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寒(1) 十三岁那年,我才知道我不是范五的儿子,我真正的父亲是姑苏林家的老爷。 姑苏林家富甲一方,祖上出过不少大官,最高者拜相入阁。可以说,林家无论是放在姑苏,还是放在全天下,都是名门中的名门。 我之所以会成为范五的假儿子,是因为我母亲林夫人在十三年前去城外的观音庙上香,路遇**,逃难之际她跑到一个农妇的家中,也就是范五的家里。 当时林夫人身怀六甲,因为逃难,动了胎气,在范五家中诞下麟儿,巧合的是农妇也在那天生子。 农妇见林夫人通身富贵华美,一时动了歹念,趁林夫人生子虚弱,将我和自己的儿子互换。 这一换便是十三年。 上个月,农妇也就是我的养母病重,才终于将这狸猫换太子的事告诉林家,而我在这十三年里,一直遭受范五的**。 范五是个赌鬼,虽然**我不是他儿子,但他对自己的家人一直不好,无论是对我的养母,还是对我。 得知自己是姑苏林家的儿子,我那一夜没能睡着。我既兴奋又不安,兴奋的是我终于要脱离这个苦坑,可以去当有钱家的少爷,不安的是我对前路一片茫茫。 我的爹娘会喜欢我吗? 想到这里,我连忙爬起来,从家中残缺的铜镜看自己的脸。瘦瘦黄黄,一点都不好看。 我强挤出一抹笑容,心想毕竟我是他们失而复得的亲儿子,该是喜欢我的。 第二天,我坐上林家来接我的马车,一路上我都惴惴不安,尤其是当马车越来越接近林家的时候。 当马车停下来,我不由地屏住呼吸。 马车里来接我的管家对我微微一笑,“春少爷,我们到了。” 我吞了口口水,才点点头:“好。” 林家是典型的姑苏园林的房子,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无一处不雅致,无一处不风骨。我虽在来前告诫自己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眼神,可林家对于彼时只有十三岁的我,无异是天上仙阁。 我紧跟管家步伐,但眼神不住往周围看,在我们穿廊过亭时,有三四个少女往这边来。 少女秀丽,衣裙楚楚。 我没见识,见她们过来就停下脚步,讷讷站在原地,“各位堂姐好。” 管家跟我说林家住着几位我的堂姐。 可我这话一出,几个少女皆是捂唇一笑,管家的话则是让我臊红了脸,“春少爷,她们并不是府里的堂小姐,是丫鬟。” 我认错了人。 我实在没想到林家的丫鬟也能穿那么好的衣裳,长这么好看。红着脸唔了一声,我闷着头在笑声里继续跟着管家走。 管家带我去了偏厅,厅堂里乌压压的一群人,我才认错人,这次便吃教训地闭着嘴,不轻易开口,直至一位极美丽的夫人呜咽着冲过来抱住我。 “是我的孩儿吗?”她身上的香气一下子席卷我全身,我从未稳过这么好闻的味道。在对方的哭声里,我意识到这是我的母亲林夫人。 我想抱住她的腰身,想唤她一身娘,可当我伸出手,发现我的手黑得像乌鸡爪,实在与林夫人的衣裳不相配,便又垂下,只晕晕乎乎地由她抱着。 原来这就是我的母亲。 养母虽抚养我,却极少抱我,身上的味道也不大好闻,闷酸的汗味。 “阿馥。”低沉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 抱着我的林夫人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我,拿丝帕擦了擦眼下的泪珠,但一双美眸依旧放在我身上。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觉得我从母亲眼底看到了失望。 “你叫春地对吗?来,过来,到我身边来。” 刚刚响起的中年男人声音再度响起。 我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男人是坐在正方太师椅的人。他留着美髯,器宇轩昂,眼底沉淀着经年的稳重。 这人是我的父亲吗? 我带着猜测慢慢走过去,等停在男人跟前时,一只大手在我头顶上方轻轻揉了揉。 “回家了就好,我是你父亲。” 他跟我介绍起厅堂里的人。 在介绍某个人时,父亲的语气明显顿了下。 “那是你二哥哥,林重檀。” 我不是**,管家来的时候跟我大概介绍了林府的人。林重檀不是我的二哥哥,而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狸猫。 可我真跟林重檀碰上面,才发现我更像狸猫。 眼前的少年白衣惊鸿,面容琼秀,眉眼疏离又自带风骨,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我低头行礼,“春弟弟安好。” 我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不想在这人面前露怯,于是也学着他的模样行礼,可却引来旁边的笑声。 发出笑声的是一对双生子。 那是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今年才五岁,是家中的两个混世魔王,因为年龄小,因此毫不顾及,其中一个甚至抚掌大笑,说出刚学的成语,“沐猴而冠!这就是夫子说的沐猴而冠吧!” 呵斥声立刻响起。 我虽然不懂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脸上再度烧起来。无措地站在原地之际,一块丝帕递了过来。 是林重檀。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在对方的目光里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众人都以为我是被双生子说哭,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范五丑陋,我的养母虽然相貌齐整,但常年风吹雨晒,容颜自然受损。我来林家之前,曾抱有希冀,我可以把林重檀比下去。 可对上林重檀后,我才知道我比不过对方。 2. 小寒(2) 我本名叫春地,父亲嫌我本名上不得台面,当日便给我改了名,把“地”改成“笛”,从此林家奴仆皆唤我一声春少爷,可他们叫林重檀却是二少爷。 林家给我分的院子叫山鸣阁,取自诗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十三岁的我不识字,但觉得这三个字写得极好。 “春少爷在看牌匾?府里的牌匾上的字都是二少爷题的。”旁边的小厮开口说。 他是分给我的小厮,名叫良吉。良吉比我略长一岁,但比我高上一个脑袋还要多,虎头虎脑的。 我听这牌匾上的字是林重檀题的,便低下头,进入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异常忙碌,甚至比原先干农活还要辛苦。我知道我与这林家是格格不入的,于是我卯足了劲儿想融进去。 父亲知道我尚未开蒙,给我请了开蒙的夫子。夫子是个颇有才华之人,但恃才傲物,时常说我蠢笨,话锋一转,又提到林重檀。 据说林重檀是个神童,三岁便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年纪轻轻已经有秀才之名傍身。若不是父亲认为林重檀过于年轻,太早入世会沾染俗气,恐怕现在已有资格参加殿试。 夫子对林重檀赞不绝口,仿佛林重檀是他的得意门生,可我知道夫子没教过林重檀。 林重檀自幼便是跟着当代大儒道清先生学习。 良吉虽口无遮拦,但是个耳听八方的人才,很多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起初不明白明明我这个真儿子回来了,林家还不把林重檀赶走。时间长了,我明白了其中缘由。 林重檀芝兰玉树,林家耗费心血养成,是不会将他弃之敝屣。 “春少爷。”良吉大咧咧地在窗外叫我,我早读书读得发闷,听他叫我,从窗户探出头。 “什么事?” “大少爷回来了,带了好些礼物。”良吉冲我笑,牙龈都露出来了。 大哥回来了? 大哥一直在金陵的寒山书院读书,三个月才可以回家一次,上次我回家,他特意请假到家,但因为学业繁重,第二天便匆匆离开。 此时的我还带着小孩心性,听见大哥回来,先是高兴地笑了笑,随后又紧张得问良吉,“我该穿什么好?” 良吉想道:“不如穿前几日新做的衣服。” 那件衣服是母亲特意请人上府给我做的,雪青色滚边锦衣,衣摆绣着蔷薇宝相。我听良吉这样说,心下也觉得这件衣裳穿去见大哥极好。 我忙换上衣服,又让良吉看我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好看!”良吉又笑出牙龈,“我觉得春少爷长得比二少爷还好看。” 良吉让我的心像是掉进蜜罐里,我还没有被人夸过好看,他还说我比林重檀好看。开心之余,又怀疑良吉是在拿我开玩笑,但良吉愚笨,不像是会故意拿我作乐之辈。 不管如何,被良吉这样一夸,我仿佛也有了勇气,穿上新衣裳去大哥面前要礼物。 良吉跟我说府里的几位少爷都有礼物,大哥每次回来都会给弟弟们带礼物,还会问弟弟们下次想要什么。 我去到大哥的院子。 才走进去,就听到府里那两个小混世魔王在嬉笑,偶有大哥沉稳的声音传去。我低头再三理了理衣袍,才踏入书房。 “大哥。”我进去唤人,但进去才发现林重檀也在。更让我诧异的是,林重檀今日也穿了件雪青色衣裳。 我不禁定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林重檀看。盯久了,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料子跟他的不同,他的衣服走动间隐有金丝现出,我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越稀少的越贵。 “春笛。” 大哥的声音打断我继续盯着林重檀的视线。 大哥相貌肖父,已过弱冠之年的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笑时肃严立现。此时他的腿上正左右坐着一个小混世魔王。 大哥将我唤到他跟前,问我这段时间在府里过得如何,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得知我正在学《千字文》,大哥明显一愣,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小厮把我的那份礼物给我。 我收了礼物,想学着弟弟们的样子娇痴地说谢谢大哥,可我笨嘴拙舌,实在说不出口,接了礼物,只会傻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大哥同林重檀说话。 明明林重檀与我同岁,可他和大哥谈论的话题我竟一个都听不懂。偶尔听懂一两句,便也想插嘴,只是我才开口,大哥就对我说:“春笛,你带小镜和生生出去玩吧。” 小镜和生生是双生子的名字。 他们一个叫林月镜,另一个叫林云生。 双生子听到要跟我出去玩,立刻闹了起来,但在大哥一个眼神镇压下,他们两个乖乖由我牵着手出去。 只是刚走到书房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就不约而同甩开手,看向我的眼神是明显的排斥。 年幼的孩子有时说话是最恶毒的,“土包子,谁允许你牵我们的手!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脏病。” 我连忙辩解,“我没有脏病!” “没有脏病,你怎么那么黑?府里最黑的人也没你黑,你是不是都不沐浴?” “今天还跟二哥哥穿同色的衣服,真是可笑。你别以为父亲接你回来,你就可以当我们两个的哥哥。我们没有你这么丑的哥哥,以后你不许碰我们两个。” 双生子你一句我一句,把我贬得无地自容。 我想离开这里,可他们又张手拦住我,“把大哥给你的礼物交出来,那不是你应该拿的。” 我不应该拿? 那谁该拿? 大哥给我的礼物,我还没打开看,就被双生子抢走。回到山鸣阁,我坐在窗下默默掉眼泪,忽地听到一道声音。 “小笛。” 怎么又是林重檀? 为什么我每次哭的时候都会被他看到? 我胡乱地把眼泪擦干,此下我已经将身上的衣服换好平时穿的便服,林重檀还穿着先前的雪青色衣裳,和煦的日光压在他身上,发丝像是渡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从窗户那里给我递进来一个东西。 “小镜和生生胡闹,你不要同他们生气,大哥的礼物我帮你拿回来了。” 我垂眼看了眼他递进来的礼盒,慢慢伸手接过。 礼盒是金陵的彩灯,我让良吉帮我把彩灯挂在我读书的窗户下,夜里彩灯亮起,落下潋滟的光。 我很喜欢这盏灯,总喜欢趴在桌子上往上看,看多了,我发现不对劲。 此时的我已经认识一些字,将灯取下来,我仔细往里瞧,发现里面的灯芯柱子上居然刻着一行字——“赠二弟檀生。” 翌日,我拿着彩灯去林重檀的院子三晖堂。 三晖堂是府里离我住的山鸣阁最远的一处院落,这是我第一次来林重檀这里。 我去的时候,林重檀正在吃药。 良吉说林重檀身体不好,自幼有弱症,所以一直都有吃药丸的习惯。可我觉得林重檀没有,林重檀与我同龄,比我高许多,哪里像是有弱症的人。 他的小厮将我引到他面前,我便把彩灯往桌子一放,“这是大哥送给你的,你为什么拿来给我?” 林重檀玉白的手心里放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他听到我的话,长睫略抬,不缓不急地向我道歉:“小镜和生生很喜欢大哥给你的礼物,所以我才把我的那一份给你,小笛,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 我抿住唇,觉得自己被对方糊弄,可是我实在嘴笨,不知道该回什么。他见我一直傻愣愣站着,分出一只手拉过我,让我坐他旁边,“待会厨房会送莲子羹过来,一起吃点?” “我……我不吃。”我不愿跟他那么亲近。 林重檀唔了一声,好脾气问我:“那你想吃什么?” 目光一转,我竟盯上他手心的药丸。我觉得那不是什么治弱症的药,是让人变漂亮的药,要不然怎么解释林重檀生得这般漂亮? 林重檀注意到我视线所落之地,有些惊讶地说:“你想吃这个?” 我又抿了下唇,随即点头,“嗯。” 林重檀的药真的好苦,我从未吃过这么苦的东西,当即顾不得太多,哇的一声吐了。林重檀的小厮立刻倒吸一口气,我没注意到小厮的古怪脸色,只胡乱抓过一个茶杯,将里面的水饮尽。 喝完,我才发现那个茶杯是林重檀才喝过的。 我想把喝进去的水吐出来,可哪里吐得出来,我苦着脸瞪向林重檀,对方倒是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憋着气,又无处可撒,只能不高兴地坐着。恰逢厨房的人送莲子羹,我看林重檀在跟厨房的人谈话,偷偷伸出手,把弄脏的手擦到林重檀衣服上。 擦了几下,手被抓住。 林重檀依旧在跟厨房的人说话,手却抓着我。他比我高,手居然也比我的大,真奇怪。 等厨房的人离开,他才松开我手,“吃点莲子羹吧。” 我把手往背后一藏,闷声挤出两字:“不吃。”就跑了。 3. 小寒(3) 大哥这次会在家里多待些时间,他放假在家,姑苏各家的请帖如雪花似的飞来。 母亲也时常受到邀请,但她并不带我去,只哄我让我在家里乖巧,转头就把林重檀和双生子带去赴宴。 “胡闹,怎么能不带春笛去?”父亲诸事忙碌,大哥便有了长兄如父的架势,一句话说得母亲脸皮微红,只低声辩解,“春笛才刚回家,身体还没养好,以后再去也不迟。” 大哥沉脸,“母亲,春笛如今也有十三岁了,该出去见见人,我林家的孩子都该是见过世面,知人情,懂事理的。” 因为大哥的话,我破天荒被允许去赴宴。临行前两天,府中有人培训我礼仪,前一天下午,母亲过来看。 因为有母亲在场,我格外紧张,想表现得好些,可心里越这样想,做错的就越多。 不慎落重了茶杯,发出不小声音时,我看到母亲眼里明显的失望,但她挤出一笑对我说:“不急,春笛,你还小,我们慢慢学。” 我不小,我与林重檀同龄,可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优秀? 邀约的是王家,王家是书香门第,家里孩子诸多,良吉时不时凑在我耳边,告诉我这位是谁,那个是谁。 我不敢松懈,绷着身体认人,微笑,一天下来,我精疲力尽,到了傍晚时分,想着离开晚膳还要一会,我钻进湖边的小林子里锤酸软的腿。 不一会,我听见附近有说话声。原来是一群公子哥在湖边的凉亭吟诗作画,林重檀也在其中。 今日林重檀穿了一件松花绿的衣袍,此颜色极挑人,但他穿起来不仅不奇怪,还格外夺人眼球。 我见林重檀在,就想离开,可就在这会,我听见他们在讨论我。 “檀生,今日你家带来的那个黑公子是谁?你弟弟吗?我们可没听说你家还有个弟弟?” “黑公子?哈哈。”有人立刻笑道,“黑公子这个称呼可不好听,不如叫黑狸奴?我家养了一只黑猫,瞧着同那个小家伙有点像,都是眼睛圆溜溜的,皮肤黑漆漆的。” “你们嘴巴也太欠的,人家檀生还在这里。檀生,那个人是谁?我们听他叫你大哥为大哥。” 林重檀搁下作画的毛笔,“你们不用猜测了,他是林家的孩子,以后他会经常出席这种宴会,你们见了他叫一声春弟弟便是。”一顿,“不许说什么黑公子,黑狸奴。” “好好好,不叫,不过他真是你们林家的孩子?怎么瞧着跟你们兄弟几个一点都不像。” “当然不像,檀生的美貌岂能是黑……那什么春弟弟能比的,那位估摸是旁系过来打秋风的,亏得你们林家和善,还带他来参加宴会,若是我,给点碎银子打发了便是。” 碎银子打发我? 我才是林家正经的少爷,凭什么打发我? 林重檀是赌鬼范五的儿子,范五死了,我养母也病逝,他不回去吊唁守孝,占着我二少爷的身份,现在其他人还说我是过来打秋风的。 一时间愤怒冲头,我没仔细听他们后面的话,只想在众人面前撕破林重檀虚伪的嘴脸。 他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我冲过去,众人看到我神情都有些尴尬,没想到说坏话被我这个正主听到。 “哎,这……” “春弟弟,我们刚刚就是胡口乱说,是我们喝多了,向你赔罪。” 林重檀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后就向我走到,“小笛,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良吉没陪你?” 他话才落音,就被我重重一推。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边推边骂,“谁要你装好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赌鬼儿子,你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儿子!” “春笛!” 身后传来怒斥声,我吓得连忙回头,耳边同时传来“噗通”一声。 众人声音一下子响了起来。 “檀生!来人啊!檀生落水了!” “快来人!救人啊!檀生他不会水!” 大哥压着眼里怒气走过来,一把把我扯给他的小厮,“把他送回去,晚膳不用参加了。” 随后大哥自己跳下水救林重檀。 我的第一次赴宴就这样结束了,父亲得知我闹出这样丢人的丑事,让我罚跪祠堂,母亲来看过我,可母亲虽然给我送吃食,还安抚我,可她安抚的话更像刀子,一刀刀割我的心。 “你从小在那种地方长大,自然是不如其他兄弟几个,你父亲和你大哥就是对你太严格。春笛,以后听母亲的话,乖乖待在府里,哪儿都不要去,以后等你大了,母亲给你寻门亲事,不用高门女子,选个可人懂事跟你有话说的就行。” 哪怕是闺阁女子,也是能出门游玩的,母亲这是要禁足我吗? 隔日,母亲让我去给林重檀道歉,这一次我听到大哥的声音。 大哥对林重檀说我心术不正。 - 我没有进去跟林重檀道歉,转身径直回了山鸣阁。在祠堂跪了两天,我的膝盖已经肿得不像话,良吉给我敷腿的时候,我忍不住抽泣。 在养母家中,其实我是不爱哭的,不知为何,到了林家这几个月,我就哭了三回。 是因为腿疼而哭? 还是什么? 良吉抬头看我,“春少爷,你饿了吗?我去厨房拿点吃的给你吃吧。” “不用了。”我抽回腿趴在榻上,又让良吉打开窗户,雨丝从窗外飘进。其实我不该那么难过才对,现在的日子明明原先好多了,原先我要下地干农活,吃的饭菜很少有荤腥。范五一不高兴,就对我拳打脚踢,到了林家,我衣食无忧,父亲再生气,也不会对我动手,只罚我跪祠堂,我怎么就难受成这样? 但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我对林重檀的感情从不喜转为厌恶,我甚至自私地想,如果林重檀能消失就好了。 经此一事,我不再出门赴宴,即使大哥后面想带我出门。 “不去?你为何不去?你几位姐姐都会参加赏菊宴,你作为一个男子,怎么天天窝在庭院里?” 大哥皱着眉看我。 我对上他的眼神就低下头,“我的书还没读完,夫子会责骂的。” “回来再读也不迟。”大哥又说。 我不再说话,大哥等我片刻,明白我是铁了心不愿意出门,加上门外双生子催促,他丢下两字便转身离开。 “罢了。” 我抬头看着大哥离开的背影,捏紧手回到书房,继续读书。自从意识到自己跟林重檀的差别,我在学业上十分刻苦,每日都学到深夜,可是大概我真的比较蠢,学过的东西总是忘。夫子从一开始训斥我读书不用功到后面也只会摇头叹气。 夫子知道我用了功。 夫子心情好时,会安慰我说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在学业上深造。 “左右你是林家的少爷,林家养你自然是养得起。” 他的话跟母亲的话极其相似,看似宽慰我,实则说我蠢顿到无可救药。 转眼间,我在林家过了三年,这三年间发生一件大事。大哥从寒山书院退学,转从商。自此一来,父亲便把绝大部分希望放在林重檀身上,他希望林重檀能一朝高中,成为风光无二的状元郎。 因此,父亲决定把林重檀送去太学读书。其实林重檀早有入太学读书的资格,他的夫子道清先生曾是太学最德高望重的先生,曾任太师之位,他向太学引荐过林重檀,只是那时候林重檀年岁尚小,父亲想多留林重檀两年。 一家人得知林重檀要远上京城读书,已出嫁的大堂姐都跑了回来,望着林重檀眼泪汪汪,颇是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堂弟。 母亲更甚,把林重檀搂在怀里,心肝儿、宝儿的叫着,哭得伤心,双生子也紧紧拉着林重檀的手臂,“二哥哥,我们不想让你走。” 厅堂里最冷静的便是父亲,父亲等众人哭哭啼啼完,才重咳一声,“只是上京读书,你们闹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荒唐。檀生一人上京我不大放心,故而这次春笛陪着一起去。” 这话如惊雷在林家厅堂炸开。 连大哥都很是意外,“春笛一起去?春笛他……” 父亲不容置喙:“春笛如今也有十六岁,是时候该出门看看,他并非闺阁女子,终究还是要承下林家的一份担子。” 我也很惊讶父亲的话,我没想到父亲竟然对我有这份期待,于是在父亲叫我去他书房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笑。 “父亲。”我其实很想亲近父亲,只是父亲忙碌,每次归家都已夜深,我不好前去打扰。 父亲目光沉沉看着我,并没有对我露出笑意,我知他向来严肃,便也不怪,只乖乖站在他跟前,直至他开口道。 “这次送你去太学读书,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我林昆颉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我知你原先被耽误,但现已过三年时间,你夫子同我说,你在学业上半分长进都没有,现在不过是认识些字,连诗都不会做,至于其他五艺,更是一窍不通。 这次送你去太学读书,花费我不少心思,若你不能做出点成绩,就不要回来了。” 我没想到父亲是要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父亲似乎不想再跟我多说,让我退下,若是原来,我定会乖巧离开,但今日我忍不住问他。 “父亲是不是更希望二哥哥是您的孩儿?是不是您觉得如果没我这个废物儿子就好了?” 这话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在林家三年,我的名字一直没有上族谱,除了林家的人知道我才是正儿八经的少爷外,外人都以为林重檀才是父亲的儿子,而我不过是远房亲戚家的孤子,暂得林家庇佑。 我的话没说完,一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 父亲第一次打我。 他像是动了气,“竖子,滚出去!” 那是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翌日,我便踏上前往京城的路,自从以后,只有骨灰衣冠回到故土。 我,林春笛,生于天历五年,死于天历二十三年,终年十八岁。 4. 大寒(1) 父亲认为上京之路不可露财,以免被路上土匪盯上,故而我和林重檀两人乘坐一辆马车。 自三年前我推他下水,鲜少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我不爱理他,他也非拿热脸贴人冷屁股之人。在林家的三年,他曾数次找我,但我都不回应他,甚至私下碰上,我连一声二哥哥都不会叫,只当没看见这个人。 时间长了,林重檀渐渐的也不会来主动找我。 故而这一路上我们相顾无言,我捏着书卷读书,他倒是闲来雅致,一路下棋品茶,从不看书。 我注意到林重檀每逢停车休息时,就会拿一本册子下车、走远,过一会才回来。因为他从不在车上打开那册子,我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我怀疑上面是太学入学考试的内容,我们虽然能入太学读书,但进太学后的第一个月会有一次考试。考不好,不会被退回来,但考不好,父亲定会更认为我无用。 林重檀的夫子是原先太学的先生,说不定私下给林重檀泄题了,好让林重檀如雏凤现世,一鸣惊人。 不过我的想法只是猜测。 离京城只有一百多里的时候,我与往常一样读书,马车一路走的大路,突地一颠簸,让我抬起头。 随即马车更是停了下来,我还没问外面怎么停车,旁边的林重檀突然拉住我手腕。 “待会跟我跑。”他已经变声完毕,声音如古乐悦耳。 我意识周围气氛不对,慌乱问他,“是山匪?这都快到京城了。” 林重檀脸看向窗户那边,声音极低回复我,“京城最近换了十六卫大将军,历来新官上任,需要做点功绩给上面,故而有意放任沿途山匪,待山匪做大,他们才将人一举歼灭。” “可是……可是被山匪杀的人又不能……” 林重檀回头看我,向来美丽的双眸里没有太多情绪。我从他眼神里读懂意思,不再开口,只凝神注意外面动静。 果不其然,外面响起了刀剑声,还有人的尖叫痛喊声,我没有经历过这阵仗,吓得手心直冒冷汗。 忽地,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车帘被一刀砍成两半,持刀半裸上身的刀脸大汉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汉看到我们,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坏笑,“哟,这里还藏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 还没等我呼救,林重檀手向大汉那边一洒,写字的金粉迅速迷住大汉的双眼,随即林重檀一脚踢中人心口,将人踹下马车后,迅速拉着我跑下车。 我从未跑得那么快过,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山匪并不准备放过我们,甚至骑马来追。林重檀带着我往路途难走的山林里钻,我没鞋的脚钻心的疼,但我不敢吭声,怕林重檀抛弃我。 后面追杀声持续不断,我心里越发慌乱,在路过一片密林,林重檀突然停了下来,我知自己是累赘,不敢随便开口,直至他把我塞进一土坑里。 土坑里有石头,后背被磕到,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气发到半路,林重檀也躺了进来,一边拿草遮掩,一边捂住我嘴。 他捂嘴的手是那只抓了金粉的手,手心还有残余。我冷不丁尝到金粉,连忙闭紧嘴。 土坑不大,我们两人窝在其中很是憋屈,林重檀的呼吸似乎都落在我面颊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香,这一路狼狈过来,身上居然还是香的。 山匪声音逐渐接近,因为害怕,我忍不住闭上眼。也许山匪会发现我们,我和林重檀同年同月同日生,难不成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家中若是得知我们死了,定会为林重檀难过。 胡思乱想之际,我感觉脚那头的草动了下,好像是有人用刀在乱挥。我吓得浑身僵硬,睁开眼却对上林重檀的眼睛。 林重檀好像一点都不怕,长睫下双眸冷冰冰的,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波一转,看我一眼。 他……长得还真的挺好看。 我嫉妒地想。 眼睛跟宝石似的。 山匪似乎没发现这个坑,声音逐渐远了,我慢慢松下气。林重檀将草掀开,坐起看了下四周,“他们往前追一段路,没找到我们,定会往回找。三十里外有个兵营,我们只要找到兵营,就有救了。” 我跟随着林重檀的动作想坐起,但他突然又把我摁回去。头重重一磕,我眼泪花都出来了,想问他干嘛,却看到他收回的手背上出现两个牙洞。 有蛇! 我转头寻,果然看到一条蛇迅速游走,因为只看到尾巴,我不知道那蛇有毒无毒。 我原来跟养母在乡下,遇到过蛇,知道一点处理方法。我连忙坐起,将头发绑发发带取下,绑在林重檀手腕处,又试图给林重檀挤出伤口的血。 但林重檀把手抽回,“没时间了,走!” 他抓着我一路往西北处跑,我脚疼得厉害,实在跑不动后只能甩开他手蹲下,“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 林重檀回头看我几息,突然把手腕上发带解松,再在我面前蹲下身体,“上来。”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是不想死,盯着林重檀的背看了几眼,所以还是爬上他背。 背一个人跑,和自己跑,完全不同。林重檀呼吸越来越重,实在撑不住了,就让我把他腰间荷包里的药丸拿出来。 我将药丸取出,见林重檀还不准备停下休息,只能喂到他口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将药丸吞下,吃的时候还咬到我手指。 “啊!”我连忙把手抽出,手指已有牙印,我吃疼地含住手指,却后知后觉我的手刚刚才被林重檀吃过,又连忙放下手。 好在林重檀不知我这蠢动作,我偷偷把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他衣服上。 之前天色本就近傍晚,如今彻底暗下来,夜路难走,在看到一个城隍庙时,林重檀停了下来。 这个城隍庙已经荒芜,门口牌匾厚厚一层蜘蛛网。林重檀把我放下,又自己拿了一颗药丸吃,才走进庙中。片刻他又出来,“里面没人,今晚在这里休息。” 我自然是同意的。 — 进了庙中,我勉强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取掉罗袜。 我的脚果然受伤了,好几处出血,我拿身上手帕擦拭,刚刚出去的林重檀这时提着一桶水进来了。 原来城隍庙后面原先住着人,有口井,还有废弃的水桶。林重檀把水桶提到我面前,示意我拿这个擦,他自己则是去处理庙中环境,准备收拾个今晚能睡觉的地。 我这一路被林重檀照抚,不得不暂时放下对他的厌恶,“你手背上的伤口……” “没事,那蛇没毒。”林重檀淡淡道。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好低头处理脚上的伤口。一盏茶后,突然下起暴雨。在我担心今夜寒冷时,林重檀却勾了下唇。 他这人怎么还笑得出? 我们才被山匪袭击,也不知道其他人好好活下来没有。良吉虽然话多,时常气到我,但我不想良吉出事。 雨水倾盆,寒气愈重,我夹衣没穿,落在马车上,只能抱着腿坐着。林重檀突然看了过来,他盯着我看了几眼,走过来。 他冷不丁走近我,我有些不安,抬头看他,“二哥哥,你……不能丢下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林重檀此时的脸色比原先苍白许多,应是先前背我逃路导致。他蹲下身,姝丽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怎么没把脸上金粉擦掉,像只……” 略一顿,“小花猫。” 他说我像花猫,让我立刻想起原先他的朋友叫我黑狸奴。我咬了下牙,不服气地想我这三年养白那么多,再也不是黑狸奴了。 花猫…… 花猫也不是,我才不是猫! 桶里的水被我擦过脚不能再用,暴雨也无法出去换桶水,林重檀将他手帕用雨水打湿后,递给我。 只是没有镜子,我擦了半天,林重檀眉毛一拧,干脆拿过手帕帮我擦。 因为这个动作,他衣袖里的香气随风钻入我鼻中。我又见他明明是逃难,还衣冠楚楚,不像我,披头散发,鞋子也丢了一只。 自卑之情又涌上心头,以至于入睡前他让我跟他抱着一起睡,好互相取暖,我一口回绝了。 5. 大寒(2) 料峭春寒,不知是这几年在林家待着,把身体养得娇气,或是脚心伤口疼痛难忍,我躺在地上迟迟无法入睡。地砖冰冷,我仅有身上的春衫,怎么也挡不住寒气。 旁观林重檀,他睡得香甜,一点动静也没有。又强撑了小半个时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倏然响起林重檀的声音。 “过来睡吧。”他睁开眼看着我。 我没动。 他无奈道:“明日还要赶路,若你冻坏了身体,走不动路,我可会把你先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兵营。” 听到这里,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我不能一个人被留在这里。这里荒山野岭,我死了都没人知道。而且我要是死了,便是称了林重檀的心,他本就霸占了我林家二少爷的位置,我一死他便名正言顺了。 我一瘸一拐走到他旁边,纠结了一番才在他旁边躺下。我小时候跟范五睡过一张床上,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稍大一些,便是我单独一张板床睡在旁边,进了林家更是没有跟人同床共枕过。 现在虽然不是睡一张床,但我的确是跟自己的死敌睡在一块。他身上的淡淡熏香味又送入我鼻间。我僵硬着身体躺着,林重檀却毫不在意,伸手将我搂进他怀里,察觉我挣扎,随口般道:“再不睡,天要亮了。” 我还想挣扎,可林重檀怀里的温暖又让我忍不住靠近。最后,我竟不知不觉伴着雨声在他怀里睡着,等我醒来,天色已大亮,暴雨停了。 林重檀还未醒,我本想坐起,忽地瞥见他怀中露出的册子一角。那是他平时在马车上看的小册子,居然逃难之际还带上了。莫非真是太学入学考试题目? 我抬眼在林重檀脸上盯了片刻,再伸手去拿册子,因为怕被他发现,我屏住呼吸。终于抽出册子,我小小翼翼打开,可里面的内容让我大失所望,根本不是考题,而是这一路的风土人情手记。 我讪讪地将册子塞回去,几乎是刚放回去,林重檀就睁开了眼,吓得我完全不敢动,怕他发现我偷看他东西。但他好像完全没发现,坐起来,目光往庙外看去。 阳光从破烂的窗口照进来,他抿唇静坐须臾,才低头看向我,“去洗漱吧,我们该走了。” 因为我的脚还没好,今天又是林重檀背着我往前行。昨夜暴雨,今日山路更是难行,我一路都怕林重檀丢下我,故而双手紧紧搂住他脖颈。 林重檀似乎不喜,好几次偏头看我,而后又说:“小笛,你抱得太紧了,能否松松?” 我垂下眼,微微松开些手,但没多久又故态复萌。 行到下午,我们终于见到兵营。 兵营的人正在操练,林重檀将我放下,让我在原地待一会,自己往兵营那边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拿着一件披风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兵爷。 其中一个盔甲在身,威风凛凛,似乎是个将军。 林重檀走到我跟前,将披风给我披上,又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宋将军,这就是我的弟弟。” 那位宋将军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眉宇间杀气很重,沉着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眼。 我从未碰到过这么有杀气的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一退,我受伤的脚不慎踩到石头,疼得我立刻咬住唇。 而却因为这一小小动作,引来宋将军的嗤笑,“你这个弟弟可真够娇弱的。” 初次见面,他就如此讽刺我,虽然我已经听多了贬低的话,可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说娇弱。我想反驳,但看到对方的脸,又只能把话憋回去。 这个将军若是打我一拳,我估摸着就要去见阎王。 “他从未出过远门,突遭此劫,已是不易。”林重檀帮我解释,宋将军更是讥讽道。 “哦?你刚刚跟我说你也是头一次出远门,怎么你就能背着他行这么多里路?” 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宋将军,他对我言语极不客气,相反他对林重檀的态度明显带着赏识,连说话都要温和许多。 在家里我便被林重檀压一头,如今到了外面,竟也是这般情况。 我心情郁郁,低下头无措地用手指抠衣服。 “说你两句你就要哭了?”宋将军又道。 我想回我没哭,林重檀先截断话,“让将军见笑了,我弟弟脚还受着伤,能否让我先带他进去处理下伤口?” 宋将军总算放过我,他将我们安置在兵营,自己再带着人去找山匪踪迹。 原来这位宋将军早就看不惯山匪强杀夺掠,只是那是十六卫管辖的,他管不着,但如今被山匪打劫的人都求他跟前了,还是林家的人,他怎么能不管,正好借此机会出兵剿匪。 我父亲长居姑苏,而我的三叔则是在京城里做官。三叔跟父亲并非同母所生,三叔的母亲是父亲母亲的陪嫁丫鬟,后因奶奶怀孕,三叔的母亲才被抬成妾室。 三叔自幼争气,如今已是工部尚书。因我们到兵营时辰不早,宋将军派人前去送信给三叔,三叔的人要明日清晨才能赶到,接我们回府,故而今晚我们要在兵营里歇息一晚。 兵营人多,我和林重檀两个人分到一个帐子。入夜有士兵帮忙抬水过来,让我们沐浴。我自从住进林家,生怕别人从我身上闻到不洁的味道,每日都要沐浴。 提及沐浴,因为我原先生得黑,母亲给了我许多保养方子,其实都是些女孩用的。 但我想看上去像林家的少爷,所以忍着羞耻日复一日地用那些方子,连沐浴用的水每日都会加上牛奶。 “你先洗吧。”林重檀送走士兵后,对我说。 我已经两日没沐浴,也顾不上礼让一说,点头就慢吞吞往水桶那边去。分到的帐子简陋,连个遮挡的屏风都没有,但兵营愿意收留我们已经是大幸,我不敢要求太多。 往林重檀那边瞧了几回,发现对方一直背对我坐在桌前,我且稍微宽心准备沐浴。脚上的伤已请军医简单处理过,说伤口不能碰水,于是我没有进浴桶,把受伤的那只脚搭在长凳上,用木勺勺水冲洗身体。 热水冒着白气,我仔细地搓洗身体,把皮肤都洗红了,才穿上干净衣服。 衣服不知是哪个士兵的,我穿上后发现大了不少,裤子腰带扎紧了,依旧有往下滑的倾向,害得我不得不一只手紧紧抓着裤腰带,狼狈地回到床上。 “我洗好了。”我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依旧背对着我,他听到我的话,起身往浴桶那边走去。我见他就开始脱衣服,不由一惊,“你不叫人换水吗?” “这里是兵营,这些士兵十日、八日都未必洗上一个澡,我们两个人暂留此处,若是让人连续烧两大桶水,恐惹埋怨。”林重檀话语间,衣服已经脱光。我瞥见他玉色的裸.背,连忙转开脸。 因为林重檀的话,我看看身上松垮垮的衣服,也不好张嘴说想换身小点的。 夜里又是我和林重檀睡一块,不过有两床被子,倒不用像昨日那般亲密。 帐子外静悄悄的,偶有巡逻的脚步声。我身心疲惫,没多久就睡熟了。等再醒来,是被声音吵醒的。 “来接你们的人来了。” 那声音格外洪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被帐子外照进来的日光刺得眯了好一会眼。原来撩开我们帐帘的是那位宋将军,他倒是不见外,连招呼都不打,就冲进来了,此时还表情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准备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现在姿势不太对。 我……我居然又睡到林重檀怀里了,跟他睡在一个被窝里,脸更是贴着他的脖颈处,难怪宋将军表情那么奇怪。 我连忙往旁一滚,马上发现个更糟糕的事情——被子下的我没穿裤子。 我往林重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醒了,但没起身,恐怕他也发现我没穿裤子,所以当着宋将军的面不好意思掀被子起身。 我浑身僵硬地躺着,林重檀在一旁平静开口:“谢宋将军,还劳烦宋将军帮忙唤林家的小厮过来。” 宋将军奇奇怪怪地又看我们两个一眼,才说了声“好啊”。 宋将军离开后,帐中只剩我和林重檀两人,他不看我,侧身坐起,留个背影给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赶忙找起自己不知遗失在哪的裤子。 也不知道我昨夜是怎么睡的,稀里糊涂跟林重檀睡一个被窝都算了,还把裤子留在原先那个被窝里。我刚把裤子穿上。林家的小厮就过来了,林重檀让他拿两套衣服过来,提及衣服时,林重檀特意说:“其中一套要小些。” 我坐在床上,脸忍不住发烫。 既为睡觉的事,也为自己努力养身体,依旧比林重檀身形小上不少而羞愧。 - 我们换好衣服后,因为那位宋将军此时已不在兵营,我们没能谢别就坐上三叔派来的马车。 三叔是京官,京城地贵,府邸不如林家主宅一半大。他膝下有一子两女,儿子比我们小上四、五岁,如今还在家中读书,两个女儿与我们年龄相近,如今正在相看人家。 我朝民风开放,也没有堂兄弟姐妹必须避嫌的规矩,三叔让我们就住在他家。 住在别人家中,我总有些不自在,想多去请安问好,但我脚伤未好,林重檀让我不要随意走动,他自会跟三叔解释。 良吉是第三日被救回来的,山匪只杀了几个护卫,然后把他们剩下的人都抓到了山上。良吉被饿坏了,回来猛吃猛喝,过了两日,他看着坐在椅子上养伤的我,冷不丁问:“春少爷,你都不出去玩吗?” “我脚伤还没好,怎么出去玩?”我说。 良吉说:“可是……可是我刚刚看到二少爷跟两位堂小姐、堂少爷出去了,好像说是要去醉花楼吃东西,还要去什么……”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去城中最大的书院,说是很多才子都在那里呢。” 我连忙坐直身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听得可清楚了,婉堂小姐还说三老爷明日休沐,明日可以一起去城外的千佛寺拜拜。” 良吉的话让我艴然不悦,这几天我窝在房里养伤,就跟三叔他们问过两次好。林重檀跟三叔一家关系好得那么快吗? 我让良吉去蹲人,蹲到人就请林重檀过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等到入夜,林重檀才掀开门帘进来。 我端坐在椅子上瞪着他,他看清我的神色,略微一顿,问:“怎么又生气了?” 又? 他为何要用“又”字? “你跟堂妹、堂弟他们出去了?”我问他。 他承认了。 “你……你为何不通知我?怎么就你跟他们出去?”我气愤道,觉得林重檀是故意的。 林重檀在我左边的椅子坐下,他似乎有些疲倦,眉眼间有倦意,“你脚伤未愈,出去岂不是受罪?等你脚好了,想出去玩也不迟。” “你们明日去千佛寺,我也要去。”我不能让林重檀一个人在三叔等人面前表现,我才是正经的林家少爷。 林重檀只是外人,这些三叔他们也是知道的。 林重檀偏头看我,我不闪不避地继续瞪着他,他神情略发冷淡,“随你。”站起便走。 他对我语气不好,我更觉得是他做贼心虚,有意让我在三叔一家面前表现得礼数不周。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千佛寺。三叔一家知道我也要去,有些惊讶,三婶问我:“春笛,昨日檀生还说你脚伤没好,今日真的能去千佛寺吗?” 果然林重檀是故意的。 “我脚伤已经好多了。”我说。 三叔道:“那便一起去吧。” 去千佛寺的路上,我、林重檀还有堂弟共乘一辆马车,堂弟与我不亲,一路只跟林重檀攀谈,我看着他们两人相谈甚欢,只觉得在林府的噩梦在这里重现。 于是我强.插.入话题,想将堂弟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可不知为何,堂弟竟不爱搭理我,几次眼神对上我,又迅速扭开,我心中难过,神色越发颓靡。 等到了千佛寺,本是精心打扮的我此时像只斗败的鸡,毫无战意。 拜佛时,我也不挨着堂弟他们,独自转转。用斋饭时,又是林重檀和三叔一家和和睦睦,我像个外人,格格不入。我拿着瓷箸,旁瞧着,忽地林重檀用公勺装了一勺子豆腐给我,“这个好吃,尝尝。”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微怔,还未说话,旁边响起三婶的声音,“哎哟,檀生真是个会疼弟弟的。” 明明刚刚在马车上的时候,林重檀一直不理我,现在又来装好哥哥模样了。我暗自生气,但碍于三叔他们在,只能乖顺点头,“谢谢二哥哥。” - 当天回去,我愈合得差不多的脚伤又裂开,我不好让良吉去叫大夫,只能自己忍痛,可不知道是被感染或是白日吹了风,到了夜间,我浑身发烫,窝在床上动弹不得。 恍惚间,听到良吉在同什么人说话。 我的额头仿佛被什么微凉的东西碰了下,因为我身上太烫,所以那个微凉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宝物。我伸手死死抓住不放,还拿脸颊去蹭,希望能减少身上难受。 “啊!春少爷这是……” “无妨,你去找管家请大夫,他寒气入体,不请大夫来看是不行的。” “那劳烦二少爷坐在这里陪陪春少爷,奴才马上就回。若是二少爷手被抓疼,可以拿这布娃娃给春少爷。” “这是什么?” “春少爷自己做的布娃娃,他很喜欢的,经常放在枕旁一起睡。” 耳旁的声音持续不断,我嫌吵,开口让他们不要说话。房里果然骤然安静,我用脸颊压着自己新得的宝物,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一睁开眼,就对上良吉的大脸,吓得我往床里一缩,而这动作让我当即发现自己腰酸背痛头也疼。 良吉见我醒来,明显松了口气,“春少爷,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又要去叫大夫了。” “我生病了?”我开口发现自己声音也是嘶哑的。 “对啊,春少爷你要赶紧好起来,再过几日太学就要开学了,你不能误了时间。” 良吉的话提醒了我,我的确不能误了入太学读书的事,故而我收拾好心情不再去想旁事,除了每日向三叔三婶请安问好,平时都窝在房里看书。 十日后,我和林重檀以及其他新生一同入太学。 6. 大寒(3) 太学是前朝就有的旧址,我朝几代帝王都在这里读书,因此太学不仅风景秀丽,占地还很广。 每年能进入太学的学子不过百人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京城里的贵族少年。在太学里,等着世袭侯门爵位的公子哥遍地走,我临上京前,父亲虽然掌掴了我,但私下又让他的随侍叮嘱我,在太学务必小心行事,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连三叔亲自送我们进太学前,都语重心长地说京城里的少爷公子哥个个骄纵长大,恣意任性。 林重檀对此反应淡淡,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我很紧张。太学的学子除了像我们这种出身的,还有天家的孩子,比如太子。 据说太子不过比我们稍长四岁,现在也在太学读书。 太学的学子平日都是住在学宿里,连皇亲贵胄都不可免俗,除了天家的那几位皇子。太学的休沐是一月四日,允学子归家探亲,说来比大哥在寒山书院读书要假期更充裕些。 报道的当天不需要上课,我分的学宿跟林重檀并不在一处,舍也是。太学分上舍、内舍、外舍,按道理我和林重檀都是初来乍到,应该都在外舍就读,但没想到红榜上林重檀的名字写在上舍名单。 又因名字旁还会写年纪,上舍皆是些及冠的青年,十六岁的林重檀十分显眼。 光是看红榜的时间,我就听好几个人在说。 “林重檀?这是谁啊?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会是新生吧?哪里来的新生这么厉害?”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林重檀,林重檀是道清先生的关门弟子,姑苏林家嫡系的二子,三岁已有神童之名,人称姑苏之骄。” “姑苏之骄?我倒要看看这个神童名副其实否。” 我听他们议论纷纷,拉着良吉从人群中出来,良吉还傻乎乎的,“春少爷,他们在讨论二少爷呢。” 林重檀一进太学,就被太学的博士请走了,并不跟我一处。我也庆幸不用跟他一处。 又不是孔雀,何必这般惹眼。 “闭嘴。”我对良吉说,“我们寻我们的学宿去。” 良吉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跟我走。 学宿自然没有家里的院子舒适,不过也不错,我窗前正对着一棵杏花树。如今正是杏花开的时节,雪里带粉,清幽的香味随风送入窗中。 我看到这棵杏树,心情大好,和良吉一起把书桌搬到这扇窗户下,准备平日就坐在这里练字读书。 正收拾着,听到外面有喧闹声。 “该死的,老爹偏偏这么早把我送来读书,这个死太学,连小厮都不允许带,只准带书童,书童还最多两个。平时我房里伺候的丫鬟都有八个,两个书童怎么伺候我?什么破屋子,都有霉味!气死小爷了!你,回去跟我爹说,我不要在这里读书,快派人接我回去。”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显得很小心翼翼,“少爷,老爷说了……不能回去……” 话音还没落,就一声闷重声响起。 “我要你去就去,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外面的动静让我忍不住趴在桌子向窗外探出头,冷不丁就看到一个锦衣少年对着书童打扮的人.拳打脚踢,被打的那个声都不敢出,更别说动了,直愣愣站在那里挨打。 锦衣少年可能觉得手打得累,中途停下,左右环视一圈,大步往杏花树这边来。他折下一根枝条,又待回去继续罚人。转身之际,他的目光骤然与还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我对上。 我其实被眼前一幕骇住,脑海里浮现原先被范五打的场景,不知不觉就愣在原地,直至被锦衣少年发现。 锦衣少年看到我,似乎怔了会,才眯眼道:“瞧什么呢?” 我不敢回话,连忙缩回去,心想自己运气不好,旁边住了一位脾气这么差的邻居,不知道右边那位又是个什么性格,希望是个好相与的。 - 因为明日就要上课,这日我早早地睡了,但左边一直不安静,我听见有人尖叫哭喊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我心想这又是那位锦衣少年在罚人吗? 心里有猜测,但不敢起身去看,只将被子蒙住头,囫囵睡下。 我在外舍读书,外舍的学子是最多的,因为大半都是初来乍到,教授功课的典学们对我们不假辞色。 能来太学读书的人除了出身高门,个个皆是优秀之辈,因此典学教授功课的进度远比教我的夫子快,比如一天就要背上两篇长文,还要练字、作画、学琴等。 典学们还说这已经很慢了,像上舍,由太学的博士上课,还有太傅亲教。他们对学子要求更高,譬如背诵这一方面,外舍的学子一日至少背下十篇长文。 我……我现在连一篇尚且不能完全背下,文章皆是聱牙诘曲、深文奥义的,我没背几句就结结巴巴,良吉虽然想帮我,可他更读不懂。 因为不想落于人后,我不得不每日熬夜学习。即使这样,典学们对我也尽是批评。这一日,我因为长时间没好好睡觉,一时没忍不住在课堂上睡着了。 “林春笛!” 一声呵斥惊醒我。 我睁开眼,便对上典学沉着的脸。我心知要遭,立刻坐直身体,但已经晚了,典学叫我站起将昨日学的文章背出,我勉力背了十几句,就背不下去。 昨夜我没忍住,睡着了,今早来时还想也许典学不会抽我背文章,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典学更生气,吹胡子瞪眼瞧着我,他拿起戒尺,我手指微颤将手伸出。 “啪、啪、啪……” 一连抽了十下,“你们这些人,莫要把太学当家中,偷懒耍滑者,我可不会惯着你们!林春笛,出去罚站!” 京城逐渐转暖,春风拂芬芳,如软软的羽毛触及脸颊。我蜷缩起的手心火辣辣的,脸上也是。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郎朗读书声,有人踏廊而来。 余光瞥见白华绸衣,如覆熠熠一层光,我连忙低下头,不想来者看到我在罚站。虽然我不知道来人是谁。 “小笛?” 声音让我怔住。 怎么偏偏是林重檀? “你怎么站在外面?”他声音又起。 我不想让他再多看我笑话,只能抬起头,“不用你管,你走。” 其实我已经有好些日没见过林重檀了,自入太学,他就读上舍,住的地方也不跟我在一块。他让他的书童送过几次东西,是纸笔砚台等物,也送过吃食糕点。 许久未见,林重檀似乎比原先又生得更漂亮高挑。他站在我面前,露在衣襟外的脖颈修长如鹤项,微微低头询问,长睫自然垂落,半遮半掩眼底眸光,连我一时都有些恍神,以至于手被他抓起,都没反应过来。 林重檀展开我的手,看到手心明显的红肿尺印时,眉心略微一拧,“典学怎么罚那么重?稍晚些我让白螭送药给你。” 我本不想哭的,可是不知为何,眼睛越来越酸。 典学说我偷懒耍滑,可我真的已经很刻苦了,是我天资不如人,蠢顿不堪。 林重檀抬眼看清我脸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好了,不要哭,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典学罚你?” 他越让我不要哭,我反而越忍不住。我怕里面的学子听到我的哭声,只能咬牙忍着,继而小声说:“我……我在课上睡着了,又背不出书,那些文章太……” 我顿住,说不下去。 林重檀已经了然,“背不出来,可能是你没能理解文章的意思,这样吧,以后每日亥时四刻,你来找我。” 这时,典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在外面说话?!” 脚步声匆匆传来,我赶紧抽回手,用眼神示意林重檀走,但已经晚了,典学已然看到林重檀。 林重檀被典学撞见,依旧不慌不忙,对典学行了礼,“弟子林重檀见过李典学。” 李典学目光在林重檀身上转了几圈,一向阴沉的脸此时竟然露出笑容,“原来你就是林重檀啊,听说上舍的博士们个个对你赞不绝口。来,你进来,我刚刚出了一个上联,没一个人能对上,你来试试。” 林重檀落落大方随着李典学进门,但进门前刻,他又停下步子,回首望我,迟疑道:“李典学,他……” 李典学嫌弃地看我一眼,“算了,你也进来,看看人家林重檀是怎么作答的。” 我在这廊下站了许久,李典学都不曾叫我进去,现在只因林重檀四个字,他便松了口。 接下来课室里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记得了,只知道林重檀这个名字而后被李典学常常提起,他让我们向林重檀学习。 我与林重檀,差有天堑。 这时尚且不服气的我仍然憋着一口气,不愿意主动去找林重檀,让他帮我。不过没多久,我还是低下头。 我又被罚站了。 林重檀看到我多日后才来找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搁下笔,转而问我今日学了哪篇文章。 他讲文章,竟比典学们讲得更容易理解。在他的帮助下,我背诵文章速度明显变快,有一次还被李典学夸了。 “最近还算用功。” 李典学的夸奖让我喜不自禁,那日我便早早沐浴完,拿着书卷提前去找林重檀,可林重檀竟然不在。 “你们少爷去哪了?”我问林重檀的两个书童。 书童们对视一眼,其中白螭想说,但被旁边的青虬拦住。 “少爷他去散步了。” 撒谎,若是散步,怎么不在我一开始问的时候就说,他们有事瞒着我。我走进林重檀的房间,准备等林重檀回来,直接问他。 7. 大寒(4) 离亥时四刻只剩一炷香时间,林重檀终于回来。他看到我已经在他房里,一向平静的面容有了些许波动,但很快,他又恢复成往日样子,让我再稍等片刻,他需要去换衣服。 我看他这样子,只觉得他做贼心虚,几步上前,鼻尖忽地嗅到奇怪的味道。我用力嗅嗅,味道随着林重檀往净室走的动作变淡,我意识到那味道是他身上的,不禁抓住他袖子,凑近闻。 我没闻错,林重檀身上有酒味,不过不浓。 “你居然喝酒!”我觉得自己抓住他把柄,太学是不允许学子在非休沐之日饮酒的。 林重檀垂眼看向被我抓住的衣袖,手臂轻轻一抬,光滑的衣料从我手心逃脱,“嗯。” 他承认了自己喝酒,又道:“桌子上有《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你去看看。” 我知道他是不想跟我说喝酒的事,但他越这样说,我越是不想放过他。等他从净室换好衣服出来,我压根就没看字帖,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如果你不说你为什么去喝酒,我就写信告诉父亲。”我警告他。 林重檀走到桌前坐下,依旧不谈喝酒的事,拿起桌子的字帖放到我面前,“看了吗?” 我瞥一眼,又扭开,“看了。” 他老是让我看《雁塔圣教序》的字帖做什么?我早就练过了。 林重檀像是洞察了我的心思,“原先你在家中,今夫子为了让父亲早日见到你学习的成效,并没有让你打稳根基。根基不稳,越往上学,越是危险,你的字我仔细看过了,太散无形。还有,你楷书都没写好,就开始练习行书,太过冒进。” 倏然被批评一顿,我呆了下,反应过来林重檀是准备转移话题,或是想倒打一耙,在父亲那里告状说我学业不认真。 “你……”我一生气就容易结巴,好半天才顺下口气,“我们现在说你喝酒的事,谁让你提我的字的。” 春夜静谧,尚未有虫鸣声。林重檀的目光从字帖移到我脸上,他仿佛看出我对这事的执着,总算开始谈他喝酒的事。 “我今夜是喝了两杯,还望小笛不要说出去。” 我与他目光相触,想到这件事的关键,“太学不允许学子饮酒,更不许酒带入太学,你今晚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喝,你跟谁喝的?” 但林重檀不肯说,无论我怎么威胁他,最后我和他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我捏着《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一边踢着路上石子,一边暗想林重檀到底是跟谁去喝酒。 林重檀虽然跟我都是新生,但显然他与我不同,他就是一只可恶的孔雀。 快到我自己学宿时,附近阴影处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吓得我脚步猛往后退好几步。 待看清那人的脸,我更希望自己撞见的是鬼。 冲出来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个锦衣少年。这个锦衣少年来头不小,是允王府的小世子,名叫越飞光。 越飞光跟我同舍,我自觉没有得罪他,但他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不是阴阳怪气地说话,就是老盯着我看。这次他上下对我一打量,“你这是从哪来?” 我往自己的学宿那边看了一眼,良吉是不是又偷偷在看话本?怎么还不来寻我? 越飞光发现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表情蓦然阴沉了些,但没几息,又凑到我跟前,“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 “我不是。”我反驳道。 “原来不是啊,我看你整天闭着个嘴巴,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越飞光又走近一步,我觉得他离我太近,忍不住往后退。不知道我退后的动作怎么又惹到他了,他一把抓住我手臂,“躲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对了,林春笛,我今日让我的书童去拿牛奶,厨房的人居然说牛奶没了。” 自我到林家,父亲每月划到我帐上的月例银子不少,可以说,甚至能远超太学很多公子哥的月例。太学处处都要花钱,比如牛奶,我一向习惯用牛奶泡浴,但每个学子每日能免费领的牛奶只有一壶,根本不够,于是我花了一大笔银子专门跟厨房订了牛奶。 厨房收了钱,会额外从外多购买牛奶,每日夜间派人送到我学宿上。 因为是额外订的,应该不会存在我买空牛奶,别人喝不上的情况才对。 “后来,我一问才知道,太学居然有人用牛奶来沐浴。”随着越飞光的话,我脸色不由变白,“乖乖,我家中姐妹都没人用牛奶沐浴,太学怎么会男人用牛奶来泡澡呢?最近京城有一出很出名的戏,叫《女将军》,林春笛,你听了吗?” 我僵硬着身体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什么戏。 越飞光见我摇头,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关系,我跟你简单说说。