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夫君 擎苍山又下起了雪,山顶顷刻雪白一片。 长欢拿着披风,碎步跑过来,将衣衫披在琉双身上,责备道:“娘娘,您怎地又在等妖君了?您身子骨弱,妖君说了,让您不用总是在这里等他。” 雪花落满琉双的发,她伸出手,看雪化在掌心,忍不住笑起来,快乐地对长欢说:“你知道吗,人间的十二月,也是最冷的季节。” 长欢笑着摇摇头,她是鬼修,自然没去过人间,不过在娘娘口中,人间是很美的地方,听得她也心生向往。 琉双一张小脸被严寒的天气衬得如冰雪雕琢一般,连昔日娇艳的唇,也变得苍白几分。可她眼睛里的光彩很亮,因为这个月,她在外征战四方对抗仙族的夫君,晏潮生,就会归来了。 她拉住长欢,问她:“我的衣裳可还好,头发呢,有没有乱?” 长欢说:“娘娘天人之姿,都好着呢。妖君见了您,肯定不想再离开了。” 琉双笑起来,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 长欢也为她感到高兴,在长欢看来,妖君杀伐好战,与娘娘大婚以后,总是聚少离多,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好几年,才回一次擎苍山陪伴娘娘,待不了几日,就又要离开。 如今八荒渐渐安稳,各方订立和平条约,妖君不必总是奔波在外,仙、妖、鬼、魔的混战结束,天地郎朗,四海安然。 没了那些要紧事,妖君便可以陪着娘娘,安安心心生个小殿下了。 见琉双冷得直搓手,长欢忍不住劝道:“娘娘,咱们回殿里去等罢。” 琉双笑着摇摇头,她修为不高,出生也不好,能为晏潮生做的事极少。这些极少的事中,她件件用心备至,亲力亲为。 百年前,她记得自己站在擎苍山等他,彼时他驭赤鸢归来,看见擎苍山挥手等待的她,眸带笑意,第一次浅浅弯起了唇。 琉双眨巴着眼,雀跃不已,他们虽是道侣,她却鲜少见他笑。 他是妖君,亦是鬼君,作为高高在上的两界君主,常年不苟言笑,令她怯怯。那一次她感受到他的愉快,自此每逢他征战归来,她总是等在鬼域的入口擎苍山,让他回家第一个便能看见她。 等待的岁月漫长,他偶尔初一传话说要归来,战事焦灼时,十五才能看见他的身影,一回来便是满身血腥气。 因次对于两人的点滴相处,琉双倍感珍惜。 她倒没有觉得在擎苍山严寒之下等待,有多煎熬,事实上,身后的鬼域才更令她难受,她本体是人间苍蓝湖的一株蓝色小仙草。虽灵力低微,可到底也是仙体。仙身生活在沉闷压抑的鬼域,若不是晏潮生修为深不可测,偶尔与她双修,从指间漏出的灵力便够她笨拙向前修行,她万万撑不下去。 鬼域虽然不如入口的擎苍山这般冷,但丝丝阴寒鬼气,令她浑身不适,不愿迈出宫殿一步。 晏潮生也曾让她回温暖的妖界去住,被她拒绝了。 他在为动荡的鬼界征战,回妖界,琉双便看不到他,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看见他、赖在他怀里,更令她快乐。 长欢陪她等到亥时,见擎苍山天都晚了,立刻道:“娘娘,咱们先回去吧,妖君指不定明天才会回来,见您这样,他会心疼。” 琉双点头,决定明日再来,左右不过这几日,他就会回来的。 琉双结了个印,天边飞过来一只青色巨鸟。 巨鸟羽毛美丽,流光溢彩,温顺地落在琉双身前。 她摸摸它的脖子:“回家吧,青鸾。” 青鸾妥帖地托着她,扇动翅膀,凌空而起,在鬼域暗沉如血的天空,划过一道流光。 琉双这只青鸾,与晏潮生的赤鸢原本是上古的一对妖鸟,他年少时机缘巧合得到,跟了他七百年有余,两只妖鸟恩爱异常。 她嫁予他后,撒娇央着向晏潮生讨一只,讨了足足半年,他才把青鸾给她当坐骑。 为了驯服这只妖鸟,琉双又花了几十年时间,磕磕跘跘学着给它梳理羽毛,出主意讨青鸾的欢心,青鸾这才心甘情愿保护她,任她驱使。 青鸾日行数万里,区区擎苍山,没用多久便到了。 鬼门宫殿肃然阴森,数十个脸色白惨惨的的鬼修将领镇守着宫殿大门。 琉双看一眼上面浓烈如血的空气,轻轻吸了口气。她抓住青鸾羽毛的手暗暗用力,不愿泄露出内心对这个地方天然的恐惧。 她的夫君是八荒唯一的妖鬼,以妖身修鬼道,待在鬼域对他来说最为舒适。 即便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愿为了自己无伤大雅的喜好,来让他修为折损。 “娘娘,小心些。”长欢伸出手,扶着琉双跃下鸟背。 青鸾感知到什么,朝着殿内轻啸一声,有几分异常躁动。没一会儿,殿内也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一只鲜红如火的鸢鸟从鬼域飞出来,与青鸾交颈缠绵,互相梳理羽毛。 长欢惊喜地说:“娘娘,是妖君回来了!” 赤鸢在这里,证明晏潮生已在鬼域宫殿中,琉双颊边笑意晕开,提着裙摆朝殿内跑。 长欢追着她:“娘娘,您慢些。” 琉双穿着绯色纱裙,上面绣着大朵盛放的海棠,她奔跑过宫殿庭院,海棠上流光溢彩,层层怒放。 纵是死气沉沉的鬼修们,也免不了侧目看她,行礼道:“娘娘。” 她推开自己宫殿的门,却没有在里面看见晏潮生。 琉双偏头,问一旁的小鬼侍:“妖君陛下人呢?” 鬼侍说:“妖君受伤归来,如今在无情殿。” “他受伤了!伤得严重吗?” “属下不知。” 琉双忧心忡忡地进入自己的寝宫,她万分担忧,可是不敢踏足无情殿。无情殿中有一处冷池,那地方的寒气足以冻坏她的肉身,却对晏潮生是极好的疗伤地点。 他曾下过铁令,不许她踏足那边半步。 琉双失神地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周边几只千鬼凤蝶围着她飞,她挥退它们:“你们自己玩罢,夫君回来了,他受伤了,我很担心他。” 鬼蝶们一听晏潮生回来了,顷刻四散而去。院子里花团锦簇,与外面阴沉的鬼域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本来鬼域寸草不生,因为没有生气,自然不会生长此类生机勃勃的东西。琉双搬来以后,她本身仙气氤氲温柔,加上无聊寂寞,便朝晏潮生的属下要来草籽,以灵力哺育,试着在庭院中种植花草。 没想到真被她种成功了,渐渐的,万般冷暗压抑的鬼域中,唯她与晏潮生寝殿这一处,花开锦簇,草地悠悠。 连喜好鲜亮色彩的凤蝶也爱趁晏潮生不在,悄悄飞来这里。 但若是他在,身上威压太甚,这些小东西是不敢来的。他曾当着她的面,捏碎了一只来不及飞走的鬼蝶。 木质长廊曲曲折折,上面挂满了琉璃灯笼。 血一般的天空暗下来,晏潮生依旧没回来。长欢说:“妖君在疗伤,娘娘您先休息吧。” 琉双点点头,只好先进入室内。 长欢给她散了发,卸了妆,又帮她细细涂了一遍香膏,琉双窝进温暖的被子,心里却在惦记无情殿中的晏潮生。 他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疼不疼呀? 想到后半夜,她依旧辗转难眠,睁着眼睛。直到外面鬼鸦飞过,嘎嘎声嘶哑难听,她才惊觉床边立了一个人。 他似是毫不意外:“还没睡?” 音色冷冷,却让琉双眼睛一亮,她从被窝中爬起来。晏潮生沉默片刻,手指一动,屋内柔和的南海夜明珠次第亮起。 琉双终于看见了他。 她的夫君,妖界与鬼域的君主,晏潮生。 他一席金色滚边黑衣,生得极其俊美,薄唇长眉,漆黑眼瞳,居高临下看着她。 琉双冲他伸出手,他看她一眼,把手递给她。 这只修长的手冰冷如玉,一如他这个人的体温,冷得人发颤。她被冰得抖了抖,却将他的手放进怀里捂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夫君,你伤得重吗?” 灯光下,她小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眸,唇色也变成娇娇的红色。她忘记了他身体里流淌着妖蛇的血液,体温捂不暖。 他神情不变,眸中却不经意软了一分,道:“无碍。” 琉双没有同他计较,为何这次他回来不经过擎苍山,让她白白等待,而是悄无声息用阵法回到无情殿。 她挂心他的伤,要去解他衣带:“我看看。” 晏潮生按住她的手,道:“别胡闹。” 他不允旁人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释放出威压。琉双本体怕他,一股怯意由心中生出,但对他的关怀仍旧占了上风。 她忍住心脏被挤压的感觉,不屈不挠,说:“夫君给我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最终他的衣衫还是被她褪了下来。 晏潮生是鬼修,肤色比起常人,透着一股阴沉的惨白,然而他肌理漂亮,身体修长,一副躯体仿佛精致雕琢,漂亮得不像话。 她看见他肩膀,那里黑血渗出,伤口深可见骨。琉双心疼得不行,如今他在八荒少有敌手,能伤他至此的,到底是谁? 她抬起手,覆盖住那处,试图用源源不断的灵力帮他修复。他反扣住她的手,阖上衣衫:“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懂么,不需你帮我疗伤,睡觉。” 她的本体小仙草,就治愈这一样仙术修炼得最好,虽然待在鬼域多年,可她从不敢荒废,就怕有一日晏潮生受伤归来,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如今她被他摁住手腕,他无需用多少力气,轻轻一推,琉双便陷入云衾之中,动弹不得。 他撑在她两侧,表情寡淡,居高临下看着她。 那是一个修鬼道的君主,旁人见到最多的眼神,往往令人退避三舍,唇齿发颤。云衾中的琉双却并不这样觉得。 她在晏潮生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云鬓花颜,眸若春水。 琉璃灯明亮而美丽,灯光下,她只着一件漂亮轻软的小衣,胸脯鼓鼓,腰肢纤细。 琉双迎着他的眼神,脸颊不自觉地红了:“夫君?” 她脚趾紧张地蜷起,虽然他们一同欢爱的次数并不多,可次次令她心惊胆战,又脸红心跳。 他鬼修体质偏冷,纵然她本体是天然柔和的仙草,也不太受得住。可是在琉双眼中,他即便冷漠,却千好万好,哪里都令她欢喜。 见他没反对,她忍住害羞,空出身侧的地方,抱住他脖子:“夫君,你上来休息吧。” 他受了伤,她当然不是要与他做什么,只是想窝在他怀里,轻声与他说些体己话。 他盯着她如花般的娇颜,半晌,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把她软软的小手从自己身上拿下去。 “不必,今日不歇在这里。” 琉双疑惑地眨了眨眼,鬼鸦啼叫,证明已经三更天之后,他既然从无情殿中出来,便不会再回去才是。 这么晚了,他既然不抱着她睡觉,又为何回来,要去哪里? “明玺珠可还在,借我一用。” 听他这样说,她立刻翻身下床,抱起一旁储物的翡翠小马。小马是她前两年生辰晏潮生用法力给她捏的,她喜爱得不行。 晏潮生见她心喜,又倾注了些功夫,将它变成可以储物的灵器。 “都在呢,夫君。”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点,翡翠小马里,全是这些年他送给她的东西。 密密麻麻摆了一堆,满目玲琅,眼花缭乱。 她盘腿坐好,乖巧地取出明玺珠给他,翡翠小马中大多物什,均是晏潮生所赠,唯有这明玺珠不同,是一位故人赠予,可挡劫雷,安七魄。 她好奇地看着他:“夫君,有人要渡劫吗?” 晏潮生接过珠子,珠子还带着她独有的温暖温度,熨帖地挨着他的掌心。他低眸,不经意看见她天真亲昵的目光,淡淡道:“不是,你好好待在这里,别乱走,我有空会来陪你。” 琉双点点头。 他顿了顿:“明玺珠……用完会还你。” 琉双说:“无碍的,离我渡劫还有一段日子,没有明玺珠,可我有夫君,夫君答应过我,我渡劫时会陪着我。有你在,天雷不会伤到我。”她那点天劫,对她来说是灭顶之灾,对晏潮生来说,抬手一挥便可散去。 晏潮生不置可否。 “你乖一点,我走了。” 尽管他知道,这句话对她说是多此一举,她总是很乖。