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粒药(草种)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归庭月刚好吃完午饭回到卧室。 “月月,最近怎么样?”母亲一如既往的开门见山,也一如既往的关心忧切。 归庭月停在窗前:“还好。” “哦……”母亲似歇了口气,又微带踌躇:“你弟还几天就中考了,结束了你就搬回来住吧。” “不了,在这边挺好的,”归庭月敛目,摩挲起棉麻质地的帘布,声音轻微地拒绝:“我暂时也不想回去。” 母亲沉默了一会:“好吧,有什么情况一定要跟妈妈讲。” “嗯。”归庭月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是归庭月搬来这个小区的第一百七十三天。 居住的房子在母亲名下,但全款购入之后,他们一家四口基本没来过,一直闲置在这边。 直到半年前,父母担心她的状态会给处于升学关键期的弟弟造成负面影响,就让她暂时住来了这边。 那晚的饭桌上,父母神色温和而抱歉,向她提出这个对他们而言迫不得已的安排。 可即使摆出再无可挑剔的态度和口吻,也无法否认这一幕更像是“通知”而非“商议”。 归庭月自然不持任何反对意见,她清楚自己久未好转的沉郁颓靡已让家人身心俱疲。 入住第一天,母亲就遣人将阳台和窗户全部封好。 一间窗明几净视野极佳的房子,经过一下午的“保守”改造,彻底沦为牢不可破的不锈钢监狱。 归庭月立在窗前,看着苍白的天空和铅灰的云朵被护栏切割成同等份,仿佛一块块生出霉斑的奶油蛋糕。 ——为她这样的钟楼怪人,沼泽怪物量身订做。 “妈妈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好吗?” 母亲陪她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离开前,母亲用力拥抱了她一下,伴随着哽咽。 归庭月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却无法被融化。 她跟世界断链了,或者说是,她在这个世上黯淡了,透明了,五感尽失,看不到斑斓色彩,尝不出酸甜苦辣,吃喝拉撒都是枯燥而艰巨的任务。 很多时候,她只想待在卧室里,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即使糟糕的睡眠于她而言同样煎熬。 搬家的事隐瞒了弟弟,他以为她只是回院做康复训练。这个尚还蒙在鼓里的小男孩趁着周末给她单独发了条微信,推荐她看《奇异博士》,并说:姐,你一定要看看这部电影,Doctor Strange也因为车祸伤得很严重,无法再上手术台。但他最后拯救了世界,虽然是有法术的帮助,但真正让他好起来的不是法术,而是他战胜了自己,他的自尊和骄傲让他始终没有放弃,始终对自己充满信心。 归庭月回:谢谢你。 最后她只看了十分钟就关掉了视频,她的共情力降至谷底,已经无法从画面与文字里汲取任何能量。 归庭月不止一个人住,当然,她的个人状态也不适合独居。 有位母亲雇来的阿姨陪着她,负责她的三餐起居,督促她每天按时服药,除此之外,就是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阿姨身材壮实,面貌却格外和顺,归庭月都叫她李婶婶。 母亲将她带来归庭月面前时,她忙不迭地套近乎,嗓音豪迈,掺杂着家乡口音:“月月,我们老有缘的,我名字里也有个月字。” 归庭月问:“你叫什么?” 李婶婶说:“我叫李月香。” 归庭月说:“好听,有月桂香气的感觉。” 李婶婶惊呆了脸,侧眸瞧归庭月的母亲:“你女儿长得漂亮还好有文采的,我都没想过我名字还能这样子联想呢。” 母亲走后没两天,李婶婶愈发放飞自我,将晚餐送来她房间后人也不走,一股脑地跟她寒暄:“月月,你别担心我照顾不好你,我很有经验的,我丈夫也有你这个病,而且他比你更严重,他还是那个什么双向——我也记不得名词了,就有时很兴奋,有时候又什么事都不想干,我女儿带他看过医生,也吃了药。” 归庭月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婶婶看起来神气活现:“现在可好了,能自己生活了,不然我怎么出来找事情做。” 归庭月“嗯”了声,慢慢抿光汤匙里的炖蛋。 李婶婶瞅着她端丽清瘦的模样,微叹:“你也会好起来的。” 你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间,归庭月听过这句话少说一万遍,来自不同的人,或怜悯或善意地为她打气加油。 可她真的好了吗?有时她觉得她的灵魂在那次意外事故中就被撞离了□□,从此她只是个被蚀空的苹果,干萎而残缺地抻在枝头,只等秋末的最后一缕风将她吹落。 有时归庭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心跳了。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能清楚听见体内的律动,它在药反下显得异常慌乱,似在竭尽全力又手足无措地帮她维持着生命。 调整呼吸并入睡成为归庭月日复一日的必修难题,即使有药物的加持和帮助,但夜晚还是会像黑色的塑料袋一样密不透风,将她严实地扎裹其中。可同样的,她能在当中寻求到一种窒息般的稳定,因为不必面对白天的人和事,以及这些东西对她的审视和诘问。 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 第173天,归庭月目不转睛地盯着APP里的天数,仿佛在进行某种倒秒仪式,尽管那个解脱的节点遥遥无期。 归庭月坐回书桌前,摁开黑色水笔,开始写日记。 确诊后她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内容均是书信体,开篇无外乎“归庭月,展信佳”。 但通常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纸页就会开始模糊。 归庭月一手盖住自己双眼,另一手阖上了本子,放弃记录今天。 她的手掌很快湿透,从指缝里漫出去。她又软弱地沉进了这片灰暗而粘稠的沼地,无法自救,亦无法呼救。 忽的,一个全然陌生的高亢音节窜入耳内。 归庭月怔了一下,疑惑地放下手。 “嘭!” 根本来不及判断,连串鼓点轰砸而来,密集且激烈,却不凌乱,有条理。 密闭的玻璃,厚重的窗帷都无法阻止这种走石骤雨般的响动穿击到房内,在昏黑的氛围里有节奏地抡打、踩踏,似能溅冒出无数电火花。 归庭月漫出一身鸡皮疙瘩。 鼓声愈发狂野,生命力惊人,如万千草种,恣意抛撒,随即破土,随即生长,汹涌而盛大,顷刻就织造出参天密林,绿野浓荫。 归庭月完全被吸引,全神贯注地聆听。直至这段架子鼓的动静彻底消失,窗外再度安静,只闻人声与鸟语,她才发现自己双手互掐得太久,已经在皮肤上留下了好几道指甲的血印。 但她丝毫不觉疼痛,只意外地静坐在原处。 休业后,她第一次在白天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刚刚领略过起搏器的威力。 少晌,归庭月从座椅上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走出了卧室。 因为这段鼓声太迅猛也太蓬勃,像是不会出现在她这种人生活里的一个短暂的奇遇。她很担心是幻听,迫切地想要确认清楚。 李婶婶正在从阳台掐了几根小葱回来,迎面撞上她时又惊又喜:“诶?月月,有什么事吗?” 打从看护归庭月到现在,足足半年,这个女孩都极少主动走出卧室,像一朵活在黑箱中的,即使再努力灌溉也生死未卜的花。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惯常灰败的瞳仁里,竟因迫切而生出一丝星芒。 此刻,她就站在那里,深吸了口气,而后着急地发问:“你刚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第二粒药(一眼) “什么声音?”李婶婶面露困惑。 归庭月胸口微微起伏:“敲鼓的声音,就一会儿。” “噢噢——”李婶婶恍然大悟:“不清楚是哪家,要是还吵的话我找物业投诉。” “不,没有打扰我休息,”归庭月摇了摇头,再三确认:“你真的听到了对吗?” 李婶婶攥着那几根葱,拧眉:“对!” 归庭月眼里有了更多波动:“不要去投诉,我喜欢这个声音。” 李婶婶诧然,但还是应允:“好的啰,”她扭头看眼客厅朝南的落地窗:“就是第一次听见,也不晓得是哪家诶。” 归庭月回到卧室,并贮停在窗边,片晌,她抬起手。 刺啦一声,窗帘被拉至一边,仿佛魔盒重启,如瀑的日光一霎就灌透了房间,归庭月沐于其间,不由眯起双眼。 对面的高楼映入眼帘。 这个小高层小区的建筑风格相对平庸,楼体颜色是石膏黄,造型略带欧风,说不上美观,但也挑不出差错。 多扇相等对称的窗户将其衬得如同一面有强迫症的照片墙,框起了众生百态。 归庭月回忆着那段鼓声,猜想应是从对面楼传过来的。 但从上至下观察一遍后,她并无收获。 为考虑采光,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相隔较远。而且她许久未在强光下用眼,不太适应,此刻已经有些干涩。 归庭月揉了两下眼皮,拉起窗帘,重回阴影之下。 她决定等一等,也许那个人还会再敲呢。 这一天,归庭月放弃午睡,专心在床上等待。她一会看看手机,一会看看窗户,一种强烈的期盼如狂风在心头鼓噪,让旷芜的荒野有了久违的声嚣。 果不其然,下午四点多,鼓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敲击不同于中午,不再是撒野般的狂放和不羁,起初时快时慢,金属的脆亮与鼓面的闷响交相糅杂,并流畅地重复着同样的节奏,渐渐的,击打速度愈来愈快,却又起降得那么自如,那么张扬,甚至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似乎能将方圆百米以内的空气穿透、爆裂,碎成细小却锐利的固态冰刃,直扎耳膜。 归庭月的呼吸在加快。 她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经意间打起了节拍。 而在这之前,她已将它们看作一对可有可无的废品。 她匆忙下床,再度拉开窗帘。她的视线如月球表面寻求其他生命体的探测器,飞速地在对面楼的每扇窗户上刮扫。 鼓声持续了很久,但视距有限,归庭月无法锁定目标。 她转头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更大的窗前。 打开窗页后,鼓声更加清晰了,像是一种大范围的魔法,令人怦动,也令人神往。 归庭月撑高远眺,仔细辨认,企图找到对方的具体位置。 楼下有两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走过,也惊奇地扬高脑袋,努力找寻鼓声的源头。 李婶婶见状,走过来停在她身畔:“我刚还想叫你出来听呢。” 归庭月依旧目视窗外:“你能听出是从哪边传来的吗?” 李婶婶细听片刻:“我看就在对面。以前没有过啊,是新搬来的么?” 归庭月站稳身体:“或许吧。” 可惜找不到到底是谁在敲。 幸运的是,之后几天,归庭月都能在下午四点至四点半听到鼓声,她也以此摸清了对方的练鼓规律,会选择避开容易打搅其他住户的时段。 她的日记里有了新内容,不再只是阴云笼罩的绝望,关乎鼓声的描述加入其中——有节奏,有形状,有色彩,甚至是感悟和幻想。 感悟它们给她带来的生机和涌动,幻想这种绝妙音律缔造者的模样。 “兴趣”、“盼头”、……这些尘封甚久的词汇,开始在她脑海中显印出曾经的轮廓。 她每天下午都会在客厅窗后坐上半个钟头,脚跟摇摆,指节轻叩,听完对面打鼓的全过程。 女孩面容虔诚且专注,如同朝圣或祷告。 李婶婶察觉到她精神状态的变化,有天下午买菜回来,特地跟小区里相识的保洁唠家常,套出了总爱敲鼓的那位新住户到底住哪栋和几层。 回来后她兴冲冲分享给归庭月这个新消息。 原来他真的住对面那栋,跟自己同一层,房号也是1203。而她居然一直没发现。 翌日,熟悉的鼓声再度点燃傍晚,归庭月跑来窗边,惴惴不安地将视线聚焦到与自己平行的那户人家。 她没有发现情有可原。 毕竟按照房屋结构来看,朝向她视角的地方是厨房和卧室,而他大概率不会在这两个地方打鼓。 打那日起,归庭月逡巡蹲守在客厅窗后的时间逐天拉长,从四点半离场变成拖延到五点,五点半,六点,晚餐时分偶尔也会端起碗筷,拿对面亮灯的窗扇当下饭菜。 归庭月感觉自己有点疯魔了,像一个理智渐失的私生饭。 还好她本就是个精神病患者,李婶婶对此的反应只有欣慰而非怪异。 几天下来,通过对屋主每日动态的观察,归庭月断定他是一名男性,独居,身材高瘦,喜欢穿深色系衣服,不怎么进厨房,房间窗帘也极少开,宛若孤岛黑鲸,几乎不会浮游出海面。 距离有碍,她不能看清他长相。 但已经足够了。 在做出更多逾距的举动前,归庭月这般告诫自己。 事实证明,感兴趣是难以抵御的病菌,越是强抑,越是肆虐。 一个星期后,归庭月屈从于自己的好奇心,网购了一只小巧便携的白色望远镜。 卖家大力推荐说适合用在演唱会和看话剧,那么她拿来一睹“爱豆”的芳容和演出,应该也没那么不妥和不堪。 更何况她只打算看一眼,只需要一眼,她就能释怀,就能安定,就能心满意足,就算完成任务。 第二天从李婶婶那里拿到快递后,归庭月回到房内,拆包取出,简单调试了一下,便怀揣着这只“八倍镜”,准时来到她固定的信徒座位。 四点零三分。 鼓声果然响了,今日的鼓点又有了变化,诸多高低音交替,炫技般变幻莫测,快到不似出自人手,是盛夏冰雹,来势汹汹,也是秋雨滴沥,久可穿石,中途间或炸开惊雷,给人以独立成团的错觉。 归庭月本就紧张,此时加上鼓声渲染,心已蜷皱到极点,目光发颤地盯着那一边。 但奇怪的是,男人没有练满半小时就结束敲击,接而似元气尽去般再无声息。 四周鸦雀无声。 归庭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担忧地皱起细眉。 也是此刻,紧锁的窗后忽有人影显现,是那个鼓手。他仍穿着黑T,直直冲厨房水池的方向走了过来,而后停住。 他的位置刚好正对着她。 机不可失。 归庭月后退两步,掉头瞄了眼,确认李婶婶在心无旁骛地哼着小曲备菜,才小心将兜里的望远镜取出,左右掰开,架至眼前。 调完焦,男人的上半身顿时直迫眼底,清晰到如近在咫尺的胶片电影。 一刹间,归庭月的心跳频率不输刚刚的鼓点。 男人上身微倾,在搓洗双手,手臂因使力而筋络迭起。垂落的漆黑刘海恰巧掩映着他眉目,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他的整体氛围跟她想象中是接近的,但又不尽然相同。她以为会更狂放些,但他干净瘦削,还有点儿疏懒。 考虑到自己的站位过于明目张胆,归庭月左右找起掩体。 最后她稍稍往一旁的窗帘后面挪了点,才重新握高望远镜。 下一刻,归庭月瞳孔骤缩。 她放下双手,有些回不过神,男人猝然掀高眼皮并扬脸的一幕如烙印般在她脑中反复倒放。 显然,他长着一张让任何女人都无法“只看一眼”的脸。 第三粒药(敲击) 早几年跟着舞团在欧洲巡演时,归庭月曾在阿尔卑斯山脉下的一座小镇逗留过几天。 小镇风光极佳,仿佛高饱和的油画。 归庭月居住的酒店客房直朝雪山,每每推开窗,扑面而来的就是延绵的雪岭,岩灰与皑白交相辉映,有种得天独厚的料峭之美。 那种凛冽如刃的视效,总会令人呼吸凝滞。 这个下午,归庭月在望远镜里产生了一样的感觉。 有人五官是卵石,圆润,亲和,款款一笑易接近;但对面那位明显是另一种,说浓颜算不上,“浓眉大眼”的描述他只占前者,但他面部太有棱角,鼻梁窄高,下颌锋利,偏长的眼型乍一挑高,透出几分不太有耐心的攻击性。 归庭月怔了两秒,敛目将望远镜折好。 从这一秒开始,她放弃联想。她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人为何能敲击出这样的音律,他的样貌与他的鼓点完全契合,趋于极致,是她脑补得过于含蓄保守。 回到卧室后,归庭月心难平复,与之前的药物反应无异,但她两小时内并没有服任何药。 她跑回书桌前,打开手账本,有个清晰的影子顷刻跑入字句。 她的书信体日记变更称谓,不再是只关乎自己的日更“遗言”。 “对楼的朋友,展信佳,” “你果然非凡人,架子鼓敲得那么高能就算了,人怎么也长得这么惹眼……” 归庭月奋笔疾书,是极为罕见的顺畅。 今天日记的收尾是:“期待你明天下午的演出,我会准时到场。” — 翌日大早,母亲来到这里,陪她去见心理医生,一月一次的必经程序。 归庭月正在吃早餐,母亲有些意外。 往常她都爱答不理,拖拖拉拉,视此如上阵临敌,今天却不见排斥,像是早做准备。 咨询室里,归庭月第一次没有露出那种自我剖解的痛苦之色,而是跟掏出一袋糖果似的,将最近大半个月的见闻一颗接一颗往医生耳里塞,无法停下。 医生耐心听完,扬高眉梢,赞许道:“你有感兴趣的人和事了,这非常好。” 归庭月交握起双手:“我也很惊喜。我感觉他鼓声的功效不亚于舍曲林。” 医生莞尔:“有想过跟他交个朋友吗?” 归庭月沉默:“没有。” 她眼皮微耷,自嘲:“我这段时间都在暗中观察,而且我不适合交朋友,会把身上的负面情绪带给他。” 医生摇头:“不,你的情况很合适,你对他有强烈的兴趣,在此基础上增加活动和社交更利于你恢复,不要担心,不要害怕走出去,迈出这一步你会发现等待你的不过是顺其自然的下一步,而不是你所预设的让你恐惧的荆棘丛林。外界不可怕,只要打开自己,带着真诚的想法去结交对方,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愿意认识你这样优秀美好的女孩。” 真是这样吗? 归庭月半信半疑地回了家,窝回床上。 辗转反侧到下午三点,她从卧室出来,走上阳台,再次望向正对着她的那两扇窗。 忽然,右边的窗帘被拉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遽然显现在中央。 归庭心头一颤,忙蹲低身子,将自己藏到墙围之后,似战壕的逃兵。 少顷,她探出半个头,窗后已不见人踪,只能看到空荡的房间。 里面布置单调,似乎只放着一张床,四面白墙环绕,像间独立病房。 归庭月缓缓舒了口气,站直身体,或展臂,或扩胸,作透气状,实则在窥视另一扇窗。 他没有走来客厅或厨房。 看来,他的练习室是自己无法目睹的那间房。 归庭月将手搭上栏杆,有些遗憾。 但她又想,远远地看,远远地听,也很好,也是她空乏生活里的闪光点和小确幸。 就在这时,“嗵”一声闷响,似洞开苍穹的春雷,凶猛的鼓点倾盆而下,是一种近于毁灭又重生的打法。 他今天居然提前练鼓。 节奏之中的傲气与嚣张似能濡入体内,叫人肾上腺素飙升,归庭月双眼微微瞪大,无一例外地被振出鸡皮疙瘩。 他今天敲了很久,忠实听众归庭月也在阳台围栏后趴了很久,点头打拍,手指如疯狂的钢琴家。 远方云朵变得像打翻的橘子水时,几乎无间歇的鼓声骤停下来。 归庭月肢体上的小动作也随之止息。 她望向他厨房的位置,夕照将那扇窗涂出午茶的色调,须臾,男人出现在视野里,然后侧身停下。 归庭月眯了下眼,判断他应该是从橱柜或冰箱里拿东西。 最后,他立在流理台后,大概在准备晚餐。 可惜太远了。 归庭月心微沉,继而被一股诡异但急速胀大的念头推搡。 她开始掂量要不要再继续那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可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厨房待这么久。 归庭月目不转睛望着那一处,快被矛盾的想法折磨到头昏脑涨。 最后,盼念打败踌躇,她跟自己强调,就看一眼,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他今晚要吃什么。 仅此而已。 归庭月疾步走回房间,取出望远镜,又赶回自己的客厅小基地,选准角度,举高望远镜。 两分钟后,归庭月唇角微掀。 男人单手往碗内打了两颗鸡蛋,动作利索,随后握起筷子散蛋,但搅到半途,他忽然停住,将碗放回台面。似一时兴起,他换双手各执一根木筷,把它们当鼓槌,开始在周遭一切可及的物体上失序地敲打。厨房化身练习室,锅碗瓢盆,都是他的鼓架,躁动,热烈,如入无人之境,充溢着市井气油烟味的地方,在他手下亦燃烧出万众瞩目的气场。 即使听不到任何声响,但归庭月已在脑中自行配上他平日那些高强度的音律。 忽的,归庭月空出一只手掩唇,险些惊叹出声。 因为他左手忽然转棒,又轻巧稳住,继续击打。动作连贯,纯熟又随性,帅到不可思议。 自娱自乐的过程很短,也许还不到两分钟,但当中的无声共振已让归庭月热泪盈眶。 怎么会有人这么热爱自己的热爱啊。 