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咔嚓——’!一道斩山劈海的惨白明雷划天而下,嘭的燃起了半棵千年红枫,冲霄的火光映得漆夜通明,伏树的夜鸟为这大火所惊,一时嘶声乱鸣,扑棱着翅膀,四散而去了。 白月初生,沉星北投。 深暗阴翳的密林山路之间,一身形癯瘦的青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艰难地攀山而上。 那女子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瞳孔却黑得发亮,就如同糊裱店里白绫秸秆扎作的祭品纸人一般,没有半丝活着的气息。 她走的很慢,每行几步便会靠在峭壁上狠狠地一大口一大口的喘息一会儿,而那怀间的婴儿竟是一直熟睡未醒,沉梦正香。 待得那青衣女子蹒跚着脚步爬至山巅顶崖之时,已是月悬中天,将近夜半子时之际了。 月光浸散在她阴森可怖的面颊上,给这傀儡似的五官更增添了几分残魂野鬼的凄厉之气。 女子垂头,凝目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儿,一动不动。 良久。 她忽疯了一样的紧紧地将婴儿扎抱入胸前心口,仿佛,是要将那孩子揉裹进她的身体里面,同她此刻嘭——嘭——嘭——的心跳融为一命,不再割离。 她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着,凄音幽切,于这旷野之巅的深夜中,犹如冤鬼泣哀,令人闻之胆寒瘆骨。 婴儿被她捏得几欲窒息,遂亦挣扎着哭啼起来。 女子哭了半晌,抬头望向这天色,见星至子时正当,又低眸盯着那婴孩,收泪,轻声道:“妾儿,莫怪为娘,这,是你的命,是命!” 说道最后二字之时,她的眸中骤然戾光迸射,那神色冷绝寒凛,怨气摄天。 她缓缓地放下婴儿,自袖间取出了一把玄铁匕首,抬手,猛然刺入了胸口之内,而她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就好像,那匕首刺的不是心窝,而是毫无痛觉的草囊。 女子盘膝坐下,拈指为咒,结印作笔,遂以那婴儿为中心,注血提笔画出。 未多时,婴儿身下的方圆十丈即画结成了一盘血符厉咒,新鲜滚烫的朱红血水绕着这咒盘流动起来,一闪而散放出了无数灼目刺眼的殷赤光芒,腥煞弥空。 祭盘之央,婴儿‘哇哇’的哭声惊彻穹宇,连绵不绝。 蓦地,滚滚炽雷凌天炸响,黑云吞月,狂风聚澜,哗——,霎时间倾盆的大雨訇然落下,雷雨中,咒盘的血迹似乎是淌过了崖巅,同四周围血红血红的密密丹林融合混作为一处,万鬼泣泪,血流成川。 青衣女子跪于雨下,结咒誓道:“‘谒戾血殇’的十万鬼魂,我羽青瞳今日以幼女雨师妾之身为祭,以雨师国王后之心头血为符,于此立誓,那妖王重离他时必当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以此,当慰我夫雨师戮之在天明灵。谒戾山的亡灵们,你们安息吧!哈哈哈……” 那笑声,似是荒冢上,夜枭的招魂。 一语未尽,那女子兀然呕出了一口黑血,踉跄栽倒,直挺挺的仰面气绝于地,瞠目欲裂,瞳光里,若有即无的还余荡着些许虽死犹恨的狠厉怨毒。 祭至半途而陡然中断了的赤血阵图徐徐地停滞下来,因为失去了行祭者的念力支撑,亦渐微渐暗,敛消了这腥艳诡谲的咒符光芒。 漫天的大雨将婴孩小心地围护在了一钵透明的晶水碗罩之内,不落风雨,宁如摇篮。 孩子哭的乏累,便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了。 登时,云去风散,月现九华。 不知又过了多久,婴儿由睡梦中饥饿而醒,再次哭起。 一黑袍神人踏云经此,忽闻得这婴儿的哭声,不由心中生奇:“这谒戾山已千载无生人烟了,又有何人会在半夜之时抱一婴儿上山?” 遂按下云头,行至婴孩身侧,见这血符女尸,当即心下了然。再看那孩子,即又多生了几分悲悯之怜意:“小东西,可怜你还只蒙昧之时,便已做了这亡魂仇恨之祭!” 他本不是一个多事之人,至此,便欲抬步拂袖行去,蓦然,那婴儿伸手颤颤巍巍的抓向了黑袍神人的衣角袍底,死死的抓住,疾哭着不放开小手。 神人胸间顿时不禁得涌灌出了一种叫做‘心疼’的强烈的感觉,他叹息道:“既是有缘,那就随缘而去吧。” 他俯身,轻抱起了婴孩,揽入怀间,履云远去。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一) “阿雨,今日是要拜师上学的,莫迟了。”烛九阴站在‘闲者居’的洞门口,轻挑帘帐,低语说道。 琉雨施鸢一把抓起了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地应声答道:“知道啦……” 一翻身,继续魂游太虚。 烛九阴看着她这一番懒猫儿赖床的样子,不由摇头,勾唇一笑,悄步离去。 太阳的白光顺着高高的石洞窗藤,一直散洒在了琉雨施鸢细密秀长的睫毛上,晃得她两眼生疼,琉雨施鸢抬手遮住了日光,滚在石榻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舒展,揉着眼睛醒来,仰头见日已三竿,蓦然记起今日为筑惕山入学的第一天,是万不能迟到的,遂十分不情愿的爬起身来,一通梳洗。 “哈哈哈……烛老弟,多日不见,你风采依然呀!” 忽听得一阵极其爽朗风流的调侃大笑,琉雨施鸢不高兴的皱了皱眉头,撇着嘴,自言自语的嘟哝道:“臭牛鼻子!” 这笑声愈行愈近,纱帘微撩,一广袖红袍的青年道人摇扇而入。 那道人生得了一副钟灵神秀的好皮囊,此时又配上这一袭灼兮灿灿的扬眉勾笑,端的是俊美至极,雌雄莫辩。红袍道人一收折扇,轻扣掌心,斜头看向了琉雨施鸢,啧啧奇道:“啊呀呀!不想我们家小阿雨也有一日要去上学了呢,这可真真的是时如白驹,流岁沧桑呵!想当年九叔我初见你时,你大概才有巴掌大小,还只是个就会啃尿布的小娃娃哩!” 琉雨施鸢白了他一眼,半恼道:“九凤,你又胡说!哪里会有小孩子吃尿布的?” 九凤道人摇摇头,漫声道:“小丫头见少识浅,又怎晓得,岂不闻这天地星川皆可入盘,巴蛇吞象,饕餮食身,龙肝凤胆尚能吃得,这区区一片尿布又如何吃不得了?” 琉雨施鸢不为所动道:“这话烛九阴没说过,便是你这臭牛鼻子自己杜撰的!歪理,纯碎的歪理!” 九凤道人刚要反驳,便听得钟山堂处有人唤道:“师父!”,九凤应了一声,又回头道:“小阿雨,以后再与你详解!”,即敛袍抬步,匆匆离去了。 琉雨施鸢知道,唤他的那人是黑虎强良,九凤道人的仆从兼弟子。琉雨施鸢每每看到强良,都会忍不住的感慨道,北极天柜地处偏远,鲜有人烟,这便就可怜了九凤那一根独苗的小徒弟啦,哼,臭牛鼻子老不是东西了,拿人当牲口使,一个顶三个用,愣是把这虎头虎脑的傻小伙子强良给活活的使唤成了仆从奴隶!当他的弟子,可真不易呢! 琉雨施鸢很嫌弃九凤,因为这位大荒之中最闲得慌的美男子,北极天柜的主神,九凤道人,于她幼年之时,为她卜得过一卦,极不负责任地言说,琉雨施鸢命里带孤,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此生最忌讳的便是嫁人成家。琉雨施鸢当然是不信的,坚决认为他是信口开河,满嘴胡吣,笑话了!她可是堂堂的烛龙大人烛九阴的女儿,怎么会孤独终老,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为老不尊的老牛鼻子,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爱臭美,整日介把自己打扮的跟朵花儿似的,害不害臊!真不知道烛九阴如此一不苟言笑之人,又怎会交上了这么个吊儿郎当的闲散至友? 待得琉雨施鸢磨磨蹭蹭的收拾妥当,已是日近午时了。 琉雨施鸢出了闲者居,远远的即瞧见一碧衣少年侍立于钟山堂洞口,那少年眉目清朗,明眸若水,安安静静的站在洞口的青藤间,拂风温从,如玉如琛。 琉雨施鸢顿然欢喜,笑着唤道:“长琴哥哥!你何时来的,等许久了吧?” 碧衣少年温尔笑道:“不久,只三个时辰而已。阿雨既然收拾好了,那我们便起行吧,再晚些,筑惕山该关山门了。” 琉雨施鸢应着,二人随即走出。 洞门外,烛九阴微一颔首,道:“去吧!” 九凤懒散悠哉的倚身于强良肩头,玉指轻缠耍弄着强良鬓下的一缕细发,悠然说道:“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的了!我和我们家阿良等着你学成归来衣锦还乡呦,小阿雨!” 琉雨施鸢不理睬九凤,只转向烛九阴处,轻声道:“阿父,我走了……” 烛九阴眸下一顿,缓缓点头。 刹然间,琉雨施鸢似乎是从烛九阴深埋的瞳底,看到了一丝浑浊不清的眷恋,这眷恋给响晴的天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离愁,惹得琉雨施鸢小小的心间,亦尝到了星星点点游子离乡的浅浅别绪,第一次,琉雨施鸢知道了,她不舍得阿父,不舍得钟山。 二人下了钟山,至得赤水河畔,一青衣女子遥遥走来,婉然笑道:“小琴,阿雨,此番求学,一路保重。小琴是哥哥,要多照顾些妹妹才是!” 琉雨施鸢嘻嘻笑道:“琴是最疼爱我的了!献姐姐不必担心我们,”她凑近了青献的耳际,鬼灵精怪的悄声言道:“趁着我求学外出,献姐姐该多惦记着我阿父些!男人心,木头墩,他不明白,你便多打磨打磨、雕琢雕琢,铁杵磨针,日久方能生情,这层窗户纸,你不点他又怎么能透呢!” 青献闻言,黯然一叹,既而,又一笑,点了点头。 钟山脚下,一片冰河覆雪之奇异景象,此时正值仲夏,可钟山一带却万年积雪千载不化,只有零星的翠草点缀其中,犹如白云锦缎上绣着的翡翠玉珠,鲜明的璀璨。琉雨施鸢蓦然回头,眺望着远处云端间苍绿色的钟山峰顶,心中默道:“别了,我的家园,我三百年懵懂逍遥的孩提时代!”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二) 一路腾云跋涉,行了大半个时辰,四下间日色渐暖,绿树渐深,葱葱茏茏的,终于临至了筑惕山下。 琉雨施鸢努力的上仰起头,遥望着这座高耸入天、翻云滚雾的筑惕学府,心下感慨,不知来事如何,前途未卜。 山门外的青石牌楼之下,四方行来的学子们早已陆陆续续的进了楠云城,此时便只剩了匆匆赶来的长琴、琉雨二人。琉雨施鸢惊奇的发现,石壁间日久年深积攒下来的层层留言赋诗之隙,依稀的还刻着些筑惕学训,什么‘晨昏恭省父母,朔望诚谒仙师’、‘学则致谨慎独,息宜不忘繁礼’、‘练功须戒晏起,修习必争朝夕’ ……岁月侵蚀尽了篆文石刻的笔画棱角,斑驳着,模糊了字里行间中时光的残痕,一笔一划,如创疤一般的深浅不一。 琉雨施鸢正看的兴起,忽闻得一声大喝:“让开,快让开!让、让——” 一条灰影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撞向了琉雨施鸢的身前,琉雨施鸢惊得闪身跃起,堪堪躲过,那灰影一往无前,猛冲入了一个刚刚上得山来、还未站稳脚跟的人高马大的憨小伙的怀间,‘啪’!二人一仰一俯,抱作一团,皆踉跄倒地。 “哎呦!你,你个木头飞廉,每次都是这样,你就不知道躲躲么?!”那灰影趴在这个傻头傻脑的‘木头飞廉’的身上,揉着被磕出了红包的脑袋抱怨道。 ‘木头飞廉’为这从天而降的飞来横祸给撞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卡了半晌才渐缓过神来,遂吭吭哧哧的辩解道:“可是,我躲不过……” 琉雨施鸢奇道:“你这人真真的无理,若没他做垫背,那你岂不会摔得更惨?” 灰影闻言,怒从中来,龇牙咧嘴的自‘木头飞廉’的身上艰难爬起,瞥了一眼琉雨施鸢,愤然道:“胡说八道!我屏翳屏大爷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自己摔跤,都怪飞廉挡道!都怪……”他气急败坏的伸手朝着自己的后背使劲儿够了半天,却啥也没摸着,于是大怒道:“飞廉!木头啊你!”后知后觉的憨飞廉这才猛然记起了什么,自屏翳的背央摘下一张黄表纸画作的朱砂印符,交与给他,屏翳将那张使他丢尽了人的破印符给揉巴成了一团烂纸球,十分嫌弃地随手扔出,嚷嚷道:“都怪这张不中用的破‘万里纵行符’!——咦,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是谁?怎的敢在此废话!” 琉雨施鸢是最忌讳别人小瞧她、唤她作黄毛丫头的,遂撑手,祭出一张九弦箜篌而来,随手寥寥一拨,只见风云乱起,盘啸如龙,张牙舞爪的抬掌即扣向了屏翳的头顶三寸,直唬得屏翳连连叫饶。 飞廉忽一跃而上,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怕极了的闭住眼睛,屏下心跳,大叫一声:“啊!” 长琴见此情景,遂温言劝道:“阿雨,出完了气便收手吧!” 琉雨施鸢这才收了法器,得意笑道:“怎么样,我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到底是有没有资格在此废话呢?” 屏翳抬手胡乱的擦了一把冷汗,点头叹道:“真是个刁丫头呵!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便还真动了怒呀!”他虽受了琉雨施鸢的一番戏弄,却亦是一个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况又为琉雨施鸢刚刚所施展的兴云布雨之密术而折服,遂抱拳一礼,道:“在下屏翳,这是我的兄弟飞廉,我二人皆为南祁山人氏,听闻筑惕开府,特来求学。不知你两位姓甚名谁,何人高徒?” 琉雨施鸢道:“我同琴哥哥乃为西北钟山人氏,也是来此求学的。” 屏翳闻此,诧然喜道:“你们是钟山人氏?那烛龙大人……” 琉雨施鸢笑答道:“烛九阴,他是我阿父!” 屏翳顿足呼道:“嘿,这下子可真真的是有眼不识真泰山啦!我说的呢,如此俊俏的好身手,原来是烛龙大人的爱女千金,难怪了嘛!”他拉过了飞廉,再次抱拳说道:“今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此后两位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们哥俩的,尽管言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飞廉亦憨憨一笑,道:“不辞,不辞!” 琉雨施鸢惊讶于她不过窝在钟山几年的功夫,没想到如今这世人初次见面打招呼竟都会用上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豪迈语句,看起来,她确乎是落伍了许多呢,即忍着笑意也装模作样的抱拳回礼道:“兄台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四人说说笑笑的入了这楠云城中,放眼望去,但见城内处处金石玉砌,棕楠成林,白雾凄凄,如丝如缕,端的为一方钟敏缥缈的神仙居府。 方圆数千丈的竹坛讲台之上,翳翳婆娑的绿竹丛间,云烟悠悠洒洒,黄莺婉转玎嘤,竹坛四下环水萦绕,伴着泠石激荡,袅袅拂风而散,众学子盘膝打坐,皆正全神贯注的聆听上师训导,不敢出得大气半声。圆形讲台中央,一黑袍神人端坐其间,满面肃穆严谨之情态,半提了竹简,漠然陈诉着筑惕学训,音如洪钟,言辞冷厉。 琉雨施鸢了然,那端坐于中间讲学的黑袍神人想必便是大荒学界之中如雷贯耳的铁面无私鬼见愁了吧!她此后千年学艺生涯的授业师父,筑惕山主,江疑神人。 四人蹑手蹑脚的偷偷潜入竹坛,寻了一处极其不显眼的偏僻座位,慌忙坐下,假作听讲。 琉雨施鸢懒散而坐,耍弄起青白色的裙角丝带,顾盼着四下张望了一通,忽‘咦’的一声叫出,兀的惹来了周围一众同学的侧目惊视,她噎住了般的戛然收声,极不好意思的尴尬一笑,摆了摆手,以示歉意。待得四周风平浪静之后,琉雨施鸢方才压低了声音,同临座的屏翳窃窃私语道:“为何那江疑师父的座下首席是空着的?还有同学没到么?比我来的都晚!” 屏翳瞪大了眼睛低语道:“来此之前你竟没有做功课了解一下本界学子的出身情况?” 琉雨施鸢不理解道:“我了解那些做什么!不都是求学的么?” 屏翳叹道:“唉,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不像我们这些平民学子,出门在外,总是要了解何人不能招惹,何人门当户对,何人家大势大,何人我须绕道。” 琉雨施鸢惊道:“这么多‘何人’?我竟不晓得!那他——”她一指空座,问道:“又是哪一个‘何人’?” 屏翳道:“那人可是大有来头哩!公孙轩辕氏的部族首领黄帝,听说过吧,那个是他老子!他乃为轩辕黄帝之子,轩辕骆明,这般的身份地位,说不定到时候,连鬼见愁都还要让他三分呢!” 琉雨施鸢很是赞同的点头应道:“这样的身世背景,确实也有资格迟到早退了!”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闻听竹坛之内一片惊嘘,抬头,即望见一明黄袍子的少年公子大摇大摆的悠然走入,不顾得众人跟噎了一个鸭蛋似的满目诧异,也未同江疑行礼示意,竟就这般随随便便的席地而坐,入了那前排正中的首席之座位。 江疑面无表情的继续讲解着他的学训,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 琉雨施鸢心中感叹,不愧为权势界首屈一指的豪门大佬,这太子爷的架子端的,真也是够够的了!瞧瞧人家那通身的的气派,竟不像是要来拜师的,却倒像是个耍阔当大爷的,怨不得屏翳道他说大有来头的呢! 一堂入山学训课,上得琉雨施鸢头晕眼花,四肢发麻,她竟不知,原来上个山求个学也是需要如此繁多的规矩礼数的。在历经了无数次的瞌睡、栽倒、惊醒的循环斗争之后,终于迎来了天籁般休憩钟声的敲响,琉雨施鸢一个鲤鱼打挺,睡死梦中惊坐起,将神识由崩溃的边缘努力拉回,伸展开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了揉酸麻的胳膊、腰腿。 醒过脑子之后,琉雨施鸢决定,人往高处走,良禽择木而栖,背靠大树好乘凉,她琉雨施鸢应该给自己寻一个于这筑惕山上立足的好帮手,遂起身行至明黄袍子的轩辕骆明的面前。她蹲下身子,看着眼前这个睡得像猪一样俊朗少年,再一次由衷的感叹道,纨绔就是纨绔,连上课睡觉都能睡得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琉雨施鸢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如此贸贸然的惊醒了大神的好梦,正于踌蹰不决之际,忽听得一言低沉懒散的声音悠然说道:“看了这么久,够了么?” 琉雨施鸢弯眸一笑,嘻嘻而道:“够了,够了。大神既已醒来,那什么,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四海之内皆兄妹,兄台,交个朋友,在下琉雨施鸢,钟山人氏,大神不必自报家门,我知晓的。只望日后若有仰仗兄台之处,还望大神相助则个!” 轩辕骆明闻此,一皱眉,摇摇头道:“钟山,你就是钟山烛家的女儿?叫什么鸢来着?嗯,人倒是还行,就只这名字太长了些,既然姓烛,那我以后便称你作烛鸢吧。” 琉雨施鸢心道求人矮檐下,哪有不低头,于是无奈一笑,连声称道:“好好好,你是大神,你做主!”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三) “哎,雨老大,听说了么,那鹿吴山上的白额蛊雕偷跑下来啦!据传闻,都伤了好几十人的性命了,长留白帝放言道,谁要能擒得了这畜生,便赏金三百,玉珠十斛!”屏翳半咬着叼了一根芦草,一屁股坐至了琉雨施鸢身前的木几上,又顺手端起她的茶碗猛灌了几口凉茶。 琉雨施鸢本是要发火的,可一听到‘赏金三百,玉珠十斛’八字,忽又两眼精光顿现,雀跃喜道:“悬赏如此丰厚?!那,不如我们也去试一试身手?” 屏翳闻言一呛,连忙摇头急道:“我?还是算了吧!那畜生力大无穷,凶残无比,我一文弱书生哪里是它的对手!老大,您瞧瞧我这小身子骨瘦的,跟个猴崽子似的,还不够那畜生的一顿晚饭呢,最多也就只能塞塞牙缝、当当贴偿罢了!更何况,这三十篇‘降云咒术’我也还没抄完呢,后日便要交上了,倘若抄得不好,那鬼见愁发起怒来,可是比白额盅雕还要凶残上三分呢!” 琉雨施鸢一脸哀其不争的鄙夷叹道:“对,你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也就尽剩嘴上功夫了!指望你,黄花菜都凉啦,不,是都馊了!” 屏翳跳下木几,滑稽夸张地一揖而地,拉着长腔拜谢道:“谢雨老大开恩,饶了小子这条贱命!” 琉雨施鸢转头看向飞廉,飞廉不知所云的呵呵一笑,琉雨施鸢叹息,回身,继续寻觅着此次行动的可塑之才,可用之士。 ‘南风窥窗阁’正中央的楠木桌几上,‘睡神’轩辕骆明美梦正酣,琉雨施鸢趴在桌面上,用下巴撑着脑袋,脸对脸直勾勾的凝视着轩辕骆明。轩辕骆明于睡梦蓦地感觉到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猛投向了他的身体,灼得他不由一惊,兀然睁眼,一张放大开数倍的玉雪大脸陡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轩辕骆明皱眉:“又有何事?” 琉雨施鸢咧嘴一笑,吓得轩辕骆明疾向后躲了一躲,见那畸形的脸庞重新又恢复了正常,这才听她言道:“明老哥,鹿吴山上的白额盅雕跑丢了,我们去积德行善,寻它回山吧?” 轩辕骆明摇头,抬手轻支眉侧,懒懒的吐了一字:“不!”,闭眼,继续睡去。 任是琉雨施鸢舌灿莲花,轩辕骆明却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只一味地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沉沉而睡,于是乎,在经历了一番苦口婆心的穷追猛打之后,琉雨施鸢终于气急败坏的败了下阵来。 琉雨施鸢经由此事,更加深刻的了解到了‘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至理名言的道理所在,遂决定,有赚钱的机会,必百折不挠,当仁不让,她去吃肉,别人不想喝汤,她也不能勉强,反正她琉雨施鸢肚量大,连肉带汤一块儿都包了圆儿又有何不可! 嗯,说干就干!琉雨施鸢将那三十篇降云咒术丢给了长琴,俏吟吟地柔弱道:“琴,帮我抄吧,这字也太多啦,我写得头都大了,手腕子都抖了!” 长琴无奈一笑,道:“嗯,莫耍得太晚了,早些回来!” 应声还未散去,人已无了踪影。 琉雨施鸢一路行云,观那青玉罗盘上的朱勺指针,自西远奔了数百里之后,降至白於山处,白额盅雕的气息愈渐深浓,应是此地无疑。 白於山下栎檀丛深,青牛、羬羊时隐林间,越至山上,松柏越盛,洛水淙泠,宛是钟磬抚音,曼妙至极。 琉雨施鸢嗅着那丝丝缕缕的凶兽所散发出来的血腥煞气,踏山而寻。高古的千年老松盘空而卧,横柯蔽日,密遮天色,郁郁苍苍的擎天松林犹是水墨泼洒铺就,皴擦洇染,蒙络多摇,其间尤缀着些乱石长草,枯木白菌,短风拂袖,清爽飒飒。 忽‘呦呦——’一声鸮叫,直瘆得琉雨施鸢后脊生寒,心下发毛,她小心的顾视观望了一通,见四周围委实皆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举步再行。 ‘哗——’!一袭旋风迎面扑至,卷扫着漫空飞天的枯枝残叶,裹腥直上!旋风之顶,一只长角的白额蛊雕竖羽而落,厉爪凌空。 琉雨施鸢手祭法器,九弦箜篌携云带雨,一记明雷横天劈下! 白额蛊雕扬首高喝,‘呱呱……’,宛似婴儿临世的嘤嘤哭泣,衬着这幽雾叠叠的古林重影,越发显得瘆寒入骨,凉从背生,令人不禁心悚发憷,断了胆气。 琉雨施鸢疾挥琴弦,脆如玉盘落珠,银瓶乍破,一时雷电齐发,风雨如晦。 白额蛊雕有雪羽护体,却是不惧雷霆,但见它伏身迎着飞蛟般的白雷红电,跃蹄而起,拱角扑上! 琉雨施鸢遁身躲过,避开了盅雕的所向之锋,继续扣弦如网,乱雨杀出。 白额蛊雕犹如摧枯拉朽一般,角过之处,树死叶残,地崩山裂,合围老木七零八落的横倒作一片,腥臭的流涎混杂着黑雨白雷,血气临渊! 琉雨施鸢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一面手忙脚乱的勉强应对,一面歇斯底里的悔断肠底,暗暗自怨道,这般既没命挣又没命花的悬赏,要它何用!这下若是被这畜生给啃得一命呜呼了,那可真真是笑话闹大了呵,重赏之下,她就是那个把脑子和晚膳一同给吞到了肚子里的勇夫,见钱眼开的毫无自知之明,意气用事竟然用到了身家性命!这下可赔大发了! 咦,不对,不对,她都要死了,那为什么还得批评检讨自己呢?将遗憾和错误统统扔去,现在的她是时候应该想一想这短短数百年的为人生涯,她都是如何度过的呢?呃——,吃饭,睡觉,同烛九阴撒娇,跟长琴哥哥胡闹,为祸钟山,大闹赤水……百年太短,忽如一瞬,她的人生还没咂摸出什么味儿来呢,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实在是可怜,可叹,可惜呀! 正想着,一不留神,白裙为枯木所挂,‘啪’!琉雨施鸢一个跌趔,直挺挺的栽倒于了黄草地下,乱枝划着她凝脂似的肌肤刺破了腿踝,顿时鲜血迸湿,一霎而染红了素雪的裙袍。 蛊雕忽闻血味,蓦然兴起,后腿一拱,纵身跃上,钢爪入肉,琉雨施鸢大叫一声,冷汗陡出,金钩雕喙浑腔如斗,张口即咬向了琉雨施鸢的颈间胸前,一股腐臭冲灌鼻底,琉雨施鸢紧闭上双眼,默道呜呼。她更加笃定了,这筑惕学城诚然是与她八字不合的,就连这破学装也要想方设法的置她于死地,裙子就裙子吧,做这般长干什么!白衣飘飘,仙气凛然,这下可好,把命都给仙没了,她堂堂钟山一霸琉雨施鸢,竟然死于一条裙子的拖累,这,这这,这可叫她有何脸面死后再见钟山的列祖列宗呐!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恍惚之间,琉雨施鸢似乎是遥遥的听到了一弦玎玲如泉溪的琴瑟曲调,悠扬婉转,悦心空灵,她想着,这是什么样的仙乐锦曲呀,可真好听呢,难不成,是死后引渡的冥歌?能听到这般云潇缭缭的仙府清乐,嗯,她这一次死得也还算是有点儿值了吧……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四) 耳畔忽细细的传来了几缕若有若无的清灵弦音,琉雨施鸢堪堪地能分辨得出,那是流觞古瑟的五十弦曲,朦胧间,这弦瑟仿佛是挟了清风和流水的惬意暇舒,让人听的生懒,几欲昏昏而入寐。 琉雨施鸢拖着长长的哈欠,枕在悠扬的仙乐里,安然睡去了。 断断续续地无数个梦境破碎了又重新拼起,光怪陆离的,交织在琉雨施鸢惊涛骇浪的脑海里,激荡出斑斑点点的清波练练,一漪环着一漪,散乱开,掩弥了梦的芬芳。 琉雨施鸢感觉到有太阳暖而轻柔的辉光流泻在了她的脸颊上,温温的,痒痒的,遂抬手拂去,忽一牵动伤口,‘嘶——’!直疼得琉雨施鸢轻嘘出声,蓦然惊醒,张开眼睛,明晃晃的金光灼得她眸前微晕,稍缓了顷时,她才半眯着眼缝儿,探头望去。 宽敞高旷的洞口处,灿黄霓朱的绽彩明霞横铺满了一整个的天空,大如车盖的夕阳卷裹于层云之间,酡红愈醉,云潮涌动,托海拱日。其下水天相连,倒映波痕,一幻而如水中天际共浴两日,朱砂碎研,洇水画宣。雪白的羽毛零落若雨,漫随了细风,飘摇而纷扬的簌簌然坠下。 九天霞虹之岸,羽落缤纷之彼,一淡黄衫子的青年男子悠然而盘坐于石洞洞口,膝架银纹锦瑟,手抚瑟弦,目眺长日,挥弹随心。 琉雨施鸢看得入迷,那人可真好看呵,洒然的身背,璀莹的侧影,拂风的漆发,玉润的长指,置于这云羽其中,便仿佛是从烛九阴的丹青画卷之中凌衣走出来的似的,卓尔潇洒,风流俊逸。 曲如流溪,潺潺水潆。 琉雨施鸢听着那瑟曲,心道:“这人鼓瑟的技艺倒是可以同长琴哥哥一较高下了。长琴哥哥自胎而生的玉琴‘凤焉’若是配上了这瑟,那便必当会是绕梁三月的绝世之妙曲了。” 只可惜,她的琴技太差,这九根弦的箜篌‘南柯引’于她手中总也弹得不好,要不然,此时若是琴瑟相和,一吟一诉,倒也还能一为洋洋高士,琴觅知音。哼,尽怪那箜篌‘南柯引’的名字取得不好,倒了她练琴的胃口,若不是这名字取得拗口无趣,说不定她一早就练成那鼓琴的名家了呢,唉,尽是被这‘南柯引’三个字给耽误了!嗯,以后一定要给它改一个顺耳一点儿的好名字…… 那人忽一顿指,抬手将银瑟放置于侧,起身,走向琉雨施鸢的面前,微一俯首,启声问道:“你醒了,伤口还疼么?” 他的声音很清,像从极之渊里的冰池潭水,三百深仞,明澈幽泓。 银白色的凤羽面罩轻遮下了他的脸廓,只那一双炽火般的瞳眸,凌光迸燃,明彻的倒映着琉雨施鸢此时痴怔的心神,赤霞染醉了她霜白的脸颊,烧得滚热。 琉雨施鸢心中想着定然要英雄气些,决不能叫人小瞧了她去,可嘴上却毫不争气地娇怯答道:“疼……” 虽然她肩头、臂上、腿踝处的伤口都已被那人小心地上药处理后用白纱包裹住了,可是那疼痛还是一丝丝的钻绕缠索着她的血肉,疼得她嘴唇打颤。 那人笑道:“知道疼还那么拼命!要不是我碰巧路过,你这条小命便要送与那白额蛊雕了。” 琉雨施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她这是占小便宜吃大亏,寻便宜,没曾想,差一点儿反倒被便宜给咬死了,真真的出门忘了看黄历,晦气的紧。 那人又道:“你是真的很想要那蛊雕?这昏迷的两日两夜之间,你唤那蛊雕的名字唤了得有八百多遍呢!” 琉雨施鸢诧然,不曾想自己于金钱的执着竟是这般超出她想象的海枯石烂,九死不悔。 那人自背后一提,变戏法似的伸手即提出了一个银织的小小鸟笼,鸟笼里还关着一只小小的袖珍白额蛊雕,像小孩儿手中的木偶玩具,怪好玩儿的。 那人道:“我擒了这畜生,囚于此天罗笼中,既你欲得,那,我便赠与你吧。” 那人将天罗笼放至琉雨施鸢近手的旁侧,转身,依旧坐回了洞口的水崖边,揽瑟而抚。 琉雨施鸢呆呆的直看着他斜阳下的淡淡侧影,曲不醉人人自醉。 那人回眸,朝她一笑,又转头,继续望着余日吟弹。 琉雨施鸢为他看得一惊,顿时羞的满脸通红,垂首深低下了漆眸,‘嘭、嘭、嘭……’,她感觉胸口里的心脏马上就要自己给跳出来了,响如擂鼓,于耳际嗡嗡作乱,无端的扰闹了她懵懂无忧的少女思绪。待了半晌,见那人并无说甚,琉雨施鸢遂大了胆子的又偷偷地瞄向了那人的方向。她懊恼极了,不知自己平日里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的旷世胆量此刻都躲到了哪里,这般娇羞做作的小女儿之态,又如何是她琉雨施鸢豪迈不羁的风格做派! 琉雨施鸢扫了一眼这浑身上下黑不溜秋、脏不拉几的破白袍裙子,不禁得心中感叹,她确乎是不宜穿这浅白色的衣衫,脏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还能不能洗得干净,补得成形。看起来,又该要辛苦烛九阴了。这几百年来,烛九阴既当爹又当妈的把她给拉扯成人,确实不易,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这些个女人家操持的活计,愣是被她给逼就的烛九阴样样都精通了,当她的阿父,比当九凤的徒弟还要辛苦的呢! 可是,这不能怪她,要怪就应怪那筑惕山院,谁让他们做的学装都是如此不耐脏的白纱袍子呀!一扯就坏,这般的偷工减料,真不知道那学装舍坊到底是贪墨了多少的钱财,把自己的钱袋给养肥了,把学士的衣料给掏空了,此等劣质的衣衫,本就是纸糊纱绷的,又怎说得了她打架胡闹呢! 衣衫尚是如此,不用照镜子,琉雨施鸢便已经可想而知了,此时,她的脸上也一定是蓬头垢面、乱七八糟的。那她给他留下的初逢之印象,岂不就是糟糕至极,邋遢如斯了!初逢已是这样难堪,那,余后是否还能有再遇啊? 没来由的,她开始期待着他们的下一次的相逢再见。 想着想着,昏昏沉沉的,琉雨施鸢又再一次的坠落进了甜梦的暖怀,酣眠睡去。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五) 一梦醒来,已是一日后的申时过半了。 琉雨施鸢抬眼,但见山洞里四下空空,哪里还有什么羽面黄衫的鼓瑟男子!她顿时心中赫然大惊,只急得一骨碌慌忙爬起身来,寂旷无声的霭霭石洞依旧如昨,可那洞口崖间的一抹淡黄却再没有了踪影痕迹,羽落未止,人去崖空。 琉雨施鸢蓦然生悔,她后悔极了,悔得肚肠子都青了好几个圈儿,她怎么就能睡着了呢,即便是要睡,那也得等到她知晓了他的名字之后再说吧!不,那也不行,她是一定要拦住了他的,死乞白赖,没脸没皮也得要拦得住他,至于拉住他做什么,琉雨施鸢还没来得及去想,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就算是把肠子给悔断了,那黄衫男子也依然是不能够回来的,她也依然不能够得知了他的姓字名谁,家居何地,哪时有缘再作重逢。 故而,她翻来覆去的左思右想了一番,最终决定,先不把肠子给悔断了吧,那人是独一无二的,可她琉雨施鸢的肠子也是仅此一根,再无二条的,如若只为此事而一时想不开的断了,亦是甚为可惜,万不可为的。 纠结了半晌,日落时分,琉雨施鸢终于满带了无限的寂寥伤怀,携着天罗笼,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这给予着她小小的心中大大的惆怅和不舍的羽渊山洞。 落日入怀,羽堆若雪,情,难自已。 既然这白额蛊雕是她拿半截儿身家性命辛苦换回来的,琉雨施鸢当机立断,她的血不能白流,疼不能白受,当然,最要紧的是,悬赏也绝对不能少拿一分一毫。 长留山腰,仰止崖上。 飞云出岫的陡峻崖巅,一条蜿蜒斗折的羊肠窄道依附着高低起伏的层峦山势,巉岩而上。路腰,云横雾漫,青烟缥缈,路下,断壁矗空,万仞斧劈。 琉雨施鸢攀援其上,周身间横七竖八的道道伤处时时的隐隐作祟,直疼得她龇牙咧嘴,汗如雨坠。 挣钱不易,她是知晓的,因此,就算是再苦再累,她也不过只满腹牢骚的抱怨一通,然后再继续卖力干活,任劳任怨。 不过,毅力不顶饭吃,她已经整整三天没吃过半顿饱饭了,此时不由得饥乏交迫,疲倦之至了。 琉雨施鸢刚寻得了一稍为干净的石阶准备栖身坐下,‘嗷——!’一声凄厉的鸟叫刺破苍空,兀然惊得她一跃而起,猛回身望去,眼见得一只纹首白羽的凶鸟姑获俯冲而下,凌翅张爪即抓向了她手中的天罗银笼,琉雨施鸢欺身躲过,旋衣退后,姑获鸟一击不中,甚为恼怒,遂探首扑翅,扬风伏羽,又是一抓!琉雨施鸢箭步疾退,冷不防,脚下忽为路边的碎石一绊,‘刺啦——’一下,琉雨施鸢连人带笼‘哗’的一声齐齐的仰身倒下,跌落入了云烟滚滚的万仞悬崖之间! 琉雨施鸢认命了,这赏钱,看起来冥冥之中就不该让她挣得,时也,命也!仰止崖,她本以为是高山仰止,不曾想却为俯仰之间,此生止矣。原来,这一切皆乃天意,天意注定了的让她命丧于此,所以,这一劫是怎么躲都躲不过去的,哪怕是她躺在钟山顶上睡觉,天意也会叫她梦游的跑到这仰止崖间来,然后一头栽下,跟着那注定好了的无常命轨,不错一辙。 正于她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之际,忽觉出腰间一紧,蓦地,整个身子霎然为一袭清香裹绕,缓缓的停坠于了淡风云间。 琉雨施鸢悄然睁眼,顿时痴住,但见一白衣湛雪的青年男子环腰轻抱了她的身子入怀,衣带之间半透明的浅浅白芒拢袍而生,流光莹璨,广袖飘飘,救她于峭崖云端。那男子眉清如画,眸似凝星,此时,正微作颔首的望向于她。 琉雨施鸢不禁得自己都羡慕自己的时来运转,她这一三百年的狗屎命,也不知托得了钟山哪位祖宗的福,竟能够接连不断的撞上了这一个又一个的桃花运,怪不得世人常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否极泰来,确为如此。 白衣男子唇角上若有若无的略勾出了一澜温笑,轻问道:“小姑娘,无碍吧?” 琉雨施鸢忽的醒神,四下一顾,不由的苦叹叫道:“有碍,碍大发了!” 白衣男子慢‘哦’了一声,关怀道:“怎么?” 琉雨施鸢惨然道:“白额蛊雕摔下去了,我的悬赏也随风而逝,烟消云散了!” 白衣男子闻之莞尔:“为了这区区悬赏,你连命都不要了?” 琉雨施鸢点头:“我向来都是舍命不舍财的典范人物,俗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即足以证明了人命关财,钱来运转,身外之物亦可续身内之生!” 白衣男子忍俊不禁道:“这般的歪门斜理,倒是被你说得理直气壮了呢。” 琉雨施鸢摇摇头道:“不是歪理,而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参将不透,只有我看得透彻罢了!” 白衣男子淡然一笑,挥袖御风,二人顷时即登上了崖顶玉台,点足落地。 琉雨施鸢大赞道:“好漂亮的御风咒诀!救命恩公,你可真厉害呵!” 白衣男子轻笑道:“小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居身于这山中修行的一修士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琉雨施鸢心中生叹,这长留仙山的一小小修士都如此这般的仙姿俊朗,丰神灵逸,只不知那长留主神少昊白帝又当是如何的一番上仙之态了。 她一揖拜道:“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情,琉雨施鸢于此仅以我犹如黄河之水滔滔而不绝的感激之意,谢过了!” 白衣男子微笑,道:“丫头礼数倒是不少,也不必如此,我名白青阳,你称我作青阳真人即可。” 青阳真人见她亦步亦趋的依然跟着,遂道:“你回去罢,那赏钱我会替你如数讨得的,不必挂怀。”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后你若是缺钱用了,便来长留山寻我,再不必那般拼命讨赏了,无须甚猎物,我亦给你悬赏。”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六) 因为伤势过重,琉雨施鸢被‘遣送’回了钟山,休学静养。 闲者居洞门口爬满了朱红色的蔷薇藤蔓,翠叶如盖,朱砂点花,柔软修长的青藤枝条随着软风摇曳似柳,倚春而绽。 烛九阴端了一盏红翡鲜香的丹果羹,悄声入内,见了这漫天铺地的张张画像落雨一般的迎面袭来,忍不住的一皱眉,轻声道:“阿雨,你有伤在身,应当多休息些!” 琉雨施鸢耳上夹着竹笔,将手中一张画得烂七八糟的水墨丹青画像团巴作纸球,烦乱的扔了出去,赌气道:“不休,不休嘛!” 烛九阴将丹果羹放于石几上,道:“那便吃些东西吧。这是青献仙子自峚山上新采来的丹果,极甜的。” 琉雨施鸢扯着这几张嘴歪眼斜的‘肖像’画卷,整张脸都纠结作了一个大大的油炸麻花,苦恼道:“我当时明明是用心看了的,烛九阴,你说,怎么就画不像呢?”她拄着脑袋,翻来覆去的看着眼前精心画就的‘大作’,冥思苦想道:“烛九阴,你的丹青造诣那么高,一定知道是哪里的毛病,我当如何修改才好呢?——嗯,眼睛,他的眼睛更亮些,像火焰一般的灿烂。还有鼻子,鼻子应该再……不对,他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鼻子,嘴巴也没有看清。羽渊的日落拉着他长长的影子,烛九阴,你不晓得,那影子的光芒,竟然会是琉璃七彩的……” 琉雨施鸢自顾自的感叹着,她没有注意到烛九阴此时眸中轻闪而过的一痕黯然和伤默。 烛九阴的脸色越来越冷,他沉默着,一言不语。 半晌,琉雨施鸢抬头,诧然望向了烛九阴的一脸冷漠,既而愣住。霎时间,她兀然失落极了,琉雨施鸢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心中完美万能的阿父烛九阴,终有一日,也猜不中她的心思了。这世间竟也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帮不了她,寻不来她遗失了的快乐,变不出她青涩不谙的初初心动,那惆怅,他不解,亦不知如何得解。 她长大了,生出了小女儿家的小小的秘密心思,只属于她的,不属于阿父的,秘密的心思。 忽然之间,琉雨施鸢觉得,她同阿父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地相隔了很远很远,远到,她几乎就要望不到他温溺的眸光了,而他,亦再不能够看得见她心中的苦闷愁索了。 恍惚下,琉雨施鸢似乎是产生了一丝错觉,她透过烛九阴朦胧浑浊的金色眸底,仿佛蓦然看到了一息力不从心的卑怯。阿父老了,她这样想着,虽然他的容貌依旧清俊威严,挺拔伟岸,可是,他老了,不再有那少年人年轻气盛的凌厉了,他胆怯了,他害怕女儿的长大,害怕女儿有朝一日的离去不回,害怕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将会悄无声息地偷走他掌心里珍视着的这颗明珠。那明珠,已是他的全部,他的心尖上供着含着的宝贝疙瘩,他离不开她。 琉雨施鸢开始心疼起了烛九阴,她不想她长大,更加不想让阿父变老。 她懊恼着,悔恨着,自责不已。只是,那一抹羽渊中的琉璃影子,它像一缕刺眼灼热的太阳光芒,穿破云层,透过雾霭,不管不顾的投射上了她的心头,擦不开,遮不去,忘不了,放不下,这影子,她不舍挣扎,却也挣扎不出。 千张丹青画不尽,情窦初开少女心。 琉雨施鸢放下手中的竹笔,起身,捧上烛九阴的脸颊,了然说道:“怎么,想到要嫁女儿,这便舍不得了?你莫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呢,早着哩!”她忽生兴致,斜头问道:“那,倘若我真的嫁人了,你会不会哭呀?——烛九阴,我还从未见过你哭呢!话说,你这冷巴巴的一张脸,若是哭起来,梨花带雨的,真真的不知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呵!” 烛九阴不语,转身,寂然离去。 琉雨施鸢怔怔的望着他癯瘦萧瑟的孑然背影,一时心酸,不知所措。 她觉得自己的心背弃了阿父,背弃了他们三百年的相依为命,这样是很不地道的,她极其不仗义的在心里面偷藏下了烛九阴以外的另一个人,孤零零地将她的阿父独留在了原地,他的世界,只有她,而她的人生,却住进了别个人,无论那人是谁,他都已不再是她的唯一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愁上心头,难自销。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七) 筑惕山,风荷苑,七千莲塘。塘水九百丈,清可见底,莲开七千朵,粉瓣映霞。 琉雨施鸢从未曾见过这般水中授课的学堂,千余学士皆置身于一朵朵莲心蓬碗之内,盘膝垂坐,白衣坠池,引来红鲤争相嬉戏,粉荷拂风,半缕氤氲袅袅如烟。 到底是如何风神灵秀的天人仙尊于此开堂授教,这样的清雅仙逸,着实是脱尘不俗呵! 琉雨施鸢正思着,忽闻得仙乐飘飘,云飞雾聚,瓣瓣红莲缤纷乱雨之际,一白衣仙者点足而落于莲塘中央的蓝莲花心,行似流云,坐如霁月,袖拂清风,眸洇涟漪。 “是他!”琉雨施鸢不禁得目瞪口呆的低呼出声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长留山仰止崖救她性命的青阳真人,白青阳。 屏翳奇道:“老大,你识得他?这可真是罕闻了呢,你琉雨施鸢于筑惕山上还有相识的故人!” 琉雨施鸢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服?哪条仙律规定我阿雨就得一直孤陋寡闻下去,还不许人长见识了么!” 屏翳叹道:“老大就是老大,那般仙皇贵胄的上尊人物你也识得!雨老大,求引荐!” 琉雨施鸢骇然道:“那么大的来头?这个我却是不知,小翳,来,说说,说说嘛!” 屏翳皱眉,嫌弃道:“老大,风大,莫闪了您老人家的舌头!你说你认识他,可连人家的身份来历都不知晓,又何谈来的认识!还说要沾老大点儿光,巴结巴结天君仙上呢,唉,看起来是我想多啦……”他一脸艳羡的望着青阳真人,低声说道:“那仙上原为仙帝白俊之长子,白氏少昊,名挚,字青阳,道号青阳真人,现修习于长留山府,为五方上帝之一的西方白帝,太昊伏羲氏之徒,鬼见愁江疑的同门师弟,咱们摄云术的授课师叔,白青阳是也。” 琉雨施鸢诧声道:“我只知他名叫白青阳,却不晓得这‘白青阳’三字的前缀修饰竟会有这么一大串子呢!帝俊之子,长留少昊,这名头,嗯,够响亮,够气派,是个人物,值得一巴结!” 琉雨施鸢开始打起了心中的小九九,巴结人可是一门大学问呢,她得要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她抬头遥望向白衣凌水的青阳真人,盘算着应当如何制造一次难忘的邂逅,以述异地重逢之缘分,刚欲举目,却蓦地发现,那白青阳正朝了她微作点头,莞尔一笑。