祝云璟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即便祝云璟并非是能让他十分满意的学生,最后无辜被冤被赐死,也始终是他心中一大憾事,罢了,若能辅佐新帝,也算是聊补遗憾吧。 想通此节,曾淮恭敬跪下 身,领旨谢恩:“感念陛下厚爱,老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祝云瑄双手将人扶起:“老师快请起,是朕该与老师道谢才是。” 与曾淮聊了一个时辰,祝云瑄才告辞离开,回程时,一直阴翳着的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祝云瑄令人加快速度,想赶在晌午之前回宫。 天不遂人愿,刚进城雨势力就大了起来,天色愈加阴沉,道路两旁的小摊贩纷纷收了摊,不少店铺都直接关了门。 随着一声春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最后一丝天光亦被密布的黑云挡住,外头已然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祝云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车子忽然停下来,高安的声音传进车里:“陛下,前头就是昭王府,昭王派了人过来,请您去府中暂歇。” 祝云瑄推开车窗朝外望了一眼,他今日是微服出行,随从侍卫统共只带了十余人,眼下各个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马车前边,昭王府来接驾的人正跪在地上,等待他的决定。 短暂的犹豫后,祝云瑄应允下来:“那就劳烦昭王了。” 昭王府府门大开,数十提着灯笼的王府家丁随着梁祯鱼贯而出,手中灯笼点亮了昏暗的街道。 梁祯走到车辇边,笑望着从车中下来的祝云瑄:“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祝云瑄淡淡点头:“叨唠昭王了。” 梁祯从高安手里接过伞,亲自为祝云瑄撑着,祝云瑄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上梁祯的目光,对方笑着与他眨眨眼睛,话到嘴边祝云瑄到底没说什么,与梁祯一块进去王府大门。 这座王府是昭阳帝亲赐给梁祯的,风水俱佳且十分气派,不像祝云瑄之前虽也得封王爵,只因还未成婚,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一直住在宫中。 天色太暗,周遭的景致看不太清楚,祝云瑄也无甚兴趣,一路无言,由梁祯领着去了他住的正院。 下人给他们奉上茶水,祝云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个袅袅婷婷的美貌婢女,收回时,触及梁祯带笑的双眸,轻咳一声,问道:“昭王怎知朕恰巧路过你府上?” “知道便知道了,”梁祯笑着反问祝云瑄,“陛下微服出宫,又是去了哪里?”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祝云瑄声音冷硬,任何一个帝王被臣下完全地掌控着行踪,想必都高兴不起来。 梁祯识趣地岔开话题:“臣让人备了午膳,陛下不若留在臣这里用膳吧?” 祝云瑄抬眸看一眼外头依旧黑沉沉的天色,没有反对。 昭王府的膳食十分丰盛,祝云瑄却没什么胃口,每样都只尝了一口,就放了筷子,梁祯又叫人给他盛汤:“陛下可是用不惯臣府里的膳食?这厨子还是从江南请来的,做的这些菜可是不合陛下的胃口?” “昭王倒是好享受。”祝云瑄淡道,从前他也是好享美食美酒、喜爱吃喝玩乐之人,但自从他兄长被废被赐死,他每日心神都高度紧绷,无一刻敢松懈,便是登基之后的这些日子,也时常坐卧难安,哪里还有心思像梁祯这样纵情享乐。 “陛下若是喜欢,臣明日便送两个厨子进宫给陛下。” 梁祯笑盈盈地望着他,祝云瑄没有接话,低了头安静地用汤。 午膳过后,梁祯将祝云瑄请进自己的书房,进门后祝云瑄随意扫了一眼,书房很大,处处精雕细琢十分精致,与早上他去过的乡间野舍是天差地别。 他踱至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前,随手取下一本翻了翻,竟是海上行军的策略典籍。 梁祯虽是武将,却从未上过战场,更别说是打海战,祝云瑄没想到他闲暇时,还会看这种东西,心里一时有些嘀咕,正心思纷乱间,身后那人欺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陛下,臣陪你下棋,消磨时候如何?” 祝云瑄将手里的书塞回书架上,偏头瞥他一眼,不置可否,便算是默认了。 棋盘就摆在榻上的矮几上,俩人坐上榻,婢女将热茶送进来,祝云瑄看一眼那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心神微动,在人退下去后忽而问梁祯:“昭王如今已二十有二了,还不娶妻吗?” 梁祯正摆弄棋子的手顿了顿,勾唇一笑:“陛下几时有兴致,关心起臣的终身大事来了?” 祝云瑄放下茶杯:“随口一说罢了,昭王年少有为,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多少人家的女儿都盯着,也是该早日成家立……” 梁祯倾身向前,贴近到祝云瑄的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贴、呼吸交错,眸中带笑地紧盯着他。 祝云瑄还未说完的话语骤然被打断,双瞳微微放大,眼里闪过一抹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冷了目光:“昭王这是何意?” 梁祯笑着抬手,轻轻摩挲上他的面颊,低声问:“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冷笑:“昭王府上美貌婢女众多,不够满足昭王的吗?昭王若当真精力无处发泄,早点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温热的气息贴近祝云瑄,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这般关心臣娶妻与否,不若您嫁与臣,做臣的妻,可好?” 祝云瑄转开脸,咬着牙根呵令:“退下。” 梁祯轻笑出声,在他唇上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向后退开身。 祝云瑄瞬间红了双眼,怒视着梁祯,梁祯轻“啧”,这小皇帝总是这样,不经逗,实在有趣极了。 在棋盘上摆上一子,他慢悠悠地道:“这些事情便不劳陛下操心了,陛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臣看不上那些女人,陛下不必再白费心思。”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昭王亦是在白费心思。” 梁祯神色不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 第十章 关门打狗 雨水未歇,书房内愈加昏暗,烛台上火光寥寥、分外惨淡。 祝云瑄心绪不宁、坐如针毡:“朕何时苛待过昭王,以至昭王连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两支?” 梁祯低笑:“臣打小就习惯了这昏暗无光的屋子,竟忘了陛下也在,是臣怠慢了。” 满屋子的灯都点起来,烛光摇曳中,梁祯带笑的眼睛愈显明亮灼热,更让祝云瑄无所适从:“……打小习惯昏暗无光的屋子,是何意?” 梁祯随口解释:“臣那母亲,是个蛇蝎心肠的,臣才三两岁大时,就时常将臣一人关在没点灯的屋子里,一关几个时辰,次数多了便适应了。” 祝云瑄闻言蹙眉:“她既是你母亲,又为何要这么做?” 梁祯随意摆弄着棋子,不在意道:“自然不是亲生的便不心疼。” 祝云瑄心中一沉,这还是第一次,梁祯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并非是安乐侯夫人的亲生子:“……不是亲生的?” 梁祯抬眸望向他,笑得意味深长:“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非但安乐侯夫人不是臣的亲生母亲,安乐侯亦不是臣的亲生父亲。” 祝云瑄用力握紧拳,早知道是一回事,听到梁祯亲口说又是另一回事,他若不说,自己还可以自欺欺人,他若当真是帝子,他们过往那些便是悖德乱伦、兄弟相奸,这才是最让祝云瑄觉得屈辱,不愿面对的事情。 梁祯似乎半点不觉难堪,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之态:“陛下怎不多问问,臣以前的事情?” 祝云瑄冷道:“有何好问的?” “臣与陛下多说说,也好让陛下多心疼心疼臣啊。” 祝云瑄几欲被气笑了:“朕为何要心疼你?” “陛下这般心软,若是觉得臣可怜,自然会心疼臣。” “呵。” 梁祯自顾自地说下去:“小时候臣难得能吃上一顿饱饭,臣那位母亲总说,小孩子吃多了容易积食会生病,每样菜都只让臣吃一口,臣每次看着那些膳食垂涎不已却不能碰,实在是苦恼,所以如今自己开了府,自然要到处搜罗名厨满足口腹之欲。” “伺候臣的那些乳母嬷嬷和下人深谙母亲的心思,用尽各种法子折腾臣,十岁之前臣的身上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嬷嬷掐出来的印子,便是臣告到臣那父亲跟前去,她们也会说是臣不小心磕到碰到的,过后便会变本加厉地磨臣。” “臣的功课不好,母亲便假借教导之名,逼迫臣一遍一遍地抄书,哪怕手已经打颤到握不住笔了,也不能停下,抄不完便不让就寝,她还会说臣顽劣不思进取,用戒尺抽臣的手心,直到皮开肉绽让臣长了‘记性’。” 梁祯语中带笑,虽是为了卖可怜博同情,但听不出多少怨恨悲愤之意,仿佛只是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祝云瑄听着心下莫名地有些不舒服,或许是感同身受,他自己小时候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但宫人再怠慢也不敢虐待皇子,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护着他的兄长。 “……他们既知你身份,又为何敢这样对你?” 梁祯嘴角微撇:“什么身份?一个本就不被家人待见的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罢了,能不能认祖归宗还两说,安乐侯倒是还有忌惮,至于那个女人,失了心疯,认定她儿子夭折是被我夺了命数,我抢了她儿子的世子之位,自然要报复回来。” 祝云瑄一时语塞,梁祯复又笑了一声:“臣刚过了十岁,臣那母亲便塞了七八个貌美的丫鬟,到臣的屋子里要教臣通晓人事,臣如何不知,她是想臣小小年纪便亏了身子做个废人,那些丫鬟又都是她的眼线,臣自然不会碰,后来府里便开始流传臣有隐疾的流言,再到后来那些闲言碎语还传到了府外,连先帝都听说了……” 祝云瑄面色微僵,梁祯是否有那方面的隐疾,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实在是荒谬……,他怎有脸大咧咧地将这些说出来。 梁祯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先帝先前忧心忡忡,原本还想叫太医给臣诊治,被臣给婉拒了,便是到了今日,也还有人私下议论臣这档子事情,怕是得叫陛下给臣正名了,毕竟臣有没有问题,陛下最是心中有数……” 祝云瑄恼怒打断他:“昭王说这些轻佻之言,就不怕被人听了,败坏自己的名声?!” 梁祯唇角的笑意更浓:“这里只有臣与陛下,陛下会说给外人听吗?” 祝云瑄干脆不说了,梁祯笑过终于正经起来,眸色沉了沉:“所以陛下,梁家人这般对臣,却还想着要臣助那九殿下登上皇位,好让梁家女做圣母皇太后,他梁家做皇帝的外家,从此飞黄腾达,臣又为何要让他们如愿?” 祝云瑄微怔,片刻后自嘲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朕托了梁氏的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陛下不必多想,这个位置是您的便是您的,谁都不能置喙什么。” 午后,骤雨初歇,天光重现。 祝云瑄放下手中棋子,望一眼窗外,轻吁一口气:“天晴了,回宫吧。” 梁祯勾了勾唇角,吩咐人去备车,将他送出府门:“臣送陛下回宫。” 祝云瑄不置可否,径直上车,总归梁祯想要做什么,他也拦不住。 梁祯翻身上马,转身朝后头的车辇望了一眼,眼中笑意加深,下令出发。 回到宫中,俩人刚坐下,冯生便殷勤地奉了茶水过来,梁祯见状笑了一笑:“什么时候这种活,都要冯公公你亲自动手了?” 冯生谄媚道:“能伺候陛下和王爷,是奴婢的分内事,更是奴婢的福气。” 他赖在一旁不肯走,随时准备献殷勤,祝云瑄面色冷淡没有搭理他,梁祯轻眯起双眼,忽而问祝云瑄:“听闻陛下今早出了城,亲自去会了昔日的东宫太子太师曾老,陛下可是想起复他?” 祝云瑄还未说什么,那冯生先变了脸色,目露惊慌,大抵是没想到,他告诉梁祯的事情,会被他当着祝云瑄的面说出来,梁祯却仿若未闻,只笑看着祝云瑄,等着他回答。 祝云瑄瞥他一眼,目光微沉:“是又如何?东宫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本就是无辜受累,他是能臣,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朕召他回来,有何不可?” 梁祯笑道:“陛下愿重用他,臣怎敢有异议,陛下是想让这位曾老入内阁?” “以他的资历,入内阁绰绰有余,朕是想要他做这内阁首辅,”顿了顿,祝云瑄冷嗤,“且不说这个,朕倒是好奇,昭王为何会对朕的行踪这般了如指掌?朕今早出宫是临时决定的,昭王又是从谁的嘴里听说的?” 一旁的冯生额上已经滑下冷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梁祯觑他一眼,故作惊讶道:“这位冯公公特地派人出宫传话给臣的啊,臣还以为是陛下让他告知臣的。” 祝云瑄冷眼扫向冯生:“朕几时吩咐你,将朕的事情告诉昭王了?” 冯生抖抖索索地跪到地上去,祝云瑄沉声问道:“是谁人吩咐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啊,奴婢……” 冯生张口就喊冤,祝云瑄不耐打断他:“冤枉?是朕冤枉了你,还是昭王他冤枉了你?” “奴婢、奴婢……”冯生猛地抬起头,跪着爬到梁祯面前,“昭王救奴婢!奴婢对您忠心耿耿,奴婢都是为了您啊!” 祝云瑄斜眼瞅向梁祯,等着他解释,梁祯将几乎要扑到自己身上来的人拨开,嫌弃道:“冯公公这话说的,你该忠心不二的人是陛下,怎么牵扯起本王了,你这是其心可诛啊。” 后又转向祝云瑄:“陛下明鉴,臣与他断无苟且,还请陛下千万莫要误会了臣。” “是吗?”祝云瑄轻声重复,“那便是他自个心思刁钻,想要与昭王你卖好了?” 梁祯不以为然:“陛下这话臣可不敢应,不论这位冯公公是什么心思,都与臣无关。” 冯生惊慌喊道:“昭王您怎能这么对奴婢!奴婢为您做了那么多事情您……” “拖下去。”祝云瑄冷声下令。 手持佩剑的禁卫军已经进门来,见梁祯无动于衷,冯生终于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地嚷道:“陛下您不能这么对奴婢!奴婢是先帝的人!奴婢受先帝所托那传位遗诏……唔唔……” 下头的话尽数被堵回去,冯生还想挣扎,已被禁卫军卸了胳膊,他死死瞪着眼睛,被堵住的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就这么被拖了下去。 大殿里重新安静下来,梁祯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方才被那阉人扯皱的衣摆,一声轻笑:“陛下这下可痛快了?” 祝云瑄踌躇望向他:“他如此为你卖命,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同意了朕处置他,就不怕寒了你其他亲信的心?” 梁祯不在意道:“可他让陛下您不高兴,杀了便杀了,谁让他知道得太多,心思又太刁钻,尤其对陛下您不敬,便是该死。”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不再说了,梁祯亦笑而不语,重新端起茶杯。 第十一章 信任与否 景瑞元年正月,新帝下旨,诏原太子太师曾淮、礼部尚书严士学入内阁,并以曾淮为首辅大臣。 梁祯第一次见到这位七旬高龄的新任首辅,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内,见他神色肃恭、不苟言笑,梁祯心下不由叹气,小皇帝自登基后本就越来越端着了,如今来了个老古板从旁耳提面命,怕更是要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祝云瑄与曾淮正在商议事情,梁祯是不请自来,从旁听了一耳朵,才知祝云瑄是想要拟诏,册封那定远侯夫人一个国公爵。 听了一阵,他不甘寂寞地出言道:“定远侯战功累累,也才得了一个侯位,如今陛下大笔一挥,竟要赐他夫人公爵?” 祝云瑄不以为意地解释:“侯夫人当年守卫茕关,亦有功劳,本就该论功行赏。” “那比起定远侯也是差远了,陛下这么做,不怕惹人非议吗?” 祝云瑄讥诮道:“昭王又有何功劳,凭着什么刚及弱冠,便得赐王爵?” 梁祯笑了笑,无所谓道:“陛下既要与先帝一样偏私,亦不怕旁人议论,自然是可以的。” 一旁的曾淮皱着眉提醒他:“昭王还请慎言。” “臣是为的陛下好,”梁祯只看着祝云瑄,“就怕陛下意气用事落人话柄。” “朕意已决,昭王无需再多言。”祝云瑄冷淡打断他。 梁祯干脆闭嘴,不再说了。 那定远侯夫人是男子,且就是当年那假死出逃的废太子,别说是给个公爵,即便要封王,也都只是祝云瑄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与曾淮商议起另一件事情,近年来南方沿海一带水寇横行,已成祸患,尤其是三年前海禁开了之后,这些贼寇更是变本加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闽粤水师的地位因而变得格外重要,半月之前前任闽粤水师总兵以老乞休,祝云瑄想要将定远侯贺怀翎调去闽粤,接替这水师总兵之位。 曾淮思忖片刻,犹豫道:“定远侯镇守茕关多年,如今北部夷人已平,将他调去南边倒无不可,只是他没有领水师的经验,怕会有不妥。” 祝云瑄摇了摇头:“那倒是无妨,定远侯是个全才,便是全无经验,朕信他也能迅速适应下来。” “陛下既有主意,老臣亦无意见。” 梁祯再次插话:“陛下倒当真是信任那位定远侯,连闽粤水师都想交到他手里。” 祝云瑄冷淡瞥向他:“昭王以为呢?还是昭王有更好的人选?” “陛下说了算,”梁祯一声低笑,“臣无异议,只是这接任茕关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道:“定远侯与朕推荐了茕关如今的副总兵丁洋,此人骁勇善战、胆识过人,平定北夷之战中也曾立下汗马功劳,朕打算将他升任总兵。” “丁洋?”梁祯轻眯起双眼,“定远侯推荐的人选?” “可有不妥?” “臣以为这茕关新总兵,该从京中调派,若要臣来说,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徐森倒是可以。” 祝云瑄沉了声音:“为何要特地从京中调派?丁洋在茕关领兵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边的情形。” 梁祯不以为然:“臣记得先前定远侯带兵出征北夷时,有一回就是因为这个丁副总贪功冒进,险些铸成大错,丢失我军数万兵马,即便之后他又立下军功,功过相抵,这样的人,也不宜为主帅。” 曾淮为之争辩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老臣听闻后来也是这位丁副总兵献出良计,我大衍军才能在短时间内横扫整个北夷。” “所以我说了,功过相抵,”梁祯扬了扬眉,“以前有定远侯在还可以压制着他,若是他做了主帅,再要是碰到什么事,头脑发热只图贪功可怎么办?茕关是我大衍西北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交到这样的人手里,曾阁老当真能放得下心来?” 曾淮不赞同道:“昭王所提之人更不适合,徐森此人虽为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却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全无经验,只懂得纸上谈兵的将领,调去边关有何用?” “曾阁老怕是连纸上谈兵都不会吧,这调兵遣将之事,本王以为曾阁老还是不要想当然得好,”梁祯轻蔑一笑,“北部已彻底平定,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起战事,只要能守住关卡,即便不懂得冲锋陷阵也无妨,徐森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稳重,这样的人派去守关,最合适不过,再者说,无经验又如何?既然定远侯能去领水师,徐副总自然也能去守边关。” 被梁祯这不客气地一番奚落,曾淮的面色有些难看,语气都生硬几分:“昭王执意要从京中调人去茕关,到底是何居心?” 谁人不知梁祯出身京南大营,即便现下已经卸了京南大营总兵的职务,却总揽着整个京畿的防务,包括两京大营、京卫军与皇宫禁卫军,总计约二十五万的兵马都归他统一调令,京南大营的总兵与两位副总兵更是他的心腹,他非要派个自己人去茕关,明眼人看着,谁不会以为,他是想将天下兵马都尽数掌控在手中? 梁祯不答,望向同样面有不豫的祝云瑄:“陛下也觉得臣是别有居心吗?” 祝云瑄冷声反问他:“你没有吗?” 梁祯笑着摇头:“臣自然是没有的,臣都是为了陛下着想啊。”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说这话的真伪,曾淮忽然出言道:“昭王既然说自己没有别的居心,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不如拿出点诚意来,归还兵符,将你手中的兵权交还给陛下吧。”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祝云瑄不出声,像是默认了曾淮的提议,只等着梁祯回答。 梁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曾淮继续道:“自我朝开国,京畿兵马从来都是由当朝皇帝亲自调令,之前是先帝病重,才将这一重任交托于昭王,如今陛下已登基,昭王也是该将这兵权交还回来了。” 梁祯一声嗤笑:“人说杯酒释兵权,如今陛下这里是连杯茶水都欠奉,便想要将东西讨回去了。” 曾淮陡然变了脸色:“你放肆——!” 梁祯没有理他,只不错眼地看着祝云瑄:“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不答,满眼冰霜地回视着他,梁祯又道:“臣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那曾淮还要再说,祝云瑄皱了皱眉,打断他:“老师先回去吧,茕关新总兵的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陛下!” “朕心中有数。” 曾淮目露担忧,视线在祝云瑄与梁祯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咬咬牙退了出去。 伺候的宫人一并被挥退,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祝云瑄冷道:“昭王有何话,直说吧。” “陛下当真想要收回兵权?” “朕想要你就会给吗?”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尽是戒备与揣测,半晌,梁祯一声低叹:“陛下,您守着江山,臣守着您,这样不好吗?” 祝云瑄不为所动:“朕不想做傀儡皇帝,昭王执意不肯交出兵权,是贪恋权势,还是想要挟天子令诸侯?” “陛下您信臣吗?”梁祯忽地问他。 祝云瑄微怔,似有犹豫,移开了目光。 梁祯摇头:“您这般信任那定远侯,却不肯信臣,实在是叫臣伤心极了。” “定远侯能为朕开疆拓土,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朕信你?” 梁祯低喃:“您不信臣,臣便也不敢信您。” 祝云瑄沉了脸色:“昭王说这些又是何意?” “陛下不信臣,或许还想着有朝一日要杀了臣,臣总得留些保命的东西,若是臣现在就乖乖将兵权都交还给您,大概过不了今日,臣就会成为那阶下囚,”梁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一步步欺近祝云瑄,末了停在离他只有寸余的地方,身体前倾,呼吸都几乎交融在一起,“陛下,您想杀臣吗?” 祝云瑄不想自己显得过于慌乱失态,并未朝后退,只冷眼看着梁祯:“朕杀得了你吗?” “您想杀臣。”梁祯肯定道。 祝云瑄不语,亦算是默认了。 他想杀梁祯吗?必然是想的,他就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他也定要杀了面前这个目无君上、大逆不道之人,他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谁能逼迫他?谁敢逼迫他?梁祯他又凭什么?! “陛下既然不信臣,还想杀了臣,那臣宁愿就做个让陛下头疼的奸臣、佞臣,陛下想要回兵权,那就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若陛下当真杀得了臣,臣死了便就死了,又或者,陛下可以换个法子,”最后一句,几乎贴到了祝云瑄的耳边说,“陛下嫁给臣,昭告天下,臣便将兵权做为聘礼,送还给陛下。” 祝云瑄怒极:“荒谬!你当真觉着朕杀不了你是吗?!” 梁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至少现在陛下是杀不了的,至于以后……来日方长,臣等着陛下就是了。” 第十二章 挑拨离间 宣德殿,朝会。 从方才起,祝云瑄已经听了小半个时辰,梁祯与首辅曾淮为了茕关新总兵的人选争论不休,俩人各自坚持着昨日的观点不肯退让,曾淮面红耳赤越说越激动,而梁祯一脸云淡风轻,对方说三句他才回一句,却句句尖酸,丝毫不给这位新任首辅大臣留面子。 严士学跟在曾淮身后帮腔,两位内阁辅臣加起来,都说不过牙尖嘴利又厚脸皮的梁祯,个个气了个仰倒。 旁的人俱袖手旁观,无一人愿出声,祝云瑄的眉头越蹙越紧,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梁祯身上,顿了顿,打断了堂上无休无止的争议:“既无定论,便让兵部和吏部一块举荐人选吧,商定之后将名单报上来朕再决定。” 兵部尚书并吏部尚书赶紧出列,恭恭敬敬地领命。 梁祯抬眸望向祝云瑄,轻扬了扬唇角,祝云瑄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两日后,两部合议的举荐名单呈到御前,一共三人,俱是两京大营的将领,梁祯力推的京南大营副总兵徐森的名字赫然在列。 兵部尚书垂首,诚惶诚恐地禀道:“原茕关丁副总兵刚愎自用,行事过于冒进,实不宜升任主帅,另一姜副总资历尚浅,臣等都以为,应当从京中另调派人过去,此三人都是性格稳重,又有多年领兵经验的老将,定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冷冷看着面前来禀事的一众官员,个个低垂着脑袋,一副谨小慎微的恭肃之态,只是他们当中,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正向着他这个皇帝的,怕也只有他们自个最清楚。 “这几个人,都是你们自己拟定的?” 兵部尚书回道:“是臣等商议过后定下的。” 沉默片刻,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道:“容朕再想想,你们都先退下吧。” 人走之后祝云瑄抬手一拂,将面前桌案上的笔筒、砚台、镇纸全部扫下地,殿内的宫人立时跪下,高安苦着脸劝道:“陛下息怒……” “息怒?”祝云瑄怒极反笑,“朕怒不怒有人在意吗?他们个个阳奉阴违不把朕当回事,他们还记得朕才是皇帝吗?!” 话音落下,梁祯已走进了门来,正看到这一幕,扬了扬眉:“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陛下,让陛下这般生气?”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目光里尽是冷厉,咬牙切齿很不能噬其骨:“昭王当真是好本事,满朝官员,还有多少人是未被你笼络的?” 梁祯轻笑:“陛下这话臣怎么听不明白?” “你少跟朕装!朕让兵部、吏部推举茕关新总兵人选,为何他们会与你一丘之貉,提的都是两京大营中你的亲信?!” 梁祯不以为然:“陛下,臣说过了,于这件事情上,臣绝无私心,丁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非但他本身的性格担不了这茕关总兵的大任,而且……” “而且什么?!” “陛下就非要臣把话都说明白吗?”梁祯直视着祝云瑄,沉声说道,“而且,他与茕关另一副总兵姜演,都是定远侯的亲信手下,跟着定远侯出生入死誓死效忠,您将定远侯调去南边,这西北的关口却依旧留给他的心腹,他如此手握重兵,身边还有一个死而复生了的前太子,陛下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祝云瑄一愣,脸色愈发难看,黑沉沉的双眼被怒气完全浸染:“昭王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朕信不过别人却绝对相信定远侯,用不着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祯哂笑:“定远侯是君子,那臣是什么?陛下可知有句话叫做人心易变?当年废太子被冤赐死,后假死出逃,他就当真一点都不觉意难平吗?您身下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如今他有定远侯帮衬,若是当真起了心思,您又要怎么办?” 祝云瑄厉声呵道:“你住口!朕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岂容你在此肆意揣度污蔑!” 梁祯非但没有闭嘴,反往前走了一步,言辞愈加大胆,咄咄逼人:“臣知陛下与废太子手足情深,可这手足之情,放在皇位权势前又能值几斤几两?若是今日坐在这帝位之上的是废太子,陛下您还能做个贤王辅佐君上,想必他也定也会宽待您。” “可偏偏如今做了皇帝的是您,他从一人之下的皇太子到见不得光、不得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的亡命徒,如此落差,他就当真能做到心无芥蒂就此放下吗?您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和定远侯,若是被他寻着机会,您又能笃定,他不会趁机反咬一口,生出不臣之心?” “你给朕闭嘴!闭嘴!”祝云瑄怒极,弯下腰手撑在案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赤红的双目狠狠瞪着梁祯,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你给朕听清楚了,这个皇位,朕本就是为了兄长才非要不可,兄长若是想拿回去,朕给他就是了,容不得你置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祝云瑄闭起眼睛,身子软倒下去,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冲上去,双手接住他。 高安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吩咐人去传太医,哭丧着脸望着被梁祯抱在怀中的祝云瑄,呜呜咽咽地告诉梁祯:“陛下自登基后,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为了国事劳心劳力,前两日就受了风寒,也不让传太医,说不是什么大事,免得惊动了人又小题大作,奴婢实在是劝不动……” 梁祯冷下神色,将人打横抱起,进去后头的寝殿。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脉说是受了凉,吃两副药便能好。 倚在榻边的梁祯双眉紧蹙着,问道:“为何陛下还未醒?” 太医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陛下方才是急怒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才会晕厥过去,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又过于劳累受不得刺激,一会儿应当就能醒过来。” “当真无事?” “陛下年轻底子好,熬得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龙体要紧,还是得保重身子,下官会再另开个方子,只要陛下多加休息,配合着药方将养一段时日便能无虞。” 梁祯点点头:“你下去开方子吧。” 祝云瑄紧闭着眼睛缩在床里,似是连昏睡过去都不得安宁,梁祯帮他掖了掖被子,就这么守在一旁,不错眼地望着他。 高安还在小声哽咽,梁祯听得不耐烦,低声呵斥他:“再哭你就滚下去,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首领大太监的样子?你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留着冯生那个老家伙好了,至少能帮自己盯着祝云瑄一些。 高安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就要退下,梁祯又叫住他:“本王问你,陛下是否当真为了这茕关总兵的人选,十分头疼?” “是、是的……” “那位曾阁老与他说了什么?” 高安踌躇着不愿说,梁祯斜眼横过去:“怎么,不能说吗?” “……奴婢不敢妄自议论这些事情,还请王爷恕罪。”硬着头皮回完,高安不肯再多说,躬身退下。 梁祯轻嗤,不说他也猜得着,那老家伙定是反复提醒祝云瑄,说他居心叵测,想要掌控茕关的兵权,才执意要从京中调派人过去,祝云瑄本就防备他,如今有了那迂腐不化的老头从旁辅佐,怕是更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在祝云瑄的唇上印上一个亲吻,轻声一叹,罢了,这次便不与你作对就是了。 祝云瑄醒来时已近黄昏,见梁祯就坐在榻边,脸上的神情立时又冷了三分,哑声示意一旁候着的高安:“扶朕起来。” 高安将他扶坐起,递上刚熬好的药,祝云瑄接过,眼睛都未多眨一下,仰头便尽数喝下肚。 梁祯紧盯着他的动作,待到他把药喝完,才轻勾了勾唇角:“陛下登基才多久就病倒了,如此弱不禁风,不用别人做什么,这个皇位您又能坐多久?” 祝云瑄沉着脸望着他:“你说够了没有?” 梁祯无奈道:“陛下,臣并非想要惹您不快,您又何必如此?” 祝云瑄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那你就退下吧。” “以后每日亥时之前一定要歇下,臣会日日翻阅您的起居注。” “你——!” “太医说陛下不宜动怒,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那你就不要气朕!” 祝云瑄红了双眼,看着他水光泛滥的一双眸子,梁祯又想笑了,从前他就听宫里的老人议论过,说这位五殿下活泼、烂漫,却又最是娇气,如今做了皇帝,时时端着威严,这骨子里的个性却没变,受不得委屈,一被欺负就泪眼汪汪,真真是色厉内荏。 忍着笑,他道:“陛下这副模样,被外臣看见了,便什么帝王威仪都没了。” 祝云瑄冷道:“昭王以为自己就不是外臣吗?” 梁祯沉声一笑,不再说了。 第十三章 共饮醉酒 甘霖宫。 祝云瑄连着病了好几日,见他双眉紧锁、神思凝重,曾淮低声劝道:“陛下,您龙体要紧,实在不必要为这点事情一直愁眉不展,那些人有二心您既早知道,又何必动怒,忍得一时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祝云瑄叹道:“朕只是没想到,他连六部尚书都笼络了。” “那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未必就是真的投诚了昭王,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眼下的事情,臣以为,陛下一直这么硬扛着也不是法子,不如先顺着他。” “顺着他?” 曾淮道:“对,昭王他想要茕关总兵的位置,那便给他,总归人去了那边,能不能成事也不是昭王能决定的,茕关两位副总兵都是定远侯的心腹,效忠的是陛下,他们在茕关经营多年,只要能一条心,便是架空了那新调去的总兵又如何,那边的事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忧,最要紧的还是京城这里,那徐副总调走了,京南大营便就空了个位置出来。” 祝云瑄双瞳微缩,片刻后沉声笑起来:“老师说的对,是朕想岔了,京城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两京大营也不都是他的人,他自个将机会送到了朕手里,朕怎能往外推。”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依旧在与曾淮说话,神色是难得的放松。 “还未进门就听到陛下的笑声,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祝云瑄虽不乐见他,却也少有地未摆脸色,只语气平淡道:“正说到老师昨日抱上了重孙,朕正准备派人送去贺礼。” “这倒确实是件喜事,”梁祯亦笑着与曾淮道喜,“本王也派人添一份贺礼一并送去,恭喜曾阁老喜得重孙。” 曾淮不亢不卑地道谢,言语间并无多少热络之意,很显然,之前的事情,已经让这位首辅大臣对梁祯生出了不满,梁祯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在乎旁的人如何看他。 曾淮要禀的事已禀完,没多待便告退了,人走之后,祝云瑄脸上的笑意便收敛起来,批阅着奏疏并不搭理梁祯。 梁祯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朱批,忽而问道:“陛下,茕关新总兵的人选定了吗?” 祝云瑄淡道:“既是昭王举荐之人,吏部和兵部也都认可了,就徐森吧,昭王有空可以先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早做准备,过后吏部会下正式的调令。” 梁祯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他本已打算退让不叫祝云瑄为难了,但没想到祝云瑄会先一步妥协:“陛下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祝云瑄冷嗤:“不改主意能如何?叫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吗?” 梁祯倚在桌边,轻眯起双眼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勾唇一笑:“陛下本不必如此。”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事:“此事既定,便就如此吧,朕会再叫吏部和兵部,拟定填补京南大营副总兵之位的人选给朕过目,昭王若有合适人选,也可举荐一二。” 见他已拿定主意,梁祯便也干脆不说了,岔开话题:“臣方才见陛下,得知曾阁老家中添丁,喜不自禁,莫非陛下也希冀起子嗣一事?” 祝云瑄随口回答:“朕自然是希望能多子多福。” “是吗?” 祝云瑄抬眸望了梁祯一眼,见他的眼中闪动着若有似无的危险之意,挪开视线,不动声色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梁祯的目光沉了沉,没再说什么。 小太监将熬好的药送进来,梁祯顺手接过,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苦药汁,递到祝云瑄面前:“还要吃几日?” 祝云瑄皱了皱眉,将药碗接过去,十分干脆地一口闷下肚。 药碗刚搁回太监端着的托盘上,梁祯的手伸过来,拇指腹拭上祝云瑄的唇角,祝云瑄一怔,下意识地别过头,梁祯轻笑:“嘴上还有。” 祝云瑄从另一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擦拭干净后示意梁祯:“昭王若无要紧事,便退下吧,朕要批阅奏疏。” 梁祯不动,变戏法一般,手里多出一包锦布包的糖果,递到祝云瑄面前:“甜甜嘴吧。” 祝云瑄神色微动,目光下移,晃过梁祯手中的糖果,顿了一顿,并未伸手去接。 梁祯笑着抬了抬下颌:“陛下刚喝了药,不觉得苦吗?” 祝云瑄不自觉地轻抿唇,不答,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捻起一颗糖扔进嘴里,三两下嚼下肚:“没毒的。” 祝云瑄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当然不觉得梁祯会堂而皇之地给他下毒,梁祯若有此心,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推他上位了,这人与其说是觊觎帝位,或许更享受挟天子令天下的快感。 沉默片刻,祝云瑄也捻起糖,含进嘴里。 吃过药不多时,祝云瑄便有些昏昏欲睡,翻奏疏的速度慢下许多,梁祯一直未走,见祝云瑄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欺近过去小声提醒他:“陛下,您去榻上睡一会儿,剩下这些臣帮您批吧?” 祝云瑄望向他,眸光闪了闪:“你帮朕?” 梁祯眨眨眼睛:“臣别的不行,学人字迹却能有十成像,陛下不如让臣试试?” 是了,若非如此,那份假的传位遗诏也不能瞒天过海。 祝云瑄的心思转了几转,并未拒绝,这堆成山的奏疏里,大多说的都是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要紧事的,内阁早就给拣了出来另呈给他,再重要些的事情,还得在朝会上进行廷议,便是让梁祯代为批阅,他也做不得什么手脚。 总归梁祯想要做这“摄政王”,那就让他多出些力气好了。 留下一句“那就有劳昭王了”,祝云瑄痛快地起身,躺上榻去,很快便睡着了。 梁祯意外之下又颇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祝云瑄竟当真答应了,虽然他恐怕只是被祝云瑄当做了苦力,但见祝云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睡过去,也实属难得。 梁祯亦坐上榻,手指拂了拂祝云瑄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安静看他片刻,一声轻叹。 无人打搅,祝云瑄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再睁开眼竟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大殿里的灯都点上了,刚刚睡醒的祝云瑄有须臾的恍惚,往身上盖着的大氅里缩了缩,闻着那熟悉的茶香味,才反应过来,这件大氅是之前梁祯进门时脱下的。 梁祯惯用云雾茶的茶叶熏屋子,先前在昭王府做客时祝云瑄就已发现,因而他的衣裳上,也时时沾染着这种淡淡的茶香,一闻便知。 听到响动,梁祯停下笔,转过身来,眸中带笑地望着他:“陛下醒了?” 祝云瑄一时懊恼,他竟在梁祯身旁,无知无觉地睡了快两个时辰。 坐起身将盖着的大氅还给梁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又看一眼榻边高垒起来的奏疏,祝云瑄的心绪格外复杂,梁祯竟当真帮他将这些都看完了。 “……辛苦昭王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陛下要道谢,就一句话怎能显出诚意来,至少留臣下来与您一块用晚膳吧?” 祝云瑄提醒他:“一会儿就要下宫钥了。” “那有何妨,之前先帝给臣在宫中暂歇的宫殿不还留着吗?凑合一晚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说了,吩咐了高安叫人去与御膳房说,晚膳多加几个菜。 坐上桌,梁祯又说要喝酒,祝云瑄便让人把前些日子,祝云璟叫人从边关送来的酒取出来,梁祯笑着晃了晃杯子:“陛下喝这夷人喝的烈酒,不怕醉吗?”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喝得少,昭王请自便吧。” 梁祯给他斟上一杯:“陛下好歹赏个脸,陪臣喝了这杯可好?” 祝云瑄不置可否,觑他一眼:“昭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陛下连这都看出来了,陛下这般关注臣,实在是叫臣受宠若惊。”梁祯说着又摇了摇头,叹道,“也没什么,今日是臣爹爹的忌日,一时有些感伤罢了。” 祝云瑄一时语塞,原本想刺他几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沉默地拿起酒杯。 他的胃口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今日御膳房做了一道南边进贡来的海鱼,无甚腥味还格外鲜甜,祝云瑄筷子动得勤,梁祯见状笑问他:“臣送给陛下的那两个厨子,可还得用?” “尚可。” 梁祯变着法子地讨他欢心,祝云瑄原本并不领情,人放进了御膳房也没用过,这几日病了吃不下东西,其中一个厨子进献了一道开胃的酸汤,才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不得不说,梁祯送来的人确实没得挑,便是祝云瑄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祝云瑄胃口好了也贪起杯,忘了刚才才说过的“喝得少”的话,一杯酒下肚,又主动示意梁祯给自己再倒一杯,梁祯笑着提醒他:“陛下当心醉了。” “你倒吧,朕心中有数。” 这一喝便没了节制,酒过三巡,俩人都有了醉意,端了许久的祝云瑄难得放松了下来,丢了仪态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撑着头,听着梁祯与他说宫外的新鲜事。 谁与谁交好,谁家又与谁家联了姻,谁谁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谁谁又是怎样的个性,朝中宗室、勋贵、文武官员,哪家的事情他都能说上几句,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祝云瑄眯着眼睛听着,心道难怪他能笼络这么多的人,对谁人都了如指掌,这样的本事便注定了他并非池中物。 听到后头祝云瑄非但笑不出来,心绪愈加复杂,正心神纷乱间,梁祯忽然停下说话,凑近过来,望着他的双眼:“陛下,您醉了。” 祝云瑄点点头:“那昭王便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仿若未闻,低笑出声:“臣送陛下回寝殿。” 第十四章 心有余悸 祝云瑄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似乎没听懂梁祯在说什么,梁祯贴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重复:“陛下,臣送您回寝殿。” “不用、不用了……” 祝云瑄胡乱摇头,晃晃悠悠地起身,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椅子里,高安赶紧上前来扶他,还没碰着人,便被梁祯给拨开。 梁祯紧紧盯着面前微醺的祝云瑄,眸色晦暗,沉声吩咐高安:“你带人都退下去,没有传唤不得进来。” 高安不肯,担忧地望向祝云瑄:“陛下……” “下去。”梁祯又一次重复。 “王爷您不能……” 梁祯冷眼扫向他,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弯下腰,将祝云瑄打横抱起,祝云瑄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挣扎,梁祯按住他的手,抱着人大步进去寝殿里头。 被扔上床,天旋地转间还未来得及反应,梁祯的身躯已然压下来,祝云瑄被他压在身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被钳制着,两条腿也被压住不能动弹,灼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下,他心中大骇,方才的那一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拼命反抗:“你放开朕,放开!” 梁祯带着热气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脖颈间,让他不由汗毛倒竖:“你放肆!唔——!” 双唇被堵住,滑腻的舌撬开牙关凶狠地顶进来,在他的嘴里肆意搅弄,强迫地勾起他的舌头共舞,舌尖探进深 喉,一遍一遍舔过他唇舌间的每一处。 被迫承受这样的深吻,祝云瑄几要窒息,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身上压着他的男人动作愈加粗暴,凶狠地啃咬着他,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逼得祝云瑄几欲崩溃。 半晌,梁祯终于停下动作,唇舌分开,四目撞在一块,祝云瑄满是水光的双眼中全是刻骨恨意。 梁祯一怔,冷下目光,哑声问他:“陛下就这么恨臣吗?” “放开朕。”祝云瑄咬牙切齿。 “臣若是不放呢?” “朕说过了,你休想再逼迫朕……” 梁祯缓缓勾起唇角:“陛下,您如今有什么资格与臣说不?” “你——!” “您的皇位是臣双手捧到您跟前的,臣若是想,随时可以拿回来,您不信吗?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日先帝在昏迷之前,到底与臣说了什么吗?臣现在就告诉您可好?” 梁祯笑得邪肆,身后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着他唇角的笑,莫名的诡异。 祝云瑄狠狠瞪着他,梁祯的眸色更沉,手抚上他的面颊,轻轻摩挲着:“先帝问臣想不想要那个位置,若是臣想,他当时就会下旨恢复臣的宗籍,改遗诏。” 祝云瑄用力握紧拳,梁祯笑望着他,放轻声音,继续道:“可是臣说臣不愿意,他老人家无法,只得给了臣一道密旨,说只要臣想,随时可以将密旨拿出来,恢复身份、废黜新君、取而代之。” 祝云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您不信吗?” 祝云瑄的心一点一点沉进深谷,他信的,他如何不信,他的父皇为了面前之人早就失了心疯,再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只要牵扯到梁祯,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这个新君本就得位不正,举朝上下除了寥寥无几个真心拥护他的,大多数的人都不将他当回事,梁祯本就手握重兵,一旦他拿出密旨,发动宫变,到时候又有几个人会忠诚于自己?他的兄长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没有…… “陛下怕吗?”梁祯的手摩挲上祝云瑄的唇,反复描摹着他漂亮诱人的唇形。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怕有用吗?从一开始你就留着一手,不是这个也还有别的。” 梁祯低下头,贴近祝云瑄的耳边,轻声问他:“陛下,臣不好吗?为何您还要惦记着娶妻生子呢?臣不行吗?” “荒谬!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您最在乎的是什么?皇位?江山?还是……那位前废太子?”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你想做什么?!” 梁祯低笑:“那位废太子是不是生了个儿子,有四岁多了吧?真叫人羡慕,听说很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东西呢……” “你敢碰他们,朕便是死也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梁祯浑不在意道:“或许能得陛下这般恨臣,也是臣的荣幸吧。” 祝云瑄赤红着双目瞪着他,冷笑:“你也就只能在这京里耀武扬威而已,有定远侯在,你当真以为你能动得了他们?” 梁祯不赞同地摇头:“陛下知道臣最是卑鄙无耻不过,他们在明臣在暗,定远侯能耐再大,也不能日日在府中守着他的夫人孩子,臣想做些什么,总会有机会的,毕竟臣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虽不想轻易丢了性命,却也不怕死。” 祝云瑄恨极:“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 梁祯的唇又一次压下来,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祝云瑄一口咬下去,梁祯于吃痛中尝到了蔓延开来的血腥味,退开一些,他舔了舔被咬出血的舌头,轻声一笑:“陛下越来越厉害了。” 