随处皆舞台,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是,她也曾这样,也曾趁着热饭的间隙在厨房里踮脚起舞,在微波炉结束工作的叮响里连转六圈fouetté。 归庭月心脏激颤,握着望远镜的手缓慢垂下。 这一秒钟,她下定决心,不管等待她的是顺其自然的下一步,还是令人恐惧的荆棘丛林,她都要认识他。 第四粒药(神引) 连续几个晚上,归庭月难以入眠。 但状态异于以往,无关放空和神伤,而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结识对面楼的大佬。 抑郁和药物致使她思路变得迟钝。 除去制造偶遇,借机搭讪,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与此同时,归庭月观(偷)察(窥)对面楼男人的频率也与日俱增——早晨,中午,晚上, 为了确认他何时出门,她好紧急部署适时出击。 李婶婶同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无法忽视她对鼓声及敲鼓人的过度在意,有天在饭桌上憋不住提:“我今早在对面楼道口跟张奶奶聊天,碰到那个敲鼓的小伙子了。” 本还安静夹菜的归庭月扬眉看向她,眼很亮。 李婶婶接着说:“戴个黑帽子,高高瘦瘦的,就是走太快,没瞅清楚长什么样子,不过听张奶奶说,他好像被同一栋的人投诉了,昨天才有物业找上门。” 归庭月眉心微蹙,不理解道:“他又没在扰民时段敲鼓,怎么也会被投诉。” 李婶婶叹:“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声音哎。” 归庭月打抱不平:“也没见附近几个练钢琴的被投诉。” 李婶婶说:“这不一样。” 归庭月的语气带上几分忿意:“哪里不一样。” 李婶婶静了几秒:“琴声更文雅。” 归庭月垂眼用筷子尖挑米饭:“我不认为乐器还得分高低。” 吃完午餐后,归庭月回到房内,惴惴不安几个钟头,担忧从此再难听到她的每日强心剂。 但下午四点,耳熟的鼓声再次敲碎这个枯燥沉闷的傍晚,焕发生机,她开心地跑出卧室,奔向阳台,成为踩点到场的死忠饭。 他的状态完全不受影响。 鼓点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是密集的字眼凿刻在空气里,以狂草的形式,谱写出高燃的战书。 归庭月单手托下巴,微微笑起,觉得自己的担心可真是多余。 鼓声停止后,他再一次去了客厅,归庭月也忙回到窗后,展开望远镜。 他今天还是一身黑T,侧颜峻挺,眼皮淡漠地耷着,刘海有点儿乱。 他应该是要出门,随手取下门边挂钩上的黑色鸭舌帽,戴上。 下一刻,他的脸往她的方位略微一偏,幅度很小,但出人意料。 归庭月吓一跳,跟躲流弹似的抱头藏低自己。 下蹲了足足一分钟,归庭月才压制住狂乱的心跳,慢吞吞起身。 玄关处已空无一人。 已经出去了么?归庭月这般猜着,拉开窗户,俯身往楼下找。 须臾,归庭月定心,因为男人从楼道门内走了出来。 这个时段有不少小孩在楼下追逐打闹,像滚来滚去的彩色糖粒,因而显得他格格不入,似一根削尖的黑铅笔。 他也在刻意避让人群,然而,还是有个面朝同伴急速倒走并怪叫的红衣服小男孩撞到了他腹部。 他忙止步,扶稳那孩子。 男孩一惊,回头仰视他。 他大概低头问了两句,小男孩猛摇了摇头,赶紧拉开距离,扯着小伙伴一下跑远。 他接着走,越发形色匆匆。 归庭月看得不自觉露笑,少顷,她反应过来,回身走向家门。 她抽出一只口罩戴上,撂下一句“我一会就回来”便赶往电梯间。 李婶婶反射弧偏长的应声被阻隔回门后。 归庭月一路小跑进轿厢,小口喘着气,摁下1F。 她在做什么?归庭月思路混乱,因为不经思考的冲动行为,是为了跟踪他还是追上他?追到之后呢?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但很快,自省变为自勉,自便,自圆其说。 反正顺其自然,她这样安抚自己,并将双手微拢成拳,走出电梯,朝前往小区正门的必经之路进行。 她心随意动的勾搭计划半途夭折。 她跟丢了。 更准确说的话,应该是从尾行那步起就宣告失败,下楼之后,她就没再见到他。 还是行动慢了。归庭月落寞回到家里,连饭菜都尝不出香味。 之后几天,归庭月想方设法地蹲守和窥探他行踪,伺机而动,但这人出门甚少,身长腿长,行走速度又很快,偶有机缘也休想跟上他步调。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归庭月借机弄清了他的外出频率。 他很神秘,似独来独往的苦修术士,只在阴雨天或太阳落山后外出,目的大都是采购物品或收拿快递。 此路不通,归庭月另辟蹊径,放弃居家干等,转为在他惯常出门的时间点下楼散心一两个钟头。 活动区域基本以他的楼栋为圆心,再小范围发散,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这样持续了一周,归庭月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日记里充斥着她每天出师不利的交友事迹。 画上句点阖上纸页后,归庭月无奈扶额,说好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临睡前,归庭月服下安眠药,从床头抽屉里取出当年巡演时收到的一枚许愿币,内心祈祷:明天请让我跟他说上话,正面是能看到,反面是见不到,拜托给我正面。 随即将它挑高,飞旋至半空,又在下落时啪得盖回手背,打开。 显示的是星月法阵那一面。 为正。 归庭月心一霎上提,也惊喜地抿高唇角。 得到理想的结果,她安心许多,一夜无梦。 翌日天气不佳,天空阴灰着张脸,昏沉沉地睨着人间,但归庭月心境因有期待而明朗。 十点多时,在厨房腌渍鸡翅的李婶婶忽然叫她:“月月,你今天出去吗?” 归庭月在沙发上侧目:“出去呢。” 李婶婶手持酱油瓶走来她跟前:“家里生抽没了,我今早想买的,给忘了,你出门要方便的话能帮我带一瓶不?” 归庭月点点头:“我这会就去买吧。” 李婶婶说:“不着急,我看瓶底还有呢,中午够用了。” 归庭月起身往玄关走:“反正我这会没事。” 走出楼道,归庭月往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慢跑。 她特意穿了双轻便的运动鞋。 拜近日暗搓搓的“追逐戏”所赐,归庭月感觉自己肢体轻盈了些,不再如沉痼或累赘。 走进便利店,收银台后的售货员笑吟吟地望向她。 归庭月问:“生抽在哪边?” 售货员指了个位置。 归庭月略一颔首,道了句谢,往她提示的货架走。 她停在整齐排列的调味佐料区,回忆着李婶婶方才告知的生抽品牌,视线随即在诸多瓶身上扫描。 归庭月迅速锁定,取下一瓶,想了想,她又拿了一瓶,一手握一个,往收银台走。 刚要走出狭窄的过道,一个高瘦的男人自正前方路过,手拎购物篮,黑帽黑T,不徐不疾。 从侧面看,他有着很少年感的单薄,但他步态随意,有股子千帆过境的漫不经心。 如无意按下休止符,归庭月定在原地。 咚咚咚咚咚。 万籁俱寂,唯有心脏被狂擂,思绪如滚水。 遥望的人竟这样现身眼前,她猜,昨晚的许愿币也许真的是神引。 第五粒药(拆穿) 在他前面排队结账的是一家三口,小孩咋咋呼呼,指着收银台上的棒棒糖,闹着说想要一根。 看得出来,男人的确排斥人群,与他们相隔的间距可以再塞进去一家子。 归庭月站在货架后,微微探头,小心地打量着他。 同时心思百转千回,起伏难定,思索着要怎么跟他搭上话。 那家人选购的东西并不多,不多久就将物品装袋,往店门走去。 轮到他了。 男人将购物篮里的东西一一取出。这个距离都能看到他微耷的睫毛,并不卷翘,但笔直而纤长。 收银员已经开始扫码,并抬头问他需不需要袋子。 他低低应了声。 归庭月心跳愈发猛烈,大脑也在单调的嘀嘀声里趋近宕机。 她深呼吸,快步行至他身后。 他真的很瘦,肩胛骨明显,从宽松的黑色T恤后隐约透出,但他身量颇高,近处看需要仰视,所以也不显羸弱。 归庭月停在那里,看到他右手在收银台边缘百无聊赖地轻叩,虎口处有很明显的茧。 他手指细长,被清晰分明的骨节衬得极有力量。 最后一瓶矿泉水被放到一旁,他拿过去,慢条斯理地把所有东西往塑料袋里放。 忽然,他手一顿,将刚刚那个小男孩跟家长索要未果的橙色棒棒糖摘下来,递给收银员:“这个一起结了。” 声如其人,有大提琴低音一般的质感。 归庭月本还近乎窒息,可他这个稍显孩子气的举动顿时削弱了她的紧张感。 她悄然弯唇。 也是这一打岔,她灵光乍现,忙将两瓶生抽放上台面,取出手机,关掉5G网络。 趁着收银员低头给棒棒糖扫码,归庭月放低手机,局促地叫了声:“哎,可以麻烦你……” 侧立的男人偏过头来,真实逼近的五官一下子让归庭月的谎言卡回喉间。 相当直接的对视,他面庞锐利得如同割入她感官。 男人帽檐下的眼睛魆黑深静,归庭月微微吞咽一下,动作和神态不可避免的局促。 她佯装自然地扬了扬手机:“我刚发现我手机停机了,可以跟你借个热点付款吗?” 人在高压下果然能被激发出无限潜力,这种天衣无缝的借口她都能想到。 男人看看她手,视线去到那两瓶并排而立的“双胞胎生抽”上,然后抬头跟收银员说:“这两瓶酱油也一起算一下。” 收银员顿了顿,依他所言。扫完码,她问:“要一起放袋子里吗?” “不用了。” “不用。” 两人同时回。 归庭月侧头看他,而他依旧只给她一个几乎完美的侧颜。 收银员笑着答应,露出中年人对小年轻惯有的看戏神色。 男人调出微信支付码,扣完款,他提上购物袋,抬足就走。 发展偏离预期,归庭月偷偷换了下气,赶忙拿上生抽,追到他身侧道谢:“谢谢你。” 又补充:“要不加个微信吧,我好……” 男人瞥她一眼,边走边说:“不用还了。” “……”归庭月一刻失语,憋不出一个字。 大脑凌乱,她只能寸步不离地跟随他走出便利店。 穹顶依旧阴灰,恰如她此刻挫败的心境。 归庭月很轻地叹了口气,看着他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拉门在背后关拢,面前的男人走出去几步,陡得停下。 归庭月稍惊,跟着驻足。 他回过头,似是有话要说:“对了。” 归庭月面露惑色。 他语气平静,不是告诫,但也绝非玩笑:“别再用望远镜看我了。” 归庭月僵住,也彻底哽住。 赧烫瞬时淹没了她大脑,她羞臊而惊惧地紧盯着他,瞳仁亮得像琉璃珠。 男人也看着她,好像在等她的回应或解释。 几秒,有风吹拂,却无人声。他掉过头,继续往小区里走。 归庭月疾步上前,不准备狡辩,只想一洗自己先前偷鸡摸狗的罪行:“我……可以道歉……” 他再次停下,看向她,一如之前淡定,以至于有些冷漠。 归庭月面色酡红:“对不起。” 他眉心极快地皱了下,如审讯:“为什么要看我。” 归庭月唇抿得发白,片刻才启齿:“我很喜欢你的鼓声,好奇打鼓的人,后来听说你住在对面楼,就想看看能敲出这种鼓点的人长什么样,可是隔太远了,我没忍住使用了望远镜。” 她深吸一气:“以后绝对不会了。” 男人长睫一敛一掀,面色从始至终与友善无关:“你知道这样违法吗?”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你什么时候下楼,想偶遇你,”归庭月回避着,仍是表达歉意:“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阴暗也很可耻,我不会再这样了。” 说着又加重语气:“我发誓。” 谎言信手拈来,实话却总煞费苦心。 低血糖一般的眩晕感在侵袭,归庭月脸上红潮尽褪,面色发白,背部冷汗直下。 男人注视着她,抬了抬手里的购物袋:“今天也是?” 归庭月说:“今天是意外。” “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皮翕动着摸出手机:“我没有停机,是为了跟你搭讪。” 他唇角忽然挂起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但未让他面容回温。 归庭月一眨不眨,轻颤的眼光看起来心虚但诚实。 “行吧,”最终,他露出不再计较的神情,又警告:“别再被我抓到。” 归庭月双臂灌铅般贴着身体,点头。 然后她说:“我还是把钱还你吧,还完你就把我删掉。” 男人有点不耐烦:“说了不用了。” 归庭月不想再有亏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不依不饶:“那待会我回家了取纸币送到你楼下。” 他顿了下,随后将手抄进裤兜,取出手机。 他的拇指快速击打几下屏幕,接而把二维码横到她跟前:“加吧。” 归庭月诧异地斜他一眼,没有犹疑,打开微信。 列表顶端提示【当前网络不可用】,她又火急火燎地切出去开网:“稍等。”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音从侧方传来:“要借你热点吗?” 归庭月一怔,摇头:“不用。” 扫上二维码,她看到了他的微信ID,“陈是”,有些别致,难以辨别是网名还是本名。 归庭月下意识问:“你叫陈是吗?” 男人没有回答。 归庭月掀眼,就见他薄唇紧闭地目视自己。 归庭月呼吸微屏:“只是随口一问。” — 虽然成功加上对楼男人的微信,归庭月也没有任何丰收的喜悦。 回家后,她将生抽交给李婶婶,就怏怏不乐地回了卧室。 横躺到床上,她举高手机,光顾了一下“陈是”的朋友圈,结果没有任何内容,他开着三天可见。 归庭月只得退出来,耿直地将两瓶酱油的钱精确到小数点后,一分不落地转给他。 又编了条言简意赅的消息道谢。 她的“痴汉行为”被当场拆穿,也因此栽倒在交友的第一步。 神引原来不是神引,而是命定的结局。 她一辈子别想跟他有来往了。 她果然做什么都不行。 自厌情绪像条黑狗亘在心头,对着她不满地飞窜狂吠,须臾又趴下,变成一块丑恶的抹布,举步维艰,苟延残喘。 归庭月眼底蓄泪,双手狠揉一下头发,下床,从斗柜抽屉里拿出望远镜,嗵一声把它丢进垃圾桶。 蜷坐回床头,归庭月再次打开微信。 她发现自己的转账已被收取,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文字信息。 归庭月徐徐呵了口气,盯着空旷的界面怔神。 李婶婶敲门叫她出去吃午饭,她一声未吭。 几分钟后,她再次点开“陈是”的朋友圈,仍是三天可见,干干净净。 等一下—— 归庭月从怅然中抽离,心生疑惑:他没删了她么? 归庭月三进三出,确定这一事实。 她直起腰背,舒展双腿,鼓起勇气给他发出第二条消息:你好像忘了删我了。 两分钟后,对面回:哦,现在就删。 归庭月:…… 她愣了愣,想挽留,却又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戳开他朋友圈,给自己最后审判。 归庭月愣住,留给她的不是冷漠的灰色分界线,尚有人情味的“三天可见”还杵在那里。 大落大起。 以防是系统延迟,归庭月回到聊天框,小心地敲了三个字过去确认。 无拒收,无被删除好友的提醒。 归庭月撑唇,惊喜地笑开。 同一时刻,从冰箱里拿出冰水的陈是再次掂高手机,盯着跳出来的消息,唇角微勾。 想了想,他也回过去三个字。 MoonPie:谢谢你。 陈是:不客气。 第六粒药(下楼) 差不多半个月前,陈是就发觉对面楼有人在偷窥他。 自身性格加长年登台的缘故,他对视线的敏锐度很高。即使相隔较远,也会下意识判断某个注视出自何处,又带着何种目的与情绪。 起初他猜她有精神疾病,因为放眼望去,整栋楼唯独她家窗户是半封闭结构。 每每有窥探行为,她都会藏在客厅窗后,自认万无一失,实则掩耳盗铃。 陈是本打算用“视而不见”的方式来处理,然而她得寸进尺,蹲点尾行,令人发指。 后来他故意增加出门频率,绕道反间,借此确认她的面目和身份。 看着装与体态,果真是同个人。 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尽干这些事。 陈是不能理解。 这份迷惑延续到今日,在便利店偶遇她。侧目一瞬,他略微惊诧,但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 困惑和排斥共同壮大,导致他直率发问,不留情面。 美貌助长罪恶的同时,也能滋生怜悯。这样近距离接触她,她的举止、神态都不像精神问题严重的样子,相反能准确表述,对他的浓厚兴趣在她口中变得小心而诚恳,无关骚扰,无关花痴。 厌烦感弱化,转化好像有点意思,陈是没有立即删除她。 但到了下午,他就后悔了。 午睡醒来,他再度收到她的微信消息:在吗? 在吗。 陈是最讨厌的开场白没有之一,意味着鸡零狗碎就此展开。 他摁灭屏幕,把手机撂在卧室,去了练习室。 — 固定响起的鼓声也意味着男人变相的回复—— 我看到你消息了,我在,就是不想搭理你。 归庭月烦恼地挨回床头,她到底要怎么跟“陈是”接触,换取他的好感度。 从小全心全意练舞的关系,归庭月并无多少跟异性共处的经验,偶有来往,也都是对方主动,她被动承受,继而婉拒,遑论“陈是”这种看起来就拒人千里的冷脸男生。 她只能求助自己的心理医生。 编辑好消息,归庭月发送出去。 腾医生的回复速度很快:你以前怎么跟朋友相处就怎么跟他相处,可以约他吃个饭什么的,尤其他独居,年轻人一日三餐没个保障,但要注意安全,去人多的地方。 归庭月说:可我觉得他多半不会答应。 腾医生说:试试又没损失。 归庭月思忖少刻,认可:好像也是。 熬到傍晚六点,归庭月抿抿唇,双手端高手机,遵照医生建议,给他发出加上好友后的第三条问候: 「你吃过晚饭了吗?」 这次有了回音,一个字:没。 一个字。 好歹也是字。 归庭月胸线涌了下:我也还没吃。 再无回复。 归庭月心绪下沉,不好意思再叨扰腾医师,就截图给好友:我想认识一个男生,你帮我看看这段聊天记录,他怎么又不理我了。 好友语气崩溃:你是什么天选尬聊选手。 归庭月:…… 生怕她情绪不对,好友转移话题:是什么样的没良心小哥哥,让我们归大美女受这种委屈。 归庭月一一交代:没觉得委屈,就是不知道怎么行动。 好友闻言:他这么宅,说明性格内向,你就给他叫份外卖示好关心,才加上就约会,进度太快,容易把对方吓跑吧。 归庭月再次认同,果断下单一家口碑不错且配送时长较短的韩料,填上“陈是”的地址。 而后忐忑地在房内等消息,不时切进点餐软件看配送员位置。 四十分钟后,家里门铃反而响了,李婶婶招呼她出去,问她是不是叫了外卖。 归庭月趿上拖鞋走出房门,就见门口站着气息微急的配送员。 他将手中餐食纸袋递进来,笑嘻嘻:“你后面那栋楼的小哥说填错地址了,是给你点的,拜托我送过来。” 一旁李婶婶露出惊异无比的吃瓜表情。 归庭月脸却涨红了,急忙接过,道声谢,飞速逃回卧室。 跟纸袋上的卡通小人大眼瞪小眼几秒,她反应过来,拿起一旁手机,第N次点进陈是朋友圈。 定心符“三天可见”还在原处,归庭月松了口气。 她前倾身体,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探查外界。黑夜已吞噬斜阳,对面的卧室亮了灯,与她所在之处遥遥对望。 只是窗帷紧闭,不见人影。 归庭月撑腮,微微叹气,他怎么这么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屡战屡败带来完全意义上的破罐破摔,她闭闭眼,垂死挣扎地发出第五条消息:不想吃外卖的话我能请你出去吃吗。 收到这条消息时,陈是心头堆满匪夷所思的情绪,甚至有几分佩服。 就在他哑然无声的那几秒,令人暴脾气上涌的“还在吗”再次光临他的聊天界面。 ——同样来自对面楼的女人。 陈是绷了会唇,将擦拭一轮的鼓棒放回,敲过去四个字:「现在下楼」。 — 现在下楼?真的假的? 盯着这四个字,归庭月就差要掐自己脸皮确认是否还在梦里,改观来得来突然,叫人难以置信。 诧然之余,她展露笑颜,破天荒地抹了唇膏才出门。 她许久不曾这样在乎外形,每天洗脸都是吃力的任务。 李婶婶叮嘱她早点回来,每半个小时都要发条消息给她。 归庭月点头答应,揣上钥匙和手机下楼。 刚走出花圃小道,她就瞧见了不远处长身而立的男人。 他跟白天扮相一致,唯一的区别是没戴鸭舌帽,肤色偏白的原因,他整张脸在暮色中仍旧鲜明利索,被光影琢刻得很是具体。 他站姿散漫,看过来时不似迎接,更像是分神的一瞥。 花草摇曳,归庭月心率略微加快,朝他走过去。 停在他跟前时,她呼吸偏乱:“你在等我啊……” 他没有接这话,只问:“去哪。” 归庭月说:“还没想好。” 他再次沉默。 归庭月也被自己哽住两秒,接而提议:“边走边想好了。” 他点了点头。 两个一分熟都不到的人突然约饭,尴尬在所难免。 悄无声息并行片刻,归庭月害怕从头到尾冷场,主动找话聊:“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陈是回:“上个月。” 归庭月:“对,我知道。” 陈是:“……” 归庭月继续说:“我去年就来了,住了有半年了。” 