琉雨施鸢顿时难以招架的忘却了一切,美人的诱惑从来都是不分男女的,尤其是这温文尔雅的美男子,那薄唇轻扬的浅浅笑容,犹似白荷出水,皓月揽空,令人望而生醉,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只可惜,美男的诱惑最终也没能斗得过春困的力量,琉雨施鸢在睡神不厌其烦的召唤之下,撑着眼皮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琉雨施鸢腰酸背疼腿抽筋,简直的,跟上了大刑似的!这空负诗意的莲墩学座实实的是不甚地道,没靠背,没扶手,没栏杆,只要一打瞌睡,保准人一头栽进水里,吓也得给吓个半死,哪里能睡得舒服!再看看人家轩辕骆明,‘睡神’之名果然名副其实,腰板挺得笔直,酣觉睡得死香,就差呼噜打得雷响了,风雨不动,安如泰山,真乃神人也! “老大老大!那騩山学院的学士欺我筑惕无人,竟然打到了我们筑惕山的家门口,您说,这事儿,咱们管不管?”屏翳气冲冲地隔着莲塘呼道。 琉雨施鸢揉了揉眼睛,一醒睡意,振臂喝道:“这还了得,有我筑惕一霸在此,竟是反了他们不成!小翳笨廉,走,教训教训那帮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去!”她踏水行至轩辕骆明的身前,轻拍了拍骆明的肩背,叫道:“明哥,提刀,应战去了!” 轩辕骆明叹息:“谁又找死?为什么不自己拿头去撞墙?” 琉雨施鸢摇头道:“他们若是有那份儿自觉,就不会来这里找茬了。” 轩辕骆明皱眉:“麻烦!”即提了长刀‘妄断’,飒沓行去。 琉雨施鸢正欲走出,忽记起了还有课业要做,遂回头,朝着长琴一笑,道:“琴,鸣雷诀,八百遍呢,我会被这座课业的大山给压死的!” 长琴笑道:“我来写。阿雨在外须小心,保护好自己要紧,别逞能。” 琉雨施鸢笑着跑出,拖了长腔答道:“琴哥哥放心,有明老哥在呢,不妨事!”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八) 年少无知的浪荡时光飞逝如梭,琉雨施鸢在没心没肺的胡吃闷睡之间,眼睁睁的愣愣看着白驹一遍又一遍的过隙而奔,直到口吐白沫地累死于了这隙中,翕张一瞬,已过千年。 风荷苑,道经课上。 琉雨施鸢蹲在莲墩间,一面逗鱼一面冥思苦想着,于这千年流换的时光里,她到底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一番痛定思痛之后,琉雨施鸢最终得出了结论,她委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废物学渣,除了招猫逗狗,便是打架斗殴,‘符惕一霸’的名号称雄大荒,却也是托得了轩辕骆明的参天大福。 轩辕骆明是一个很讨人嫌的‘神’级存在,琉雨施鸢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同样都是上课睡觉下课找茬,于她便叫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而于轩辕骆明则曰悠闲度日、潇洒人生。身为当之无愧的筑惕‘睡神’,轩辕骆明没有一堂课是清醒着度过的,课业不写,经卷不听,却照样可以拿头名,得状元,成绩好的让人抓狂。甚至在考试时,他也依然还是优哉游哉的边玩边写,一脸不屑的欠揍样儿,打着瞌睡就能将试卷答完,然后满不在乎地第一个交上考卷,其懒散狂傲的神态简直是令人发指! 幸而,他还讲些义气,也生有一把子力气。于是,便成了琉雨施鸢在外惹是生非、拉帮结派打群架寻帮手的不二人选。 屏翳,嗯,琉雨施鸢是真的想象不出他能有什么用处所在,学习不好,打架又不行,整天介就只会跟屁虫似的满脸谄媚的逗琉雨施鸢开心,哄各位师尊仙长消气,天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八卦嘴,狗头军师包打听,能哔哔绝不动手,不过,如若用于搞外交上,却也还算是无用之用了吧。 笨飞廉呆头呆脑,傻了吧唧的,平日里同屏翳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两人堪称为琉雨施鸢最忠贞不二的左右护法了。 琉雨施鸢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长琴最能救她于危难之中了。长琴学业最好,又是极懂得礼数规矩的,温文儒雅,翩翩君子,是师父江疑眼中为数不多的好弟子,故而,他亦是琉雨施鸢抄袭课业的第一对象。当然,往往于写课业、罚课业之际,又都总是长琴来替她代为完成的,久而久之,琉雨施鸢‘专业代笔’的封号便也就实至名归的非他莫属了。 这一千年过的真可谓是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琉雨施鸢高度怀疑她的学业课程里面只写了‘斗鸡走狗,挥霍青春’八个大字,真不知道烛九阴送她走出家门前来学艺的意义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将她这尊‘祸害’给请出钟山,而后祸水他引?诚然,这理由亦是非常能说得通的。 “丫头,白马非马,而故何为之马也?”白青阳指尖微抬,轻笑问道。 突如其来的提问顿时打破了午后讲堂昏昏欲睡的一片死寂,众人陡然一惊,忙翻开经卷书简,手忙脚乱的寻觅着‘白马’之流是为何物。 只可惜,讲堂上的波涛汹涌并没有就此惊醒动了琉雨施鸢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胡思乱想,她依旧稳如泰山的魂游天外,思考着她那所历无几的精彩人生。 “雨老大,雨老大!唉,醒醒!”屏翳以袖袍掩口,压低了声音,冒死报信呼道。 琉雨施鸢闻声,一个激灵兀的回神,蓦然站起,不知所云的朝了白青阳尴尬一笑,斜着眼角用余光四下寻找起了她刚刚因为走思而错过的所问所答。 “老大,白马非马,何为之马……”屏翳挤眉弄眼的张大了嘴巴,用口型无声地提示道。 琉雨施鸢皱眉:“蟆?蛤蟆?——会飞的蛤蟆?”她费解了,今日的命题确实是有点偏呢,蛤蟆怎么会飞,这不胡闹嘛! 长琴把竹简竖起来高高举上,将答卷展将开来给身后的琉雨施鸢参看。 琉雨施鸢眯了眼睛,努力的分辨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她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堆黑芝麻粒里捡草籽,这救命稻草用起来还真有些费力呵,“马固有……固有……呃,什么什么马……如已耳,安……安那个啥……”她挠头,脑袋伸得都快跟长脖子鹅有的一拼了,可这个距离也太远了些,实在不能怪她的眼神儿不好。 琉雨施鸢决定放弃长琴的方案,自力更生:“这蛤蟆呢,它又名作蟾蜍,蟾蜍无翅,故而,此物它也是万万不会飞的。世有书云:‘蟾蜍与兔魄,日月炁双明,蟾蜍视卦节,兔者吐生光。’虽月中有蟾蜍,可也未言它生而有羽翅呀!是故,蛤蟆会飞,此论不通,不通,大大的不通。” 屏翳捂脸,回天乏术的摇头连叹。 白青阳轻‘嗯’了一声,淡笑说道:“蟾蜍无翅不飞,心念无杂不染,丫头,人在此,心莫生彼也。” 琉雨施鸢直羞得满脸浑脖子的酡红愈醉,这一次可是真的蛤蟆跳井——不通了。 白青阳忽见她露出了这般小女儿的娇怯模样,不由得心中微动,遂垂眸隐下了眼底的那一澜波荡,温笑着虚点手指,道:“坐下吧,小丫头!” 琉雨施鸢悻悻然的缩头归坐。这事儿闹的,其实她是真的很想专心听讲来着,不为别的,就凭白青阳生的这张俊脸,也值得她美美的欣赏上一整堂课的,可是身不由己呀,她琉雨施鸢与那筑惕学院八字不合,同这上课讲经犯冲相克,只要上边一开讲,不到三句话,她就保准能睡的死死的,那神识飞的,比风筝都远。 屏翳趴着身子悄声问道:“老大,刚才想什么啦,怎么连蛤蟆都上去了?——是不是在为下个月那千年一度的筑惕仙会而发愁呢?” 琉雨施鸢鼻子一哼,不屑道:“笑话!老子我是为了那一点点小事就发愁上火的人么!民以食为天,我当然是在考虑今儿午膳要吃些什么才好。” 屏翳点头:“嗯,这可是个大问题呵!嘿,对了,听说膳堂里新出了一道糖醋冉遗鱼,不如,我们也去尝尝鲜?” 琉雨施鸢答道:“嗯,那,老规矩,抢占座位的艰巨重任,还是交于笨廉最为稳妥。”她捏了一颗莲子弹指过去,正中飞廉的脑门,飞廉莫名其妙的揉着脑袋抬头望去,见是琉雨施鸢在向他招手,即憨憨一笑,小声问道:“雨老大?” 琉雨施鸢比着口型答道:“午时膳堂,笨廉,有劳有劳!” 飞廉用力的颔首答应。 琉雨施鸢回头,却突然看到白青阳正微笑着温然望向了她,遂不禁得面上一热,咧嘴呵呵的一笑,低了下头去,再不敢浑闹。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九) 千年一举的筑惕仙会如期而临。 筑惕学院每一千年一开府,迎新送旧,考四方孺生入山,结三千学士修业,九百仙府齐聚筑惕,八十神尊坐镇楠云,是大荒海内最为庄重盛大的仙家赛会了。 看着这云台之上密密麻麻的列坐着的一众师长,诸学士心间皆是五味攒胸,感慨万千。平日里,他们像猴子一样的在这些个或为严厉、或为温慈、或为絮叨、或为精明的师尊的讲堂上胡作非为,用尽了心思的同师尊们斗智斗勇,上蹿下跳,恨不能使出那全身的修为解数,与仙尊师长来一较高下。而今日,他们知道,等过了这结业仙会,他们将再不受这些师长的管教约束,从此出山离府,开始闯荡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世界,他们的人生,至此也便与筑惕这一方土地再无甚瓜葛纠缠了。 此时此刻,猴崽子们忽然之间心有所感,仿佛就这么一眨巴眼的功夫,他们猛然间便长大了,再不是那刚入学时愣头青的熊孩子模样了,再没有仙长唠叨他们遇事三思、为学谨慎了,出了山门,他们便是装模作样的堂堂大人了。 只是,筑惕山毕竟还是他们玩了一千年、闹了一千年、生活了一千年的第二故里,这里锁满了他们全部的青涩无知的少年梦想,一时要走,不免感伤。 江疑一如既往地板了一张全大荒都欠他二百吊钱的冷脸,漠然宣读道:“承蒙诸位仙友莅临我筑惕山学,来此瞻观楠云城千载一度的筑惕仙会。今日之会,唯望诸生可一展神通,勇拔头筹,以不负众师长千年来之谆谆教诲,他日于世,亦务须慎戒骄燥自大,无忘筑惕训诫,立为天地一正人也。” 騩山师伯耆童负袖而起,高声呼道:“筑惕仙会即此开始,诸生就位,入幻生境。” 各学士鱼贯登上幻生境的入口通道——衍星祭台,拜向众师尊揖身一礼,行入境中。 琉雨施鸢刚一抬腿走入幻生境间,便被弥天的大雾云烟给包裹而起,哪里还寻得着长琴等人的半分踪影痕迹。 “哼,不仗义,忒不仗义!关键时候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了,还算是什么好哥们,好兄弟!”琉雨施鸢嘴里叼着草棍儿,独自一人穿行于曲折蜿蜒的山林小道间,嘟嘟囔囔的抱怨道。 ‘嗷——’,一群乌鸱鸟压低了羽翅,迎着琉雨施鸢的头顶飞上,盘旋而去。 琉雨施鸢大叫了一声晦气,拍打着被乌鸱鸟的大翅给扇得满是扬尘的裙袍袖衫,真不知这坑人甚深的幻生境给她开启的到底是一个什么鸟不拉屎的荒僻之地。川连着川,岭套着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山老林,这都过去一日一夜啦,别说奇珍异兽了,就连奇珍异兽的毛儿她都没有见着,又可该如何勇拔头筹,志夺前茅?便是有勇,她此时也无用武之地呀。 如若这一回真的空手而还,等到两日后出了幻生境,待得交猎物评成绩时,那这褶子可是闹大了呵!她琉雨施鸢的连人带脸也合该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虽然,她并不知她的姥姥家住哪里,门朝哪开。 “老天爷呀,显显灵呐,请赐予我一只奇珍异兽吧!”琉雨施鸢扯着嗓子拖着长腔,高仰起头来,放声大叫道。 ‘吧唧’!一坨灰白色的不明湿物从天而降,正中靶心,直落上了琉雨施鸢的额头正中,凉凉的,水水的,顺着她的眼窝鼻翼滑流下来,滴至腮角。 琉雨施鸢抬手摸去,拿下,定睛一看,顿时火冒三丈的齐腿跳起,气急败坏道:“哪个找死不想活的倒霉破鸟,竟敢在你姑奶奶我的头顶上撒鸟屎,活得不耐烦了怎么地!嘿,别让我逮着你了,老子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拽了你的翅毛当掸子!我——咦,是三青鸟!”她蓦地双眼陡然冒光,饿狼一般直勾勾的死盯着那只立在枝梢上歪着头正看向她的罪魁祸首,咽了一口口水道:“啊呀呀!老天爷真真的显灵了嘿!这下可发大了呐!这样的鸟屎,再砸我两坨,不,三坨,五坨,拿三青鸟的鸟屎给我洗脸都成!” 三青鸟为玉山主神西王母的心爱之宝,万年一育,世上难寻,自是珍禽里极品中的极品。琉雨施鸢的为政之策一向是飞来横财,不可不接,这般难得一见的宝贝疙瘩,如若要真白白浪费了,那可是得遭天谴受报应的!故而,琉雨施鸢认为,她今日一定要拿下这只决定着她此后行走于世的荣辱脸面的‘财神爷’。 南柯引祭出于手,琉雨施鸢抬指轻弹,和风婉转,玎璎如诉,九调的音符裹着云缕悠悠散开,飘扬入穹霄九天,宛是花开荼蘼,春晓莺啼。 三青鸟醉声于乐中,半眯起眼睛,垂首掩翅,几欲昏昏而入睡。 琉雨施鸢悄步上前,猛扑过去,同树枝横柯直撞了个满怀,不禁得平身趴倒,挂上了梢丫。 三青鸟兀然惊醒,青羽一膨炸起,开翅欲飞。 琉雨施鸢急中生智,默念咒语,举指挥出,‘咔嚓!’一道明雷横空劈至,三青鸟哀嚎一鸣,应声落地,银爪抽搐着弹了几弹,便一动不动地仰面躺下了。 琉雨施鸢挣扎着扒开了这些个顷刻间就将她变作了‘丐帮帮主’的杂树乱丫,走至三青鸟的面前,蹲下身子,捧起那只被烧焦了的可怜鸟儿,一时为难:“我祭出的明明是一道锁龙咒,这,难不成是脑袋糊涂,给记混了,颂出的是明雷诀?鸟儿呀鸟儿,你可不能怪我呵,要怪,就得怪你自己时运不济,你说,你刚刚跑些个什么,这下好了,把小命都给交待到这儿啦!——唉,也不知这烤熟了的奇珍异鸟还作不作得数了?”鲜嫩酥香的烤肉味不绝如缕地急灌入了琉雨施鸢的鼻底嗅中,馋的她不由自主地猛咽了咽口水,这回,她是真饿了:“还别说,这味道却也是挺不错的呢!嗯,若是再来一点儿孜然胡椒,那可才叫好吃了呵!” “大胆狂徒!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闯我三危仙山,杀我三青神鸟,尔敢无礼,且拿命来!”乌雷玄雾之间,一豹尾虎齿的中年美妇腾云踏至,那妇人挥袍敛烟,冷然凌空。 琉雨施鸢知为祸事,心间暗道不好,遂饶命求道:“神人恕过,孺子无知,竟不晓是王母神尊驾到,还出手误伤了神尊的三青爱鸟,唯望您大人大量,宽宥于我,小人在此给您磕头作揖,感激不尽了!” 西王母凛寒一笑,漠声道:“想凭这几句花言巧语就欲逃过一死?小东西,今日,吾定要汝为那枉死的三青鸟儿赔身殉葬,生魂活祭于此三危崖巅!” 琉雨施鸢见势不好,忙回身疾跑,想要遁云离去,却早已为西王母运袖阻断了四方退路,哪里还出得了半步寸履。西王母聚咒临空,滔天大风排山倒海的翻滚而来,携雷带电,霹雳斩霄。琉雨施鸢哪里受得了如此强劲的风雷加身,顿时‘哇’的一口鲜血呕出,身体软绵绵地瘫倒于地,堪堪等死。 幻生境外,云台,天镜之前。 白青阳眼见琉雨施鸢身陷危境,不由心焦急道:“是谁开启的三危山禁地!无缘无故,那丫头又怎能入得了大荒禁地,以至闯此杀身大祸!” 江疑冷色道:“我虽不知是谁故意开启了这大荒禁地,可那三青鸟确是为她所伤,既然祸是她闯的,那这祸事所连带而生的后果责任,也当她由一力去承担。” 白青阳皱眉,敛袍登上衍星祭台,摇头道:“师兄此言差矣!她是我筑惕之生,你我既为尊长,又岂能见死不救,任她自灭?” 江疑寒声道:“白师弟,师门规矩,凡为我派弟子,无论何因,皆不可得入大荒禁地,这个,无须师兄再作提醒了吧!” 白青阳没有回头,只淡然道:“师门禁规,青阳不敢忘却。待得救出了丫头,青阳自会归来向掌门师兄领罪认罚的。” 江疑叹道:“那上古灵神凶兽彳敖彳因,又岂是你一人之力能够对付得了的?” 白青阳一笑,道:“若当真命丧于此,那亦是我生劫所至,天意注定。师兄不必再劝,我意已决,绝不回头。” 说罢,白青阳即举步入了幻生境内,登时,杳杳云烟,难觅清影。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十) 三危山巅,连天承地的漭漭乌云疾旋而起,滚雷如雨,劈空斩海。 琉雨施鸢为那巨雷所击,虽拼力抵抗,却战之不敌,直挨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竟是无了一寸好肉,汩汩的鲜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袍裙,艳如霞朱。 西王母高高在上的冷眼看着琉雨施鸢受这九重天雷的凌迟之刑,面上淡漠地不带一丝表情。 一道焰火劫雷犹似蛟龙扼怒,正迎着琉雨施鸢的天灵头顶,咆哮而下,裂天袭来! 琉雨施鸢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得闭目一叹,哀怨呼道:“我命休矣……” ‘哗——’!一声巨响震彻九霄,琉雨施鸢闻声,不由得睁眼望去,但见白青阳一衣仙袂飘飘,剑抵劫雷,挡护于她的身前,将那巨雷逼退弹出,凌空而炸。 他像一座山,一座撑天柱石的山,撑住了她头顶上即将要塌陷了的天,坚如铁铸。 琉雨施鸢眼见亲人,刚刚隐下的万般委屈疼痛顿时都忽的涌上了心头眸眶,蓦地失声哭道:“白师叔!” 白青阳闻她这一声黯哑哀弱的哽咽轻唤,心间陡然痛如刀剜,忙回身将这满身是血的小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柔声慰道:“丫头莫怕,我来了。” 琉雨施鸢点了点头,惨白失血的月牙般的唇角浅扬而起,缓缓道:“嗯,师叔,阿雨不怕。” 西王母负袖,厉声喝道:“白帝这是何意?” 白青阳半抱着琉雨施鸢,垂首一礼,道:“白挚本无意冒犯王母神尊,只是一时救人心切,以至擅闯了三危禁地,青阳于此赔礼请罪了,还望神尊从恕见谅。” 西王母颔首道:“白帝不必多礼。” 白青阳心疼地看了一眼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继续道:“但求神尊饶了这丫头一命,其身之过,我愿代之。” 西王母寒色道:“吾若不饶,又当如何?” 白青阳手祭流光仙剑,沉声道:“白挚便是拼得了一身之修为性命,亦必会护这丫头平安周全。” 西王母威凛一笑,道:“好痴情的白帝少昊!既如此,那本尊就成全了你,你若能受得了这三百道五残天雷,吾便不再追究这娃娃伤那青鸟之过,汝等即可由此离去。” 白青阳一揖应道:“多谢神尊成全!” 琉雨施鸢迷迷糊糊的听着白青阳同西王母的对话,言至于此,才知其意,遂摇头哭道:“白师叔,会出人命的!阿雨不要你救了,不要,不要,莫再管我了……” 白青阳温然笑道:“傻丫头,又在说什么浑话了!我至此便是前来救你的,哪能有放任不管的道理?”他轻拂下琉雨施鸢腮畔滚落的泪珠,宽慰道:“丫头放心,不过区区三百天雷罢了,伤不了我性命的。” 西王母一哂,冷声笑道:“白帝好大的口气呵,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要看看这区区五残劫雷加身,到底是一个什么滋味!” 燃彻了半边天际的轰鸣巨雷劈砍直下,烈焰迎风,呼啸而起。 白青阳将琉雨施鸢紧护于怀,挺直了背脊,生生的挨下了这一劫雷。 雷光映得万丈苍穹灼白如雪照烈阳,一道接一道的焰火天雷穿空落下,疾愈乱雨,纷至沓临。 白青阳死死地咬住唇底,拄剑强撑着身子,一言不出,堪忍下了一道道火雷钻心彻髓的焚骨之痛,只抵得汗如豆落,衣浸浑湿。 琉雨施鸢被他裹在襟下,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乌云滚雷击杀而下,落上他身,痛入她心。 琉雨施鸢后悔极了,她怎么就没能好好的听经诵讲呢,怎么就没能记得住那破锁龙咒呢,怎么就顺嘴秃噜出了一个明雷诀呢!可也怪这倒霉催的死三青鸟,谁知竟这么不禁打呵,只不过一道明雷,如何便不明不白地呜呼哀哉了呢!她从来不知,原来,不认真为学的后果,竟然会是如此要命的惨痛! 这代价,她付的理所应当,可却不干白青阳的事呀,白师叔那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仙逸人物,如若真是受她的拖累而伤,那她琉雨施鸢就算是有一百颗头也万死而难赎这一身之罪了! 她恸哭的稀里哗啦,亦悔恨的撕心裂肺,却难知,人生之事最可惜,左不过‘悔不当初,为时晚矣’八字而已。 ‘哗啦——’一道火雷倾天斩下,劫尽历满,业火自销,霎时,云收雾散,天开泓明。 白青阳这才运掌缓提了一口真气,喘息道:“三百天雷已过,还望神尊承守诺言,放我师徒离去。” 西王母一叹,道:“好,本尊言出必行,绝不再为难你们。只是,能否出得了这三危禁地,可就要再看汝等之造化所在了!”言罢,足登缭云,拂袖而去。 白青阳伸手低抚上琉雨施鸢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清瘦肩背,温声劝道:“好丫头,莫哭了,我无事的。” 琉雨施鸢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抽咽道:“真的?” 白青阳点头,笑道:“真的!” 琉雨施鸢方是渐收了哭腔,遂由白青阳半揽半扶的轻搀站起,她皱眉想了一想,不解道:“白师叔,那西王母说我们出不出得了这三危禁山,还要看你我的修为造化,难不成,这荒山里还暗藏着什么陷阱玄机?” 白青阳抬眸遥望着天边,默了半晌,回神道:“丫头,人生一世,你说,如何才能算是值得?” 琉雨施鸢歪头冥思了半刻,试探答道:“赏绝天下美景,吃尽世间美食?” 白青阳摇头一笑,轻声道:“心之所向,拼死以求,是谓之值。”他启指轻拂了拂琉雨施鸢乱蓬蓬的头顶,满目怜惜道:“丫头不知,这三危禁地原为上古灵兽彳敖彳因的修习居穴之所,十万年前,彳敖彳因护神胎西王母降生于世,又命三青鸟以玉髓养之,后西王母得道为神,邸居玉山,遂封三危母山为大荒禁地,唯敕令神兽彳敖彳因待而守之。凡无故闯入禁山者,必先败彳敖彳因而后得出,不过,这数万年来,却是并无一人可生着走出三危山的。” 琉雨施鸢大奇道:“神兽彳敖彳因?世间竟真有这般凶残神勇的上古奇兽?我还以为那只是《异史志》里杜撰瞎编的呢!” 白青阳勾唇浅笑道:“彳敖彳因为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九川孕育而衍生出的上古灵兽,其神力可撼山移海,确是不容小觑。”他忽低下头,双眸愈水,痴神地凝望着琉雨施鸢的眼瞳,缓声道:“丫头不必生慌,有我在,便定会护你一身周全的。” 白青阳轻揽扶着琉雨施鸢一路走走停停,下至山麓,见日色偏西,薄雾升岫,遂于林间觅得了一大石而卧,暂作休憩。 暮霭渐沉,白月分潮,涌云而生。银汁般清透的月光一洒而四落于空,渗洇进了参天垂卧的盘根古木的缝隙间,星星点点,散碎如积水空明,夜露宁寂,唯闻树曳枝梢,叶坠青石。 忽而风起,扫着残叶,旋卷扑天,乌黑的浓烟一瞬攒出,升腾翻滚,压云吐雾,顷时,即尽淹没了广员百里的郁郁深林。 ‘嗷——’,一只四角长毫的白身巨牛踏烟行来,落于月下。 白青阳将琉雨施鸢护于身后,稽首一祭,抬掌化出流光剑抵于胸前,剑锋所指,星月同辉。 巨牛神兽彳敖彳因眼见生人擅入,不由怒从中来,‘嗷’的仰天长啸一声,直震的乌鸱乱飞,大风摧木。 彳敖彳因兽拱身伏地,蓑衣似的毫毛亦随着它中烧的怒火一膨炸起,鼻中黑烟狂喷,团云附雨,雷霆如昼。 白青阳画剑为盾,绕地而环,凝幻出了一拢白光结界,将汹涌袭来的雷雨悉数挡至于盾外,不得夺入。 彳敖彳因顿而气急,焦躁的后蹄高抬,弹腿蹬地,举身向前拱去。 白青阳默诵咒诀,一道仙符,疾令拘唤出了赤、黄、青、白、玄五色凤鸟现空,五凤依五行,伯劳、鹦雀、九扈列阵其中,把个神兽彳敖彳因团团围困于了百鸟诛灵阵间,白青阳点足于空,手握流光,扬袍倾下。 那彳敖彳因咆哮一吼,只恼得齐蹄四奔,乱跑乱撞了一番,却无奈为百鸟灵阵所束,冲闯不出。但见它瞳眸如炬,合身而跃,兀然间万丈业火轰隆爆起,猛炸作火海翻浪,烈焰滔滔。 炽火之下,成百上千只的五色神鸟犹似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源源涌上,化焚为烬,涌上,焚销,再涌上,再焚销,如此往复,燃之不尽。 白青阳运剑拟诀,七尺青锋,利如闪电,一斩而挥下。 剑气所至,业火沐之而熄,翕张消无。 彳敖彳因火焚不成,愤而暴跳,忽生作狂癫状俯首朝地奋力疾撞而去,登时,直撞得四角俱碎,沸血横流,刹那间,地裂山崩,流岩熔浆,雷喝九霄,电火覆天。 白青阳摄水为符,幻作为一个透明气泡似的晶水结界,扬手轻送将琉雨施鸢放置入结界之中,隔阻开了界外的风雷岩火。 月上中天,宛于白昼。 白青阳微捻咒诀,启手点向眉心正央,自其内缓祭出一团灼白魂焰,结印于剑身,流光剑为魂焰所注,即时白芒赫然大盛,剑锋出刃,顿然化生为了一柄百仞长的巨型白芒光剑。 神兽彳敖彳因纵身一跃,兀的正对上了白芒光剑的锋刃之下,电石之间,白青阳找准时机,默颂杀诀,祭剑斩下。 剑落血出,漫天的红雨喷迸而起,彳敖彳因‘嗷’的一声惨嚎,一个跌趔,訇然倒地。 琉雨施鸢看那彳敖彳因已死,心下大石得落,不禁的欢喜而悦,拍手笑道:“白师叔,神兽已除,我们脱险了!” 白青阳遥遥的浮身于云间,微一点头,轻笑道:“嗯,丫头,我终是能护得你无恙了。” 他的身形越来越淡,渐于透明,四下间回荡的白光朦胧如烟,映衬着圆月乳白色起跃的清华,沐风而袭,依澜宛波。 琉雨施鸢见此情景,心中蓦地一寒,颤声呼道:“白、白师叔?白师叔!你……” 白青阳挥袖解去了琉雨施鸢身上的晶水结界,温然说道:“丫头不必惊慌,我以生魂为祭,斩去了那上古神兽彳敖彳因,动之杀诀,必得反噬。今日之劫,魂销于世,此乃天命所定,本非人力可违,丫头,勿需生扰。” “师叔……” 琉雨施鸢从未曾亲历过死亡,她怕极了,满心的惊慌失措皆于这一瞬之内凝化作为了瀑雨倾盆的失声痛哭。她扑上前去,想要伸手抓住白青阳渐于弥散的手指衣袍,却可怕的发现,她的双手径自于他的身体之间穿行而过,她眼中的他,此时,竟亦只剩下了这一道浅白色的人形光影而已。 琉雨施鸢竭斯底里的摇头哭道:“白师叔,我知错了,真的,我知错了!我不该,不该上课打瞌睡,不该下课去打架,不该记混了锁龙咒,不该烧死了三青鸟,不该……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不要死……师叔……” 她哭的声声泣血,撕心裂肺。 白青阳心疼道:“傻丫头,这不怪你的,真的。”他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拭去了那成线的泪珠,柔声道:“丫头,我只愿你终此一生皆可平安喜乐,无灾无难,你若清平长安,我即虽死而再无憾矣。” 琉雨施鸢猛然对上了白青阳低垂下的眼眸,那眸中满含着的沉溺愈海的万绪深情,她虽不懂,却亦是被压得心口一窒,湮没了呼吸。 她骤而怔在了那里,忘却了哭泣。 白青阳微不可闻的憾然一叹,伸手轻拂,蓦地,他的身体忽而迎着细风销散作了点点白星,攒攒簇簇,飞扬散去。 琉雨施鸢回神,大哭着疾抓向了这些个萤火虫一般弥散于空气中的淡淡星痕,她想留下他,真的,很想,很想。 原来,人生有很多的人都是留不住的,无论那人于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舍不得,留不下的,始终都只能是留不下。 命运教给她此生的第一个词语,是绝望。 心之所向,终不能得,是之谓绝望。 琉雨施鸢颓然跪倒于白青阳魂飞魄散的那一方青石之上,竭声大哭着。 不知何时,漫天而来的黑鸦鸦的乌雷滚云竟自随了她的伤恸情绪,铺聚于顶,鸣雷千里,瀑雨如倾。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十一) ‘闲者居’内,琉雨施鸢四仰八叉的横滚在石榻上,怔怔的发呆。 自三危山归来后,她便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石洞里,从天亮愣神到天黑,又从天黑愣神到天亮,谁也不理睬,不见客,不说话,像一个木偶做的傀儡娃娃似的。 琉雨施鸢痴望着石窗外寒水一般的泠泠圆月,绞尽了脑汁的回忆着,这一千年来,她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个叫做白青阳的人的存在。 从长留初识,至符惕再遇,再到这千年间的每一堂摄云术经课,它怎么就一转眼的时间里,竟然会走到了三危禁地的绝处上了呢? 记得有一次考奇门遁甲的咒文,只因前一天夜里她同轩辕骆明忙着逃课寻泑山的学士一决胜负,以至于忘记了临时抱佛脚,没能来得及打上备好咒文的真言小抄。俗话说得好,小抄在手,要啥啥有,一时忘备,保证报废。无奈之下,琉雨施鸢只得秉承着‘不靠大家,必定抓瞎’的为学原则,临场发挥起了她随机应变的舞弊本事来。 “琴,‘天人合发,万化定基’的后两句是什么?”琉雨施鸢探着头悄声问道。 长琴将竹简对着琉雨施鸢微微举起,佯作思索状。 琉雨施鸢皱眉,“性有巧拙,可以……可以……”,唉,长琴总是这般的循规蹈矩,从来不肯给她传纸条写答案,可是,隔着十丈远呢,她又如何能看得清那竹简上苍蝇蚊子似的篆文小字呵!不对,她写的字才像苍蝇爬的,长琴那一手好字可秀气的紧哩。不过,无论好看难看,事到临头,她都已经指望不上了。 为今之计,也就只能再试一试下下策了。“哼,明老哥,这可是你老子撰写的经文,命中注定合该着要问你的!”她嘴上嘟哝着,手里却不含糊,匆匆写好了句子上段,以待轩辕骆明填补文章下段,然后揉作为一团‘暗器’,投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的一阵邪风吹过,这纸团竟是不偏不倚的正落在了监考师叔白青阳的案几之上。 琉雨施鸢生无可恋的抱头装死。 这大概便是倒霉者出门必作死的典范了吧,她琉雨施鸢放屁都能砸着脚后跟的‘煤球’运数,还敢来作弊,这不是伸长了脖子在够上吊绳么! “丫头,你的纸笺,再莫要让风给吹去了呵。”琉雨施鸢抬头,即看到了一脸温笑的望向于她的白青阳。 那一团被她抛出了的‘作弊罪证’,此时正平平整整的摆放在她的案头卷上,飞扬俊秀的浓墨篆文工谨写道:‘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下方附言云道:‘为学自来不易,望汝多勤,多思,岁浅如沙,莫负流年。’ 白青阳向她微一颔首,拂袖离去。 琉雨施鸢羞红了脸的尴尬一笑,垂下头,奋笔疾书起来。 …… 岁浅如沙,莫负流年。 当时的谆嘱言犹在耳,却如何早已物是人非,绝,不逢生。 白青阳的死,压在她的心头,像磨盘一样,重于千钧。 这是一桩因为不好好学习而引发起的人命惨案,现在,琉雨施鸢终于知道了上课认真听讲的重要性,只可惜,白青阳却永远都回不来了,永远都听不到她此时最虔诚最真心的由衷地忏悔了。 斜月沉沉,终是又落了下去。 血红色的锦绣霞曙尽铺满了东方天际,透过石窗,直射上了琉雨施鸢的脸颊袍角,染红了她白雪如霜的长纱裙带,一如,那日三危山上的皮开肉绽,殷血愈注。 “天,亮了……”琉雨施鸢自言自语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相隔白青阳死的那日,又多增加了一天,他和她的距离,又更遥远了一些。 石洞外窸窸窣窣的响起了零星的脚步声来,琉雨施鸢知道,是长琴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长琴总是一有时间便进她的闲者居中做客,她不说话,长琴便也沉默着陪她,从天亮一直能坐到天黑,然后第二天继续来,继续陪,继续沉默。 “阿雨——”纱帘微挑,长琴缓步走入,轻声道。 琉雨施鸢没有作声,依旧半死不活地发着她的呆。 长琴一顿,默了半刻,即自洞中寻得了一把石椅,敛衣坐下。 他看着她,那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跟个猴子似的女孩儿,如今却安安静静地一声也不吭言,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水玉一般,早已都瘦的不成个样子了。他心疼极了,悔恨极了,都是他的错,是他没有照顾好阿雨,让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和惊吓,成长的滋味,他尝过,可是,他不舍得他心尖上的阿雨去尝。 他恼恨着自己于筑惕仙会那日为何没能同琉雨施鸢一齐入了那幻生境内,若是有他护着,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三危山的这一番变故了,不历生死,阿雨便不会长大,孩提一般的逍遥快活,又该是多么奢侈可贵的流光韶华呵! 他希望,那些个成长的风雨,都能由他来替她遮挡,承受。 有他在,她便再无须长大。 珠帘玎玲,打断了长琴的思绪。 烛九阴提着两条细长的赤红小蛇走进,抬手递与了琉雨施鸢,道:“你总无所事事的闲呆着毕竟也无趣,这两只小东西是我自蛇谷里寻来的,予了你,权当作无聊时消遣耍戏的玩物罢。” 两条小蛇拂烟而幻化作了一双男女小童,女孩儿略长一些,十一二岁的模样,男孩儿稍幼,八九岁未满,两个孩子一般的粉妆玉琢,雪瓷似的晶莹剔透,灵俏至极。 女孩儿朝着琉雨施鸢一揖拜倒,说道:“我唤名为辛黎,”她轻拉了拉男孩儿的手指,继续道:“这是我的胞弟,非折。我们的父母原为蛇谷主神玄武真君,只因父母早亡,族中长者为争大权,不容于我姐弟二人,将我们剥去仙身,逐出了谷去。天可怜见,幸得烛龙大人偶遇相救,又以天烛阴火为我姐弟重塑元身,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等只愿能够终生侍奉于姑娘左右,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琉雨施鸢眼见得可怜,遂急扶起了那女孩儿,叹息道:“你莫多礼,这么一点点的小孩子,就孤零零的出来讨生活,也太不易了些。从今日起,我琉雨施鸢便是你们的姐姐了,放心吧,有我护着你们,任是谁,他也都再不能欺负你们的一根毫毛了!”她抬头,向着烛九阴问道:“天烛阴火塑的身,这般费力气锻造出来,竟是要送与我作玩具使?” 烛九阴淡然道:“顺便也作了你的随身法器亦可。” 琉雨施鸢了然道:“我说也是,哪里就这般的奢侈了呢!” 烛九阴一笑,道:“随你的意罢了。”说罢,即转身离去了。 非折于后面偷偷地拽了拽琉雨施鸢垂地的袍角,琉雨施鸢回头,奇道:“小弟弟,怎么?” 非折小声道:“大姐姐,那烛龙大人,他,也会笑?” 琉雨施鸢失笑道:“当然啦!我阿父那人,是娘胎里生就的一张木头脸,炽火心,冷铁性。不过,只唯独在我这里时,他是木头也开花,炽火也温从,冷铁也总柔软的。” 非折点头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知,我们同烛龙大人相处也已有三十三年之久了,大人日日为我姐弟锻铸元身,见他却从来都是冷肃严厉的。是故,我便就私以为大人是不会笑的了。不想今日于姐姐这里竟是大开了眼界,没料及,烛龙大人也还会有这温宁和颜的慈父般的模样呢!” 辛黎横了一眼小非折,道:“这都不知?大人那叫‘英雄铁汉百炼钢,只为一人绕指柔’!” 琉雨施鸢新奇的望着这一对小活宝儿,不由得弯眸笑道:“烛九阴这是打哪刨地刨出来了两只这么好玩儿的小娃娃?真真的是奇宝了嘿!”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十二) “阿雨,怎么,又要开始你的例行公事了?”辛黎见琉雨施鸢挥手祭出了箜篌‘九调’,无奈道。 琉雨施鸢愤愤然争辩道:“黎姑娘,你好歹也要敬重一下死者的行不行?!怎么能说叫例行公事呢,我这可是满怀着十二万分的真真的诚心,引灵探魂的!” 辛黎叹息道:“是是是,谁若敢说你不是真心的,我便叫小非去揍得他满地找牙!可我的雨大小姐哎,您抚这探魂曲已经整整抚弹了五百年啦!五百年的大好光阴呐,你就整天的窝在这狗窝里,每日间,除了吃,便是睡,吃饱了,睡足了,即悠哉悠哉地奏上这么一曲,然后继续吃,继续睡,您呀,都快活成猪仙啦!” 非折端上了一盘沙棠果子,道:“都怪那多嘴的九凤道人,传与了她一个破探魂曲的曲谱子,这傻丫头就跟寻着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着魔一般的疯疯癫癫的弹了这么多年。可结果呢,那白帝的转世在哪,不还是没有半点踪影的么!” 辛黎嗔道:“人家九凤仙人哪里是多嘴了,人那叫雪中送炭,本就是救命用的!有望聊胜绝望嘛!” 非折吐了吐舌头,哼叫道:“阿黎见色忘义,羞羞羞!你想跟着老牛鼻子,可惜呀,那北极天柜上还住着一个阿良哥哥呢,牵马坠镫都用不着你,你若去了,能做些什么?也就只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开荒垦田了,反正那地界荒凉,有的是荒田要你去种!” 辛黎烧红了脸,恼羞成怒道:“谁说要跟了他去的!不打你,只怨姐姐我手太懒呐,看我今日不撕了你这张胡说八道的破嘴!” 二人你追我赶的嬉闹起来,打作了一团。 琉雨施鸢摇头轻笑了一笑,她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想逗她一乐,才故意拌嘴打闹的。这五百年里,她过的也太寡淡无味了些,正如辛黎所言的,吃吃睡睡,抚曲招魂,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窗外的那棵楠树已长的高过了闲者居许多,枝繁叶茂的,生得郁郁葱葱,映衬着远处皑皑一片的白雪冰川,青碧如玉,璨然生春。 这树苗还是初遇白青阳那次,借着养伤的机会,她自符惕山上移栽回来的。 须臾千载,大梦如空。 琉雨施鸢就顶烦这‘大梦’二字,人生本也都活的十分的不易了,倘若还要再不真实一些,那可又当如何的了然无趣了呵! 为此,她还特意将这箜篌‘南柯引’的称呼给更名作了仙符‘九调’,箜篌九弦,弦弦诉曲,赋九歌。 细指拨弦,宫商角徵挥羽如凄,水破银瓶,玉碎斛珠,引灵问渡寻魂处,踏月拂风觅魄来。 忽而,弦音‘嗡——’的一声极细小地微微一颤,犹似滴水落潭,霎然间波于中生,漪澜漾起,荡开作了层层叠叠的碎纹凌水,白浪翻涛。 五百年来,第一次,探魂曲生了回音! 琉雨施鸢脑中訇然一滞,怔在了那里,许久,许久,蓦地回神,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如注,难以自已。 她屏住呼吸,忍下了指尖不能自持的筛糠般的颤抖,紧咬着唇边拨弄起弦丝来,这一定要是真的,一定!她怕,怕百年之待,一梦成空,怕极了。她盼,盼轮回两生,终得聚首,念极了。 琉雨施鸢一遍又一遍的弹奏着探魂祭曲,不过可惜,她此时两耳轰鸣,嘭、嘭、嘭的,就只剩下了她胸口里的心跳声了,悸然生恐,响震愈雷。 辛黎同非折亦察觉有异,遂忙敛了嘻笑,轻步走至琉雨施鸢的身侧,沉默着直直的望向了她。 琉雨施鸢轻窒的嗓音嘶哑得吓人:“白师叔、白师叔转世于了东夷穷桑的朱宣寨!”她一把抱住了辛黎非折,哭笑着哽咽道:“阿黎小非,我寻到了,我终于寻到了,寻到了!……” 辛黎心疼的拍着她抖动不止的肩背,感叹道:“是呀,找到了,真好!” 钟山烛巅,九光霓虹铺天愈霞,五色流沙攒星如碧,漫空的极光乱的璀璨,明的耀眼,烛燃穹霄,阑珊似夜。 琉雨施鸢痴愣愣的凝望着烛九阴,寂然未动,半晌,她的手指忽触到了腰间束着的流光仙剑,既而收神,垂头,黯然低道:“阿父,我……我要走了……” 烛九阴默了片刻,轻声道:“去吧,人总是要长大的,下山历练历练也好。” 琉雨施鸢抬眼,微含着哭腔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烛九阴缓笑,温言说道:“阿雨要去闯世界了,我便在这里守候着,等你回来。” 琉雨施鸢眸中一热,兀然转身,疾跑了离去。她不敢停步,更不敢回头,那离家的决心摇摇欲摧,竟是不堪得一丝的动摇。 山脚下,长琴背负了凤焉玉琴,遥遥以待。 琉雨施鸢和辛黎、非折一路走至,见长琴这般装束,遂问道:“琴哥哥,你这是?” 长琴笑道:“与你一同下山,去找白师叔。” 琉雨施鸢皱眉道:“那,你同献姐姐说了?她应许你去?” 长琴点头道:“献姐姐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无人照应,让我跟着你些,护你安全。”他一顿,神色略略的黯了几分,低言道:“顺便,我也想再去寻一寻我的生身父母。” 琉雨施鸢轻叹,莞然道:“好,我们一同去。” “雨老大,这般热闹有趣的游历,怎么能少的了我们兄弟二人呢!” 琉雨施鸢闻声,回首望去,大喜道:“小翳笨廉!你们怎么会来?” 屏翳飞廉遥遥地招手跑来。 屏翳笑道:“老大,你也忒不仗义了吧,闯天下都不叫上我们!缺了我和飞廉这两个得力的左膀右臂,那你这天下打得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了么!” 琉雨施鸢‘呸’了一声,不屑道:“还左膀右臂、得力战将呢,就你那狗头军师的料儿,除了嘴皮子利索,你自己说,你还剩了些什么?” 屏翳摇头叹道:“哪有你这样当老大的,我们跋山涉水不远万里的投奔于你,如何能一见面就拆人台呢,这以后可又怎么能够收拢人心呵。唉呀呀,军师我为老大你的前途堪忧呀!” 几人说说笑笑,离得了钟山,一路遁云,朝着东夷族穷桑郡的方向飒沓行去。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十三) “哎呦呦!终于是到了穷桑地界啦,这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腾云驾雾,可把我的老腰给累坏啦!”屏翳伸了一个大大的舒展,扶腰说道。 “可是,穷桑郡朱宣寨这么大,茫茫人海,我们又要到哪里去寻白帝的转世之身呢?”非折皱眉看着这玄鸟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熙攘景象,挠了挠头,“阿雨,你确定,是这里?” 琉雨施鸢点头,呆住,一脸茫然。 这事儿可不赖她呀,那探魂曲能够探到的位置,也就只有‘朱宣寨’三个字了,至于具体在哪个方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她可就一概不得而知啦。 于是,众人皆齐齐的陷入了一阵一筹莫展的死寂中,无可自拔。 “老天爷呀,这可如何是好啊!呜呜……我苦命的女儿哇……” 一腔断断续续的歇声大哭拯救了六人这慌乱的死寂。 琉雨施鸢提议:“反正寻师叔的事也是毫无头绪,既如此,那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 众人一呼而疾应道:“好主意!” 于一座雕梁画柱的朱门庭前,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同琉雨施鸢等人一般的好事者,庭里,不时有妇人婆子稀里哗啦的痛哭声阵阵传来,那哭腔,简直的,绕梁三日,哀转久绝。 琉雨施鸢指着大门上贴着的鸳鸯双喜字,感叹道:“我只知新娘子出嫁是要哭的,却不知竟是这般撕心裂肺拼死拼活的哭法呢!莫不是这里的风俗所定,送亲时娘家人须得声嘶力竭的拼命号丧?那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呵!” 旁侧的一老妇摇头叹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着给糟蹋了,唉,造孽呀!” 琉雨施鸢奇道:“女孩子,糟蹋了?这不是娶亲么,如何又是造了孽呢?” 老妇道:“姑娘几位是外地人吧,你们有所不知,我们穷桑郡里有一个朱宣寨。” 屏翳接道:“我们知道……” 琉雨施鸢正被这老妇勾起了八卦虫来,遂瞪了他一眼,怒道:“插嘴,讨打!” 老妇继续道:“那朱宣寨的寨主是个专会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的泼皮地霸,这不,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了凤鸿氏的女儿年轻貌美,便派了亲信鸷婆婆前来提亲。