祝云瑄死死瞪着他,眼睛里的水不断涌出来,梁祯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泪水尽数吮去:“乖……” 祝云瑄流着泪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梁祯的吻再次落到他的唇上,变得温柔缱绻,许久之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祝云瑄耳边响起:“别哭了,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祝云瑄咬紧唇,几要咬出血印子来,偏梁祯极尽温柔,用尽了手段逗弄他想要取悦他。 愤恨侵占着理智,身体却被本能的感觉支配着,将他的灵魂都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极致的痛,一半是不能自拔的沉沦。 梁祯将祝云瑄抱起,与他双手交扣在一起,哑声唤他:“陛下……” 祝云瑄哭着摇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深掐进肉里,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梁祯的眸色更黯,抱紧他,不顾一切地抵死征伐起来。 寝殿里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只有那一点刻意压抑的暧昧声响,久久不息。 寅时六刻,高安在殿外哆哆嗦嗦地小声喊:“陛下、王爷,该起了,再迟要误了早朝了。” 祝云瑄似在熟睡,一动未动,将他紧揽在怀中的梁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发起了低热。 梁祯心中一沉,坐起身,随意捡了件外衫披上,沉声吩咐高安:“去传太医,再叫人去传话,说陛下 身子不适,今日停朝。” 一刻钟后,高安带着太医进来,祝云瑄依旧在昏睡,梁祯坐在床边揽着他,皱眉问那位姓方的老太医:“陛下昨日还好好的,为何今日又发了热?” 老太医低垂着脑袋,眼前二位这痴缠的情形,是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惊涛骇浪,再不敢多看一眼。 诊脉之后,老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回话:“陛下是之前本就未有痊愈,昨夜又受了些风寒,下官再开两副药。” “两副药就能好?” 那方老太医心中一横,咬咬牙匍匐下声,恳求他:“王爷,陛下大病未愈,那等事情……行不得啊!” 梁祯轻眯起眼睛,一阵沉默后,淡道:“有些事情看到了就烂在心里,做个瞎子哑巴未必没有好处。” 老太医抖索着身子应下:“下官……不敢。” 打发了太医去开药,又把憋着眼泪的高安给撵走,梁祯低下头,干涩的唇蹭了蹭祝云瑄发烫的额头,心有余悸。 第十五章 怯弱之态 祝云瑄连着三日都未上朝,曾淮特地求见,看到他面色苍白,眉宇间都是郁色,分外担忧。 祝云瑄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朕无事。” 曾淮一肚子想劝慰他的话,硬生生地被堵回去,犹豫再三到底没说什么,只将吏部和兵部新提的,京南大营副总兵的人选呈给他。 名单之中多是两京大营的参将,祝云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看到某个名字时顿住,问曾淮:“这些提名,昭王他知道吗?” “听吏部和兵部的意思,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 “那便就如此吧。”祝云瑄轻吁一口气,提笔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曾淮走后高安上前来,诚惶诚恐地与祝云瑄禀报:“昭王方才派人来,说是请陛下明日去他的庄子上踏青。” 祝云瑄冷了神色,半晌之后闭了闭眼睛,吩咐道:“你着人去准备吧。” 梁祯的别庄也是先帝赐下的,在京城的西北边,与别的达官贵人的庄子并不在一处,是个位置优越、风景独好,又十分清静的地方。 春日里花木扶疏、翠绿遍野,正是踏青赏景的好去处。 祝云瑄是微服出行,出宫门后便上了昭王府派来接的车子,出城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梁祯早已在庄外等候多时。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只着了一件轻薄的丝绸春衫,身形似又消瘦了些,梁祯上前,接过一旁太监手里的斗篷给他披上:“天还没热,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得多穿些。” 祝云瑄垂着眸不出声,眉宇间带着隐约的倨傲与疏离,梁祯笑了笑:“走吧,臣带陛下去四处逛逛先。” 梁祯的这个庄子很大,前靠水后靠山,沿着湖边往前走,一路过去春花争艳、嫩柳含青,湖面上接天蔽日的荷叶层层叠叠,含苞的花朵正在等待着夏日到来时的盛放。 梁祯嘴角噙着笑,与祝云瑄道:“再过两个月,等到莲子熟了,臣便叫人采了送进宫去,给陛下尝鲜。” 祝云瑄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梁祯也不在意,又问他:“陛下想游船吗?” 祝云瑄不置可否,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 船就停在岸边,上船时梁祯朝着祝云瑄伸出手,祝云瑄神色微顿,将手搭上去。 船身荡开悠悠碧水,划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深处。 船舱里,祝云瑄坐在窗边,不错眼地望着外头的春日湖景,眼中却并无多少欣赏喜悦之色,梁祯将热茶递到他面前:“陛下今日怎心事重重的?” 祝云瑄收回目光,抬眸望他一眼,淡道:“没有,只是没想到昭王这庄子上的景致这般不错,确实是个赏景踏青的好地方。” 梁祯低笑:“陛下若是喜欢,常来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接话,捧着茶,视线又落回了远处。 一时无言,梁祯轻眯起双眸,目光停在祝云瑄的侧脸上,那日祝云瑄在他身下婉转低吟、含泪啜泣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小皇帝越是屈从,他心头躁动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是沸腾不止,极度渴求着宣泄。 “陛下 身子可好些了吗?” 梁祯语带关切地问候,祝云瑄微怔,声音平静地回答他:“已经好了,有劳昭王挂心。” 梁祯忽而抬手,从身后拥住他,祝云瑄的睫毛轻颤了颤就要闭上眼睛,梁祯没做别的,只在他的面颊上印上一个轻吻,低声呢喃:“陛下今日怎这般听话?” 祝云瑄淡漠道:“朕若不从,你就会收手吗?” 梁祯不言,更揽紧了他的腰,祝云瑄向后倒进他的怀里,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窗外的方向,梁祯微微蹙眉,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轻轻颤动的羽睫毛扫过他的手掌心,片刻之后,觉察到略微的湿意,梁祯心中一叹,听祝云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哽咽问他:“为什么是我?” “陛下……” “你想要什么人,或男或女,天下的美人我都能给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梁祯撤开手,低头,嘴唇擦过他湿润的面庞:“陛下……”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祝云瑄红着眼睛质问他,目光里竟带上了恳求,梁祯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无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你?” 祝云瑄哭着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因为你以为你我是亲兄弟?” 祝云瑄太难过了,没有听出他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哭,梁祯叹道:“你这样软的性子,如何能坐得稳这个皇帝的位置?没了我,怕是怎么被那些豺狼虎豹抽筋扒皮的都不知道。” 祝云瑄的眼中不断冒出水来,怔怔望着他:“豺狼虎豹?你不就是吗?” 梁祯的唇角弯起一小道弧度:“我是吗?” 祝云瑄无意识地眨了几下眼睛,嘴唇颤动,说不出多的话来,梁祯的手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陛下,臣在您心里就当真一点分量都没有吗?您肯这样迁就臣,是忌惮那道密旨,还是为了前废太子?若是撇开这些,臣就真的一点都入不了您的眼吗?” 祝云瑄怔愣许久,呐呐道:“……从古至今,有几个做臣子的,敢像你这样?” “臣这样有何不好?不然您真要做那高高在上,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家寡人吗?” 祝云瑄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梁祯欺下 身,贴近他耳边,低语:“陛下,您若是能将对前废太子一半的心思,分与臣就好了。”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梁祯颇不以为然:“这深宫之中,哪有多少骨肉亲情可言?” 祝云瑄不愿多说,梁祯这样的人怎么会懂。 他的母后因生他难产而亡,是他欠了兄长的,小时候宫里一直传言他是不祥之人,克死了他的母后,他的父皇从来就不乐见他,宫人怠慢,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兄长本也不喜欢他,后头到底看不惯他被人欺负,在他五岁大时将他抱去了东宫,从那以后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这么多年,是兄长一直庇护着他,他才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平安长大,后来兄长遭了难,便是要他拿命来赔,又有何妨? 五岁那年,兄长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是孤的弟弟,有孤在谁都不能欺负你”,那之后的十年,兄长一直用实际行动在践行着他的诺言,十五岁时兄长假死出逃,他便在心中发誓,哪怕千难万难也定要拿到那个位置,护他兄长一辈子。 梁祯不懂,也永远不可能懂。 被梁祯露骨的目光不错眼地盯着看,又哭了一场的祝云瑄很是窘迫。 见他眼神躲闪,梁祯轻声一笑,声音压得愈低=:“陛下说错了,臣不要其他美人,臣只要陛下。” “你……” 梁祯截断他的话头:“陛下可还记得你我的初识?” 祝云瑄不言,他自然是记得的,那时他的兄长已离开京城,剩他一人在京中孤立无援,老二祝云珣处处针对刁难,他虽未因废太子之事被牵连,处境却愈发艰难。 梁祯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对这个传言中的皇帝私生子,他从一开始就抱有敌意,后来他被祝云珣设计下套,差一点办砸了皇帝给的差事当众出丑,是先前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的梁祯主动示好,帮了他一把,他才能渡过难关。 那以后他与梁祯私下偶有走动,梁祯帮过他很多回,虽然琢磨不透梁祯的用意,他对梁祯确实心怀感激,直到梁祯提出,要他用自己来换。 第一次是梁祯查得祝云珣勾结贺家拦截兵饷,给了他与兄长扳倒祝云珣的希望,那时他便知道梁祯是真正的手眼通天,便是日后他当真登上帝位,他们也绝无可能君臣相得,梁祯本事太大又要的太多,而他要的偏偏是自己给不起也不能给的。 祝云瑄并不否认自己同样卑鄙,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连自己都能卖,梁祯不欠他什么,他却没法不痛恨梁祯,更痛恨着自己。 梁祯双瞳微缩,似也沉入了回忆之中,嘴角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陛下,不论您相信与否,从一开始,臣便是真心想要帮您的。” 祝云瑄不为所动,他从来就看不透梁祯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根本不是旁人能猜得透的,他说出的话有几句真又有几句假,祝云瑄也并不想多花心思去分辨。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何必如此执拗,那日……您也并非没得趣不是吗?” 祝云瑄的反应骗不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的身体纠缠,祝云瑄在他身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祝云瑄于高 潮之中沉醉的情态,是他极力掩饰也隐藏不了的。 “你一定要这样吗?”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又恼恨自己先前的怯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得学会忍,以前是,现在亦是,今日却一时忘了形,在他面前流露出懦弱乞求之态,让他更加得意。 他也只能忍着,迟早有一日,他会与梁祯真正分出个输赢来。 梁祯的手捏住祝云瑄的下颌,低头吻住他的唇。 唇齿亲密相依,祝云瑄麻木地闭上眼睛。 第十六章 倚老卖老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景瑞元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正是这一年的冬至日。 皇帝要在这一天行祭天大典,这是祝云瑄登基的第一年,因而这场祭天仪式更显得格外重要。 丑时二刻,天色最黑时祝云瑄便已起身,寝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十数太监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祝云瑄面有疲色,浑身都不得劲,昨夜他只囫囵眯了一小会儿,夜里天骤然冷了,哪怕这寝殿里有地龙,又点了数个火盆,他依旧翻来覆去冷得睡不着,这会儿一起身,便觉得嗓子疼得难受,昏昏沉沉的,大抵又受了风寒。 高安跪在地上给他系腰带,听到祝云瑄低声咳嗽,担忧道:“陛下,要不传太医来瞧瞧,先喝了药再去吧?” “不必了,今日祭天式,别误了时辰。” 寅时,浩浩荡荡的大驾卤簿拥着皇帝御辇,行往位于城南的天坛圜丘。 车队刚出了宫门,梁祯便趁着夜色漆黑上了御辇来,祝云瑄正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并未睁开眼睛。 胆子这么大,敢不经传唤爬上御辇的,也只有那一人。 梁祯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他,顺口问道:“陛下面色苍白,眼下还有乌青,可是昨夜没睡好?” 祝云瑄不答,梁祯自顾自地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心,果真一片冰凉:“这些宫人是怎么伺候人的,幸好臣带了暖手炉来。” 他说着又去捉祝云瑄的腿,祝云瑄终于睁开双目,蹙着眉不耐望向他:“昭王要做什么?” 梁祯笑了一笑,给他绑上护膝,遮在了衮服里头:“外头冰天雪地的,一会儿祭天式估摸着要好几个时辰,跪那么久陛下这膝盖怕是受不了。” “拿掉。”祝云瑄冷声道。 “为何要拿掉?臣是为了陛下好。” 祝云瑄的双眉紧拧着:“祭天祭神,贵在诚心,如何能偷懒耍滑?” 梁祯很不以为然:“这怎能叫偷懒耍滑?谁说戴上护膝就是不诚心了,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迂腐了?” 怕都是被那位曾首辅给教得,梁祯心下摇头,这老古板尽不做好事。 见祝云瑄依旧面有不豫,梁祯又道:“陛下您且放宽心,您既是天子,老天爷定也不忍见您这么受冻遭罪的,更何况,外头那些个官员,哪个腿上没戴上这个,也只有您会这么实诚。”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这些,先帝在位时,他们这些皇子每次跟来祭天,谁不是全副武装想尽办法,用着各种法子驱寒和偷懒,且从前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是他,祭天的也是他,他这个皇位本就是偷来的,多少双眼睛从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登基这一年来,他没有一刻是能真正感觉到心安的,只想着或许自己诚心一点,便能求得多一点上天庇护、神明保佑。 梁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一边给他绑护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求天求人不如求己,陛下何必那么看重神明。” 祝云瑄怒而打断他:“昭王也未免太过猖狂了些,竟连神明都不放在眼中了。” 梁祯抬眸望向他,眼中笑意愈深:“臣不信天地不信鬼神,臣只信自己,陛下若是愿意,亦可信臣。” 祝云瑄怔愣一瞬,复又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梁祯不再烦着他,陪他坐了一阵下了车去,祝云瑄心绪复杂,犹豫许久,还是叫了人上来,帮自己把那护膝给解了。 卯时,太和钟声起,祝云瑄下辇,穿过天坛南面正门,一步一步走上圜丘祭天台,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祭天台上天灯高悬,燔柴炉内升起了烟火,烟云缥缈中,皇帝率王公宗室、群臣百官先拜昊天上帝牌位,后至祖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再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之礼。 寒风刺骨,大雪一直未停,纷纷洒洒地落下,祝云瑄的冕冠、衣肩上俱是雪花,他的肩背却始终紧绷着,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动作。 这还只是开始,祭天仪式隆重繁琐,需要不停地反复跪拜、献礼,出不得半丝差错。 梁祯跪在诸王之中,望着祭台上那瘦削单薄的身影,一再地重复俯身、叩拜,不由地微蹙起眉。 待到他又一次起身,往诸神位献爵时,一直紧盯着他的梁祯很明显地看到,祝云瑄走动时身形趔趄了一下,爵杯中的酒洒出来一半,好在众臣都垂首跪在地上,未有别的人注意到。 一场祭天大典足足花了两个时辰,近晌午才结束,返程时祝云瑄已然冻得浑身都没了知觉,回宫之后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了甘霖宫,刚进门就晕了过去。 太医匆匆赶来,施了针祝云瑄才转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看到梁祯眉头紧锁着,坐在一旁望着他。 祝云瑄哑着嗓子问他:“昭王怎在此?” “臣不放心陛下,过来瞧瞧,一来就听人说陛下又晕倒了,太医说您受了寒,起了热,须得好生卧床休养。” 梁祯十分无奈,以前没做皇帝时祝云瑄并没有这么娇弱,如今倒是好,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这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 祝云瑄示意高安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头疲惫道:“朕无事。” “陛下何必逞强,若当真无事,也不会一回来就撑不住晕过去。” 祝云瑄还想说什么,下头的人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着一众宗室都在外头候着,催促陛下尽快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 祝云瑄皱眉道:“什么时辰了?” “已快未时了。” 他竟然昏睡了快一个时辰,下午他还得率宗室去太庙祖宗神像前行恭谢礼,已经快到时候了。 祝云瑄立刻沉声吩咐人:“扶朕起来更衣。” 梁祯靠过去制止住他的动作:“陛下,您这副样子还要去太庙吗?不如改日吧?” 祝云瑄自是不肯,梁祯劝道:“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祖宗们见了也不会高兴,不若晚个两日,等您病养好了再去,您现在还走得了路吗?” 祝云瑄面露犹豫,梁祯低下声音,又道:“总归,先帝他老人家怕也不想见您。” 闻言,祝云瑄的眸光闪动一下,黯下了神色,沉默片刻,吩咐高安:“去跟他们说,朕身子不适,让他们回去吧,择日再行恭谢礼。” 高安领命去了外殿,不多时外头传来阵阵吵嚷声,显王的声音尤为突出,正大声嚷道:“陛下,祭天过后拜宗庙是太祖皇帝起就定下的规矩,您不能不去啊!”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挑了挑眉,有太监满脸为难地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头,那些宗室王爷都跪在外头,恳求陛下无论如何今日也一定要去,不要坏了祖宗规矩。 “显王说、说陛下您这样是藐视祖宗是不孝,还说您若是不去,他就跪在外头不起来,高公公正在劝他们……” 那太监说完,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垂着头不敢看祝云瑄,梁祯一声嗤笑:“这老匹夫,还倚老卖老上了,拿祖宗规矩来压陛下,他也配?” 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问道:“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显王带着人已经跪下了,奴婢们实在劝不动……” 梁祯颇不以为然:“陛下何必理他们,那些个老家伙不过是耍嘴皮子,故意想要下陛下您的脸面而已,他们养尊处优惯了,要跪又能跪多久?怕是不到两个时辰便自觉没趣,不用您劝自个就起身回去了。” 祝云瑄不言,垂着眸,眼中情绪翻涌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自嘲一笑,道:“伺候朕起身吧。” 梁祯皱眉:“陛下不想去就别去了,何必这么委屈受人逼迫?” 祝云瑄淡道:“朕受的逼迫还少吗?也不缺这一回。” 下头的人伺候着他重新换上衮冕,梁祯笼着袖子在一旁看了一阵,走上前去,接过太监手中的革带:“本王来。” 他亲手帮祝云瑄将腰带系上,祝云瑄神色平静,站着未动,任由他动作。 将外裳捋平,梁祯望向面前低眉顺眼的皇帝,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您午膳都未用,就要去太庙?” 祝云瑄摇头:“来不及了,总不能真让外头那些人一直跪着,传出去明日满朝文武便都会知道,朕是不敬祖宗之人。” 梁祯嗤之以鼻:“乱嚼舌根的直接处置了便是,何必在乎那么多。” 祝云瑄哂道:“你若是朕,便是真真正正的暴君。” “做暴君有何不好?非要做明君才是累得慌。”梁祯不以为然。 祝云瑄不再说了,这个世上有几个帝王能不介怀骂名,不在意千秋之后后世如何评说,他不是梁祯这般落拓潇洒之人,自然做不到恣意妄为。 见祝云瑄面色黯然,梁祯贴近他耳边,低语道:“陛下不必烦愁,欺负您的人,终有一日臣会帮您一一欺负回去,您等着就是了。” 第十七章 秉烛夜谈 祝云瑄回来时已快至申时末,梁祯这个异姓王自然不用去太庙凑热闹,便一直留在甘霖宫未走。 祝云瑄的面色,比先前出门时看着更差些,一进内殿便被人扶上榻。 梁祯吩咐人帮他把身上的衮冕脱了,松了发髻,好让他松快些,又叫人打来热水,热帕子递到祝云瑄面前,梁祯沉声提醒他:“擦把脸,会舒服些。” 祝云瑄接过帕子,直接盖到脸上。 梁祯轻勾了勾唇角,忽而弯下腰,将他的双腿都抱到自己身上,祝云瑄吓了一跳,警惕地望过去:“你做什么?” 梁祯仿若未闻,将他的裤腿卷起,不出意料看到两条冻得僵硬的小腿,和青青紫紫的膝盖:“早上给陛下绑上的护膝呢?” 祝云瑄的视线飘忽一瞬,略显不自在道:“解下来了。” 梁祯无奈:“陛下以为这样便是心诚了,结果因为冻得太厉害走路不稳,一个不小心把奉给神明的酒洒了一半,就不怕神明更要怪罪您?” “你看到了?”顿了一顿,祝云瑄小声嘟哝,“看到便看到了罢……” 见他面色尴尬,梁祯一声轻笑:“陛下放心,臣不会说出去的。” “行了,你看也看过了,放开朕吧。” 梁祯不为所动,打开了一旁矮几上搁着的一个木匣子,一股幽幽的清凉香气散发出来,在祝云瑄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取了一些出来,掌心并拢轻轻揉开,再贴到祝云瑄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帮他揉按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一下,见梁祯手法纯熟,煞有介事,便不再动了:“昭王还懂这个?” “小时候时常被罚跪,膝盖受不了只能自己揉揉。”梁祯淡道。 祝云瑄原本还想说几句什么,顿时也说不出口了,静下心来便感觉到仿佛有丝丝热气,顺着梁祯的手掌心,钻进自己的膝盖里,直往骨头里钻,又酸又痒,却舒服得很,让他忍不住轻轻哼哼了两声。 梁祯手下的动作一滞,忍着笑道:“陛下觉得这药膏还好用吗?” 他这么问,祝云瑄便顺口一接:“打哪来的?” “方太医调配的,陛下回来之前臣刚叫人去拿的。” 祝云瑄点头:“他也算有几分本事。” 这位方老太医先前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太医院院判,一直不得重用,还是那一回他值夜,恰巧被传唤,撞见了他们的事情,梁祯提醒他管好嘴巴他自然不敢对人言,从此便成了祝云瑄的御用太医,只不过这平步青云的背后,过的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就是了。 梁祯笑着眨眼睛:“他的本事还不止这些,还有别的好东西,晚点再给陛下看。” 祝云瑄似未听懂,梁祯也未多解释,继续给他揉按膝盖,再次提醒他:“马上又是先帝忌日,陛下还有的跪的时候,下次别再这么实诚了。” 祝云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梁祯的唇角上扬,又问他:“下午那些个老家伙,可还有为难陛下?” 祝云瑄皱眉:“昭王说话如此大不敬,被人听去了像什么样子。” 他说着自己先愣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从前兄长还在时,他也是这样,一口一句“老家伙”,混不吝地调侃着那些王公大臣,现在再想起来,当真是年少无知、肆无忌惮。 梁祯颇不以为然:“臣都不在意,陛下又何须替臣操心,那显王,之后还做了什么?” 祝云瑄当真是佩服这人的厚脸皮,明明是训斥,听在他耳朵里倒成了替他操心了:“……没有,显王他们也不过是想耍耍老王爷的威风罢了。” 显王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是祝云瑄的长辈,又是还留在京中辈分最大的宗室,从前昭阳帝还在时他就颇为得脸,更别说祝云瑄上位,还是他第一个带着一众宗室认下了这个皇帝,自诩拥立有功,更是要摆足了老王爷的派头。 至于下了小皇帝脸面什么的,根本没人在意,反正祝云瑄这个皇帝本也做得憋屈,谁人都觉得他柔弱可欺,不放在眼中。 梁祯目露不屑:“老匹夫,早晚收拾了他们。” 祝云瑄不再接腔,也只有梁祯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刚至酉时,祝云瑄便吩咐人传膳,折腾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他是真饿了,只是因为病着,胃口不大好。 梁祯留了下来,陪他一块用膳,祝云瑄没说什么,似已习以为常。 看着他勉强填饱肚子,歇了两刻钟又喝了药,梁祯唇角的笑意似更愉悦了些。 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祝云瑄开口撵人:“这个时辰了,昭王还不回去吗?” 梁祯慢悠悠道:“臣留下陪陛下秉烛夜谈。” 祝云瑄正色,目光里多少带上了些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朕病了,身子不适。” 梁祯低声一笑:“陛下想岔了,臣怎会那般禽兽不如不顾您的身子。” 祝云瑄干脆不说了,每次为了这种事情与梁祯争论,他从来都讨不到好,不如不提。 于是梁祯就这在甘霖宫留宿了下来,入夜之后高安带着人伺候了他们梳洗,尽数退出去,梁祯在时,殿内是不会留人伺候的,已是这大半年来的惯例。 每个月总有那么五六回,昭王会留宿在陛下寝殿里,知道的也只有贴身伺候祝云瑄的这些个太监,这些人自然都与方太医一样,从不敢对人言,只当自己是瞎子、哑巴。 祝云瑄披着外衫倚在榻上看书,梁祯过去直接缴了他手里的书,将人抱起来。 祝云瑄惊了一跳,愤愤瞪向他:“你方才还说你不会……” “臣是不会,但陛下下午才晕了一回,就别看那劳什子的书了,早点歇了吧。” ……这章未修改版我的微博@_白芥子_ 搜索“补档”,关注可见 这章未修改版我的微博@_白芥子_ 搜索“补档”,关注可见 第十八章 过往之事 冬至过后没几日,就是祝云瑄的生辰,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本该大肆庆祝,但因先帝崩逝还未满一年,祝云瑄便按下了礼部的提议,干脆就不过了,只亲自去南郊的沅济寺做了场法事,为的却是已去世多年的谢皇后。 谢皇后是因生祝云瑄这个嫡次子时难产而亡,祝云瑄的生辰便是她的忌日,对祝云瑄来说,这一天从来就不是个好日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了母亲,打小又反反复复被人在背地里说,是他克死了生母,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或许当真就是个不祥之人,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兄长又遭了难,最后留他一个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孤立无援,就是报应吧。 如今能为母后做这一点事情,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 沅济寺的老住持与谢皇后是故知,早年间,谢皇后每一年都会给庙里捐不少香油钱,也时常会亲自过来上香礼佛,与这位老住持很是谈得来,这些,祝云瑄还是后来听宫里的一位伺候过谢皇后的老嬷嬷说起,才知晓的。 这一场法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最后一道表文在祝云瑄面前点燃,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他又去佛像面前,虔诚跪拜上了香,梁祯跟过来,也拜了拜上了炷香。 晚膳是用的庙里的斋饭,菜色朴素倒也可口,祝云瑄并不挑,梁祯吃得十分高兴,祝云瑄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佛珠上,微微一滞,不由问道:“你不是说你不信神明吗?为何之前会跟着朕去上香,又为何会一直戴着这串佛珠?”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观察得倒是仔细,臣该觉得受宠若惊吗?” 对上祝云瑄不悦的神情,他低咳一声,敛了玩笑之意,正经解释道:“臣爹爹信,这串佛珠也是臣爹爹的,臣只有这个了,至于臣,臣更信人定胜天。” 祝云瑄认真想了想,梁祯这般狂妄自大,或许是真的对谁人都不屑一顾,又或许是如他所说,无牵无挂也不怕死,可换做是旁的人,总还是会抱着侥幸,乞求着神明一星半点的庇佑吧,至少……他便是如此。 夜里他们就在寺庙里住下,这里清静,祝云瑄觉得喜欢,打算小住个三两日再回宫。 万籁俱静的寺庙冬日深夜,只余火盆中的火星子劈啪跳跃的那一点声响,祝云瑄坐在寮房中,就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看书,心里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梁祯是摸黑过来的,进门时带进来阵阵寒气,祝云瑄抬眸,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望向他:“昭王怎过来了?” 他倒是不担心今日梁祯也会缠着他胡搅蛮来,便是梁祯再大胆,也不会敢亵渎佛门清净地。 梁祯蹲在火盆边烤了一阵,身上暖和了才凑到祝云瑄跟前来与他说话:“陛下在看什么?” “一些佛经而已。” 梁祯心中叹气,他是真怕祝云瑄会越来越拘着自己,条条框框的枷锁全部套上身,最终变成个刻板固执、食古不化,如同那被人供起来的佛像一般的皇帝。 “陛下今日生辰,臣准备了样寿礼给您,好歹赏个脸看一眼吧。” 祝云瑄的视线从书本移至梁祯手里,他手中正握了块暖黄色的玉石,梁祯笑着将东西塞给祝云瑄:“摸摸看。” 祝云瑄疑惑地将玉石握在手心,不消片刻便感觉到丝丝暖意升起,就听梁祯在一旁解释道:“这玉有些特别,是真正的冬暖夏凉,非常稀有的一种玉石,陛下喜欢便收着吧。” 祝云瑄的心情有一些复杂,去岁梁祯也送了他一个生辰礼,说是前朝一位大儒用过的宝砚,那还是他的及冠贺礼,当时先帝病重,他的冠礼都未办,整个皇宫只有梁祯一人还惦记着这事,可惜那方宝砚搁在御书房的案上,上一回已经被他在盛怒之下随手扫下地,摔碎了。 “陛下在想什么?”见祝云瑄愣了神,梁祯轻喊他一声。 祝云瑄的神思回笼,淡道:“这个挺好的,那就谢过昭王了。” 梁祯勾了勾唇角,正欲再说什么,寺庙钟声忽然响起,悠悠荡荡、浑厚深远、绵长不绝。 高安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该熄灯了。” 这是庙里的规矩,祝云瑄无意破坏,点点头,冲梁祯道:“昭王回去吧。” 梁祯微微一笑:“陛下也早些歇了吧,明日臣再带您去庙里四处转转。” 这一觉祝云瑄睡得很踏实,一直到天大亮才醒,用完了早膳,没见梁祯过来,便自个在庙里头四处逛了起来。 沅济寺依山而建,占了整座山头,有山有水,庙中景致十分吸引人,哪怕只是为了赏景,京里头的那些个达官贵人,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个一两日,只这两日皇帝来做法事便闭了寺,不再接待其他外客,因而更显清幽静谧。 祝云瑄登上一处高楼,可俯瞰寺庙全景,领路的僧人是个伶俐的,口若悬河地与他介绍着这庙中各个宝殿、楼阁的过往历史和典故,祝云瑄手中把玩着梁祯昨日送的玉石,视线一一扫过,听得格外认真。 片刻之后,身后的高安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在那边。” 祝云瑄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梁祯坐在下头的一处亭子里,正与那位颇有些年纪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在下棋。 祝云瑄轻眯起双眼,看了一阵,就见棋局散去,梁祯起身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一走近,对方便笑着与他道:“先头见陛下还未醒,便没有扰着陛下,过来与老住持下了盘棋,没想到这会儿陛下已经起了,还出来逛园子了。” 祝云瑄淡淡点头,梁祯让那领路的僧人回去,又叫跟着的随从侍卫落后十余步,自己带着祝云瑄继续往前走。 听他说起这庙里种种,丝毫不比方才那僧人知道得少,祝云瑄好奇之下随口问道:“昭王似是对这里分外熟稔,与那位老住持看着也像是相识已久?” 梁祯并不隐瞒,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是相识已久了,臣八岁时跟着家中祖母来这里上香,就认识了那位老住持,是他告诉臣,当年,臣的爹爹就是躲在这里生下了臣。” 祝云瑄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梁祯的真实身世,他其实一直有诸多猜测,也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些信息,查证过先帝年少时,身边确实有一个安乐侯府出身的伴读。 只是他怎么都不想不明白,既然梁祯的亲爹是侯府郎君,先帝若真心喜欢,册男妃并无不可,又怎么会让梁祯沦落为私生子,骨肉分离十几年? 大衍建朝两百余年,虽只有开国皇后一个男后,但中间六七位皇帝几乎各个后宫里头都有男子,位份有高有低,也有生下过子嗣的,唯昭阳帝是例外,前头十几年宠幸贺贵妃,晚年又独宠宸贵妃,对谢皇后面上也是礼待有加,谢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年住过的凤仪宫还保持着原貌供奉着她的牌位,直到太子被废,皇帝心灰意冷,才将之撤了。 所有人都以为,昭阳帝并不好南风这一口,可偏偏,他费尽心思极尽爱护的私生子,却是男子所出。 见祝云瑄欲言又止,梁祯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唇角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眼神里却有挥之不去的讽刺与晦暗:“先帝是庆惠太后养子,为了皇位,遵从母训,娶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谢、贺两家的女儿,一为后一为妃,登基之后却又不满足于此,想要将我爹也纳入后宫,庆惠太后不答应,悄悄将我爹送来了这庙里,那时我爹已怀有身孕,再后来……” 梁祯说得亦真亦假,祝云瑄心中一紧,总觉得接下来梁祯说的,或许未必是他想听到的,就听梁祯似笑非笑道:“我爹生下我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有人担心他的儿子会威胁储君的位置,将我爹逼上了绝路,从这后山的悬崖跳了下去,粉身碎骨,我得老住持所救,被送回安乐侯府,成了当时的侯府世子夫人的儿子。” 祝云瑄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玉石:“威胁……储君位置?” 梁祯望向他,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笑意:“昔日的谢国公谢崇明,是陛下您的亲舅舅吧?” 玉石滚落地上,祝云瑄怔怔望着梁祯,嘴唇抖索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梁祯弯腰将玉石捡起,被坚硬的石板一嗑,这玉石虽未碎,原本光滑的表面却多出了一道裂纹,横亘在那里。 他将玉石塞回给祝云瑄,似不在意道:“那位前国公爷如今已死得渣都不剩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是了,当年的谢家是何等嚣张,为保储君之位随意逼死人,最后却又活活坑死了储君,也坑死了自己,当真是报应不爽。 祝云瑄脑子里,一瞬间涌出许许多多过往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先帝为何在兄长出事、梁祯回来后,就撤掉了凤仪宫的牌位,又为何明知兄长是冤枉的,也不肯让他再回来,不只是要给梁祯铺路,他更是在报复谢家。 即便兄长和他都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可他们身上还流着谢家人的血,便是害死先帝挚爱之人的仇人。 “……你对我做的那些,也是……为了报复吗?” 第十九章 输赢与否 祝云瑄每每忘了皇帝的身份,以“我”自称时,都是情绪最为低落之时,梁祯笑而不语,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后山,停在了一处潺潺溪水旁。 便是在这严寒冬日,这处的溪水也并未结冰,十分稀罕。 梁祯蹲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示意祝云瑄:“陛下要不要试试?” 祝云瑄心神还恍惚着,像是未听到他的话,梁祯已经掬着水站起来,送到他的唇边,祝云瑄愣了一瞬,回过神下意识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溪水甘甜冰凉,在冬日喝着别有风味。 梁祯却在想着方才祝云瑄的唇,不经意触碰到自己手指的柔软触感,眼中笑意加深:“好喝吗?” 祝云瑄点点头:“为何未结冰?” “这溪水顺着流下去,山脚下有一处天然的汤泉口子,热气蒸腾,连带着这上游的溪水都结不了冰。” 原来如此,祝云瑄暗想着世间万物果真神奇,梁祯忽然凑近过来,与他眨眨眼睛,低下声音笑问他:“陛下想去泡汤泉吗?” 触及他暧昧的眼神,祝云瑄瞬间明了他的意思,有些恼怒道:“佛门清净地,你怎能……” “山脚下就不是沅济寺的范围了,臣在那里建了个庄子,陛下可愿意赏个脸去瞧一瞧?” 祝云瑄轻嗤:“昭王当真是好享受。” 梁祯笑着应下:“托了陛下的福。” 时候尚早,他们依旧在后山的林子里转悠,许是有那汤泉口在的缘故,整座山林都不见什么积雪,这个时节已能看到冒头的绿意,不时有背着背篓来挖草药的小沙弥,也有去溪边挑水的青壮僧人,一派悠闲安逸之景。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一处断崖处,见梁祯忽然停下跳步,望着远处烟岚云岫的山峦微微出神,祝云瑄的心跳骤然提起,顷刻间便已明白,此处应当就是梁祯说的,他爹被逼跳崖的地方。 “我刚出生爹就没了,他长什么样又是怎样的性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感触未必就有多深,老住持总说我爹不会想我去报仇,于我而言,与其说是帮他报仇,不过是想着若是我爹没死,我小时候兴许就不会遭那么多罪,实则是我自己想报复罢了。” 梁祯沉声喃喃,神色是难得的正经,目光里甚至带上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苦涩。 祝云瑄一时无言,又听他继续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与这事无关,我要报复的自然也不是你。” 祝云瑄微怔,眸光闪了闪,到底没说什么,实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难不成他还要感谢梁祯不报复他吗? “……那梁家呢?” “梁家,呵。”梁祯神色晦暗,昭阳帝死后,他本可借宸贵妃下毒之名,将梁家一击击垮,可这等灭九族的大罪,他自个也撇不清干系,祝云瑄会不会借由头对他发难,谁又说得准,毕竟,他的陛下从来都想要他死。 沉默半晌,梁祯偏过头来,眸中带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之态:“陛下随臣去庄子上吧?中午臣设宴招待陛下。” 祝云瑄不置可否,梁祯笑了一笑,便让他是默认了。 梁祯的这一处汤泉庄子,就在沅济寺后山的山脚下,直接将那汤泉眼给圈了起来,富丽堂皇的山庄拔地而起,供他一人享乐。 他们刚进去,天上就又飘起了雪花子,也是赶巧。 宽衣解带时,梁祯笑着告诉祝云瑄:“下雪天泡汤泉最是享受,要是再喝上一小杯热酒,便是极乐。” 祝云瑄神色不动,他来这里便知梁祯抱的什么心思,还有何好多说的。 温热的泉水正生机勃勃地冒着热气,祝云瑄坐进池子里,浑身放松下来,梁祯从背后拥上来,给他捏肩膀,祝云瑄不动,闭起眼睛由着他去了。 或许是太舒服了,不多时祝云瑄竟靠在梁祯怀里打起盹,梁祯不免好笑,小皇帝说是戒备着他,有时似又表现得格外依赖他,这般不着寸缕靠着他竟也能放心睡过去,实在是…… 梁祯也不敢当真让他睡着了,故意去捏他敏感的腰臀部逗他,捏了没几下被烦得不行的祝云瑄回手拍过去,梁祯顺势捉住他的手:“别动。” 祝云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小声的嘟哝里带上了几分毫不客气的嘲讽:“这青天白日大清早的,昭王可真会挑时候。” 梁祯拥着他,笑嘻嘻地在他的侧脸上连亲了好几下:“陛下想要吗?” 祝云瑄不理他,梁祯复又捏着他的下巴掰过脸来,想要亲他那张说不出半句好话的嘴,被祝云瑄一口咬在下唇上。 梁祯眯起眼睛,笑得愈加愉悦,祝云瑄总是这样,喜欢咬他,像那野性难驯的豹子,不……他这样的顶多算只小野猫。 岸边放着刚烫好的热酒,伺候的下人早被挥退去外头,梁祯伸手将酒壶摸来,倒了一大口进嘴里,再次覆上祝云瑄的唇。 热辣香醇的美酒在俩人的唇舌间推挤,混着分不清谁的唾液,勾勾绕绕亲了许久,再尽数吞下肚。 祝云瑄已转成了面对着面,跨坐在梁祯腿上的姿势,勾着他的背承受着他这一记深吻。 几欲窒息时才得放开,祝云瑄的脸在雾气蒸腾中红得愈加厉害,一双漂亮的眸子水波潋滟,仿佛眉目含情一般,虽然梁祯心知肚明那只是他的错觉。 一小壶酒全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推挤中喝完,最后一口酒下肚,唇舌分开,又连着几下黏糊的啄吻,祝云瑄的脸红得愈加厉害,意识似乎不太清明,反追逐上来主动去亲梁祯。 梁祯一声低笑,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人压在池壁上,缠绵地热吻起来。 这一顿饭一直到未时才用上,被折腾狠了的祝云瑄精神厌倦,梁祯叫人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膳食,他也只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躺上榻。 再醒来已是申时四刻,梁祯倚在榻边正在摆弄棋子,见他醒了,转过身来笑望着他:“陛下想下棋还是去骑马?” “骑马?” “对,庄子后头还有一个马场,陛下想去看看吗?” 马场就在庄子后头不远处,是一片天然的草场,放养了近百匹名贵宝马,有梁祯自己搜罗来的,也有下头人孝敬给他的。 这马场在冬日也并不显萧条,到处都能看到绿意,膘肥体键的马儿在草场上撒着蹄子飞奔。 见祝云瑄颇有兴致,梁祯笑着告诉他:“这些马大多是关外来的,性子比较野,陛下看上了哪头尽管挑,臣定叫人驯好了再给陛下送去。” 祝云瑄不置可否,随意扫了一眼,道:“比一场吧。” “行啊,”梁祯痛快应承下来,“彩头是什么?” “你若赢了,想要什么随意开口。” 梁祯接话道:“若陛下赢了,臣将臣的坐骑送与陛下。” 梁祯的坐骑是先帝赐给他的、一匹北夷人进贡的汗血宝马,那马高大威猛,金色毛皮闪闪发亮十分的漂亮,当初刚送进京时,就让昭阳帝龙心大悦,祝云瑄很是眼馋了一阵,后来没几日皇帝就将那马赏赐给了梁祯,旁的人包括祝云瑄都只有眼红羡慕的份。 祝云瑄唇角轻抿,便当是答应了,他挑了一匹中等个子看着却十分矫健的黑马,利落地翻身上马:“开始吧。” 梁祯勾起唇角,在祝云瑄纵马疾驰出去后,亦扬起马鞭,策马追上去。 一金一黑两道影子在辽阔的草场上交替前行,迎着落日的余晖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蹄翻滚,卷起漫天雪雾,祝云瑄无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这一刻,似乎天地间都只剩下,身旁这与他并驾齐驱的身影。 最后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祝云瑄拉紧手中马缰,梁祯笑着扬了扬眉:“陛下,这算不分输赢吗?” 将心头那一点不甘压下去,祝云瑄淡淡点头:“昭王厉害。” “陛下更厉害。” 祝云瑄不再理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天际的似血残阳,梁祯却突然跃身而起,跨坐到祝云瑄的身后,揽住他的腰,侧过头压着声音笑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没有。” “想要臣的马?直说就是了,臣送给陛下便是。” “不用,朕不想夺人所爱。” 梁祯浑不在意:“一匹马而已,什么爱不爱的,陛下喜欢就拿去吧。” 沉默片刻,祝云瑄还是拒绝了:“朕没赢,你也没输,朕不会要的。” 啧,梁祯心道,小皇帝这般在乎与他之间的输赢,可怎么是好…… 第二十章 妒火滔天 转眼就到了年底,一年国丧期终于过,萧条了许久的京城重新繁华热闹起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憋狠了的达官贵人们变着法子的纵情享乐,而皇城之中,头一等的大事,便是要准备新年的元旦庆典。 国丧期之后的第一个元旦节,按例都是要大肆操办的,各藩王封地、边境那些藩属国,都会派人前来朝贺纳贡、参拜新帝,是真真正正的万国来朝。 元旦那日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接受文武百官和各藩国使臣的朝拜,并赐下赏赐。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祝云瑄如今越来越有帝王的威严之势,至少面上看起来是如此,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不动声色地记下每一张陌生的面孔。 待到傍晚,他还要在隆恩殿内设国宴,大宴群臣,以示隆宠。 那一整日祝云瑄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国宴开始前,才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梁祯过来时他正由太监伺候着在更衣,一身正红色的皮弁服穿在身上,衬得他本就出众的面庞更显艳丽。 梁祯停住脚步,眯着眼睛在旁看了一阵,旁人眼中的皇帝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看着这样的祝云瑄,想到的却尽是衣裳之下,小皇帝白皙漂亮柔软的身体。 祝云瑄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随口问道:“为何今早来朝拜的人当中,还有那高鼻深目的番邦人?” 他本想叫礼部的人过来问话,只今日一整天都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这会儿见到了梁祯才想起这事,梁祯手眼通天,问礼部还不如问他,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果然梁祯笑了一笑,回答他:“那些都是西边大陆过来的番邦人,占据了许多的南洋岛国,这次过来大衍,是想借朝贺之名,恳求陛下与他们两国通商。” 祝云瑄皱眉:“为何礼部未将此事禀报与朕?” “他们是前两日才到的,礼部应该还未来得及将事情上奏,不过那位严阁老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说服那些心高气傲的番邦人低下头颅,规规矩矩地拜见陛下,陛下可是得了个好丈人。” 严士学入了内阁,依旧兼任着礼部尚书,如梁祯所言,他确实是个能臣,不过每一回梁祯提起他时,那似笑非笑的语气,总是让祝云瑄听着格外不舒服。 “这事等礼部报上来后,还是让内阁和户部去定吧。”祝云瑄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 梁祯只是笑,未再说什么。 酉时,祝云瑄抵隆恩殿,赐酒群臣,国宴正式开始。 觥筹交错、歌舞齐喧,隆恩殿中一时热闹非凡,祝云瑄喝得有些多,王公勋贵、文武大臣、外邦来使,轮番与他敬酒,他只能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梁祯坐在下首看着,忍不住叹气。 小皇帝还是太实诚了些,从前那股子叛逆机灵的性子全都丢了,如今越来越像个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皇帝了。 除了敬皇帝,众臣之间亦是推杯换盏热络无比,严士学身旁便就围了一圈的人,谁不知道如今这位是新帝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巴结他巴结谁。 梁祯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黯了一黯,便听一旁有人正也在低声议论这位严阁老。 “严阁老如今可是好不风光,先不说今日这国宴就是他操办的,等到下个月的会试主考官又是他,那可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批新科进士,以后可就都是他的门生了,当真是羡煞旁人。” 另有人亦酸溜溜地接话道:“可不是,到底还是他运气好,偏偏先帝就把他的女儿指给了陛下,我听人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陛下大婚的事宜了,怕是过不了两个月,我等就要改口称他为国丈大人了。” “这么快就要办了?也是……陛下都过了弱冠之龄了,后宫还没半个人呢。” “是啊,嫁的是他严士学女儿,婚礼还是由他来办,到时候还不是怎么高调、风光怎么来,我等只有眼红羡慕的份……,话说张老弟,你家不也有个正当年华、如花似玉的姑娘吗?这做不了正宫娘娘,封妃册嫔还是可以的吧?” “去去去,休要把本官想成那等为了富贵前程,就出卖女儿的人,这宫里,你真当是那么好待的……” 说话的俩人似都喝高了,有些口无遮拦,说到后头也意识到不该再说了,俱都闭了嘴转开话题,梁祯抬眸看向正与严士学亲热说话的祝云瑄,眸色更深,渐渐捏紧了手中酒杯。 