他在的时候,乖巧粘着他,什么不害臊的话都说得出来,不在的时候也乖,他不回鬼域时,她甚至鲜少出门,常常在庭院侍弄她的花花草草,几乎从不出来。 琉双见他都要踏出门外了,用金线绣着饕餮的衣摆被风吹起,一股不舍涌上心头。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她光着脚,追上去,抱住他的腰。 晏潮生没有回头:“怎么了?” 她踮起脚,在他冰冷的侧脸上亲了亲,软声道:“夫君,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思念你。” 他黑色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从始至终腰都不曾弯,淡淡道:“嗯,回去吧。” 晏潮生走出她精巧布置的长廊,廊上琉璃灯轻晃。 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是她央着他从八荒搜集来的。晏潮生摸出怀里的明玺珠,皱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送了她这么多东西。 他触上脸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与他冰凉皮肤不同的温度。 晏潮生眸中无波无澜,走出长廊,徘徊的鬼鸦散去,恭敬地给君主让路,他不曾留恋,一眼也不曾回头看她。 玉碎 晏潮生说有空来陪她,可一连过了好几日,他都没有来。 倒是他身边的宿伦来了,宿伦本体是一只褐色皮毛的狐狸,他来的时候,带着一盒桃花酥,笑眯眯道:“娘娘,别来无恙,来看看属下给你带的礼物,可还喜欢?” 狐族本该天生一副好相貌,宿伦却不然,他相貌平平,完全没有狐族媚态。 他心生八窍,旁的本事普通,揣摩人心,讨好人的本领一等一。他随晏潮生外出,每次都不忘给琉双带些礼物。 “谢谢你,宿伦。”琉双接过来,“此次征战,为何那么久,不是说六界条款早已订立么,又是谁重伤了妖君?” 宿伦眸光闪了闪,笑道:“本来不必这般久,妖君镇守鬼域,妖族那几个老家伙动了不改动的心思,妖君料理他们花了些时间。” 琉双说:“一路风尘,宿伦大人也辛苦了。” “其实属下今日来,还有一件事。娘娘的体质,在鬼域住着会不舒服,可要属下护送你回妖界住?” 琉双轻咬一口桃花酥,动作顿了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她一汪剪水清瞳看着他,任是巧舌如簧如宿伦,也生出几分心虚。 “娘娘多虑了,自然不是妖君的意思。”宿伦说,“妖君舍不得与娘娘分隔两地,是属下,怕娘娘仙体受不住这森森鬼气,眼下战乱结束,日后妖君与娘娘的日子还长,娘娘保重身体才是。” 琉双语调温和轻软:“没关系的,我很好。” 宿伦笑了笑,不再提,又挑了几件趣事与她说,这才离去。他走出琉双的院子,方敛去眸中笑意。 “宿伦大人,如何?” 宿伦弯起唇,道:“娘娘仍旧不去妖界,也罢,左右她不爱在鬼域行走,暂时应该也发现不了什么。如实禀告妖君罢。” “是。” 宿伦手中扇子一开,摇了摇头,他特意撒了个慌,多给妖君陛下一次选择的机会。 里面那位,赤诚又单纯,起初几十年,他对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可爱撒谎信手拈来,到了现在,脸皮厚如他,竟然开始不自在了。 被他们这群心肝又黑又坏的人,包围着过日子,还能那般开心的,八荒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 宿伦离去后,鬼域依旧不见晏潮生身影。 连鬼蝶都以为妖君不在鬼域,又开始绕着琉双的秋千架飞舞了。琉双失落了几日,想起珍藏许久的双鱼佩,上面开始有了奇怪的裂痕。 这玉佩是当初少幽离开时赠她的,为何如今开始碎裂了? 她坐在凤凰树下,指尖溢出嫩绿色的灵力,灵力如萤火,丝丝缕缕覆盖住双鱼佩,试图修复它。凤凰树摇摆着叶子,大红花朵簌簌坠落,像是伤心垂泪,在她脚边晕开一片红。 玉佩上依旧带着难看的裂痕,她的灵力竟然丝毫没有作用! 长欢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她失神的模样,连忙进来:“娘娘?” “妖君回来啦?”琉双眼睛亮了亮,问道。 长欢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奴婢来问您,晚间想吃些什么。” 琉双收起玉佩,晏潮生往常回鬼域,虽然也忙,可是因为她黏人,他总会抽出一些时间来陪她,这次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都可以,清淡一些就好。”琉双想起什么,微笑起来,“长欢,你得了空,给我寻些天蚕丝,要明亮些的颜色。” “娘娘用来做什么?大概要多少。” “夫君的生辰要到了,做一条发带吧。”琉双每回给他送生辰礼物,委实都不容易,她的一切几乎都是他赠予,若不是汲取了妖君陛下的血,她如今还只是一株无法化形的小仙草。 百年来,她悉心照料他的生活。为他缝制战袍,绣腰带,甚至他衣衫上的威武凶兽,也是她亲自用金线,一丝一缕缝制。 她虽然在修炼一事上并无多少天资,可是这方面十分机敏,知他身份不凡,越发手巧,做的衣物饰品精巧漂亮,气质疏狂。 尽管晏潮生或许并不在意这些,但琉双总坚定地认为,当他与赤鸢在外征战,身上穿戴均出自她手,有种陪伴他的感觉。 长欢张了张嘴,最后道:“是,奴婢今日便去给娘娘寻。” 鬼域的天始终像覆盖着一层血雾,令人难以分清时辰,报时的反倒成了枝头的鬼鸦。 长欢离去之后,琉双才想起,晏潮生此次征战前所未有的长,他归来战袍应该也不能用了。 虽然如今八荒安定下来,但她习惯了未雨绸缪,否则下次有什么,她来不及准备。 琉双追出去:“长欢!” 宫殿外,长欢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鬼修的身形本就出神入化的快,长欢与她相处几十年,许是看出她这株胆小的仙草有点儿怕“鬼”,于是从不在琉双面前飘来飘去,也不如其他鬼修那般,动不动掰下胳膊,用来挠痒痒。 长欢被她养得更像一个“凡人”,用绣鞋走路,还无师自通学会用脂粉覆盖住惨白的脸。 但背对着她的时候,鬼修天性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顷刻便不见了人影。 琉双走出去,看见宫殿之外,无数低着头的侍女穿行而过。 她们下半身虚化,像是一层黑雾,手中捧着精致的玉盘。上面的东西让琉双十分好奇。 她凑过去看,她是仙身,单站在一旁,便觉察到里面的天材地宝必是不凡,连鬼域带给她的不适都淡了。 “这是什么,你们去何处?” “回娘娘,是安魂仙药。”一个鬼修回头,声音平板,“属下将这些东西,送往香泽殿去。” 听到“香泽殿”这三个字,琉双愣了愣。香泽殿本是不住人的。 她还记得,约莫几十年前,她初到鬼域时,晏潮生说,除了会伤她的无情殿,其余地方她哪里都可以去,唯独香泽殿,她不许去,其他人也不许去。 漫长的几十年,香泽殿一直是鬼域中的禁地。 琉双有一次迷了路,险些误打误撞进去,被瞬形移至她面前的晏潮生,冷冷揪住后领子。 那一次,他冷冷看着她,外出征战半年,只言片语都不曾让人带回来。 自此琉双便不再踏入那处。本来琉双的好奇心不强,这件事渐渐就过去了。直到有一日,妖界的大妖们过来给晏潮生祝寿,琉双听到一个传闻。 他们说,香泽殿曾经住过一位女仙,那女仙与晏潮生情非泛泛,一度险些成为妖君的未婚妻。若不是仙子入主仙宫,成了天君的妃子,如今的妖后,是谁还说不准。 琉双并不相信,她虽然只是一株百来岁的小仙草,可她知晓,她的夫君不曾有过别的女人。 与她的第一次,是在醉酒之下,他不得要领到有些粗暴,不是如鱼似水的模样。后来得了意趣,才舒展眉头。 她确信自己是他漫长岁月里,唯一的一段情,她的夫君怎么可能喜欢旁人?喜欢旁人,又为何要娶她呢? 可她出生太晚,修成人形时,他已然声名煊赫,是世间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妖君了。会不会真的在几百年前,他有个捧在心尖上的人? 那么多妖怪们,说得兴致盎然,信誓旦旦。这些老妖怪,比她活得久多了,而他的年少,她的确不曾参与。 她的失魂落魄被他看出来,干脆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有过这么一段情。 他掐住她下巴,冷冷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她看着他冷淡的双眸,不知为何,发自心底战栗。众所周知,妖君不喜任何人谈论他的过往。 据说,他年少时,过得并不好,以妖身修正道,结果被百般歧视,步履维艰。 她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如同淬了冰。突然意识到来质问他,错得离谱。她为何不信他呢?琉双心想,若是他怀疑自己与少幽有什么,她定是也要生气的。 于是她揉揉通红的眼角,没再追问,说:“夫君,夏雷密集时,你陪我回苍蓝湖住几日,可好?”他只要回去住几日,就能拯救苍蓝湖她无数的同族。 他看她良久,嗯了一声。 口头之约,落在她心头,无异于蜜糖般甜。 她喜笑颜开,自此再没过问香泽殿的事。左右不过一处宫殿,人是她的,心是他的,哪里是冷冰冰的院子能抢走的。那位女仙,也已经是天君的妃子啦,仙子应当都是很好的人,定不会与她抢晏潮生的。 可那一天后,她隐约明白,她与他之间,不仅是身份,还隔了长达七百年的光阴。 他艰难的过去,她不曾与他分担过风霜雨露。甚至对那段过往一无所知。 如今再从鬼修们口中听到香泽殿,不知为何,她从心里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每个女孩子,天然会有觉察危机的能力。为何久久尘封的香泽殿,突然打开了,还有无数鬼修往里面送安魂的好东西? 为何她的夫君此次从仙界征战归来,明明平定了八荒,大事也可慢慢处理,他却不再与她同床。 就如……在为谁守身。 他的感情虽不炽烈,但琉双知道,他面对她时,并非无动于衷。他动情到极致,她用小脚丫踩他肩膀,他也不会同她计较,只面无表情捏她的脸:“以下犯上,放肆。” 他威严冷酷,可是也纵着她的胡闹。 琉双又想起,他回来同她要明玺珠那一晚,她亲昵抱住他脖子,却被他拨开手。内心有什么东西,抽枝发芽,缓缓长成巨兽,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桀桀而笑。 她生出一个连自己不敢去想,浑身战栗的猜测。 长欢拿了布料过来,就见她呆呆站在鬼域的宫殿小径上,连忙过去:“娘娘,怎么了?” “长欢,他们说,香泽殿里面住了人。你说妖君这几日不曾回来,是住在香泽殿吗?” 长欢手指一颤,瞧见她眼睛里的脆弱紧张情绪,平静道:“娘娘,你想什么呢,此次妖君伤得这么严重,奴婢早几日就问过伏珩大哥了,伏珩大哥说妖君大人夜里都在无情殿疗伤。” 琉双咬唇,勉强点点头。 长欢连忙把拿来的东西给琉双看:“娘娘要的料子寻来了,妖君生辰就快到了,若不抓紧时间,恐怕来不及。” “嗯。”夫君是妖君,也是鬼王,作为两界君主,每日处理的都是大事,远不是她心中这些儿女情长。 琉双吁了口气,二十年前她吃的一通飞醋,还闹出了一个笑话:晏潮生与人关在大殿三日三夜,不曾出来。 她都以为夫君不要自己了,结果那与夫君在大殿密谈的人,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性大妖怪。走起路来地面都要一颤。 知道她误会了什么,晏潮生当时脸都黑了。 这次她可不能再胡思乱想误会他,她接了天蚕丝,缓缓走回殿中。 长欢看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唇,默默跟上她。 * 入夜,鬼鸦啼叫了三声,进入三更天了。 琉双枕着手臂,无法入睡,看着琉璃灯盏中,明光跳动。她身边还放着裁剪好的天蚕丝,不知为何,渐渐想起双鱼佩上的裂痕。 双鱼佩和明玺珠,是少幽离开前,送给她的两样东西。 她还记得那日风和气暖,他白衣温润如玉:“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可愿和我走,游遍山川,去我曾向你提过的江南郡?” 她笑着摇摇头,眼睛明亮:“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少幽黯淡了双眸:“那这两样东西你收好,当作我赠你的大婚贺礼罢。双鱼佩,别弄丢了,它若一直完好,你便陪着他。它若……有了碎裂之态,你即刻动身,回苍蓝湖也好,回人间也罢,别再留在他的身边了。” “至于明玺珠,你灵力低微,他身边不适合你修行,待你渡血脉劫之时,它许能帮你挡几分劫雷。” 那之后,少幽扔下这两样东西,再也没有回来,连她大婚也没参加。她不明白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但少幽送的,定是好的。少幽本是上古血脉旁支桃木一族,说起来与她的本体,倒勉强算是同类。 他生来精治愈,占卜之法,为人谦和,性子温润。她化形不久在人间认识他,和他一起走过凡尘河间道,懵懵懂懂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 少幽对于琉双来说,是良师,也是挚友。她曾双手交叠于额前,要恭敬跪下来,脆生生喊他师尊。 少幽抿紧了唇,桃木捆住她的膝盖:“我不当你的师尊。” 为此她以为是自己愚笨,被少幽嫌弃,好是伤心了一段时日。 而今,少幽送的双鱼佩竟然自发开始碎裂。好好的玉,为何会碎呢?她记起他占卜之术世间无人能敌,揪紧了锦被,心中不安。 思量许久,琉双穿好衣衫,向外走去。 定是她灵力低微,才无法修复这块玉。她不能,但夫君肯定可以的,他那般神通广大,对他来说,定不是什么难事。少幽定是算错了,这般不详的预言她不信,她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他,陪他过完这一生。 她拎着琉璃灯盏,在夜间穿过鬼风呼号的鬼域,最后在一处玉石砌就的宫殿停下。 这里是鬼蜮正殿,晏潮生处理大事之所,他生性好战,喜杀伐,心怀大略,无惧无畏,生生把仙界昌盛的时代,演变成人、仙、妖、鬼,共同鼎立的时代。 史书上所说的,七百年前,以仙为尊,妖族后裔活得牲畜不如,那样的场面她从未见过。她出生时,妖们就已经拥有尊严了。 尽管她不该来打扰他,但如今顾不上许多。 “娘娘,您怎么来了?”殿外侍从拦住她:“夜已深,娘娘请回。” “我来找妖君。” “妖君不在此处。” 她看一眼巍峨漆黑的宫殿,确实不像有人的模样。不在此处,他又会在哪里? 有个声音仿佛笃定地说出一个地点。 琉双手心渗出汗,她握紧掌心带着裂痕的玉,朝香泽殿走去。 怜意 去香泽殿,需要穿过一片骨林。 琉双踩过白骨,听到嘎吱骨头响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毛骨悚然。她化形时和凡人一同生活,久了,也沾上些他们的习性。 譬如,害怕恐怖阴森的东西。 鬼修晏潮生,约莫是她用尽一辈子果敢与勇气,才爱上的人。 掌心的双鱼佩发热,鼓励她前进。这条路实在漫长,不知走了多久,琉双看见了香泽殿。 这座宫殿依旧森然,可却是除了正殿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她一路走到这里,竟没有一个人拦她。琉双知道,在鬼域,晏潮生就是绝对,他出口的命令,无人敢违背。 香泽殿为禁地,没他应允,平日自然无人敢来。 其实琉双也不知,为何会来挑战他的威信。双鱼佩裂开,带给她的不安太过浓重,她急切地想要证明一些东西。 譬如,晏潮生爱她重她。 他不许旁人来,可她违背了他的命令,他也不舍得真正责罚她的,对不对? 香泽殿的大门就在眼前,她的手放在门上,咬牙,便要推开。 琉双的心高高悬起,那个答案,就在这扇门后。可是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一只凉到近乎刺骨的手握住。 她眼睫颤了颤,看见伫立在她身侧,神情冷然的晏潮生。 “怎么,吾的命令,你视若无睹?” 她从来没听他用这般冰冷可怕的语调与她说话,巨大威压铺天盖地袭来,她知晓,他动怒了。 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她低咳一声,唇边溢出一丝血来。 “没有,夫君,我……”她想要解释,可是不知要解释什么。她来此,是要修复玉佩,还是想看看殿中贵客到底是谁,亦或者晏潮生对她擅闯“禁地”的态度? 可他的态度,如今不是很明显了么? 琉双眼眶温热,她低下头,慌乱极了,不知是应该先擦去唇边的血,还是眼中快要溢出的泪。 晏潮生冷眼看着她,黑漆漆的眸显得毫无感情,见她泪珠如掉线的珠帘般掉落。 暗沉如血的天幕下,她满是委屈,像个小鸵鸟似的,头埋下去,肩膀一颤一颤。 他强行抬起她下巴,看见她唇边的血,晏潮生手顿了顿,皱起眉头,用拇指狠狠把她唇边血迹擦去。 晏潮生打横抱起她,她来时花了几乎半个时辰,他却在瞬息之间,抱着她回到了她的寝殿。 妖君的大氅几乎把她玲珑的身子全部遮盖住,她在他怀里发颤,抖得像一片快要枯萎的落叶。 “不许哭。”他旋身,抱着她在床边坐下,手抚上她娇弱的背脊,掌心一翻,灵力涌入她的身体。 他的灵力森然霸道,而她所能承受的灵力需得柔和如涓涓细流。弱小成这样,竟连他一怒都承受不住。他操控着灵力,从鬼修之力化作仙灵之力,一点点渡给她。 明明伤已经被他治好,她眼圈还红得和兔子一样,呆呆看着地面。 晏潮生掰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自六百年前成为妖王,他狂妄如斯,从来没人忤逆他的律令,违者无不魂飞魄散。 她以身试法,莫说这点威压下的轻伤,他不管怎么惩罚她,都不算过。 对上她通红的眼,带着泪的睫毛,他语调讥讽,说:“禁地你敢闯,本君不曾罚你,你倒还委屈上了?” 她摇摇头,眼珠依旧吧嗒掉。 他抬手把她的泪擦去,最后手指在她唇瓣上蹍了碾,威胁道:“再哭,就把你扔去水牢,与水鬼作伴,信不信。” 她哽咽道:“那你扔好了。” 说着无所谓的话,她的手指却悄悄捏紧他的衣摆。他垂眸看一眼,眼眸轻翘,道:“真的让我扔?水鬼可不喜欢你这样的邻里,别回头又哭着求我。” 他话语刻薄,可琉双与他相处半年,知道他这已经是变相让步,拙劣哄她。 百年来,他给的柔情并不多。他的手给她擦完泪,仍抵着她的脊背,往她身体里输送灵力。 琉双留恋这一刻的温情,她鼓起的鱼死网破般的勇气,在这样的温情里消散。她闯入禁地,他竟真的没有罚她,虽然没控制住威压伤了她,却也一直在给她治伤。 他并非不在意她,对不对?快要枯死的心,又一点点开出生命力顽强的花。 她抱住他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窝:“夫君,你答应过很快回来的,可你一直没有回来。” 他抬手,抚上她的脑袋。 “所以,怨我?” 她摇摇头,从自己怀里摸出双鱼佩递过去:“是我的玉,它……不知为何,有了裂痕,不论如何我都修复不好,想让夫君帮我。” 她两只小手,包裹住他的手。 他看她一眼,顺从着她,掌中泛出灵力。妖君的力量何其强大,本就精美的双鱼佩,上面两尾鱼儿几乎活灵活现动了起来。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 可过了良久,双鱼佩几乎发出盈盈光芒了,那几条裂痕却依旧在,丝毫没有被修复的痕迹。晏潮生微微挑眉。 “神农玉?” 上古神器神农鼎中练出的玉,可占卜,且玉碎无法逆转。 琉双愣了愣,从他手中拿回双鱼佩:“没关系,修复不好便算了,左右只是……一块玉而已,夫君改日,赠我一块更好看的吧。” 晏潮生看她一眼,没有追问玉的事:“要什么,给宿伦说。” 她点点头,总算露出浅浅笑靥。晏潮生要放下她,她闷闷抱住他:“夫君,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什么大事要立刻去做吗?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好不好?” 他对上她眼中的期待之色,半晌,嗯了一声,索性抱着她,一同躺下去。 云衾轻软,犹如她这个人,也是软和温暖的。 琉璃灯盏轻晃,窗台上投着千纸鹤的剪影。晏潮生知晓,他这位小妻子,会许多奇怪的东西。 比如烹茶,剪纸,刺绣,做衣…… 她化形时,被凡间一对七品官宦夫妇捡到。夫妇的亲生女儿早逝,见她玉雪可爱,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小姑娘,起了怜悯之心收留她。 她自己也傻,懵懂不知她是个什么种类,没觉得小仙草是不能和凡人一同生活的。那时候的人间流行雅士风骨,她一株小仙草,被当做官家闺女,养得娇娇可爱,学了许多凡人女子才会的东西。 可对于修炼,她一方面天资不够,另一方面不感兴趣,也不够勤勉。 该学的不学,不该会的,她学了一堆乱七八糟。 鬼修自来素来崇尚力量,晏潮生也不例外,可她这般“不学无术”,百年里,他不但没“纠正”,反倒无声默许。 “夫君,”琉双掰着指头算,“还有三个月零四天,我就要渡劫了。” 他拉起被子盖住她,淡淡应一声。 不给回应,也不主动延伸这个话题。她的本体与鬼域相悖,鬼域没有一丝仙气,几乎无法修炼,但不论是妖还是仙,一生中会有两种劫雷。 一种为“修为劫”,是努力修行,勘破境界的劫雷,渡之修为更近一层。 另一种,为“血脉劫”,就是血脉淬炼的劫雷,每五十年一次,熬过去,血脉更加精纯强大。 对琉双来说,她的修为几乎原地踏步,勘破境界是痴心妄想,不用应对修为劫。而血脉淬炼,是必须要经历的,她躲不过去。 可要应对这样的劫雷,需要她有足以匹配的修为。五十年前那一次,便是他帮着渡过的。 彼时离大婚后不算久,晏潮生与仙界打了仗胜仗归来,意气风发。原本可以挥挥手就可以帮她渡过的劫雷,他却选择用了一种,更旖旎的方式。 与她在寝殿双修,颠鸾倒凤三日,把她折腾得动动手指头都困难,然后捏着她的脸蛋肆意地笑:“这回若你不能自己渡劫,出去别说是我晏潮生的妻。” 说归说,真等天雷劈下来了,见她弱小成那样,他还是冷嗤着帮她挡了大部分。 而今,又是五十年过去了。 这一次,他仍旧胜仗归来,甚至八荒安定,他手握两界权柄,御下森严。 琉双忆起往事,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甜,云衾下,她握住晏潮生的手,将自己纤细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中。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翻身而起:“夫,夫君,这一次,我要自己渡劫。” 她自以为很大声,可出口却低了无数个调调,耳朵还红了。而两界君主纵然在她身下,气势半点不折。 他俊美眉目可如画,闻言眸中泛起浅浅涟漪,也不知是嘲笑,还是轻蔑。 他说:“你行?” 琉双小手握紧他的衣带,脸颊带上绯色:“你,你行呀。” 他垂下眸,嘴角轻轻翘了翘。干脆不动,任她施为,看兔子胆的她到底敢不敢。 琉双从未主动过,她几乎颤着手,解开他衣结。 晏潮生抬眸看她,少女才把他衣衫脱完,就紧张得出了一层香汗。方才惨白的脸颊,此刻粉扑扑的,煞是好看。他神情依旧冷然,眼底却泛起浅浅涟漪,抬手触上她的脸颊。 柔软娇俏,冰肌玉骨。 他等得不耐,正待反客为主,窗外鬼鸦鸣叫五声,依稀还夹杂着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满是伤怀。 