《女将军》讲的是一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与男人同吃同宿,抗敌杀贼,最后成为大将军的故事。你说会不会也有女子想当大官,所以女扮男装,偷偷混进太学?” 我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不想再跟他多说,推辞道:“我不知道,天色很晚,我的文章还没背。越世子,你也早些歇息吧。” 才走出一步,腰身被一双手用力箍住。 “急什么,我跟你话还没说完。林春笛,你老实承认吧,我都知道了,拿牛奶沐浴的人就是你。你天天拿牛奶沐浴,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像是故意压低,唇瓣还贴在我耳边。 被越飞光呼出的气息一熏,我又羞又气,“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看你就是。长成这样——”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听说你是姑苏林家旁系的孩子,林家花大心思把你送来,怎么看怎么奇怪,对旁系的孩子那么好作甚。我看你是林家的女儿,因羡慕你哥哥能入太学读书,卸下黛眉红妆,也跟着过来?因要隐藏女儿家身份,对外只说你是旁系的孩子。别动,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的手忽地开始乱摸,我挣扎间字帖掉在地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荒唐的话,我是男是女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吗? “我不是女子!”我扯开他的手,“我要回去背书了,你、你别做这种奇怪的事了。” 越飞光又抓住我手臂,“像你这种笨蛋,再怎么背书都没有用的。还不如……”他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而我只觉得自己被羞辱得彻底,大脑一热,忘了父亲叮嘱我不要随便得罪这些京城贵族公子哥。 我抓住他横在我身前的手,狠狠咬下,等他吃痛松开,我连忙弯腰抓起地上的字帖,扭头就跑,边跑边大喊良吉的名字。 良吉被我的声音惊动,从屋子里出来,“春少爷,你回来了?” 我跑得匆乱,连回头看越飞光都不敢。看到良吉迎出来,我抓住他手臂,急忙忙把人往屋里拉,“快,把门关上!” 良吉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我的话做,“春少爷,你见鬼了吗?怎么脸色怎么白?” 我没回答他的话,慌张地跑到桌前,见到茶壶,便倒了一杯。 “春少爷,茶水是冷的,你等我换了再……” 良吉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把冷茶灌进肚里。越飞光不是什么好人,经常私下欺负人,无论是他的书童,还是同舍的学子。前几日,就有一个学子被越飞光当面掌掴。 那个学子被打了,还反跟越飞光道歉。我咬了越飞光一口,他会不会报复我? 我越想越怕,根本没有背书的心思。第二天天明,我一改往日早早去课室的习惯,典学快到的时候,才走进课室。 一进去,我就看到坐在我位置上的越飞光。他看到我,冷笑一声,正待要说什么,典学从外进来了,他看一眼典学,不紧不慢地站起。 我连忙换个方向,想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但旁边突然伸出一条腿,我躲避不及,被那条腿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林春笛,你怎么了?怎么走路都摔?”上方传来典学的询问声。 我抱着手臂坐起,想说是有人故意伸腿绊我,开口前,我先对上那个绊倒我的人的脸。 绊我的人叫聂文乐,父亲是正三品大官,他是越飞光的狗腿子,一向对越飞光唯马首是瞻。我看到聂文乐的表情,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父亲让我在太学好好读书,如果我跟这些人起争执,父亲肯定会生气。想到这里,我咬着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回到自己位置坐下。再忍忍,等越飞光.气消了,他应该就会放过我。 可是越飞光的欺负日益过分,一开始是让人伸腿绊我,在我的茶杯里加墨汁,故意弄毁我的画,这日他竟然在课间让人把我拖进假山。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我被逼得步步后退,想出去,但越飞光的人把假山口遮得水泄不通。 越飞光不说话,只歪着头看我,我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搬出典学警告他们,“待会就上课了,典学看不到我,肯定会问的。到时候你们……我会说出去的!” 也不知道我的话是哪里说错了,他们听到我的话,皆笑了起来。越飞光笑得最欢,还拿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们看这个笨蛋,还以为那些典学能救他。” 8. 大寒(5) 越飞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我见过很多不友善的眼神,但没有一个人像越飞光那样,眼神直勾勾的,眼底还有奇怪的情绪悄然流动。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露怯,努力挺直背,离下节课只有一刻钟了,他们再过分也最多欺负我一刻钟。 越飞光看到我这个样子,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片刻,我便看到他们将一个水桶提了进来。 越飞光弯腰拾起水桶上漂浮的莲花形木瓢,唇角咧开笑容,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刚要张嘴阻止他,一瓢冷水就泼在我身上。我躲闪不及,头脸被泼湿。 而接下来,那些与越飞光在一起的贵族少年,人人轮流拿着莲花木瓢朝我泼水。 他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根本没法躲,想冲出去,却被反手又推进假山内。二十几瓢冷水下来,我身上的春衫湿透,我只能抱着双臂,把脸扭开。 直至水桶里的水没有,他们才终于停下来。我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因为寒冷,身体止不住打颤。不知为何,方前笑成一团的贵族少年此时变得鸦雀无声,我转眸瞥他们一眼,发现他们现在都盯着我看,不由抿了下唇。 时间不早了,我这样子肯定是没办法回课室,只能先回去换衣服。我抱着身体,试探着开口:“你们、你们够了吗?要是没有其他事,我要先走了。” 其实我很怕他们又把我推回去,尤其是在经过越飞光的时候,但奇怪的是,他们给我让开了位置,几乎是目送我离开。 我估计自己已经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挺直的背一下子泄了气,我想我现在定是狼狈极了,他们这样羞辱我,我连骂一句都不敢。 “春少爷?!”良吉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像游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学宿。我对良吉低声说:“你帮我拿套干净衣服,我要赶紧换了去课室上课。” 良吉不是傻子,见我这反应,嗅出不对劲的味道,他一边帮我擦身上的水,一边问:“春少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我们去跟三老爷说。” “不行!”我第一反应是阻止良吉的行为。 三叔只是我的叔叔,我平时休沐住在他家,已是给他添麻烦。 “那我们就写信告诉老爷!”良吉又道。 “父亲那边更不可以说。”我急打断良吉的话,又道,“你不要管那么多了,我……我有办法解决的。” 我不能让父亲知道我被人欺负,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给他惹事。 良吉仍然不死心,“跟二少爷说说这事总没关系吧?二少爷那么聪明,肯定能帮少爷的。” 找林重檀? 我想到上次和他的不欢而散。 如果是林重檀,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我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个,换完衣服我匆匆忙忙赶回课室,但还是误了上课的时辰,恰巧这节课又是之前不假辞色的李典学。 他惯例拿起戒尺要打,之前帮越飞光欺负我欺负得最狠的聂文乐突然开口:“李典学,方才林春笛是帮我回学宿拿书,才误了上课的时辰,你就饶了他这次吧,要不然我多自责啊。” 聂文乐的话让李典学的动作略微一顿,但李典学还是板着脸,问我:“你是帮聂文乐去拿书了?” 越飞光也开了口,“是啊,当时聂文乐叫他去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典学的神色开始有变化,仿佛在犹豫要不要罚我,正待他要放下戒尺时,我张嘴道:“我没有帮聂文乐拿东西。” 我虽然没用,但我绝不想接受这些人的帮忙。 明明害我被李典学责罚的人就是他们,他们现在想充当好人?做梦。 李典学听到我这样说,责罚便没了顾及,几戒尺抽下来,“谅你诚实,少罚几下,自己出去站着。” “是。”我转身往外走,余光瞥到越飞光的脸,他此时脸色极差,有乌云压城之势。 - 李典学的课结束,越飞光就从课室里走了出来,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若是搁在平时,我定会害怕地后退,但刚刚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加上身上的疼痛,我莫名有了勇气,与越飞光对视。 不过是仗着家世欺负人的纨绔子弟,我才不怕他! 越飞光见我神情,眼中流出嘲讽之意。他微微俯身靠近我,“敢瞪我了啊,林春笛,我劝你早日识相,我生气起来,可不会顾后果。”后面一句声音极低,“我到时候玩死你。” 他看清我眼里一时闪过的慌乱时,明显心情好了些,直起身故意撞了下我的肩膀,才哼笑着走开。 越飞光说要弄死我。 我只是咬了他一口而已,而且我咬他也是因为他先欺负我在先。 这句恐吓让我那点跟越飞光抗争的勇气变得昙花一现,当夜,我窝在床上,让良吉连烛火都不要点。 “为什么不点灯?春少爷,你今天不背书了吗?”良吉不解问。 我让良吉声音小些,别被隔壁的越飞光听到。 “良吉,你说我明日去跟典学请假怎么样?”我还是怕越飞光说的话,我怕他说的是真的。 但我没等良吉回答,又摇头道:“我不能请假,请假功课就跟不上了。” 我心里泛苦,又拿不定主意,等到夜很深了,才有了零星睡意。翌日,我稀里糊涂刚睡醒,就听到良吉邀功似的跟我说:“春少爷,事情可以解决了,二少爷让我们等几日!” “什么?”我忙从床上坐起。 原来良吉昨夜趁我睡着后,偷偷去找了林重檀,他把我和越飞光的事情和盘托出,还说我寝食难安,人都瘦了几圈。 “二少爷听了之后,就让我回来告诉你,让你放心,说这事他来解决。”良吉说。 林重檀怎么解决?难道他要告诉三叔或者父亲? 我想去找林重檀,但脚步迈出去又顿住。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跟父亲说这事的这条路能走。 几日后,良吉跑来跟我说,允王府的人来了,接越飞光回家。越飞光一开始不愿意走,最后是允王在马车帘后露面,越飞光才脸色难看地爬上马车。 我没想到允王会亲自来接越飞光,看来应该是林重檀告诉了三叔,三叔又去找了允王。 恰逢过两日便是一个月的休沐时间,我去跟三叔道谢,三叔却露出很疑惑的表情,“春笛,你要谢我什么?” “三叔不是……”我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住嘴,转而说,“我说谢谢三叔上次派人给我送衣服。” “哦,那个啊,那是你三婶一手操办的,说现在天气渐渐暖和,家里孩子可以都做几套衣裳。”三叔说。 我借口去谢三婶,从三叔的书房离开,正好此时林重檀从外进来,我与他正面迎上。 自那日喝酒事件后,我没有再主动去他那里,也没有跟他偶遇过。林重檀此时看到我,仿佛任何龃龉都没有发生过,对我淡淡颔首后,走进三叔的书房。 而后我又去见了三婶,旁敲侧击发现三婶也不知道我在太学被越飞光等人欺负的事。 看来林重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三叔,三叔不知道,远在千里的父亲更不可能几日就能请动允王。 - 休沐结束,越飞光也继续回到太学读书,但这一次他和他的狗腿子都没有再继续欺负我,仿佛已经对我失去兴趣。 我在庆幸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要不要去跟林重檀道谢。 “春少爷,你都在屋里走了二十多圈了,你到底在烦什么啊?越世子吗?” 我摇头,“不是,我是在想……”我闭了闭眼,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想去跟二哥哥说谢谢。” “去说就好了。”良吉完全不懂我在烦什么,天真地开口。 我心绪复杂地又开始转圈,一直到要入睡,我才小声跟良吉说:“去说谢谢,总不能空着手去,我该送什么给他?” 良吉一边放下床帐,一边道:“二少爷什么都不缺,其实春少爷你不送也没关系,不过一定要送的话,可以送点外面买不到的。” “哪有外面买不到的?” 良吉看我,“春少爷你自己做的就是外面买不到的啊。” 良吉提醒了我,可我又拿不出什么,糕点我做得不好吃,饭菜更不行,最后又是良吉提醒我,说我可以给林重檀做个布娃娃。 “布娃娃?他会喜欢吗?”我看着自己床上的那个布娃娃。 良吉点头,“会啊,上次二少爷就看着那个布娃娃,看了很久呢。” 因为这句话,我才知道我之前脚伤加重,感染风寒,那夜是林重檀去让人请的大夫,还在我床边守了许久。 两事叠加,再加上之前逃难的事,我就算讨厌林重檀,也觉得该好好跟人道谢,于是我花了几日时间,紧赶慢赶做出了一个跟我的布娃娃差不多的娃娃。 - “送我的?”林重檀看到我递过来的布娃娃,似乎有些惊讶。 我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林重檀接过布娃娃,低头看了一会,才抬眸对我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谢谢小笛。”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给你的谢礼,谢你帮我解决越飞光的事。”天知道我为了这句话练习了多少遍。 我自己从未想过我还会真心实意跟林重檀说谢谢的一天。 林重檀听我这样说,并没有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问我上次的字帖有没有在练。 字帖? 我愣了下,才想起林重檀给了我一本《雁塔圣教序》的字帖,那日我从林重檀这边回去,被越飞光吓到,就胡乱把字帖放在桌子上,没有再管。 林重檀从我的反应猜出结果,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又要我拿最近写的字给他看。 我只好坦白承认,最近在学业有所松懈,光罚站就领了好几回。 “那以后还是每日亥时四刻来找我。”林重檀对我说。 又恢复到每日去找林重檀的日子,天气渐渐炎热,到了随便动一动都要出汗的地步。我这日依旧准时到林重檀的学宿,可他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回来时身上酒气很重。 我知道他又去喝酒了,但因为他帮我解决越飞光的事,我想我睁一眼闭一眼也没什么。 林重檀去净室换了身衣服,简单冲洗过后,他一向束得整齐的长发此时被一根青绳松松拢起,垂落身后。 他走到书桌前,先问我今日学了什么文章,让我先说我自己对文章的理解,然后他再把文章讲解一遍。 因饮酒的缘故,他声音放得极慢极柔,而后又让我把练的字给我看。 林重檀看完我练的字,眉间却拧起,半晌后,他让我现写几个字给他看。我依言照做,正写着,感觉一团热气从背后涌来。 林重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从我后方伸出手,握住我拿笔的手,“字不能这样练。” 他带着我,在纸上游走。 因为姿势,我们两个现在几乎是完全贴在一起,我从未跟人这么亲密过,况且这个人还是林重檀,不由得浑身僵住。 林重檀好似一点都没察觉到我的反应,他垂眸看纸,一面带着我写字,一面跟我说写字该注意什么。 我僵硬了半会,总算理智归位,想立刻挣开他,他却用手摁住我的腰,“别动,字要写歪了。” 含着酒意的声音变得更柔和了。 我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人,林重檀现在说话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在跟一个弟弟说话,他好像……好像把我当成了可以随意亵玩的妓.子。 我闻出他身上除了酒味,还有女子的脂粉香。 9. 大寒(6) 林重檀似乎一点都没察觉自己的态度有异,他握着我手的那只手,温热干燥,天气本就炎热,他此时贴着我,一旁的冰坛像是不复存在,一点作用都派不上了。 “你看,这样写是不是好多了?小笛。” 最后两个字好似在醇香的酒水里泡过,再从他口出说出。我越发不自在,又怕是自己敏感过度,可他的下一个动作,让我毅然转过身推开他。 他放在我腰上的手居然……居然捏了我一下。 毛笔甩出去一段墨点子,毁了刚写好的字,也弄脏了我和他的衣服。 林重檀似乎是真的喝醉了,被我推开后,有一瞬间的愣怔。 “就算你在外面喝多了酒,也不能用、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这话时,我不禁觉得羞耻,除此之外,还很生气。我瞪着他,看着他从愣怔的状态中回过神。 林重檀抬手抚了下额,说话的语气比方才要正经许多,“抱歉,我是有些喝高了,小笛,你能帮我倒杯茶吗?” 茶水在外面,我想了下,还是帮他出去倒茶了,等我回来,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以指腹揉着太阳穴,像是倦了。 见我把茶盏放在他面前,他同我说了谢谢,不疾不徐饮了两口,同我说:“今天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没动,因为我实在想弄清楚一个问题。 “你到底在跟什么样的人喝酒?”我本以为林重檀是在太学里喝酒,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太学可不会有脂粉香味。 我看他好像还不准备说,只能把闻到他身上脂粉味的事说出,又道:“你别想骗我,能沾到女子身上味道的地方是哪里,我清楚着呢。” 林重檀顿了下,好像没想到我闻到他身上还有脂粉的香味。他不说话,我便一直在旁站着,盯着他看。 最后还是林重檀先败下阵。 他竟然真的去了京城的烟柳之地,还是跟上舍的学子一起去的。 我瞠目结舌,“你……你不怕博士、典学们知道,将你责出太学吗?” 林重檀说不会。 我想说怎么就不会时,蓦然想到什么。林重檀平静与我对视,他应该也知道我猜到了什么。 林重檀不是第一次出去喝酒了,听他话里的意思,同行的人不算少。这么多学子一起出去,又回来,太学不可能没有发现。 太学不管,只因为它管不了。 什么样的学子,太学会管不了? 太过惊愕,我忍不住抓住林重檀的手,“你……你……是跟天家的……” 我话都不敢说完。 “嗯。”林重檀说。 入太学这么久,我连几位皇子的脸都没见过,林重檀居然与他们熟稔到可以一起喝酒狎妓的地步。 嫉妒之心油然升起,我又追问道:“是哪一位?” 林重檀又不肯说了,我打定主意要撬出他的话,威胁他已经没有用,父亲就算知道他出去喝酒,但因为叫林重檀喝酒的人是皇子,父亲不仅不会怪罪林重檀,相反会夸奖他。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 我抿抿唇,转而拉住林重檀的衣袖,“二哥哥,你就告诉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言罢,轻轻摇了下他的衣袖。 林重檀似乎还是不愿意说,我心一横,把声音又软下几分,“二哥哥,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你刚刚都把我当成……还、还捏我腰……” “是太子。”林重檀打断了我的话。 居然是太子,本以为林重檀能跟其他几位皇子当中的一位攀扯上,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天家最尊贵的儿子。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林重檀那回到自己学宿的了,良吉跟我说话,我都频频走神。 “春少爷!”良吉声音提高些,“可以熄灯睡觉了吗?” 我总算回过神,“好。” 良吉去外间睡了,我在床上毫无睡意。 我怎么也没想到跟林重檀去喝酒的人是太子,听林重檀的语气,恐怕还有人,只是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人是太子。 太子,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人,连以口说出“太子”这两字,我都有些害怕。 我觉得林重檀厉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身处境堪忧。如果父亲知道林重檀与太子亲近,那会不会更喜欢林重檀? 父亲送我来太学,是想让我弄出点成绩,可我现在不仅没有成绩,连人脉也没有积累。 原先在外舍,还有几个人愿意跟我说话,但经过越飞光的事情后,那些人都对我避而远之,生怕一起触了越飞光的霉头。 现在的我在外舍,形单影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照这样下去,我恐怕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姑苏。 而那时,已经成为太子一党的林重檀说不定要拜相入阁。 想到这里,我把怀里的布娃娃抱得更紧。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日后要更加勤勉读书才行。 而几日后大考成绩的公布,把我本就不多的信心摧毁得一干二净。 大考是新入学的弟子的考试,今年入太学的学子百余人,我知道自己天资不高,故而看排名的时候,从下面开始看起,但没想到末尾的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 良吉从人群中挤到我旁边,他向来不会看人眼色,此时也是,“春少爷,我看到二少爷的名字了,在第一个。” 都是第一,林重檀是正数第一,我是倒数第一。 回到课室,众人皆在讨论这次成绩,我听到聂文乐的声音,“世子爷的成绩是第几?” “第六。”有人答。 “果然是世子爷啊,我都没看到他读书,大考还能考第六,若是认真读了书,那还得了。” 他们越说,我就越觉得丢人,恨不得把脸都藏起来,事实上,我的确也这样做了。把脸藏进双臂间,试图屏蔽外面的声音。 可一上课,典学又在课室念了一遍成绩,在念到我的名字时,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笑声。这声笑声像是引子,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我和典学笑不出。 典学看我,表情如鲠在喉。 可能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个这么蠢笨的弟子。 我低下头,手指在手心留下一个又一个深红印子。 课间休息,我不敢再坐在课室里,想出去寻个没人的地方待着。但不知为何,今日哪哪都有人,我总觉得别人看到我会笑话我,就绕着人走,故而越走越偏。 等我发现自己走远了的时候,已经走到太学的月心湖旁。月心湖旁种了一圈的柳树,我见有柳条掉在地上,便拾起一根,捏在手里,准备从月心湖的桥上回去。 下了桥,附近有假山。因为上次被泼水的事情,我养成避开假山走的习惯,但这次我正要避开,倏然听到聂文乐的声音。 他声音听上去跟之前都不一样,“世子爷,这册子还有吗?” “问这个做什么?”越飞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聂文乐笑了一声,“你说我是为什么啊,这册子画得……啧啧,林春笛若是真能像册子上这样就好了。我说他也是真是的,那笨脑袋读什么书,那么用功考个倒数第一。都姓林,林重檀这么聪明,他呢……依我言,他是投胎错人家了,若是生在秦楼楚馆,恐怕人人都要捧着他。” 我越听,身体越止不住颤栗。愤怒让我不顾理智,冲进假山。假山里只有越飞光和聂文乐两人,聂文乐看到我出现,有一瞬间的慌乱。 我见他们两个拿着一本册子,冲上去就夺了过来。不过看了几眼,我就把手中册子狠狠砸在地上。 聂文乐连忙把册子捡起,“你怎么那么凶,别把册子毁了。”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又想把册子夺回毁掉。但越飞光拦住了我,他抓过我手臂,把我制在他怀中,“你做什么?想毁了那东西?林春笛,那东西可是小爷我花了大价钱请人画的。” “无耻!”我快气疯了,可我这话说出来,他们两个都是一笑。聂文乐把我刚摔在地上的册子放进怀里,对我笑道:“别生气嘛,不过是画了你一点图。” 越飞光说:“你这话说得可晚了,他气性很大,待会估摸着又要去告状,说我们欺负他。” “哎,谁让他走运有林重檀这个远房哥哥护着。”聂文乐摇摇头,见我怒视他,又道,“不过也是真奇怪,林春笛,你和林重檀都姓林,他那么聪明,你怎么那么笨啊?日后若是他不管你,你怎么办呢?” 我咬紧牙,恨不得我咬的不是牙,是他们两个的肉。 但他们的话无异在提醒我,难道每次我被人欺辱,我都去找林重檀吗? 我不能靠林重檀活着,更不想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 他能与太子走得近,我也能。 于是,我开始央求林重檀带我一起去赴宴。 若能得太子赏识,就算我学问不行,日后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10. 立春(1) 太子在去年年底刚举办及冠大礼,其生母是一门出了六代皇后的荣家嫡女,现在的荣皇后。 据说皇后与皇上幼年相扶,皇上一向很尊重自己这位年纪稍长五岁的皇后,每年避暑秋猎都会带上皇后。 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一女,长公主远嫁蒙古。 我对太子的了解甚少,按道理说,我不该那么唐突地要求赴宴,但我实在是讨厌现在的日子。 我不想每次遇到事情,都要林重檀来帮我。我也想让父亲高兴,为我的事情真心高兴一回。 哪怕……哪怕是去做太子的狗。 只要我能搭上太子,什么越飞光,什么聂文乐,他们都会不敢再欺负我。 “不行。”林重檀如我意料之中地拒绝我。 我张嘴欲言,林重檀又轻轻摇了头,“小笛,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我闭上嘴,没了心情继续背书。我哪里背得下去,羞辱我的画册子上的图还历历在目。越飞光离开假山前,还嘲讽我:“回去跟你哥哥告状吧,没脱奶的奶娃娃。” 被人画成那样已经足够羞辱,我若还说给林重檀听,我……我的脸皮就一点都没有了。 我一定要见到太子,让他愿意结交我。 可林重檀如瞎猫咬定死老鼠,死活不肯在这件事松口,无论我怎么央求他。求他的那几日,我在课室上课,总觉得大家在看我。 他们也许都看过越飞光的那本画册,私下不知道怎么说我。 我越想越难受,竟活生生病倒了。 良吉发现我生病,没等我阻拦,就跑去找林重檀。林重檀带了大夫过来,大夫看诊完,带良吉去拿药,房里便只剩下我和林重檀。 这是林重檀第一次来我的学宿。 之前他都是让书童来送东西,自己并不来。 他抽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我已经帮你请假了,你这几日就好好休息。” 我被病折磨得难受,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我想回家。” 在这里,我只会被人欺负。 “小笛,不要说糊涂话,父亲很辛苦才把我们送到太学来。你若是思念家中,可多给父亲、母亲写信。对了,母亲上个月寄来的信,你回信没有?” 林重檀的话让我浑身僵住,“母亲上个月给你寄信了?” 林重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不再开口,而我已经心知肚明。母亲上一次给我寄信是两个半月前,信不长,只是问我在太学有没有结交到朋友,银钱记得花,不要省。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家书,我给母亲回了厚厚几张纸,恨不得把我在太学每日吃了些什么都写上。信尾,我委婉提醒母亲可多给我写信。 可是母亲没有再来信。 我原本以为是姑苏离京城太远,寄信不方便,原来不是的。 父亲本就对我说没闯出点名堂,不要回姑苏,如今母亲也不想我,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林重檀试图找补,“其实母亲在信上让我多照顾你,母亲是很挂心你的,小笛,你还记得吗?你临行前的小衣是母亲亲手做的。” 他的也是。 他都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我强撑起病体坐起,“既然母亲让你照顾我,那你就带我去赴宴。” 林重檀眉心微拧,“小笛,我跟你说过了,你不适合去。” “为什么我不适合?你去得,其他学子也去得,我怎么去不得?不过是青楼楚馆,我也能去的。”我知道我有些胡搅蛮缠,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俯身靠向床边,伸手抓住林重檀的袖子,“二哥哥,你带我去吧,我不会惹祸的,父亲也说让我多长见识,不是吗?我天天待在太学里,能长什么见识?” 林重檀眉心慢慢松开,不知是我错觉还是什么,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嘲讽,正待我要仔细看,他又与往日并无区别。 “好吧,既然你想去,那我就带你去,但小笛,宴会上的人恐对你来说,都不是好相与的。” 我沉默一会,说:“我知道,我不怕。” - 赴宴的那日是个晴夜,夜空银光如水,我跟林重檀坐上马车,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非休沐期离开太学。 鲜少看过夜里的京城,听到车窗外的人声,我用手指轻轻挑起一小块车帘,睨着眼往外瞧。 林重檀的声音响起。 “待会可能要喝酒,你不要全喝了,可偷偷往酒杯里掺水。” 我放下车帘,侧头看他。林重檀今日穿的是三层的纱衣,外罩绸袍,他穿得严实,仿佛丝毫不怕热。我怕热,本只穿了纱衣,但他逼我出门前再多穿一件外袍。 其实我身上的纱衣是我精挑细选的,穿出去并不失礼,不过毕竟是我求林重檀,他才带我来,我只能听他的话再多穿一件。 好在马车里放了冰,加上已经入夜,降下些暑气。 我点头,又问:“二哥哥,你再跟我说下赴宴的人有哪些吧。” 每次赴宴的人并不固定,有时候太子会来,有时候不来,林重檀也并非每次都来,他们去的地方也不固定。 等他跟我说完,马车也快到目的地。 一进入烟柳之地,我仿佛闻出空气中的不寻常。这里的气味都是香腻的,熏得人发晕。我止不住想林重檀是不是常来,他来这里,有没有跟里面的姑娘…… 母亲对我们这方面的事情管得很严,在及冠前,房里连个丫鬟都不许有,怕坏了我们的身子。我长这么大,跟几位堂姐、堂妹交流都甚少,希望待会别丢人。 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停了下来。 “下车。”林重檀起身往外走,我紧随他脚步,眼前的碧瓦朱甍上方牌匾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醉膝楼”。 醉卧美人膝吗? 醉膝楼有人迎了出来,看到林重檀时,脸上的笑快变成褶子,“公子来了啊,快里面请。” “他们来了吗?”林重檀问。 “好几位爷都到了。”说话的人突然看到我,表情有一瞬间古怪,这时,林重檀拉过我的手。 “他是我弟弟。” “原来是公子的弟弟啊,那就一起里面请。”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没来过这种地方,一进醉膝楼,就被里面的场景吓到,这里的姑娘家怎么穿得这么少,小臂都露出来了。 我不想露怯,但又止不住挨着林重檀走。挨得太紧,还踩了林重檀一脚。 “抱歉,二哥哥。”我连忙说。 林重檀似乎叹了口气,又摇头道:“没事,走吧。” 我们去到三楼的雅间,雅间极大,里间和外间用圆拱竹门相隔,月光从窗棂透进,房中四周的茶色冰坛里的白玉通透的冰块冒着丝丝寒气。 房中已有人,我才走进去,就听到有人说:“檀生,这就是你弟弟?” “嗯。”林重檀把躲他身后的我拉出,“他叫林春笛。” 说话的人是个桃花眼的青年,一把折扇拿在手,“林春笛?有点耳熟,这名字好似在哪听过。” 我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自己考倒数第一的事是不是传遍太学。 没等我想清,我意外发现越飞光也在。 越飞光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在,他从里间走出来,看到我时,眼睛都瞪圆了。 我看到他,心中恨意添了几分,化作勇气,我想今夜怎么都要让太子知道我,最好还能愿意允我亲近。 此时,里间传出声音。 “人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宴吧。” 只这一句话,外间先前懒撒着的众人都起身往里间走去,包括刚走出来的越飞光。我从没看越飞光这么听话过,心下对声音的主人有了几分猜测。 我偏头看向林重檀,以眼神询问,林重檀略微颔首。 真是太子。 我深呼吸一口气,才往里间去。里间比起外间更有乾坤,七面屏风上的美人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画的,随着上方的琉璃灯灯光变幻,竟然会动。 有少女跪坐凤首箜篌旁,低眉顺眼,玉手弹琴。 而最引我注意的还是坐于正位上方身着玄金袍的青年。那个青年生了一张极像女子的脸,若不是他眉眼阴鸷,我都会认错性别。 青年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手把玩着佛珠,见到林重檀进来,冷淡至极的脸露出一抹笑,“檀生,你坐我旁边。” 林重檀没有急着动,先跟青年介绍起我,“三爷,这是我弟弟林春笛。” 因太子在皇帝那些儿子当中排三,他们这些人在外面只叫太子为三爷。 原来这个青年就是太子,跟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我以为太子看上去应该是非常成熟稳重的。 因为林重檀这句话,太子勉强分了眼神给我,可不止为何,他看到我,表情明显有了变化。先是盯着我,随着时间流逝,他眉心渐渐蹙起,像是已经不喜我。 我心中慌乱,也喊了他一声三爷。 太子没理我,倒是一旁的越飞光开口:“三爷,这就是那个林春笛,新进学子里考倒数第一的那个。” “哦?檀生,你考第一,你弟弟也考第一,不容易啊。”太子语气戏谑,林重檀对此只是笑笑。 接下来,林重檀坐到太子身边,那个连越飞光都无法坐的位置。 越飞光的父亲允王是外姓王,若论地位,他恐怕不如其他在场的人。今日宴上的公子哥皆是寻常人家这辈子都难得一见的人,个个家世极其显赫,比如之前说话的桃花眼青年。 他是荣家嫡系的人,也就是太子的表哥,最新的状元郎,等着封官。荣家本有有爵位,他又考上状元,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再比如坐在荣家表哥旁边的,是申王府的小侯爷,正儿八经的皇族姜氏子弟。 当然,若说与这里最不配的人,是我。 我本以为林重檀跟这些贵人待在一起,林重檀定是要伏小做低,但事实上不是。他与太子坐在一块,竟然丝毫没有被比下的样子。甚至,我觉得林重檀比太子更加夺目。 酒席没开多久,就有身着轻薄羽衣的少女们鱼贯而入,分别落在我们旁边。我从未跟女子这般亲密过,几乎是那个少女刚落座,我就浑身僵住。 “公子,奴家服侍你喝酒。”少女声音清脆。 我唔了一声。 少女笑着给我斟酒,我不敢看她,只好看其他地方,就发现林重檀身边也坐着一个少女。林重檀明显比我从容许多,不过他对旁边的少女态度并不热切,他只偶尔偏头听少女说几句话,回答也仅仅是摇头,点头。 他身边的少女要热忱许多,还大胆伸手挽住林重檀的手臂。 林重檀没抽出来,由着少女。少女见状,脸都红了,但也不松手。 我看了林重檀的表现,又觉得自己丢人,可我旁边的少女一把手伸过来,我就忍不住把手往背后一藏。 不知是我错觉还是什么,我刚藏,就听到有人在笑。 藏了几回,我旁边的少女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只小心给我斟酒,夹点吃食。我来这里,不是来吃东西的,可是我都不敢跟太子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有几个人去到外间玩,我看人变少,鼓起勇气,端着酒杯去给太子敬酒。 但还没走到太子身边,我就被人扣住手腕,一把拉过。 我始料不及,酒杯洒在地上,自己更是坐到他人的腿上。 拉我的人是越飞光。 我立刻想站起,可他死死箍着我,还轻浮笑道:“你今夜来这里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气得脸都红了,但不敢太用力挣扎,怕太子觉得我失礼。 “我不放,你待如何?”越飞光好像喝醉了,口出狂言,还动手捏我的脸,捏了几下,他极其粗鲁将他旁边的少女推开,又对我说,“你来给我斟酒。” 疯子! 我恨不得打他! 几番推拒推不开,我渐渐发现周围越来越安静,转眸一看,发现满桌的人此时都看着我。 不对,也有人没看,那便是林重檀。 林重檀低眸看着酒杯,不知在想什么,他旁边的太子仿佛觉得这一幕有趣,轻笑着望着这边。 越飞光也注意到太子的反应,讨好道:“三爷,你这回就别同我爹说了……他这样子,怎么能怪我?” 太子没说话,只是唇角幅度加深。 越飞光得了这个笑,逼我给他斟酒。荣家那位少爷点了个少女唱歌,在箜篌和少女歌声掩盖下,越飞光当众欺辱我的事已然被默许。 我没想到自己会经历这种事,越飞光一个劲逼我给他斟酒,我只能委屈着照做。没想到,我斟完酒,他喝了半杯酒,向我脸凑来。 躲避间,我看到太子对林重檀说了什么,紧接着,他们两个起身往外走。 林重檀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管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用手用力推开越飞光的脸,又狠狠地将他推搡到地上,起身往外跑。 我冲出了雅间,但因为醉膝楼太大,我不知道哪里是出去的路,只能站在雅间附近的角落处。 大概过了半刻钟,我看到林重檀出来了。他看了看周围,看到我时,缓步走过来。 “怎么站在这里?”他问我。 我不想说话。 林重檀微微俯身,他身上如那次一样沾着酒气和脂粉香,我现在已经明白他的脂粉香是怎么来的了。 “怎么了?不高兴?不是都让你来了吗?” 他的话无异在打我耳光,是我自己求着来的,也是我自己活该被这样欺负。 几息的沉默后,林重檀抬手握住我肩膀,“这些都受不了,以后还是不要出来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回去了。” 在马车上,我还是没控制住眼泪,林重檀坐我对面,默默给我倒茶、递手帕。我用手帕把脸上的泪擦掉,吸吸鼻子,抬头看向他。 “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话?” “就是你说……说我这就受不了了,难道他们……”我顿住。 林重檀靠在车壁上,对于我的话,他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说透,只道:“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 我沉默片刻,“那你也会像我这样被欺负吗?”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竟笑了一声,我看多了他风光霁月的样子,没想到他今夜的笑蓦然带了几分凌厉,“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欺负林重檀,却敢随意折辱我。 众人看戏般地看着我被越飞光搂在腿上。 喝了两杯酒的我,酒意壮人胆,我越想越气,他们不敢欺负林重檀,我敢! 我倏然凑过身,扑向林重檀,他措手不及,被我扑个正着。我把他压倒,故意轻浮地用唇瓣蹭他的脸。 11. 立春(2) 林重檀是故意的,他故意看我丢人。为什么偏生我被这样对待,林重檀长得这么好看,他们为什么不欺负林重檀? 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总想着要报仇。父亲重视林重檀,母亲疼爱林重檀,兄长为了林重檀说我心术不正,两个弟弟也更亲近林重檀……没人爱我,他们都爱林重檀。 那些贵族公子哥也是,他们把我当妓子般亵.玩,敬着林重檀。 林重檀,总是林重檀。 都是林重檀,我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要报复他。 被我猛然压倒的林重檀明显身体一僵,当即想推开我,但我利用体重死死压着他,不许他反抗。透着酒气的唇瓣更是故意在他的脸颊处游离,那些人不敢欺辱林重檀,那便我自己来。 他上次不是还捏我腰吗?我也要还回来,我要更过分。 林重檀的脸凉凉的,贴上去有些舒服。 “小笛。”林重檀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醉了,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吵。 不要喊我小笛。 我跟你不熟,不许对我好。 他还在说什么,我烦躁地皱眉,想把他的唇堵住,可我的手正摁着他,空不出来。我想了想,最后用唇堵了上去。 堵上去的瞬间,我对上了林重檀的双眸。 马车上方挂着的镂空花球灯,徐徐洒下的光落进他眼中。林重檀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宛如工笔细细绘制而成。乌黑瞳孔里藏着一梭光,我读不懂他的情绪,只知道他在看着我。 因为他的眼神,我有一瞬间想退缩,可我最终还是固执地欺负他。 林重檀被我这样的人压在身下肆意欺凌,他心中定是很生气的,气就对了,他就能尝到我的痛苦。 像他这种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怎么会懂我的难受。 为什么我就那么没用? 明明我才是林家的儿子啊。 推开我的手力气加大,我吃疼地皱皱眉,心中情绪涌上来,我又忍不住眼眶泛酸。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我好像强行把自己窝进林重檀怀里,逼他抱着我,像母亲在他小时候抱他那样。 母亲肯定在他小时候经常抱他,不像我的养母。 养母忙于生计,偶尔碰碰我的脸,我都很高兴。 过了一会,我又要亲他,说什么他们都欺负我,我也要欺负人。 林重檀好像本不想理我,但耐不住我发酒疯,又哭又闹,最后我如愿以偿坐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服亲他的唇。 他的唇很软,我亲了没多久,又要休息一会。 好累。 想睡觉了。 不知不觉我真的睡着,等再醒来,已经是翌日中午。我在床上发了会呆,昨夜的记忆还没有回笼,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一直到良吉给我打水洗漱。 “良吉,我昨天怎么回来的?”我边问边摸了摸自己的唇,有点疼。 良吉小心翼翼看我一眼,“春少爷,你不记得了?” 我摇头。 良吉又说:“那我说了,春少爷别生气。” “我什么时候跟你生过气,你快说吧。”然而我话说出去没多久,就后悔了。良吉说我是被林重檀背进来的,放到床上的时候,还拉着林重檀不肯松手,让他给我唱小曲,说要最下流的那种。 “春少爷,你昨儿是醉了,没看到二少爷那脸色,我都怕二少爷打你。”良吉缩了下脖子,一脸后怕的样子。 我也忍不住有些害怕,“那……他唱了吗?” “没,但二少爷给你吹了笛子。” 良吉说这还没完,我后面听了笛子没一会,又要去净室如厕,我不肯让良吉扶我去,非抓着林重檀,要他帮我嘘嘘。 “嘘嘘?我、我说了这个词吗?”那是我在范五家里时会说的话,自从到了林家,我尽量把以前的用词改了,免得别人发现我是在乡野之地长大。 良吉一脸沉重点头,“说了,还说了好多遍,你还逼二少爷帮你吹哨子,说自己嘘嘘出不来……” “可以了!你不要再说了!”我连忙制止良吉要继续说下去的想法,但良吉不说,我自己慢慢地想起来大半。 虽然我记不清回到太学后发生了什么,但我想起我在马车上干的那些糊涂事。 我居然……居然强吻了林重檀。 我又病倒了。 这次生病,林重檀没来看我,我也不许良吉去找林重檀。我自己请了假,在学宿里闭门不出。 虽然离那夜的事情已经过了几日,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事实。除了我和林重檀的事,也有醉膝楼的事。 假期总有结束的一天,我身体好全了,没有理由再请假,只能去课室上课。 原先我是很喜欢去课室上课的,但现在的我恨不得永远不用去,越飞光跟我同舍,以他性子,怕是把我那夜的事情全说出去了。 还有,我那夜把他推到地上,他肯定会报复我。 我越想,脚步放得越慢,最后几乎是踩着点去的课室。我到了之后却发现越飞光的座位是空的,典学来到典学走,他都没来。 正在我因为他不在的事而惊疑不定时,聂文乐突然走到我面前,强行把我拖出课室。 他一直把我拖到长廊拐角的角落处,一路上无人帮我拦一拦。 “你和越世子是怎么回事?”聂文乐上来就质问我。 我以为他知道越飞光在醉膝楼对我做的事,不禁脸色一白。聂文乐看清我的表情,偏头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强忍情绪,而后转头缓和了语气,同我说:“我没想欺负你,只是允王突然把世子爷送去参军,我连他面都没见上,恰巧你那几日就请假,你和他是不是……” 不等他说完,我就打断道:“没有!” 聂文乐盯着我,“你没和他见面吗?” “没有!”我想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抽出,“你……你松开我,我要回课室了。” 聂文乐像是还想问我话,但他看我几眼后,还是慢慢松开手。我一得自由,连忙从他身边跑开。 聂文乐的话让我很是惊讶。 越飞光身为世子,怎么会突然被允王送去参军?要知道,允王就这一个嫡子。 战场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死了,允王不会难过吗? 我觉得越飞光这件事不简单,但我也不敢去问林重檀。我不想见他。 但转眼到了乞巧节,乞巧节正值太学休沐,三叔让我、林重檀还有堂妹堂弟一起上街玩。 乞巧节当日,夜市火树银花,苍穹被灯火熏明,灿烂星子如仙子玉帛熠熠生辉。街上人头攒动,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两位堂妹已经都相看好人家,这次是她们最后一次以闺阁女子的身份上街。据三婶说,乞巧节过后,就不让堂妹们出来了,要她们好好在家里磨一磨女红。 故而两位堂妹今夜兴致勃勃,还想着去看杂耍。杂耍的市集游人是最多的,我觉得不大妥当,只是堂妹们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和林重檀,我瞬间没了主意,只能呐呐地站着。 林重檀似乎早就料到堂妹们会要求去看杂耍,他竟然提前包下离杂耍不远的酒楼,届时堂妹们可以在楼上观看,不必受到人群拥挤。 “太好了,谢谢二堂哥!”堂妹们喜出望外。 三叔为京官,为证清廉,是不许子女在外大手大脚地花钱,家中开支都较为节俭,更别提包下酒楼这种阔举。 我看到堂妹们高兴地跟林重檀说话,心里暗道自己没用。我怎么就想不到包酒楼呢?我身上也有钱的。 今夜马车不能开到市集去,我们几人由家丁、丫鬟和嬷嬷们的护送下往前行,不知不觉我和林重檀变成并排。 我余光看到他的衣服,就忍不住把脸转开。 忽然,我的肩膀被轻轻碰了下,我不敢回头,继续看着另外的方向。 肩膀又被碰了下。 没等我有反应,良吉的声音在旁响起,“春少爷,我买了糖葫芦,你吃吗?” 我才发现我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良吉,林重檀早已走到前面。 立春(3) 林重檀包下的酒楼观赏位置极佳,我站在窗边,一边吃着良吉给我买的糖葫芦,一边看下面的杂耍。 原先在姑苏,父亲会直接请杂耍班子进府,我每次都看得很认真,但今夜不知为何,我频频走神。 目光虽放在下方的杂耍上,心思却止不住跑到林重檀身上。他记得那夜发生的事吗?他当时也喝了酒,也许忘了,不对,他都能送我回学宿,还给我吹笛子,应该是记得的。 越想越烦躁,我用力咬下糖葫芦,却不慎咬到舌头,疼得我吸了口气。 “春少爷,你怎么了?”旁边的良吉问。 我还含着糖葫芦,答话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咬到……舌头了。” 良吉凑近我,“我看看。” 我把糖葫芦抵进腮边,微微张开嘴。良吉就着灯火看了看,“好像咬得有点狠,春少爷,你等等,他们带药出来了。” 良吉走开,我还张着嘴,因为口里还有糖葫芦,不觉有津液分泌。我皱皱眉,想去找良吉的身影,看他拿药回来没有,却意外撞上林重檀的视线。 他正看着我。 我第一反应是扭开脸,唇也因为紧张闭上了。等我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时,林重檀已经没有看我。 他和堂弟站在一块,温声细语说着什么,堂弟看林重檀的眼里全是崇拜。 “啊,那是不是侍芷和秋巧?”婉堂妹突然指着下方某处说道,一旁的琼堂妹仔细看了看,“是她们,她们也出来玩了。” 堂妹口中说的侍芷和秋巧是侍御史家的千金,她们家中无兄长,此时只有丫鬟、家丁陪在旁边。底下人多眼杂,两位姑娘难免被挤到。 林重檀知道侍御史家的千金在下面看杂耍,先跟堂妹堂弟说了几句,就让婉堂妹身边的大丫鬟去请侍御史家的两位千金上来。他吩咐完大丫鬟,又看向我,“小笛,我们下去走走。” 堂弟尚小,见外女不必避讳,我和林重檀则不适合在这里待。我虽然不想跟他相处,但也只好跟着一起走。 出了酒楼,行人比方才来时还要多,其中不乏衣着华丽的少年、少女,他们沐在灯火下,衣袖香气浓郁。事实上今夜我也特意打扮了一番。 在学宿我常穿青白相间的弟子服,趁着节日,我换上淡紫色软烟罗锦衫,平时腰间挂的香薰包也换了一个。 我和林重檀走了没多久,就发现他怀中多了好几个香囊。 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今夜很多女子都会出门。在这一日,她们可以大胆向男子表达喜欢,表达喜欢的方式便是送出自己的香囊。 林重檀把丢进自己怀中的香囊递给青虬,只是他才递出去几个,转眼怀里又多了一个。 赠香囊的姑娘丢完香囊就在丫鬟的护送下快速走开,一张脸羞得通红。 不一会,青虬干脆用袋子装送给林重檀的香囊。我看看良吉,良吉发现我看他,自觉聪明地跟我说:“春少爷,别怕,我也准备了袋子。” 他嗓门大,一开口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我听到白螭的闷笑声。 这个良吉,真是要气死我。 “春少爷,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我不想再跟良吉这个笨蛋待在一起,快步闷头往前走,只是没走几步,手腕被拉住。 拉我的人是林重檀。 “今夜人多,别乱走。”他对我说。 我看了眼他抓着我手腕的手,颇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了。”话刚落,他就松开了我的手,转而对追上来的良吉说:“看好你家少爷。” 良吉忙点头,又凑到我身边,“春少爷,你刚刚走那么快,我都要追不上了。” 我瞪良吉一眼,“你今天少说点话。” 良吉虽然不懂我为什么突然冲他反难,但还是老实地点点头。 - 京城有一座雀桥,因麻雀喜欢驻留得名,在乞巧节,雀桥便成了鹊桥。不知不觉我们走到雀桥附近,雀桥有个传说,据说一对有心人在雀桥上来回走七遍,便能许下来生。 此时不少人在上面走,我正在想要不要绕过雀桥,就看到林重檀率先踩上雀桥的石阶。因为他走上去,我不得不跟着。桥上人比方才杂耍那里还多,我和良吉被人群冲散,正在我喊良吉的名字时,一只手从斜前方伸过来,把我拉了过去。 是林重檀。 他先是拉住我的手臂,在我被他拉到身边后,那只手转而放到我的肩膀处,我几乎是被他拥在怀里往前走。 过于暧昧的姿势让我立刻要挣扎,但他却没像之前一样松手,反而有些用力。 “小笛,你帮我下。”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桥上人太多了,我被挤得越发靠近林重檀怀里,“帮你什么?” “别动就行。”林重檀说。 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后面我才发现问题所在,原来林重檀上桥没多久,就有姑娘家冲他怀里撞,亲手往他手上、腰带里塞香囊。我知道京城民风开放,但没料到那些姑娘家竟然这么大胆,弄得一向冷静自持的林重檀都没了办法,只能把我搂在怀里。 可这苦了我。 我并不想跟林重檀那么亲近,尤其是那夜我喝醉的事情发生后。此下跟他贴得那么近,鼻间又闻到他身上香味,香味之下还有淡淡的药香味。 好不容易从鹊桥下来,我发现良吉和其他人都不见了。 我和林重檀站在雀桥下不远处等待,行人如云穿梭而过,只有我和林重檀是静止的。他望着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清辉仿佛也映入他的眼底。我很少跟他这样,什么都不说话,静静地待着。 没多久,良吉等人寻了过来。 我们又逛了一会,才回到酒楼。侍御史家的两位千金已经离开,桌子上留有她们和堂妹比赛的七孔针。 “檀哥哥,我们来比这个好不好?”堂弟一直想玩,但几位姑娘都不跟他比,他只好找林重檀比。 七孔针是女儿家在乞巧节玩的游戏,女儿家对着月亮,用五色丝线穿过七孔针,比谁穿得快,赢者可以拿走输者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林重檀好脾气地答应了,他明显给堂弟放水,堂弟赢了后,高兴得不行,伸手找林重檀讨礼物。 “我没带礼物在身上,要不这块玉佩吧。”林重檀要取下玉佩,但被堂弟拦住。 “檀哥哥,我不要玉佩,你给我画幅画。”堂弟说,“我听父亲说檀哥哥的画作极好。” 他的话刚落,两位堂妹表示她们也要跟林重檀比。 果不其然,林重檀一口气输出去三幅画。 我看着他们和和睦睦,慢慢转开脸。 堂妹们似乎觉得有些冷落我,主动开口:“春堂哥,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我看了眼在问堂弟想要什么画的林重檀,抿下唇,“不用了,我不会玩这个。” 我又不稀罕林重檀的画,跟他比这个做什么。 打道回府后,我回到房间,发现良吉把七孔针顺了过来。他对七孔针也有兴趣,坐在窗下费劲地穿。我看他穿半天穿不好,忍不住说:“我来试试。” 良吉把七孔针递给我,嘀咕道:“我刚刚看他们穿得很快啊。” 我没一会就穿好了,良吉露出惊讶的表情,“哇,春少爷你穿得好快。” “这个很简单的。”被良吉一夸,我不禁勾起唇。 良吉又说:“要是你跟二少爷比赛,肯定也能赢二少爷的礼物。” 他冷不丁提起林重檀,我心里那点高兴瞬间烟消雾散。我把七孔针还给良吉,“你穿吧,我沐浴去了。” 休沐的第三日,发生了一件事。 据说父亲派了艘船运到京城,船上全是送给三叔一家的礼物。两位堂妹都相看好人家,出阁的时间也很接近。三叔清廉,三婶自己的体己钱也不丰厚,这一船礼物的到来可以说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两位堂妹的嫁妆问题。 我为什么要说据说,因为我并不知道父亲运礼物来的事情,是船到岸了,开始卸货,我才知道。 林重檀一手负责这事,送礼只说这是送给两位堂妹的乞巧节礼物。 当然,除了两位堂妹,三婶、堂弟也收到礼物,连三叔后院里那几位姨娘,林重檀都有派人去送。 至于三叔,林重檀只是跟三叔下了一盘棋。 这些事情都是良吉打听到的。 良吉跟我形容礼物多得院子都要放不下了,还跟我说堂妹们收到礼物时,眼睛都红了。 女儿家哪有不在意自己嫁妆的,嫁妆微薄,难免被男方看轻,但她们父亲一向两袖秋风。 现在这一船礼物彻底安下她们的心。 “二少爷看到我了,还叮嘱我不许把事情往外传。”良吉不解地问,“这事为什么不能说出去?” 我放下茶杯,“因为三叔要面子,你没看到卸货都是晚上卸的吗?这事你说给我听就算了,不许出去嚼舌头。” 相比堂妹、堂弟院子里的热闹,我这边就静悄悄的,这两日没人往我这边来,一向喜欢凑热闹的良吉也不出去了。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实话,只说外面没什么好玩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直在和林重檀的书童青虬、白螭暗暗比较。因为礼物一事,青虬、白螭在三叔府上的地位水涨船高,下人们见了都叫一声青虬哥、白螭哥,良吉还是良吉,他便生气了。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良吉,良吉要是跟的不是我,也不必过得这么憋屈。 - 休沐结束,我回到学宿,不过沐浴的功夫,房里多了个箱子。良吉正守在箱子旁边,见我出来,连忙站起来,“春少爷,这是青虬、白螭送过来的,说是二少爷让他们送的。” 我眼睛一亮,原来父亲这次也给我准备了礼物吗? 我自己亲手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很杂,几乎从吃到用全部都有,尽是些新鲜玩意,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最角落还插着一卷画。 我将画展开,画卷上是丹楹刻桷、浮华锦绣的京城市集,溶溶月色下,如龙灯火仿佛有照亮九霄之力。青石街上华冠丽服的少年、少女被仆人翠围珠绕着往前行。 不知是谁遗失了一条紫色丝帕,那丝帕被夏风吹卷起,萦在鹊桥上的半空。 画卷背后写了几个小字——“夜游乞巧节”。 “哇,这画得也太好了。”良吉已经赞叹出声。 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我甚至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画,画里的人和景仿佛真在我眼前,栩栩如生。 画的主人不言而喻,他居然也送了我一幅画。 虽然我不喜欢林重檀,但他这幅画画得太好,让我睡前都忍不住看了好几次。 睡前,我特意让良吉帮我把画收好。 翌日,第一节课是学画课。 教画的明典学给我们布置了功课,返校后交,我从书袋里拿出休沐期间画好的画绑上自己名字的丝带交上去。 片刻后,我听到明典学抚掌大笑的声音,他语气里全是欣喜,“好个夜游乞巧节,所谓有词云‘星桥火树,长安一夜,开遍红莲万蕊。绮罗能借月中春,风露细、天清似水。重城闭月,青楼夸乐,人在银潢影里。……’林春笛,你这画画得太好了。” 我抬起头,诧异发现明典学拿的是林重檀给我的《夜游乞巧节》,并非我自己画的《夏日夜昙》。 良吉拿错画了。 我张嘴想解释,可是明典学又开始夸那幅画,同舍的学子也围了上去,他们议论纷纷,眼里是惊艳,嘴上是夸赞。 这是我第一次被典学和其他人夸。 不知不觉,我闭上想解释的唇,袖下紧攥的手心冒出虚汗。 雨水(1) “为什么会拿错?” 良吉抓了下头,无措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昨天太困,所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 我第一次厉声训斥良吉,“良吉,你还要跟我撒谎吗?你收拾画的时候,我还特意问了你,带的是不是《夏日夜昙》,你当时回了什么?” 良吉在我逼问下,脸色一白,旋即跪到地上,“春少爷,对不起,我是偷偷换了画。” “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良吉。 良吉低下头,声音里已有哭腔,“我不想春少爷一直被骂,那些典学总是训你,我想……要是交的是那幅画,他们肯定会夸你。