酒过三巡,新一轮的歌舞献上,那些个婀娜多姿的姑娘个个身材火辣、娇艳动人,从脖子到露出的半边酥胸前都刺上了艳丽盛开的花,更是将人衬得比花更艳、更娇,只见她们随着乐鼓声翩然起舞,眼波流转间飞出的尽是勾魂含情的媚意,格外的大胆,一看就是外邦女子。 大殿里头喝多了的众臣各个都看直了眼,便是御座之上的祝云瑄,也难得多看了几眼。 夜深酒酣之后宴席才散,祝云瑄被人搀扶着送回寝宫,刚踏进大殿的门,就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梁祯将人抱起,冷淡扫一眼高安:“打热水送来,带人都下去吧。” 高安欲言又止,咬咬牙只得按他吩咐的去办。 祝云瑄确实喝醉了,被梁祯抱进怀里还贴着他一直笑,梁祯将人扔上床,欺身过去捏住他的下颌,沉声问道:“陛下笑什么?” 祝云瑄眨了眨眼睛,眼神格外的茫然,似没明白他的意思。 “陛下还认得臣是谁吗?” “……昭王?梁祯……混账……” 梁祯不再多言,低头凶狠地咬住他的双唇。 祝云瑄吃痛地闷哼出声,呜呜咽咽地摇着头想要躲闪,梁祯岂会让他得逞,用蛮力将人完全地压制住。 祝云瑄痛得掉了眼泪,太疼了,梁祯已许久未有这么粗暴过,让他几乎快忘了最初俩人在一起时,那些屈辱和不堪,他的醉意全消,紧咬着牙关,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一个时辰后,祝云瑄趴在床上,汗湿的长发搭在满身斑驳的痕迹上,哭得已然快背过气去,梁祯最后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吻,喊高安进来,将早就凉了的水端走换过热的来。 高安望一眼床幔之后只露出半边身体的祝云瑄,瞬间红了眼睛,愤怒瞪向梁祯,梁祯不为所动,只吩咐他:“动作快些。” 帮祝云瑄将身上擦拭干净,梁祯的手指缓缓勾起他的长发绕了绕,轻喊他:“陛下……” 祝云瑄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许久,才哑声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梁祯不言,这会儿酒劲退去又有些后悔:“陛下不高兴了吗?陛下先前不还挺高兴的吗?那些外邦女美吗?陛下怎看得目不转睛的?” 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梁祯总是这样,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更喜怒无常一些,他能说什么?说他只是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好看,才多看了两眼?梁祯会信吗?而且他信不信又如何,不论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只能忍着。 见祝云瑄不答,梁祯心头那烧了一晚上的火瞬间又腾了起来,手指在他光滑的腰背上轻轻摩挲着,忽而又勾起唇角,诡异一笑。 高安再次被喊进来,梁祯吩咐完他要的东西,不但是高安吓得面色苍白,祝云瑄更是双目赤红得能滴出血来,狠狠瞪着他,梁祯不以为意,冲高安抬了抬下颌:“还不快去办?” 高安跪下,咬牙道:“奴婢不能。” 梁祯轻嗤,再次欺近祝云瑄,问他:“陛下,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 祝云瑄眼眶中的水摇摇欲坠:“……你为何非要折辱朕?” “这怎叫折辱?陛下不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纹很好看吗?” “朕是皇帝!” 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腰,十分有耐性地哄他:“留在这个位置,旁人看不到的。” “你休想!你……” “陛下若不愿意,臣这就带人去围了严阁老的府邸,就说他私通他国……” “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臣听人说严阁老与那些番邦人过从甚密,私下里拿了他们不少好处,啧。” “你休要胡言!”梁祯的话祝云瑄自是不信的,严士学的品性他信得过,但梁祯当真发起疯来,随便给人捏造个罪名就把人给处置了,他也拦不住。 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身边就这么唯几个忠诚于他的人,梁祯根本就是故意的! 高安不肯去,梁祯又叫了别的人去把东西取来,宫里就有精通刺青术的老太监,梁祯只叫人把工具取来,他贴到嗓子已经哭哑了的祝云瑄耳边低语:“陛下何必这么抗拒,臣肩膀上的豹子,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梁祯的右肩上,刺了一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黑豹子,每一回祝云瑄情动时,总会将脑袋抵在那处细细啜泣,梁祯便当他是喜欢的。 “别怕,臣会这个,不疼的。” 祝云瑄只是哭,一个多的字都再说不出来也不想说,梁祯弯下腰,在他的腰侧印上一个轻吻,手里的银针缓缓刺上去。 第二十一章 似血红梅 亥时已过,寝殿之内只余一盏黯淡的琉璃宫灯,映着梁祯幽沉灼亮的双眸,他全神贯注地专注着手中的动作,如同对待最珍爱的珍品,一点一点地刺出他想要的纹路。 高安跪在床边低声啜泣,床榻之上,祝云瑄死死咬着双唇、趴着一动未动,似已没了气息,长发盖住了他的眼睛和半边面庞,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起来,唯有紧握成拳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如血一般的红梅,悄然盛开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糜艳昳丽,妖冶异常。 梁祯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真美……” 祝云瑄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热,昏昏沉沉地起不了身,朝事自然又停了,曾淮和严士学几个过来看,也被挡在了甘霖宫外,梁祯一直留在这里,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待到祝云瑄的病情好转,已是十余日之后,身体是无恙了,人却变得更冷,这样的变化,甘霖宫的一众宫人感受最为明显,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圣怒,成了那刀下冤魂。 祝云瑄起身之后的第一日,便处置了那日去将东西取来的另一大太监,当着梁祯的面叫人将之拖下去。 梁祯什么都没说,将刚盛上来的热粥轻轻吹凉,喂到他嘴边,祝云瑄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配合地启开唇。 梁祯终于出了宫去处置公务,曾淮等人得以来拜见祝云瑄。 大病初愈的祝云瑄瘦了一大圈,面色愈加苍白,曾淮忧心忡忡:“陛下您可还好,那昭王他……” 祝云瑄平静地打断他的话:“朕无事。” 他十几日未在众臣面前露脸,曾淮等人必是担心,他被梁祯软禁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严士学来与他禀报那来京的番邦人之事,那些人是来自西大陆的一个海上强国,占据了南洋好些个小国,大衍开海禁之后,南方沿海一带的海商与他们多有交道,此次他们来京,是想与大衍商谈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 曾淮道:“陛下病了十余日未理朝事,我等与户部先行商议过,他们提的那些要求,降低关税、简化章程、增多商品贸易种类和进出货量,有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些番邦人占据着南洋许多的岛屿,一直以来都对我朝虎视眈眈,我朝开海禁才短短几年,万不可掉以轻心。” 祝云瑄点点头:“你们看着办吧,若他们真有诚意,适当放宽些条件倒无不可,别的就算了。” 这事其实之前祝云璟在来信里也与他提到过,祝云璟如今就在做这海上生意,与这些海外番邦都有往来,在关税通商这一块,确实与祝云瑄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说的更多的还是让他小心提防为上,不用过于忌惮这些番邦人,但也不能不将之当回事。 交代完事情,祝云瑄将严士学单独留下,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一顿,问道:“有人说你与那些番邦人走得近,私下里还收了他们的好处?” 严士学拧起眉,正色道:“陛下相信老臣,老臣岂会做那等事情,那些番邦人确实几次三番地来找老臣,无非是想得陛下召见,好当面与您谈通商之事,让他们进宫朝拜确实是臣自作主张了,为首的那个是他们驻南洋的总督,臣是想着借此机会扬我大衍国威,便与他们说若有诚意,需先按着我朝礼仪拜见陛下,再谈后续事宜,他们答应了,还表现得十分恭谦。” “没有便算了,”祝云瑄淡道,“是朕多虑了,还望严卿能一直持身守正、谨言慎行。” “陛下放心,老臣明白的。” 严士学退下后,祝云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高安体贴地帮他换了杯热茶,将刚刚收到的信递给他:“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头舒展了些,接过拆开信封,祝云璟每两个月就会给他寄一封信,这次的来信里除了那些琐事,还带来了一个喜讯,他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快有两个月了。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喜色,虽然他一直都觉得,兄长从曾经的天子骄子,到如今相夫教子未免可惜,但祝云璟自己都坦然接受了,且还又一次有了孩子,他这个做弟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更是替他高兴罢了。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正在亲自拟圣旨,见他神情已不似前两日那般委顿,心情也似好了许多,梁祯扬了扬眉,问道:“陛下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专注着手下的圣旨。 梁祯不以为意,走过去看了看,明白事情原委后,啧啧感叹起来:“定远侯可当真是好命,真真是羡煞旁人。” 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住,想起之前梁祯用祝云璟和他的孩子威胁自己的事情,抬眸,冰冷的双目望向梁祯。 梁祯与他笑了笑:“陛下看臣做什么?” “你对朕做的那些,朕暂时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有些人,不该你动的,你若是动了……” “臣若是动了,陛下打算拿臣如何?”梁祯勾起唇角。 祝云瑄的目光更冷:“朕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梁祯点头:“那倒是好,能与陛下同生共死,臣求之不得,这辈子便也值了。” “荒唐。” 祝云瑄不再说了,将圣旨拟好,交托下去。 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兄长多一些的好东西,虽然兄长大概并不缺这些。 “陛下当真想念那位国公爷,不如派人去接他来京里见一见好了,你们也有五六年没见过了吧?”梁祯忽然开口提议。 祝云瑄瞬间又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朕说过了,你若是动他……” “臣当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就不想与他见一见叙叙旧吗?” 当然是想的,去岁他初登基,诸事繁忙,兄长又跟着定远侯去了闽粤,便是他想叫人来也开不了口,如今兄长怀了孕,就更不能让他奔波劳累了。 更何况,京城这里,从来就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并不想给兄长添哪怕一丝一毫的危机和麻烦。 “这是朕的事情,不劳昭王操心。” 见祝云瑄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梁祯很干脆地不说了,免得再惹他不快。 下头的人送了药过来,高安接过,递给祝云瑄,看着祝云瑄将药喝完,又赶紧将解苦的点心递上。 梁祯在一旁瞧着,忽然道:“高公公伺候陛下当真是用心极了。” 高安低着头,不亢不卑地回道:“奴婢从小伺候陛下,用心是应当的。” 梁祯扔了块玉佩过去给他:“赏你的,念你伺候陛下有功。” 高安不接,祝云瑄冷声提醒梁祯:“高安是朕的人,不需要昭王特地赏赐。” 梁祯不以为然:“臣愿意赏就赏了,臣当着陛下的面赏的,陛下可别误会臣是想收买高公公,要他做什么不容于陛下的事情,怎么,高公公不接,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吗?” 祝云瑄警惕地看着他,试图从梁祯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这话的真假,梁祯只是笑,坦然回视着他。 僵持片刻后,祝云瑄淡声吩咐高安:“既是昭王赏的,你便拿着吧。” 高安应下,这才接了玉佩,与梁祯道谢。 祝云瑄随口打发了高安下去,忍耐着怒气问梁祯:“你到底是何意?” 梁祯笑道:“陛下以为臣是何意?臣当真是感念这位高公公,他是个忠仆,值得嘉许。” “他是朕的人。”祝云瑄再次提醒梁祯,那日高安没有听梁祯的,不肯去拿他要的东西,梁祯似笑非笑说的那句“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一直让祝云瑄提防着梁祯是想要处置高安,没想到今日就发了难。 他身边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人,即便只是个太监,那也是打小就跟着他的,他自然不能让梁祯随意将人发落了。 看到祝云瑄眼中的戒备和怒气,梁祯心下一叹,心知祝云瑄这是完全不信他了:“高安他一心向着陛下,臣觉得他是个好的,绝无其他用意,陛下不必多虑。” 祝云瑄依旧有怀疑,但见梁祯说得信誓旦旦,他便也不再多说。 梁祯欺近过来,弯下腰,低声与他道:“陛下,回去内殿,给臣看看您的腰如何了。” 祝云瑄瞬间黯了神色,梁祯轻轻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祝云瑄到底是起了身。 回到内殿,祝云瑄趴到榻上,梁祯解开他的腰带,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裳,入目便是左侧腰间那一簇怒放的红梅。 这么多天过去,结的痂已全部掉了,红梅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绽放得愈加旖旎多姿,勾人心魂。 梁祯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又一次赞叹道:“真美,当真是美极了……” 祝云瑄闭上眼睛,身体随着他指尖游移的动作轻轻战栗着,手指深掐进掌心里,逼迫着自己将恨意隐下,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第二十二章 皇帝婚事 景瑞二年正月庚子,宣德殿。 朝会将散时,曾淮忽然出列,奏请立后之事,只听他掷地有声道:“陛下登基已有一载,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合该早日册立中宫,绵延国本,以安社稷!” 廷上众臣纷纷附和,严士学面泛红光,按捺着激动,虽不好多言,亦是坚定地站到了曾淮身后。 梁祯目光晦暗,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 御座之上,祝云瑄无波无澜地望向阶下众人,沉默片刻,淡道:“大婚立后一应事宜俱由礼部筹办,因循旧例,不可逾制。” 严士学朗声应下:“臣领旨!” 退朝之后祝云瑄刚回到寝殿,梁祯就跟过来,他进门时,祝云瑄正由高安伺候着在更换常服,见了梁祯进来亦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未多动一下。 梁祯轻眯起双眼,深深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陛下打算立后了?”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臣若说不行呢?” 祝云瑄微蹙起眉,望向镜子里梁祯皮幽沉冰冷的双目:“……你待如何?朕是皇帝,怎可能不立后不纳妃?由得你说不行吗?” 梁祯怒意勃发:“严家那小娘子有什么好?陛下见过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什么样貌什么性情陛下知道吗?您对她一无所知就打算册立她做皇后了?” “那又如何?”祝云瑄冷冷打断他,“无论严家女是什么样的,她既是先帝指给朕的人,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昭王多说无益!” 梁祯的双瞳微缩,眸色更沉,片刻之后,留下句“臣告退”,转身拂袖而去。 眼见着他走远,高安担忧地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这般怒气冲冲地离去,怕是不好……”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随他去吧。” 两日之后,淑和大长公主进了宫来,特来探望祝云瑄。 淑和大长公主是昭阳帝的嫡姐,庆惠太后唯一的女儿,从前就对祝云瑄颇多关照,祝云瑄也很敬重这位姑母,如今在这宫里,也难得还有这位姑母能与他说说话。 皇帝即将大婚立后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初步定下的日子是在四月下旬,大长公主自然也听说了,这回进宫来便是与祝云瑄说这事的。 “陛下镇日里闷在宫中也是无聊,不若我办一场赏花会,将京中的小娘子们都邀来,陛下你悄悄去我府上,也好看一眼那位严家娘子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大长公主热情爽朗,祝云瑄却很是无奈:“这不太好吧,这样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远远看一眼,不叫她知道就是了。”大长公主心下叹气,她这个侄子从前最是活泼机灵,调皮捣蛋的鬼点子也多,如今做了皇帝,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比她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还要端正拘谨、恪守成规,年少时身上的那股子劲是再看不到了。 祝云瑄依旧有犹豫,大长公主又劝道:“就这么定了吧,到时候我把京里没出阁的小娘子们都叫来,陛下也好多看看,这皇后的人选定了,后宫四妃九嫔的,陛下便尽可以挑喜欢的,何必委屈了自个。” 祝云瑄到底是点头答应下来,他知道姑母都是为了他着想,怕他日后身边没个真正贴心知冷知热的,会更觉孤单,他也不好拂了这一番好意。 大长公主雷厉风行,赏花会就定在十日之后,那日一大清早,祝云瑄带着人微服出宫,从公主府的侧门悄悄进去,并未惊动其他人。 大长公主一早安排好了,请他在湖边一处清幽雅致的园子里赏景品茗,隔着湖,那些小娘子们就在对岸玩耍,荡秋千、放风筝很是热闹,垂柳依依挡住了小娘子们的视线,祝云瑄这边却能清楚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 大长公主随手一指,告诉祝云瑄:“那位就是严家大姑娘,我帮你看过了,相貌虽不算拔尖,性情看着却是不错,落落大方的,做国母倒也恰宜。” 祝云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人群之中的少女一身翠绿色春衫,嘴角带着恬静的笑,正喝着茶在与人闲聊,如大长公主所说,相貌只能算清秀,看着却很温婉,一派大家闺秀之态。 祝云瑄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内心并无波澜,淡道:“姑母觉得好便好。” 大长公主不赞同道:“怎么能我觉得好就好,皇后是你的枕边人,以后可是要跟你过日子的。” “……她只要料理好后宫诸事,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就行了。” 大长公主叹道:“你啊,何必这般少年老成,当初信誓旦旦说,定是要娶个倾国倾城、美艳无双的皇子妃,那时的豪情壮志去哪里了?” 那不过是年少时与兄长的一句戏言罢了,后来传到这位姑母耳朵里,还被她好一顿笑,这么些年过去,祝云瑄自己都早不记得,那时说这话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祝云瑄淡笑:“姑母莫要取笑朕了,那都是年少无知时说的浑话罢了。” “什么浑话不浑话的,你有想要的不是挺好吗?这严大姑娘确实算不上貌美倾城,但如今你身份不同,皇后的人选自然不能单凭你喜好定,你若是喜欢漂亮的,这些个丫头里面,我看着也有几个长得不错的,你要是觉得好便都收了,只要不是那等狐媚货色的,贪图美色并不算罪过。” 大长公主的想法一贯开明,这番话若是换了旁的人来说,还会叫人怀疑是另有所图,只祝云瑄这位姑母年近六旬无儿无女,膝下虽有几个养子却并未记在她名下,确实没什么可图的,一心都是为了祝云瑄好。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轻摇了摇头:“纳妃之事以后再说吧,有皇后在,缓个一两年也不迟。” 大长公主担忧看着他,踌躇道:“陛下,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 祝云瑄微怔:“……姑母怎会这么说?” “我也是随便猜猜,你总是这样失魂落魄的,对自个的婚事都不太上心,一副可有可无之态,我是担心你……” “没有,姑母多虑了,”祝云瑄压下心头那一瞬间涌起的古怪情绪,坚定道,“真没有。” 大长公主狐疑瞅着他,他越是这般强调其实越是引人猜想:“莫非是男子?” 不怪她会这么想,他们祝家人自太祖皇帝起就有这种癖好,不说那些皇帝王爷的,便是许多公主私底下也有女伴,昭阳帝当年为了那安乐侯府的郎君如何要死要活,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嫡姐却是心中有数,及到祝云瑄,如今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 祝云瑄的面色白了一瞬,大长公主便当自己猜对了,一声叹息:“男子又如何,若真喜欢直接收了便是,何必烦愁,我大衍朝哪一代没有男妃,便是你父皇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祝云瑄轻抿嘴角:“姑母……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 “喜欢……”大长公主目光微滞,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就是,见到他就会笑,不见他的时候想着他也会笑,只要一想想还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快活。” 大长公主的事祝云瑄是知道的,她与驸马感情深厚,曾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伉俪,可惜好景不长,驸马上战场为国捐躯,可怜大长公主才三十不到就守了寡,生的女儿也夭折了,她坚持未再改嫁,守着回忆过了一辈子,这样的感情,便是祝云瑄亦十分动容。 只可惜,他永远都无法亲身体会了。 祝云瑄垂下眸:“没有,朕没有什么心上人,严家娘子很好,朕会好生待她,早日生下嫡长子,以承国祚。” 大长公主再次叹气:“行吧,你心中有数就行,老婆子我也不说那么多惹人厌烦了,你啊,做了皇帝也别把自己拘得太紧了,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要不这皇帝不是白做了?” 祝云瑄点点头:“谢谢姑母,您也是,合该好好安享晚年才是。” 大长公主笑道:“我自然会的,待我这辈子活够了,两腿一蹬,就去下头见你那死鬼姑父,岂不快活。” 祝云瑄亦笑了:“甚好。” 只在公主府里待了不到一个时辰,祝云瑄就告辞悄然离开,出了公主府转过一条街,就是昭王府的大门,刚行至门外便有人匆匆过来,拦住车驾。 昭王府的管家在车外小声禀道:“陛下,王爷请您过府一叙。” 祝云瑄冷淡道:“不必了,朕赶着回宫,还有要事要处理。” 那管家带了七八个随从,又上前一步,拦在车驾前不让,坚持道:“陛下,王爷请您移步。” 高安瞪着这些人,怒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截陛下的车驾!” 也幸好王府之外本就不是人人都能经过的,这会儿周围没有旁的人,否则事情传出去,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那些个人依旧寸步不让,僵持片刻后,祝云瑄沉声吩咐:“停车吧。” 第二十三章 恶欲其死 梁祯立在廊边,轻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院中随风摆动的迎春花,身形竟似有些落寞。 祝云瑄被人请进来,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下人很自觉地退下,连带着把跟着祝云瑄的高安一并拦在外头。 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轻吁一口气,沉声问梁祯:“昭王请朕进来府上,到底有何贵干?” 梁祯抬起手,随手折下一枝伸展到廊边来的花,转身递到祝云瑄面前:“陛下要吗?” 祝云瑄不接:“昭王有话直说,朕还要赶着回宫去。” 梁祯垂眸,盯着手里娇艳的花朵,低声呢喃:“真不要吗?这花这么美,怎么就入不了陛下的眼呢?” “朕说了,朕要回宫。” 梁祯再次抬眸,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回宫做什么?等着礼部官员来禀报大婚之事吗?” 祝云瑄皱眉:“昭王若无事,朕这便回去了。” “难得出来一趟,做什么又急着回去,陛下……您方才去了哪里?” 祝云瑄不耐道:“与昭王无关。” “是前头那条街的淑和大长公主府吗?臣听人说她老人家今日办了赏花会,遍邀京中各府的娘子们,您的那位准皇后也去了,这么巧您今日出宫,臣猜猜,莫不是也去了大长公主府上?” 梁祯的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没有丁点温度,祝云瑄忍耐着怒气,回答他:“朕说了,朕的事情,与昭王无关。” “陛下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见您的准皇后吗?” “是又如何?”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朕就要立后了,自然想要看一看朕的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姑母乐得成全朕,有何不可?!” 梁祯忽然往前一步,嗅到熟悉的茶香欺近,祝云瑄的心神都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才忍住了往后退的冲动,梁祯手里的花掉落地上,用力扣住他的手腕。 祝云瑄倏然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梁祯攥着进了一旁的屋子里。 没等祝云瑄喊出声,已被梁祯重重甩到门板上,他的后背硌得生疼,眼眶瞬间就红了,梁祯却已不管不顾地欺身上来,用力将他抵在门板上,堵住了他的嘴。 凶狠滚烫的舌头闯进来横冲直撞,蛮狠地夺取着他的唇舌,不断吮吸着他嘴里的津液,祝云瑄头皮发麻,退无可退,几欲窒息。 待到被放开时,他便再支撑不住,滑坐到地上。 梁祯蹲下 身,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祝云瑄虽双眼通红,这一次却强忍着没有掉眼泪,瞪着梁祯的目光里带着嗜血的恨意。 他的嘴唇在刚才的激烈纠缠中被咬出了血,梁祯的拇指摩挲上去,顺势一抹,刺目的红在他的唇角抹开,竟似涂上了妖娆胭脂一般。 梁祯深深望着他,幽沉双眼里闪动着奇异的亮光,相对无言片刻,他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扔上床。 祝云瑄痛得浑身冷汗直冒,却硬是咬紧牙关,始终未吭一声。 梁祯真正如同被惹怒了的豹子,残忍地宣泄着他的愤怒。 待到一切平息,梁祯退开身,看着那刺目的红血丝,双瞳狠狠一缩,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丢失了的理智终于回笼。 祝云瑄的身体不断颤抖着,死死咬着下唇,那里已是一片血印子。 “……痛吗?”梁祯低声问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听出来的慌乱。 祝云瑄不答,偏过头去,紧闭着的双目里滑下一道泪水。 方太医匆匆赶来昭王府,梁祯没让他看祝云瑄的伤处,直截了当地问他要怎么办,老太医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了:“温水洗过后用、用药膏,若是出的血不多,抹、抹个三五日就能好,只是之后一个月最好都不要再……” “行了,本王知道,你去开药膏吧。” 将太医打发下去,梁祯把祝云瑄抱去了浴房,小心翼翼地帮他清洗,见祝云瑄依旧紧咬着唇闭着双目,他的心里十分不好受,许多话到嘴边,却始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梁祯一点一点吻去他眼角的泪渍,许久之后,在他耳边轻声一叹:“下次再不这样了……” 上药时梁祯仔细看了看,确实有轻微的撕裂,好在并不严重。仔细地将药膏涂抹上去,当他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碰到时,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一下,连本能反应都是害怕和抗拒。 梁祯心中微苦,早上从知道祝云瑄去了大长公主府上起,心头便郁结着的那股火气终于彻底消了,只余下自责与心疼:“陛下今日不如便在臣府上留宿一晚吧,您这样,……不方便回宫去。” 好半晌,祝云瑄才哑声道:“朕要回去。” “陛下……” 祝云瑄终于睁开眼睛,神色凄然地望向梁祯:“你留着朕,是想软禁朕吗?是要朕做你手里的傀儡吗?” 梁祯不言,如果可以,他宁愿将祝云瑄关在这王府里头,只有自己一个能看着他,守着他,但是不行…… “朕要回去。”祝云瑄又一次重复。 梁祯不再劝了:“那便晚些吧,臣送您回去。” 一整日祝云瑄也只喝了两口清粥,梁祯说什么都不再给回应,日薄西山之时,梁祯将他裹进大氅里,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上铺着软绵的毛褥子,梁祯吩咐人放慢速度行驶,祝云瑄的眉头紧锁着,一直没有舒展过。 车行过闹市区时停了一回,梁祯下了车去,给祝云瑄买了些开胃的小食回来。 “陛下一整日都没什么胃口,臣府上的您不喜欢,不若尝尝这些民间的吃食。” 梁祯耐着性子哄,祝云瑄闭着眼睛,并不搭理他。 片刻之后,梁祯收回手,只得作罢。 回宫后祝云瑄又说要沐浴,梁祯不由蹙眉:“先头不是洗过了?” 祝云瑄淡漠道:“脏。” 他嫌脏,也不知是嫌梁祯脏,还是嫌昭王府脏。 祝云瑄的身体沉入浴池中,袅袅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表情,梁祯看得有些不真切,心头莫名一慌,靠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祝云瑄觑向面前未脱衣衫浸进水中来,已然浑身湿透的梁祯,对上他含着焦虑的一双眼睛,忽而笑了,笑意却半分都未达眼底:“做都做了,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陛下当真就这么恨臣?” 祝云瑄咬牙切齿:“你把朕当做什么了?任你折辱、玩弄的物什吗?朕是皇帝!便是朕不得人心处处受人逼迫朕也是皇帝,你凭什么?!” “做皇帝有什么好?当初若不是你坚持要做这个皇帝,我本可以带你走,大好河山哪里不能去,你就非要困死在那个皇位之上?” 梁祯心中的怒意又一次翻涌起来,死死掐着祝云瑄的手腕,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他就不该心软,他就该按着自己想的,把祝云瑄绑走,永远将他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也飞不出自己的手心。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祝家人的东西,好与不好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替之担着,他想要的只有祝云瑄,从来就只有他! 从看到祝云瑄为了他的兄长痛哭哀求、头破血流那日起,他就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这个世上还有像祝云瑄这么傻、这么天真执拗的人,全心全意念着的却不是自己,他既不屑又嫉妒,为何他就没有这么好的命,能得人这样惦念? 他想要祝云瑄从今以后都只看着自己、念着自己,他已经很努力了,祝云瑄要皇位,他便给他,他不顾一切地帮着他、护着他,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自己哪怕一丝一毫地回应! 祝云瑄还想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头来只换来祝云瑄的恶之欲其死? 祝云瑄冷笑:“朕为何要跟你走?你有什么值得朕放弃江山皇位跟你走?朕说过了,朕不是你的玩物,你可以要挟朕逼迫朕,但永远都别想朕对你交付真心!” 梁祯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猛地攥着祝云瑄将他拖入水下,凶狠地堵住他的双唇。 唇舌激烈纠缠,四面八方的水不断从鼻子、眼睛、耳朵里灌进来,祝云瑄尝到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没有再挣扎,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甚至模糊滑过一个念头,就此死了大概便算是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就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梁祯却又骤然带着他破水而出,祝云瑄几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腥辣的味道从喉口一路烧到心肺,他大睁着眼睛,带着讽刺的笑望向梁祯:“迟早有一日,朕会亲手杀了你。” 梁祯闭了闭眼睛,沉声缓缓道:“臣等着便是了。” 第二十四章 一场闹剧 景瑞二年二月辛巳,贡院。 天光微熹,大街小巷便已响起人声,许许多多的人集聚在贡院门外,焦急等待着。 今日是今科春闱放榜的日子,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会试,万众瞩目,意义更是非凡。 辰时一到,贡院的大门大开,十余衙役鱼贯而出,黄榜张贴起来,榜下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涌了上来,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单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欣喜若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失落哀叹者亦有之。 梁祯打马自贡院门前过,听着那头喧嚣沸腾的声响,不动声色地轻勾了勾唇角。 春闱放榜的结果,一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京城,皇城之中一直关注着这事的祝云瑄也第一时间过问,曾淮喜气洋洋地告诉他:“老臣听说这批学生中有不少可塑之才,待到殿试那日,陛下自可亲眼瞧一瞧,挑选可用之人。” 祝云瑄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朝中大臣没几个是真正向着他的,他想培植自己的人脉亲信,只能从这些新科贡士里着手,哪怕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等得起。 只谁都没想到,这一喜事持续了不到两日,就演变成了一桩滔天祸事。 早朝之上,一名不见经传的都察院御史突然跳出来,弹劾今科会试中的某几位同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举朝哗然。 那御史将头上的乌纱帽都摘下了,掷地有声地表示愿以头顶乌纱帽和项上人头担保,所奏之事句句属实,请陛下下令彻查,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还朝廷科举一个清白! 严士学额上的冷汗当场冒出,他自个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被弹劾的虽是同考官,但他身为今科科考的主官,若之后查得当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一样吃不了得兜着走。 至于那几位被弹劾的同考官,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祝云瑄当场就黑了脸,沉声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彻查这一会试舞弊案,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真相。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京城,一时间,流言四起,蜚语频生,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贡士都被波及。 那些落榜学子全部集聚到贡院门外,群情激奋地向朝廷讨要说法,哪怕贡院的官员一再保证三司已经在查,定会给出合理交代亦无用,红了眼的落榜考生们一个推着一个,不断往前涌,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冲突升级,很快就从对峙变成了学生与贡院官员衙役互殴。 一片混乱中,贡院大门上的牌匾被砸,一胡子花白的翰林官吐着血倒下去。 披盔戴甲手持长剑的京卫军闻讯而动,瞬间包围了整个贡院,不出一刻钟,便将那些闹事的学生全部拿下,尽数下狱。 一夜之间,原本京中随处可见的考生通通不见了踪影,考中了的被三司当做嫌疑犯押去严加审讯,落榜的则因为闹事进了京卫军大牢。 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就此天下太平,原本只是一件并不算多新鲜、历朝历代都有过的科举舞弊案,开始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当听闻有考生不堪受辱,在刑部大牢里自缢之后,祝云瑄终于忍无可忍,将梁祯召去了甘霖宫。 梁祯双手拢在袖子里,气定神闲地笑望着面前目光晦暗、恼怒不已的祝云瑄,淡道:“难得有一日,陛下主动召见臣,臣当真是受宠若惊。” “梁、祯,”祝云瑄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做什么?外头的闹剧都是你挑起来的吧?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去?!” 原本他并未往这方面想,还是曾淮来与他说起,贡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太不同寻常,他才想到这一层。 科举舞弊案远的不说,先帝在位时就有过,朝廷一贯不可能置之不理,该处置的人处置了再重考就是,当时也并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那日御史上奏之后,他立即就下令三司共同查案了,按说那些落榜学生根本没理由再闹,可他们不仅闹了,还差点闹出人命,若说背后无人煽动,祝云瑄是不信的。 偏偏事发时京卫军早不去晚不去,非等到双方动了手,有人倒下了,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比武夫还莽撞的落榜学子拿下,又怎会是巧合? 只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梁祯安排好的,梁祯统率京畿兵马,更是直接任职京卫军统领,他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演出这样一出闹剧,实在再容易不过。 更甚者,那上奏的御史,或许都是他安排的。 “疯?”梁祯眸色微沉,“陛下的话臣怎么听不明白?臣哪里做错了吗?那些落榜学生在贡院外闹事,臣叫副统领带兵去将人拿下,有什么不对的吗?至于其他的,科举舞弊这事,可是与臣八竿子都打不到干系呐。” “你少跟朕装!”祝云瑄拔高声音,厉声呵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让朕把严士学一块处置了?!” 梁祯‘啧’了一声:“陛下这还没把严家小娘子娶进宫呢,就开始徇私偏袒了,严士学身为会试主考官,出了这样的事,他本就逃脱不了干系,陛下难不成还舍不得动他吗?” 祝云瑄恨道:“就算当真要治他的罪,也该待三司将案子查清之后依律定夺,该怎样就是怎样,朕绝不会多说一句!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外散播谣言,煽动那些落榜学子到贡院门口闹事,又让京卫军将人全部押下狱,你故意闹这么一出,不就是想逼着朕,将那些涉案官员全部从重处置?!” 梁祯双瞳微缩,不赞同道:“陛下,您虽是天子,亦不能信口雌黄,若无证据就这般指责臣,臣是不会认的,您干脆说那在刑部大牢内自缢的上榜考生,也是臣撺掇的得了,总归您就是这么想的。” 祝云瑄冷笑:“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朕是没有证据,就算朕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你,你根本就不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逼迫朕、戏耍朕,你很开心是吗?” 梁祯不赞同地提醒他:“臣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您就算心软也不能徇私,不然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臣亦帮不了您。” “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朕!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朕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你帮朕?!你做这些,不过就是想看朕的笑话,故意给朕添堵罢了!你何谈帮朕?!” 祝云瑄气怒交加,登基时他因皇位之争,处置了以张年瓴为首的三位内阁辅臣,就已经让许许多多的文臣和读书人对他不满,这一回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置不好,他这个皇帝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梁祯明明就是因为那点龌龊的私心,处心积虑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帮自己这几个字! “陛下何必这般动怒,”梁祯不以为然道,“您与其在这里质问臣,不如尽快将事情查清楚,把该处置的人处置了。” 祝云瑄怒极:“严士学他已经进了大理寺狱!你却还站在这里与朕耀武扬威!” 梁祯淡定回答他:“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若是有证据,也可以叫人将臣押进大理寺狱去,倒是那位严阁老,臣想问问陛下,您就当真觉得他只是无辜受了牵连吗?” 祝云瑄冰冷的双目瞪视着他:“他御下不严,玩忽职守,待到三司将案情彻查清楚,朕自会处置,不需要昭王来提醒。” “……御下不严,玩忽职守,”梁祯咀嚼着这八个字,“是吗?当真只是御下不严,玩忽职守而已吗?” 祝云瑄声音更冷:“你到底是何意?!” “没什么,臣说了陛下也不会信,之前臣跟您说严阁老他与番邦人往来热络,拿了他们的好处,您说臣胡言乱语,如今臣若是说收受考生贿赂的他也有份,您定然又要说臣在污蔑他了。”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是与不是,三司自会彻查清楚,不需要昭王来与朕说!” “是臣逾越了,这事本就不该臣管,”梁祯从善如流地改口,“不过那些闹事的学子要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祝云瑄压着怒气,道:“查明带头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有伤人者交刑部按律处置,其余人等,予以警告后放还。”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果真爱惜这些学生。” 若要他来说,管他是不是带头的,但凡参与闹事者,少说都得罚他们两科内禁考。 但祝云瑄要笼络这些读书人,自然不能罚太过了,意思意思处置几个带头的就算了,梁祯深知他心思,便不再说更多继续惹怒他。 “还有你,”祝云瑄沉声道,“朕现在是动不了你,你若再这般恣意行事,迟早有一日要自取灭亡。” 梁祯眼中笑意加深:“陛下这是在关心臣吗?臣受教了便是。” 第二十五章 不知廉耻 几日之后,三司主官将共同查案的结果呈到御前,涉案同考官一共三名,涉及取中贡士八人。 作弊的手法并不高明,用约定的字眼置于破题之内,同考官看到了便会将卷子留下,再推荐给主考官。 取与不取虽是由主考官定,但若是同考官批语给得好的,主考官多半会给面子取中,更别说这八人既能走到会试这一步,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贿赂考官也不过是买个保险而已。 今科取中的贡士有近五百人,这八人的卷子混在其中并不打眼,若非有御史上奏弹劾,或许就真叫他们给瞒天过海了。 而这八人有三人是京中勋贵出身,剩下五人都是来自南边的巨富之家,家财万贯,十分了得。 刑部尚书禀道:“据他们交代,一个名额是十五锭金子,也就是白银三千两,三名同考官各分两成,还有四成给了……主考官严阁老。” 闻言,祝云瑄的双眉狠狠一拧,望向大理寺卿,沉声问道:“严士学也收了贿赂?可是真的?” 那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回道:“臣已经细细审问过了,三位同考官都认了罪,至于严阁老,他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疏忽,没有发现那几份卷子上做的手脚,拒不承认收受了贿赂,臣再派人去查他身边亲信,发现是他妻弟以他的名义收了钱,他的夫人也是知晓的,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恼恨不已。 待到禀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缓步踱进大殿里,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望向祝云瑄:“陛下这下可相信了?臣并没有胡言乱语污蔑严阁老,他真的做了,即便不是他本人做的,他的夫人、他的妻弟以他的名义做下的事情,总不算是冤枉了他。” 祝云瑄冷眼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臣是知道,可也得陛下信臣啊。”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忍耐着怒气道:“这事朕自有定夺,就不劳昭王操心了。” 梁祯笑着提醒他:“还望陛下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不要徇私偏袒得好。” 祝云瑄不欲再说,他生气愤怒,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提拔重用严士学,并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未来国丈,他是当真对这位严阁老抱有期待的,可惜对方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日的早朝,三司主官当众宣读了会试舞弊案的审理结果,所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朝臣议论纷纷,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了嘴。 离皇帝大婚立后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未来国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还是得皇帝说了算,旁的人这个时候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都不会去多这个嘴,谁都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沉声下旨:“主考官严士学着即正法,三同考官着即处绞,涉案官员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八考生革除功名,杖责一百,籍没家产,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充军,以考官名义收取贿赂、招摇撞骗者皆处绞刑没家产,家人流放。” 而后他又下旨半月之后会试重开,以曾淮为主考官,择优取中。 “陛下英明!”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满朝官员一齐跪下,叩拜君王。 梁祯轻勾起唇角,笑意沉入眼底。 这样的处置不可谓不重,举朝上下似乎都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日便又有御史上奏,说罪臣之女不堪母仪天下,这一婚事虽是先帝所指,亦不能作数,还请陛下明断。 其实祝云瑄既已下旨,将严士学的妻儿子女都收为官奴了,严家女尚未入宫,自然也算在内,但这门婚事是先帝指的,当中便有个说头在。 满朝文武见祝云瑄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严士学一干人等,都以为他是不想再娶这严家女了,当然要上赶着帮皇帝分忧解难,一时间,要求将婚事作罢的奏疏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往御案之上,跟风者众。 祝云瑄没有立即表态,只将曾淮传召去御书房,问他要怎么办。 曾淮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对严士学很是失望:“陛下,老臣以为婚事既是先帝定下的,就此作罢实在不恰宜,只是这严家女受严士学所累,当真立为皇后亦是不妥,不若折中一下,依旧纳她进宫,封个位份低些的妃嫔便是了。” “老师说的是,便这么办吧……” 对收不收严家女,祝云瑄自个是没什么在意的,只是不想再有人就此做文章,曾淮的提议确实是个办法。 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只谁都没想到不两日,那严家女就自缢而亡了。 严家已被抄家,她因身份特殊被一族叔接去家中暂住,而后便吊死在了房中横梁之上。 听闻消息时祝云瑄正在批阅奏疏,不请自来的梁祯在一旁帮他磨墨,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住,似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重复:“死了?” 来禀事的官员低着头道:“是,自缢而亡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倒是梁祯似并不意外,不以为然道:“死了便就死了,叫严家人赶紧给葬了,对外就说是病死的,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打发走了禀事官员,祝云瑄沉下脸色,戒备地看向梁祯:“你又做了什么?” 梁祯叹气:“陛下您从来就不信臣。” “那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严家女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陛下当真想知道?