陈是“嗯”了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归庭月紧张到不自知,开始人口普查:“你多大了?” 陈是顿一秒:“二十四。” 归庭月意外:“我也是。” 陈是这才看她一眼,还是没搭腔。 归庭月又喋喋不休地问了些问题,陈是基本不理会,偶尔回应也是敷衍潦草,半句都嫌多。 他对她的态度不言而喻。 似有增厚的黏胶在地面拉扯鞋底,归庭月步伐愈发沉重,本还明亮的声线被疯长的气馁与自艾覆盖,逐渐晦暗不清。 最后,她停了下来。 陈是有所留意,回身问:“怎么不说了。” 归庭月垂眼,少晌,她抬眸正视过来:“你不想听,我还说什么。” 陈是心头浮出笑意,看着她:“你好像不太会跟异性相处。” 归庭月眼光并未偏离:“你会吗,你会的话可以教我。” 她的口气与求教无关,更像挑衅。 陈是有点被问住了。 他选择避而不谈,换话题:“继续吧。” 归庭月怔忪:“继续什么。” 陈是说:“刚才的话题。” 归庭月说:“我忘了。” 陈是安静两秒,原句复述:“你问我喜欢吃什么。” 归庭月似乎在等这个:“所以,你一直在听为什么不说话。” 陈是回:“不知道说什么。” 归庭月依旧直来直去:“一个人说不累吗?如果你不想吃饭可以不答应我,如果你不想跟我有来往也可以删掉我。” 陈是无言以对,对峙几秒,他不咸不淡地说:“蹭完这顿就删。” 话落便转过头去,行走速度还比之前更快,如要甩脱她。 能敲出那种鼓声的人怎么会是这种混蛋。 归庭月面红耳赤地咬牙。 在夜风中定立几秒,她不服气地追上前,言之凿凿的口吻听起来如同示威:“你才是不会和异性相处!” 面前的男人遽然止步。 有车路过,不厚道地开着远光灯,异常刺目,也将他的身形轮廓耀至模糊不清。 归庭月眯起眼。 视野再度清晰时,男人已经走了回来,停在很近的地方。 注视她片刻,他极淡地勾笑,随后下巴一挑,示意她身后高楼:“我跟异性的相处方式就是带她们回家,你来吗?” 第七粒药(吃饭) 归庭月视线锁着陈是,一声未吭。 她的颏肌像小核桃那样紧了几秒,而后舒展开来:“好啊,我们回头。” 反正已经这样,他不介意自毁形象,那她破釜沉舟又何妨。 归根究底是无法相信。 相由心生,声如其人,真正吊儿郎当的人,不可能敲出那样鼓舞人心、意气风发的声音。 心绪触底反弹,归庭月决定做最后的试探和挣扎。 陈是以为她会羞愤离去,不想女生的目光竟在短暂颠动后归于平静。 好似袒腹遭创后迅速更改战略,她套起坚实的盔甲,重新应敌。 勇气可嘉。 陈是微偏了偏头,刚要启唇再说两句混账话,归庭月快他一步出声:“要不来我家吧?” 陈是怔了怔:“你家没别人吗?” 归庭月说:“还有个阿姨。” 陈是露出冰冷而荒谬地笑:“那我过去干什么?” 归庭月目不转睛:“吃饭。她做饭挺好吃。” 陈是眉心起皱,不跟她卖关子:“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归庭月抿平唇线,少晌才道:“以假乱真。” 陈是被逗笑了。 破功的一笑,很实在,很坦荡,因而看起来极少年,如春回,似雪霁。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 归庭月催问,字句夹枪带棒,约架一样:“怎么不说话,害怕了?” 陈是敛容,过长的睫毛洒下两片薄薄剪影:“走啊。” — 李婶婶瞠目结舌地迎接了归庭月以及——她领回来的一个陌生男人。 她找出一双新拖鞋,好奇低声问这是哪位。 归庭月言简意赅:“敲鼓那个。” 李婶婶震撼到失语,这小姑娘平日里不动也不语,结果一出手效率惊人,这才多久就带人上门了。 陈是眉微挑高,对这个敷衍的介绍不置可否。 女生家里是典型的美式装潢,墙纸繁复,雕花木几,金属吊灯如高挂的暖色花骨朵。 ——他最讨厌的风格。 陈是不太舒适地皱了皱眉,跟着走进。 李婶婶和蔼可亲:“小伙子怎么称呼?” 归庭月侧头,借机:“问你呢,你叫什么。” 李婶婶:“……” 陈是说:“陈是。” 归庭月一惊:“你还真叫陈是?” 陈是:“不然?” 见他们平白有杠上趋势,李婶婶忙将话茬引向别处:“陈是啊,晚饭吃过了吗?” 归庭月回头:“他就是来蹭饭的。” 陈是说:“不是你非得请我来么。” 归庭月不否认:“哦,自便。” 李婶婶默住,姑且看作是年轻小男女在打情骂俏吧。 归庭月去盥洗室洁面卸妆;陈是没有到处乱看乱摸,只走去客厅窗边。 这间屋子碎花当道,视效冗杂,但好歹风格统一,唯独不合理的存在就是客厅落地窗外密集的银灰围栏,似冷窖里的花园。 一看就是后来装上的,家中也没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动小孩,那么只有一个理由。 陈是心情复杂起来。 此时归庭月已走回客厅,见陈是背身立在窗后,跟勘察犯罪现场似的,脸不自觉浮热,高声唤:“吃饭了——” 陈是回头,一张难泯于众的脸次次看到都会有新惊艳。 李婶婶揭盖,家常饭菜香顿时盈满屋子。 她将两双筷子摆放齐整,同样招呼:“是啊,过来吃吧,不早了,肚子肯定饿坏了。” 陈是入座,道谢,瞥了眼饭碗,欲言又止。 李婶婶一眼即知,长辈口吻规劝:“你太瘦咯,多吃点。” 对面归庭月抬眼,瞥到他面前堪比雪丘白塔一般的米饭,忍不住轻笑出声。 陈是亦掀高眼皮,视线冷而利。 归庭月若无其事夹菜,附和:“嗯,别客气。” 陈是拿起筷子,卡走一大块米饭尖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李婶婶也坐来桌边,但她不想掺和打扰,所以吃得很快,和汤三两下解决,走去自己房间,给两位小年轻腾空间。 “味道怎么样?”目睹陈是的“饭山”被夷为平地,归庭月这般问。 陈是回:“还可以。” 归庭月说:“不亏吧。” 陈是看她:“什么不亏。” 归庭月握着汤匙:“来我家吃饭不亏。” 陈是说:“两件事能放一起比吗?” 归庭月点头:“能啊,美食一样能奖励我们多巴胺,满足感。” “而且,”她又说:“你干嘛骗人。” 陈是停箸:“我骗谁了。” 归庭月说:“你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住来这边后,你就没带女生回过家。” 陈是哼一声:“先熟悉环境,这不有人上钩了?” 归庭月怀疑脸:“结果最后来了这人的池塘?” 陈是无言以对。 归庭月说:“如果你真是你说的那样,那你就是男菩萨在世,这么帅还乐善好施。” 陈是:“……” 不可理喻,他低头吃饭,不再搭腔。 归庭月盯他片晌,迟疑问:“你敲鼓是业余爱好,还是说……你是专业鼓手?” 陈是一顿,冷声:“关你什么事。” 归庭月说:“问问怎么了。” 陈是说:“我对你可没这么好奇。” 归庭月说:“你大可以好奇,我会如实回答。” 陈是瞥她一眼:“我只希望你别说话。” 归庭月耸肩:“那可能做不到,我很久没这么强烈的沟通欲了。” 陈是说:“我怎么不是哑巴。” 归庭月小幅度弯一弯唇。 她继续瞄他,注意起他握筷子的手,苍白窄长,略带薄茧,“我有一天——” 陈是一声不响。 归庭月自动默认为他在允许她往下讲:“看到你在厨房用筷子敲鼓,中间还转了一下,很……” 嗒,陈是用两根筷子制造出尖响,如一柄剪子,要铡断她所有话。 “帅,”归庭月有强迫症,必须补充完整,哪怕轻不可闻:“而且……” 陈是面无波澜:“我就是那天发现偷窥狂的。” 归庭月:“……” 好吧,专心吃饭。她在心里将嘴链上。 — 用完餐,陈是独自离开,下楼前,他拒绝了归庭月的送客送到底,对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的叮咛也恍若未闻。 门一关闭,归庭月就跑到窗口,探出身子朝下看。 男人果然出现在楼下走道,树影晃动,他不紧不慢,似一笔音符,在纸谱上游弋。 几分钟后,对面窗户亮起。 他微小的身影出现在屋内,目不斜视穿越走道,脱出她视野。归庭月旁若无人地合窗,人并未离开。 等了会,攥着的手机无任何响动。她敛眼,主动发问:你到家了怎么不告诉我。 这次他回复了:不是不看了吗? 归庭月说:我没用望远镜,肉眼也不行么。 陈是:有区别? 在这上面周旋绝壁话不投机,归庭月另谋他法:你今天吃饱了吗? 陈是没有回复。 很快,他来到卧室,随即走到窗口,动作明显一顿。 她还在看他。 而他也看到了她。 即使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一秒,两秒,三秒,唰啦——他拉上窗帘,那速度和力道从头到尾都写着没好气。 归庭月却翘起嘴角。 她低头往聊天里键入:你明天下午还练鼓的吧? 聊天框静悄悄。 归庭月百战不殆:我会准时听。 陈是被激出来:没什么好听的。 归庭月说:那你推荐几个鼓手给我,跟你差不多的。 陈是:没有。 归庭月撇唇:那我也, 归庭月:没办法了。 陈是秉持消极社交理念不动摇,把手机丢床上,去洗了个澡。 搓着湿发从卫生间出来,他回到卧室,解锁手机,发现微信里并无预见的“女痴汉新骚扰”。 在练习室敲了两个钟头哑鼓垫,陈是拿开节拍器,脑中忽而浮现那个被铁栅栏包围的房子和女生看似无忧率性的话语和笑脸。 他支开长腿,虚虚后倚,继而打开微信,熟练地往里面输入几个人名,有外国人,有中国人,发送出去:这几个都不错,你可以听听。 对面回复可谓疾如风,陈是随意瞟了眼,旋即愣住。 她引用了他先前回答的那句“没有”,并说:「但都不是你」 陈是看着这行消息,无意识地摸了下后颈。 ……谁说这女的不会跟异性相处。 第八粒药(粉丝) 「他不理我」 临睡前,归庭月再次向心理医生汇报战果,并请教跟进。 腾医生向来敬业,对手里的病人有求必应:是完全不理你吗? 归庭月说:不是,就有些爱答不理吧。不过他今天来我家吃晚饭了。 腾医生惊讶:这么快? 归庭月抱着手机回顾今晚的所有片段:嗯,我感觉他有点儿外强中干。 腾医生:怎么说? 归庭月想了想:不是纸老虎,就是有保护色的那类人。 腾医生回个笑:你的观察能力和共情能力回来了。 归庭月也微微笑,陈述自己的后续计划:我明天打算再邀请他过来吃饭,就像你说的,他一个人住,餐饮没保障。 腾医生赞同:我看行。 托陈是的福,她对“明天”这码子事重燃期盼,筋脉通畅,四肢舒活,再不是日复一日的煎熬和锈蚀。 归庭月抿抿唇,切出去,给陈是发今天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差点忘记的自报姓名。 才不管他想不想知道,反正她都要塞给他,加深印象:我叫归庭月,取自“庭下如积水空明”,你记得给我备注下。 又补充:不用回复,晚安。 翌日熹微初上,归庭月早起,毫不意外地收获了空空如也的聊天框。 兴许是已经自体免疫,亦或者透过现象看本质,她半分不恼,只要没出现红色感叹号,那都是他留给她的余地。 一手拿书,一手拖凳子,庭月来到窗边,用阅读打发时间,坐等中午。 十一点半,归庭月回到厨房,拍下李婶婶今天准备的几样菜,尽数发给陈是:你要来我家吃饭吗? 别看对面男人擅长“人间蒸发”,但拒绝起来是毫不手软:不去。 归庭月心平气和:我让李婶婶带你饭了。 陈是说:你不觉得奇怪? 归庭月回:你昨晚来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奇怪。 陈是被这句话哽了下,随即看到她让人“怒气值max”的附加发言:还吃得很香。 陈是:“……” 他踢到钢铁直女板了,他确定。 归庭月,真行。他深吸一口气,去了厨房。 头疼的是,才走到水池前,他就看到归庭月在对面跟自己挥手,幅度极大,很难不让人注意。 陈是当即低头,视而不见。 流理台边的手机再度振动,陈是立刻扳开水龙头,用水声覆盖魔音。 无奈余光难以忽略屏幕里蹦个不停的信息。 MoonPie:你吃什么? MoonPie:泡面? MoonPie:再打两个蛋? MoonPie:你不会今天又吃这个吧。 MoonPie: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在拉仇恨方面可谓天赋异禀。 陈是火大地关了水,直接用湿漉漉的手拿起手机,抄板砖似的气势汹汹走去楼下。 走出楼道,他炙热的大脑在风里冷静下来。 他站定,心思不然回去吧,但很快,他推翻这个念头,决意跟那女的当面讲清,就此断绝来往。 陈是定气,冰着张脸,往前面那栋楼走。 下一刻,和煦日光里,他看到一个人迎面而来。 陈是站住。 她却换慢走为小跑,口气意外:“你是要来我家吗?” 陈是下意识问:“你怎么下来了?” 归庭月气喘吁吁:“来接你。” 她的兴师动众让他无语,陈是冷言相讥:“来截我的吧。” 归庭月左右张望,狐疑:“那为什么要走在去我家那栋楼的小路上?” 陈是默一秒:“这条路写了你名字?” 归庭月噤声,之后话里有话:“既然一不小心散步散到这里来了,干脆上楼赏光吃顿便饭吧。” 陈是:“……” 陈是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再次坐来了归庭月家的桌旁,他只知道她家阿姨看他的眼神喜气洋洋,像在看亟需养肥待宰的羔羊。 可等饭菜入口,他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他或许才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飞来横祸,目的搁浅,陈是叹气。 刚要夹第二筷子,归庭月倏地问:“菜是不是凉了?” 陈是不以为意:“没事。” 下一秒,他左手一空,筷子被对面的女生越过桌子强行夺走,她站在那里嘱咐阿姨:“李婶婶,先热一下吧。” 陈是脸僵几秒,恢复原状,不作声等着,并确信自己的忍耐力在二十四小时内突飞猛进。 而重新坐下的归庭月在很轻地哼歌,旁若无人。 出于职业习惯,陈是仔细辨认了一下,是《Girlfriend》。 这首人尽皆知的朋克歌曲节奏感极强,当中鼓谱也是他曾熟背并练习过的一项,陈是拢起手指,极力遏制住自己想要跟着叩击的欲望。 最后他忍无可忍:“别唱了。” 归庭月扬眼:“怎么了?” 陈是说:“拍不对,还走调。” 归庭月卡住:“……我不是艾薇儿本人,请勿对我高要求。” 陈是点到为止:“你心情很好?” 归庭月点头,眼弯弯:“嗯啊,因为你来我家吃饭了。” 陈是冷漠脸:“你说话都这么直接?” 归庭月沉吟,给出确切回答:“是这样。” 陈是唇微掀,戏谑:“母胎solo?” “那又怎么样,”归庭月坐正:“恋爱经历多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还得分个高低贵贱?” 陈是说:“我可没这么说。” 归庭月双臂互叠,上身前倾:“你从昨天吐槽到今天了,那你给我讲讲跟男生相处的要点。” 陈是立刻说:“首先是闭嘴,其次保持界限感。” 归庭月反对:“都不能有话直说,那这种相处还有什么意义。” 陈是沉默,一时半会无法反驳她的逻辑。 相顾无言的间隙,李婶婶将热好的菜端上桌。 归庭月归还筷子:“用餐愉快。” 安静无声地吃了会,陈是忽然抬眼,继续刚才的话题,不再那么绝对:“起码别一直给我发消息,你不觉得自己扰民吗?” 归庭月搭脸,摆出合理借口:“你可以把我当粉丝,关心偶像。” 陈是眼神示意一边手机:“我不加粉丝。” 归庭月神思一滞,莫名泛起烫意。她竖高脖子:“那你还不是已经加我了。” 陈是单手掂起手机,蹙眉,煞有介事:“现在删?” “……好吧,”归庭月恹下去:“现在开始我不是粉丝了。” 她这副一会儿灿烂一会儿蔫吧的样子怪有意思的,陈是悄然勾唇,好奇她还能给自己整出什么新身份新花样:“现在开始你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你最忠实的听众。” “可以吗?”她双目熠熠地看过来,似迎着光,又好像会灼到他。 陈是微怔,咚一声把手机撂回去,别开眼,不咸不淡道:“随便你。” 第九粒药(存证) 陈是这人可谓把“冷酷到底”的处事态度发挥到淋漓尽致,吃完饭擦完嘴,就面无表情地打道回府。 浑身写满“一秒都不想多待”。 归庭月站在一边,看着他躬身时,后背清晰印出来的脊椎骨:“你晚上来吃饭吗?” 陈是起身,身高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回归:“不来。” 归庭月努了下唇:“好吧。” 陈是绕过她,往门外走。 归庭月跟上前去,探出脑袋:“期待你下午的演出。” “……”陈是抿起唇。 归庭月挤出迷妹脸:“尽管敲,敲饿了就告诉我。” 陈是皱了眉:“再见。” 门一关,归庭月就快跑到窗口,俯身目送。 男人目不斜视。 一回生二回熟,归庭月今天胆子大了些,冲他喊了声:“陈是——” 陈是抬了下头,看到她舞动的手指,像猖獗的旗帜。 他偏开脸,视若无睹。 到家时,他再次收到她微信消息:你今天下午也是四点半敲吗? 陈是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去盥洗室洗了把脸,陈是擦干,将湿漉的刘海捋高,露出干净的额头。 回到卧室窗前,他往对面楼扫了眼,那家伙居然还明目张胆地站在窗后。 得寸进尺,他必须得治治她。 陈是立即抬高手机拍了张她扒窗的照片,发送过去,并附字:存证。 片刻,对面回复:什么证? 陈是:你骚扰我的证据。 女生回:我怎么骚扰你了? 陈是:你在那看多久了? 陈是抬眼,发现归庭月不知何时已将手机举高,也不知在做什么,几秒后,他得到答案。 MoonPie:[图片] MoonPie:存证。 陈是点开,是她拍下的她视角的自己,立在卧室窗后,跟自己那张堪比系列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是:? 他没想到女生开始诡辩: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在骚扰我。 陈是:“……” 下一刻,他飞快拉上窗帘。 归庭月习以为常,在窗边逗留了会,确认他的自我封闭不是暂缓之计,才转身离开,去自己房内躺下,给他发消息。 MoonPie:都在一个桌子上吃过两回饭了,就不要再抗拒了,交个朋友不行吗? 陈是回:不需要朋友。 归庭月苹果肌微微耸动,逗他:那女朋友? 陈是:[图片] 归庭月点开,那是一张截图,确认是否将联系人“MoonPie”删除。 归庭月从枕上弹起来: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陈是: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归庭月不再直捣敌窟,走左右包围路线,真诚建议:你可以把我备注改成忠实听众,以后跟我聊天说不定会舒心点。 陈是说:懒得改。 聊天界面安静了会,新消息跳出来。 陈是的忠实听众:那我只能亲自动手。 陈是:…… 几秒后,他说:换回去,你自己不觉得羞耻? 陈是的忠实听众:只要我不羞耻羞耻的就是你。 陈是彻底拜服,字里行间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改回去。 MoonPie:好了。 陈是:我真第一次见到你这种女的。 归庭月放心躺平,任唇线和细腿扬高:我也第一次见到你这种男的。我们都是对方的第一次。 陈是俨然不打算继续话题:……午休了。 归庭月也不再打搅:哦,午安。 下午四点,归庭月照旧提前在阳台蹲点,开心惬意地等候。 半个小时后,陈是的鼓声如约而至,看来他的日常练习并未因为她的存在而回避或耽搁。 万幸。 听着听着,归庭月的弯弯眼逐渐眯平,她怎么觉得今天的节奏有几分耳熟。 她在心里默哼出旋律进行揣摩和辨析。 为证实自己猜测,对面鼓声一结束,归庭月就掏出手机,在音乐软件里搜索确认。 连听几遍后,归庭月一刻都不能等地给陈是发消息:你今天敲的节奏很熟悉,是什么歌的伴奏? 陈是回:听出来了? 归庭月不是很确定:《girlfriend》? 陈是:? 这个问号看起来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否认结果:是这首。 归庭月想到中午的对话:你在暗示什么吗? 陈是:暗示你中午的噪音过于声入人心。 归庭月哽塞,旋即莞尔:所以特意为我敲了这首歌?宠粉行为,爱了爱了。 陈是再无回信。 归庭月继续键字,有邀功趋势——“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听出来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搜架子鼓资料,都能把结构背下来了,各种鼓各种镲,还找了很多朋克摇滚类型的歌来听,听它们伴奏里的鼓声,以前我都不会注意这些,就因为……” 还未完成自己的小作文并将它传达出去,对面跳出消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闲? 归庭月拇指僵住,这几个字似带着极寒,能从硬邦邦的屏幕后蔓延出来,再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冻结。 归庭月周身发冷。 