春少爷,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膝行上前,伸手抓住我的衣袖。 良吉作为我的书童,有时候是跟我一起在课室里的,我被典学们呵斥的时候,他也会连带一起被训。 我久久没说话,良吉脸色越来越白,片刻后,他竟开始以头磕地,吓得我连忙拦住他。 “你疯了?仔细把头磕坏。” 不过两下,良吉的额头红了一大片,他泪汪汪地望着我,“春少爷,你原谅我这回,我真的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他说罢,又要拿手打自己的脸。 我拉住他手,“够了!”后半句声音有些干涩,我喉咙发紧,“下次不要这样了。” 明典学没发现《夜游乞巧节》不是我画的,我也没有解释,我想让这件事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 不过是一幅画,很快大家就都会忘记。 可我没有料到的是明典学真的很喜欢那幅《夜游乞巧节》,他甚至亲自给我做了个章。 “春笛,来,这是我给你刻的章,你喜欢吗?”明典学很亢奋,表情眉飞色舞,“我看你那幅画没刻章,这个章是我珍藏很久的,好章配好画。” 我拿着递过来的章,手足无措地站着。明典学见我久久不动,不禁问:“怎么了?不喜欢?” “不是!”我想把章还给明典学,这章一看就是极其珍贵的材料做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都刻上你名字了,那这个就是你的。你名字还是我特意找太傅写的,我再刻上。你看看,喜不喜欢?”明典学给我展示印章上的字。 “林春笛”三字在印章上鸾翔凤翥。 “喜欢。”我无法撒谎。 明典学听我说喜欢,笑得更和蔼,“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要是你觉得我这个章刻得还不错,就拿它印在画上吧。” 我对上明典学欣赏且期待的眼神,喉咙像上一次在课室一般,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我说不出话,鬼迷心窍做出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 在那一幅《夜游乞巧节》盖上自己的名字。 - “春少爷,请喝茶。”白螭给我倒了一杯茶,“少爷还要晚些才回来,他被博士叫去帮忙了。” “啊,好,那我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些不自然地避开白螭的眼神。 大约两刻钟后,林重檀终于回来。他估计已经从青虬他们那里得知我来的事,因此看到我时,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你再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他同我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只能点点头。 林重檀很快换好衣服出来,因为是夏夜,他穿得轻薄,身上是件半旧不新的青色衣裳。他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冷茶,配着药丸吃了,才抬眸看向我,“你今日没带书来,看来是有其他事找我,什么事?” 这人真是过分聪慧。 我不得不承认。 我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扭在一块,我不开口,林重檀并不催促,只静静在旁等着。 “我来找你是为了那幅画。”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我……我……对不起,我把你的画作为我的功课交了上去,明典学没发现那不是我画的,他赠给我一个印章……” 我把自己做的事全部说了出去,因为不敢看林重檀的表情,说话时我一直低着头。 而林重檀接下来的话让我几乎是迅速抬起头。 “那幅《夜游乞巧节》吗?那幅画既然送给你了,便由你全权处理。” 他表情淡淡,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就像他当初把大哥送给他的礼物转送给我一样。 林重檀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他会很生气地骂我,可能会让我去跟明典学说清楚。我不得不承认,他这种反应让我把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我深呼吸几口气,“谢谢你,檀生。” 林重檀听到我这样称呼他,有一瞬间的微愣,“为什么这样称呼我?” “他们不都是这样叫你的吗?”我以为我说错话,连忙改口,“那我还是……” “没事,你可以叫我檀生。”林重檀对我轻轻一笑。 - 从林重檀那里出来后,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快,这件事总算这样过去了,我不必再为了那幅画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然而还是出事了。 明典学突然私下找到我,他脸色有些不好看,“春笛,你能再画一幅跟这幅差不多的吗?” “什……么?”我不由结巴了下。 明典学烦躁道:“你那幅画我给上舍的元博士看了,他非说这画没个十几年功底画不出,绝不可能是你这个小娃娃能画的。春笛,你再画一幅跟这幅差不多,认真画,好好画,好治治那家伙随便怀疑的毛病。” 我呆在原地,好一会才说:“明典学,我可能没办法……” 明典学关切地看着我,“怎么?是没灵感,还是材料问题?有什么问题,你尽跟我说。春笛,我其实一直想要跟你道歉来着,我原来一直认为你啊,不适合来太学读书,但我现在觉得你在这方面是极其有天赋的。” 如果明典学发现我撒谎,一定会很生气吧,他不会再叫我春笛,也会收回他赠给我的印章,再也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时常用鼓励关怀的眼神看着我。 我咬了牙,“不是,我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 “原来是这个啊,没事,你慢慢画,不急。”明典学的表情又变得很欢快,甚至哼起了小曲。 他爱画如命,却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李鬼而不是李逵。 我又去找了林重檀,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难以启齿。林重檀听到我的话,果然沉默了。 我看到他的反应,明白事情糟糕,可现在我骑虎难下。我已经错过了最佳跟明典学解释清楚的时机,甚至在明典学上次找到我,我也没有说实话,反而保证会再画一幅跟《夜游乞巧节》差不多的画。 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求林重檀帮我。 我拉住林重檀的衣袖,“你就再帮我这回,就画一幅。” 他不说话,只是将衣袖从我手中抽出。我见状急了,无助之下,我厚着脸皮抱住了他。 林重檀被我一抱,明显身体一僵。现在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想让林重檀再帮我一回。 “檀生。”我像别人一样,喊他的小名,怕他推开我,我双手紧紧缠在他腰间,学着双生子在他面前撒娇的样子,用脸颊轻轻蹭他的衣服。 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即使在母亲面前,我也没有这般撒娇过。因为羞耻,我脸止不住发烫,可我心里又害怕,怕林重檀拒绝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脸被抬了起来。 林重檀手指修长,指尖略凉,低垂的眼睛平静地审视我。我有瞬间想把脸扭开,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不可以让明典学发现我在撒谎。 “檀生。”我越发放软声音,轻轻唤他。 雨水(2) 他慢慢松开手,“明典学可有说限定画什么?” 我听到他的话,不禁愣在原地。 他竟然答应了。 林重檀的手指在我眉心轻轻弹了下,“还发什么呆,不是急着要吗?” 我连忙松开他,“没有说一定要画什么。” - 画一幅像《夜游乞巧节的》的画要费上许多时间,现在不是休沐期,林重檀白日要上课,入夜要出去,一般只有亥时四刻后,他回来才有空闲时间画。 在他作画的那几天,我都守在旁边帮忙,给他斟茶倒水,研磨递帕,尽自己所能。 有一次他画到很晚,我洗了把脸,依旧控制不住睡意,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后来被窗外的惊雷声吵醒。 “轰隆”一声,宛在我耳边炸开。 我慌乱坐起,先是茫然失措地看了看周围,而后才发现外面下起暴雨。 林重檀还在作画,白螭从外面走进来,“少爷,春少爷,外面下大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窗户关上,随着风雨,我发现今夜的天气也转冷了。 “我没带伞来,白螭,你帮我准备一把伞吧。”我对白螭说。 白螭一口答应了。 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等了许久,都没见雨势有变小的趋势。眼看滴漏里的流沙渐多,我决定就这样回去。 刚撑开伞,天际好像被一道白光生生撕开,我甚至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吹刮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极响,我忍不住往后退两步,此时房里的林重檀走了出来。 他皱眉看了下天色,转而对我说:“雨这么大,今夜就先歇在这。” 我闻言想婉拒,但这时又一道雷下来,与此同时,我手中提着的莲花灯被风吹灭。 林重檀的学宿到我那里起码要走上一刻钟,灯笼随时都会被吹灭,又逢大雨惊雷,夜路难行。 最后我还是留了下来,只是有个问题让我很尴尬。林重檀这里没有多余的空房间,我如果不跟他睡,就只能跟青虬、白螭睡,他们两个根本不敢跟我睡一间房。 白螭甚至一对上我的目光,就说:“春少爷,我给你去准备被褥。” 他手脚麻利,很快在林重檀的床上另铺上一床被子,青虬则是进净室服侍林重檀沐浴。我是沐浴完过来的,此时没事做,只能站在床边。 白螭铺好床,又将房中的灯灭了大半,只留下窗边的一盏灯,微微照亮房室。做好这些,他就退出房间。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林重檀从净室出来的动静。 他在跟青虬低声说些什么,青虬没多久抱着林重檀换下的衣服走了,房里只剩下我和林重檀两人。 林重檀走到床边,发觉我还站着,神色淡淡地问:“怎么还不睡?” 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床上,“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那我睡里面。”我说完,就连忙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没多久,林重檀也躺进了被子里。 虽然我和林重檀也有独处,但毕竟林重檀是在作画,现在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我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那一夜马车上的情景—— 我坐在林重檀怀里,舔咬他的唇瓣。 我摇摇头,不许自己再想,逼自己快点入睡。只是外面风雨不停,刮得窗户响声阵阵,加上时不时响起的雷声,我不仅毫无睡意,甚至会因为外面的雷声身体微微颤栗。 原先在范五家里的时候,一个雷雨夜,范五喝多了酒,先是对我一顿打,然后提着我的衣领,把我丢到牛圈,不许我进屋。 家中的大黄牛认识我,不至于拿蹄子踩我,但我缩在角落里,被外面的雷声吓得崩溃哭泣。 我中途冒雨跑出去拍门,“爹爹,呜呜……我错了,放我进去吧,爹爹……” 拍了很久,范五都没有给我开门。养母今夜不在家,隔壁村的一个婶子生产,她过去帮忙了。 后来,我才知道范五把我丢到牛圈没多久,就在床上睡沉了,根本没听到我的拍门声。 待养母回来,我已经发起高烧。 还好养母待我不算苛刻,立刻抱起我去找大夫。那次也是我在养母怀里待了最久的一次,我哭得眼睫湿透,她面上流露出心疼,以手抚摸我的脸,“春地,不哭了啊,阿娘回去给你做最喜欢吃的红豆馍馍吃,乖,不哭了。” 我曾经很爱我的养母,直至真相被她亲口说出。 她死前的时候,是我陪在旁边,她不看我,只死死盯着门口。我那时候还是爱她的,我拉着她的手,不住喊她的名字,“阿娘,阿娘,你不要睡。” 她不理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喊出林重檀的名字,以及“我儿——” 一声悲泣后,彻底离开人世。 - “怕?”旁边的林重檀突然开口,我尚未从往事抽离,有一瞬间的愣怔。在我发呆的时候,他伸手过来,我本能地一把捉住,看着面前的手,心中情绪一时无法控制。 被范五**的人本该是林重檀。 养母临终前,他都不肯来看养母一面。 明明是我陪在养母身边十三年,她死前也是我陪在旁边,可当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想的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我抓着林重檀的手狠狠咬下,直至听到林重檀闷哼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我僵着身体松开嘴,发现他手背赫然出现一个明显的牙印。 看着那个牙印,又想起对方先前还在帮我挑灯夜画,我心虚至极,不知怎的,我竟然用舌头舔了几下牙印,仿佛这样做,就能把牙印消除。 舔完后,我是彻底愣住了。 林重檀因为常年服药的缘故,指尖总有淡淡的药香味,此时药香味萦绕在我鼻间。 回过神,我飞快地松开林重檀的手,连他的脸都不敢看,把脸藏进被子里,当起缩头乌龟。 我在被子里窝了许久后,被子被轻轻扯了下。 “别闷坏了。”林重檀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一点都不在意我咬他。 我不由想起上次马车的事,林重檀被我亲了,事后完全不提及这件事,如往常一样待我,好像那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想了想,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扭头看向他,想问他还记不得记得那夜的事,可一对上他的目光,我又不敢问了  。 只能又把脸朝向里侧,好在外面的雷声终于消停,我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已是天色将晞,我发现我又一次睡在林重檀怀里,甚至我的一只脚屈着压在他的腰间。 而最让我尴尬的是,林重檀的手放在我的脚上。 林重檀还没醒,我试图偷偷把脚缩回来。因为怕吵醒他,我动得极慢,就在我的脚要完全脱离他的手时,他的手猛然往前捉住我的脚。 雨水(3) 捉住我脚后,林重檀似乎也察觉到不对,长睫颤了颤,在睁眼的同时,像是想知道自己捉住了什么,手捏了捏我的脚。 那只手温热,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在我足心扫过的触觉。奇怪的感觉迅速涌上心头,我顾不得其他,飞快地缩回腿,也不敢看他的脸也不敢看,掀开被子想下床。 只是林重檀睡在外侧,我跨过他的时候,他似乎也准备起身,一条腿倏然曲抬起。 我突然被一拦,整个人控制不住往前摔。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从摔下床的窘状解救,但也因为被猛然一拉,我跌坐在林重檀身上。 四眼相对之际,我看到林重檀几乎不可见地拧了下眉。不过他很快舒展开眉眼,松开抓住我手臂的手,“今日降温了,你等白螭送衣服进来再起。” 因为早上的乌龙,我有些不敢跟他说话,含糊地应了声,就从他身上爬下去。我昨夜盖的被子被我踢在床脚,我把被子拉过来,重新盖在自己身上。 在我做这些事情时,林重檀已经起床。过了一会,白螭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春少爷,你的衣服我拿过来了。” 原来白螭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去了一趟我的学宿,把我的衣服取了过来。他不仅拿了衣服,连我今日上课需要用的一并带了过来。 - 用完早餐,我去学宿的半路,发现自己用早餐时用来问林重檀的书忘记拿,待会上课要用,于是我折返回去。 我去的时候,青虬和白螭都不在,我见门已经锁上,就准备等一会。 大概过了一会,我看到他们两个抱着花回来,他们两个人没看到我,凑在一块说话。 “春少爷今天还会来吗?”白螭问。 “应该会的吧。” 白螭又说:“我觉得少爷好辛苦啊……春少爷!” 他们两个人看到我,面上都流露出慌乱的情绪。明明青虬和白螭并没有说什么,但我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话时不由结巴,“我书……落在之前吃饭的桌子上,我来拿……书的。” 白螭立刻把手里的花一把塞给青虬,对我讨好一笑,“春少爷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开门拿给你。” 我从白螭那里拿了书,脚步匆匆地走了。 - 画在第五日完成了。 我站在桌前,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幅画。这幅画跟《夜游乞巧节》是完全不同意境。白茫茫的雪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袤天地,衣衫褴褛的行人踉跄前行。他身后的脚印被雪覆盖,只余下刚踩完的。 而在画的一角,有几块农田。农户围在一起,虽看不清面容,但看他们的动作,能看得出是极快乐的,毕竟瑞雪兆丰年。 我将这幅画交给了明典学,明典学果然大喜,对我夸了又夸。上课时,也时常夸我聪慧听话,以后必成大器。 我从未被人这样夸过,雀跃之余也在担忧事情的真相会不会揭露,但不知是我幸运或是什么,竟没人发现那两幅画不是我画的。 不过明典学在一个月后,因调动离开了太学。临走前,他特意叮嘱我不要放弃我的天赋,继续努力。 我那瞬间很想跟明典学坦白,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明典学是唯一一个觉得我不差的人。 哪怕这是我用谎言骗来的,我也想要这种感觉。 明典学离开后,我又回到原来的日子,没有典学会夸我,他们看到我总是皱眉沉脸,我也时常被训,被罚站。 每次被训、被罚站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起明典学。 明典学会夸我,会亲切叫我春笛,还送特别珍贵的印章给我。 转眼间,临近中秋节。中秋节的前两日正是我和林重檀的生辰,原先在林家的时候,父亲会办一场家宴,请戏班子到府里,燃放烟火,除此之外,他还会在城中大摆三天流水宴,宴请满城百姓。 母亲会亲自给我和林重檀煮长寿面。 今年在京城过生日,又不是休沐期,自然只能随便应付过。但当日从课室出来,我意外看到守在外面的青虬。 青虬看到我,当即迎了过来,“春少爷,二少爷邀你今夜一起用晚膳。” 我沉默了会,才说:“今天的功课特别多,我可能来不了。” 青虬闻言,面露难色,但他还是对我说:“若是春少爷得空,一定过来一趟。” “再说吧。”我敷衍道,转身离去。 我很感激林重檀帮我画画的事情,但他的书童说的话也在提醒我,我和林重檀走得太近了。 但我回到学宿后,脑子里总浮现青虬跟我说的话。 今夜也是林重檀的生日,他邀请我去用晚膳,我不去的话是不是不太好。上次他帮我画画,我还没有特意感谢过他,要不今晚还是去一趟? 我纠结半天,还是拿着我提前买好的玉山秋毫笔,去林重檀的学宿。 而我到时,林重檀的学宿却没人在,门仅仅是合着。入夜后,蚊子变多,我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没看到人回来,被蚊子咬得受不了的我只好先进房。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我以为是林重檀他们回来,主动打开门迎上去,而入眼的并非林重檀,而是我之前在醉膝楼见过的太子。 太子正大步朝这边走来,他也看到我,上挑的凤眼微微一眯。我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慌,立刻低下头行礼。 “草民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外,我可以称他为三爷,但在太学,我不能这样称呼,还必须要行大礼。 半晌,我余光瞥到一双锦靴。 太子停在我的身前,我一时只听到折扇轻轻敲在手心的声音。 “殿下,林重檀不在。”有人说。 太子没有说话,房里便无人再敢说话,跟着太子而来的人呼吸都特别轻。 “抬起头来。”太子的声音忽地在静谧的房间响起。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对我说的。我连忙抬起头,只是一对上太子的眼神,我眼睫止不住抖。 不知为何,我觉得太子身上的煞气极重。 太子那双美丽的眼眸在我脸上巡视片刻,红唇分开,刻薄的话随之吐出,“孤最讨厌东施效颦、鸠占鹊巢之辈,绑了他,找个地方塞进去,免得碍眼。” 我脸色顿白。 太子这句话落下,当即就有几个人来抓我。我连挣扎都不敢,由他的随从将我关进角落的箱子里。一直等到外面的动静没有了,我才尝试从箱子里出来,但我的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里的布塞得很深,我怎么用舌头都抵不出去。 箱子里很闷,又值夏日,我挣扎没多久就热出一身汗。靠自己无法出来,我只能希望林重檀或者白螭、青虬他们能早点回来,发现我在箱子里。 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回来的动静。箱子里越来越闷,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流失。我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只见了他两次。 东施效颦、鸠占鹊巢,指的是我效仿林重檀,占了林重檀的地方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有件更为羞耻的事发生。我来时喝了一杯果茶,随着时间流逝,我想小解了。 为什么还没有人回来? 我努力蜷缩起身体,忍住尿意,身上的汗水已经将衣服全部打湿,我眨下眼,都觉得有汗水落下。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死在箱子的时候,外面好像有了声响。我用尽全身力气,以头狠狠砸向箱子的一面。 终于,箱子被打开,我昏昏沉沉抬起眼,看到林重檀的脸。林重檀看到我,眼里明显露出惊讶,然后他立刻吩咐身后的白螭和青虬,“白螭拿剪刀过来,青虬你去备水。” 我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想去小解,可是我双腿被绑了太久,现在完全是麻的,我连爬出箱子都做不到。 挣扎几下,都爬不出箱子,林重檀见状来抱我,我无力地拉了他的袖子。 “我要小解……”因为羞耻,我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林重檀嗯了一声,抱起我往净室去。 小解时,我曾试着自己来,可我的手现在也使不上力气。手指失力地扯了下几下腰带,最后我没了办法,只能求林重檀帮我,“帮、帮我脱……一下……呜……” 此时我正靠在林重檀身前,双腿因为无力,只能由他扶着。他听到我的话,似乎顿了下,才从后绕过手来帮我。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时,我已经不敢睁眼。 过了一会,我听到林重檀的声音,“要先沐浴还是先吃点东西?” 我狠狠咬住唇,不想让泣声跑出去,可一张嘴,还是没控制住,“我……呜……要沐浴……” 林重檀想让青虬和白螭进来伺候我沐浴,我听到他喊青虬和白螭的名字,几乎立刻摇头哭着说:“不要他们,我不要……我自己可以沐浴。” 我已经够丢人了,还要被青虬和白螭看我这丢人的样子吗? 林重檀看着我,不赞同地说:“你现在没办法自己沐浴,你站都站不稳。” 我还是固执地摇头,“我……不要、不要他们进来……呜……” 林重檀闻言,沉默了片刻,最后他说他帮我沐浴,我还想拒绝,可他只是一松手,我身体就往下摔。在我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他又一把拉住我。 “你没法自己沐浴。”林重檀说出事实。 我闭了闭眼,只能默许他帮我沐浴。 我以为被他帮忙小解已经是我在他面前最丢人的时候,但并不是。当打湿的帕子往下洗的时候,我想说这个我自己来,可在我张嘴前,林重檀已经以手分开我的膝盖。 我身体僵住,片刻后,终是控制不住崩溃大哭。 为什么我总是那么丢人? 还每次丢人的时候偏偏要在林重檀面前。 因为是生辰的缘故,素来着淡色的林重檀今日破天荒穿了件绛紫色的衣裳,配上头上束发的玉白簪,少年姿秀,清贵俊美。他应该去参加了宴会,身上有酒味以及我没闻过的熏香味。 跟他同一日生辰的我,被关在箱子里数时辰,现在不着寸缕,狼狈至极。 我哭到心抽抽地疼后,转大哭为小哭。 倏然,我的脸被抬起。 林重檀的眼神与我对上,不知是他背着烛火,或是其他,此时他的双眸看上去极其深幽。略凉的手指一点点擦掉我脸上的泪,我尚未从先前的打击中恢复,凝着泪眼愣愣看林重檀,直至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雨水(4) 我没有喝酒,故而我能清楚地感受他唇瓣的热度。林重檀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不知何时跑到耳后,他的指腹轻轻抚过,那一块的皮肤仿佛都烧了起来。 林重檀他为什么要亲我? 他喝醉了吗? 我从怔愣中回过神,当即想推开他,可我现在没什么力气,试着推了几下都没能推开,反而被他抵开唇瓣,他的一只手还抓住我的腰,像是不准我逃。 林重檀的行为让我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断,我本能地狠狠咬下他入侵的舌头,想保卫自己。在林重檀吃疼退后,我仍然未从惊恐中脱离,抬起手对着他那张被世人多为称赞的脸打了下去。 “啪——” 清脆的一声响起。 林重檀的脸虽然没被我打偏过去,但过于响的声音让我和他同时顿住。我打完人的手不由微微蜷缩起,大脑依旧一片混乱。见他看过来,我更是瑟缩了下,一句话都说不出。 林重檀深深地看我一眼后,也没有说话,他直接转身离去。 这时的我并没有发现林重檀在被我打了之后,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受伤,而是厌恶。 - 我稍微有了点力气,手脚没有那么麻后,立刻换上衣服,步履匆匆离开林重檀的学宿。白螭和青虬两人看到我时,喊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回到自己的学宿,我直接钻进被子里。良吉看到我回来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凑到床边,“春少爷,你怎么头发都是湿的?没擦干就睡觉头会疼的。” 他又忙去拿巾帕,为我擦头发。 我缩在被子里,身体依旧在抖。直到良吉在我旁边碎碎念有两刻钟,我才忍不住打断他,“良吉,我困了。” “马上就好,春少爷,头发快擦干了。”良吉一边帮我擦头发,一边问我,“春少爷,你不是去二少爷那边用晚膳,怎么还洗个了澡啊?之前下课回来不是洗过了吗?” 我不想回答。 良吉没一会又说:“春少爷,你今晚吃长寿面了吗?” “没吃。” 听到我的回答,良吉当即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生辰的时候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我实在疲倦不已,摁住他还在帮我擦头发的手,“良吉,我真的很困了,你让我睡觉吧,一次不吃长寿面没关系的。” “可是……”良吉还想说,但他好像也看出我神情的疲惫,“好吧,那春少爷你歇息吧。” 他离开后,我闭上双眼,脑海里却不断闪现林重檀亲吻我的画面。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他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我的唇上。 温热的,带着点药香味。 这件事情的发生,我不敢再去找林重檀,我也不想去猜测他那晚会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当然,太子对我所做之事,我也无法张扬出去,他为储君。若是他人知道他憎恶我,恐怕我日后在太学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生辰后两日就是中秋节,中秋是阖家团圆之日,太学放假,我不得不回到三叔家里。放假那日,为了避免尴尬,我特意没跟林重檀一起走,而到了晚上用晚膳的时候,我才知道林重檀根本就没回。 三叔进宫参加宫宴,饭桌只有我、三婶和堂弟堂妹们。堂弟问林重檀怎么没回,三婶笑吟吟说:“这次由太子殿下主办宫宴,檀生进宫帮忙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既松了一口气,也觉得心里好像还有其他情绪。 休假回来,我一个月都没有去找林重檀,直至某日意外撞上。 京城入了秋,天气转凉,我因为没能默写出文章,被典学罚扫挂花园。 我提着扫帚进去,扫到一半,发现桂花园的凉亭处有人。我本来准备避开,但突然听到一声软绵绵的“檀生哥哥”。 我顿了下,扭头看向凉亭。 凉亭里两个人一站一坐,一个身量较矮的少年坐着,手指放在琴上,另外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站着,好像在指点对方怎么弹琴。 那个身形颀长的便是林重檀。 数日未见他,他好像又长高了,此下真的是出落得龙章凤姿,颜如宋玉。 另外一个弹琴的少年,我没有见过,他正仰着头跟林重檀说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在同林重檀撒娇,“檀生哥哥,我怎么都弹不好……你看,我手指都红了。” 我听不清林重檀的声音,但他似乎在安慰那个少年。半晌,他自己弯下腰,给少年示范如何弹刚才那段。 我一直知道林重檀琴艺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弹琴。高山流水之音,从他指下流出,我站在远处,都为之动容,更别说离他近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一直偏头盯着林重檀看,待林重檀弹完,他伸手抱住林重檀的腰身,仰着头,姿态十分娇嗔,“檀生哥哥,你弹得好好听,我都听入迷了,你教教我呀。” 君子非礼勿视,我想快步走开,可下一刻,我看到林重檀抬起手摸了下少年的头。 惊蛰(1) 我没有再看,提着扫帚换了个地方扫地。林重檀跟谁在一起,做什么,并不是我所关心的,我现在只在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大考。 而第二次大考成绩公布,我依旧是最后一名。李典学把我叫去他的书室,他没有急着开口,一直盯着我瞧了很久才说:“林春笛,如果实在不行,就回家吧。” 我听到他的话,立刻抬起头,“李典学,我……” 李典学没让我说完,就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自己在努力,以后还会更努力,是吗?但你自己看看,你努力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林春笛,不行就是不行。” 他似乎看出我眼中的委屈、绝望,后面的话缓和了语气,“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这条路,我记得你是从姑苏林家出来的。虽然只是旁系的孩子,但林家愿意送你来太学读书,证明他们对你不错。即使你读不出书,回去,林家依旧养得起你,你大可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不要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不能这样回去,父亲不会要我的! 我顾不得脸面,上前求李典学,“李典学,我下次真的会进步的,我不会再考最后一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了,第一次大考有个跟你成绩差不多的孩子,人家这次就进步得很大。算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你这样下去,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典学说完这话就率先拂袖离开,我在他的书房枯站了许久后,转身去了贴成绩的地方。 第一次大考的红榜还在上面,我找到在我上面一名的学子名字—— 段心亭。 我又找了段心亭这次大考的排名,他竟然进步了足足二十名。 我想找段心亭问问他是怎么学习的,可惜我在太学不认识几个人,更不认识这个段心亭。有一瞬间,我想找林重檀,问他知不知道段心亭是谁,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林重檀被我打了一巴掌,他现在肯定不想见到我,再者说,他估计也没时间理我。我也不能什么事都找林重檀帮忙,他又不是我的谁。 我只能让良吉帮我去打听,良吉向来在这种事上比较灵通。只是没想到,在我让良吉去打听的第二天,段心亭主动找到我。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段心亭是我那日在桂花园见到的少年。 段心亭生了一双猫儿眼,看人时圆溜溜,显得有几分脱离年龄的稚气可爱。他偏头打量了我一会,微微一笑,“听说你在找我?” 我抿了下唇,那些想问他是如何学习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而他见我迟迟不开口,把脸上的笑收起来,“上次是你在旁边偷看,对吧?你又是偷看,又是打听我是谁,想做什么?” 段心亭那天居然看到我了吗?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没想做什么,真的。”我急忙辩解,但因为毕竟是做了不礼貌的事,我说话时结巴了下。 而我的结巴落在他眼里,好似成了心虚。 “没想做什么,你结巴什么。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人,我在我父亲后院里见多了。”段心亭即使在说恶毒的话,依旧表情天真娇嗔,“你是不是想爬上檀生哥哥的床?” 突如其来的羞辱让我的大脑有一刹那发懵,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没有!”因为被羞辱,我的脸不禁变红,“那次真的是我不小心撞见的,我没有想要偷看什么。我打听你,是想问问你大考怎么进步的,我没有别的心思。如果你不方便告诉我,是我打扰了。” 段心亭笑出了声,“原来你想问这个啊,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是檀生哥哥每日辅导我,我才进步的呀。我以为你知道呢,原来你不知道,看来你和檀生哥哥很久不联系了吧。也好,像你这种人就不该跟他有联系。” 他总说我这种人,我是什么人? 不知我的眼神哪里惹到段心亭,他看我的表情骤然凶恶,“贱奴,谁允许你这样看我!” 他向左边喊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书童打扮的人出现。段心亭对他们吩咐:“把他摁好了,我今日要好好地治治他这双不听话的眼。” 两个书童上前来捉我,我虽极力反抗,但输在对方人多势众。我被摁在地上,看着段心亭一步步向我走来。 段心亭从衣袖里抽出典学罚人的戒尺,似乎准备用那个东西来抽我的眼睛。我看到戒尺,不由拼命挣扎。挣不开那两个书童的手,我只能扭头去咬。 “啊!” 被咬的书童发出惨叫,另外一个见状,立刻抓住我的头发,想逼我松口。我的头皮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依旧不松嘴,只想逼那个书童放手。 “这贱奴,还敢咬我的人!” 我余光瞥到段心亭挥下的戒尺,正要无望闭眼时,有脚步声响起。 段心亭听到脚步声,便把戒尺往袖里一藏,面色如常地转头。而下一息,我听到他慌张的声音,“檀……生哥哥,你……你怎么……” 林重檀来了? 我不禁松开嘴,我头上的疼痛也随之消失。那两个书童不敢再抓我的头发,但依旧没有松开我,眼神不安地看着林重檀。 段心亭也非常不安,从他来回看我和林重檀的反应可得知。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委屈十足地说:“檀生哥哥,是他羞辱我在先,我气不过才让书童摁住他,想跟他说说理,哪知道他还咬我的书童。你看,我书童的手都快被咬出血了。” 我想说段心亭撒谎,但我没能把话说出来,因为林重檀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只是对段心亭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段心亭看到林重檀走,哪里还顾得上找我麻烦,连忙追了上去。我看到他去抱林重檀的手臂,语气又成了之前在林重檀面前的娇弱可怜,“檀生哥哥,你等等我。” 他的两个书童面面相觑一会,也松开我跑了。 我在原地发了好一会愣,才从地上爬起。身上衣服脏了,我试图拍干净,但沾了泥土,怎么都拍不干净。我只能勉强把头发重新束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好在回到学宿的这一路没什么人,我刚进屋,就听到良吉的声音,“春少爷,府里来信了。” 听到来信,我几步走到良吉面前,“真的吗?是母亲还是父亲给我的信?或者是大哥?” 良吉笑话我,“春少爷,看你高兴的,是夫人来的信,信我放桌上了,你快去看吧。” 母亲终于又给我写信了。 我身上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我快步进房,拿起书桌上的信。这次的信封要比上次厚很多,我把信贴在胸口好一阵,才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将信拆开。 果然是母亲给我写的信,我认识她的字。 母亲问我在太学过得好不好,可有吃饱穿暖,又同我说了家中情况,先说父亲又开了一条街的铺子;其次说大哥最近跟着商队出海了,大半年都回不了家;又跟我说双生子上了私塾,很是调皮捣蛋,经常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母亲的家书零珠片玉,随着她的描述,我和姑苏的距离仿佛也没有那么远。 信的结尾,母亲说父亲让她问问我在太学的成绩如何,若是可以,将成绩寄往家中一份。 我心里因为母亲来信的欢喜一点点消失,转而替代的是绝望。我脑海里一时闪过李典学的话,一时又好像听到段心亭的声音。 -“林春笛,不行就不行。” -“你这样下去,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像你这种人就不该跟他有联系。” 还有越飞光和聂文乐。 他们说我该去秦楼楚馆挂牌子。 最后,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林重檀。他没有说话,也不看我,他温柔地摸那个口口声声叫我贱奴的段心亭的头。 我仿佛看到段心亭在他面前是如何撒娇卖乖,又好像看到林重檀如何亲吻段心亭的唇,就像他在生辰之日吻我一样。 - “春少爷,你怎么哭了?”良吉不知道何时跑了进来,他想拉起坐在地上的我,“地上凉,春少爷,你快起来。” 我愣愣转头看向良吉,想跟他说我没事,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春少爷,你别吓我,你怎么脸色那么白?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是一直盼着夫人寄信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良吉竟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抬眼看向墙上。 墙上的画是《夜游乞巧节》,我将它挂在那,是希望自己能早日画出这等画,好配得上明典学对我的夸赞。 地砖的寒冷一丝丝冒上来,爬上我的身体。除了寒冷,我体内还多了其他东西,它们像蛊虫,钻进我体内—— 贪嗔痴。 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我看不破,且深陷其中。此生,贪嗔痴与我如影随形。 - 在一个雨夜,我去找了林重檀。白螭和青虬看到我,眼里都出现惊讶,随后要拿干衣服给我换,我婉拒了他们,径直走进林重檀的房间。 惊蛰(2) 深秋的京城已是寒风侵肌,我未撑伞前来,虽然雨势不算大,但衣服、头发也皆被润湿。 林重檀正在房中,他坐在案桌前,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直至我走到他跟前,他方侧了下脸。 烛火下,林重檀的脸被染上一层暖黄色的光,光蕴了他的眉眼,使之看起没有那么难以亲近。尤其是当他看到我时,还露出温和的笑容,仿佛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龃龉,他上次也没有对我被欺辱而视若无睹。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衣服都湿了,先去换身衣服吧。”林重檀语气也是,好似又成了好哥哥。 他准备喊白螭,在他刚说出“白”这个字,我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唇。我的手心冰冷,与林重檀唇上的温热截然相反。 林重檀似乎被我这番动作惊到,眼神有瞬间的变化,不过我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下一步,我便主动坐到他的腿上。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羞耻的动作。一个读圣贤书的儿郎是不该做出这等孟浪、不知廉耻的举动。即使我在来前,已经无数次给自己做好心里准备,可在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烫,指尖也在颤。 我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林重檀在我坐上来时,顿了下,手才放上我的肩膀,要推开我,“小笛,不要胡闹。” 在此时此刻,他依旧摆出兄长的姿态,我只觉得荒唐。 家人让我叫他二哥哥,实际上他并非我哥哥,无论是血缘还是年龄上。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不过出生的时辰比我早了一些。 再者说,上次他在我沐浴时吻我,没有兄长会那样吻弟弟。 我抱住他腰身,像段心亭做的那样。不仅如此,我还主动凑过去吻他的唇。 林重檀躲了下,我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 他眉心已经拧起,像是不悦。 我咬住牙,继续忍住羞耻,去寻他的唇。几番纠缠,我终于碰到他的唇瓣。我不会吻人,只会轻轻磨蹭,几息后,我发现林重檀竟闭上眼,眉心依旧紧蹙,我心里防备隐隐有崩摧之势。 我退开身体,不过依旧坐在他怀中。余光瞥到林重檀先前写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发现他在做字帖。 这字帖是要供谁临摹? 段心亭吗? 想到这里,我心里燃起无名火,抓起未完成的字帖狠狠往地上一掷。林重檀被声响惊动而睁开眼,当他发现我丢了他的字帖,眼神终于放在我身上。 我恨他。 如果没有他,段心亭不会欺辱我。 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如果没有他…… 我对林重檀的眼神不闪不避,甚至有故意挑衅的成分。可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呵斥我,也没有再推开我。我读不懂他此时的眼神,就像我不懂他这个人一样。 沉默相对片刻,我再度吻上他的唇,说是吻也不对,我在咬他,报复泄恨也好,掩盖自己不会吻的事实也好。当我听到林重檀因唇瓣被我咬疼,发出极低的一声闷哼声后,我终于停止暴行。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又不愿意中途放弃离开,于是把脸藏进他的脖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林重檀有了动作。 他把我的脸从他脖颈间挖出,我一跟他的目光相触,就想扭开脸,但他先一步捏住我的脸,不许我动。 “哭什么?”他问我。 我抿住唇,极力想控制住情绪,可怎么都忍不住。止不住哭,我一时忘了学到的礼仪,用手背胡乱地擦脸上的泪,不想再在林重檀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明明是来勾引林重檀的,在他面前哭成这样算什么。林重檀肯定会更喜欢段心亭的,那我先前所做的皆是白费。 林重檀像是实在看不下去,拉住我的手,拿过手帕给我擦泪。擦完,他对我说:“去泡个澡,你身上太冷了。” 我看他一眼,又转开眼神,闷闷说:“我今夜要睡这里。” 林重檀沉默了半晌,答:“好。” - 我又一次跟林重檀睡在了一起,这一次我当着他的面,把白螭给我铺的被子踢到角落,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事实上,这也是我今晚最后敢做的事了。 躺进被子里后,我几乎是全身僵硬地躺着。 林重檀会做什么? 把我赶出被窝? 还是会…… 林重檀身上的衣服被我先前弄脏了,因此他重新换了身衣服。他像是没注意到我做的事情,面色如常熄灯,躺进被子里。 他无论是睡姿,还是站姿、坐姿,都仪态雅正。虽然我们躺在一个被子里,实际上并没有挨在一起。 我和他,像隔着楚河汉界。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入睡的,还想做些什么,比如问林重檀某些问题,但我沾枕没多久,睡意缠上我的眼皮,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醒来,我果然像往常几次一样滚进了林重檀怀里,只是这一次林重檀是醒着的。 他正看着床帐,不知在想什么,或是发现我醒了,他很快就转眼看向我。 初醒的我失去昨日的孤勇,碰上他的目光,不禁想往后缩,但一只手先拦住我。 林重檀转身过来扶住我腰,又探出一只手碰了碰我的额头。他摸上我的额头,我才发现他的手竟然凉丝丝的。不对,不是他的手凉,是我额头太烫。 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头重脚轻。 “再睡会,我让青虬去请大夫,再给你请个假。”林重檀低声对我说。 他松开手,像是准备起床,我犹豫一瞬后,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一句话被我说得断断续续。更糟糕的是,因为生病,我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还有鼻音。 在找林重檀之前,我找良吉借了几本专门写勾引男人的话本。那些话本里的妖精几乎都是妖艳魅惑的,让那些男人连路走不动。 我有心勾引林重檀,哪知道见到他本人,从书上学来的技巧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还生了病,恐怕更难惹他心动。 想到这里,我自暴自弃松开手,把脸往被子里一藏。 丢人,实在丢人! 果然,我听到林重檀起床的动静。我窝在被子里,没能计较太久,又糊涂睡过去。等再醒来,是被人拍醒的。 我因为生病晕晕乎乎,睁开眼好一会才发现坐在床边的人是林重檀。 我愣了下,迅速看向窗户。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明显过了上课的时辰。 林重檀端着药碗,“起来把药喝了。” 我没听他的话,说自己要先洗漱。他像是早有准备,把白螭喊进来。白螭伺候我洗漱时,他一直站在旁边,直到我喝了药和一碗白粥。 喝完药,我又开始睡觉,这一觉睡得我浑身是汗。醒来,我发现林重檀正坐在书桌前,他还在继续做昨日的字帖。 我咬了下牙,强撑身体爬起来。 林重檀听到动静,回过身。 “我要沐浴。”我顿了下,又说,“我没力气,你抱我去,檀生。” 后面两个字,我学着段心亭那般喊他。只是我不会叫他檀生哥哥,他又不是我哥哥。 惊蛰(3) 与上次不同,这次林重檀表现得像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根本没做多余动作。洗完澡,他又将我抱回床上。 床褥已经被白螭和青虬重新换过,我睡了快一天,没什么睡意,看林重檀又要回去做字帖,我忙喊住他。 “檀生。” 林重檀顿住脚步。 “我不想坐床上。”我说。 最后,我又坐进林重檀的怀里,可就跟洗澡时一样,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亲密举动,好像我跟原先在家里喜欢赖在他怀里的双生子无异。我心里觉得不安,忍住羞耻再去亲吻他。 他没躲,由着我亲。 我亲了一会,实在耐不住脸红,加上还病着,没多久就离开他的唇,转而趴在他肩膀处轻轻吐气。 我真的不明白林重檀。 我曾听过一个盲人过河的故事,因为看不见,所以盲人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我成了那个盲人,一点点试探林重檀的心意,却发现始终看不清那条河。 但林重檀在想什么,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他只要能帮我就行。 我休息片刻,提起段心亭的事。 “上次我没有羞辱段心亭,是他骂我贱奴,还让他的书童抓住我,准备用戒尺打我,我才咬了他的书童。” 说这段话时,我看着林重檀,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结果让我很失望。他几乎特别平静地听着这段话,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也许不该对林重檀投怀送抱,他不会帮我。 可除了他,我能找谁? 我无人可找。 还是说我做的不够多? 也是,说不定段心亭私下跟林重檀更亲密,两者相比,他现在自然不会帮我。 - 不过没多久,段心亭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他直接来到我的学宿,他不再趾高气扬,相反眼圈泛红,弱如扶病。 他红着眼望着我,又看了眼我身边的良吉,“林春笛,不,林公子,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让你书童暂时离开一下?” 我冷淡地说:“你就直接说吧。” 段心亭有些犹豫,我见状让良吉送他出去。 段心亭忙道:“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当时是对你有误会,所以才……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帮我跟檀生哥哥说一声,让他不要不理我。” “他理不理你,不是我能干涉的。” “怎么你不能干涉,檀生哥哥他……” 我打断了段心亭的话,“良吉,我昨日穿的衣服要浆洗,你现在去洗了吧。” 我虽然知道他会提到林重檀,但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我不想让良吉知道我和林重檀的事。 段心亭看到良吉走了,说话便越发不顾及,转瞬间对我换了称呼,“好春笛,你帮我去跟檀生哥哥说一声好不好?上次的事真的是我错了,我昏了头才会误会你。” 他说这话,又来拉扯我。我对于他的碰触十分厌恶,立刻往后退去,可段心亭依旧上前。 拉扯间,不知怎么的,他竟摔倒在地,而这时我看到林重檀。 林重檀不知什么时候到的,现下正站在门口。段心亭像是还没发现林重檀来,仰着脸委屈可怜地对我说:“林公子,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你要是觉得气还没发够,多打我几下也行。” 我什么时候打他了? 我张嘴想说话,哪知道段心亭又抽抽噎噎哭上了。我从未见过像段心亭这种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我看向林重檀,发现他好像看戏般地站着不讲话,也不离开,我便干脆也不说话。 段心亭哭了一阵,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林重檀,我看他眼睛瞬间亮起,转眼又凄凄楚楚。 “檀生哥哥。”他委屈地喊林重檀。 林重檀这会子像是看够了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段心亭往我这边瞧了一眼,“我来找林公子,跟他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惧怕,仿佛我真的欺负了他。我意识到段心亭今日来找我不是真的来道歉,他只是想让林重檀厌弃我。 父亲后院有几位姨娘,姨娘无子,靠美貌换取男人的宠爱,我有时候都撞见她们吃醋互酸的样子。 真是可笑,我竟然要跟段心亭去争林重檀吗? 若不是我在学业上要林重檀帮忙,我现在应该拿棍子把他们两个都赶出去! “既然道完歉了,就回去吧。” 林重檀的话让段心亭表情猛然一变,他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檀生哥哥,我……” 不知为何,他对上林重檀的表情,后面竟噤声了。片刻后,段心亭走了。 段心亭的离开并不让我开心,我更觉得是自己用身体换来的这种待遇。 我不由咬住牙,觉得自己比那些姨娘还不如。 姨娘们是没办法,被拘在深宅后院,一天到晚只能仰男人鼻息,而我在外读书,理应靠自己本事修身齐家,光宗耀祖,却因天资愚钝,学着妓子娈童用身体换取利益。 “不要老咬牙。”林重檀突然说。 我现下正烦他,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我讨厌他,只能把脸扭开。 房里只有我和林重檀,我不说话,林重檀也安静下来。半晌,我听到什么东西被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再然后,便是脚步声远去。 林重檀走了,把自己带来的东西留在桌上。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锦盒,还是没忍住走过去打开。锦盒里面上方是一根通透的玉笛,看得出成色极好。玉笛打了穗子,中间织的花纹竟然是一个“笛”字。 被玉笛压在下方的是那本被我丢过的字帖,我原先没仔细看过它,现在才发现字帖的第一页便写着—— “赠吾弟小笛十七生辰贺礼”。 我盯着那两样东西许久,直至良吉洗完衣服回来。他一眼就看到我拿着的玉笛,对此物赞不绝口,还想让我吹一曲。 但我吹笛功夫实在差,气息不够,吹的曲子总是断断续续的。 良吉原先跟我提过,我醉酒那次曾闹着让林重檀给我唱下流小曲,他最后吹的笛子。 - 此后,我和林重檀的关系不能说亲近,也不能说不亲近。我每夜都会去他那里,但并没有再做一些过度亲密的举动。他从不对我主动,我有时候都在想浴房那个吻,是不是我出现的幻觉。 因为林重檀从不主动,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他帮我。家中让我寄成绩,我拖不了多久,最迟明年开春。 而第三次大考也在年前。 我心中焦急,想过主动引诱林重檀,但他总表现得像活佛,一动不动,任由我做什么,最终我只能又气又羞地放弃。 转眼间,时间走到冬至。 京城的冬天十分难熬,到了折胶堕指、寒风刺骨的地步。每次我到林重檀学宿,要喝上一碗甜汤,抱着汤婆子烤许久的火才能缓过来。 入了冬,林重檀出去的次数减少了些。但冬至这一日,他比往常还要晚回来。 我听到青虬和白螭在说话。 “少爷,你肩膀上怎么落了那么多雪?水一直备着,少爷先去泡澡吧。” “少爷,春少爷来了。” 林重檀声音低低的,“嗯。” 等林重檀泡完澡出来,夜已经极深了。他一进房,我就发现他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他脸颊微红,脚步有些虚浮。 我正坐在他的床上,这段时间我来的多,常睡在林重檀这里,青虬和白螭已经见怪不怪。 林重檀像是没看到我,径直走到书桌前,在整理些什么。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怎么跟林重檀提第三次大考的事情,也许今晚是个机会。 话本上说男人在喝了酒后,通常好说话些。 想到这里,我穿上软眠鞋,慢慢走到林重檀的身边。林重檀看到我,往我这边侧了下脸,但很快又转回去。 他在翻看案上的古籍。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拉住林重檀的手,“檀生,夜很深了,我们去睡觉吧。” 林重檀说:“你困了的话,自己先睡。” “我想跟你一起睡,我……我一个人睡睡不着。” 天知道我说这话有多羞耻。 林重檀手下动作顿了下,我见状顾不得害臊,继续说:“床上很冷。” 其实床上塞了汤婆子,并不冷。 林重檀看我几眼,还是将手中古籍放下,同我回到床上。一进到被窝,我就主动钻进他怀里。 我在纠结是先提第三次大考的事,还是先假意跟林重檀亲近一番。 犹豫片刻,我最终选择先亲近。 今夜林重檀的唇有着淡淡的酒气,我吻上去时,仿佛自己也喝了酒。林重檀依旧是不回应我的状态,我早已习惯,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磨蹭许久后,斟酌着提起大考的事。 “马上就要第三次大考了。”我说。 林重檀微垂着眼,像是已经困了,“嗯。” 我习惯性地咬了下牙,又松开,“我……我不想再考倒数第一。”我撑起身子看他,“檀生,你帮帮我好不好?” 林重檀长睫抬起,“你每日午休的时候也来找我吧,我给你补课。” 补课对我已经没有用了,短时间的补课根本不可能让我进步很快。林重檀能让段心亭进步那么多名,一定有其他办法帮我。 “除了补课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说完发现林重檀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我,若不是我发现他眼神比往日迷离,都要以为他没喝酒。 我心下一横,决定把话本上学到的东西用到林重檀身上去。我将手探下去,而还没碰到,就被林重檀捉住。 “你做什么?”林重檀声音依旧温温和和,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忍着羞耻回答,只是我的声音几乎跟蚊子差不多大,“快活的事。” 书上是这样说的。 林重檀听清了,他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快活的事?”随之,发出一声轻笑。 我尚且没弄懂他笑的意思,就猛然被他压在身下。 “你知道什么是快活的事吗?”林重檀轻轻捏我的脸颊,神情跟先前往前不同。 他总是表现得像活佛,像君子,很少在我面前露出这般有侵略性的样子。 惊蛰(4) 寒风吹得窗棂轻轻作响,冬至是个雪夜,雪花落下簌簌的声音掩于风中。 我察觉出林重檀态度的转变,更能感觉到他动作上的狎昵。若是原来,我定是会推开他,但现在不行。 我抬起手抓住他衣服的一角,小声嗯了一声。 林重檀双眸眸色倏然转深,捏我脸颊的手力气也变大,我吃疼地蹙了蹙眉,又怕自己蹙眉更加不好看,连忙舒展眉眼。 下一瞬,我就看到林重檀松开我,似乎准备下床。我有些慌了,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你去哪?” “没去哪,你先睡吧。”