臣只怕会污了您的耳。” 梁祯目露不屑,说是昨日清早城门刚开,他手下一个京卫军的参将就在南城的城门口,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女扮男装想要出城去的姑娘,身上还带着金银细软,一番盘问便问出,俩人竟然是那差一点就做了皇后的严家大娘子和她的丫鬟,那参将不敢擅自做主,将人扣下报到了梁祯这里。 “那严家女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她被指婚给陛下之后,依旧与人藕断丝连,从前私下里悄悄送了对方不少女儿家的东西,前日她收到情郎派人送来的,一个她昔日送与情郎的香囊和一封信,说是要带她离开这里,与她约定好,昨日清早在城外十里的地方见面,才有了后面这些。” 祝云瑄越听眉蹙得越紧,梁祯又继续道:“臣告诉她休要再做这等事情,牵连剩余的家人和她那情郎,就放了她回去,夜里她便上吊了。” “只是这样吗?”祝云瑄冷道,“昭王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抓到这样的把柄,只是警告一番就将人放回去,定是你用她那情郎威胁了她,暗示她去死,她才这么做的是不是?” 梁祯并不否认:“陛下何必同情她,她与陛下已有婚约,却背着您与他人有了苟且,本就死有余辜。” “你还做了什么?之前撺掇满朝官员上奏,让臣将她与严家其他人一视同仁的,是不是也是你?” 梁祯目光微沉,轻蔑一笑:“是又如何,陛下若不是那么心软,执意要纳她进宫,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你——!” “陛下不必动怒,为了这样不知廉耻与人私通的女人动怒不值得。” “她与人私奔,是不是也是你一手策划的?!”祝云瑄厉声质问。 梁祯不赞同道:“那也得臣有这个机会,她那个情郎是个靠不住的,臣找人去吓了一吓他,就把她给卖了,将她昔日送的东西全部交给了臣,臣才能将她骗出来,且若她并无此心,收到信烧了便是,安安分分进了宫,做不了皇后还能做个美人婕妤的,是她自己不惜命,与臣何尤?” “你好、好……”祝云瑄气极,他并不怜悯那严家女,只是厌恶极了梁祯为阻止他娶妻立后,处心积虑、用尽手段。 梁祯的种种做派都让他十分难以接受,梁祯想要掌控他,他却偏偏想要挣脱而出。 梁祯沉声提醒他:“臣说了,严士学是罪有应得,严家女是咎由自取,若他们都能安守本分,臣想动他们也动不了。” “你想动谁是动不了的?!便是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你也能找出千百种借口处置他们,何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您就为了那样一个娼 妇这般指责臣?” “她是娼 妇那朕是什么?!朕与你之间的这些苟且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端方君子吗?!最不知廉耻之人明明是你!是朕!” 祝云瑄双目赤红,气怒不已:“没了严家女也会有别人,朕迟早要立后,便是你能一手遮天,你也阻止不了!” 闻言,梁祯的眸色更黯,久久凝视着他不再言语,幽沉双眼里像积蓄起了一场风暴,激烈情绪不断翻涌着,最终又归于了平静,只听他哑声道:“陛下说得对,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臣何必费这样的心思。” 第二十六章 不择手段 四月夏初。 殿试之后新科进士走马上任,科举舞弊案的风波终于过去,立后一事成了朝堂之上最受人关注的头等大事,只奈何祝云瑄一直对此态度暧昧,并未有过明确表态,且宫中没有太后主持大局,几个太妃都说不上话,旁的人干着急也没用。 新帝如今二十有一,别说是皇后妃嫔,甘霖宫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免不得要让人心里犯嘀咕,即便从前是先帝不重视,除了指了个婚便没有赐别的人给陛下,可如今他都当皇帝了,枕边还没有半个人,也实在不像话,最要紧的是,后继无人,江山不稳啊! 不管群臣抱的什么心思的,盯着东宫位置的绝不在少数,谁不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出自自家女儿的肚皮,好为家族谋得利益好处?在祝云瑄那里碰了几次软钉子,后头众人便一致把曾淮给推了出来,请他老人家私下里去探一探皇帝的口风,务必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曾淮也正有此意,他没有私心,却比任何人都关心祝云瑄的子嗣绵延,不看到储君确立后继有人,他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朕只是不希望有人别有用心,借着立后的机会生事。”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立后并非简单之事,严家倒了,多得是别有用心之人闻风而动,不是他仅凭喜好就能想立谁就立谁,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再一次生出事端来。 曾淮劝他:“陛下,于您来说,这也是机会,从来前朝与后宫都是分不开的,一旦您娶了他们的女儿,生下了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皇子,他们自然会向着您、拥护您。” “朕知道。”祝云瑄叹气,从前他最不屑的,就是利用后宫的女人来平衡朝堂势力,为自己争取利益,可终究他还是与他父皇一样,走到了这一步。 只好在那日之后,梁祯都再未来找过他,这两个月祝云瑄过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兴许梁祯他真的想通了放弃了,无论如何祝云瑄都松了口气:“采选之事,便让内廷司去准备吧。” 梁祯此刻正在显王府上参加饮宴,这样的活动他一贯是不来的,便是显王这样的人物亲自邀请,他也未必会肯赏脸,这还是第一次他参加城中勋贵间的聚会。 显王热情地将他引为上座,丝毫不介意俩人之间隔着辈分。 “难得今日昭王赏脸过来,定要陪本王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显王的大嗓门嚷嚷着,旁的人纷纷附和着他说好听的话,梁祯捏着酒杯晃了晃,淡笑道:“王爷赏识,小侄自当奉陪。”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高声喝彩叫好,气氛愈加热络。 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齐喧,着实热闹,梁祯喝着酒,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之人,落到安乐侯府的几个小子身上时,顿了一顿,嘴角微牵,轻蔑一笑。 之前他就听人说安乐侯府搭上了显王,最近走动颇多,恰巧他收到显王的请帖,才过来瞧个究竟,没想到当真在这里看到了梁家人,虽然来的都是小辈,可从前的显王府,可不是落魄的安乐侯府高攀得起的。 从方才梁祯进来起,那几个人就坐立不安,很是显得心虚,梁祯压根不搭理他们,只当没看到。 梁家这些无能鼠辈,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这般上蹿下跳汲汲营营,当真是嫌活腻味了。 安乐侯府如今的境况梁祯最是清楚不过,这一家子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落已久,本以为把梁祯送到昭阳帝面前,又有了一个宸贵妃和九皇子,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奈何宸贵妃死了,梁祯又恨透了他们,半点好处都没让他们捞到。 如今府上愈加入不敷出,庄子年年减产,几个铺子也因为梁祯暗中使坏赚不到钱,再这么下去便是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去了,外人都以为他们借着梁祯之势风光无两,谁又会知道,他们其实真的过得十分艰难。 梁祯本意就是要慢慢折磨他们,如今安乐侯府上日日为了一金半银争抢不休、鸡飞狗跳,他便从旁看戏,还有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已经被他找由头,逼着他“父亲”将人送去了乡下的庄子,关在佛堂里日夜不间断地抄经书,便是眼瞎了手残了也不许停。 他从来就不是良善之人,谁欺负了他,他自然要欺负回去,他连皇帝都敢逼迫,区区一个安乐侯府,又怎会放在眼里。 只不过这些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能钻营,他就这么一段时日未曾分工夫注意他们,竟就让他们搭上了显王,当然这也不奇怪,无论他怎么厌恶安乐侯府,外人眼里看来,他都是侯府出身,与之休戚与共,之前若非他一直盯着,还不知这家人要借着他的名头做多少污糟事。 酒过三巡,席上喝醉了的众人愈加放浪形骸,一个个搂着美姬俏郎君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梁祯正喝着酒,有小郎君怯生生地贴过来,垂着眸低声细语道:“奴伺候王爷喝酒。” 说着便有意无意地往梁祯身上贴去,喝多了的梁祯更加暴躁,抬手就要将人挥开,看清楚对方的脸时,蓦地怔愣一瞬,用力掐住了他下巴,强迫人抬起头来。 那小郎君面色皙白,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梁祯的轻眯起双眼,打量了他一阵,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小郎君痛呼出声,梁祯的神情里却未有半分怜惜,冷声问道:“谁安排你来的?” 这人单看相貌竟与祝云瑄有七分相似,方才他喝多了脑子不太清明,才会看晃了眼,这会儿仔细瞧过,便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形似神不似,差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但再怎么不像,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必然是有人特地安排的,见对方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梁祯神色更冷,抬眸望向了不远处的显王。 显王搂着轻纱薄衫的美人喝酒喝得正高兴,似是察觉到了梁祯的目光,也朝着他这边看过来,玩味的眼神在他与那小郎君身上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贴过来,低声问他:“这小郎君,昭王可还满意?这可是本王特地为你准备的。” 梁祯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冷淡道:“显王有心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把人带回去吧,送你了。”显王笑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分外得意。 饮宴未散,梁祯就先告辞了。 出了显王府的大门,那小郎君跟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车旁,红着眼睛期待地看着梁祯,梁祯并未搭理他,叫来自己的亲信手下,吩咐道:“查清楚他的来路,给他打发个去处。” 那小郎君闻言,立刻就慌了:“王爷,您行行好,奴离了您就没有活路了啊!” 梁祯冷漠地吩咐下人出发,车辇缓缓驶离显王府,他闭了闭眼睛,在心头狠狠给这老不死的记上了一笔。 显王送这么个人给他,便是存了威逼利诱的心思,是要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帝之间的阴私,以之做把柄威胁他,想要将他拉为己用。 梁祯不由冷笑,这老匹夫前头安安分分了几十年,如今祝云瑄坐上了皇位他却起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就凭他也敢来觊觎祝云瑄的东西? 况且就他这种下作又愚蠢的手段,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愚不可及。 不出两日,梁祯的手下便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那小郎君原是城北戏班子里的学徒,月余前登台表演时,被去听戏的梁家四房的老爷把人买走,后头就出现在了显王的府上。 梁家! 梁祯暗恨,看来他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让那一家子活得太舒坦,竟叫他们还有闲钱去听戏买人,来给他添堵。 被梁家人知道他与祝云瑄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他的府上出了内鬼,那日昭王府里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十几人,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一遍,梁祯心头郁结着的火,却始终难消。 “属下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将人送去了外头的庄子里做个杂役,并未给特殊关照,还有就是,他说侯府把他送给显王时,是让他吃过生子药的。” “生子药?”闻言,梁祯双眉狠狠一拧,眸色更黯,梁家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会以为凭着一个与祝云瑄相貌有几分相似的戏子,就能套牢他?又或许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是,是生子药。” 梁祯微怔,目光转向窗外,望着徐徐下沉的落日,沉默许久,低声呢喃:“若是你,你会做你最厌恶的人做过的,你最厌恶的事情吗?” 手下不明所以,认真想了片刻,回答他:“若是能达目的,做了便做了。” 梁祯终于笑了,双眸被落日余晖染上了一层奇异的亮光:“你说的对,只要能达目的就行了。”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以后也不会再做好人。 第二十七章 你是我的 甘霖宫。 梁祯进门时,内廷司的内官们正将一幅幅的美人卷展开,让祝云瑄过目。 大衍朝立后选妃十分看重出身,从来都是从勋贵和官宦之家挑选适龄的女儿,再经层层甄选,最后由皇太后和皇帝亲自定下后妃人选,余下的再有好的,便会赐给皇子皇孙和一众宗室王公。 虽说还可以立男后册男妃,只但凡有些家世的人家,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去给人生儿育女,所以宫中采选从不涉及男子,当然若是皇帝看中了谁家郎君,有意收入后宫,那又是另说。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立后之事全凭祝云瑄自己做主,内廷司的这些个内官揣摩着他的喜好,给他送了三百余幅美人图来,待他粗略看过,留下至少一百人,之后这些人便会被送到他面前来,让他精挑细选。 只看了不过十余卷,祝云瑄便已有些厌倦了,想了想,他吩咐人道:“去请淑和大长公主进宫来,请她帮朕过目把关。”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还要这般勉强?陛下自己的皇后却连看都不愿意看,要请别人来把关,这样有何意思?” 祝云瑄转过身,见到梁祯走近,微微怔愣一瞬,梁祯已有许久未私下里来过甘霖宫了,祝云瑄几乎都快忘了,也只有他敢这样不经通传就闯进来,在这甘霖宫里大放厥词。 叫人把画卷收了都退下去,祝云瑄戒备地望着梁祯:“昭王过来,是有何事?” 梁祯瞥见御案上还有漏了没收走的一幅,踱步过去随手展开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小娘子才十四岁,看着嫩生生的,这样的陛下也下得了手吗?” 祝云瑄皱眉,正欲说什么,内廷司的太监去而复返,尴尬地请罪过后,将漏了的画卷给收走。 梁祯又笑了一笑:“臣敢说,方才那幅图绝对不是他们忘了收,而是故意落下来的,怕是收了人好处,想让陛下多瞧两眼。” “是又如何?”这种小事说实在的祝云瑄并不在乎,水至清则无鱼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不如何,陛下觉得那小娘子好看吗?” 祝云瑄别开视线,淡漠道:“立后选妃注重的本就不是外貌。” “那陛下在意的是什么?”梁祯挑起唇角,“性情、家世,还是……好生养?” “与昭王有关吗?”祝云瑄并不想理他。 梁祯的眸色沉了沉,眼中的笑意加深,转开话题:“臣今日留在这里。”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往前一步,伸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在他的面颊上缓缓摩挲着,轻声问他:“陛下,这么久了,您就一点都不想臣吗?臣可是日日夜夜都念着您。” 祝云瑄压着怒气,不答,梁祯贴上去,在他唇角印上一个轻吻:“晚上再跟陛下算。” 入夜之后,寝殿里只剩下了他们,祝云瑄沉默地坐在床边,绷着肩背,紧握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梁祯贴着他坐下,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与自己的扣在一块,一声低叹:“陛下就这么怕臣吗?” “……你为什么还要来?”祝云瑄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哽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梁祯抬起手,捏住祝云瑄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欺近过去,吻住他的唇。 祝云瑄闭起眼睛,睫毛颤动,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缠绵一吻。 梁祯于唇舌纠缠间呢喃出声:“这辈子都不放。” 祝云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瑟缩起来,咬紧牙关不愿再吭声,紧闭着的双眼里不断滑下眼泪,模样分开可怜且无助,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可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生亦痛,死亦难。 夜色渐深,连宫灯似乎都更黯淡了许多,烛光惨惨,映着帷幔上模糊的影子。 高安将热水送进来,梁祯抱着祝云瑄,温柔地给他擦拭身上的黏腻,末了吩咐高安:“送壶热茶水过来,你也去歇了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高安犹犹豫豫地望一眼埋首在梁祯怀里,看不清神情的祝云瑄,见他未有反对的意思,应声退了下去。 茶水很快送过来,梁祯倒了一杯递到祝云瑄唇边:“润润嗓子。” 祝云瑄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梁祯勾唇笑了一笑,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扔进杯子里,瞬间便在水中化开,又再次将杯子递到祝云瑄面前:“都喝完了。” 祝云瑄下意识地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梁祯低头,唇贴在他头顶的发丝上亲了亲,哑声道:“自然是好东西。” 祝云瑄不信,愈发戒备:“到底是什么?” 梁祯倏忽一笑:“陛下不是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吗?这个就是能帮陛下达成所愿的好东西。” 祝云瑄骤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梁祯:“你说……什么?” 梁祯淡笑道:“生子药,陛下总不会不认识吧?” 祝云瑄的嘴唇抖索着,狠狠推开了拥着自己的梁祯:“你休想!朕就是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你给朕滚!滚啊!” 梁祯不赞同道:“别说傻话了,做什么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你非要这么逼朕,朕大不了就与你同归于尽!”祝云瑄赤红着双目,倏然抽出了床头暗格里藏着的匕首,“梁祯你敢这么逼迫朕!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梁祯的视线落在那泛着寒光的锋利匕刃上,顿了一顿:“陛下在床头藏着这个,是想趁着臣不注意的时候捅死臣吗?陛下觉得这样就能如愿以偿吗?” 祝云瑄将匕首抵在了自己胸口,论单打独斗他绝对打不过梁祯,但他也不怕死:“朕是没本事杀你,可你若执意如此,朕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若是觉得留着一具尸体也无妨,大可以试试!” 梁祯冷下目光,静静看着面前怒到极致、悲愤交加的祝云瑄:“陛下一定要这样吗?” “是你逼朕的!” “陛下不是想要孩子吗?臣也想要,陛下给臣生个孩子,就跟陛下姓,立做太子……” 祝云瑄愤然打断他:“你休想!你明知你我是亲兄弟!你如何能……” “不是亲兄弟,”梁祯平静道,“臣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臣的爹爹是梁家第二子,臣的父亲……是他的表兄,姓萧名君泊,臣出生之前他便已经死在了南洋的战场上。” 祝云瑄自是不信,梁祯沉声解释:“臣的父亲是被先帝故意送去南洋送死的,先帝的亲生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跟着臣的爹跳下了山崖,粉身碎骨,是先帝认错了人。” 祝云瑄眼中的泪摇摇欲坠:“这与我何干?这些都与我何干?你要报复人为何要找我?为何非要这样折辱我?” 梁祯微蹙起眉:“我早说过了,我要报复的人从来就不是你,我没有折辱你,我只是喜爱你,想要你……” “可我不想!”祝云瑄声嘶力竭,“你只会说你想要什么!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为何要一而再地逼我?!我说了我不想!不要!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梁祯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身前:“你是我的,什么后宫、子嗣你通通都别想!你想要生只能给我生!” 祝云瑄大睁着眼睛,不断涌出水来:“我说过了,你休想,除非我死……” “你若真死了,我立刻就大开杀戒,将你的江山彻底败坏,便是定远侯又或是其他人,有本事带兵杀过来,到时候也必然是天下生灵涂炭,这是你祝家的江山,你若是真不在意,你就去死!” 祝云瑄愕然瞪着他:“你怎能如此卑鄙、怎能如此……” 梁祯冷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怎能这样……你怎能……” “我怎么做,取决于你怎么想,陛下可得想清楚了。” 祝云瑄手中的匕首掉落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连死都不行,他到底还能怎么办,谁能救他,还有没有人能救他…… “……你憎恨先帝,你憎恨他逼迫你爹,让你与你爹骨肉分离,如今你却又要做同样的事情,将来呢?将来你要这个孩子也憎恨你吗?” 梁祯不在意道:“随他。” “你和先帝分明是一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可怜?你与他一样叫人不齿!” 梁祯轻眯起双眼:“至少我不会一边说着喜爱你,一边娶别人,我说了只要你便就是只要你,换了谁都不行。” 可这样的喜爱我不想要,更承受不起……,祝云瑄只是摇头,眼泪簌簌而下,再说不出多的话来。 茶杯又一次递到了祝云瑄唇边,梁祯耐着性子哄他:“喝了吧,往好的地方想,用不了多久陛下就有太子了。” 捏着他的后颈将茶水缓缓喂进嘴里,看着他一滴不剩地尽数吞咽下去,梁祯的眼里重新带上笑:“好乖。” 他贴上去温柔地亲吻祝云瑄,一再舔吻过他柔软的唇瓣,祝云瑄恍恍然地睁着眼睛,眼泪已经流尽,眼里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只余最深沉的空洞和绝望。 第二十八章 从未有过 方太医又一次大半夜的被传来甘霖宫,见着皇帝虚弱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汗涔涔,身上尽是欢爱过后的痕迹,他不敢多看,直接跪了下去。 梁祯倚在一旁,沉声吩咐道:“陛下之前喝了那生子药,你给看看,能不能起效。” 老太医身子一颤,好悬未有惊呼出声,祝云瑄的双眼遮在长发之后,紧握着拳头,指尖都已掐出血来。 “何……何时喝下的?” “一个时辰之前。” 方太医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起效未有那么快的,不过陛下年轻,按说应该一次就能成,若是真、真想要皇子,下官给开个药方,养身子的,每日按时喝下,对陛下 身子和胎儿都有好处。” “你去开吧,”梁祯说着望了祝云瑄一眼,手指撩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轻轻绕了绕,冷声提醒跪在下头的人,“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出去多了嘴……” “下官不敢!”老太医大声道。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下去吧。” 打发走了太医,梁祯欺下 身,从身后拥住祝云瑄,在他的肩膀上烙下一个轻吻:“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从喝下那杯药起,他就是这般模样,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了,若非他还有气息,梁祯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个死人。 他却不后悔,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有一个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那种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喜悦与兴奋,就叫他无比满足,便是祝云瑄恨极了他,他也认了。 那日之后,祝云瑄断断续续地发了月余的低热,却没有停掉朝政,依旧事事躬亲,不肯假手他人。 每日早朝时,看到高坐在御座之上、面色苍白神情淡漠的祝云瑄,梁祯总是思绪万千,到最后又尽数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待到低热退去,脉象也诊了出来,真正亲耳听到时,祝云瑄的神色未有半分的波动,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每日的安胎药都按时喝着,只是在面对着梁祯时,永远都是沉默。 这一个月,淑和大长公主进宫来看过他两回,都被他以不想过了病气给姑母,拦在了外头,直到今日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才叫人将之请来。 看着他尖瘦得几乎快没了的一张脸,大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心疼得直掉眼泪:“陛下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就……” “无事的,”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姑母,朕无事,真的无事。” 便是他一直强调自己无事,大长公主却是不信的,病得这般严重,更要命的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这哪里是他说的没有事,分明就是有了心病! “姑母,朕今日请您进宫来,是说那采选之事,便暂时停了吧。” “停了?”大长公主愕然,“为何停了?若是因为你身子不适大可以延后就是了,为何要停了?” 祝云瑄苦笑,他岂止是不适,如今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如何去立后纳妃,他这个皇帝,不过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朕不想,”祝云瑄微微摇头,“暂时还不想,姑母便不要逼朕了。” “……是因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祝云瑄垂眸:“没有,朕从来就未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未有。” “可你一直拖着不成婚也不是个办法,……国嗣怎么办?” 祝云瑄微怔,宽大袖子下的手握紧又松开,沉默片刻,呐呐道:“实在不行,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便是了,总会有法子的。” 大长公主皱眉,对他的提议显然十分不赞同,没道理皇帝还年轻,却不选后不册妃不生自己的亲生子,而是想着去过继,只祝云瑄如今的性子,她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劝。 祝云瑄忽而又笑了:“姑母应当知道,兄长他……还活着,还有了第二个孩子,若实在不行,朕将他的孩子收为养子吧,他的孩子必是好的。” 大长公主一时语塞,踌躇许久才压低了声音,担忧问道:“……陛下这样,难道只是因为想把位置,给阿璟的孩子吗?” 祝云瑄又一次苦笑:“这是个苦差事,兄长他还未必舍得他的孩子来接,不过是朕一厢情愿罢了。” 若是祝云璟想要,他是当真愿意把皇位给他,给他的孩子也好,他记挂着这个江山是因为他姓祝,他并不贪恋皇位权势,从来就不。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你既知道,又何必如此,便不说这家国天下的,就只是你自个,也总得有个孩子啊。” “以后再说吧,”祝云瑄闭了闭眼睛,“都先缓一缓吧。” “可是陛下……” “就算是朕求姑母了,好吗?” 大长公主顿时无言,半晌,只得点头答应下来:“……我只是怕陛下以后会过得苦。” 祝云瑄淡然一笑:“人各有命罢了。” 落日之前,大长公主告辞离开,刚走出甘霖宫的门,便碰到了梁祯,梁祯恭恭敬敬地见礼,大长公主冷淡回道:“昭王这样便是折煞老身了。” 梁祯笑了一笑:“小侄是晚辈,礼多不怪,还望大长公主不要嫌弃。” “老身可没有昭王这样的侄儿。”大长公主神情更淡,她当然知道那些关于梁祯私生子身份的传言,更知道当初昭阳帝是如何为了那梁家小郎君发疯的,只不过这几年她冷眼瞧着,总觉得梁祯这人心机太深,之前在昭阳帝面前装得再谦恭孝顺,那也都是装的! 她那位皇帝兄弟却被所谓父子之情蒙蔽了眼睛,没有发现面前之人的包藏祸心,还为了他放弃了她从小看到大的太子,她怎能瞧这个梁祯顺眼。 更别说,如今祝云瑄这副样子,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面前这人。 皇帝和昭王之间那些影影绰绰的暧昧传闻,早就在京中传开了,她原本还不信,今日见到祝云瑄这样,又在这个时辰撞到梁祯来甘霖宫,如何还能自欺欺人。 可他们若当真是亲兄弟,那就是悖德乱 伦,这对帝王来说是多大的污点,梁祯他怎么敢! 梁祯自然察觉出,面前这位大长公主不待见自己,他倒是半点不介意,让开了路,恭敬地请对方先走。 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冷声问道:“昭王这个时辰还进宫来?” “有要事要与陛下禀报。”梁祯轻描淡写地带过。 即是前朝之事,大长公主自然不能再追究,只得甩甩袖子走了,目送对方恼怒而去,梁祯无所谓地一笑,进了大殿里头去。 祝云瑄正在喝安胎药,比平常苦了十倍不止的药汁,他也能面不改色、眉头都不多皱一下的喝下去。 梁祯看着他把药喝完,缓声问道:“马上就到最炎热的时候了,陛下想出宫去避暑吗?” 祝云瑄低着头批阅奏疏,并不答话,梁祯似已习以为常,这一个多月祝云瑄一直是这样,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予理睬,即便自己有意去激怒他,他也最多只是眉头微拧,连多的表情的都没有。 “要不就去别宫吧,您以前不是每年都会跟着先帝一起去的吗?那里凉爽些,闷在这宫里头容易又闷出病来。” 祝云瑄还是不理他,梁祯微弯下腰,未等祝云瑄反应,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祝云瑄冷了神色,依旧未出声,搭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梁祯抱着他大步进了内殿去,搁上榻,轻声劝他:“陛下有了身子,还是得顾惜着自个一些,多歇息,那些奏疏,臣帮您看就是了。” 祝云瑄抬眸,冰冷无波的目光望向梁祯,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与他说话:“梁祯,你不必做这些,你的惺惺作态,只会让朕觉得恶心。” 梁祯不语,沉默片刻低头握住他的手,轻吻了吻他的手指。 祝云瑄也未挣扎,任由他像对待珍宝一样,捧着自己的手虔诚地亲吻,过了片刻,梁祯抬眸,看向他,平静说道:“陛下厌恶臣、恶心臣,臣都认了,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你想要孩子,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你抱走,自己养也好,送人也好,甚至是弄死也罢,都随你,朕不会认,便是朕的江山后继无人,也不需要他。” 梁祯的眼瞳微缩:“陛下恨臣,对您的亲生骨肉也这么绝情吗?” “朕嫌脏。”祝云瑄淡漠道。 梁祯扯开嘴角,苦笑一声:“看来陛下还当真是恨透了臣,您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只因为流着臣的血,您便嫌脏说不要就不要了。” 祝云瑄不愿再说,梁祯低下声音:“陛下……您喜欢过什么人吗?除了您的兄长,您的江山皇位,您的心里还装进过别的吗?” 祝云瑄不答,梁祯捏紧他的手:“臣这么喜欢您,您呢?您有对谁动过心吗?” 祝云瑄声音冷硬:“从未有过。” 梁祯轻声一叹:“陛下您对别人都那么心软,唯独对臣,永远都最是心狠、绝情。” 第二十九章 备受折磨 进入五月之后,便一日热似一日,祝云瑄中暑晕厥了一回,到底听从了太医的建议,搬去了北海的别宫避暑。 早朝也改为了每三日一小朝,十五日一大朝,得以休养安胎。 梁祯每日都会来看他,帮着他一块处理那些琐碎的政事。 祝云瑄冷淡依旧,只在说起正事时会搭腔,梁祯也不再勉强他,反倒颇为享受,这种与祝云瑄平和共处的状态。 炎炎夏日的午后,窗外湖面上吹来的微风,带进些许混着清甜花香的凉意,梁祯笔尖微顿,抬眸便能看到御案之后,肩背挺直微拧着眉,正在翻阅奏疏的皇帝,阳光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悄悄晕染开,恰到好处地柔和了那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 下头的人将消暑的甜汤送上来,今日炖的是银耳莲子羹,用冰镇着的,端上来时还冒着丝丝白气,祝云瑄的神情终于放松些许,将甜汤接过去,梁祯看着,唇角不由地带上笑。 他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汤勺,与祝云瑄道:“夏日炎热,银耳莲子羹清凉去暑,陛下若是喜欢便多用些。” 祝云瑄神情淡漠,并未接话,梁祯不以为意,又道:“这莲子还是今早才从臣的庄子上,摘了送过来的,新鲜得很,也不会过甜,味道正正好。” 莲蓬这别宫里也种了不少,但不知怎的,就是没有梁祯庄子上产的好,莲子颗粒不够饱满,不是过生就是过熟,而梁祯总是叫人挑最好的,送来祝云瑄这里,即便他并不领这个情。 祝云瑄望着碗里粉嫩饱满的莲子,闻着萦绕在鼻尖的甜香,忽然就没了胃口,将碗搁到一旁,提了笔继续批阅手下的奏疏。 梁祯唇角微扬:“陛下不吃吗?不合您的胃口?” 祝云瑄的眉宇间尽是疏离,目光微凝,对上梁祯带笑的双眼,停了一瞬,移开视线,直接端起碗,快速将汤羹喝完。 他不欲与梁祯在这些琐事上过多纠缠,那都是毫无意义的。 下午,刑部尚书过来禀报事情,牵扯到安乐侯府,他们不敢擅专,要请陛下定夺。 “安乐侯纵容府上家丁打杀庄子上的佃户,强占农女,已经死了七八人,那些佃户实在气不过,告到了府衙里去,事涉侯府,府衙便直接报来了刑部,臣已派人去核查过,确有此事,当如何处置……” “安乐侯?”祝云瑄微蹙起眉,看了梁祯一眼,见他神色淡定自若,似完全不意外,便知他定然早已知晓事情始末。 刑部尚书道:“是,确实是安乐侯府庄子上的佃户。” 祝云瑄冷了声音:“如此肆意妄为鱼肉百姓,安乐侯可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复又转向梁祯:“昭王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置?” 梁祯低咳一声:“事涉臣的父亲,臣不敢妄言。” 祝云瑄静静看着他,梁祯坦然回视,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片刻后,祝云瑄挪开目光,沉声下口谕:“安乐侯纵容家丁草菅人命、罔顾法纪,着褫夺爵位、收没家产,一应家财赔偿苦主后籍录造册,涉案侯府家丁俱依律处置,以儆效尤。” 那刑部尚书显然没想到,皇帝会直接下旨夺人爵位,还愣了一瞬,回过神才赶紧领命。 人退下后,梁祯笑着挑了挑眉,恭维起祝云瑄:“陛下当真爱民如子,令人敬服。” 祝云瑄冷道:“安乐侯好歹是昭王的父亲,昭王不为之求情反落井下石,传出去便是确确实实的不孝,合该被千夫所指。” 梁祯不在意道:“臣会将父亲叔伯都接回庄子里养老,便已经是尽孝了,至于旁的,臣从不在意那些虚名,只要陛下知晓臣的迫不得已便行了,再者说,臣这也是为民除害。” 一群目不识丁的乡下佃户,如何敢到京畿府衙状告主家权贵,又如何能这么顺利,将他们的苦楚上达天听,想也知晓必然又与梁祯脱不了干系。 所谓接回庄子养老,不过是个对外的说辞罢了,日后他想怎么折磨那些人,旁的人谁又能再置喙半句? 可祝云瑄并不想知道这些,梁祯总说他自己可怜,他要报复那些他恨的人,可谁又不可怜,他给别人带来的痛楚就会少吗? 祝云瑄心里发苦,握着笔的手忽然收紧,腹部一阵疼似一阵,又热又胀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般,这段时日他总是这样,腹痛发热、手脚抽筋还时不时地反胃,这些症状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存在。 见祝云瑄突然变了脸色,额上的冷汗似都出来了,梁祯瞬间敛了笑,一步上前去挥开了高安,将人抱住。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不愿流露出怯弱之态,梁祯抱着他疼得几乎在打颤的身体,心下一慌,回头吼高安:“还不快去传太医!你是死人不成?!” 不怪梁祯会这么紧张,这些日子祝云瑄虽常有不适,但一直尽量忍着,不在人前,尤其是梁祯面前表现出来,好在白日里通常发作得也不厉害,就是晚上折腾些,若非痛得实在受不了,他都是生生硬扛。 梁祯心知他恼自己,已有许久未有在他这留宿,自然不知道这些,这还是他第一回,看到祝云瑄难受成这般模样。 高安也急了,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就往外头跑。 方太医匆匆赶来时,祝云瑄已疼得晕厥了一回又醒过来,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老太医跪到他身旁给他诊脉,梁祯死死盯着,脸色十足难看。 片刻后,方太医谨慎回道:“陛下这两日是吃得太凉了才会这样,便是夏日炎热,也得小心一些,不能贪凉,臣再给开过些安胎药吧。” 祝云瑄面白如纸,疲惫地闭起了眼睛。 梁祯不由皱眉:“冰镇的东西都不能吃吗?” “自然是不能的,陛下如今有了……身子,今时不同往日,须得小心为上才是。” 梁祯一时无言,对如何照顾怀孕之人,他确实全无经验,反倒弄巧成拙了。 方太医退去了偏殿开药方,安顿了祝云瑄歇息,梁祯起身去了外头,走之前觑了高安一眼。 高安踌躇看向祝云瑄,见他已经闭上眼睛,只得跟了出去。 梁祯心不在焉地翻着御案上,祝云瑄的练笔画作,心觉小皇帝画的山水景致,莫名的都带着些说不出的寂寥冷清之感,一时有些恍然。 高安立在一旁不吭声,半晌之后,梁祯收回心绪,沉声问他:“陛下是否时常会这般腹痛难忍?” “是……通常都是夜间的时候,陛下不让传太医,都是生扛过去。” 闻言,梁祯的双眉紧拧起来:“除此之外呢?还会有别的不适吗?” “陛下每晚都会做噩梦,浑身盗汗,头晕乏力也是常事……”高安自知不该将这些告诉梁祯,但祝云瑄的状况实在叫人担忧,他也不能跟旁的人说,只能寄希望于梁祯能劝得动陛下,让太医诊治。 梁祯的眉头蹙得更紧,方太医开完了药方,正过来回报,梁祯让高安把祝云瑄的状况又仔细说了一遍,踌躇问道:“陛下为何会这样?为何只是怀孕而已,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方太医小心回答他:“男子怀孕本就是如此艰难,若是心绪不畅便更是难熬,下官已经在药方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旁的便只能多注意些,劝得陛下不要忧思过重,亦不要轻易动怒,心绪放平和方能好受些。” 梁祯轻闭了闭眼睛,沉下声音:“本王知道了。” 一直到入夜,祝云瑄才浑浑噩噩地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倚在一旁,手握着书本的梁祯。 听到动静,梁祯的目光移过来,抬手想要去抚摸他依旧苍白的面颊,祝云瑄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了。 梁祯轻声问他:“陛下饿了吗?臣叫人传膳食来?” 祝云瑄不答,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吩咐了人传膳。 祝云瑄身子不适,梁祯叫人上的都是滋补的清粥,他没有让祝云瑄起身,只让他靠在床头,细细舀了一勺,亲手喂到他嘴边。 祝云瑄木然地接下,梁祯喂他便吃,不再抗拒,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了一般。 即便之后梁祯说要留下来,祝云瑄也只是轻拧了一下眉头,并未多言。 被梁祯从背后拥住时,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是他最本能的反应,他在害怕。 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腰:“臣不做什么,陛下睡吧。” 被梁祯拥着躺下,祝云瑄全身都紧绷起来,背对着梁祯暗暗握紧拳头,梁祯确实什么都没做,只一再地轻拍着他的腰,试图安抚他。 祝云瑄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心中的戒备和警惕却并未减轻半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梁祯自是觉察出来,想到从前小皇帝还能在他怀里坦然入睡,如今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感觉到梁祯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祝云瑄的背瞬间又僵直了,停了片刻,梁祯在他耳边小声问他:“这里,会经常疼痛难忍吗?” 祝云瑄咬紧唇,不答,梁祯一声轻叹:“陛下,你便是恨臣,恨您肚子里的这个,也别折腾自己,身子不适便叫方太医来看,何必忍着?” “孩子您不要,那也得等到生下来以后,现在就不想要他,只会搭上您的命,您是不在乎生死,可您想一想您的江山后继无人,您死了这朝堂得乱成什么样?即便臣不故意找麻烦,但其他人呢?那些个宗室王爷,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还有您的兄长,您好歹为他想想,只有您这个皇帝能护得住他,定远侯不行,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您若是死了,下一任皇帝无论是谁,怕都容不下他。” “您想杀臣,也得等您把身子养好了,再慢慢筹划,臣说了会等着您,就定不会食言,只要您有那个本事,以后任杀任剐臣都不敢有怨言。” 祝云瑄紧闭着眼睛,眼睫轻轻颤动着,始终未有回应。 冗长的沉默后,梁祯再次拍了拍他的腰:“睡吧。” 第三十章 所谓取舍 景瑞二年的夏天过得并不太平,五月下旬时,豫州传来急报,黄河多处决堤,洪涝泛滥,十数府县数十万百姓被波及,皇帝连下几道圣旨,拨银赈灾,并下令临近各州府县紧急调配粮米,收容安置灾民。 到了六月中,灾情刚刚缓和一些,豫州下头的一个县又传来消息,管辖境内出现疫疾,从刚开始的一个村到如今短短十余日,已蔓延至全县,且还有不断向外扩散的趋势。 洪灾之后出现瘟疫已是常态,但扩散得如此之快,却是叫人始料未及。 起初疫情冒头时,当地县令还想瞒着,将那一整个村子的人圈起来,只派了几个赤脚郎中去瞧了瞧,分发了草药,以为并不严重。 哪曾想之后临近村落便接二连三的有人病倒,一个传染一个,很快整个县里两万余人倒下了七成,那县令也是个胆小怕死的,这个节骨眼上竟丢下百姓举家跑了,还是隔壁县的见势不对,这才赶紧上报了朝廷。 皇帝震怒,当即就下了圣旨,将逃走的县令捉回后斩首示众,再另派钦差前去救济。 只是一日日过去,疫情并未缓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别宫,御书房。 祝云瑄的双眉紧锁着,眉宇间都是忧思,这段时日他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梦里都惦记着豫州的状况。 “你们都说说吧,这疫情到底要如何控制?” 瘟疫肆虐,远比想象中更加来势汹汹,钦差已经去了豫州七八日,传回来的却没有一个好消息,疫情加重,已蔓延到了临县,朝廷以往那些应对疫疾的手段,似乎都起不了作用。 几位内阁辅臣俱面色凝重,早朝之时,众人在廷上争论不休,却都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现下皇帝召他们过来再议这事,反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曾淮斟酌片刻,问起了被叫来一块议事的几位太医:“此次瘟疫为何传播得如此之快?太医院对此可有应对之道?” 方太医如今已升任了太医院院判,又深得皇帝信任,别的人自然第一个将他推出来,老太医谨慎回道:“我等已仔细看过了,钦差大人叫人送回来的那些疫民的脉案,此次的疫状确实极为凶险,前所未有,惯用的那些药草恐难起效,我等这几日又配制了几帖药方,但能否对症下药,须得亲眼见过后才好下定论。” 说到这,老太医上前一步,请示皇帝:“臣愿往豫州为疫民诊治,以尽绵薄之力,唯愿早日遏制住疫情,还请陛下准许。” 这方老太医如此不怕死,身先士卒主动请命,前去为疫民看诊,倒是叫人高看一眼。 只是不等祝云瑄开口,一旁的梁祯先插话道:“你不行,你留下来,派其他人去吧。” 祝云瑄轻抿唇角,他肚子里这个,时时刻刻都在闹腾,他这里确实离不得太医,之前一直都是方太医给他看,他自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事:“方太医留下,朕会另派人去豫州。” 曾淮道:“臣以为,还是按着从前的做法,将疫民隔离开,不待痊愈不得放还,派太医前去,再在民间多召集些郎中去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汤药,有病死者尸首焚烧后深埋,等熬过这个月,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想必疫情自会减缓。” 旁的人纷纷附和,这其实是历代以来,对付瘟疫最有效也最实际的法子,祝云瑄也想不到还有其它更可行的点子,就要下旨,梁祯忽然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将人隔离圈起来,找郎中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草药,那位被砍头的县令最开始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有什么用?不过十日,疫情就从一个村发展到了全县。” 今早的朝会之上,便已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只是说来说去,也给不出更好的法子,这才不欢而散了。 闻言,曾淮的面色变了变,没好气道:“那不知昭王有何高见?” 梁祯扯开嘴角:“夏日蚊虫蛇蚁肆虐,瘟疫无孔不入,且这一回的疫情不同以往,来势汹汹,便是将疫民全部圈起来亦无用,或许喝口凉水都能染上疫症,总不能叫当地的百姓都不喝水吧?” 有内阁辅臣不赞同道:“蚊虫肆虐可督促各县衙门加派人手捕捉,凉水不干净,便烧开了再吃……” 梁祯瞥一眼说话之人,仿佛听笑话一般:“这位阁老从未做过地方父母官,纸上谈兵未免太过想当然了,洪灾刚过瘟疫又肆虐,各府县衙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用,哪里来的人手去捕捉蚊虫,更何况蚊虫那是捕得完的吗?再者说,那些因洪灾流离失所的灾民,能有口凉水喝已是奢侈,你叫他们烧开了再喝,他们哪有那个条件?岂非强人所难?” 被梁祯这么一通抢白,那内阁辅臣面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除此之外,陛下亲自祭天祈福,乞求老天庇佑亦是良策……” “荒谬,”梁祯愈发不屑,“将希望寄托于神鬼之道上,无异自欺欺人。” “昭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藐视神灵!” “够了,”祝云瑄沉声打断他们,皱眉问梁祯,“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回视他,平静道:“臣以为,陛下若当真想要遏制住疫情传播,最有效也最干脆的法子,便是将现下患病的疫民尽数就地处置了,再一把大火全部烧个干净,以绝后患。”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全都变了脸色,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曾淮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荒唐!荒唐!昭王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你这是要陷陛下和朝廷于不义!” 梁祯冷声提醒他:“现在将人处置了,死的只有这不到两万人,再拖下去,便会有更多活生生的命不断填进去,本王分明是一心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曾阁老可不要随意冤枉了本王。” “你怎知他们就一定会死!将那些疫民集中起来一块诊治,当中总会有人能活下来!昭王你却连生的希望都不想给他们!” 梁祯不疾不徐地反问:“最早发病的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不说痊愈,可曾有一人病情有所减缓?” 曾淮面红耳赤地骂道:“陛下既已决定派太医过去,就定会有救人的法子!容不得昭王你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怕是等他们想出法子来,那些疫民早死光了,还得连累更多的人,倒不如现在就将之都处置了干净。” “你——!” 一众太医低垂着脑袋,不敢辩驳,虽然嘴上说着竭尽所能,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次的疫疾有多凶险,传播迅猛且药石无医,就连他们自个,大多数都不想被皇帝挑中去豫州,就怕有去无回。 梁祯不再搭理曾淮,与祝云瑄道:“臣言尽于此,要如何做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面色难看,沉声问他:“昭王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与草菅人命何异?” 梁祯不以为意道:“不尽早将疫民处置了遏制住疫情,只会让更多的人罹难,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陛下以为呢?” “你放肆!你怎能这般态度与陛下说话!” 曾淮又一次出言厉声斥责,身后的同僚轻拉了拉他,冲他摇头。 祝云瑄前些日子才处置了安乐侯府、夺了爵位,看在众人眼里,便是皇帝与昭王之间的不合,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几乎等同于撕破面皮了,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观,不乐意去瞎掺和。 