那凤鸿氏的小姐早已许配下了人家,一女怎可配二夫,凤鸿氏好说歹说,上上下下的使尽了钱财银两,可这朱宣寨主就是不依,愣生生地硬要抢亲抢走那小姐。今日便是凤鸿氏小姐送嫁成亲的日子了,你看看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都哭成什么样子啦!那小姐便算入了火坑了,这难道还不是作孽么!” 琉雨施鸢气道:“岂有此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不平之事!幸而是被我琉雨施鸢给碰到了,此时不管,更待何时,笨廉小翳,阿黎小非,上!” “什么,要我跑?”凤鸿氏小姐云汐骇然道。 琉雨施鸢点头:“对呀,逃婚,和你青梅竹马的情郎私奔到那天涯海角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便好了。” 凤鸿云汐犹疑道:“可是那朱宣寨主……” 辛黎不耐烦道:“可什么是呀,不逃婚,你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凤鸿云汐默了半晌,走至父母处,拜了三拜,道:“女儿不孝,连累了父母大人,今日一去,不知何时才得归还,还望双亲恕过女儿不能留在堂前尽孝了!” 凤鸿氏主母早已抱过了女儿,断肠大哭道:“我可怜的儿呀,在外要好好的保重自己,也让为娘的于家放心才是!” 凤鸿老员外摇头一叹,伤然道:“走吧,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死也能瞑目了。” 凤鸿云汐又拜向琉雨施鸢道:“侠女救我于水火,这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望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琉雨施鸢忙笑道:“哪里就这么严重了,什么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呀,我可不敢当的!只要你赠我们二百金的料理费,不就无须等到来世那么麻烦了么……” 满堂一时愕然。 忽感觉周围气氛一片异样,琉雨施鸢猛刹住了车,干笑道:“这,嘿嘿,什么钱不钱的,我们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行侠仗义……” 凤鸿老员外一揖拜道:“只要侠女你们能够救得我云汐逃出此难,莫说是二百金了,就是三百五百,纵然拼个倾家荡产,老朽我也心甘情愿的呀!” 琉雨施鸢心下惋惜,看来,还是要少了呵,面上却咧嘴笑着回礼说道:“老人家客气,客气!” 那母女一家又抱头痛哭了一番,凤鸿小姐这才同情郎拜别了父母,谢过了琉雨施鸢,乔装奔去了。 琉雨施鸢翘脚等在凤鸿云汐的闺房里,边嗑瓜子边皱眉苦恼道:“你们说,师叔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那皓月一般的人物……”她忽的一个鲤鱼急打挺猛跳了起来,‘咚’!不幸,一整个脑袋哐当直撞到了床栏上,只疼得她‘哎哟’大叫了一声,缓揉着额头红肿处,话接前文道:“会不会,他、他他、他托生作了一个女子吧!呱呱坠地的,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婴……”琉雨施鸢蓦地被她自己丰富多彩的联想推断给震得心惊肉跳,倘若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她的罪过可是就比天还大比地还辽阔了。 长琴安慰道:“不会的,阿雨莫多想。” 非折笑道:“要真被你这乌鸦嘴给说中了,那阿雨,你可就有的是活儿啦。” 琉雨施鸢问道:“此话怎讲?” 非折故作严肃道:“那你就得给他当妈了,喂奶,换尿布,这些不都是活儿么!” 琉雨施鸢思考道:“换尿布还成,可这喂奶,我、我没有……”她突然回过了味儿来,“也不对呀,我当白师叔的阿母,这不是差辈分了么!”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飞廉挠头,不解道:“可是,白师叔怎么又会是女娃娃呢?为什么要唤雨老大作阿母呀?” 众人正笑闹着,忽房门‘嘭’的一声巨响,只见一位满脸横肉的戾面婆婆带领着一帮侍从踹门而入。 那戾面婆婆高喝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闺房之中?凤鸿小姐呢?她人在哪里?” 辛黎上前道:“你便是鸷婆婆了吧?那凤鸿云汐么,已经走了。” 鸷婆婆嗔目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娃娃,也敢在我鸷婆婆面前嚣张!凤鸿小姐走了,是你们几个放走的?” 琉雨施鸢将辛黎护下,道:“不错,这事我们接了,你若要寻人,寻我便是。” 鸷婆婆大怒,伸手拽上琉雨施鸢的衣襟,厉声骂道:“管闲事管到我们朱宣寨来了,找死是不是!” 琉雨施鸢推开了那婆婆的身去,皱眉道:“平白无故的,我好好的活着,为甚要找死?” 谁料那鸷婆婆山一样的身躯竟如泥捏纸糊的一般,一推即倒,骤然跌下,仰面横躺于地,已然是没有了气息。 其余人等皆大呼着“出人命了,杀人啦!鸷婆婆死啦!”夺门而出,轰然散去了。 琉雨施鸢几人亦是一呆,这出人意料的碰瓷反转顿时碰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由愣住。 琉雨施鸢看着一头栽地的鸷婆婆,错愕道:“原来竟是你想找死,可你这死法,也太出奇改样了一些吧……” ‘哗啦啦’数百人的金戟铁甲齐冲而上,将那小小的绣楼闺房围了个人墙铁桶,水泄不通。 一将军持刀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我朱宣寨的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么?跟我走一遭吧,我们寨主有请!” 琉雨施鸢苦恼,她不过只是想赚几两银子而已,怎么就这般的曲折艰难了!难不成是趁火打劫有伤天理?那这老天爷可是管的够宽的。 人道是千金钱财如粪土,她爱财,可,却从未想过就这个样子而被呛死在了粪坑里,更何况,她还没有赚到那千金钱财呢! 一 少年不识愁滋味 鲜衣怒马 (十四) 一路郁闷着,即行至了一座圆木建造的高门大厅处。 琉雨施鸢回头悄声道:“兄弟们,一会儿若是势头不对,我数一二三,咱们就一齐遁地逃之夭夭了去。” 屏翳应道:“放心吧,早就准备好啦,只等老大你一声令下了。” “是谁抢了我的妻,还杀了我的人来着?” 忽闻得有人懒懒的一声质问,琉雨施鸢转身,抬头,兀的,诧然一怔,失语呆住。 那大厅正中的虎皮坐榻上,明明白白的,赫然坐着的,即正是她寻了五百年、探了五百年,朝思暮想辗转难忘的白青阳白师叔! 一样的眉清如画,一样的疏风俊朗,她的白师叔,终于又回来了。 她欠他一条命的两世恩情,终于,又有处可报了。 真好! ‘白青阳’一挑眉,冷笑道:“怎么,见本寨主少年英俊,相貌不凡,看傻了,心动了?” 琉雨施鸢痴声道:“白师叔……” ‘白青阳’乐道:“瞧这话说的,我是姓白不假,可又何时多出来了你这么一个大侄女的?丫头哇,咱为了脱罪,临时抱佛脚攀亲戚也不是这样的攀法呵!” 琉雨施鸢阔别数百载猛然又听到了自白青阳的口中喊出的‘丫头’二字,顿时不禁得泪涌如奔,再难自控。 ‘白青阳’皱眉,道:“想给我下套,一哭了之?小丫头也甭梨花带雨的白费力气了,你白宣白太爷我可没生了这么多的慈悲心肠。要么拿钱,要么拿人,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太爷可没这功夫在此听你的哭鼻子抹眼泪儿!” 琉雨施鸢一听到钱字,霎然清醒,浑抹了抹眼泪,摇头道:“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她提起腰间的佩剑,向前一递,道:“不过,这把剑我可以给你。” 白宣见她拿剑,以为是要行刺,心下一寒,刚要喊人护驾,忽又听得此剑是赠与他的,遂奇道:“给我一柄破剑做什么?太爷可从不碰这没长眼的凶器。” 琉雨施鸢答道:“它是你的法器流光剑呀,何时又成了不长眼的破剑?” 白宣更奇了:“我的?法器?流光剑?我如何都不知!” 琉雨施鸢再答道:“你的前世为长留白帝,少昊白挚。五百年前,你因救我而身死魂灭,殒身三危,今日,我们便是前来寻你回长留山的。不信你看——”她张手一托,那流光剑数年封印,一时遇主,亦雀跃的喜不自胜,凌身飞去。 ‘咔’!剑指横眉,直直地立向了白宣的面门三寸,只吓得这白宣屁滚尿流的一声大喝,那剑却陡然落下,轻置于了白宣的掌心,还蹭着他的手掌衣袍柔柔地摩挲着,竟像是欲邀功献媚一般的撒娇模样。 白宣被这剑‘折磨’的冷汗瘆骨,急挥手扔了下去,气急败坏道:“‘衙门朝南开,没钱别进来’,既然你们进了我这衙门口,想出去,就得给我刮下三层皮来!少一层也不行!寻了这破剑逗我呢,还想用奇门诡术来吓唬太爷,没门儿!” 流光剑委屈巴巴的被遗弃到了角落里,横躺于地,不明所以的满腹凄凉。 琉雨施鸢纳了闷,这还是她那个温玉清霜的白帝师叔么?胆小爱财,地痞恶霸,倒是和她挺臭味相投的。脸还是那张脸,可这面皮之下的人心呢,又轮回去了哪里? 琉雨施鸢见他要走,遂急叫道:“那人不是我杀的!” 白宣本欲拂袖而去,闻言却又坐了下来,怒极反笑道:“哦,怎么,不是你杀的,那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 琉雨施鸢慢条斯理道:“这样,我们来打一个赌好不好?若是我可以证明鸷婆婆确实不是我杀的,那你就要跟我们一起回长留仙山,做少昊白帝。若是我证明不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宣敛袍道:“十几个人都亲眼瞧见了你们行凶,难不成他们都患了癔症,还是都瞎了傻了?那好,这个赌我跟你打了,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怎么证明你们的无辜。” 屏翳轻拽了拽她的袍底,小声问道:“雨老大,有谱没谱?怎么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上了!” 琉雨施鸢白眼暗道:“傻呀,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他杀你剐你的时候,你不会撒腿就跑的么!” 屏翳叹道:“老大,够狡猾,够无赖,小的佩服!” 琉雨施鸢沉思片刻,道:“尸体。” 白宣点头示意,一旁的侍卫将鸷婆婆的尸体抬上。 琉雨施鸢朝了屏翳一扬下巴。 屏翳苦声嘟哝道:“怎么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的?嘿,木头飞廉,搭把手呀!”虽是抱怨,可手中却没停下,同飞廉一齐检查完尸体,道:“葶苧草。” 琉雨施鸢又垂眸向非折使了一个眼色,非折了然,掐指念诀,化尘而去。 不一会儿,赤风灌堂,清雾一敛,非折踏步现身。他微扬红袍走上台来,至于白宣身前止步,举手开掌,一盘吃剩了的赤鱬鱼凭空祭出,即解释道:“这是自鸷婆婆家中的餐桌上取来的,清蒸赤鱬鱼。”又低头嗅了嗅那剩鱼,道:“鱼腹肉内有葶苧红花的味道。” 长琴道:“葶苧草生有剧毒,而其红花毒性更甚。赤鱬鱼误食了葶苧红花,中毒而死,毒浸于肉。鸷婆婆因食了毒鱼,以至丧命。” 琉雨施鸢好整以暇道:“怎样?她是误食了死鱼,毒发身亡的,不干我的事吧?”她抱起胳膊,歪头挑衅道:“白寨主,跟我回长留吧?” 白宣却没有气恼,他忽然生出来了许多的兴致,打量欣赏着琉雨施鸢,品评道:“刚刚只顾打赌,没及细看,此时瞧来,嗯,小丫头倒也生得还不错呢!机灵活泼,娇俏可人,正合本寨主的胃口。”他起身行下了虎皮坐榻,走至琉雨施鸢的面前,痞相一笑道:“你这丫头拐了我的新娘,搅了我的喜堂,本来今日我是要当新郎官的,喜房都布置好了,你看看,如今可该如何是好?” 琉雨施鸢皱眉问道:“你不跟我回长留了?” 白宣摇头道:“不是不回,而是要你赔了我的大婚再回。” 琉雨施鸢疑道:“赔大婚?” 白宣狡黠笑道:“你自己说的,上一世你欠我一条性命,而今,这一世,你又搅乱了我的大婚,本应拿你问罪,可是,太爷我宽宏大量,就不与你计较这许多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大善人,只要你能赔了我的喜堂,还我一个新娘,我便跟你们走,什么长留短留的,你说哪儿,我就去哪儿。” 琉雨施鸢想了想,答应道:“好,这事儿我应下了。” 屏翳急道:“老大,这成亲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终身大事呢!你过脑子了没?!” 琉雨施鸢郑重地点头,认真道:“我欠师叔的是命,就算要我立时死了还他,亦只应当。再者说,今日我扰他亲事在先,此刻若要赔了他的婚堂,还了他的新娘,却也是无可厚非,理所当然的。” 长琴默然一顿,轻声道:“只要是你自己决定的,无论怎样,我都赞同。” 辛黎一脸丈母娘看贤婿的表情,叹息道:“唉,她这几百年来都快活成猪啦,除了吃就是睡,我只怕她脑子里给锈出了一锅浆糊。也幸而还有个你,她终于是又动了起来,嗯,挺好,挺好!” 白宣大喜道:“既你应了,那可不能再作反悔呵!”他大呼道:“来人,快扶了新娘子去梳妆打扮一番!”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一) 琉雨施鸢随着喜婆走出,至厅门,忽停住,回头道:“白宣,你呀,真真的是空生了白师叔的一副皮囊相貌,白瞎了。” 鲜红的嫁衣华美如赤日明霞,不知怎的,琉雨施鸢突然就想起了当日在羽渊洞口,她朦朦胧胧的看到的那一片辛红灿烂的垂阳夕照,和那夕照下的琉璃一般的影子。 白师叔的死,一直是她心头上的一根刺,扎的她窒息难耐。琉雨施鸢悔疚交加,丢了魂儿似的想要找他寻他,以弥补一二她所犯下的罪大恶极。而今,她好不容易的见到了他,虽然貌是人非,她却也开心极了,满腔满意的愿意对他好,想着带他回长留,护他渡劫,助他登仙,早日脱胎,重归帝位。 其实,琉雨施鸢并不太能懂得这‘婚娶成亲,嫁作人家妇’到底是一个什么意义,于她的意识里,那不过只是个繁杂有趣的仪式罢了。这仪式跟过家家的区别就在于,成亲,是须要诚心的,真心实意的想要当一个新娘子,但过家家便无须这份虔诚了。 青庐堂上,红毡铺地,彩绸绕梁,大红的双喜金字临堂高挂,朱蜡俱燃。 琉雨施鸢却扇而入,雍容华贵的凤冠霞帔缓随着她轻轻迈起的步子玎玲作响,如风铃一般。她很喜欢这一身装扮,虽说是有一些冗沉,可红得漂亮,三千桃花拟红妆,春风不醉人自醺。 “一拜天地,祭上苍!”礼官喝道。 众人连呼‘大喜’,簇拥着新人跪天拜礼,哄然欢跃。 “二拜高堂,祭宗祠!”礼官又喝。 二人再拜。 “夫妻对拜,成天眷!”礼官长声而道。 那礼官的话音未落,忽只见一侍卫仓皇闯入,急声禀道:“寨主,祸事!祸事!” 白宣怒道:“什么祸事,太爷我今日成亲,是喜事!” 侍卫喘息道:“启禀寨主,那炎帝部族的九黎蚩尤遣军至我寨中抓壮丁来了!” 白宣惊道:“在哪?” 侍卫禀道:“此刻还在燕子门处,正于这青庐方向行来。” 白宣顿时跳脚骂道:“猪脑袋的东西!长脑子是用来拉屎的么!此时才报,早干什么吃了,怎么不等我被抓去了壮丁再来回禀!” 侍卫被骂的瑟瑟发抖,心中纳罕:“还要等到寨主被抓了壮丁之后再报?难道是我禀早了不成?” 白宣急得团团转道:“去哪藏?藏去哪?哎呀,我的老天爷嘿!这可如何是好呀!” “不必藏了,这喜堂上所有的人,你们一个也逃不了的!”一身高九丈玄甲黑袍的魁梧将军沉声喝道。 白宣叹息,转身谄笑迎道:“刑天将军误会了,将军屈尊驾临寒舍,顿使草庐蓬荜生辉,我等夹道相迎还怕不及呢,又怎会想着去逃呢!” 琉雨施鸢轻碰屏翳道:“没想到白师叔转世之后,这讨好献媚的功夫竟是修炼到如此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炉火纯青、走火入魔的境界了,嗯,可堪比‘嘴将军’小翳了呢!” 屏翳抱拳谢道:“多谢雨老大的谬赞!小可愧不敢当,却之不恭了!” 琉雨施鸢觉得她是自‘霉堆’里刨出来的,走到哪,脑袋顶上都冒着一团黑,霉运连天呐!这百年不遇的抓壮丁,怎么就这么凑巧的抓到了她的头上呢?还是在喜堂上! 刑天提斧,冷声道:“莫要给我耍什么花招!这里有两条路可选,想活,便跟我走,不想活,那就先尝一尝我手中的这把劈天戚斧。”他巡视一望,道:“我只问一句,你们去也不去?” “去!”琉雨施鸢与白宣异口同声地抢答道。 ‘咔嚓、咔嚓……’铸器营中,一众铸师兵士像是死了半截命似的正机械地修理着战车兵甲,赤日炎炎,蝉鸣震天。 ‘咣铛’!琉雨施鸢无力地抛下锤子,横了一眼白宣,抱怨道:“还说是个寨主呢,连个芝麻官都混不上,苦哈哈的在这儿给人当劳工,要你这寨主顶什么用?!” 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区分开了‘白师叔’和‘白宣’的不同,他们是灵魂、思想、性情都相互独立的两个人,白宣就是白宣,一个借居于白青阳相貌之下的另外的人。或许有朝一日,白宣得道飞升之后,依旧可以变回那个云淡风轻的白青阳来,不过如今,他却终究只是白宣,一个彻头彻尾的痞子白宣。 白宣虚弱的扶在战车上喘息着,无辜道:“小媳妇儿,别埋怨了,我也很苦恼好不好!太爷吾乃堂堂朱宣寨的父母官大人,白宣白寨主,又怎能老黄牛一般的在此充苦力当劳工呢!”既而,又叹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亏得我白太爷这名声响当当的如雷贯耳,咱们才能被分到了铸器营里,干这样轻松又赚钱且还能偷懒没人管的劳活。要不是我,”他一指对面营帐的开山队,道:“——你们准保会给发配到这开山队中去,你看看那些凿山工们,一个个赤膊上阵,干的多热火朝天哇,啧啧!” 琉雨施鸢几人放眼望去,只见阪泉山麓,千百个袒胸露背的壮硕大汉沐照于烈日之下,高抡起铁锤,凿山采石,开林辟路。赤铜黝黑的肤色浸淋着落雨般的大汗,在阳光的灼映中,镀了金似的一片油光潋滟,熠熠生辉。 琉雨施鸢忙打了一个冷颤,收神回来,道:“还好还好,幸而我只是个修车轱辘的,若是到了开山队,那这可就真的变成一‘黑煤球’了!” 辛黎擦汗道:“阿雨,你这‘霉运’也传染的么?” 非折撩起衣襟扇风道:“不但传染,而且还是病入膏肓的恶劣到了时时有难、步步该灾的无药可救之境界!” 琉雨施鸢辩解道:“哪里就如此严峻了!我记得在筑惕山时,我只祸害我自己来着,从未连累过别人吧?琴,小翳,飞廉,是不是?” 飞廉边一丝不苟地干活边急忙笑着应道:“是,是是。” 长琴一脸宠溺的望着她,温笑未语。 屏翳点头答道:“对,我屏翳以车轱辘为誓,愿给雨老大作证,我们老大从没有连累过别人,只不过是害得白师叔殒身罢了,嘻嘻,这也不算什么祸害的吧?” 琉雨施鸢恼羞成怒道:“死屏翳,揭我短是吧!你……” 忽闻得营门处守将的一声长喝:“蚩王巡营,众将迎驾。” 众人听之,当即一片惊诧雀跃,数百铸师侍立两侧,夹道恭迎。 三十玄兵列队而入,护卫于侧,整齐止步。 铁甲旌旗簇拥之际,一紫袍飞扬的银装青年踏风行来。 众人跪地,山呼道:“蚩王万岁!万岁!万岁!” 紫袍青年点头,道:“诸卿免礼。” “叔父呀!叔父!你苦命的侄女终于是能活着见到您了!我救苦救难的邻家小二叔呵!”一片肃穆恭静之中,琉雨施鸢大嚎着猛冲扑上,一把跪抱住了蚩尤的一条腿膝,伏地痛哭道。 长琴等人不知琉雨施鸢囊中何计,顿时一惊。 有侍卫上前,大喝着欲要将她拖走,无奈琉雨施鸢整个身子都死死地扒在了蚩尤腿上,生了根一般的紧挂着,打死也不放手。 蚩尤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垂首,问道:“汝是何人?至此何为?” 琉雨施鸢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痛声哭道:“我是阿雨呀!二叔啊啊啊~” 蚩尤皱眉道:“阿雨是谁?” 琉雨施鸢拿起那紫袍的袍角狠擦了一擦鼻涕,抽咽道:“阿雨,阿雨是二叔的阿雨哇!”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二) 蚩尤明白了,自己遇到了一只小赖皮。 他提袍一敛,将那被琉雨施鸢揉搓的皱皱巴巴的紫袍袍底收回,道:“起来回话。”即启步走向了王帐。 琉雨施鸢顿喜,她这一招险中求存用的真可谓是恰到好处呢,机灵如斯,连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了。 兵士们不知所然,俱都不敢阻拦,于是,琉雨施鸢七人便大摇大摆的进入了王帐。 九黎大君蚩尤独坐正央,低眸,打量着几人。 半晌。 蚩尤冷声道:“此时可以说了吧,你们,到底是何人?” 琉雨施鸢一拜,施礼道:“蚩王恕罪,小女子刚刚不得已而冒犯了兵主大人,无礼之处,还望海涵。我乃钟山烛龙之女,烛氏琉雨,本是下山游历,却误为兵主所收,以至铸器营中,故此惊扰了大人。” 关键时候,还得要搬出阿父烛九阴的名号来撑腰作靠山,这便宜,她占得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幸好,烛九阴从不在外树敌,而且,名气辈分也都是威震四海的天地同尊,他闺女闯的祸,他不担着谁担着! 蚩尤‘哦’了一声,望向琉雨施鸢,继续问道:“钟山烛龙,烛九阴?你是他的女儿?” 琉雨施鸢点头,道:“兵主大人识得我阿父?” 蚩尤一笑道:“你尚年幼,不知我与你父同属一门,当为兄弟。师兄他铁石铸作的心肠性情,竟也会娶妻生子,却也是奇闻一件呵!” 琉雨施鸢回思道:“我只听阿父提起过,早年间,他曾同妖王重离一师学艺,但不晓,阿父还与兵主您有过同门之谊呢。” 屏翳小声提醒道:“雨老大,这大荒人都知道,你难道不知,蚩王便是上古妖王重离转世?!” 蚩尤颔首道:“不错,孤正为重离。” 琉雨施鸢惊诧道:“如此说来,我这‘叔父’二字竟也是歪打正着的唤对了呢!”她即连忙重施一礼,拜呼道:“师叔在上,侄女于此有礼了!” 蚩尤虚手扶道:“不必多礼。你这性子,倒也不像那烛龙师兄,够机灵的,活泼一些,总是好的。” 琉雨施鸢想起刚才没脸没皮的一番闹剧,不由得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这是白宣,穷桑郡朱宣寨寨主。这是长琴,赤水青献的养弟,我们自小便是邻居,一同玩耍长大的。这是辛黎非折,胞生的姊弟二人,玄武之子。这是屏翳,还有飞廉,南祁山人氏,与琴哥哥一般,皆为我的筑惕同门。” 蚩尤闻言,沉思道:“南祁山,那山上有个一真道人,你们可识得?” 飞廉答道:“一真道人正是家师。” 蚩尤一默,道:“你是他的弟子?” 飞廉应道:“我本为祁山一弃婴,幸蒙师父所救,收我为玄徒,养我成人,传我真术,待我如同家儿亲子一般,恩愈海重。” 蚩尤问道:“他可曾有提到过我?” 飞廉奇道:“蚩王您?”继而摇头:“飞廉未曾听得师尊提起。” 蚩尤微顿,又自嘲一笑,道:“也对,以他的为人,那定然是会将我逐出了师门,便永生永世再不言提的了。”他停了一停,轻言道:“我重生人间的幼年时,曾为阿姐送至于了南祁山,拜一真道人为师。其后诸多变故,亦难人定。我妖王之灵苏醒,作了这九黎大君,万妖之首,一真固腐,道我是有违天命正途,遂将我逐出师门,剔名除案,再不相见。” 飞廉愣道:“师兄?!” 屏翳一揪他的胳膊,悄声道:“还不快拜,那坐在上面的可是你师兄呢!” 飞廉闻之,急拜道:“飞廉不知,蚩王竟是我南祁师兄!师兄在上,请受师弟飞廉一拜。” 蚩尤摇头道:“孤早已被逐出了山门,算不得你师兄的。” 飞廉正色道:“师兄就是师兄,无论何时都当一拜的。” 琉雨施鸢眼扫着蚩尤神色一怅,遂忽感叹道:“唉,这事闹的,飞廉怎么嗖的一下就成我师叔了?平白的我又矮了一辈,可找谁说理去呢!” 白宣笑道:“我说大侄女呀,你怎么见谁都叫师叔呵?难不成这年头师叔也成了过江之鲤,层出不穷了么?” 蚩尤亦淡然一笑,道:“两世之交,不必混论。你我各称各的,却不相干。” 琉雨施鸢轻推着长琴、屏翳等人,嘻笑道:“既如此,那您再看看他们是您的师弟师侄不?今日一并也都认了,以后岂不方便省事!” 屏翳无奈道:“老大,你以为认亲是赶大集呢还是开大会呢?这也要扎堆的么?今日兄弟叔侄相遇,已是天缘,又岂敢多求再三!” 蚩尤道:“你们既已投了孤的军中,想是皆愿为孤效力的了。此时九黎帐下尚缺风雨之师,琉雨,你便为个施雨司的司主可好?” 琉雨施鸢一怔:“施雨司?我……” 蚩尤见她犹豫,问道:“有何不妥?” 琉雨施鸢回神,笑道:“妥,妥得很呢!琉雨谢过师叔受命,愿为师叔一效犬马之劳!” 嗯,施雨司的司主好歹也比铸器营里的劳工强吧,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大小还是一个官呢,俸禄总比兵卒多的多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答应了再说,日后要上了战场,若是势头不对,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为不迟。 施雨司帐外,众人无趣的于外候着。 非折叹道:“阿雨穿的是什么,天罗地网也用不着捯饬这么半天呐!都进去一个时辰了,还不出来!” 屏翳笑道:“老大八百辈子没见过一个官毛毛,如今这是新官上任,新鲜着哩。” “谁又在背后说本司主大人的坏话呢?” 琉雨施鸢轻撩帐帘,扬袖而出。 白宣上上下下的一番打量,惊讶道:“小媳妇儿,你怎么一身玄衣黑袍的就拱出来啦?” 琉雨施鸢怅然道:“打仗可是个辛苦活儿呢,白裙子又不耐脏,没有烛九阴给我缝补洗涮,那敌军还不以为出来应战的是丐帮帮主或者挖煤小二么!”她一展黑袍,道:“还是黑色的好,溅点儿血抹点儿泥都看不出来,寒煞逼人,冷峻威严,这才像是一个司主大人呢!” 辛黎嘟哝道:“懒人多怪思。” 忽一兵士大呼着敌警跪地禀道:“报——!禀司主大人,敌将风灵碧前来叫阵,蚩王命大人于鉴台升帐,以商对策。” 琉雨施鸢问道:“风灵碧是谁?” 屏翳叹息道:“雨老大,你这司主是怎么当的?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连人是谁都不晓得,这仗可怎么打呵!”他一甩拂尘,摇头晃脑地慢声说道:“风灵碧,善使五方圣芒,能控八荒离火,曾九战炎帝之孙伯陵,大败伯陵于洋河,为黄帝麾下的一员身份最神秘的骁勇战将。” 琉雨施鸢愁道:“我这刚一上任,屁股还没坐稳呢,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硬茬子,他、他他、他纯碎是欺我年幼,拆我的台,跟我作对!” 阪泉河谷,两军阵前。 琉雨施鸢幽郁了,怎的刚才于鉴台王帐上就话赶话的一时冲动,说出了‘我去会一会他’这六字致命之言,瞎充什么大尾巴狼,自己几斤几两难道还不清楚?这不是毛遂自荐的找死当炮灰去了么! 她恨不能自己给自己甩几个大耳刮子,把那一阵随风而散的豪气给抽醒了。人生最是后悔之事,也莫过于此时此景了吧。 琉雨施鸢碎碎念着,一边要命的悔之晚矣,一边绞尽脑汁的‘问候’了那风灵碧的祖宗八十八代。 ‘呜——’一阵牛角号响,兀然惊醒了琉雨施鸢脑中怨天尤人的长吁短叹。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三) 她抬头,促马上前,望向了迎面阵中。 但见千盏旌旗逆风裹云之下,一青袍碧衣的儒雅青年身跨麒麟,手持玉箫,缓垂眸底,悠然而待。 帅旗之后,七万铜甲腾烟弥雾,擂鼓隆隆。 琉雨施鸢伸眼看了看人家胯下的白玉似的雪麒麟,低头又抚了抚自己驾着的这硌得她屁股生疼的枯瘦老马,心下感叹,为何同为一军之主帅,这待遇差距它怎么就这般的大呢? 青袍男子微一探身向前,淡声问道:“来者何人?” 琉雨施鸢听那声音很熟,仿佛前世间似曾相识的轮回梦中,他曾对她诉说过一些什么,可是,她忘记了,死死的,遗失在了岁月的流沙里,再不能觅回。 她抱拳,装腔作势的冷冷答道:“你便是那个风灵碧了吧?且竖起了耳朵好好听着,本大人乃为蚩王座下施雨司司主琉雨施鸢是也,尔等鼠辈,也敢前来送死?如若识趣,那便快快磕头认输,撤军逃命去吧!” 风灵碧闻之一笑,侧头轻拍了拍雪麒麟的玉颈,漫不经心道:“若是不识趣呢?司主大人又待怎样?” 琉雨施鸢撇嘴嘟囔道:“真的好不识趣,唬都唬不住呢!”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遂嘻嘻笑道:“你九战伯陵、火烧洋河之英勇战绩本大人我早已尽知,你有离天火,我藏坎下水,你胜不了我,我亦赢不得你,只能是平白地多造杀戮,凭添战火,岂不有伤天道,罹害苍生?倒不如你我换一种战法,一赌定输赢,以赛决生死,如此这般,既不伤众,又得胜负。只不知,君以为如何?” 风灵碧奇道:“哦?愿闻其详。” 琉雨施鸢狡黠道:“此时正值暑夏,酷热难当,不如,我们便以吃瓜为赌,两方皆置三百西瓜屯之,以一炷香为限,哪方剩的瓜少,哪方即为赛赢。不过,只能是你我二人躬亲上阵,不可再多旁人襄助,若有违之,立时称输。——你赢,我退兵,我赢,你退兵,”她指尖一点眼角,歪头问道:“风灵碧,你,敢不敢赌?” 屏翳于后扶额叹道:“老大说话到底有没有过脑子?她可知晓她现在口中正秃噜着一些什么吗?莫不是脑子落在营帐里忘记带了出来?” 非折摇头:“你想多啦,阿雨不是忘带脑子了,而是忘生脑子了,她这压根就是没有脑子嘛!” 辛黎无奈道:“这是战场,她以为还在玩儿过家家么,真让人操碎了心呵!” 白宣赞许道:“不愧是太爷我的小媳妇儿,临危不乱,出其不意,机智勇猛,好样的!” 长琴冷声道:“阿雨与你尚未成亲,这般唤她,莫平白地玷污了她女儿家的清白!” 白宣嚷道:“我们都上了喜堂,拜过两拜,这难道还不算是夫……”忽看到长琴的脸色肃然一寒,他心中生怕,急堪堪止住,低声哝道:“不叫就不叫,恼什么!” 飞廉将飞刃‘杀风’紧握于手中,道:“一会儿若是老大失利,我们便冲杀上去,拼死也要护得老大周全,为蚩王师兄斩退敌军!” 战场之上,琉雨施鸢扬眉静等着风灵碧的答复。 风灵碧想了一想,莞尔道:“嗯,这主意两全且又有趣,倒也不失新奇。好,我应下了。” 琉雨施鸢得逞而笑,心道:“若是论吃喝玩乐,我琉雨施鸢要说第二,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敢称第一呢!况且,是吃这流汤滴水的大西瓜,我看你那温文秀气小书生模样又该如何的狼狈收场呵!” 既而,两军阵前正央,便已如数摆好了左右双方各三百个大小相当的滚圆西瓜,一炷金鼎檀香。 风灵碧、琉雨施鸢二人翻身下了坐骑,至瓜前。 风灵碧一礼请先,琉雨施鸢也不相让,即撩袍入了瓜堆,蹲下,一副磨刀霍霍的凶神恶煞嘴脸,她抬手,朝着掌刃轻哈出了一口气来,猛劈斩下去,‘咔嚓’!斗大的一个西瓜訇然炸裂,迎刃而开。 琉雨施鸢笑着挑了挑眉,啃了一口瓜瓤,心下哼道:“小样儿,敢跟我斗,你那毛还嫩了一些!怎样,姑奶奶的这一招‘开山掌’练得如何,吓傻了吧!” 风灵碧老神在在的袭地而坐,扬袖化出了一方石几,几上玉壶一把,玉樽一只。他举指微启,轻点几面,一个碧瓜便乖乖的飞上几来,自行裂开,其中红瓤蓦而凝幻作了一汪汁泉,淌入玉壶,一滴不漏。 风灵碧伸手倾壶倒下了一樽瓜汁,朝向琉雨施鸢遥遥一举,舒逸而卧。 琉雨施鸢看傻,西瓜还有这样潇洒仙逸的吃法? 檀香还在那里燃着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吃吧! 琉雨施鸢敞开了肚皮的一顿风卷残云,风起云涌,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撑死也不回,撑不死,那就继续吃。 一掌劈至,‘哎呦——!’琉雨施鸢大叫一声,手掌都疼得抽抽儿了,这瓜却是纹丝不动,开不的了。琉雨施鸢急中生智,高高跳起,啪,坐下,哗啦!西瓜被这凌空坠落的秀臀一时给砸得四分五裂,赤流成泊。 琉雨施鸢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当即一头扎进了碎瓜里,呜哩哇啦的胡吃海咽起来。 风灵碧一面悠闲的品着瓜饮,一面饶有兴致的看着琉雨施鸢直吃得如大雨淋身,头发、衣衫皆为那‘西瓜雨’湿了个水流成注,千里决堤。 眼看着香灰欲尽,时之将至,那风灵碧一方的瓜数尚余七个,而琉雨施鸢这里竟还剩了十六七个之多。 千钧一发之际,琉雨施鸢抻脖咽下了噎到嗓眼儿的一大口西瓜,半呛半喘道:“阿黎小非,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辛黎非折闻言,忙赶上前去,施展神通,张开大口,将那一个个滴溜圆的翠皮碧玉大西瓜尽数的都吸摄入了腹中,顷时之间,琉雨施鸢处的西瓜一扫而空,半个未留。 琉雨施鸢这才拄着腰悠悠的站起来身子,脚踩瓜皮,打了一个饱嗝,低头看向风灵碧,傲然道:“怎么样,愿赌服输,风灵碧,退兵吧,请!” 风灵碧敛袍起身,指着辛黎非折道:“司主大人,那,这又是何意?” 琉雨施鸢撑手一张,道:“黎姑娘,小非!” 辛黎非折二人腾烟而化,现作了真身,琉雨施鸢手持两条小蛇,于风灵碧的脸前一晃,厚着脸皮耍赖道:“风将军,您老可看清了,这是蛇,是我的随身法器,是天烛阴火锻生而成的寒铁之躯,又哪里有什么肉体人身了呀!我只说过‘不可再多旁人襄助’,又没说是‘不可再多旁物襄助’,您瞧这理儿,是也不是?” 她吐了一颗西瓜子,懒洋洋地望着风灵碧,心道,姜还是老的辣,她这块老姜,非得把那风灵碧的鼻涕眼泪全都给辣出来不可!哼,若是连这赌都赢不了,那她雁过拔毛、为祸一方的‘钟山小霸王,筑惕无敌手’的称号岂不是白得了么! 风灵碧像是遇到了奇珍似的打量了她半晌,温尔笑道:“司主高计,在下甘拜下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司主大人,告辞了!”说罢,转身即去,走了几步,忽又一停,回头,轻点腮边,道:“这里,——有颗瓜子。”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四) 待得风灵碧挥军撤去,烟消雾尽,琉雨施鸢方才回神,抬手,微拂上风灵碧刚刚所指的腮角之处,一颗瓜子滑落指缝,她垂头,将那瓜子拈在手中,愣了良久。 众人围上,七嘴八舌的啧啧称奇着。 白宣喜道:“小……大侄女,不战而屈人之兵,好样的!” 琉雨施鸢皱眉道:“怎么又成了小大侄女,那到底该是小的还是大的呢?” 白宣摇摇头道:“管他大的小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雨丫头,你打了个大胜仗呵!战胜了那从无败绩的火将风灵碧!” 琉雨施鸢打了个嗝,不屑道:“什么火将风将军,依我看,就应当叫作火烧眉毛、无计可施的‘疯’将军!‘疯’碰壁!” 屏翳一指天上,道:“老大,千万别再吹啦,咱家的牛,快爆了。” 琉雨施鸢噘嘴道:“你瞧瞧,我的肚皮都快给撑爆啦,才险险的赢得了这赛事,我容易么我!还不让人吹两句显摆显摆了怎么的!” 忽而,她一捂肚子,朝着营帐方向疾奔而去。众人不知所以,以为她是受了那风灵碧的暗算,遂亦急追上前,心下大惊。 琉雨施鸢忙中插空,脚下未止,回头问道:“你们跑什么?” 辛黎喘道:“你不是受了伤么,我们来救你!” 琉雨施鸢不解道:“受伤?我哪里受伤了?” 非折奇道:“没受伤,那你捂着肚子跑什么?” 琉雨施鸢无语道:“跑着找茅厕呀!我吃了那么多的西瓜,这一泡尿都快把我的五脏六腑给憋出内伤来了!” 众人骤然止步,一时绝倒。 三军阵上,琉雨施鸢纵马而前,愣神直望着对面主将,呆了半刻,抱拳执礼道:“明老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杏黄色的‘轩辕’帅旗之下,轩辕骆明身跨白虎,轻抚妄断,一叹道:“不想你我有朝一日也会于这战场刀兵相见!筑惕一别,经年五百,今日再逢,烛鸢,幸会。” 屏翳忙上前去,稽首一揖道:“哈哈,明大神,幸会,幸会!多日不见,您这通身的气派竟是更甚当年了呵!既然是大神驾到,那我们这些个小喽啰自当退避三舍,作壁上观,井归井,河归河,阳关道绕上那个独木桥,该春困的春困,该秋乏的秋乏,打盹儿冬眠,咱们各不相干,各不相扰。” 琉雨施鸢皱眉,掩口问道:“小翳,你抽什么羊癫疯啦?这是战场,怎么说起了顺口溜来!” 屏翳面上朝了轩辕骆明笑着,拂尘一甩,遮过嘴处,却小声疾道:“你也知道这是战场,我只怕你会一时兴起,豪情万丈再给收不回来了。对面的那位可是明大神呦,他的手段能耐你我都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你一会儿再把持不住了,与他对阵起来,那我们大家可就真的该抽羊角风啦!所以呀,我先拿话堵上你这条不归路,省得你掉进了黄泉被淹死!” 琉雨施鸢叹息道:“我哪里就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意气用事了!跟他打,找死也没有这样往棺材缝里钻着找的!” 琉雨施鸢嘻嘻一笑,道:“明老哥,你我兄弟相逢,本该是把酒揽月,好好的痛饮一番才是,不过,此刻我们分属两阵,再叙旧情,亦是不当。今日小妹且先回避一二,他朝有闲,定当迎门扫榻,以待兄来。” 轩辕骆明点头道:“如此甚好。”他顿了一顿,又道:“烛鸢,你长大了,会言礼了。” 琉雨施鸢顺口答道:“彼此彼此,你也不……” 屏翳急插嘴截道:“承让承让,明大神,您随意,我们旁观,两不相帮,两不相帮。”即招呼了飞廉,将琉雨施鸢连人带老马一同拉回入阵内,琉雨施鸢‘哎呦’一声,也就把‘是长睡不醒的了’这几个字咽回了腹中。 漳渊主神计蒙御龙而上,喝道:“炎帝部将,何人应战,且上前来!” 炎帝阵中,一耳穿两黄蛇、臂缠两黄蛇的丈余巨人举杖应道:“某愿前往!” 琉雨施鸢一礼道:“夸父将军,我与轩辕世子原有同门之谊,此战理应避嫌。其中原委,还望见谅。此一战,就全权拜托将军一人了。” 执杖巨人回礼道:“司主之难,夸父明白。司主放心,为捍我蚩王荣誉,吾甘沙场,马革裹尸!” 琉雨施鸢为这威猛汉子的豪情所燃,亦是抱拳呼道:“我在此为将军观敌瞭阵,得祝将军一朝凯旋!” 那夸父手持桃杖,撼地至前。 计蒙驾龙起雾,拈指祭出一符真言咒语,顿时大风起兮,云雨飞扬,雷霆乱怒,旋飓斩天。 夸父祭杖于空,桃杖杖身蓦地迎风幻化出了一道艳红色的桃花赤焰,抵住风雷,绕下雨龙,花开漫霄,落英拟泉,霎时间,竟是直直的索萦着计蒙的身体缠绵而上,缤纷叠起。夸父扬掌一挥,两条黄蛇陡然现出百丈真身,腾蛟巨蟒翻云夺雾,径自张开了巨齿流涎的血盆大口,朝向计蒙面上飞滚咬去。 计蒙见状,即咬破舌尖,猛喷出一口黑血,凝手画符,打出一记翻天血印,‘哧——’血印轰燃,明彻天宇,当即便震碎了那锁身附体的桃花赤焰。 巨蟒一顿,继而又游移而上,张口吸至。 计蒙遁风疾撤,劈手为雷,裂荒砍去。 巨蟒受不得这焚雷之击,‘咝!’仰头朝天大叫一声,夺路欲退。 夸父掐诀一指,那蛇刹然而振,直脖缩首,探头吐信,跃身再上。 计蒙高立龙脊,攒风拈电,挥袖打出。 正值此时,忽闻得乾天处一少女踏鹤而来,手执神弓,那弓上却未搭箭,但见她弯臂拉弦,连放三次,状作射出,‘哗啦——’!黄帝阵中的杏黄帅旗应声倒下,訇然坠地。 黄帝部中登时一片哗然,忙中失措。 少女收弓,昂首云端,扬眉而笑。 炎帝阵中,万军齐呼道:“卫公主千岁!千岁!千岁!” 少女下得了独脚鹤毕方的身来,于乾方拱手一礼,道:“云先生,请!” 众人诧之,皆抬头望去。 只见那白茫茫的云海苍田翻滚出岫,拟作为尘,一白袍凌风的绝美道人浮纱落下,袭雾袅袅,皎如月轮。 那道人稽首,轻笑道:“卫公主,请。” 琉雨施鸢看得发痴,这白衣道人的拂云而下让她不由得忽忆起了当日白青阳风姿卓然的仙逸模样,再看看如今那白宣一脸欠揍的大爷相,琉雨施鸢顿悟道,她欠白师叔的不但是一条命,还有,一个白青阳,唉,这实实的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了! ‘杀——’!于坤西南方兀然高响起了一片轰雷般的大喝,尘烟翻涌处,突见那刑天将军率领着百千铁甲,横刀冲来。 轩辕阵中,副帅水神天吴闻之一惊,急声道:“世子,我军帅旗已毁,敌方援兵又至,此战战机尽失,士气大折,不宜再战了呀!莫如我等先行撤军,他日寻机再作计较也未为不迟。” 轩辕骆明皱眉道:“来都来了,不战而撤,岂不是白白的折腾,徒劳无功?” 天吴劝道:“世子鲜少上过战场,不晓得这行军之忌。岂不闻,夫战者,贵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位合乎归一也,一鼓作气,无往之不利焉,再而衰矣……” 轩辕骆明不耐烦地截语道:“好了好了,听你的,你说撤,那便撤吧。” 天吴即下令鸣金,计蒙折回,万军铁马踏尘扬土,浩荡离去。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五) 少女拍手笑道:“竟是真的撤了?云先生妙计!可你又怎知如此这般他轩辕大军就定会退离?” 白衣道人淡然道:“水神天吴于黄帝帐下为帅多年,深谙用兵之道,且为人胆小谨慎,他见帅旗倒地,定思天意不顺,出师难捷,此时又恰逢刑天将军援军乍起,遂生退意。那骆明世子的一把‘妄断’长刀天下难敌,性情却慵懒随意,他不屑于天吴的老生常谈,更不在乎敌方的千军万马,故而,是去是留,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既然天吴言撤,那,以他的傲气和浑不在意,也必然会随了天吴之意,下令撤军。” 少女点头,思道:“小小一事之下,竟也藏了如此多的玄机学问!嗯,可真悬呢,如若天吴知了刑天将军所带的不是千余精将援兵而是三百老弱疑兵,那他不就不下令退兵了么!那你的四方之士岂不算空排布了?” 白衣道人一笑答道:“因此我才命刑天将军带领诸士以马尾拴之灌树来大起尘风,作千军来袭状。” “报——”一士兵拜禀道:“禀公主、云先生,那轩辕大军已撤至桑川岭中,炎居太子依计以天炽大火攻之,敌军未做防备,顿然惊慌,损之数千,伤亡过半,现已逃行往阪泉河方向。” 少女喜道:“如此说来,是炎居哥哥得手了!” 未及须时,又一士兵报曰:“禀公主、云先生,轩辕大军行至阪泉河处,早有相柳将军暗伏于河之上游,将河水尽数浸洒了毒汁莽草。敌军饮之,伤毒三千。轩辕军此时正欲东往,将行至一线谷处。” 少女赞道:“云先生神人!轩辕军撤离,行军最佳之路径便是放眼开阔的桑川岭了。此时正当仲夏,岭川最宜火攻,先生便令炎居哥哥以天炽大火攻之。敌军受伏,烈火之中必当欲寻水源。 你算定了他们必至距此不足三十里的阪泉河处,遂于河中放毒,而解毒的焉酸草又都生长于一线谷间,哦,我知晓了,云先生,你在一线谷里设了埋伏!嗯,那地势易守难攻,确宜设伏。” 白衣道人缓一摇头,道:“公主莫急。” 又待半晌,一士兵疾跑禀来:“报——,禀公主、云先生,轩辕军见了先生的石阵,遂忙采得了些焉酸草,未做停留,即行军至阪泉坡方向去了。” 少女疑道:“云先生,这又是何意?” 白衣道人温然道:“公主稍待,且耐心观之。” 眼看那日已偏西,众人正是等得一片心焦之时,忽一士兵赶至,拜禀道:“报——,那轩辕大军行至阪泉坡处,突遭后土娘娘裂岩吞山之祭,又有魑魅、魍魉二将军率领幽司假作驱之,敌军伤之六七,余者皆已逃回了轩辕大营。” 少女冥思了半刻,豁然开朗道:“原来如此!那一线谷地势险峻,敌军若由此过,必当会万分小心,有所防备的。于是,先生便将计就计的命兵士列石,故作疑阵,吓走了轩辕大军。 而此时,敌军若欲回营,那就只能从往阪泉坡处一路了。阪泉坡离着一线谷足足有八十余里,大军疲于奔波,未得休整,再至阪泉坡时,自当是人困马乏,不堪再战的了。此时已过黄昏,而那坡处古木林密,不得见光,暮霭丛深,乱石多出,坡陡崖峭。 是故,后土娘娘一记裂山,便摔砸坠吞而死了无数士兵神将。余人亦是惊弓之鸟,再遇魑魅魍魉等人,惊恐必乱,踩踏滚落者,又会将不计其数,损之惨矣。那——”她又不解道:“我们为何不乘胜追击,灭了余敌?” 白衣道人答道:“公主,知足身退,穷寇莫追。再者说,这轩辕骆明的一柄‘妄断’也不是好对付的,我们又何必平白的去触那霉头?” 琉雨施鸢听得发傻,回头问道:“那道人是谁?竟有如此神通?就仿佛这两军之阵,万马铁骑,都只不过是他手中盘下的一枚棋子而已,他往哪指,那众人便往哪去了,嘿,真叫一个听话来着!” 屏翳笑道:“那当然!人家可是炎帝军中的第一军师谋士,云止是也!云止,道号云中君,云梦泽人氏,自于炎帝帐下,尝七退轩辕,以其囊中神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成就了一番神乎其神的绝代传说。” 