林重檀背对着我。 我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坐起,从拉他的袖子,变成从后抱住他的腰身。 “檀生。” 若是能选,我绝不愿意走这一条路。 “你帮帮我吧,我……那种事也可以。”我深呼吸一口气,终是把那句话说出口。 被我抱住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初具及冠模样,他身上逐渐脱离十三岁我初见他的稚气,但依旧琼秀风骨,仪静清贵。 我嫉妒他,此生都想成为他。 但我也明白我无法成为他。 林重檀静默了会,才偏头看我。我见他回头,不由松开手,而俄顷,他将我从床上抱起,往书桌那边走去。我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林重檀放到书桌上。 我立刻想跳下来,但被他摁住腰身。 “你想我怎么帮你?”林重檀靠近我,轻声问。 这个姿势莫名让我觉得危险,我不禁看向左右,半晌后又看向面前的林重檀。 “我……我不知道,但你有办法,对不对?” 我说完听到林重檀嗯了一声,心里雀跃起来。 而他又继续说:“我是有办法,不过你确定你做得到刚才说的事?” 我知道林重檀在给我选择,现下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当作什么事都未发生,以后我和林重檀还是原来的关系;另外一条则是一条无法回头、我也看不清前路的路。 我抿紧唇,开始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虚荣心战胜一切。 林重檀看我点了头,那张脸却彻底失去表情。他伸手挑开我衣服的系带。我不敢看,只会把脸扭向别处。 当寒冷直接接触肌肤时,我忍不住发抖。而下一刻,更为骇人的事情发生。 我几乎是失仪地叫了一声,声音太大,我怕被隔壁的青虬和白螭听到,又立刻伸手捂住唇。 林重檀怎么可以做这么孟浪的事?而且书桌是读书的地方,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事? 这时的我尚且不知道亲密关系的残酷,它让另外一个人完全入.侵自己的生活,甚至是身体。人像动物一样纠缠在一块,忘却礼义廉耻,忘却天地时间。 “檀生,林重檀……”我实在忍不住喊林重檀的名字,我伸手推他,反被他捉住双手。他以一种粗鲁、蛮横的方式,告诉我选择第二条路的后果。 我被他吓出眼泪,又不敢喊得大太声,只能小声求他停下来。 后来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知道林重檀把我从桌子上抱下来时,我一只手拢紧衣服,另外一只手擦脸上的泪。 林重檀并没有放开我,他把我抱在腿上,经过方才的事,他的唇色比往日都要红。他平静地凝视我,看到我眼中尚未褪去的泪时,手指再次捏了捏我的脸颊。 “还要我帮你吗?”他神情太平静,仿佛干出那等轻浮无耻的事不是他。 我拢着衣服的手攥紧,湿濡的感觉还存在。 “要。”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那瞬间,林重檀眼神很复杂,我依旧读不懂他眼中情绪,只能空出一只手拉住他,“檀生。” 他终于没有再看我,而是把弄乱书桌重新整好,又拿出一张宣纸铺在我面前。 “大考的题目其实很好押题,只要押对题,你把我写的背得七七八八,自然不会考倒数第一。” 他说话的同时,开始在宣纸上写字。 我一直知道林重檀聪慧,而今夜我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我与他的差别。他明明喝了很多酒,握笔的手都有些抖,可写起文章来几乎是一气呵成,更可怕的是,他在短短时间内写了三篇长文。 写完第三篇,林重檀停了停。 “不行,太难。”他低声说着,把刚写好的宣纸揉成团丢在地上,重新开始写。 我被他的行为惊动,一时忘了之前遭受的事,只愣愣地看着。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林重檀终于停下笔,这时的我已经极其疲倦,惫懒地靠着他。 他搁下笔的动作,让我骤然清醒了下,但没多久,又困倦地垂下眼。 忽然,我感觉到唇上一热,努力睁开眼,发现竟是林重檀在亲我。我实在太困了,没办法思考他为什么突然亲我,眼皮就缓缓闭上了。 - 第三次大考考完,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虽然林重檀跟我说押题很容易,但我也只是将信将疑,直到我看到考卷。 出了课室,我几乎是立刻去找了林重檀。 他比我早考完,现下正在让青虬和白螭收拾行李。太学放假了,接下来我们有十几日的假期。 林重檀看到我,似乎猜到我想说什么,“我最近新得一幅寒梅图,你进房看看。” 我进房间没多久,他也走了进来。 “题目押到了,我把你写的默在了上面,典学他们会不会发现那不是我能写得出的?”我急忙问他。 林重檀轻摇头,“这次阅外舍文才卷的人是内舍的许典学、赵典学,他们没教过你,不会发现有问题,况且你背的那篇算不上珠玉之论。” 他这样说,我的心安了不少。 正如林重檀所说,第三次大考成绩出来,没人怀疑我的成绩有问题。我进步了十名。虽然只是十名,典学们看我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失望。 他们以为我是靠自己努力进步的,殊不知是我用身体换来的。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一切浮华不过是虚妄,我尝到了所谓进步的甜头,也开始想尝到更多的甜头。 为此,我越发与林重檀腻在一起,连向来迟钝的良吉都发现问题。 “春少爷,你最近好久不回来睡了。” 良吉的话让我惊了下,但很快,我又稳住心神说:“你知道的啊,檀生在给我补课。” 良吉还想说什么,我先一步制止他,“行了,我今晚不去补课还不行吗?你是不是一个人睡太无聊,那我们说会话再睡吧。” 原先在林家的时候,我睡不着,便会拉着良吉跟我说话。进了太学,我后知后觉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夜谈过了。 良吉搬了个杌子在我床边坐着,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说:“春少爷,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人长大了,肯定不一样的,我马上就要十八了。”我打马虎眼地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良吉想说什么,可他好像又找不到准确的措辞,着急得手舞足蹈,脸都挤成一团。 我不想多谈这个,随即转移话题道:“良吉,你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良吉跟我不同,他有极其幸福的童年,于是他每次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时,都很高兴。我看他露出欢畅的表情,也觉得开心。 但今夜他一样是讲小时候的故事,我却开始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其他事情。 我已经将成绩寄往家中,母亲回信说父亲不是很满意我的成绩,希望我能再努力些。 我知道父亲要的是什么,他想要一个才气在外的儿子。 林重檀便是。 短短入京两年不到时间,林重檀的名字几乎已在达官贵人中传遍。今年的祭礼,林重檀被太子请去弹琴。 自此,一首《文王颂》忽被天下知。 文王是我朝开国皇帝,古来今往不知道多少人给文王写过颂词,但被认为是靡靡之乐,彰显不出开国皇帝的气势。 唯独林重檀这一曲,半个字都没有,光靠琴音就仿佛看到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又好似见到威严端清的文王本尊。 今年的中秋之宴,林重檀已经被正式拟邀参宴,他是唯一一个无官职在身赴宫宴的人,届时刚年满十八。 与他相比,我大考的进步显得微不足道。 “春少爷?” 良吉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我怔了会才说:“抱歉,良吉,我刚刚走神了。” “没关系,春少爷,你是不是困了?那你睡吧,我给你热壶水再去睡。”良吉说。 我顿觉愧疚,拉住良吉的手,“良吉,等我忙完这一阵,休沐的时候我们去城郊游玩好不好?” 良吉忙点点头。 白驹过隙,我的十八岁生辰到了。 这一次,是林重檀亲自来找的我。他带我出了太学,夜船游碧瑶湖。 船上除了船夫,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春分(1) 今年的中秋前夕已经冷了下来,我坐在船上,不太敢从菱花窗看外面的倒映清辉的湖水。我怕水,小时候掉进过水坑,若不是同村的爷爷一把把我提起来,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林重檀坐在我对面,我与他用完晚膳后,他从船里拿出孔明灯。 “写点什么在上面吧。”林重檀把孔明灯递给我。 我还从未在孔明灯题过字,一时不知道该写什么。林重檀并不催促我,静静一直在旁等着,直到我在斟酌着在孔明灯写道—— “愿父母长寿、兄弟安康,吾亦是”。 林重檀拿过我写好的孔明灯,在另外一面题字。他与我不同,写了两句诗——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我见到林重檀写的诗,愣了下,来不及多想,他已经拉起我去船头放孔明灯。船夫是个穿着蓑衣的中年男子,不会说话,只会用手表达自己的意思。见我们出来,他露出腼腆的笑。 我和林重檀一起放飞了孔明灯,回到船舱后,远方隐隐有丝竹声传来。我凝神听了一会,将林重檀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玉笛拿了出来。 “檀生,你吹首曲子给我听吧。”我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我要讨好林重檀。 跟林重檀维持了近一年的亲密关系,我隐隐察觉到他喜欢我依赖他的样子。准确说,我表现得越痴缠他,他对我越好。 林重檀看了眼我手中的玉笛,没直接答应我,反让我把最新学的曲子吹给他听。 我有些不愿意,在林重檀面前吹曲,岂不是丢人现眼。但林重檀一直盯着我看,我只能把玉笛放到唇边,试着把新学的曲子吹出来。 我不擅长玉笛,吹笛者要气息绵长,果然我没吹多久,就开始断断续续。林重檀还在看着我,因为觉得丢人,我的脸开始发烫,又吹了一小会,断断续续更明显后,我尴尬地把玉笛放下。 一只修长玉白的手从旁伸了过来,将我放在桌上的玉笛拿起。 林重檀唇瓣贴上我刚吹的位置,一息后,乐声响起。我听了一会,才发现林重檀吹的是姑苏的小曲。 这首小曲我曾听过母亲唱过,那时候她坐在床边,哄双生子午睡,唱的就是这支小曲。 重新听到这首曲子,我仿佛回到了姑苏,回到了府上。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父母兄弟了,陪在我身边的除了良吉,就只有林重檀。 一支曲子结束,我忽地听到一声“扑通”的落水声,转头望向窗外,发现有人在湖里游,当即惊呼起来。 “有人落水了!”我想冲出去,却被林重檀拉住。 “无碍,是刚才的船夫,他从小水里泡大,你不用担心。现下他把我们送到地方,便回家吃饭去了。”林重檀说。 我呆了下,“那……那我们待会怎么回去?我不会划船。” “我会。” 林重檀重新拉着我往船外走去,我才发现船旁还有艘大船。那船外面朴实无华,只一盏小灯挂在船檐上。 林重檀带着我上了那艘大船,大船的船舱别有洞天,比我太学的房间还要宽敞,屋内芳香沁人,摆件皆是奢靡华丽。当然,最吸引我的是,船舱的中间有皮影戏的白色幕布。 我看到林重檀走到白色幕布后面,不一会,他又从后探出头,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小笛,你请入座。” 我意识到他要表演皮影戏,有些不可思议地坐到白色幕布前的椅子上。皮影戏都是下三流的东西,林重檀怎么还会这个? 我初到林家的时候,父亲请过表演皮影戏的师傅来府上,我当时就被皮影戏给迷住了,后面还跟父亲委婉提过自己想学,结果被父亲好一顿训斥。 父亲说那是下三流的人才会学的东西,像我们这种人坐在台前看个乐子就行,绝不能去学去碰。 林重檀给我演了一出《嫦娥奔月》,只是他这个《嫦娥奔月》跟我原先见的不大一样。他演的嫦娥是个凶婆娘,总是抓着后羿一顿训,后羿在外威武,在内却怂的不行,每次被训,就大呼“娘子,我错了。” 我还没见过这么逗的,一直笑得停不下来。演到后羿得仙丹,逄蒙得知,趁后羿不在府上,提剑威胁嫦娥那里时,我的心都提了起来。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为之不忍。 看到嫦娥吞下仙丹,飞上月宫,我不由叹了口气。 接下来就该演后羿认为嫦娥私吞仙丹,心生嫌隙,一对佳偶从此永生相隔。 而哪知道后面的剧情出乎我意料,后羿得知自己的娘子吃了仙丹,却道“娘子一定是有苦衷。”随后还出门去寻西王母。西王母怜惜后羿的爱妻之心,允后羿上天宫寻嫦娥,自此夫妻团圆,鸾凤和鸣。 一场皮影戏结束,我仍有些回不过神。林重檀再次从幕布后探出头,见我还愣愣望着白色幕布,叫我过来。 “来,你来试试。”林重檀要我拿着皮影戏的小人。 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父亲说了这是下三流的人才会学的。 林重檀以为我是怕弄坏,亲手把提线小人的签子塞我手里,“没关系,不会弄坏的。” 我本还想缩回手,但不知不觉,我反而握紧了手中的签子,开始操纵小人。林重檀帮我配音,没配多久,我就不许他继续配,“我要自己来。” “好。”林重檀失笑道。 林重檀讲《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我便讲《吴刚砍树》的故事,我故事里的吴刚晚上就变成瞎子,因为是瞎子,晚上出门如厕,总是会撞到院子里的树,于是他就在白天很生气地砍,可那树怎么砍都不砍不完。 嫦娥和后羿走了,隔壁只住着一只兔子,兔子见吴刚天天砍树,就嘲笑吴刚,说他天天做无用功。 吴刚很生气,去追杀兔子,追着追着到了晚上,吴刚看不见了,反被兔子欺负得够呛。 我被自己导的故事逗乐,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在了林重檀怀里。等到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才反应过来地直起身。我想从他怀里出去,可林重檀一只手搂住我的腰,不让我出去。 “小笛。”林重檀的声音跟先前有些不同。我熟悉他这个声音,每次他要干坏事的时候总喜欢用这种声音喊我。 我不自在地别开脸,不吭声。 林重檀凑近我的耳旁,“在这,还是在刚刚那艘船上?” 我没怎么思考就选择了这里,之前那艘船是小船。先前坐过来的时候,船都晃悠,我生怕船翻了。 可哪知道林重檀听到我选大船,却拉着我上了那艘小船。我推他不开,反被他欺在角落。 即使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遍,但我每次都会觉得羞耻,见他逼近,不禁抖着声音说:“灯!我不要那么亮的灯!” 我原来一直以为林重檀是君子,毕竟他看起来像,平时行为处事也像。可自从我和他在一起,他私底下总是欺负我。每次欺负,都不许我穿衣服,一点衣服都不能有,明明他衣冠齐楚。 良吉的话本里有个故事,讲得是一个王爷救了一个少女。少女以身相许,可谁知道王爷有个怪癖,喜欢在少女的身上倒蜂蜜,随后再一口口把蜂蜜舔掉。我觉得林重檀跟那个王爷有些像,不过他不会往我身上倒蜂蜜。靠在丝绸的软垫上,我难耐地闭着眼,心里默念白日学的文章,文章背上三遍,林重檀就会松开我。 可文章背完了,林重檀还没抬起头。我忍不住睁开眼,光线昏暗,我看到他挺直秀气的鼻梁。 我咬咬牙,还是扭着身体想躲开。林重檀立即摁住我的腰,他声音有些低哑,“怎么了?” 他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我伸手遮了遮胸口,有些生气,“你说怎么了?你原来都没有、没有这么久……” 其实我还为了另外一件事生气,我又不是女子,他这样……得不了趣。林重檀自从在去年冬至做过这种事后,仿佛上了瘾。 林重檀哄我般地亲了下我脸颊,“今夜不一样。” 今夜为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想明白,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第一次尝到跟挨打不一样的疼,疼痛让我立刻哭了出来。我生气地用力推林重檀,拿脚踢他,小船跟着晃悠。我怕翻船,又只好停下来。 林重檀发现我哭得厉害,跟我僵持片刻,还是起了身。他坐到菱花窗旁吹风,我擦擦脸上的泪,害怕地看向他那边。 此下四周静悄悄的,好似浩然天地间只有我和林重檀。船舱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灯火本就微弱,被窗外的冷风一吹,隐隐有熄灭之向。林重檀的半个身体拢在光里,另外一边则藏在黑暗中。 春分(2) 我看着光影中的林重檀,慢慢垂下头。我现在算不算拒绝了林重檀?他会生气吗?如果他生气的话,会不会以后就不帮我了? 只是太疼了。 犹豫不决之际,我想到家中寄来的信,父亲失望的眼神仿佛已经在眼前。最后,我还是咬了咬牙,起身往林重檀那边走去。 林重檀目光一直放在窗外的湖景上,湖水在月色下泛着涟漪。等我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我过来。 几乎是一看到我,他的眉头就皱起来,迅速拿过外袍将我包住。我顺着他的动作坐进他怀里。 “你生气了吗?”我边问,边仔细端详林重檀的神情。 林重檀将窗户关上,语气倒是温和的,“没有。” 我有些不信,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林重檀果然生气了,他一碰到我的腰,就迅速缩回手。 我越发心中不安,也越发缩进他的怀里。林重檀依旧是没什么反应,我思忖片刻,忍着耻意和害怕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林重檀好像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开始帮我穿衣服。我心下一急,竟糊里糊涂做出我自己都惊愕的事情。我拉住他的手,引到下方。 林重檀明显一顿。我趴在他的肩膀处,已经不敢看他。林重檀生了一双修长灵活的手,他从不留指甲,甲床修剪得圆润干净,凑近闻,能闻到指尖的药香味与墨香味。那双手本是用来写锦绣文章、流芳诗句的。 “小笛。” 我听到林重檀喊我,却越发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不想让他看到我此时的神情。不知多久,我的手空了下来,林重檀还没有。 小船外的湖水声轻轻响。 我本是闭着眼,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睁开眼。睁开眼,恰巧撞见林重檀的眼神。他正盯着我,不知看了多久。光影中,他的长睫微掩的眼眸如住了星子,汇成银河。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我竟鬼使神差凑上前主动亲吻林重檀的唇。刚碰到他的唇,我就意识到自己太过孟浪,想退回去,可已经晚了。 小船晃悠起来,我的背抵在菱花窗上,耳旁一直响着两重水声。我怕掉进水里,紧张得不行。林重檀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蹙,比往日低沉的声音离我耳朵很近,“小笛,且放松些。” 我含着泪摇头,“不、不行,我怕……” 大抵是我看错了,我这句话说出来,林重檀好似勾了下唇。窗户不知何时被撞开了,我吓得几乎立刻要弹起来,可又如砧板鱼肉,动弹不得。 湖水声更近了,船只外的波澜阵阵不停,隐有一下比一下急促之相。城外的千佛寺深悠的敲钟声随风送入湖上,我无暇去分辨钟声。只因林重檀在钟声响起时,跟我说了一句“生辰快乐,小笛”。 与此同时,他还说要送我一份礼物。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礼物是什么,当即气哭了。 谁要他这么下流无耻的礼物! 我气成这样,船只却又晃悠起来。我又顾不上生气,怕自己会掉水里,只能抱紧林重檀。意识恍惚间,林重檀叫我张开嘴,还要我伸舌头,我不肯理他,他便一下下亲我的脸颊,还捏我的脚,十分烦人。我没了办法,只能迷迷糊糊照办,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 林重檀把我抱到大船,大船炉子上备着水,虽然不够沐浴,但擦个身还是够的。我力倦神疲,恨不得立刻去见周公,可林重檀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擦完身后,将我抱进他怀里坐着,手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发。我头发此时早已散落,束发的发绳最后出现在林重檀的手腕上,现在不知所踪。 我快在林重檀怀里睡着时,外面倏然有了声响。林重檀迅速扯过放在一旁榻上的干净外袍将我罩住,连发丝都藏于其中。 几乎是同时,有人进来了。 “果然在这。”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被其他人的声音吓到,几乎动都不敢动。我现在这个样子,是绝不能见人的。就在我惶恐不安的时候,林重檀声音慵懒地说道。 “三爷怎么来了?” 三爷? 是太子! 我更加害怕,手指不禁抓紧林重檀的衣服。 “找你来了呗,见你不在学宿,便到外面寻一寻,没想到撞到这么香艳的一幕。”太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声,“我说你怎么对那些女子那般冷淡,原来你好走后门。” 林重檀没否认,手指在我的背上轻轻抚着,“让三爷见笑了。” 太子闻言又笑了一声,“见笑不至于,见你有这一幕,我才觉得你有点活人气。不过我有些好奇,这男人的滋味好吗?” 林重檀也轻轻笑了一声,“我道三爷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连让我整理衣冠的机会都不给。三爷若是好奇,自己来尝尝?” 他话落,罩住我的外袍被掀开一角。我来不及思考,如惊弓之鸟一般搂紧林重檀脖子,想把自己藏起来,我现在身上半块衣料都没有,只有罩着的那件外袍勉强遮身。可林重檀却扯下我的手,还同太子说:“三爷要来试试么?就是没洗过身。” 春分(3) 林重檀的话让我身体僵住,而随之逼近的脚步声更是让我如坠冰窟。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我身上盘旋。 就在我的恐惧升到最大值时,太子意兴阑珊地说:“不了,我对这种玩意儿没兴趣。林檀生,我在外面等你,快些出来。” 林重檀应了。 等太子出去,林重檀将我抱到榻上,我尚未从方才的惊吓抽身,浑身颤栗,直至听见林重檀的声音。 林重檀拿过被子盖住我,“我要离开一会,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待会让青虬来接你。你警醒些,别睡,干净衣服在角落的衣柜里。” 我渐渐回过神,咬着牙不说话。 林重檀眸色暗了暗,他想说什么,但在开口前又止住,最后低下头似乎想以吻来安抚我。我扭头避开他,满脑子只有他先前说的话。 我是人,不是物件,他怎么可以把我当礼物一样送人?不对,都不是礼物,只是一个让人尝鲜的玩意儿,被送的还瞧不上我。 林重檀见我躲,沉默一瞬后,起身走了。 走前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船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强撑着身体爬起来穿衣服,想回学宿。可我不会划船,只能被困在船上,哪都不能去。 身上的酸疼疲累提醒着我今晚经历了什么,在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被珍视的,在我疼得最厉害的时候,林重檀一直在安抚我,甚至还叫了我宝宝。 我那瞬间脸红透了,随即捂住他唇,不许他叫。 这都是大人叫小孩的称呼,林重檀与我同岁,我也不是小孩了,他不能这样叫我。 但现在看来,被人珍视只是我自己的错觉。我自己也是男人,怎么就不懂男人在床上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 我蜷缩起身体,把脸埋在锦被里。 “春少爷。” 外面传来了青虬的声音。 我听到动静,连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应了一声。青虬给我带了一件披风,还带了一些吃食,都是些松软可口之物。但我没什么胃口,匆匆戴上披风,就让青虬送我回学宿。 回到学宿时,几乎天都快亮了,我身体实在不舒服,本准备请假,回去补眠,可青虬拦住我,“春少爷,二少爷说了你今天不能请假,必须去课室上课。” 我有些生气,“他还管我请不请假吗?我非请假,他要拿我怎么办?” 把我再换个人送吗? 青虬跟白螭的性子不同,白螭若是见我发火,会讨好地对我笑哄着我,而青虬往地上一跪,“春少爷,这是二少爷吩咐的,我必须办到。” “你!”我气得瞪他。 他又说:“白螭已经帮春少爷拿好书了,春少爷去少爷那里梳洗一番,便可以直接去课室了。” 到了林重檀学宿,白螭看到我,就拿出用来敷眼睛的鸡蛋,过来帮我敷眼睛。我本是憋着一肚子气,但不知为何,那口气又泄了。 我再生气,拿青虬和白螭发火又有什么用。 今日的课程对我来说,无疑是上刑。我根本在凳子上坐不住,手脚虚软不说,头也不舒服。上李典学课时,我因为太困,忍不住趴了下去。李典学一向严厉,立即罚我十下戒尺,又令我站在廊下。 近半年,我已经很少被李典学惩罚,李典学罚我时,冷声道:“故态复萌,冥顽不灵,你这样的学习态度,不说与你哥哥比,就算随便一个学子,也不会像你这样惫懒到课堂上睡觉。” 我无法辩解什么,只能默默听着。 好不容易撑到李典学下课,还没容我进课室休息,聂文乐突然冲出来将我拖到角落无人处。 “聂文乐,你松手!”我被他拽得手腕生疼,“你要做什么?!” 聂文乐转头看向我,他此时脸色极其不好看,眼神不住打量我,“你昨夜去哪了?” 我心里一惊,但面上装作迷惑,“什么我去哪了?我在学宿。” “你在学宿?”聂文乐忽然伸手来扯我衣领,我被他动作吓到,连连后退,可是我腿脚虚软,退的时候不慎摔到地上。这一下疼得我眼睛瞬间红了。 聂文乐虽停下手,但怒气未消,一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我。我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思索该怎么脱身。 “荡.妇。”聂文乐倏然骂道,我被他的话惊到,迅速抬起头,可他看上去比我还生气,几乎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还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早知道……我当初就……你对得起越飞光吗?” 越飞光? 那个在醉膝楼将我搂在腿上,召集众人一起欺辱我,还请人给我画那种画册的人吗?我哪里对不起他,若是对不起,不该是他对不起我吗? 我以手撑地爬起来,“你骂够了吗?” 聂文乐吼我,“没有!我……”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别处,随后又对我说,“身体不舒服就好好回去躺着,出来上什么课。” “不用你管。”他频频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再好声好气跟他说话间。 “不用我管?好,那你就多走几步,多在课室里待着,让那些男人都看到你这幅……”他话没说完,便握紧拳,像是怒到说不出话。 明明是聂文乐羞辱我,他却表现得比我更生气,仿佛我做了什么极其对不起他的事。 聂文乐骂完我就走了,我在原地站了会,待眼睛的酸意退下,才整理好衣服,重新回到课室。 下节课是射箭课,我没练习多久,就偷溜回课室小憩。因我窝在长凳上睡,后面进来的同舍学子并没有注意到我。 他们好些人一起进来,本还在讨论方才谁射箭更准,不知是谁,突然提及我。 那些人先是一顿沉默,然后开口道:“你们都看到了吧?刚刚李典学罚他的时候,那小脸白的,可怜死了。” “看到了,不仅小脸白,那双腿走起来直颤抖,我都怕他走几步路倒在地上。若是再抽噎几声,恐怕李典学看了都要把他搂在怀里。” 他们哄笑起来,又继续说。 “他这样子肯定被人睡了吧?那人谁啊?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不过林春笛也够骚的,都这个样子了,还跑来上课。” “这你就不懂了,像林春笛这种攀上亲戚才能来太学读书的,自然是想在京城这里抱住大腿,站稳脚跟。当初他与越世子住隔壁,就整日勾引越世子。后来越世子走了,他便想着勾引上舍的学子,好些人都说看到他天天往上舍那边的学宿跑。今日嘛,也是手段,说不定哪个人就看中他这幅牡丹承恩倦羞容、娇态体软惹人怜的样子。” 他们又是一顿大笑。 “走,离下节课还有时间,去茶室喝口茶休息休息。” 那些人嬉笑着离开后,我才从长凳上起来。因死死咬着唇,我尝到唇瓣处的血腥味。 - 一日课程结束,我坐上回三叔府上的马车。我强撑了一天,刚坐在马车上,人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良吉、白螭守在我旁边,看到我醒来,端水的端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我浑身无力,被他们扶着坐起来。 良吉说我邪风入体,所以病倒了。三叔给我请了大夫,大夫已经来开过药,三叔还让良吉告诉我,今日虽是中秋佳节,不过我身体未愈,可以不用去参加家宴,在自己房里吃就行。 我迟迟不语,等良吉出去,我才问白螭,“你家少爷呢?” 白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少爷这会子在宫里。” “他昨日也没回吗?”我问。 白螭点头。 我闻言翻过身转向里侧,“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螭在我床边停留了会,走前小声说:“春少爷,我这个放在这里了,你记得用。” 白螭留下了一盒药膏,我本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用药膏,后来沐浴身体沾到水时,才知道这药膏是消炎去肿的。 顿时我一张脸烧得火辣辣疼。 白螭不送药,我还可以自欺欺人,骗自己青虬和白螭都不知道我雌伏于林重檀,但药送到了我手上,那种极隐晦且不堪的事情便彻底没了遮羞布。 我甚至会想青虬和白螭私底下会说什么,他们一定又会说林重檀很辛苦,也许还会说我下贱,一个大男人,主动躺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下。 跟我同舍的学子说我骚,聂文乐骂我荡.妇,他们肯定都知道了什么。我越想越心中茫然不安,我想问林重檀该怎么办,可他不在。 - 休沐有三日假,我是假日的最后一日深夜才看到林重檀。 他进来的动静把睡在外间的良吉吵醒,我那时候还没有睡,正在抄写罚抄。李典学不仅罚站我,还令我抄写。我掌心被打的红肿肿了好几日,加上身体虚弱,之前连握笔都握不住,今日才勉强能写。 良吉明显很惊讶林重檀怎么这么晚过来,睡意朦胧的声音透着讶异,“二少爷?你怎么来了?” “小笛呢?” “春少爷在里面。” “良吉,你去隔壁房间睡吧,我有些事要跟小笛说,恐怕会吵到你。” 良吉不愧是个傻的,一听林重檀这样说,就老老实实走了,走前还问林重檀要不要喝茶。 不一会,我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但我没抬头,低头继续抄写。 “小笛。” 我不理会。 “小笛。” 喊我的人伸手握住我的肩膀,我挣扎挣不开后,生气地扭头对着他手臂咬了下去。林重檀没躲,由着我咬。我咬了一会,觉得没趣,松嘴把脸转向一边。 可林重檀居然厚着脸皮来抱我,还把我抱到他腿上。 “你走!”我怕隔壁的良吉听到,挣扎的动静不敢太大。林重檀像是吃准我这点,不仅一直抱着我,放在我背上的手还在轻轻拍。 “对不起,小笛,我这几天实在有事走不开,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飞速地眨了眨眼,眼泪还是没有忍住。 林重檀见我哭了,默默地帮我擦眼泪,又低声同我道歉,说他回来晚了。我不想理他,只扭头看向旁处。 忽地,他发现我手心快消下去的红肿。 “李典学打的吗?”林重檀语气冷了些。 我依旧不答话,林重檀没有再开口,但拿出药膏帮我上药。动作之轻柔,仿佛我如珠宝。末了,还在我的手腕处亲了一下。我僵硬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重檀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顿了下,把我脸颊处的碎发弄到耳后,若无其事地说:“李典学罚你抄多少遍?” 我呼吸变得急促,“你回答我刚刚问的问题,林重檀,你那夜说要把我给太子……是认真的吗?” 我想他会说当然不是,他会说这不过是逼太子走的权宜之计,可事实上林重檀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沉默。 第24章 清明(1)恶心死了! 在无声的峙中,  我觉得我该看开了,是我在这一年的相处里逐渐『迷』失,妄想我和他之间存在一些不该有的东。 我和林重檀本就是一场交易。 我不想再看着林重檀的脸,  用尽全力挣开他,  一瞬间我离开这里,  个人地方静静,可这里是三叔的府邸。我深夜出,恐怕这事会传到三叔耳朵里。 我无地可,只能缩在床。不想看到林重檀,  我将床帐放下,  彻底隔断我与他。 “小笛。”林重檀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有理会,  只紧紧闭。可他不依不饶,  竟掀开床帐在床边坐下。 时间一一滴流逝,我与他继续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  我感觉到脖子处突然一阵凉意。 原来是林重檀给我在戴东,  他给我戴的是由红绳穿起来的一只小金羊。那只羊长得身肥腿短,  着实可爱。 我生肖属羊。 我回过神,  想将红绳扯下,  林重檀见状摁住我手,  “这是千佛寺大师开过光的,  你生我气,也不取下这个,  好吗?夜很深了,你睡吧。”他说着,又拿出一物放到我枕头旁,  便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你站住。”我喊住他,同时拿起枕头旁的东。 这是一块印章。 我曾在林重檀的抽屉里见过这块印章的玉料,当时我觉得那块玉料浑身通透,多看了几。林重檀当时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喜欢,我知那块印章比明典学送我的印章更加珍稀,哪里好意思说喜欢。 我问林重檀,“这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林重檀回过头,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这个时候格外脆弱,也许是我的错觉。 林重檀什么时候脆弱过?他不是永远无所不能、永远都是那个被人赞誉为有惊世才华的林重檀吗? 他微微颔首,我看他片刻,突然伸手指向他来时随意放在我桌的东,“那是什么?” 林重檀顺着我目光看,顿了下才说:“是个望远镜。” “望远镜?那是什么东?” 林重檀又是沉默了会,才将东拿过来。 这东很是精巧,入手冰凉,铜黄『色』外装,面有我看不懂的像蝌蚪一样的纹路。我见过望镜,拿在手里一时不知道怎么用,还是林重檀教我,用睛着长筒一端看。他还告诉我可以转某处,将看的东放大放小。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东叫望远镜,我只随意一看,屏风山景图黑大的小鸟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把望远镜轻轻抓在手里,半晌道:“我这个做生辰礼物,你把这个送给我。” 林重檀闻言却拒绝了我,“这个不行,小笛,你其他的都可以,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太子赏的。” “我就这个!”我盯着他看。 林重檀拧起眉看我,仿佛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我的确是在无理取闹,我早知道这是太子赏赐他的,装望远镜的锦盒有东宫的标志。 “你把这个给我,我就不跟你生气了。”我握紧手里的望远镜,可林重檀还是摇头,跟我说这个不能送给我。 我觉得自丢人极了,胡『乱』把望远镜塞回给他后,狼狈地别开脸。 “小笛。”林重檀又唤了我一声。 我死死咬着牙,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太子赏赐的一件新鲜的洋玩意。我以后也能有这些东……我不能,在他们这些人里,我也只是个玩意儿。 越想越难过,我一把扯下脖子的金羊红绳摔在地,“我不你送的这个,你若不想我生气,就把你前几日写的词给我。” 林重檀写了一首词,除了我,还人读过那首词。饶是我,也一看得出这首词一经传颂,恐能闻名天下。 林重檀看了被丢在地的红绳金羊,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他弯腰拾起,用手指仔细将面的灰尘擦净,才转头跟我说话。但他刚开口说两个字,我就粗暴打断。 “你给不给?你不给,以后不再想着哄我跟你做那种事。”我仍是气不过,想起自在他身下稀里糊涂的难堪样子,还有那些人说我的话。 他们说我『骚』,说我被人玩得腿站不稳直打颤,说我是……『荡』.『妇』。 “那种事好恶心。”我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恶心死了!” 林重檀神一沉下,他似乎也怒了,向来温和示人的他竟怒视着我,好似恨不得打我。 此时我已经察觉不到害怕,像是不认输的斗鸡一样瞪着他。在生辰的那夜,我们两个在静谧狭小的船舱里抱在一起,他凑近我,轻轻吻我的唇瓣。今日,我们像敌人一般怒目方,仿佛都恨不得撕开方的皮囊,看看那颗心是怎么长的。 最终,是林重檀退了步,可我并有觉得我赢了。 他说好。 - 翌日,我从床醒来,发了会愣后,立刻扬声问良吉是什么时候了。良吉听到我声音,从外走进来,“春少爷,你怎么醒那么早?还有半个时辰再起也来得及。” 我匆忙穿鞋,“我昨夜罚抄抄完,这个起已经来不及了,良吉,你快帮我研墨。” 我走到书桌前时,不禁僵在原地。 良吉凑到我旁边,看到桌子的罚抄,“春少爷,你都睡糊涂了,这不都写完了吗?不过春少爷,你怎么抄了怎么多?” 书桌厚厚的一叠宣纸至少有百张,李典学令我抄写五十遍文章,我昨日不过写了二十张。 后八十张纸的字与我的字一模一样,若不是我自清楚记得我有写完,恐怕都认为这就是我自写的。 我半晌说话,昨夜我和林重檀闹翻后,我便躺下重新睡觉了,完全忘了还有罚抄的事情。 良吉伺候我晨起沐浴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直至他好奇地问我,“春少爷,你脖子这个是二少爷送的吗?” 我伸手『摸』了下脖子,才发现昨夜被我狠狠丢掷在地的红绳金羊又回到我的脖子。我想把红绳金羊取下,但忽地想起林重檀以手擦金羊的样子。 取的作变成握,我将金羊收于手心,了下头。 良吉知道这是林重檀送我的礼物,『露』出很高兴的表情。他总是这样,看到我和林重檀走得近就高兴。 良吉说林重檀以后肯会当大官,我和林重檀关系好些,总错的。 我想跟良吉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可不知不觉,我也陷入沼泽,误以为我和林重檀关系好,有些事情就会被改变。 - 李典学果然有发现罚抄不是我自一个人完成的,他检查完我抄写的文章,板着脸又训我了几句,方让我回。 十几日后出了一件不算小的事——李典学私收学子束修被发现。 太学严查后,发现李典学这种情况已经持续许久,甚至他中还有不少珍稀古玩。 此事一出,太学学子联合书,说李典学这等品德败坏之人不配在太学教授学识。 李典学灰溜溜地离开了太学。 而我和林重檀则是一直别扭着,中途又发生一件旁的事。舍学子结伴秋游,有少女落水,指名说是林重檀救了她。 这事传得响,连堂弟都知晓了,堂弟问三婶,“母亲,檀哥哥亲了吗?” 三婶还说话,三叔先开了口。 “『乱』说什么东,你二堂哥未考取功名,以何亲?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皆是些无稽之谈,那日许多人都看到了你二堂哥连衣摆都湿过。” 两位堂妹接连出嫁后,三婶有些话便说得直白,“肯是檀生太优秀了,引得那些小姑娘了凡心,竟闹出这种糊涂事来,连自闺名都不了。” 堂弟年龄尚且不大,在旁听得一愣一愣。三婶说完那幅话,又转头叮嘱我,让我千万不救落水的姑娘,若是实在法,看到周围有姑娘的随从,就让良吉救。 我尴尬头,心想哪有什么姑娘会讹我,若讹我,我还谢谢她。 - 林重檀越发忙碌,不仅休沐期不回三叔的府邸,有时候都不在太学。我在数日见不到他后,将他给我的那首词给新来的教文才课的许典学看。 在我给许典学看词的第二日,林重檀出现在我学宿。我冷不丁看到他,不禁愣怔住。如今已经踏入深秋,京城的深秋已经寒冷,他穿了件深缥『色』皮轻裘,领口带着圈质地极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玉白俊的脸。 些许是听到我回来的静,他侧过头抬眸看向我。而在看到我身旁的许典学时,林重檀神『色』明显比之前冷淡了些。 第25章 清明(2)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许典学没见过林重檀,  他愣神了会,后以眼神询问我。我低下声音说:“这是林重檀。” 我不用介绍其他,许典学已经完全清楚林重檀是谁,  “原来你就是林重檀,  我还没到太学,  就听过的名字了。” 林重檀在最初的冷淡后,也恢复正常样子,温和有礼与许典学交谈,不过三两句话,  就从许典学那里得知他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许典学是个喜欢收集印章的人,  知道我这里有一块上好的印章,连明日都等不及过来看。可他看到林重檀,  就把印章的事搁置了。 许典学慕名林重檀的《文王颂》许久,  非常想听林重檀弹一遍。 林重檀闻言却拒绝了,“抱歉,  我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  恐怕无法弹琴。” 许典学被拒后,  讪讪一笑,  有些尴尬,  “这样啊。”他看到一旁的我,  突然道,  “春笛,  的印章在哪?”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我一直被无视,  现在许典学终于想起自己是来看印章的。 本来是准备拿其他印章给许典学看的,但在取的时候,不知为何,  我的手伸向了那块林重檀送我的那块印章。 我印章拿出放到外面桌子上时,并不敢往林重檀那边看。 许典学看到桌上印章,眼睛即是一亮。他拿起印章,对光仔细品玩了好一番后,赞:“和田玉本身就很稀,这般玲珑剔透的和田玉更是难得,世上都难找得出几块。我上次见到和田玉印章只是一块碎玉,边角还有划痕,不像这块,一点瑕疵都没有。” 他一顿夸耀,目光灼灼看向我,“春笛,可否将这块印章借我几日?我保证不会损坏。” 听到他这种求,我不禁看向坐在桌子另外一面的林重檀。 林重檀似乎并不在意,眼角眉梢表情未有变化,面『色』如常坐在一旁听我们说话。许典学见我迟迟不语,再度『露』出尴尬的情,“是不是不大方便?” “没有。”我挪开眼神,作若无其事状道,“既然许典学喜欢这个印章,多借几日也无妨。” 许典学借到印章,不知怎么的,又注意到我墙上挂的《夜游乞巧节》。他在画卷前驻足好一会,看到画卷上的章印时,对我眼『露』赞赏,“没想到你作画也这么好,那首词我仔细读过好几遍了,我想假以时日,恐怕京城人都会知道们姑苏林家除了林重檀,还有一个很不错的林春笛。” 画不是我的,词也不是我写的,甚至许典学视若珍宝的印章也是林重檀送我的。 若是以前,我会羞愧难当,可今时今日,我听到许典学的夸奖,只是虚伪地低头笑了下。 待许典学心满意足离去,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林重檀两人。良吉去买银丝炭了,天气渐寒,我比常人畏寒些,屋里总要早早地烧起炭。 我坐在桌子旁,垂眼双手捧着热茶喝,心里在想良吉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今日学的一篇文章最后一句是什么,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身旁的凳子坐下一人。我第一反应是放下茶盏,站起想走,但对方飞快地拉住我的手。 “小笛,我刚从洛邑回来,给带了点东西。”林重檀说。 他指的是放在堂屋中间的那个大箱子,其实我一进来就现了,但我没主动问。 箱子里是洛邑时兴的衣服香料、珍宝奇玩。相比通身火红无杂『毛』的狐裘,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陶瓷娃娃更加吸引我的注意力。 林重檀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什么,将陶瓷娃娃拿出来放在我眼前。 “喜欢吗?这是我偶尔在街上看到的,想着可能会喜欢,就买了回来。” 自从上次我和他吵架,我们已经一个月余未见面。我知道林重檀送我礼物的意思,他在低头求和。 这一个多月林重檀没有出现,连良吉都在担忧,说怕二爷以后跟我疏远。 良吉担忧的没有错,林重檀若是同我疏远,那我该怎么办? 我在太学没有朋友,师长也不器重我,而且没有林重檀帮我押题,我大考只能考倒数第一。家中若是得知我考倒数第一,父亲不会让我回姑苏,母亲就算愿意让我回去,多半也会跟我说以后就待在府里,哪儿都不去。 我不能没有林重檀。 那些人也没有说错,我是在用身体抱大腿,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床上的人是那个被他们所有人都敬之、慕之、羡之的林重檀。 沉默良久后,我伸手拿过林重檀手里的陶瓷娃娃,低声说:“今晚在这里用膳吗?” - 林重檀陪我用了膳后,又匆匆离开,他还有个宴会赴约。他虽然回到太学,但依旧很忙碌。而我将那首词给许典学看了后,词渐渐传了出去。传出去后,我受到的不是称赞,而是怀疑。 有人当众怀疑那首词是否是我写的。 我其实很紧张,但面上只能装作镇的样子,“是我写的。”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聂文乐打断。自从那次的事情过后,聂文乐看我的眼神总透着几阴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都说了是他自己写的,这词之前听过吗?见过吗?难不是你写的,就在这里怀疑?” 那人被聂文乐夹枪带棍一顿贬,加上家世不如聂文乐,瞬间噤声。我虽然躲过这次危机,心里却很不安。 以我的本事,我是写不出那首词,他们会怀疑我很正常。 不行,我不能被怀疑,我让他们相信是我写的,我不想……跟林重檀差那么远,即使这一切是假的,我也想要。 我主动去找了林重檀。 林重檀回来的时间比原先的亥时四刻更晚了,他今夜饮了酒,看到我时,先是愣怔了会,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小笛。” 他真的是喝醉了,竟然沐浴的时候都要拉着我一起进去。青虬和白螭见状早早地告退,我真是拿醉鬼没办法,被他一起拖进浴桶里,身上衣服全部湿透。 林重檀将脸贴着我的肩膀,长睫紧阖,像是累极了,可我推他,又丝毫推不开。 “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我抱怨地说。 林重檀没回我,只是用脸在我肩膀处蹭了蹭。过孩子气的行为让我愣了下,随后想到林重檀一直被誉为天骄,可他实际与我同岁。 他们说林重檀三岁已有童之名,识千字,五岁会作诗,七岁便能写得出一手好文章。 林重檀他小时候有没有好好玩过?会像寻常小孩一样爬树、挖蚯蚓吗?也会哭吗? 应该不会吧,像林重檀这样的人说不从小就少年老,老气横秋。想到这里,我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重檀被我的笑声弄得睁开眼,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我莫名被他看得脸发烫,慌张移开脸后,想起今夜的目的。 我是来让林重檀再给我写点什么的。 “檀生。”我头又偏回去,林重檀此时还盯着我看,“我想让帮我写……”话难以启齿,我僵在原地。 林重檀长睫极缓慢地眨了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懂我的意思,他抓起我的手,在我手心上写了一首诗。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我喃喃将他写的最后一句念出,不觉眼睫湿润。 - 这首诗传出去后,这次怀疑我的人少了很多,继而,这首诗传入青楼乐坊,被里面的女子作为唱词开始『吟』唱。 这事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林重檀也来找我了。 跟上次醉酒见我不同,他这次显然表情不好看,良吉都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害怕地溜了。我也有些憷,强稳心问他,“怎么了?” 林重檀闭了闭眼,“那首诗为什么传出去?” “我……那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是写给的,但不代表可以……”林重檀没有话说完,就把脸转向一旁。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那晚他不是答应了吗?还有,明明之前那首词比这首诗写得更好。若是生气,他应该更要为了那首词生气。 我知道自己没理,被他这样质问,脸上也挂不住,“不愿意,我去跟那些人说清楚,词和诗都是你写的。” 没等我走出房门,他就拉住了我。 “算了。”林重檀情绪好像已经恢复,语气也变得温和。 我看他几眼,仔细回想上次与这次的区别。片刻后,我反拉住他的衣袖,“……你做吗?” 第26章 清明(3)又哭了,哭什么?…… 林重檀方才还『露』出笑容的脸瞬间变成面无表情,  甚至比来时更加让人害怕。我不禁松开手他的衣袖,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下一瞬,  我听到他说:“好啊,  今晚去我那。” 我低下头,  许久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好像与秦楼楚馆的『妓』.子娈.童并无区别,若说有,他们都是生活所迫,走上这条路,  而我是自己主动的。 去林重檀那里前,  我仔细将身体洗净,脑海里则闪过辰之日的情形。不知为,  我对即将发的事好像并非全然是害怕。 我不敢再多想,  取下屏风处的衣袍从浴桶里出来。良吉知道我要去林重檀那里,他端了一碗甜牛『奶』过来,  “春少爷,  天气寒了,  你喝点东西再走吧。” 我将甜牛『奶』接,  喝了几口,  对良吉说:“我今晚不会回来,  你把门锁好。” 良吉点头,  “那我待会把明日的书本准备好,  方便明早白螭来拿。” 到了林重檀学宿,我发现白螭和青虬竟然都不在,  只有林重檀一人坐在里间。他明显也是刚沐浴完,一根青绳松松绑着如墨长发,我走近了,  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他正手持一本书在看,些许看得太过入神,直到我停在他身旁,他才发现我来了。 林重檀侧过脸看我,唇角『荡』出浅浅的幅度,“来了?路上可有冻着?” 我闷闷点头又摇摇头,为太尴尬,眼睛不太敢往他身上看。没多久,我就被林重檀抱进怀里,我如以往一样,让他将烛火灭几盏,可他没有理我。 我以为他是没有听到,又喊了他几声,“檀……檀,你把蜡烛灭了。” 林重檀终于理我,他目光定定地看我片刻,突然唇角的幅度加深,“小笛,你今日也帮帮我。” 我愣怔了下,没反应来他指的是什么,直至他引我看向某处。 “含住。”林重檀说。 虽然我和林重檀这段关系已经超一年,我从来不敢怎么看他的那里,林重檀曾经让我用手帮他,为我不愿意而没有功。 见我不动,林重檀温声催促,“不能总是我帮你对不对?小笛,我今天有点乏了,所以你自己来好吗?” 一刹那,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才拿了林重檀一首诗。 “小笛?”林重檀喊我。 我身体轻轻颤抖,慢慢将头低下。几息后,我就趴在床边干呕起来。我呕不出东西,只是猛地咳嗽,把胃里的难受逐渐压下去后,我忽地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林重檀。 林重檀方才抚我长发的手已经握着拳,他面『色』含霜地冷眼看我。我身体又是一抖,撑着手臂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做这种事了。 林重檀抓住我脚踝,将我拖回他身边。 “躲什么?你不想再让我你写诗写文章了吗?”林重檀将我制在他怀中,不许我动。 我总觉得今晚的林重檀跟往日都不一样,他对我的态度轻佻戏谑。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摇头看着他。 “又哭了,哭什么?觉得我欺负你了?”他这样说着,可看我眼神没有一丝怜悯,相反过于冷漠,“你不愿意做刚才那件事就算了,小笛你自己把腿分开。” 我这时才知道林重檀不是没有听到我让他熄灭烛火,他是不想熄,他以一种极为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我,而我不着寸缕像个低级娼.『妓』。 - “良吉,开门!” 良吉被我声音吵醒,睡眼惺忪打开门,看到门口的我时,明显呆住。我没有心情去管良吉此时在想什么,脚步发软走进房间,将门锁上后,便也再也撑不住地瘫坐在地。 “春少爷,你怎么了?” 良吉在外面问我。 我回不了他,为我一说话,哭腔就会跑出来。我近乎崩溃地低声抽泣,觉得自己脏透了。 没有人比我脏,也没有人比我更下贱。 翌日,白螭过来送东西,食盒的最后一层装的是『药』膏和一张纸,纸上是林重檀用簪花小楷在枫叶信笺写的一首新诗。 白螭走前一脸欲言又止,我此时无心理会任何人,只当没看见,将脸藏于锦被中,哑着嗓子让良吉送客。 几日后,许典学来还我印章,发现了我放在书桌上抄写了林重檀新作的诗的纸。没等我拦住,他已经拿起纸张将诗句念出。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抛掷,梦里终相觅……春笛,你这首新诗也写得很好啊。现实中相思而不得,只能在梦里实现,可大梦方醒,只有窗前的丁香花,并无佳人。最近我与几位友人正在筹备一本诗集,把你这首也登上去吧。” “不。”我本能拒绝,可对上许典学奇怪的眼神后,我又止住话头。 “春笛,你有什么顾虑吗?你放心,这首诗被记入诗集,会署你的名字,届时书若卖的畅销,传到大江南北,钱自然不会少你。” 传到大江南北? 那远在姑苏的父亲也会看到吗? 我试图把自己花费很多心思写的新诗许典学看,可许典学只匆匆扫了几眼,又拿起林重檀写的那首。我拒绝的话开始变得说不出口,最后看着许典学将林重檀写的那首诗拿走。 许典学的友人们也很喜欢林重檀写的那首诗,他们让许典学再来找我,希望我能再作几首诗。 我推辞说自己最近无灵感,许典学面『露』遗憾,很快,又安慰我不用着急。 - 自林重檀上一首诗传到青楼乐坊,被坊间女子广为传唱后,三叔在一次宴会中偶尔听到,觉得唱词不俗,便问了下词的作者。 “春笛,你开蒙晚,短短几年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可见你用心之深。我看大哥也不必担心你,你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到时候考取功名,也好为林家争光。” 三叔在我休沐归府的时候,夸耀了我好几句,转而又对堂弟说:“你要多向两位堂哥学习,知道吗?” 堂弟乖巧点头,这两年下来,他总算愿意理我,只是有时候还是喜欢突然在我面前跑掉。 三叔让他向我学习,堂弟当日就拿着自己的书来找我。我虽愚笨,对于他正在学的东西还是知道一二。堂弟听我讲解,时不时像小仓鼠似的点头,我见他可爱,一时没忍住捏了下他的脸颊。 这一捏,堂弟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他瞪圆眼睛看我,我以为自己捏疼了,忙用手指碰了碰我刚捏的地方,“疼吗?” 堂弟脸更红,他拼命摇摇头,盯我看了半晌,冷不丁说:“春堂哥,我可以『摸』下你的脸吗?”他越说脸越红,说到后面声音也变小。 我愣了下,『摸』我的脸?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堂弟看我一眼,又扭开脸,发出蚊子大的声音,“我们私塾的夫子说……说要学习画人物,我……我老是画不好。” 原来是这个原。 我尝被夫子训的滋味,不想堂弟也被说,便把脸往前探了探,“你『摸』吧。” 堂弟闭紧嘴,好像怕我气或是什么,呼吸都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我脸。只是他才刚碰上,窗骤然响起人声。 “蕴休,你在做什么?” 堂弟立刻缩回手,站起身对着窗的人挤出一抹笑,“檀哥哥。” 我顺着堂弟看的方向看去,发现林重檀正站在窗的玉兰花树下。玉兰花早谢,只剩枯枝。他一袭华服,冷眼瞧着这边。堂弟见状,忙收起自己书卷跑出去。 不一会,我就听到林重檀训斥堂弟,为他压低声音,我只能听到一字半句。 “……不许再……以后若是有不懂的,问我即可……” 他是觉得我不配教堂弟吗? 我顿觉狼狈尴尬,心想若不是林重檀写的诗,三叔的确不会让堂弟向我学习。 那日后,堂弟也再没来找我辅导学业,偶尔单独撞到我,又恢复原来的样子,见到我就躲。 而我休沐结束回到太学,青虬请我当夜去林重檀那里。我本不想去,我又想问问他是不是让堂弟不要理我。 去了之后,我却见到一个喝醉酒的林重檀。 林重檀又喝醉了,比上次愈发黏人,他搂着我不放,在浴桶里就行起荒唐事,我气愤难忍。可在被他捉了脚,不断亲吻足背后,那股子气渐渐了羞。 他如饕餮,好似要将我一口口吞下,而我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形中,竟觉得一丝丝被需要。 林重檀说要将我送太子,一定是骗我的吧,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这夜我留宿在林重檀这里,翌日,我比宿醉的林重檀更先醒,醒来后,惊愕发现林重檀竟然还在里面。我羞得不敢看他,咬住唇小心翼翼想分开,哪知道为我的举动,他反而醒了。 林重檀醒来,本能地摁住我,我那瞬间闭上眼睛,已经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周围骤然静了下来,我发现林重檀不说话,也没动静,慢慢睁开眼。 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我,我又紧张地重新闭上眼。 “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林重檀轻声说,“最近我有些忙,几日再写新的词你。” 我心里的羞怯紧张如『潮』水一般褪去,终于意识到那一丝丝被需要不是我自己的妄想。 我忍着泪意,嗯了一声。 此后,每次我和林重檀做那种事,他都会我写诗词,有时候会是文章。 许典学和他友人编纂的诗集开始售卖,反响不错,李典学把卖出去的钱分了一部分我,我没收,让他当香油钱捐了。 许典学说:“我今日还有件事,我们准备再出第二本诗集,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好的作品?” 我沉默良久,说:“有。” 第27章 清明(4)梦里的我回到姑苏林家…… 又过了年冬,  初春的京城春寒料峭。我穿着夹衣正在案桌前背书时,良吉脚不沾地地从外走进来。 “春少爷,府里来信了!” 我忙搁下笔,  发现良吉今日似乎格外高兴,  不禁问道:“怎么那么高兴?” “春少爷,  你自己看吧。”他信递给我。 