曾淮却并不领情,甩开袖子冷哼一声,梁祯勾了勾唇角:“那臣不说了就是,免得平白讨人嫌。” 除了曾淮还在不停规劝祝云瑄,旁的人都不再说话了,祝云瑄冷着脸,眼中尽是犹豫不决的挣扎。 到最后,祝云瑄还是按着先头议定的下了旨,又捡了三四个太医即日启程前往豫州。 待到来议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又问道:“陛下当真想清楚了?要这么一直拖下去?寄希望于太医能把人救回来,又或是天气转凉疫情自行消亡?” 祝云瑄冷声道:“按着昭王说的,什么都不顾把人全杀了,就当真是解决之道吗?昭王当真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了吗?” “陛下在担心什么?只要能止住疫情扩散,便是将那些人都杀光了,谁又能说得什么?” 全杀光了确实是最逼不得已的选择,可若是遇到控制不住的疫疾,为了不危及更多的人,束手无策被逼无奈之下的下下策,或许就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要做得隐蔽些,不过是在每天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数之上,再翻几番而已,谁又能置喙什么? 这样的做法古来就有,早朝之上那些争论不休的朝臣,只是不敢直接说出来罢了,梁祯知道,曾淮等一众内阁辅臣也知道,祝云瑄又怎会不知道。 但梁祯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将人都杀了,曾淮这样饱读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却万万做不到,而祝云瑄是皇帝,他所顾虑的则必然更多。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梁祯从前送的那块玉石上,微微一滞:“如若那些疫民当中有昭王的父母妻儿,昭王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将人都杀了的话吗?” 梁祯双瞳微缩,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无声扬起唇角:“陛下说的对,若是臣的妻儿在其中,臣自然拼死也要将人救回来。” “所以你以为,那些疫民就没有父母妻儿吗?” “可臣的妻儿并不在里头,臣自然不会去考虑那些,”梁祯放缓了声音劝他,“陛下,您是皇帝,您该考虑的不是一两个人,而该以大局为重,您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时必须做出取舍。”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就这样吧。” 第三十一章 主动请缨 一场暴雨过后,夏日午后愈显闷热,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笑闹声,正在看书的祝云瑄不由得微蹙起眉。 高安朝窗外望了一眼,小声告诉他:“是几个小宫女在湖对岸放风筝,若是扰着陛下了,奴婢这就叫人去让她们离开。” 祝云瑄未说什么,放下书,起身踱步到窗边,朝远处望去。 雨后初霁,天际挂着一轮绚丽多彩的天虹,湖对岸的草地上,七八宫女子正追逐着那直往天边去的风筝,恣意笑闹着。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那在长虹之下随风摆动的风筝,多彩的颜色映进他的双瞳里,很快又沉得深不见底。 “陛下……” 高安小声喊他,祝云瑄的眼睫颤了颤,轻吁一口气。 或许他自个便是那攥在梁祯手中的风筝,即便高高在上旁人不可及,却始终被那一根线牵引着,逃不脱那一个人的手掌心。 只是当线越崩越紧,终有一天,会彻底断了的。 梁祯进来时,祝云瑄依旧站在窗边发呆,梁祯在他身后顿住脚步,勾唇笑了笑:“陛下今日怎有了闲情逸致,在这看风景?” 祝云瑄收回目光,平静道:“随便看看罢了。” “在这里有何好看的,不如趁着难得雨后放晴,去外头走走吧?”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没说什么,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拱着人去了外头。 来这别宫一个多月,祝云瑄还一次都未有出来逛过。 从前祝云璟还在时,每年夏天来这里,都是祝云瑄日子过得最惬意的时候,时常逃课出来逛园子、游湖、钓鱼、摘莲蓬,再去兄长那里晃一圈讨杯酒喝,无忧无虑什么旁的事都不用想,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样的日子他能过一辈子。 走上湖中央的石拱桥,见祝云瑄立在桥边,望着前方微微愣神,梁祯笑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前头正对着桥的临湖的宫殿,便是他兄长从前的住处,如今再看,竟有些许陌生了。 梁祯忽然握住他的手,祝云瑄蹙眉,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梁祯塞了一把自己刚刚剥的莲子到他手里:“甜的。” 祝云瑄垂眸,望着手里粉白的莲子,淡道:“不是不如昭王庄子上的好吃吗?” 梁祯的唇角上扬,祝云瑄虽然不领他的情,他说过的每句话却又都记得。 “陛下若是想吃臣庄子上的,臣明日再叫人给陛下送些过来,煮些爽口的粥给陛下开胃。” 祝云瑄不置可否,扔了一颗莲子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股清甜香气,嚼了两下吞咽下去,却又觉索然无味。 走了一小段,祝云瑄的肚子便隐隐有些不舒服,他没说,梁祯似是看了出来,领着他进了湖心的凉亭:“歇会吧。” 祝云瑄坐下,小腿肚一阵抽搐,双眉紧拧起来,下意识地咬紧牙根,梁祯弯腰捉住他的腿,轻声问他:“这里难受?” 祝云瑄不言,梁祯不轻不重地帮他按揉起来,力道适中,确实让他好受了不少。 祝云瑄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你不必做这些。” “臣乐意,”梁祯淡笑,“臣乐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祝云瑄不为所动,梁祯放低姿态的示好,并不是他想要的,梁祯越是这样,他只会越心生警惕,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忽然又变了脸,再做下种种叫自己生不如死的事情。 “陛下有哪里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就算不想让臣知道,也必须得告诉太医,别总是这样忍着,您是皇帝,圣体要紧,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梁祯嗓音温和,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祝云瑄愈发不适:“……朕如今这样,又是拜谁所赐?” 梁祯眼中的笑意愈浓,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用力捏了一下,听得祝云瑄下意识溢出口的倒吸气声,他唇角上扬的弧度加大,不待祝云瑄反应,便勾着他的肩背和膝窝,将人抱起。 祝云瑄神色一凛,不等他开口,梁祯先说道:“陛下走累了,回去歇息吧。” 祝云瑄冷声道:“你放朕下来,朕自个能走。” 梁祯抱着人大步往回走:“陛下何苦硬撑着,外臣不经通传不能来这边,不会有人看到的。” 祝云瑄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外头关于他们俩之间的暧昧传言甚嚣尘上,他故意从重处置了安乐侯府,才将流言压下去些,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群臣眼里愈是扑朔迷离,说什么的都有,那些面对着梁祯时的难堪尴尬,他尚且能忍着,却绝不想落人更多的口舌。 “放朕下来。”祝云瑄又一次重复。 梁祯低头,唇贴着他的鬓角轻轻碰了碰,进了寝殿才在榻上将人放下。 “这会儿好些了没有?”梁祯捉过祝云瑄的腿,又帮他揉按了几下。 那种酸痛不适感终于退去,祝云瑄低咳一声:“可以了。”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还欲再说什么,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几位内阁大臣过来了,正在前殿等候,有要事要禀。 梁祯扬了扬眉,扶着祝云瑄起了身。 内阁要说的还是豫州的疫情,太医去了豫州已有半月,去的四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刚到那边就染上了疫症,没能救回来,今早又传回消息,先前派过去的钦差也病倒了。 如今豫州那边已彻底乱了,疫疾已散播到了临近的三府六县,染病人数突破了三万人,光是每日死去的疫民便多达千人。 更糟糕的是,今岁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热漫长,这都要入秋了,热浪却半点未有消退的意思,指望着疫情自行消亡怕是不易。 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其余地方亦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纷纷开始驱逐因洪灾而来的流民,再这么下去恐将不妙,怕是瘟疫未消,又要生民变。 “几位太医配制的药方能拖延病症,却不能药到病除,染上疫疾之后快的三两日就会病发而亡,慢的也不过拖个十天半个月,到如今已殁了有一万五千余人,还请陛下尽快加派人手,前去处置善后!”曾淮急红了眼睛,如此骇人的瘟疫,他活了一辈子都还是头一次遇上,只恨自己一身老骨头,什么都做不了。 祝云瑄跌坐进椅子里,神色惶然,连太医都没有法子救人,他们还能怎么办? “朕再派太医去,除了留宫值守的,其余人全部去豫州,这么多人总能想出法子来,让户部再多拨些银子过去,还有钦差,朕会另择合适的人,即日启程过去,再传令豫州巡抚,从今日起将疫情每日一报,还有……” “陛下!”梁祯忽然扬声打断他,“陛下不用派别的人过去了,臣去便是。” 祝云瑄怔住,眼瞳微微一缩,愕然望着他:“你要去豫州?” “是,臣愿以钦差身份前往豫州,还望陛下准许。” 曾淮陡然拔高声音,警惕道:“昭王要去豫州做什么?!” 梁祯冷冷瞥他一眼:“既然要派人去,谁去不是去,本王为何不能去?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得,本王去做就是了,本王一贯胆大妄为、目无君上,所有事情都是本王自作主张,与陛下无关,本王会一力承担。”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去帮陛下分忧罢了,”梁祯无波无澜的漆黑双目望着曾淮,“还是曾阁老提得出更好的建议,帮陛下解这燃眉之急?” 曾淮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下去,他有无数的圣人之道可以拿来骂梁祯,但他也知道无论怎么骂,豫州的事情都解决不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做,那个人是昭王,远好过是皇帝。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了梁祯许久,并未当场表态,叫旁的人都先退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祝云瑄沉声开口:“你打算去做什么?” “去了再说,见机行事,”梁祯淡定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也总得等臣亲眼去瞧过了再说。” “……你不怕死吗?”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这是在担心臣?臣若是就此染上疫症,一去不回,不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你当真要去?” “去,”梁祯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过还望陛下允臣先斩后奏,并准许臣调动豫州的兵马。” “豫州的兵马?” “陛下信得过臣吗?”梁祯忽然反问他。 祝云瑄自是信不过的,只是眼下除了梁祯,他是真的不知还能派谁过去,事到临头,环视左右,能用的竟只有一个梁祯。 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点了头:“好,朕给你一道密旨。” 梁祯将密旨收进袖子里,神色愈加轻松,往前走了一步,笑着欺近祝云瑄,拖长声音:“陛下,若是臣当真死在了豫州,您会伤心吗?” 祝云瑄冷冷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笑脸:“……都是你自个的命,与朕何尤?” “或许臣当真就有去无回了,陛下都不肯与臣说句好听的吗?” 祝云瑄转开目光:“你退下吧,回去收拾一下,即日启程。” 梁祯笑着应下:“臣遵旨。” 第三十二章 不会心软 梁祯的奏疏呈到御前时,已是一个月之后,这一个月,他在豫州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事情,不需要他自个说,也早就一一传回了朝廷。 到豫州的第一日,他就亲自去了受到疫情波及最严重的几个府县查看,回头又去驻防的大营里调了兵,围了豫州布政使在当地的祖宅,强行将布政使的八旬老娘从宅子里抬出来。 门口看热闹的众人瞧见那老夫人咳嗽不停、面色青灰的样子,当即一哄而散,哪里不知这是个染了疫疾,却并未送去隔离区的,只怕跑慢一步,就会被传染了。 那之后,梁祯又带兵连着围了数座深宅大院,拖了好些个病恹恹的疫患出来,尽数送走。 若遇抵抗不从的,他拔剑便砍,哪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什么势力牵扯。 当日,那豫州布政使闻讯,从任上匆匆赶回,尚未来得及辩驳半句,就被梁祯叫人拿下,夺了乌纱帽直接押送上京。 一夜之间,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仗着身后权势,试图将染了疫疾的家人藏在家中的权贵富户,纷纷吓破胆,不待梁祯上门,立刻安排车马,将人送去隔离区。 隔离区分散在各府疫情最严重的几个县里,梁祯雷厉风行地派兵将附近的百姓尽数迁走,方圆三十里内都不许人靠近。 被隔离起来的几个县紧闭城门,不再让任何人进出,城外有官兵驻守,一旦有疫民想要出逃,直接炮火伺候。 短短几日时间,各种流言在豫州各府县间疯传,梁祯被传成了煞神转世,彻底斩断疫民与外界的联系,是想要将他们全部坑杀。 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很快就生出了民乱,有流民揭竿而起,以讨要说法为名,试图冲进城中,被早有准备的梁祯迅速派兵强行镇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这些乱民全杀了时,他却只处置了带头的几个,又将城中挑唆生事的有心人推出来,斩首后将头颅高挂到城墙之上示众。 又两日后,江南忽然送来了三十万石赈灾米粮,梁祯立即组织人,以皇帝和朝廷的名义,下发到流民手中,刚刚生起的事端又迅速平息下去。 疫情还在继续,却已比之前好了太多,太医配制的汤药,虽救不回那些已染上疫疾之人的性命,旁的人喝了却有预防之效,大大降低了染病的可能,不过几日就已没了新增的病患。 只隔离区里无一人生还,短短三日,一万多疫民成了一万多具尸首,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有质疑之人都悉数被梁祯料理了,又半月过去,天气转凉,在确定疫情已彻底消亡后,梁祯才下令撤了警戒,并贴出布告,有家人染疫疾而亡的,每一人赔银五两,另每户流民发银十两就地安家,这才将乱局彻底平定 。 梁祯在奏疏里,只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另外写给祝云瑄的私信里,才详细述说了当中的隐情。 那一万多疫民确实是他杀的,他与太医再三确定过,此次疫疾靠蚊虫叮咬就能传播,且染上后无药可医,才决定将每日分发给病患的汤药换成毒药,提前帮他们了结。 若非如此,新增病患人数,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减为无。 曾淮进来禀报事情时,祝云瑄刚刚看完梁祯的来信,曾淮将手中的奏本递过去,是有御史上奏弹劾梁祯。梁祯尚未回京,他在豫州的种种霸道行径便已被人参到了御前,尤其是那一万多人在三日内一齐死去,有再多的迫不得已都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陛下,昭王行事莽撞不计后果,这次虽然是他将疫情遏制了住,方式却委实激进……” 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老师,你知他是替朕去办事的,他做的事情……,朕是默许了的。” “可是陛下……” “更何况,朕现在也处置不了他,便是御史弹劾的这个事情,没有半点证据,朕要拿什么处置他?他在豫州,以朕和朝廷的名义发银发粮,只把骂名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朕又要怎么处置他?” 曾淮‪一时‬语塞:“……陛下您即便今日做不得什么,这样狼子野心之人,留着终究都会是祸害,君不君臣不臣,终有一日,您还是得将之处置了以肃清朝纲。” 不怪曾淮会忧心忡忡地提醒祝云瑄这些,皇帝和昭王之间那些影影绰绰的传言,他也听说过,虽不可尽信,却不得不让人担心,祝云瑄会因此犹豫不决,下不定决心。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缓声道:“老师,你以为朕会心软吗?你放心……,朕不会的。” “陛下心中有数自是最好不过,还有便是,昭王分发下去的那些银钱和米粮,并未通过户部,陛下可知都是从哪里筹得的?” 祝云瑄微微摇头:“他与朕说过了,都是他自己的私财。” 曾淮闻言惊愕不已:“昭王的私财?” 这折合下来上百万两的银钱,竟是昭王自己掏的腰包,‪一时‬间连曾淮都不知该震惊于他家财之巨,还是惊讶于他出手之阔绰。 就连祝云瑄也是第一次知晓,梁祯他竟有这样的家底,上百万两银子就这样拿了出来,以自己这个皇帝的名义放出去,‪一时‬间祝云瑄心头五味杂陈,恍恍然中又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难安。 梁祯回到京中已是八月中,对所弹劾事情,他自是不认的,原本就没有证据,豫州也并未因此生出乱子来,到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在甘霖宫里见到祝云瑄,梁祯目光落到他消瘦的面颊上,又下移至已快四个月依旧平坦的腹部,微一蹙眉:“臣不过是出去一个月而已,陛下怎又见瘦了,您没有按时用膳吗?” 一旁的高安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生怕过后梁祯会找自个麻烦。 祝云瑄淡道:“你在豫州做的那些事情,已经在朝中传开了,尤其御史上奏弹劾后,即便没有证据,但现在人人都在说,是你将那一万多人给杀了。” “随他们。”梁祯浑不在意,本来就是他杀的,他也并不介意背上这个骂名。 人心就是这样,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最短时间内遏制住疫情的唯一法子,他们自己不敢说、更不敢做,别的人做了,又要愤愤然跳出来,从大义之道上予以抨击,说到底,不过都是想要沽名钓誉罢了。 祝云瑄早知他会是这般态度,心绪更是复杂:“……那上百万的银子,你打哪里来的?那么多粮米从江南运到豫州,必然是提早了许久就开始准备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安排这些事情的?”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第一次派太医去豫州时,臣便安排了人去江南采买粮米,至于银钱……,其实并不是臣的。” 祝云瑄皱眉:“不是你的?” 梁祯坦然道:“是先帝的私库,里头有几千万两银子,还有一些田产庄园,先帝病重之时交到了臣手中,臣之前并未动用过。” 祝云瑄愕然,他确实从来不知,他的父皇竟还有这样一个私库,昭阳帝给他留下的国库并不丰盈,每笔钱都得紧着花,便是这次赈灾,户部也拨不出这么大笔的银两去收买人心,若非有梁祯拿出的那些银钱和米粮,事情绝不可能这般轻易善了,想来也实在是荒谬。 可惜他父皇钻营了一辈子,到最后亦是一败涂地,所有能给的,都给了面前这个他自以为的亲生儿子,其实却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原来如此。” 祝云瑄点点头,未再多问,梁祯笑看着他,见他一直郁结着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似是松了口气,立时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祝云瑄大概是不想因为这事觉得欠了自己,如今知道钱其实是出自先帝的私库,自然就落下了心中大石。 他还是这般与自己计较,梁祯心下一叹,干脆做了顺水人情:“既是先帝的私库,臣拿着始终不合适,过两日臣叫人将之清算一遍,便都交还给陛下。” 祝云瑄有些许诧异:“你要将之还给朕?” 梁祯沉声笑道:“陛下想要的臣都可以给您,只要陛下肯相信臣。” 祝云瑄一时无言,明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信任二字,于他们之间,实在太难太难了,他做不到,梁祯亦做不到,否则他便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自己。 “臣这回在豫州,有一日染了风寒,臣以为是染上了疫疾,当时只想着,若死前能再见陛下一回就好了,可臣又不敢见您,怕会害了您,最后臣到底平安活着回来了,陛下会不会很失望?” 祝云瑄冷下神色,对上梁祯幽沉的双目,声音冷硬道:“朕没有。”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走上前去,祝云瑄心中一紧,退无可退,被梁祯抵在御案前,抱住。 温热的气息欺近,在祝云瑄的耳畔低语:“臣知道。” 第三十三章 治河之争 八月下旬时,祝云璟的家书和请封世子的奏疏,一块送到了祝云瑄的手中,祝云璟的第二个儿子已经满月,小侄子一出生祝云瑄便下了大批的赏赐,这一次又着人开了自己的私库,尽捡好的东西送过去。 祝云瑄兴冲冲地提笔就要拟旨,一旁的梁祯忽然低笑一声,问他:“陛下,国公爷的儿子才出生,您就要给他封世子,那您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呢?” 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一直到圣旨拟完,始终未有回答梁祯。 看着他郑重地将玉玺盖到拟好的圣旨上,梁祯又道:“定远侯如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侯世子,二儿子是国公世子,这么算起来倒是做哥哥的吃亏了,日后岂不是要生出嫌隙来?毕竟这个世上也并非人人都能像陛下与国公爷,这样手足情深。” 祝云瑄微拧起眉,明知梁祯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是故意挤兑他,这话又并非毫无道理,他认真想了想,淡道:“你说的对,定远侯这么多年为我大衍征战四方、建功立业,朕早就该褒奖他了,朕这就另下一道圣旨,晋封定远侯为一等定国公。” “……”梁祯一时语塞,没曾想自己随意一句话,竟帮那贺怀翎讨了个国公的爵位来,如此一来贺家日后便是一门两国公,荣耀非凡。 祝云瑄对他信任的人,当真是十足大方和放心,可惜这样毫不设防的信任,怕是这辈子都难放到自己身上了。 祝云瑄将两份圣旨拟好盖了玉玺,着人送出去。 传旨的太监刚走,曾淮就带着几位内阁辅臣并户部、工部尚书来求见,要商议重修河堤一事。 祝云瑄沉下声音:“传他们进来。” 如今洪水退去,瘟疫已除,流民也尽数安顿下来,这后续的河道整治、河堤修缮一应事宜却不得不提上议程。 黄河决堤本就是历朝历代都十分头疼的一件大事,昭阳帝时,也曾花大力气下血本,将最易出事的秦州、豫州段的堤坝全部整修过,结果大把的银子花了下去,却未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因为河道官员的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新修的堤坝当年就被突发的洪水给冲毁了。 而那时,在河道总督任上的,正是祝云瑄的舅舅,从前的谢国公谢崇明,祸根在那时便已埋下,之后这么多年,朝廷断续拨了多少银子到河道上,却都挡不住连年的天灾洪涝,河道的治理如今已成了大衍朝廷最迫在眉睫之事。 每每想起这一茬,祝云瑄就深憾他父皇当年对谢崇明的处置过轻了,只让他死在了流放的途中,他这位舅舅不但祸国殃民,还害惨了他的兄长,便是到了今日,祝云瑄都恨不能将之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 也正因为做下这事的是谢家人,如今他做了皇帝,才更想弥补从前的过错,将隐患彻底平息。 曾淮他们过来,是来请求祝云瑄下旨拨银的,前些日子,祝云瑄把梁祯归还的、昭阳帝私库的六千万两白银,全部并入了国库,如今国库尚算充盈,要整治河道重修堤坝都拿的出银子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梁祯此举确实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兼任河道总督的工部尚书侃侃而谈,与祝云瑄说起重修河堤的一应安排,祝云瑄听得认真,梁祯却没那么好的耐心,听他说了不到一刻钟,便出言打断他:“本王只想知道,这一次陛下将银子拨下去,重修河堤之后,能确保日后发洪水时不再出现决口吗?” 工部尚书一愣,或许没想到梁祯会问的这么直白,嚅嗫一阵,道:“这天灾之事下官怎敢一口断言,我等自当竭尽所能,若能得上天庇佑……” “也就是说这钱拨了堤坝修了,下一次洪水再来,能不能挡得住,还是得听天由命。” “当然不是,只是这事、这事本就不可能说死的……” 梁祯说得毫不客气,不但那工部尚书梗着脖子答不上来,祝云瑄亦沉了脸色,曾淮皱眉道:“昭王还懂河务吗?新修的堤坝到底能挡得住多大的洪灾,本就做不得准的,洪水猛如虎,河堤修得再坚固都有被冲垮的可能,老臣等今日便是拍着胸脯与陛下说,这堤坝可用十年二十年,那亦是信口胡诌等同欺君。” “是吗?”梁祯慢条斯理地拖长声音,“可本王怎么就听有人敢做这个准呢?本王就是不懂河务前些日子才特地找人问过,有位姓周的工部郎中,可是拍着胸脯与本王保证,若是按着他的法子,给秦州、豫州段的河道改道,至少可保百年平安。” 工部尚书赶紧解释:“下官知道王爷说的是谁,那位周郎中年纪尚轻,为人有些轻狂自大,对河道上的事情其实只是一知半解、纸上谈兵罢了,他那法子确实也曾与下官提过,从秦州段的上游就开始改道,绕过秦、豫二州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十八个府县,另引流入齐州,有想法是不错,只是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且不说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光是需要动迁的百姓就多达五十万人,劳民伤财,朝廷实无必要做这样的事情。” 梁祯不以为然道:“秦、豫两段河道常有决口,与现下的河道走势、山林地貌都有干系,择合适的路径改道,就可尽可能的避开隐患,与其年年加固年年修,不如直接改了道,减低洪灾发生的可能,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法子,不过就是多费些事而已,本王不觉得有哪里异想天开了。” 曾淮争辩道:“昭王说得轻巧,这五十万人怎么迁,如何迁,昭王想过吗?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世世代代一辈子都守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如今你说迁就要他们迁走,他们能往哪里迁?你这是要拔了他们的根啊!再者说,这样大的一个工程需要多少劳役苦力,昭王又想过吗?到时候干活的人从哪里来?若是朝廷强征劳役生了民变又要怎么办?” “这个世上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愿意迁的,给够他们安家费自然就迁走了,五十万人而已,临近各州府县各分摊一些,总不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征劳役同理,只要给足了酬劳,管事的官员不盘剥不克扣,不至于让人因为给朝廷做事就没了生计,自然不会有人有怨言,怕还会抢着来做。” 曾淮痛心疾首:“这得耗费多少银子?真这么做无异于将钱投进无底洞啊!” “怎么就成无底洞了?”梁祯“啧”了一声,“户部不是才拿了陛下六千万两银子,怎么这还没两天呢,又想来跟陛下哭穷了?本王倒是好奇,自从开海禁之后,每年光是关税就得多收多少,怎么到了户部官员的嘴里,就是这也没钱那也缺银子的,钱都去了哪里?”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涨红了脸,支吾道:“钱要用在刀刃上,天下之大,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昭王这般大手大脚,便是再多几个六千万两都打不住。” “改河道也是为国为民,怎就不是用在刀刃上?”梁祯冷了神色,“改修河道本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之事,若非本王说出来,你们一个个连提都不打算与陛下提,这会儿又在这找出诸多借口推三阻四,你们是安的什么心?” 曾淮恼怒不已:“我等能安什么心,分明是你好高骛远,不顾百姓死活,你……” “听说曾阁老的祖籍就在秦州,难不成是因为怕改了河道会挖了你家祖坟,才这般阻拦?” “你——!” “够了,”一直没表态的祝云瑄终于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示意曾淮等人,“给河道拨银一事稍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陛下!” “退下吧。” 待到大殿里没了旁的人,梁祯才笑吟吟地问祝云瑄:“陛下觉得臣说得可还有理?”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曾阁老已是古稀之龄,即便你与他在朝事上有不同见解,说话好歹客气些,免得传出去别人说你昭王不敬尊长、德行败坏。” 敢情是嫌他说话太缺德,开口就挖人祖坟,梁祯好笑道:“陛下这是担心臣,还是替您那位首辅大人抱不平?若是前者,臣当真是受宠若惊。”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你说的那位工部郎中是何人?既然法子是他提出来的,明日早朝之时就叫他来当廷对奏。” “陛下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可不可行,自得等朝议过后再行定论。” 梁祯笑道:“臣明日叫人来就是了,不过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您且看着,无论这个法子有多好,都会有人,而且是很多人,跳出来极力反对。” “为何?”祝云瑄沉了神色,“你又做了什么?” “臣还能做什么,”梁祯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替陛下您分忧。” 第三十四章 一出好戏 第二日的朝会上,祝云瑄见到了梁祯说的那个工部郎中,此人名叫周涧,三十来岁,十分能言善辩、个性跳脱的一个人,虽是第一次上朝却无半点怵意,廷对之时不亢不卑成竹在胸,思路清晰说话条理明确、滔滔不绝,连祝云瑄都不免高看他一眼。 尤其他拿出的河道改道的方案,比昨日梁祯提到的更要细致得多,各种内外因素、天时地利都考虑了进去,还做了详细的演算,显然是筹划已久,并非一拍脑袋才想出来的。 祝云瑄确实被说动了,如今国库有钱,即便这是个耗时耗力的大工程也很值得一试,只是没等他表态,以曾淮为首的一众文官就纷纷出言反对,直言此举是欺世盗名、祸国殃民。 周涧一人舌战群雄,梁祯偶尔帮腔一两句,半点不落下风,最后祝云瑄烦了,直接宣布退朝。 曾淮被单独留了下来,见祝云瑄面色不豫、眉头紧锁着,曾淮苦劝他:“陛下,您千万不能被昭王给蛊惑了,他与那工部郎中说的那些听起来天花乱坠,实则太过冒险激进了,黄河改道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损失的就不只是银钱,还有可能是成千上万无辜的性命啊!” 祝云瑄不赞同道:“老师,昭王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是能一劳永逸,这个险是值得冒的,哪怕要费时费力,朕也想试一试。” “一劳永逸岂有他们说的那么容易,说是能保百年,谁又能证明不是他们夸大其词,如此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后果便是不堪设想,陛下您万不能轻信了他们啊!” “……从来没有什么事是能一蹴而就的,”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朕再想想吧。” 曾淮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陛下,老臣的祖籍是在秦州,但天地可鉴,臣竭力反对这事当真未有半分私心,就是因为老臣前头二十年都是在秦州河边上长大的,更知道当地的那些百姓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他们既畏惧这条河又崇敬它,他们世世代代依水而居,因着有这条河才能繁衍生息,他们的宗祠在那里,先祖都埋在那里,他们的根就在那里啊!昭王要他们拔根而起,以为给点银子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迁走,若当真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明知道河边上危险,也要在洪灾退去后拼死搬回原籍啊!” 祝云瑄一步上前去,双手将人扶起:“老师这是做什么,这事再从长计议就是了,朕又未说就此答应了昭王他们。” 曾淮声泪俱下:“陛下,臣并非要逼您,只是昭王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臣万不愿见您受了他的蒙蔽!” “可是……” “昭王他把持着兵权,如今又在政事上对您指手画脚,其心可诛,陛下您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朕知道了,老师起来吧,这事延后再议。” 待到曾淮离去,梁祯才进门来,大马金刀地往椅子里一坐,笑问祝云瑄:“陛下的脸色怎这般难看?臣方才进来时,碰到曾阁老他亦是愁眉苦脸的,臣猜猜,可是他在您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决劝您不要听臣胡言乱语、祸国殃民?” 祝云瑄斜觑看向他,嗤道:“你既什么都知道,还有何好说的。” “他是否还说臣是豺狐之心,想要借机生事,挟制于您?” 祝云瑄不言,便算是默认了。 梁祯哈哈一笑:“陛下且看着吧,曾阁老这算什么,后头还有的是叫陛下您始料未及的好戏呢。” “……昭王这话是何意?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梁祯笑着摇头,不答,岔开话题:“其它的陛下先别管了,陛下如今身子重,要多歇息,方才方太医还与臣说您这段时日都睡得不好,胃口也差,腹中胎儿偏小,就算不为肚子里的这个,为了您自个,也得多吃多睡,别熬坏了身子。” 祝云瑄冷淡道:“朕自个的身子,朕心中有数,不劳昭王挂心。”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又无奈一笑,走上前去,一手将人给揽住。 祝云瑄神色一凛,警惕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梁祯的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摸了摸,已快五个月了,祝云瑄衣裳穿得厚,看着不显眼,用手摸却能摸到明显的隆起,梁祯低声一笑,道:“那老匹夫这般关心陛下,事事为陛下劳心劳力,就未发现陛下如今已身怀六甲,不能过于劳累吗?嘴里说着一心为了陛下,怎么就不懂得体恤体恤陛下,非要跟您过不去。” 祝云瑄压着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手拿开。” 梁祯只当未闻,伸手就将人给抱起来,大步往内殿走:“陛下脸色不好看,昨晚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还早,就别再浪费心神了,再睡会儿吧。” “你放朕下来。” “不放。” 被安置上床,祝云瑄却并无睡意,大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悬梁,眼神有一些放空。 梁祯靠在一旁,将人揽着,小声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言,梁祯也不在意,手再次搭上了他的腹部,轻轻摩挲着,里头的小东西似有感应,往他手的位置撞了撞,梁祯笑着挑起眉:“他竟然会动了?” 祝云瑄闭起眼睛,难堪地别过头,梁祯觉着有趣,祝云瑄腹中的孩子不断追逐着他的手横冲直撞,这样的体验是他从未有过的,因而格外新奇。 “他经常会这样动?” 听到梁祯就在耳畔的笑声,祝云瑄咬住唇,从四个半月之后,他就能感觉到明显的胎动,却从未给过这个孩子一星半点的安抚,极力想要忽视他的存在。 只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肚子里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他不愿意要、不想承认的孩子,可他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一天一天顽强地长大。 看到祝云瑄微微红了的眼眶,梁祯怔愣了一瞬,低头在他的眼睑下亲了亲:“陛下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孩子生下来您又喜欢了呢?不然您自己摸摸?” 梁祯捉住他的手,抚上隆起的腹部,肚子里的东西反应似乎更大了些,用力踢着他彰显着存在感,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梁祯在他耳边笑着低喃:“他果然更喜欢陛下。” 祝云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渐渐收紧,咬紧唇齿,始终未发一言。 没两日,祝云瑄就知道了梁祯说的始料未及指的是什么,原以为反对改修河道的,只有内阁和翰林院的那帮子酸儒书生,没曾想以显王为首的一众王公勋贵,竟也跳出来横插一脚,大义凛然地连上数道奏疏,激烈抨击黄河改道有违天道、必受反噬,更直言那工部郎中周涧是妖言惑众、包藏祸心,恳求陛下将之革职查办、以正视听。 听着显王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指桑骂槐,祝云瑄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竟无一人出来辩驳,多的是与之一个鼻孔出气,又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唯武将之中的梁祯笑嘻嘻地笼着袖子,仿佛在听戏台子上唱戏一般。 待到显王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地骂完,大殿里沉寂了一瞬,人群之后忽然蹿出来一都察院御史,朗声道:“臣有奏!” 祝云瑄下意识地看梁祯一眼,见他笑脸依旧,似半点不觉意外,便知这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好戏,沉声道:“你要奏什么?” “臣要参显王以权谋私,在黄河沿岸大肆圈地、侵占民田、擅自加税,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还请陛下明察!” 满堂哗然,显王一愣,而后气急败坏地怒斥:“竖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王!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那御史半点不惧,梗着脖子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妄,请陛下明察!” “你——!” “有或没有,派钦差去查过自然就清楚了,”梁祯慢条斯理地接腔,“若当真无此事,一贯对朝事漠不关心的显王,这次怎会急哄哄地上奏阻拦改河道之议,先头本王还觉得奇怪,如今看来,显王这是怕自个圈地之事东窗事发啊。” 梁祯话音落下,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那几个与显王一同上奏的权贵先头还趾高气昂,这下都各自心虚地眼神乱飘,不敢接梁祯的话,显王瞠目欲裂,狠狠瞪着梁祯,鼻孔里呼呼喷着气:“是你!今日之事都是你安排好的!你这是故意要害本王!” “显王若当真未做过,谁都害不了您,”梁祯正色,往前一步与祝云瑄道,“事已至此,既然显王说自己是冤屈的,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清楚,也好还显王一个清白。” 祝云瑄冷下神色,当即就下了圣旨,派遣钦差即日启程,前往查明真相。 半月之后,钦差回京复命,一应人证物证俱全,事涉以显王为首的十几勋贵和朝廷命官,侵占民田多达数万顷,首辅曾淮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三十五章 支离破碎 甘霖宫。 来禀事的官员尽数低垂着头不吭声,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冷声问道:“他自己怎么说的?” 钦差回来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刑部尚书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曾阁老说他教导子孙无方,铸成大错,愧对陛下信任,无颜再见陛下,恳求陛下将他……从重处置。”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以曾阁老名义在秦州大肆圈地敛财的,是他的长孙曾晋和两个侄孙,族中旁亲亦有参与,圈地之风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屡禁不止,盖因依托了显王之势,早年他们还只是占那些无主之地,后头就演变成了侵占民田,曾阁老的子孙和族人是这几个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却已多达五百顷。” “曾淮他事先知情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时,曾晋已被曾阁老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吊着,曾阁老在地上长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谢罪。”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当日在曾淮隐居的家中见到的清贫景象,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是贪图富贵享乐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们入伙的是何人?” “……是显王,据那曾晋交代,是他在酒楼里结识了显王府的一个管事,被对方一番言辞蛊惑给说动了,才瞒着曾阁老联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亲,让他们跟着显王的人做事,后头尝到了甜头,便越发变本加厉。”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这个显王迟早都是个祸害,没想到他竟连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既说圈地之风盛行已久,为何之前从未有人与朝廷告发过?” 禀事的官员头垂得更低,支吾道:“早在先帝时,便已有人提过,只是……” 不用对方说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而已,他这位堂伯父在当初昭阳帝登基时曾出过大力气,虽然如今对他这个侄子不那么客气,前头二十多年却一直唯昭阳帝马首是瞻,昭阳帝亦十分看重他。 不过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阳帝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到后头这位显王便越发大胆起来,不但他自己占,还拉拢其他勋贵和朝廷重臣跟着他一起干,借此笼络人心。 “还有就是,这事似乎与昭王也有干系。” 闻言,祝云瑄的眉头狠狠一拧:“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据曾晋的供词,又去审问了显王府的管事,据他说用这个法子威逼利诱拉拢曾阁老,是昭王府的一个门客给显王出的点子,显王起先只想将昭王拉为己用,昭王府的人却与他说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阁老,只要曾阁老能在陛下面前多为显王说好话,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 “他们好大的胆子!”祝云瑄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这次却是彻底恼了,“去给朕把昭王叫来!” “陛下不用着人去传召臣了,臣就在这里。” 梁祯缓步踱进殿内,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而后看向祝云瑄:“不知陛下传召臣来有何事?” 祝云瑄冷冷望着他:“撺掇显王去引诱曾晋,以此为把柄要挟曾淮,这事你认不认?” 梁祯挑了一挑眉,问那刑部尚书:“这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把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显王府的管事已经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说确实就是昭王您的门客去撺掇显王做下的这事。” “门客?哪位门客?本王府上一共也没几个门客,你说的是哪一位?” 被梁祯这么拿话一堵,那刑部尚书面上红白交加,好半日,才尴尬与祝云瑄请罪:“臣等没找着那人,又不好去昭王府上搜……” 梁祯一声嗤笑:“你们现在去搜便是,本王敞开大门让你们随便搜,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等事情?” 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之态,祝云瑄的面色更冷,沉声开口:“昭王留下,你们都先退下。” 待到人都走了,梁祯才笑着勾了勾唇角,问祝云瑄:“陛下,你这是要亲自审问臣吗?” “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下的?” “是。”当着祝云瑄一个人,梁祯痛快地承认下来。 祝云瑄的瞳孔倏地一缩:“为什么?” “曾阁老那个孙子,叫曾晋的对吗?是个不堪用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个九品詹事府录事,曾阁老起复官至内阁首辅,他想求着老爷子帮忙疏通疏通,早日将他提拔上来,奈何这位曾阁老过于迂腐死板,坚决不肯,曾晋心生怨恨,被旁人一挑拨,自然就想着要从别的地方,把没享受到的祖宗荫庇给捞回来。” “朕问你为何要这么做?!”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眼中怒气翻涌,恨极了梁祯这副嬉皮笑脸之态。 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眸色微沉,认真解释道:“去年那位工部周郎中就曾找过臣,与臣提议过黄河改道之事,他说他先前就与工部尚书提过,当时恰巧曾阁老也在场,俩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勒令他日后都不许再在人前提起半句,臣却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可行且势在必行,只是要成事阻力必然不小,就不说以显王为首的那群人,担心伤了他们的利益,引得圈地一事暴露必会百般阻扰,曾阁老这些酸儒也定不会同意,一定会竭力劝阻……” “所以你就将他们都处置了,好踢开这些绊脚石?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办法?!” 梁祯轻眯起眼睛,缓缓道:“陛下,臣说过的,欺负过您的人臣都会帮您欺负回去,显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东窗事发本就是罪有应得。” 祝云瑄气怒交加:“那曾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了不让他碍着你,便引诱他的子侄和族人做下这等事情?!朕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帮朕了?!” “若是那些人真能持身守正,臣让人引诱他们亦无用……,陛下真觉得曾淮他适合做这个内阁首辅吗?没错,他是学问高、品行正,但他也过于守旧不思转圜,永远抱着那一套圣贤之道固步自封,他这样的做太子太师可以,做辅政大臣却万万不行!陛下您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他还一直撺掇陛下立后,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让陛下远离臣,这样的老匹夫留着有什么用?!” 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朕选错了人?你是觉得朕身边只能有你一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就满意了是吗?!严士学是如此,曾淮又是如此,你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个一个拔除,不过就是想要朕永远都被你掌控着,做被你摆布的傀儡皇帝!” 梁祯的目光更沉:“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 “朕说错了吗?自朕登基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朕的意愿?你看不惯朕立后,看不惯朕重用他人,你一次又一次地折辱朕,在朕的身上刺上屈辱的印记,甚至逼迫朕吃下那叫朕生不如死的生子药!你从来就没把朕当人看过!朕不过就是一件你的物件,你要占为己有,要朕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事事都依着你,你凭什么?!” 祝云瑄赤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痛苦宣泄着:“你做这些做了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打着为朕好帮朕的旗帜,想要朕感激你,惺惺作态叫朕作呕!在你眼里别人都是错的,都该死,都不配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只有你是对的,你最有本事,既如此,不如朕现在就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好了!” 梁祯拧着眉上前一步,扣住他的肩膀:“够了,别再说了。” 祝云瑄狠狠一推,向后退开:“为什么不说?!昭王敢做不敢听吗?!昭王不是最寡廉鲜耻吗?!怎么?这会儿听不得朕说了?!朕欠你什么了?!即便这个皇位是你帮朕得来的,朕该还的也都还清了,你凭什么再这么逼迫朕?!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抬起手,用力两拳捶到自己肚子上,忍着那处瞬间传来的剧痛,痛苦地弯下腰,瞪视着梁祯眼泪簌簌而下:“你还想要朕给你生儿子?荒天下之大谬!朕恨透了这个孽种!