琉雨施鸢感叹道:“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你说,人家那脑袋是怎么长的?怎能那般的灵光好使!”她轻拍了一下屏翳的头顶,恨铁不成钢道:“再看看你,脑袋除了用来吃饭和扯闲篇,你还能干些什么!连个馊主意都说不出来,空顶着一个‘狗头军师’的头衔,我只看到了狗头,那‘军师’俩字被你给当菜吃了么?学着点!” 屏翳辩道:“好歹我也还是个‘包打听’呀,哪里就一无是处了呢!哪像你,两耳不闻家国事,一心只知祸害人!” 琉雨施鸢不可理喻道:“我的脑袋就这么小,哪里能装得下那么多人闲磕牙的杂事儿?再说了,我连自己我都闹不明白,哪里会有心思去闹明白他们!”她一指那军中少女,道:“哎,包打听,那女孩儿是谁?谁家的公主,蛮可爱的!” 屏翳啧啧道:“嗯,老大不说,我还不觉得呢,老大一提,我也看着她挺俊的,对,漂亮,好看!” 琉雨施鸢白了他一眼,嗔道:“收起你那色眯眯的饿狼相来,我看着都瘆得慌了!说重点!” 屏翳‘哦’道:“足登毕方,手持银弓,那一定就是炎帝的幼女卫女公主了。你别看卫女公主年岁尚幼,可人家手中的那一把神弓‘天道’却早已名冠九州,打遍八荒了呢!炎帝夫妇宠愈明珠,兄长阿姊爱如珍宝,谁要是能将娶得了她回来,那可真就是赚大发了啊!” 琉雨施鸢蹙眉道:“小翳,你转什么歪主意了,人那女孩儿才几岁,哪里就到了成亲嫁人的时候啦!” 屏翳撇嘴道:“老大,我不过也只是做一做南柯梦而已,你又何必猛泼冷水呢!” 琉雨施鸢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道:“哎,小翳,你是什么时候打听了这些的?我怎的都不知晓!” 屏翳‘嘿嘿’笑道:“是在你赖床大睡磨牙打呼噜说梦话的时候打听的……” ‘逍遥居’酒庄,琉雨施鸢将酒葫芦‘哐当’一声蹾置了柜台上,拍着桌子大呼道:“老卢头,打酒!” 她这一呼,直惊得四方酒客皆举头寻声看来,其中于楼上雅间的一青袍客人闻之,微一探身,手中的玉箫轻挑珠帘,向下望去,见琉雨施鸢这般豪放模样,忽而,又是一笑。 卖酒的山羊胡掌柜忙自后堂迎上,笑答道:“我说今儿一大早就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呢,原来是司主大人您光临小店了呀!” 琉雨施鸢亦笑道:“老卢头,你这张嘴,就不该卖酒,应当卖蜜才是!” 卢掌柜接过葫芦,打开一坛千年沉花酿,舀了一提,香溢十里,戏笑道:“司主大人说得在理,赶明儿,小老儿就满大街的去打好蜜了!” 琉雨施鸢嗅着那酒香,摇头道:“可别,你改行卖蜜了,那我又要去哪里寻如此香的好酒呢!” 卢掌柜打满了酒,递与琉雨施鸢,琉雨施鸢自怀中取出三枚金珠,掌柜见此,急道:“大人这是何意?!您就快些收回这钱吧,莫打小老儿的脸啦!”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六) 琉雨施鸢无奈道:“你这酒,名为‘一斛珠’,当是要一斛珍珠一提酒的。我都不知喝了多少斛了,却连一分酒钱也没付过,老卢头,你这买卖这样做,可不就赔了么!” 卢掌柜嘻嘻笑道:“小老儿这是‘宝剑赠给英雄汉,好酒送予识酒人。’司主大人既品得出我这酒中的八十八味花仙子,那这酒也算是遇到知己了,您就该当喝得!” 琉雨施鸢腰间束起酒葫芦,出得逍遥居,径自驾云西去。 雅间之中的青袍客人见她走的匆忙,心生好奇,遂亦遁身拂烟跟上。 出了九黎城门,四下间的景色愈见荒凉,渐无人烟。 琉雨施鸢未做停留,继续往西走了一炷香的时辰,待行至于一片茫茫无际的野岭荒冢之间,这才按下云头,点足而落。 她顾望着寻了半晌,终于在成千上万的黄土馒头之中,锁定到了一座立着半截残碑的砖砌古坟,残碑上斑驳的篆着‘青丘狐仙胡不归之墓’几字。 琉雨施鸢点头道:“青丘首富胡不归,嗯,就是他了。”她轻叹一息,道:“胡不归呀胡不归,你说说你,叫什么不好,偏要叫不归,看吧,这不,真的不归了吧!客死他乡,作了这八百里断头岭的孤魂野鬼,多惨呵!”她解开腰间的酒葫芦,低头嗅了一口,赞道:“好酒!这般贵重的老酒,一斛珍珠才得一提呢!老哥,今日,我敬你了!够诚心的吧?” 千金美酒浇土祭下,顷时洒尽。 琉雨施鸢心疼的看着那酒水洇湿的一方土地,对向墓碑说道:“好了,老哥,酒你也喝过了,那我再挖坟掘墓,就不算偷盗了吧?那些钱留在你这坟堆里,既不能下崽儿,又不能孵蛋,反正你也用不着了,不如,拿来让兄弟也发发财,济世救人一下嘛,您也还能再积点儿阴德,这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不远处,身着青袍的风灵碧不由失笑,心道,这个司主大人,偷坟掘墓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确实是个人才。 琉雨施鸢说干就干,张手祭出一把铁锹,一撸袖子,开始抠砖挖土,掏洞掘坟,忙的不亦乐乎。 她手上干着,嘴里也没停下,絮絮叨叨的说道:“五斤沉花酿下肚,说不定这胡老哥早已醉得连爹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吧!嘿嘿,等你醒来,小弟我也就该拿完钱财逃之夭夭了呀!” 琉雨施鸢正刨得上劲,忽‘轰隆’!一声巨响,那坟墓四裂而张,豁然顿开,自其中兀的探头拱出了一条身长数丈的浑黑色岐尾钩蛇,那钩蛇口吐蛇信,腾空而飞,扫尾袭来! 琉雨施鸢大惊之下,蓦然回神,未及祭出法器,便急夺路欲逃。 岐尾钩蛇横钩而拦,死死的封锁住了琉雨施鸢逃命的去路,伏身一跃,再次张口吐信卷至。 千钧一发之际,眼看这蛇牙就欲擦上了琉雨施鸢皙白的脸颊,突然,一阵炽火焰风犹如浪生潮起,扑面卷来。钩蛇侧头一躲,青袍蒙面的风灵碧顺势将琉雨施鸢揽入怀中,凌空飞起,云登青天。 钩蛇于这古坟修行千年,今次无端被人惊醒出世,见有活血可食,自然兴奋至极,刚刚虽为焰风逼退,却又哪里甘心放弃,只还欲翻身追上。 但见它‘咝’的长啸一声,摆尾如鞭,扶摇直上。 琉雨施鸢骇然一惊,忙紧闭了眼睛,双手慌不择物的疾抱住了风灵碧的身体,大呼叫道:“胡老哥饶命,小弟再也不敢挖您的坟了,饶命呀!” 风灵碧此时更是惊诧一滞,愣在了那里,他从未和哪个女孩儿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她错乱而温热的呼吸散洒在他的颈间颊畔,一时令他心中一颤,不知所措。 嚓!一条钩齿划破了风灵碧的上臂,径入骨肉,汩汩鲜血登时便顺着胳膊涔淋流下。琉雨施鸢忽而睁眼,却直见了这血水,于风灵碧的耳际霎然又是一声大呼。谁曾想竟是惊得风灵碧一个跌趔摔滚下去,二人你拉我拽,齐齐坠落于了荒坟旁侧的九曲黄泉之内。 慌乱之中,风灵碧疾拂袖一挥,九团八荒离火陡然凭空打出,直冲向岐尾钩蛇之身。蛇属冷血,最忌烈火,那钩蛇见此情形,即俯首拱地,遁土而下。 荒坟之后,一掐诀隐去了真身的黑袍人冷眼凝视着风灵碧,眸光寒冽如冰川瘆骨,微作点头,继而化去。 琉雨施鸢站在水中,抹了一把脸上四溅的水珠,看到钩蛇离去,方才将心自嗓子眼中落回了心房。哼,一条小破蛇还成精作怪了呢,欺负她今日没有带辛黎非折出来,阿黎小非要在此,准吓得这钩蛇屁滚尿流不可!不过,被这么一个小孽畜追着赶着的叫救命,唉,真栽面儿。 她回头,即看到了风灵碧正在渗血的胳膊,于是踏水上前,伸手便欲撕扯开他胸前的衣衫。 风灵碧急双手抱胸,惊道:“你、你做什么!” 琉雨施鸢继续扒衣,道:“蒙面大侠,你因救我而身受重伤,我当然是要知恩图报,帮你疗伤了。” 风灵碧羞颜道:“那为何要脱衣?” 琉雨施鸢无语道:“不解开衣服怎么看伤口!” 风灵碧不言,‘刺啦——’撕开了臂上的袖子,露出伤口。 琉雨施鸢恍然:“呃,不脱衣裳也可以呀!嘻嘻,一时救人心切,忘记了。” 她小心地将那蜿蜒如红血蜈蚣的狰狞伤口用撕下的衣裙裹好,打结,又轻叹道:“也不知这钩蛇有没有带毒,你的胳膊还能不能保得住呢?”既而,她忽抬头,安慰风灵碧道:“不过,你莫害怕。要是真的因此而残废了,那,义不容辞,我养你!” 风灵碧眸色一深,望向了她。 琉雨施鸢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遂一拍他的肩头,正色道:“我们也算是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了的人,放心吧,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而且是负责到底,不打折扣的!” “阿雨——”远处,长琴唤道。 琉雨施鸢爬上岸来,高高的招手,应道:“琴!” 风灵碧垂头,看了一眼胳膊上被琉雨施鸢用心包扎的大大的‘麻花’,又望向那女孩儿,一笑,负袖化烟,遁云而去。 琉雨施鸢回眸笑道:“大侠,是琴哥哥他们来了!——咦,大侠,大侠?”她挠挠头,刚才明明还在这儿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嗯,大侠就是大侠,来无影,去无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水云阁内,云烟缭绕,沉香如沐。 云止悠然斜坐于风荷台侧,手执银杆,钓鱼,揽书。 玉鼎之上的焚烟未动,水,却半起了一痕微澜。 云止眸光一闪,唇角轻勾起了一丝若有即无的笑意,他也未抬头,只轻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若不唤,你们亦无须前来伺候。” 一众侍从皆应‘诺’而出,关下了殿门。 云止不语,继续揽书,钓鱼。 半晌。 忽一道凛寒萧杀的刃风袭地而上,迎面斩来。 云止只低眸望着那书卷,安然不动,一笑道:“我以为骆明世子会按捺不住这杀气,没曾想,你倒挺有耐心。” 轩辕骆明微转刀锋,淡然道:“刚刚,我睡着了。” 云止闻之不禁莞尔,道:“远来是客,薄茶相待,以聊表寸心。”说着,他即起身,像是没看到那颈上之刃似的,行至案几前,沏茶,奉客。 轩辕骆明刀锋一迫,冷声道:“你不怕死?”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七) 云止轻笑,指尖如似行云流水,将茶沏满,奉于轩辕骆明的面前:“为何我不怕?” 轩辕骆明寒目直盯,沉色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云止又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庶人,世子的一把妄断力斩千钧,试问,我又为何会生出这个‘以为’?”他忽抬眸,看向轩辕骆明的肩头,清声答道:“不过,我知道你不杀我。” 轩辕骆明侧眼,见一只二寸来长的红血蜥蜴不知何时正立伏于他的肩上,一动不动。 轩辕骆明冷道:“你觉得,凭它,就能伤得了我?” 云止伸臂,轩辕骆明刀逼入肉,喝道:“别动!”云止浅笑,抬手,那蜥蜴飞身附上,跃至他的手背,藏没于袖中。 他放下茶盅,缓缓道:“它快,可我知,世子的刀,更快。”既而,又摇头叹道:“我只是一个为人牵马坠镫的马前卒而已,世子就算是杀了我这个蝼蚁似的小人物,那又有何用?——你要的,是天命玺。” 轩辕骆明皱眉:“你怎知我是来寻天命玺的?” 云止放眼窗外,看那天边云卷云舒,淡声道:“天命玺,承天之命,权掌九州。名正,则言顺,名不正,而言亦不顺。黄帝今虽兵已过百万,势覆倾黄河,可无奈天命玺仍握掌于炎帝之手,无天受命,封疆难定。那炎帝一族本为上古帝皇,奉得天意,下治人间。即便是此时衰落势微,但他依旧广得民心,是这天下唯一正统的九州主人。世子善孝,为父分忧,理所亦当。” 轩辕骆明顿了一顿,收刀,化于掌中,道:“如此说来,你知道那天命玺的所藏之处?” 云止摇头:“不知。我只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名不正,即争民心,顺天命,名自正矣。若是失了民心,那天命玺也不过是一块无用的废石罢了,你寻它作甚?世子若有时间寻那废石,倒不如思一思如何才能争得民心,正过这名来。彼时,那天命玺,亦将不寻而自现之。” 轩辕骆明默了顷时,转身,行过几步,忽一止,低言道:“昨日,你的计,用的甚妙。”说罢,亦未回头,遁风即去。 云止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微一失神,兀然又是一笑。 他张手,祭出了一块微微泛黄的羊皮阵图而来,启指燃火,不到片刻,那阵图便已焚化为灰烬,弥散了烟尘。 云止举起掌刃,朝向右臂处斩去,犹如切菜坎瓜一般,一刃入骨,蓦地,浓愈胭脂的鲜血即滚落下至袖间,浸染透了他云白色的衣衫袍带,好似是朱砂泼墨,雪坠红梅。 而他此时的脸上,却冷漠的没有一丝的表情。 他捂下伤口,唤道:“来人,有刺客!” 众侍卫忙持刀冲入,见此情景,皆是一惊,便欲四顾追出。 云止道:“莫追了,你们赶不上的。快去禀报炎帝,说那刺客夺去了云笈七星图,阪泉河谷有危,且须加紧防范,以备贼袭。” 侍卫应声,遂急报去。 云止轻拂着手背上的火灵蜥蜴,冷冷一笑。 轩辕城下,风沙扬扬,遮天蔽日。 琉雨施鸢眯眼看着面前那头白得晃眼的雪麒麟,心中暗道了一声冤家路窄,她原不是个爱出风头之人,可无奈身为先锋,理当上前,只得叹道:“风将军,几日不见,您——怎么还健在呀?” 风灵碧想起断头岭一遇,不由笑道:“那可是托了司主大人您的福啦!如何,今日前来,还比吃西瓜么?” 琉雨施鸢急摇摇头道:“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上次我把我这辈子的西瓜都给吃顶了,不,还有下辈子的,现在一看见那玩意儿我就想吐!听说,你们的人抢了我炎帝的云……云什么……” 长琴轻道:“云笈七星图。” 琉雨施鸢接言:“对,云笈七星图,还打伤了我们的军师云中君云先生,故而,今日,我是来与你讲理的。还了我军的阵图,医了云先生的刀伤,今儿这事,咱们就算翻篇儿,要不然,哼哼!” 风灵碧疑道:“云笈七星图?我从未听说过此物,更不知晓你所说的夺物伤人之事,小司主,莫不是你弄错了?” 蚩尤沉声道:“琉雨,莫打诨。”他一扬袖袍,冷然道:“敌将,速叫你家主公交出那阵图,此事之责,孤王即再不追究。” 风灵碧郑重答道:“蚩王所言之物,我轩辕一部委实未曾见过,事有蹊跷,望之明察。” 蚩尤凛寒一笑,道:“哦,没有?那,便杀,杀到它有为止!” 风灵碧手祭玉箫,怒道:“蚩王欲战,且放马过来便是,又何必寻这些无中生有之荒谬事端!” 夔鼓震天,角号如雷,一时,烽烟乍起,罹火灼世。 墨黑欲滴的滚滚浓云压顶而下,骤风如炬,电闪齐发,嘶吼着,吞噬进了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万千兵甲,寒铁鳞鳞,赤血漓漓,杀声摄地,尸横积山。 兵主蚩尤坐镇于中军,手扶罹尘铁剑,面冷愈川,杀意顿出。 卫女足登毕方,臂揽神弓,‘天道’连发,若箭洒火雨,焰海浩洋,泛滥如洪。 天炽大火之下,刑天、夸父对阵计蒙、离朱,玄龙腾蛟,巨蟒吞云,戚斧劈岩,干盾覆穹,明珠悯生,桃杖灭世。 屏翳一摔拂尘,祭法器‘七叶柳’于掌心,同飞廉的飞刃‘杀风’高下配合,挥袖打去。神荼、郁垒亦各执了法器,银甲钢叉磕着即死,擦着即伤,桃剑朱符携霆带火,令指乾坤,与屏翳飞廉二人斗作一团,乱拟光影。 长琴护了琉雨施鸢在侧,凤焉琴抚弹似流水落珠,疾愈万马齐奔,铁骑突鸣,同那水神天吴战得天昏地暗,霹雳绽空。 琉雨施鸢愣在了那里,看得发痴,四周围刀尖上的血水喷溅满了她一脸一身,她也不知躲避。她从未亲身经历过战场,更勿要说是眼前的这一片杀戮成泊,炎火弥天的情景了,她被吓傻了。死亡,她是见到过死亡的,白青阳的死,就像是梦一样的萦绕于她的心房,可那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因为,那时的她,还并不太能知道,死亡的最终意义,绝望的滋味,只是源于害怕,源于恐慌,源于罪恶感。 而今天,此时此刻,此情此地,她的瞳孔里看到的,是死亡的另一个面孔,残忍、痛苦、毁灭。 那些人,那些活生生的人,对,上一刻,他们还是鲜活的,是呼吸着的,而下一刻,忽然之间,他们就倒下了,被火烧,被刀斩,被雷击,然后,横躺在血泊里,死去,僵硬,再无了活的生机,渺小的,如一粒沙,沉没进了宇宙间,他们嘶喊着,挣扎着,反抗着,亦无奈着,争指问天,死不瞑目。 命运,是命运碾压着他们脆弱的生命,咀嚼了他们的五脏血肉,吐出了他们的断指残骸,继而,堆积作岭,一条一条的,岭连着岭,原覆着原,这,就是她脚下的路,白骨流沙、骷髅夜泣的苍生之路。 天地不仁兮,以万物为刍狗。 琉雨施鸢蓦地大叫一声,抱下了头,瑟瑟发抖。 长琴闻声一惊,稍作分神,那天吴身下的黄额猛虎即一跃扑上,剑齿入肩,长琴皱眉,闷声一哼,七弦琴符交挥打出,黄额虎滚身急退,怒而长啸,伏腰一纵,剪尾扫去。长琴弦拨更疾,微雨潇潇,密不透风,漫天的琴符潇洒似蝶,纷飞九霄。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八) 天吴泼水祭咒,汹涌湖海一瞬而攒射为冰箭丛针,凌空炸起,钉化销了琴蝶三千,星符九万。 长琴卷袖,掷凤焉于空,以七色神光遥遥抚之,琴音如电,落拟烟花,登时,与那冰箭寒水只燃作了流星坠雨,七彩斑斓。 辛黎、非折知是琉雨施鸢受惊,当即化了丈余蛇身,挡于她的左右,抵去了刀刃剑锋。 白宣颤颤巍巍的躲藏于琉雨施鸢的身后,直吓得心惊肉跳,胆颤肝寒。流光剑遇血而欢,可每每欲出,却又总是都被这脸上丢了血色的主人硬硬的给拽了回来,藏于身后。 ‘噢呜——’!一腔巨吼石破天惊,撼山动地。 “是神兽陆吾!陆吾来啦!”众人哗然大呼,骇之色变。 但见那东方齐云处,一九尾虎身的青面巨兽踏雾飞来,从风裹电,瀑雨决洪。 数万兵骑一时间惊慌欲乱,逃无可逃。 九尾陆吾扬首朝天,震空一啸,直迫得地动川摇,天火乱坠。 那上古神兽运目一扫,忽的拱身伏地,蹬腿窜起,猛袭上了琉雨施鸢所至的轩辕台云海崖巅,落爪扑去。 长琴望之大惊,急欲抽身营救,无奈水神天吴步步紧逼,撒冰如蝗,难以脱出。眼看着琉雨施鸢将置险境,他不由得心焦愈焚,遂张袖迎风,口祭咒诀,以背脊硬生生的承接下了天吴挥手掷出的三百水凝符,顾不及这血肉之躯的裂骨疼痛,疾遁烟飞上,堪堪夺步于陆吾之前,揽琴将琉雨施鸢护在了自己身后。 辛黎非折亦追上前,拼力守之。 陆吾见众人拦阻,骤然大怒,当空狂啸而喝,甩尾扫出。 长琴凤焉祭顶,挥弹如雨,凤、凰、鸾五彩三鸟环琴而生,真火丛燃。辛黎非折吸雾摄腥,伴于左右,垂涎咬去。 陆吾九尾愈柱,横劈八荒,‘咔嚓——’一道厉鸣,五刑轰雷裂天斩下,辛黎姐弟双双坠落,长琴前伤未复,经此一击,不禁‘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几步踉跄,险欲倒地。 陆吾垂头轻叼起了已吓得木然成痴的琉雨施鸢,刚欲起身,忽迎面一澜刺眼白芒截杀而至。那白芒戮气弥霄,寒怨瘆髓,只惊得神兽陆吾连连疾撤,顿然一怔。 蚩尤点足而止,手中的罹尘铁剑微斜于空,指祭朱砂,又是一道白芒挥出。 陆吾侧肩躲过,一时暴怒不已,也不管那罹尘白芒之锋,只一腔的炽火难耐,抬爪即撕扯向了蚩尤的胸口。 蚩尤掐指拟诀,刺破掌心,以血祭之,罹尘剑身四散的白芒訇然大盛,耀灼穹宇,挥坎下来。 ‘呜——’!陆吾回身一声惨叫,早惊动了正坐于中军布兵瞭阵的主帅风灵碧,他知那陆吾性情易燥,如若受伤,必当会大起杀戒,多造屠戮。遂遁云而化,现至于轩辕崖岸,扬手抛箫,拂光而祭,抵下了那兵主蚩尤的罹哀一剑。 陆吾腹间为那白芒所伤,登时燥恼一伏,张嘴甩下了口中的琉雨施鸢,弹腿而蹬,合身扑向了横剑于前的兵主蚩尤,一人一兽,金尾白剑,斗作一团。 琉雨施鸢突然由这神兽极不负责的狂躁甩出,哪里还来得及心下反应,一个跌趔,连拉带拽的竟是被剪落下了万丈悬崖! 风灵碧心道不好,急卷手敛了袖袍追至崖边,纵身一跃,亦跟着琉雨施鸢直跳下了这莽云层布的轩辕台陡崖。 琉雨施鸢如坠梦中,迷迷糊糊地,不甚清醒,似乎是,在梦里,那道羽渊上的琉璃影子又一次的将她环萦于了怀间,暖暖的,温温的,香甜的,梦一样的怀间,她喜欢这怀抱。 风灵碧一手抱着琉雨施鸢,另一手抱着琉雨施鸢慌乱之中抓下来的‘救命稻草’——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的白宣,缓缓轻落至了轩辕台崖底。 看着这一傻一晕,风灵碧无可奈何的一叹,只得先将那晕了的白宣安置于地,再来拿手指朝着琉雨施鸢的眼前晃了几晃,皱眉道:“可别真傻了呀!”见她还是跟木头一样的一动也不动的直勾勾盯着自己,遂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笑道:“小丫头,怎么,这才刚上了一次战场,就给吓傻了么?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 琉雨施鸢渐渐回神,双眼生光,待得看清楚了眼前之人,也不知怎的,忽然之间,脑海里的那些个委屈惊恐蓦地就这样一股脑的如大潮决堤一般的都涌了出来,她哇的一声大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们?!那么多的人,他们,他们可都是活着的呀!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为什么……” 风灵碧一时愣住,他从没有和如此脆弱不堪的琉雨施鸢相处过,更未曾见过女孩子这般撒娇哭闹的梨花倾雨的娇俏模样,即任由琉雨施鸢在他怀中哭喊捶打了半晌,这才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这就是战场,是战场就得死人,你莫哭,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 琉雨施鸢却哭得更疾了,声嘶力竭,嚎啕大哭:“那、那小伍子昨个还……傻笑着叫我,叫我……司主大人呢……今天,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倒在了血泊里!头,被一把大刀砍掉了一大半!……还有瓜娃、小虎……他们,他们都是被你、被你们给杀了,杀了!……” 第一次揭开了死亡狰狞的青面獠牙的真面孔,琉雨施鸢不得不承认,她怂了,怂的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一将成名万骨枯,她终于懂得了那一将之后的万骨之意,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新鬼烦冤,旧鬼无泪,将军百战死,壮士何人归! 风灵碧瞧她哭得满头大汗,泣泪倾盆,顿然间,不知为何,就心疼了,他紧抱了她,温声言道:“好啦,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杀人,更不该让他们杀人,你就当慈悲慈悲我这一身新袍子,别再给它擦鼻涕蹭眼泪了好不好?我的小司主大人?” 琉雨施鸢跺着脚抽咽道:“不好不好就不好!我偏要哭,偏要!”她恶狠狠地使劲拿起风灵碧的青袍浑抹了一顿鼻涕泪花儿,撇嘴道:“风灵碧,你坏!你是一个坏疯子!怀得流油的疯碰壁!” 风灵碧轻扶上她的双肩,垂头温笑道:“解气了么,小鸢儿?” 琉雨施鸢抬头,红肿着眼睛,惊讶问道:“你唤我作什么?” 风灵碧笑道:“鸢儿呀,你不是说你名叫琉雨施鸢的吗?怎么,错了么?” 琉雨施鸢歪头思道:“可是,从来没人这般唤过我的!” 风灵碧点头,答道:“哦,是么,那更好了,从今往后,这‘鸢儿’二字便专是独属我一人来唤好了。” 琉雨施鸢撅嘴道:“独属你一人的称呼?风灵碧,你好霸道呢!” 风灵碧摇头道:“你该唤我叫哥哥呀!风灵碧风灵碧的,这样不对。” 琉雨施鸢诧然道:“可是我们是两军对敌啊……” 风灵碧问道:“那我为什么会跳下悬崖来救你?” 琉雨施鸢亦不解道:“嗯,为什么呀?” 风灵碧笑了:“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难道还不能换得一声哥哥来么?” 琉雨施鸢想了想,道:“哥哥,那,是和长琴哥哥一样的哥哥么?” 风灵碧蹙眉:“长琴哥哥?那是谁?” 琉雨施鸢答道:“长琴哥哥就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陪我吃、陪我玩的长琴嘛!” 风灵碧眸色一沉,道:“那便是青梅竹马了?”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九) 琉雨施鸢轻思道:“也可以这样说吧,对,就是。” 风灵碧抬指一点她的鼻尖,说道:“我的‘哥哥’自然是与你那‘长琴哥哥’有所不同的了。我的‘哥哥’应该更亲近一些!” 琉雨施鸢抓抓脑袋,又不明白了:“我和长琴是一起长大的,与你,才不过相识了几日而已,为何,是你比他更亲近一些呢?” 风灵碧寻了一块临溪的大石,悠然坐下,侧头迎着琉雨施鸢映水的面庞,浅笑道:“笨鸢儿,又忘记了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再造之恩,犹如父母,如何不亲?” 琉雨施鸢踮起脚尖,踩着缓溪碎石,提裙走来,行至风灵碧的身前,蹲下,指着水中的鱼儿道:“我肚子饿了,要吃鱼!” 风灵碧点头,道:“那我们分工,我捕鱼,你寻柴,好不好?” 琉雨施鸢看着那鱼流起了哈喇子:“嗯嗯,不好,我们分工,你寻柴,你捕鱼,这样就好!” 风灵碧奇道:“那么,你又做什么呢?” 琉雨施鸢嘻嘻一笑:“当然是吃啊!你做好了鱼没人吃岂不扫兴!这般巨任,非我莫属,义不容辞!” 风灵碧无奈,守着这么一个懒馋猫儿,他只得自己动手,勤恳劳作,来给小丫头丰衣足食了。 待得一切就绪,只见风灵碧掐诀一指,‘哧——’,烈烈焰火陡然中生,一霎燃起。 琉雨施鸢望着那火凤凰一样赤艳色的篝火,拍手称奇:“好厉害的摄火术!” 风灵碧一边烤鱼,一边添柴,道:“鸢儿是知晓的,我修的便是八荒离火之道,微末之技,不足挂齿。” 琉雨施鸢闻此,偶有所感道:“那修此道者,以后居家过日子时,烧个水呀做个饭呀的,岂不都是很方便轻松的了?” 风灵碧忍俊不禁道:“小丫头呀,你这脑袋里到底是装了多少个这样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呢?” 琉雨施鸢伸长了头,嗅着烤鱼散发出的阵阵香味,肚子便极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的叫出了声来。 风灵碧将烤鱼在她的脸前来回的晃动着:“想不想吃?” 琉雨施鸢揉着肚子,咽了一口口水,脑袋亦来回的随着烤鱼晃动起来,急点点头:“嗯,想!” 风灵碧收回了烤鱼,眼睛望着她的眸光,故意逗她道:“想吃,便唤一声哥哥!” 琉雨施鸢毫无骨气的吧唧着小嘴,忙叫道:“哥哥,哥哥!灵碧哥哥!” 风灵碧听得愣住,他不知,这‘灵碧哥哥’四个字由琉雨施鸢的口中娇唤出来,竟会是如此的美妙,动听,扣人心弦,让他忘乎所以的沉浸于了其中,心海无边,不可自拔。 琉雨施鸢眼疾手快,趁此空档,忽以饿虎扑食的姿势旋风一般的急从风灵碧的手中抢了那烤鱼而去,美滋滋的大咬一口,嗯,手艺不错,香,真香! 风灵碧欣赏着她狼吞虎咽的一番风卷残云,缓笑道:“慢些吃,小心有刺。” 琉雨施鸢吐出了一块鱼骨头,嘴里满嚼着鱼肉,一指旁侧睡着的白宣,含糊不清的道:“白宣怎么办?还寨主白太爷呢,哼哼,比我胆子都小!” 风灵碧伸手轻抹了抹琉雨施鸢粘在嘴角上的烤鱼渣,答道:“他不过是惊吓过度,昏厥而已,没什么大碍的。我已经喂他吃下了一颗安魂丹,再睡几个时辰就无妨了。”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你说,他叫白宣?是什么寨主?” 琉雨施鸢抻脖咽下口中的存货,点头道:“是呀,白宣,东夷族穷桑郡朱宣寨,寨主,白大地霸。” 风灵碧心下明了,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到了穷桑郡。” 早在第一次的吃瓜大战时,他便注意到了深藏在人群阵中的这个白宣,只是当时尚有不明,未作声张。今日再见,诸多疑虑已然尽晓,知其无恙,风灵碧亦为心安。 琉雨施鸢大奇道:“怎的,你识得他?” 风灵碧岔开话题道:“也不知如今那崖上又是一番如何的景象呢!小鸢儿,为了救你,我这个主帅可算是玩忽职守、因私废公了啊!” 琉雨施鸢愤愤道:“还说呢,明明是你先放出那怪兽陆吾,害得我老人家被甩下了万丈悬崖,你现在应当感谢老天爷保佑,幸亏没把我这一身的老骨头老肉给摔散了架子,要是我今儿被吓出了什么好歹,嗯,我一定会讹上你的!死缠烂打的讹上你!” 风灵碧朗笑道:“讹上我?怎么讹?讹多久?”他凝目望向了琉雨施鸢,道:“一辈子,够么?” 琉雨施鸢最见不得她生气时别人嘻皮笑脸的样子了,于是更加的生气了:“不够,当然不够!要两辈子,三辈子,四五六七八辈子!赖着你,吃你的,喝你的,使你的,用你的,——坏风灵碧!” 风灵碧看她这样无以言表的表达着自己稚气的不满和愤怒,遂温笑道:“真恼啦?你别气,我不逗你了便是。说来也奇,那陆吾原是我家哥哥自己闲养着的一只上古小兽,平日里,除了我哥哥,它从来都不屑于理睬任何一个外人的。今日于战场之上,也不明何因,它竟会误闯了进来,还于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看上了你,便非要跟你过不去了。” 琉雨施鸢叹息道:“有什么不明何因的,早在一千八百年前,我就明了。因为,我头顶上跟着一脑门子的‘霉’,乌云密布,走哪儿都能遭雷劈!倒霉催的!” 风灵碧摇头:“哪有自己这样损自己的?你这般的好,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琉雨施鸢喜道:“你也觉得我好?这世间,只有我阿父才如此夸赞我呢,嗯,英雄所见略同,你与我阿父一般,也是一个有见识的!” “阿雨——,阿雨——……”自远方遥遥的传来了几腔起伏的呼声,琉雨施鸢欢然道:“是小翳笨廉,还有黎姑娘、小非、琴哥哥!他们来寻我啦!” 风灵碧望了一眼白宣,起身,回头道:“我该走了。” 琉雨施鸢轻叹道:“经此一别,他日再见,你我又当要列属两阵,针锋敌对了。” 风灵碧一笑,道:“你放心,无论何时,我也绝不会伤了你的。” 琉雨施鸢眸光一亮,追道:“真的?此生此世,永永远远,你都不会伤害于我么?” 风灵碧点头,认真道:“真的。此生此世,永永远远,只要你还唤我一声‘灵碧哥哥’,我便再不会伤你一丝一毫。” 琉雨施鸢跳起,道:“那我们拉勾!” 风灵碧轻笑着颔首,伸指同琉雨施鸢拉勾盖印。 “拉了勾就不许再变卦!你要是说话不算数,那就当变成一只赖壳大王八!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的,孤孤单单的一直活着,没人疼,也没人爱。”琉雨施鸢正色道。 风灵碧失笑道:“这又算作什么诅咒?我一直活着,没人疼,也没人爱,那你呢?你疼不疼我?” 琉雨施鸢一哼道:“我亦再也不理你了,藏起来,躲着你,叫你寻不见,就算是寻见了,我也会当不识得你,相逢陌路的!” 风灵碧皱眉道:“那这诅咒也太恶毒了些!鸢儿这么的古灵精怪,我又怎能猜得到你藏在哪里呢?” 琉雨施鸢狡黠道:“所以呀,你可不许食言变王八呦!” 九黎军营一片欢喜得胜的昂扬之气。 “如此说来,这一仗,我们就算是打胜了?”施雨司帐内,琉雨施鸢好奇道。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 屏翳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老大你不知,当时那场面,那才真可谓是‘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怎一个悬字了得! 当时这神兽陆吾前腿一伏,后腿一蹬,猫腰往下这么一塌,‘呜’的一下往上扬起,‘啪’的一声扑打过来,蚩王见状,急急的侧身一躲,避开了那陆吾利爪的锋芒,张手回腕就是一剑! 陆吾吃过这罹尘之亏,亦是不敢迎面对上,九条尾巴拧得像九杆长枪,兜着地皮往上一扫,‘哗啦——’,直拂得尘土漫天,雷电齐鸣。 您想呐,这蚩王是谁,那可是九黎大君、兵主战神呀,他还会怕这个,笑话了!但见那蚩王手祭神剑,口中念念有词,忽道了一声‘疾!’就只听得‘嗖’的一声哧响,这罹尘神剑竟是一而化百,百而成千,千而作万,万道白芒攒聚一心,直刺向了那神兽陆吾的身上!” 他急灌了口水,接着唾沫星子横飞百丈的声情并茂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瞧着这上古罕兽立时就要给变成一只白毛红心大刺猬了,正在此时,众人突闻听得一声厉喝:‘孽畜,还不快快回还,在此惹是生非作甚!’ 紧接着又是一道青光袭来,哗——,也不知怎的,就凭空的化去了那罹尘剑的万身幻咒。这才见那乾天处蓦然一亮,一身着月白袍子的俊秀神人现出云端。 陆吾兽登空而跃,回至了神人身侧,垂着头,哈着腰,乖巧的跟犯了错的小家猫儿似的,哪里还有刚刚煞气森然的凛凛威风。 那神人面上极冷,语气却是温和,他道:‘小畜无礼,惊扰了诸位,本君于此代它同诸位赔礼,不到之处,望之海涵。’说罢,即领着陆吾驾云去了。” 琉雨施鸢听得有趣,催道:“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快点说呀!” 屏翳‘呼啦啦’连喝了三大碗茶水,擦嘴道:“老大,您总得叫小的喘口气不是?”他略顿了一顿,摆好架势,继续言道:“书接前文,你听我且再道来。 话说,这神兽陆吾随主离去,退出了此时一锅粥的浆糊战场,而那敌阵主帅风灵碧风大将军,却又是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少年小子,他不管不顾的跟着雨老大跳崖殉情,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老掉了牙的传统剧目。 这个咱们暂且按下不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这战场之上,敌军无帅,众将生慌,正所谓‘兵无将不动,蛇无头不行’嘛!敌自生乱而我军得势,蚩王见此时机,遂调兵遣将,挥旗布阵,直杀了那敌军一个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副帅天吴见此,即忙率了一众残军,仓惶撤回至轩辕城内,再不敢出城应战。” 琉雨施鸢追问道:“然后呢?” 屏翳叹气:“哪里有那么多的然后!然后,然后就去寻你和白宣了,又然后就班师回营到施雨司了,再然后就是现在我同你说书讲大戏了,最然后,就没然后了。” 飞廉端着一盘切好了的红瓤西瓜挑帘进来,招呼大家吃瓜解暑。 白宣咬了一口瓜,轻挥着手中的大蒲扇,翘脚问道:“那什么什么云笈七星图呢?要回来了么?” 非折自辛黎那儿接过来一片去过了籽的西瓜,道:“唉,别提了,这敌军自打是回了轩辕城里,就怎么也不肯出来了,我军骂破了喉咙,都没见着半根人芽芽,更别说那七星图了!” 琉雨施鸢奇道:“那图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竟值得两军你死我活的拼杀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她忽一皱眉,嫌弃道:“要吃西瓜的都出去吃,别在我眼巴前儿膈应人,不知道司主我现在一看到西瓜就反胃么!” 飞廉一脸犯了错的表情,忙端了瓜往外走去。 非折撇嘴道:“阿雨,这是病,得治……”还没说完,便被飞廉‘嘘’了一声制止,急拉着胳膊行出帐外。 白宣疾啃了两口,将瓜皮一扔,擦擦嘴,继续颤着脚躺在椅子上做他的白老太爷。 屏翳慢悠悠的吃完最后一口瓜瓤,又喝了一盅茶,轻拢袍袖,这才答道:“云笈七星图,乃为上古仙人九天玄女元君所创,此图集五行、八卦、阴阳、星鉴于一体,玄之又玄,万法归一,是这‘上古九阵’之中最为神妙玄趣的衍兵列阵之阵图了。” 琉雨施鸢惊道:“现今这图为轩辕黄帝部所得,那我军岂不要吃亏遭殃了?” 屏翳摇头道:“不然,不然。这阵他们拿了也是白拿。” 琉雨施鸢不解道:“为何?” 屏翳一笑道:“只因此图玄妙无比,又有仙法加持,故而,时至今日,亦从无一人可研读破解得了这图中所绘之阵。” 琉雨施鸢无语道:“也就是说,图上画的这玩意儿,根本没人能看得懂?” 屏翳点头:“然也。” 琉雨施鸢怀疑道:“会不会,这图原本就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闲来无趣瞎画混写出来,做的蒙人玩儿的东西?别人看不懂,于是便猜测它是什么深奥的上古阵图,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的就这么着传下来了,谁也看不明白,可谁也不肯放下脸面承认自己看不明白,即硬着头皮一口咬定了说,这就是一上古神图,谁没听说过就说明谁没见识少能耐。其实呀,这本来就是一张‘逗你玩’!” 白宣轻‘啧’了一声,敲着蒲扇道:“雨丫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纯粹就是乡巴佬进城——没见过大世面!人家那是上古神图,好东西,又怎能任你是个人都可以参透得懂哇!非得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沐浴焚香参拜之后,福至心灵,一朝顿悟,方才能显示出这宝贝的金贵不易之处呀!俗语有云:易得之物不珍惜,难得之宝才是宝。无诚心者难识破,有诚心者方显灵,岂不正应了此理乎!” 正论得兴起,忽听闻帐外一声叫好:“好有意思的术论之辩呀!” 帐帘轻挑,一粉衣红裙的豆蔻少女拍手而入。 屏翳忙让座道:“卫公主,您怎么有闲屈尊驾临我们这施雨司来了?” 卫女一礼道:“蚩王说琉雨姐姐受了惊,要我代他来探视探视。姐姐可无恙了?” 白宣瞥了一眼琉雨施鸢,道:“我大侄女么,她壮的跟头牛似的,能有啥事!倒是本寨主这娇弱的小身板哟,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的,可得好好儿补补呢!” 琉雨施鸢白眼道:“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一个大老爷们,上了战场之后,比我们女孩子家都胆小,还玩儿装死,要你何用?!”她行来,执起卫女的小手,上上下下的打量道:“啊呀呀,不愧是帝胄皇女呵,你瞧瞧人这身段,这样貌,这神气,小小年纪,便是一身的英姿飒然,巾帼不让须眉!” 屏翳接道:“那当然,雨老大你没见,昨日大战之时,小公主力挽神弓,一马当先,挥手祭出了那灼生灭世的天炽大火,使得这轩辕城下浓烟滚滚,烈火焚空,焰浪翻涌,遮天蔽日。何谓之英雄,于千军万马之间,如入无人之境而独立乾坤者,当能称英雄也!” 卫女笑道:“军中常说,这九部法纪太严,无甚生趣,唯有那施雨司处,热闹少律,从司主到司将,没有一个是板着脸的,故而,众士兵都争着抢着的要来此当值呢!今日一见,确是名不虚传,有趣的紧呐!”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一) 屏翳亦笑道:“九部之中,中军帅营、左右陆战营、御水司、飞鸟营、铸器营、工役营、医者苑、粮草司,此所八部,即掌管了百万兵士,三千将帅,乃是我炎帝部族的命脉之基,断不可乱了军纪,儿戏视之。而我们施雨司处,不过只司主一人,司将六员,兵卒无有,连个侍者杂役都懒得调用,本来就缺少了人气,如若再让我们整日介的拉长了脸,不说也不笑,那这可就不是施雨司了,当得改为‘疯人苑’啦!” 卫女奇道:“‘疯人苑’?为何?” 琉雨施鸢解释道:“小公主这都不知?让话痨闭嘴,那当然是给憋疯喽。” 卫女大笑道:“这哥哥说话可真有趣呢!那日轩辕城下,我见哥哥使得一枝青垂柳,携云布雨,挥雷洒电,好不威风!今朝有缘结识,亦是幸事一桩。只不知哥哥的高姓大名,师从何处?” 屏翳轻甩拂尘,稽首答道:“贫道屏翳,道号赤松子,西北大荒南祁山人氏,筑惕山江疑神人座下之门人弟子是也。” 琉雨施鸢见了屏翳这样一本正经努力的装模作样,遂忍不住的拆台笑道:“小公主,你不知,他呀,他就是一个假道士!看到他手中的拂尘了么,那拂尘此生唯一的用武之地,就是在夏天赶赶蚊子拍拍苍蝇,在冬天掸掸尘土扫扫灰地,仅此而已。其威力,或可等同于一把鸡毛掸子加半叶破烂蒲扇吧。” 屏翳急道:“老大,打兄弟脸呢是吧!小公主别听她胡说,我这是拂尘虽假,可向道之心却真呀!” 卫女笑应道:“琉雨姐姐,假道士哥哥,跟你们在一块儿,可真有意思呢!”她微顿,俏然道:“平日在家中时,父帝母妃和哥哥姐姐们都唤我作女娃,你们也可以这般称呼我的。” 屏翳一揖道:“女娃公主,屏翳见礼了。” 卫女因见琉雨施鸢确为无恙,而军中之事又逢颇多,遂即执礼称辞而去。 待得送走了卫女,琉雨施鸢看着屏翳一脸恋恋不舍的丢魂样子,不由笑问道:“怎么,真动心了?哎,说说,看上那小姑娘哪了?” 屏翳咂嘴道:“嗯,这个嘛,她,她比老大你有女人味!” 白宣讶然道:“雨丫头是女人?我怎么没看出来?她呀,压根就跟这‘女人’二字不沾边,就算有,也该是有母老虎的凶残味!” 辛黎连生了半日的闷气,谁都不去理睬,此时却不知是白宣的哪一个字点燃了这引子,忽然就爆发了出来:“对呀,她是女人,就该深藏在那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平安安,悠悠闲闲的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非得上战场,逞能当什么女将军,当女将军也行,可是,你有本事打仗就得有能耐保命呀,嘿,你再看看她,别说保命了,连逃命都不会啦!木头桩子箭靶子一样傻呵呵的待在那里,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上了砧板,就净等着让人拿刀来剁了!嫌命长是不是! 白白地让人心惊胆战的为她担心了一天一宿,心疼的跟个什么似的,她可倒好,一回来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说笑起来了,脑子丢到钟山上了怎么的?唉,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叫人操心?” 众人登时被这一炮轰的一马平川,四寂无声。 琉雨施鸢嘿嘿一笑,颤颤巍巍的举手给辛黎奉茶赔罪道:“大姐,不,黎大妈,息怒,息怒!小的知错,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真的。喝口茶,顺顺气!”说罢,即落荒而逃的一溜烟遁风去了。 辛黎无奈叹道:“昨日逃命时跑的能有这么快就好了!” 月起星河,流华似水。 夜,微凉。 琉雨施鸢独自坐于院中,赏月,观星,思人。 思着思着,不知怎的,就思到了白衣青袍的风灵碧的身上了。 那人,很有意思。 他愿意陪她胡闹,听她撒泼,任她赖皮,宠她任性。她原以为,这些,就只有烛九阴一人才能够为她做得到。 她叫他‘灵碧哥哥’,呵,可真好玩的呢! 她抬头,望着白月,自言自语道:“清风拂兮,灵水漪澜,一碧万顷。” ‘风灵碧’这三个字,就像一阵微风一样,无声无息的,悄然吹开了她少女不知愁的小小的心扉,初尝相思,不知味。 他的八荒离火那么厉害,以后要真在战场上遇着了,那还了得!也幸亏是她琉雨施鸢脑子好使,灵机一动,半推半就的拉了勾立了誓,先保住性命再说,有命,什么都好商量呐。 她不着边际的想着,时而开心,时而忧怅,时而懊恼,时而烦闷。 “阿雨,起露了,怎么坐在地上呢?” 琉雨施鸢回头,笑道:“琴哥哥,我在赏月。” 长琴走来,解下披风,给琉雨施鸢小心披上,温声道:“地上凉,披件衣吧。” 琉雨施鸢裹了裹披风,道:“琴,你身上有伤,怎么不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长琴亦与她并肩坐下,摇头道:“无碍的。你没事吧?” 琉雨施鸢轻声道:“我没伤着。只是,连累长琴哥哥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怪我,都怪我!” 长琴安慰道:“不怪你的,是我自己技不如人,修为不够,阿雨千万莫要自责才是。” 琉雨施鸢朝他一笑,默了半晌,缓缓道:“琴,你说,人为什么会长大?长大了,为什么会生出这许多的烦恼来呢?” 