我看到信封上字,才明白良吉为何这般高兴,这是父亲给我写信。入京城读书两年多,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 “春少爷,  你发什么呆?”良吉伸出手在我晃了晃。我回过神,  从抽屉里拿出拆信刀。 我慎之又慎将信拆开,极怕损坏里面的信纸。信封里信纸不厚,  不过两张。我字句将信上内容看完,  怕自己看错,又从头看了遍,  才敢相信父亲这封信不是训斥我,  而是夸我。 “良吉。”我抬头看向良吉,  “父亲他……夸我了,  他说、说今年大哥会上京一趟,  他让大哥来看我。” 良吉眼睛亮起,  “太好了,  春少爷,  我就知道你定能行,大少爷来了,  肯定会带少爷好好在京城逛逛。春少爷你来京城两年,都没怎么出去玩。” 听良吉这样说,我心中的雀跃被迎面一盆冷水浇灭。我转过身把信纸放好,  低声说:“良吉,我有点想吃春饼了。” “我现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春饼,春少爷,你会。” 良吉离开后,我重新把信又看了两遍,才其放进装母亲写来的家书红漆匣子里。 许典学与他友人编纂第二本诗集据说卖得极好,着我名字几首诗词无例外被谱曲,变成唱词。 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林春笛这三个字在京城市集坊间略有名。 至于在太学,众人看我眼神终于不是原来看格格不入的灰麻雀眼神,开始有人主动与我交谈,问我他新作诗写得如何。 不过每次我都没说几句,聂文乐就会冒出来,凶神恶煞地将那些人赶走。 聂文乐把那些人赶走后,并不跟我说话,最多奇怪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能转身离开。 其实我想过了,我不能靠林重檀写东西撑辈子,他迟早会腻了我,我也不可以直拿他作品据为己有。 我今年太学内考考上内舍,我就不会拿林重檀东西了,我定可以靠自己让父亲满意。 几日后,我收到另外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 太子随从亲自到我学宿来,说太子欲在月底办场私宴,问我是否有时间赴宴。 随从是太子身边束公公,那日我被太子人塞进箱子里,便是他在旁指点。相比上次他目空切,他这次可以用菩萨低眉来形容。 “林公子,殿下听闻了你写诗句,非常想见你面。”束公公淡笑着对我说。 太子竟邀我赴宴,我被这个消息震住,许久说不出话,直至束公公唤了我好几声,我才愣愣点头,“我、我知道了,我……” “看来林公子是应下了,那届时恭迎林公子到来。”束公公亲递了封请帖给我,上面有私宴的时间和地点。 私宴在太子母家荣府办,不是醉膝楼那种地方,看来这个宴会非小可。如果父亲知道我受太子邀约去荣府,肯定又会夸我。 我心开始飘飘然,完全忘了太子邀约是看了我诗句,而那些诗句真正的作者是林重檀。 为了赴约,我特意请假出去新制衣裳,几乎把京城所有制衣坊走遍,才总算挑中合意的。 “公子放心,我们定会在七日内衣服做好,送到府上。”制衣坊老板说。 我用指尖轻碰选中的布料,这是从江南传来的鲛丝编织浮光珠锦,因为刚到,加上布匹昂贵,京城没几个人穿这个。 “那就麻烦老板了。”我收回,对制衣坊老板笑了笑。 从外面回来,我转头去了林重檀那里。他近来在忙编纂乐谱,常常持笔,抚琴。今夜也是,我在旁了会,才把里茶端过去。 “休息会吧。”我茶盏放在他边。 林重檀嗯了声,笔放下。在他喝茶的时候,我提起太子私宴的事情。林重檀端着茶盏的略微顿,息后,他茶盏放下,“你准备去?” “太子邀约,我自然不能拒绝。”我看着他,声音放轻,“檀,你应该也要去的吧?” 林重檀长睫低垂,突然又拿起『毛』笔,“去,你礼物备了吗?” 我心道糟糕,我今天出去光顾着看衣服,完全忘了礼物这件事情。 “你去找白螭,让他带你去挑。”林重檀已然看出我疏忽。 我闻言松了口气,林重檀小库房里有很多好东西,随便拿一件都是能见人的,我虽然有钱,但买的东西不定上得了台面。 不过我是有些不安,“太子有讨厌东西吗?我怕我送东西他不喜欢。” “放心,虽要送礼,但太子不会过目礼物,送太子礼物一律都是登记在册,直接送入东宫库房。这次在荣府办私宴,礼物连东宫库房都不会进,会放在荣家。你首次赴宴,送礼讲究中庸二字,不可打眼,也不可差人太多。”林重檀语气淡淡道。 我明白地点点头,看林重檀又开始谱写乐谱,不敢再打扰他,端起他喝过茶盏端起,走出去找白螭。 白螭办事妥当,陪我挑礼物,给我找了个极好的锦盒把礼物装好。挑完礼物,我无事做,便坐在廊下美人靠,看着外面的杏花树。 我窗户前有棵杏花树,林重檀这里也有。尚未到杏花开花的日子,枝头暂有青芽。 更深『露』重,我不知不觉在美人靠上睡着。林重檀把我拦腰抱起,我才从睡意中勉强挣扎出一点心神。 “你忙完了?”我『揉』了下眼,因为太困,我都没反应过来林重檀在外面就把我抱了起来,直至被他脱掉外衣放在床上,我才清醒点。 我没问林重檀怎么抱我进来,就看到白螭一脸害怕地端着热水进来。白螭把热水放到我跟前,低声喊了声少爷。 林重檀皱了下眉,“出去吧。” “是。”白螭立刻退出房间。 我看林重檀突然对白螭那么凶,时也不敢跟他说话。 林重檀在我面前蹲下身,我鞋袜去掉。我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洗脚,立刻就想把脚从他心抽出,“我自己能洗。” 他抬眼看我眼,我对上他眼神,慢慢把脚又放回去。 真奇怪,林重檀今夜怎么这么凶? 他重新握住我脚,捏了两下,才我双足放入水中。热水泡,我先前在外吹出的寒消散不少。我又开始犯困,扭过腰把枕头拉过来睡。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回到姑苏林家。父亲、母亲、大哥和长大不少双子在气派富丽的府邸门口等我。他们看到我,都迎过来,双子左一右抱住我臂,撒娇地喊我三哥哥。 大哥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春笛长大了。” 母亲用白百合花枝帕轻拭眼角泪珠,对我说:“快进屋,阿娘给你煮了长寿面。” 长寿面?原来这日是我辰吗? 父亲虽然没说话,但看我眼神隐隐带着夸奖。我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不知所措地看向马车,“檀,你怎么没下来?” 马车里静悄悄,没人回我。 马车上挂古铜风铃倒是轻轻摇晃起来,“叮铃铃”作响。 -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睡在林重檀怀中,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做梦。我回想了下梦里场景,盘算是该回家看看了,也许今年的辰我能回去一趟,不过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意。 林重檀会回去吗? 胡思『乱』想一番,我重新在林重檀怀里闭上眼。 第28章 清明(5)伸手去捞,终究捞个空…… 赴宴的那日是个阴天,  我掀起车帘一角,仔细端详天『色』,怕待会下雨,  地砖上溅起的水珠弄脏衣服。 良吉坐在我身边,  不错地盯着我的衣服看,  “春少爷,你这身衣服真看。” 我赞同地点点头,的确看,制衣坊的老板送来时,  我都愣了下,  没想到对方手艺如超。这件衣裳的下摆在夜『色』下会有暗光浮动,如微星萤火。 今日林檀不在太学,  我便没有跟他一起出门,  自己坐马车去荣府。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太私宴,我心跳得很快,  总有些担心自己会在宴会上丢人。 到了荣府门口,  我发现赴宴的宾客不能带小厮,  都是独身进去,  只能给了良吉一锭银,  让他找个地方去吃饭,  等宴会散了再过来。 荣府门显赫,  府邸远比三叔的府邸大,  进门的影壁足有两人。我提着礼物由荣府下人引着进去,一路穿廊过院,  廊下的灯笼已经点明,遥遥望去,如仙玉臂袖缎。 “公,  当心脚下。”荣府下人提醒道。 我跨过门槛,终于到达今日设宴的地点,这是荣府一处的别院,院灯火通明,衬得昏暗天『色』越发失『色』。 今夜赴宴的人想是不少,案桌一直排到门口,靠着外的院。我本为我应该是坐门口,哪知道那个下人却一路引我到厅堂的。 我数了下,我这个位置离主位不过差四个座位。 “是否是弄错了?我像不是坐这的。”我喊住准备离开的荣府下人。 荣府下人问我:“阁下是林春笛林公吗?” “是。” “那小的就没有弄错,林公的位置的确在这。” 荣府下人离开后,我仍然有些不敢信自己可坐这。我左右环顾,因时辰还早,未有太多人来,我站在这有些突兀,便想着先坐下。 坐下没多久,宴会的客人三两个地来,不一会,荣府的大少爷,也就是太的表哥荣琛到了。 他进来后招呼起宾客,看到我时,脚步略顿,仿佛在想我是谁。我连忙站起来拱手行礼,“草林春笛见过太常寺少卿大人。” 去开春,荣琛受封太常寺少卿,掌礼乐、郊庙等事。 荣琛对我笑了笑,“原来是你,一多未见,你变化不少。” 身边没有良吉,也没有林檀,我有些不知该怎办,只能抿着唇也对他笑了下。 荣琛神似乎有瞬间的变化,但又似没有,他让我不必拘束,生坐下。 荣琛到了后,其余宾客也到得七七八八,太和林檀都还没有来。到场的宾客有些我认识,但也只是知道对方名字家,平日并未有说过话,有些则是我见都没见过。 我想林檀快些来,最能坐我旁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荣琛对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想来就是留给林檀的。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太到了,宾客皆从位置起身,太行礼。 太今日穿了正红『色』的五爪蟒袍,他仿佛刚从宫出来,进来时脚步生风,一把扯下身上披风丢给身后随从。 “荣琛,人到齐了吗?”他对自己的表哥直呼其名,而荣琛像是早已习惯,站起来迎他。 “只差你和檀生,姨母这会肯放你出宫?”荣琛说。 “是啊,宫中乏味,母后若是无聊,就该抓紧时间与父皇再生一个,整日寻孤做甚。” 我位置靠,依稀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听到太这样说话,我忙低下头,心想这个太果然『性』乖张,这种话都敢当众说出口。 太落座后,全场鸦雀无。太巡视全场,手指轻轻拍了两下,“诸位皆是孤请来的客人,还望各位宾至如归,尽情享乐。” “谢殿下。”众人异口同道。 我随着人群坐下,只见荣琛轻拍手掌,衣香髻影的荣府丫鬟鱼贯而入,将饭菜茶点妥善放。美食在,我开始有些饿了,见丝竹已响,周围人都开始动筷,我也拿起筷。 吃了点东西垫肚后,我忽地听到喧哗。闻望去,发现原来是林檀到了。他刚走进来,众人的目光皆移到他身上,连弹琴的乐姬也因看林檀,而弹错了一个音。 因为这个音,林檀脚步一顿,乐姬秀丽的脸瞬间泛起薄红,连忙低头,却接二连三弹错几个音。 坐于上首的太挑起睛,轻笑道:“你个林檀生,你这是一进来就准备上演曲有误,檀郎顾?” 林檀对太行礼,“殿下说笑,我哪有这个本事。” 他在太旁边入座,我几次偷偷看他,他都没有往我这边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酒过三巡,我开始觉得无聊,觉得太私宴似乎也没什意思。 一旁倏然有人凑近。 “你是哪个府的?怎从来没见过你?”那人锦衣羽冠,端着酒杯。我连忙回他,说我三叔是工部尚书,我叫林春笛。 “林春笛?就是那个写了《金钗客》的林春笛?”他听到我名字,顿时睛更亮,伸手来拉我,“弟弟,我一直想认识你,没想到在这碰到你。” 我不习惯他的熟稔,想躲开他,可他拉着我不放,还要与我饮酒。我推辞不了,只能勉强喝了一杯。 正在我头疼怎甩开那人时,聂文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原来他今晚也参加了私宴。他一把扣住那人手臂,“原少爷怎在这躲着,快跟我去喝酒。” “我这不是在喝酒吗?”那位原少爷不肯走,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新词。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块,也许动静过大,被上首的太注意到。 “那是林春笛?” 我听到太的音,当即转头往上首,见太目光看这边,便放下酒杯,站起行礼,“草林春笛见过太。” 太说:“林春笛,孤段日偶尔听到了你写的一首诗,写得不错。孤记得你很早之还考太学的倒数第一,怎进步这快?” 我低头回答:“谢殿下夸赞,草……草愚笨,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日夜学习,不敢怠慢,略有长进,但与太学诸位优秀学相比,草还是相差甚远。” “你跟檀生一样,都太谦虚。来,你做到孤身边来。” 太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看我。我不习惯被众人这样看着,袖下的手不禁蜷缩起。 “怎?不想到孤身边来?”太又道。 我忙摇头,“不、不是。” 荣琛身旁的申王府小侯爷冷不丁开口,“他就是檀生的那个旁系弟弟?怎跟檀生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都说是旁系的,怎会像?”荣琛回他。 小侯爷托腮盯着我,“这位弟弟看上去很怕皇表兄,身体一直在抖呢。” 我心越发紧张,几乎屏住呼吸走到太。他神示意我坐下,我从未离太这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离得近了,我也发现原来太的珠并不是纯正的黑『色』,隐隐有着泛着茶『色』。 太盯着我看,仿佛觉得有趣,明明是初春乍暖还寒之际,我手心却被汗水弄湿。 待太移开视线与旁人说话,我偷偷拿手帕擦汗,又往林檀那边看了一。 林檀居然正看着我,不过待接触到我的目光,又转开脸。 “今夜光有曲乐歌酒,未免单调俗气,林春笛,你诗写得,不如你现场『吟』诗一首?”太倏然对我说。 我哑然片刻,小说:“现在吗?” “对啊,就宴会为题,一首。”太含笑看我。 我手指不自觉缠在一起,心飞快地闪过自己曾经写的诗句,像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宴会……宴会为题,林檀几日写的一首就是宴会为题,我还没有把那首给别人看。 片刻后,我把林檀写的那首诗念出来,随着我的音,宴会上的丝竹渐小,身着清凉的舞姬在大鼓上跳胡旋舞,旋转越来越快,最后如濒死之鸟软在鼓上。 “!”太鼓起掌来,其余人也跟着鼓掌。我从未被人这样追捧过,恍惚间,竟真为是自己写的诗受到众人喜欢,不禁『露』出一抹笑。 而笑容刚出,太的下一句话便让我脸『色』转白。 “檀生,为你写的诗会从你弟弟口中念出?” 林檀生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侯爷也开了口,“是啊,这不是檀生写的《春夜宴》吗?” 这首诗原来已经被人知道了吗? 我咬了下舌尖,想找补一二时,聂文乐的音『插』.了进来,“这诗怎会是林檀写的?我早先就看到林春笛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聂文乐在说什? 他什时候看过我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哦?”太尾音上扬,“难不成是檀生拿了林春笛的诗说自己写的?林春笛,是不是檀生拿了你写的诗?” “草、草……”我不知该说什。 太垂眸扯了下唇,“吧,就算檀生厚颜无耻拿了你写的诗,孤让你现场诗,你怎把之写的拿出来?这可是在欺骗孤,你可知道欺骗孤的代价是什?” 我立刻跪下,“草不敢,求殿下宽恕。” “那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再做一首宴会为题,一炷香时间为限,来人,拿笔墨纸砚过来。” 太一吩咐,我迅速摆上小几、笔墨纸砚。我拿起『毛』笔,大脑在时一片空白,写下一个字,又将那个字划掉。 慌『乱』之际,我只能将自己原先写的诗誊在宣纸上。太本来还笑着的脸一点点沉下去,他嫌弃地看着纸上的诗句,道:“什东西。” 一句出,满堂静。 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惹生气了。 我再度跪到地上,结结巴巴求太宽恕,说自己无能愚笨。我说了一堆,太迟迟没有说话,在近乎死寂的情况下,我不知怎的,竟抬起头偷偷看太。 这一看,发现太居然是笑着的,但这个笑,是讥讽的笑、嘲讽的笑、觉我不自量的笑。 “孤实在没想到你胆这大,在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你仔细说说,你那些广为传颂的诗词文章有一个字是你自己写的吗?”他抬手捏住我下巴,后半句极轻,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到,“卖肉的小婊.。” 说完,太松开手,极尽嫌弃地拿过丝帕将碰过我的手指擦干净。 “林春笛,你先那些诗句文章真的是自己写的吗?”荣琛走过来,看到宣纸上的诗后也问我。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音,仿佛有人掐住我的喉咙。 “不要问了,他不会承认了,檀生也太可怜了,养了个家贼,每逢檀生写出什东西,都被他抢走。檀生顾及情,不往外张,这厮倒,越发变本加利,在殿下都敢把檀生写的诗说成自己的。太学什时候容得下这种欺盗名之辈?” 小侯爷站起来,冷指责我。 随着他的话,众人看我的目光皆变。先与我搭话的原少爷立即道:“什?竟然偷拿别人写的东西吗?亏我还想与他结交。” 我一张脸完全失去血『色』,那些人看我像是在看混入宴会的老鼠、癞.蛤丨蟆。 “居然是这种人吗?看外表看不出来啊。” “林檀也太可怜,怎会碰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脸皮也太厚了,竟然还敢来参加殿下的宴会,还在殿下撒谎。” “太学应该把他赶出去。” “不仅要赶出去,还不许他考取功名,谁知道他到时候考功名是不是也偷用别人的心血。” “读圣贤书,行龌蹉事,卑矣。” …… 无数音挤入我耳中,我不敢看那些人的神,茫然失措下,我将求救目光投林檀。 林檀跟众人一样看着我,但那双惯来美丽的双眸在刻冷漠疏离。明明夜他还抱着我,轻啄我的耳垂,还将我的脚握在手中。 我不喜欢他总是握我脚,可他喜欢,兴致来了,还『逼』我踩他。我羞耻地将脸埋在被,没一会,又要扭过头看他。 “不要、不要亲……”我想把脚抽回来,他却顺着足背吻上足踝。我原先不知足踝也能那敏感,连让人抽回脚的气都没了。 为什他现在那冷漠地看着我? 他也……也像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很无耻吗? 不对,他这样是正常的,我本来就不该拿他的品当成自己的品。 “把他丢出去,脏。”太像是既不愿意再看我一,厌恶地吩咐旁边人。 束公公立刻带人捉住我,我试图自己走,可他们硬是拉扯我往外走。他们脚步走得飞快,我一时没踩稳,就摔倒地上。 我摔的正方有人,我被束公公等人拉起来,发现的人是聂文乐。 聂文乐无表情地看着我,无说了两字—— “活该。” - 我被丢出了荣府,像被扫把赶出去的老鼠一样。街上人看到我被丢出来,不少人驻足打量。我从地上爬起,抱住双臂,低头快速往外跑。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了! 求求你们,不要再看着我了! 我被当众丢出荣府的事情,明日一定会在太学传遍,也许还会在京城传遍,三叔会知道,远在姑苏的父亲也会知道。 怎办? 我该怎办? 我脑『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地方,春雷震响,雨水纷飞,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砖,不知寒冷,不知避雨,一下是林檀冷漠的神,一下是众人嫌恶的目光。 恍惚间,我像听到有人喊我。 谁?谁在喊我? “林春笛。” 突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抬头,想绕过那个人,可原来不是一个人拦住我,是几个人。那几个人捉住我,『逼』我把头抬起来。 我看清的人是许久没见的段心亭。 段心亭撑着竹伞,姣的容上挂着关心的神情,“林春笛,你怎这狼狈?” 我睫被雨水打湿,眨一下,便有水珠滚下来。睛疼,我想擦下睛,可他们抓着我的手。 “在我还『露』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样,真是了不起,不过林春笛,你再惺惺态,今日也该结束了。檀生哥哥说了——”段心亭凑近我,明明雨很大,我偏偏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只有你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真正属于他。” “推他下去。” “是。” “等等,那个桥是鹊桥?算了,赶紧推,免得被人看见。” “是。” - 原来碧瑶湖的湖水这冷,我不会凫水,挣扎了几下,身体越发往水底沉,脑海在刻再度闪过林檀的脸。 他说:“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说:“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 他说我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真正属于他。 水不断往我口鼻灌,我难受地想哭,可没人会可怜我,会救我。胡『乱』挣扎间,我把腰间的荷包扯烂,的印章掉了出来。 那是林檀给我刻的印章。 我看着印章往水底沉,本能地伸手去捞,终究捞个空。愣怔一瞬后,我缓缓阖上,任由身体沉底。 良吉,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京城郊外玩了。若你回到姑苏,每中秋两日,帮我点一炷香。 若……父亲、母亲他们不同意,便算了。 第29章 谷雨(1)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就…… “我儿!从羲……”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我身体沉重,  完全不能动,只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国师,你不是说从羲会醒吗?” “请贵妃娘娘稍安勿躁。臣观天象,  太阴星已经归位,  九皇子不刻将醒。” “会醒就好,  会醒就好!本宫不能没有从羲……国师,你当初说从羲出生时一魂两体,所以从羲才会天生痴傻,这次他醒来后会开口叫本宫母妃吗?” “臣不能保证,  但若占卜没错,  九皇子星宿归位,多半将与常人无异。” “是吗?那太好了,  从羲会叫本宫母妃,  会跟其他孩子一样了。”说话的女声带上哭腔。 “贵妃娘娘,九皇子尚未醒来,  诸事繁杂,  还望娘娘多多保重身体。” “对了,  国师,  还有一事——从羲的事本宫不想太多人知道,  劳烦国师了。” …… 我再度失去意识,  五感皆被堵住。 …… 我睁开眼的那刹那有些『迷』『惑』,  我不是死了吗?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我抬眸徐徐看向周围,  此处贝阙珠宫,熏香萦鼻,  眼前的雪纱帐软软垂在我的手腕上。我想将雪纱帐掀开,才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努力抬手的结不是手指略微动了动。 原来阴曹地府跟书里的不一样,  书里道阴曹地府是炼狱,淋漓血池,万鬼啼哭。 正在我感叹阴遭地府跟想象的不一样时,有脚步声接近。 “娘娘是不是因为九皇子的事情受刺激太大了?九皇子明明都……” “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的没错,昨夜我和你都亲眼看到九皇子咽气。” 一只素净的手挑开了雪纱帐。 我冷不丁与一个陌生的少女对上眼,对方看到我时,惊愕地张大嘴,随后脚步慌『乱』要往外跑。 她旁边年龄稍长些的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跑什么?!因为九皇子高烧不退,娘娘担忧整夜,先前才回去休息。娘娘要是知道九皇子醒了,一定会很高兴。” 被拉住手臂的少女惨白着脸点点头,丝毫不敢往我这边看。我从未私下跟女子面,现自己还是躺着的,仅着单衣,想请她们给我拿件外袍。 但转念一想,做鬼也要遵循人世间的礼吗? “从羲。”又有人走到我床边,我连来人的脸都没看清,就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闻到馨香味,加上度柔软的怀抱,后知后觉抱我的人是一位女子。 就算当鬼,也不可这般唐突他人。 我涨红了脸,想从对方怀中出来,又因为对方是女子,我手根本不敢推。当然,其实我也推不动,想张嘴让她松开我,可一张嘴,却吐出一物。 是一颗玉珠。 我竟一直含着一颗玉珠吗?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抱我的女子立刻扭头。周围迅速恢复死寂,女子轻声说:“安嬷嬷,这里人太多了,会吵到从羲。” “喏。”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抱我的女子。 我更觉不好意思,想请她放开我,不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女子似乎也现我不能说话,带着香气的柔荑轻轻抚『摸』我的脸,“不要急着说话,国师说过你刚醒来,要好生调养才行。” 她垂眸看着我,我也因此看清她的脸。 云髻秀颈、丹唇皓齿,一双凤眸盈着泪,其中仿佛有万千情绪。是喜、是惊、是关心、是心疼。 我被她眼中的情绪震住,接下来便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 等我回,我已经靠坐在床上喝女子喂来的粥。我喝一口,看她一眼,她由着我看,时不时伸手碰碰我的脸,我躲,又佯装生气地说:“怎么?当娘都不能『摸』下自己儿子的脸吗?” 娘? 我母亲同她长得不像。 “缈儿。”一声雄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了进来,“从羲醒了吗?” 接下来我看到一场变脸,方才还在我面前摆出慈母样子的女子转眼变成羸弱哀艳,扑进男人怀里时神态动作跟少女无异,“陛下,你怎么才来?臣妾昨夜到现在眼睛都不敢眯一下,就怕从羲出事。好在从羲他有陛下保佑,才平平安安,但这孩子现在还着烧,连话都说不出。” “朕一下早朝就连忙赶过来,从羲昨夜的高烧,你怎么不早点跟朕说?秦院首昨夜来了吗?现在人呢?太医院在干嘛?” 眼见男人要火,女子把眼泪收了收,“秦院首来过了,给从羲开了『药』。” 我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不知怎的,他们同时看向我。男人身材高大,相貌虽只是普通,但不威自严,眉眼间是积年沉淀的贵气。 他伸过大手来探我额头,我状想躲,但没躲成功,头还被『揉』了几下。 “陛下!”女子声音带怒,“从羲还病着呢。” “这……朕一下没忍着。”男人弯下腰问我,“从羲被父皇『摸』疼了吗?” 父皇? 他们怎么竟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忽地又觉身体沉重,控制不住地闭上眼,耳边似乎有人急呼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日,我感觉自己像个旁客,偷偷观察着周围的人。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地睡着,醒来时总能对上一双泪眼。 那个自称我母妃的女子时常守在我床边,自称父皇的男人也经常出现,我渐渐身体有了些力气,可以自己走路,但依旧不能说话。 看我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让我吃『药』,给我扎针。就在我以为阴曹地府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时候,我到了一个人。 “混账东西!你弟弟生病了,你现在才来看吗?”我那位“父皇”又在训人了,我坐在小几前,聊地抓桌子上的蜜饯吃。吃了好几口,有人进入内殿。 “儿臣给庄贵妃娘娘请安。” “须多礼,太子快坐。” 听到“太子”字,我吃蜜饯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抬起头。入眼帘的是一张男生女相的脸,来者身材高挑,瑰姿艳逸,只是眉眼戾气极重,让人望了生寒。 我糊涂了几日的志似乎在此刻回笼了,手指不觉松开蜜饯,喉咙里出一声连我自己听到都骇然的尖叫。 “从羲!从羲,你怎么了?来人,快去请太医!还有,把国师也请来,从羲最听他的话!” 我抱住头,不想让那些人碰我。 别碰我! 离我远点! “弟弟这是怎么了?”青年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却准确传入我耳朵里。我越躲进角落,谁碰我我都挣扎,甚至开始哭。在我近乎崩溃际,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点住我眉心,念了一段我听不懂的经书。我眼皮渐重,最后昏了去。 这一次昏『迷』,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在阴曹地府了,我竟然借人身体还魂了。我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当朝九皇子,其母妃是盛宠在外的庄贵妃。 这个身体不是我的,我抢了别人的身体。 我要还给他。 我茫然看向四周,在铜镜前看到一匣子的金珠,便抓起一把金珠往口里塞。只是我才塞进去,就有人扑了来。 “从羲!快吐出来!”来人着急地要撬开我嘴,美眸里全是泪,“乖,快吐出来,不要吃这个,这个不能吃!快吐出来,宝宝,你不要吓母妃!” 这是九皇子的母妃,不是我的。 我对她摇摇头,而她下一步把我动作镇住,她也抓起一把金珠,“从羲,你要是走了,当娘的也不活了,到时候咱们娘俩黄泉下。” 她要将金珠吞下,我只能把口里的金珠吐出,去拦她的手。 庄贵妃状一把丢开金珠,把我搂进她怀里,眼泪直流,一会儿,又拿手捶我,“你是要吓死母妃才行是吗?宝宝,娘不能再失去你一回了。” 她捶打了我几下,又泪眼婆娑问我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只是她好生会哭,我胸前的衣服都被她哭湿了。我想拿丝帕给她,身上没有,我去旁边的梳妆台上找,眼眸一抬,忽地看到镜中的人。 为何……镜中人的脸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镜中人也伸出手。 这是九皇子的脸吗? 我愣怔怔地看,旁边的庄贵妃以为我又病了,连忙喊人叫太医来。 - 我还魂在九皇子身上,他的脸几乎跟我长得一样。我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周围人都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们总是围在我身边喊九皇子,我基本什么都不用做,连吃饭都有人喂我。 我不喜欢这样,拿过碗筷想自己吃。 旁边就响起庄贵妃的声音,“从羲真棒,都会自己用膳了。” 她又要哭了。 我顿了下,把一早准备好的丝帕放到她面前。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有人轻手蹑脚走进来道。 我听到这话,吃饭的动作不禁慢下来。 庄贵妃说:“是吗?那就请他进来吧。” “孤来得可是不巧,没想到弟弟和庄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身着玄金『色』衣袍、戴玉冠的青年从外踏入,因为腿长,没多久就走到我们前方。 “哪里不巧,正是巧着。”庄贵妃柔柔一,“太子可用了膳?不妨在本宫这里再吃点。” 太子勾唇轻轻一,“不叨唠庄贵妃娘娘了,孤过来是给弟弟送一件东西。来人,带上来。” 两个宫人提着一个笼子上来,笼子里关的是一只小狐狸,正缩在笼子一角一动不动。 庄贵妃看到送上来的东西,用手帕轻轻捂住鼻子,“太子怎么送了只狐狸过来?” “弟弟前不是想养宠物吗?我觉这只幼狐生可爱,便想着给弟弟送来。”太子唇角意加深,“若弟弟不喜欢,那孤便把这只杂『毛』狐狸宰了,给弟弟做只狐帽。” 他话里话外都说要把狐狸送给我,可眼神却是盯着庄贵妃。 “狗狗。” 太子和庄贵妃同时看向我。 庄贵妃眼『露』惊讶,“从羲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错眼地盯着太子看,轻声说:“狗狗。” 太子『色』转冷,语气怫然不悦,“你叫孤什么?” “狗狗。”我又重复了一遍,转头对庄贵妃说,“我要狗狗,不要狐狸。”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天会让我重新活来,我现在知道了。 凭什么我死了,他们都好好的?太子一而再再而三辱我,视我低贱如蝼蚁,段心亭推我入湖,夺我『性』命,林重檀…… 林重檀。 我声将这个名字在心里暗念数遍,曾耳鬓厮磨的缱绻烟消雾散,只剩恨。 我恨林重檀。 我恨不断其筋,剔其骨,生啖其肉。 他要姑苏林家二少爷的身份,我给他,但他也要给我一样东西,我要他的命。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拿起桌子上的青提,递给太子面前,小声说:“狗狗吃。” 第30章 谷雨(2)我要、要骑狗狗 太子目光一点点寒下去,  唇瓣间溢出一声冷笑。 就在他要开口说话时,庄贵妃拉过的手,嗔怪道:“从羲,  太子不是狗狗,  你认错了。”又对太子说,  “太子不要跟从羲气,你也知道这孩子自幼比常人笨一点。” “笨一点?”太子意味不明地笑笑,目光不再放在庄贵妃身上,而是盯着,  发现我一直在吃东西,  似乎又觉得无趣,“看样子弟弟是不喜欢孤送的杂『毛』狐狸,  那改日孤将这小畜做成狐帽,  再让人送过来。” 起身准备离开,抬眼看着背影,  “狗狗再见。” 太子脚步立顿。 “从羲!”庄贵妃轻轻捏了下的脸,  “跟你说了,  那是你太子哥哥,  不是什么狗狗,  看来还要真给你养只听话的狗儿才行。” 太子没说话,  拂袖走了。 又过了几日,  陆陆续续见到其他皇子。 原先在太学的时候,  从未听说过九皇子的事。九皇子应该是不聪明的,甚至可以用痴傻来形容,  因为我现在周围所有人跟说话的语气都像是在跟几岁小孩说话。 譬如这几位皇子,们也许是觉得痴傻,于他们来说没有么威胁,  对我态度还算不错,毕竟没人会将一个痴傻的皇子扶上龙椅,真的不喜欢玩小孩玩的玩具。 “从羲,来,看这里,喜不喜欢四皇兄手里的拨浪鼓?你看,这里可以发出声音,转得越快,声音越大。” 四皇子得虎背熊腰,还留了一圈美髯,明明跟太子同龄,看起来却像是比太子大了岁。 看蹲在我面前,还要把拨浪鼓凑近,忍不住往后仰了仰。这一仰,四皇子被挤开。 二皇子对我和声细语地说:“从羲,你看二皇兄这里有么?” 从背后拿出一大把糖人,开始给介绍,“这是铁拐李,是个瘸子,这个是何仙姑,她手里拿的是桃子,从羲想吃桃子吗?” “二皇兄,糖人多无趣,从羲,你看的手里风筝,想不想跟六皇兄去放风筝?” “放风筝多危险,万一从羲摔到磕到怎么办?从羲,们玩小老虎。你看,这个布老虎多威武!”五皇子说。 拧起眉,们说的那些,一个都不想玩,又不是小孩。眼看们争执不休,讨论谁带来的玩具更好,从椅子站起来。 几位皇子顿时安静,一起看向。 想了想,“想睡觉。” 们神『色』都有些惊讶,就在我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四皇子先打破沉默,“太子没说错,从羲真的比以前聪明了。从羲,你还会说什么?喊声四皇兄来听听。” 旁边几个皇子听到,又让我先喊们。 们并非的皇兄,不是真正的九皇子,所以我么都没喊,直接转身进了内殿。 几位皇子来时,庄贵妃与皇在一起,等她回来时,那几位皇子已经离开。她换了身衣服就来到我的内殿。 按理说皇子长到十四岁,就该另外择殿而住,不与母妃住在一块,待及冠后,应受封赐府,除了太子可以一直住在东宫。 九皇子今年已满十八,仍然是跟庄贵妃住在一起。 “从羲今天跟几位皇兄玩得开吗?”庄贵妃坐在我身边,语气很温柔地跟说话。她卸掉珠钗,素面旧衣,仿佛不是玉叶金柯的贵妃娘娘,只是寻常的一位母亲。 除了最开始的不习惯,现在也逐渐适应她坐在我床边说话。 “还好。”说。 “你若喜欢跟们玩,无妨,若不喜欢,不搭理也没关系。”庄贵妃对我很温柔地笑,“的从羲么都不用想,么都不用做,父皇和母妃都是疼你的。” 怔了一下。 原来可以么都不做,就能获得双亲的喜爱吗? “从羲,你怎么哭了?是母妃说错话了吗?” 听着她的声音,只想把脸藏起来,不是她的儿子,抢走她儿子该有的东西。 “胡说么?你就是我的孩子,以前是,现在也是。”一双透着香气的手把的脸从锦被中挖出,庄贵妃眼里竟然也含上了泪光,“宝宝,你知不知道母妃等你多久,总盼着你长大后,能叫我一声娘、一声母妃,若这辈子都不会叫,也没关系,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原来我方才把里的话说了出来。 咬着牙摇头,声音不觉变得结巴,“不……不是,不是……” “你是!”庄贵妃语气骤然重了些,她美眸里疼与委屈并存,“不会认错的孩子,从羲,叫我一声母妃好吗?” 唇瓣动了动,么都说不出。 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还是对笑,“没关系,们慢慢来,今天不早了,从羲睡吧。” 庄贵妃每次让睡,其实自己都没走,一直守在我旁边等睡着。有时候皇来了,们两个便一起坐在我床边。前些日子脑子混沌,想事不清,也稀里糊涂能睡着。 想让她回去睡,不用守着睡着,还没说话,她就哼起了小曲。不是姑苏的那种吴侬软语,是西北那边的曲子,按道理,应是不习惯的,听着听着睡着了。 - 翌日,还没睁开眼,就听到有人在我身旁说话。 “从羲睡得真香,脸睡得红扑扑的。” “陛下,孩子在睡觉,你不要伸手去捏他的脸,会吵醒的。” “不会醒的,向来睡得沉。好了好了,不捏他的脸,那朕捏捏缈儿的脸。” “陛下!”女声先凶,随后软了下去。 听到奇怪的声音,越发不敢睁开眼,好在他们两个没多久就离开了。暗松一口气,决定在床多拖一会时间再起。 在庄贵妃身边伺候的安嬷嬷后面进来帮洗漱,看是她帮我洗漱,有些惊讶,而后才知道皇今日上完早朝,带庄贵妃去宫外的园子住上一天,明日才回。 庄贵妃特意留下安嬷嬷来照顾。 午膳后,无聊地想让人给拿本书时,外面传来通报声。 “太子殿下到。” 安嬷嬷听到太子来了,神『色』略微一凛。 “弟弟,看孤给你带了么好东西。”太子人还未进来,声音先到。牵着一只狗从外面进来,那只狗通身黑,四肢细长,看起来不是宫里养的宠物犬。 “太子殿下怎么牵只这么大的狗进来了?九皇子病刚好,万一被狗吓出个好歹,陛下和娘娘都要担难受的。”安嬷嬷给太子行礼时,不疾不徐讲出这段话。 太子嘴角勾了勾,“不会,弟弟次自己说的喜欢狗狗。”走到我跟前,“喜不喜欢?” 牵的那只狗立刻凑近来嗅,安嬷嬷当即想站起来拦住,太子一个眼神看过去,“孤还没叫安嬷嬷起来,嬷嬷怎么自己起来了?这样吧,孤有点饿了,孤记得安嬷嬷有道玫瑰酥做得极好,不如嬷嬷去给孤做一份。” 太子终究是太子,安嬷嬷只能暂时离开,离开前,她对一旁伺候的宫人使眼『色』,她没想到她一离开,太子就让剩下的人全部滚出去。 殿里只剩下、太子和那只狗。 太子弯下腰看,“弟弟,玩狗吗?” 看片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玩,骑狗狗。” 太子眉『毛』略挑,“骑狗狗?你要骑它?”拉了下旁边的黑狗,发现我始终盯着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臭。 “想骑孤?做你春秋大梦。想骑狗,来,骑它。”太子拉着往狗身上坐,狗自是不配合的,也拼命挣扎,挣扎间,一把推开太子,双膝重重磕在地砖。 这一磕,让皇和庄贵妃提前回了宫。太医院院首秦院首说我膝盖处的伤不重,被狗吓着了,身体颤栗不止,时哭时停。 皇听了秦院首的话,当即看向站在身后的太子。庄贵妃在旁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太医、宫人们鱼贯而出,殿门关上,皇便开口训斥太子,“你身为兄长,不好好照顾弟弟,你带狗吓做么?” 太子低着头,“儿臣并非想吓弟弟,是他之前说想要狗,儿臣才特意寻了脾气温顺的,想让弟弟开,哪知道弟弟见了狗后说要骑狗……父皇,儿臣知错,还望父皇饶恕儿臣这次。” “你不要跟朕说这些,你去跟从羲说,从羲么时候不怕,不哭了,你再回你的东宫。”皇怒道。 从纱幔缝隙里往外看,不巧正对上太子看过来的眼神。看到我,挑的凤眼微微一眯,寒光四『露』,转瞬,又敛去凶意,走到我床边,摆出好兄长姿态。 “弟弟,这次是皇兄不对,不该带狗……” 的话突然顿住,因为我拉住他的衣服。 声音里哭腔未止,“要、要骑狗狗。” 太子脸『色』立变,显然没有想到我在皇面前也敢这样说,正欲发火,一旁的庄贵妃道:“你要你太子哥哥背着你走几圈吗?不行,从羲,你太子哥哥身份尊贵,怎么能随便背你呢?你要人背,母妃来背你好不好?不哭了啊,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母妃来背你走。” 庄贵妃伸手来扶我,依旧抓着太子衣服不放,“不……我要骑狗狗……” “从羲,太子不能背你,你乖。” 皇似乎看不下去了,冷飕飕地说:“怎么背不得?今日从羲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他。太子。” 看到太子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浮艳的脸上『露』出虚伪的笑,“那儿臣就背弟弟走几圈。” 第31章 谷雨(3)口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林…… 我成功趴在太子的背上,  他显然是不情不愿,故意背挺得很直。我垂着眼,下巴压在他肩膀处,  以只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乖狗狗。” 他身体僵,  呼吸都变重,  显然气极,但碍于皇上还在,他不能我丢下,只能加快步子在殿里走,  想尽快完成这件丢人的差事。 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的感觉吗? 只权势,  就可以『逼』人干不愿意的事,甚至是辱没自尊的事。 我趴在太子背上,  他身上的龙涎香味这次闻得更清楚。龙涎香的香气让我脑海里闪过原来的些事情。 我跪在地上,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叫人我关在箱子里;他捏着我的下巴,  轻蔑地说:“卖肉的小婊.子。” “弟弟。”太子忽地偏过头,  低声说,  “你抖什么?” 我盯着他的侧脸,  手不觉捏紧他肩膀处的衣服。 太子唇角略微勾,  似已不觉得屈辱,  语气里透着兴味,  “你在害怕。” 我咬住牙又松开,  “狗狗再快点。” 太子低低哼笑声,看向不远处的皇上和庄贵妃,  抱着我腿的手往上提了提。随后,他走路的速度竟慢了下来,信步漫游,  还问我桌子上的花植是否看。 庄贵妃似乎看出我之间的不劲,温柔道:“太子累了吧,从羲放下来了,他也该睡觉了。” 太子看向庄贵妃,摇头道:“孤不累,孤原先总是忙于其他事,没什么时间陪弟弟,觉得愧疚弟弟良多,今日弟弟又受伤,是孤不。孤多陪陪他,也算能弥补二。”顿了下,“他很轻,背着不觉得累。” 皇上听到太子这样说,微微颔首,眼『露』赞赏,像是很喜欢这幅兄友弟恭的和谐戏。 “看到你兄弟俩关系,本宫心里真是高兴,只是时辰的确不早了。”庄贵妃又转头皇上道,语气软柔,“陛下,太子明日还去太,还是让太子早点回去歇着吧,从羲小孩子脾气,不能太惯着他。” “下次不许拿狗吓弟弟,知道了吗?”皇上太子说。 太子低下头,“都是儿臣不,儿臣定会谨记。” 皇上嗯了声,沉『吟』道:“知道错哪了,就回去吧。” “是。” 太子离开前,深深地往我这边看了眼,见我也盯着他,他我扯唇笑了下。 - 翌日,向来扎堆来的位皇子只四皇子来了,他小心翼翼看我,待无人时,偷偷问:“从羲,你还想骑狗狗吗?” 四皇子虽和太子同龄,但他的母妃是宫女出身,至今不过是个正四品的淑仪,且年都难得见皇上次。 我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不过我不想欺负他。 我摇摇头。 四皇子面『露』遗憾,过会又问我,“骑熊呢?不试试?” 我看他,仿佛看到原先的我,想了想,拿起桌子上的橘子塞给他。他以为是我想吃,麻溜地剥喂到我唇边。 我顿了下,只能开说:“我是想给你吃。” 四皇子愣了下,在我旁边坐下,闷头吃起橘子。我看看他,想起四皇子应该也在太读书。皇子入太即可在上舍就读,由太博士、太傅授课业。 既然在上舍就读,四皇子肯定认识林重檀。 刹那,我很想问四皇子林重檀的情况,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现在并非是林春笛,不会认识林重檀,我不能打草惊蛇。 随着时间推移,皇上发现我不像之前那么痴傻,很是惊喜,当即叫来太医院所太医为我诊治,还请了国师。 国师是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为他和皇上说话时去了外间,我并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不过皇上后面进来时,竟直接庄贵妃拦腰抱了起来,“缈儿,我的从羲终于可以像其他孩子样了。” 我看到这幕,连忙低下头。 庄贵妃语带嗔怒,“陛下,从羲还在。” “朕忘了,朕还以为……哎……朕的错,朕以后会注意。”皇上说。 “陛下,臣妾件事想跟陛下商量,从羲祸得福,神智渐开,是否让他像其他皇子样去太读书?” 庄贵妃的话让我抬起头。 皇上显然是不想我去太,不赞同地说:“从羲虽然开了神智,但太并不适合他去,你想让从羲读书识字的心,朕明白,朕会让上官大儒进宫来亲自从羲。” 庄贵妃摇头,“陛下,太那里皆是跟从羲同龄之人,不像宫里。宫里天天围在从羲身边的都是些宫人,臣妾想从羲需朋友。他自幼体弱,臣妾带在身边养着,陛下也是看着从羲长大的。他原来瘦瘦小小,跟猫崽儿似的,跟在陛下身后,陛下去上朝,他便坐在门槛那里,等陛下下朝。其他皇子选伴读,就他没得选,陛下,从羲长大了,我让他出去看看,不?” 皇上沉默片刻,终还是同意了。 夜里,庄贵妃坐在我床边,温柔说:“从羲,你以后什么想的,尽管跟母妃说,不用藏在心里。” 我听到她这话,才忽地想到我前夜用茶水在桌子写的“太”二字,恐怕她看到了,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劝动皇上,让我入太。 我张了张嘴,后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她噗嗤声笑出声,“做儿子跟当娘的客气什么,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再说这种话,母妃生气了。” 我看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 庄贵妃看到我笑,眼里却迅速含了泪珠,我以为我真惹她生气,刚想开,就听到她说:“从羲会我笑了,呜呜,真。” 我哑然无语。 - 位皇子去太都是单独坐自己的马车,但为皇上不放心我,意让太子带我起去太。 太子车驾为五马同驰,天子驾六。我上马车前,太子已在车里了,他懒洋洋靠坐在座位上,手指玩佛珠,见我上来,唇角略微抬,“来了啊,坐孤身边来。” 皇上还是器重信任太子的,连庄贵妃昨日想改变皇上让我跟其他皇子同行都未成功。我倒不是怕太子做什么,反正我若出了事,这笔债就算在他头上。 我现在已不是林春笛了。 我忍着厌恶坐在太子附近,拿出早准备的东西。 太子看到我递过来的锦盒,眉『毛』略挑,“送孤的?” 我点头。 他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圈,才伸手拿过锦盒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那张娇恣暴戾的脸迅速积起乌云。 “狗狗,喜欢吗?”我问他。 我给他送了根牛骨头。 太子气急败坏地笑出了声,转眸定定看我,就在我以为他会动手打我时,他忽地唇角勾起,说:“喜欢,汪。” 见我怔住,他哈哈大笑起来,伸手锦盒从车窗那里狠狠丢出。马车外顿时寂静,他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冷声道:“还不走,是想等着阎王来收你的命吗?” - 离我死的那日已过去快三月,重新回到太,我没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这里陌生得厉害。无论是景,还是人。 我在太子后面下车,也是第次看到那些子还未看到我,就跪在地上的场景。 他如温顺的羊羔,里齐呼:“草民给太子请安,给九皇子请安。” 我到太读书的事情已传遍京城,众人在之前只知道个九皇子,但从未见到九皇子本人。 我目光在跪着的人身上个个扫过,直到上舍,都没看到林重檀。 太子在的课室只八张桌子,皇子占了四张,剩下张分坐着申王府的小侯爷、阴平郡王府的嫡子驹信鸿和荣府的嫡次子荣轩。 还张是空着的,无人坐,仅是案上摆着本书。 我进课室,除了驹信鸿,另外两人的脸『色』皆是变,又以小侯爷为明显。他先是跟看到鬼似的,张大嘴,紧接着步冲到我面前,“林春笛,你没死?!不可能啊,檀生他……” “看清楚,这是孤的九皇弟姜从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太子在旁,漫不心地打断小侯爷的话。 小侯爷呆住,着我打量半天,“可长得模样啊。” 他伸手来抓我的手,仿佛想看看我是不是活人。 若是原来,我只能让他捉住我的手,但现在不样,他还没碰到我的手,我身边的太监已伸手拦住。 “小侯爷,九皇子病体初愈,头回出宫,陛下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能惊了九皇子。” 这个太监叫钮喜,是个练家子,原先跟在皇上身边,现在派到我这。 小侯爷彻底愣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直至太子踹了脚,“看够了吗?” 他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又没说,步三回头地在自己位置坐下。 我来读书的缘故,本该八人的课室多添张桌子。 我在案桌前坐下,不动神『色』地往靠窗的空桌子看去。 那是林重檀的位置吗? 他待会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会像小侯爷样跟看到鬼似的,还是如往日的聪慧叫我九皇子呢? 两种反应我都没等到,为林重檀根本就没出现。从我来,到我离开太,他的位置始终空着。 我顿觉失望,也没了心情继续气太子。在我登上马车时,忽然人急冲过来。那人我随行的御林军拦住,也依旧不依不饶往马车这边扑,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林春笛!” 我脚步顿住,慢慢回头望向御林军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人。 第32章 立夏(1)你也觉得我们像吗?…… 那人明明华服身,  此时却被数位铁甲兵胄的御林军暴力制服脏兮兮的地上。 他看到我回头,充斥疯狂的眼眸近乎烧起把火,脸上更泛起不常的红,  “你……你还活着,  太好了!林春笛,  你到我这来,我会保护……你的,真的!” 保护我? 聂文乐为什么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那时候我被太子的人扯得摔他跟前,他那时候说什么? 他说我活该。 我意兴阑珊地转回头,  身后的嘶吼声更凄烈,  “林春笛,你别走!林春笛,  我那次不……不真那样对你,  你原谅我……” 有人开始训斥聂文乐。 “大胆,那九皇子,  你再此处纠缠不休,  休怪我等不客气。” 我钻马车,  车里太子比我早步上马车,  他仿佛对车外的事情完全不兴趣,  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挑了个离他远的位置坐下。 马车开始驶动,  离开太学前,  我依稀到闷棍打身上的声音和聂文乐喊我的声音。 声又声的“林春笛”,  可林春笛已经死了。 “弟弟,你不好奇那个林春笛谁吗?”太子冷不丁说。 我偏头看向他。 太子看我会,  自顾自答起话,“个跟你长得很像的死人。”他像觉得无趣,啧了声,  “这些人真——死人有什么好的,当然活人才好,能玩。” 我表情不变,指尖却几乎掐肉里。 聂文乐后悔,应该也这个理由吧,我死了,对于他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遗憾少了个能玩的乐子。 - 我重回太学已经有半个月,半个月里,我未见到林重檀,也没看到段心亭。 原先我期待父母认可,师长夸奖,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怠慢,但我现成为九皇子,算我做得再差,我周围的人都能睁眼夸我真棒。 “九皇子拉弓的姿势比上次更好了。” 着教骑『射』课博士的话,我默默看了下落脚前方的箭。 我这个身体很弱,上骑『射』课马上不去不说,连弓箭都拉不开。太学紧急为我赶制精巧弓,我才勉强能拉开,但即这样,『射』出的箭依旧惨不忍睹。 “你这样的上了战场,恐怕敌人都不打你,你先『射』中自己。”坐高大玄马上的太子嘲笑我,他袭绛红骑装,张扬恣睢。 我闻言从身后抽出箭,对着太子拉开弓,我这个动作把周围所有人都吓到,唯独太子本人。他不偏不倚扬着下巴看着我,仿佛根本不怕我『射』他。 的确不怕,因为即我对着他拉开弓,箭也只会落我脚前方不远。 当然,我也不能光明大拿箭『射』他。 我慢吞吞对准他脸的弓箭移向旁边的靶子,松『射』出,箭果然再度落我脚前方。 “嗤。”太子发出嘲笑声,拉缰绳纵马跑向骑『射』场的另外边。 旁边的马博士敬慎微地说:“九皇子,『射』箭最好不对着人,除非上阵杀敌。” 我点点头,同时把弓箭递给旁伺候的宫人,转身时我瞥到抹熟悉的身影。 又聂文乐。 他此时站白果树下,目光狐疑地盯着我上骑『射』课。其实不止他,侯爷和荣轩也时常古怪地盯着我。 自从五日前聂文乐冒然接近我,被钮喜把肩膀弄脱臼后,他现学聪明了,躲远处偷偷看。 我看到他,心里便觉得烦躁,叫来钮喜,“我个人随便走走,那边直有人盯着我。” 钮喜顺着我的目光往白果树下看去,脸『色』严肃地点头,“奴才会让他离开。” 钮喜跟良吉完全不同的人,良吉傻乎乎,看着我笑,而钮喜不苟言笑。也不知道良吉现怎么样了,他回姑苏有没有被责骂? 我边边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到前方有脚步声才抬起头。 竟然林重檀。 林重檀袭素衣,他似乎清减不少,连面『色』都极其苍白,整张脸仿佛只剩双眸还有『色』彩。 他看到我,脚步立刻顿住,眼神如钉子般定我身上。 我见到他的第瞬间,心里起了杀意,但我又心里提醒自己还不能『露』出端倪,故而当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待会不行礼,我可以光明大地治他不敬。 他看到我,现定觉得很害怕吧,个明明死了的人重新出现他面前。他会做什么?会再杀我次吗? “啊!”我猝不及防叫出声,只因林重檀忽然伸我拖他怀里。他身上的『药』香味让我回过神,我立刻开始挣扎,同时装害怕,“你什么人?放、放肆!” 林重檀微微松开我,但还我的腰上。他拧着眉看着我,眼神我脸上巡视。 我扭头喊人,“来人!钮喜……” 下瞬,我的口唇被捂住。 林重檀竟然……把我拖旁边的假山里,他真准备再杀我回吗? 我再顾不得其他,拼命地挣扎,呼救,可林重檀力气比我大许多,他把我控制假山壁与他怀中。待我发现他脱我衣服时,我几乎气得失去理智。 肩头的衣服被强制褪去,林重檀借着假山洞照来的光,目光我肌肤上寸寸扫过。他似乎嫌看得不够清,还以我身前的碎长发拂到肩后。 被他指尖碰过的皮肤寒『毛』竖起。 我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我已经再活次,怎么我与他见面的第次,还被他这般羞辱。 我愤怒不堪时,林重檀长睫颤,凝我身上的眼眸中竟有水光闪过,抓住我肩头的更微微发抖。 无论我面前,还他人面前,林重檀几乎从不失态,他居然会哭吗? 应我看错了。 我再看仔细些,但他已然闭上眼,再度睁开眼时,眼中清明片。 林重檀轻轻我滑到肘处的衣服重新拉回肩头,退后两步, “抱歉。”他对我说。 我终于恢复自由,情不自禁抬起掌掴林重檀。他被我打偏了脸,紧抿的唇微微分开,语气比先前要更疏离,“抱歉,我唐突冒犯了。” 我咬住牙,再打他巴掌,忽地外面有动静传来。我现这个样子还不能见人,只能先低下头匆忙整理衣服。林重檀此刻,准备离开假山,我不由压低声音怒道:“你站住。” 林重檀像没到,脚步未有半分停顿。 待我整理好衣服,从假山里出来,才发现林重檀并没有走。他站假山附近,到我出来的动静,转过身对我行礼。 “林重檀见过九皇子。” 他何其聪明,竟已经认出我身份。 我冷眼看他,见到他之前,我恨不得他大卸八块,但见到之后,我心里的法变了,我不那么简单放过他。 我身上所受的切,我要笔笔还给林重檀。 我曾有多痛苦,那么林重檀必须多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九皇子?”我问。 林重檀未有因我的身份而『露』出丝讨好谄媚,不卑不亢地道:“我回到太学之前,已说九皇子入读之事。今日之事我无意冒犯,望九皇子宽恕。” 宽恕? 我才不会宽恕他。 我心思转,故意试探他,“你……为什么要做刚才那种事?难不成你也把我认成那个什么春笛?说那个什么春笛跟我长得很像,好些人都认错我和他。” 几乎我提及“春笛”字,他的神情便变。我见状,又问他,“你也觉得我像吗?” 他抬起眼,目光我脸上落了瞬,似有怀念,又像没有。他重新低下头,冷淡道:“像。” “他你什么人?” 林重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对我拱行了个礼,“若九皇子宽恕我方才的冒犯,我还有其他事,先离开。” “等等,你这样欺负我,我若放过你,那不以后人人都能欺负我?”我不悦道。 林重檀垂眸,表情毫无波动,“但请九皇子责罚。” 我要开口时,钮喜带人从另外边过来,他步履匆匆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九皇子,陛下来了,现下骑『射』场。” 我到皇上来了,只好暂时先放过林重檀,赶往骑『射』场。哪料到我到骑『射』场没多久,林重檀也到了。 少年白衣胜雪,卷着红『色』破风滚滚而来。待马蹄声近时,他抽出弓箭,对着百步外山坡头的靶子『射』去。 只凌厉破空之声,陪练的马倌跑上山坡头,遥遥举起红『色』旗帜。 这箭『射』中靶心的意思。 林重檀翻身下枣红『色』大马,几步走到皇上面前跪下,“重檀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对外向威厉的皇上看到林重檀时,脸上『露』出和气笑容,“平身,你年纪轻轻箭术能到这种地步,很不错。” “父皇,臣没找错人吧?半个月后北国臣到来,肯定又要跟我比马术、箭术,这次我让林重檀上,让他这种番邦国明白,我不士,仅靠个读书少年人能挫他锐气。”太子旁说道。 我从庄贵妃那里到些关于北国的事,北国每三年会派出臣带着奇珍异宝来访我朝,但北国近年并不安分,屡屡犯我朝边疆,有异动之心。 太子竟然要让林重檀跟北国臣比赛吗?那岂不代表我短时间内不能怎么动林重檀,而且我要处置林重檀,恐怕还要找到个合适的理由。 皇上唔了声,没说好与不好,转头问我:“从羲,你最近骑『射』练得如何?” 我诚实说:“我还没办法上马。” 皇上并不生气,还伸『摸』了『摸』我的脑袋,“没关系,慢慢来。”他突然看向林重檀,“林重檀,你过来。这朕的九皇子,他身体不好,原先直被朕娇养宫里,对骑马『射』箭窍不通。朕交给你个任务,半个月之内教会他骑马『射』箭,不求百步穿杨,但要能达到寻常人的程度,你可否能做到?” 饶我,也出这皇上对林重檀的考验。 林重檀光靠刚刚『露』出的那并不能让他信任,于他把我抛出去。林重檀要能短短半个月教会我这个新,足以证明自己的本事。 但林重檀似乎觉得这个任务难,面对皇上的话,他没有第时间回答,直至太子旁咳了声,他才低头答话:“重檀愿意试。” “好,那朕把朕的九皇子交给你,你可不要辜负朕。”皇上语带深意道。 