只要一想到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朕就恨不能将他生挖出来再挫骨扬灰!” 祝云瑄栽倒下去,梁祯终于慌了神,一步冲上去将人抱住,回头冲退去了殿外的高安大声吼:“去传太医来!” 祝云瑄的脸上已没有了半点血色,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被梁祯抱着,望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丁点温度:“朕不会让你如愿的,你死心吧,永远不会……” “别说了,”梁祯恍恍然地低下头,用力将人抱住,“我求你……别说了。” 祝云瑄空洞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的那块玉石上,泪水模糊了眼睛。 艰难地将之伸手抓过来,用力掷向地上,刺耳声响过后,玉石四分五裂。 第三十六章 打胎之法 甘霖宫,皇帝寝殿。 高安跪在床边,仔细地帮紧闭着眼睛的祝云瑄,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方太医一针一针地在他肚子上施针,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错。 半个时辰后,老太医再次探了探祝云瑄的脉象,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与伫立在一旁、紧拧着眉、面色凝重的梁祯禀报:“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腹中胎儿应是无虞了。” 梁祯皱眉问:“陛下如何?” “卧榻歇息,不要再动了胎气,下官再开些药,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事。” 梁祯望了一眼床上冷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祝云瑄,点了点头,沉声吩咐:“你先下去吧,去偏殿候着。” 老太医退了出去,梁祯走上前去,接过高安手中的帕子,想要亲自动手帮祝云瑄擦汗,祝云瑄侧过头避开,梁祯刚刚抬起的手顿了一下,收了回来:“……陛下再生气,也别拿腹中的孩子发泄,您打他,遭罪的还是您自己,最后躺在这里痛苦不堪的也是您自己。” 祝云瑄闭着眼睛沉默不言,梁祯轻声一叹,又道:“您不想看到臣,臣这些日子不来了便是,但是您得好生歇息,太医让您卧榻,您即便是与臣过不去,也别与您自个过不去,这个孩子连着您的骨和血,他的命便是您的命,陛下请务必保重自己。” 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出声,安静片刻,梁祯只得道:“……臣先退下了,陛下好生歇着吧。” 梁祯去了偏殿,方太医正在开药方,见着他进来,停了笔站起来,梁祯摆摆手:“坐下继续写。” 待到太医把药方开完,梁祯才问他:“你方才未有仔细说,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暗疾?陛下呢?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方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得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好在现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了,只要之后再无剧烈腹痛,理应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只是同样的事情,再不可经历第二次了,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陛下也会有性命之忧。” 见梁祯的眉头紧锁着,方太医跪下去恳求他:“还请王爷多体谅陛下,千万莫要再刺激他了……” 梁祯闭了闭眼睛:“本王知道了。” 寝殿之内,高安端着刚刚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进祝云瑄的嘴里,祝云瑄皱着眉抬手一挥,高安手上不稳,药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 “陛下……” “叫人来打扫收拾了吧。”祝云瑄哑着嗓子吩咐。 高安红着眼睛跪到地上,苦劝道:“陛下,无论如何,这药您都得喝啊,为了您自个的圣体……” 祝云瑄扯开嘴角苦笑:“有什么好喝的,没了朕,倒也合了许多人的心意。”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天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江山,您也要保重圣体……” “这天下江山,有没有朕又有何异?”祝云瑄呐呐道,“朕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高安哭着爬到祝云瑄跟前,用力磕了几个头:“陛下,奴婢求您了,您好歹、好歹想想国公爷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办?您不是想见他吗,您就传旨也好,给他写家书也好,请来他京里,或许您见了他就能高兴了呢?” 提到祝云璟,祝云瑄怔愣一瞬,面上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些:“兄长……朕如今这副模样,不敢让他见到……” “国公爷见到您这样,不定会怎么心疼您,您何苦一个人强撑着啊!” 祝云瑄还是摇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朕怎能牵连了兄长,不行……” 高安苦劝他:“陛下您怎知国公爷他就不想见您?有定国公在,他不会有危险的,兴许、兴许他和定国公还能帮您,给您出出主意呢?” 祝云瑄微怔,高安知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再次磕头:“陛下,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国公爷他们是眼下您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了,您又何必将他们也拒之于千里之外?” 祝云瑄犹豫不决,慢慢握紧拳,腹中忽然又是一阵绞痛,他呻吟出声,痛苦地蜷缩起来,高安见状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又要去传太医,祝云瑄喊住他:“别去……” “陛下!”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你叫方太医来,朕有话……问他。” 方太医再次匆匆赶来,祝云瑄被高安扶起靠坐在床头,缓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朕要打了腹中这个东西,可有法子?” 闻言高安先喊了出来:“陛下使不得啊!” 方太医亦是吓了一大跳:“陛下,不行的,……男子逆天受孕,一旦怀上便不能打掉,否则便是一尸两命,自我朝开国研制出生子药后,这两百余年从未有过例外,万万不行的啊!”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在我朝之前,男人生子本也是天方夜谭之事,既然当时能有名医研制出这生子的药方,朕只是想要把孩子打了,就有这么困难吗?” 太医急道:“胎儿在腹中以吸食精血为生,与父体血脉循环连在一块,非得等瓜熟蒂落才能与父体分离,强行将之打掉便如同挖了人的心脉,是万万不可的啊!” 祝云瑄微蹙起眉:“朕不想听什么万万不可的话,朕让你想法子你便去给朕想,自己想不出来便去翻阅古籍,朕就不信这药会这般霸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您又何苦这样,即便当真侥幸成了,您的身子也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损伤,您……” “够了,”祝云瑄不耐烦地打断老太医的苦劝,“你回去给朕想办法去吧,你给朕听好了,这事不得给昭王透露半句,朕到底还是皇帝,昭王能做的朕也能做,为了你的身家性命着想,你给朕好生掂量着。” 老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臣不敢。” 高安还想劝:“陛下您三思啊,万一……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祝云瑄不在意地闭上眼睛:“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高安哭哭啼啼地抹掉眼泪,不得不和太医一起退下去。 皇帝又病了,连着半个月未有上朝,群臣议论纷纷,梁祯有时会去甘霖宫,却也只是远远瞧祝云瑄一眼,找高安和方太医问一问祝云瑄的状况,没再去扰着他惹他厌烦。 有一回他在外头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忍不住冲进殿内去,祝云瑄正在呵骂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方太医,见着他进来又立即冷了神色,梁祯让方太医先退下去,低声劝祝云瑄:“陛下何必如此,您身子要紧,应当多保重自己,何必为了一些小事动怒?” 祝云瑄一声冷笑,并未搭理他,梁祯兀自在那里站了许久,才不得不离开。 半个月之后,祝云瑄下了一道圣旨,将圈地一案涉案的宗室勋贵和朝廷命官尽数处置了,革爵的革爵,撤官的撤官,没有留半分情面,也曾有其他宗室私下里进宫来想为显王求情,都被梁祯派人给挡出去,连祝云瑄的面都未见着。 至于曾淮,则被判了全家流放,是涉案的一众官员里判得最重的,有不少人为曾淮鸣不平纷纷上书,认为犯事的是他的子侄,不该牵连到他本人,祝云瑄压着那一堆求情的奏疏没有批,负责审案的官员特地来请示,他也只是道:“圣旨已下,就这么判吧。” “可是……” “做下事情的虽是曾晋,打的却是当朝首辅的旗号,以致民怨沸腾,曾淮说他不知情,谁又能证明,他是朕的老师,因而朕更不能偏袒他。” 他没有说的是,是狱中的曾淮托人给他送来血书,泣血恳求祝云瑄务必将他从重处置,才能借此机会将显王一干人等尽数料理,肃清朝堂。 便是到了最后,他的老师依旧是向着他、为他着想的,能辅佐他的并非只有梁祯一人,只是梁祯从来就不懂,又太过自以为是,看不到别人的长处罢了。 圈地案的风波平息后,祝云瑄终于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提了黄河改道一事,不再给群臣辩驳的机会,直接口谕户部先行拨银一千万两至河道上,作为改道迁民的前期款项,并擢升工部郎中周涧为左侍郎,总理黄河改道一事。 退朝之后,周涧跟在梁祯身后出来,与他道谢,梁祯冷淡道:“提拔重用你的是陛下,你不必谢本王,若你没有真才实学,又或是日后犯了事,来求本王保你亦无用,如今陛下看重你,你便好好办差,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是。” 周涧赶忙应下:“下官自是知道的。” 梁祯停下脚步,望着远方天际徐徐而升的一轮朝阳,心头却无本分松快和愉悦,回想起方才早朝之时,高坐在御座上看着越发冷漠疏离了的祝云瑄,总觉得,他们之间一直牵扯着的那根线,似乎就要断了。 那或许,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第三十七章 不再回头 天光微熹,距离城东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已有快半个时辰。 马车之中,祝云瑄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紧拧着的双眉却一直未有松开过。 高安在车外小声喊他:“陛下,人过来了。” “扶朕下车。” 车外,曾淮带着他一家老小跪倒在地,最后一次跪拜祝云瑄,今日他们便要被押解去流放之地。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一步走上前去,双手将曾淮扶起:“老师起来吧。” 曾淮老泪纵横:“臣无颜见陛下,无颜见陛下啊……” 见他本就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祝云瑄一声叹息:“是朕对不住老师,若是当日……朕没有去劳烦老师,今日老师还在那田园草庐里安享晚年,是朕亏待了你……” “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是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的不肖子孙闯下这等滔天大祸,臣枉为人臣,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 曾淮泣不成声,祝云瑄亦十分不好受,又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待到曾淮缓过来一些,他从高安手里接了个木匣子过来递过去:“这里头有一些银票和金银细软,给老师去了外头用。” “臣不能收,”曾淮赶忙摆手,“臣是去受罚的,怎能收陛下的这些……” “老师拿着吧,即便不为你自个,好歹想想家中的小哥儿。” 曾淮才一岁大的曾孙被家中妇人抱着跪在地上,鼻尖冻得通红,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祝云瑄看着心下又是一叹,再次劝道:“里头并未有多少银钱,也只够维持你们日常花用,老师便收了吧。” 听到家中妇人和孩童的啜泣声,曾淮犹豫再三,咬咬牙到底是把东西收了下来,祝云瑄又道:“待到过个两三年,朕会想办法给你们特赦,到时候老师便可带着家人返回家乡去。” 曾淮又要跪下给祝云瑄磕头,被他给拦住了:“老师不必如此。” 曾淮抹了抹眼睛,平复住过于激宕的心情,沉下声音颤颤巍巍地与祝云瑄道:“有一件事,臣本就想着要托人告知陛下,臣那孽障孙子说,之前他与人在外花天酒地时,听人说起过京南大营里有人拿着朝廷给的军饷,在外开地下赌庄放印子钱,以图暴利,那个孽障还被人拉去那赌庄里见识过,像是那位张总兵和刘副总兵都有参与其中,陛下不妨叫人去查一查,若是能拿到确实证据,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除去此二人,就能狠狠断了昭王一臂,收回南营也有了可趁之机。” 闻言,祝云瑄的眸色一沉:“朕知道了,多谢老师提醒。” 曾淮后退一步,坚持与祝云瑄行了大礼:“能得陛下亲自相送,老臣此生无憾矣,臣这就要走了,还望日后陛下定要多加保重。” 祝云瑄红着眼睛点头:“此去路途遥远,朕已令人沿途对老师和家人多加关照,老师也请保重,后会有期。” 目送着曾淮一行出了城门远去,祝云瑄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直到高安低声提醒他该回去了,才收回有些茫然放空了的目光,闭了闭眼睛,转身上车。 回程时天已大亮,热闹的街市两旁,到处都是叫卖的摊贩,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行至半途,高安问祝云瑄:“陛下您想不想吃些东西?奴婢听人说有几家点心铺子的糕点还不错。” 祝云瑄顺手推开窗户朝外头望去,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来人往的景象在他眼中不断变幻,直至成为一道道重叠在一起的虚影。 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开的馄饨摊子上,顿了一顿,吩咐道:“停车吧。” 高安扶着他下车,难得见他有了胃口,很是高兴:“陛下想吃馄饨吗?这小摊小贩的不干净,前头就有间京城里出了名的面店,那里的馄饨面最是有名,不如去那里吃吧?” 祝云瑄淡道:“你倒是乖张,日日待在宫里,竟也知道这外头哪里有好吃的。” “奴婢都是听那些刚进宫来的新人说的,前头那店淑和大长公主也很喜欢,时常会派家丁去买,陛下不如去试试?” 祝云瑄不在意道:“就这里吧,都一样。” 他走进摊子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驼着背的老人家过来,给他上了杯清茶,笑问他:“客人想吃什么?” “上二两馄饨,不要放葱。” “好嘞。” 大内侍卫守在摊子外头,高安立在桌边,随时准备着伺候祝云瑄,祝云瑄示意他:“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吧。” 高安吓了一跳,哪里敢从:“那怎么行,陛……郎君,您吃便是了,小的伺候您。” “有何不可,让你坐你便坐就是了。” “这万万不行啊,要是传出去……,小的就没命活了,您就别折煞小的了。”高安苦着脸恳求道。 祝云瑄不再勉强他,望着面前杯子里晃悠悠的茶叶梗子,微微愣神。 前两日,他到底还是给祝云璟写了信,问他愿不愿意来一趟京里,明知道祝云璟回京可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之中,可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从前兄长还在时,每一回他跟着兄长出宫,最高兴的,就是能拉着兄长一块尝一尝这市井美食,即便大多数的吃食,都让他的兄长十分嫌弃,他却是喜欢的,可如今,连陪他一块吃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上来,祝云瑄低着头慢慢吃着,味道大约是不错的,吃在他的嘴里却怎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纷纷扬扬的雪忽然间落下来,这是今岁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听到外头有人喊下雪了,祝云瑄只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下头。 老夫妻俩正在小声商议着,今日得早点收了摊子,回去熬暖身子的汤喝,晚上还要多加些柴火到炕里,安静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祝云瑄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些许。 不远处的街角,另一辆马车已在那里停了许久。 今日未有早朝,梁祯早上去了一趟京卫军衙门,正要回府去,路过这里,却瞧见了微服出宫来的祝云瑄,他叫人停了车,犹豫许久到底没有上前去,只远远看着。 看到祝云瑄吃着东西,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带上了笑,后忽然又生出了几分落寞,这会儿却又笑了,他的心脏也随着祝云瑄细微的神情变化,不断改变着跳动的频率。 祝云瑄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又坐了许久,眼见着雪势渐大,高安才不得不提醒他:“郎君,该回去了。” 祝云瑄点点头,示意高安多给了那老夫妻俩一些钱。 准备上车时,套车的其中一匹马忽然跪到地上,任凭侍卫怎么驱赶都不肯起身,几个侍卫急得满头大汗,祝云瑄候在一旁等着,并未催促,反倒觉得有趣,一直盯着瞧。 一刻钟过去,那马也不知什么毛病死活不动,梁祯让人驱车过去,停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见到梁祯从车上下来,祝云瑄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亦敛了去,淡淡点头:“昭王。” 梁祯轻声道:“臣送陛下回宫。” 没有僵持太久,祝云瑄上了梁祯的车,俩人各自坐在一边,相对无言。 车轮辘辘向前,梁祯先打破了沉默,问祝云瑄:“陛下今日特地出宫,……是去送曾阁老吗?” 怕祝云瑄误会,他又补上一句:“臣猜的,臣并非有意打探陛下行踪,今日只是恰巧路过。” 祝云瑄神色不变,冷淡提醒他:“老师已不是内阁辅臣了,不过是个被判了流刑的阶下囚罢了,当不得昭王这句阁老。” 梁祯心下一叹,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祝云瑄送回宫,车停在甘霖宫外,梁祯没有跟进去,只目送着祝云瑄走上台阶。 祝云瑄忽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平静地问道:“如今这样,就是昭王想要的吗?” 梁祯的眼瞳微缩,幽深的双目回视着他:“陛下……” “当年……,昭王与朕伸出援手时,朕曾真心感激过昭王,那个时候,昭王是这个皇宫里,唯一愿意帮朕的人,朕甚至不知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朕也曾想过,若你与朕能和平共处、君臣相得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是到了现在,终究是不可能了吧。” “你要的太多,朕给不起,朕要的……,你也不会给。” 回忆起从前,祝云瑄的神情有须臾的恍惚,很快又变成了那副平静无波之态。 隔着漫天雪雾,几步之遥的祝云瑄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梁祯心中蓦地一紧:“陛下想要什么?” 祝云瑄微怔,片刻过后,微微摇头:“没有意义了。” 他转回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高处,没有回头地走进了大殿里。 梁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的背影远去,心脏一点一点地沉进了最深谷,……祝云瑄,他是当真再不想回头了吗? 番外一 眷侣(1) (这是番外,先发一章) 景瑞七年,春三月,癸巳。 窗外午后春光正好,祝云瑄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支着案几,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奏疏,被阳光熏得昏昏欲睡。 笔尖上的墨滴落下去,污了手下的奏本,祝云瑄未有察觉,依旧眯着眼睛不时点着脑袋,就快要睡着了。 高安无奈凑近喊他:“陛下……” 祝云瑄一个激灵,坐直身,怔愣片刻,意识终于清醒些,转头问高安:“什么时辰了?” “未时六刻了,陛下若是困了,奴婢伺候您去里头歇息吧?” “都未时六刻了,罢了,朕不睡了,一会儿暥儿就下学回来了……” 随意说完,他又低下头,一边打瞌睡,一边继续翻奏疏。 眼前的字逐渐成了模糊的虚影,睡意再次占据上风,恍惚中嗅到熟悉的茶香味欺近,萦绕在鼻尖,祝云瑄下意识地贴过去,轻轻蹭动一下,彻底阖上眼睛。 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入眼便是窗外漫天的落日余晖,迷茫须臾,祝云瑄轻眨了几下眼睛,逐渐回过神,自己竟靠在梁祯的肩膀上,睡到了这个时辰。 他没有动,专注帮他批阅奏疏的梁祯也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目光落在梁祯的侧脸上停了片刻,祝云瑄暗自想着半个多月不见,他似乎黑了些瘦了些,脸上还有冒了头的胡渣,这趟出去当真是辛苦了。 柔软的唇贴上了面颊,梁祯握着笔的手顿住,偏过头,鼻尖与祝云瑄的轻轻蹭了蹭,笑道:“陛下醒了?” “提前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一句抱怨刚出口,接下来的便尽数被堵回去,梁祯抬手按着祝云瑄的后脑,将他压进榻中,纠缠着深吻。 梁祯的吻,还是一贯的又霸道又充满侵略性,在你来我往的推挤中,祝云瑄感觉到自己的舌尖都被咬破了,忍不住呻吟出声,轻推了他一下:“够、够了……暥儿……” 深吻过后,梁祯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嘴唇:“放心,小崽子刚才过来你还没醒,我把他打发出去玩儿了。” “你怎么这样,他功课还没做呢。” 祝云瑄嘴里抱怨着,抬手捶了一下梁祯的胸膛,被他给捉住。 梁祯笑着低头,舌尖扫过祝云瑄的手掌心,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觉得痒,那种痒从手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尖上。 相视一笑后,唇舌再次黏糊到一起。 一番亲昵过后,俩人才说起正事,梁祯这次是作为钦差,去了外头查一起贪污案,碰上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是有惊无险地回来,该查的事情也都查清楚了。 他轻描淡写地把碰上的险情带过,重点与祝云瑄说起案情,祝云瑄皱着眉打断他:“你还被人扣了三天,差点被人宰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没用了?” 梁祯喝着茶淡笑道:“臣做阶下囚也不是第一回了,总能化险为夷的,有什么要紧。” 祝云瑄抿起唇角,目光黯下一些,梁祯伸手将人揽至身前,笑望着他:“不高兴了?好嘛,我不提以前的事情就是了。” 祝云瑄抬手环住了梁祯的脖子,贴上去与他耳鬓厮磨:“……你就是故意想要我心疼你。” “那陛下心疼臣吗?” 祝云瑄不言,贴着他的面颊再次亲了亲,梁祯勾起唇角:“好乖。” 暥儿一直到快用晚膳时才回来,在外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太子,捧着自己在御花园里摘来的鲜花,献宝一样送到祝云瑄面前:“给父皇。” 祝云瑄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你父亲也回来了。” 暥儿抬眸瞅梁祯一眼,又低下脑袋,瓮声道:“那也给父亲。” 祝云瑄把人抱坐到腿上,皱眉问梁祯:“你怎么他了?” 梁祯将剥好的葡萄喂进祝云瑄的嘴里,好笑道:“我能怎么他?总不就是我回来了,他晚上就不能黏着你一起睡了,看我不顺眼呗。” 被戳穿心思的暥儿鼓起小脸,梁祯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把人抱过来,胡渣贴过去故意刺他软嫩嫩的脸蛋,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很快就搂着梁祯的脖子,与他亲热起来。 笑闹了一阵,暥儿不死心地问道:“那暥儿晚上可以和父皇还有父亲一起睡吗?” “不可以。”梁祯毫不犹豫地拒绝,逗儿子归逗儿子,在这一点上丝毫不肯退让。 他和祝云瑄都半个多月没有亲近过了,好不容易回来,怎能让这小崽子来横插一脚。 暥儿又鼓起脸,期盼的目光望向祝云瑄,祝云瑄轻咳一声:“暥儿听话啊,晚上父皇和你父亲还有正事要商议,今日 你自个睡啊?” 小太子失望地哼了哼:“哦。” 梁祯笑眯眯地哄他:“这几日就不让你念书了,明日送你去你元宝哥哥家里住几天,去找他们玩好不好?” 闻言,暥儿的眼睛立时亮了:“真的吗?” 梁祯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 祝云瑄也剥了个葡萄喂给儿子,没好意思说,你父亲只是想把你给支走几日。 小家伙攀着梁祯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他:“元宝哥哥的小马驹好威风,暥儿也想要,父亲给暥儿也弄一匹。” 梁祯一口就要答应下来,他的马场上什么马没有,儿子要匹马驹而已,多大点事,祝云瑄却先一步截断他的话,问暥儿:“你会骑马吗?” “……不会。” “那你要马驹做什么?”见儿子低着小脑袋答不出来,祝云瑄又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就是虚荣,看到别人有好东西,自己也想要,你铭哥哥还没有呢,你想要马驹也行,先得把骑马给学会了,还得好生跟着师傅念书,父皇就让你父亲去给你弄一匹最好的来。” 小太子赶忙点头,乖巧答应下来,梁祯没再多言,只是笑,觉得这小崽子当真是听话,叫他想欺负都下不了手。 入夜后,伺候过祝云瑄两个梳洗,高安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出去,帮他们带上寝殿的门。 大殿中烛火颤微,映着屏风和帷帐,晕出一片昏黄暖光,融进泼洒进来的细碎月色中。 祝云瑄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前,眼角眉梢都是难以言说的情态,格外动人。 梁祯揽着他,灼热的气息喷薄在祝云瑄的耳边,带笑的嗓音蛊惑着他:“陛下,这么多日了,……想不想臣?” 祝云瑄被亲得微微喘气,微红的双眼斜睨着他,对上梁祯似笑意盈盈的眼眸,又像被蛊惑了一般:“嗯,想你……” 梁祯低了头,又一次吻住他嫣红的唇瓣。 半个时辰后,祝云瑄背抵着梁祯靠在他怀里,俩人相拥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陛下不是跟暥儿说,要与臣商议正事吗?什么正事这么要紧,一定得秉烛夜谈?” 没有理会梁祯的调笑,祝云瑄枕着他的一只胳膊闭起眼睛,梁祯低头,在他的肩上亲了亲,放轻了声音:“阿瑄,明日把暥儿送走了,我们出宫去庄子上住几日吧?可好?” 祝云瑄哑声笑道:“你尽想这些,就是想把儿子给支走,没个正经。” “那又如何,”梁祯不以为然道,“他都快五岁了,你不让他去东宫单独住就罢了,还总是带着他一块睡,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 “那他问你要马驹,你想都不想就答应他?你不也宠着他?”祝云瑄轻叹气,“他也才五岁而已,前头几年……,本就是你我亏欠了他。” 梁祯无言以对,拍了拍他的腰:“那就慢慢来吧,他好歹是太子,总要长大的,陛下得想开一些。” 祝云瑄翻过身,面朝着梁祯,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听说你这回出去,还有不知死活的给你送人是吗?” 梁祯笑着挑眉:“陛下连这个都知道了?是臣身边哪个人做了陛下的眼线?” “……问你话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梁祯捉着他的手亲了亲:“是有,那些个人也不是刚开始就想跟我硬扛的,先是利诱,好处许诺了一堆,还送了几个人来……” 见祝云瑄拧起眉,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有男有女,都才十五六岁,长得是真不错,跟花骨朵似的……” 眼见着祝云瑄就要把手抽出去,梁祯又将人给拥进怀里:“跟你说笑呢,我没看他们长什么样,直接叫人扔出去了,怎么说我也是大衍的皇后,怎好背着陛下红杏出墙。” 祝云瑄的手指抵着他的胸口,狠狠戳了两下:“知道就好,你若是敢,朕定将你废了。” “不敢不敢。” 祝云瑄趴进梁祯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出一口气:“原本我想着那几个不是东西的,判个绞刑也差不多了,不行,不能轻饶了他们,至少都得判斩首。” “陛下想怎么判怎么判,只要陛下高兴就好。”梁祯轻拍着他的背哄他,亲吻他的鬓发。 “嗯,”祝云瑄满意地贴着他又蹭了蹭,“明日把事情交代下去,我们就去庄子上吧,去沅济寺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顺便去马场给暥儿挑匹马驹。” 梁祯笑着应下:“好。” 鉴于今天是情人节,就发点糖吧,这篇番外没写完,后头的以后再写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嗑的cp都成眷侣~ 第三十八章 以牙还牙 景瑞二年,十月丙午,宣德殿。 今日是每半月一次的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尽数到场。 祝云瑄是突然发难的,在群臣已奏无可奏,朝会将结束时,皇帝亲口点了京南大营的总兵张参和副总兵刘起忠出列,问起了他们去岁户部拨下的饷银去处。 俩人还算镇定,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银子何时拨到位的,他们又是几时下发的,一一详细说明,俱有理有据。 “是吗?”祝云瑄嗓音沉沉,高坐在御座之上叫人看不清楚表情,“为何九月朝廷就拨下了的饷银,要拖到来年二月才发下去?” 那总兵张参小心翼翼地答道:“朝廷军饷每半年一发,因着要核对明细,逐条清算,再发到各人手中,确实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延后几个月发军饷,……历来都是惯例。” 廷上群臣小声议论起来,都不明白祝云瑄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别说是京南大营,京畿各大营都一样,军饷哪有不拖欠的,晚个三个月半年发下去已是不错了,那些地方上的驻军,拖欠军饷的情况怕是更严重。 众人正莫名其妙间,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沉声道:“前些日子有人与朕告发,你二人扣下朝廷拨下的军饷,用以开赌庄放印子钱牟利,朕已让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高醒私下去查证过,证实确有此事,还有相关证人押了手印的证供,你二人还有何好说的?” 被点名的御史上前,朗声将所查得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张刘二人越听面色越是灰白,到后头已是一脑门子的汗跪到了地上。 祝云瑄又一次问道:“高御史所言,你们可认?” 张参抖索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位叫刘起忠的副总兵忽然冲立在前头,一直未有出声的梁祯喊道:“昭王救末将!”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皇帝特地挑在大朝会之时,对南营的两位总兵发难,真正针对的人,分明是这位手握兵权的异姓王。 祝云瑄冷冽的目光缓缓移向梁祯:“昭王可有何要说的?” 梁祯抬眸,望向御座之上,面容几近模糊的皇帝。 祝云瑄……他是故意的,高御史是曾淮的门生,官职虽不高,却是曾淮留给祝云瑄,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祝云瑄特地安排了今日这一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冗长的沉默之后,他道:“臣没有什么要说的。” 祝云瑄抬了抬手,吩咐人将张参和刘起忠押下去,待到案情查清之后再行处置。 二人惊慌失措,嘴里大喊着梁祯的名字,梁祯未有回头,也没有人敢上前求情,那二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了下去。 祝云瑄不再多言,直接宣布了散朝。 御书房。 梁祯单独留下,祝云瑄处理着手头的政事,并不搭理他,直到梁祯主动开口问他:“臣御下不严,陛下为何不将臣一并处置了?” 祝云瑄并未抬头,依旧在翻阅着手中的奏疏,淡道:“昭王说笑了,昭王虽统领京畿防务,但终归不是南营之人,犯事的是南营的总兵和副总兵,怎好牵连了昭王,再者说,从来都是昭王拿捏朕,朕哪敢处置了昭王你。” 梁祯的眼瞳微缩:“此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祝云瑄停了笔,终于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是吗?昭王手眼通天,什么人私底下做过什么龌龊事,你都一清二楚,口口声声要帮朕肃清朝堂,怎么轮到你自个的亲信,就不知情了?” “……臣有许久未去过南营了。”梁祯没有过多解释,越是亲信之人,越容易对之放松警惕,确实是他疏忽了,这一点没什么好多辩驳的。 “那昭王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此二人?” “陛下心中早就有了主张不是吗?”梁祯望着祝云瑄,“若查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陛下依律处置便是。” 祝云瑄轻哂:“昭王不替他们求情吗?” “求情了陛下就会从轻发落吗?” 祝云瑄不再说了,梁祯又安静站了一阵,心下一叹,告退离开。 不出十日,刑部与都察院就将张刘二人所犯之事查了个清楚明白,他们是去年才开始做这事的,拖延军饷本就是军中惯例,他们也十分小心,做的虽是空手套白狼的无本买卖,挪用的钱收回来之后却都会按数发下去,甚至会以各种名目作赏多发一些,也因此,从未有军中将士对饷银迟发表示过不满,还十分拥戴他二人,才能让他们一直瞒天过海。 刑部大牢里,张参与刘起忠跪在梁祯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们了,看在我等一向对您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份上,求您救救我们吧……” 梁祯黯下目光:“本王救不了你们,陛下应当会给你们判流刑,待到你们上路时,本王会派人给你们多送些银子来,去了外边你们好生改过自新吧。” 张参激动道:“王爷,我等都是为了您啊!” 梁祯冷声提醒他:“本王从未要你们为本王做这等事情,是你们自己见财起意,犯了国法,陛下要治你们的罪,本王还能如何救你们?” “末将不服!当初、当初若不是王爷您命我等调动兵马,按下这京中心怀叵测的各方势力,陛下他如何能顺利得到大位?!如今他皇位坐稳便要卸磨杀驴!他不但要处置我等,更是要对付王爷您!王爷您又何必再处处维护他!” 刘起忠扑到梁祯面前,拳头攥得咯咯响,瞠目欲裂:“王爷您为何要让?!那个位置就该是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便追谁您反了那忘恩负义的皇帝又如何?!” “闭嘴!”梁祯厉声呵道,神色更冷,“本王今日来,是念在与你二人昔日同袍之谊,望你们能悔过自新,他日若有机会,你们或许还能再回来,若是你们继续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日后去了流放之地,是好是坏,本王都再帮不了你们。” 张刘二人面如死灰,再多的不平不甘都无济于事,张参呐呐道:“王爷,您明知陛下他针对的人是您,他处置我们不过是想要剪除您的势力,难道您就打算这样坐以待毙吗?” 晦暗目光中滑过一抹苦涩,梁祯沉声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旁人质疑。” 半月时间,在雷厉风行地将张参与刘起忠二人流放之后,祝云瑄又命兵部与吏部将新的南营总兵人选提上来,二部一致推选的,都是那位去年才从参将擢升上来的,南营另一副总兵蒋升,祝云瑄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将梁祯传召来,问起他:“昭王觉得蒋升此人如何?” “有勇有谋、守正不阿,虽资历尚浅,然可堪大用,”梁祯坦然回视着他,“若是陛下信得过他,自可用他。” 祝云瑄冷淡道:“两京大营都在你手中,就算没了张参和刘起忠,这位蒋副总兵,也是昭王你一手调教培养起来的亲信,换了谁都一样,朕信不信得过又有何意义?”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问臣?” “这个提名,早就过了昭王你的眼的吧?” 梁祯并不否认,祝云瑄轻眯起双眼:“你这样,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将两京大营的兵权交出来了是吗?” 梁祯不言,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忽而笑了:“陛下,臣说过了,您想要兵权,便自个想办法来拿,但臣绝不会主动给,不然臣今日将兵权给了您,明日便是第二个张参与刘起忠了。”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张参与刘起忠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昭王若是愿意现在放手,做第二个张参、刘起忠未尝不好。”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想要赶臣走吗?可臣还真舍不得陛下您。” 祝云瑄冷下目光:“昭王既执意如此,朕与你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南营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在提名的奏本上画下红圈,再将之狠狠砸向梁祯:“你最好叮嘱这个蒋升一辈子别出错,别叫朕抓到他的把柄!” 梁祯弯腰将奏本拾起,放回了御案之上,柔声提醒他:“方太医说,陛下您不能动怒,腹中胎儿……” 祝云瑄起身,拂袖而去。 梁祯没有跟上去,望着祝云瑄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轻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回到内殿,祝云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才渐渐松开,满手心都是汗,脸上却止不住地笑,笑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高安扶着他坐下,将信递给他,小声道:“陛下,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撕开信封,是祝云璟的回信,再有一个多月,他就会来京中,贺怀翎在外这么多年都未回过京城,这次会护送他一并回来述职。 “来得正好……” 祝云瑄低声喃喃,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三十九章 一道密旨 进入十一月之后,大雪便未有停过,天越发冷了,祝云瑄染了一次风寒后,断断续续一直没有痊愈,早朝又停了,他连奏疏都不再批阅,全交给内阁去处理,对政事变得格外懈怠。 已经七个月的肚子裹在厚重的衣裳下,并不显眼,祝云瑄吃得少,腹中孩子小得可怜,方太医许多次看着他的肚子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出来。 祝云瑄并不在乎这个孩子,说得再多,都只会惹他厌烦而已。 甘霖宫闭门封宫已有多日,所有来求见的臣下官员都被挡在门外,皇宫之外各种流言开始疯传,多日之后,担心不已的淑和大长公主亲自进了宫来,才终于见到了祝云瑄的面。 祝云瑄将大殿里伺候的宫人尽数屏退,见到大长公主,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抹松快的笑意:“姑母别担心,朕好着呢。” “可陛下你这样……” 大长公主哪能不担心,一肚子的担忧尚未说出口,祝云瑄便摇头打断她:“真没事,风寒早就好了。” “你这些日子一直不上朝又不见外臣,外头什么传言都有……” “朕知道。” 传他重病不起的,传他被梁祯软禁的,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已经不是第一回这样了,但这次因为他才处置了梁祯的两个亲信,紧接着便病倒封了宫,更是叫人诸多猜测。 如今流言已然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即便祝云瑄不走出这个宫门,也猜得到外头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那你还这般不紧不慢的,就不怕生出什么风波来吗?” 祝云瑄的眸光微沉,嘴角却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朕是有意为之的……” 装病、不上朝、封闭宫门,甚至有意将那些流言蜚语散播出去,不过是为了让群臣相信,梁祯当真将他这个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闻言,大长公主更是忧心不已:“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祝云瑄抬眸,望向窗外飘飘渺渺的雪雾,幽深黑瞳里有一瞬间滑过了一抹迷茫,而后便是沉不见底的黯色:“姑母,再有几日,兄长和定国公就要到京中了。” 大长公主虽是女流之辈,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你有把握吗?” “自然是有的……,姑母,这事还需要你帮朕一个忙,朕信不过别人,唯一能信的只有姑母了。” 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帮到你,我老婆子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都行。” 祝云瑄轻声一笑:“不会叫姑母豁出性命去的,朕只是要姑母帮朕送一道密旨出去,在兄长他们进京之前,送到定国公的手中就行了。” “这事简单,我会派身边最亲信之人去送,今日就出发,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好了。” “好。” 祝云瑄的神情更放松了些,将藏在床头暗格里的密旨取出来,递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展开,看清楚密旨上的内容,神色愈发凝重:“这能成吗?” 祝云瑄道:“事在人为,怎么都得试一试。” 大长公主不再问了,将圣旨卷起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你放宽心,我既答应了你,就定会将这道密旨,妥妥当当地送到定国公手中。” 祝云瑄点头:“朕信姑母的,朕等着姑母的好消息,多谢姑母。” 大长公主离开后,高安将安胎药端过来,祝云瑄瞥了一眼便冷了目光:“去把方太医叫来。” 老太医很快来了,跪在地上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从头顶罩下来的寒气:“老臣……” “都多久了?朕要的打胎药呢?你是打算一直与朕拖下去,直到这个孽种出世吗?” “陛下……七个多月的孩子便是打了,于您也与生下来无异,您又何必……” ‘砰’的一声,祝云瑄直接摔了手边的茶碗:“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要朕将这东西生下来再掐死?朕要你这无能的废物太医有何用?!” “陛下!那到底、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祝云瑄压抑着心口翻涌而起的怒气,沉声下令:“朕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是还想不出法子,掂量着你脖子上的脑袋吧,滚!” 打发了方太医下去,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喝药,高安只得吩咐人将药碗端出去倒了。 片刻之后,许久未有在这甘霖宫出现的梁祯进门来,开口便问祝云瑄:“陛下为何不肯喝药?” 祝云瑄冷淡道:“与昭王有关吗?” “陛下 身子可还好?为何这么多日都没上朝?” “呵,朝堂之上有昭王你这位国之栋梁便行了,朕这个皇帝在没在有何区别?” 祝云瑄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梁祯只当未闻,放缓了声音劝他:“无论如何,药都是要喝的……” “行了,”祝云瑄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昭王若是来与朕说这些废话,便大可不必了,你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并未如他所愿,反走上前来,停在了祝云瑄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轻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脸上的神色。 祝云瑄微蹙起眉,正欲说什么,梁祯忽然捉住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处。 “你做什么?!” 祝云瑄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手,梁祯却没有放,看向他的目光愈加晦暗:“陛下并未生病。” “……朕竟不知,原来昭王还会替人看诊。” “只会一点皮毛而已,陛下脉象虽然有些弱,却未有病兆,腹中孩儿尚且安好……” 祝云瑄有了身子后便一直病弱,这几个月梁祯与太医了解了不少药理常识,去豫州整治瘟疫时更是学了许多,连望闻问切都知道了一些。 祝云瑄如今虽然身子虚,却绝非外头传言的病重不能起,这一点他甚至不需要去与太医求证,便能肯定:“陛下,您为何要称病不上朝,还封了宫门?” “朕倦了、乏了,觉得做这个皇帝没意思,不想做了,可以吗?”祝云瑄冷笑,“这样不是正合昭王的意吗?昭王如今想怎么把持朝政都行,没有朕这个无用的皇帝碍着你,岂不正好?” 梁祯扣紧他的手腕,望着祝云瑄,黝黑双瞳中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不断翻滚着。 祝云瑄镇定地回视着他,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一声未吭。 片刻僵持后,梁祯双眼中的波澜重新归于平静,放开了祝云瑄的手:“陛下想歇便歇着吧,身子重也确实该多歇息,其它的都等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再说。”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起身回去内殿。 梁祯去了偏殿,自从祝云瑄的身子越来越重之后,方太医便一直住在这里,随时等候传唤。 桌子上到处是散乱混在一起的药材,梁祯进来时,老太医正在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梁祯,老太医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迅速将手下的几张纸拢到一块反扣过去,这才起身与梁祯见礼。 梁祯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凌乱的药材中一一滑过,落到那几张纸上,顿了一顿,伸手将之捡了过来。 “王爷……” 方太医脱口而出,意欲阻止他,梁祯目光微冷:“怎么?本王不能看吗?” 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翻过去,他只会些皮毛,这上头的内容大多数都看不懂,却依旧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是给陛下开的药方吗?为何这几味怀孕之人不能用的药也在其中?” 老太医的额上已经滑下冷汗,对上梁祯分外质疑的目光,挣扎之后红着眼睛跪到地上:“王爷……您去劝劝陛下吧!陛下执意要将腹中胎儿打了,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啊!这些都是女子打胎的药方,可用在男子身上只会一尸两命,下官便是死也绝不敢拿给陛下用的啊!” 梁祯捏着那几张纸的手渐渐收紧,沉默许久,哑声问道:“陛下是何时要你做这些的?” “两个月之前,下官研究了生子药配药的药方,却无半点头绪,那药本就是亦药亦蛊,霸道非常,孩子种下了便是种下了,哪里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两百余年来从未有过例外,下官无能,实在配制不出陛下要的打胎药,更不敢随便拿别的要命的东西,去糊弄陛下啊……” 两个月之前……,原来当真从那时起,祝云瑄便打定了主意,要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了。 梁祯没有再问,转身回去正殿。 祝云瑄已经睡下了,高安守在一旁,见到梁祯进来,顿时警惕起来,不肯退下。 “你下去吧,本王不做什么,就在这里看着陛下,你还怕本王行刺陛下不成?本王哪舍得……” 他是看着熟睡中的祝云瑄说的,嗓音温柔低沉,仿佛喃喃自语,眼中的光几乎如水一般将溢出来。 高安愣了愣,犹豫之后到底是退了下去。 梁祯在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祝云瑄睡梦中亦不得安稳的睡颜,手指轻轻摩挲上他微蹙起的眉宇,无声一叹。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了。 第四十章 勤王救驾 梁祯没再离开过甘霖宫,之后几日,一直留在这里守着祝云瑄,祝云瑄对他视而不见,也没有赶人,只当他不存在,俩人之间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微妙平衡,难得地相安无事。 半夜祝云瑄从梦中惊醒,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无意识地捂住胸口,才觉得心跳得飞快。 给他守夜的高安听到动静也醒了,快速将寝殿里的宫灯点起来,到他身旁来小声问他:“陛下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奴婢叫人给您打些热水来?” 