长琴望向她的脸颊,月光给她灵透的小脸镀上了一层荧白色的银涟水波,柔和的流光沐淌过她的全身,使她整个人都晶莹剔透的,像一个雪瓷娃娃,他心弦微撩,轻语道:“阿雨,你有心事?” 琉雨施鸢痴痴地看着那月,思忆起了陈年往事:“琴,你是什么时候上的钟山?一百二十岁吧?” 长琴点头,道:“不错。那是献姐姐陪你到崇吾山上寻捕蛮蛮时,无意间,你们看到了被举父一族欺凌至走投无路而欲自戕的我,这才救下了我的一条性命,将我带回至钟山赤水,被献姐姐收养为弟,重获新生。” 琉雨施鸢回忆道:“当时,你很瘦,皮包着骨头,比我的个子还矮半头呢,我担心你会被钟山上的北风给刮飞了,于是,纠结了好久,最后终于忍痛把我最心爱的玩具——蛮蛮鸟拿去给烛九阴,让他炖成了汤来喂给你喝。幸而,你长大了,也没有被风给刮跑了,要不然,那该是白费我多少的心血呀!” 她笑了:“从那以后,我的玩具就由蛮蛮鸟变成了琴哥哥。琴,你记得么,我还给你扎过小辫呢!” 长琴也笑了:“怎会不记得,你呀,当时真的淘气得紧呐!” 琉雨施鸢扬眉道:“谁让我为非作歹时,你和烛九阴都给我撑腰呢!这是你们惯出来的,不怪我!”她叹息:“人如果能永远都活在那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里,该多好!” 长琴慢答道:“是人就都会长大,拦不下的。”他转头,深然道:“不过,阿雨,只要你愿意,我便陪你到天荒地老。” 琉雨施鸢凝眸遥望着这满天璀璨的攒簇寒星,一时痴怔,不知所云。 阪泉河谷,万马齐鸣,三军列布。 “炎居太子,前次汝等袭我城下,屠我兵卒,焚营之辱,不可不报。今日前来,只为一雪前耻,鼓我士气。”黑袍女子侧手轻抬玄缨枪,冷声道:“出战吧!”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二) 炎居身跨赤焰祸斗兽,行上前去,束缰道:“夜魃公主,前因已明,你兄轩辕骆明袭我军师,夺我阵图,吾等兴兵讨还,亦为常理。今你既点兵来犯,我自当出师应战,不作他论。” 刑天将军手执干戚,上阵喝道:“轩辕部将,有谁想欲上前送死的,且报名来!” 神荼、郁垒二将拜过主帅轩辕夜魃,钢叉桃剑双双高祭于空,驾云杀至。 一时,战鼓擂天,扬尘千里。 炎居腾风御电,足踏祸斗,开掌掐诀而祭,‘轰——’,百丈天炽大火凭空呼啸燃起,烈焰炎炎,坠如流星。 天火落地,一霎而焰海汪洋泛滥叠涌,万千士卒惊惶嘶喊着滚没于炽火之中,化焚为烬,噬骨成灰。 神荼、长乘等人挥掌祭出千缕神光,凝为盾罩,奋力抵挡着火海巨浪,几欲脱力不支。 正待此时,忽见轩辕帅旗之后,晃身闪出了一位金甲铜盔的冷面将军。 那将军袍袖一挥,攒云喝道:“不过小小真火伎俩,黄口小儿岂可猖狂至此!” 但见这金甲将军凭风而起,高立云端,拂袖为祭,‘咔嚓!’一道天雷划破穹野,漫霄黑云衍水而生,漭漭大雨轰隆倾下,电闪如蛟,飓风旋海。 天炽神火骤然为这寒雨铺天漫过,刹那转弱,渐至熄灭。 两方兵马再次厮杀一片,刀光映日。 赤红沸腾的血水混杂着重火大雨,残躯之下,雷闪愈炬,尸血堆河。 不远处的乱草丛中,琉雨施鸢头上顶着用来伪装隐蔽的柳叶草环,直愣愣的呆望着那杀红了眼的狼烟战场,只看得后脊发麻,冷汗涔出。 白宣干咽了一口唾沫,舌头打结道:“雨丫头,这样真的有用?” 琉雨施鸢收了收神,磕巴道:“当、当然有用。你总不想下次上战场时,还被吓得屁滚尿流吧?那多丢人!咱们偷偷地多看看这杀、杀人流血的场面,风灵碧说,见多了,也就不怕了。” 白宣擦汗道:“这哪是练胆儿呀,分明是练命呢!你瞧瞧,我腿都骇软啦,冷汗嗖嗖的往外直冒!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估计,连今儿的晚膳我都咽不下去了,现在只要一看见那些个汤汤水水的,我就感觉那是赤艳艳的红血汁,我那个老天爷嘿!” 琉雨施鸢截道:“停,打住,你莫再说啦,再说,我现在就该吐出来了!” ‘呼——啪——’!一声震地巨响之下,琉雨施鸢二人抬头,即看到高高的一黑影从天而降,坠落至地。 二人抱头大惊,待了半晌,见四下无异,方才小心起身,好奇望去。 人形‘天坑’之内,一人面鱼身的长发少女中箭而倒,已是不省人事的昏迷睡去了。 琉雨施鸢看看白宣,道:“轩辕部的,救不救?” 白宣翻眼道:“我救她,凭什么,有什么好处?累不兮兮的,浑身都是血,哦,我辛辛苦苦的救下她,再给蚩王得知了,定我个里通外敌的奸细之罪,到时候谁救我,那我又图的是什么呀!” 琉雨施鸢不落忍道:“可毕竟是一条性命啊!再者说,她是鲛人族,我听人说,那沧海鲛人所泣之泪,能化作为颗颗流莹明珠,是极名贵值钱的罕世宝贝呢。如若就这样叫她死了,岂不是白白的浪费这许多的明珠宝贝,可惜呀,可惜!” 白宣双眸一亮:“还有这等好事?如此说来,我们算是捡着财神爷了,那得救呀,暴殄天物可要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哩!” 琉雨施鸢哼道:“你这是无利不起早!” 白宣嘻嘻笑道:“雨丫头,不对不对,我这叫积德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他上前,将那鲛人女孩抱起,道:“你抱住喽,我来开刀取箭。” 琉雨施鸢接过女孩,十分怪异的盯着他道:“那箭创可是在胸前,你不会色胆包天的……” 白宣轻敲了她脑门一下,笑道:“你这丫头,脑袋里尽想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有的没的了!你太爷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一枚,坐怀不乱!” 琉雨施鸢撇嘴道:“就你,还坐怀不乱呢,你要真是正人君子,那为何又要强抢这凤鸿氏的小姐入寨成亲呢?” 白宣低头认真地给鲛人少女割创取箭,处理伤口,忽闻此言,一顿,冷色道:“我少时丧父,家道落魄。那凤鸿氏一族与我父早已定下了结亲之盟,当时,我走投无路之下,无奈便欲投奔于他。 可恨那凤鸿大人嫌我贫困,百般羞辱,撕毁了这结亲盟约,将我逐出于凤鸿氏的大门之外。故而那日,我便是要强抢了这凤鸿云汐而去,非如此,难解我旧日受辱的心头之恨!”他扯下一片衣袍,为女孩小心的包扎住了伤口,擦手道:“嗯,大功告成啦!” 琉雨施鸢一怔道:“原来你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伤痛过去呢!那,你是不是很生气我搅了你的复仇大计呀?” 白宣懒懒笑道:“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复仇什么的,都是浮云,我又没真的看上那凤鸿云汐,这亲,不成就不成了。不过,遇见你,这才是我的意外之喜呐,和你相比,她凤鸿云汐算个屁!复仇赌气算个屁!” 他一想,又道:“这般说来,那凤鸿氏也算是给咱们两个有缘千里来相会作了个保媒拉纤的月下老人呀,嗯,我不当记恨他,应该感谢他才是!” 琉雨施鸢不以为然的瞥了他一眼,想不出这‘意外之喜’究竟是从何而起。 她垂头,看着那女孩的伤处道:“没想到,你竟也会治伤救人呀,而且,这包扎的手艺也还不错。” 白宣傲然道:“那当然,也不看看太爷是谁,什么能难得倒我!——幼时和人打架,受了伤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包扎,时间长了,也就精通了,久病成良医嘛!哎,我会的还多着呢,只是你不曾知道罢了。” 二人说说笑笑的将那鲛人女孩藏匿了起来,待她苏醒。 月浅星明,灯火连营,炬焰照亮了一整个的轩辕中军。 军营上下,一片高呼畅饮的欢然之声,众人举酒属樽,以庆贺今日洗雪前耻的大获全胜。 轩辕骆明冷眼望着那白日里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金甲将军,沉声道:“屠应龙,你真的是云止的师兄?那为何不去炎帝营中,反倒前来助我轩辕一族?” 金甲将军亦冷色道:“我说是便是,你又何必多问!” 轩辕夜魃手中的玄缨乌枪蓦然祭出,寒眸道:“你若胆敢耍什么花招,我且叫你今日便留命于此!” 屠应龙无视那枪尖几欲擦颈而入,漠然道:“夜公主觉得你能伤得了我?” 轩辕夜魃大怒,抬枪便欲刺去,轩辕骆明见状,疾挥袖卷下了玄缨枪杆,道:“夜儿收手!无论如何,这神将应龙亦是父帝令批入营的,父帝既要启用此人,就说明此人可用,是友非敌。况他今日卓有战功,你若杀他,岂不乱了军心,有伤士气。” 轩辕夜魃默了片刻,收枪,厉声言道:“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我今日就暂且饶你一命,他朝你若敢行有害我军中之事,我定杀你祭枪!” 水神天吴这才笑着劝道:“今日是雪耻大胜的好日子,公主将军原为一家,切莫伤了和气才是!夜公主,将士们还都等着给您敬酒呢,您若不去,他们又岂能喝的畅快!”说罢,即拥着轩辕夜魃朝向兵士之间走去。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三) 轩辕骆明斜了一眼稳如泰山的屠应龙,道:“你师弟,倒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他悠然灌了口酒,转身洒然而离。 屠应龙手握着那封‘师兄亲启’的锦囊密函,抬头仰望起九天星斗,犹如铁铸一般,浑然不动。 忽而,一阵踉跄脚步远远行来,屠应龙回头,见是轩辕夜魃,遂冷然道:“公主去而复返,是要来举枪杀我么?” 轩辕夜魃不语,走至屠应龙的面前,突然就伸手抱了上去,八爪鱼似的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滚烫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口里还‘呜呜’的呢喃着些什么。 屠应龙一时傻眼,恍然间,他就听到自己胸口里的泰山——塌了,寒铁——熔了,他死也不能想到,这冷若玄霜的夜魃公主竟是要以如此特别的方式来‘了结’了他的性命。诚然,他此时确实是要死了,为这女儿清甜芬芳的体香给窒息而死了。 轩辕夜魃抬眼,见他木头一样的没有反应,于是很是不悦,遂嘟嘴‘吧嗒——’一下,便亲上了屠应龙的脸侧,嘿嘿一笑,倒在他的肩头上,酣眠睡去了。 屠应龙这下是彻底的僵化了,丢了呼吸,忘了心跳,连脑子都钝在了那里,一片空白,失魂飞魄。 许久。 屠应龙渐渐缓过神来,顿时手足无措,茫然慌乱起来。 轩辕夜魃却是睡得很熟,时而咂咂嘴,细喃一语,轻诉着她那梦里的一许衷肠。 她的脸很红,鼻下呼吸中略带了一丝丝的醇酒的香味,屠应龙知道,她喝醉了。 她那小巧润红的唇微微的上扬着,一扫了清醒时的淡淡杀气。屠应龙回忆起了刚刚的那一吻,仿佛是一夕梦中的场景,朦朦胧胧的,不清晰,也不真实。可是,现在看到她的唇,他却又笃定那不是一场梦,因为,他可以十分清醒的知道,那唇的温度,软软的,很润,饱满而富有弹性,还带了一息若有若无的馨甜酒意,醺人欲醉。 屠应龙感觉他自己的脸也滚沸的烧了起来,无酒,却生出了满脑袋的酩酊。 轩辕骆明闻听夜魃饮酒,已知不妙,他那个‘三杯倒’的夜妹妹可是出了名的‘喝酒即抽风,抽风吓死人’的出丑不要命的主儿,匆匆赶来,便看到了眼前的这一番诡异景象。 轩辕骆明很想扭头就走,然后告诉大家,他跟那个‘醉酒戏应龙’的女的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认识她呀! 唉,自己的妹妹,不管多丢人,也总是要领回去的,他揉了揉眼眶,硬着头皮上前,叹息道:“误会,误会,应龙将军,你就当是一场梦,忘了吧!反正她醒来也不会记起的,不要紧。”即赶紧把这丢人的醉丫头从屠应龙的身上扒拉下来,麻袋一般的扛上肩头,拎走了。 屠应龙站在那里,看她远去,消失,久久的愣着,一动也不动,她的虚无缥缈的浅浅气息,弥散在了他的视线里,缠索入心房,一如陈酒倾坛,酣畅辄醉。 去往炎帝居府的大道之上,杨柳丛丛,掩映阡陌。 一路上,琉雨施鸢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我这样子,真的可以去见炎帝么?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发饰会不会显得太稚气了些?不够稳重?红裙子是不是过于招摇显眼了?我还是觉得那身黑的好,黑的成熟……” 卫女盛情邀请施雨一司众人到她家中做客,琉雨施鸢考虑,长琴有伤在身,当宜静养,辛黎非折小孩子家家的,当宜看门,飞廉老实,当宜看着两个看门的小孩子。于是乎,她即带了屏翳、白宣二人前往,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省得都堆在家里边,再给放坨了,生霉了,那这百无一用的施雨司可真就该扫进簸箕扔大街上啦。 屏翳、白宣劝无可劝,也就懒得跟她多言了,只当做大风过耳,听而不闻。 琉雨施鸢不管这些,只是自顾自的念叨着。忽而,她蓦地跳脚呼道:“哎呀,我忘记备礼了!怎么能空手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她拍头懊恼道:“人家可是我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呦!这两手空空的去了算是什么样子?哦,俩膀子扛一个嘴,还赶到了这饭点上,这不明显是拖家带口的去蹭吃蹭喝吃白食儿了么!如此重要的事关我今后仕途生涯的礼节问题,你们也不知道提醒提醒我,唉,多好的巴结贿赂的机会呀,千载难逢,愣是没把握住,白白浪费了!” 卫女忍不住笑道:“琉雨姐姐,你放心,我父帝他人可好了,不会为难你的。他喜欢我,喜欢和我一样的女孩子,也就一定会喜欢比我还招人怜爱的你呀!你也无须巴结贿赂他,礼品也不用备,只要能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他就欢喜了。” 琉雨施鸢摇头道:“小公主,你不懂。这送礼行贿可是为官之道必修之学,在其位,谋其学,正所谓‘上司比爹亲,官路多生金,上司比娘大,银子装不下。’这里边的学问,深着哩!”她瞥了一眼白宣,埋怨道:“都怪你,守个人还能守睡着了,空忙活一场,却让那鲛女一醒来就给逃跑啦。现在若是有两斛鲛珠作礼,我们也不至于寒碜至斯啊!” 白宣辩嚷道:“瞧你说的,是那鲛女不思知恩图报,哪里又赖得着我了!再说了,这月黑风高霜露深的,你回去睡了,独留我一人在那荒郊野地里守着她,我、我打一瞌睡不应该么,谁知道那小丫头这么贼,她就跑了呢!我就说嘛,如今这世上,好人难当,一个个的,都没良心!” 琉雨施鸢哼道:“瞧你这一脸地痞流氓的土匪模样,还好人呢!肯定是人小姑娘一睁开眼,就看见你这么一货躺在人家身边上,这姑娘霎时就给吓坏了,拔腿便跑,哪里还顾得着管什么忠孝礼义廉耻这些个扯淡的破讲究啦!” 几人连说带闹的即行至了炎帝居府,琉雨施鸢忙整了整衣冠袖袍,提气正色而入。 但见那青木廊阁之后,是一畦畦错落有致的各色草药,人参翠,三七青,薄荷绿,白芷素,黄连苦,茯苓淡,百草入园,药香清雅。 沿着卵石铺作的斗折曲径,众人穿行过了一片高高矮矮的紫竹篁林,即看见那半架金灿灿的忍冬藤下,一葛衣缓袍的华发老者正细细的修剪着花枝。 “父帝,您又在打理这些药草呢?”卫女上前,抱住了老者的胳膊,歪头笑道。 老者伸袖给卫女轻拭下额间的汗渍,宠溺道:“是小娃儿呀,又去哪儿玩了,看这一头的汗!” 卫女一指琉雨施鸢等人,道:“父帝,您不是说想看看施雨司的琉雨姐姐么,我便给您寻来了。” 老者回身,笑道:“哦?孩子们,都来啦!” 三人忙跪拜行礼。 老者温声道:“这是在家中,不必拘礼的,孩子们,快起来吧!走,咱们去葡萄架底下吃些酸梅汤,解解暑气。” 琉雨施鸢偷偷抬眸,打量向了那天命之尊的九州令主,老人很和蔼,很慈祥,没有一丝一毫帝王一怒而血流千里的高傲架子,琉雨施鸢觉得,与其说他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天下王者,倒不如称他为一个睿智通明的药农老人。 炎帝望着琉雨施鸢温慈笑道:“你便是我那小娃儿一直挂在嘴边上的琉雨丫头?” 琉雨施鸢拘谨答道:“是,炎帝,您老人家也识得我?”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四) 炎帝点头:“嗯,跟我的小娃儿一样,都是好女孩儿!琉雨丫头,听小娃儿说,你乃钟山烛龙大人之女?” 琉雨施鸢听他话语温缓,就好像邻家老爷爷拉家常一般的平易可亲,遂收了些紧张拘束,笑答道:“不错,烛九阴便是我的阿父!” 每一次提起烛九阴,她总是会不自觉的带上了些许的骄气,仿佛,别人夸赞的,是她手心里的罕世宝贝似的。 炎帝颔首道:“自从盘古开天殒生化昊天以来,上古辟世之神已余不多,唯太昊伏羲、阴帝女娲、神祖帝俊、钟山烛九阴、妖王重离、九天玄女元君六人尚修于世,齐天而寿。” 他垂眸,叹息道:“古神尚有轮回,九州岂可常安,这世间百事,唯永恒更迭不止,沧海易换桑田,斗转衍拟星移,却也没有什么是长长久久而一成不变的。乱而一,一而定,定而分,分而乱,此为天道,而非人力可扭转也。” 一白衣的中年美妇端着一盘鲜桃上前,轻‘嗯’了一声,柔语低言道:“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们都还小呢。”又朝了众人微笑招呼道:“孩子们,尝尝这桃,很甜的!——女娃,你二哥说要考你的‘道论’,可有背熟了?” 卫女撒娇道:“母妃,那道论足足有三千个字呢,一日的时光,我又如何能诵得出呢!您去跟二哥说说,晚些时候我再背好不好?” 那白衣妇人抬指轻戳了一下卫女的额心,宠笑道:“你呀,懒丫头!” 琉雨施鸢知这妇人即是炎帝之独妻,卫女母,桑水氏听訞。 炎帝亦笑道:“好啦,不说了,不说了。琉雨丫头,这军营里可还住得惯?衣食可都周全么?” 琉雨施鸢点点头,答道:“都挺好的。只是……” 炎帝问道:“只是什么,有何疑问,你都尽可提出。” 琉雨施鸢大胆道:“炎帝陛下,您是九州德主,您一定能答我所疑的。您说,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呢?打仗死那么多的人,太惨了,我不喜欢打仗。” 炎帝闻之黯然,又一笑,叹道:“琉雨丫头,不光是你不喜欢打仗,我也不喜欢,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喜欢杀戮的。可是,却不杀不可呀!” 琉雨施鸢不解道:“不杀不可?那是为何?” 炎帝拂袖起身,遥望着远处雾霭邈邈的黛山几许,半晌,道:“世间原无天地,乃为一片混沌之相,无阴阳,无浊清,无生灵,而后,盘古斧劈混沌,遂生乾坤。故而,这天下之理,皆是为合则衍分,分则复合,九州必先乱,而后治之。如今正为久分之局,当以顺应天道,封得贤主,一统百世。贤主难得,须是战伐历练,方才能掌此天玺,带领黎民苍生,造福华夏九州。” 琉雨施鸢听的似懂非懂,分分合合的,这些道理都太深奥了,她巴掌一样大的小脑袋瓜里,一时还装不下它们。 她想,这些东西是非得要时间的沉淀和成长的历练来慢慢消化掉的,她还小,不着急。 屏翳悄悄地牵了牵卫女的裙角,一指亭外,示意出去。 卫女不明,遂随了屏翳缓步悄然走出。 离了葡萄木亭,卫女奇道:“小翳哥哥,叫我出来是有何事么?” 屏翳神秘兮兮道:“小公主,闭上眼睛,我说睁开时,你再睁开。” 卫女依言,即乖巧地闭上了双眼。 不一会儿,便听得屏翳轻道:“好啦,可以睁开眼睛了!” 卫女张眸,忽为眼前的离幻美景所吸引,顿然怔住。 千千万万朵的若木红花拼凑而成了一朵艳美倾城的若木巨花,无数的花瓣似焰火一般不停地开谢着,而她自己现在正是立于这丈余红花的花心之央,四周围百蝶飞戏,簇簇翩然,花拟红雨,流光浮裙,霓裳浴香风。 卫女举手,轻揽彩蝶,欢喜道:“好漂亮的蝶恋花图呵!小翳哥哥,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个蝴蝶和红花呢?” 屏翳笑道:“喜欢么?” 卫女小脸一红,羞涩答道:“嗯!” 屏翳飞身踏上那红花,拈了一只白蝶,小心放入于卫女手中,卫女拢掌,一笑,又张手撒开,这白蝶便忽闪着雪翼,曼舞飞去了。 屏翳莞尔道:“若木生昆仑西,蝴蝶取南海滨。” 卫女讶然道:“昆仑,南海,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好厉害!” 屏翳笑道:“我去过的地方还多着呢!你知道么,那南海里的蝴蝶,去掉须足和翅膀,还足足剩有八十斤哩!” 卫女神往道:“那般神奇?”她垂头,惋惜道:“可惜我没去过,我若见了,一定射下一两只来,给哥哥姐姐们炫耀炫耀!” 屏翳安慰道:“这有何难,等仗打完后,天下太平了,我便带你一起到南海射蝴蝶去,好不好?” 卫女眸光一亮,喜道:“真的?说话算数,等到仗打完了,咱们就一块儿去南海,射蝴蝶!” 屏翳点头道:“那么大的蝴蝶,咱们还可以烤来吃呀,嗯,能吃好几顿呢!” 卫女怀疑道:“蝴蝶也能吃?” 屏翳肯定道:“那当然。你想啊,鸾鸟多漂亮,它的肉就很好吃,蝴蝶也这么漂亮,故而,那肉也一定很鲜美了!” 阪泉河谷,两军阵前。 蚩尤望着阵前横眉怒指之敌将,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三哥,姐姐绝不想看到你我兄弟刀兵相向的,你回去吧,莫要再来了。” 那敌将‘呸’了一声,喝骂道:“你还有脸提姐姐!姐姐就是被你给害死的,被你!枉姐姐自小便那么疼你护你,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你、你你、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蚩尤低眸,黯然道:“我说过,姐姐不是我杀的。” 敌将冷笑道:“哼,你的意思是说姐姐自己找死了?!她不让你跟那群妖物胡混在一起,你不听,她担心你出事,怕你有危险,才不顾安危的去了谒戾山寻你!姐姐为你的万妖所噬,如今你却轻描淡写的只说这么一句不咸不淡之屁话!蚩尤,你不配唤她姐姐,永生永世都不配!” 蚩尤怅然一叹,缓缓道:“我宁愿当日谒戾山上死的人是我……” 敌将手祭亮银白戟,立眉喝道:“蚩尤,今日你我前仇旧恨一齐算,且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一决生死!” 蚩尤摇头,道:“你是兄长,我不能同你动手。” 敌将暴筋怒道:“谁跟你论什么狗屁兄弟之情,早在三千年前阿姐死时,我二人就已恩断义绝,哪里还有什么兄弟可谈!蚩尤,今次,你我各为其主,你却一再退缩不战,到底是为何意?!” 蚩尤闻言一顿,心下知是此战在所难免,可无论三哥认他与否,他也都万万不能伤了三哥孟涂的分毫寸缕。稍作计较,即放眼而顾,忽见琉雨施鸢的施雨司正藏在军中角落,闲来无事,磕牙聊天。 琉雨施鸢的本事不济,此时倒正好可以对阵于孟涂,这般,既能应付得了三哥咄咄逼人的挑战,又不至于会伤到三哥。而三哥孟涂的为人,他亦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也绝不会伤了琉雨施鸢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的。 蚩尤令道:“施雨司司主何在?” 琉雨施鸢此刻正遥望着敌阵,暗伤于那个没良心的风灵碧,自打轩辕城一战之后,他便一扎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人间蒸发了似的,他,他难道不知道,她也是想看到他的么!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五) 忽而闻声,琉雨施鸢一个激灵,仿佛在筑惕山的讲经课上被江疑点了名似的,头皮一紧,慌忙答‘到’。 蚩尤肃然道:“孤命汝与那轩辕帐下的孟涂将军为战,切记小心应对,勿生莽撞。” 琉雨施鸢领命称是,集结来了施雨司的诸家司将,磨磨蹭蹭地缓行上阵。 琉雨施鸢忙里偷闲,急急打听道:“那主儿是个干什么的家伙,呵,好大的脾气,竟骂得蚩王跟二孙子一般!” 屏翳言道:“孟涂将军乃为巴丹山主神,使得一把亮银通明戟,亦为轩辕黄帝麾下的一员百战悍将,只不过,脾气暴了一些,人品倒也还好。” 琉雨施鸢继续八卦:“他们刚刚哥哥姐姐生呀死呀的,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啊?莫不是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上古秘闻?” 屏翳摇头道:“这个我也不大晓得。好像是跟三千年前震惊八荒的‘谒戾血殇’有关系吧,可惜,所有经历过那件事的人都于此讳莫如深,从不曾多言半句,以至于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琉雨施鸢赶紧抬头看了看天,惊讶道:“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哎呀呀,还有你屏翳挖不出的奇闻密事?那这情仇大戏可当真是捂得够严实的!滴水不漏,滴水不漏!” 屏翳答道:“也不算捂着,只是当年之事太过于血腥惨烈,众人皆再不愿回忆提及罢了。九黎大君妖王重离自那‘谒戾血殇’之日苏醒,重临人世,妖王浴生,必以血祭,当是为天劫而已,无可密者。” 他一扫拂尘,计上心来,嘱咐道:“一会儿上阵,你同长琴先引他动怒,然后假意败逃,孟涂性急气傲,必定轻敌追逐,到时我和飞廉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制敌,你们也忙中趁乱,杀他一个回马枪,此战必胜!” 琉雨施鸢赞道:“好一个狗头军师,果然不是吃干饭的!嗯,就听你的,咱们施雨司这回也打上一场翻身仗,好好地扬扬眉,吐吐气!” 两军对阵,琉雨施鸢勒马喝道:“兀那贼人是谁,快快报上名来,免我一打!” 孟涂怒道:“如此一个乳牙还没有长全了的黄口小儿,竟也学得这般猖狂无礼,确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会生什么样的部将!上梁不正下梁歪!” 琉雨施鸢挑衅笑道:“歪梁怎么了,我这区区歪梁照样也能把你打得爹不认娘不识了!” 孟涂气急,手握通明戟,驾云而上,挥刃杀出。 长琴凤焉琴迎前一祭,将琉雨施鸢挡护于侧,琴影戟光,一时叠作一团,难分你我。琉雨施鸢臂挽双蛇,手抚九调,与凤焉琴声交相呼应,鸣雷助战。 孟涂招招狠厉,连杀而至,长琴腕上一抖,凤焉琴弦色慌张,即欲落空,琉雨施鸢亦假作不敌,几步踉跄,顺手便携了长琴遁风逃出,疾奔至屏翳飞廉所埋伏隐身之处。 孟涂不知是计,遂提戟追来,溯风赶月一般的横刃斩去。 正待此时,‘嗖’!一道青光兀然冲出,但见那屏翳手执七叶碧柳,拈诀撒出百十青光翠叶,飞廉杀风相衬,蓦地滚起数丈袭地旋风,长琴、琉雨亦双双顿步,回马引雷劈上。 孟涂未做防备,霎然着道,为那青光猛的钻刺入肺腑,登时窒痛一呼,御雾逃离。 琉雨施鸢等人还欲再追,突闻得蚩王鸣金收兵之令,几人本就是做做样子,至此也便乐得见好即收,回营复命而去。 孟涂手捂伤口,一路飞遁,他本是个争强好胜爱面子的性子,今日不想却身遭几个小毛孩子的偷袭暗算,不由愈想愈气,顿然急火攻心,呕出了一口红血,坠云落地摔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孟涂渐自转醒,只见此间身处之地乃为一仙帐竹阁,紫烟习习,珠帘熠熠,风摇百花,香自袭人。 “醒来便好了,——你莫起身,伤口虽愈,仍需静养。”一霓裳彩衣的披纱女子浮云行至,温声言道。 那女子面披白纱,身莹流光,垂映在孟涂深黑色的瞳眸之中,却显得格外的朦胧似幻了。 他挣扎着半起了身子,抱拳拜道:“多谢仙子救我性命,孟涂无以为报,今后仙子若有驱使,孟涂必定无一不遵,不敢称辞。” 女仙一笑,虚扶道:“你不必多礼的,那伤不重,只不过一时愤然,郁结于胸罢了。” 孟涂一礼道:“还未请教仙子芳名,孟涂当日夜铭记,时时感恩。” 女仙温道:“方外之人,姑媱修士,珞瑶。” 孟涂诧然道:“原来仙子即是昊帝之女,瑶姬女君!” 珞瑶莞言道:“虚名而已,无须挂怀。先生欲行何往,为何会坠身于此?” 孟涂答道:“我本轩辕帐下一左营部将,今日单骑前往敌军下战,只怪一时大意,无奈遭逢顽童袭伤,遁云至此,却不知会惊扰了女君清修,当是孟涂之过也。” 珞瑶摇头道:“将军何必生此一责。” 孟涂心道,既是机缘巧合,偶遇了瑶姬女君,倒不如拜求女君出山辅佐黄帝,如若女君应允,那岂不是天降良将,助我轩辕! 他想至此处,忽心急的勉强下得床榻,跪地拜道:“我主黄帝乃为求才若渴之贤德明君,如今四海不平,九州不统,天下正急须一位至贤大德之旷世明君来一统河山,平定八方。如若女君可出山保佐轩辕,一襄大业,我主必当扫榻以迎,尊为上客。如此,天下即可早定安宁,苍生即能免荼战火。孟涂之求,还望女君三思!” 珞瑶叹道:“将军这是何意?” 孟涂拜道:“我为天下苍生有此一求,唯望女君允肯!” 珞瑶见此,遂心下慎思,父君游历人间已有五千年之久了,这五千年来,她寻遍了三川五岳,却始终未见父君的行踪之迹。掐指算来,亦该当轩辕氏得此帝位,既然那轩辕黄帝运定为天命之主,说不定父君亦会前去探访一二。若是这般,她如去了,便既能一助命主,又可继续寻访父君,也不失为二全之应策。 她微一点头,答应道:“将军免礼,珞瑶应了便是。” 孟涂大喜道:“多谢珞瑶公主成全!” 轩辕城中,枢纽殿下,钟鼓齐鸣,鸾凤衔歌。 珞瑶凌裙踏上玉阶,即见一瞳目含尊的威严皇者敛袍而至,大步迎来。 那皇者一揖礼道:“早闻神君方外之名,但恐凡步污了仙居,只惜无缘相见,未敢擅自搅扰。今日幸得神君襄辅,此实乃我轩辕一氏之福,天下万民苍生之福!” 珞瑶回礼道:“黄帝言重了。” 黄帝侧身敬让道:“神君,请。” 珞瑶颔首一礼,相随了众人拂衣入殿。 枢纽殿紫微阁内,灯烛摇曳,绰影重重。 轩辕黄帝一身金丝蟒袍的独立于窗前,月华寒如凝霜,透过窗棱,洒上了黄帝毫无温度的衣袍襟袖,白日里温和谦逊的那张脸,此时在月光的浸染下,亦变得有一些冷峻深沉了。 旁侧的案几上,于成片的竹简之间,隐隐约约的显露着些许诡异晦涩的符文篆印,印符其下密密麻麻的,写的是图阵译解详言,最后的署名落款为:云止参‘云笈七星’之妙法,得为此解,故献于我主,望我主研之用之,莫负奇阵衍世之天命玄机。 一阵浓露夜风袭来,将那通明的烛火直拂得霎然乱舞,阑珊愈暗。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六) 半册竹简滚落,掩住了丰神秀逸的帛篆‘云止’二字,黄帝回眸微顿,沉声道:“来人,传熊、罴、狼、豹、貙、虎六部先锋及雕、鶡、鹰、鸢四部旗将,连同各营诸帅将,于中军王帐升帐议事。” 白日扬空,天已大亮的灼芒刺目,一望无云。 七面星旗迎风飒展,七星藏五行,五行衍八卦,八卦蕴阴阳,阴阳通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道中玄。 炎帝抬头遥望着面前变换神妙的七星阵法和尘烟飞扬的百万甲师,皱眉道:“黄帝此意何为?” 大纛王旗之下,黄帝拱手一礼,威凛道:“你我二族已久战数百载而战火难熄,黎民不安,苍生何辜!故而,吾今日摆下这星斗七旗之玄阵,待君破之。以阵定天命,胜者为君,败之服臣,炎帝以为如何?” 炎帝一默,点头道:“好,即遵汝言,以阵为局,胜则掌定天下,败则俯首称臣。”他抬手祭出天命玺,肃穆令道:“神农氏部族诸将听令,此战关系我神农一族之兴衰存亡,望诸君能全力以赴,扬我族威。” 众人单膝跪地,执礼高呼:“生而为战,死亦何妨!” 琉雨施鸢跟在人群堆里,听着那呼声,蓦然就想起了那几句平日间士卒们踏着斜阳行走于阪泉河边时所唱的歌谣:萧瑟大风平地起,壮士一去不回还,马革裹尸,忠魂没骨,何人归。 闲来无事时,她常常会厮混在这些个大大咧咧不拘一节且又袍泽情深的糙汉子之间,同他们一齐喝酒、唱歌,一齐大声的说笑,大声的唿哨,大声的扯着嗓子骂人,她喜欢听他们操着各地不同的口音,却倾诉着似曾相识的思乡之情,闺中多少相思泪,洒尽戍营白骨生。 那歌很好,琉雨施鸢想着,只是有些太悲壮凄凉了啊! 诸将领兵列阵而出,天枢贪狼星部,轩辕族轩辕骆明守阵,神农族炎居攻阵;天璇巨门星部,轩辕族轩辕夜魃守阵,神农族后土神尊攻阵;天玑禄存星部,轩辕族屠应龙守阵,神农族刑天攻阵;天权文曲星部,轩辕族珞瑶守阵,神农族蚩尤攻阵;玉衡廉贞星部,轩辕族天吴守阵,神农族夸父攻阵;开阳武曲星部,轩辕族离朱守阵,神农族伯陵攻阵;摇光破军星部,轩辕族风灵碧守阵,神农族卫女攻阵;洞明辅星星部,轩辕族计蒙守阵,神农族长琴攻阵;隐元弼星星部,轩辕族长乘守阵,神农族相柳攻阵。 黄、炎二帝各坐镇中军,高居在紫微垣处,运筹帷幄,总览三军。六部四旗对阵于炎军九部,数百万雄兵铁甲擂鼓怒冲,遮天蔽日。 东海之滨,恶浪千层,电闪如蛟,乌云压海,飓风百仞。 摇光阵中,白宣躲藏于众人之后,小声抱怨道:“雨丫头哎,平时也没见你多仗义洒脱呀,整日介抠抠索索的,一个大子儿都得掰成两半使,净知道克扣我们司将的军饷干粮了! 怎的今日却这般的大方了呢,这长琴是谁,那可是咱们施雨司的顶梁柱!撑天石!咱这七人当中,数他修为最高,最扛打,嘿,你可倒好,三言两语的就把您这台柱子奉献给了洞明星部作主将去啦。 且不说长琴平日里待你有多好,你个没良心的把他撒手送人,不知担心,咱就说眼巴前儿的事吧,这仗,没他护着,你怎么打?这是战场,那磕着碰着些是闹着玩的么!” 非折无奈道:“唉,白宣,你怎么现在学的比黎唠叨还唠叨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耳濡目染,近墨者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乎?’” 辛黎恼道:“你个没良心的小非,你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跟阿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缺心少肺,不,是没心没肺!我何时又唠叨过你了,说!” 非折急急讨饶道:“嘻嘻,阿姊最好了,阿姊才不唠叨呢,全大荒的人都唠叨,就阿姊一人最不唠叨啦!” 飞廉手握杀风,道:“没有长琴公子,我便尽力保护老大。” 屏翳叹道:“白宣哪是在说雨老大呀,他说的是他自己,没人保护,他尿了裤子可咋办哩!” 飞廉闻此,答应道:“白寨主,你放心,我也会尽力护着你的。” 白宣怀疑道:“就你?你有那么大本事么?可别一上去自己的小命就先叫人给取走了,那你还拿什么来保护我们,一腔热血还是一片忠魂?” 辛黎看不过眼了,哼道:“人家好心好意的想要来护着你,你不领情,反倒这般的讽刺挖苦于他,依我看,你的良心才是被那汪汪叫的小畜生给叼走了!” 众人在后面悄声的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口水大战,其血肉横飞的惨烈程度也绝对不亚于任何一次上古的开天之战,只是,这些却丝毫都没有影响到琉雨施鸢。 琉雨施鸢在看着敌阵,但没有观敌瞭阵,她只是凝目看向了风灵碧的方向。 星旗之下,风灵碧一衣青袍若水,半缕鬓发拂空,言笑晏晏,朗目星华,正与身旁一女将温语密言,颔首而笑。 琉雨施鸢撇了撇嘴,暗自气恼道:“臭疯碰壁,死疯碰壁!还想让我叫你灵碧哥哥,哼,没门!窗户也没有!那是一个什么女的呀,你就猴急猴急的按捺不住了,还跟人家眉目传情!还笑语温存的说悄悄话!有什么悄悄话可说!坏风灵碧,坏风灵碧,坏风灵碧……” 至于,为什么风灵碧不应该跟那女将说笑,她没有深思,更无心去深思。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心口里此时就像是灌了一盆子铅水似的,死沉烂沉,死堵烂堵的,压得她窒息难耐,炽火煎怀。 她委屈极了,郁闷极了,真的。 她那么的想着他,念着他,希望他能够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虽不知何谓牵肠挂肚,却亦尝怅入眉梢,茶饭不思。可他呢,他竟丝毫不在意她千愁万绪的苦闷心思,还在那里跟女孩儿调情,说笑!简直是可恶至极,可恼至极,没良心至极!白眼狼至极!还有什么至极来着,唉,不管了,反正就是至极的至极! 她的初初心动所点燃的相思的熊熊烈火,就这样,被风灵碧的一个漠然给倾盆泼灭了,哇凉哇凉的,连个烟儿都不冒了。 卫女身驾毕方,御火喝道:“神农炎帝麾下,卫女前来破阵,还望风将军不吝赐教一二!” 风灵碧轻促雪麒麟上阵,淡然道:“卫公主,请。” 万里海央狂风骤起,猛浪攒雪,百道雷闪腾空劈落,斩水立作七星二十八宿,阳明坠火,阴幽袭风,真人祭云,玄冥吐雾,丹元沸水,北极凝冰,天关荡烟,洞明灼光,隐元吞芒,七现二隐陡然成阵,云笈道玄,天地为图,八方作阵,九九归一。 卫女同琉雨施鸢一众人履云而入,进于阵中。 忽乱水覆空,列作冰箭飞石,合围而上,迸射袭来。 卫女弯弓射出一道天炎神火,‘哗——’烈红赤焰凭天而燃,轰然大盛。 那敌军女将浮水现身,合掌颂咒,又是一记滚滚碧水翻涌扑去。 琉雨施鸢见之更恼,掐诀拈指,九调伏雷,双蛇猎空,只见得千丈水域顿时轰隆炸作一片混沌,泻水如瀑。 神火未熄,炸雷又至,左右赤红巨蟒吸杀,前后屏翳飞廉相迎,那女将一时手忙脚乱,难为应付。 “琳陌仙子快快退下!” 二 初尝相思已入骨 难下眉梢 (十七) 风灵碧凌云而落,抵住雷火,将女将水琳陌护于身后,揽袖挡下了这四方夹击。 琉雨施鸢登时大怒,手抚九调箜篌,刹而天摇海动,云起雨泄,滂沱之水破宇漏穹,汐潮滃出。 风灵碧聚光于掌,散为盾环,急叫道:“鸢儿!这又是为了哪般?” 琉雨施鸢咬牙切齿喝道:“两军对战,当然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了!” 她愤愤的想,哼,你护了她,还敢还手,这又是为了哪般!前次的诺言,恍如隔世,却早已为你的一碗孟婆汤给忘却至了九霄天外,再也寻不回来了。 九调越弹越疾,弦不绝耳,‘嘣——嘣——嘣——’三弦离指,哗的一声巨响,三百天雷密布如网,拢海罩下。 风灵碧抬眸望了一眼这映得浑天灿白的隆隆明雷,微作叹息,负手卷袖,卸去了一身的功法护咒,竟是要硬生生的扛下那三百盛怒之击。 ‘咔嚓’!雷入心府,风灵碧蓦地一抖,半步踉跄,堪堪愈倒。 琉雨施鸢陡然清醒,满腔的怒火一时冻结,傻了一般的愣在了那里。 水琳陌见状,忙上前欲扶,却为风灵碧一把推开,置于一旁。 风灵碧缓了缓气息,轻上前去,垂头望向琉雨施鸢,无奈道:“这回消气了吧?——怎么,又给吓傻了?” 琉雨施鸢痴痴道:“你,你为什么不躲?” 风灵碧笑道:“我躲了,那你岂不是会更气闷!” 琉雨施鸢的心瞬时被揪成了无数团扯不断剪不开的一锅乱麻,这可比刚刚的怒火煎包还要难受得多呢,她茫然失措道:“你这人真怪……” 远在九千里之外的东海岸石崖巅,云止化云而生,点足落下。 但见他于空中撑手祭出了一方透明的晶水阵盘,阵盘之上点点蓝星幻布为局,七星魁杓璀璨,杀伐之气隐隐若现。 云止拂袖御灵,拈指为诀,朝了‘摇光’方向略略一挥,那阵盘立时蓝光大盛,星转斗行,徐徐旋运起来。 他漠然遥望着那苍海涌天的尽头一线,唇角浅勾出了半痕轻笑,却冷得瘆人:“风灵碧,卫女公主,琉雨施鸢,等你们葬身东海后,这天下之争,可就更有意思了!” 澎湃的海风高扬起了他雪白似浪的广袖长袍,远远的,仿佛是和延绵的云融作了一体,云深不知,心寄何处。 东海海央,众人正待祭诀再战,忽见那摇光阵中蓝光冲霄,百丈海水骤而疾旋,翻滚腾沸,訇然塌陷。 两方兵马皆猝不及防,兀的为这饕餮似的覆天漭海卷噬吞没,八千士卒,一片哀嚎。 风灵碧下意识的急抱住琉雨施鸢,又一把抓起了正大吼大叫喊着‘救命’的白宣,脱袍迎水掷去,那青袍展风而化,幻作一席青芒屏障,勉强抵下了扑面之水。 海水越升越高,越旋越疾,浑黑色的无底漩涡咆哮轰鸣,猛然炸裂。 青芒屏障顿时被撕扯成了千疮万孔,破水散销。 卫女同水琳陌二人为那炸水所袭,刹然离空飞出,坠下水渊,滚落漩涡。 屏翳大呼一腔,即欲伸手救去,当即为琉雨施鸢、飞廉等人死死拽住,不敢松离。 卫女生而属火,最忌水性,这时也只来得及唤出了一声“小翳哥哥”,便随水沉没了下去,弥尘大雾埋渊攒起,一葬无身。 她想说,小翳哥哥,对不起,我不能与你一同去南海射蝴蝶了,真可惜! 她是真的很想去,很想去的…… 幽黑色的东海扶摇怒吼,盘旋而矗立作了连天水壁,又兀然四裂崩塌,坠如火山喷爆,流岩涌川。 塌天之水倾山一般的砸向众人,白宣心念一摇,微露怯意,竟突然为那海水撕裂开来,席卷而去。 风灵碧和琉雨施鸢御风急追,齐声大呼道:“大哥!”“白师叔!” 眼看着白宣就要命丧水渊,电石之间,忽一月白袍子的执鞭神人从天而降,仙鞭青光一闪,即缚索于了白宣之身。那神人回光收去,张手将白宣轻轻接入怀间,旋腕作法,护了众人,祭指一点眉心,挥袖于半空间凝化出一盘七星阵法,挽手结印,强行扭转开来了星阵之中的生死命门。 那上古星阵被这神人所乱,一时蓝芒迸炸,九星环围,海天之间猝然撕开了一道通云彻地的白光裂痕,一众人为这白光摄风而吸,皆不由纷纷跌落进了裂痕之中。 良久,良久。 水渊渐落,漩涡渐止,茫茫东海,一片云消雾散,风平浪静,习习的轻霭浸压下了最后一缕血腥的气息,仿佛,这里万古未变,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杀戮和业火。 水琳陌缓缓醒来,呛了一口海水,她起身,伏胸咳喘了半晌,抬眼望去,默了片时,忽然大哭了起来。 八千人,全都葬身于了这深海之内,无一生还,尸骨无存。幸而她是水神之女,水灵所生,方才能免得一劫,独留残命。 不知何时,一只花头白嘴的小鸟自海底悠然飞出,刺破海面,于那战场上空盘旋伏翔了数十圈之久,一滴眼泪滑落下来,滴上了水琳陌的掌心,水琳陌惊讶道:“小鸟儿,你也在为那些死去的人伤心么?” 白嘴小鸟呼了一声:“精卫,精卫!”即凌翅飞向了西山之处,未多久,却衔着几片碎木小石又急急的折了回来,投入于东海海央。 那鸟儿去了又回,回了再去,就这样不停不歇的循环往复着,衔石,抛海,衔石,抛海,衔石…… 水琳陌热泪滚滚的摇头叫道:“小鸟儿,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想填平这东海,然后救出那些落水的人吗?不行的,你这样是会被累死的!停下来吧!” 海风呜啸着,湮没了水琳陌的声声哀唤。 那口呼‘精卫’的纹首鸟儿嘴角已沁出了斑斑血迹,只依然不知疲倦的来回的飞着,衔石,抛海,衔石,抛海,衔石…… “哎呦,飞廉,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呀!这肋骨就像刀子一样,硌得人生疼!小时候胖乎乎的,当垫背正好,现在这一身的骨头架子,哪里是作垫背呀,这不要人命了么!” “闭嘴!屏大爷,您的贵足还踹着姐姐我的心窝子呢!” “是黎大姐么?!我、我、小人知错了!嘿嘿,小人立马收脚,收脚!” “阿姊,你的肚子可真软和!好舒服呢,我都不想起来了。” “小崽子,尽会占清闲了!还不快从我身上爬起来,你这小家伙,脑袋比石头还硬,刚刚摔下来的时候,没把姐姐的肠子给戳穿喽!” 非折自辛黎的身上爬起,嘻嘻笑道:“可是,最危险的时候,姐姐还是一把就将我护在了怀里呀!” 辛黎起身,亦笑道:“嗯,还算是有良心,姐没白疼你。唉,傻孩子,爹爹妈妈去的早,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姐不护你护谁!” 飞廉艰难道:“屏翳,屏翳?” “听着哩,有何事欲禀,快快道来,爷我正郁闷着呢!” 飞廉欲言又止的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说了:“你能从我身上先下来么?” 屏翳慢洋洋的爬起身来,结束了四仰八叉‘叠罗汉’的造型,叹道:“我还纳闷儿呢,说今儿这床咋就这么硌哩,嘿,原来是在你的肋条骨上受‘刀山’大刑呀!” 辛黎四顾道:“哎,你们发现少了些什么吗?” 飞廉抓头,茫然。 非折叫道:“阿雨,阿雨去哪里了?” 飞廉亦察觉,遂急道:“白寨主也不见了!坠入这裂隙里的,还有敌将风灵碧和一个敌阵神人,那雨老大他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了,我们得赶紧去寻他们呀!”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一) 辛黎摇头道:“我看风灵碧那人是不会伤了她的,他既肯卸去了功法来受阿雨的雷,那就说明,他们俩现在的关系不一般哟!” 