林重檀说:“重檀不敢辜负。” 皇上对林重檀说完话,又喊过我,让我『射』箭给他看看。我本不当众丢人,可要看『射』箭的人皇上,我只能让钮喜把我的御弓箭拿出。 皇上看到我的弓箭,唇角明显抽,等看完我『射』箭,没忍住笑出声。 “从羲,你这本事下次表演给母妃看看,她定会很开心。”皇上笑了好会后才走,太子也笑话地看我眼,随御驾离去。 林重檀过了会才走到我面前,他并不看我脸,目光始终略往下,“九皇子,请跟我来。” 他我领到马厩,为我挑选了三匹马,问我最喜欢其中哪匹。我轻轻扫过那三匹马,随指向匹。 林重檀我选中的那匹牵出,“九皇子能否给我看下之前怎么上马的,上不去也无妨,我先看看九皇子上马的姿势,日后好方便教九皇子。” “可以啊,只我真的上不去,这马对于我来说太高了。你叫林重檀对吧,林重檀,要不你让我踩着你的背试试上马?”我慢条斯理对他说。 第33章 立夏(2)林重檀,你是断袖?真恶心…… 侮辱他,  欺凌他,让他『露』出屈辱的情。 林重檀终于抬眸正眸我,但只了我一眼,  就冷淡地转开眸,  “如果这样可以给九皇子赔罪,  我自是愿。” 我一瞬间想冷笑出声,他以为被我踩着上马,刚才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就算先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和他之前的事情没完。 “方才什么事?林重檀,  你是教我上马吗?我们要浪费时间了。” 重活一,  我想再让别人用“『荡』.『妇』”、“卖肉”等词来形容我。 林重檀沉默一瞬,终是在我面前弯下腰。我由钮喜扶着,  脚踩上林重檀的背,  以我角度,只能到他『露』出衣领的一截修长脖颈。即使到这时候,  他还极力维持着体面。 我本就上去马,  现下带着折辱林重檀的目的,  更是反复踩上他的背,  好几次我双足一起踩在他的背上,  他难免被我踩得微微踉跄。 我还未发话,  钮喜已开口,  “林子,  勿要摔着九皇子。” 林重檀的呼吸比原先粗重,在我又一次上马失败,  先落地休息时,我到他比之前要更加苍白的脸。 原来的时候,林重檀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可现在来,在权势面前,他过是一条低贱的狗。 “林重檀,怎么办?我上去。”我问他。 林重檀直起身,“九皇子可以先试着踩着铁梯上马。”他叫马倌拿铁梯过来。 他先在我面前示范了一遍如何用铁梯上马,脚该踩哪,手该抓哪,才让我去试。 我的确想学会上马,便这一次准备认真试试。哪知道我在上马的时候,马突动了下,我重心稳,往旁摔去。离我最近的林重檀迅速伸出手,一手扶我腰,一手揽住后背,将我抱下马。 钮喜和马倌立刻控制马。 我双脚落地,才发现自己是被林重檀抱下来的,一刹那,我觉得他是故的,愤怒加惊恐未褪,我握着马鞭的手直接一扬、一落。 - 回宫的路上,我没什么精地靠在马车壁上,钮喜递茶盏给我,我摇摇头,“想喝。”他将茶盏放回去,我犹豫问道,“钮喜,你说我刚才是是……有些过分?” 钮喜转头,面无表情地着我,“九皇子是主子,主子做什么是的。” 他这话并没宽慰到我,相反我只觉得『毛』骨悚。 所以太子那些人当初欺辱我是的吗? 在这里,只要有权势,就是的,就什么可以做。 我脑海里闪过林重檀刚才的样子,因为他及时偏开头,鞭子并没有抽到脸上,但抽到他的脖子,长长红痕从耳后延到喉结下方。 林重檀被我抽了一下,眉心轻轻一蹙,又松开,问我是否有受伤。他说话时,总是半垂着眼,仿佛极其想我的脸。 为什么想? 怕做噩梦吗? 他可能没想到上居还会有跟被他杀了的人长得一样的人。 他让段心亭杀我,午夜梦回可有梦到我,梦到我会害怕吗? - 自从林重檀开始教我骑『射』,我和他相处的时间难免变多,多次我是故在羞辱他,次数多了,没想到引起太子的注。 “孤最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弟弟,来你智一开,果进步飞速。过你为什么那么针林重檀?他得罪你了?” 我心里一惊,但面上『露』痕迹,只疑『惑』地着太子。 他着我,茶『色』的眼眸含着兴味,“嗯?” “狗狗,你饿吗?”我决定继续装傻。 太子现在听到我叫他狗狗,仅会『露』出生气的表情,相反还会笑。他起身在我旁边坐下,语气漫心,眉眼情态慵懒,“饿的话,弟弟有什么吃的给孤吗?” 我身上没带骨头,略思考一番,把今早从宫里带出来的糖渍梅子,“吃吗?” 我以喂狗的姿势逗他,以为他会生气,哪知道他真低下头含住我手心的梅子,明明隔着油纸,我却仿佛他伸舌『舔』的那下,好似直接『舔』到我的手心。 我吓得直接松了手,梅子洒了一地。太子我疾徐轻轻一笑,舌尖将梅子含进嘴里。他吃完口里的梅子,眼睛依旧盯着我,“想吃骨头了。” “我现在没有。”我莫名紧张。 太子伸手捏住我的手臂,“怎么没有?弟弟的手骨给孤吃吧。” 他语气认真,还将我衣袖卷上去,仿佛真的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口。我心里越发紧张,猛抽回手,还从座位上站起。 我本是上骑『射』课上累了,到树下阴影处休息,哪知道太子坐过来,还将周围伺候的宫人赶走。 太子还坐在座位上,他仰头着我。因为日光,他的眼眸竟有一透明的感觉。 “蠢。”他嗤笑一声,再理我,起身走了。 我着他离开,想换地方,但刚转过身,就到远处的林重檀。林重檀穿着骑装,越发显得腰窄腿长,他见我过来,目光淡漠地走了。 知为何,我总觉得死而复生后,再见到林重檀,他跟原来一样了。原来的林重檀像春日溪水、清溪映月,现在的林重檀像一口古井,还是那落下石子起了什么波澜的古井。 等休息结束,我如惯例踩着林重檀的膝盖上马。过这些的迅速,我会上马了,甚至可以单独上马,但我愿那么轻松放过林重檀,故而每每他在的时候,我要他蹲下身,踩着他的膝盖。 林重檀等我坐上马,自己如燕子翻身,轻松上了另外一匹马。今日他要教我在马上『射』箭。 边骑马边『射』箭难,更别说还要『射』中靶子。林重檀跟我细细讲马上『射』箭的注事项,他给我示范好几遍,才让我尝试。 我试了一下,箭差点扎马身上。 “。”林重檀纵马到我身边,他让我弓箭给他。 他拿我的弓箭做示范,细致跟我讲我的每根手指该放哪地方,该怎么用力,眼该哪,以及腿要如何控制马。 我试着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刚拉开弓,他又说。 好几回合下来,最后我有些恼了,在想他是是故折腾我时,他才跟我说可以试着瞄准了。我将信将疑拉开弓『射』箭,结果大超我想象,我虽未『射』中,但我可以在马上『射』箭了,『射』的还远。 我一时有些兴奋,本能向远处的林重檀。林重檀没有我,他着远方,落日的黄昏在他脸上渡上暖『色』,长眸藏着光,知在想什么。 我拉过手里缰绳,突想再跟林重檀待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我纵马向前跑去,身后传来宫人的声音。 “九皇子!九皇子,慢些!” “你们谁许跟!”我回头他们喊道。 我独自一人跑了一圈,等我再跑回去的时候,『色』已彻底黑下去,林重檀走了。钮喜告诉我,说林重檀有事,所以先一步离开了。 “他胆子还真大,没我允许私自离开。”我皱皱眉,“回宫吧,等等,我有东西落在课室了。” 闲着无事,我准备自己折返回去拿。 没成想在去上舍的路上,我撞见在荷花园里的林重檀,他身边还有一人,是我私下一直在找的段心亭。 我立刻抬手让身后的人停下来,躲在暗处林重檀和段心亭。 段心亭跟林重檀说着什么,因为隔得远,我并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忽,我到段心亭抱住林重檀,而林重檀没有推开他。 “纽喜。”我轻声身后人说,“我是九皇子吗?” “是。” “那我需要委屈自己吗?” “主子需要委屈自己,主子若是委屈自己,是奴才等的失职。”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我从暗处走出。 本来正抱着林重檀的段心亭被动静惊动而回头,他一到我,面上『露』出惊愕惶恐的表情,连林重檀顾上了,连退几步,“鬼……有鬼!林春笛!你怎么会……还活着!可能……” “纽喜,好吵。”我轻声说。 这时候了,林重檀还着段心亭,他们果感情甚笃。 纽喜听了我的话,带着人上前,立刻捉住段心亭,以布塞嘴。 段心亭挣扎开,被摁跪在地上,眼里尽是惊恐。 我前如履薄冰,任人欺辱,既重活一,我为何能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我慢慢走到段心亭面前,近距离欣赏了会他眼中的害怕。旁边的荷花池里荷花已开了,红的白的,在朦胧清辉下摇曳身姿。 “把他丢下去。”我说。 段心亭那双猫儿眼瞪到最大,拼命摇头,脸上再无柔弱娇媚之情。他虽挣扎,却抵过几宫人的力气。 听着荷花池的动静,我向一旁的林重檀。他此时倒被丢下去的段心亭,一双眼死死盯着我。 他还伸出手,似乎想碰我,但未碰到,已被纽喜拦住。 “林重檀,你是断袖?真恶心。” 我面『露』嫌恶。 第34章 立夏(3)我不需要保护我的人,我只…… 月光正好落在林重檀脸上,  雪的脸,铅眉,他睫『毛』生得极长,  一掀一垂,  便是一团阴影,  此时这双含了阴影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我想他应是被我侮辱话刺激到了,准备再做些什么时候,身后有声音传来。 “弟弟,你怎么不回宫?” 太子唇角带笑走到我旁边,  轻睨了眼荷花池那边动静,  又看向林重檀,“檀生,  该走了。” 林重檀仍然盯着我,  我向来看不懂他眼神,现在我也懒得看懂。直至太子又催促了一声,  他才慢慢移开视线,  随着太子离开。 太子离开前,  我说了一句话。 “弟弟,  这个人有点眼熟,  是不是段家的?近段家人在治理水患。” 我停在原地许久,  才出声道:“让他上来。” 段心亭会凫水,  数次爬上来,  又被我人摁下去,此时狼狈不堪,  看到我走过来,立刻跪在地上。 钮喜将他口里布扯出来,他不是蠢人,  当即说:“我错了,今夜事我……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 “希望如此。”我说。 宫人一松手,段心亭就踉跄地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看着他离开背影,想到方才离开林重檀。太子白日跟我话,里面应有一层意思——他在警告我不要随便动林重檀。 如果我要杀了林重檀,要么我先除了太子,要么我离间他们二人。 皇上现在是宠我,但更多是因为庄贵妃,爱屋及乌。但太子不,他母亲是皇后,母家鼎盛,朝中支持太子者泛泛,我小打小闹地让太子做狗给我骑,不过是因为我装疯卖傻,又私下无人的情况罢了。 若要动真格的,除非太子做出了不可挽回大错。 “谁在那里?”钮喜忽地看向某处。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发现聂文乐躲在不远处树下。他见我看到他,慢慢从树下走出。 “九皇子。”他轻轻喊我,“你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这话是问得奇怪。 我没回答他问题,反问:“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聂文乐在靠近我,我不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钮喜见状,随即挡在我面前,“站住!” 聂文乐停下脚步,视线掠过钮喜,声音带着讨好意味,“你不要难过了,我可以保护你,,我能保护你。” 他为什么总要跟我说这么奇怪的话? 我本想拒绝,忽地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段心亭吗?” 聂文乐点头。 “你和他家世相比,应是你更好吧?” 聂文乐再度点头。 我不语思索时,聂文乐再度往我这边走来。钮喜扣住他肩膀,冷声警告:“休得无礼!” 我隔着钮喜看他,好似想明白了些事情,“我不需要保护我人,我只要能护主狗。你想好了,便来找我,届时我允你在我左右。” - “从羲,今晚北国使臣来宴,母妃特意让制衣局给你做了一套衣服,你穿上看看。” 我虽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铜镜前,却懒得往镜子那里看。原先我注重容貌,现下无所谓了,只是庄贵妃很喜欢打扮我。 说来奇怪,这宫里沐浴竟也用牛『奶』,我已经习惯用牛『奶』沐浴,便也懒得改了。 庄贵妃站在我身旁,亲自为我梳发,“今夜我儿赴宴,定会是最夺目的那个。” 我想说我不想穿那么华丽,但对上庄贵妃美眸,这话便说不出了。我知道九皇子原先定是从未参加过这种需要见客的宴会,所以庄贵妃这次才格外重视。 略想了想,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束发让宫人们做就行,你歇会。” “母妃不累,从羲,你坐下。”庄贵妃摁着我肩膀在座位坐下,“时辰不早了,母妃要赶紧把你打扮好。” 我有些无奈,我又不是女子。 嫔妃不可见客,今夜宴会只有我能去赴宴。宴会在风华正殿举办,我位置本在六皇子旁边,但皇上看到我,就让身边福公公把我案桌挪到他旁边,这样一来,我正对着就是太子。 我对这种宴会没什么兴趣,眼都懒得抬,只低头吃东西。 “贵朝果然不仅地广民众,风水也好,养出来的美人一个个都水灵灵、娇滴滴,敢问陛下身边那位公主年方几何,可有许配人家。” 我听到殿内有古怪吸气声,才抬起眸,却发现大咧咧站起来的北国使臣居然看是我这个方向。这次北国使臣一共来了四位,一位年长,两位中年,剩下一位便是这个站着年轻人。 他皮肤黝黑,穿着北国服饰,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见我看过来,便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拧了拧眉,一旁有人训斥。 “阁下年纪轻轻,就眼花到这种地步吗?这不是公主,是我朝九皇子。” 年轻人嗓门很大,“不是公主吗?那这位九皇子长得也……”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长者拉了一把。 “察泰,坐下。” 长者站起来替察泰赔罪,“察泰自幼在草原长大,不懂礼数,请陛下原谅,我国愿额送上两千头牛、三千头羊给九皇子赔礼道歉。” “从羲。”皇上喊我,“过来。” 我尚未从方才冒犯回过神,起身时脸颊有些发烫。走到皇上身边,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原谅他们。” 长者闻言对我行了个跪拜大礼,我虽还魂在九皇子身上,但仍然接受不了比我年长许多人跪我。那长者鸡皮鹤发,以额贴地,言辞恳切,“请九皇子宽恕察泰的失礼。” 我看向皇上,低声说:“他应该只是一时看走眼。” 今夜灯火憧憧,我又坐得离那个察泰不近。 “那父皇就替你宽恕他们这回。”皇上扬声对长者说,“公羊律,你起身吧,下次可不许再犯下这等错误。” “是是是。”公羊律连忙称是,旁边的察泰弯腰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他狠狠剜了眼察泰,察泰尴尬地以手『摸』了『摸』鼻子,接下来不敢再随意开口。 我不禁有些好奇,这个察泰冒冒失失,北国怎么会想着让他出使我朝,而第二日,我便明白了。 察泰天生蛮力,能举得起三百斤的弓,『射』出的箭无一不正中靶心。昨日还在宴会上唯唯诺诺的公羊律此时单手抚须,满是皱纹脸上『露』出得意。 “察泰是我国年轻的勇士,未上过战场,今日他想跟贵国的勇士切磋一二。” 公羊律特意点了“年轻”二字,又说察泰没上过战场,暗指若我朝派出上过战场的将士便是胜之不武。 我看着察泰的三百斤的弓,也不禁想林重檀能不能赢,若是林重檀输给察泰,只会有辱我朝颜面。 皇上因为近来忙碌,并没有亲自来验收林重檀教我成果,直接让太子告诉他结果,所以今日林重檀也来了。 他站在太子身旁,因未及冠,他不像太子将长发尽数用玉冠束好,半数鸦羽长发散于腰后,另一半则是用金镶玉发带绑好。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林重檀配得上“琼秀璀粲,金相玉质”八字。 他惯来生着一张好脸,有他衬托,太子容貌越发显得轻浮阴柔。今日来了不少贵女,她们以团扇半遮脸,悄悄往林重檀那边看。 林重檀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今日有很多贵女看他,先前像一口古井、扔石子都不起波澜他,现下眉眼如水,时不时笑一下。 他一笑,我旁边的十二公主就吸口气。 十二公主今年才十四岁,似乎已到好『色』慕少艾的年龄,她同我坐在一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重檀看。 自己看不够,凑近我问:“九皇兄,你说这在场的哪个儿郎最好看?” 我不愿意答林重檀,含含糊糊说:“不知道。” 可十二公主不满意,嘟起唇,“九皇兄敷衍我,你连看都没看就说不知道。九皇兄,你仔细看看,你说在场哪个儿郎最好看?” 我不说,她便过来缠我,我原先在家中,都没跟堂姐堂妹如此亲近过,只能投降,“我说。” 我往下方扫了一圈,可恨地发现竟找不出比林重檀容貌更显眼者。 我实在不愿意说出林重檀名字,“没有哪个特别好看。” 十二公主气得脸都红了,瞪着我,觉得我敷衍她,站起跑去二皇子那边,但没多久,她又像只猫无声坐回我身边。 “好吧,我原谅九皇兄了。”她看看周围,倏然伸手抱住我手臂,我当即僵在原地,想将手抽出,可她软软小小一只,我怕弄疼她。 “也就九皇兄你说这话,我才原谅你,太子哥哥说话,我都不会理他。”十二公主挨着我,声音娇滴滴,“九皇兄,你知道我那些小姐妹都说什么吗?她们都羡慕我有好几个长得好看哥哥。” 好看哥哥? 太子算得上好看之一,虽然我不喜欢他长相,除此之,二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也生得好,其他便没了。 我压低声音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你能不能松开我手?” “你叫我什么?”十二公主眼睛瞪得圆溜溜,像是马上就要翻脸咬我。 我想了想,“十二皇妹?” “我也不喜欢这个称呼,显得我们很生疏。九皇兄,你叫我颂颂吧,太子哥哥就叫我颂颂。” 那是因为她和太子是一母胞。 我有些无奈,不知为何这位小公主就黏上我了。见她迟迟不松手,我只能低声唤她小名。十二公主这才心满意足松开我,捏着桌上点心塞进嘴里。我看她一口吃掉点心,把脸颊塞得鼓鼓,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这会子功夫,下面已经开始比赛。 察泰不愧是北国特意带来的勇士,他不仅骑术了得,功夫也十分不错。我朝派出三人同他们那边三人比赛,比赛开始没多久,察泰就将我们这边的一个贵族儿郎踢下了马。 十二公主见状,生气地扯自己翠珠羽『毛』扇上羽『毛』,“这不是犯规吗?” 确是犯规,而且这样将人从马上踢下,坠马之人很有可能受重伤,甚至被马踩死都有可能,可其他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恐怕北国比赛时候干这种事不是第一回了。 察泰踢下一人,气焰更胜,双腿重重一夹马,对着这边的观礼台吹口哨。 十二公主连忙用扇子遮脸,“丑八怪不许看我!”一瞬后,她又拿翠珠羽『毛』扇遮在我面前,“九皇兄,不要让他看。” 我哭笑不得,“他看我一个男子做什么?你自己将脸遮住就好。” “不行,九皇兄脸也不能让那个丑八怪看。”十二公主说着,突然叫了起来,“檀生他『射』中了!” 我以手轻挪开翠珠羽『毛』扇,却发现白衣红滚边的林重檀正看着我这边。我不由面上冷了冷,干脆拿过翠珠羽『毛』扇将脸挡个严实。 十二公主被我拿去扇子,也没什么反应,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看下方的比赛。没多久,她又一拍桌,“啊啊啊!那个丑八怪,居然把檀生箭『射』断了。” 她气急败坏,当场狠吃两块点心。 我一路听她转播,也忍不住挪开扇子,往看去。场上现在只剩下察泰和林重檀,其余人皆因坠马,被迫离场。察泰单手拉着缰绳,语气十分挑衅,“贵朝要不然直接派你们的将军上场?我瞧着这比赛没意思得紧,有多久时间?” 场上香快燃完了。 此时靶上是察泰的箭。 我们要输了。 我不由捏紧手里翠珠羽『毛』扇,即使我恨林重檀,但也不愿在这种局面上丢我朝颜面。 面对挑衅,林重檀不紧不慢地抽出箭筒三支箭。三箭齐发,时『射』向靶心。只见第一支箭将察泰『射』在靶的箭『射』穿,二、三支箭紧随其后,一箭破一箭。 察泰脸『色』微变,立即拿箭『射』出,但箭快中靶子时候,被凌空一箭『射』中,两箭断在半空,一起跌坠在地。 “邶朝胜!” “邶朝胜!” “邶朝胜!” 一时之间,欢呼声四起。 林重檀视线略过向他冲来的人,再度看向观礼台,一旁十二公主吸了一口气,“檀生他……他笑了!”她抓住旁边的宫女,“你看,檀生是不是在对我笑?” 察泰眼神骤然阴冷,对着林重檀拉开弓。 林重檀已经没箭,他箭筒里后一支箭刚刚用来阻止察泰的箭。 第35章 立夏(4)不、不要!我不要待在箱子…… 林檀也注意到向他拉开的弓,  他面不改『色』地凝视察泰。场上剑拔弩张,场外的公羊律皱着眉喊道:“察泰。” 察泰盯着林檀看了好一会,咧开嘴一笑,  “你们中原人不错,  我察泰输得心服口服。” “过是运气好。”林檀神『色』温和拱手对察泰行了个礼,  就纵马朝观礼台这边来。行到跟前,他翻身下马,从宫人手里接过今日比赛的奖品,跪下,  “陛下圣佑,  天佑邶朝。” 我看着他挺着背跪下的样子,恍惚间想到我与他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站在堂上,  同样一袭白衣,  彼时他尚且年幼,眉眼明晖,  此时他将及冠,  已然脱去一身稚气,  如天子冠上珠熠熠生辉。我禁握紧手里的翠珠羽『毛』扇。 林檀所求何? 求的是泼天的富贵,  还是后世的称赞? “好!”观礼台正位上的皇上抚掌大笑,  对北国使臣说,  “今日朕看了一场很精彩的比赛。” 北国使臣脸『色』并大好看,  但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 我旁边的十二公主突然站起来,  指着察泰脆生生说:“你先前大言惭说要我朝将军与你比,还说若是我朝儿郎输了,  要叫你一声爷爷,现在是你输了,你当如何?” 她站得太快,  我没能拦住,察泰一双狼眼死死盯着十二公主,我心里莫名有些安。 “颂颂。”我让她坐下。 十二公主头对我眨了下眼,“九皇兄,你等等,我先好好修理那个家伙一顿。”她说完,再度扬着下巴瞪着察泰。 察泰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渐渐褪去,他阴着脸下马,对着观礼台这边行了一个北国的大礼。 - 北国使臣来访共七日,第七日的夜里,宫里为北国使臣举办送别宴。 十二公主自从在观礼台跟我坐在一块,这次送别宴黏在我身边。她虽位置不跟我在一块,但屡屡跑到我这边,太子因她行为,好几次把眼神投向这边,甚至有一次,太子直接开口让十二公主坐到他身边去。 十二公主对着太子做了个鬼脸,“我!我要跟九皇兄坐。” 我太子吃瘪,也想着赶十二公主离开了。 晚宴到了后半程,十二公主说他想近距离看看北国这次送的贡品。 北国送的贡品其中有一件是巨大犀牛角,比一人身高还长,此时放在崇芳园,由御林军把守。 十二公主去了两刻钟都没有来,我觉得有些对,她走前还说待会要来继续喝果子酒。 “钮喜,你陪我去崇芳园转转。”我对钮喜说。 崇芳园园子地广,成荫树木拥着处处亭台楼阁。我和钮喜还没有走到放犀牛角的地方,就看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从不远处的墙根处闪过。 在宫中,无论是巡逻的御林军,还是宫人,都会手持宫灯。钮喜当即要追,但没追出两步,到我身边,“九皇子,奴才先送你去。” “等等,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们手里提着个麻袋。”我顿觉好,“会是颂颂吧?你去追,我去通知其他人。” 钮喜犹豫决。 我只能推他一把,“快去,万一真有歹人绑人怎么办?我现在回去找人,没事的。” 钮喜听我这样说,迅速追去那几个人影消失的地方,我也马上提着宫灯往跑。 可跑到半截,树下突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从后面捂住我口鼻,我尚未来得及挣扎,就被一记手刀打昏过去。 等我再醒来,现自己浑身没什么力气。还未弄清楚自己在哪里,就听到有人吵架的声音。 “胡闹,谁让你绑他的?” “绑都绑了,现在能怎么办?难不成把他送去?没绑到那个小公主,算她幸运,过,公羊爷爷,他应该也挺值钱的,那日邶朝皇帝看起来很宠他,我们把他绑去我们那,然后再『逼』着邶朝皇帝老儿跟我们通商。” “你以为光靠一个皇子就能谈拢通商的事情?此事行,你现在把他找个地方丢下去。”这个声音话音未落,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公羊大人,邶朝官兵现在四处搜查。” “察泰啊察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整日竟闯篓子,等去,我定向你父王好好说说你!” 父王? 我摇摇头,想让大脑清明些。察泰似乎不是普通的北国使臣,而是北国王的儿子。 我还来不及细想,所置身的马车车厢门便被打开。我连忙闭上眼睛,想装作还没醒,可来者直接拆穿我,“别装睡了,你呼吸不对。” 我状,只能重新睁开眼。察泰跳上了马车,先前都是远远看他,现在他离得近,我赫然发现他身形极高大,原本还显宽敞的马车此时狭窄『逼』仄。 我因浑身无力,窝在马车上的座位上,他『逼』近俯下身,由攥紧手,“你……你现在放走我,我会说是你绑的我。你们要离开邶朝,需要渡过层层关卡,总会被人现。” 察泰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在思考我的话。我连忙道:“现在官兵开始搜,想必很快就会搜到这辆马车,你现在把我放下去,还来得及。” 察泰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说:“的确来得及。”他转身从马车角落的箱子里翻起东西,一会,捧着一套衣服放到我面前,“你自己换上,若我待会进来,你还没换上,我就只能杀了你,死人会说出去。” 他给我的是一套北国的女子服饰,北国民风极其开放,仅男子衣服布料少,女子也是。这件水红『色』衣裙别说遮住小臂,连腰都是『露』在外面的。裤子也奇奇怪怪,脚踝收紧,上方是纱质的布料,仔细看仿佛可以看到里面肌肤。 我全程咬着牙把衣服换上,几乎我刚换好,察泰就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我时,愣怔了下,从箱子里翻出些东西。 箱子里竟然还有胭脂水粉,我愿意涂,但我本就无力,在一身蛮力的察泰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他掐着我的脸,分别给我眼角、唇上涂上胭脂和脂膏。 匆匆取下我束的带,改用红『色』的金丝花绣纱巾包住我的头发,掩住大半张脸。 末了,他还将我鞋袜脱去。 我气得浑身发抖,但此时我为鱼肉,奈刀俎无可奈何。 知为何,察泰给我打扮完毕后,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抱着我的衣鞋出去。 马车一直在往走前,我想看看附近是哪里,手还没打开窗户,窗户就被重敲了下。 我敢再『乱』动,只能缩原处,目光则是搜寻起有没有能防身的东西。 还没找到,察泰再度走进马车,这次他径直在我旁边坐下,然后将我抱在他腿上,大手更是轻抚着我的背。 我寒『毛』竖起,想推开他,反被他擒住双手。 “别『乱』动。”察泰警告我,“要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语气里的杀意明显,并非在吓唬我。我因死过一,越怕起死亡。 死的时候太难受了。 此时外面传来声音,“车里的人请下来配合检查。” 察泰回了些我听不懂的语言,低下头以手指抬起我脸,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感觉他探入纱巾里给我擦脸的手粗糙得很,刮得我脸颊生疼。 车门从外被打开,我因背对着外面,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是什么情况。察泰搂着我,还将头埋在我脖间。过度的亲密,让我忍住吸了口气。 察泰悄然扣住我手腕,警告意味浓郁,同时偏过头懒洋洋对外说:“谁啊?打扰爷爷我的兴致?” “请阁下和阁下身边的女子下来配合检查。” “行啊,我正在——”察泰往上顶了下腰,“办事,方便。” 这话仅让我无地自容,外面的人也变得沉默,恐怕谁都没想到察泰脸皮如此厚。 最终外面的人退了一步,“那劳烦阁下将那位女子的脸转过来。” “看脸?我的宝贝也是你们能看的?哎,算了,你们看了赶紧走。”察泰将我扭向车门方向,马车外站的是几个我朝的十六卫将士,他们应该仔细检查我的容貌,但知为何,他们几人都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让开了位置,给马车放行。 我心中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门重新关上。 车门关上后没多久,察泰就松开我,自行坐到旁边。他推开车窗一角,凝神往外看。 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察泰先打开车门,将我抱起下马车。我耳边有水声传入,抬头一看,现自己正处码头。 宽敞的码头并排停着好几艘船,船身在如水月『色』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此时码头还有其他人,我因自身打扮不敢看那些人,当起缩头乌龟由察泰抱着,手则是将先前藏在裤沿的碎布偷偷丢在地上。 碎布是我从先前的衣服撕下来的,若宫里的人看到,一定能认出这是皇子的衣服,就能知道我被绑的路线是水路。 察泰抱着我上了其中一艘船的船舱,里面尽是货箱。他真是一身蛮力,竟能单手抱着我,空出另外一只手去开箱子。 我看到被打开的空货箱,恐怖的忆须臾间回到脑海,“、要!我要待在箱子里!” 察泰看我一眼,“忍忍,水路快,等过了君泰山,我就放你出来。“ 他顾我反抗,强行将我塞进箱子里,拿出两条布,一条布将我手反绑在背后,另外一块布塞进我嘴里,让我出声音。 察泰绑好我,拿出随身的小刀在箱子侧面扎了好几个洞。 箱子被合上后,我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察泰临走前还用其他箱子压住我这个箱子。若无外人,我可能从箱子逃出去。 第36章 立夏(5)如果人死了可以复生,你为…… 察泰之言,  似乎是准备将我带去北国。北国路远且险,据说那里的百姓不仅民风开放,还会饮热血食生肉。北国想用我来谈通商事宜,  我虽不懂朝政之事,  知道这大事不可能因我一个皇就随便敲定。 若通商不成,  北国一定会杀了我吧。 我还没有报仇成功,就又要死一回了吗? 林重檀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又死,定是眉欢眼笑,  更加心安理得地坐着林家二少爷的位置。 我极力让自己去想其他事情,  不去关注自己所处环境,寂静『逼』仄的空间还是一步步加深我的恐惧。仿佛又回到十七岁生辰那夜,  我被关在箱里,  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试图逃脱,  都离不那个黑漆漆、闷热的箱子。 是林重檀将我从箱救出来,  可在那个夜晚,  他亲吻了我。那一夜对我来说,  像是一切噩梦的头,  而我现在又重新陷入噩梦。 因被关在箱里,  我不知时间的流逝,  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我昏昏沉沉蜷缩在箱里,  连箱子什么时候被打的都不知道,光线流泻而入,  我被来者解开布条,从箱里抱入怀中,意识才逐渐回笼。 “没事了,  别怕。”那人轻声对我说,同时解.身上外袍罩住我。 我独自被关许久,骤然感觉到另外一人体温,本能地搂紧对方,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对方的怀里,亦控制不住泪水,呜咽出声,直至那人以唇轻吻我的脸颊,温声唤我“小笛”。 我浑身僵住,在闻到熟悉的『药』香味后,我立即挣扎起来。 “放开我!” 林重檀不仅不松手,还继续哄我,“小笛,别怕,北国那些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我不是小笛,你别这样喊我!”我再度情绪近乎崩溃,为什么总是林重檀,为什么总是他? 我猛然挣开他的怀抱,跌落在地,他还想过来抱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样子,我只想他不要靠近我。 “你别过来!别碰我!” 林重檀脚步略顿,过了一息还是朝我走近。我抗拒地往后退,听他又喊我小笛,我终是忍不住,“我不是林春笛,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林春笛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你以为人死可以复生吗?多荒谬,如果人死了可以复生,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脚步彻底停,长睫微抖,看我的眼神相较之前不同,而我像是发现他的弱点,撑起身体从地上爬起。 “林重檀,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们这些人对着我叫林春笛的名字,可是你叫一千遍、一万遍,林春笛死了。我听说他死在水里,被湖水泡过的尸体一定很丑吧,你亲眼见到了吗?” 林重檀的脸彻底白下去,我仿佛看到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如如一幅『色』彩华丽的山景图转为了黑白的水墨画。 可过了一会,他竟还向我靠近,“九皇,我们先船。” 我不想让他碰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挣扎间我扯到他脖间的一根绳。无意扯下来,我才发现那根绳十分眼熟—— 是我曾经戴过的红绳金羊。 因为我摔过金羊,金羊的角有一处小小的瑕疵。 林重檀戴这个做什么? 我死前红绳金羊还戴在我的脖上,他把这个从我脖取来了? 那刹那,恶心感充斥我的全身,我不由握紧手里的红绳金羊,奔到船舱窗户旁。 “小笛!” 我从来没听过林重檀这么失态的声音,仿佛是极怕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回首看他,见他过来,厉声道:“你站住!” 他登时停脚步,我第一次彻底读懂他眼里的情绪,他眼中充斥着小心翼翼、害怕以及痛苦。 痛苦? 他这种人还会痛苦吗? 想必又是在骗我。 “我不靠近,你……你别离窗户那么近,过来好不好?我不碰你。”林重檀对我轻声说。 我看一眼手里的红绳金羊,昔日往往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他给我吹笛,为我演皮影戏,一水儿的礼物往我屋里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杀人的圈套。 我讽刺地笑出了声,当着林重檀的面将红绳金羊从窗户丢出,“你认错人了,林春笛已经死了,就像这个,丢进河里,你这辈都不可能再见到。” 我说完忍着身体虚软往船舱外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声音让我愣了,我转身看向窗户,窗户比我先前打得要更加。待我走到窗户前,只看到未平静的水花。 “弟弟。”太子的声音从船舱口处倏然响起。 我立即想去捡先前被我丢在地上的外袍,可太先一步拦住了我。 他目光放肆地在我身上流连,甚至还伸手挑我垂在身前的长发。我退后一步,他『逼』近一步。 “你做什么?”我努力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太子终于把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没做什么,只想看看孤的好弟弟有没有受伤。”后半句他意味不明,“好在察泰喜欢女,不好男风。” 他取挂在臂弯间的披风,为我披上,“回宫吧,父皇和庄贵妃正在担心你。” 我看着太子,先前被我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点浮出水面,“今晚的事是不是你一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没有动的船,异常松懈的守卫,还有,他提前备好的披风,仿佛早已知晓我经历了什么。 太子听我这样说,阴柔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看来你还没蠢到家,北国人虽骁勇善战,个个都是莽夫,蠢钝如猪,父皇一直想将邶北两国边境再往外划一点,现在有了合适的理由。” 他伸手将我头上的纱巾扯下,“待会见到父皇,记得好好哭上一顿。” 原来是这样,我不过是圈套的诱饵,难怪那些守卫都不仔细看我的脸,许他们早就认出是我,只是秘而不宣。 我心中再气,知道这个时候同太子发脾气,于事无补,只能咬住牙暂且随着他船。太子将我送到马车上,就走了,我想他应该是去处理北国人。 因迟迟没人驾车,我伸手将车窗打。 车窗对着河水,水面浮出一道白影,白影没在水面待多久,又潜入水里,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在我都看累时,白影终于从水里钻出来。 林重檀浑身湿透,步履踉跄地走上岸,没走几步,就猛地吐了一口血。 有人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林重檀低头定定看着手里的东西,像是极其珍重此物,另外一只手慢慢将唇角嫣红的血迹擦掉。忽地,他好像注意到我的目光,抬头往马车这边看,我与他的视线猝不及防碰触到一块。 他此时脸『色』较月『色』还白,因吐了血的缘故,唇『色』过度绯红,如河中艳鬼。 我淡漠地转脸,重新将车窗关上。 - 马车刚到宫门,就被人喊停。 车外是庄贵妃的声音,“车上可是从羲?” 我抢在太回答之前,将车门打,庄贵妃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对我伸出手,“从羲,来。” 而我从车上来,她看到我未着靴的足,眼睛越发地红。到了重华宫,庄贵妃立即叫人拿鞋袜来,继而检查我有没有受伤,我本不想让她看到我披风的打扮,可我不给看,她就哭。 当然,看到后,她的眼泪更是簌簌如雨落下。 从来没有人因为我而哭成这样,明明被绑架的人是我,庄贵妃却看上去比我更难受。我顿了顿,笨拙地想给她擦眼泪,她发现我的意图后,对我挤出一抹笑,“母妃没事,从羲,你先去沐浴,待会你父皇会来,你不要出来,睡你自己的。” 皇上果然没多久就来了,我按照庄贵妃所言没有出去,因此也听到了他们两个吵架的声音。 “陛是忘了臣妾当初是怎么生从羲的吗?臣妾当时疼了一天一夜,晕过去好几次,好不容易从羲出生,因为他笨,别说宫里的主子,奴才都暗里嘲笑从羲。现在从羲终于变好了,陛竟舍得让从羲去当诱饵?若是从羲死在那些北国人手里呢?陛有没有想过?” “缈儿,你不要那么生气,朕并没有想让从羲去冒险,是北国人……” 皇上的并未说完,就被庄贵妃打断。 “陛的一点都不知吗?宫中戒备森严,从羲能这么容易被带出去?为了一网打尽北国人在京城的探子、暗线,陛就可以拿从羲去冒险,臣妾看这日子没法过了,陛不如现在就将我们母俩打入冷宫,不,罚去恩慈寺,吃斋念佛残度此生。臣妾要贵妃之位有何用?连跟陛的孩子都护不住,陛不心疼我们的孩子!” “缈儿,你不要冲动,你冷静些。” “臣妾冷静不了,陛知道从羲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吗?他吓坏了,方才好不容易睡着,还在梦里喊父皇救我。”庄贵妃哭声渐起,继而是男子的低哄声。 “这次是朕考虑不周,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缈儿,你别生气了,我现在去看看从羲。” 皇上竟把自称都换了。 庄贵妃的声音比之前柔和许多,“不许去,从羲睡着了,你不要去打扰他,我还没有原谅你。” “好好好,你以后再原谅我。我明日就调一队私兵给从羲,那队私兵以后只听从羲的,其他人的命令都不听,总可以了吧。” 过了许久,庄贵妃走进内殿,见我坐着未睡,如往日一样想哄我睡觉,我先口道。 “母妃,我可以自己睡,你去休息吧。” 她听见“母妃”二字,方才还将皇上拿捏在手心的人跟傻了一样待在原地。 我见状,又唤了她一声,“母妃。” 庄贵妃终于回过神,当即扑我身上嚎啕大哭,丝毫没有一点贵妃的模样。 我顿了,方伸手回抱住她。我前生很少从母亲那里获得宠爱,更别提在母亲那里感受到像庄贵妃这般豁出一切的爱子之心,我既承了这份恩,该尽这份孝。 我不想一直让庄贵妃保护我,我想保护她。 - 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处理北国那群使臣,这日我从宫人那里得知林重檀被召进宫,正在皇上那里领赏,就匆匆赶去御书房。 殿内除了皇上、林重檀,太子在。皇上看到我,立刻招手让我到他身边,“从羲,你怎么过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距离那日我被绑架已过去七日,我略过跪在地上的林重檀,径直走到皇上跟前行礼,“父皇,儿臣身体已大好了。” “那就好。”皇上拍拍我肩膀,转而对对林重檀说,“林重檀,你这次连立两功,不仅赢了北国使臣,还帮朕救回了从羲,朕要赏你。朕听太说你是姑苏林家的人,你祖父是不是林祖文?” “是。”林重檀答。 “朕记得你祖父,当年朕还小的时候,你祖父在京任职,后因年事高,便辞去官职,举家搬迁到姑苏。”皇上像是陷入往事,许久才沉『吟』道,“你虽无功名在身,已知为国、为朕分忧,这样吧,因你今年下科举,朕就不赏赐你了,赏赐你们林家。林家也算历代忠良,朕就封你父亲一个江阴侯,虽不世袭,允你父亲一世荣誉。” 一旁的太子笑了笑,“林重檀,还不快谢主隆恩?” 林重檀低头行礼,“重檀谢主隆恩,陛之宽宥爱民,重檀感激涕零,愿誓死为陛效忠,为邶朝尽犬马之劳。” 这种赏赐一般都是由御前太监远去当地,给受封的人颁旨。我看到跪地谢恩的林重檀,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父皇,这次多亏林重檀救了儿臣,儿臣才能平安回来,不如给他父亲授封的事就交给儿臣吧,儿臣从未离京城,想去看看姑苏山河之秀。” 第37章 小满(1)父亲高举双手,从我手中接…… 姑苏离京城甚远,  秦树楚天,加上已步入苦夏,供我出行的马车随时放着冰块以降暑气,  即使这样,  我依旧嫌热。这个身体跟我原来的身体很像,  都怕冷嫌热。 哒哒的马蹄声从前传来,随后响起男子的低沉嗓音,“主子,离姑苏还有十里,  不久将至。” 我顿了下,  隔车窗对外说:“我知道。” 同我说话的人是皇上给我的私兵头领,说来巧合,  我曾见过这位头领,  他是当初我和林重檀路遇山匪求救的宋将军宋楠。据说他虽武艺了得,但脾气极臭,  还不服管教,  因此一路被贬,  现在更是贬成皇子的护卫军首领。 宋楠见我的第一眼愣了很久,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跪下恭敬唤我九皇子。 眼看离姑苏越来越近,  我心里的思绪便越繁琐,  甚至这日总是梦到以前的。一时梦到我坐在山鸣阁廊下看书,  一时又梦到我看双生子缠父兄母亲的场景。 莫非是近乡情怯? 因为这种猜测,我又觉得好笑。 马车速度变缓时,  我听到外面喊“恭迎钦差大臣拨冗莅临”等话。马车没有驻停,一路驶姑苏。 我推开车窗一角,一点点看过这个生我养我的姑苏。姑苏的建筑景『色』与京城略有不同,  其更秀气,雕梁绣户,粉墙黛瓦飞檐翘,房屋常伴水而建,香樟亭直如冠,广玉兰高丽长青。 大约又行数里路,马车终于停下。我由钮喜伺候戴上帏帽,从马车上下去,眼前正是林家正门。当年我第一次入林府的时候,因身份不可张扬,走的是后门,如今我倒能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而入。 此时林家大小皆在门口,见我下车,登时跪在地上,说了好大一通的场面奉承话。 算算时间,我已有近三年未见到他们,双生子长高许多,再也不是原先小豆丁的模样。我第一次见他们时,他们娇坐府里『奶』娘怀中,粉雕玉琢,如年画娃娃。 我略略侧过身避开他们的跪拜,“无须多礼,我此次前来是给林老爷授封,诸位请起。” 父亲面容尚且平静,但一向稳重的大哥在起身时也难免『露』出欣喜之『色』。虽不世袭,但封候的荣耀非寻常人家能得。 再入林府,如天上仙阁的林府像一幅失『色』的画,我见识过宫里的奢靡华丽,就不会再为林府而惊讶。 行到正厅,我从钮喜那里拿过圣旨,“林昆颉接旨。” “草民林昆颉恭迎圣恩。”父亲在我面前跪下,他身后的林家人自然也是乌压压地一同跪下。 我如先前一般微微侧过身,方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林氏一族公忠体国,林昆颉忠孝节,济弱扶倾,博施济众,教子有方,即封候授江阴,钦赐!” 略顿一下,“恭喜江阴候。” 父亲举双手,从我手中接过圣旨,又恭敬将头贴于地上,“臣自当日夜体悟圣意,不敢违圣恩。” 我看父亲,忽然明白了父亲,不,应是全家上下为何更重视林重檀,林重檀能谋满门荣誉,我么都不行。 父亲平身后,对我展笑,“钦差大臣里面请,我已备好酒菜,以待大人到来。” 我看一眼钮喜,钮喜登时说:“钦差大臣舟车劳顿,此时恐无法与江阴候一同用膳。” “是我考虑不周,大人的住处已准备好,请同我来。” 父亲为我准备的住处自然不再是原先偏僻的院落,这个暂得的新住处院子明显是刚翻新过,丹漆金线,游鲤墙花。一连三日,我闭门不出,林府人也不敢上前打扰,唯独有个不识趣。 “九皇子,林重檀求见。” 我捧着书坐在窗下,翻过一页,“不见。” 林重檀这次随行,数次想私下见我,但被我拒绝,有时候我下马车休息,他的视线总是不避讳地望过来,甚至还想靠近,但都被钮喜、宋楠等人拦下。 他也给我写信,不过那些信到我手里,我就将其烧掉。 到林府的第四日,我让人跟父亲说,这次我来还有个目的,替皇上给林家祖父上一炷香。父亲闻言,立刻着手安排宜。第五日,我便坐上马车前往林家祖坟。 林家祖坟修葺得十分奢华,我以给祖父上香的借口,将神位牌一个个看过。 没有“林春笛”的名字。 我不死心地在坟地找寻,最后在角落处看到一个无名的坟堆。父亲见我驻足在无名坟堆前,立刻过来,“九皇子……” 我未等他话说完,就开口说:“我奉父皇之命,特意来拜见林家各位先人,不知这是哪一位,为何连名字都没有?” 父亲默会说:“我夫人曾在多年前生下一个死胎,因是死胎,不祥之兆,便未取名。” 我袖下的手不禁颤了下,“原是这样,抱歉。” 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匆匆转身准备离开,但意外与林重檀的视线相撞。他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我不想细看,与父亲推辞道烈日难忍,尽快上马车。 等上马车,车上只有我一人时,我放弃强忍眼泪。原来我生前到死后,都在林家没有名字。等再过十年,无人还记得世上曾活过一个林春笛,林家后代也不会给一个无名的死胎上香。 也许连十年都不用,年后就没有林春笛活过的痕迹。就算有人记得,也会说林春笛卑劣不堪,窃用他人作品。 - 两日后,我带着帏帽随意在林府散步,入夜的姑苏,暑气消退不少。散到林府的百年老樟面前,我停下来看,忽地一阵风吹来,将我掩面的纱吹起,紧接一道声音响起—— “春笛?” 我没有动。 喊我的人几步冲到我面前,不顾钮喜的阻拦,抓住我的手,“春笛,你回来了?” 母亲还欲伸手掀开我的帏帽,我后退避开,“夫人,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会认错,你是春笛。春笛,你么时候到的家,怎么回来都不同母亲说一声?”她哭得那般伤心,我一时间也不禁顿住,钮喜见我没有再避开,便也没有再拦着母亲。 母亲抱着我哭的情很快在林府传开,父亲和大哥匆匆赶来,要将母亲拉开。母亲泪水潸然,不愿离开,“那是春笛,夫君,春笛回来了。” “糊涂,么春笛,宗庭,还不快带你母亲回房。”父亲厉声训斥,可母亲依旧止不住泪,甚至不肯离去。 “你怎么那么狠心!春笛从小没在我们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在身边养着,你非要送他去太学读书。如果你不送他去,他怎么会做出剽窃自尽的?也怪我,我对他不甚上心,那孩子给我写家书,让我多回信给他,我也没写封。我怎么这么偏心,别的孩子小衣都是我亲手做的,唯独春笛的不是,他死都没有穿过我亲手做的衣服。” “宗庭!”父亲像是彻底怒,大喊大哥的名字,又缓和语气对我说:“九皇子,内子近日生病,胡言『乱』语,还望九皇子宽恕。” 那厢,大哥已表情严肃地和个仆人将母亲拉走。 我看一眼母亲离开的方向,摇摇头,“无妨。” 父亲又对我再三道歉,甚至翌日亲自送礼邀我赴宴。这次我赴宴前,将头上帏帽取下。 众人看我的目光皆有些不同,连一向冷静的父亲都愣了下,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朝我行礼,“九皇子。” “江阴候无须多礼。”我被引到上位坐下,我左边是父亲,右边是大哥,大哥旁边的则是林重檀。 父亲身旁的母亲已恢复往日温婉模样,席面上未曾喊我春笛。她一直在席上照顾双生子。双生子现下满十岁,他们两个数次偷偷往我这边看,我现后,对他们轻轻笑下。 些许是受到这个笑的鼓励,翌日他们就跑到我住的院子里。我让宋楠放他们进来。 双生子来后,先是给我行礼,又怯生生地叫我九皇子。我抬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找我有吗?” 双生子里的哥哥月镜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我们来是想给九皇子送我们自己做的小木船。” 弟弟云生比月镜更自来熟,已经偷偷跑到我身边挨着我,“九皇子哥哥,你喜不喜欢?” 我接过月镜手里的小木船,又看到月镜和云生手上都有伤口,心下然,“喜欢,你们手可是因为这个受的伤?” 此话一出,双生子都将手藏于身后,“没、没有。” 我故意沉下脸,“我可不喜欢撒谎的人。” “我们说实话!是……是做小木船受的伤。” “既然受伤,证明此物珍贵,你们为何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我问双生子。 双生子此时都挨在我身边,“我们喜欢九皇子哥哥,所以才特意做小木船送过来,还望九皇子哥哥不要嫌弃。” 我低头看他们,“可是我们才见面,你们就喜欢我?” 双生子见我语气温和,更是伸手抱住我手臂,撒娇道:“‘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九皇子哥哥像天上的仙鹤,因此我们见到九皇子哥哥,便忍不住喜欢、亲近。” 一刹那,我想大笑出声。 经年不见,我原来还可以从沐猴而冠里的猴子变成他们口中的仙鹤。 因忍不住笑,双生子误以为我喜欢他们这样说,拍马屁的话说得更顺畅。我又让钮喜拿点心上来给他们吃,明明只是他们寻常吃惯的吃食,他们却表现得十分雀跃的样子。 我同他们说许久话后,提及一件事。 “说来奇怪,很多人对我叫林春笛的名字,上次你们母亲也叫了这个名字。这个林春笛和我长得像吗?” 一下午时间下来,双生子在我面前没有那么拘谨,因此有些话也敢说。 “不像,他怎么配和九皇子哥哥相比,是母亲近来生病,眼花看错。” “对,一点都不像,相差甚远,云泥之别。” 我面不改『色』,“是吗?那个林春笛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啊。”双生子有些慌张,弟弟云生反应较快,立即说,“他原先借住在我们家中,因无父无母,父亲母亲心慈,认下他这个义子,但只是口头认下,并没有上族谱。” 听到这里,我终是控制不住,悄然握紧手,“原来如此,据说他已经离世?” “嗯。” “那我能不能见见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人,我还挺好奇林春笛的,毕竟大家总是对我叫林春笛的名字。”我问。 在林府住了这些时日,我一直没有看到良吉,我在想他是不是因为我的被赶出去。如果是的话,我想以别人的名私下给他送点银钱。 双生子对视一眼,说:“他身边原先有个伺候的书童,但他离世后,那个书童殉主了。” 我听闻这个消息,乎怔在原地。 殉主? 良吉怎么可能殉主? 良吉有个心上人,在来京城前,良吉还拿着心上人给他绣的荷包哭了好几日,后面还问我好几次,问我当官后,他可不可以把心上人接到京城。 - “春少爷,我好想回去见柔柔,你说柔柔还在等我吗?”良吉时常跟我这样说。 那时候我回他,“肯定在等你,等我从太学出来,就和你一起回姑苏,顺便把你的亲事办。” 良吉听我这样说,兴得眼睛都弯成一条线。 - 等双生子离开后,我马上去书房写一封信。我将信交给宋楠,“劳烦你想办法把这封信送给京城聂家的聂文乐。” 第38章 小满(2)你且在上方睁开眼看着,好…… 在林府住的三年里,  我鲜少出门,但有一次我和良吉出去,撞见了良吉的父母。良吉父母不知道我是良吉的主子,  高兴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 我凭着记忆再次找到良吉家,  却发现这里人去楼空,  像是许久没人住了。 “你找谁?” 许是我在良吉家门停留太久,隔壁有人出来问我。我张了张嘴,迟疑着问:“之住在这里的这户人家去哪了?” 那人回我,“搬走了,  早搬家走了,  他们家的二儿子去世了,办完葬礼就走了,  你是他们什么人?” 葬礼? 良吉真的死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只胡『乱』地对答我的人摆摆手,转身匆匆离去。我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没带任何随从,  此下无地可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直至我差点被疾行的马车撞上,  一旁忽地有只手伸出,  将我拉过。 “没事吧?有受伤吗?” 明明听到声音,  我却没办法回答。 那人地看我一会,  拉着我往另一方向走。我被带到一雅致的茶楼,  摁坐在椅子上,才反应过来的人是林重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  此时正坐在我旁边点茶。林重檀精通六艺,自然点茶的手艺也不会差,一举一动,  极具风雅。他似乎总是这样,永远光彩照人,他为玉珠,旁人被他一衬托就成了死鱼的珠子。 我不想他再待下去,站起来准备离开,林重檀的声音响起。 “喝茶再走吧。” 只怕我待会想把滚茶泼他脸上。 但我走了几步,又停下看他,“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林重檀点茶的手一顿,半晌方答:“我非靖节先生。” 我听到这名字,愣了下。靖节先生的《感士不遇赋》是林重檀教我背的,那是一雪夜,他搂我在腿上。因为我怕冷,所以手是抱着汤婆子缩在林重檀衣服里,不肯伸出来。 他垂着同我讲《感士不遇赋》,我至今还记得他念“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的声音。 靖节先生选的是击壤自欢。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良吉的死透着诡异,就算他真的殉主,良吉一家也没必要举家搬迁。良吉家人在姑苏住了一辈子,家境不富裕,骤然换地方生存,哪有那么容易。 因为良吉的事,我暂时没有心情人虚委蛇。双生子又来找我,我不想见,让宋楠将他们两挡在面。 院墙隔音不好,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九皇子哥哥怎么不理我们?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应该只是九皇子哥哥今日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九皇子哥哥,明日再过来。” 好体贴的两小孩。 只是声音故提高,想必是特说给我听的。 转也在林府住了快日,我不得不踏上返程之路。我花了一笔钱,暗找了专门寻人踪迹的游侠帮我打听良吉一家的下落。 离开林府时,父亲、兄和双生子来送我,双生子见我上马车,更是嚎啕大哭。 我停下脚步,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扯下,送给双生子的哥哥月镜,“月镜要好好读书,我在京城等你。” 月镜收到我的玉佩,本还哭的声音瞬间止住,他看一玉佩,又看一旁边的弟弟云生,见我还望着他,忙挤出一抹笑抱住我腰身,“九皇子哥哥,我一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我闻言笑更柔,“那就好。”又转头对旁边的云生说,“云……云……弟弟也是,要跟月镜一起好好学习。” 说完,我转身上马车。 返程因为坐的船,时间大大减少,林重檀返程没有我同行多久,在乘船的第三日他就下船了。 这次出行,他似乎还有的任务,我暂时无心理会他,只想尽快回到京城,弄清一些事情。 - “九皇子,你来了?” 聂文乐一看到我,就站了起来,还笨拙地用自己的衣袖将旁边的椅子擦了又擦,“座位擦过的,你坐。” 其实果可以有的选择,我不会想理聂文乐,但聂文乐这人的确对我有用。他曾越飞光一起,不知道在太学里欺负了多少学子,那些学子无一例地没有往声张,足以证明聂文乐一程度上很有手段,而且有些事情我不直接出面。 “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我问他。 聂文乐见我没坐,面上『露』出遗憾,但还是同我说:“查清楚了,你要找的那叫良吉的书童死在——”他顿了下,“二月二七日。” 我听到这日子,不禁魂恍惚。二月二七日是太子在荣府设私宴的日子,也是我被段心亭推入碧瑶湖之日。良吉竟然也死在二月二七日。 “我找到了给良吉验尸的仵作,那仵作现在已经不在京城,我废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好在他记得良吉,他说良吉是先被人掐死,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聂文乐声音越来越低,“良吉指甲里有血,若是『自杀』,但他脖子上又没出血的伤,多半是挣扎时,抓到了掐死他的人。” 聂文乐说完,见我迟迟不语,不由轻声唤我。 “九皇子?” 我闭上,“我没事,你继续说,段心亭那边呢?” “段心亭近日来一直称病不来太学,但我买通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小厮说段心亭夜里睡着会突然惊醒,说什么不要找我索命,你们两做什么鬼,早日投胎去,诸此类的话。段府以为段心亭邪,还请了人做法。” 我睁开,重新看向聂文乐,“法场不会只做一回,我想见见段心亭,你办到吗?” 聂文乐见我看他,连忙说:“下一场法场不是在段府做,而是在千佛寺,果你想见段心亭,我可以提安排好。”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枯站一会,发现聂文乐不错地盯着我看。我想了下,才说:“你以后不需今生疏地喊我,我允你叫我从羲。” 聂文乐明显变得高兴,看我的更加恶心的黏人,低低唤我从羲。我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还对他轻轻一笑。 聂文乐是一条好用的狗。 七日后,我浑身素出现在千佛寺。 因是驱邪,段家这场法场办得极为低调,选在千佛寺的后法台,因又下雨,今日千佛寺人稀少。法场环节繁琐,全套办下来几乎要一整日,天『色』渐暗,我撑着伞踏入此时只有段心亭一人在的后殿。 段心亭跪在佛像,他果然生病了,身形比原先消瘦许多。他对着佛像,闭低声念着什么,连我走到他跟没发现。 “段心亭。”我喊他。 他浑身一激灵,随后向我看来,待看清我时,更是跌坐在地,不住往后退,惊恐。 “鬼!鬼!你不要找我,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我……你找我索命……”他颠三倒四地说话,面『色』惨,好像真的把我当成鬼。 我略一思索,往『逼』近他,“不是你杀的我,还会是谁?” 段心亭唇瓣哆嗦,念出一名字,“檀生哥哥……是檀生哥哥,是他让我杀了你。” 即使再听一遍这话,我依旧控制不住心里愤怒情绪。 “那良吉呢?