他手指一顿,眸色沉下去,按住了她的手。 少女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夫君?” 他推开她,翻身下床,披上大氅,音色重新恢复得清清冷冷:“你先睡,我记起,还有些要事。” 他抬步出门。 琉双团坐在塌上,双鱼佩从她袖中滑落出来,依旧是带着裂痕的模样,激得她眼瞳颤了颤。 “夫君!” 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声几乎是拔高了嗓音喊出来的。 晏潮生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不辩情绪:“说。” “我害怕。” “犀妖四将,守着娘娘。” 那一刻琉双有许多脱口而出的话,最后变成一声叮嘱:“夜里风冷,夫君多穿些。” 她透过窗前剪影,看长风拂过那人的袖,他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似乎又变成了果决杀伐的妖君。 琉双捡起塌上的双鱼佩,它上面裂痕,不知不觉更深。 * 晏潮生走后,琉双睡得不安稳,后半夜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刚化形时候的一些事,彼时是人间的夏季。 就像狐狸天性狡猾一样,仙草一族的天性就是宅。他们往往不怎么喜欢挪窝,尤其是化形前。于是苍蓝湖每隔十年,噼里啪啦的雷和孽火到来时,除了水生植物,没几个跑得掉。 惫懒的生性刻在骨子里,知道危险,却又屡教不改。 他们虽然宅,可是莫过于是世间最单纯善良的种族,因为大家都天生地养,又住在毗邻人间、最美丽又宁和的仙地,生来就学会相互照应。 琉双化形时,荷花姐姐用莲叶给她做衣裳,枝头海棠幻成手环,扣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粉蝶花拖风婆婆送来半枚优雅的蓝色花钿,为她额头作点缀,老树爷爷为她遮住太阳,还给她讲孽火到来,该如何躲避。 她沐浴月华朝露,饮山涧清泉。 大家都很关怀她,纷纷道贺她修成仙身。老树爷爷问她:“今后想做什么,到哪里去?” 她想了想:“去找上次受伤掉落在咱们苍蓝湖的那位仙君,我不小心食了他的血,忍不住汲取了灵力。我不是故意的,我找到他,就还给他。” “唉哟,他可不是什么仙君,而是鬼修,小仙草没看见他额间黑色的祭火印记吗?” 她好奇地问:“鬼修,是什么?” 树爷爷用垂下的纸条,摸摸她的头:“就是又坏又凶的一群人,动动指头,就可以把你碾碎。你可别去找他,修炼好就去仙界,听说仙界比我们苍蓝湖还漂亮,最适合仙子生活。” “鬼界呢,鬼界好不好看?” “苍穹如血墨,寒冷刺骨,鬼气森然,没有丝毫仙灵之力,修为低下的小仙子去了那里,纵然不被他们吃了,也无法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 蚂蚁在她脚下忙忙碌碌搬东西,她为它们在水洼搭了个桥梁,忍不住感叹道:“那他好可怜。” 住在一点都不好看的鬼域,无四时,也无仙灵之力,族人还很凶残,一点都不友善。若她能顺利长大,就把他接出来,把灵力还给他,让他也生活在苍蓝湖,她自己再从头修炼。 等到知事以后,她从女孩修炼成玲珑的少女,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好笑,两界君主一点都不可怜,也不需要她一株小仙草的同情。 而她俨然成了树爷爷眼中最笨的仙子,竟然陪晏潮生在无法修行的鬼蜮,住了近百年。若不是他修为高深护着,她早就神魂俱灭。 梦中宁和美好,醒来她却觉得心脏的地方酸酸的。 她揉揉心口,一片怅然,她其实已许久没有梦见苍蓝湖。凡间说书先生说,人在过得不好的时候,才会怀念美好的过去。 可她明明过得很好,妖君只有她这一位娘娘,所有鬼怪和妖都不敢伤她,身边还有长欢照顾。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一直觉得幸福的她,开始变得难过起来了? 琉双想起,昨晚自己没能问出口的话。 她吸了口气,不行,她必须得弄清楚。她和晏潮生要走过一辈子的,哪能有郁结和误会呢。 是她先前想岔了,她为什么要害怕?夫君这般喜欢她,一定不会负她。她今日就要问个明白。 天君 琉双下定了决心,反倒释然松快起来。 她梳妆好,遍寻晏潮生不见。问正殿的鬼修,鬼修说:“属下不知妖君行踪。” 抱着非要一个答案的决心,她掉头就朝香泽殿跑,反正已经闯过一次了,夫君没舍得把她扔去水牢,这个认知壮了她的胆子。 身后有四个晏潮生留下的强壮犀妖,犀妖们并不拘着她,不远不近地跟着,任她跑到骨林外面。 她正要进去,却仿佛触到一层厚壁,被弹了出来。 一只犀妖拎着她的领子,接住她,哼哧出声道:“娘娘小心。”妖族化形后几乎都保留了血脉特色,犀妖们个个身形像小山一样。 一个顶两个她。 琉双揉揉额头,看向眼前这层结界。昨夜都没有,今晨反倒凭空出现。 她目光一扫四个属下,指指结界,示意他们打开。 犀妖说:“娘娘恕罪,属下无能为力,一则禁地不敢擅闯,二则这个结界属下们打不开。” 她咬唇:“去把宿伦大人找来。” 琉双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逃避,他们不可以,宿伦作为晏潮生的心腹,总是可以的。 没一会儿,宿伦摇着扇子来了,他拱拱手,笑着问好:“娘娘。” “宿伦大人,你可否帮我把这个结界打开?” 宿伦看着骨林外的结界,拉长语调:“啊,娘娘可真是让属下为难,妖君陛下的结界,哪是属下这点修为能打开的?” “你这么聪明,肯定有办法的,若出了事,夫君怪罪,我必定不牵连宿伦大人,一力承担。” “娘娘说笑,属下并非怕被牵连。”宿伦摸着下巴,眸光闪了闪,“娘娘擅闯禁地,是想做什么?” 琉双抿紧唇,不讲话了。这是她和晏潮生的事情,不便说与宿伦听。 “娘娘想知道里面住了谁?”宿伦挑眉,“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麻烦,也不用闯进去惹得妖君不愉,娘娘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呀。” “你知道?” “自然。” 琉双说:“那宿伦大人可以告诉我吗?” “娘娘有令,无敢不从。娘娘也知道,妖君还没成为君主时,年少过得艰难,人惯会捧高踩低,对妖君有恩之人,就格外难得。妖君这次带回来的,是他一位恩人之后,恩人的后代过得不好,妖君并非冷心冷清之人,对他的后人自然不会不管。那人身份特殊,又被仙界追杀,住在外面多有不便,所以妖君才把其安置在香泽殿,下令照拂几分,鬼修们三缄其口。如今其神魂受损,十分虚弱,在里面养伤。” 琉双听得一愣。 “娘娘不信?”宿伦笑眯眯的,从腰间摸出一枚五彩珠子,“属下这里有验谎石,它可以证明,属下并未撒谎。” 语罢,验谎石定格在绿色。 若为赤红色,则说明在撒谎,若为鲜亮的绿色,证明句句属实。 原来竟是这样。琉双被宿伦玩味的目光看得尴尬,知道自己恐怕又误会晏潮生了。 也不能怪她……毕竟大家都不敢议论妖君大人的过往,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坦荡地议论,知晓他曾有一位恩重如山的恩人。 弄清楚以后,琉双羞愧得无地自容。怪不得夫君昨日会那样生气,原来她的任性险些害了那位恩人后裔。 宿伦冲她眨眨眼:“如今娘娘还生气吗,可还要属下想法子帮你打开结界?” 琉双赶紧摇摇头,她可不能害了人家。 宿伦轻笑一声:“那娘娘回去休息吧,妖君大人诞辰要到了,彼时娘娘开开心心陪着他,好不好?” 琉双弯起唇,眼睛成一弯月牙儿,露出笑容:“宿伦大人,多谢你。” 宿伦折扇一合,弯腰:“恭送娘娘。” 记起自己的天蚕丝,至今只打了个样子,而晏潮生的生辰,就在五日后,琉双有些懊恼,和宿伦道别,回寝殿去了。 宿伦目送着她走远,折扇在掌心敲了敲。 他身后幽幽鬼灵道:“宿伦大人的话术还真是厉害,把话说得这般诱导人,竟然真让娘娘安下了心。” “不敢当,你可别冤枉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字字不假。”宿伦的折扇轻点面前这层结界,也不知后院失火前,妖君陛下能不能想得通。 总是这么对一个单纯的小可爱,他也会于心不忍的啊。 * 从宿伦口中得知真相,琉双便精心为晏潮生准备诞辰礼物了。 她坐在秋千上,手中银线才穿过发带,天空一声轰鸣,随即血红的天幕被撕开似的,扯出闪电般的弧度。 她的秋千架猛地摇晃,把她甩在了地上。 长欢一惊,这回连走过来都忘了,瞬间飘了过来,扶起她:“娘娘,没有伤着哪里吧?” 琉双摇摇头:“我没事,这是……怎么了,鬼域竟然会打雷闪电?” 她抬头看天幕,一道又一道的紫红色痕迹,鬼域的天像是要闪坏了似的。她在鬼域几十年,从未见过此等情形。 长欢皱眉道:“有人在进攻鬼域。” 进攻鬼域?琉双很是吃惊。 晏潮生本就张狂无度,从来都是别人怕他,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哪日妖君想起来,发兵攻打。 如今竟然有人有胆子打上门,还把鬼域的天弄成这样。 “娘娘别担心,妖君在这里,那竖子必然不敢再造次。” “咱们去看看。”琉双有些担心他,她放下手中东西,一路走到鬼域大门、擎苍山入口。这里颤动得更加厉害,让人有种鬼域大门要被撞开的错觉。不知为何,她想起害得晏潮生受伤那人。 她一转眸,看见一身银色战袍的晏潮生。 他神情冰冷,身后跟着鬼界大将伏珩和一众将领,俱都一同往外走。见了她,他微微皱眉。 又是轰隆一声,她险些没站稳,晏潮生揽住她的腰肢,让她站稳,言简意赅命令道:“回去。” “夫君,是之前伤你的人来犯吗,你会不会有危险。” 晏潮生嗤笑起来,带着数百年的狂妄之色:“凭他?我不过肩膀处被刺了一剑,他却被我踩碎了八根骨头。” “那有没有不用受伤,踩碎他五根骨头的打法呀?” 他眉梢一挑,笑起来。 “有,这就出去打得他哭。” 琉双倒鲜少看见这样的他,战意满满,连他手中银色长戟,也流光溢彩,发出声声嗡鸣,与他手掌接触的地方,玄色幽暗火焰燎燎。 鬼域的鬼修们全都淡定得很,没有露出一点害怕之色,仿佛有他们的君主在,任何人来挑衅,都是死路一条。 她的夫君骨子里好战,传闻还真是不假。只不过他长身玉立,手中一杆银戟,和传闻中妖蛇血脉的阴毒半点都不像。 落在她眼里,真是好看极了。她弯起眼睛:“夫君一切小心。” 怕给他添麻烦,她在鬼域颤动下摇摇晃晃往寝殿走。腰间凭空多了一只手,下一刻,她被人扛起来。 琉双吓一跳,错愕地看着地面:“夫君?” 他说:“左右不差这点功夫,先送你回去。” 晏潮生把她放在院子秋千上,见她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又乖巧无比的模样。 他哈哈一笑:“等着,夫君去扒几片他的鳞,拿回来给你玩。” 他的身影化作玄色流光,转瞬消失在眼前。 琉双摸摸心口,像揣了一只小鹿,砰砰直跳。她记起那些写人物的传记书籍,批判晏潮生喜好杀伐,过于残暴。 可或许是被这天摇地晃的眩晕弄晕了脑袋,第一次觉得,喜好杀伐,残暴什么的……似乎也没有不好。 明明很,很厉害呀。 晏潮生出去以后,鬼域重新恢复了正常。琉双招来长欢:“你可知进攻鬼域的是谁?” 长欢犹豫了片刻,道:“回娘娘,是天君风伏命。” “风伏命……”这个名字琉双并不陌生,树爷爷总喜欢提起这位天界君王,彼时他还不是天君,而是太子,树爷爷说他年轻有为,风流倜傥。怪不得夫君说要拔下他的鳞片,给她带回来。风伏命有上古应龙血脉,真身许是龙身。 这几十年,晏潮生大多数时候是和他开战。 这位天君出生尊荣,根骨不凡,晏潮生用了近百年,才与他订立和平条款,可是一转眼,为什么天君会攻打鬼域? “娘娘别担心,风伏命不是妖君的对手。” 琉双点点头,看向香泽殿的方向,是因为这位恩人后裔,天君才会向鬼域宣战吗?