少晌,她跟着光标使劲连眨数下眼,把此刻全身上下唯一有温度的湿润压抑回去,然后嗒嗒嗒删光输入栏里的所有字眼。 归庭月偏头看了眼对面。 陈是卧室的窗帘依旧紧闭,冷灰色的布料如霾如盾,与世隔绝,将一切排斥在外,尤其是她。 她重新垂眼,不带一句争辩地承认:嗯,我是很闲,我是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人。 对方大概意识到自己口快失言,回复:我不是这个意思。 归庭月却失去任何交谈欲。 她躲回卧室,从橘光漫天待到夜幕四笼,没有开灯,也不再出门。 后来李婶婶在外面问她陈是来不来吃,她才搭腔:不来。 李婶婶又问:“你今天也不出来吃?” 归庭月语气无精打采:“今天没胃口。” 李婶婶心叹,没有强迫。 刚回客厅,楼道门铃忽然响了,李婶婶打开监控,见是敲鼓那小伙子,忙为他放行,又将家门掖开一条缝。 上楼后,男生并未进门,更别提东张西望,只直直看着李婶婶:“归庭月呢。” 李婶婶说:“好像在房里睡觉,到现在没出来,我去叫一下她。” 男生闻言,微微敛睫。 归庭月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注意外面动静,李婶婶的叫喊再次杵来耳底,她耐心骤降:“说不吃——” 李婶婶阐明来意:“陈是来找你了。” 这个名字如开启按钮,归庭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摸出手机查看微信。 没有新内容,他们的聊天断在他那句后补的澄清上。 归庭月抹平乱发,又打开相机揉干净眼角,才下床走出去,闪躲地往门口瞟一眼。 陈是居然真的杀来了她家里?她不敢相信。 四目相会的一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面色有少许松懈。 归庭月慢慢吞吞走过去,停在他跟前,疑问:“不是说不来吃晚饭吗?” 陈是看向她,神情恢复到一贯冷淡:“来吃饭会不进门?” 不会只是因为没回他消息吧? 归庭月必须眉头紧蹙,不然肯定要漏出窃喜:“那来干嘛?” 陈是抬手,拇指一指身后:“走,带你去找事做。” 第十粒药(节奏) “现在吗?”归庭月脱口问道,双目因瞪大而漫出神采,闪烁着星粒一样的光。 陈是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不——”归庭月摇头:“我想去。” 陈是向来不爱拖拉:“那走?” 归庭月双手盖住脸颊:“可我都没化妆,”又摸头发:“头也没洗,有点油。” 陈是说:“我等你。” “还是不化了,”归庭月扭头瞄一眼卫生间方向:“我去洗个脸换身衣服就行。” 陈是颔首:“嗯。” 归庭月为自己的不够“精致”和“隆重”补充说明:“因为不想让你久等,而且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人看我。” 陈是还是点头。 她在他一成不变的反应里态度反转:“你就不能说点宽慰我的话吗?这是约人该有的态度吗,一点都不到位。” 陈是蹙蹙眉:“你想听什么?” 归庭月:“你很漂亮了,不需要那么费劲。” 陈是牵了下唇,有哂意:“我很漂亮了,不需要那么费劲。” 归庭月闻言笑出声:“好吧,也差不多,有你这个装饰品,走在一起时别人也会觉得我这个女孩子蛮不简单的。” 拐着弯夸人又自捧,陈是服气:“去吧,别拖了。” 归庭月哦一声,转身离开。 女生收拾得很快,束起马尾,换身杏黄连衣裙便走出房间。她不是那种秾丽的长相,但小头小脸,五官匀停,分布得恰到好处,几次见她,都不加修饰,清纯澄净。 最优的还是她仪态,行走时有轻盈感但不刻意,一双腿又直又长,观感近似他年幼时第一次从电视机里看到古墓派小龙女。 她无疑出众,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辨认出她。 然而表里不一,亭亭外形,猥琐内心,热衷偷窥和尾行,在性骚扰方面更是一等一。 等她走来面前,眉眼弯弯说“我好了”时,陈是抽离出对归庭月的审视与分析,跟她一道走出家门。 外面夜幕四合,两旁花圃里亮起了多盏玉白的圆灯,似路引。 归庭月走在陈是身侧,面色放松:“我们要去哪?怎么去?” 陈是侧去一眼,没回答前个问题:“你想怎么去?” “不知道诶,”归庭月也看回去:“不过我上次看到……” 陈是:“嗯?” 归庭月指了指小区东门方向:“门口有共享单车。” 陈是问:“你想骑?” 归庭月点头:“你想吗?” 陈是说:“我无所谓。” 他看眼她着装:“倒是你裙子,不会不方便吗?” 归庭月低头看看过膝的裙摆:“这个长度还好吧。” 陈是不再多言。 来到门口,两人各扫一辆,归庭月还在琢磨如何解锁时,陈是已经利落地单手将车拖出,支稳,走去她身边。 女生弯身凑近二维码,含糊地念着步骤,神态颇似费劲看报纸的老花眼小老太。 陈是看得暗笑,抿一抿唇,询问:“要我帮忙吗?” 归庭月回头招手:“不用。” 于是陈是站那:“你多久没出门了?” “我搬来之后是没出过小区,”归庭月语气无谓,又反唇相讥:“你就出来过了?” 陈是一顿,好像也没。 两分钟后,归庭月在解锁成功的女声提示里将车推出,跨骑上去,单脚点地,面色傲气:“这不成了?” 陈是不予置评,也去取自己的。 这个时段的市区交通拥堵,迟缓的车流如星点汇聚,车内的人定然急躁,但白天里物竞天择的钢铁森林却为此变得格外温驯。 两人一前一后飞驰在非机动车道。 火树银花,陈是望着归庭月的背影。 风里,她的裙摆被灌鼓,像温柔半展的蝶翼。 归庭月也不时回头看陈是,冲他露出很大的笑容,她面容素净,黑色发丝浮动在脸侧,兴奋地呼唤他看某处光景。 陈是多半不应声,但双眼会跟着留意。 过了会,人烟减少,归庭月悄然放低车速,蹬三圈,停一下,直到他们变回并排而行。 归庭月趁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拿手绝活,五秒脱把,舒展双手,还wow~wow~出声吸引他注意。 陈是侧目,对她的返祖行为丧失评价欲望。 而她在双手握回把手时非得发问:“厉害吗?” 陈是说:“听起来像母猩猩。” 归庭月:“麻烦关注我的绝技,而不是背景音。” 又好奇:“不过我们到底要去哪啊?” 陈是看一眼正前:“前面右拐就到了。” 归庭月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带她来了家KTV。 跟着他走进小包时,归庭月疑神疑鬼脸:“孤男寡女不太好吧。” 陈是回眼:“没你期待的事。” 归庭月:“……” 他径自走到茶几边,拿起其中一支麦克风,隔空抛递给她。 归庭月双手接住,站在那里,不解其意。 陈是看一眼旁边点歌台:“唱吧。” 归庭月恍然大悟:“原来你口中的找事做就是带我来唱歌?” 陈是点头。 归庭月开心地用麦克风底端轻捶手心:“不嫌我噪音了?” 陈是说:“多听几首就习惯了。” 归庭月翘高嘴角,打开混响,放到嘴边:“哦,可这样我会不好意思。” “等会。” 陈是弯身,排列起桌面的杯盘,最后将另一只麦克风打开,用横放的酒水牌撑高,架在面前。 末了起身道:“我帮你找节奏和乐感,你尽管唱。” 归庭月一眨不眨,目送他出门又回来,手里多出东西。 男人坐回沙发,隐到暗处,水色的光线在他脸上淙淙流淌,他很白,如同珊瑚深处的海妖,俊极无俦。 他长腿勾来身侧的垃圾桶,一个翻转将其倒扣,偕同桌面“乐器”敲打几下,试音效找音准。 金属筷子在他手中成为魔杖,整间包厢即刻被裹入他的结界与气场。 归庭月心快从嗓子眼挤出,一时间难以动弹。 陈是下巴一挑:“去找你喜欢的歌,消除原声,减小伴奏音量。” 归庭月没动,只问:“我还想唱白天那首可以吗?” 陈是说:“可以。” 归庭月调整好模式,清了清嗓,按下播放,伴奏旋即跳出,陈是的动作立马跟上,设备随机而简陋,但他强劲的击打却与原版伴奏完全吻合,分毫不叫人出戏。 归庭月瞠目结舌,全然忘记开嗓。 陈是似已进入状态,眼皮掀高,提醒:“唱啊。” 归庭月不敢再愣神:“I could be your girlfriend Hey!Hey!You!You! I know that you like me ...” 起初还有些跟不上调,但在他自信不疑的引领下,她慢慢找回节拍和音律。 归庭月逐渐恣意起来,一首毕,还不够,她又连点多首劲歌,中外皆有。 她亢奋地蹦跳,摇头晃脑,无止无休。 陈是间歇看“鼓”,间歇看她,被她感染,唇角微勾。 中途归庭月唱着唱着,忽然停下:“你怎么每首歌都会敲?还有你不会的吗?” 陈是面色骤暗:“专心点行吗,你要是主唱我这会已经开骂了。” 归庭月反驳:“又不是上台演出,这么严肃干嘛。” 陈是不再作声。 他有了个新发现,归庭月的舞蹈动作不似普通人那般不带章法,姿态显而易见很专业,而且爱踮脚,兴致高时还会有一到两次旋转动作。 有迹可循。 “归庭月。”陈是叫她一声。 归庭月双手握着,看回去。 “你以前学过跳舞?” 她立住,眼神慌乱了一瞬,而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专心点行吗,你要是鼓手我已经开骂了。” 陈是笑一下,不再说话。 这个小插曲连瑕疵都算不上,完全没有影响这个夜晚给归庭月带来的尽兴和释放。 她好久没有过这样饱满真切的快乐了。 笑容像是从此被缝在脸上,从骑行回家到洗澡回房,归庭月没一刻不嘴角上扬,还扭腰滑行,口中不停哼唱:“hey hey yo yo”。 躺下后,她打开微信,给陈是发消息:睡了吗? 陈是没有回复。 归庭月又说:今天谢谢你。 陈是还是没声。 归庭月:我好快乐。 她饱含热泪地用“谢谢”刷屏,恨不能跟他道一万字,一整夜的谢。 陈是明显被唬到,第一次连发三个问号:??? 归庭月无法控制地感激涕零:就是感谢。 陈是:别这么夸张。 归庭月鼻子发酸:不夸张,快乐到想哭你懂吗,再说五百遍都不为过,都是因为你。 聊天框里安静几秒,归庭月在他接连跳出的两条回复里停住掖泪动作,让亮晶晶的喜悦重回眼底。 陈是:不用客气。 陈是:宠粉而已。 第十一粒药(bazinga) 看见这两条回信的下一秒,归庭月就甩开手机,抱起双腿,整个人跟不倒翁似的在床上连晃好多下。 开心到飞起。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重新握起手机,眯弯眼:我变成粉丝了? 片刻,那边回道:可能升级了吧。 归庭月揉揉发痒的鼻子:哦,你不是不加粉丝微信吗? 陈是:偶尔破例。 陈是:不乐意可以降级。 归庭月赶忙嗒嗒敲字:不行,粉丝牌已焊上,禁止拆卸。对了,我能提个小小的请求吗? 陈是:? 归庭月投桃报李,抓紧机会促进交流:你今天带我出去玩了,明天换我带你出去玩行吗?庆祝我们的关系产生质的飞跃。 陈是向来擅长将热情一秒浇灭:我起不来。 归庭月脸一紧:我又没说一大早出去。 陈是这才问:去哪? 归庭月沉吟,并未思考出结果:暂时还没想到。 陈是:想到再跟我说。 陈是:睡了。 归庭月愣住,瞄瞄时间:这么早? 陈是:晚上被你嚎累了。 归庭月:你好虚。 归庭月:这么虚的人也能经常带女孩子回家? 陈是:…… 陈是:你是黑粉吧。 归庭月立即给自己挂上各种有理有据的头衔:我在关心你身体,是生命粉,健康粉,妈粉。 她见缝插针:所以明天要不要莅临用餐吃饱喝好身强体壮? 陈是告辞:晚安。 虽然精神焕发,想没完没了地聊下去,但归庭月不勉强,今晚她已经收获了太多太多正面情绪价值,人要学会知足,知足才常乐。 好吧,晚安。 她说。 对陈是这个人说不好奇是假。 他在架子鼓方面显然实力优越,但他从不工作,难道在家教授网课,可乐器类大多时候应该当面辅导吧,不然不容易矫错,音准也会产生偏差。 思及此,归庭月爬下床,取出抽屉里的手账本,翻开,刻画下遇见陈是后的第二个里程碑。 “归庭月,展信佳, 我可真佩服你,靠着自己雄厚的个人实力和脸皮成功蹭上对面楼大帅哥鼓手的好友位……” 落笔的节奏恰似今夜的快歌与鼓点,一泻千里。 最后收尾:“我猜,你们已经是朋友了,腾医生说得对,勇敢迈出第一步就会有顺其自然的下一步。 祝贺你,归庭月,再接再厉。” — 而另一边,陈是第二次扫了眼没再亮起来的聊天界面,眉略扬,有些意外。 他今天没有再敲哑鼓垫,晚上为了配合走音大王已让他饱受历练。 陈是单手枕头,第一次点进归庭月的朋友圈。 出乎预料的是,她的朋友圈也是三天可见,也没一条内容,背景是全黑的天,一弯极小的昏月嵌在左上角,惨白暗淡,边缘模糊,愈显伶仃。 这张图的画面质量并不高,仿佛是用手机随意拍下。 陈是聚神看着,情绪难辨。 突地,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提醒。 陈是退回聊天列表,面色随即一凛。 是老朋友康显的消息,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陈是回:什么都没忙。 康显问:你不住宋南桥那边了? 陈是说:搬了。 康显:我就说怎么找不着你人。 陈是:有事说事。 康显:有个艺人团队找上我,需要一位能长期合作的专业鼓手,我头一个就推荐了你,你过两天想不想去试试,在魔都,机票我给你出。 陈是回绝:不去。 康显不解:这机会是真可遇不可求,你都大半年没工作了,干嘛,就荒废人生? 陈是轻吸一口气:你管不着。 康显恨铁不成钢:Popcorn回不去了!好不了了!你还不清楚吗?怎么就这么死脑筋这么爱守尸呢,天天把自己关家里能干吗?就让情怀葬送了你的野心和才华?你才24,不是84,前途不要了啊? 陈是直接删掉对方。 躺了会,陈是心浮气躁,难以入眠,随之坐起,烦闷地搓了几下头发。 他胸腔起伏,越发窒息,索性下床,开窗透气。 刚一拉开窗帘,入目便是对面阳台上欢欣蹦跳的身影,即使有栏杆阻碍,女生全白的睡裙也极其惹眼,像一片黑夜里蹁跹的雪。 陈是怔住,以为是做梦。 像是生怕他看不见,她又打开手机闪光灯,挥舞荧光棒般,猛烈摇曳。 她的消息紧跟其后,认证眼前一切绝非幻觉。 MoonPie:你也睡不着? 陈是无法再装瞎,低头打字:你在那干什么? MoonPie:可能今天太兴奋,失眠了,就来阳台坐会。 她又问:你也是吗? 陈是回:不是。 MoonPie:那是? 陈是:总觉得窗外有人看我。 MoonPie: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陈是:…… 陈是掀眼瞟那边,女生已经站那不动了,似乎在专心聊天。 他无奈:睡觉去行吗? MoonPie:你呢,你睡吗? 陈是:嗯。 回完话,他立刻扯上窗帘。 屏幕再度亮起。 MoonPie:我走了。 陈是:嗯。 MoonPie:我真走了。 陈是:快走。 MoonPie:知道了。 等了一分钟,陈是单手抵入窗帘罅隙,小心横开细细一道,查探归庭月是否已经老实离开。 结果她还在那儿,捕捉到他的所有动作,言语挑衅。 MoonPie:bazinga! MoonPie:没想到我还在吧。 陈是:“……” 简直了,这女的。小学生行为,他再参与一秒都会被拉低层次。 陈是速速离开窗口,回到床上,但他也不急躺下,坐等烦人精必不会少的行程汇报。 果然。 预料之中的短信跑来眼下。 MoonPie:这次是真回房间了。 陈是拿起手机,眼底莫名漾笑:哦。 MoonPie:你也别老担心地守在窗口了。 陈是:?没有,谢谢。 她忽然叫他:陈是。 陈是总觉她不怀好意,淡淡应:嗯。 MoonPie:我刚回顾了一下我们刚刚阳台对望的那段聊天记录,然后…… 阳台对望。 陈是被这个形容酸到,语气冷飕飕:说。 MoonPie:我给自己临时加设了一个新粉身份。 陈是:? MoonPie:就那个。 陈是耐心有限:?? MoonPie:女友粉。 MoonPie:哈哈哈。 MoonPie:很不错吧? 陈是原地愣一秒,风驰电掣退出微信,打开音乐软件,分享过去一首: 《痴人说梦》 第十二粒药(早餐) 翌日,归庭月起了个大早,以往的清晨与深夜对她来说并无区别,可以混在一起,刷成灰茫茫一堵墙,四面围困;但现在不一样了,清晨有憧憬的鱼肚白,深夜有暧昧的星空黑,午后似金,日暮如玫,都抹上了名曰“陈是”的色彩。 洗漱完毕,她换了身白色运动服下楼跑圈。 晨气清凉,树冠摇晃,归庭月身姿纤长,就像只轻灵的鹭,一路溜达去附近的早餐店,又拎着纸袋回来,站在陈是楼下给他弹语音。 响了三声,对方接起,嗓音倦懒,还带着一点儿隔夜的喑哑:“喂。” 归庭月拿高手机,笑眼弯弯:“喂,我给你买了早点,你是下来拿,还是我送上去给你。” 语音里静音了。 过了会,男人似已清醒,声线干净不少:“放过我,归庭月。” 归庭月自动忽略前一句:“你记住我名字了。” “才几点……”他可能把手机拿远了些看时间:“七点半?” 他难以置信:“你昨天几点睡的?” 归庭月说:“跟你说完晚安就睡了,睡眠质量还不错。” 陈是再次安静。 归庭月等了会,面前的楼道门忽然嘎达解锁,男人语速极快地报出几个数字:“我家密码锁,上来放完东西就走。” 归庭月记下:“好。” 她上了楼,顺利进入。 甫一开门,归庭月就被陈是家过于简单的布置给震在原处,家私甚少,大范围的白墙,客厅里仅一张黑沙发,厨房也就纯色的橱柜和餐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昨夜刚进过窃贼,将所有电器席卷一空。 归庭月看了眼黑色的铁艺鞋柜,上面是各色男鞋,运动鞋,板鞋,帆布鞋,黑白色调居多,除此之外无任何用于招待客人的拖鞋。 归庭月忽然唇角微抽,要笑不笑。 会有女人来你家才是见鬼。 想想又自我否决,她不也来他家了。 因为没有能更换的入室拖鞋,又找不着鞋套,一时间归庭月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只得第二次给陈是发起语音邀请。 两道提示音乐瞬间齐鸣,门内门外,仿佛空谷回音。 归庭月没料到会如此,吓得赶紧按断。 然而卧室门很快被推开,男人已经快步走出。 他头发微乱,眼底拢着被吵醒后的凶狠,整个人潦草又锋利,像一支刚刚开锋的漆黑狼毫。 最重要的是,他上身没穿衣服。 他的身体比归庭月想象中结实一些,腰线窄长,腹部隐有轮廓,两条胳膊的肌肉走向尤为分明。 他面色凛然:“到底想干嘛?” 归庭月稍稍偏头,避免自己的视线过分黏糊在他干净劲瘦的身体上,挑高纸袋:“我不知道放哪,你家鞋架上也没……拖鞋,不知道怎么进去。” 陈是无言,走过去,伸出手:“给我。” 来到近处,他注意到她闪避的眼神和略红的耳廓,这才想起自己打着赤膊就杀出来了,顿时也陷入尴尬。 接过早点,他搓一下毛躁的头发:“你吃了吗?” 归庭月回:“还没。” 陈是开始没话找话:“我去穿衣服。” 归庭月一顿,声音轻不可闻:“哦,你去呗……” 陈是抬足就走,想起什么,又返回:“进来,不用换鞋。” 归庭月“哦”一声,然后小步往里挪。 陈是将纸袋搁到餐桌上,回头要去卧室时,迎面碰上跟着她走过来的归庭月。 他垂眸,她仰面,两人目光在空气里交汇,又急促错开。 擦肩而过。 套上黑色T恤,陈是满脑子无措和无解,调整了一下心绪,他重新走出来。 眼前,女生正将丰盛的早点在桌面排开,揭盖,鲜香满溢,直钓馋虫。 陈是隔桌静静地看着。 布置妥当的归庭月抬眼,视线自上而下一扫:“穿好了?” 陈是:“……嗯。” 归庭月站直:“好像还是不穿更好看。” 陈是下颌绷住。 “你是女的吗?”陈是问。 归庭月回:“客观评价一下怎么就不是女的了。” 陈是立刻离开,去卫生间洗漱。 擦干脸上水珠,他瞧着镜子里刘海湿漉漉的自己,忽然利落地将上衣套头脱下,联想刚被门外女变态看到的画面。 便宜她了。 他重新穿上。 再出来时,归庭月已经坐在那里挖自己那份粥,看起来心无旁骛。 陈是去厨房取来家用餐具,入座,也吃起来。 归庭月坐正看他:“我把青菜牛肉的那份给你了,你喜欢吗?” “随便,”陈是回,又说:“都行。” 归庭月又将面前的煎包和黄桥烧饼往他那推近:“这些你也吃掉吧。” 陈是瞟一眼:“太多了。” 归庭月说:“能吃多少是多少。” 陈是忽然笑一声:“你说话跟我妈一模一样。” 归庭月:“我本来就是合格的妈粉。” 陈是唇角仍翘着:“妈粉说不出你不穿更好看这种话。” “是我不对,”归庭月微笑认错,还摆起慈爱脸:“你要把自己裹裹好,不能着凉,男孩子一个人在外要好好保护自己。” 听着有点阴阳怪气,陈是动动眉毛:“你最可怕。” “那你还吃我的饭,我下了毒,你一口都不要吃了。”她作势起身要抢回来。 陈是立刻将棕色纸碗格远,不让她触碰分毫,还在她扑空后恶劣地一笑。 “你还笑——”归庭月被他洁净的笑容晃了下眼,坐回去,继续控诉:“你这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是把碗拖回来,眼皮懒懒一掀:“笑一笑怎么了。” 归庭月说:“太好看了。” 陈是手一顿,笑意瞬间消失:“……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飚土味情话?” 归庭月为自己伸冤:“真心赞美怎么就土了。” 陈是心知跟她辨不出结果:“吃饭。” “哦。”归庭月低头,接着消耗自己的粥。 片刻。 