也是他让你杀的?” “我不想的,我不想杀他的,是他自己撞见了……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追,但檀生哥哥出现了,他说必须杀了他,要不然你的事就会被说出去。” 段心亭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说胡话,“不是我!来找我!我怕!有鬼……鬼来找我了!” 他爬起来往跑,殿门被打开后,风吹灭数盏蜡烛,菩萨低眉的佛像被阴影罩住,面容似乎变成金刚怒目,正森然地看着我,佛像之大,而置身于大莲花藻井之下我渺小不堪。 我怔怔站在原地,许久后才放下伞,对着佛像磕三头。 原来回不去姑苏的人是良吉。 是我心生贪嗔痴,可此祸不该牵扯到良吉。 林重檀说自己想要大济苍生,不过是骗人的谎言,他真正要的是虚名,是荣华富贵,否则他为何非要这姑苏林家二少爷的位置,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哄我一年余。 他杀我在,害良吉在后,罪不可赦。 良吉,我会帮你报仇的,我会让林重檀一无所有,受万人唾弃,你且在上方睁开看着,好好地看着。 我以头贴蒲团,以泪洗面。 请佛宽宥我终生无法戒慧。 - 要动手惩治林重檀,就绕不开太子。段心亭现在这状态,就算我抓他去见官,段家人也可以用病人胡言『乱』语说话当不得真来搪塞,更何况我也不明面替良吉报仇。 至于段心亭本人,就算他恢复智,他也不敢说我来找过他,除非他想把自己杀人的事情宣扬出去。 太子为什么那么重视林重檀?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我越想越入,连上课的时候忍不住盯着太子那边看,因为过度入,甚至他什么时候起身走到我面,我不知道。 太子弯下腰,在我案桌上敲了敲,“再看,孤要被你看成卫玠。想什么呢?这么入?” 我回过,呆了下,“你。” 他眉『毛』略微一挑,“哦?弟弟原来真的在想孤,想孤什么?” 我闭上嘴,不肯再说话,见小侯爷贼眉鼠往这边看,瞪他一,起身往走。 只是没想到,我刚走出课室,就迎面撞见了林重檀。 林重檀回到京城了,他看到我,垂拱手行礼,“见过九皇子。” 我目光停在他脸上,这么好看的皮囊下为什么有一颗最黑的心,果可以,我真想挖开他的胸膛,拿出心好好看一看。 “免礼。”我对林重檀说,“你……你这一路上可还好?” 林重檀闻及我这样说,近乎失态地当即抬起头看我。 第39章 芒种(1)他慢慢俯身过来 我避开林重檀的视线,  垂眼看向旁处,待听到林重檀开口说第一个字时,我迅速绕开他快步往前走。 擦过他肩膀时,  我脚步略顿一下。 我没有继续后面的课,  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  提前回到宫,但没想到十二公主也在。 她看到我,眼睛变得极亮,提起裙摆跑到我旁边,  “九皇兄,  你终于回来了。” 庄贵妃坐在窗下的椅子,见状温婉一笑,  “十二公主先前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次被绑架的事发现,  我不由对十二公主冷淡些,我不知道我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她牵涉其中,  但她终究是太子的胞妹。 我对十二公主微微颔首,  就走到庄贵妃旁边,  她近来正在抄写佛经,  时常脖颈酸疼,  我原先在家特意学过按跷,  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按过。 庄贵妃发现我给她按摩肩膀,  回头对我笑笑。十二公主看看我,  又看看庄贵妃,随后也凑过来,  “庄贵妃娘娘,我也给你按。” “这可不好,女儿家手嫩,  还是不做这些活计。”庄贵妃笑着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讷讷点头,又往我脸上瞅瞅,见我只专心给庄贵妃按跷,只好在旁边坐下。 香炉烟气萦绕,我只认真帮庄贵妃按摩,哪知道竟听到小声呜咽声。庄贵妃先搁下笔,拿手帕给十二公主擦泪水,“小祖宗,怎么好端端哭了呢?” 十二公主边哭边看我,并不言语。我皱眉抿了下唇,只能放下手,“母妃抄佛经,些许是十二皇妹闷着,我带她去喝果茶。” “好,你们两个孩子去玩吧。”我走前,庄贵妃在我手拍拍,我知道她的意思,对她安抚一笑。 我并非幼童,岂能事事都由她来护着,而十二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 我带十二公主散到南阁,吩咐宫人送果茶、点心,十二公主果然贪吃,纵使还挂着泪,也净手拿点心吃,吃一口看我一眼。吃完,她才委屈挨过来,“九皇兄,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我的脾气她的贪吃散去不少,原来我也想过当一位好兄长,“没有,只是天热。” 十二公主听我这样说,松了一大口气,马上亲热状地抱住我手臂,我不由身体一僵,“十二皇妹,你……你如今也大了,不该……” “哪有,我还小呢。”十二公主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她在蜜罐子长大,一举一动皆透着天真,“再说了,就算我十八了,也可以这样抱着九皇兄。” 我被她的荒唐之言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单手抱住我,另外一只手托着腮盯着我看。我忍一会,实在没忍住,“我脸上可是有么脏东西?” 十二公主头摇如拨浪鼓,只是摇完后继续盯着我瞧。我无奈地问:“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十二公主咬了下唇,“我说实话的话,九皇兄不跟我生气。” “你说吧。” “我觉得九皇兄我离宫远嫁蒙古的大皇姐长得有些像。” 十二公主说的是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出嫁六年,离宫时正值二十岁。 我不由愣了下,而后又想九皇子的脸与我一模一样,长公主为皇帝的女儿,我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十二公主提及长公主后,情绪低落不少,“我有些想大皇姐,父皇么时候才能把大皇姐接回来呢。” 长公主远嫁蒙古,一般情况是无法再回故土。但我也不想让十二公主更伤心,叫旁边的钮喜再去拿些点心过来。 “其实我和太子哥哥都很想大皇姐,太子哥哥跟我说他一定会把大皇姐接回来的,到时候大皇姐哪都不用去,就留在宫住一辈子。” 十二公主的话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至她后面小声地嘀咕,“太子哥哥肯定能做到的,他那么想大皇姐,把大皇姐的小像随身带着。” 我不由怔住。 随身带长姐小像?若是年龄尚幼小,还可以用思念为由,可太子早已及冠,寻常人哪怕跟兄弟姐妹关系再好,似乎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我心竟跳快一瞬。我转头盯着十二公主,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但她此时并没看我,垂头丧气像只小狗,用下巴压在桌子。 我一直在想太子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厌恶我,以及他说那句话—— “孤最讨厌东施效颦、鸠占鹊巢之辈。” 我之前认为他说的是我效仿林重檀,占林重檀的地,但好像并不是。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先前无异,作随口一提状,“大皇姐与太子关系很好吗?” “好啊,非常好,太子哥哥原先都是叫大皇姐为阿姐的,当时大皇姐远嫁蒙古,太子哥哥整整病七日,整个太医院束手无措,最后是国师来了,才治好太子哥哥的病。”十二公主还我说,“原先太子哥哥脾气可没这么坏,现在坏死了,偶尔连我都欺负。” 我想了下,“宫里可有大皇姐的画像?” 十二公主想了想,“我也有大皇姐的小像。” 她第二日就取长公主的小像过来,我看到小像上的女子,发现十二公主并没有说谎,我的眉眼的确与长公主有些许相似。 我试着遮住我的下半张脸,十二公主惊讶地啊一声。 “像吗?”我问她。 她忙点点头。 我又看小像一会,才将小像还给十二公主,斟酌道:“你把大皇姐小像给我看的事情还是不说出去,太子敬重大皇姐,若是知道我们私下讨论大皇姐与我这个大男人相像不相像,些许会怪罪我们。” 十二公主好像在想象太子发脾气的样子,没几息,就赞地点点头,“我不说。”她盯着我看一会,又道,“九皇兄,那我们之间就有小秘密,别人说有小秘密的两个人关系就很好,我以后来找你,你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的。”我顿了下,念出两字,“颂颂。” 夜,我躺在床想事。 太子这般针对我,有没有可能与林重檀无关,真正有关的是长公主。他骂我卖肉的小婊.子,也许是因为他认为我破坏了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形象,即使我与长公主毫无关系,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太子或许有慕姐之情。 为这个猜测,我自己都惊愕半宿未能睡着,这种荒唐、有违伦理的事我只是在良吉的话本里看过。 太子真的对自己的亲姐姐有别样的想法吗? 如果有,这可能会成为我离间他和林重檀的关键。 我在床又翻了个身,看着寝帐方垂下来的荷花镂空扭枝香熏球,心的主意渐定。 我想试一试太子。 为了向林重檀报仇,我么都愿意豁出去。几日后便是一个机会—— 九皇子的生辰。 九皇子的生辰早我一个月。 早在几日前,庄贵妃就同我说她和皇想大办我的生辰,还问我在太学有没有结识友人,若是有玩得好的,一并请到宫乐乐。 我想了下,说:“有几个。” “分别都是哪家的儿郎?”庄贵妃问。 我报了家世名字后,她又问我知不知道朋友的喜好,她好去安排。 “有一个我知道,他喜吃甜食,最爱吃芙蓉羹。”我对庄贵妃说。 自从那日撞见林重檀回来,我没有再去太学,只闷在宫看书,宫宴的请帖提前两日送出。以示珍重,送往太学的那几张请帖由我亲笔所写。 生辰当日,太子提前来到我的宫殿,“弟弟,生辰快乐。” 他说完拍拍手,有宫人将红布罩着的东西抬进来。 “看看喜不喜欢孤的礼物。”太子示意我自己将红布扯下。 我看他一眼,才缓步走到红布前,将其扯下。红布后的东西让我怔下,是龙二子睚眦的雕像。睚眦豹首龙身,古书记载,其嗜血,生『性』刚烈好斗。 “喜欢吗?”太子又问。 我伸手轻触睚眦的头,又收回手,“不喜欢。” 太子似乎有些惊讶,“弟弟居然不喜欢,孤见这睚眦雕像,就想到弟弟,特意买回来。” 我抬眸看他,他对我轻眨了下眼,明晃晃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我沉默几息,改口道,“本来是不喜欢的,但既然是太子哥哥送的,那我就喜欢了。” 我转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你们把这个摆去我寝殿。” 太子听我叫他太子哥哥,神『色』有些不明,又听我将睚眦雕像放寝殿,看我的眼神颇有深意。我只当没看见,重新走到原先的位置把案桌的书拿起。 “我有一处不能理解,不知道太子哥哥可不可以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盯着我瞧了一会,才走到我身边,“哪里?” 太子虽在太学上课,但他文才课都是由太傅亲自教授,本人算得有真才实学。我把我不能理解的尽数问他,他讲到后面口干舌燥,见我还想问,有些无语地说:“孤在这跟你讲了一早上的课,你连杯茶都不给喝?” 我闻言亲手给他斟杯茶,太子看我一眼,才接过茶,不过我没让他喝几口,又继续问他。 一直到中午,我觉得问得差不多,把书一合,“我去用午膳,太子哥哥自行回去吧。” 太子忍半日的脾气终是没忍住,冷笑一声,“卸磨杀驴?” “没有,只是我今日也没备下骨头。”我说完就走,不给太子继续回嘴的机会。 我再回到偏殿,太子果然已经离去。我装作无意把太子用过的茶盏打碎,宫人登时来收拾干净。 - 宫宴设在香蕖殿,香蕖殿以芙蕖得名,一池芙蕖接天莲叶,香气不用深嗅即盈满袖,清辉倒映水中,映得水面涟涟。一入夜就点上的宫灯随风轻摇,如仙子耳上珰。 今日本该是九皇子的及冠礼,但国师说我体弱,需晚一年办及冠礼,方能镇住寿命。 我第一次参加以我为主角的宴会,赴宴的文武百官不管之前认不认识我,心在想什么,都要端着酒过来给我敬酒,恭敬唤我九皇子,说些讨巧的场面话。 我酒杯里是掺不少水的果酒,饶是这样,一轮的酒灌下来,我的脸也不禁发烫。 钮喜一早备好解酒『药』,我借着衣袖遮挡吃半颗。刚吃完,聂文乐端着酒杯过来。 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绀青内裳配外纱衣,面容俊朗,给我敬酒时,小声对我说:“别喝太多,当心明日头疼。” 我对他笑下,端起面前的果酒略微一抿。 他眼神更为炙热,只是碍于这是宫,只能垂眼从我身前离开。 我暗松一口气,有些厌烦地咬了下牙。 又过两刻钟,我起身去到庄贵妃那里。庄贵妃今夜也出席,但是后宫嫔妃,她的座位放置一扇屏风,以遮面容。 “母妃,这好闷。”我她说。 庄贵妃失笑,“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几位小友去玩?”她转眸看一眼附近的皇,“去吧,你父皇那里母妃替你说,” 我点点头,起身从香蕖殿的侧门出去。钮喜提着宫灯跟在我旁边,散到香蕖殿的某一凉亭处,我对钮喜说了一句话,钮喜点头离去,而我自己拿着宫灯歪歪依坐在凉亭柱上。 没多久,我就听到有人唤我。 “九皇子。” 我微微侧眸望向声音处,今日的宴会我不仅邀请了聂文乐,还一并请班的所有学子,包括林重檀。 林重檀身着霜『色』云锦衣,曳腰长发被长廊悬挂的宫灯洒下一层微光。他这张脸素来生得好,饶是今日的场合,我都注意到不少人对他侧目。 他未提宫灯,走到我跟前,从袖中拿出锦盒,“今日是九皇子的生辰,我有一物想送与九皇子,此物冬暖夏凉,可带在身。” 锦盒是一颗玉石。 我曾听说最好的渔翁不是钓鱼技巧最好的人,而是最有耐心的人,跟鱼耗得起时间。 我没有伸手,只是盯着玉石看。 林重檀见我反应,声音更低,“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收下这个。” 他应是也看出我怕热的习惯,即使现在,我也忍不住用扇摇风。我慢慢挪开眼神,扇风的动作渐缓,像是酒意上来。 没多久,我觉到一只手带着丝帕抚我的脸,那只手仔细帮我擦鬓间的细汗,我由他擦了两下,就抗拒地扭开脸。 林重檀收回手,与我对坐不语。耳边的蝉鸣声不断,我没提宫灯的手略微蜷缩下,半晌,转眸看向林重檀。 他本就是一直盯着我看,见我望过来,眸『色』似乎深些,随后他慢慢俯过身来。 林重檀身上的『药』香味拢住我,他的吻先落在我的腮边,随后是唇角,吻到唇的时候,我猛然挣扎起来,手的宫灯和扇子都砸落在地,但为饮酒加身体本身弱的缘故,挣扎的力度软而无力。 我注意到林重檀的呼吸变重,在他又一次要吻上我的唇,我装醉害怕实则嫌恶地说:“不、不……太子哥哥……” 林重檀的身体立即僵住。 芒种(2) 宫灯落在地上,    烛火便灭了,周围骤暗,唯剩凉亭入口的一盏小灯照明。 温热的触感慢慢从我脸上移开,    林重檀眼神晦涩,    定定看我,    仿佛是想辨认方才所听之言虚真。我露出惧怕的眼神,    见他死盯着我不放,    眼睫微颤,    将自己衣袖卷起,    露出小臂,声音含糊结巴,    “我……我给你咬,    你别……别欺负我了。” 林重檀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小臂,    在发现上面的牙印时,    瞳孔缩紧,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片刻,他伸出手去碰我小臂上的牙印,    不过刚碰到,我就吸了一口气,他手指收紧,唇也抿了起来。 “谁咬的?”他声音极低。 我装作醉酒,听不懂他的话。 这时,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太子的声音,    “人在哪?” 林重檀听到声响,却没有动,    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手臂上的几个牙印我看他迟迟不动身,正怀疑自己这一步猜错时,    林重檀冷着脸地将我衣袖放下,长腿一跨从凉亭的另外一边走了。 几乎他刚离开,钮喜就引着太子走入凉亭。 太子看到歪坐在凉亭柱旁的我,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宫灯和扇子,眼波微转,“弟弟这是喝高了?” 我虚着眼看他,看了几眼后,对他伸出手。太子没动,等我指尖快碰到他的衣袖时,他才轻轻往后一退,“钮喜,你家主子是真喝多了,带他回去吧。” 一旁的钮喜上前,“九皇子,你喝醉了,奴才带你回去。” 他屈膝蹲在我面前,我手脚虚软地爬上钮喜的背,继而又像是疲倦至极将脸大半掩在自己宽大衣袖间,只露出眉眼。 临走前,我睁开眼看了太子一眼。 钮喜将我背出凉亭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一直跟我回到华阳宫,此时宴席未散,庄贵妃还未回来。 华阳宫的人见到太子,纷纷行礼,太子懒洋洋叫他们平身,又将我殿里的人全部清空,连钮喜也被他打发出去。 殿里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太子踱步到我躺着的美人榻旁,我虽喝了解酒药,但我向来酒气容易上脸,这幅身体也是,此时脸烫迟迟不退,倒也方便我装醉。 “你让钮喜叫孤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说,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了,你可以说了。”太子轻摇身前折扇。 我再度对他伸出手,这一回他肯让我抓住他衣袖,但他没想到我抓住后,竟撑起身体扭头便是一口。 我咬得狠,估计能把太子的手臂咬出个血印子。 在从十二公主那里了解到长公主的事后,我去问了庄贵妃知不知道长公主当初远嫁蒙古的事情。 庄贵妃与长公主并不熟稔,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她跟我说,长公主性子大气温和,几乎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不管是自己父皇的嫔妃,还是宫人。 我想我与大气挨不上半点边。 想想太子送我的礼物也许没有送错,我是睚眦必报。今夜,我不仅咬了太子,还给林重檀吃的芙蓉羹里下了催.情的药。 那药药性不高,一般用来助兴的,并不足以让人到神志不清,意乱情迷的地步。 有一瞬间,我想给林重檀下毒药,但毒死一个人太明显,我也不想林重檀还没有身败名裂就轻松死去。 太子迅速收回手,怒视我,气得直接喊我名字,“姜从羲!” 我慢吞吞用手指擦了擦唇,“活该……谁、谁让你……拿我当诱饵!” 听到我这句话,太子先是皱眉,又嫌弃看我。 “多久的老黄历,你还记得?你叫孤来,就为了这事?” 我爬坐起来,怒道:“你不是我,你当然……不懂我的感受!那个……察泰要绑我去北国……” 太子说:“不是没绑成功吗?况且察泰不好男色。” “万一成功了呢,他把我当、当女人一样对待,给我穿女人衣服……说什么蒙古跟我们和亲,他也想和亲。”我仰头看他,浑身发抖,“我是邶朝的皇子,是天子的孩子,并非阿猫阿狗。那些番邦之国,皆该是率土之滨才对,岂配与我邶朝联姻。” 太子垂眸看我,烛火的光被他困入眼中,脸上嫌弃之情渐褪。他弯下腰,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说得好。”他一字一句说。 - 太子离开后,我拆散发髻,赤足走到铜镜前,拿起宫人先前放下的水盆里的巾帕,一点点擦脸、擦唇,擦到肌肤生疼才猛然将巾帕砸入水盆中。 现在所做的试探,还远远不够,十二公主说太子贴身随带长公主的小像,能装得下小像的大抵只有他腰间很少更换的荷包。 当然,纵使太子对长公主有不能说的感情,光靠我与长公主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也不足以太子弃林重檀。林重檀得太子重用,前提是林重檀忠心。 不忠心的狗,就算再会吠,再会捕猎,主人也只会猜忌这条狗会不会有一日咬他的手。 翌日,我去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戴着帏帽看下方的芸芸游人。一会儿后,包厢的门被推开。宋楠今日未腰间佩刀,也未穿官服,他走到我跟前,单膝跪下,“主子。” “钮喜,把窗户关上,带着其他人先出去。”我说。 待钮喜出去后,宋楠就低声道:“属下已将段家的庶长子段承运的事情查清楚,他没什么特殊嗜好,每日晨起上朝,下朝而归,每月有几日会去迎荷楼听戏,最爱听的是《望母台》。” “《望母台》?”我轻喃出声。 《望母台》讲的是西汉景帝时期长沙王刘发与其生母的故事,刘发生母身份卑微,刘发年少不愿认母,年长却无法认母,与母亲皆在世,而不得相见,悲痛之下,故而在长沙建立望母台,以表思念。 我细想事情,宋楠忽地问我。 “主子,你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我怔了下才反应他说的是我小臂上的牙印,“没什么大事。” 宋楠略抬起眼,从怀里拿出一盒药膏,“这是属下原先受伤会擦的药,主子可以把这个涂在伤口上。” “几个牙印,还用擦什么药。”我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宋楠却表现有些激动,“若不妥善处理,恐怕留疤。” 他见我神情惊讶地看他,声音又放缓,“属下没别的意思,属下咬了主子,是做了冒犯的事,所以想弥补一二。” “是我让你咬的,何来冒犯。”我想了想,还是将他手中的药膏拿过来,“好了,我擦便是,段家的事情还望你帮我留心,还有,我想见见段承运。” 见完宋楠,我坐上马车去太学。一到太学,我就听到有人在讨论今年的科举。 今年要下科举的人泛泛,其中便有林重檀。林重檀从入太学起,便稳居太学第一宝座,所有太学学子都在期待林重檀今年科举的表现。除了太学学子,京城很多贵族门阀也在等。 林重檀若高中状元,便是真正的天下知。 到了课室,我看到林重檀坐在靠窗的案桌前,他提着笔,却没落纸,不知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座位坐下,因昨夜没睡好,课上忍不住打哈欠。上舍的博士虽严厉,但并不严苛,看到我哈欠连天,也只是委婉敲敲我案桌以作提醒。 课间,我干脆翘了课躲进太学的听雨阁补眠。倒是巧合,我躲进听雨阁没多久,夏雨骤临。我窝在听雨阁三楼的榻上,由着雨丝飘进窗内,洇湿衣摆。 雨声下,有脚步声拾阶而上。 那脚步声先移到窗边,再近到我身旁停下。 我未睁眼,任由那人卷起我衣袖,给我上药。待那人准备离开,我才猛然坐起。 “林重檀,你站住。” 林重檀背对着我,手里还拿着未来得及收起的药膏。 我盯着他,手紧抓自己有牙印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我手臂……有伤?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重檀静默片刻,侧眸看向我。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他神情似有疲倦之意,像是一夜未宿,但一双眼又格外清明。 我对上林重檀的视线,昨日借着酒劲,我尚且能与他平和相处,但今日我又想起良吉的死。 杀人凶手。 为了不让他看出我心中的恨,我只能闭上眼,可身体忍不住轻颤,“你走吧。” 可我说出这话,他却踱步到我身旁,手指拉开我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手上有伤,不要这样抓着。” 我依旧闭着眼,“我不要你管。” 林重檀语气软了些,“小……”他似乎准备喊我小笛,但刚说一个字,又止住,改口道,“那九皇子记得每日让身旁的宫人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不要随便沾水,我把药膏放在这里。” 我听出他要走的意思,不免睁开眼。他目光与我对上,外面雨声淅淅,先前还大亮的天色因乌云密布加窗户关上而变得昏暗。 我咬了下唇,眼泪垂落,他看到我哭,神情不由一变,继而拿出手帕帮我擦泪,“怎么哭了?疼?” 我咬牙不语,等他搂我入怀,我倏然咬住他肩膀,待尝到血腥味,才松开牙齿,呜咽说:“我不想待在宫里,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走得远远的,去塞外。” 芒种(3) 外面阑风伏雨,    阁内只有我轻轻啜泣的声音,许久后,林重檀才以极低的声音开口,    他像是难以启齿,    嗓音有些发紧,    “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顿了下,    慢慢伸手推开他,    自己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    低声道:“方才的话你当我从未说过吧,    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小笛。” 林重檀刚说两个字,我便咬牙看向他,    “谁是小笛?林重檀,    你不要老是喊错名字。你走,    你若不走,    那我走。” 林重檀眉头紧蹙又缓缓松开,浓睫下的双眸里似有挣扎、痛苦,我不再看他,    重新躺回去,背对着他。 虚与委蛇的把戏谁都会演,就看谁演得更逼真,林重檀最好再演得真些。我就不信他和太子能彼此信任到愿意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我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我向你保证,    等那些事情做完,    没人可以再欺负你。” 我没有再理会林重檀的话,有人守在暗处,    我也不怕林重檀再杀我一回,真朦胧睡去。等醒来,    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林重檀也不在身边。 我低头整理好衣服,余光瞥到还放在榻上的药膏,想了想,将药膏收进衣袖里。 - 又过三日,我在迎荷楼见到段心亭的庶兄段承运。 段承运被请到我这个包厢时,明显有些恐慌,他虽在朝中任职,但不过是七品的小官。京城里最不缺有权有势之辈,所以他一来就问:“不知屏风后是哪位贵人,若我先前有得罪之处,在下先向贵人赔礼道歉。” 我看一眼旁边的宋楠,宋楠会意,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让人听不出原音,“段大人无须这么生分,我家主子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因我与段承运隔着屏风,并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只从他声音听出怀疑。 “我有哪里可以帮得上贵人的?” “段大人有个二弟对吗?” 段承运听宋楠提及段心亭,语气立刻生硬了些,“是,贵人为何问起我弟弟?” “我家主子听闻段二少爷生病的事情很是担忧,想问问段大人,段二少爷的病可有起效?” 几乎是宋楠刚说完,段承运就不客气地说:“阁下这么担心我弟弟,不妨直接递请帖,何苦把我带来这里,楼下的戏还唱着,我要走了。” 这个段承运,跟段心亭的关系还真差。我不仅让宋楠去查了段承运,也让聂文乐查了一遍,两人给的回答差不多。 段承运是段夫人的陪嫁丫鬟生的,说来这件事,还是一件丑事,段心亭的母亲段夫人在怀段心亭前,怀过一胎,因怀孕无法伺候段老爷,便将自己的陪嫁丫鬟开了脸。 哪知道陪嫁丫鬟没多久也怀上了,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可段夫人那一胎生下便是个死胎。 其中秘辛不得而知,但段承运生下来才三日,其母就被赶去了段家老宅,至今连个姨娘的称号都没有。 - “段大人,别急,我家主子的话还未说完。实不相瞒,我家主子钦慕段二少爷许久,可惜一直没机会亲近,近日得知段二少爷生病,我家主子愿意出资出人,带段二少爷去别庄休养。”宋楠说前面一句话时,自有他的人将段承运摁在原地,段承运不想听也要听。 邶朝民风开放,狎娈童者不少,但那是贵族狎娈童。若是贵族之间的事情,这关系便是秘而不宣,纵使外人知道,也要说我们只是契兄弟的关系,日后也都会娶妻生子。 段承运听到宋楠的话,半晌没有开口,他绝非蠢人,应该听懂宋楠的言下之意。 “段大人其实不必那么为难,段二少爷病情迟迟不愈,想必阖府上下都为此忧心不已。我家主子愿意伸以援手,是好事,对段府好,对段二少爷好,亦对段大人好。段二少爷娇气,想来没在府里依赖兄长,如今段二少爷由我家主子照顾,段大人有更多精力去为国效力,自然也会更加官运亨通。” 段承运呼吸变得急促,整个人似乎都变得焦躁,“你……你家主子到底是何人?竟说这么荒唐……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放开……” 话未尽,他已经闭上嘴。 我从屏风后探出手,有人将段承运的手摁在我衣袖上。段承运先是一顿,随后仔细摸起我衣袖上的蟒纹。 宋楠问:“段大人可摸清楚了?” 衣袖上的蟒纹是皇子独有的,旁人若私穿,会落个砍头的大罪。 段承运猛然松开手,接下来我听到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段承运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惶恐,“微臣给皇子请安,但不知是哪位皇子?”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我家主子真的很喜欢段二少爷,想如珠如宝待之,金屋藏之。”宋楠说。 段承运呼吸声变大,“可是……可是父亲他不会……” “段大人,段二少爷如今病成这样,段老爷应该更想治好段二少爷,段大人只要让段老爷相信外地有神医,将段二少爷送出京城,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要段大人管了。”宋楠顿了顿,“段大人母亲如今还在乡下老宅吧,你和你母亲骨肉分离多年,段大人不想念母亲吗?” 外面《望母台》的唱词咿咿呀呀传入包厢。 段承运没有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心动了,便示意宋楠送人出去。在京城里不好明目张胆地绑人,但出了京城,路上遇见山匪、强盗是很正常的事。 段承运离开后,我将身上的蟒袍换成寻常的衣服,从迎荷楼的后门上了马车。我把宋楠也喊上马车,他进了马车后,端坐在离我很远的位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冷不丁问他。 宋楠看向我,“属下并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这个时候你不需要跟我称什么主子属下,你是宋楠,我是姜从羲仅此而已。” “属下不敢。”宋楠回道。 “你若真的不敢,就不会从将军贬到我身边。日后待太子登基,若我命好,可得一封地,若命不好,终生幽禁或命散黄泉。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将我所作所为全部去告诉太子或父皇,若是告诉太子,他应该会看在你报信的份上重用你,二,跟着我,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但我会百分百信任你,未来,有我一日,必有你一日。” 我垂下眼帘,自嘲地笑,“其实我是你,会选第一条,跟着一个无实权的皇子,能有什么好处。” 宋楠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既然喊了你为主子,你就是我的主子,我宋楠没有认二主的想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从几年前宋楠带人剿匪,我便依稀能看出这人秉性,嘴坏但人不坏。这几年想来他也是因为一张嘴,被一贬再贬。 攻善者心,坦诚之;攻恶者心,利诱之;攻权者心,示弱之。 我偏头对宋楠轻轻一笑,“谢谢你。”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我将车窗略微推开一条缝隙,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我和聂文乐约见面的地方。 一看到聂文乐,我便把袖中林重檀赠我的药膏递给他,“我想让这个里面有催.情的成分,你能不能办到?” 芒种(4) 聂文乐听到我的话,    脸色顿变,急道:“你加那东西做什么?” “自然有用就对了,你无需问那么多。” 我话刚说完,    聂文乐就语气带着怒意说:“不行,    这个我必须问清楚!” 他见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又连忙收敛起怒容,    带着讨好意味地哄我,    “从羲,    其他事情只要你吩咐,    我绝不多问一句,但这种东西很危险的,    你到底想用它做什么?你、你该不会想自己用?” 我一瞬间觉得聂文乐脑子有问题,    我好端端给自己用什么催.情的药。 “不是我用,    这个药能加吗?”我问聂文乐。 聂文乐却依旧不答我的问题,    只一个劲问我这东西准备给谁用,直至见我面露不快,他方讪讪一笑,    “能加,能加,药加好了,我再拿给你。” 他办事倒快,第二日就送到我手里。我打开药膏盒子,    凑到鼻前仔细嗅了嗅,    发现与先前的味道并无差别,稍微放心。 “这个药性不强吧?”我问。 聂文乐摇头,    “我按你说的,往里面的加的药不多。外涂药膏后半个时辰后,    身体会发热,但泡泡冷水澡就能忍过去。”他顿了下,踟蹰地说,“从羲,你这个药到底给谁用?不会是那个宋楠吧?” 聂文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提及宋楠名字时,还咬牙切齿,仿佛宋楠在此,他就要与宋楠打一架。 “聂文乐。”我冷下声音叫他。 他立刻对我笑道:“怎么了?” “你不要再胡乱猜测,对了,房子找到了吗?”我先前让聂文乐帮我找一处幽静宅子,最好左邻右舍都无人住。 聂文乐说:“找好了,我办事,你放心。” 我思索一番,将药膏收回袖中,“那好,我先离开了。” 聂文乐一听我要走,便露出依依不舍的肉麻眼神,我只当没看见,转身离开。回到宫里,我先去了东宫。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太子这里,东宫不愧是历任储君住的居所,占地极广,五殿三宫,鸿图华构。我先是坐轿一段路,继而又下轿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太子所在的偏殿。 太子正坐于案几前,身旁美婢摇扇,一旁摆了好几个冰坛。他知道我来,眼神都未给一下,只问:“弟弟怎么有时间来孤这了?” 我步到他身旁,才发现他面前摆的竟是奏折,他倒是不避讳我,并没有要合上的意思。我看了眼左右的宫人,将袖中的药膏轻轻放在案几上。 太子目光往药膏上扫了一眼,终于抬眼看我,“这是做什么?” “我……”我说了一个字又顿住,抿着唇不动。太子见状挑了下眉,懒洋洋挥了挥手,旁边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 “这个可治伤口、消疤痕。”我低声说。 太子玩味地拿起药膏,他手指生得修长,把药膏都衬得小了一圈,“弟弟原来还会给我赔罪,只是赔罪,就干巴巴地说这些吗?” 我看他把玩药膏,心不由跳快一瞬,但面上不敢有半分异样显露。我仔细研究过林重檀留给我的药膏,此药膏十分名贵稀少,连宫里都没有,不知林重檀哪里淘来的稀罕物。 越是稀罕,便越容易让人看出主人。 以太子的心性,他多半不会放心用我特意送来的药膏,甚至还会生性多疑地查这个药膏里有没有毒。只要查,那便能牵扯出林重檀。 太子在私宴上骂我是卖肉的小婊.子,很大程度上他是知道我和林重檀的事情,如今我成了九皇子,林重檀赠我的药膏里有催.情药,这事怎么都透着古怪。 他也许会去问林重檀,即使林重檀解释清楚,只要问了,便是埋了怀疑的种子。 “抱歉,上次是我喝多了。”我说。 太子扯唇,“那你还记得那晚的事情多少?” 我转开脸,当没有听见,“药膏送到了,我赔罪的话也说了,母妃还找我有事,我走了。” 太子没有拦我,我一路出了东宫,上了软轿,提着的心才渐渐放回去。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种下那颗种子,不管太子怀不怀疑。 今夜庄贵妃留宿皇上那里,不会回来,我早早地沐浴上榻睡觉,只未想到睡到一半,突然因殿门被重重打开的声音惊醒。继而是脚步声,好像有人正大步流星往内殿来。 我听这动静不对劲,困意去了大半,爬坐起掀开青纱帐,想看看外面情况。没想到帐子外即是太子的脸,他一向白皙阴柔的脸上泛着红,见到我坐起,竟是一把掐住我喉咙,将我摁回榻上。 我大惊失色,当即挣扎起来,可我与他的力气对比如蚍蜉撼树,根本推不开。他白日用来把玩药膏的手指此时紧握我的脖颈,声音森严,“真是跟你娘一样的狐媚子,竟敢给孤下药,这么喜欢勾引男人,孤今日就替父皇教训你。” 太子的话让我一瞬间大脑空白,但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发现了药膏里的催.情药,加上他此时呼吸略微急促,面色奇怪,想来是用了那药。 他怎么会用那药? 还不待我想清楚,他取下挂在床帐的缎穗,折于两段,捆在手心,然后高高举手落下。我躲闪不及,小腿猛然被狠狠抽了一下。 疯了! 太子就是个疯子! 我拼命去拦住他的手,同时喊人,可平时我稍微一喊,就会有人进来的华阳宫却是鸦雀无声,仿佛整个华阳宫只有我和太子两人。 挣扎间,他又以缎穗抽了我两下,有一下似乎因为我躲闪的原因,没打到小腿,而是打在了后腰下方。 我又疼又惧,“你疯了!父皇要是、要是知道你做的事,一定会责罚你!” “那就让父皇知道,知道他的宝贝小九给储君下药。”太子大手倏然掐住我脸颊,眼神阴鸷寒冷,“我看父皇到时候夸我教育你教育得好,还是训斥我。” 我对上他的眼神,身体不由打颤,在他的手再一次扬起时,我咬住牙,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将头往床栏上撞。 撞得太猛,我眼前一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等听到太子皱眉扯下床帐捂住我额头伤口,我才找回神志。 我拍开他的手,任由血液流下,语气因气愤而发抖,“你说我给你下药,我根本不懂你……什么意思。姜隽朝,我是、是你弟弟,怎么会给你下那种药,你当我是什么乱纲常伦理的疯子吗?你胡乱怀疑我,我还不如一死自证清白。” 本是皱眉看我的太子眼神渐变,声音压抑,似乎比先前还要生气,“乱纲常伦理的疯子……纲常伦理有何重要,若孤想,纲常伦理亦可被孤踩在脚下。” 我想我的试探终于有了答案。 他真的喜欢长公主。 夏至(1) 太子惯来跋扈恣睢,    但我还是没想到他能将这等惊世骇俗之言随口说出。 太子说完那番话,见我抿唇不语,伸手用指腹擦掉我流到鬓角的血,    然后做出让我更为惊愕的事情——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    慢慢把沾有血渍的手指含入自己口中。我恍惚间以为我面前的不是一国储君,    而是一只食人精魄的邪妖。 而接下来,    他竟将唇往我额头处的伤口凑近,    似乎准备直接含食我的血。我怔了一下,    立即猛地推开他。 “疯子。”我忍不住骂他。 太子被我骂,    却哼笑一声,仿佛心情又变好了,    慢条斯理道:“那弟弟喜欢疯子吗?”又伸手过来摸向我面颊。 “不喜欢。”我再度拍开他的手,    但他很快反抓住我的手,    龙涎香的味道充斥鼻间。 “真的不喜欢吗?孤倒是有些喜欢弟弟了,    尤其每次看到弟弟明明害怕,还要接近孤的样子——”他凑到我耳旁,温热的气息直接落在我耳朵那一块皮肤,    “真是可爱。” 那是太子这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他离开,往常伺候我的宫人终于过来。 原来太子的人把他们全部拦在了殿外,他们进不来,也听不到我的呼救。宫人们看到我额头上的伤,全部慌了,    连忙取了腰牌去请太医。 没多久,    皇上那边也知道了。 庄贵妃和皇上都匆匆赶了过来,庄贵妃看到我额头处的伤,    脸都白了。 “从羲,你疼不疼?”她忙坐在我身边,    心疼地伸手捧着我脸颊,仔细端详我头上的伤。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了,我额头已被纱布包扎好。 我摇摇头。 一旁的皇上皱眉问太医院首,“秦院首,从羲的伤如何?” “九皇子的伤乃皮肉伤,没伤到内里,仔细养上一段时间即可。微臣还会再开些滋补盈血的药方,给九皇子补身体。” 皇上闻言,目光沉沉走出去。没多久,我听到他在外面训人,让人把太子带过来。 我不知是受伤或是平时这个时候都在睡觉,没多久就困顿不堪。庄贵妃一眼看出我的困意,连忙对我说:“困了就睡,这里有母妃,没人再能伤害你,不要怕。” 她轻轻握住我手,又让宫人剪灯芯。 “从羲怕黑,别让烛火太暗。”她吩咐宫人。 我在庄贵妃哼的西北小曲中沉沉睡去。等睡醒,才发现昨夜发生不少事。 太子被罚跪在正元门前一整夜,皇后知晓此事后,非但没有替太子求情,反而前往正元门,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太子一巴掌,又一同跪在地上,陈情恳切说自己教子无方,求陛下一并惩罚。 皇后跪了近一个时辰,御前的人才来请皇后去皇上那里。紧接着,圣旨下来了。 皇上罚太子关一个月禁闭,不可出东宫半步。 因我受伤的事情,第二日来了不少探望我的人,不过都被庄贵妃委婉拒了。 庄贵妃一整日脸色都不好看,对上我额头处的伤口更是时不时眼睛泛红。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庄贵妃骂人,她将太子咒骂了许多遍。 “从羲,太子为什么昨夜会过来?他可有说什么?”庄贵妃问我。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来在睡觉,突然他就掐住我脖子。我挣扎的时候,撞到了头。” 我其实不想让庄贵妃牵扯到我复仇一事之中,我已经得了她很多宠爱,不想她再为了这种损阴德的事情劳心。 庄贵妃听我这样说,美眸里烧起一团火,怒不可遏道:“他这是想杀人吗?” 她当即想去找皇上,但我先一步按住庄贵妃手臂,“母妃,父皇已经罚过太子了,母妃这时候不应再为我的事情出头。” 太子并没说他为什么要带人来华阳宫,也是因此,他这次被罚的很重。 太子不比旁人,皇上当众罚太子跪人来人往的正华门,皇后陪着跪了一个时辰,还落个禁足一个月的惩罚,可见其严重。 这个时候不能再找皇上诉苦。 庄贵妃聪慧,自然知道我的思量,只是因我受伤,她作为母亲怒气难消。我只好极力安抚她,“母妃,其实并没有多疼,秦院首医术了得,我现在更是完全不疼了。” “可是……” “母妃,我真的没事,母妃往日怎么面对父皇,日后也怎么面对父皇,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这次的伤肯定不会白受的。” 听我这样说,庄贵妃才勉强止住要去找皇上的念头,但她听到我要继续去太学上课,登时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许是怕我生气,她软着声音哄我,“几日不读书也没什么大事,你那些皇兄也不是日日都去,母妃真的不放心你最近出宫,你头上的伤还没好,万一又落个什么伤,怎么办?乖,听母妃的。” 我有些犹豫,后宫的事向来牵扯前朝,我想这段时间是个好时机,但看庄贵妃担忧的眼神,我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 但我没想到庄贵妃让皇上请了上官大儒进宫给我讲课。上官大儒是太学博士中的大家,因已年过古稀,他身边通常会带一个弟子。 我看到上官大儒身后的林重檀,不禁脸色难看了几分。而林重檀却不顾礼仪尊卑,看到我的瞬间,先是眉头蹙紧,随后不知在想什么,一直脸色难看地盯着我额头的伤。 “九皇子,未来一段时间就由微臣教授九皇子功课。”上官大儒转头吩咐林重檀,“檀生,将书本给九皇子。” 林重檀应了一声,他走近我,玉白修长的手将书本放在我面前的案桌。 他放完书,竟在我身旁坐下。我还来不及训斥他,那边上官大儒已经说:“今日我们来讲……” 我只能先闭上嘴,上官大儒这等大家的话不可随意打断。 随着上官大儒的授课,我渐渐知道林重檀为什么能跟在上官大儒身旁。他笔速极快,将上官大儒一言一句全部写在宣纸上,甚至上官大儒没提及的点,他还会在旁标注解释。 半日下来,林重檀一点疲色未显,倒是我听得头昏脑胀。 好在上官大儒上了半日课,精力也不足,由宫人扶着下去休息。 我见上官大儒离开,也准备离开,但正在整理宣纸的林重檀喊住我。 “九皇子。” 我脚步顿了下就继续往前走。一连几日,林重檀都会跟着上官大儒进宫。 这日阴雨绵绵,进宫的人只有林重檀,上官大儒老寒腿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便让林重檀独自进宫。 京城进入夏末,窗外枝叶繁花已经逐渐走向衰败,或许是知道自己即将衰败,开在枝头的花愈发浓丽繁盛。 雨水打在重重花瓣上,我瞧着水珠顺着花枝落地,耳边林重檀的声音忽地提高了些。 “九皇子?” 我慢慢转头看向前面的林重檀,“嗯?” 林重檀喜着素色,还喜高襟,非必须露的肌肤一点都不会露在外面,今日他亦是这副打扮。 他对我笑了笑,“九皇子是喜欢外面的花吗?那……” “没有,我只是——”我打断了林重檀的话,同时站起身,“觉得很无聊,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就会睡着,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我准备离开南阁,可在我经过林重檀身旁的时候,他居然抓住我的手。 钮喜登时扣住林重檀的手臂,“林公子?” 我顺着林重檀的手指看向他的脸,“松手。” 林重檀低声对我说话,似有恳求之意,“九皇子,我能否与你私下谈谈。” “不行。”我没有任何停顿就拒绝了他。 他见状还想说什么,但我先一步道:“林重檀,你不要自讨没趣,我说过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我甩开他手,快步离开南阁,并让钮喜赶人。 我回自己寝殿午睡,午睡醒来,外面的雨依旧未停,还变大了。 钮喜伺候我洗漱,边说:“主子,林公子还在外面。” 我有些不高兴,“不是让你赶他走吗?” “林公子说今日的课未讲完,不敢离去,愿等主子醒了继续。” 这个林重檀,话里话外拿上官大儒来压我。他如此执着,是为了太子吗? 看来太子被责罚,这条忠心的狗便坐不住了。 “他在哪?”我问。 “还在南阁。” 我想了下,“你跟他说,我头疼,起身不了,他若非要讲课,就站在抱窗外面讲。” 抱窗外面是我寝殿的天井处,无瓦片遮顶。我是故意逼林重檀走,可纽喜将我的话转告他后,他居然真站在抱窗那里同我讲课。 因书卷会被雨水打湿,他干脆不拿书。雨水涟涟,短短一会,林重檀身上衣服全部湿透。 我坐在温暖干燥的美人榻上,看着他脸色越来越白,直至完全没血色时,我终于松口让他进殿。 林重檀不急着去换衣,先走到我面前。他轻轻吸了口气,才对我说话。 “伤口还疼吗?”他问我。 我看一眼旁边的钮喜,钮喜立刻退下。 我重新看向林重檀,“你问这个有意义吗?如果我说疼,你能做什么?带我走?帮我报仇?还是假惺惺地问几句,送点药?” 忽地,外面响起惊雷声,雨势骤大。 我瞬间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好像有人在安抚我,我平静不下来,死死咬着牙。 安抚我的人似乎不想我咬牙,哄着我松口,见我不松,他竟把手指探过来。我本能咬住,血腥味迅速弥漫口中。 因为范五的缘故,我自幼怕打雷,偶尔雷声太响,都把我从睡梦中弄醒。在太学的时候,几乎我一醒,旁边的林重檀也醒了。 他尚且有着睡意,迷糊着抱紧我,又摸摸我的头,温声说:“别怕。” 我其实不想他抱我,可他的怀抱温暖,我不自觉地将自己缩在他的怀里,渐渐觉得外面的雷也没那么可怕了。 次数多了,林重檀也知道我很怕雷。有次白日打雷,他突然从书桌起身,把坐在窗下的我抱入怀里。 我愣了下,还没说话,耳朵被他的双手捂住。 他还嫌捂住耳朵还不够,让我自己把眼睛闭上,不要看窗外。 后来,我死在雷雨的夜里,一听到雷声,就想起林重檀在宴会上看我的眼神,想起冰冷的湖水,想起段心亭跟我说的话。 - 我极力忍住惧怕,抬眼看向林重檀。他与原先并无太大区别,依旧光秀芝玉。略凉的水珠从他身上滴落在我脸上,我吐出已经被我咬伤的手指,倦怠地眨了下眼。 “你知道我头上的伤怎么来的吗?那个人深夜来我宫中,先掐我脖子,后脱我衣裳。在他要分开我腿时,我不愿,自己一头撞到床栏上。 林重檀,你好好去当狗吧,届时他睡我,也许你还要跪在床边端水递帕子。” 夏至(2) 言语是可以做刀,    我早尝过这种滋味。 我清楚地感觉到林重檀身体的僵硬,他眸里翻涌着不明情绪,明显是动了怒,    可他似乎又不想发出来,    极力忍着。 我忽地觉得好笑。 典则俊雅的林重檀原来也有这样的一日。 他曾以我为私物,    主动邀请太子一起睡我,    怎么这会子又生气了? 恐怕气的是我说他是狗。 他本来就是太子养的一条狗,    还怕人说吗? 林重檀此时的脸色比先前还白,    眉眼因淋雨而湿漉。他把被我咬伤的手随意在自己衣服上一擦,    留下水染后的红色。 “太子被罚,眼下前朝形势波谲云诡,    九皇子近日最好都待在宫里,    不要出宫,    也不要跟外臣联系。” 他言左右而顾其他,    让我越发烦他。他永远都是这样,没几息就可以冷静下来。 但仔细想想,他这种表现才正常。林重檀是一个为了权势什么都可以做的人,    杀人也好,受侮辱也罢,只要太子未来成为帝君,他能成为辅佐左右的权臣。 但我不会让林重檀如愿的。 他妄想攀着太子这根枝飞黄腾达,我偏要让太子亲自摧毁他的野心。 “林春笛死了多久了?”我突然问他。 林重檀长睫一颤,    在我以为他不会答话时,    他轻声说:“一百五十三日。” 原来已经一百五十三日了。 这一百五十三日,林重檀可有半分愧疚? 他现在怎么有脸在我面前摆出情深一往的模样,    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转生成九皇子,    他依旧可以将我拿捏在手心吗? 我曾听过一些负心汉的故事,负心汉一朝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甚至有的会动手杀妻,等权势在手,又怀念起发妻的温柔小意。 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只会在更阑人静时,叹道是命运捉弄人。 林重檀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 不对,林重檀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比负心汉更狠,他很有可能又在骗我,想哄着我,榨干我新身份的利益罢了。 “原来死了那么久了,若挖开坟的话,应该腐烂得只剩骨头吧。”我淡淡道。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我不再看林重檀,蜷缩起身体窝在榻上。林重檀在美人榻旁枯站许久后离开,翌日他没有进宫,我听上官大儒说林重檀生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林重檀都没有进宫。 上官大儒提及林重檀的病时,露出担忧之色,“眼下他病得如此严重,若是误了今年的科举,就要再等三年。” 听到科举的事情,我手下的笔突然歪了一笔。上官大儒并未发现,依旧在提科举的事情。上官大儒也曾高中状元,他回忆起自己状元及第,白马游街时的往事。 “正所谓‘马蹄一日遍长安,萤火鸡窗千载寒。从此锦衣归故里,文峰高并彩云端。’”上官大儒无不怀念道。 - 因头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了,当日下午,我在庄贵妃的叮嘱下出宫去太学。这是我阔别几个月再次来到林重檀的学宿。我到的时候,白螭和青虬在煎药,听到有人来的动静,忙从小厨房出来。 他们看到我,皆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尤其是白螭,像是高兴得要哭出来,“春少爷,你没死啊!太好了,少爷他……” 他话没说完,已被钮喜训斥。 “休得无礼,这是九皇子。” 白螭愣住,还是一旁的青虬反应更快,拉着他跪下,“给九皇子请安。” 白螭还想说什么,但青虬死抓着他手臂,他张了张嘴,最后也恭顺地说:“奴才给九皇子请安。” “免礼,林重檀可在?”我问他们。 “少爷他在房里。” 我独自一人走进林重檀的房间,几乎才进去,就闻到里面浓重的药味。林重檀躺在床上,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禁愣了下。 林重檀眼窝深陷,不仅脸色白,唇色都白得吓人。我才明白为什么上官大儒一提到林重檀就露出担忧的神情,如今离科举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加上满屋子的药味,我恍惚以为床上的人已经死了。 不对,这不是我习惯的林重檀。 我要报复的也绝不是这样的林重檀。 我在林重檀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一片。此时外面传来白螭小心翼翼的声音,“九皇子,药煎好了,可否端进来?” “端进来吧。”我吩咐下,白螭端着药进屋。 他先将药放下,去扶林重檀坐起,再喂药。可林重檀牙关紧咬,药根本喂不进去,白螭忙出一头热汗,无措之际,他看到我。 白螭咽了咽口水:“青虬去端饭了,不在此处,九皇子可否能帮个忙?” 我冷眼盯着林重檀片刻,把钮喜喊了进来。钮喜在宫里,喂药这等事对他来说并不难。钮喜捏住林重檀鼻子,没一会,林重檀就因呼吸不畅,而松开牙关,白螭连忙喂药。只是那碗药刚喂下去没多久,林重檀就趴在床边尽数吐了出来。 吐的时候,林重檀醒了过来。他双眸通红,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身上锦被,白螭声音已带上哭腔,“少爷,你不能把药吐了啊,吐了,怎么能好呢?”他忽地看到我,眸光一闪,“少爷,你看,九皇子来看你了。”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林重檀听闻我来,几乎登时抬起眸,四下寻找,等看到我的身影,他猛然要起身下床,白螭见状,连忙扶住林重檀,“少爷,你别急啊,九皇子在这,没走。” 林重檀对白螭的话充耳不闻,只想往我这边来,我以眼神暗示钮喜不动。等林重檀走到我跟前,想以手触碰我,我才轻轻往后一退,以袖捂鼻。 林重檀怔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此时的模样,哑着声音说:“等我一会。”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净室,白螭忙跟进去服侍。 过了一会,林重檀出来,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直直走到我跟前。他似乎想碰我,但又不敢。我看他几眼,就让钮喜和白螭都出去。 几乎是那两个人刚走,林重檀就伸手朝我手探来,但即将碰上的瞬间,他又顿住。我想了下,主动抓住他的手。 林重檀浑身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低声说:“生病了就不要一直站着,坐吧。” 他的眼睛像是须臾间落下星子,骤亮,他并不动,只紧紧地盯着我。我见状,干脆拉着他在座位上坐下。 林重檀落座,依旧一直盯着我。我顿了下,才把来时就想好的话说出。 “我可能太贱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担忧你,所以你快点把病养好。” 说完,我松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小笛。”身后传来林重檀嘶哑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没多久,我就被人抱住。林重檀身上很烫,在我不适想推开他时,他把脸埋在我脖颈间,“那晚上我让他们去找你,但没有找到……对不起……” 我愣了好一会才发现林重檀哭了。 他原来真的会哭。 如果可以,我真想笑。 现在他还在骗我,不惜以眼泪。 我在林重檀怀里转过身,饶是我恨他,也不得不承认林重檀生得极好,哭起来也是好看的,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被他现在的样子哄骗。 我强忍厌恶说:“我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你的,你最好先把身体养好,给我等着。” 林重檀似乎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将我抱得更紧。我差点呼吸不上来,忍着恶心让他抱了一会就拍拍他的手臂,“你想勒死我吗?” 他又飞快松开手,可松开没多久,又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不错眼地盯着我看。 我低头看了下他抓着我衣袖的手,再抬眸看他,“你不想我走?” 林重檀像是烧糊涂了,如稚子般的连连点头。 “好吧,那我先不走,你把药喝了。” 我扬声让外面的人端药进来,这回端药的人变成青虬。青虬比白螭稳重,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药搁在桌子上就离开房间。 林重檀不看药碗,目光还停留在我脸上。我想了下,把药碗端起,用勺子装了一勺药递到林重檀的唇边。 我以为他自己会吹,哪知道他张嘴就把药喝了。 林重檀脸色微变,可他不知为何,也不将药吐出来,还抿着唇。我见状,又勺了药送过去。林重檀又张嘴直接喝了,才几口药下来,他的脸泛起古怪的潮红,唇也变红。 我只当没发现,将一碗药都给林重檀喂进肚子里,看他控制不住连连拧眉,我一时没忍住笑。 他倏然听到我笑声,再度怔怔看着我,片刻,他的脸朝我靠近。在他的唇要亲上来时,我转开脸,“谁许你亲我,我还没有原谅你。” “我……抱歉,是……我唐突了。” 林重檀头回在我面前结巴。 我将药碗放下,“我要回宫了,太学人太多,我不想让他们都看到我头上有伤的样子,所以我明日不会来这里。宫里也不方便说话,我不想让母妃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我慢一拍,才接着说后面的话,“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以写信,你把写好的信给宋楠,他会给我。” - 回宫的时候,我在马车上问宋楠,“你确定二皇子最近频繁联系驻扎外营的马山秉?” 宋楠点头,“我旧下属在外营,算得上马山秉的心腹。”后半句,他声音极轻,“二皇子恐怕想逼宫。” 太子才被罚,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我沉眸思索道:“如果太子在马山秉那里发现林重檀的书信,会是什么反应呢?” — 皇上虽然给太子关禁闭,但没说不许旁人去看他。 我从太学回来,就去了东宫。到时,太子正单腿屈膝,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用手中羽箭投壶。 他衣服也不好好穿,明明天气转寒,还敞开衣领,露出一片白皙肌肤。 见到我来,他长眉一挑,“弟弟来了啊,坐。” 他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 夏至(3) 太子这般态度亲昵,    一点都不像才因我而罚跪正华门一整夜,还被禁足东宫。 我没在他身旁坐下,而是挑了张椅子坐下。他发出一声低笑,    倒也不恼,    继续投壶,    既不问我为何来,    也不赶我走。 我看他投了会壶才开口,    “为什么在父皇面前,    你什么都不说?” 太子手里的羽箭此时正好投入壶中,    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没什么可说的。” 