夫君做得没错,他们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定要好好保护这位客人。 仙妖一场战役,往往是很久的,天幕偶尔会划过一条惊心动魄的闪电状痕迹,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须臾,可对于习惯人间计时的琉双来说,眨眼就过去了五日。 妖君生辰,就在明日了,长欢放下帘子:“娘娘可要好好睡一觉?妖君迎战后,您已经五日没合眼。” “没事的。”在鬼域待着,即便什么都不做,她的灵力也会慢慢流失。 她想等晏潮生,夫君说过,会给带她鳞片回来。她若睡着,万一他受了伤,她都不知道。 终于,长欢高兴地说:“娘娘,听说妖君大退天军,赤鸢正往鬼域飞回来。” 琉双困意全失,她手中的发带已经做好了,这次与以往都不同。过去夫君总是在外征战,以往的礼物,她担忧他的安全,便在里面加了一道又一道平安符。 这次却是情意绵绵的长相守。 金色符咒一道又一道,轻和地飘入发带之中。她修为本就不高,一条掺杂祝福的束带,几乎耗尽了她体内多余的灵力。 琉双抬起手,感觉皮肤不如昔日莹润白嫩,像一株失去水分恹恹的小仙草。但琉双不难过,只觉得开心,晏潮生收到这份礼物时,便可明白她的心意。 像长欢说的,他们往后就可以安安心心生一个小殿下。妖君大人的子嗣,肯定俊俏又强大。 她揉揉脸颊,悉心把束带放在锦盒中,抱着锦盒去擎苍山迎晏潮生。 擎苍山前,鬼鸦嘶叫一声,刹那长钟齐鸣,鬼门大开。 琉双抬起头,无数妖界使者涌入鬼门之中。 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今日便是晏潮生的诞辰。墨云之下,他长戟银甲,坐在赤鸢身上,嘴角带着懒散的笑,肆意狂傲睥睨众生。 “恭贺妖君大胜归来!” 百鬼万妖齐声唱喏,齐齐跪拜。 琉双锦葵紫色的纱裙被风吹起,裙角缀着含苞欲放的小花,紫纱垂地。 她站在站在山门前,像一粒尘埃,汇入汹涌的洪流。妖与鬼修均以实力为尊,他们中许多人,沿袭了上古妖族的血脉,修为强大,宁愿头破血流也不愿与人低头。 然而尽数在那人面前,俯首跪拜,心甘为臣。 他驭赤鸢落下。 琉双抱着锦盒,她真能与这样强大无双的人,此生长相守吗? 她低头看见自己使用了灵力后,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鬼域陪着他的每一天,其实都在悄悄地消耗寿命。若哪一日失去了晏潮生的关怀与照拂,她就会像树爷爷说的那样,在鬼域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琉双轻轻微笑,可她不觉得不值,也不觉低落。她没法带着两界君王回去苍蓝湖生活,便陪在他的身边,岁岁又年年。 丢下 罡风把晏潮生的衣角吹得烈烈,琉双牵着晏潮生衣角:“夫君,咱们去鬼域走走吧,晚些再回宫殿好不好?” 晏潮生收了长戟,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伏珩跟在他身后,猜不出妖君的情绪。谁也没想到与风伏命打一场,用了足足五日,此刻鬼门大开,万妖朝贺,得回宫殿主事,而非耽于这点儿女情长。 但对琉双来说,能单独和晏潮生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她等了他五日,一旦回了鬼域宫殿,他又会变成两界君主,而非她一个人的夫君。 若她不争取,等晏潮生忙起来,她说不定送出礼物的机会都没有。她摸摸怀里,耗尽所有灵力才织好的束带,她太久没和他好好相处了。 晏潮生嘴角弧度不变,拂开她的手,音色已然恢复了妖君一贯的冷然,他漫不经心擦了擦手上风伏命的血迹,道:“改日,宿伦,送娘娘回去。” 说罢,就要带着伏珩离开。 宿伦看一眼被撇在原地,明明有几分低落,却依旧乖乖巧巧,不吵不闹的琉双,心内叹了一声,笑道:“妖君陛下,离宴会开始还有两个时辰,属下们自当部署好一切,今日您诞辰,鬼域中想必极其热闹,娘娘来了鬼域这么久,鲜少走动,您就当歇息片刻,其他事情交给伏珩大人就好,相信伏珩大人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一双狐狸眼扫向伏珩,笑眯眯道:“伏珩大人,对不对?” 伏珩嘴角一抽,心里把这男狐狸精骂了上万遍,森然的面孔扭曲了一瞬:“是,属下会好好安排这些妖使,不让他们作乱。” “看吧,伏珩大人都这样说了,他办不好惩处他便是。妖君您就当和娘娘去巡视一圈鬼域。” 晏潮生不置可否,琉双一张素净的小脸有点白,因为没有休息好,带着些许脆弱。宿伦为她说话时,她用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晏潮生知道,他就算拒绝,她也只会短暂的失落,下一次再见到他,又会开开心心,眼睛都会亮起来。 根本不必费心去哄,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 他眼尾轻轻挑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她说:“今日百鬼出行,街上一群鬼。” 琉双愣了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中笑意晕开,用力摇摇头:“夫君在,不怕。” “嗯。”晏潮生头也没回,淡淡说:“伏珩,若有妖使闹出事,提头来见。” 伏珩看一眼摇着折扇,人模狗样风度翩翩的宿伦,咬牙抱拳:“属下明白。” 鬼域的屋檐角到处挂满了玄色丝绦。 一年一度,向来阴沉的鬼域,只有这一日最为热闹。晏潮生对所有人来说,是顶好的君主,他平定八荒不公,创立属于妖与鬼两界的盛世。 如同人间开国帝王,他深受爱戴。 琉双与晏潮生一同穿行过鬼域的街道,看见鬼修小孩们在街道奔跑。迎来往送,他们脸上俱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心中为晏潮生自豪,暖得快要冒泡泡。 琉双还是第一次走在如此热闹的鬼域街道上,与人间不同,这里色彩偏阴暗,卖的东西甚至还有白骨做成的法器。 琉双看什么都觉得十分新奇。 她其实并非不爱热闹,只不过她仙身之躯,与鬼域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出不是鬼修,若无人庇护,便容易遇到危险。她知晏潮生昔日繁忙,怕给他惹麻烦,便乖乖待在自己院子中,不到处走。 走了短短一段路,已经有许多人垂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小仙草对于他们来说,不亚于一块香甜的糕点。 晏潮生冷眼看过去,鬼修们许多没有见过君王,却被他身上的浓烈威压吓得收回了目光。他身上战袍还未褪去,远远看着,便是个充满杀伐之气的强大鬼修。鬼域之人向来以实力为尊,没多久,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收了回去。 晏潮生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来,他一回头,发现琉双在看一个方向。 街道一处深蓝色角楼,角落下,一个胸脯露了一小半的美艳女修,勾着一位男鬼修的脖子,吻得缠缠绵绵。 而他那位小仙草妃子,正在注视。 觉察琉双的目光,女修朝她抛了个露骨的媚眼,她似乎被吓到,连忙跑到他身边来:“夫君。” 晏潮生知晓她受过的教养不同,她那个凡人娘亲让她学的,是凡人虚情假意的那一套。而凡人们,大多对鬼修又怕又嫌恶,晏潮生如今虽一统两界,也不能改变他人看法,总不至于把一群蝼蚁通通杀光。 他性子凉薄,语气淡淡,隐有嘲讽:“这就怕了?来了百年,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妖修与鬼修,向来放浪。真怕了就回……”毕竟这种场景,鬼域之中到处都是。 他话没说完,已经觉察到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眼中写满跃跃欲试。 晏潮生沉默片刻,声线冷硬:“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说:“夫君,我们可不可以……”她看看他掩盖在战袍下,修长苍白的手指,伸出自己的小手,示意他握住。 他轻嗤道:“不成体统,本君是妖君。” 琉双想了想,在一旁的小贩摊上买了一个白玉面具回来,踮着脚给他戴上。她左右端详,即便遮住了脸,妖君大人依旧贵气不凡。 “现在没人认出来啦。” 琉双看不见面具下那张脸是个什么神情,只能看见他一双漆黑的,冷如星夜的眸。 两人僵持好一会儿,随后,她的手被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包裹住,琉双嘴角止不住上扬,又努力压下去。也有不放浪的鬼修啊。 两人行至最热闹的地方,琉双惦记着怀里的锦盒:“夫君,我有……” 还没说完,一个婢子慌张在晏潮生跪下:“妖君,大事不好,没有本命玉竹,明玺珠也压不住,主子出事了!” 琉双愣了愣,这个女婢她以前从未见过,并不是鬼修,反而带着一身仙灵之气。 晏潮生语气冰冷:“什么?” 琉双感觉到手被松开,不过一眨眼,晏潮生带着那女婢消失在眼前。 他忘记了身边的她,一字一句没有交待安抚,一眼也不曾回头。 白玉面具掉落在琉双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鬼域并无烈日,只有冷如骨髓的罡风,吹在琉双身上。 暗地里,许多幽暗的眼睛一瞬间锁定她。身后冷气袭来,带着一股腥臭。 琉双仓皇转身,一个戴着斗篷的鬼修朝她伸出手,桀桀笑道:“他既然不在你身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垂涎地说:“好香,好香的仙灵之气。” 不仅是他,其他鬼修也涌了过来。抢着要分一杯羹。琉双在宫殿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鬼修,就像从□□,一瞬置身可怖深渊。 无数惨白的手来拽她,有的甚至只有一个骨架,琉双试图凝结仙法击退他们,可是所有的灵力,连同她对晏潮生的爱意,一同倾注在了锦盒中,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拖至身前。 有人道:“魍鸩,见者有份,你独占吃了她,不怕被那个鬼修杀回来算账吗。” 那鬼修森然一笑,说:“怕什么,真那么在意她,会把她丢在这个地方?” 他一语道破琉双心底最不愿触碰的想法。她面色惨白,看向不远处地上被扔下的白玉面具。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晏潮生扔下了她。 她脸上的表情空洞又茫然,琉双觉得,像是处于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境。可惜脖子上那只手,几乎要冻结她的皮肤,告诉她这并非一场噩梦。 手中锦盒被人打翻,掉落在地上。 她慌张伸出手,下意识想护住它。可盒子被摔开,束带已经掉落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无数双脚从上面践踏而过,明蓝色变得脏污不堪。 脖子上的手收紧,白骨几乎陷入她的肉里,她只是看向被践踏的锦盒,一声也没哭。 就在琉双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去的下一刻,众鬼修似乎觉察到危险,哄然四散而去。 一把扇子划破掐住她的鬼修喉咙,鬼修惨叫了一声,化作一团黑气,扇子回旋,落在来人手里。 宿伦道:“娘娘……”似怜悯,似叹息。 