祝云瑄恍恍然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他梦到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浑身是血的孩子从里头爬出来看着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又是委屈又是怨恨,连掉下来的眼泪都是红色的。 颤抖着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抚摸上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头些微的响动,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撤开了手,不敢再碰。 祝云瑄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寅时一刻,还早,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高安低声劝着,祝云瑄头疼得厉害,方才的噩梦依旧让他心有余悸,这会儿是怎么都睡不着了,注意到外殿似乎还亮着灯,他问高安:“外头的灯怎么没熄?” “……昭王在外头,一直没有睡。”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没有再问。 昏暗的大殿里,梁祯盘腿坐在榻上,面前凌乱地堆砌着各式竹叶编织的小玩意儿,他的手里还捏着几片竹叶,正专心致志地专注着手中的活。 唯一一盏还亮着的宫灯,仅仅笼住了他坐的那一小方天地,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愈显落寞。 祝云瑄在黑暗中站了一阵,梁祯似有所觉,抬眸朝着他站的地方望过来,勾了勾唇角:“陛下怎么这个时辰醒了,睡不着吗?” 被识破的祝云瑄有一瞬间的尴尬,夜色很好地帮他掩饰过去,短暂的犹豫后,他走上前去,坐上榻,顺手捡起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只竹编的猴子,除此之外,还有猫、狗、鸡、兔子、马、羊……,各式的竹叶编织出的玩偶俱都栩栩如生,十分逗趣。 “昭王夜里不睡,就是在做这个?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陛下,臣跟您说过的,臣习惯了没有光的屋子,”梁祯笑着解释,“这些竹叶先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韧性十足,编这些小玩意儿最是合适,臣小时候没别的玩具,都是自己编这些东西玩儿,那时还只能用刚折下来的新鲜竹叶,编出来的东西总是软趴趴的,不如这个好。” “这个时节竹叶是哪里来的?” “陛下忘了,臣那汤泉庄子上终年都比其他地方要温暖些,那里就有一片竹林,上次陛下去见到过的,这些是臣特地叫人送来的。” 祝云瑄轻抿唇角:“……你编这个做什么?” 梁祯垂眸一笑:“陛下许久未有这样与臣说话了。” 祝云瑄的神色微滞,目光里生出了些许戒备,没有接话,那一星半点的宫灯烛火映在梁祯黝黑双瞳里,愈显幽深:“这些是给陛下的孩子玩的,现在不做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祝云瑄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陛下,”梁祯一声轻叹,“打胎药只会要了您的命,便是您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还是得把他生下来……” “生下来朕也一样能弄死他。”祝云瑄冷声提醒。 梁祯笑着摇头:“您不会的,您这么心软良善,恨的人只有臣而已,这个孩子是臣给您的,您才不想要,可等他真生下来,他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了,您再看不顺眼,也不可能杀了他。” 祝云瑄面色更冷:“你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朕?” 梁祯静静看着他:“陛下……,您要处置臣了是吗?臣还有多少日子,能这样坐在这里与陛下说话?臣还有机会……,看一眼这个孩子吗?”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臣不后悔……,臣只是好奇,陛下打算怎么对付臣,臣的陛下当真是长本事了……” 祝云瑄的双瞳微缩:“你既知道,为何不反抗?” 梁祯轻笑,低声叹道:“反抗有用吗?陛下既然决定做了,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吧?臣反抗怕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所以你打算就此束手就擒了是吗?”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臣自然会成全您。” 祝云瑄警惕看着他,似在评估他言语之间的可信度,梁祯沉吟道:“定国公他们是不是明日就会进京?外头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是陛下您故意放出去的对不对?臣猜,您在这甘霖宫里称病不上朝,让人都以为是臣软禁挟持了您,定国公他们便可以此为借口,来勤王救驾对吗?臣只是好奇,他要从哪里调动兵马……,这才是陛下您瞒着臣留下的后手是吗?” 祝云瑄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向他的神情愈加戒备,梁祯没有再追问,无谓一笑,低了头,继续做起了手中的活。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迟疑:“你若是现在就肯将兵权交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陛下何必要在最后关头又生了恻隐之心,”梁祯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愿留臣一命,然后呢?将臣发配吗?可臣不愿意去。” “你——” 梁祯没有抬头,手下的动作加快了些,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甚至多了一份夹杂着无奈的语重心长:“陛下,您既然下了决心要除了臣,就做到底吧,不彻底将臣铲除,您要如何在群臣面前立威信……” “你就这么想死吗?!” “臣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陛下您必须要杀了臣。” 祝云瑄一阵气闷:“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没有别的意思,陛下不要再动怒了,”打上最后一个结,梁祯将刚刚编好的小猪递到祝云瑄的手中,“明年正月孩子就出生了,这是他的属相,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 祝云瑄红着眼睛瞪着他,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念在你曾经拥立有功的份上,朕会留你一具全尸。” 京南大营。 贺怀翎沉声念完手中圣旨,营帐之内有一瞬间的沉寂,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的总兵蒋升已朗声接了旨:“陛下受困宫中,我等自当誓死救驾以报君恩,本将这就去点兵,即刻启程,追随国公爷一块进京勤王!” 贺怀翎满意地点头,不待他说什么,跪于蒋升之后的副总兵忽然嚷道:“且慢!” 贺怀翎冷眼看过去:“邓将军可有何异议?” “陛下若已被困,这份圣旨又是哪里来的?再者说,便是陛下亲自调动两京大营的兵马,也需要兵符在手,如今兵符又在哪里?还请国公爷为本将解惑!” 旁的人虽未出声,但看神情,显然都与这位副总兵是一个想法。 圣旨上虽未明着说,可现在谁不知道,外头都在传是昭王困住了陛下,要挟天子令诸侯,他们这些人都是昭王手下的,这位远在闽粤负责水师的定国公忽然进京来,没头没脑地就跑来南营,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圣旨,口口声声说陛下被囚,就要他们带兵去救驾,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贺怀翎没好气道:“密旨是陛下托淑和大长公主送到本将手中的,兵符陛下是没有,可如今手握兵符之人意图不轨、密谋犯上,你等到底是认兵符,还是认陛下这个皇帝?!” “你这是胡言乱语污蔑昭……” 那姓邓的副总兵激动争辩,刚喊出声,倏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蒋升,对方手中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 “王……”最口一个字音落下,邓副总兵大睁着眼睛轰然倒下,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那冷着脸的总兵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冰冷的目光滑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本将才是这南营总兵,本将现在命令你等,立即去点兵随本将前去救驾,若还有不从者,本将不介意军法处置,将之与邓副总一同送上路!” 几个坚定的梁祯心腹目眦尽裂,瞪着贺怀翎与蒋升,依旧不肯动,旁的那些个摇摆不定的,互相使着眼色,当第一个参将咬咬牙,领命起身出去调兵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戈,到最后还不肯从的只剩那么三四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无耻之尤!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回报王爷的!” 蒋升叫来自己的亲兵,在几人的大声唾骂中将之一并绑了,押了下去。 营帐之中已没有旁的人,蒋升转身跪到了贺怀翎的面前:“末将参见将军!” 贺怀翎双手将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你我现在是平级,不必行此大礼,这些年……辛苦你了,这就随我一块进京去救驾吧,其他的都等过后再说。” 第四十一章 过往本心 卯时二刻,天光微熹。 高安匆匆进来大殿,告诉祝云瑄:“陛下,京卫军副统领在外头候着,说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闻言,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宇骤然放松下来,望向对面神色平静的梁祯,不动声色道:“昭王才是京卫军统领,有什么要紧事,何必要特地进宫来与朕禀报。” 梁祯抬眸看向他,声音无波无澜:“就是今日了吗?比臣以为的还要快一些,陛下好手段。” 祝云瑄不答,站起身:“朕乏了,先去歇下了,外头的事情昭王处置吧。” 祝云瑄说完便转身回了内殿去,梁祯将做好的竹编玩偶一一摆放至窗沿上,目光微凝,愣神片刻,道:“……传外头的人进来吧。” 京卫军副统领急匆匆地进门来,焦急禀道:“王爷!两刻钟前,定国公与京南大营的蒋总兵带兵围了城门,扬言要、要勤王清君侧,我已下令紧闭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之后要如何应对,还请王爷明示!” 梁祯的神色微动:“南营的蒋总兵?” “是他,”那副统领恨道,“就是他跟着定国公,一起率南营兵马来围了城门,在城外口口声声叫嚣,说王爷您软禁了陛下欲行不轨,他们要进城救驾,现在外头已经彻底乱了。” 梁祯哂笑一声:“竟然是他,本王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王爷……” 梁祯没有再问,淡淡吩咐道:“先全城戒严吧,无论是官勋还是普通百姓,叫他们都待在家里头闭好门窗,不得向外传递消息,有可疑之人尽数押下狱,传令下去,就说是本王说的,定国公贺怀翎与南营总兵蒋升起兵谋反,意图攻城,任何人等都不得给他们开城门、传递消息,若有违逆者,以同党论处。” “是!……是否要去北营调兵来?” 梁祯摇头:“没用的,北营的那位王总兵什么个性你不知道吗?这个时候他只会龟缩在营地里,选择明哲保身,便是本王亲自去请,他都不会出来。” “可难道我等就这样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 梁祯疲惫地摆了摆手:“按本王吩咐的去做,能撑多就是是多久吧。” 内殿里,祝云瑄抱着暖手炉倚在窗边,望着外头熹微晨光中的惨淡冬景发着呆,梁祯进来,拿过搭在屏风上的大氅,走上前去披到了他的肩膀上:“天寒,陛下别站在风口上了,您不是说乏了吗?怎还站在这里?” 祝云瑄回神,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主动交出兵权吗?” 梁祯淡淡一笑:“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出戏就要唱到底,臣与定国公他们对上,之后他们攻进城来救了您,臣这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便坐实了,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臣,岂不正好?” “你没有胜算的。”祝云瑄冷声提醒他。 梁祯叹气:“陛下,您还是不信臣,陛下以为臣是想要垂死挣扎吗?”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一旦他们攻进城来,你就是死路一条。” “臣知道,臣确实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蒋升。” 祝云瑄冷道:“他确实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从前他刚入伍时,曾受过贺老将军的救命之恩。” 梁祯点点头:“原来陛下之前在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愤怒都是演的,只是为了不让臣起疑心罢了,他是定国公留给陛下的人,是臣看走眼了……,这样的人,京中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若非如此,这些年祝云瑄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只能选择倚靠梁祯。 当年昭阳帝既要以贺怀翎镇守边关,又忌惮他势大,在贺怀翎离京之后,他留在京中的旧部几乎都被拔除干净,要么便是外调去了地方上不重要的位置,要么便是被以各种由头革职免官了,蒋升是其中仅剩的为数不多的落网之鱼,那时他官职低微并不起眼,后头又假意投靠了梁祯,才一步一步地坐到了如今京南大营总兵的位置上。 也正因为此,才能瞒过梁祯的眼睛,让他信错了人。 “陛下,当初您刚登基时,臣阻止您擢升定国公的心腹为茕关总兵,提议从京中调派人过去,当真是没有私心的,您起先不同意后头又答应了,就是因为南营空出了位置,有了机会能将这蒋升提为副总兵吗?” 祝云瑄不答,算是默认了,梁祯苦笑:“原来您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些了,张参和刘起忠出事后,蒋升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南营到手后您便不打算再忍下去了,……也是,北营的总兵王禀忠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对臣本就没有那么忠心,若是南营还牢牢掌控在臣的手中,他自然不会帮您对付臣,可若是您已经收回了南营,他亦不会为了臣肝脑涂地,所以您料定即便南营出兵围城,在局势未定之前,北营一定不会有动静,不用担心他们会出来添乱。” “……你既知道,又何必多言?” 梁祯轻眯起双眼:“陛下,您就笃定他们一定进得来城中吗?南营十万兵马,可这城中也有五万守军,占着守城优势,若是臣一直不让他们开城门,或许三个月半年,外头的人都未必能攻进城中来。” 祝云瑄淡道:“进不来又如何?你也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你唯一的筹码只有朕这个皇帝而已。” “陛下就不怕臣在他们攻进来之前,选择杀了您,又或是与您同归于尽吗?” 祝云瑄转开眼睛,长久的沉默后,呢喃出声:“……你不会的。” 梁祯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彻底黯下去:“原来如此,原来……连臣的心,陛下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祝云瑄没有否认,从一开始他就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梁祯逃不掉,却可以先杀了他,他这么做,最可能的结局便是与梁祯鱼死网破。 可他也知道,梁祯不会杀他,无论是束手就擒还是被逼上绝路,梁祯都不会杀他,会死的只有梁祯而已。 梁祯哪怕杀尽天下人,却都舍不得杀他。 这一点,他以前不知道也不信,现在信了,可已经太迟了。 梁祯声音艰涩:“陛下不过是仗着,臣喜欢您罢了。”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朕从来就不怕死,当初是你不肯让朕死,便注定了会有今日。” “陛下这么说,臣便更舍不得开城门了,是不是臣一日不开城门,就还有多一日的机会,在这里陪着陛下?” “没有了,”祝云瑄摇头,“梁祯,你逃不掉的,贺怀翎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梁祯了然:“陛下还有后招是吗?即便臣不主动开城门,他们也一定进得来,而且很快就会进来是吗?” “是,”祝云瑄声音冷硬,再次提醒他,“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梁祯上前一步,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低头,干涩的唇轻轻蹭过他的:“若是臣现在就劫了陛下离开呢?” 祝云瑄微怔:“……出了这座城,你便一无所有,便是你能将朕带出去,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具死尸罢了,从前你能用朕的兄长、用江山百姓胁迫挟朕,一旦踏出城门,你就再没什么东西能要挟得了朕了,到那时,朕会选择自我了结。” 梁祯一瞬不瞬地望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陛下当真就这么厌恶臣吗?这么多年……您对臣就真的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心吗?” 祝云瑄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须臾的放空后,呐呐道:“都过去了,再说这些还有何意思……” 梁祯心中一颤,用力将他揽进怀中。 祝云瑄没有动,恍惚中记忆似乎回到了那年的大雪夜,他被昭阳帝贬斥,在雪地里从天黑一直跪到天明,浑浑噩噩失去意识前,有人伸手接住他,也是这样的怀抱,那是兄长离京以后,他在这个宫里所感受过的,唯一的温暖。 曾经以为如花美眷相伴,便是此生最快意之事,第一个在心中投下波澜的影子,却是那最不应该、不能想的人。 伦理道德的折磨让他一再隐忍压抑、不敢向前,直到那人掀开面具,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要求他用自尊来换。 那人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叫他满足了,便会助他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他被当做发泄欲望的工具,任由对方予取予求,直至变本加厉。 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却也在对方一再地逼迫中失去了本心。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情与爱,梁祯对他的喜欢,藏在叫他不堪忍受的掌控和占有中,难以琢磨。 而他对梁祯,曾经那些在心头翻来覆去煎熬着他的情绪,也早就在对方的肆意作践中消耗殆尽。 你死我活,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第四十二章 最后选择 辰时一刻。 禁卫军统领脚步匆忙地进来大殿,满头大汗、心急火燎:“王爷!东门守卫参将徐方士开了城门,将南营叛军放进了城中,并率东门守军尽数倒戈向了叛军,他们一路厮杀进城中,这会儿已经向着皇宫这边来了!” 梁祯回头,望了一眼盘腿坐在榻上,静心下着棋的祝云瑄,顿了一顿,淡声问道:“外头情况怎么样了?” “街上到处都是叛军,正和京卫军交手,说、说京卫军周副统领已经被他们给拿下了。” “是吗?”梁祯神色依旧平静,即便一个时辰前,那位周副统领才刚刚接了他的命令,出宫去应付叛军。 “王爷,我等现在要怎么办……” 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厮杀喊声,梁祯怔忪片刻,轻摇了摇头:“随便吧,你自己决定便是,若是觉得顶不住了,便开宫门吧。” “王爷!” “你下去吧。” “王爷您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吗?!” 梁祯没有再说,挥了挥手,背过身去走向了祝云瑄。 那禁卫军统领用力握了握拳头,只得退了下去。 梁祯也坐上榻,执起了面前的黑子:“陛下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臣陪你吧。” 祝云瑄抬眸看他一眼,将棋盘上原有的棋子全部扫下去,重新开始。 俩人安静地下着棋,谁都没有出声,静谧的大殿里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声,仿佛这样,便能到天荒地老。 辰时六刻。 高安跑进殿中,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陛下,陛下!定国公他们进来了!马上就到甘霖宫了!” 祝云瑄落下最后一子,平静地陈述事实:“朕赢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低声道:“可惜臣也再没什么东西,能输给陛下的了。” 刀剑相交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祝云瑄静静看着他:“最后一次了。” 殿外宫门洞开,南营救驾的兵马终于冲破了甘霖宫的大门,转瞬便已将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卫军全部制服,贺怀翎生擒了禁卫军统领,第一个冲进大殿里,跟在他身后的除了蒋升,还有那给他们开了城门的京卫军参将徐方士。 贺怀翎身后的亲兵涌上前去将梁祯拿下,梁祯未作任何抵抗:“本王身上并无武器,定国公不必担忧。” 贺怀翎冷眼扫过他,上前一步,领着众人跪到了祝云瑄的面前:“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祝云瑄坐直身,看着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依旧面不改色并无半分慌乱的梁祯,‪一时‬间心头思绪纷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祯忽然开口,问的却是跟在贺怀翎身后的徐方士:“你也是本王一手提拔起来的,难不成你也是定国公的人吗?” 对方避开了他的目光,哑声道:“王爷待末将不薄,只是半年之前,末将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回去江南省亲,回程途中路过豫州,末将的儿女俱都染上了疫疾,他们被王爷派人强行送进了隔离区,第二日便没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尸骨全无,末将的妻子受不了打击跳了井……” “……原来如此。” 这事他确实不知情,当时一片混乱,或许是下头的人怕担责任,未有将官眷跳井之事报到他这里来,事后徐方士也从未在人前提过。 可即便他早知道,染了疫疾的人中还有他亲信下属的子女,他也不可能网开一面,更没法将人救回来。 这一点徐方士未必不知,却又没法不恨,选择背叛他,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梁祯望向神色晦暗不定的祝云瑄,自嘲一笑:“陛下,如此说来臣当真是自作孽了,臣冒着性命之忧只身前去疫区,为陛下排忧解难,甚至差一点染上疫疾,有去无回,结果反倒遭了人恨,叫臣的亲信之人倒戈向了陛下,到头来帮着陛下来对付臣,要将臣置于死地。” 徐方士用力握了握拳,红了眼眶,祝云瑄轻蹙起眉,亦是无言以对。 只贺怀翎冷声反驳他:“昭王这话说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昭王你蔑视国法、忤逆罔上,是罪有应得,徐参将不过是尽了自己为人臣子的本分而已。” 梁祯嗤笑一声,问祝云瑄:“陛下,在您眼里,臣当真就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祝云瑄不答,眸光动了动,仿佛要化作水漫溢出来。 梁祯不错眼地看着他,精心计划、送密旨出城搬救兵,想要将自己的势力一网打尽的是他,可一个时辰前,在自己怀中无声红了眼睛的人也是他。 他的陛下如此矛盾,明明早就孤注一掷,最后关头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他最柔软的一面,叫人连恨都恨不起来。 祝云瑄声音艰涩地下旨:“将昭王收监,押后再审。” “陛下,臣想再单独跟您说几句。” 静默片刻后,祝云瑄吩咐殿中其他人:“你们先去外头候着吧。” “陛下小心有诈。”贺怀翎不放心地提醒他。 祝云瑄淡道:“无妨,你们先退下吧。” 贺怀翎只得叫人先松开梁祯,领着人退了出去,但没有走远,就在殿门外候着,听着里头的动静,若有不对,他们随时可以再冲进去。 大殿里重归于静,梁祯干脆就这么坐到了地上,眉宇间并无半分死到临头的惶恐之色,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问祝云瑄:“陛下,臣的罪名,是不是必死无疑?”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 “陛下想要臣死吗?” 祝云瑄的眼睫微颤:“朕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死不悔改。” “您不想要臣死,”梁祯说得笃定,“您舍不得臣。” 祝云瑄黯下目光:“梁祯,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陛下若当真想杀了臣,臣死了便死了,可既然您不舍得臣去死,臣便也不能死,臣不愿见陛下今日处死了臣,日后会因后悔而饱受煎熬。” “梁祯!如今你还有的选择吗?!” 梁祯一声轻叹:“陛下,您登基后这两年,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确实有私心,可臣从来都是为了您好,臣从未想过要害您。” “朕说了,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是,臣确实自大,以为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掌控所有,其实臣连臣自己身边的人都掌控不了,您当日说,您想要的,臣不会给,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您要的究竟是什么,到了今日,臣似乎明白了,可是陛下,您已经不会给臣机会了是吗?” 梁祯说得认真,眼神里带着掩饰不去的失落,祝云瑄移开目光,冷淡道:“昭王何必说这些,朕说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前臣似乎与陛下提过,先帝在临终之前,给过臣一道密旨……” 祝云瑄的双瞳骤然一缩:“你是何意?” 梁祯淡笑:“陛下,先帝的圣旨里不但给了臣宗籍,还说臣可以随时废黜新帝……” “你想威胁朕?”祝云瑄恨道,“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凭着一道先帝留下来的密旨,你就能动得了朕吗?朕大可以说它是假的,你如今不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罢了,谁还会响应你,谁又敢响应你?!” 梁祯依旧笑着:“陛下,只凭这一道圣旨自然动摇不了您的帝位,可您别忘了,您的这个帝位当初是如何得来的,即便太监冯生早已被您处置了,可矫诏一事,臣还留着别的证人和证据,便是臣死了,也能让当初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您要知道,九皇子他还在,一旦事发,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您能杀多少人?就算您有本事继续坐稳这个皇位,可来路不正终究是来路不正,天下之大,谁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您,怕是您这辈子都没法过得安宁,死后还要留下无尽骂名。” “你——!你好、好……”祝云瑄恨极,“原来你早就留着这条后路,从一开始便是……” 梁祯摇头:“陛下,从前您不信臣,臣自然也不敢信您,总得留着点保命的法子,可到了现在,臣还能不能活,臣自个已经不在意了,甚至在今日之前,臣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陪您唱完这最后一出戏。可是陛下,你终究是舍不得臣的,既如此,臣宁愿您恨透了臣,也不想您日后会因为亲手杀了臣,而耿耿于怀一辈子。” “朕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祝云瑄双目赤红,怒不可遏,梁祯坐起身,温声与他道:“陛下不必动怒,臣会将那些证据都处置了,那道密旨也会还给您,臣会离开这里,离开大衍,您若是不愿再见臣,臣便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您尽可以对外说臣已经死了,您也当臣已经死了便是,如此一来臣再不能威胁您,也永远不会再来纠缠您,您没有真正杀了臣,便不会一直惦着念着,心里头那点不舍早晚有一日会淡了忘了,到了那时,您便是真正可以稳操胜券的帝王了。” “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感激你吗?!” “臣不需要陛下感激,臣只希望陛下……能留下腹中这个孩子的命,将他好好养大,即便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臣这个父亲,也没有关系。” 祝云瑄瞪着他的双眼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水来,梁祯不再说了,站起身,深深看他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祝云瑄恍恍然地看着他背影,眼中漫溢出来的水将之隔绝得一片模糊。 推开大殿的门,随着刺目朝阳而来的,还有无数柄架到他脖子上的剑,梁祯闭起眼睛,坦然接受。 第四十三章 兄弟相见 甘霖宫。 祝云瑄坐在榻上,时不时地看一眼角落里的西洋钟,心神不定、坐立难安。 直到殿外高安的声音传来:“国公爷,您请这边走。” 祝云瑄猛地站起身,心跳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高安已领着祝云璟绕过一道屏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祝云瑄像被人定住了一般,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笑看着他,逐渐走近过来的祝云璟。 祝云璟行至他身前,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瑄长大了。” 当年他离京之时,还比他要低一个头的弟弟,如今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祝云瑄瞬间红了双眼,呐呐出声:“哥……” 祝云璟无奈叹气:“都做了皇帝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叫外头的人看到了,可就什么威严都没有了。” 祝云瑄终于回神,扑上去,用力抱住了祝云璟,放声哽咽:“哥,你总算回来了……” 一刻钟后,上了茶水点心来,高安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下去,兄弟俩坐上了榻,互相打量着彼此,一肚子的话想说,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璟先开了口:“我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京里的乱党都拿下了才进了京来,把孩子先送去了贺怀翎的府上安顿,过几日再带他们进宫来,给陛下看看。” 他说着颇有些遗憾道:“我倒是也想来帮陛下剿灭乱党,无奈孩子太小实在丢不下,我这身份又不好在人前抛头露脸,反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祝云瑄点头,“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祝云璟的神态比从前要从容得多了,嘴角时时都带着笑,与祝云瑄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挺好的,去了外头,才真正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能亲眼瞧一瞧也是幸事,何况我现在有爵位、有孩子,万事不愁,做做海上生意,高兴的时候还能出海去看看,过得快哉得很。” 见他面色红润,谈笑间顾盼神飞,祝云瑄便知他说的不是假话,他的兄长这些年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几句说笑后,多年未见的那一点隔阂一扫而空,他们本就是最亲密的兄弟,并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的阻隔而变得生疏。 祝云璟尝了一口搁在点心盘里的果子,感慨道:“这宫中点心果子的味道,当真是久违了,元宝还没尝过这口的,那小馋猫肯定喜欢。” 祝云瑄淡笑:“回头你带些去给他就是了,要不干脆明日就带他进宫来,让我见见吧?” 祝云璟笑着应下,顺口问道:“你登基也有二载了,怎还未大婚立后?这事可拖不得,后继有人大位才能稳固。” 祝云瑄嘴角的笑凝滞了一瞬,轻描淡写道:“这事不急……,还不到时候。” 祝云璟轻蹙起眉,凝视着他的眼睛:“阿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昨日他刚到京,就先见到了淑和大长公主,姑侄俩聊了许久,大长公主提起祝云瑄一直唉声叹气,说他这些年过得苦,登基之后也没松快过,性子变了许多,要他多开导开导他这个弟弟。 祝云璟原本半信半疑,今日见到了人,才真正明白了大长公主说的变了许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这个弟弟一贯是机灵闹腾的,大大咧咧甚至没心没肺,是这个皇宫里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之人。 哪里会像如今这样,虽极力隐藏,眉宇间纠结着挥之不去的,却尽是忧思和愁绪,若说是因为政事所累,可如今朝中奸佞已除,大权在握,他却似乎依旧高兴不起来。 “……没有,乱党都平定了,还能有什么难事。” 祝云瑄眼神飘忽,言语间满是踌躇,祝云璟哪里肯信:“阿瑄,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几时撒谎成功过?”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无言以对,祝云璟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那个昭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他弄权擅专、把持朝政,依律处置就是了。” 祝云璟喝着茶,慢慢说道:“依我看,他敢软禁皇帝、图谋不轨,斩首都便宜他了,合该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祝云瑄微怔:“他没有软禁我,那只是我做的一场戏而已,何况当初他也算是拥立有功……” “看在天下臣民眼中,他就是试图软禁陛下谋反未果,当初纵有天大的功劳,也死不足惜。” 祝云瑄无意地咬住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祝云璟放下手中茶杯,一声叹息:“阿瑄,你是舍不得他吗?” “……我没有。” “你有,”祝云璟笃定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舍不得。” 祝云瑄慢慢红了眼眶:“我不想的……” 祝云璟的双眉蹙得更紧:“我在茕关那时,你寄给我的那些信中,从未有提到过梁祯这个人,后来却突然说是他助你登上了帝位,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何要帮你,他的身份……” “不是,他不是,是先帝弄错了。”祝云瑄苦笑着将梁祯的身世说了一遍,在祝云璟来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被兄长知道,他们的父皇其实只把他当成一个搞错了的私生子的垫脚石,想必很不好受,只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兄长理应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祝云璟听罢有片刻的恍然,面上却并无失落之色:“其实我早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先帝弄错了,认了仇人做亲子,也算是报应吧,……只是如此一来,梁祯他更不应当帮你才是,他当初又为何要选择助你上位?” 祝云瑄低了头,沉默良久,哑声道:“我与他做交易,他助我得到帝位,我……做他的禁脔。” 祝云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拳捶在了桌子上:“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得选择了,只有他能帮我,没有他我根本坐不上这个位置……” 祝云璟猛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来回踱了两步,上前去用力扣住了祝云瑄的肩膀:“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是要你去争这个皇位,可我没叫你选择这样的法子!实在不行你也假死离开,我一样可以把你救出来,你又为何非要这么作践自己?!” “没用的,”祝云瑄流着泪望着他,“哥,你明知道我若是得不到皇位,我们两个就都没有活路了,谁都容不下我们,尤其是你,便是定国公他也护不住你的。” “若是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救我,我宁愿死了算了!”祝云璟又气又恼,视线下移,落在祝云瑄的腹部,双瞳狠狠一缩。 方才他并未多留意,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祝云瑄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都有些怪异,旁的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亲身生过两个孩子,怎会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你的肚子……” 祝云瑄别开目光,见他默认了,祝云璟彻底愣住,半晌之后颓然坐下去,连气都气不起来了,红了双目:“是他强迫你的吗?” 祝云瑄咬紧了牙关不答,祝云璟抬手,狠狠一巴掌扇上了自己的脸:“是我错了,早知这样,当初我就该带着你一起走,我为什么要叫你去争,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早知道得到这个皇位,要逼着祝云瑄付出这样的代价,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这些年祝云瑄给他的来信中多半报喜不报忧,遇到什么难处总是往轻里说,甚至不说,他虽知道祝云瑄一个人在京里必定举步维艰,却不曾想他会这难。 “哥你不必如此,”祝云瑄慌乱地握住祝云璟的手,制止住他过激的举动,“我不后悔,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我当上皇帝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梁祯他下了狱,再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祝云璟抬眼瞪向他:“那你为何还不舍得杀了他?!” 祝云瑄的目光微滞,低声喃喃:“不会的……,我会处置了他的。” 一直到黄昏,祝云璟才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口等了他许久的贺怀翎见他神情狼狈,还红了眼睛,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祝云璟猛地抽出贺怀翎别在腰间的佩剑,发泄一般冲着面前的宫墙胡乱刺了十几剑。 待到他宣泄够了,贺怀翎才从身后拥住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剑抽走,祝云璟咬牙切齿:“那个畜生被押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剁了他!” 贺怀翎将佩剑插回腰间,拉着他上马车:“边走边说吧。” 回府的一路上,无论贺怀翎问什么,祝云璟都只翻来覆去不停地咒骂梁祯,贺怀翎无奈提醒他:“昭王自有陛下处置,可依我看,陛下未必就当真想要他死。” 祝云璟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少胡言乱语!” 贺怀翎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在甘霖宫,梁祯被押下去时,皇帝那满眼是泪,难以言说的神情,叹道:“当局者迷罢了。” 第四十四章 作茧自缚 第二日一早,祝云璟再次进宫,他进门时,方太医正在给祝云瑄例行诊脉,祝云璟抱臂在旁盯着,担忧问道:“陛下如何了?” 老太医是认得祝云璟的,对着他比梁祯还要小心翼翼些,仔仔细细地将祝云瑄的身体状况,与他说了一遍,当听到说祝云瑄气血虚,恐有早产之虞时,祝云璟的双眉立时紧蹙起来,而祝云瑄却连眼睛都未多抬一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似已习以为常。 太医退下后,祝云瑄便又提了笔,想要批阅奏疏,之前为了做戏许久未理朝政,如今积压的政事不知凡几,都等着他拿主意,再耽搁不得了。 祝云璟直接将他手中的奏疏抽走,扔到一旁,冲高安示意:“全部送去内阁,就说陛下 身体抱恙,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祝云瑄争辩道:“我能做的……” 祝云璟转头瞪他一眼:“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哥就乖乖听我的话,也就两个月了,孩子生下来之前,都不许再碰这些东西。” 高安赶紧大着胆子叫了人来,将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尽数搬走。 祝云瑄无奈道:“哥,你明知这个孩子是……的……” “我管他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的,他现在在你的肚子里,连着你的命,你就得好生养着,”祝云璟没好气地提醒着他,“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人说你今日寅时刚至就醒了?现在还早,回去内殿再睡一会儿吧。” 旁的人苦口婆心的劝说,祝云瑄都未必会听,但说这些的是祝云璟,他再不情愿也依旧应了下来,被祝云璟撵去了内殿。 祝云璟在床边坐下,看着躺下 身后眉宇依旧不得舒展的祝云瑄,放缓了声音劝慰他:“陛下放宽心,乱党已除,如今朝堂上短时间内,再没哪个不长眼的会敢兴风作浪,陛下先养着身体,要收权何必急于这‪一时‬。” 祝云瑄安静地看着他:“哥,我还是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以后总要习惯的,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什么,”祝云璟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把祝云瑄哄睡着了,祝云璟才起身去了侧殿,正在配药的方太医见到他进来,赶紧停了手头的活,恭敬立到一旁,祝云璟冷声问道:“为何陛下都快八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却只有那么点大?” 当年他即使怀着元宝时,遭了那么大的罪,后头也养好了,祝云瑄这个肚子,看着只与寻常人四五个月差不多,不然昨日他第一时间便该发现了。 老太医无奈解释道:“陛下自个不上心,吃得又少,之前还一直想要打胎,孩子长得不好,老臣只怕、只怕小皇子便是顺利生下来,也会有不足之症。” 祝云瑄想打胎并不出乎祝云璟的意料,可谁人不知男子打胎是不可能之事,他这分明就是魔障了。 祝云璟双眉一拧:“不足之症?” “……是,现在还不好说,只是这胎看着多半是要早产的,孩子在肚子里就没养好,若是不足月就出生,怕是会有麻烦。” 老太医没有明着说,祝云璟却已经听明白了,孩子出生之后,只是有先天不足还算好的,很大可能根本养不活。 虽然他恨不能活剐了那个梁祯,可如今祝云瑄又没有别的子嗣,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既然注定要生出来,之后若又没了未免可惜。 “若当真早产,陛下会如何?” “总会遭些罪的,”怕祝云璟发脾气,方太医又补上一句,“无论如何,老臣定会竭尽所能,保住陛下和小皇子。” 祝云璟沉声吩咐:“尽量想办法,让陛下生产时少受些罪。” “那是自然。” 下午,祝云璟叫人,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给送进了宫来,大儿子元宝六岁,小儿子铭儿才不满半岁。 祝云瑄的脸上多了许多的笑意,伸手接过铭儿,又把元宝叫到跟前来,细细打量起这两个孩子。 元宝的长相结合了祝云璟与贺怀翎的优点,一看就是他们俩的孩子,铭儿则长得更像贺怀翎一些,都是祝云璟的孩子,看着就叫人喜欢。 元宝也在好奇地看祝云瑄,一双大眼睛忽闪个不停。 祝云璟戳了戳大儿子的肩膀,提醒他:“在家里教过你的规矩呢?” 胖乎乎的小家伙规规矩矩地跪下去,给祝云瑄磕了个头,奶声奶气道:“元宝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坐在祝云瑄腿上的小娃娃,亦配合着咯咯直笑。 祝云瑄赶忙道:“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哥你快把孩子抱起来。” 不必祝云璟动手,元宝自个就爬了起来,扑到了祝云瑄面前,问他:“您是我小叔叔吗?” 祝云瑄笑着点头,元宝“哇哦”了一声:“小叔叔和爹爹长得一样好看。” 祝云璟拍了拍他的脑袋:“少胡言乱语,我都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元宝皱了皱鼻子,祝云瑄伸手摸了一下小孩鼓起来的脸蛋:“无妨的,这孩子活泼,讨人喜欢得很。” “跟你小时候一样闹腾。” 祝云璟顺口应道,祝云瑄怔忪一瞬,笑着叹气:“是吗?我都快不记得了。” “你哪里是不记得了……”明明是刻意把自己的本性藏起来,才过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祝云瑄低头,捏了捏铭儿的手:“总是要习惯的。” 祝云璟看小儿子坐在祝云瑄腿上不停地扭,怕累着了祝云瑄,把人抱起来,扔到一旁榻上,吩咐了元宝去吃点心,顺便看着弟弟,与祝云瑄对面坐下,笑望着他:“啧,这还跟我置起气来了。” 被揭穿了的祝云瑄面色讪然:“哪有。” 祝云璟笑着点头:“这样倒是真有些从前的样子在了。” “你就是故意拿我逗乐子吧……” “你还当真计较这个呢?”祝云璟叹气,“你毕竟是皇帝了,私下里怎样都行,但在人前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不然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怕被人说我还怕惹麻烦呢。” “我知道……,哥你说得对,一个称呼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你既然都明白怎么还这么别扭……”祝云璟好笑地摇了摇头,示意祝云瑄去看那两个孩子。 元宝让铭儿趴在自己的腿上,自顾自地吃着点心,时不时地伸手戳一下弟弟的屁股,把小娃娃当成自己的玩具,小的那个只会一个劲的傻笑,无论哥哥怎么折腾他都完全不恼。 祝云瑄看着感叹道:“这两个孩子这么可爱,难怪你一直亲力亲为地带他们。” “阿瑄也觉得小娃娃可爱吗?” “嗯……” “那你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呢?” 祝云瑄面色一僵,神情黯然些许,声音艰涩:“哥,这个孩子,我不敢喜欢他。” 祝云璟不赞同道:“你这便是作茧自缚了,怎么说都是你自己的孩子,留着不挺好吗?反正孩子以后跟另一个人都不会再有半点牵扯了,他就是你一个人的,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这天下江山后继有人了。” 祝云瑄了然:“原来你带元宝他们来给我看,是想来劝我留下这个孩子。” “我不也是为了你好吗?都已经这样了,明知道不可能打掉,你又何苦再为难自己,最后两个月把身子养好些,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前头那些罪也不算白受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祝云璟十足无奈,没有再说下去。 这件事情,劝得再多还是得他自己想通才行。 之后那一个月,祝云璟日日都会进宫来,陪着祝云瑄闲话家常,祝云瑄的气色逐渐有了好转,人也精神了许多。 朝堂上的风波亦终于彻底平息下来,唯独对梁祯及其同党的处置,迟迟未有下定论。 墙倒众人推,一道又一道弹劾梁祯的奏疏不断送往内阁,亦真亦假的罪行罄竹难书,所有人都在等着祝云瑄下最后的决断。 祝云璟几番在祝云瑄面前提起,也是催促他尽快将梁祯给处置了,每每都被祝云瑄给含糊带过。 连祝云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梁祯在最后关头依旧摆了他一道,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如梁祯所愿,放他离开,可心里那股无处纾解的烦闷,一直纠结在那里始终都叫他意难平。 腊月二十三那日,祝云璟带着两个孩子,并贺怀翎一块进宫来,陪着祝云瑄吃了一顿小年夜家宴,大长公主也在,祝云瑄高兴之下小酌了两杯,祝云璟没拦着他,叫他这么久以来难得地畅快了一回。 家宴一直到戌时末才结束,祝云璟他们出宫后,甘霖宫里重新变得冷清萧索,祝云瑄迷蒙着双眼,坐在只点了一盏宫灯的大殿里,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无声亦无息。 高安心下一叹,将白日里收到的,没来得及说的消息告诉他:“陛下,昭王他托了人递话进来,说……想见您。” 祝云瑄无声冷笑,笑着笑着双眼逐渐被水雾模糊,片刻之后,他弯下腰,抱着肚子,痛苦蜷缩起来。 高安瞬间慌了神:“陛下!” 第四十五章 陛下产子 祝云瑄是夜里突然发作的,祝云璟收到消息,匆匆赶进宫里已快寅时,祝云瑄已经疼了有三个时辰,中间晕了好几回,方太医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他施针。 见祝云瑄疼得神志不清,蜷缩着身体浑身痉挛,祝云璟的双瞳狠狠一缩:“这是怎么回事?!晚间的时候陛下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如此?!” 最后一根针施下,祝云瑄的身子颤抖得终于没有先前那么厉害,瘫软在床上。 方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告诉祝云璟:“国公爷,陛下怕是、怕是要生了,老臣给陛下施了针,也只能拖得‪一时‬,再不把孩子取出来,恐陛下与小皇子都会有性命之虞。” 