她再度抬眼:“你应该不讨厌我吧。” 陈是停住,靠向椅背:“怎么说?” 归庭月努努嘴:“愿意放我进你家,还跟我吃饭——我猜,你还是挺愿意自己有个粉丝的吧。” 陈是唇一挑,又露出那种使坏的表情:“当然了,我又不吃亏。” 归庭月已经熟悉他这一套:“跟人打交道可不是你这样的,太假了。” 陈是好整以暇问:“那该怎样。” 归庭月说:“告诉我你愿意跟我打交道的真实原因。” 陈是淡声,侧了侧脸:“起来左拐有镜子,会告诉你原因。” 归庭月脸微热,立刻抓住机会反驳:“什么啊,能不能别飚土味情话?” 陈是被她的神展开惊到:“……怎么就情话了?” 归庭月正色:“能不能换个?这个原因会显得你这人很肤浅。” 陈是回:“每天熟练使用望远镜的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归庭月:“……我已经扔了。” 陈是说:“然后每天想方设法见到我本人是吗?” 归庭月哽一秒:“住这么近多方便,每天见见很正常。想方设法的过程也很累。” “没人逼你。”陈是撂下这句,倾身接着喝粥。 “我乐意,”归庭月捏着勺子:“你管得着吗?” “随你。”他懒得管了,也管不动,她的厚脸皮让她所向披靡。 “我明天还来。” “十点之后,谢谢。” “那还是早餐吗?” “那就别来。” “就来。” “十点前我手机静音。” “我有你家密码。” “马上改。” “不行。” …… 一顿早餐在拌嘴中度过,好不容易送走这个喋喋不休胡搅蛮缠的输出机器,陈是躺回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少晌,他睁开,拿起手机,举到眼前。 回想起归庭月跟躲雨小鸟似的局促立在门口的一幕,他鬼使神差地打开外卖软件,进入超市那栏,搜索起“女士拖鞋”。 挑了双白色的,添加到购物车,陈是拇指一顿,对自己的行为不大理解。 很快,他找到答案。 那女的明天必然要来。 他只是怕被再次吵醒。 仅此而已。 如此深思熟虑过后,陈是再无负担地下了单。 第十三粒药(同类) 第二天再来陈是这里送早餐时,归庭月看到了这双崭新的纯白拖鞋。 它们在一群大码男鞋里显得格格不入,上脚后轻且软,很合衬,似一对欢迎标签。 这么煞费苦心的吗? 归庭月抿唇一笑,换上,把早餐放上桌边,先行吃起自己那份。 嘬掉两只肉汁满溢的小笼汤包,归庭月心思还是得趁热吃才香,便取出手机,在微信里拨他语音。 口口声声说要静音的人的手机,又隔着道墙在高声鸣唱。 对方接通,不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归庭月莞尔:“您的早餐已送达。” 通话直接被挂断。 陈是人一出来,归庭月就笑了。 约莫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今天率先套好T恤,虽然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乱,似蓬盛的夏草。 他没急着去洗漱,只停在那边,再三警告:“归庭月,你再这样明天别来了。” 归庭月理直气壮翘脚:“那你拖鞋不是白买了。” “……”陈是第一次见到可以坐那把腿竖到那种高度,又绷得那么直的人,一时诧然。 他淡扫一眼,不多停留,目光移回她白净的面孔上:“谁说给你买的,你又知道了?” 归庭月撇下腿:“难道是给你那些不存在的带回家的女人?” 陈是嗯一声:“有备无患。” 归庭月弯唇:“我不算吗?” 陈是:“你不算女人。” 归庭月半分不恼,还嗲起来,眨巴眼:“哥哥你嘴怎么这么臭呢,下次刷过牙再来跟我说话好不好啦?” “……”陈是转头走去盥洗室,刷牙途中,他脑中遽地失神晃过一幕,好像是归庭月过于骨突的特殊脚趾。 唰唰声骤止,镜面里的男人眉心微皱。 他随即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脚面,联系前日女生在KTV的表现,基本确认了一件事。 洗完脸,陈是入座,撕袋挤压出醋汁,不声不响地食用起自己那份小笼。 余光里,女生一反聒噪常态,在吸豆浆,好像一只专心采蜜的□□蝶。 好一会都鸦雀无声。 陈是略感不适,懒着声主动搭腔:“归庭月。” 归庭月扬眸,唇还咬着吸管:“嗯?” 陈是问:“你学过芭蕾?” 归庭月眼里急剧一晃,脸红透:“你怎么知道?” 陈是说:“我刚看到了你的脚。” 归庭月立刻将双脚并回椅面下,作无用功的掩饰,并企图打岔:“你怎么能盯着人家女孩子的脚看,放古代就必须娶她了。” “……”陈是失语,昂了下头,继而看回去:“就差怼我脸上了,想不看到都难。” 归庭月声音变轻,顾左右而言他,唯恐他再追问跳舞的事:“我脚是不是不太好看?” 陈是静一秒:“没看仔细。” 归庭月捏起一边五指:“你就是觉得难看。” 陈是说:“我就看了一眼。” 归庭月:“一眼也丑到让你印象深刻了。” 陈是撑头,一脸不解:“只问了你一句你是不是学过芭蕾,你怎么能扯那么多?” 饭桌上再次死寂。 归庭月满心懊恼今天怎么忘记穿袜子过来,不当心外泄过往。许久没有训练和演出,她的双足其实已经恢复如常,只有残留的茧和外翻的骨骼。 这是一辈子都无法更改的烙印,哪怕她再难起舞。 可从在意的人口中听见,还是会如陈年疮疤被猝然揭起,在心上溢出啼血般的痛意。 归庭月鸵鸟埋沙般垂着脑袋,使劲对付起近乎见底的豆浆。 发泄似的呲响令陈是拧眉。 他搁下筷子,不再用餐,也没有表情。 陈是这个人,笑起来似破云,很是亮眼,有张扬少年气,亦不掩蔫坏劲,可一旦不露声色,就如同冰川逼于前。 归庭月有所留意,心底愈发慌乱。 她立刻放下清空的塑料杯,起身收拾好自己的那一部分早点厨余:“我先走了,你吃得开心,再见。” 说完就离坐换鞋。 目及自己形态崎岖的脚趾时,归庭月一怔,忙将它们藏进鞋子,逃似的出了门。 陈是没有与她道别。他一个字都没讲。 回到家,归庭月再度将自己砸回床上。 她平躺着,心跳得又快又乱,察觉到冰凉的湿意时,她才发现泪水已不知不觉在耳朵里聚出小片池塘。 她用手揉掉,毫不费力地并足,将腿呈九十度抬高,怔怔盯着。 弓起脚背的一瞬,她再度泪如泉涌。 将恐惧与伤痛都哭出,归庭月平静了些,下床,从衣橱抽屉里取出一双厚实的白色棉袜,穿好。 她这时才得空取出手机看眼微信。 置顶里并无消息。 归庭月紧张地曲了曲手指,点开陈是朋友圈。 三天可见还在,她吁了口气,切回去给他发消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明早还会去的,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你不要换密码锁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 陈是没有回复。 归庭月轻抽一下鼻子:在吗? 下一秒,陈是直接给她弹来视频邀请。 归庭月愣住,脑袋微微升温,按下接通。 出乎意料的是,画面里并非陈是本人,而是超市的货架,拖鞋的区域,男人的低音听起来耐心严重不足,但镜头扫过的动作却是缓慢的,似乎为了让她看清每一双包头拖鞋的款式:“自己选。” 归庭月想哭又想笑,眼眶发胀:“不用再买了,我明天自己穿袜子过去。” 陈是断开视频。 归庭月坐了会,双手捧高手机,痛苦地袒白:我七岁就开始学芭蕾了,在舞团待过,但去年出了车祸,我没办法再跳了,就很凄惨。 她故意轻描淡写地叙述,实际喉咙堵在那里,有一颗无形的、硕大的苦果,咯不出,也咽不下。 近乎窒亡。 少晌,陈是回:我只好奇一件事。 又说:你不需要直接回答,只是想跟你对个暗号,因为我也有。 归庭月问:什么? 陈是说:舍曲林。 原来她与他,他们是同类。归庭月瘪紧了嘴,心头涨潮:你看出来了啊。 陈是:早看出来了。 归庭月抬手掖了下泪,抱歉:对不起,我这段时间可能把你当救命稻草了,寄希望于靠你结束这种状态,很让你受不了吧。 陈是:嗯。 陈是:所以别来送早餐了。 归庭月使劲吞咽着泣意,下巴微颤,下一刻,她目光骤顿。 陈是:明天开始。 陈是:跟我一起出去吃。 第十四粒药(发光) 归庭月不知如何描述这一刻的感受,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融化,像隔水温软的黄油。 她失去语言能力,只能用最质朴的字眼回复:陈是,你真好。 陈是回:停止肉麻。 归庭月抽抽鼻子:可你真的很好。 陈是说:你以为而已。 归庭月坐回床边:你真的也有吗?我是说,抑郁症。 她终于不再惧怕提出这个少有人能感同身受的名词,因为同病相怜,因为惺惺相惜,因为对方毫无保留的坦白和慰藉。 陈是没否认:对。 归庭月问:现在还是吗? 陈是说:我已经停药快半年了。 归庭月说:这个不能擅自停药的。 陈是:我知道。 归庭月担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是说:平静。 又问:你呢。 归庭月想了会,坦诚:刚大哭一场,还有点想见你。 陈是:…… 他严谨确认:是真想见,还是土味情话? 归庭月因这句话迸笑,丧意全失:土味情话就是非常想见你了。 陈是说:下来,我快到你家楼下了。 唯恐他久等,归庭月火急火燎跑出房间,换鞋,加足马力飞奔出门。 李婶婶甚至都没来得及关心一句要去哪。 走出楼道,陈是果真已在小道尽头站着,他提着超市购物袋,半透明款式,那里面有给她重新置备的新拖鞋,一眼可见。 他没什么表情,归庭月却笑了。 女生明显刚哭过,眼周红晕未褪,好像雨后放晴的傍晚,云朵仍被灼烧。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日光倾倒,两人仿佛在重新认识对方,此间神会无需言明。 须臾,陈是眸色深黑,笑意却透亮:“看完了吗?看完我先回去了。” “啊……”归庭月一秒蔫。 陈是说:“啊什么啊。” 归庭月借机打商量:“可不可以提前一下?” 陈是问:“提前什么?” 归庭月说:“把明天的早饭提到今天中午。” 陈是不作声,末了道:“我只说了明早约。” 归庭月说:“今天中午算病友聚餐。” 陈是笑一下:“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生病了。” 归庭月道:“那你心态倒是好哦,”旋即改口:“不然换成——午间粉丝见面会?” 陈是蹙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好说话的印象的?” “不知道,”归庭月交叉几下双手:“可能你托梦给我说过。” 陈是勾唇。 “陈是。”归庭月叫他。 “嗯。”他淡淡应。 她在央求:“好不好啦?情绪上来了被斩断很残忍的。” 陈是心叹,一招手:“走。” 归庭月乐不可支跟上。 行在他身侧,她的唇角欲与眼角试比高,开始得寸进尺刨根问底:“你怎么发现的?” 陈是侧来一眼:“发现很难吗?” 归庭月说:“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觉得你是,你对……” 说着,她后知后觉,声音顿时扬高:“上次你带我去KTV,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陈是颔首:“嗯。” 归庭月吁一口气,失落:“我还以为是我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你。” 陈是微哂。 归庭月低下声音:“那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陈是看她:“为什么要可怜你,可怜你不就等于可怜我自己。” 归庭月弯了弯唇:“可你还在打鼓,而我什么都干不了。” 陈是轻描淡写:“我不打鼓我还能干什么。” 归庭月心头翻涌出一大股酸楚的共鸣,但她还是打哈哈安慰:“还可以跟我聊天。” 陈是道:“跟你聊天影响当天胃口。” 归庭月气结一下:“我又怎么了嘛。” 陈是说:“你自己懂的。” 归庭月:“……” 归庭月闷一秒:“你长这么帅,肯定也有别的女生勾搭你,我就不信她们不跟你说这类酸话。” 陈是欲言又止:“你最……” 归庭月眼如恶煞地杀回去,咬字冷硬地接话:“可!爱!” 陈是偏头,轻哈一口气:“你说是就是吧。” 归庭月继续强调:“她们不懂你,而我懂你。” 陈是微微笑:“你懂什么。” 归庭月顿了顿,声若蚊蝇:“懂你内心的小小柔软与脆弱。” “回头,”陈是停足:“别吃了。” “干嘛——” “你又开始了。” “那实话干嘛不让人讲。” “你根本不懂。” “哦,不懂不懂,我是机灵小不懂。”她开始摇头晃脑,胡搅蛮缠。 陈是根本没辙。他决定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归庭月这张南豆腐一样的脸,细腻,洁白,充满破碎感,所以他不忍破坏。 坐进餐馆里,陈是首点一道砂锅豆腐,随后就将餐单递给归庭月:“剩下的你来。” 归庭月捧过:“你就不点了?” 陈是点点头,双臂互叠在桌边:“嗯。” 归庭月随意点了四道菜。 目送走服务员,归庭月也学他姿势,叫他:“陈是。” 完全意义上的敞开天窗后,她变得比以往更百折不挠,勇于表现,当然,也更黏黏糊糊,贪得无厌。 陈是挑高眼皮,密睫如帘:“嗯。” 归庭月抿唇笑着:“你为什么叫陈是?” 陈是一动不动,下巴挑向手机摆放的位置:“帮你问问我父母?” 归庭月:“……” 归庭月切换问题:“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你了,你也得告诉我。” 陈是没有隐瞒:“就敲鼓的。” 归庭月乱猜:“搞乐队吗?” 陈是“嗯”一声。 归庭月眼瞪大:“还真是?” 陈是点了点头。 归庭月又问:“现在还能看到你们演出吗?” 陈是说:“解散了。” 归庭月一时哑然,片晌才道:“对不起,不该问的。” 陈是却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挑起筷子,语气散漫:“搞音乐就是这样子的,有万众瞩目,就有销声匿迹。” 归庭月沉默下去。 好一会,她说:“可我不觉得你销声匿迹,你知道吗,你的鼓声很有力量,我就被你叫醒了,成为你的迷妹。” 陈是静了几秒,扯唇一笑:“除了你都在投诉我。” 这个笑意味颇深,很难区分到底是自嘲还是收到赞赏后的愉悦。 归庭月心隐痛:“没有啊,这个小区里人那么多,投诉你的也就那几个没事找事的坏蛋。” 她措辞就像个光顾着声张正义却不带脑瓜的小屁孩,惹得陈是又一下莞尔。 服务员端来第一道菜,是陈是点的那道砂锅豆腐。 陈是拿起筷子,不再言语。 吃完饭,两人又聊着天各回各家。 到家后,陈是洗了个手,走到练习室门口。他的架子鼓成套摆放在背阴处,似一只黑色的,张牙舞爪的机械怪物,镲片锃亮,但也布满击打痕迹。 倚着门框盯它好一会,陈是转头离开,回到卧室午休。 躺靠回枕头前,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土味选手有没有新消息。 不料平时几乎无人吱声的业主群出现在首栏——还是他第一次被叫到物业后被迫进入的,后来忘了屏蔽。 一个熟悉的头像跃入眼帘。 22栋1203:你们最近下午有听到鼓声吗?大概下午四点到四点半这个时段,我觉得好好听啊。 有些业主的附和紧跟其后: 20栋0204:有,不知道是哪位哥们敲的!绝了!超燃!感觉自己在听真人版爆裂鼓手! 18栋1101:就是这个,搞得我儿子天天跟我说想学,他妈无语啊。 23栋0103:就在我们这栋,好像还挺帅的。 其他业主纷纷冒头: ——有帅哥?求认识。 ——在群里吗? ——谁@一下? ——哪一栋?我回头也蹲点去听听。 陈是完全没料到这女生的出奇一招,心率微快地退出去私聊归庭月:? 对面还无辜得很:怎么啦? 陈是问:你在干什么。 MoonPie:我在大爱无私。 陈是:什么意思。 MoonPie:虽然不知道你过去怎么样,但我想说现在的你并没有销声匿迹。 MoonPie:你的鼓声依然能点燃很多人,你还在发热发光。 第十五粒药(迷途) 两人的约饭行动就此展开,频率或高或低,有时一日三餐都在一起,有时一天只一顿,地点也不固定,堂食偏多,偶尔也会在小吃街流连忘返。 困在他们周围的灰色岩层被开凿出一个豁口,有新鲜的氧气与日光在汩汩涌进和充盈。 女生有说不完的话,每回见面都侃侃而谈,有次还戏称:“我们俩好像在谈恋爱。” 陈是愣一下,冷言:“想得美。” 归庭月圆起眼睛:“我们这样难道不像约会?说说也不行?” 陈是说:“不行,侵犯我名誉权。” 归庭月立刻把不剩一颗甜不辣的竹签当武器,击剑试探一般隔空戳过去,以示不满。 陈是偏身一躲:“还开始人身威胁了是吗?” “嗯,”归庭月向来口直:“我就说!还要说很多次!” …… 归母从李婶婶那边听说了这回事,有天晚上打电话问她:“你谈对象了?” 归庭月刚洗完澡,面颊本就被蒸出粉晕,此刻红上加红:“哪有。” 女儿情绪具体的嗔声听上去像耷拉的花头重新昂高,有了生命的馥香。 归母失笑,欣慰道:“就算真谈了又没什么,你也到年纪了。” 归庭月扭捏起来:“真没有。” 归母说:“那就是还在相处咯?” 归庭月想了想:“嗯……可能算吧。” 女儿开心起来最好不过,归母并不强求她交代前后,只道:“有机会发张照片给妈妈看看。” 归庭月说:“那得看我要不要得到,他有点难搞。” 归母笑意不减:“一定很帅吧。” “那是肯定。”归庭月挺高胸脯。 说实话,她也有点儿弄不懂她跟陈是的关系。两人约饭好歹有大半个月了,说进展那一定有,起码每天都见面跟聊天,但再跨前一步似乎就变得艰辛,她嘻嘻哈哈的刺探总会被陈是不假思索地冰镇下去。 这个晚上,归庭月照常跟陈是语音。 “歪?”很古怪,她过去从不会发出这种变调又黏答答的声音,可现在却像是本能言行。 男人语气照旧,泠然里带点笑意:“干嘛?” 归庭月问:“明天去哪吃?” 陈是说:“想不到。” 这些天来,他们像两个内容只对对方可见的美食博主,话题始终围绕吃喝展开,因为最顺理成章,也最万无一失。 归庭月惋惜:“但我看了天气,明天好像下雨。” 陈是问:“那就不出去,正好休息一天。” 归庭月说:“后天也下雨,大后天也下雨。” 陈是说:“那就休息一周。” 归庭月不爽:“不能积极一点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要多出门,不要让之前的一切努力功亏一篑。” 她一语双关,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好吧,这可恶的男人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你可以自己出去。” 归庭月深呼吸,玩笑口气:“你累了,你厌倦了,你受够这种生活了。” 陈是无辜腔:“我可没说。” 归庭月想着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往来过密,是该有个懈怠期,遂不强求:“那就这样子,我们各自休整三天,在这期间暂停联系。” 陈是哼笑一声:“可以。” 归庭月暗暗咬牙,道别,放下手机。 翌日,她践行诺言,不再主动骚扰陈是。 而陈是刚好有约。 自打上回被删好友,康显想方设法从其他朋友那重新加上他微信,三番五次问可不可以见一面。 陈是不胜其扰,勉为其难应下。 康显特意从首都乘当天航班飞回,他曾是POPCORN的经纪人,也是陈是的大学同学。 起初,POPCORN只是一支校园摇滚乐队,由不同系的四个大一男生一拍即合组成,主唱、吉他手、贝斯手、鼓手,全凭兴趣爱好,结构简单明了,一学期的磨合后,他们开始在学校附近的酒吧演出。 后来,路人拍摄的一段乐队短视频在抖音上一炮而红,慕名前来的观众越来越多。 就像所有特立独行、曲高和寡的艺术品,地下乐团无疑小众,但才华涌溢的泉眼旁,从不会缺少渴盼的音乐信徒。 他们在圈子里人气激涨,酒吧的邀请也成倍增长,慢慢的,全国各地的livehouse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音乐节的舞台下也会有成群结队的粉丝为他们摇摆和疯狂,高声欢呼和跟唱。 “我就说,”昏黄的吧台前,康显明显喝得有点多了,眼里浮出惋惜:“我就说当初你们这个乐队名字没起好,爆米花,嘭——” 他张开双臂,又做了个小鸟一溜烟栽落的姿势:“炸一下,就没声儿了,昙花一现。” 陈是把玩着手边的杯盏,没看他:“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康显幽幽叹气:“不是,还是上次那事儿。” 陈是问:“还没找到人?” 康显说:“都不满意,我给他们看过你两段solo,认准你了。” 陈是垂眸,扯扯唇:“你就不能放过我,让我好好休息一阵?” 康显泄愤地点两下桌:“不能!我就是见不得你当废人,其他三个有谁跟你一样轴一样迂,不知变通?各个混得比你好!西洲现在都上综艺了,你比他差吗,守贞给谁看呢。” 陈是面色平静:“所以?” “跟我去魔都,”康显说:“找事做,别这样混日子。” 陈是说:“我没混日子。” 