琉双没讲话,蹲下来,拼命咳嗽,捡起被弄脏的发带。她拍了拍泥土,发现怎么也拍不干净。 宿伦变出一件锦袍,披在她身上:“娘娘,街道罡风重,属下先送你回去?” 她点点头,和以往百年每个日日夜夜一般,令人省心,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走在他的身后。 宿伦背对着她,脸上的笑淡下去,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而艰涩:“娘娘见谅,鬼域中出了大事,妖君才急着赶回去。妖君把属下和长欢留给娘娘,娘娘不会出任何事的,今日是属下之失,才让娘娘受伤,属下回去,自当领罚,娘娘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身后的琉双久久没有反应。 宿伦不敢回头,他这种千年的老妖怪,竟然也怕回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许久后,身后传来她很轻的声音。 “宿伦大人。” 宿伦回头,看见一张苍白的小脸。 意外的是,她脸上并没有泪水,手中握紧脏兮兮的束带,用一种认真到几乎令人心疼的语调问他:“夫君是不是,并不爱我?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纵然她再天真单纯,可是也知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冷漠离开,把她丢在豺狼环饲之下。 面目全非 宿伦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琉双没强求,毕竟她要问的人也并非宿伦。她只是不明白,若晏潮生不爱她,又为何要娶她? 宿伦带着她回去,靠近鬼域宫殿,琉双看见许多妖使陆陆续续往外走。若是以往,她大概不会关心这些,今日很特殊。 往年晏潮生诞辰,热闹非凡,九头鸟合歌,尾羽如虹霓,觥筹交错。今天宴席的华美布置还在,宴会还未开始,妖使们却被遣散着离开鬼域。 长欢焦急地等在殿前,见了琉双,担忧地道:“娘娘,您怎么受伤了?” 琉双白嫩的脖子上,一道青紫的掐痕看上去分外狰狞。 琉双没有回答长欢,盯着那些离开的妖使看。 晏潮生非常重视这一天,倒不是他多么在意过生辰,而是这些年他驻守在鬼域,为鬼界征战,无法顾及妖界。于是大妖们推选出妖使,在这一日来到鬼域,一来为妖君陛下庆贺诞辰,二来禀告妖界内大事。 清晨她央着晏潮生独处片刻,被他拒绝,而今他却遣散妖使。 百年来,他第一次破例。 有些什么东西拨开云雾,露出朦胧雏影。 宿伦一见琉双注视那些离开的妖界使者,就知晓不好。他道:“娘娘,这里鱼龙混杂,咱们先回去。” 琉双拢紧披风,抿紧唇瓣,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不再乖乖巧巧,反而往妖使中走去。 她踩着台阶,拾级而上,紫衣飘扬,身边是被命令离开的妖使们,她置身其中,昔日闭目塞听,如今俗世袅袅,全部传入她的耳朵—— “妖君为何取消宴席,让吾等离开。妖界许多事还未禀,延误了怎么办?” “这你们就不知了,风伏命那小子向来都不敢招惹妖君,此次发兵鬼域,只因为一个人,他的那位宓楚天妃。” “哦?宓楚天妃,那位被称为仙界第一美人的仙子?” “正是,据说这位天妃娘娘,数百年前,与咱们妖君有过一段风花雪月,还险些嫁给我们天君。” “此话当真?” “自然不假,当初若不是风伏命那小子从中作梗,宓楚天妃恐怕早就嫁给妖君,成为咱们妖界王后了。”妖使暧昧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妖君对她依旧有情,这些年四海征战,筹谋数百年,终于从风伏命手中夺回天妃。” “宓楚天妃也是个性子烈的,为了和妖君在一起,跟随妖君回来,竟然跳入传世镜,导致神魂受损,险些魂飞魄散。妖君把她救出来,四处为她寻找安魂的灵物,只不过宓楚天妃的本命玉竹没了,身受重伤,凝聚好的魂魄,随时有再次散去的危险。” 其他人恍然大悟:“安魂需静养,不容吵闹,怪不得妖君下令宴席散去,来日再议,恐怕是宓楚天妃的伤疾犯了。” “数百年离散,失而复得,妖君可真是宠爱她。” 风吹起琉双身上的披帛,层层叠叠,轻纱翻飞,她置身于浑浊妖气中,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妖怪们一个个都走了,她身后那扇鬼域宫殿的门,也缓缓阖上。最后宫殿一片安静,只有长欢与宿伦陪着她。 她坐在石阶上,失神地捧着手中的束带。上面的仙灵之气被鬼域的鬼气侵蚀,早就消散了。 宿伦不知道她听了这些在想什么,说:“娘娘,别听这些乌合之众一面之词,妖君少年时,并不如现在这般声名浩瀚,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仙门弟子,那段过往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晓,如今这些传言,只不过妄加揣测。” 长欢也低声唤道:“娘娘。” “你们不必为我担心。”琉双苍白着小脸笑了笑,看向宿伦,“谢谢你,宿伦大人,百年来,哪怕是骗着我,也让我过得满足开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只是有些难过,他……他原来并不喜欢我。” “树爷爷说,天地姻缘,自有定数,没法强求。百年夫妻,我要听的,我相信的,定然得从他口中亲口说出,而不是听旁人的议论。” 宿伦张了张嘴,看着她压住眼泪,明澈清透的眼睛。 到了现在,她依旧相信晏潮生,不会因为旁人说什么,便彻底否认这个人。 宿伦沉默下来,从前他作为晏潮生的谋士,初初接近琉双,来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时,其实不太看得起她。 她灵力低微,人又傻,说什么都信,带去什么不值钱的她都喜欢,极其捧场。她性子好,盈盈柔软又爱笑。 这般没有威信和实力的妖君妃子,宿伦面上恭敬,心底却微微讥嘲,认为她配不上两界君主晏潮生。 可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他开始真正了解她。 她心思纯粹,美好明丽,纵然被冷待,可她乐观如斯,在鬼域种出一小片花海和参天凤凰木。被辜负,不自怨自艾心生怨愤,也不轻易听信旁人对晏潮生的议论。 她得知宓楚天妃的存在,没有歇斯底里,也并未丑态毕露,而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压住泪意,等晏潮生一个答案。仿佛只要他解释,她便给予夫君信任。 宿伦躬身,这一次是用对待君王的礼仪:“娘娘会很幸福。” 百年来,他唯一一次没有巧舌如簧,而是简单的祝福。 你这样好,谁又会真的讨厌你呢。 * 长欢帮着琉双洗漱好,发愁地看着她颈间的伤。长欢是鬼修,修习的功法大多阴毒霸道,没有学过治愈一术。 宿伦大人只是谋臣,为了避嫌不会碰她肌肤,于是这道刺目的痕迹,一直没有散去。 琉双说:“没关系,已经不疼了,只是看起来吓人。你与禁地守卫说,若妖君治好了宓楚天妃的伤,可否回来一趟,我有话与他说。” “奴婢记下了。” 长欢离开后,琉双用云香丝被子盖住自己,蜷缩着身子,轻轻颤抖着,慢慢任由眼泪浸湿丝被。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今日被一众鬼修包围时,她到底有多怕,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腥臭的体味,还有无数朝她伸过来的手,惨白可怖的脸,全都令她恐惧极了。 与宿伦大人说的那番话,并非她心中所有的想法。她其实很难过,她死死按住心脏,才能止住那几乎快要溢出的难过和伤心。 活了上万岁的树爷爷说,世人贪嗔痴,最难过的当初情之一关—— 你爱一个人,那人却不爱你,你若自己都不珍重自己,就会变得很可怜。 琉双不想变得可怜。 她天生地养,自从出世以来,到如今拢共不过两百岁,对于那些活了千万年的仙妖神魔来说,她实在太小了。她却从不觉得自己渺小,反而开心充实,她的一百年用来学习人□□故,懵懂长大。另外百年,全部用来爱晏潮生。 对妖君晏潮生来说,这一百年,或许只是眨眼间,征战无聊时的消遣。可对于琉双来说,是她的半生。 琉双捂住唇,努力把哽咽声压下去。她想要更加坚强一些,至少等晏潮生回来,即便回答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也能落落大方地离开他,告诉他:她没关系的,百年过去,她已经不像才化形时那般无知脆弱,她一直在努力长大,想要独当一面。 将来哪怕真的离开他,她也可以独自吞咽消化伤心和难过,还能笑着对他说一声珍重。 然而这样一个夜里,她回到家,就像蜗牛躲进自己的壳,千纸鹤被柔风吹得飘飞,每一缕灯光都透着安抚,她忍不住抽泣。 平生才会相思,爱晏潮生这件事,她用尽了所有的温柔与心意啊。 这一夜鬼域逢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阴年,换作人间,就如同六月飞雪奇景。在鬼鸦啼叫下,夜半时分,鬼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雨。 与人间的雨水不同,鬼域的雨是黑色,夹杂着浓烈鬼气。 鬼域鲜少下雨,对于鬼来说,这样的雨水是难得的天降甘霖,对于仙和其余万物来说,不亚于腐蚀之毒。 琉双推开窗,看见院子里的花海沐浴在雨水之下,全部奄奄一息,根脉被侵蚀。 她连忙道:“长欢!” 并没有人应她,长欢不知去了何处。呼呼的罡风直刮,地面顷刻便积攒了薄薄一层黑雨。万籁俱寂,连鬼鸦都不见了,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嫁给晏潮生做妃子这件事,她做得多么失败,除了长欢与宿伦大人,还有平日冷着脸的伏珩将军,她鲜少认识其他人,连求助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赋予生命的万物,就在眼前慢慢凋零。这些都是她的回忆,她存在过的证据。 纵然琉双与鬼域格格不入,可来了百年,这片小小的天地,几乎成了她的家。她站在廊下,看着精心呵护的院子在暴雨之下面目全非。 直到院中那颗高大的凤凰树,也开始收起了枝条,透明得快要消失。琉双终于忍不住披上斗篷,跑了出去。 她张开双手,指尖才恢复些许的嫩绿色仙力,源源不断地朝着凤凰树涌去。 这样的举动只能延缓它被侵蚀,没法真正救它,琉双试图找出什么为它挡雨,可是在鬼域,仙力显得孱弱又渺小,即便她凝出了结界,片刻那结界就碎裂了。 没人帮她,原来她连凝出遮风挡雨的结界,来保护这个院子都做不到。 雨水落在她身上,腐蚀的疼痛令她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一刻,她终于有些明白树爷爷当年说的话,仙草应当生活在仙子理应存在的地方,吸收月华朝露,不忘大道,踽踽修行。 而非为谁停下脚步,画地为牢,放弃向前。 她救不了几十年来精心营造的点滴,如今跌坐在雨水中,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琉双努力想要爬起来,森然鬼气却开始侵蚀她的身体,让她的唇开始发乌。 疾风骤雨中,有人踏着风雨,黑气一闪,来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第一次,琉双觉得自己的体温还不及他,她被鬼气侵蚀的身体瑟瑟发抖,竟然觉得晏潮生身体都是暖的。 “怎么,连活都不想活了?” 琉双从来没听过晏潮生用这样冷怒急促的语调说话。