他从长毛地毯上爬起,    因为这个动作,    他的领口敞得更开,    几乎都能看到腹部。我不由扭开脸,    直至余光瞥到太子的衣摆。 他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弯腰,将双手搭在我所坐椅子的扶手处。我的背不自觉挺直,    防备地看着他。 下一瞬,太子偏头凑近我脸颊,鼻子嗅了嗅。 “弟弟好香啊。”太子意味不明地说。 我顿了下,方伸手推开他,“我未用香,    哪来的香味,    看来太子哥哥被禁足多日,禁出毛病了。” 太子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    “没用香吗?孤怎么一直闻到弟弟身上有香味,难不成是弟弟身上的体香?” 他说着,    仿佛又要凑近闻味道,而此时殿门传来“哐当”一声。 我立刻推开太子站了起来,而太子神情骤变,转头冷冰冰看着送茶点过来但摔了的宫女。宫女面色骤白,一下就跪在地上,求饶道:“殿下饶命,九皇子饶命,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刚想说将地上收拾干净就好,太子已经开口。 “拖下去,杖毙。”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殿外立刻走出两人,一边捂住宫女口,一边往外拖。宫女还想求饶,挣扎着想往我们这边扑来,可并未成功。她被那两人的其中一人抓住头发,狠狠地掌掴。 不过几巴掌,就活活把宫女打昏过去。 我在旁看得胆战心惊,太子却是饶有兴致。 我忍不住开口,“她只是不慎摔了茶盏,既然已经罚了,就不用再施其他刑罚了吧。” 太子听我这样说,慢悠悠道:“你们听到没?” 打人的太监立刻停下手,谄媚地笑道:“奴才听到了,这就带她下去。” “脸都打红了,记得给她好好治一治。”太子轻笑着说。 “是是是。”两人拖着宫女下去。 我因看了这一幕,实在觉得不舒服,顾不得太多,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东宫地广,我来过两次发现东宫西南偏门离华阳宫更近,就准备从西南偏门离开。 行到一半,忽地看到两个人抱着一个麻袋。 我本以为他们是在背粮食等东西,但钮喜突然挡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不对——麻袋在渗血,滴了一路的血。 抱麻袋的人没发现我,开口抱怨道:“死了还给人添麻烦,待会我们还要把地上的血洗干净。” “快点走吧,别被九皇子看到了,要不然我们两个的头也保不住。”另外一人催促道。 两人匆匆离开,我看着地上残余的刺眼血迹,反胃、害怕的同时意识到太子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暴戾无道,从不把旁人的命当命。 我不得不暂停我的计划,想再细细谋划一番。 与虎谋皮,并非易事。 而第二日,宋楠给我送来消息。 段承运劝动段老爷把段心亭送去外地老宅养病,马车在今日下午离城。 这是捉住段心亭的最好机会,我不想错过,就让宋楠带人伪装成山匪,伺机而动。 宋楠对京城沿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加上他也跟山匪对上过数回,所以伪装起来并不难。 三日后,宋楠传来好消息,人已经捉住了。我们只抓了段心亭和他的贴身小厮,让其余人回去报信拿赎金,然后再在小厮面前上演一出段心亭假死的戏码。 我和宋楠已经商议好,绑到人后,把小厮和段心亭两人分别关在外间和内间。在外间的小厮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靠耳朵听。宋楠会伪装成色迷心窍的人,意图强.暴段心亭,再在段心亭的反抗中,假意失手杀了对方,实际上是把段心亭打晕。 小厮看到浑身是狗血的宋楠出来,过度惊吓后会信个大半,等他再看到里面面朝下,躺在血泊的段心亭,估计会信了另外一半。 然后宋楠折返回来,把昏迷的段心亭拖出去,伪造抛尸的假象。 为了让段家人真的相信段心亭真的死了,宋楠还会将提前准备好的无人认领的死囚尸体放在溪水里。 等段家人寻来,有段承运的暗中出力,又有小厮的佐证,应该会把这个被水泡得看不清面容身形的死尸当成段心亭。 - 计划基本没有纰漏,但实施起来我依旧担心,怕某个环节出差,导致满盘皆输。不过还好,宋楠没多久让人传信说事成了。 我特意等了几日,才去关段心亭的宅子。 宅子是聂文乐帮我找的,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家,宅子里特意打造了个密室,即使段心亭在密室大喊大叫,也不会有半点声音传到外面。 我进入密室,就听到段心亭的尖叫声。我身旁的聂文乐面露厌恶地啧了一声,“这家伙怎么疯成这样。” 段心亭此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都一时没能认出他。他一看到我,尖叫的频率更快了,还乱喊什么,“鬼……鬼又来了,救命!别杀我……有鬼!” “这里有人照顾他吗?”我问聂文乐。 聂文乐说:“有,我找了个信得过的聋哑老头照顾他,也留了几个人守着他,免得他逃。” 我沉思片刻说:“你跟那个老头说要好好照顾他,最好能照顾得白里透红。还有,让口严、信得过的大夫给他看病,能治好他的疯病最好。” 聂文乐虽然不懂我为什么要好好养着段心亭,还是立即答应了我。 - 时间转眼快到八月中旬,我和林重檀共同的生辰之日到了。我听上官大儒说林重檀身体渐好,因在忙及冠礼的事这段时间所以没随他进宫。 男子虚岁二十及冠,林重檀的及冠礼在三叔府上举办,给林重檀主持及冠礼的人远有来头,是教授过一朝三帝的先太傅,世称苦素先生的苦素大师。 苦素大师早在十年前就出家,但这次居然为了林重檀愿意出世授冠礼。 我从聂文乐那里得知林重檀的及冠礼极其盛大,父亲和大哥为了林重檀的冠礼,提前赶到京城。本该太子也要出席,但因太子如今还在禁足,只派人送了礼去,不仅太子送了礼,许多勋爵人家子弟也前去观礼送礼。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有名的大儒,包括林重檀的恩师道清先生,也是舟车劳顿从姑苏赶来。 至于我,没人知道我的及冠礼跟林重檀是同一日,聂文乐也不知道。在林重檀在笙歌鼎沸、膏梁锦绣中度过生辰的时候,我独自点了一炷香。 在香快燃尽的时候,宋楠出现了,他手里拿了一个锦盒,“主子,林重檀身边的小厮送来的。” 等宋楠退下,我才打开锦盒。 里面是一顶玉石冠帽和一套冠礼的礼服。 我盯着锦盒的衣物许久,还是没忍住换上。可换上后,我却不敢看铜镜。我虽活着,但再也不是林春笛,穿上这身衣服又有何用。 原来还有良吉陪我身旁,现下良吉在九泉之下。 这一切都拜林重檀所赐。 我咬住牙,拿起花剪,愤怒将身上衣服剪碎,又把冠帽扯下狠狠丢掷在地上。或许是我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庄贵妃。 庄贵妃踏进来看到我此时的样子,立刻让身后的宫人退出去,关上殿门。 我看到庄贵妃来了,不由将手里的花剪藏在身后,她走到我面前,温柔地对我伸出手,“从羲乖,把剪刀给母妃。” 我看出她眼里的小心翼翼和害怕。 我不想吓到她,微微低下头交出剪刀。 她一拿过剪刀,便放得远远的,又拉过我的手,“原来今日是从羲的另外一个生辰,是母妃疏忽了,从羲先换身衣服,母妃给你去煮长寿面。” 庄贵妃的话让我怔住。 而她表情却温柔自然,还抬手帮我理发,“果然还是小孩子,母妃一个疏忽,你就气成小花猫。” “母妃,你……”我说了几个字又顿住。 “其实母妃很早就想跟你说,但母妃又觉得你身体还没养好,怕吓坏你。你一直都是我的孩子,国师给你算过卦,你天生一魂双体,十八岁的时候魂魄才会真正归位,于是我就一直在等。”庄贵妃说到此处眼睛红了,“还好,上天还是庇佑我的。” 她含着泪光对我温柔道:“虽然今天不能给你办及冠礼,但母妃保证,明年定会给你补一个隆重的及冠礼,到时候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儿长大了,成为翩翩郎君了。” 我从未听说世上有一魂双体的事,但我又觉得庄贵妃说的是真的,否则我为何会在九皇子身体里醒来,九皇子还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庄贵妃真的是我的母亲。 我心里的怨恨似乎平息下来,在吃完庄贵妃亲手给我煮的长寿面后,我小声问她,“母妃,我可以趴你腿上吗?” “当然可以。” 得了庄贵妃这句话,我从凳子转而坐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头靠着庄贵妃的腿。她取了护甲,带着香气的柔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不知不觉闭上眼,一瞬间想这样过一辈子也好,忘了仇恨,忘了前程往事,但我终究是恨难平。 - 在林重檀那场轰动京城的及冠礼翌日,他随上官大儒进宫。这次他没死盯着我看,举止言谈没有半分逾越。 只是在上官大儒背过去喝茶时,他递给我一本书。我发现那本书鼓鼓的,翻开一看,发现里面夹着一串雪白的槐花。 我盯着槐花看了一会,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待会留下来?” 我问林重檀。 夏至(4) 林重檀看到我写的话,    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我见状,将宣纸扯回来,    几下撕碎,    不再理会他。 他放在腿上的手倏然伸过来,    借着袖子宽大,    案桌够高,    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似有哄我之意。我冷着脸将手抽出,    怕他不要脸再来握,干脆两只手都放在案桌上。 等上官大儒上完课,    我让钮喜送他们出去,    本该随上官大儒离开的林重檀中途折返,    对我行礼道:“九皇子,    我刚刚不慎把长辈赠与我的玉佩遗失,不知道可否在殿内找一找?” 我冷眼看他几眼,才说:“你找吧。”又同旁边伺候的宫人说:“你们先下去,    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伺候,想一个人背书。” 宫人应“是”离去。 我仍然坐在先前的案桌前,没背几句,拿找东西为借口的林重檀就在我旁边坐下。 “小笛。”他低声唤我,“我不是不想留下来,    是如今诸事繁忙。” 我扭头看向他,    “忙的话就走啊,我又没绑住你的腿。” 我对林重檀发火,    他不仅没露出生气的模样,反而唇角勾了勾,    还又伸过手握住我的手。这次他握的不是手腕,而是将我手整个包于他手心里。 “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林重檀哄着我,又问我方才上官大儒讲的东西我有哪里不懂。 我沉默一瞬,拿我的确有些不懂的地方问他。我本是认真听他的讲课,忽地,他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 我因被打扰,而皱眉看向林重檀,却发现他此时的眼神极其复杂,仿佛有怀念,又好像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定定地看着我,见我望过来,语气越发柔和温雅。我不由怔了下,但很快,我认为是林重檀太会演戏。 等讲解完,我主动提起昨日的及冠礼,“听说你昨日的及冠礼时由苦素大师主持的,你的字可也是他拟定的?” 林重檀听到我问这事,脸上并没有露出得意,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对我说:“昨日送来的礼服合身吗?” 我脑海里浮现被我彻底剪烂的礼服以及砸出痕迹的冠帽,“合身。” “合身就好,我是预估着你的尺码让人做的,有些怕不准。”他握住我的手,语气低了许多,“小笛,以后我会给你补一场及冠礼的。”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恶心、好笑,恶心林重檀这一往情深的模样,好笑他还以为我跟原先一样好哄骗。 他想哄骗我,也好,我便正好利用这一层缘由折辱他。 我转开脸,做出极不高兴的表情。林重檀果然问我怎么了,又低声哄我不要不开心。等他哄了许久,我才说:“昨日你那么风光,可是都没有人祝我生辰,补的及冠礼终究不是真正的及冠礼,父亲母亲他们都以为我死了,甚至在姑苏,我只有一座孤坟。” “小笛……” 我没等林重檀说完,就粗暴打断他的话,“我说过了,我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你。林重檀,跪下去。” 我原来利用九皇子的身份,让林重檀跪,林重檀就必须跪,可我后来发现这种感觉并不畅快,因为林重檀不知道他跪的其实是我林春笛,是那个处处被他比下去,死时都带着污名的林春笛。 我就是要让林重檀知道是我,还要不得不跪我。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顿了下才起身跪在地上。 我冷眼打量他几番,“跪坐下去。” 他依言照办,我见他坐好,就伸脚踩上某处。他脸上顿时微变,唇抿了抿,唤我的声音隐有求饶之意,“小笛。” 我并不理会,只继续我的动作。 没多久,林重檀脸上泛起薄红,搭在腿上的手握紧。我看他这幅模样,心里不由觉得畅快。昨日再风光无限,今日还不是要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可忽然,他握住我脚踝。 我因在自己宫殿,脚上穿的是丝履,被他一抓,滚烫的掌心竟直接贴着我脚踝的皮肤。 “你……”我一慌张,不禁结巴了下,“你松手!” 林重檀抬眸看着我,眼神像极了他每次在床上看我的眼神,我更觉得慌张,一时之间什么都忘了,只想快点把脚收回来。 挣扎间,我脚上的丝履掉了。 林重檀从握住我的脚踝,转而握住我的脚。指腹似乎还在我的足底轻轻摩挲,我又气又怕,更加凶地让他松手。 “林重檀,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人进来罚你,你以后也不许再来我这。” 些许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他捡起一旁的丝履为我穿上。鞋子刚穿好,我就飞快把脚抽回来,正想再训斥他几句,却惊愕发现林重檀明显之处愈发明显。 这个道貌俨然的伪君子! 我怒火攻心,大脑飞快地思索要如何报复他,几息后,我忍着怒气,重新踩上林重檀。 过了许久,我把脚收回来,“我累了,你走吧。对了,我的衣服不合你身,如果你要换衣服,只能换太监的衣服。” 林重檀低头审视自己一番,才低声说:“无妨,我可以这样回去。” 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要脸,只能语塞地看他离开。一直到了晚上,我还想不通林重檀为何能明目张胆地穿着那条裤子离开。 不过我今日也非全然没有收获,我拿到了林重檀的私章,在他最意乱情迷的时候。 上次我想把林重檀的书信放到马山秉那里,后面发现不可行。伪造书信一事上,我虽可以移花接木,却无法模仿他的印章。 书信上有了印章,可信度才会高。 - 翌日是中秋节,我无需听上官大儒讲课。今年的中秋节宴会因太子仍在禁足,所以他并未出席。 皇上身边往年由太子坐的位置变成二皇子在坐。 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二皇子比我先前感觉不同,原来的他看上去有些怯弱,说话温声细语,还喜欢驼背,但今日他明显意气风发。 我去给他敬酒时,他不再喊我从羲,而是拍着我肩膀说:“小九,近日你跟上官大儒读书,学业上可有长进?” 我答话:“上官大儒学识渊博,我从中获得不少裨益。” 二皇子笑着说:“那就好,若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小九,你以后可以多往二皇兄宫里走动走动。” 我点点头,恰巧这时又有旁的大臣来敬酒,我忙端着酒杯离开。我心里其实觉得奇怪,二皇子现下表现得太明显了,皇上如今正值壮年,他怎么敢冒然联系外兵,试图逼宫? 若是失败,别说继续当皇子,恐怕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在我想事情的时候,旁边走来一人。 “从羲。” 是四皇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半人高的琉璃宫灯,在夜色下,那宫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灯里面还有会转的嫦娥奔月图,随着光缓缓而动。 “从羲,你喜欢吗?”四皇子把宫灯递到我面前,“送给你。” 我愣了下,然后摆摆手,“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重,只是麻烦了点,是我亲手做的。” 四皇子这话让我更加愣住,这种繁琐精致的宫灯一般只有手艺精巧的老工匠才做得出,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么会做这个? 四皇子发现我愣愣看他,抬手抓了抓自己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平时没什么事情做,就喜欢做这些小东西。”他把宫灯塞给我,“从羲,你拿着。” 说完,他就走了,我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回到华阳宫,我让宫人好好把这扇宫灯挂起,不要磕着碰着。正在挂的时候,庄贵妃和皇上相伴来了。 “这灯不错。”皇上夸道,“内务府手艺进步不少。” 我转过头,先给皇上行礼,才说:“这不是内务府做的,是四皇兄做的。” “哦?”皇上听说是四皇子做的,多看了两眼,但也没说什么,随着庄贵妃踏入内殿。庄贵妃招手让我一同进去,“母妃做了月饼,你跟你父皇都一起尝尝。” 我点头,跟着进入殿内。 席面上,皇上和庄贵妃谈着家常,我不想插话,只闷头吃月饼,吃到一半,皇上突然对我说:“从羲头上的伤好全了吗?还疼吗?” 我摸了下额角,纱布早已拆了,现在只剩淡淡的红痕。御医说等再过一段日子,红痕也会消失。 “回父皇,儿臣伤已好全了。”我说。 皇上沉吟道:“那就好,朕真怕你伤出个好歹了。” 我摇摇头,“儿臣哪有那么娇贵。”顿了下,“对了,父皇,既然我伤好了,不如早点解除太子哥哥的禁足吧?今日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太子哥哥却被禁在东宫,哪都不能去。” 皇上听我提起太子,眉头拧了下,继而说:“多关他一会也好,让他好好养养性子。” 今日中秋宴会皇后虽出现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子的缘故,气色不大好看。一整晚,皇上也没有主动与皇后交谈,让我不禁想皇上难不成真因为我的事厌弃了太子? 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一旁的庄贵妃眼波微转,“太子此下一个人在东宫,未免落寞,皇上去看看太子吧。” 皇上态度很是坚决,“朕不去。”但他目光蓦地转到我身上,“要去,从羲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迫提着一盒月饼坐上去东宫的软轿。 - 东宫今日看上去十分冷清,连灯笼都没点几个。太子并不在寝殿,我找了一圈才找到坐在凉亭的他,他未像上次一般衣衫不整。 小暑(1) 明明是中秋佳节,    太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独坐凉亭,桌子几壶一酒盏,月色拢进酒杯中,    烛火落于他的脸上。 大概是我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惊动他,    他转眸看过来。那双眼尾上挑的单凤眼里似乎闪过了什么,    没等我看清楚,    他已经收回视线,    低头喝了一口酒。 宫人将我引到凉亭,    便低眉顺眼离去,    不敢在原地驻足。 我把月饼放在桌子上,“父皇让我给你带的。” 一踏入凉亭,    我闻到太子身上浓郁的酒味。桌子的好几个酒壶似乎都是空的,    他这是喝了多少? 太子扫了眼装月饼的餐盒,    勾唇轻笑一声,    “弟弟帮孤打开吧,孤这只手受伤了。” 他向我展示他的手,我才注意到他左手裹着纱布,    不知是何缘故导致的。我其实想送了月饼就走,但我心里又明白皇上让我送月饼的原因,无非是希望我和太子能讲和。 皇上希望我们能兄友弟恭。 我抿了下唇,伸手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月饼端出置于太子面前。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    可他却紧接着说:“弟弟看到孤受伤了,    都不喂孤吃吗?” “你那只手不是可以吃吗?”我忍不住皱起眉。 太子闻言却露出无辜的表情,“可是我这只手要喝酒,    空不出手来吃月饼。 “那你就别吃了。”我拂袖准备离开,刚走下凉亭,    听到身后的人哼笑了一声。 莫名的,我想起上次惨死的宫女。当时那个宫女的血在地砖上滴落成一条蜿蜒的蛇,血迹刺眼。 我脚步不由顿住,紧接着我又发现方才引我来的宫人提着宫灯离开了。我手里没灯,若我独自离开,必定要经过前面一处极黑的地方。 我死过一回,更相信世上有鬼魂之说。 纠结一会,我重新回到凉亭,现在四下静悄悄,只有我和太子。 “你还要喝多久的酒?能否叫你宫里的宫人来?” 太子挑眉斜睨我一眼,继而言笑晏晏道:“吃了月饼就走。” 我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想妥协,干脆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看他能喝多久。哪知道他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杯接一杯喝,神志还极清楚。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我试图喊人。 别说人,连个鬼影都喊不出。今日是中秋,我给钮喜放了假,他并没有跟我来。 坐我对面的太子哼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我。 我咬了下牙,只能拿起盘子里的月饼,递给他。他眼里带笑看着我,慢慢凑近我的手,将月饼咬下一块。 我见他吃了就准备放下,可他又喊住我。 “我还没吃完。” 我只能继续抬着手,剩下的半块月饼他吃得更慢,我不由盯着他吃。吃到最后一口,我来不及收手,就被他咬了一口。 那一口的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他口腔因饮酒而升上来的热气。 “嘶——”我飞快将手抽出,指尖已经出现浅浅的牙印。还没细看,手被一把抓过去。 太子凑近我的手指,发出啧啧的声音,“弟弟漂亮的手指被孤咬伤了,父皇要是知道,肯定又要罚孤了。”他挑起眼看我,这种角度看他,越发觉得他那张脸阴柔、貌似好女,“要不孤帮弟弟舔舔?” 恶心之感迅速涌上我心头。 我用力将手抽回,“不用,只是一个牙印,过一会就消了。你吃了月饼,该走了吧?” 太子又是笑笑,只见他轻拍手,方才我怎么都喊不出人的凉亭,登时出现提着宫灯的宫人。 “不需要你引路,把灯给孤,桌上的月饼收好。”太子对那个宫人吩咐道。 宫人点头,恭顺将宫灯递给太子。 太子拿过宫灯,率先走下凉亭。他走了两步,旋即回身看还在原地的我,“不走吗?” 我看了眼收拾桌上东西的宫人,犹豫一瞬,还是跟上了太子的步伐。我故意落后他一步,不想与他并排。 走了一段路,太子冷不丁开口。 “听说太仆寺少卿段高寒的二儿子被山匪杀了。” 他说的是段心亭。 我呼吸乱了一瞬,但很快我又冷静下来,“是吗?真可怜。” 太子回头看我,仿佛随口提道:“说来挺巧,段高寒的二儿子跟弟弟还有点渊源,他就是那个被弟弟让人丢进荷花池的人。没想到他就死了,弟弟高兴吗?” 他的面孔一半隐在黑暗中,没被暖黄的烛火照亮,加上他向来眉眼阴鸷,越发显得骇人。 略凉的秋风从远处吹在我身上,寒气袭肤,我心里害怕,但表面上故意皱起眉,作不悦状,“我有什么高兴的。” 太子笑了笑,重新转回头,“孤还以为弟弟会高兴的,毕竟讨厌的人死了。” 我看他背过身,精神依旧不敢松懈。 太仆寺少卿只是从四品的官员,府里死了一个儿子,按道理太子应该不会去注意到才对。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还拿这件事问我? 我想了下,低声解释道:“我的确不喜欢他,但那是因为他对着我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不过我没有想要他的命。” “这样啊,那只能说他命不好。”太子意味不明地说。 因为太子这番话,我回到华阳宫后一整夜没睡好,我怕太子知道了些什么。因为没怎么睡,翌日上官大儒的课上我止不住犯困,但我不想让上官大儒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一困就偷偷掐自己,掐多了,被旁边的林重檀发现。 林重檀趁众人不注意,握住我的手。他以眼神示意我不要再掐自己,然后松开我,对上官大儒说:“上官大儒,我们这堂课已经上了很久,不妨休息一会,我给上官大儒煮杯茶。” 上官大儒一听林重檀的话,竟欣然应允,还对林重檀说:“正好,我看看你的茶艺有没有进步。” 林重檀对上官大儒笑了一下,让人端上茶具。林重檀坐于窗下,净手煮茶,我本是撑着头想强打精神,但不知不觉睡着。 等我醒来,上官大儒已经不在,我趴在桌子上,身上披着件披风,林重檀坐在我旁边写东西。 我坐起身,因身体酸疼,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林重檀立即看向我,见我以手揉肩,他伸出手帮我一起揉,“上官大儒已经离开了,你要是没睡饱,可以回寝殿继续睡。” 我听到上官大儒离开,不禁说道:“你怎么不喊我?我就这样睡着了,也太失礼了。” 我转头去寻钮喜,却发现钮喜不在。一旁的林重檀语气里似有无奈,“喊了,但喊不醒,多喊几声,你就哼哼唧唧。” 林重檀的话让我一僵,我隐隐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说话的语气不由低了几分,“那你也可以喊醒我。钮喜呢?怎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林重檀说:“他去送上官大儒了,宫人们在殿外候着。”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果然殿门是开着的,林重檀纵使想对我做什么,也是不成。 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现下倒不怎么困。我拿过林重檀写的笔记,仔细阅读,读到一半。林重檀的声音响起,“我昨日的私章掉了,不知道九皇子有没有见到?” 我猜到他会问,所以并不慌,“没有。” 林重檀闻言顿了下,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我想私下跟九皇子相处一会,不知行不行?” 他意思是让我叫宫人关上殿门。 我有些迟疑,实在是林重檀前日太不要脸,在我面前抒发出来都算了,还穿着那条脏裤子出宫,也不知道旁人有没有发现。 见我不说话,林重檀声音又压低一个度,“我有一些之前的事想问九皇子。” 我转头看向他,发现林重檀眼神清朗,不像昨日那般,才扬声让宫人将殿门关上。 “你要问什么?”我问他。 林重檀眼神有些复杂,“那个夜晚你从荣府出去后,可遇到什么人?” 我没想到他问的是我死的那天的事,随着他的话,我好像也被拉回到那个雷雨夜。我没有目的地在街上跑,精心挑选的衣服变脏湿透,雷声隆隆下,我遇到了段心亭。 伞下,段心亭那张脸笑得娇俏,语气也娇俏,一口一个檀生哥哥。 他说他是奉檀生哥哥的命令来杀我。 然后,我被他的手下推入碧瑶湖。 林重檀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在想我知不知道杀人凶手是他吗?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林重檀皱起眉,“不记得了?” 我垂下眼睫,小声说:“我只记得我从荣府出来,那天的雨很大,我在街上跑,然后……”我捂住头,装作因想不起来而痛苦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林重檀伸手抱住我,不断安慰我。 “记不起来就算了,没事。”他的手轻顺我的背,后半句,他声音轻了许多,“不记得也是好事。” 被他抱在怀里的我不由咬住牙。 果然是林重檀,是他让段心亭杀了我,还杀了良吉。只有凶手才会觉得我不记得是好事。 林重檀又对我说:“你死而复生的异事,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他突然顿了下,“什么人都不能说,哪怕是庄贵妃娘娘,你也不能告诉她你之前是林春笛。” 我的确不准备告诉庄贵妃,因为她要是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定会难过,还会想帮我报仇。最主要的是,我前生卑劣,我不想让庄贵妃知道我是那种人。 但林重檀让我不要告诉庄贵妃,我认为他是怕庄贵妃知道后,寻他麻烦,甚至治他的罪。 我越发气愤,但面上又不敢太过显露,怕林重檀发现我知道他是凶手的事实。太子昨夜的话似乎有怀疑段心亭的死跟我有关,我不能再让林重檀怀疑我知道事实真相。 我现在还不知道太子对林重檀起了多少怀疑。 正在我努力缓和情绪之际,林重檀对我说:“再过几日我要下科举,不能再来宫里。” 太子的禁足也是过几日就解了。 我听到“科举”二字,脑海里就出现林重檀身骑大马,华服玉冠游遍繁华京城。 林重檀高中状元的可能性太高了,若他中了状元,“林重檀”这三个字恐怕真要响遍天下了。 思及此处,我轻轻推开林重檀,“你一定要去参加科举?” 林重檀听我这样问,似乎怔了下,“嗯?” 我扯了下唇,嘲讽道:“你参加科举,到时候高中状元,世人都知道你林重檀,而林春笛这三个字则是一辈子被踩在泥里,是个卑劣的剽窃贼,可当初明明是你自己同意把诗句借给我的!” 林重檀脸色僵了僵,过了一会,他伸手想握住我的手,但被我躲开。 “别碰我!”我冷眼看他,“太子私宴那晚上,你置之事外,没人知道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林重檀,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着。你若真想我原谅你,今年的科举你不许参加,三年时间应该足够我消气了。” 科举三年一轮,若错过此次,只能再等三年。 林重檀唇抿紧,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同我说话,我并不着急,耐着性子看他会怎么说。 “小笛,这次的科举我不得不参加,我必须要有功名,未来才能保护你,你若想消气,可以让我做其他事情。” 我听了他的狡辩只想大笑。 保护我?到底是保护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哪怕我一辈子不原谅你,你也一定要参加科举吗?”我语气森然地问林重檀。 林重檀脸色凝重,片刻后,他点了头。 几乎他刚点头,我便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我用了全力,他白皙的面孔迅速浮现巴掌印。林重檀被我打偏脸后,闭了闭眼,“对不起,小笛。” “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根本就不是保护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别扯什么高帽子了。林重檀,不对,林重檀这个名字本来不是你的,是我的,你叫范春地,是赌鬼范五的儿子。 你之所以做那么多事,不过是因为你不甘心自己的出身。来到满地都是勋爵人家的京城,你自卑了,对不对?你生怕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于是拼了命地去讨好那些人,去做太子身边的狗。你考科举,不过也是为了洗掉自己身上的脏印记,你就是个出身卑微的贱狗。” 小暑(2) 我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    看着林重檀那张脸彻底失去血色,就像被水泼了的水墨画,失了颜色。 他想来握我的手慢慢收回去,    眼睫垂下,    拢住眼底的情绪。我与他沉默地对坐,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开口。 开口时,    声音略有哑意,    “过段时间,    我再来……”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停住。 他今日穿了件竹纹云雾绡的衣裳,    秋日午时的日光透过菱花窗落在他宽大的衣摆上。我看着他,    恍惚间竟有些想不起他原先的样子。 仔细想一想,    我与林重檀相识也有六年。原先我叫他二哥哥,    后来我叫他檀生。 原来我识人不清,以后我不会了。 我站起身,抓起他先前一直在写的厚厚一叠手稿砸在他脸上,    他被砸得闭了下眼,手稿如纷纷雪花落下,飞散在地。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既然你选科举,那捡了这些脏东西就离开这里。”我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眉骨被宣纸的边沿划伤,    一滴血渗出皮肤。他抬起手指轻轻拭去朱红血珠,    沉默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手稿。 他一张张全部拾起,重新叠好放置在我面前的案桌上,    声音极轻,“寻常人家亦有子弟为家产斗得你死我活,    皇家更甚,你不要参与前朝的事,一点也不要沾。” 说完这话,林重檀转身离开了。 而我顿在原地。 林重檀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难道也知道二皇子要逼宫? 如果林重檀知晓,那太子应该也是知晓的。 我忍不住回想二皇子在昨日中秋宴的表现,太子虽被罚,但不代表太子党的人都被罚。我能看出二皇子表现有异,恐怕其他人也能。 我低头看向腰间荷包,因为怕被人发现,我将林重檀的私章塞在荷包里,贴身随带。 如果太子也知晓二皇子的事,那我想用书信诬陷林重檀的事情就不能成。 只是林重檀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还没等我想清楚,外面传来通报声,说四皇子来了。 听到是四皇子,我整理了下衣服,让人直接请四皇子进来。 四皇子昨夜送了宫灯,今日又带了东西送我。 他今天给我送的是书,都是他原来读书时觉得好的书。 “我听旁人说你近日在跟上官大儒学习,便想着也许这些书对你有用。”四皇子说这话,注意到桌子上的手稿,“这是……” “这是上官大儒身边的学生写的。”我没说林重檀的名字。 四皇子盯着手稿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瞧着写得真好,我原来想跟上官大儒学习,但那时候上官大儒身体不好。” 说到后面一句,神情有些寂寥。 我反应过来其中缘由恐怕不是上官大儒身体不好,而是四皇子不受宠。 皇上膝下皇子不少,我算极幸运的,太子自然也是幸运的,皇上虽待他严苛,但实际重视这个儿子。 虽然昨夜皇上没亲自去看太子,但让我去了,何尝不是爱惜太子的意思。 最惨的应是被皇上忽略的皇子,尤以四皇子为典型。他母亲出身最差,在宫宴上也很受忽视。文武百官也是捧高踩低之辈,去给四皇子敬酒的人极少。 我想了想,对四皇子说:“你若不嫌弃,我那里还有上官大儒上课的手稿,可一并给你。” 四皇子听我这样说,露出极欢喜的表情,可下一瞬,他又连连摆手,“不行,这些手稿是你的,我不能随便拿。” “没关系,你昨夜送我宫灯,我都没送你东西。”我让宫人把我装林重檀手稿的箱子抬进来,把里面的一并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显然是爱那些手稿的,几乎爱不释手,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读到一半才发现我还在。 “从羲,谢谢你,这些手稿我抄完就还给你。”他对我腼腆一笑。 送走四皇子后,我盯着案桌发呆,忽地看到林重檀用过的毛笔,同时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太子知道二皇子会逼宫,那么这件事事必不成。太子现在密而不发,也许就是在等二皇子逼宫,到时候再一举把二皇子一党拿下。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想法。 我可以匿名去提醒二皇子,二皇子若是知道太子知晓他计划,定会警惕起来。届时太子发现二皇子没逼宫,一定会怀疑手下的人。 当天下午,我把宋楠喊了过来。同时,我也在想办法把林重檀的私章放进二皇子的书房里。 - 此后数日,我果然没有再看到林重檀,那厢太子的禁足令解除,解除没几日,恰巧豫南的戏班子被请进宫。 唱戏的地点在湖心殿,若要去听戏,必须乘坐小船游过黛湖。 我自从落水而亡后,一直怕水,可今日的戏班子有些不同,据说是太后生前最喜欢听的戏班子。 太后原先在时,时常在湖心殿听戏,故而皇上每年都会召戏班子进宫。 庄贵妃都对今夜的宴会额外重视,一早就开始打扮了。不过她的打扮跟素日的华丽不同,今日浑身素雅,一向美艳的面庞也用脂粉故意遮去几分艳色。 见此,我也只能勉力克制心中恐惧,一同乘船前往湖心殿。我去时,是跟庄贵妃同乘一艘小船。庄贵妃似乎看出我的害怕,握住我手,“怎么了?” 我对她摇摇头,“没事。” 我逼自己不想去自己此时在水上,但摇晃的船、船桨化动而响起的水声还是让我不禁白了脸。 庄贵妃眼露担忧,“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的话,我们就不去看戏了。” 她准备让划船的太监往回划,我连忙拦住她,“没关系,母妃,我只是有点晕,等船靠岸就好了。今日特殊,我们不能不去的。” 庄贵妃依旧不大放心我,伸手轻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后颈,“还是有点凉……待会要是真的不舒服,一定要跟母妃说,知道吗?” “嗯。”我点头。 湖心殿依水而建,复型红漆长廊引入殿内。前殿以水为优势,做了个龙吐水,远远瞧着,十分威严壮哉,殿中则有一个极大的戏台子,红台高梁。 我们到时,皇上和皇后都已经在了,我随庄贵妃前去行礼。 我素日见皇后的次数不多,她较皇上年长几岁,但不知是何缘由,她看上去比皇上大了十岁有余,鬓角的头发尽有些发白。 “免礼,贵妃,你坐朕身旁。”皇上说。 庄贵妃福身说是,落座前美眸往我身上转了一圈。我以眼神示意我没事,自己去找位置坐下。 今日嫔妃们都来了,除了嫔妃,还有皇子、公主。 自从上次太子因我的事被罚,十二公主就不来找我,她此时正跟八公主坐在一块。她应该是看到我了,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又气呼呼地飞快扭开。 我寻了一圈,没看到四皇子,想着可能他还没来,便随便捡了个空位坐下。此时戏开始了,豫南的戏班子,唱腔响,戏功扎实,文戏、武戏都挑不起一点毛病,但爱看戏的我总因为不远处就是湖而心神不宁,仿佛水声就在耳旁。 过了小半个时辰,庄贵妃身边伺候的嬷嬷凑到我身边说:“九皇子,贵妃娘娘已经跟陛下禀明您身体不舒服,让您先回去歇息。” 我闻言看向庄贵妃和皇上那边,果然庄贵妃正面露担心看着我。 我不想让她看戏都不安心,加上我也的确不舒服,所以不再强撑,准备先回华阳宫。 可就在我胆战心惊踏上小船时,身后有人抢在纽喜前面,跟着我踩上小船。 小暑(3) “太子殿下,    当心。” 我听到声响转过头,就看到太子站在我身后。钮喜虽然武艺不错,但也不敢冒然对太子动手。 太子似乎是后面才到的湖心殿,    我远远地瞧见他去跟皇上、皇后行礼,    没想到他也要离开。 “弟弟这是要提前回去?那便一起吧。”太子在我旁边坐下。 若是平时我还会想跟太子争执一番,    让他不要跟我挤一辆船,    但现在我实在没有心情。 光是令自己忽略一旁的水,    已耗费我所有心神,    而我还不敢让太子发现我怕水,    只能装作不在意地在杌子上坐下。 船开动后没多久,太子就与我搭话。 “弟弟怎么不听完戏就走了?” 我袖中的手已经握成拳,    极力忍耐恐惧,    “有些不舒服,    想先回去。” “哦。”太子忽地伸手探向我额头,    “哪里不舒服?” 我立即避开,避开时听到周身变大的水声,脸色不由一白。我手指快掐进肉里,    努力平稳声音说:“头有点晕,没什么大事,多谢太子哥哥关心。” 太子盯着我一瞬,收回手转而对划船的太监说:“还不开快些。”又对我说,“那弟弟待会记得叫太医来看看。” 划船速度变快,    周围水声更大,    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我感觉船身的摇晃也变大了。 我不禁偷偷抓住身下杌子,    忽地,奇怪的破水声响起。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从水里钻出来的黑影是什么,    已经被人一把扯过。耳旁同时响起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以及太监的惨叫声,我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抖,扯过我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干脆将我头脸摁入他怀中,我闻到一鼻的龙涎香。 我们乘坐的这艘船并不大,因太子与我同乘,我只带了钮喜和另外一个宫人,太子也带了两个随从。 一时之间,刀剑相碰之声不断,除此之外,我还听到落水声。我们所置身的小船因打斗而愈发摇晃,现下小船的位置在湖中,即使有巡逻的御林军发现湖上的一幕,也没有那么快赶到。 局面似乎越来越危险,一直抱住我的太子松开我,他手上虽未有趁手的武器,但赤手空拳也能与刺客搏斗一番。我被他拉到身后站着,钮喜那边他独对两名黑衣刺客,分不出身来保护我。 与太子打斗的两名刺客似乎发现完全不会武艺的我,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刺向太子的凶器猛然转了方向往我这边砍来。我连忙往后退去,同时太子一脚将其中一个刺客的凶器踢飞,但另外一名刺客的攻势他实在来不及应对,紧急间,他以手臂挡住。 匕首立刻刺进皮肉,一击成功,那刺客又拔.出匕首捅进太子腰腹部,太子因疼痛而不免退了几步,而这时被踢飞武器的刺客竟一脚将太子踢进水里。 我看太子落水,本能地伸手去扯他。 “九皇子,小心!” 我身后传来钮喜的大喊。 我惊恐回头,就看到刺中太子的刺客又向我攻来,慌乱间我摸到先前被太子踢飞的长剑,顾不得太多,拿起随便一刺,然而我这一剑居然正好刺中那人胸口。 血迹溅了我一脸。 我怔怔地看着眼露凶光的刺客仰面倒下,而那厢钮喜发现我不利,不顾生命危险拼死到我跟前,他此时身上也受了不少伤,与刺客缠斗不了多久,于是他同时抓住几名刺客,以身体重量为攻击带着那几名刺客一起摔进水里。 “钮喜!”我大喊道,看到钮喜从水面钻出来,心才稍微安下一点。那些刺客即还在水中与他打,此时船上便只剩我与尸体。 我咬住牙,逼自己不要害怕,重新回头想把太子拉上来。我刚刚一直一只手拉着太子的手臂,他现在一手抓着船身边沿,一手由我拉着,因受伤而面色发白。 “你抓紧……我手,我拉你上来。”我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我拉太子,目光难免近距离触及水面。一看到水,我就想起我惨死在水里的那夜。 无数水往我身体里钻去,我呼吸不过来,胸口越来越难受。 太子仿佛发现我的不对劲,他皱着眉说:“算了,你自己好好活着。”说完,他似乎要松手。 我不由摇头,两只手死死抓着他手,“不……行,我可以把你拉上来的。”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但依旧无济于事,眼看着太子脸色越来越惨白,钮喜那边也没有了动静,我终是忍不住含着眼泪无助地喊:“有没有人啊,来人,救人啊!” 那瞬间,苦苦撑在船边的太子眼神似乎变了,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下一瞬他的手就脱力了,身体往下滑,我情急之下扑出去想拉住他,反因重力不稳而摔入水里。 我又一次掉进水里,仿佛重新回到那场无望的噩梦,没人能救我,我自己也救不了我自己。 就在我身体不断往下沉的时候,一只手忽地搂住我的腰,带着我往水面上游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我看清面前的脸。 那张素来噙着笑的脸此时没了表情,鲜少地严肃。 太子并没有看我,他带着我往岸边游,船已经翻了。我在经过短时间的怔愣后,默默抱住太子。 秋日寒冷,水中更甚。我被冻得牙关打颤,止不住地深吸气。些许是我的气息落在太子脖侧,惹他不喜,他皱眉看我一眼,又扭开脸继续往前游。 终于有御林军发现我们,他们纷纷跳入水中来救我们。等他们靠近,我就连忙松开太子,不想再加重他的伤势。 可就在我被御林军抱住的时候,我的手臂被拉住。 是太子。 他拉住我手却又什么都不说,见我看他,又漠然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没有心神去管太子在想什么,我让御林军赶紧救人,钮喜他们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 我和太子遇刺的事情引得皇上震怒,皇宫大内居然能混进刺客,御林军统领不仅被革职,还挨了五十板子,据说抬回去的时候,下半身尽是血。 不仅是御林军统领,当日当差许多人都领了罚。那些刺客尸首衣服上没有任何标记,一时间查不出来历。 据说太子那边的情况也不大好,而我从水里出来就生起了病,反反复复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彻底清醒,已是三天后。 庄贵妃衣不解带在我床边照顾三日,人瘦了一圈,见我醒来,顿时喜极而泣,“宝宝,从羲,你终于醒了。”她又转而喊太医,“太医,麻烦你看看从羲。” “庄贵妃娘娘勿急,微臣这就为九皇子看诊。” 立在床边不远处的太医将三根手指搭于我手腕上,我恍惚了下,才逐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母妃,钮喜他们……”我无力地问道。 庄贵妃对我挤出一抹笑,“钮喜没事,只是伤得有些重,母妃请了太医给他看诊,你别担心。” 庄贵妃只提及钮喜一人,我心里其实也明白其他宫人多半是凶多吉少。 太医说我醒了身体就无大碍,这几日生病是邪风入体,加上惊吓过度导致,他会给我开一些宁神静心的药,这段时间仍需要静养,不要动气费心。 庄贵妃闻言松了一口气,太医离去后,我才问起第二件我想知道的事。 “太子还好吗?”我记得我和太子同被御林军救上来,他好像没多久就晕了过去,手臂和胸腹处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十分骇人。 “太子比你还早醒,只是腰腹部的伤较重,现在还下不了床。”庄贵妃怕我思虑过重,反而影响自己,劝诫我不要想旁的人与事,先将自己身体养好。 我闷闷点头,可一闭上眼就浮现黑衣刺客被刺中胸口倒下去的样子,他的血滚烫,飞溅在我面上。 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怕庄贵妃发现,忙侧过身,却闻到很淡的熟悉药味。我一愣,将我床上放的布娃娃扯到鼻间仔细一闻。 布娃娃上的确有了林重檀的药香味。 他来过了? 他怎么会随便出入我的寝殿? 他……是在我身旁躺了许久吗?布娃娃身上怎么会有他的药香味? 我忍不住爬起问庄贵妃,“母妃,这几日有旁人来了吗?” 庄贵妃见我坐起,吓得脸都白了,“你这孩子坐那么急干嘛?快、快躺下——旁人?这几日除了你父皇、你那些皇兄们,就只有平日伺候的宫人和太医来过。怎么了?” 我拧起眉,觉得哪里不对,我又抓过布娃娃仔细闻了闻。庄贵妃看我闻,也凑近闻,然后说:“你这几日生病喝了这么多药,它身上竟也带上味道。好了,别那么宝贝这娃娃了,到时候洗了就没味道了。” 也许是我闻错了,误把自己身上的药味当成林重檀的。 但我心里膈应,让宫人现在就帮我把布娃娃洗干净。 - 我又养了几日病,精神好转些后,我先去看了钮喜。钮喜身中数刀,好在他体质强健,才捡回一条命。 钮喜看到我来,就想从床上爬起来,给我行礼。我连忙扶住他,“不用起来,你且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的都跟木通说。” 木通跟钮喜一样都是在我身边伺候的人,因他手脚麻利会照顾人,我特意让他过来照顾钮喜。 钮喜向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听我这样说,面露拘谨,“谢谢九皇子。” “不是你谢我,应该是我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了。你好好养伤,不用急着到我身边伺候。”我陪了钮喜一会,看他露出疲色,便留下木通好好照顾他。 我看完钮喜又让人带着礼品去了一趟东宫。 刚到东宫,我才发现皇后也在。 皇后身边伺候的嬷嬷眼尖,一眼看到我,直呼九皇子,弄得我想先离开都不成,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给皇后请安。 皇后坐于太子床榻旁,听到我进来的动静,眼波慢慢转到我身上,她久而不语,我只能一直维持行礼的姿势。 “母后。”床帐里传来太子虚弱的声音。 皇后这时才曼声道:“平身吧,九皇子怎么来了?不是也病着吗?” 我低头回话,“我这两日身体好了些,想过来看看太子哥哥。既然有皇后娘娘在,凤恩眷顾,太子哥哥定是无什么大碍,那我先离开,免扰太子哥哥养病。” “你留下吧。”皇后喊住我,“朝儿这些时日听本宫念叨恐怕都听得耳朵生茧,他不爱听,本宫也不爱说,成日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哎,你们兄弟俩说话吧,本宫还要去恩华寺抄写佛经。” 我听出皇后的言外之意,她不满太子救我的事情。当日看到太子抱着我凫水的御林军不再少数,我毫发无损,太子两处伤口,明眼人自然能看出问题。 我无从辩解,只能目送皇后离去。 几息后,床帐后传来咳嗽声。 我转眸看向床榻,想了想,走了过去。太子此时靠坐在床上,散发未束冠,他本就男生女相,此时便越发面若好女。 我本以为他该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但事实上并不是。他看到我,还冲我眨了下眼。 小暑(4) 我不由地顿住脚,    片刻才问太子:“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我方问,他便将手臂处的伤口给我看,包着纱布并看不出什么。 “疼吗?”我又问他。 太子闻言先勾了下唇,    继而露出可怜的表情,    “疼死了,    不过有弟弟关心,    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弟弟,    孤腰腹部还有一处伤,    你也帮孤看看吧?伤口好像有些裂开了。” 他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 我迟疑片刻,    才弯腰靠近太子。他穿着宽松的内裳,若要看伤口,    还要将内裳解开。我不由抬眼看他,    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盯着我看。 对上我的目光,    太子挑眉道:“怎么了?” “衣服……要解开,    才能看到伤口。”我对他说。 “那便劳烦弟弟帮孤宽衣,孤手受伤了。”太子再度向我展示他受伤的那只手。 我抿了下唇,慢慢对他内裳上的衣带伸出手。解他衣服的时候,    我感觉他的气息就落在我后脖处,我有些怕痒地偏了偏头,此时内裳也被我解开。 太子内裳下无其他衣服,劲瘦的腰上缠着一圈纱布,伤口处则还贴了有药的敷料。 我想再看清楚一点伤口,    不由地愈发低头靠近,    “好像没有裂开,我没看到上面有……啊!” 我话没能说完,    因为太子忽地抱住我,他单手箍着我的腰身,    声音懒洋洋中又带着点哑,“没裂开就好,好冷,弟弟给孤抱抱。” 因这个姿势,我被迫下巴抵在太子肩膀处。我立刻想挣开他,可我才动两下,他就倒吸一口气,“嘶——别动,伤口真要裂开了。” 我只能停下挣扎动作,可我又不想被他这样抱着,只能气恼地说:“既然伤口要裂开了,干嘛还抱着我?你、你冷就穿衣盖被子。” “被子衣服哪有抱着弟弟舒服,弟弟又软且香。” 他言语中的戏谑意味严重,我不禁脸颊发烫,也顾不得他还有伤在身,猛然去推他。 太子似乎发现我真生气了,连忙松手,“好好好,逗你几句,就气成这样。” 我一得自由,连忙起身,瞧也不瞧他就转身离开。走时,还听到他在身后笑我。 - 我上了软轿,待离开东宫,才把软垫下的医书抽了出来,仔细将书上人体解剖图与先前看到的伤口进行对比。 果然…… 我没有猜错。 这场遇刺恐怕跟太子脱不开关系。 这几日我身体好了些,反复回想看戏当日遇刺的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砍我的刺客明明前面那么凶悍,怎么会被我胡乱一剑就刺中胸口,还有太子…… 我想拉他上来,怎么都拉不上来,继而他脱力滑入湖中,我也因重心不稳跌入湖水。按道理太子是没有力气再救我的,可他偏偏将我从水中捞起,还带着我游了好长一段距离,根本不像是力气耗尽之人。 太子失力入水,也是在钮喜落湖之后。钮喜习武,也许能看出太子的问题,所以他一直等到钮喜入水。他留毫发无损的我在船上,证明这场行刺应该不是冲我来,我更像一个见证者。 我掉入水里的事明显在太子的意料之外,他不想让我死,所以不得不在我面前露出马脚。 他抓住我手臂那瞬间是在后悔,还是想杀人灭口? 我刚刚仔细看太子腰腹部的伤,再对比医书,黑衣刺客行刺的那一匕首正如我猜测那般避开了要害处。 太子刚刚突然抱住我,恐怕也是怕我发现什么。 为什么太子要弄出这场假行刺?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正在轿子里细细揣测太子的目的,外面忽地传来行礼声,我听外面众口不一的“见过九皇子”等话语,有些疑惑地问:“何人?” 软轿旁的太监回话:“回九皇子,行礼的是今年科举中榜的进士,这会子正要去参加殿试。” 我怔了下,原来在我生病的几日,科举已经到了殿试这一步。我伸手掀开轿帘,果然在行礼的二十几人当中看到了林重檀。 林重檀峨冠博带,濯如月柳,在一众年龄较长的进士里极为显眼,连我身边随行的小宫女都偷偷往他身上瞅。 “快快请起。”我缓和语气道,“诸位都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从羲在这里先祝贺诸位金殿封官,桂冠喜折。” “多谢九皇子。”众人又行礼道。 我并不多看林重檀一眼,放下轿帘,让宫人重新起轿。 若我料想没错,林重檀这次拿状元恐怕十之八九。等他高中状元,本就重视他的太子也会越发器重他。 一边是能用的有才之臣,一边是同父异母的皇弟,太子会选择谁,不言而喻。 我必须早日破局,若他日太子登基,我再想毁了林重檀,恐怕难上加难。 - 我回到华阳宫,更加认真地去思考太子安排这场假行刺的目的,又将宋楠叫进宫。我想了许久,突然想到被革职的前御林军统领,“宋楠,新上任的御林军统领你可认识?” 宋楠听到我的话,眸光一闪,“新上任的是永卞伯爵府的嫡子鲁义阳,他的媳妇是二皇子母家的蓉三姑娘。” 原来如此。 太子果然知道二皇子要谋反,他不仅知道,还想让二皇子早日谋反。 我听宋楠说这些时日二皇子安分守己不少,没再联系马山秉,所以太子很有可能坐不住了,弄出行刺一事多半是为了让二皇子在御林军中安插自己的人。 只是他弄出行刺一事,不怕二皇子觉得奇怪,从而不敢逼宫吗? 太子走这一步棋,难道是在敲山震虎?不对,若是敲山震虎,没必要让御林军统领变成二皇子的人。 当时在船上,太子跟我说,要我好好活着。这话听起来太像临终前的话,有没有可能太子当时是想假死。 但这样一来,本想造反的二皇子也会投鼠忌器,除非行刺事件有个替死鬼凶手,替死鬼最好还是个皇子。 有了替死鬼皇子,太子又死,二皇子一下子少了两个对手,那他这个长子当太子的可能性极大。 但若有人抢在他前面,又被封为太子,二皇子定会怒而逼宫。 太子留我命,莫非是觉得我受皇上宠爱,有可能被封为太子? 只是现在太子的计划出了纰漏,他没死,那么太子若还想让二皇子逼宫,肯定还有下一步棋要走。 正如我猜想,第二日行刺的人就被缉拿归案了。 是四皇子。 我到皇上那里的时候,只看到四皇子披头散发,脸颊红肿被人五花大绑捆着拖出殿内。他看到我时,先是冲我笑了笑,随后低垂下头。 那瞬间我看清他的眼神,里面是对不公的愤怒以及无奈、灰心。 无奈? 灰心? 我不由看向殿内,一种可怕的猜想浮现我心头。 我进殿后,其他几位皇子都在,太子也在。我也随着他们一起跪在地上,“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于上首的皇上抬手揉了下眉心,像是已经疲倦不堪,许久才开口:“朕知道你们兄弟几人年纪大了,各有自己的心思,但有些东西朕没有给,你们就不能伸手来拿,今日敢行刺兄长,他日岂不是敢弑君杀父?!” “儿臣等不敢。” 众皇子都连忙以额贴地,我也顺着喊了一声。 皇上再度沉默,过于寂静的大殿,一瞬一息都变得极其难熬,连我也因为气氛的沉重,而不禁屏住呼吸。 忽地,我听到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疾呼的声音,“陛下!陛下!” 似有什么东西摔倒。 我登时抬头,就看到皇上捂着胸口倒在龙椅上,像是急火攻心导致。 太子最先跑到皇上跟前,他先是呼唤“父皇”,又连忙冲宫人大喊:“快宣太医!” - 皇上气倒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夜都没有出皇上寝殿,太子以勿扰皇上养病之名,不许人随意前往探望,庄贵妃想去侍疾都被拦下。 眼看两日都没有皇上醒来的消息,庄贵妃神色越发不安,不住地在殿内走来走去,继而又拉住我的手,“从羲,这宫里的天怕是要变了,早知道母妃就该早早地向你父皇为你请块封地,让你离京。” 我闻言神色一凛,先软言安抚庄贵妃几句,就把宋楠召到我跟前。 “我让你偷偷放到二皇子府上的信,你放在何处?”我忙问宋楠。 宋楠说:“属下放在二皇子的书房抽屉里。” “宋楠,你有办法把那封信偷回来吗?” 宋楠想了下才说:“属下尽力一试,主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之前想错了,不仅太子知道二皇兄要谋反,父皇也知道。”我皱眉低声道。 四皇子那日的眼神实在太奇怪,如果他被冤枉,他一定不会露出灰心的表情,能灰心只证明他不得不担下凶手的罪名。 能让四皇子自愿担下罪名的人恐怕只有皇上。 皇上本就不重视这个儿子,就算把罪名安在他身上,也不会觉得怎么样,所以四皇子才会灰心。 我继续说:“父皇病得古怪,太子不许任何人去看望,以二皇兄的心性,他定会忍不住,他怕太子把控朝廷,所以他一定会反。但二皇兄看到我提醒的信,就未必会反,父皇等不到二皇子谋反,那么一定会暗查此事,说不定会查到我身上。” 我不怕太子知道是我在提醒二皇子,只要他没证据,就拿我没办法。但皇上知道的话,就算皇上没证据,也会在心里觉得我是二皇子的同党,说不定会连带着归罪庄贵妃。 我越想越觉得此事棘手,自己先前过于冒进,“算了,你不要去拿那封信了。” 现在再去拿信也是无济于事,还有可能彻底暴露。 我要想办法见皇上一面。 当日,我去了皇上寝殿,但跟之前一样没进去就被拦下。拦我的宫人赔笑道:“九皇子,陛下正病着,太子殿下不许任何人进去,免得加重陛下病情。” 我咬了下牙,猛然跪在地上。 宫人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来扶我,我推开他,扬声对里面喊:“太子哥哥,求你让我见父皇一面吧,太子哥哥!” “哎哟,小祖宗,这里可不敢大声喊。”宫人一脸被吓坏的表情,又想来捂住我嘴。 我怒视他,“你敢碰我!” 他讪讪停手,为难地对我说:“九皇子,您还是回吧,等皇上病好些了,肯定会召见您。” 我跪得笔直,闷声道:“我就在这跪着,哪都不去,要么你放我进去,要么你让太子哥哥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