非折深以为然道:“嗯,有猫腻……” 屏翳点头道:“所以呀,她有那个愿意陪她跳崖、甘心为她扛雷的风灵碧护着呢,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几人一边八卦一边循着山路顾望着,察看地势,顺道找人。 山的另一侧,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梨花林,花开浴雪,花落生香。 琉雨施鸢不由赞道:“‘七分醉意白梨雨,何须沽酒杏帘家。’原说的是此意,只不见这花,又怎知那诗中醺人的酒气!” 风灵碧笑道:“不曾想,你这般豪气冲天的性子,也还对诗文歌赋颇有感悟呵!” 白宣苦道:“你们先别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呢,快瞅瞅这是哪,想折子出去才是正理!”他‘唉唉’的甩着手腕,嘟哝道:“大仙呦,您这手劲也忒大了些,就掉裂隙的那一下子,差点儿没把我的腕肘子给掰折喽!” 那执鞭神人一礼,道:“事出突然,一时鲁莽,还望兄长恕罪。” 白宣没想到这冷得跟个冰块一样的面摊神人竟是对他如此的恭敬有礼,顿时也心虚了起来,忙笑道:“哎,客气了,客气了!我这人大度着哩,明事理,些许小错,你不必放在心上的,没事儿!再说刚刚还是您救了我呢,我也该给您道谢才是!” 琉雨施鸢奇道:“这位神人是……” 风灵碧介绍道:“这位是我七哥,中容少君,容岐。” 琉雨施鸢讶然道:“莫不是神祖帝俊之七子,容帝白岐?!我在筑惕学艺之时,便常听屏翳提起,说我们的青阳师叔有一神秘胞弟,乃为合虚主神中容少君,手持长鞭‘靖乱’,一夜之间斩尽了东荒三千里的为恶的虎豹熊罴,并制服了它们的老幼残眷,让它们归顺于人,受人驱使,从此中容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无不感激少君大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世间却鲜有人知中容少君的面貌长相,常居何处。今日得见少君大人真容,实乃三生之幸事也!” 她了然道:“是了,白宣为白师叔的转世,自然当是少君大人的同胞长兄了,这一声兄长,也当叫得。” 白宣闻此,挑眉道:“我就说嘛,我堂堂寨主白太爷的小弟,怎么会差劲!” 琉雨施鸢回头,望向风灵碧,艳羡道:“你运气可真好,从哪里认来了这般有本事的哥哥呀?我怎么就碰不上呢!” 风灵碧失笑道:“认?好,你说是认,那便是认的吧。” 容岐上前,打量道:“我那陆吾小兽见你熟悉,曾欲带你回山见我,只是未得成行。此时看来,你身上,确乎是带有一些他的味道。” 琉雨施鸢大奇道:“味道?”她急浑身上下的闻闻嗅嗅,皱眉道:“什么味道,狐臭么?苍天可见,我没有呀!难道是三天没洗澡,生霉发馊了?这……” 她本来就是个邋里邋遢的性子,可这事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也总是怪羞臊人的,毕竟,她还是个女孩子嘛!这中容少君,嗯,没礼节,怎么能初次见面,就直言人女孩儿身上有味道呀! 风灵碧无奈道:“你这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亏你想得出来!不是那种味道,是仙灵之气!” 琉雨施鸢不解道:“仙灵之气,那是什么?”她忽然想起自己正跟风灵碧置气呢,遂一鼓嘴巴,轻哼道:“你怎么不去寻你的琳陌仙子了,来这里搭理我作什么!” 风灵碧脑仁儿疼道:“怎么又提起这茬来了!那水神天吴将他的独生爱女托付于我,我既应了,总不能有负所托吧?再者说,她又是我摇光阵中的守阵副将,我身为主将,她有所问,我又总不能不答吧?轩辕城我已玩忽职守了一次,你总不能让我这回再蹈覆辙吧?小鸢儿,你这气生的实在是让我有冤难辩呢!” 琉雨施鸢抬眸,低低的道:“真的只是这样?你不是故意和她说笑的?” 风灵碧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了一点醋味,即轻笑道:“那鸢儿以为如何?” 琉雨施鸢的声音更低了几分,细言道:“我么……你的伤怎么样啦?” 风灵碧叹息道:“还能怎样,你司主大人亲手送的,莫说是三百天雷了,就算是三万天雷,我不也得乖乖受着么!” 琉雨施鸢红脸道:“你何时也如此的贫嘴了!” 白宣诧然道:“咦,雨丫头,你也会脸红?这可真是八荒奇闻了!——不过,这不重要,当务之急的问题关键是,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有什么危险?怎么才能走出去?” 容岐环顾四望了一番,沉声道:“那东海之上,分明是有人暗中将大须弥海移换了而来,想要置你们于死地。方才我以昊天秘术强行扭转了七星图阵,上古云笈星阵之中暗藏了九九玄通七千变化,看此情形,我等当是入了大须弥海心的三十三重芥子天之内。” 风灵碧皱眉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芥子天中,每一重都即为一方独立的芥子世界,却也是与我们所在的大荒之世并存天地,如无通口,便永不相扰。而如今,以星为媒,以海为道,我等误打误撞,遂入此间。只这三十三重芥子天,为九霄之首,须得要历时尽了三百三十年,行满了天九之数,方才能破劫得出。” 琉雨施鸢若有所思道:“那这芥子天岂不是与筑惕山的幻生境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唉,管他呢,反正就一句话,这三百三十年的时间内,我们谁也出不去了,对不对?那便就没有两军对敌之说了吧?嗯,从此以后,我们和平共处,互不为敌,你们说,好也不好?” 白宣点头应道:“都是一家子,瞧这话说的,见外了嘛!我们岂止是应和平共处、互不为敌啊,而且还要互帮互助、互相扶持才对!” 琉雨施鸢四人绕山察访了一番,忽看到山脚下梨花林的尽头,几棵歪歪斜卧的千年老木之间,一残颓坍弛了大半的‘昊天帝君’神庙于风中萧瑟屹立着。时光磨平了这青石建筑的一切可以磨平的棱角锋芒,断瓦雕砖于风雨飘摇之中散碎了一地,斜阳西尽,衰草披离,朱门栏杆上斑驳的丹砂漆色,在晚霞的映衬下,却更加显得辛红、明灿了。 琉雨施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点头道:“嗯,住的地方总算是可以解决了,虽然脏乱差了一些,唉,将就将就也还能凑活一阵子!” 白宣嫌弃道:“这四面透风、枕天盖地的破庙,怎么能容得下太爷我这尊大佛?!雨丫头,大侄女!这事咱们得商量商量……” 两人边拌嘴边随了风灵碧踏阶上前,推门而入。 容岐抬头,怔怔的望着那破匾上沾满了灰尘的‘昊天帝君’四字,一时失神,默了半晌,既而入内。 “阿雨阿雨!你们跑哪里去了?我们四人寻了大半座山都没有找寻到你们!”非折自昊天石像的祭台上翻身下来,拉着琉雨施鸢的手问道。 “你们倒凑得挺齐,这下好啦,又成咱们施雨司的天下了!——非折老弟,见你如此精神矍铄,吾便放心矣,既这般,那汝即前去寻些吃食,以慰吾等辛劳,可好?” 非折摇头:“阿雨就是没良心,专会欺负小孩子!” 飞廉从身后的干草席里捧出了一些红红绿绿的果子来,递给琉雨施鸢道:“雨老大,这是我们在山下村子里偷回来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二) 琉雨施鸢挑拣了几个漂亮的,一手捧俩,这儿咬咬那儿啃啃,抱怨道:“我都饿得前心贴到姥姥家的后背上啦!这破山,除了花就是草,没一样是能吃的!” 风灵碧四顾道:“这神庙在外面看着挺破,里边倒还不错。虽有桌少椅,但清洁无尘,亦无蛛丝寄虫之类,睡有草席,食有盘碗,却也能算得一容身之处。” 屏翳道:“风将军不知,就这破地方,亦还是我们几个跟一群卖艺汉子大战了三百回合,几生几死拼了命地夺过来的。” 辛黎撇嘴道:“你就听他吹吧!不过是我和小非显了显真身,然后住在这里的那些卖艺人就大喊大叫的四散跑走了。” 琉雨施鸢皱眉道:“在人家的地盘上,占人家的地,赶人家的人,咱们初来乍到就得罪了人,这样不好吧?” 辛黎瞪眼道:“嫌不好就别住,你睡外边,夜深露重的,看谁心疼你!” 琉雨施鸢嘻嘻笑道:“黎姑娘莫生气嘛,占都占了,不住白不住!虽说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可咱们也是蛇呀,要真打起来了,哼,谁怕谁!” 白宣一脸挑剔的道:“暂住一两日还可以,可以后怎么办?三百多年呢,咱这八个人哩,总不能都窝在这草堆里靠养虱子度日吧?” 琉雨施鸢闻之深思道:“嗯,这确乎也是一个问题呢!——我的箜篌‘九调’,原叫作‘南柯引’,既可演梦造梦,又可施雨降水,你们说,作演梦人好么?还是作施雨人呀?” 白宣摇头道:“都不好。你想想呀,有谁会吃饱了撑的拿钱去找你来给人家演个梦呢?银子多的没处花了?再说这摄雨师,万一人赶上一年风调雨顺的,那咱吃啥?喝西北风么?” 几人再次沉默。 琉雨施鸢看向众人,打量了片刻,忽灵机一动道:“那,卖艺人,怎么样?” 屏翳拍手赞道:“好主意,街头杂耍人人都爱看,而且,还不分四季,不看年景,嗯,我看可行。” 琉雨施鸢两眼发光,仿佛是看到了一片光明远大的锦绣前程,遂憧憬道:“我可以表演箜篌舞蛇;笨廉劲儿大,胸口碎大石没问题;小翳白宣嘴好使,连吆喝带说书唱戏一把攥;少君大人耍耍鞭就好了;风灵碧么,对,吐火、喷火、玩火!嗯,还有烧火做饭,全你包了!” 风灵碧轻笑道:“我竟不知,这八荒离火还有如此多的神妙用处呢!” 夜色凉透,寒愈冰水。 天很蓝,很清,没有月亮,漫空的繁星却像一簇簇的萤火虫似的,粼粼点点,莹莹烁烁,布满了一整个的墨宇穹霄。 琉雨施鸢辗转难眠,遂起身,悄步行至了后殿阶前,见屏翳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正望着北斗寒星,痴怔不已。 “还在想小公主?”琉雨施鸢亦坐下,轻问道。 屏翳回神,一笑,道:“你呢,怎么不睡?” 琉雨施鸢浅浅叹道:“我不知这世间为何会有争斗,更无法阻止任何一次争斗,因为,我太渺小了,就像一粒沙尘,风卷到哪儿,我便会飞到哪儿,我也不知自己将要飞到哪里,哪里,才是我停留扎根的土地。小翳,你说,这茫茫天地之间,会不会存在着那一方土地呢?” 屏翳望向她,点头,缓声道:“当然是有的,我们都有。那将是一方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忧愁的极乐之地。” 琉雨施鸢淡淡一笑,也点了点头。 东海战场上铁与火的淬炼,使她懂得了何谓之生,何谓之死。同翕张灭世的大自然相比,人是多么的渺小脆弱啊,逐鹿天下的历史大势就正如那拍岸吞海万丈涛浪,任何一个不自量力的阻挡,都只会是幼稚愚蠢至极的螳臂当车,毫无意义。她不是疯子,更不是螳螂,大势所趋她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也晓得,而今,她又晓得了什么叫作对自然的恐惧,对生命的敬畏。 生命,因其渺小,故而珍贵。 她,惜命。 第二日,天还没有大亮,神庙外的鸟雀就已叽叽喳喳的觅起了食来。 “白太爷,起床啦!白寨主?——白宣!”琉雨施鸢叉腰吼道。 白宣顶着满头的干草叶打了一个哈欠,扁扁嘴,睡眼朦胧的道:“怎么,昨晚上被虱子咬神经了?大早起的折腾人……” 琉雨施鸢叹道:“三百多年的时光呢,怎么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呀!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陪着你一同修仙习道!” 白宣伸着懒腰道:“你决定了你自己玩儿去,我可没决定过不睡懒觉呀!” 琉雨施鸢抓起他的胳膊摇晃道:“你不修仙如何渡劫!不渡劫如何得道!不得道,又如何才能再变回当年那个云淡风轻的青阳昊帝!” 白宣从脑袋上揪下来一根枯黄草叶,叼进了嘴里,好奇道:“那个青阳上仙真的很好么?比我还好?” 琉雨施鸢深思,道:“他么,他的身上凝结了这世人间所有成熟男人所具有的一切的光华魅力!” 白宣不解道:“那,成熟男人的光华魅力是什么呀?” 琉雨施鸢认真道:“当然是成熟了!” 白宣横了她一个白眼道:“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你什么也不懂!还‘成熟男人一切的魅力’呢,你知道什么叫男人么?” 琉雨施鸢不服道:“谁说我不知,成熟就是,就是……是稳重,是坚实,是正义善良,谦和大方,有担当,有责任心,让人有安全感,还有……总之,是很多很多,所有所有啦!” 白宣越听越气,越听越恼,她这般夸赞那个白青阳,实在是令他很恼火,他难道真的就这么的差劲,这么的入不了她的眼么!可是,白青阳就是他,他就是白青阳呀,难不成,这世上还有自己跟自己吃醋的?那不成滑天下之稽了么!他耍赖的躺倒于草席上,嚷道:“那你寻你的成熟男人去吧,太爷要睡觉了!” 琉雨施鸢感觉自己已经好说歹说的仁至义尽了,遂不耐烦道:“阿黎小非,上!” 于是,白宣就这样顶着一个新出炉的‘鸡窝头’,为两条碗口粗细的赤红大蟒追赶着一路狂奔,哭爹喊娘,惨不忍睹。 一整天的‘魔鬼训练’度刻如年,终于挨到了晚膳时分,白宣早已饿的两腿打颤,一脸虚脱而死的半僵尸模样,瘫在地上,弱弱道:“太爷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快来人呀,上晚膳!” 容岐伸手:“这里有两个青梨,兄长先充充饥吧。” 白宣蓦然复活,齐腿跳起,大喊道:“你们这是要谋财害命呀,谋杀么!整整两天了唉,除了苹果就是梨,吃得我这一下午拉肚子都拉八泡屎了!我不管,太爷要吃肉!吃肉!” 非折哂笑道:“谋财害命?您有财可谋么?要真有财,咱们也不至于干啃两天的苹果梨了!再说就这点果子,也还是我和飞廉哥哥冒着被村民们乱棍打死的危险去偷来的呢!” 风灵碧见状,道:“大哥莫急,我去给你寻些吃食来。” 琉雨施鸢忙上前道:“我也去!打猎,我是好手!” 风灵碧点头,二人即踏云而起,浮风行去。 待得遁飞过了二三十座岭尖,两人才渐止行步,按落云头。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三) 但见这山古林莽莽,泉水叮咚,却是一个鸟兽群集、瓜香果盈的宜居胜地! 两人大喜,当即分工,风灵碧负责祭法猎食,琉雨施鸢负责将食物装入归墟囊内。 正待此时,忽闻得远处天际一声咆哮,‘呼——’风攒如柱,墨云从雷,连着那咆哮一同翻滚袭来,俄而,即铺满了头顶三尺之天。 琉雨施鸢看着这架势道:“莫不是同行来了?俗语有云,同行是冤家,风灵碧,一会儿你可得机灵一点,看我眼色行事,遇到硬茬子,打不过的,我说跑咱就一齐跑。你可别顾面子死扛呀,好汉不吃眼前亏!” 风灵碧摇头道:“叫哥哥!” ‘呼——!’又是一声巨吼,只看见一条晶水色的独角水灵蟒龙穿云摄雾,盘旋而来,张牙舞爪的,几欲迎身冲上,撕扯杀至。 风灵碧轻笑:“鸢儿,还真被你给说中了,是同行。不过,雕虫小技,又如何敢班门弄斧,于此造次!” 他揽箫直上,倚至云端,与那独角蟒龙厮斗起来。 琉雨施鸢摇头叹道:“冲动是魔鬼呀!年轻气盛,就这一点不好!人走人的,你行你的,就不兴人家老龙怪是过道的么?人家迷路了,向你打听一下方向,你可倒好,上来就给人一棒子,这架打得,整个一棒子面拌粥——稀里糊涂嘛!嗯,都是语言不通惹的祸!” 琉雨施鸢觉得,她早已过了那年少轻狂的岁月了,当她眼睁睁地看着白青阳魂飞魄散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资格再称年少了。成长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她心里的血,和白青阳的命。 正于琉雨施鸢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独角蟒龙‘呜——’的一腔哀嚎,却只见风灵碧手挽玉箫,轻按唇底,箫声呜然哀切,如诉慕歌,如悼挽殇,霎时,万千白光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自洞箫的发音处源源流出,连绵不绝。 白光层层叠叠的笼覆于独角蟒龙的身上,割入进了它透明的护身鳞片之内,登时鲜血如洗,将个晶水白龙一刹而染沐成了赤红丹龙。白光未止,依然丝丝缕缕的包裹向那蟒龙,似是春蚕织茧一般,把它团团围困在了一片灼目光华之中。 独角蟒龙四面碰壁,直撞得遍体鳞伤,仰头朝天一声呜咽,不顾这钻心入骨的凌剐之痛,拼尽了浑身的劲力,破茧而出,狂怒一吼,一颗灿芒莹润的水晶珠子由那蟒龙口中吐出,‘哗——’,爆裂于当空,炸开作了半天晶莹剔透的银凌霜花。蟒龙的身形亦随着水晶珠子凝为攒星,渐自散化。 风灵碧喝道:“不好!”急回身抱了琉雨施鸢,便欲腾空飞离,不想那蟒龙所化的银光攒星忽一膨而幻化为了一面隔天铺展的水光结界,蓦然封印住了所有出山的穿行路径。 琉雨施鸢叹道:“唉,这龙老爷也是一个暴脾气的主!你说说,留得青山在,不愁他没柴烧呀,可你自爆了内丹这是玩啥?同归于尽?顶多也就是把我们留困在了山里边,不值当啊!” 风灵碧惋惜道:“我本欲放它一条生路,可惜这灵物宁死也不屈从于人,只不知它在这山中修习了多长时间,如此平白的为我所伤,却亦是罪过了呀!” 琉雨施鸢理解道:“天生地养的灵物嘛,都总有一些蔑世傲气的。人们常说,有宝之地,必会有灵兽守之。却不知这独角蟒龙所守护的是什么宝贝?咦,反正我们被困在这结界之中也出不去了,那不如一起来寻宝?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由此而横发一笔大财呢!” 风灵碧笑道:“你倒心胸开阔,不生烦恼。” 琉雨施鸢狡黠一笑,道:“为什么要自寻烦闷?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两方面的,一方是好,一方是不好,既然我可以自己选择,那为何还要选择看到不好的那一方呢?人固有一生,或自得其乐,或自寻苦恼,得逍遥时且逍遥,千金诸侯换不来一樽开怀的酒!” 天色渐黑,星起九霄,月半如钩。 两人寻得了一个灌丛掩映的溶岩山洞住下,这次,琉雨施鸢没有偷懒,拾来了柴草,再由风灵碧点燃篝火,烧食充饥。 拿软软的干草给琉雨施鸢铺好床铺后,风灵碧便盘膝坐于了洞口的篝火处,宁神入定。 琉雨施鸢斜躺在草床上,无聊的叫唤道:“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哥哥!” 风灵碧这才回头,莞尔道:“鸢儿何事?” 琉雨施鸢探头道:“我睡不着。在钟山时,烛九阴总是会弹箜篌哄我睡觉,那,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风灵碧轻笑:“改吹箫可以么?” 琉雨施鸢点头道:“嗯,今日大战蟒龙时,你吹的就很好听。你那箫棒倒也精致,和你的雪麒麟一样的贵气。哼,同样是做将军,为什么你就能分到那么好的坐骑,而我便只能拿一匹老马充数?” 风灵碧温笑道:“我的‘沉珂’可不是军中分配的,那麒麟自幼便为我所养,是我带去的。” 琉雨施鸢言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它叫‘沉珂’?真好听!” 风灵碧手拂玉箫,道:“这支‘无邪’是七哥做给我的。他说,思之无邪,天地容心。” 琉雨施鸢咂摸道:“心中没有了执念欲望,那便是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嗯,少君大人说的有道理。可是,世人谁又能没有欲望呢?放得下的,那还叫执念么?” 风灵碧执箫缓吹着,悠扬挽风,粼粼荡荡的,仿佛小妹对情郎婉转矜持的倾诉衷肠,又仿佛母亲对婴孩温柔眷恋的摇篮哼曲,千回百转,动人心弦。 琉雨施鸢一时愣住,这曲子她听过的! 羽渊上,她迷迷糊糊地睡梦中,听到的,便是这首曲子,只不过,那时弹的是锦瑟。 忽然之间,斜阳下的那一抹淡黄骤而又回到了她的眼前,映至了她的心头。多么相似的画面呵!当日,他潇洒的揽瑟于霞飞似火的羽渊洞崖间,她初识,却不谙,只记得那散落了一地的琉璃影子,灿烂的璀如霓裳,不可逼视。今时,他依旧坐在那洞口,赤红的篝火映得他的脸颊微洇朱润,就像,那天羽渊半天上的夕日霞火,灼得她眼疼。 琉雨施鸢俯身,伸手,轻触了一触这斜映于地的长长的篝火下的琉璃影子,影子没有温度,但,它是真实的,她触手可及。 琉雨施鸢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那凤羽面具之下的眉眼唇角,虽然她没有揭开这面罩,可是,却私心里笃定着那一定是这大荒之中最好看的一张脸,一张她小小的脑袋幻想不出的钟灵俊逸的脸。今日看来,她确乎是猜的不错,剑眉星目,神采飞扬,好看得令人沉迷,一顾而倾心。 此时,风灵碧的侧影渐渐的,渐渐的,同她脑海里羽渊上的那一张凤羽面具重合为一体,镂刻至了她的心头,那心跳嘭嘭似夔鼓乱撞,慌怯不已,一如当年。 她思了他一千五百年,盼了他一千五百年,每一年,都是一幅她精心画作的既无神韵也不写实的丹青画像,贮藏在钟山闲者居内,堆砌成山,被她小心地珍视着。却不曾想,一千五百年后,当她再一次的遇到他时,竟然是相逢陌路,天涯故人,遇君不识君。 东海之上,她以三百天雷伤他一身,终究是恩将仇报,负了他当年白於山相救之恩缘,唉,悔不该呀!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四) 非折说她是在吃醋,吃水琳陌的醋,琉雨施鸢不明白,水琳陌她家是卖醋的?也没听人说水神在外边还搞着副业做买卖呀! 辛黎为此还老气横秋的演讲出了一番颇有道理的达者之论:“情敌是什么?那不是要你一听就发怵、一见就头疼的大人物,而是无趣平庸生活的一剂调味品,让你死寂的生活一下子活起来的波澜风浪,嗯,有挑战才会有动力嘛!” 琉雨施鸢深以为然,遂决定,大方一点,以后再不会和风灵碧计较这些了,鸡毛蒜皮的,惹得她大动肝火,多不值当。 一曲既收,余音未止。 她歪头,浅声问道:“你,去过羽渊么?” 风灵碧闻言一怔,既而,轻答道:“我母亲便葬在那里。每年母亲的忌日,我都会带上她生前最爱的那张‘相思’锦瑟,抚给她听。‘相思’锦瑟独配‘相思曲’,便是刚刚我所吹奏的那首曲子。” 琉雨施鸢痴痴道:“相思曲……” 风灵碧抬眸望月,道:“那是父亲为母亲谱写的,也是他亲手教母亲在‘相思’瑟上弹奏的。九天回日浴甘渊兮,长相思,上穷碧落未生恨兮,下黄泉,不负卿卿,一许流年。” 这一夜,琉雨施鸢一会儿羽渊落日,一会儿相思赋曲,篝火印着长箫,黄泉追着碧落,乱七八糟的,都一齐闯入了她的梦境当中。最后,所有破碎的梦拼织在一起,终凝结作了一片琉璃色的影子,恍恍惚惚的,投映在她的世界里,将她从头到脚的笼罩了起来,包裹的严严实实,她是一只茧中的蝶,却不舍破茧,未见涅槃,不成蝶。 长长的一场南柯大梦醒来,却早已是日上三竿,巳时过半了。 琉雨施鸢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忽想起了什么,猛的坐起身来,张望而去,见风灵碧依然还守在洞口外面,没有像羽渊那次不翼而飞了,遂安心躺下,继续赖床。 “阿雨,再睡,你就真成猪啦!懒成这样,尽剩下睡和吃了,还什么家务也不会做,若是再不保持好身材的话,肥头大耳的,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辛黎苦口婆心的唠叨从天而降。 琉雨施鸢惊讶道:“这里不是被结界封印住了么,你们是如何进来的?难道,我还在睡梦中未能醒来?能梦到黎唠叨,天呀,那可真是一个噩梦了!” 辛黎抱怨道:“什么梦不梦的,你睡糊涂啦?是中容少君挥鞭破开了那结界。唉,我们白白的担心了你一宿呢,没想到你倒好,都睡成汤锅里的滚猪头了!没心没肺!” 琉雨施鸢双手搭上非折的肩膀,叹息道:“非小弟,也不记得小时候你姐这么的碎嘴子呀,这越长大怎么就越唠叨了呢?” 非折道:“年纪大了都这样,可以理解!我姐这才哪到哪呀,你见过那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骂街么,那才叫做把语言艺术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哩,人家能仨时辰骂得都不带有一句重复的,不用喝水,不会卡壳,舌战群儒算什么,唾沫星子淹死人,这才是传奇呢!” 辛黎嘟囔道:“嫌我唠叨,你们事事做的都能顺了我的眼,我还会唠叨么,我这是恨铁不成钢,白操心了!” 屏翳自山洞外探头进来,催道:“不是说好了今日开张大吉的么,雨老大,你再赖着不走,咱们就不用摆摊了,该收摊啦!” 在多方虎视眈眈的监督下,琉雨施鸢不得不麻利起身,结束了还没来得及开始的起床气,哈欠连天,鸭子一样摇摇摆摆的走出了山洞,朝着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那个神庙镇的集市方向行去。 容岐走在最后,回望着这座灵气爆满得几欲溢出的无名野岭,这山,这水,这结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无不弥漫着那个人的气息,那个他朝思暮念想见却不敢见、无脸再相见的前世故人。至此,他确定,那人就在这里,在这三十三重芥子天之中。为什么是在这里呢,难道,那人是为了躲他,躲开他这个毫不讨人喜欢的惹事麻烦的‘小狼崽子’? 他顿时黯然,默了片刻,转身离去, 神庙镇大集上,琉雨施鸢摆好了架势,抱拳呼道:“南来的北往的,老少爷们大爷大妈们,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婶婶、大伯子小姨子,在下钟雨,家居石头山石头谷石头镇石头屯的村东头。俺们屯闹饥荒,不得已,只能是拖家带口的来到这神庙镇投亲戚,可谁曾想,到了这里才知道,我那亲戚他早死了。如今正是车到山前他无有路,船到桥头他欲翻舟呀!为了筹齐回乡的盘缠,无奈何我们兄妹八人只得来此开场卖艺。您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可怜可怜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吧,我钟雨在此给大家作揖了!” 围观的人们一阵唿哨。 白宣在背后小声问道:“词儿还挺熟!雨丫头,你不会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吧?不过,怎么又成‘中雨’了?你还大雨、暴雨呢!” 琉雨施鸢悄声回道:“就这几句话,我都背一路了,当然熟!小翳写的,他非要写无钱葬父,这不是咒烛九阴么,所以我就改成现在这样了,是不是不够惨?——对了,你一会儿上台也要弄个假名字,要不然回去后让人知道了施雨司举部穷的都上街卖艺去喽,岂不是会叫人家笑掉了大牙!那我施雨司的威信何在!” 第一个上阵的是飞廉的胸口碎大石。但见他解开衣衫露出胸膛,平躺于地,那小身板,根根肋骨依次排开,皆暴于外。非折敲锣,屏翳提锤上场,斗大的青石油锤足有百斤,屏翳抻了抻肩膀,抡圆了胳膊,‘咚——’!上来就是一锤! 围观的众人急闭目唏嘘:“唉,可惜了,好好的一孩子,为了点钱,便这样把命给搭进去了!就那瘦的跟个鸡崽子似的,哪禁得起这么一锤来!” 艺场一旁,琉雨施鸢亦急得抓耳挠腮,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小翳笨廉,胸口碎大石,石呢?你们这是油锤碎大胸呀!” 屏翳摇头,连叫‘失误’,刚才太紧张,道具没上全,落了一个环节。 飞廉爬起,拍了拍胸口上的土渍,憨憨一笑,道:“忘记放大石了,各位乡亲,对不住,对不住!” 众人喜道:“小伙子,你没死?谢天谢地了!” 继而一通鼓掌叫好,起伏不绝。 琉雨施鸢上场,道:“诸位,刚刚我飞廉兄长给大家表演了精彩绝伦的金钟罩铁布衫的独家功夫,此时,由小妹我来为大家表演下一项绝技——蛇钻火圈,献丑了!” 风灵碧上场,扬手祭出一环红焰火圈,琉雨施鸢手持辛黎化作的赤练小蛇,飞蛇起舞,跃过火圈,纹丝未伤。台下众人连连叫好。风灵碧拂袖,数十环离火焰圈凭空现出。琉雨施鸢凌身作舞,灵巧的穿梭于流华潋滟的火光之中,舞姿婆娑,衣带翻飞,煞是好看。众人又是一阵沸腾,欢呼不已。 非折看准时机,急兜起袍子,下台索赏。 白宣眯着眼睛评价道:“雨丫头不适合跳舞,腰也太硬了些,这不跟耍门板一样么!” 屏翳疑道:“老大有适合干的事情?她那纯粹就是百无一用嘛!” ‘当——’!一大汉猝不及防的偷袭一脚,踹翻了正在谢赏的非折,将那怀中的钱财刀币撒了个哗啦底儿掉。大汉横腔高喝道:“谁是这里的班主?没有我们南爷的许可,谁敢在此摆摊,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五) 围观众人见是当地泼皮前来寻茬欺生,遂急一哄而散,各自奔去。 琉雨施鸢眼看着到手的银子泡汤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即气不打一处而来,忽又转念一想,这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况且这又是人家的地盘,咬咬牙,忍了吧! 她上前,笑迎道:“这位大爷,小人等是初来贵宝地,不识规矩,不到之处,还望您提点一二!” 大汉见她态度恭谨,也便收了一收霸气,道:“算你这丫头有见识,知道我们南孤辰南爷他老人家不好惹,一会儿南爷来了,你们一个个的都长点眼色!兴许逗他老人家一开心,还能赏你们一口饭吃,让你们继续留在此地卖艺,少收一些占街钱呢!” 正说着,忽闻又一大汉呼道:“南爷到!” 众人抬头,只见一身着淡蓝青衣的摇扇青年抬首阔步的悠然走来。 一众大汉皆一脸谄笑的躬身迎道:“南爷辛苦!” 摇扇青年哼了一声,垂眼一瞥,懒懒道:“这几个就是擅自占街卖艺的人?胆儿够肥的呀!” 琉雨施鸢嘿嘿笑道:“南爷恕罪!小人不识规矩,不知这大街也不是白占的,实在惭愧!” 那南孤辰南爷微一点头,轻合上了手中泼墨书着‘八方’二字的斑竹折扇,打量道:“你这小妮儿不错,还有些个眼色呢!既如此,那便——” “南爷,他们就是那天占了咱们的昊天庙、将小的们轰赶出去的外乡人!”南孤辰身后的一汉子指着屏翳飞廉兀然叫道。 南孤辰蓦地大怒,喝道:“你爷爷的噔嘣啐,好大的胆子!敢搂虎须、揪虎牙、在老虎的屁股上拔毛撒尿哇,反了你们啦!南爷我那天只是出去吃了顿饭的功夫,你们就把我的老巢给抄了,让爷我露宿街头,跟个要饭的似的!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来人,抄家伙,给我砸!” 琉雨施鸢见是冤家路窄,遇着寻仇的砸场子来了,看来,今日是免不了一场厮杀恶斗了,便急找向了他们的‘打架顶梁柱’——容岐。咦,人呢?唉,不靠谱,平时一脸严肃的大神相,关键时刻用着他了,嘿,他倒是机灵,脚底抹油,只顾自己的逃得没有了踪影,这剩下他们几个怎么办,跑路逃命还不叫上大家一块跑,太不仗义了! 风灵碧屏翳等人将琉雨施鸢护于身后,准备应战,白宣将自己藏于琉雨施鸢的身后,准备寻找肉盾,琉雨施鸢将腿筋抻直,准备一会儿逃跑的时候不抽筋。 一切准备就绪。 只见那汉子们手中掌腕粗的大棍即欲迎面砸上,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人威然喝道:“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无故行凶,没有王法了是么!” 众人一惊,抬头,即看到于数十个兵甲侍卫的簇拥之下,一驾金舆玉轸的雍华马车徐徐停步。旁侧的侍卫举刀呼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惊扰了纯元侯的座驾,该当何罪!” “不得无礼。”一高冠锦袍的贵族公子轻挑帷幔,款步走下。 琉雨施鸢听声,即知这贵族公子便是刚刚一言‘大胆’而免去了一场血拼的‘好事之徒’。 南孤辰见是贵人驾到,急变脸似的换出了满嘴的谄媚笑容:“小人南孤辰,在这儿给侯爷请安了!小人给您磕头了!都怪小的眼瞎,没能认出是您的车驾,要知道您来,就是打出小人的屎尿来,小的我也不敢惊了您的贵足呀!只求您赏小人两个嘴巴子,好消了您心里的恼气,也让小的舒坦舒坦!” 那贵族公子却没有看他一眼,只径直的走向了琉雨施鸢的面前,温然问道:“没有惊吓到姑娘吧?” 琉雨施鸢觉得她应当英勇豪爽一些,这样才不致被人小瞧了去,遂一摆手,大大咧咧的道:“怎么会!我以前是杀猪的出身,那见的血,都是哗啦哗啦的成桶倒的,这才哪到哪呀,还差得远哩!” 贵族公子脸色一白,像是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惊骇,猛捯了半口气息,缓神道:“姑娘神武!”又一揖,道:“小侯沈清枫,羞蒙祖上荫德,忝居大炎国纯元侯一爵。钟姑娘日后若有所遣,尽可去往纯元侯府知会与我,小侯不才,也定会竭尽全力帮衬姑娘的。” 琉雨施鸢笑应道:“小猴儿太客气了,你放心吧,以后要有什么缺钱呀少物呀的事情,我一定告诉你。你啊,不了解我,我绝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面子值几个钱呀,您说是不是!” 沈清枫微怔,继而一脸敬佩的大赞道:“钟姑娘秉性纯良,为人豪迈,一看尽知是江湖儿女毫不做作的侠女风范,光明磊落,旷达开阔,实乃是人中鸣凤,清枫佩服之至!” 白宣忙揉了揉下巴,以防这下巴生的不牢固,一会儿再给惊得掉下来了,他迷茫道:“这沈清枫是眼神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他是从什么地方挖掘出了雨丫头的纯良旷达?也是个人才呀!” 琉雨施鸢却无此顾虑,她一拍沈清枫的肩膀,由衷的点头道:“嗯,难得呀,在此穷乡僻壤之地,还能有幸得遇一知己,真真的是不虚此行了啊!” 沈清枫顿时倍感荣幸,拱手一礼道:“能与姑娘相识为知己,确是清枫之幸也。今日天色将晚,清枫不便打扰,暂且称辞。他时有暇,还望钟姑娘能够移步寒舍,为我侯府一添蓬门之彩。” 琉雨施鸢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我们也该收拾收拾回家吃饭去了。” 沈清枫这才回头,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将这一伙泼皮赶出神庙镇,莫搅扰了钟雨姑娘卖艺的雅兴。” 南孤辰跪地,哀嚎道:“别,别呀!侯爷,小人知错了,再也不敢啦!侯爷……” 侍卫上前,拖起南孤辰一众人,横拉拽走。 沈清枫登上马车,又一回头,温雅笑道:“钟姑娘舞姿曼妙飘然,今日的浴火舞委实当称得上‘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啊!” 马车军甲扬尘远去,琉雨施鸢‘噗’的吐了吐灌得满嘴的沙土,摇头道:“这猴儿也太不实在了些,光说了点没用的废话,连一两银子都没留下来。奉承话又不能当饭吃,就算是说它一箩筐,那又有什么用呢,该饿肚皮的时候,他不还得饿着么!” 屏翳遥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叹道:“老大,你知道那猴儿是谁吗,他可是咱们现在所待的太炎天朝的世袭纯元侯。其父先侯爷沈安为大炎国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掌管着举国之兵马军权,其母为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见禾长公主。三年前,老侯爷同长公主夫妇突然双双辞世,这沈清枫便以‘不愿再居伤心之地’的理由,请辞了陛下封予他的兵马大元帅之职,回至祖籍老家神庙镇,做起了天高皇帝远的逍遥侯爷。” 琉雨施鸢惊讶道:“这其中,竟还隐藏着如此一段辛密的皇家军权制衡惨案!功高震主,权倾朝野,然后秘密被杀,这,身为人臣,确实不易。嗯,看起来,这个沈清枫却也还是一个看得开、放得下、懂得见好就收、识时务的明白人。” 白宣叫道:“八卦不能当饭吃,咱们好不容易赚了钱,还不大搓他一顿!”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六) 非折揉着屁股道:“就好像你出力了似的。哼,数我最惨啦,平白地挨了那汉子一脚,蹾得我屁股至今还疼着呢!不行,一会儿我得多吃点肉,好好补补!” 白宣撇嘴道:“你一个铁铸的兵器,吃什么肉,也不怕给油出了铁锈来!” 辛黎不服道:“又没吃你家的,我们挣的钱,爱怎么吃都可以!不像有些人,尽是吃白食了,整天就想着不劳而获,吃蹭饭!” 白宣拉着风灵碧愤愤道:“她这样欺负你大哥,风老弟,你就说,今天的事儿你管不管吧?” 几人说说闹闹的进了一家‘醉仙翁’酒楼,琉雨施鸢金刀大马的摆足了谱坐下,一抬手,道:“店家,有什么好酒好肉,尽管上来!” “来喽!几位客官,您的酒菜,请慢用!”店小二摆好了四荤四素、四冷四热十六菜一汤,即提盘退下。 众人正待下筷,忽一人头自临街窗外疾探而来,嗅着这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口水涟涟,一时情难自禁的流了下来,溅至菜上。 琉雨施鸢顿时怒道:“南孤老贼!你、你、收回你的口水去!不对,把我都给气蒙了,收回你的头颅去!再不收,我便拧下来当球踢了!” 南孤辰急伸手拿起了那只溅过他口水的烤鸡来,咬了一口道:“嘿嘿,反正你们也嫌弃我的口水,不吃扔了多浪费,倒不如原汤化原食,送给我吃了吧!——唉,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怎的说出这话来比我还血腥粗鲁,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琉雨施鸢咬牙切齿道:“我要是这辈子嫁不出去了,那便先叫灵碧哥哥把你这南孤狗贼打成个猪头模样,然后喂给独角蟒龙当下饭菜吃了去!” 南孤辰奇道:“你去了快活山,见过我的水龙大爷了?” 琉雨施鸢摇头:“什么快活山,独角水龙倒是见过一个,不过被我们三拳两脚就给打死了,至于你大爷,没遇着。” 南孤辰闻之,兀然一顿,半晌,骤而大哭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哪有你们这样的,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逼死人啦!我不活了……呜呜……” 琉雨施鸢纳闷道:“我们何时杀你父母,断你财路了?” 南孤辰边哭边啃鸡腿边说道:“我是个孤儿,自幼便生长在快活山中,是那水龙大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拉扯大的,你说,它不算父母算什么!我容易么我,千辛万苦的聚了一帮子人,为了脱贫致富奔财主,不辞劳苦的打把式卖艺,顺道推销推销包治百病的大力丸和狗皮膏药,这不,今天还被你们新巴结到的纯元侯给撵散了,就连我住的破庙也给你们占去了!哎呦我的老天奶奶唉!这可叫我以后怎么活呀!逼死人不偿命啊!……” 众人一愣,嘿,还真把人逼到绝路上了,这事,他们干的确实够不地道的。 琉雨施鸢挠头:“唉,这叫什么事儿!南孤辰,别哭了,你说,要我们如何补偿你,我们想想办法,尽力补偿。”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嘿嘿,——如果实在补偿不了,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南孤辰听她这话,即知是碰到了一个铁公鸡,想多饶点好处也是不可能的了,要多了,说不定还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退而求其次,遂拿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抽咽道:“我也不要别的,只求你们能够收留了我,给赏口饭吃就行!” 琉雨施鸢思忖道:“这要求也算情理之中,好,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就是了。” 南孤辰一拜笑道:“谢钟爷赏饭!” 昊天帝君神庙,梨花映云,卧柳拂风。 南孤辰见容岐一人正独自望云发呆,便上前,嘻嘻问道:“这位大哥,贵姓呀?” 容岐蓦地回神,身形一颤,抬头忽对上了南孤辰扬唇灿笑的一张大脸,不由又是一痴,既而,疾转过头去,惶惶然便欲逃离。 南孤辰看他不理会自己,也不恼怒,继续道:“小弟名叫南孤辰,刚刚投入钟爷门下,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前辈,请多多关照!” 他伸手朝容岐的肩头一搭,笑道:“大哥,别那么认生啊,这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脸皮,俗话说得好:脸皮城墙厚,酒肉管个够!你越不要脸,才能越吃得开呀,这脸……” 容岐抑制不住得心跳‘嘣嘣嘣’的震耳欲聋,他慌乱极了,脸色苍白的要命。他不敢正眼看向那人,却能够清晰地知道那人此时眉飞色舞的瞳眸唇角,那人笑着,温暖而令人沉溺的体温由那只正揽在他肩头的手心里传出,那么的真实,真实到他只能去逃避,可是,此时,他逃无可逃。 容岐用力地凝结住指尖无可抑制的抖动,忍无可忍,他感觉只要再多停留一刻,下一刻,他狂跳不已的心脏就会骤然停止,他害怕,害怕自己那所谓的意志力会訇然崩塌,害怕他会忍不住的一转身即跪倒在那人的脚下,求着那人原谅自己,原谅,不,他不配被原谅的,永远也不配! 他忽一抬手,轻挥落了南孤辰搭在肩上的手掌,用他此时濒临崩溃的冷静语气颤声说道:“南先生,请自便。” 说罢,即踉踉跄跄地狼狈逃去了。 南孤辰回头朝琉雨施鸢一笑,尴尬道:“这大哥真高冷,钟爷,大哥是嫌弃我了?” 琉雨施鸢摇头,道:“你多虑了,少君大人向来如此,他不是嫌弃你,而是嫌弃我们大家。没事,习惯就好。” 风灵碧望着容岐仓皇行去的方向,一时皱眉。 非折自神庙迎出,叫道:“阿雨,你们消个食怎么这么半天,那纯元侯派人给送东西来了,足足有两大箱子呢!” 琉雨施鸢瞪圆了眼珠看着这两大箱子金灿灿明晃晃的玉斛珠宝,擦了擦哈喇子,点头道:“嗯,这朋友,值得一交,出手够阔绰的!” 风灵碧见她一脸财迷心窍的守财奴模样,遂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无奈道:“怎么,动心了?鸢儿竟这般的没出息么!” 琉雨施鸢嘻嘻一笑,连忙蹲下身子,自箱中扒拉着,挑捡起了值钱的大件宝贝,一件一件地抱在怀里 ,直至溢出,这才十分惋惜的停了下来,感慨道:“一个人要是能长八只手,那该多好呀,这一双手可拿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白宣白眼道:“确实可惜,雨丫头,你要是蜈蚣精,那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而且还能翻倍哩!” 琉雨施鸢哼道:“你们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见我发财,眼红了吧!嘿嘿,我就是一个小财迷,怎么了嘛,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鬼推磨了,就算是磨推鬼都行,这钱呀,可是一个好东西呢!” 白宣冷笑道:“好好好,等你掉钱眼儿里捞不出来了,可别指望我能拉你一把,给你赎身!你以为这两箱子是钱么,雨丫头,醒醒你那猪脑子吧,那是诱饵,人家放出了诱饵,就等你这条笨鱼上钩啦!” 琉雨施鸢不以为然道:“那就先吃了诱饵再说嘛,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还能走不脱么?” 众人见她不撞南墙不知道什么叫个‘回’字,亦不再多言,只等着某一天从那南墙上面抠下来一个撞作了纸片的琉雨施鸢,然后再浇水施肥,把她重新给补养回来。 “我就说嘛,人家送了礼,咱们怎么着也该来道声谢的。你看,这不,来对了吧,五斤糕点呢,也够大伙吃一顿晚饭的了,嗯,赚了。这就叫作‘礼尚往来’,我往侯府,礼入怀来,多好!”琉雨施鸢看着风灵碧手中沉甸甸的两大包精致糕点,心满意足道。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七) 风灵碧笑道:“鸢儿持家有道,谁要是能娶了你回家,那当真是三生有幸了呢。” 