抱着她的男子手臂,紧得令她骨头都微微发疼,就像恨不得勒死她,紧得令琉双生出一种错觉,他并非全然不在意她。 她看向院子,大雨之下,本就是因她灵力催生出的万物,什么都没留下。仿佛几十年,它们都不曾存在过。 今后,鬼域还会有她喜欢的色彩和地方吗? 凉薄 屋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昭示着女主人生命垂危。那是晏潮生曾在琉双院子设下的禁制,平日里不会动,她一旦有危险,风铃会一串接着一串地响。晏潮生抱着琉双穿过回廊,回到室内:“来人,备水。” 没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垂着头的鬼仆,很快弄了水进来。晏潮生把琉双放在热水中时,她全身被鬼气侵蚀,睫毛几乎都凝了一层寒霜。 晏潮生冷着脸,张开五指,把她身体里的鬼气吸出来,她冷得轻轻颤抖,好一会儿,才觉出热水的温暖。 晏潮生一言不发,手指微动,琉双的衣衫碎裂,这回总算是完全浸泡在了水中。 晏潮生居高临下冷漠的打量目光,令琉双感到微微恐惧。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连上次她试图挑战他底线闯香泽殿都不像现在这样。 男人修长苍白的手抚上她脖子:“你若不想要这条命,我可以帮你了结,何必去淋一场鬼雨,我也免得费心救你。” 他轻轻一笑,笑容凉薄,透着让人畏惧的冷意:“回答我,还想活吗?” 琉双止不住觉得害怕,隐隐明白这才是众人眼中喜怒无常、狠戾残忍的妖君,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他。 她从前喜欢他,以为晏潮生也喜欢自己,于是肆无忌惮,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今日她的无能为力,让她看清,这个男人在作为她夫君之前,还是八荒人人提起都胆寒的妖君。 他的怒意那般明显,尽管脖子上的手没有用丝毫力度,琉双却依旧觉得被压迫得难以呼吸。 嫁给他百年,第一次,她害怕他。 琉双动了动唇,在他逼问的目光下,下意识想要解释,她只是想保住在鬼域的家,并非故意淋鬼雨招他回来,或者想不开寻死。 可是一声都发不出来,牙齿上下打颤。 所有的恐惧仿佛聚集在这一瞬,白日的害怕,方才濒临死亡的无能为力。 她急促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可能会就此冤死。 晏潮生的目光依旧是冷的,他注视着她,手指缓缓收紧,琉双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这样掐死,下意识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没想到他指尖发出莹莹白光,覆盖住她纤细的脖子,一股温热传来。 琉双快要碰到晏潮生的手僵住,他在给她治伤。 她看着他冷峻的容颜,不知道为何,涌上心头的,竟然是酸楚。 晏潮生抬起她下巴,看见她身上那道刺目的伤不见了。 她不知何时瘦了许多,他记得百年前初见琉双时,她眼睛清澈得跟水葡萄似的,脸颊还有些许婴儿肥。如今她脸颊瘦削下去,变得更加清丽好看,眼睛里的快乐却少了,蕴藏着连他都能看出来的恐惧。 她在怕他。 他动作一顿。 这是晏潮生第一次见琉双害怕他。他在外阴毒霸道,八荒从来不缺害怕他的人,对此晏潮生习以为常。就连伏珩和宿伦都不例外,只有她,从不怕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钻进他怀里。 如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带上了恐惧,因为不再信任,而滋生出恐惧。 她怕他,竟然觉得他真的会杀了她。 他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 其实冷静下来,很容易就能想通一切,知道她为什么会不顾罡风与鬼雨,出现在院子里。她也并非故意与他对着干,不愿辩解,而是出自威压之下的本能反应。 她的本体小仙草,本能畏惧他,就像看见巨兽的兔子,发着抖,牙齿咯咯发颤,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晏潮生垂下阴冷的眼睑,拂袖出去了。 他离开,琉双总算感受到室内的暖意,僵冷的肢体能够动弹。她从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脖子上的伤不见了,恢复了白皙柔嫩。 可是琉双知道,她真正的伤,不在脖子上,在第三根肋骨之下,那颗心脏。 琉双动手给自己洗了个澡,把一身鬼雨洗去,她穿好衣服出来,本以为晏潮生已经走了,没想到夜明珠之下,晏潮生竟然还在。 他站在她经常眺望的那个窗台,滂沱灵力朝院子外涌出去。 琉双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她屏息看着,晏潮生的掌下,渐渐的,四季回春,腐烂的植物抽枝发芽,风凰树重新焕发生机,火红的花朵开在寂寂的夜里,分外热闹。 回廊上琉璃灯盏发出温暖的光晕,一层透明的结界无声出现在这片天地的上方。 她的院子就这样回来了,不,甚至这次,下再大的鬼雨都不可能淋得坏。 琉双有几分茫然地看着晏潮生。 晏潮生不知何时收回了手,躺在了塌上,他玄衣未脱,皮肤苍白显得阴冷,依旧是那副骨子里凉薄的模样。 见她看自己,他睁开眼睛,凉凉道:“看够了吗,过来睡觉。下次大半夜跑出去淋鬼域,不如让你直接去千刃潭。” 她没有过去,站在原地。说出这句话时,她的手指绞紧,用力到心中酸楚几乎泛滥。 “夫君,若你不喜欢我,不必为我做这些。你知道的,我不如宿伦大人那般聪明,能够看透人心。” 他冷笑了一声,袖子一卷,把她按在了怀里。 “是不是一天到晚太闲,你才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晏潮生说,“不知道你是从谁口中知道了宓楚的事,但你最好明白。本君就算再卑劣,也不会有兴趣抢别人的妃子。” 琉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晏潮生这算是变相在解释。 她一颗心忽上忽下,好半晌,忍不住问:“那你为何要把她带回来?还把香泽殿列为禁地?” 晏潮生嗤笑了一声,把琉双的脸转过来,让琉双趴在自己身上。 “我捡到她时,她已经跳入了传世镜,那玩意通往凡尘,不捞一把恐怕早就魂飞魄散。她父亲对我有恩,我曾以心魔起誓,有朝一日身居高位照拂她。”他顿了顿,又说,“她不愿意回天界,让她留在鬼域也并非长久之计,等她安魂后,送她离开便是。” 如果说白日是一场噩梦,如今却又像是置身在一场美梦。 她的心与身体,比神识更快地体现出了她的愉悦。她弯起眼睛,抱着晏潮生劲瘦的腰肢。明眸映衬着琉璃灯盏的光芒,似冉冉星辰。 他捂住她眼睛,语调刻薄阴沉:“眼神收敛一点,今晚淋雨的事本君还没和你算账。” 尽管他这样说,可她现在身体温暖,也不觉得害怕了。 那时琉双还没有完全明白,喜欢一个人,其实也就是一朝生,一朝死,一朝喜,一朝悲的事。她的喜怒哀乐,均与另一个人缠着千丝万缕,尽数挂钩。你若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那便安稳幸福,你若爱上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便注定坎坷。 心上高高悬起的石头,仿佛一瞬间落了下去。 鬼气入体的疲倦感袭来,她甚至没法拿开晏潮生的手,去看他凉薄语气下,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困意让她朦朦胧胧几乎快要失去意识,回廊有人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窗棂被人敲响。 “妖君陛下,主子吃了聚灵雪莲还是疼,您救救她吧。” 琉双半梦半醒间,不知那声音是做梦还是真实。她下意识握紧了晏潮生的衣袖。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那人用狂狷冷漠的语调说:“鬼将何在,什么时候本君的寝殿,能让人随意乱闯?” 外面的婢女小秋脸色惨白,没一会儿,鬼将把小秋带了出去。 晏潮生看着怀里蜷缩的身影,伸手去触摸她柔软苍白的脸颊,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眸光晦暗,冷淡下来。手一挥,室内夜明珠尽数散去光芒。 这一晚,是琉双自他三个月前外出征战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 宿伦本来心中不安,结果一大早来,看见殿外跪着宓楚的婢女小秋。 他微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看了看琉双的寝殿,嘴角的弧度更深。 “小秋仙子这是在做什么,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鬼域怠慢客人。” 小秋见了是他,下意识咬紧唇瓣。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一脸谦和恭敬的人,仿佛能看透一切,让人心里发慌。 “主子神魂依旧不稳,奴婢怕主子出事,特来请示妖君陛下。” “这样啊。”宿伦手中折扇一开,“这你可就找错人了,现如今,妖界与鬼域,两界安魂的法宝与灵药,妖君全给宓楚天妃了,若这些都不行,妖君恐怕也无能为力。” “奴婢、奴婢也是担心则乱,主子一直未醒,奴婢法力低微,怕主子在神魂不稳的情况下香消玉殒。” 宿伦微笑着说:“小秋仙子大可放心,别说神魂将散,就算当真魂飞魄散了,妖君大人也总会想办法凝聚魂魄。小秋仙子生得如花似玉,又是仙身,跪在这里恐怕受不住,还会惹怒妖君,听宿某一句劝,先回去陪着你主子吧。” 鬼鸦叫了好几声,小秋总觉得在他戏谑的目光下有些难堪。 鬼域的天已经亮了,妖君陛下还不曾出来,小秋知道自己的任务算是失败了,她怕再待下去适得其反,站起来对着宿伦福了福身:“奴婢听宿伦大人的。” 宿伦眉梢一挑,温文儒雅,但笑不语。 小秋走了,宿伦却在宫殿外站着,直到晏潮走出寝殿,他已在殿外站了许久。 晏潮生看见他:“有事?” 宿伦行了礼,看一眼高耸得宫殿都遮不住的凤凰树,笑道:“属下没看错的话,这树已经死了罢,妖君陛下用的是障眼法?” 晏潮生说:“若你来只是说这些废话,本君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做,去看守万灼塔。” 万灼塔里面关着一群几千年的大妖怪,全部一身反骨,皆为逆党,以宿伦的修为进去,恐怕出来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宿伦笑意一僵,连忙说:“属下当然有要事,今晨伏珩将军几乎要杀了属下,那群来的妖使,有的不肯走,说有要事禀报,全部缠上了伏珩将军。妖君也知,今年是阴年,凡间天灾人祸不断,鬼域也鬼气森然,昨夜还下起了鬼雨。而妖界,不少大妖躁动,似是妖君多年不曾回妖界,有人起了不臣之心,暗地里动作不断。” 晏潮生扯了扯嘴角,眼底却并无笑意,反而冷意弥散:“本君多年不曾回去,他们恐怕忘了万灼塔是如何建成的。一群想反,却又不敢反的窝囊废。” 宿伦也瞧不上那群人,但不论是谁,单独拎出来,都是祸世大妖,不能不管。 晏潮生说:“这些逗留鬼域的妖使,让他们学着凡人写折子,写完让伏珩带回来,本君慢慢看。” 宿伦拱手道:“是。” 妖与鬼修都不兴那一套,可有时候不得不说,凡人的法子省时又省事。 宿伦办完了正事,又把方才看见小秋的事说了一遍。 