康显听笑:“你还没混日子?你说你现在在干嘛?” 陈是一顿:“在考一级建造师。” 康显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陈是说:“真的。” 康显愣在那,再三确认:“意思是不敲了?是这样吧?我没听错吧?” 陈是轻描淡写地颔首。 ——你活得有意思吗? 康显显然气得不轻,扭头离开前只愤愤撂下这句话。 陈是想说,人生又不止一种活法。 却反驳不出。 那些硌在喉咙里的话,只能和着酒水咽回身体里,以此麻痹心脏。 从清吧出来,陈是眼里已浮出一层殷红的醺意,手机不知何时关了机,他按压多下,屏幕都漆黑一片,打不上车,只能步行回家。 陈是走得很慢,期间神思迷糊,心不在焉,险些跟路过的电瓶车擦上。 对方骂骂咧咧地骑远,陈是一言未发,懒得计较。 世间每一条路都如斯坎坷,尤其是少有人走的路,众叛亲离是常态,声嘶力竭是矫情。 付出了,不见得有好结果; 狂奔了,全是迷途白费力。 那些果敢,痴迷,热血,一条道走到黑的信念,全都变成回旋镖,反将他衬得软弱,偏执,逃避,不堪一击。 陈是瞥一眼自己黑长的影子,终究独行。 到家后,他低头解锁密码,结果被人提前打开。 他一怔,与门后歪头抿笑的女生对上视线。 陈是没再往里走,蹙起眉:“你怎么过来了?” 归庭月解释:“你关机了,联系不上,有点担心你。” 陈是失语,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往里走,冷哂:“我还以为我走错家门了。” 他嗓音凛然,如在空气里插下几枚冰锥。 归庭月僵立两秒,只回头,没跟着往里走:“确认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鼻头微抽,早已注意到空气里残留的味道,想想还是关切:“你喝酒了?” 又小心发问:“出什么事了吗?” 陈是眼角烦躁地挑起,回过头,几乎是冲出声来:“别管了行吗?” 话音落下,女生一动不动。这瞬间她看起来是静止的,像座精美的假人。 “还有,”陈是的态度仿佛回到初见那天,冷漠地警告:“不要再隔三差五地在群里安利我。”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这样吧。” “你懂架子鼓吗,稀罕像你一样在舞台中间被所有人看到?” “专业鼓手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发现,在一场演出里,一首曲子里存在感太强,被关注,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敲好。” “是吗,”归庭月胸口急促地起伏,语气却波澜不惊。尽管她面红如血,双目盈盈,随时会决堤:“我看到的说法怎么是鼓手是一个乐队的灵魂,是房子的地基,稳不稳全看你,没有你什么都干不了。为什么不想被看到,难道不应该被看到吗?” “所以呢,”陈是冷静地看着她:“想证明什么?” 归庭月哽咽一下:“你的价值。作为鼓手的价值。你好歹还能敲不是吗?” “无论敲不敲,都是我自己的事。” “哦,”归庭月张张口,吃力地应下这一声:“是我多管闲事了。” “爱敲不敲,随便你。”掷下话,她转身就走。 第十六粒药(疼痛) 女生摔门而出的一瞬,陈是胸腔内部也像被狠狠一轧,剧烈地跳疼起来。 他站在原处,没动,唇抿得死紧。 下一刻,他倒抽口气,追了出去。 电梯口不见人,陈是扬眸扫一眼闪烁的楼层数字,啪啪连按多下下行按钮。 确定自己急躁得等不了,他扭头往安全出口走,一边低头拨通归庭月的手机号。 无人接听。 气喘吁吁地冲出楼道时,他在茫无人烟的夜幕中高喊归庭月的名字: “归庭月——” 身后的感应灯亮起几层。 “归庭月——”陈是又唤了一声,声线如撕裂苍穹的靛色闪电。 三楼住户拉开窗子叫骂,声音比他还大:“几点了!喊什么喊!” 陈是喉结微动,快步往前面那栋跑。 归庭月停在自家楼下,刚取出钥匙准备开门,旋即被这两声定住。 她手停住。 迟疑的几秒,侧面已经传来急促的鞋履声,伴着风中的草木瑟响,归庭月不敢看,加速将钥匙往锁眼里插,好像在开车逃亡。 可她心太乱,根本找不准方向,几次尝试无果,她挫败地垂手,再度潸然。 陈是停在台阶下,没有上前。 而她在台阶上方,背对着他。 她的肩膀在发抖,因为无法压抑的低泣。 “归庭月,”他今天第三次叫她名字,但沉闷了许多:“对不起。” 这么些天来,她的名字在他口中基本是嫌弃的,戏谑的,讥诮的,漫不经心的。 但这个晚上,她听到了更多陌生的情绪——焦切,慌张,诚恳,歉疚。 泪珠大颗大颗地往外冒,归庭月抹了抹,回过头,抽噎着说:“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双眼碎莹莹,像开裂的水晶:“我确实不了解架子鼓,也骚扰了你很多天,你今天能说清楚也好,不然我还在这边自以为是,一厢情愿。” 陈是还在低处看着她,一言不发。 “没关系了,”归庭月抽一下鼻头,双手拍拍腿侧,故作无所谓实则艰辛得要死地,笑了下:“我先回家了。” 说完又背过身,翻找钥匙串上的楼道钥匙。 它们已经在她手掌里抵出血印。 “归庭月。”他再次叫她。 女生胳膊一僵。 身后的声音停了一瞬,接着说:“我不是个值得依靠的人。” 归庭月回过头去。他没头没尾的话,让她双眼再次涨潮。 “我没几个朋友,也不会带女孩回家,”男人立在那里,瘦削苍白,像是时刻会崩塌的雪雕:“但我曾拥有过自己的乐队,还在圈子里火过一段时间。” “事实上玩音乐是个很费劲也很烧钱的事情。” 陈是眼皮微垂,继而抬起:“我目前的各方面状况都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搬来这里之后,我不想认识任何人。” “但你是个例外。” 他望过来的面色平静到黯然:“我也是七岁开始学鼓,但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业余鼓手,练鼓是兴趣爱好。我大学就在这边念的,专业跟音乐没半点关系。大一心血来潮组乐队后我才真正开始学着做一名乐手,那时我们几个跟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练习,磨合,写歌,直到能登台演出。” “因为这个我已经三年没回家,跟父母也已经三年没联系了。” “结果一毕业就解散了。” “之后我就消沉到现在,一年了。” “每天除了打鼓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但不打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微不可查地勾勾嘴角:“你说我还能敲,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的鼓声已经跟着乐队一起死了。” 归庭月偏头,捂紧了嘴,哭得要发出喘声。 陈是很轻地呵了口气:“归庭月,你没有任何问题,是我这个人,跟我的鼓声,都配不上你的喜欢。” 归庭月抵了抵湿红的鼻头,在极力调节,逼迫自己不要发出嘶哑难听的哭腔:“我问你……” 她彻底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直视着他:“如果没遇到我,你打算做什么?” 陈是没有立刻回答,少晌,他说:“不知道。” 归庭月说:“过去我也不知道,可我遇到你了。” 陈是睫毛轻微地一颤。 归庭月断续说着:“我说你的鼓声已经死掉了,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喜欢你的鼓声?” “不是的,”她声调变急,几度潸然,又硬生生憋回去:“我喜欢的是你鼓声里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只有你能发出来。所以我买望远镜,我想看看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我想认识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我就是想喜欢拥有这种力量的人,你说不配就不配啊!” 她近乎叫嚷和嘶吼:“你说的能算什么啊!”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劲疾刮过,几扇楼道窗户陡亮,似沉静的夜晚被惊开睡眼,惶然瞄四下。 陈是半刻不眨地盯着归庭月,眼底渐起光芒。 冲动的发泄总伴着后知的羞怯与愧悔,归庭月面红耳烫,别开视线。 余光里,男人忽的疾步走上台阶。 归庭月脚后跟离地,在掂量是否要往后躲避。 毫无反应当机,她重心偏移,被直接拖入一个胸膛。 归庭月心脏狂跳。 非常紧密,温热,有能量的拥抱,像一种全身性地注射,从他们挤压相贴的每一处,往她体内蛮横地渗透,带着痛感,格外真实。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道血管在奔流,进而沸腾,滚烫。 她与冷静的夜完全隔断。 男人身上本还恼人的酒气,变成甜美的香水,她在午夜飞行,空茫的头顶有了橘彩星光。 归庭月听见了自己的颤音,在问他:“你……是在抱我吗?” 耳尖上方的嗓音透出一种“没救了”的无奈:“不然我在抱谁?” 归庭月摆不出确切的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们鼓手抱人都这么用力的吗?” 她说着,两边胳膊微抬,指尖擦过他衣料,想触碰又收回。 陈是松开她,低声问:“抱疼你了?” 归庭月热泪盈眶,很大幅度地点了点头,语无伦次:“嗯,就是……可不可以再抱一下?还是刚才那种程度的。” 他不假思索地,再次揽住她。 归庭月激动地呜咽:“原来就是这种力量。” 陈是问:“什么?” 她努力描述:“就是之前只能听见的力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但我现在,好像能切身感觉到了……” 陈是笑了,下巴贴着她鬓角,蹭了蹭:“我还没感受过,能示范下吗?” 归庭月也笑,终于有勇气回抱,她的手攀在他后背,肘关节发力,要多吃劲就有多吃劲:“就这样子,应该差不多了,你能感觉得到吗?” 陈是“嗯”了声:“好像还差点。” “再用力会疼的。” “怕什么,”他说:“疼才是活着。” 第十七粒药(相望) 洗漱完躺回床上,归庭月都神思飘忽,好似陷进了大朵柔软的棉花糖,她被粉色的甜蜜完全包裹。 两边唇角翘了又平,平了又翘,最后索性放弃抵抗,给陈是发消息:到家了吗? 对方回很快:你问第二遍了。 归庭月回温聊天记录,不由抵唇吃吃怪笑:哦,忘了。 又问:那洗过澡了吗? 陈是:嗯。 陈是:你呢。 归庭月答:洗过了。 接着控诉:抱得满身汗臭,回来立刻洗澡。 陈是大概笑了:原来拥抱还是个体力活。 归庭月脸微热:对啊,陈是的拥抱是,明早估计还会腰酸背痛。 陈是说:这么夸张? 归庭月合不拢嘴,脸都要笑僵:嗯。 下一刻,她快笑僵的苹果肌平缓下来,因为男人突然正经起来的道谢:归庭月,谢谢你。 归庭月凝视着屏幕,眼底漫上柔意:怎么突然道谢? 陈是说:很多。 他没有一一道明,但远胜千言。归庭月觉得自己能接收到“很多”之中的箴意。 然后他又说:还是你这样的人。 归庭月握着手机:我怎么了。 陈是说:本身就很脆弱的人。 归庭月睫毛闪一下:彼此彼此啦~ 不过,她赧红着耳根道:你今天突然抱我,我还蛮意外的。 陈是说:我也意外。 归庭月:??? 好似无视她的连环问号,男人兀自发话:其实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些意外。 归庭月哼声:你准备不认账了是吗? 陈是问:我有说吗? 归庭月指出:你有这个意思了。 陈是:什么意思? 归庭月挠挠额角:有下一句话就是“归庭月,这只是一个体贴偶像对心碎粉丝的拥抱,你不要多想”的趋势。 陈是:谢了,省得我再苦想。 归庭月嗑着下唇弹坐起身,恐吓威胁:你敢。 结果对方还真开启了同样的开场白:归庭月。 归庭月唯恐避之不及:我停机了,我关机了,我掉线了,我wifi坏了。 但他的下一句话并非她提供的“渣男台词”:你之前说过是我的女友粉吧? 有股能预见的,过于明显的甜气扑面而来,归庭月环坐在那,额头磕膝盖,抿唇装样:好像说过,记不太清了。 结果他引用了先前那句聊天记录,又说:考虑下把后缀去掉? 归庭月瞠目,霍然起立又扑通坐回。如果不是深更半夜,家里有别人,她定要狂叫三百声,把床蹦跳成蜂窝煤。 她脸快笑烂,还故作矜持,以牙还牙:我可以分享一首《痴人说梦》吗? 这回换人恐吓威胁:劝你最好不要。 归庭月偏不就范:我去歌单里找了。 聊天框里还真没了动静。 陈是气笑不得,这算今晚第二次吃回旋镖吗,只是这枚由水果软糖制成,弹来脑壳上,也只有让人心痒难耐的力道。 陈是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回复,以罕见的耐心。 一分钟后,对面还真发来一则歌曲分享,只是,歌的名字并非记仇已久并蓄意报复的《痴人说梦》,而是—— 王菲的,《我愿意》。 陈是低笑,点开这首歌,把它当接下来的聊天背景音,本还缱绻诉衷肠的曲调听得他嘴角下不来,还故作平静评价:酸歌。 归庭月故作不爽:那换一首。 归庭月:【Girlfriend-Avril Lavigne】 归庭月:今夜正式钦定为我们的恋爱主题曲。 陈是终于:可以。 打从心里夸:音乐了不起。 归庭月同意:就是了不起。 视线驻停在“音乐”二字上,陈是心血来潮:明天出去吗? 归庭月捧着手机,好像捧着草莓味的圣代冰淇淋:去哪里? 陈是说:去听live。 他发来一张截图:我查了下,salty明天有演出。 归庭月点开大图,心跳加速:我还没去过livehouse。 陈是:那更要去了,是离音乐最近的地方。 归庭月笑盈盈:好。 陈是看一眼时间:很晚了,睡觉。 归庭月还是:好。 怎么办,词穷成这样。 可又能怎么办,当下的全部感受就只是,就只有——好得没话说,好得不得了,好得呱呱叫。 放下手机,归庭月整个人还漂浮在不太真实的氛围里,像是夕照下的粉色湖面。翻来覆去好一阵,她难以入眠,拿起手机一再确认:我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对吧? 陈是明显也没睡:? 归庭月:是吧是吧? 陈是给出肯定答案:是。 归庭月面庞再度被逞笑点亮:陈是都说是那肯定是了。 陈是被女朋友的冷幽默硬生生逗乐。 归庭月开心死,得意透:我有男朋友了,原来有男朋友是这种感觉。 她突发奇想:我要干件大事。 随后再无声响。 等待的间隙,有种奇妙的预感与默契促使陈是下床,毫不犹豫地拉开窗。 隔着深深暮色,对面楼刚上来阳台的女生猝然止步。 她陡停数秒,随后摊手,像在表达惊喜与不满。 陈是勾动嘴角,转头打开卧室所有灯,才回来原处。 而归庭月上次那样,打开了闪光灯,最高亮度,挥舞摇晃。 他们彼此相望。 夜海之中,他的窗扇如灯塔,她的手机似恒星,世界不再是孤岛,温柔而静谧。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第十八粒药(冠军) 翌日傍晚,两人准时在楼下碰面。 去livehouse穿着舒适最重要,所以归庭月并未盛装,两人扮相一概如常。 只是,这次约会的身份心态均已变更,不同以往。 “嗨。”相视第一秒,归庭月心头就漫出说不上来的别扭,再难口不择言,反倒莫名扭捏。 陈是笑笑,也“嗨”了声。 归庭月吸一口气,指指小区主道:“我们怎么去salty?” 陈是跟着看一眼:“打车吧。” 二人之间的氛围再度安静。 归庭月耳朵升温,笑出声来,说:“好怪。” 陈是勾唇:“哪里怪?” 归庭月说:“突然之间变成另一种关系。” 陈是说:“不是你要挟的?” 归庭月往两旁摊手,无辜:“我有吗?” 陈是跳过这个问题,提出:“拉着手走?” 归庭月低了下头,笑意却上涌。 再抬眸时,她将目光与左手一并交出。 陈是握住的一霎,归庭月心要跳出身体,男人的手原来是这种触觉。 即使轻轻扣着,力度尤有,仿佛盘根相绕的两株树木。 归庭月评价:“陈是,你手好硬。” 陈是低哂:“能找个好点的词吗?” 归庭月:“一个心脏都快爆炸的人能说出多好的溢美之词?” 陈是笑:“行吧,勉强接受。” 余晖如火烧,两人牵着走,归庭月羞于看身侧,目不斜视地抿了会唇,她才问:“我的手是什么感觉?” 陈是心叹:“能不能别问,保持气氛?” 归庭月忍俊不禁:“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也心脏爆炸?” 陈是说:“没有,”旋即淡声补充:“就是比我打鼓声音还大。” 归庭月别开脸,怕自己笑得面目太过狰狞。 “陈是。”她又叫他。 陈是“嗯”一声。 “我们走慢点?” “好。” …… 由于两人在通往小区大门的那段路上耗时过长,到salty时已经没了前排位置。 陈是领着归庭月往里走。 归庭月嫌少来这种地方,捉着男人胳膊的手指都收紧,而陈是似乎天生属于这里,驾轻就熟地往深处潜行。 放眼望,舞台上已布置好乐器,环境晦暗,人群如密集的黑鱼,乌泱泱挤一起,在进行屠宰前的最后狂欢。 各种体味交织,音乐是碎玻璃,接连爆破在耳膜里。 归庭月摸摸耳朵,努力适应,忽的,身侧男人叫她名字:“归庭月。” 她侧过头。 陈是问:“还好吗?” 归庭月大声回:“很好——” 他笑了起来,眼里有星辰。 不多久,乐团成员登台,欢呼与口哨顿如海啸,在场内激荡,众人不约而同地举高手机,仿佛某种膜拜的礼仪,只为阶上国王。 前奏一出,众人蹦跳,毫无章法,但一致沸腾和癫狂。 归庭月逐渐融入,也舞动身体,跟随节奏笑闹哼唱。 陈是瞥她一眼,唇角微勾。 第二首是慢歌,Queen的《We are the champions》,无数手臂变成风中苇荡,光束碾过全场,大家齐声跟唱。 归庭月注意到乐队的鼓手,位于舞台右后方,坐在银色的架子鼓后,浅色中长头半扎,摇头晃脑,双臂动作也恣意。 她晃动的右手慢了下来。 陈是过去也这样吗? 万众瞩目,为音乐生,为音乐狂,看起来毫不费力,实际苦争朝夕。 她不由侧过头去。 男人立在那里,没有拍照,没有舞蹈,容颜安静,且孤独。 归庭月垂下手,探过去,勾住他手指。 陈是觉察,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仿佛两粒星在宇宙里碰撞,在这个黑色的、失重的力场,亿万光年都变得悄然无息。 陈是挑唇,未露疑色,只反握住她,下一刻,归庭月忽然跟宣布获胜者那般带动他举高手臂。 陈是失笑,想放下,叫停这个中二的动作,然而又被她不由分说抵回原处。 暖意侵袭身心,他整个人变得倦懒,放弃挣扎。 激昂澎湃的合唱在场内回响; 他们的手在飞旋的光点里紧扣; “we are the champions my friends and we\'ll keep on fighting till the end we are the champions we are the champions...” …… 从livehouse出来,仿佛从魔窟回到人间,周遭环境变得安分而单一。 释放了一晚的归庭月仍在回味,面含笑意。 陈是多次瞟她:“怎么样?” 归庭月一顿,佯作指责:“你骗我了。” 陈是挑眉:“我骗你?” 归庭月说:“你说鼓手不喜欢被注意,可今天那个乐队的鼓手明明很引人注目,我一直在看他。” 陈是嘁一声,态度不明。 归庭月目光炯炯,盯住他:“你以前在台上也这么帅吗?” 陈是蔑然:“比他还帅。” 归庭月发出古怪的音节:“光说没用。” 她有小情绪地嘀咕:“听了这么久,我还没亲眼看过你打鼓。” 陈是步伐微滞,接而启齿:“想看吗?” 归庭月扬声:“现在?” 陈是拿高手机,按亮:“如果你不怕晚的话,可以来我家。” 归庭月蹙蹙眉:“我是不怕,但我怕其他居民开启举报模式。” 陈是后觉:“哦,对。” 归庭月说:“明天下午?” 陈是应:“好。” “需要带点什么吗?”归庭月问着:“我提前做准备。” 陈是说:“带上口水兜。” 归庭月骂他“臭屁”,笑了好一阵,才正色征询:“回去路上我们可以走得更慢点儿吗?比刚才出小区还慢。” 陈是步伐放缓,蜗牛移行:“行。” “因为我想多牵会儿。” “知道。” “你也这样想对吗?” “归庭月,有点留白好吗?” …… 第十九粒药(柔软) 到家时已近凌晨,归庭月怕打扰到李婶婶,蹑手蹑脚地开锁进门,岂料对方还在沙发上打盹等人。 听见响动,她一个弹立,揉眼睛:“月月,你回来了啊。” 归庭月定住,不好意思地弯动嘴角:“嗯,回来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李婶婶一见她笑,也跟着笑:“这不等你呢嘛,”又问:“陈是也回去了?” “嗯。”归庭月将帆布鞋放好,合上柜门。 李婶婶感叹:“看你们两个处这么好,我也高兴,放心。” “好啦——”归庭月脸微微发热,莞尔:“你去休息吧。” 