这些祝云璟当然知道,男子生产与寻常女子不同,没有瓜熟蒂落前无论如何都动不得,只有等到他自己发动了,才能将之剖出来,但若是孩子“等不及”,提前发动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时候就必须把孩子取出来,拖延不得,否则一样是一尸两命。 “现在就要生?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老臣之前说过的,陛下胎养得不好,大可能会早产……” 祝云璟又气又急,在床边坐下握住了祝云瑄的手,低声喊他:“阿瑄,阿瑄,你听得到吗?” 祝云瑄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地望向祝云璟:“哥,我难受……” 祝云璟轻拍了拍他的手:“别怕,一会儿就好了,等孩子出来就没事了。” 祝云瑄微怔,红着眼眶呐呐道:“孩子、孩子怎么了……” “孩子也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别担心。” 在祝云璟的安抚下,祝云瑄逐渐放松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祝云璟抱起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接过太医递过来的药,哄劝道:“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 祝云瑄没有多问,乖乖将药喝了,倚着祝云璟有气无力道:“哥,孩子出来后,你把他抱走吧……” “胡说八道,他是陛下的孩子,是皇嗣,怎能送去别处。” 祝云瑄轻轻摇头,疲惫不堪的脑子越来越沉,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祝云璟松了口气,放他平躺下,问方太医:“还要多久?” “两刻钟就能把小皇子取出来。”老太医信心十足。 祝云璟帮祝云瑄将衣裳解开,目光触及他左侧腰间那昳丽妖艳的梅花刺青,瞬间冷下神色:“这是什么?” 高安跪到地上,哽咽着告诉他:“是昭王逼迫陛下的,陛下不愿意,昭王威胁陛下,陛下才不得不从……” 祝云璟用力握了握拳头,恨道:“他当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老太医早已做好准备,在火上烤过的匕首贴上祝云瑄隆起的腹部,缓缓划开了口子。 祝云璟转开视线,不忍再看。 两刻钟后,随着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响起,方太医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孩,交给一旁祝云璟从府里带来的嬷嬷,开始给祝云瑄缝合。 嬷嬷欣喜道:“确实是个小皇子!” 祝云璟看了一眼孩子,当即拧紧眉:“这也太小了……” 而且哭声这么微弱,根本不像个健康的孩子。 嬷嬷脸上的笑顿时收了起来,怏怏抱了孩子去清洗,方太医满头大汗地帮祝云瑄缝合完,确定他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才与祝云璟道:“陛下应当已经无事了,只等醒来就好。” 祝云璟紧蹙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嬷嬷把清洗过的孩子抱了回来,祝云璟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孩子已经睡着了,脸色泛黄,气息微弱,当真就只有丁点大。 半年前他的铭儿刚出生时,怕是比这大了一倍都不止。 太医给孩子诊脉,详细检查过后面色越发凝重,祝云璟问他:“如何?说实话。” “……小皇子未有足月,身子羸弱,脏器都未完全长好,不足是打胎里带出来的,才刚出生又不能吃太多的药,老臣会尽力救治。” 祝云璟低头抚了抚小小的孩子嫩得跟豆腐一样的脸蛋,心知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可真正看到这么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不舍。 祝云瑄睡了一日一夜,到第二日夜里才醒,祝云璟一直在旁边守着他,正在打瞌睡,感觉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喊了太医进来。 确定祝云瑄已无大碍,只需调养月余就能逐渐好转,祝云璟终于放下心中大石,难得地对着方太医和颜悦色了些,让之下去领赏。 被喂了热水和吃食,祝云瑄依旧是木愣愣的,下意识地抬手搭上了自己的肚子,祝云璟冲高安示意,高安点点头,退了出去。 “感觉好些了吗?”祝云璟贴过去小声问道。 好半晌,祝云瑄才哑着嗓子“唔”了一声。 祝云璟叹气,没再多问。 高安领着嬷嬷抱了孩子过来,祝云璟接过,叫高安将祝云瑄扶起来一些,将孩子凑近给他看。 “孩子有些小,身子也不大好,不过还是长得很可爱的,很像你。” 小皇子刚刚喝了奶,这会儿又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丁点大的模样,看着可怜得很。 祝云瑄冷淡瞥了一眼,移开目光,祝云璟却非要把孩子往他面前送:“你抱抱他?” 僵持片刻,见祝云瑄不肯抬手,祝云璟只得作罢:“算了,可怜的孩子,刚出生你父皇就这么嫌弃你。”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轻抿起唇角,说不出话来。 祝云璟无奈道:“方太医说这个孩子先天不足,脏器都没长好,一堆从胎中带出来的毛病,或许没几日 你就又看不到他了,你又何必这样?连抱一抱都不愿意吗?” 祝云瑄握紧拳头,指甲深掐进手心里,好半日才哑声道:“哥你把他抱走吧,救不活便算了,救活了……,你养着或是送人,都随便你。” “你何苦如此……” “我不想心软,有丁点可能都不想,只有不见这个孩子,我才能心平气和,你把他抱走吧,算我求你了。” 祝云瑄红了双目,声音哽咽,祝云璟不忍见他这样,只得叫嬷嬷先把孩子抱下去。 他苦口婆心地继续劝祝云瑄:“阿瑄,你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你当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你如今还一个子嗣都没有,留着他又有何妨?” 祝云瑄呐呐道:“你也说他先天不足,能不能养大都是大问题,这样的皇嗣要来有何用,他只会让我痛苦不堪,一辈子都陷在从前的回忆里而已。” “将孩子送走你就能忘掉吗?” “……不再时时刻刻地看着这个孩子,时间久了,总能淡了、忘了吧。” 祝云璟无言以对,没有去问祝云瑄他忘不掉的,到底是曾经受的那些屈辱和不堪,还是那个人。 他的不想心软,又是对谁心软,是孩子,还是那个带给他痛苦的人。 或许连祝云瑄自己,都未必分得那么清楚。 大理寺狱。 梁祯双手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被狱卒推攮着进了刑讯室,绑上木架上。 贼眉鼠目的狱丞坐在桌子后面,一拍惊堂木,吊着嗓子与他道:“王爷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犯过什么错事,还是都从实招了吧,也免得受那些无畏的皮肉之苦。” 梁祯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审问本王了?” 对方呸了一声:“叫你一句王爷不过是跟你客气!你还真当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昭王了?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落魄了的乱臣贼子,等死的阶下囚罢了!还拿什么乔!陛下早晚要处置了你……” “陛下?”梁祯轻眯起眼睛,“陛下在哪?想要审问本王可以,陛下亲自来提审,本王定知无不言。” “你好大的胆子!都这样了还敢对陛下不敬!不让你受些教训,你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上胸膛,瞬间皮开肉绽,梁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嘴角依旧挂着那漫不经心的嘲讽笑意,气得对方暴跳如雷,换来的是更重的鞭刑伺候。 一顿鞭打过后,那狱丞再次诘问道:“你招是不招?” 梁祯吐去嘴里的血沫子:“本王竟不知,本王到底有什么需要招的。” 有狱卒将已经拟好的罪状书,递到梁祯面前,梁祯随意瞥了一眼,尽是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连通敌叛国都写上了,是非要将他置于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你受何人指使?污蔑本王于你有何好处?” 狱丞不屑道:“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了,你从前得罪过多少人,心中自该有数。” 是了,即便祝云瑄不想要他死,也有无数人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没敢直接在这狱中弄死他,已是有所顾忌,又怎会让他好过。 “本王没什么好招的,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本王,不过你得想清楚了,这么多日陛下一直未下诏处置本王,你若是不怕自作主张,违背了陛下的心思,就尽管动手。” 那狱丞目光闪烁了一下,显而易见是心虚了,犹豫片刻,吩咐了人再抽梁祯一顿,将他押回牢里去,起身拂袖而去。 第四十六章 撕心裂肺 甘霖宫。 祝云瑄倚在榻上似已经睡着了,祝云璟进来看了一眼,没有多待,转身去了偏殿。 小皇子浑身上下插满了银针,正泡在药浴里,无声无息的,被几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托着,方太医跪在一旁,还在不停往他身上施针。 孩子出生已有二十多日,每日至少要施针泡药浴两个时辰,小小的孩子娇嫩的身体上全是针孔,看着可怜极了,可这却是唯一能让他活下来的法子。 好在这孩子也足够顽强,即便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到最后依旧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挺了过来,如今已渐渐有了好转。 祝云璟蹲下 身,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问方太医:“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施完最后一根针,老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答祝云璟:“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停了针,小皇子暂无性命之虞了,只是依旧会体弱,日后恐难与寻常人一样……” 祝云璟皱眉:“不能痊愈吗?” “怕是困难。”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太医沉吟道:“……老臣有一旧友,是南疆虞神医的后人,医术远在老臣之上,或许他能有法子救小殿下,只是他不问世事已久,怕是不愿来京中。” “虞神医?当年那位研制出生子药的虞神医?” “是他。” 祝云璟看一眼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的小皇子,叹道:“罢了,你写封信给那位先生,等小殿下满了月,我带他去南疆吧。” 如今祝云瑄挣不开、放不下,一直作茧自缚困着自己,既然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先将之带走也好,时间久了,日后总会有转机的。 方太医赶忙应下:“那自然是好,老臣这就去写信。” 嬷嬷把孩子从药浴里抱出来,去擦干净身子喂了奶,小娃娃难得还醒着,在祝云璟接过去时,竟还无意识地冲着他笑了。 祝云璟心中一软,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孩子的脸,抱着他去了正殿。 祝云瑄依旧倚在榻上,正侧着头,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刚刚冒头的早春花发着呆。 听到祝云璟的笑声,祝云瑄转回头,就见祝云璟正笑着抓起小皇子的手,轻轻咬了咬。 祝云瑄目光顿了顿,祝云璟已经抱着孩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祝云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视线有些飘忽,祝云璟似未发现,全副的心思都在小娃娃身上,顺口与祝云瑄道:“难得有一日我来,这小东西没睡着,你看他眼睛真大,圆溜溜的,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祝云瑄不言,祝云璟把孩子凑近给他看,祝云瑄躲不开,只得朝着襁褓中的孩子望了一眼,那小娃娃竟又笑了,祝云瑄微怔,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根手指已经被他给握住。 祝云瑄怔忪片刻,没有将手抽开,祝云璟看着,扬了扬唇角:“没想到这小东西如今竟还有点子力气了,比刚出生那会儿好多了。” “……方太医怎么说?” “每日施针、泡药浴,还要个几天,等到满月之后会好很多,但若想恢复到跟寻常的健康孩子那样,还得看他的造化。” “他留在这里,我也照顾不好他……” 祝云璟无奈叹气:“行了,你不想便不想吧,我把他抱走就是了,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要跟爹爹分开,以后可怎么办啊。” 祝云瑄低声喃喃:“等他长大了,……让他好好孝顺你。” 祝云璟嗤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做什么还要抢你的孩子,我先帮你养着,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再要回来。” 祝云瑄垂眸不语,祝云璟努了努嘴:“你是孩子的爹,好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祝云瑄依旧不吭声,呆愣愣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不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孩子叫什么,又跟谁姓,他都不该去关心。 一直看着他的小小的孩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咿呀”声,祝云瑄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手抽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孩子的嚎啕哭声。 祝云璟赶紧将人抱过来,轻轻拍着襁褓耐心哄着,不多时哭累的了小娃娃又睡着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祝云璟看着神情愈发低落的祝云瑄,轻拍拍他的手背:“算了,我把孩子抱走,带去南边,离着你远远的,但是你得答应我,身体养好之后赶紧立后纳妃,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你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我就不再强求你接受这个孩子。” 祝云瑄的嗓子发苦:“……好。” 夜色深重时,祝云瑄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双手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许久,过快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梦里梦到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似乎与梁祯有关,血淋淋的,祝云瑄不愿再去想,喊了睡在外头的高安进来。 高安叫人上了热茶来,递过去给祝云瑄,想去点灯,被祝云瑄制止了:“就这样吧……” 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将那些翻来覆去撕扯着他,叫他撕心裂肺的情绪尽数藏匿,难怪梁祯说他习惯了,甚至享受这样的黑暗。 这样确实不错……,祝云瑄倚在床头,闭起眼睛,似乎第一次对梁祯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寂静之中,偏殿那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不得消停。 高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云瑄脸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祝云瑄轻蹙起眉,好半晌,才淡声问道:“为何他又哭了?” “小殿下许是饿了,”高安低声与他解释,“刚出生的孩子,一两个时辰便要喂一趟奶,夜里也是如此。” “是吗?”祝云瑄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过了许久,那头的哭声依旧未停,祝云瑄呐呐道:“为何还在哭啊?嬷嬷没有给他喂奶吗?” ‪高安试探着道:“奴婢叫人去看看?”‬ 见祝云瑄轻抿着唇角,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唤了个小太监过去偏殿,瞧一眼小殿下的状况。 片刻之后,小太监过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夜里突然发起热,方太医正在给他诊治。 祝云瑄无意识地握紧拳头,便是寻常的孩子突然发热也是大事情,更别提那个孩子现在还挣扎在生死边缘,随便的一个头疼脑热,都会要了他的命。 高安心下难受,与他提议:“陛下,您去看看小殿下吧?” 祝云瑄的眸色愈沉,心脏几要纠起来,面上却未显露分毫:“……朕又不是太医,去了能有什么用。” 高安不敢再说,安静地立在一旁,无声叹息。 祝云瑄未有再睡,就这么倚在床头发呆,木愣愣地听着偏殿那头隐隐约约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哭声终于停下去,高安又叫了人过去看,回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热度还没退,嬷嬷一直将人抱在手里不敢放,方太医也守着呢。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高安望了一眼西洋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他低声劝祝云瑄:“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祝云瑄不言,也没有动,空洞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失了魂一般,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就这么倚在床头,睁着眼睛呆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光微熹。 卯时四刻,小太监再次兴冲冲地回来禀报:“小殿下退烧了,方太医说已经无碍了!” 高安轻出一口气,祝云瑄握了一整夜的拳头缓缓松开,一手心都是汗。 高安再次劝他:“陛下,您再歇一会儿吧,要不一会儿国公爷进宫来,见到您一整夜未睡,又要说奴婢了。” 祝云瑄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吩咐他:“你叫人备车,你亲自把孩子送去定国公府吧,让方太医也跟着过去。” “……陛下!” “去吧。” 见祝云瑄神色坚定,高安不得已,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辰时刚至,定国公府的侧门便被敲响,祝云璟听得禀报,匆匆出来,高安苦着脸把祝云瑄的意思告诉他,又与他说了昨夜小殿下烧了一整夜,陛下也一夜未睡之事。 祝云璟愣神片刻,无奈摇头:“行了,既然送过来了,人交给我,你回宫去复命吧,你告诉陛下,这几日我没空,就不进宫去看他了。” 高安唉声叹气地回了宫去,将祝云璟的话回报给祝云瑄:“陛下,国公爷这是与您置气了,您又何必这么急着要把小殿下送走……” 祝云瑄淡声问他:“前些日子,你说昭王托了人递话过来,他人已押在了大理寺狱,是何人帮他递的话?” 高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过神赶紧禀道:“大理寺狱里有个狱卒,从前受过昭王的恩惠,他又恰巧认识这宫里头当差的一个宫人,就帮忙传了句话过来,奴婢先头就已经教训过下头的人,叫他们以后不敢再做这样的事情。” 祝云瑄没有再追问,沉默片刻,吩咐高安道:“去传众内阁官员过来吧,朕要拟旨。” 第四十七章 离别之际 二月中,祝云璟和贺怀翎带着三个孩子,告别祝云瑄,踏上了回去南边的道路。 祝云瑄已经出了月子,小皇子的身子也有所好转,但想要痊愈还需要长期的调养,祝云璟会带着他去南疆找寻名医,将来如何,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离京那日,祝云瑄微服出宫去送了他们。 天还冷,几个孩子都跟着嬷嬷待在马车里,祝云璟下车来,与祝云瑄做最后的告别,兄弟俩相对无言,毕竟这一别,下回再见又不知道要到何时。 半晌之后,祝云璟抬手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叹道:“从今以后你就真正是这天下之主了,好好干。” 祝云瑄点点头:“哥……,你多保重,等过个几年,我就把定国公他调回京来。” 祝云璟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南边海寇还没除呢,急什么,我倒是挺喜欢在外头的,多自在啊。”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神情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低落,祝云璟走去车边,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抱过来,递到祝云瑄面前:“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抱抱他吗?” 祝云瑄怔忪一瞬,到底是抬起了手,恍恍然地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去,原本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的孩子似有所感,哼唧了两声,缓缓睁开眼睛,但没有哭,就这么迷迷瞪瞪地望向祝云瑄。 祝云瑄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孩子,抱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渐渐红了眼眶。 贺怀翎走过来,小声提醒祝云璟:“该走了。” 祝云璟心中一叹,将孩子抱了回来,祝云瑄木愣愣的像是丢了魂一般,直到回到祝云璟手里的孩子,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抬手,还想去抱孩子,手刚伸过去一些又顿了住,片刻之后,又渐渐垂下。 祝云璟轻轻拍着襁褓哄着人,与祝云瑄道:“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要不黄昏都到不了最近的驿站,你也赶紧回宫去吧,刚出了月子,别吹了风又着凉了。” “……好,一路……平安。” 目送着车队走远,祝云瑄又在原地呆站许久,才在高安地小声提醒下缓缓回神,哑声道:“回宫吧。” 马车走远之后,贺怀翎下马回了车里来,将走之前帮祝云瑄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诉了祝云璟。 “陛下叫我在死囚牢里,找了个与那个梁祯身形差不多的囚犯,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已都安排好了,今夜就会送去大理寺狱将人替换出来。” 祝云璟一愣,不可置信道:“他打算放了那个杀千刀的东西?!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怀翎尴尬地低咳一声:“我不就是怕你坏事才没有说的,陛下大概还是舍不得吧……” 祝云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贺怀翎一眼,低头去看怀里好不容易停了哭闹的孩子:“算了,可怜的小东西,你父皇惦记你那个混账父亲都不惦记你,以后你就做我们的孩子吧,可怜见的,都满月了还没个名字,从今日起你就叫暥儿了。” 回宫的车辇上,祝云瑄一直静坐发呆,听着马车外不时传来的喧嚣市井声响,神思久久不能回笼。 高安跟在车外不停地与他讲着外头的热闹,试图给他找乐子,直到祝云瑄突然出声:“去大理寺狱。” “啊?” 祝云瑄淡声重复:“朕说,去大理寺狱。” 马车拐了道,去往城北大理寺狱的方向,祝云瑄闭上眼睛,一直纠结不定的心绪,在车轮辘辘中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地方,亮明了身份,大理寺狱的狱丞和一众狱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来跪地行大礼,祝云瑄没有搭理他们,抬脚走了进去。 梁祯就押在幽深走道尽头,光线最暗的牢房里,行至一半时,祝云瑄忽然停下脚步似有踌躇,身后跟了一溜的人谁都不敢催促他,就见他犹豫许久,又缓步向前走了过去。 梁祯背对着牢门的方向,盘腿坐在地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囚衣,正低着头手里捏着跟木棍子,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 祝云瑄站在门外,轻眯起眼睛,无声地盯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言,幽沉双目中像积蓄了一场风暴,汹涌翻滚后又渐渐归于宁静。 梁祯似有所觉,转过身来,见到祝云瑄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臣就知道陛下会来。” 高安赶着蠢蠢欲动、想要在祝云瑄面前表现的狱丞和一众狱卒退下去,将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隔着一扇牢门,祝云瑄冷眼望着已经站起身,正向他走过来的男人。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上还有血污,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昭王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的气势。 祝云瑄的目光滑过他血污糟糟的脸,触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皮开肉绽的鞭痕,眼瞳微微一缩。 在离祝云瑄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梁祯的唇角上扬些许:“这些日子,臣一直在赌,陛下终究还是会来看臣一眼的。” 祝云瑄冷声道:“你本事倒是大,都进了这里了,还能叫人给你往宫里递话。” 梁祯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陛下,这个地方实在太冷清太寂寞了,您总不会想要关臣一辈子吧?” “你应当知道,朕已经下了旨,三日之后便是你问斩之时。”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他下手并不重,只打算处死梁祯一个,他的一众党羽和亲信手下判的都是流放,这就已经够了,梁祯的斩首示众,就足够震慑朝廷上下,从今以后,再无人敢小觑他这个皇帝。 梁祯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滞:“所以呢?” “今夜就会有人将你替换出去,你如愿了,离开京城,永远不再踏足大衍,永远……别让朕再见到你。” “陛下舍得吗?” “梁祯,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用这般态度对朕?” 梁祯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舍得,今日便不会来了,陛下不必动怒,臣只想跟您说说话而已。” 他说着用手中木棍拨弄了几下牢门上的锁链,竟就这么将之拨开了,祝云瑄警惕地望着他,梁祯拉开牢门,却没有走出去:“陛下进来与臣说说话吧,臣身上的伤口疼得难受,不能久站着。” 梁祯靠着墙角的草垛坐下去,祝云瑄立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眼神中依旧满是戒备。 梁祯不错眼地看着他,将他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映进脑子里:“陛下又瘦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梁祯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平坦的腹部处微微一顿:“陛下是不是已经生了?出月子了吗?……孩子呢?” 祝云瑄衣袖下的手渐渐握紧,静默片刻后,艰声说道:“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就出来了,是早产的,气息过于微弱,方太医尽力救了,后来有一晚突然发高热,……再没救回来。” 梁祯怔住,捏着棍子的手无意识地掐紧,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他紧紧盯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可能。 祝云瑄平静地回视着他,许久之后,梁祯漆黑的双瞳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彻彻底底地黯下,他哑声开口:“陛下特地过来,就是来告诉臣这个的吗?” “……你理应知晓。” 梁祯无声冷笑:“臣是不是该感激陛下,突然变得这般体贴起来,……陛下,这些日子臣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从前,臣后悔也不后悔,臣一直以为……还有机会的,但到了今时今刻,臣才终于明白,您说的没有意义了,到底是何意思。” 头一次,祝云瑄看到梁祯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眶,他无言以对,冗长的沉默后,也只是道:“那道密旨……” “陛下放心便是,”梁祯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密旨早就烧了,那些证据也已经没了,您若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祝云瑄垂眸,低声道:“朕既答应了放你走,……便不会食言。” 又一次的相对无言,祝云瑄转身,缓缓走向牢门口。 梁祯突然站起来,一步跨上前去,攥住祝云瑄的手腕用力一拉,祝云瑄猝不及防,被梁祯拉得转过身来,撞进了他的怀中。 梁祯大力将人拥住,死死揽着他,祝云瑄没有挣扎,怔忪之后,轻闭起眼睛。 那人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耳边,声音有如呓语一般:“待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别再……这么为难自己了。” 祝云瑄用力咬住唇,双眼紧闭着,泪水自眼角不断滑落下来。 狱外,见到祝云瑄出来,候了许久的狱丞谄媚迎上来,没来得及开口,祝云瑄忽然冷声问他:“是谁准你动用私刑的?” 对方一愣,触及祝云瑄寒如冰霜的神情,当即腿一软,颤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去,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臣、臣……”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赶车的侍卫手中的马鞭上,微微一顿,高安立刻会意,过去将马鞭取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祝云瑄握住马鞭,转身便冲着匍匐在地的狱丞狠狠抽了两鞭子下去,在对方的哀嚎声中扔了鞭子,沉声下令:“拖下去,将事情报给大理寺卿去,命之将背后指使之人查清楚,一并处置。”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俱已吓破了胆,哪敢不应。 坐进车里,车门阖上后,祝云瑄才仿佛泄气了一般,精疲力尽地靠向身后,再次闭上眼睛,遮去了眼角还泛着的水光。 第四十八章 阴差阳错 卯时刚至、天尚未亮,城门才打开,一列只有五六人的马队将路引交给城门守卫,检查无误后,低调出了城。 出城之后行了一段路,为首的头戴斗笠遮了大半边脸的男人忽然拉住马缰,调过身去,望向前方巍峨耸立的城墙,长久地凝视着皇城的方向,眼中所有翻涌起伏的情绪都尽数被夜色掩埋。 许久之后,身后的亲信家丁小声提醒他:“该走了。” 梁祯轻闭了闭眼睛,调回马头,甩下马鞭,不再犹豫地纵马而去。 祝云瑄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光微熹,高安小声告诉他:“陛下,城门已经开了,……该是走了,奴婢伺候您歇下吧。” “……不必了,”祝云瑄沉声吩咐,“给朕更衣上朝吧。” 许久未有在朝会上露脸的皇帝今日突然出现,原本懒懒散散的群臣俱都小心翼翼地打起精神,祝云瑄直接命人宣读圣旨,列数梁祯十三条大罪,除王爵、着即处斩,一应同党皆处流刑。 圣旨早在几日之前便已下了,祝云瑄第一日重新上朝,又特地叫人当众再宣读一遍,震慑之意不言而喻。 群臣跪拜在地山呼万岁,高坐在御座之上的祝云瑄岿然不动,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成了这天下之主,再没人敢轻视于他。 朝会结束后,内阁和吏部、兵部官员被留下,商议擢升人员填补空缺一事,祝云瑄在纸上勾划着名字,立在下头的一众官员心思各异,几番想开口,到后头都怏怏闭了嘴。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曾与梁祯有过暗中的往来,皇帝没清算他们已是网开一面,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再冒出头来,惹之不快。 祝云瑄自然知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朝堂之中,与梁祯有过勾结的官员,绝不仅仅只有那几个被他处理掉的武将,他也只能杀鸡儆猴,总不好将人都赶尽杀绝了,再引得朝局动荡。 如今也只能尽快培植忠心于自己的势力,再将那些不臣之人逐个剔除就是。 待到一众官员退下,在外头候了许久的大理寺卿才单独进来禀报,一日时间,他便把祝云瑄要他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买通狱丞在牢中对梁祯动私刑的,是那位已经被革爵了的显王,他人虽没了王爵,毕竟还是近支宗室,总还有那么一份体面在,要做到这些并不难。 祝云瑄皱了皱眉,冷声道:“曾有人与朕提起过,从前的显王府与安乐侯府往来密切,你且去查一查,看看他们之间是否当真有什么牵扯不清之事。” “臣领旨。”大理寺卿心中惴惴,那曾经的安乐侯府可都是逆王梁祯的家人,后头没了爵位全家都被梁祯接去了庄子上,这次因被梁祯牵连俱被充为官奴了。 敢情陛下这是要将那革了王爵还不安分的显王,当做梁祯的同党,给彻底料理了。 曾经软弱可欺,谁都不屑一顾的皇帝,终于真正开始露出了他的爪牙。 交代完了事情,祝云瑄挥了挥手,将人打发下去,疲惫地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 几个小太监在大殿一侧做打扫,当中一个举着捡到的东西,过来小声请示高安。 高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是一串佛珠,看着并不值几个钱,也不是祝云瑄的东西。 听到动静,祝云瑄重新睁开眼睛,觑向他们,淡声问道:“怎么了?” 高安将佛珠递过去给他看,祝云瑄微怔,那是梁祯不离手的东西,他曾经与自己提过,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 祝云瑄将东西接过去,握在手心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眸色微沉:“……在哪捡到的?” 那小太监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方才做打扫,在坐榻下捡到的。” 祝云瑄轻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梁祯从前送给他的东西,都在他们屡次的争吵中摔碎了、没了,如今他人走了,留下的却只有这一串不起眼的佛珠。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将之挂到案头的一件摆件上,静静看了片刻,移开目光。 半月后。 烟雨蒙蒙,已近黄昏,马队停在客栈外头,立刻便有小厮迎了出来招呼。 梁祯从马上下来,跟着的家丁告诉他,这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客栈,今夜他们就住这里了,明日再往前走,过了江,便是江南的地界。 梁祯不置可否,没有多问,抬脚走进去。 家丁去与客栈掌柜开房间,原本想要个单独的院子,可不凑巧,最后一间院子一个时辰前,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上房却还有几间,问他们要不要。 梁祯进门之后,在一楼大堂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给他奉来热茶。 这个镇子大,离江南又近,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客栈生意很是火爆。 正值饭点,大堂里坐了不少人,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闲聊唠嗑,很是热闹。 梁祯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就听离他最近的一桌似乎是北方来的商人,正在说着这段时日轰动整个大衍的逆王被诛案。 “这位异姓王也才二十有四,真真是年轻有为,两年之前还是他一力将当今陛下推上的帝位,可惜为人过于张扬了,碍了皇帝的眼,这不就倒霉了。” “我听人说,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这位异姓王是先帝那啥……私生子,要不怎能年纪轻轻手握重权,又得封异姓王,可这没过明路的就是没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天家的事,当真是啧啧……” “可不是,我也听人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先帝喜欢极了这个私生子,可再喜欢他毕竟不跟先帝一个姓啊,这先帝一去,新任皇帝哪能容得下他,拥立有功都没用,命都没了也当真是叫人唏嘘。” “可说到底他也是自找的,谁叫他拥兵自重,试图劫持软禁皇帝,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这些商人十分大胆,大概是因为此处天高皇帝远,才叫他们议论起朝堂之事甚至皇帝私事,言语间这般毫无顾忌。 听到最后,梁祯晃着茶杯,轻勾了勾唇角,自嘲一笑。 家丁过来将掌柜说的告诉梁祯,问他是留下来还是换一间客栈。 梁祯淡道:“就住这吧,反正都到这里了,谁还会认得出,我这个在传闻中已经伏诛了的人。” 从楼梯上去,上房在客栈的三楼,房间尚算干净,梁祯踱步至窗边,打开了一半的窗户,晃眼朝外头看去,后头都是纵横排开的单独的院子,最远的一处院落进进出出的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还有官兵打扮的人把守着。 他轻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叫了个人进来,吩咐道:“去那处看看,是谁下榻在那边。” “诺。” 一刻钟后,梁祯派去的人去而复返,禀告与他:“是定国公带着家眷,他们也是大约半个月前启程离京回南边的,我等脚程快一些,正赶上了。” “定国公……”梁祯低声念着这三个字,若有所思,“为何他们没有住在驿站里?” “此处最近的驿站并不在这个镇子里,许是住这里方便吧。” 梁祯依旧立在窗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灯火阑珊的院落,半晌之后,再次吩咐道:“再去打探清楚,他们一共带了几个……孩子,小心一些,别叫人发现了。” “诺。” 家丁领命离开,梁祯的手按在窗棱上,无意识地收紧力道。 那日祝云瑄在狱中说的,他辨不出真假,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是假的,他也不想放过。 祝云瑄不可能将孩子留在身边,无名无分地养着,他那么说孩子要么是真的已经……没了,要么便是送了出去,而他唯一可能将孩子送去的地方,只会是他的兄长那里。 时间逐渐流逝,客栈小厮送上来的饭菜摆在桌上已有些凉了,梁祯动也未动,始终站在窗边,望着那个院落的方向,期望与不安在心中反复焦灼着,他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半个时辰后,家丁再次去而复返,告诉梁祯:“是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还有一个看着半岁多的婴孩。” 高高吊起的心脏瞬间沉进了深谷,梁祯的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确定吗?” “属下已避开那院中守卫,四处都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确实是两个孩子。” 怔忪须臾后,梁祯的目光彻底黯下,疲惫道:“罢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院子里,贺怀翎正带着元宝在用晚膳,下头的人进来,送上刚刚收到的祝云璟发来的飞鸽传信,祝云璟在信中说,今早他们已过了江到了湘州,距离南疆估摸着还要走半个月,一切安好,叫他勿念。 贺怀翎放下心来,两日前他与祝云璟分道,他领着两个儿子先回去闽州,祝云璟则带着小皇子去了南疆寻医。 元宝小声问他:“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贺怀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小弟弟的病好了,你爹爹就会回来。” 番外一 眷侣(2) (这也是番外,接上一次的)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尚且睡眼朦胧的小太子被送到了定国公府上。 将人抱下车,祝云瑄心虚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叮嘱他道:“暥儿乖乖在这里和元宝哥哥、铭哥哥玩,等过个几日,父皇和父亲便来接你。” “过几日是几日?”小太子仰着头,不舍地看着他。 祝云瑄愈加心虚:“呃……可能三日,也可能五日,肯定不会超过五日。” “好,”小太子乖巧点头,举起手挥了挥,“暥儿知道了,暥儿会乖乖的。” “好孩子。” 祝云瑄放下心来,目送着暥儿被嬷嬷牵着进门去,转头冲梁祯努了努嘴:“你如愿了。” 梁祯轻笑出声,下令出发。 草长莺飞春意浓,正是出城踏青最好的时节,到达沅济寺山下的汤泉庄子才刚过辰时,俩人换了身衣裳,去了外头四处转悠。 梁祯牵着祝云瑄的手,沿着小径攀爬上沅济寺的后山,走了一段停下来,梁祯随手摘个果子,擦拭干净递给祝云瑄。 “这种果子是南洋那边特有的,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试着移栽过来,多亏这里终年有汤泉在,比别处要热一些,竟然长成了,你尝尝。” 祝云瑄接过咬了一口,皮薄汁多,酸甜可口,味道确实很不错:“挺好的。” 梁祯笑着扬眉:“下个月天热了味道还会更好些,本来想那时候再叫人摘了送进宫去,今日 你正巧来了,让你尝个鲜。” 祝云瑄乐道:“那我真是来对了。”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捏紧他的手:“这边走。” 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到了溪边祝云瑄蹲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再自然而然地送到梁祯面前,就像梁祯曾经与他做的那样。 梁祯眼中带笑地盯着祝云瑄,低头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温热的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祝云瑄的手一颤,手心里最后一点水就这么洒了。 被祝云瑄睨了一眼,梁祯大笑,贴过去一个亲吻落到他的面颊上。 祝云瑄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胸膛,示意他:“你看,这溪水里还有鱼。” 鱼还不少,小小一尾,每一条都只有一个巴掌那么长,时而聚拢在一块,时而又摆着尾巴四处分散开,在溪水中欢快地游荡着。 “有鱼有什么好稀奇的,”梁祯说着随手下去一捞,竟就这么捞到了一条上来,“会来这后山的都是沅济寺的僧人,他们不杀生,自然不会去捕鱼,这溪水里的鱼过得太过安逸了。” 祝云瑄好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放了?” 梁祯眨眨眼睛:“为何要放?一会儿做烤鱼给陛下吃。” “……你这样不好吧,佛门之地的鱼那都是带了灵性的,怎能随意吃。” “没关系,陛下是天子,自然吃得这些灵物。” “那你呢?” 梁祯的唇角更上扬几分:“臣妾是陛下的皇后,自然也吃得。” 他还当真叫人去拎了个木桶来,一口气捞了七八条鱼上来,祝云瑄无奈提醒他:“再捞没了,被老住持知道以后不许你来了。” “没事,一会儿叫人来放点鱼苗就是了,”梁祯看着满意,将木桶交给身后跟着的小厮,又牵住了祝云瑄,“走吧,我们再去上头看看。” 晌午时分,俩人回到山下的庄子里,就在住的屋子门前的庭院里摆出桌子,架上碳火架,席地而坐,没有叫下人伺候,自己动手烤起肉。 先前抓来的鱼在架子上一字排开,还有腌制过的野猪肉、羊羔肉、鹿肉,一并搁上架子,没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慢慢飘散开来,滋滋地冒着白烟,梁祯举着刷子,给烤得酥香的肉涂抹上一层蜂蜜,香味顿时愈加浓郁。 祝云瑄手撑着脑袋看着他笑:“还有什么是朕的皇后不会做的吗?” 梁祯笑而不语,将烤好的肉切成小块,夹了一筷子吹了吹,再送到祝云瑄嘴边:“试试。” 祝云瑄一边吃一边点头,把温热了的酒倒出来,举起杯子。 一口烤肉一口酒,到了后头祝云瑄已有些醉眼迷蒙飘飘然,干脆扔了杯子直接拎起酒壶躺倒下去,头枕着梁祯的大腿上,举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梁祯按住他的手:“少喝些。” 祝云瑄抬眼望向他,痴痴地笑:“我想喝。” 梁祯将先头摘来的果子送到他嘴边:“吃这个,解腻。” 祝云瑄伸舌舔了一口,正舔在梁祯的手指腹上,梁祯低下头,笑看着他:“陛下醉了。” “那你怎么没醉?” “阿瑄几时喝酒喝得过臣?” 祝云瑄的脸上尽是醉酒后的红晕,水光迷离的眼睛不停闪动着,小声嘟哝:“那你就不能让一让我啊?” “谁叫你这么贪杯。”梁祯笑着勾起他已经蹭散了披散下的发丝,在手指上勾绕了几圈,片刻后,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祝云瑄没有动,双手圈着梁祯的脖子,任由他抱着,头倚在他颈窝处,低声呢喃:“你干嘛,我头晕……” “去泡一会儿。” 穿过屋子,汤泉池子就在后院里,下了水,祝云瑄被蒸得更是昏昏欲睡,又觉得热,直接背过身去,大半身子都出了水,趴到岸边清凉的石板上,轻出一口气。 这下,倒是舒服得多了。 梁祯从身后贴上来,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腰侧那在水中若隐若现、愈显妖冶的刺青花,祝云瑄没有动,半眯着眼睛偏头觑向他,哑着嗓子道:“好看吗?” 梁祯轻眯起眼睛:“阿瑄以为呢?好看吗?” 祝云瑄没有接腔,转回头去轻闭了闭眼睛,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时过境迁,曾经觉得屈辱的印记如今早已不放在心上,抛去那些无谓的自寻烦恼,这道刺青现在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旖旎之意,最是梁祯喜欢的,祝云瑄也喜欢。 梁祯俯身,嘴唇贴上去,吻了吻那怒放的红梅,祝云瑄瑟缩一下,忍不住抱怨:“别亲了,有点痒……” 梁祯将祝云瑄拥入怀中,手指再次勾绕上他头发,爱不释手地捋着,低喃道:“阿瑄,我是喜欢你,才想亲你。” 祝云瑄怔愣一瞬,没曾想梁祯会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反叫他不适应了,轻咳一声,他低声嚅嗫道:“……我知道啊。” 梁祯笑望着他,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又道:“我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也是一样的,我也喜欢你……” “嗯。”梁祯笑着低头,又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轻吻。 祝云瑄转回身,面朝着梁祯,目光下移,落到他布满狰狞鞭痕的胸膛上,肩膀上的那只黑豹子被这些鞭痕衬得愈显面貌凶残,金色双瞳冒着精光,几欲化作实体。 一如梁祯本人,骨子里都是凶狠又霸道的的,可祝云瑄却爱极了他肩膀上的这只豹子,也爱极了他。 静静看了许久,祝云瑄的手指搭上去,在梁祯的肩膀上细细摩挲着,迷离双眼中尽是痴迷。 梁祯捉住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下,再贴过去吻住他的唇。 “好热……”祝云瑄低声呢喃,推了推梁祯的胸膛,他的额上已渗出一层薄汗,面颊被热水熏得泛起胭色,眼角都是红的,是真的热。 梁祯贴着他的唇轻笑:“热些好,热些多出些汗,病就好了,这个季节最容易生病,你昨个夜里还咳嗽了。” 祝云瑄微怔:“你听到了?” 昨夜他们一直到子时后才安寝,后头梁祯睡着了,祝云瑄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小心翼翼地拥着梁祯,就怕一闭上眼睛他又会消失不见。 梁祯在外头发生的事情让他着实心有余悸,无数次后悔不该听他的,叫他做钦差出去查这么凶险的案子,却差一点有去无回,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同样的事情他再不想经历第三回了。 因为心里郁结着事情,一整夜祝云瑄都没怎么睡,到后头便着凉了,还咳嗽起来,早起时一直强压着,没与梁祯说,是不想坏了出来同游的兴致。 梁祯其实早发现了,早上出门时,还特地命人给他多加了件衣裳。 梁祯捏着祝云瑄的下巴,细细密密地吻他,末了叹着气地提醒他道:“阿瑄,生病了就要说,不要讳疾忌医,你以前就是这样,怎么现在这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不能再如此了,下回一定得说出来,陛下的龙体最是要紧。” 祝云瑄垂眸:“我若是说了,你又要将我按在宫里头不让出来了,那多没意思啊。” 梁祯轻声一笑:“啧,陛下现在玩性倒是越来越重了,难得难得,是前头几年被压抑狠了吗?陛下本性果真是贪玩得很呐。” 这个混账总是这样,前一句还正儿八经,下一句便开始调侃他,祝云瑄羞恼不已:“你闭嘴,别说了,有意思么你。” 梁祯只是笑,温柔地将祝云瑄揽入怀中,拥着他静默不语,祝云瑄在他耳畔低语:“这里真的好热,我们回去吧……” “让陛下多出出汗也好。” 祝云瑄笑着闭上眼睛,靠着梁祯的肩膀,轻声一叹。 今天先更个番外,接上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