琉雨施鸢赞同道:“那当然,你看看,这——”她拿手指于自己的脸前虚晃了一圈,道:“一脸的旺夫相!过日子嘛,就是一分一毫省出来的。唉,穷家难当,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是要用钱买来的,不精打细算着点,将来吃什么喝什么?也就西北风不要钱了,可吃多了还涨肚呢!” 从侯府出来这一路上,风灵碧就尽听琉雨施鸢的‘日子经’了。他想不出,钟山到底是有多穷,才能修炼出琉雨施鸢这么一个精于敛财沾光的‘小财迷’来,难道,烛龙大人的日子真就过得这般的拮据了? 忽南天一岫云浮至,‘咔嚓——’一道炸雷顿时攒聚了漫天云雾,刹然间,电闪轰隆,漭漭大雨瓢泼而下。 街上的行人皆四散奔开,纷纷乱寻挡雨之处。 风灵碧亦忙以袖遮了雨水,护住琉雨施鸢,跑至路边一家极小的草亭茶棚之内,暂作休憩避雨。 草亭简陋却干净整齐的紧,唯两张旧桌、八条长凳而已。因为店主没在,故而,那桌上缺了半唇壶嘴的青瓷茶壶里面也是空的,无水又无茶,只剩下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山茶清香。百年老壶,那一缕茶味日久年深,于是,也浸入了茶壶瓷内,盈香不散。 琉雨施鸢寻处坐下,看着草亭外面哗啦啦泣雨如注的空荡街道,叹道:“刚刚还那么热闹的街市,一场突如其临的大雨,就使得众人大难来时各自逃了。” 风灵碧坐于她身侧,用袖角细细地为她擦拭去了额间鬓丝的点点雨花,轻声道:“无常可怖,世事如斯。” 琉雨施鸢一笑,默了半晌。 她顾望着这间小小的草亭,道:“嗯,以后安顿下来了,就开这么一棚简单的茶摊,也挺好。” 风灵碧略闪了一丝惊讶之色,问道:“你向往这样清平无澜的生活?” 琉雨施鸢点头,答道:“在钟山时,我就这般想过。可惜,烛九阴性子冷,不招客。茶客们来了,若是看见跑堂小二顶着一副管杀不管埋的冰煞脸,那岂不会误以为我这里是杀人越货的黑店了?谁还敢来这店里喝茶?!” 风灵碧失笑道:“让烛龙大人去当店小二?亏你能想得出来!” 琉雨施鸢不以为然道:“阿父当时是同意了的,只是牛鼻子九凤说:‘钟山地处西北极寒之岭,鲜有客至。就算有来歇脚的,大都也只是一些苦修谒山的穷鬼散仙,弄不好,不但让他们白喝了茶去,还要接济他们一些盘缠呢,赚不到什么钱的。’不得已,我只得作罢了。” 她打量着这茶棚,道:“要不然,我们盘下一个小店来,既卖茶果,又兼杂耍,让大家喝着茶看表演,岂不更加的卖好叫座了!那我就成名副其实的老板娘啦!” 风灵碧轻揽上了她的肩头,应和道:“琉雨老板娘,需不需要招募一个老板呀?风某人毛遂自荐。” 琉雨施鸢回头,一拍他的额心,笑道:“想得美,不劳而获捡馅饼的事,只能由本司主来做。我这儿的馅饼,被我藏得紧紧的,掉不下来!” 风灵碧摇头道:“风某人不捡馅饼,只捡美人。要是美人自带馅饼而来,那我也就不辞劳苦的顺道收入囊中喽!” 琉雨施鸢一哼,笑道:“贫嘴!” 风灵碧一本正经道:“我哪里贫嘴了,是某人亲口说过的,她要赖我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四五六七八辈子的!司主大人的训示,小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怀……” 琉雨施鸢急伸手捂上了他的嘴间,羞红了脸叫道:“不许说,不许说嘛!”忽而指尖轻碰上了他温润的唇线,琉雨施鸢触电似的兀然收手,僵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风灵碧就势将她贴心搂在了怀间,柔声道:“好鸢儿,我只愿能与你一同过那山水田间清平长安的闲逸日子,什么名利身份,都不要了。” 琉雨施鸢闻之一痴,渐而勾唇,低声道:“这是你说的,莫抵赖。” 棚外的雨势未停,灿金色的太阳却早已给一大块一大块的黑鸦鸦的云镶镀上了一层刺眼灼亮的湛湛金边,那晶莹闪透的雨滴珠帘,亦更加显得清澈、明亮起来了。 天雨何知红豆乱,玲珑骰子安可生。 深秋露浓,夜凉如水。 钩月渐自西斜,荒草之中,秋虫鸣作一片,此起彼伏,嘤嘤成韵。 南孤辰‘吱吱’的磨牙声同神庙外的虫鸣相偕成曲,齐奏不止。他睡得很熟,肆无忌惮地摆着一个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大大的‘大’字,也不知梦中遇到了什么可喜的趣事,竟会让他笑得那么的开怀,翻个身,挠挠肚皮,继续呼呼的大睡起来。 容岐痴痴地望着,不舍得错开半分眸光,铭镂于心,入目三分。 他记得,曾经无数次的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守在他的床头,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这清逸如画的眉眼脸颊。离开昆仑之虚后的那些年里,他也曾无数次的怀念过那时的无数个夜晚,怀念过这人用极其嫌弃愤然的语气叫出的那一句‘小白眼狼’。五千年呵,他空守着一个没有这人的昆仑之虚,一等,就是一个沧海换桑田的五千年,这人竟如此的狠心,终于是顺心遂意的丢弃了他! 他想过九州四海的去寻这人,可是,终究还是不舍啊,不舍,让这人再为他遭受一分一毫的苦难和伤离,那些个风雨疼痛,由他一人受着便足够了。 他解下外袍,小心地予南孤辰披上。 容岐张了张嘴,想要趁着这人睡着,低唤一声这人的名字,却一时哑然住语,迷茫失措。是呀,他该称这人作什么呢?阿父么?可是,这人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自己算他的义子呀!那,是宠物?可是,这人更没有一天是不想扔掉他的呀!或者,是恩人?那这恩情他割肉剔骨也是还不尽的了!还是叫故人吧,前世恩缘已为尽,轮回千转,今生陌路,不相逢。 他是给这人带来厄运灾难的不祥之人,凭什么,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纠缠于他,他已害他至斯,又何必再生妄念,再行恨事。 八方苦恼空作劫,短笛无音寄天殇。 一大清早,南孤辰便嚷嚷着大呼小叫起来:“谁这么缺德,竟然把容大哥的袍子偷偷地压在了我的脚底板下,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这不要命了么!老天奶奶的,这要我怎么向容哥交待呀!” 非折捏紧了鼻子看着这一团黑不溜秋、十八个褶的‘月白袍子’,憋气叹道:“南爷,您多久没洗过脚了?呵,这味儿够冲!” 南孤辰想了想,不确定道:“去年?去年该洗过吧?” 琉雨施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好好挣钱,再买一件吧!” 南孤辰眉毛一撇,整张脸纠结作了一个大大的‘苦’字,嘿,哪跟哪呀,这不祸从天降嘛!流年不利…… 南孤辰的流年不利,可这个号称为太炎天朝最奇幻神妙的杂耍摊‘施雨天团’,竟确乎是流年贼顺,鸿运当头。 日日都有纯元侯亲临,为施雨天团保驾护航,拉帮捧场,这生意,不想做好也不易呢。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八) 团主琉雨施鸢的小日子过得是越来越滋润了,胖嘟嘟的小脸儿滚成了个圆球,跟西瓜似的,人闲生肥肉,生着生着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为此,辛黎没少唠叨她,可话说三遍淡如水,辛黎口中的洪水都能淹得她打狗刨了,琉雨施鸢却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为黎大妈的‘恶势力’而屈服,其铮铮傲骨,天地可鉴,日月同证。 时如白驹落影,匆匆而五载。 琉雨施鸢抬头望天,云卷云舒,日升日落,这芥子天中的五年,于世外,又当是如何的一番天翻地覆的光景呢?也不知,此时阿父在做些什么呀?他会不会也坐在钟山烛巅顶上,看云,想她呢? 他常常会站在那里沉思着些什么,不言,也不动,一站就是一整天。每每在这时,琉雨施鸢就会放下手中的玩具,专注而认真的看向阿父,也跟着他,不言,也不动,一呆就是一整天。她喜欢偷看他的背影,深沉的黑袍扬风勾勒出了他的高岸和洒脱,那挺直的背,峻拔的肩,那便是琉雨施鸢见过的最最溺人的身形了。她小小的脑袋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世间,还会有谁能比烛九阴更加的英俊好看呢。 她想念烛九阴。 幸而,这里还有灵碧哥哥伴着,还有施雨司的伙伴们陪着,要不然,那这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呢,不能听烛九阴的箜篌,不能玩长琴哥哥的凤焉,岂不是无趣得要死了! “阿雨阿雨,出大事啦!”非折跑来,喘息道。 琉雨施鸢回头:“怎么,是南孤辰又惹恼了少君大人?还是白宣又舌战起了黎大姐?” 非折摆手,答道:“都不是。是那沈清枫,他,他派人上门提亲来啦!” 琉雨施鸢奇道:“提亲?给谁提?”她脑中灵光一现,惊讶道:“——阿黎?他们是何时暗度的陈仓?这事捂得也太严实了些吧,我都不告诉!嗯,你姐不仗义,如此绝佳的秘闻八卦,不拿出来让大家茶余饭后消遣消遣,岂不浪费!” 非折叹息道:“娶阿姊回去干什么?当妈供着,天天听她唠叨?谁会这么闲得慌!”他打量着琉雨施鸢,点头道:“不过,沈清枫确实也挺闲得慌的,要不闲,那他娶你干什么?供头猪回家,图吉利?” 琉雨施鸢嘟哝道:“这般说也太侮辱猪了吧!” “什么?娶我?!”蓦地,她忽反应了过来,张大了嘴巴叫道,“这,这八卦是我的?我?和他?我们是什么时候暗度的陈仓?我怎的都不知?!” 当她看到这从村口一直排列到了庙口的十里聘妆,不由得立马即把满脸的惊诧转变换成了满眼的欢喜,悦然赞道:“不愧是侯府公子呢!财大气粗啊!” 屏翳小心问道:“老大,如此说来,你准备要嫁?” 琉雨施鸢看着聘礼思考道:“那沈清枫家世甚为不错,为人也还厚道,又待我实在的好,外无钱财食住之困顿,内无公婆小姑之刁难,的确是为选夫择婿之佳偶也。况且,这红彩聘礼又丰厚的紧呐!俗语有云,县官不如现管,我们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是得罪了他,那施雨天团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几年来,都是人家照应着咱们,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是吧?我这也是为了咱施雨天团能够长长久久的保住这个金饭碗,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呀!” 聘礼的诱惑力是不可估量的。 白宣气闷道:“太爷我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呢,再说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小媳妇哩,一女怎可侍二夫!” 琉雨施鸢无辜道:“你让我赔大婚,我赔了呀,早就两清了嘛。” 辛黎皱眉,发愁道:“给人当媳妇,阿雨,你都会干什么呀?别再刚过门还没两天呢,便叫人家给一封休书撵了回来,那可就丢人丢大发啦。” 琉雨施鸢略思,掰指算来:“我会补衣做饭,扫地铺床,弹琴作画,养花种草,打架斗殴算不算?要这个也算的话,那这些也就够用了,毕竟,他娶回去的是媳妇而不是佣人呀!” 风灵碧默了半晌,忽冷着脸色淡声问道:“你以为,成亲嫁娶是儿戏!” 琉雨施鸢摇摇头:“不呀,我这不十分冷静认真地分析过了嘛?人生犹如一盘棋,一步错来,步步错,这哪能儿戏?!” 风灵碧忍怒道:“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 琉雨施鸢点头道:“对,慎之又慎,思之再思,为了咱施雨天团的前途命运,我只得牺牲掉自己的终身幸福了,生活所迫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养家糊口不容易呀!不过,咱们都是一家人,也就勿须你们磕头作揖泪流满面的感谢啦!” 她越想这事就越觉得划算,谁人不嫁人,谁人不成亲,但是能平白地傍上这般一个既有金钱又有权势的官二代加富二代,这天上掉馅饼并且砸到了自己的头上的机会可一点儿也不多。人家的大腿比她的腰粗了不知多少倍呢,确实,值得一抱,遂更加坚定道:“嗯,决定了,嫁。” 风灵碧凝眸盯了她良久,不语,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琉雨施鸢兀然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灵碧哥哥他,他怎么啦?脸拉的比叫驴都长,还哇绿哇绿的,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是谁如此的不开眼,把他惹成了这样?” 南孤辰嘿嘿笑道:“还能有谁,谁能有这本事,当然是那个一张嘴就把南墙给吃了的钟爷大人啦!” 琉雨施鸢百思不得其解道:“我?我又闯祸喽?唉,不管他了,喜婆,你去回禀侯爷,就说这亲事我应下了。” 那送聘的喜婆连连道喜,却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能从琉雨施鸢的口袋里扒拉出来,无奈何,只得转回侯府,报喜讨赏。 梨花丛中,风灵碧独自一人斜靠于古木卧枝之上,醉倚花间,习风过处,梨落缤纷,沾湿了青袍点点,酒气微酣。 “唉,酒是好酒,花亦好花,可这样喝,岂不怅然生苦,白白的辜负了姹紫嫣红的一片韶华春光?”南孤辰提着两坛子陈酿在风灵碧的面前晃了一晃,举手抛出一坛,风灵碧揽掌接住,打开,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南孤辰亦开了酒坛,深嗅,微品道:“嗯,三十年的山村老浊酒,够地道,那老酒翁道之无假,诚不我欺也!”他摘了一朵雪白的小梨花,放于鼻底,轻嗅了一嗅,叹道:“多好的花儿哟,你就甘心拱手予人?放她自去?” 风灵碧自嘲一笑,道:“我有什么理由拦她?她人大心大,事事皆不放在心上,如何拦!” 南孤辰摇头,悠然说道:“小丫头情窦初开,不识其味,哪里懂得姻缘婚嫁之说!这五年来,我作为局外人,看得真切,你身在庐山中,可也心知肚明。 她虽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但唯独于你,那丫头却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啊。她依你恋你,羞红了脸的尽显出了平日里没有的女儿家的矜持娇怯之态,此一般,还能说她没将你放置于心头? 正如你所言的,你有什么理由拦她,她从未听你说过半句定心盟誓之言,你无承诺,却无端的来怪她绝情,这又是何道理?这层窗户纸,她不明白,你不戳破,稀里糊涂的,如此错过,岂不可惜?” 风灵碧闻之恍然大悟,遂忙起身,将酒坛子丢与了南孤辰,道:“我家的花儿,又如何能便宜了他人之手!” 说着,即拂袍揽风,大笑行去。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九) 南孤辰跃上花枝,轻摇折扇,举坛而饮,点头笑道:“良辰美景,月圆花好,嗯,妙极,妙极!”一回头,却见容岐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羽飘飘,正深眸痴然的望向了他。 自从那次白梨林间他们极其尴尬的初识相遇之后,容岐的瞳光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了。终日高冷沉默的少君大人总是会悄声躲在暗处,偷偷地注视着他,而那眼神当中所饱含的专注和深切,竟也是他此生从来都不曾见过的。 可是,每当被南孤辰发觉之时,容岐又都会于他冷漠深沉的脸上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坚忍之色来,然后,即红着脸颊匆匆地走开。 一开始,被人如影随形的‘监视’着,南孤辰也曾浑身不自在过,不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世间,又有谁会不习惯自己的影子呢? 闲来无事之时,南孤辰偶尔也会自我反省一番,是不是由于初遇那次他给容岐留下的印象太过于深刻了,以至于令容哥泥足深陷进了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之中啦?自来熟的老江湖碰上了好奇心的嫩娃崽,这火花擦的,呃,有点炸眼了! 神庙镇大街上,人山人海,举镇欢腾。 破旧的一个深岭古镇,到处都洋溢一片张灯结彩、喜气盈天的欢悦气氛。这个方圆不足十五里的古老小镇,一年年,一日日,人们平静而悠缓的生活着,就像那田间潺潺不止的吱吱的转动着的破木水车一般,清平无澜,没有什么值得欢喜,更无任何悲绝愤世,一千年,一万年,犹如天地间的轮回转世,亘古不变。 而今日,纯元侯要成亲了,这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普天同庆之大喜于神庙镇的上空凌霄炸响,忽如惊雷,小镇,兀然惊醒,活了起来。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众人欢呼着,道喜讨赏。新郎官亦豪爽大方,万贯铜钱挥洒如雨,世人山呼海啸的钦羡给他喜上眉梢的英俊脸上更增添了许多的春风得意之潇洒,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还有什么是能比此时更值得骄傲畅怀的啊! 琉雨施鸢坐在花轿当中,看着自己一身的锦缎红裳,却说不出是喜还是伤。 这亲事原是她自己明明白白地答应的,本不当后悔,她想着,既然那沈清枫诚心求娶,为了施雨天团往后的生计前途,她又驳不得面子,那便就欢喜应嫁吧,只是,此时,她无论如何,竟也欢喜不起来了。 她记得,羽渊上翻飞的红霞就是如此的朱艳夺目,灵碧哥哥那么喜欢痴望着满天的红霞,那,他会不会喜欢她此刻身穿红装的模样呢? 此时此刻,琉雨施鸢忽然没来由的想见到风灵碧,很想,很想,想得心疼。 “兀那轿中的新娘,且听好了,吾乃神祖帝俊之少子,炽火金乌晏龙白晏曦是也。今日于此抢亲,汝若从我,当下轿来,以天地为誓,日月为媒,一定终身,永世无悔。只不知,卿以为如何?”一青袍男子踏火乘风,负袖而立,点足轻落于了迎亲队伍之前,扬声说道。 琉雨施鸢急挑开轿帘,一喜,诧然呼道:“灵碧哥哥!” 众人大骇,有侍卫上前欲阻,却为风灵碧挥袖结作的炽火焰芒迎面逼退,纷纷跌倒。 琉雨施鸢扯开盖头,跃下花轿,行至于风灵碧的面前,抬头道:“你刚刚说的,我没听清。” 风灵碧垂眸,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司主大人,我名作白晏曦,因着自幼跟从师姑女娲娘娘一同生活,故而随了姑姑的风氏,化名为了‘风灵碧’之假称。家师轩辕黄帝同炎帝部族开战,父亲命我下山襄助于师父,只是父帝身份尊贵,原不当对二部族之争有所偏执,为了免除麻烦,往日遂有所隐瞒,司主大人,勿怪。” 琉雨施鸢摇头:“不怪。” 风灵碧郑重言道:“我的家世虽说不上多么显贵,可毕竟还是神祖帝家,同钟山烛氏亦能算作为门当户对了。我自以为我的为人也还忠厚可靠,且是真心实意的倾慕鸢儿,疼爱鸢儿的。你我成亲,钱财衣食之类你无须忧怀,只这公婆小姑一条,我生母虽丧,但父亲同常羲、娥皇二位母亲都康健于世,兄长阿姊亦有颇多,不过,鸢儿不必担心,他们很是和善温慈,万万不会刁难于你的。” 他抬手,自掌心凝化出了两枚精致漂亮的银铸小蛇耳坠,道:“今日,我自为媒,以这一对青赤火魂银蛇为聘,来此提亲,愿求娶烛氏之女琉雨施鸢为妻。鸢儿,你,可愿否?” 风灵碧不等得琉雨施鸢自痴呆中清醒过来,即微一斜头,将那一对青赤小蛇耳坠给琉雨施鸢戴上了耳际,温然道:“聘礼虽少了些,可贵在用心。当日阪泉河谷初次相逢,我见你一袭黑袍,臂挽双蛇,便想着,如若再配上这么一对火魂银蛇,那可就更加的妩媚妖娆,勾魂摄魄了。” 琉雨施鸢回神,轻拂耳畔,道:“你以生魂太阳精魄凝化作的耳坠,这聘礼,太贵重了。” 风灵碧一笑道:“那便永生永世都不要把它取下来,有这两缕精魄相随,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护你平安周全,与你心意相通。” 琉雨施鸢缓声问道:“你真的,要娶我为妻?” 风灵碧点头:“嗯,真的。” 琉雨施鸢想了一想,道:“我会补衣,可补得不好,就像蜈蚣生着的皱皱巴巴的大鼻子。” “无妨,此便足矣。” “我会做饭,可也只是一些粗茶淡饭,做得又难吃,除了烛九阴,这世间怕再没有谁能够吃得惯了。” “那,我便是第二个喜欢吃你做的饭之人了。” “我会扫地铺床,收拾房间,可扫得不干净,收拾得不整齐。” “房子嘛,能住就可以。只要房子中有你,怎样都是好的。” “我会弹琴作画,可弹不成曲,画不成样。” “我弹给你听,画给你看。” “我会养花种草,可是没有一株是种活了、开花了的。” “我的甘渊水府之中奇花异草颇多,无需你再费心栽种了。” “我会打架斗殴,可很少有能打得过的人。” “打架我在行,而且,很少有打不过的人。鸢儿,有我在,你便再无须出手。” “以上所说的这些,我都会一丁点儿,——只不过,因为我很懒,故而,这些,我平日里都是不做的。” “幸而,这些个缝衣做饭、打扫房间的事情自小便是我独自一人躬亲来做的,如今倒也都会些。” 琉雨施鸢奇道:“你们家家大业大的,竟没个仆从侍者伺候,这些琐碎无趣的事情还要你一个小少爷来做?” 风灵碧笑道:“因为我幼时丧母,性子孤些,很小的时候即于甘渊自立了门户,又不喜旁人打扰,遂驱了那些个仆从嬷嬷,事事亲力亲为,却也难得悠然自在。” 他执起琉雨施鸢的双手,正色问道:“鸢儿,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琉雨施鸢一时犹豫。 风灵碧见她这般为难,不由得黯然低道:“你不愿意?” 琉雨施鸢惋惜叹道:“可惜了,纯元侯那么丰厚的聘礼!唉,罢了,退了便退了吧……” 她转身,望向沈清枫,一咬牙,一狠心,壮士断腕道:“小侯爷,那聘礼,我,我会还你的。”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 沈清枫听她此言,默了半晌,怅然一笑,道:“钟雨姑娘,自那日街口一遇,清枫便为姑娘的飒爽英姿所深深吸引。沈某心中一直爱慕姑娘,愿同姑娘一结连理,白发人间。今次见姑娘早已心有所属,清枫不会阻拦,只恨你我缘浅,未修一世夫妻之命数。望姑娘且自珍重,惜缘勿弃,你们,去吧!” 琉雨施鸢心下歉然,道:“小侯爷,对不起,我虽爱钱,可亦不能负心。我喜欢灵碧哥哥,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而且,喜欢了很久很久。今日,他说要娶我,我心间真的很欢喜,很欢喜,你明白么?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所以,我要跟他走,便只能辜负于你了。” 沈清枫黯声道:“姑娘莫说了,清枫懂得,一念倾心难收却,千里相思入骨生。清枫又何尝不是?钟姑娘日后如有所需,还可同往时一般去侯府相诉,清枫能之所及,亦必尽力而为的。姑娘,请吧。”他转身,闭目而叹,再不看琉雨施鸢一眼。 琉雨施鸢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此时也只得拱手一揖,道了一句抱歉。 风灵碧伸手,琉雨施鸢上前,握住,踏风而去。 沈清枫蓦然回头,痴痴地望向琉雨施鸢远去的方向,久久的,石塑般一动不动。 梨花林间,琉雨施鸢扒着花枝,皱眉思索道:“那我以后当叫你灵碧哥哥还是晏曦哥哥?” 风灵碧笑道:“随你。” 琉雨施鸢攀上枝头,荡起脚来,歪头道:“还是灵碧哥哥吧,我都叫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的。” 风灵碧于花树下仰面问道:“你同那沈清枫说,你喜欢我很久了,从何时开始的?我为何不晓得?” 琉雨施鸢‘嗯’了一声,答道:“就是白於山上你救我那次了。” 风灵碧皱眉:“白於山?”他想了顷时,恍然道:“原来是你!小财迷,为了一只蛊雕,差点儿丢掉了一整条性命!嗯,倒也像是你的风格。”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研究道:“当时花着个小脸儿,跟个小乞丐似的。没想到,如今却出落得美人儿一般的模样了!” 琉雨施鸢理所当然道:“打架嘛,干干净净的怎么打?这是要把惨烈程度都挂在身上的!西风飒飒,英雄断肠!”她跳下花梢,趴在树丫间,用下巴支着脑袋,忽羡慕道:“你有三个母亲?真好,我连一个都没有。” 风灵碧答道:“娥皇阿母最先嫁于我父,生了大哥白挚、二哥白鸿、三哥三身、四哥禺号、五哥黑齿、六哥季厘、七哥白岐、八哥合尔、九哥白稷。常義阿母生十二月于吴姖天门山处。我母羲和末之嫁于父亲,生十日,我为最幼。” 琉雨施鸢听傻了:“如此说来,你们家有三十一的兄弟姐妹?你是老幺!那我这,确实,没有小姑子。可是,也就是说,我将要平白地多出来三十个大伯子大姑子?!这数目,着实有些吓人……让我先缓缓……” 风灵碧笑慰道:“哥哥姐姐们都已立府成家,平日里你是见不到的,不必惊慌。” 琉雨施鸢沉浸于‘三十个大伯子大姑子’的碎碎念中,随了风灵碧回至昊天神庙。众人见了,自然又是一番八卦入骨的抽丝剥茧之层层盘问。一通唾沫星子的炮轰之下,竟直逼得琉雨施鸢丢盔卸甲,狼狈如幼年时被人扒光了衣裳洗澡一般,羞红了脸,裸奔逃去。 众人惊讶,阿雨还有害羞至斯的时候,大荒的太阳,看起来真的要打西边升起来了。 琉雨施鸢自己也很惊奇,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何时,只要一遇到风灵碧,她便会尽露出小女儿的一切的娇柔羞怯来。仿佛,这世间,只有在他的面前,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一个女孩子,女为悦己者容,第一次,她品尝到了倾心悦慕之味,甜入心头,自生醉。 月上梨梢,月色寒,梨花白,花月溶溶,千树落雪暗生香。 琉雨施鸢独立花间,望月成痴。 出了这芥子天之后,她便要嫁于风灵碧,做白家的媳妇了。 真像梦一样呵! 这一次,她终于知晓了,何为成亲,何为嫁人。 心悦君兮,须得要一分倾慕心,两分痴迷心,三分执着心,四分相思心,五分欢喜心,六分眷恋心,七分虔诚心,八分不悔心,九分无怨心,十分白头心,十心入骨意,与君共白头。 这世上,有一个人,是只要有他在,她便不能嫁于其他人的,如若有一日他不在了,那她就更无嫁人为妻的意义了。 这人,便是风灵碧,她的灵碧哥哥。 唯望八荒九州,天下太平,她与灵碧哥哥偕手于世,清平静好。 烛九阴说,以心所想,念誓为咒,冥冥之中即会有上苍庇护,心间所系之人,此生此世,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长久久,一世无忧。 琉雨施鸢抬头举目,双手合十,对月许道:“我誓于九天四海之太平为咒结,许下这生生世世的琉璃愿,望汝长安。” 灵碧哥哥,我的‘望汝长安’,你可曾听见了,你可曾记下了,三生石畔,此意,铭心。 月影似水,映下了水中琉璃一般的女儿心,粼粼绰绰,散碎一地,拨乱了,九天上的一池碧水漪澜,碣石潇湘,落梦花。 芥子天内,琉雨施鸢初解何谓之‘两情相悦’,此意拳拳。 芥子天外,风云变幻,暗潮伏涌。 月色清凉,九潮云起。 烛九阴一袭黑衣猎猎,冷如寒石。 爽冽的秋风飞扬起了他棱角分明的袍底广袖,勾勒出一道挺直钢毅的山一般的肩背来,映着那月的流华,朦胧之中,愈加显得这影子坚韧、寒肃了。 “还在担心阿雨?” 一青衣女子上前道。 烛九阴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方,淡声道:“青献仙子,战场凶险,你本不该来的。” 青献静色一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我么?”她注视着默然无声的烛九阴,半晌,低低的道:“你倒不必赶我,战场凶险,我才要下山跟着你的。——生若无缘,那死,我总有选择的权力吧!” 烛九阴一时沉默。 青献亦顿了一顿,举首望月道:“阿雨的‘凝血泪’并无破碎,说明她此时确然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她一定会回来的。” 烛九阴点头,道:“我知道。夜深了,请回营帐吧。” 青献抬眸,静静地凝目深望了他许久,神色渐黯,既而,拂衣离去。 “师兄还是如此,‘冷面烛龙,不近人情’,竟然连一丝的怜香惜玉之心意也没有么?”蚩尤自密林岭侧行出,转头看着青献远去的方向,漫言道。 烛九阴轻道:“我心中既无她,又何必空予了她希望。此时便说清楚了,她不必空等,我亦无需敷衍,这样于我二人都是好的。” 蚩尤深黑灼亮的眸光忽望向了他,叹道:“那丫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未必能懂得你埋得如此之深的情意呵!” 良久。 烛九阴低语道:“我从未想过要她懂得。” 蚩尤摇头:“师兄,明知是此心错负,你又何必执着?” 烛九阴浑然道:“心已动之,覆水难收。” 他此刻的心中很乱,犹如一潭死水为从天而降的石子打破,击水落坠之声怦然心动,回音荡荡,死水水面涟漪顿起,波涛暗涌。 阿雨失踪了。 他时时刻刻将那滴‘凝血泪’紧攥于掌心,祈求上苍,保佑他的阿雨平安无恙。那日得知阿雨出事,烛九阴当即匆匆下得了钟山,一路急如星火的赶至蚩尤军营,寻访琉雨施鸢的下落生死,等她回来,他要第一个见到她。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一) 他的阿雨,此时会不会早已跟着一个他不知道的男子浪迹天涯了呢? 烛九阴从未曾这样心慌神乱过。他感觉,那女孩儿距离他越来越遥远了,她终有一日会长大,会飞走,会毫不留恋的弃他而去,同另外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一齐离开,然后,远走他乡,让他再也看不到他的阿雨,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喜欢阿雨,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就已经察觉了,这喜欢,超越了一个养父对养女的感情界限,他,越界了。 烛九阴从不在乎世俗的看法,可是,他不得不在乎琉雨施鸢的心意。阿雨喜欢疯,喜欢闹,却不喜欢他,最起码,不是像他喜欢她一样的喜欢。她尊敬自己,因为他是她的阿父,但她不喜欢他的沉默冷淡、寡言少语,用阿雨的话来说,他这性子就是‘丢了嘴儿的石头葫芦——连个说话的摆设都没有!’ 况且,琉雨施鸢并不晓得她只是他的养女,而不是亲女。那般无端生出的万绪苦恼,又如何是她这小小的心中可以承受住了的呢!他爱她,更不忍心伤她。 入骨相思说不得,三千红尘难斟破,此情无奈,未可销。 阪泉河谷,黑云弥空,九霄雾乱,七万兵马森罗叠布,狼烟尘起。 长琴手持凤焉玉琴,踏火上阵。 轩辕部火神大帝的赤红焰旗之下,一相貌威严的神君仙帝轻揽朱火缭纹广袍,漠然垂眸,睥睨而临。 长琴拱手一礼,道:“祝融大帝,晚辈赤水长琴,在此有礼了。” 那神君点头,懒得等待长琴这文绉绉的战前对白,直入主题道:“开打?” 长琴见他如此干脆,亦不再多言,只道了一句“得罪了”,即手抚琴弦,挥指打去。 祝融神君闻那琴声忽的一怔,兀然抬眼望出,一面轻描淡写地随意化去了长琴凌飞如雨的三千琴丝,一面细细的打量起了这温文尔雅的抚琴少年。 嗯,不错,出落成这般俊美模样,也还算是对得起阿月这两千多年的日思夜盼了。祝融神君心念至此,遂抬手扬袖挥出,‘呼——’一团炽火狂风盘卷而上,呼啸袭出。 长琴为那狂风一霎包拢,不得遁却,只能祭琴疾奏,堪堪抵御。无奈这炽火罡风过于猛烈,又哪里是他这小小的凤焉琴可以抵挡得住的!眼见着风眼渐至逼近,长琴的指尖已落血痕,再难反抗。 正在此时,忽闻一弦‘咝’的摄人心魄的商羽曲调凝空传出,但见长琴拈指祭天,口颂劫咒,竟是打出了一记同归于尽的幽冥古咒往生令! 祝融神君一笑,赞道:“好小子!”随即拈诀拂衣,卷袖摔出又是一道风火天符。 ‘轰!’往生令为暴怒的百丈烈焰嘭的点燃,訇然销去。长琴连人带琴刹时尽被这翻天风火吞噬卷没,昏迷倒下。 神农军中,夸父见此,忙执杖上来,却为祝融神火所阻,不得近前。 祝融神君负手而收,提起长琴的身子,朝向副帅水神天吴淡淡地道:“剩下的架你接着打。” 说罢,即去。 天吴扶额,轩辕骆明是这样,风灵碧更是这样,现在来了个祝融大帝还是这样,动不动就撂挑子,说走人就走人,连个商量也不带打的,怎地他家的主帅一个个的都是这般的不靠谱如斯?!唉,算了,只怕也就只有他一人是正经打仗的了,那就,没得选择,自力更生,继续打吧。 天吴喝令:“计蒙听令,且上阵一应夸父之战!” 重火宫中,祝融将那昏厥未醒的长琴放于地上,道:“阿月,阿月?” “神君回来啦,这么快,我晚饭还没开始张罗呢!”一红裳凤袍的美貌少妇晏笑而来,忽垂头望见了正躺在地上的长琴,圆盈盈的小脸蓦地一惊,诧然道:“神君这是要纳妾?——不对呀,他是个男孩子哦,那是作娈童?”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品赏道:“您相中的?嗯,品貌还不错,值得一收!” 祝融无语,叹道:“莫胡说!”他顿了顿,接道:“你看看他,眼熟么?” 圆脸少妇‘哦’了一声,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的由长琴的眉毛看到了他的眼睛,再由眼睛看至到鼻子,最后是嘴巴,翻来覆去的研究了一遍,皱眉思道:“眼熟,嗯,是挺熟的。可是,在哪见过呢?——莫不是爱慕我的追求者?这,追求过我的人太多了,都能从大荒极东的流波山上排队排到大荒极西的方山顶了,这么多人,我哪里能全都记得住呢!唉,可惜了嘿,我已经成过亲啦,而且连娃娃都有喽,辜负你这孩子的一番情意了!” 祝融无奈道:“阿月,正经些!”他轻点指尖,自长琴身侧化出一张天然琢成的翠玉弦琴来,道:“他有凤焉琴。” “凤焉琴!”少妇霎然大惊,脸色兀的一白,颤声道:“他,他他,他是琴儿!是我们的琴儿!” 祝融点头道:“不错,今日战场相遇,我见他手祭凤焉玉琴,即知他便是我们丢失多年的孩儿了,遂带了回来,送与你看。” 少妇早已忍不住的泪流满面哭道:“找回来了就好!我苦命的琴儿!” 长琴为那少妇的哭声唤醒,渐自回归神识,睁开眼睛,即看到了少妇一脸梨花带雨的正抱着他嘤嘤哀泣,其悲绝程度如丧爱子,令人闻者断肠,见者同殇。 长琴挣扎起身,骇然道:“这位嫂嫂,您有何悲戚之事,为何会伏于我身痛哭?” 少妇哽咽着揉了揉红肿的双眼,一转头,抱怨道:“神君糊涂,自己的孩子,下手那么重做什么!你看,给打傻了不是,见着阿妈都改口叫嫂嫂了!”她又回头,弯唇一笑,略略羞怯道:“虽然,叫嫂嫂显得年轻……哎呀!我真的保养的这般好?看不出年纪有多大吧?”她伸指朝着长琴脸颊宠溺一点,笑道:“你这孩子随我,嘴甜!乖儿子!” 祝融但笑不语。 长琴满脸迷茫地望向祝融同这少妇,不解道:“儿子?火神大帝,在下不是被您阵前擒来的么?这,这又是如何说来?” 祝融道:“父母即是父母,哪里来的‘如何说来’。” 长琴闻之一愣,怔在了那里。 少妇这才若有所悟道:“哦,刚刚只顾着哭了,忘记告诉你啦,”她一指祝融,道:“这是你阿父,火神大帝,祝融神君。”又忙整了整刚才哭乱了的发髻衣裙,十分正式的说道:“我,是你阿母,火神帝后,月天歌。”她想了一想,接着补充道:“八荒九州之内最美丽、最漂亮、最迷人、最妖娆的一朵鲜花,”她调皮地朝祝融一努嘴,对着长琴的耳际悄声笑道:“被你父君连哄带骗的就拔走了。” 祝融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沉默,非常认同地点头应道:“阿月的确是这世间唯一最好的女人。” 长琴回神,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们,真的是我的生身父母么?” 月天歌启指立誓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有凤焉琴为证!” 她抬手轻拂上了琴弦,缓缓回忆道:“还记得生你那时,为娘整整疼了三天三夜,可就是生不下来。你父君急得把整个重火宫的侍卫仆从都责骂打罚了一通,直抱着我‘阿月,阿月’的呼个不停。 就在这时,天地忽然齐乐欢唱起来,大荒之中所有的五彩凤鸟、皇鸟、鸾鸟皆鸣舞于重火宫上空,密密麻麻的铺满了这大半天九霄苍穹。 然后,你就出生了,小小的手中,还携着这么一把翠碧的小琴,咿咿呀呀的,哭个不止,我和你的阿父却笑了。我们的孩子是带着九州四海的钟秀灵气出生的,普天同庆,举世共朝,注定便是不平凡的。” 她温柔抚上长琴的面庞,浅浅笑道:“因着这琴,故而,你的乳名即叫作琴儿。”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二) 这,便是他朝思暮想的父母么,长琴此时并没有一丝丝的真实的感觉。父母,那是多么遥远又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称呼呀!多少次,在他任人凌辱的时候,在他欲哭无泪的时候,在他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他都独自一个人于心中默默地轻呼过这个生涩的称呼,而今,人在眼前,他却唤不出来了。 原来,这些年的孤苦无依和孑然凄凉,不是不在意,不能不生怨,毕竟,他心间还是打了个死结啊! 长琴脸色陡然一暗,侧身避开了月天歌的手指,低眸,冷冷道:“那你们为何还要弃我于崇吾山上,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祝融沉目上前,即为月天歌所止,她默了片刻,轻声道:“琴儿恼了?你怨我们,也怨的应当。是阿父阿母不好,没能护得了你,害你为水神大帝共工所掳,自幼便离了父母双亲,流浪于外,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头吧!” 她朝天一叹,自嘲道:“生的漂亮有什么用,红颜祸水罢了!当年,我同火神大帝、水神大帝一同拜师求艺,祝融神君为大师哥,共工神君为二师哥,我年纪最小,入门最晚,是小师妹。师兄妹三人朝夕相伴了一千多年,又正值年少青春,初识情爱,自然就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少年们的相思债来。 我心慕于稳重霸道的大师哥,却无意中伤害了火爆气盛的二师哥,而且是伤他甚深,令他一时绝望癫狂,难以自持。可见得,有时,相逢并不一定是缘分,或许,也还是孽债呢! 后来学成归来之时,我便同两情相悦的祝融神君结为夫妇,诞下一子,便是你,琴儿。 在你五十岁生辰大宴当日,共工突然闯入,偷袭抢去了你,祝融神君当即追出,同共工大打出手,于榣山上厮拼大战了一番。你父为那共工带来的九百妖将所伤,险些丧命,榣山一战,他整整闭关了百年才得以将息恢复。自那之后,我和你阿父便天上地下、荒泽山川的到处寻你,找你,打探你的生死下落。这一转眼,就是两千多年过去了。幸而,老天有眼,今日终于,我们又见到了你!” 祝融黯然道:“阿月,这不怪你的,从来不怪。” 长琴痴怔了半晌,蓦地抬眸,凝望着母亲因激动而沾湿下一痕泪迹的面颊,不知所措。 长琴知道,他那些个所谓的‘怨恨’,此时却经不起一分一厘的撼动,只要母亲说出了一个理由,哪怕这理由是信口捏造的,他也会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不,就算是没有任何的理由,只要父亲母亲还认他、要他,他都会原谅他们的。因为,他太需要这爱了,渴望入骨,执念入命。 月天歌见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遂温慈笑道:“好孩子,来,叫一声阿母,我已经有两千多年没听到你叫了呢!” 长琴张了张口,轻声唤道:“阿母……” 月天歌滚泪笑应道:“哎!娘亲的好琴儿!” 这一声‘阿母’犹如一记炸雷一般,訇然炸开了长琴多年沉积垒铸的心防大堤,万万千千的思念和委屈忽如滔天的洪水一样奔腾灌浪袭来,他猛扑向月天歌的怀中,不能自已的痛哭起来。 那怀抱真暖和,柔软,芬芳,让人沉醉,眷恋,这,就是母亲的感觉么?这世间,有一个自己的母亲,真好! 他哭着,月天歌就抱着,轻拍他的肩背,柔柔的安慰着他,仿佛,是在安慰着摇篮里的婴儿一般。 他沉溺于母亲的怀抱,不舍得出来,紧紧地依偎在她的心口上,就好像,要把这么多年丢失掉的母爱都一遭补齐了似的。 良久,良久,他都不忍离去。 祝融走来,道:“你的修为不错,宁死不屈,当为大丈夫之所为。”刚欲走出,又一顿,道:“只是,那往生令杀气太重,以后还是莫要再祭用了。” 长琴颔首道:“是,孩儿记住了。” 月天歌急道:“后面的那句可以记住,但前面的一句可千万莫要记住才是,什么叫作‘宁死不屈,当为大丈夫之所为’!没了命,又哪里还有什么大丈夫!别听他的,你父君一派胡言!儿啊,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保命最为要紧,没了命,就什么也没有了,听到了么,切记,切记!” 祝融淡然一笑,道:“听你母亲的。” 言罢,即出。 长琴亦笑应道:“是,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母亲的性子同阿雨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他喜欢看阿雨的淘气撒娇、胡说八道,原来,是潜意识里对幼时朦胧中的母亲的重温和回忆。 月色凝透如水,月下竹影斑驳,摇摇曳曳,风痕疏浅。 阿雨现在又在哪里呢?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危险?生没生苦恼? 这些,他都一无所知,长琴沮丧的想到。 他又错过了一次为她遮风挡雨的机会,总是这样,每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恰恰地错过了保护她的一瞬间,他真恨!恨这样没用的自己,一无是处,言而无信! “怎么,睡不着?告诉阿母,想什么呢?”月天歌同他并身坐下,温然道。 长琴回头,看向了母亲。幸而,他终于寻到了亲生父母,他们又是这样的爱着自己。看起来,老天待他还是很不薄的。 他很满足。 月天歌略微一思,心下了然,即俏然笑问道:“让为娘猜猜,是想——想我未来的儿媳妇了?” 长琴脸色轻羞,低声道:“禀阿母,那姑娘与我尚无盟定。” 月天歌点头道:“还没追上?”她拍拍长琴的肩头,鼓励道:“不要紧,早晚的事儿!我儿子这样的好,相貌俊、家世高、修为强、品行良,这般的东床佳婿哪里寻,普天之下,也就是我儿子了!她若有心,就一定会为你倾倒的。” 她认真分析道:“不过,这追女孩儿也是要有技巧的。你是男孩子,得主动一些,大胆一些,千万莫要顾忌这顾忌那,顾忌来顾忌去的把机会都给白白地浪费过去了,到时候姑娘再跟别人跑了,追悔莫及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吃饺子后喝汤! 譬如你阿父追我时,那叫一个霸道呀,上来就直截了当的告诉我:‘阿月,我看上你了。你呢,跟不跟我走?’ 就这一句话,可让我整整心动了大半世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脸上发热哩!为了这句话,我死心塌地的跟了你父君这么多年,把那乌央乌央的追求者都拒之于心房门外。我的心跳,此生此世,只为他一人。” 长琴心道,阿母不知,此时,却已是为时过晚了。阿雨的心间,早就为其他的一个男子装下了那一句‘我看上你了。你呢,跟不跟我走?’ 或许,他该当放手的。 不放手,心魔入腑,终成共工。放手了,甘苦自知,才是长琴。 情到浓时,不相思。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三) 桑水河畔,叠巘巉岩其间,湛蓝色的清透河水一铺数顷,云烟缥缈,碧风习习。 