李婶婶点点头:“好,你也早睡。” 洗漱时,归庭月打湿卸妆棉,凑近镜面,端详今天的自己。Livehouse燥热的环境让她鼻翼的粉底都有一丁点斑驳,但她眼瞳明亮,面颊莹润,气色如早春的晴空。 盘踞已久的黑狗似乎被驱赶远离,她变回了那只沐浴湖光的天鹅。 怪好看的。 难怪刚刚在楼下,陈是说抱一下再回去,结果两人抱了起码五分钟才分开。 归庭月自恋地看了好一会,才将卸妆棉一左一右盖上眼皮,唇角上扬,轻轻揉按起来。 她睡了个自然醒,日上三竿,才费劲儿地掀开眼皮。 第一件事是打开微信,看男友有没有给自己发消息。 陈是:起了吗? 四十多分钟前发来的。 过了半个小时又是一条,明显耐心-1。 陈是:起没起? 归庭月下床拉窗,笑意和日光一样,即刻充盈了这个灿亮的上午,将卧室变成一只温暖剔透的玻璃罐,归庭月在窗口回: MoonPie:现在起了。 陈是言简意赅:到我家来。 归庭月回:现在? 陈是:嗯。 归庭月:有什么安排吗?这个时间敲鼓不大好吧? 陈是说:来吃饭。 归庭月抿一抿唇:你做好了? 陈是:没,你先过来。 归庭月下巴微掉:你叫我过去给你做饭??? 陈是:? 陈是:一起,ok? 归庭月说:可我想先化个妆。 陈是:直接过来,又不是没见过你素颜。 归庭月默一秒:好吧。 刷牙洗脸换了身宽松T恤和短裤,归庭月知会李婶婶一声,下楼赴约。 到陈是家时,见男人也是如此不上心的居家扮相,归庭月不由咕哝:“我们提前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了。” 陈是蹙了蹙眉心:“怎么?” 归庭月揪一下他T恤袖口:“你看你,跟平时有什么区别,在我面前一点都不庄重。” 陈是瞥她,眼神略一上下打量:“就别贼喊捉贼了。” 归庭月瞅他小脸蛋:“得亏你脸是帅的。” 陈是哼笑,打开冰箱:“不帅能被你这么死缠烂打?” 归庭月追过去,刚要开怼,男人陡得回身,将手里两颗鸡蛋交给她:“去,打蛋。” 归庭月接过,一手一个,走向厨房,思及上回在望远镜里的难忘一幕,她左右观察,找到当天的位置,又用手背叩了叩偏高处的电饭煲。 陈是碰巧过来,停下问:“在干什么?” 归庭月转脸:“在想你那天都在用筷子在敲什么。” “什么都能敲,”陈是敛目,继续搓洗水池里乱漂的白色口蘑,语气闲散:“不用拘泥。” “你好像还会单手打蛋?”归庭月回想着。 陈是偏眼:“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能吗?” 归庭月拿起一颗鸡蛋,轻轻掂动:“我就不会。” 陈是勾唇,说:“给我。” 又吩咐:“你手边那个碗也给我。” 归庭月挨个交过去,陈是便开始示范,他放稳瓷碗,轻击碗缘,悬高,蛋壳便听话地自正中裂隙往两边分离,任蛋清顺畅流出。 他的动作自如且随意。 再看碗中,蛋黄如圆日,分毫无损,归庭月惊讶:“怎么做到的?” 陈是将蛋壳丢去垃圾桶:“控制好握着的姿势和力道就行。” 他眉梢微挑:“跟握鼓棒一样。” 归庭月问:“我能试试吗?” “试啊,”陈是下巴示意:“你面前还有一颗,这个不行冰箱里还有。” 归庭月却摇头:“我是想说,我能敲一下你的鼓吗?但你得先教我怎么使用鼓棒。” 陈是颔首:“可以,吃过饭,我教你。” 归庭月有些意外他的大方:“答应得这么快?” 陈是眼微眯:“有哪里不对么?” 归庭月说:“我以为你们这些乐手会把自己的乐器看得跟专属法宝魂器一样,不允许外人随意乱看随便触摸。” “乐器被人使用才能变成法宝魂器,不然就是个空架子,”陈是淡淡说着,又略带谑意地笑了:“你还把自己当外人啊?” 归庭月字正腔圆:“当然不是!” 吃过饭,陈是领归庭月去了自己的练鼓房,这里跟归庭月想象中区别不大,单独一间,四面白墙,只摆放着架子鼓。 但居中的那家伙过于漂亮了吧,除去亮银的镲片,它其余部分都是黑色,带着一股与主人一致的冷静倨傲感,好像随时能地面起立,再利索地转换机械人形态,居高临下。 那种能穿透和横扫天地楼宇的爆发力,居然就是从这样的方寸之地发出去的。 “好酷。”归庭月称赞。 陈是一如既往自负:“也不看看谁在用。” 归庭月嗤声,跟着他走近。 陈是轻踢一下鼓凳:“坐。” 归庭月心跳加快,深吸一口气,端坐下去。 陈是从一旁牛皮袋里取出自己妥善放置的鼓棒,递一根给归庭月。 她接过看,木质的,表面打磨光滑,胡桃木色,末端的白色刻字已模糊不清,明明触感偏凉,却莫名的有温度。 努力辨认字母时,脑袋上方传来解答:“别看了,是POPCORN。” 归庭月抬眸,眼底问询。 陈是脸上并无起伏:“我以前乐队的名字。” 归庭月无言一瞬,说:“名字很可爱哎。” 陈是唇角掀起浅弧:“第一次听这么夸的。” 归庭月微微笑,以两手虎口捧高鼓棒,一副将士欲将出征或请大佬提笔的架势:“开始教学吧,陈老师。” 陈是把住自己手里那根,轻巧地变换着持握姿势:“有几种,我教你新手用得多的,扣碗。” 归庭月点了点头。 陈是放低右手示范,“先拿两边手指捏住鼓槌,食指的第一关节和大拇指,”他盯着归庭月,细致讲述,眼神语气皆如严师:“像我这样,捏在三分之一处……” 见她动作大差不差,陈是于空气里小幅挥动两下:“每一次敲击主要靠手腕、手指发力,手臂是次要的,你看到的鼓手搞那么大动作是为了——帅。” 归庭月失笑:“哦……” “不过对你来说还是难。” “?” 陈是说:“有些初学者会下意识用手臂去打,要反复练习开腕,才能成功找到正确的发力方式。” 归庭月还是点头。 陈是把自己手里这根给她:“试试吧,两个一起,按我刚才说的握法。” 归庭月两手分抓,不是很有底气地重现他刚才详细教过的握槌姿势。 “不对。”陈是自顾自绕至她身后,俯低上身,双臂越过两侧,纠正她手上不对的细节。 “别握太紧,”男人罕见正经,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归庭月耳尖,她痒得缩低脖颈,唇角偷翘:“鼓棒在你指间可以晃,但不能掉,明白吗?” 归庭月脸发红,心跳得死快,根本无法静下心听讲。 确认她动作基本无错,他双手下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提高,引领她在跟前的两只嗵嗵鼓的鼓面上各敲一下。 连贯的闷响直入耳膜,叫人心脏共颤,归庭月愣住,原来就是这个声音。 她兴致高涨,自己试了两下,嗵、嗵,一模一样的响动传出,由她亲自叩击。 归庭月粲然笑开,惊喜地侧过脸去求认同,不料动作幅度过猛,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陈是下颌,她讶然地“啊”一声,很轻,但他们都能听见,都能感知。 所以陈是亦有所察,他不再动,降低眼帘,略略斜睇。 归庭月两颊急速漫红,眼神变得躲闪,无措地捏紧鼓棒。 空中尘埃飞舞,室内静谧得不可思议,如梦似幻。 片晌近到过分的视线织缠后,陈是浑身不自在,他喉结微动,刚要起身,小臂忽然被坐那的女生双手扯住。 在他重新看回来的,变深的眼睛里,归庭月无措地吞咽一下口水:“问个题外话——” 她脸烧得慌:“你会接吻吗?” 陈是耳朵也有点泛红,他胸腔起伏一下,嗓音发干:“实话实说我不太会。” “试一下吗?”归庭月羞怯又勇猛地提议,两种迥异的情绪在她通红的面容上意外和洽:“这个时间点好像也不太适合敲……”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被扳高,陈是的影子毫不犹疑地罩下。 拙笨却浓烈,直至物归原主般的,唇齿相依,难舍难离。 归庭月的心脏迅猛弹跳,时间却变得柔软,世界如溶落的奶白色冰淇淋,在啪嗒啪嗒地融化,流淌,她忘我地闭上双眼,深陷在他们彼此相贴的气息里。 注意!!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_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二十粒药(活着) 就像难解难分的拥抱一样,他们也吻了很久,亲到归庭月周体无力,胡乱扶最近的物体,陈是便将她捞高,换他坐鼓凳,让她跨来自己腿上。 他们重新靠向彼此,更紧密,也更深入,陈是揽紧她后腰,女孩子怎么这么好亲,甜美如糖点,如甘霖。 沉溺在湿热的纠缠里,归庭月感觉自己被吞噬。男人汹涌侵占的荷尔蒙,让她的脚趾都悸动地蜷紧。 终于,他们在窒息前强行分离。 两人在咫尺之间不约而同地撩高眼皮,又在对方的瞳仁里齐齐发笑。 陈是深深地呼吸,嗓音喑哑:“笑什么?” 归庭月抿了抿水润的嘴唇,脸红红:“你的鼓槌顶着我了。” 陈是一顿,偏头加深笑意,没辙地唤:“归庭月……” 归庭月抽鼻子:“干嘛?” “我真服了,”陈是吸气,正声:“坐远点。” 归庭月佯怒:“谁拉我到他腿上来的?” 陈是自知无理,索性坦率:“我拉的,怎么了。” 归庭月手还撑在他胸膛上:“陈是,你心跳得好快。” 陈是:“……” 她气音道:“比你打鼓还快。” 陈是呵一口气,扯唇,看起来又混蛋又真诚:“第一次亲女孩子,能不快吗?” 归庭月苹果肌顿时上移:“我也第一次亲男生欸。” “你们男生果然……”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陈是:“闭嘴。” 归庭月不忍只揭他底,也坦白:“其实我也……” “再说?”陈是打断,停在她腰后的手下移几分,威胁施力,并炙热地熨在那里。 女生刚白回来的肤色再度烧红,绷身退避。 陈是轻哼,手挪回去,把她圈回来:“再抱会。” “嗯。”归庭月也用纤长的手臂环绕住他,侧头枕在他肩上。 两个人静静拥坐,聆听对方的呼吸,嗅闻彼此的气味,仿佛交颈的动物,一雌一雄,在试探与袒露后再无敌意,顺从地共享圈地,进而皈依一体。 “陈是……”归庭月倏地叫他。 陈是:“嗯?” 她对他仍有太多好奇:“为什么不打鼓了?” 陈是眉头稍稍扬高:“不是还在打吗?” 归庭月补充:“我是说,怎么不上台打了?” 陈是语气平淡:“不是说过,乐队解散了。” 因为挨得太近,他们交谈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唇齿间辗出,而是腔腹之中的私语密会,也只有他们能听见。 归庭月问:“以后的打算呢?” 陈是说:“还没想好,”他贴近她柔嫩的耳廓,情不自禁地啄了啄:“但是该想想了。” 人类真怪异,在肌肤之亲上永难餍足。 归庭月痒得一笑:“为什么?” 陈是轻描淡写:“因为多了个活着的理由。” 归庭月心知肚明,却装傻:“什么?” 陈是说:“归庭月。” 归庭月嘴角要翘上天:“嗯?” 陈是说:“不是叫你。” “我知道,”她的声音因窃喜而含糊:“我知道‘归庭月’是那个理由,我故意这么问的。” 陈是勾唇,低声:“我也可以么?” 归庭月直起身,看他眼睛:“可以什么?” 陈是也看回来:“成为你活着的理由之一。” 因为这句话,因为这个词,这个对多数人来说,像阳光空气一样轻易,寻常,零重量的“活着”,于她而言,曾是千斤顶,曾连呼吸都费劲。 归庭月眼眶急速积蓄起泪水,她哽噎道:“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也许只是暂时的,我还在吃药和治疗。” “我很怕拖累你,可我又想走近你,忍不住。”左脸颊感觉到热流时,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抹,陈是却快一步用拇指为她拭去。 陈是深切注视她的哭容,双目也微微泛潮。 他重新将她搂回身前:“近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够近?” 归庭月噙着泪忍笑:“明明近到不能再近了。” 陈是不说话,只是抱着,紧到好像她也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和光线。 归庭月鼻音很重地咕哝:“我不想逼你,因为这种病就是被逼迫着去做某件事,去成为某种人的话……会很痛苦,我知道的,如果你觉得努力会累,当一对废物情侣也很好的……” 陈是却说:“我在想了,跟你确定关系的那个晚上就开始想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归庭月。” …… 归庭月在陈是这儿睡了个午觉,成功将男人的床据为己有。临睡前陈是一直在房内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完天,她兴奋地翻滚了好一会才有困意,倒头酣眠。 醒来时已是傍晚,斜阳映在地板上,被窗框分割,像橘子色的玻片。 摸着耳朵走出卧室,归庭月四处张望,却不见陈是,只得放声呼喊他名字。 嗵! 静谧的空气立即被振醒,因为这声不假思索,且能量十足的回应。 归庭月愕然,随即咧嘴一笑,快步奔向走廊末端的房间。 入眼便是坐在架子鼓后的年轻男人,能让她帅到打鸣的男朋友,他单手转了下鼓棒,唇角勾高,看起来自信无疑:“来了?” 归庭月背手,猫一样轻盈地往内走两步:“我应该没迟到?” 陈是望向她,伪作不满地蹙眉:“口水兜呢。” 归庭月翻个超大白眼。 陈是哼笑,做最后提醒:“保护好心脏。” 归庭月“啊?”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激烈的鼓点已经从他看似随意却不乱节奏地击打下弹跳而出。 她瞬间悟到他那句“保护好心脏”的意思,她的胸腔被震到发麻,即使按紧也无法遏制。 更何况,男人不只是手部动作,双腿也在高速颠动,地面,半空,头顶,从上而下,由里到外,完完全全被这种滚石轰雷般的强噪渗透,为之颤栗,为之折服。 所以归庭月合不拢嘴,亦目不转睛,神态近乎痴傻。 陈是笑了。 他愈发嚣张地挥动鼓棒,眼底尽是掌控。他暗夜潮涌一般的信念和气场随鼓声陈铺,层叠递进,直至将这间屋子,这栋大楼,这方天地彻底围剿,无人生还。 在这样狂傲的撼动中,归庭月热泪盈眶。 …… 晚上入睡前,陈是的现场鼓声仍残留在她脑袋里,轰鸣不绝,挥之不去。 归庭月辗转反侧,索性搜起了POPCORN的资料。 结果居然不少,很多网页里都有陈是露面,摇滚发烧友们戏称他为“小狮子”,说他总看起来脾气冲不好惹,说他颜值过高比主唱还门面担当,说他的打鼓天赋和才能不输国外有名气的鼓手,他们的乐队还有微博,最后一条就是宣布解散的公告,仿佛一座帝国的坍塌,许多粉丝在评论区惋惜和缅怀,归庭月翻了很久,看得开怀又心痛。最后,她点开音乐软件,心潮澎湃地把他们的专辑听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背景里的鼓声。 翌日早上,她收到了来自男友的问候。 他截下她的朋友圈新背景,只一个:? 那是一张他之前在台上演出的单人照,很“动态”,坐在架子鼓后的他,黑T白肤,笑容恣意,姿态跋扈,看起来不可一世。 归庭月弯唇:我偶像的照片,好看吗? 陈是回:比之前那个好点。 归庭月憋着乐:我也这么觉得。 陈是直入正题:这几天有空吗? 归庭月戳字:嗯? 陈是:我去魔都三天,你想一起吗? 归庭月:去干什么? 陈是说:工作上的事。 归庭月有些意外地扬眉,思忖少刻,不逞能:可以是可以,不过要跟我妈和心理医生打个报告先。 陈是:好,别勉强。 归庭月说:怎么会。 陈是又问:这会在家吗? 归庭月说:都还没起床。 陈是回过来一个猪头:我现在过去。 归庭月:干嘛? 陈是没有再回复。 十分钟后,家中铃响,还在护肤的归庭月忙搁下面霜,抢在李婶婶前头开门。 一身黑的男人面无表情走进来,左手提折叠梯,后手拎工具箱。 归庭月被他这番阵势唬住,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陈是偏头一扫客厅窗外的不锈钢防护网,装皱眉不快:“虽然说出来有点幼稚,但它们挡着我看我女朋友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x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二十一粒(林风) 一上午的忙活,让归庭月的房子从密闭银笼变回了玻璃花房,变得窗明几净,日光满溢。 李婶婶又笑又急,反复跟归庭月确认: “不要先告诉你妈妈嘛?他自己弄么?这样拆掉你妈妈不说的啊?” 意识到无法阻挠后,她关心起陈是的个人安危: “还是找人来弄吧,这样子好危险的。” “哎呀陈是你这小伙子怎么不听话呢。” 絮絮叨叨,念了不停,都是无用功。归庭月自然也担心,一直在旁边给他扶梯子,打下手,毕竟楼层不低。 但陈是这人瘦长有劲,所以也没怎么费事就将客厅阳台的防护网拆卸一空。 两人并排立在栏杆后,将如海蓝天尽收眼底。 归庭月深吸一口气,眼弯成小缝:“感觉空气都清新了。” 她转眼看陈是:“你觉得呢。” 陈是看回来:“总算顺眼了。” 归庭月笑起来,脸在天光下明晃细白:“你没少偷看我吧。” 陈是对她贼喊捉贼的行径已经习惯:“谁偷看谁?” 归庭月说:“如果我没偷看你,你会发现我吗?” 陈是的手在横杆上轻点,想了想:“那倒不会。” 陈是呵气:“但我真正注意到你,就是因为这个护栏。” 归庭月噤了声,少晌才道:“去年我自杀过两次,没成功。” 陈是回身,挨个捉起她两只手腕查看,确认没有任何疤痕,才暗自松懈,但手未因此放开,反倒勒得更紧。 他的眼睛也紧紧看着她,目光有力,蕴着千言万语。 归庭月如犯错的小孩那般嘀咕:“是吃药的,洗了胃,因为想漂亮一点……” 陈是面色淡静,视线却越发滚烫。 归庭月脑袋升温,想挣开,陈是不放,最后很干脆地把她拉来怀里,不容置喙地拥住。 归庭月也回抱,闷声闷气:“你有想过吗?” 陈是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蹭着:“想过吧。” 归庭月说:“最后是什么战胜了这种念头?” 陈是说:“就像你说的,我还能敲,不是吗?” 归庭月鼻酸:“是啊……多好。” 陈是抚摸着她后背柔缎一般的长发:“我这周准备去魔都面试。” 归庭月愣了愣:“面什么?” 陈是说:“我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一个艺人团队在找鼓手。” 归庭月扬唇:“那很好啊。” 陈是放开她,改握她双肩:“正好带你出去玩两天。” 归庭月努了下嘴:“我是很想去,但还是得问问我妈。” 当天下午,归庭月就跟妈妈说了这件事,女儿破荒天有外出散心的欲望,她自然不会阻止,但她也提了个要求,就是必须把归庭月的弟弟捎上,不可以只两个人单独出行。 归庭月理解她的忧虑,所以没多辩驳,转头去问陈是态度。 陈是在微信里回:我没意见。 归庭月反倒做作起来:你不想跟我两人世界吗? 陈是说:想啊。 归庭月笑:那你还“我没意见”? 陈是:代入你父母就有意见了。 归庭月轻哼:我妈今天从李婶婶那知道你拆窗的伟大事迹了。 陈是问:你妈什么反应? 归庭月直接发语音,重现妈妈在电话那端的嘶声惊叹:“你男朋友胆子怎么这么大呢?” 陈是问:你怎么回的? 归庭月笑道: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才能把你女儿拿下啊。 周五下午,归母将归林风送了过来。 归庭月有大半年没见弟弟,不想他竟已比她高出一头,她一脸震惊地抬眸:“小风,你这么高了?” 男生摊手:“我不长的吗?姐。” 归庭月:“……” 妈妈走后,姐弟俩在桌边吃水果,归林风多次打量她,欲言又止。 归庭月被瞧得不自在起来:“老看什么?” 归林风把一颗蓝莓丢嘴里:“有男朋友就是不一样了啊姐。” 归庭月冷冷瞥他:“什么意思?” 归林风笑:“气色红润有光泽。” 归庭月也看他,以牙还牙:“你也不一样了啊高中生,怎么理寸头了?” 归林风眉心收紧:“烦,起早贪黑的太苦了,不想还要天天吹造型。” 归庭月安慰:“……其实这样挺帅。” 归林风摸两下毛剌剌的清爽发丝:“是吧,我也觉得,更帅了。” 归庭月忽然跟想到什么似的讥笑出声。 归林风问:“笑什么笑。” 归庭月说:“你跟我男朋友应该蛮有共同话题。”一样的臭屁。 归林风:“何以见得?” 归庭月不吭声,保留悬念。 翌日大早,赶飞机的关系,四点多陈是就来了归庭月家,给他开门的是叼着小面包的归林风。 陈是猜到他是谁,所以并不意外。 但本还半梦半醒的神游少年顿时瞪大双眼,摘走嘴里面包:“你是那个吧。” 陈是一头雾水:“哪个?” 归林风心跳加速,颤音自报家门:“我是……爆米花。” 陈是略微惊讶地挑眉:“哦,你好。” “姐——”归林风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走廊蹦:“姐——” 归庭月揉着耳朵:“叫什么,这会才几点?你想被邻居找上门?” 归林风换气声亢奋嗥叫:“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男朋友是POPCORN的鼓手!!” 这回轮到归庭月一脸问号。 坐上去往机场的计程车后,副驾的归林风还兴奋到不得安生,屡屡回头看陈是,时刻找机会跟他说话,还嘴甜胜蜜,夸他们的歌,赞叹他们的演出,一口一个“哥。” 