一深蓝袍子的劲装男子自远方踏山而来,低垂的斗笠半遮下了他的面颊,尤显沉定。他的步履很稳,只是脚下轻沾了几片残碎的黄叶,才略露出了一些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远行意来。 既至河岸,那男子抬眸,蓦然顿步。 十里青水之上,烟波浩渺之间,一裸身少女沐水而出,凌漪起舞,舞姿婀娜曼妙,宛如飞天献伎,丰姿绰约,婆娑婉转,翩若惊鸿照影,矫似游龙出水。雪白凝脂的肌肤映衬着靛蓝水中修长匀称的浅浅倒影,美得圣洁高贵,令人沉迷而痴狂,却是生不出一丝丝的妄意邪念。 少女忽然望见有人立于岸侧,霎时一惊,当即拂水为衣,裹上身来,摄云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于此偷窥?” 男子回神,脸色顿然一红,执礼道:“在下西周蒙稷,去往阪泉途经此地,正欲取水饮之,恰见姑娘戏舞,蒙稷本无意冒犯,却终是唐突了姑娘,惊扰之处,还望姑娘海涵莫怪。” 少女闻之颔首,糯声言道:“既如此,也算是我惊扰了先生,那便两厢扯平,莫再说甚致歉之言了。”潺潺的流水萦绕于她的身间,仿佛轻纱覆笼着的一颗荧白明珠,璀璨晶莹,清灼夺目,翠荷浮波,不可逼视。 蒙稷只觉眼前一灿,忙侧过了头去,不再望向那少女。 少女起身,拈叶为裳,系好了一袭翠碧衣裙,赤足濯水行至岸上,柔柔一笑,道:“先生,青叶有礼了。” 蒙稷回礼道:“青叶姑娘请。” 青叶手挽发髻,轻问道:“先生要去阪泉?” 蒙稷应道:“不错。” 青叶微斜着头,编好了最后一缕小辫儿,说道:“青叶受姐姐之邀,也是要去阪泉寻人的。既然同路,那,你我正可同行。” 蒙稷思虑道:“如今九州不平,战火四起,青叶姑娘一女儿之身,出门在外多有艰险。若二人同行,有所照应,如此也好。” 二人驾云腾雾,随即起行。 青叶暗暗启眸,好奇地打量着蒙稷,他英气的剑眉很粗很浓,眼睛里面的瞳孔黑得湛亮、漂亮,再配上这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唇线,即越发显得这人沉定稳重了。 青叶浅笑道:“我在家中之时,姐姐常唤我作叶儿,先生也可以这般称呼的。” 蒙稷点头。 青叶微思,忽又带了三分羞怯,低声问道:“如此,我可以称先生作蒙稷哥哥么?此去路远,既是同行,太生分了总是不好。” 蒙稷答道:“但随青叶姑娘之意。” 那蒙稷本非多言之人,青叶虽是少年心性,但见他这般不善言谈,便也就乖巧的闭上了嘴巴,一时默然。 行了大半日,一路上风平浪静,却也无甚波澜。 二人正欲寻处落脚,暂作休息,忽八方滚滚云烟弥空扑至,翕张之间,已布满了九霄重宇,浓云遮天蔽日,奔腾翻涌,一步之内,不可得视。 蒙稷惊道:“五行云图阵!”他知这阵玄妙无穷,不可掉以轻心,遂上前将青叶护于身后,自腰间祭出了一对精钢索链铁爪来,握在掌中,以备应战。 青叶奇道:“何人会在此荒山野岭中摄云布阵呢?——莫不是他知我等路过,故意于此守株待兔,等我们的?” 蒙稷皱眉道:“有何用意尚不明了,不过,来者不善,当宜小心。” 青叶点了点头,手中亦暗暗地拈出了三片青绿竹叶,待机而发。 “后稷神君,欲知令弟下落,且随我来!”一声轻言兀然由四面八方遥遥传来,回音荡荡,缥缈入云。 蒙稷沉声喝道:“汝为何人,如此装神弄鬼,想欲作甚!” “哈哈哈……”那声音一连大笑,继而消失。 蒙稷将贴身的一块玉佩解下,转头道:“青叶姑娘,这‘浮尘玉’乃我家传至宝,关键时刻能护人性命,你且握于手心,暂守于此,待我上前打探一番,去去就来。” 青叶犹豫道:“这怎么使得?蒙稷哥哥,你还是自己留下防身用吧。” 蒙稷摇头道:“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青叶一顿,知道事态紧急,不容有迟,遂接过了那玉,担忧道:“蒙稷哥哥,小心有诈!” 蒙稷道了句‘无妨’,即匆匆追去。 青叶眺望着蒙稷离去的方向,凝立不动。 “呜呜——”一腔哀宛痛绝的哭声断断续续的自迷雾深处幽幽传出,叫人闻之寒瘆生慌,后脊打颤。 青叶闻声大惊,忙紧握了玉佩,四顾望去,见朦朦胧胧的不远处,一白袍人影焚香为祭,正作招魂祀礼。她心下好奇,遂悄步上前,渐至走近,这才看清,原来是一白裳道袍的青年道人于此作祭招魂。 道人回身,看到了青叶,于是稽首问道:“姑娘从何而来,何故闯我祭阵?” 青叶回礼道:“我与同伴于此借路,不意误闯了道友仙阵,搅扰之处,青叶这厢赔礼了。” 道人讶然道:“姑娘便是那灵山上的巫罗女仞?赤水青献的妹妹?” 青叶心生戒备道:“你识得我?” 道人一礼道:“贫道云中君,是为炎帝座下一白衣幕僚。前日听说钟山主神烛龙大人与赤水青献仙子一同入营,姑娘自称‘青叶’,我想当为青献仙子之妹了。” 青叶拱手道:“青叶不知云先生至此,失敬了。”她看向这玉鼎祭台,轻声问道“不知先生所祭何人?这般悲切,让人伤怀。” 云止叹道:“贫道所祭之人,姑娘也应识得,正是我炎帝座下之施雨司司主琉雨施鸢大人。” 青叶惊道:“阿雨?!阿雨她,她死了?” 云止怅然道:“生死未卜!此番令姐相邀,我想,亦是欲要青叶姑娘以巫罗秘术为司主大人招魂引渡吧!” 青叶悲道:“阿雨到底是为谁所害的?这其间的因果事故,还望先生告知。” 云止答道:“那日星斗七旗阵下,东海摇光军前,黄帝之徒风灵碧对阵于我部少主卫女公主和司主大人。卫公主与司主战之不敌,便欲逃却,只恨这风将军一意赶尽杀绝,先伤公主,后逐司主,八千兵卒,无一生还。”他一顿,忽问:“不知姑娘口中所言的同伴,可是刚刚与姑娘同行的那个蓝衣男子?” 青叶点头道:“正是。” 云止凛眉问道:“姑娘可知他是何人?” 青叶言道:“蒙稷哥哥只道他是西周蒙稷,其他未言。” 云止沉声道:“姑娘常年修习于灵山巫族,却是不知,此人乃西周主神后稷神君,神祖帝俊之第九子,也就是那化名为‘风灵碧’的炽火晏龙白晏曦之九兄,白稷。” 青叶顿时愣住,呆在了那里。 云止摇头:“何去何从,还望姑娘自行定夺,贫道告辞了。” 言罢,他挥袖揽袍,遁云化去。 青叶只觉此时脑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蒙稷知是受了那布阵之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当即匆匆赶回,看见青叶无恙,遂心下大安,道:“青叶姑娘,这里可有何人来过?” 青叶回神,默了半晌,问道:“你是后稷神君?白晏曦的九兄?” 蒙稷一怔,答道:“确是,姑娘何有此问?” 青叶闻之脸色微黯,轻道:“你是来投黄帝军中,襄助那白晏曦的?” 蒙稷据实以道:“我是奉了父命,下山来寻小弟下落的。”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四) 青叶眼中神光尽失,低语道:“没想到,你我的缘分竟是如此的浅薄……”她张手,将玉佩送还:“你的玉佩,物归原主。” 蒙稷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 青叶失落道:“你我原就不是同路之人,此番作别,他朝再见或已为敌,亦断无故人情分可言了。玉佩还君,早知缘浅难再续,莫如陌路不相逢。” 蒙稷见她如此说来,虽未知其中所以,却亦是猜测些许,一叹道:“既这般,那这玉就当做我们相识一场的见证吧,还请姑娘收下,他时忆起,聊以为念。我既送出,便断不会收回了。” 青叶微一伤神,痴声道:“好,它便是我们相识一场的信物了。自此以后,千年万年,都有它为证,你我确实遇见过。”她忽冷眉一挑,寒色道:“可是,阿雨的仇,我不能不报!蒙稷哥哥,得罪了!” 说着,青叶手下拈指一祭,三片青竹叶以一化百,凌空唿哨,散风打去。 蒙稷侧身躲过,铁爪‘九戕’随掌飞出。 千百竹叶攒为旋涡,将蒙稷团团围起,盘转萦回,宛如飓风出海,杀气冽冽。九戕迎刃破空,于层层竹叶封杀之间撕扯开了一片残风空域,蒙稷斩落碎叶,敛袍负袖,轻足点地。青叶扬眉颂咒,挽手结作了一记巫罗血印,散发浮云,踏着簇簇竹叶,祭舞而起。霎时间,排山倒海的翠绿竹叶凭空坠下,入地而陡然化为一张十丈罗盘,将这蒙稷合身覆拢于了阵盘正央。 青叶衣带飘飘,赤足旋舞在罗盘阵中,漠声偈道:“婆娑众世,如幻犹痴,生无念,死无由,一灭一寂,一任轮回。”倾城之舞配上这婆娑之偈,一时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无法自持的沦陷其中,不可自拔。 阵盘之内,乱叶如刀,齐齐的环围于蒙稷身前,随着青叶的偈声顿止,蓦地,訇然刺下。 青叶的心口刹然一窒,那纷飞的乱叶便稍缓了半分杀伐冲势,微作停滞。 不远处,云止轻叹,既而一哂,抬手拈云弹出。 忽然,竹叶为云力所助,唰——!倾天刀叶扑面割来。蒙稷手中的九戕不及挥离,胸前背后竟早为竹叶入骨斩进,血溅蓝衫。 青叶立时大惊。 蒙稷咬牙忍住了伤疼,风掣九戕,一对骷髅铁爪运雷御电,兀然杀出了漫天竹叶的重重围困,冲破阵来。他拂手卷袖,一记浑雷劈落,顺势挥爪打出。 青叶避无可避,步下一个踉跄,被那通明雷光击倒于地,眼见这骷髅铁爪即至面前,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目,只待一死。 顿然,风止,瘆寒的铁爪突停在了她的颈前三寸,如凝固下了一般。 “青叶姑娘,保重,蒙稷告辞。” 青叶睁眼,看着蒙稷踏云远去的背影,久久的痴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犹是石塑。 枢纽殿中,轩辕部族诸臣肃然而立,严凛而激动地等待着主君的一声令下。 轩辕黄帝睥睨言道:“当今之世,神农氏衰,诸侯相与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也。今我轩辕氏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遂令诸侯咸来宾从,天下望之归一。” 至此,黄帝抬眸,巡顾一望,沉声喝道:“诸卿,今日乃我轩辕一氏同神农一氏成败一决之时。成,则大业永驻,天下长安;败,则身死族灭,万世为奴。我等同轩辕氏族早已是骨肉连生,血脉盘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轩辕荣,九州王,轩辕损,举族殇。众卿家,胜负皆在此一战了,望尔等与孤共勉,同进退,共生死!” 诸臣拱手,一揖而礼,呼道:“天佑我主,四海归一!” 轩辕黄帝眼中深瞳精光顿现,于金丝明锦的山河社稷袍的映衬之下,这瞳光显得愈加的沉邃冷峻了,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降的帝王之气,寒凛而威严,不容侵犯,不可对视。 他揽下袖袍,穆然命道:“众将听令,今夜三更造饭,四更拔营,五更行军至阪泉河谷神农营寨,人衔枚,马裹蹄,趁其不备,偷袭攻之,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炎帝大营!” 诸臣拜道:“谨遵帝令。” 殿外,残阳如血,艳得刺眼的朱红色云霞横铺了满天,仿佛,是一个旧时代的辉煌却又悲壮的血祭葬礼,而另一个崭新的英雄盛世之时即将降世。 世外旧日换新天,芥子天中岁悠长。 琉雨施鸢闲的发慌。似乎,在她的日程安排里,除了胡吃海喝的养膘,就是不着边际的瞎想,想着怎样生财有道,怎样不劳而获,怎样逼迫白宣得道成仙,怎样不被南孤老贼气得牙根发痒,以及怎样拔苗助长的帮着非折长个儿,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怎样做好白家的准儿媳。 三百三十年的时间弹指而过,轻如尘灰,琉雨施鸢感觉她一个盹儿还没能打完,这黄粱梦就已经要醒来了。 不过,这短短几百年于一个神仙来说,确实不算得什么,以后会有千千万万年的日子呢,还长着哩。 白宣虽未脱凡体修入仙门,可幸而有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准弟妹’看护着,灵丹妙药多得都能拿来当饭吃了,自然也是青春常驻的。 至于‘南孤辰为何凡胎不老’这个问题,施雨司众人曾经无数次的作出了深刻的学术探讨。琉雨施鸢固执地认为,他肯定是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至理名言,妖孽嘛,都容易成精,人之常情,不稀罕!而白宣和辛黎却说,这解释掺杂了琉雨施鸢过多的个人恩仇情绪,不够严谨,不足为证。最后,屏翳总结性发言道:“南孤辰确实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异类存在。” 南孤辰正欲挣扎反抗,不幸又为非折化现出的真身盘裹于肩,一番‘暴力’压制之后,他泪眼汪汪的望向了旁侧默然不语的容岐,容岐一脸深沉,继续低默无语。南孤辰终于绝望,遂再不敢作声辩解了。 屏翳话接前文,摇头晃脑的道:“理智的分析是,那独角蟒龙于快活山上确是守有至宝,只不过,这至宝也不知怎的,就误打误撞的掉进了孤山弃婴南孤辰的口中,被他当作馒头给一嘴吞了下去。独角蟒龙无奈,只得守护起了体内含有长生至宝的南孤辰来。这一守,就是二十多年。一个老龙也挺不容易的,既当爹又当妈,却养活出了这么一块料,真真的令天下父母为之触目惊心呀!可见得这读书受教的重要性,警钟常存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即是,这个极不显眼的施雨天团之中,居住着一群极不平常的杂耍人,他们上至团主钟雨,下到新收小弟南孤辰,一个个,都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活神仙’。 为了不引起大炎国举国臣民的恐慌心理,琉雨施鸢决定实施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离开神庙镇后,施雨天团八方流浪,四海为家,江南小镇、大漠沙海、冰原雪岭、深谷莽林,几乎是太炎天朝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深深浅浅,步步流年。 不过可惜,琉雨施鸢那个‘租一间茶馆,边卖艺边卖茶边当老板娘’的心愿始终未能达成。因为,白宣白太爷要穿的体体面面,南孤辰南孤败家子要睡的舒舒服服,而她自己,团主大人,当然是要吃的开怀畅快啦,所以,然后——就没钱出租金了,‘老板娘’之称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五) 幸好,琉雨施鸢并不在乎这些,虚名而已,何须挂怀。只要能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不就足够了么,人这一辈子,还要图些什么?哦,对了,还有就是和风灵碧好,嗯,她的人生圆满了,如此,甚好。 醉笑且尽杯中酒,踏歌鸣琴自在仙! 这一日,容岐忽占卦卜得,当夜子时之际,正为七星归位、须弥印散之时。 众人顿时一番激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然而,南孤辰苦恼了。 只因琉雨施鸢认为,她应带走的行囊之内,没有他。 众人纷纷落井下石,随声应和。 南孤辰无奈,只得死缠烂打的扒上了容岐这根救命稻草的肩头,可怜兮兮的嚷求个不休。容岐自然是招架不住他这‘狗皮膏药’的能耐的,于是,轻而易举的,他成为了容岐此次离出芥子天唯一要带走的一件行囊。 夜半子时,璀星无月。 北斗七星隐隐攒聚于正天,洞明、隐元二星左右相辅,魁杓现形,云开一线,芥子化出。 容岐抬手祭鞭,挥为阵图,口中默颂昊天靖乱之诀。蓦地,阵中青芒冲霄四迸,八荒四海九天云笈对应七现二隐九皇星君,山河拟咒,道化阴阳,青光阵图徐徐旋转,众人置于阵央中心,亦缓随了那靖乱诀浮云而起,凌风飞御。 轰隆——!霎时间,天开石绽,一道刺眼灿耀的白光陡然撕裂开了天和地的交界一线,蜿蜒而下,直至地心。 众人为那白光吸摄,眼前恍惚一闪,待至再行睁眼望去,却已是茫茫无尽的沧浪东海之上了。 明月高悬,月华倾洒在这波光淋漓的浩瀚海面,烟笼缥缈,宛如莹珠落水,玉破银镜。 屏翳望着那月,默然成痴。 琉雨施鸢等人亦是一呆,伤怀不语。 良久。 琉雨施鸢上前,轻道:“看起来,你是真的动心了?” 屏翳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吧……或许,也谈不上……”他自嘲一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呢,就已经结束了。” 他俯下身子,轻轻捧起了一漪海水,水意冰凉彻骨,微泛腥红。 半晌,屏翳叹息道:“我只是觉得,她还那么小,初识人世,未尝甘苦,不应当死的。” 琉雨施鸢黯色道:“有战争的地方就会有死亡,而死亡,是从来不会在乎那人该不该死、能不能死的,命运,无情。” 屏翳怔住,喃喃自语道:“命运,无情……”他回头,道:“雨老大,对不起,我,我行累了,想停下来,在这里安静地呆上一会儿。” 琉雨施鸢一顿,伤然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屏翳遥望着这苍海之尽,缓缓道:“我答应过小公主的,要陪她一同去南海射蝴蝶,如今虽不能成行了,可我还是想留下来,在这里陪陪她。她还那么小,一个人在这孤单的海上,会寂寞的。” 琉雨施鸢低眸,应道:“好,等你何时想回了,再来寻我们。” 屏翳点头。 芥子天中之时,他以为过了便是过了,时间能够风干那伤痛,他可以放得下。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再一次的踏上这片血迹斑斑的海域时,却发现,有些伤,只能深埋,但永远也不会消忘。 风灵碧伸手将琉雨施鸢揽入怀中,紧紧握下了她的指尖。 待得目送着琉雨施鸢等人渐至行远,模糊了背影,屏翳这才回过头来,却发现,不知何时,一只纹首白喙的赤足小鸟正落翅于他的肩头,一动也不动。 屏翳抬指轻敲了一下鸟儿的白喙,温笑道:“小鸟儿,你也很孤单么?那,不如我们两个做个伴,好不好?” 纹首鸟儿咂咂嘴,点了点头,叫道:“精卫,精卫!” 炎帝居府,百草园内。 “炎帝,您……”琉雨施鸢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然的种药老者,一时心间感慨万端,滞不能语。 炎帝回头,见是她,一喜,慈颜笑道:“琉雨丫头,你平安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放下药锄,道:“孩子,去凉亭说话。” 琉雨施鸢心里很难受,恍然间,炎帝似乎是一瞬而衰老了很多很多,亡族之虑和丧女之哀将他生生的给压得垂暮老矣、神光不再了。她心疼这老人,可是,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的残忍,锦中添花难,雪上加霜易。 炎帝拉着琉雨施鸢的手掌,笑道:“好孩子,东海之战把你给吓坏了吧?唉,你们都还只是孩子,这战争的浩劫罹丧,本不该由你们去承受。我那小娃儿也是好孩子呀……可惜……”他轻叹着,浑浊不清的眼瞳里渐生朦胧:“小娃儿懂事,乖巧,又是年纪最小,花儿一般的韶华之龄……不当死啊!” 琉雨施鸢不解道:“那您就甘心降了黄帝为臣,拱手献出天命玺,不为小公主报仇了么?” 炎帝摇头,哀悯道:“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啦,有太多太多的像小娃儿、像你一样的无辜的人都被迫卷入了战火之中,百姓妻离子散,黎民身置铜炉,天下不安,九州何定,此非我之所愿,吾亦实不忍见呐!唉,是该结束了!” 他抬眸,望着琉雨施鸢道:“黄帝心怀天下,胸有大志,其气吞山河之胆略抱负,雄才伟略之英雄霸气,杀伐决断之狠厉决绝,都是身为帝王所必须要具备的品德道性。我知道,他定当会是这九州难得一见的天命明主。个人恩仇永远也不能抵挡得住这历史的滚滚洪流,我不能自私的只因一己之痛而置黎民苍生于不顾。况且,他纳我为臣,容我神农举族,神农氏自此终得偃兵安定,休养生息,却又如何不好!” 琉雨施鸢不懂得这些个帝王之道、历史之更,她只是从炎帝通明而又黯然的眸光中,看到了深如泓渊的一息感怅,虽然个人恩仇不能左右历史的更迭,可毕竟还是丧女之痛,彻骨沥心。这最后的一丝无奈,或许,只有时光可以去抚平它了,结成痂,便只剩疤痕了,不去看,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疼痛。 她问道:“那您以后……” 炎帝浑然一笑,道:“就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平凡的种药农人,每日上山采药,尝遍百草,四方行医,给那些看不起病的老乡们义诊治病,悬壶济世。这样的生活,可比做神农之主、天命炎帝要悠闲安逸了许多呢!” 离开时,琉雨施鸢于青木廊阁的尽头,望见听訞提着一壶热茶走上,炎帝放下手中的草药,笑着接过茶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听訞温柔的用袖角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滴,一脸从容静好的清宁神情。 人世无常给予了他们的人生无数的坎坷伤痛,但这些岁月的沧桑却并没有在他们的脸上烙印下些许的痕迹,那些伤痛,在时间的沉淀下,渐渐化去,积淀为了半世沉浮的自得其乐,悠然而暇逸。 琉雨施鸢顿了一顿,转身走出。 府外,风灵碧迎上,见她情绪这般的低沉,遂劝慰道:“鸢儿,炎帝本性淡然随和,如今这般行医济世,治田农桑,倒也相合他的意愿。离开了权力的巅峰,平凡度日,未必不好。” 琉雨施鸢点头道:“我知晓的,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她庆幸,芥子天一游使她阴差阳错的错过了这场持续了上千年的上古大战的了结,这是多少鲜血和积尸堆砌而成的一统,充满了血腥味的英雄盛世。只是,后世只会记得这大战的‘胜负’二字,而再不会有人去在乎那两个字身后所埋葬的万里白骨何人归了。成王败寇,每一个字都重于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六) 风灵碧轻拢了拢琉雨施鸢耳畔被风吹乱了的碎发,温笑道:“鸢儿,跟我去见师父师母吧?婚姻大事,总得要禀过他们的。” 琉雨施鸢犹豫道:“我这一塌糊涂的样子,他们会不会不喜欢?黄帝,是不是很严厉很不苟言笑?他会嫌我聒噪么?我应当要怎样讨他们欢喜?我……” 风灵碧看她紧张失措的样子,莞尔道:“你就是你,你这个样子就最好了。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相信我!” 琉雨施鸢将信将疑道:“一定么?我,我还是害怕……” 风灵碧戏谑道:“丑媳妇早晚也是要见公婆的,更何况,我媳妇儿这般的俊俏好看,聪明伶俐。”他紧揽了琉雨施鸢至怀,垂头,贴上她的耳际,低低的呢喃道:“有我在,怕什么!” 忽感觉视线的尽头有一抹黑影闪过,风灵碧凝眉一定,停下了脚步。 琉雨施鸢叫道:“灵碧哥哥?” 风灵碧回头,一笑道:“走吧。” 轩辕城,枢纽殿中。 黄帝内殿走出,忽一怔,继而展眉笑道:“晏曦,你终于回来了!” 风灵碧躬身一礼,道:“晏曦令师父担忧了。” 黄帝走近,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父帝比我更担心你,还特意命后稷神君前来轩辕城寻你。晏曦呀,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回去吧!” 风灵碧眸光一沉,低声道:“他若在乎,为何不给母亲报仇?师父不必再劝了,我想,我和父亲都应当冷静一段时间,或许,有一日我能够理解他吧。” 黄帝一叹,点头道:“这样也好。嗯,去见见你师母吧,她每日都在为你祝拜苍天,佑你平安归来。” 风灵碧答道:“是,徒儿知道。师父,徒儿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禀,徒儿同那施雨司司主琉雨施鸢两情相悦,于芥子天中一定终身,婚娶乃大事,还望师父能予证礼。” 黄帝悦然道:“这是喜事,为师自当应了。那姑娘可来了?” 风灵碧回身,温声道:“鸢儿,进来吧!” 琉雨施鸢低着头,谨慎走入。 风灵碧拉起她的手,轻握于掌心,那掌心里传来的坚实的温度,蓦地,就让她安心了许多。 风灵碧道:“这就是我的师父,鸢儿,叫师父。” 琉雨施鸢跟随着风灵碧的声音,细声道:“师父。” 黄帝笑道:“不错,是个好女孩儿。” 琉雨施鸢好奇的很想看一看这令她参军入伍、几生几死的打了半天仗的敌部首领到底是长个什么模样,遂十分小心的抬头望去。 黄帝颔首道:“小小年纪就能伤得了我部孟涂将军,英雄出少年啊!” 他确实是天生的帝王,琉雨施鸢心道,那瞳孔之中所散发出来神光,冷静无情,深沉浩瀚,高处不胜寒,所以才称做孤家寡人的吧。 二人辞别了黄帝,出殿却见蒙稷、轩辕骆明二人走来。 风灵碧喜道:“九哥!” 蒙稷亦是一喜,笑道:“小曦回来了!”他抱住风灵碧的双臂,道:“父帝很是担心,叫我来寻你。怎么样,没事吧?” 风灵碧答道:“有七哥护着,我没事的。” 蒙稷诧然道:“七哥也在此地?” 风灵碧应道:“嗯,不过,出了东海之后,他便离去了。还有,我们找到大哥的转世了!” 蒙稷惊喜道:“是么,大哥身在何处?” 风灵碧道:“现在被我安置于军营歇下了。九哥放心,大哥很好,只是还未修成仙身。” 轩辕骆明叹气道:“师兄和后稷神君若是再聊个没完,那我和烛鸢便该就地打个盹儿了。” 风灵碧失笑,携了琉雨施鸢的手指来,道:“九哥,这是琉雨施鸢,我的未婚妻子。” 琉雨施鸢听到‘未婚妻子’四字,顿然羞红了脸颊。 蒙稷笑道:“小曦长大了,也当要成个家了,如此甚好。” 神祖帝俊常年闭关清修,对于子女们的立府成家,他也从不会过问、干涉。故而,成亲添子这些个繁琐俗事,众儿女亦皆不必禀告于帝俊,以免搅扰了他老人家的闭关修道。 依照风灵碧的话说,就是当神祖当的太久了,久到竟然会忘记了人生天地皆应有的七情六欲,冷暖喜怒,与其说那叫作心无挂碍,倒不如称之为是无心无情,无心者,方无情。 轩辕骆明皱眉冥思道:“烛鸢,哪里像个女人了?她除了打架不行,还有什么行?”他摇头,惋惜道:“师兄,慎重!” 说罢,便潇洒地徜徉而去了。 琉雨施鸢哀叹,这就是老同学的神奇作用,知根知底,最能拿人的七寸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丑闻,他都能分分钟给你抖搂出来,让你无论怎样的精心打扮都能原形毕露,顿时抓狂。 璇玑宫中,嫘祖娘娘轻抚着琉雨施鸢的小手,温尔道:“烛姑娘,几岁了?” 琉雨施鸢腼腆答道:“两千二百岁了。” 嫘祖笑道:“还小呢!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都尽管告诉我,莫要见外才是。”她望向风灵碧,慈色道:“曦儿,成家便意味着长大了,肩头有了责任,再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胡闹了,知道么?” 风灵碧郑重道:“是,师娘,晏曦记下了。” 琉雨施鸢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师娘,温淑端庄,柔善而不失国母之大气,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她,爱戴她。 嫘祖娘娘看向自己和风灵碧的眼神是那样的爱怜、温柔,令她忽然之间想起了一个极其陌生的称呼——母亲。她从来都没有过母亲,那个神秘的陌生称呼,时常的会叫她心生渴望,虽然,她并不知她到底要渴望一些什么。 出了璇玑宫,风灵碧即带着琉雨施鸢行至了他的甘渊水府。 折腾了一整天,琉雨施鸢直累得两腿抽筋,再也没心思去惊奇这水府之中十丈高的红血珊瑚、碗口大的夜明珍珠了,进来便直接瘫倒于了云玉床榻之上,连连叫道:“灵碧哥哥,走了这么多的路,我一定是瘦了一大圈儿!” 南孤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道:“钟爷,这一路上瘦没瘦一大圈儿我不知道。不过,今日午膳时,您啃得那八个肥猪蹄子,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会给你增肥一大圈儿的!” 琉雨施鸢怒道:“南孤老贼,你不是少君大人带出来的行囊么,跟着我干嘛,出去!” 南孤辰无奈道:“容哥一出海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没办法……嘿嘿,钟爷,赏小的口饭吃嘛!” 琉雨施鸢咬牙切齿道:“狗皮膏药!” 第二日,琉雨施鸢一觉醒来,便早已时过正午了。 风灵碧笑道:“睡足了,便起来吃饭。我做了百花羹,你尝尝。” 她打着哈欠一番梳洗,饱食。 酒足饭饱,闲来无事,琉雨施鸢又想到了作画。 以前每一次她画那羽渊上戴着面具的风灵碧时,都是依心所记,默画的,因此画得不好。可巧今日本主在此,而她又手痒难耐,生了画意,倒不如泼墨一幅,以作纪念。 于是,在风灵碧拿着书卷摆了一个时辰的造型之后,琉雨施鸢噙着画笔,十分不情愿的宣布,此画作再一次以失败而告终了。 三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十七) 琉雨施鸢苦恼道:“明明我已经很用心了,为什么还是画不像呢?” 风灵碧轻笑,安慰道:“莫心焦,再来一张,我帮你。” 他俯身,将琉雨施鸢半揽于怀,握住她执笔的指尖,行云流水的画出。 笔下,一男一女皆置身于粼波浩渺的黄泉水中,女孩儿正低着眸十分认真地为那男子包扎臂上的伤口,白玉雕成的脸颊之间,盈盈含羞,美不胜收。画中的男子亦望得真切,一时沉迷。 琉雨施鸢回眸,惊道:“那断头岭上的蒙面大侠,竟然是你!” 风灵碧斜头,笑道:“我们是一同上过碧落下过黄泉的人,你说过,你要对我负责到底,养我的。司主大人,可不许抵赖呵!” 琉雨施鸢小脸儿一红,坚决否认道:“你一定是当时被钩蛇毒伤,思维混乱,记忆出现了偏差,我哪里说过这些,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岔开话题道:“灵碧哥哥,明天,我们去见烛九阴吧,告诉他我们要成亲的好消息。” 风灵碧点头道:“好,我这个丑女婿也要去见岳丈老大人了!” 琉雨施鸢闻之,蓦然一愣。 很多年前,闲者居中,在她第一次为羽渊上的琉璃影子而心动时,烛九阴脸上那孤独、黯然的神情,此时,忽而又临至了她的心头。 她要成亲了,要永远的离开他了。琉雨施鸢顿然心乱如麻,她一点儿也不知,阿父若是知晓了这消息,他会高兴么?还是会伤心?抑或是,梨花带雨,哭哭啼啼的送她上那花轿? 可是,她舍不得烛九阴伤心,舍不得。 九黎城,中军辕门之前,琉雨施鸢与烛九阴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良久。 琉雨施鸢眼中忽而一热,哗啦——,滚滚的泪珠盈眶溢出,断了线一般的决堤而下,她抑制不住心里兀然生出的莫名的委屈和难过,哭却无声,轻颤着喃语道:“阿父,阿父,我想你……” 烛九阴涩然一笑,上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道:“我知道。” 琉雨施鸢指着风灵碧,轻声道:“阿父,这是灵碧哥哥,他待我很好很好的,同阿父一般的好。” 风灵碧拱手一礼,称道:“伯父。” 烛九阴的瞳眸蓦地一黯,半晌,点头微叹,缓缓的抚上了琉雨施鸢的头顶,怅然道:“我的阿雨,长大了……” 他放开琉雨施鸢,转身即走,行至风灵碧处,忽一顿,冷声道:“这一辈子,你都绝不可以伤了阿雨的心,否则,我必杀你。” 言罢,拂袖萧寒而去。 九黎王帐之外,蚩尤笑道:“师兄,你变了很多,变得优柔胆怯、心软多忧了,不敢争取,不舍放下。独自一人于此仰天长叹,黯然神伤,这还是我所认识的烛龙大人烛九阴么?” 红枫树下,烛九阴淡色道:“是人都会改变的。”他回头,道:“你不也一样么,从前的你活的多么肆意张狂呵,从不知何为天高地厚、收敛屈服,而如今呢,你还记得‘快活’二字是为何意么?” 蚩尤自嘲一笑:“少年人嘛,狂妄自大,目无天地,自以为自己能够拗得过命运,斗得过老天,哼,可笑啊,可笑!” 烛九阴冷眉看着远处同琉雨施鸢依伴低语的风灵碧,道:“他好像与你不甚和善?” 蚩尤亦望去,许时,痴神道:“他更像他的父亲,温谦却无情,很容易令女孩子为之而倾迷……姐姐就是如此……” 烛九阴一诧道:“他是帝俊的儿子?白家的人?” 蚩尤默然点头,缓声道:“姐姐的幼子,炽火金乌晏龙,白晏曦。” 烛九阴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逝者如斯,该放手的,就让它埋葬于时间之中吧。有些人,本就是求不来的……” 月色清寒,透过缕缕薄雾,映照的浮云像鱼鳞一般,团团簇簇,铺撒了半空。 琉雨施鸢见蚩尤独自望月饮酒,遂走上,轻言道:“师叔。” 蚩尤回头,道:“琉雨,你父亲呢?” 琉雨施鸢答道:“在营帐,阿父每日酉时之后都会打坐修法,不理我的。” 蚩尤‘嗯’了一声,又道:“风灵碧回轩辕城了?” 琉雨施鸢微一迟疑,说道:“灵碧哥哥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不愿于此久留,便回轩辕城等我了。”她小心望向了蚩尤沉郁而暗然的眼瞳,试探问道:“师叔,您真的杀了灵碧哥哥的母亲么?” 蚩尤闻之一滞,失神地摇头道:“我没有,真的……” 姐姐,他怎么会伤害姐姐呢,他爱她,胜于性命,胜于他的所有。 今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他记得,每年的今日,姐姐都会上山去采百花,捣碎了,然后做成百花糕给他们吃。家里米少,这糕点姐姐一块儿也舍不得吃,都留给了他们兄弟三人。姐姐喜欢看着她的弟弟们吃东西,就好像,那好吃的咬在他们的嘴巴里,比她自己吃着都香,她享受着这安宁的美好,一心满足。 “这百花糕,涉儿两块儿,小三小四一人三块儿,慢慢吃,不许抢哦!” 二哥年纪稍微大些,懂得了家道艰难,也让着弟弟们,只是为了叫姐姐高兴,即小尝一两口,从来不会多吃的。只有他和三哥年龄相仿,不识贫忧,总是爱争着抢着的往嘴里边塞糕饼,而他略小些,力气也甚为不济,故而每每都抢不过三哥的‘霸王拳’,于是就哭闹着拉上姐姐的手,抹着眼泪抽咽着哭诉起来。 每在这时,姐姐又总是会抱起他来,亲昵的柔声安慰道:“小蚩莫哭,姐姐在笼屉里特意给你留了三块儿呢,他们谁都没有份儿,只是你一个人的!”她摇头,轻言责备道:“阿涂是哥哥,应当让着些弟弟才是。” 姐姐责备人时,也是温柔低语的。 他欢喜着,一脸优越感的对着孟涂骄傲道:“阿姐给我留了三个,不给你吃!” …… “小蚩!” 恍惚间,蚩尤仿佛是又回到了那段温和从容的宁逸岁月里,时光回溯如飞,模糊了生与死、今与昨的全部的界限,那画面,在他的脑海当中,渐自清晰、拉近,缓缓的,活了过来。 一个脸上、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瘦小孩子自院外跑来,跑至茅屋门口时却突然一顿,急刹车的止住了脚步,隔着门缝望向了屋里此时正在做饭的少女,默然不动。 少女闻声,轻唤道:“是小蚩回来了么?怎么不进屋呢?” 孩子垂头,不语。 少女放下水瓢,走出,见这孩子如此狼狈可怜的模样,一惊,蹲下身子,抱住他,心疼道:“小蚩这是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谁打的?” 小小的孩子满脸的倔强和执拗,不言也不哭。 少女叹息,拉起蚩尤的小手,进屋,给他轻拭伤处,擦药,换衣。 她垂着头从针线荷包里取出针线顶针,开始缝补蚩尤那件因为打架而撕裂破洞的外衫,针脚细密而好看。 半晌。 蚩尤忍不住道:“是他们,他们先说我是妖,是作恶的孽物,是没人要的野种!” 少女愣住,兀然泪流满面,抱紧了蚩尤,摇头道:“谁说小蚩没人要,小蚩是姐姐的,是姐姐的好弟弟,永远都是……” 蚩尤最见不得羲和哭了,羲和的眼泪滴落在他的心口上,像硫磺一样,灼得他心疼,他自责道:“姐姐,是我不好,小四让姐姐伤心了……” 四 前世今生两修罗 此意难平 (一) 羲和自己便是孤儿,无依无靠,家徒四壁,却四处收养了蓝涉、孟涂、蚩尤三个比她更为年幼的孤儿,她自己饿着,省下来的米汤全都喂给弟弟们,不辞艰辛的将他们抚养长大,珍爱至极。在三个弟弟的眼中,羲和是长姐,却更像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姐弟四人于这乱世飘摇之中有缘得聚,相依为命。 不过,蚩尤还很小,并不懂得何为忍气吞声。 蝼蚁,从来不需要铁骨铮铮。 白家的聘礼堆了满院,村里人艳羡着,隔了坯砖柴门,赞叹不已。 “这羲和姑娘算是要脱离苦海喽,熬出来啦!看这架势,亲家那头准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 “她家里边那么穷,怎么就攀上这般富贵的好人家了呢?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带着三个拖油瓶,老四又是那么一妖怪玩意儿,竟还有人上门提亲?这世道!” “唉,好好的一个姑娘,愣是被她的三个弟弟给拖累着,直到现在才出阁。三张小嘴儿,就尽指着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养活了,能不掉进穷窟窿里么!” 低矮的茅屋里,姐弟三人黯然不语,长久的沉默着。 孟涂瞥了一眼窗外,抱怨道:“都什么时候了,小四还不着家的野跑,尽知道打架闯祸!” 羲和担心道:“早该回来吃饭了,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孟涂怒道:“此时他不给阿姐分忧,还要阿姐反过来担心他,越大越不像话了!怪不得外面人都说他是妖,我看也是,缺心少肺的白眼狼!” 羲和皱眉道:“阿涂!” 蓝涉摇头道:“三弟,莫再招姐姐烦心了。” “阿姐!” 蚩尤一身是血的跑回来,却看到了这满院子的红妆聘礼,他一诧,疑道:“阿姐,这些是什么!” 羲和迎出,大惊道:“小蚩,你这是……” “我……”蚩尤一言未尽,忽百十金甲士卒冲破柴门篱笆,直闯进来,即欲执剑擒下蚩尤。 羲和姐弟一时骇然,蓝涉、孟涂上前,将姐姐幼弟护于身后,抵住金甲士卒。 一黄袍将军喝道:“大胆蚩尤,你敢拒捕!” 羲和把蚩尤藏至怀侧,问道:“将军这是何意?无故乱闯民居、随意抓人又是哪条政令所规!” 黄袍将军冷道:“逆犯蚩尤,残杀韩将军之子,吾等奉将军之命,将他缉捕擒回,以正律法。” 羲和颤声道:“小蚩,你、你真的杀了人?” 蚩尤瘦削而棱角分明的小脸倔气的扬起,高声道:“不错,那韩霸王确是我杀的,他该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擒了去便是,莫为难我的家人!” 羲和一把将蚩尤拽回,定定的道:“有哥哥姐姐在,谁也不能伤得了你的!大不了,姐姐替你偿命。” 孟涂‘呸’道:“韩霸王鱼肉百姓,早就该死了!我弟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杀得好!” 蓝涉手挽一截青藤,沉声道:“你们可以捕他,但我身为兄长,誓死也要护住他的。” 黄袍将军大怒,喝令道:“凡拒捕者,一律就地处决!” 士卒拔刀,砍上前去。 “且慢动手!”一白衣老者踏云而落,漠然言道。 黄袍将军一诧,转脸笑迎道:“原来是白鹤仙尊驾临,小人不知仙尊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白鹤尊者行至羲和面前,拂袖一礼,道:“我主帝俊以万金作聘,愿求姑娘为妻,不知姑娘可曾斟酌定了?” 羲和望着眼前这阵势,攒眉紧蹙,一时难决。 蚩尤闻之大惊,急道:“神祖帝俊,他不是已有两个妻子了么?姐姐千万莫委屈了自己呀!” 羲和垂泪,轻抚上蚩尤的脸颊,柔色笑道:“咱们是高攀了,姐姐不委屈,不委屈的……”她抬头,答道:“白管家,这亲事,羲和应下了。” 孟涂喊道:“姐姐三思!” 蓝涉未语,却满目自责心疼。 白鹤尊者拱手道:“如此,那白鹤即先退下,回至仙都禀于神祖,再行安排迎亲事宜。”言罢,转身而至黄袍将军之前,冷声道:“将军,还要再抓人么?” 黄袍将军早已为这‘帝俊聘妻’的爆炸讯息给轰得找不到东南西北的,又见白鹤尊者有此一问,无奈,只得忙道:“小人不敢,不敢!小人这就撤去,勿需仙尊多言。”那将军一拜,急带着一众士卒匆匆退离。 白鹤尊者这才遁云而去。 蚩尤死咬住唇底,倔气道:“姐姐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儿,便该寻一个你爱而且爱你的人,作这天地间最幸福的新娘,不当这样将就的!” 羲和伤婉笑道:“姐姐有你们三个,就已经是这世间上最幸福的人了。女人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嫁给谁都一样,只要你们好,就足够了。” 孟涂愤然道:“姐姐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不在外面杀人闯祸,姐姐又何至于迫于生计的委曲求全,她这是为了摆平你的祸事,免除你的罪责,才无奈下嫁的!” 羲和制止道:“阿涂,莫胡说!这不怪小蚩的,是他们欺辱在先,小蚩只是不堪忍受,才不得已出手的。”她叹息道:“我只恨自己无力护你们周全,若是嫁于了帝俊,往后,也还能多照护你们一些,这样,挺好。” 蚩尤紧闭了唇线,用力的横脚踹翻了一箱聘礼,夺门而出,狂奔跑去。 他恨,恨自己的弱小,无能。别人嘲笑他是妖,他阻止不了,村民欺他辱他,他挣扎却摆脱不得。而今,那韩霸王色眯眯的出言侮辱姐姐,唤她作小娇娘,还说总有一日要尝一尝她的滋味,他一时怒火攻心,打死了那畜生,没曾想,到头来还是要姐姐以付出终身幸福的代价来给他收拾残局。一个人如果连他自己最在乎的人都保全不了的话,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强者才配活着,尊严,是用权力换回来的。 他不是蝼蚁,更不会屈服于命运的践踏。 “小蚩,怎么不回家?山上风大,也不知多加一件衣!”羲和走来,随手为他披上了一衫长袍,亦坐在石上,温柔笑道。 蚩尤回头,低声道:“阿姐,是我连累你了。” 羲和摇头,笑道:“你三哥就生了那么一张刀子嘴,其实他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小蚩不必在意的。”她自怀中拿出了一碟用帕子小心包裹着的糕点来,柔声哄道:“这百花糕是我特意留给小蚩的,吃完了,咱们就回家,莫再要赌气了。” 蚩尤将那热腾腾的糕饼捧在手心,一时哽咽。姐姐从小就是这样哄他的,每在他不高兴、闹脾气时,姐姐都会藏了各种好吃的小玩意,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变了出来,哄他道:‘解忧散来啦,吃完了再生气会变老爷爷的,可不能够不开心了,知道么?’ 他忽郑重道:“阿姐,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大的,以后,我保护你!” 羲和点头道:“好,我等着我们家小四出人头地,你们兄弟三人都长了本事,姐姐也就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了。”她轻拂去了蚩尤额间的碎发,道:“不过,你们就算是一无是处,那也还是姐姐最疼爱的弟弟。我只盼着你们兄弟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有没有出息无所谓。” 蚩尤咬了一口百花糕,嗯,真甜!香气扑鼻,酥糯爽口,这糕饼是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很多年后,蚩尤依然能回味起那番滋味,只可惜,伊人不再,他永远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百花糕了,姐姐做的百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