陈是全程淡定搭腔。 顺着人流登机时,归林风已经毫无羞耻心地升级称谓:“姐夫,你慢点。” 陈是轻笑,有些无奈地偏了下脑袋。 归庭月重锤他胳膊,龇牙:“你有什么大病啊?” 机舱里,三人坐在一起,归林风靠舷窗,陈是挨走道,归庭月是夹心。 然而归林风还是频繁地越过姐姐跟陈是交流,问东问西,陈是也一一作答。 归庭月注意着,发现他对她弟弟出乎意料的有耐心,甚至超过自己。 归庭月不爽,剜一眼归林风,笑里藏刀:“小风,你坐来中间来好了呀。” 归林风摇手:“不了不了,我怎么能拆散你们?” 消停没一会,他又侧头唤:“姐夫。” 归庭月恶狠狠乜回去。 归林风:“没事没事。”说完就老实巴交正襟危坐。 刚准备从包里翻出眼罩戴上打会盹,归庭月的手被中途截住,不轻不重地扣了回去,她心一颤,偏眼找陈是,手的主人纹丝未动,仅撩高眼皮,侧来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而后关灭手机。 归庭月偷翘嘴角,也悄悄交握回去。 窗外白云如絮,镶着金边,绵软无垠。 受够静音模式的归林风再度被好奇胀满,忍无可忍启齿:“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归庭月心叹一息:“问吧……” 归林风问:“我们这三天就是去魔都玩吗?” 归庭月摇头:“不是,陈是有点工作上的事。” 归林风奇怪:“那怎么……没带鼓?” 陈是服了他们姐弟俩一脉相承的一根筋:“那么大,怎么带?” “也是,”归林风挠头:“我以为你们乐手都必须随身携带自己的乐器,因为熟悉。” 陈是说:“带鼓棒就行。” 归林风眉一扬,纠结了会,问:“可以看看吗?拒绝也没事儿,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了。” 陈是倒无异色,从黑色背包里抽出两支鼓棒,大方递给他:“看吧。” 归庭月在中间严肃提醒:“别弄坏了。” 归林风连连颔首,握在手里细看,并评价:“哇,还挺有分量。” 归庭月哼一声:“也不看看是谁的鼓棒?” 归林风“哦”两声,翻转过来,惊讶发现:“上面还有刻字的啊。” 这个归庭月知道,就提前给男友代答:“别问了,是他以前乐队的名字。” “不是啊……”归林风弯身凑近,辨认上面的字母。 下一刻,他啧一声,脑袋激灵着把鼓棒交回去:“看完了不看了谢谢。” 陈是勾勾唇:“就这么一会,看出名堂了吗?” 归林风:“嗯。”旋即作委屈状:“不就是狗粮吗?我吃还不行吗!不就是当电灯泡吗?受妈之托我有什么办法!” 归庭月不明就里,左右看他俩:“你们在说什么?” 归林风满脸悲愤:“你当我瞎?那个刻字是个屁的乐队名字,明明是你的微信名。”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第二十二粒药(月光) 三人下榻在浦东一间距商区很近的酒店。 陈是预订了两间客房,一个标间,一个大床房。 办理好身份证和房卡后,陈是走回姐弟跟前,刚想帮归庭月提行李箱,归林风已抢先夺过,嘴里还振振有声:“姐夫请保护好双手,不要让粉丝操心。” 陈是淡笑:“拿两个不重么?” 归林风挑担似的绷起肱二头肌:“我可是男人耶。” 归庭月见状,凉飕飕挤字:“以前也不见你对我这么热情主动啊。” 归林风啧声:“我长大懂事了嘛——” 走入轿厢,陈是将房卡分发给他俩,归林风接走,低头瞅几眼,又凑近检查姐姐的。 归庭月抄兜不给他看。他只能抬头问陈是:“我姐住几层?” 陈是说:“二十二。” 归林风又问:“你呢。” 陈是说:“十七。” “呀,怎么跟我一间?”归林风故作惊讶:“你们不住一间吗?” 归庭月一脚踹向他小腿肚。 归林风抬腿后躲,随即顽劣地笑开来。 到17F时,陈是按着开门按钮,吩咐:“你先去房间吧,我送你姐上去。” 归林风把姐姐的箱包交到他手里,嬉皮笑脸:“懂呢~懂呢~不用把我当傻子。” 而后搔头避开老姐锐利的眼刀,扭身拖箱子跑远。 轿厢里再次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并肩而立。 归庭月徐徐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看向陈是:“我弟一直这样,您请见谅。” 陈是笑了笑,从金属反光墙里看她:“很好啊,衬得我都成熟了。” 归庭月感觉到了,也从那里边睇她男友那张帅得很有辨识度的脸:“你成熟个鬼。” 两人目光交汇,同时一笑,似有天成的默契。 电梯门再次打开,归庭月跟在陈是后面走出电梯,沿着走廊上长长的地毯穿行,好像踩着松软的沃土,她望着墙壁上的挂画,一脸兴奋:“好久没出来了,连酒店装潢都觉得新鲜。” 陈是看她一眼,只是笑,没吱声。 一进门,憋了一路的归庭月一头扎进陈是怀里,两条胳膊拥得死紧。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胸腔在重重起伏,也抬臂摁住她。 只是这样抱着,他们都像是被填实了,温暖,致密,再无缺憾。 归庭月的发丝间有股淡而甜的香味,陈是很轻地嗅着,觉得每个毛孔都因此舒张,逐步沉浸。 女生几不可闻的细语从下方传来:“我觉得我好像得了新的病了。” 陈是问:“什么病。” 归庭月说:“学名有点长,叫不被陈是抱着会生病。” 她擅长的土味情话总叫人发笑,陈是努力附和:“那我可能也被传染了。” 归庭月扑哧一笑,一下还不够,又哼了哼,止不住。 她偷笑的气息喷在他肩窝处,热而痒。 陈是喉咙窒了下,将她下巴捉高,让他们都落入对方的眼睛:“归庭月。” 归庭月极力憋笑:“嗯。” 陈是跟着笑:“噘嘴。” “干嘛?”她装傻。 陈是直接道:“我要亲。” 归庭月偏不就范,死死抿住,眼中笑意早已决堤。 陈是就看着,用情绪极浓的眼神撬锁和进击。 “别这样看我——”归庭月扛不住,凑上来啵他,亲完也不走,就嘟嘴抵着。 陈是含回来,再无间隙。 动作逐渐激烈,陈是带她转了个身,把墙面当他们暂时的倚靠。 他单手撑墙,关节用力,俯低深吻她,亲到耳根和后颈都漫出一层红潮。 意乱情迷间,归庭月捏紧了他衣襟,后来脚软得不行,双手往上移,搓揉他的面颊和头发,最后挂住他脖子,满耳都是双方急切的喘息。 归庭月感觉自己可能再添新疾,皮肤饥渴症,她的手几乎是不自觉地,摸入他T恤后摆,在男人骨骼分明的背部移行。 陈是停住,气息声很重地笑了一声,停在她耳畔:“想干嘛?” 他声音低哑,带点轻佻,性感得要命。 归庭月赶紧把手抽回来,攥拳,举高,作投降状,迅速撇清关系:“是它们先动的手,跟我没关系。” 说完自己先绷不住地笑场。 陈是勾唇,拉开间距。下一秒,他直接脱掉上衣,劲瘦的上身于她眼前展露无遗。 归庭月差点尖叫,别开脸,又忍不住偷瞄,装不好意思:“你才想干嘛?” 陈是甩开散乱的刘海,露出英挺眉眼,又看一眼门,戏谑:“赶紧摸一会,我要下去了,再待着你弟要打电话了。” “他敢,”归庭月笑着装严厉,随即发现他亲得胸口皮肤都红了一片,不由问:“陈是你是不是不太能喝酒?” 陈是蹙眉:“怎么忽然这么问?” 她用食指戳他胸腔正中央:“这儿都红了,我猜你喝酒应该也很容易上脸。” 他跟着看一眼,不否认:“嗯,是容易上脸。” 归庭月问:“那容易上头吗?” 陈是说:“也有点吧。” 归庭月垂了垂睫毛,别有用心问:“你这会上头吗?” 陈是盯她几秒,双手架住她脑袋,恶作剧地搓乱她头发,又在女生扬手抵触前将她拢来身前,抱着缓解和压制其他情绪,低声吐出一句浑话:“怎么不问我想不想上你?” 归庭月红着脸推远他。 陈是站定,扯了个笑,捡起地上的T恤,套好:“走了,我去叫你弟,你收拾好发条消息给我,我们下去吃饭。” 归庭月点点头,扒在门框上目送男朋友远去。 第三次回头见女朋友脑瓜子还杵那,陈是撇手:“进去吧你。” 她这才缩回去。 下行电梯里,陈是心不在焉地站着,又莫名其妙地笑。他忍住,对着铜镜似的墙壁调整好表情,才走出去。 — 回到房间,归林风已经斜靠在床头横屏打游戏。一见陈是,他就甩来意味深长的一眼,端正坐姿:“偶像,我把靠阳台的床给你,靠厕所的床给我,这个分配很无私很高尚吧。” 陈是停在桌前扯包链,嗯一声说:“谢了。” 归林风桀笑:“姐夫你好快,我一局游戏都没打完。” 陈是顿住,把自己的颈枕摔过去,砸他怀里。 归林风戴自己脖子上,讨饶:“好了,不说了。” 放好衣物和洗漱用品,陈是坐去单人沙发上,也看自己手机,眼神慢慢失焦,若有所思。 听到“victory”的提示音后,他看向归林风:“小风,问你件事。” 床上的男生抬眸:“嗯?” 陈是问:“你姐的事,方便说么?” 归林风笑意立敛,撇开手机:“我姐什么事?” 陈是弯唇:“别紧张,我知道你姐大概的状况,就是想问清楚。” 归林风肩膀一垮,不再警惕:“你想问什么?” 陈是没有旁敲侧击:“我是说她的脚,还是腿?以后完全不能跳了么?” 归林风面色骤黯,闷了会才说:“也不是完全不能,但像以前那样跳是没可能了。好像是为了以后能正常走路,不影响生活,做了个距骨上面的手术,所以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高强度地训练和演出了。对她来说就是灾难性打击。我姐以前可是台柱子啊,演出之余还能教课的那种,我跟着我爸妈看过她好几场演出,《天鹅湖》,《胡桃夹子》,《吉赛尔》,《梁祝》……没有她跳不好的,她在台上的那种伸展感真是绝了……” 少年一脸愧悔:“后来她因为情绪问题住院和搬家,以为我不知道,骗我说复健,其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当时忙高考,实在没办法,感觉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讲着讲着,他红了眼眶,语气怅然:“你都不知道我姐以前跳舞多好看,你没看到太可惜了,而且她很喜欢跳舞,回家休息都在练基本功。” “唉……”归林风双手搓搓眼睛,叹气:“我妈前阵子还跟我说我姐名字没起好,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寓意不好,好好一小姑娘走不出来,把自己困在心里的院子里,当时要起个自由自在的,像小太阳一样的名字就好了。” 归林风轻轻抽气,看向他:“不过多亏你,这次看到我姐,我感觉她状态好多了。” 陈是敛目一笑:“你说反了。” 归林风不解:“啊?” 陈是没有接话。 过了会,他点开微信,找女朋友说话,问她:好了吗?我上去接你。 归庭月:等会。 并补充:想再跟你在微信里多二人世界一下。 陈是勾唇,没有隐瞒自己不久前的调查:刚从你弟这套了不少你的信息。 归庭月秒回:什么?他有没有说我坏话??? 陈是将他和归林风的谈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 归庭月回个失意体前屈颜文字:这么一看,我名字是没起好,月亮就是容易没劲,低能量,跟我之前那个朋友圈背景一样。 陈是沉默片刻,问:你知道一个基本常识吗? 归庭月:什么? 陈是说:月光其实就是日光。 归庭月:这个小学生都知道。 陈是说:虽然没有那么强烈和滚烫,但只有她才能把黑夜照亮。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最后一粒药(展信佳) 两个小情侣一聊就停不下来,等陈是从手机里抬起头,床上的归林风已经搭着被子呼呼大睡。 他不高不低地叫了两声“小风”,少年纹丝不动。 陈是只能低头给他姐发消息:你弟睡着了。 归庭月:猪啊他。 陈是道:有其姐必有其弟。 归庭月回复一个“拳头”:那我俩出去吧。 陈是:嗯,我去找你。 陈是留了张字条在他床头,又往小风腿上盖好被子,才出门去接归庭月。 也就一小时没见,女生都跟分开一个纪元似的不由分说要抱。 陈是揽住她,挑唇,懒声道:“抱能当饭吃啊?” 归庭月听见他胸腔里传出的笑音,也乐:“对哇~” 陈是一手抚摸着她背脊,一手抄兜取出手机,瞄一眼:“抱三分钟,就下去,我饿了。” 三分钟后,归庭月彻底赖上他,不依不饶,强力胶似的撕不走。 陈是直接把她扛抱去电梯口。 归庭月这才求饶。双脚着地后,她红着脸将发丝和衣角整理好,正经问:“你下午什么安排?” 陈是说:“找下朋友。” 归庭月眼亮了亮:“需要家属陪同吗?” 陈是想了下:“可去可不去,他很烦,见到你会人口调查。” 归庭月斜他一眼:“如果不方便我就不去。” “嗯……”陈是沉吟:“你下午跟小风一样,在房间休息吧,我忙完就回来。” 归庭月遗憾,睫羽低垂:“行吧。” 陈是抬手,用虎口掐住她两腮:“怎么了,不高兴?” 归庭月想捉开他手,他反而更用力把她弄成嘟嘟唇:“也不是啦,”她作气结状,含糊不清:“放手啊……” 陈是没放,低头在她嘴上贴了一下,很轻也很快,而后松开。 归庭月顿住,笑个不停,又抬手捧脸,揉自己小红花一样的双颊。 两人在附近一间口碑不错的brunch店用了午餐,回酒店前,陈是打包了一份沙拉和意面带给小风。 以防小风还在睡,陈是先在女友的房间待了会。 他们将沙发拖到落地窗边,泡着日光聊天,好像浸在温暖的黄桃罐头水里,他们又胶成一团,浓情蜜意。 陈是在太阳里眯眼,舒适地往沙发里陷了陷。跪坐在他身前,下巴抵左肩的归庭月,也跟着倒过去。 她柔软地贴着他胸膛,磨蹭间,有很不容忽视的触感。 归庭月想扶着陈是肩膀坐正,又被他按回去,他的手摸向她裙摆下的大腿,女生的皮肤滑腻到不可思议,像在引诱他深入。 陈是深咽一下,将手边窗帘拢起一半,房间顿时幽暗下来。 “我们不能老这样待一块儿了……”归庭月鼻息紊乱,话语渐不真切:“你说对吗……” “嗯。”他很低地应。 地毯上的光斑缓缓移动,接吻时细密的水声混在喘息里,房内燥热如炎夏。 …… 等归庭月睡下,陈是洗了把脸,换身衣服,给康显发自己定位。 康显回:你到了? 陈是说:中午就到了。 康显也发来一条地址,看名字应该是间咖啡馆:喊辆车,到这来。 离开前,陈是走去床边跟归庭月道了个别,收到女生口齿不清,近似梦呓一般的回应后,他弯唇一笑,拎上包出了门。 “你的面试安排到明天上午行吧?”康显望向走入卡座的男人,开门见山。 陈是端起面前的纯白瓷杯,抿一口,不徐不疾:“我没说来面试。” 康显一脸问号,眼睛连眨:“那你来我这又找我干嘛?” 陈是放下杯子,声音平静:“我想重组POPCORN,找新队员,这次我来当队长。” 康显不动了。 陈是说:“宋南桥那边房子我卖了,手里有点钱,你还想当经纪吗?” “你妈的,搞我呢!想一出是一出!”康显难以置信,开始骂娘:“我就想把杯子扔你脸上。” 陈是唇畔微勾,低头从包里取出鼓棒,摆放到桌面中央。 他神色庄重如面对信仰:“我认真考虑过了,不是闹着玩,对着我的鼓棒起誓。” 康显握了握拳,伸出左手将那鼓棒捞到跟前,嫌弃道:“两根棒子顶个屁用……” 可等真正近处细瞅时,他面色微变,眼眶随之泛红:“你还用着它俩呢。” “不然呢,”陈是冷哂:“你不也说了,就我一个人在原地,你们都向前看了。” 康显注意到上面的新刻字,指了指问:“这啥啊。” 陈是说:“我女朋友网名。” “草。”康显跟摸到鼻涕虫似的把它们放回去。 陈是取回来,收好:“考虑下吗?” “考虑什么啊考虑!我才不考虑!”康显满脸烦躁:“我明天就辞职!根本就不用考虑,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 陈是很少露出这么大的笑容:“谢谢啊,老康。” 与此同时。 睡醒的归庭月已将午餐送到弟弟房间。 归林风翘着大爷腿,头也不抬地唑着刚热好的意面。 归庭月则在手机里修图,她拍了不少午餐美照,想将它们都PO进朋友圈。 时隔近两年,她第一次在朋友圈分享出游动态。每张照片都明亮鲜艳,还标记了地址,用以认证真实性。 朋友与同门多少知道她情况,意外之余也不多问,只友善地点赞和留言,让她有空多去找他们玩。 归庭月一一回复和感谢,到最后已热泪盈眶。 她擦干眼角,退回聊天栏,想问问陈是忙完没有。 不想之前的舞团老师竟来找她私聊:月月你去魔都了? 归庭月怔一下:嗯。 老师说:真是不巧,我们刚从那边回来。 归庭月敲字:是有演出吗? 老师:嗯。 聊天框里沉寂片刻,老师忽然问:这段时间好点了吗? 归庭月顿住,眼底随即涌出潮烫的酸涩:好很多了。 老师问:想不想回咱们舞团? 归庭月吸了下鼻子,不解又踌躇:我还能回去吗? 老师语气慈和:当然了,老师一直在替你想着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考回团里来当编舞老师啊? 归庭月一愣,睁大眼睛:我行吗?我没这方面经验。 老师却推来一份资料文件:你之前在团里当了多久女主角了,没少讨论过动作,教过后生,谁敢比你更有经验。团里正好在招编舞,我向李老师提了你,他说他到现在都记挂着你呢,还开玩笑说月月真要回来当编导,他一定给你开后门。如果你愿意,可以试一试。你这一年半载的一点消息没有,老师也不方便当面关心,怕勾起你伤心事,一直在跟你妈妈偷偷联系呢,她说你最近谈恋爱了,心情好了很多,真的吗? 一滴泪落到屏幕上,归庭月用指腹抹开,让里面的字眼重归清明:嗯,谢谢老师。 刚清空食盒的归林风抬眼,猛一对视,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慌乱抽纸巾:“姐你咋哭成这样?谁惹到你了?姐夫去哪了!!” 归庭月不答,只蜷起腿,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像要将积压在心头所有的苦药渣尽数排解。 迎着斜阳赶回酒店,陈是先去了趟归庭月房间,敲门见人不在,才下楼到归林风那找她。 归林风向来眼力见足,一见“姐夫”进门,就声称要下楼买汽水,随即头也不回窜走,将主场留给热恋的二位。 转头目送少年走远,陈是回过脸来,跟坐着的女生微微笑开:“出去走走?” 归庭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好。” 两人打车去了黄浦江岸,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世界变得像个美轮美奂的珠宝盒子,陈是牵着她,慢慢悠悠地走着,许久不说话。 “归庭月。” “陈是。” 行了一段路,他们倏然不约而同唤对方,欲言又止。 归庭月噗嗤笑了声:“你先说。” 陈是蹙了蹙眉,认真:“你说。” 归庭月说:“我是有话要跟你讲,你也有话要跟我讲吗?” 陈是“嗯”了声。 归庭月扶住栏杆,张嘴深吸一口气,挺高胸膛:“我好像有回归舞团的机会了。” 陈是眉微挑:“是吗,我可能也要重新搞乐队了。” 归庭月惊喜地望回去,陈是刚巧也看着她,目不转睛。 他们的眼睛都清澈坚定,不再迷惘;亦闪动着笑意,为彼此欣喜。 “不详细说说吗,归庭月。” “得先拿你的来换——” …… 两人并肩远眺,有说有笑,目及之处,长空无尽,月拂大江。 — 「归庭月, 展信佳。 很高兴这本日记要在这里结束了,你还记得当初翻开第一页时,你是怎么决定它的尾声的吗? 那时你觉得命运不公,让你成了天下第一倒霉鬼,你的世界一片漆黑,有一次你做完治疗回来,你看到天边有一弯冷白的月亮,小而无光,你把它拍了下来,因为你觉得你很像它。 回到家后,你绝望地给自己设置了两个选项: A.日记结束在你彻底放弃自己,成功告别这个操蛋的世界的那一天。 B.日记结束在你重新好起来,变回一个有色彩和热量的人的那一天。 所以半年前它一直是你写给世界的遗书,但半年后你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它因此变成了你少女心事的载体。 现在,你跟这个很好的人在一起了,你们彼此深爱,又相互包容,你可以尽情对他说心里话,远不止于纸张里的文字表达。 你也找到了新的轨迹和方向,你从台前走到了幕后,但依旧围绕着你最爱的那颗恒星。宇宙分明那么大,生命的维度也是那么宽广,我真庆幸你慢慢意识到条条道路通罗马,不再只认非此即彼的选项和条框。 我祝贺你能鼓起勇气又顺其自然地,跨入人生新阶段,开启生活新篇章。 但你我都知道,活着并不是个简单,轻易的事情。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不要求你时刻积极向上,我允许你心灰意凉;你可以睡得好吃得香,你也可以睡不着咽不下;你可以克制,勤勉,兢兢业业,你也可以放纵,懒惰,享乐至上;你可以平心静气,你也可以歇斯底里;你可以勇猛,果敢,温和,乐观,你也可以软弱,优柔,蛮横,悲伤。 说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后无论是欢笑是泪水,是纠结是顺畅,是黯淡是辉煌,庸碌无为也好,功成名就也罢,你都得确信,人生的舞台,你依然在中央,你就是自己的首席,你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 【全文完】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