晏潮生不置可否。 “宓楚天妃为何会跳入传世镜,不得而知。但属下知道,一百年过去,妖君与当初娶娘娘时,心境不太一样了。” 晏潮生道:“你是想说,我对她动了真情?” 不等宿伦说话,他似是觉得可笑,轻轻笑出声,语调温柔,却透着莫名的森寒与危险:“宿伦,做好你该做的,切莫自作聪明,你可知何为上古相繇血脉?” 上古相繇血脉一族,又名相柳。九头妖蛇,凶残冷酷。它们好杀伐,擅伪装,阴冷毒辣,果决心狠,极难动情。没有任何一位相繇后裔,会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 晏潮生的一半血脉,便源自相繇。 宿论看一眼参天凤凰木,在心中低叹一声。所见为幻境,所言为假象,你以她爱你之心虚与委蛇。 但愿有朝一日想起今日情形,不会后悔。 相繇 一场对话看似轻松,可是当晏潮生轻描淡写提起“相繇一族”时,宿伦面上笑盈盈,后背却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晏潮生离开,宿伦看一眼四周,又摸了摸自己脖子。很好,脑袋还在。 跟了晏潮生数百年,宿伦算是他心腹,可宿伦并不曾真正了解这位主上。 狐族多狡诈,宿伦是八荒之消息最灵通的人,但他知晓的、关于晏潮生的一切,并不算多。 据说,晏潮生尚且年少时,以半妖之身拜入空桑仙境学艺。他体内一半人类血脉,一半妖蛇血脉。彼时都以为妖蛇血脉只是普通的妖蛇。 七百年前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仙族为首,妖族没有地位可言,更何况是听上去就恶心粘腻的蛇族。 凡人厌恶晏潮生,仙族弟子更是把他当作一个肮脏卑贱的玩意。 他修行之路极为坎坷,甚至受过剔魂之痛。后来晏潮生叛出师门,焚尽肉身,那一晚,整个空桑被踏平,变作废墟,晏潮生则成为八荒以来第一个妖鬼,自此作为鬼修重新入道。 少年鬼修,可谓天纵奇才,区区几百年,他修为日进千里,最后成为妖君,统一两界。没人再记得数百年前曾辉煌一时的空桑仙境,只知如今叱咤风云的妖君陛下。 可晏潮生的来历,宿伦并不清楚,而上古相繇一族,更是八荒不可说的秘密。 上古某些氏族流传至今,就像凡人贵族血脉,生来灵力充沛,令人向往崇敬。 如东方长留、西方不周山、北方昆仑、南方空桑一脉。 这些得了上古传承的仙子与仙君,生下来便高人一等,连天君继承人都会在这些氏族中挑选。但鲜少有人知道,很久以前,相繇一脉灵力高强,曾凌驾众仙之上,一度代代都是仙界君王,后来因为猖狂无度,心思狠绝,几乎都是疯王,被上古其他氏族联手镇压灭绝,一个不剩。 可是,谁都不知道,本该灭绝的相繇族,还剩最后一人——混了一半相繇血脉的晏潮生。 数百年前,阴差阳错知道晏潮生血脉那一刻,宿伦冷汗岑岑,立刻跪下。 晏潮生支着下巴,高高坐在妖族的王座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宿伦微微发抖的模样。 那一刻,应了他的血脉,冷漠,轻慢,又恶劣。 晏潮生没有杀他,只是微笑道:“无妨,既然是秘密,总得有第二个人知道,才不辜负它本身可怖。本君留着你,第三个人知道之时,便是本君取你性命之日。” 他说到做到,一直没有杀宿伦。也因为知道了妖君的秘密,宿伦明白自己上了贼船就下不去,他本来心生八窍,也并不喜欢为人驱使,最后却不得不收起歪七八糟的心思,老老实实忠心于晏潮生。 而今日,他万万没想到提起琉双,竟然引出这个话题。 那一刻,宿伦觉得脖子上的脑袋岌岌可危。 看着殿内枝繁叶茂,绚丽至极的凤凰树,宿伦苦笑一声,他能为娘娘做的,只有这么多。 郎心似铁,君心难测。是福是祸,都未可知。 从刀山火海,万般耻辱走过来的晏潮生,怎么都不会是柔善角色。 今后一切种种,就看琉双的命了。 * 另一边,晏潮生与宿伦分别后,迈步进入无情殿,殿内,一汪白色的寒池深不见底。 整个鬼域都以为,无情殿是他一处疗伤的地方,所以平日里不许人踏足。晏潮生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盘腿坐下,手一挥,寒池中缓缓飘上一个温婉美丽的灵魂。 可若有行家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皮囊之下,魂魄煞气浓重,是一只含愤不甘的凶鬼。 灵魂福身行礼,轻声曼语道:“小主人,我没有感觉错的话,昨夜鬼域是否下了一场鬼雨?” 晏潮生应道:“不错。” 女子很高兴,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她满脸喜色喃喃道:“太好了,等了上万年,这一天终于到来,逢阴年,八荒煞气最重,只要拿到徽灵之心,相柳一族便可重振上古辉煌!” 她神情癫狂,痴痴道:“我们已经等了百年,什么时候取徽灵之心?” 晏潮生说:“还不到时候,血脉不纯,徽灵之力无法发挥出所有的作用,再等等,等她度过这次劫雷再说。” 女子敛起笑容,原本明媚温婉的脸,变得扭曲可怖起来,七窍缓缓流出血,她狐疑地看着晏潮生,声音凄厉:“你总是用这套说辞来拒绝取心,和她相处上百年,你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晏潮生眯起眼:“梦姬,你僭越了。” 女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晏潮生眼眸中一片沉郁冷漠,只有被触犯威严时的冷怒,别的毫无异样。 女子又恢复成了正常温柔的模样:“是梦姬的错,梦姬太渴盼这一天了。还有最后一瓶甘霖露,喂她喝下,徽灵之心便可成熟。” 晏潮生手指不紧不慢点着寒池壁,说:“我都知道,不用你一遍遍提醒我。” 女子咯咯笑着,沉入寒池中。 晏潮生拿起桌案上的青玉瓷瓶,走出无情殿。 他回去时,琉双正蹲在凤凰树下,研究它是怎样“死而复生”的。 她满脸疑惑,见了他,犹豫地说:“夫君,为什么我从凤凰树上,感觉不到生机?” 万物只要活着,身上总是带着生气的。凤凰树明明比以前还茂盛漂亮,却一派死气沉沉。 晏潮生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说:“许是灵力不同,毕竟是鬼灵催生出来的东西。” 琉双点点头,表示谅解,她还没有无理取闹到让一个妖鬼变出仙力来。 晏潮生说:“过来。” 他抱着琉双,在秋千上坐下,因为他回来了,鬼蝶万万不敢来。长欢平时不在院子里,这片天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琉双说:“夫君,怎么了?” 晏潮生没有说话,就这样抱着她,搂住她腰的手很紧。琉双伸手去抚他眉间褶皱,她感觉出了不对劲:“你有心事吗?” 听了这句话,晏潮生淡淡说:“没有。”他凝视着怀里的琉双,她昨日那般伤心,可是被哄好,今日又是明媚的模样。 她眼睛里漾着笑意和亲昵,像开在三月里的春花,让人情不自禁被她感染,也觉得快乐。 他弯起唇,拿出怀中青玉的瓷瓶,方才的糟糕情绪仿佛只是琉双的错觉。 琉双看一眼他手中的青玉瓷瓶,伸手拿过来打开,要喝下去的时候,手被按住。 她抬起眸,看见晏潮生晦涩不明的眼睛,他说:“怎么喝得这么爽快,不怕疼了?” 琉双不好意思道:“有点害怕,可是总不能一直让夫君哄着我。” 青玉瓷瓶中的含翠朝露每十年琉双就会喝一次,晏潮生说,这是能保护她不受鬼气侵蚀的东西。以仙身嫁给一个妖鬼,总得付出些代价的。 第一次喝下它,她痛得骨髓发颤,几乎尖叫,他冷眼看着,让她忍过片刻。 那以后,琉双几乎对含翠朝露有了阴影,总是找借口想躲过去,但从来都没成功就对了,他总是能轻易拆穿她的把戏。 可是今日晏潮生好奇怪,琉双想,这一次她打算长痛不如短痛直接一口干掉,神情复杂的人却变成了晏潮生。 晏潮生握住她的手,连同握住那个瓷瓶。 “夫君,你弄疼我了。”琉双忍不住说。 晏潮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些复杂通通不见,松开了她的手。 琉双看一眼青玉瓶:“那我喝啦?” 晏潮生的语调冷淡:“嗯。” 最近他们直接发生了太多事,晏潮生哄她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琉双虽然爱娇,可她其实也是很坚强的,并不过分矫情。 她压下内心胆怯,含翠朝露发作那一刻,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依旧痛得瑟瑟发着颤,忍不住死死咬住唇,几乎把唇咬出血来,才能不呻-吟出声。 晏潮生起初冷眼看着,随后笑了一声,捏住她下巴,把他手腕递过来。 琉双按住几乎快要碎裂、又仿佛在重组的心脏,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一时间没动。 晏潮生说:“痛就咬我。” 琉双强撑着,摇摇头,他眼眸暗色更浓,干脆强行把手腕塞进她嘴里。 “让你咬你就咬!” 琉双傻眼地叼着晏潮生苍白的手腕,也不知道晏潮生怎么了,他散去妖君的不坏之身,没有做任何防御。她若一口咬下去,他必定鲜血淋漓。 她怎么舍得伤害他呢?最后琉双忍着疼,在晏潮生苍白的手腕上,凸起的骨头处轻轻亲了一下。 晏潮生愣了许久,最后死死抱紧她,大笑起来。 也许是琉双痛糊涂了,那一刻,她竟然觉得晏潮生的笑声决绝又悲凉。 好一会儿,那股痛劲过去了。 额头印上来一个冰冷的吻。 可是再一看,晏潮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还在秋千上,琉双眨眨眼,摸了摸额头,一时间分不清这个吻是现实还是幻觉。 晏潮生很少吻她,妖鬼大人并没有这个习惯,她有时候耍赖亲他,还会被他冷笑着掐住脸颊,无情地说,一边儿去。 哪怕百年来少数几次缠绵动情时,他也总是努力克制,每每到了她唇边,像是生生转了个弯,又恨又爱地轻咬一口她其他地方。 琉双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每一次喝下含翠朝露,心脏的韧性就会强大几分。总归确实是对她的身体很好。 琉双算算日子,苍蓝湖的孽火又快到了。她幼时被哥哥姐姐长辈们庇护,如今长大,庇护苍蓝湖更小的晚辈,也成了她的责任。 同族互助友爱,一个种族才能长长久久传承下去。 琉双唤道:“长欢。” 没一会儿,长欢进来:“娘娘何事?” “你让青鸾帮我带一封信回苍蓝湖给树爷爷。就说我过几日就回苍蓝湖保护他们度孽火。”琉双想了想,又摇摇头,“等等!晚一点再说吧。” 如今晏潮生也在鬼域,她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同回去,去那个很早以前,就想和他一起安家的地方。 宓楚天妃 琉双还未来得及问晏潮生要不要回苍蓝湖,鬼域外面出了事。 来鬼域为晏潮生庆贺生辰的一位妖使大人死了,像是被鬼修杀的。 晏潮生得了消息,立刻带着伏珩和宿伦出去了。 长欢哼道:“奴婢猜,指不定是那位天君干的。他如今打不过咱们妖君,但就是喜欢背地里使坏。妖界与鬼域这些年关系本就不算和睦,挑唆两界关系之事,像是他能干出来的。” 琉双点点头,她也觉得风伏命的嫌疑最大。这位天君大人端的一副温润谦和,可是手段并不磊落。 不过用兵之道,谈不上谁对谁错,论阴毒,晏潮生也不遑多让。 这种事情琉双帮不上什么忙,晏潮生这边有事,她说不定只能自己回苍蓝湖了。于是她提前写好书信,只留了最后一行不曾动笔。 到底还是心存希冀,万一晏潮生这几日回来了呢? 带着晏潮生回苍蓝湖,是琉双一直以来的心愿。琉双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林林总总,全是陈旧的首饰,虽然陈旧,却能看出精巧和用心。 这都是属于凡人的东西,也是收留她的那位凡人娘亲留给她的嫁妆。 在人间那几年,是琉双生命中最单纯快乐的闺阁时光。 凡人娘亲总是说,按照人间的习俗,女儿家嫁了人,须和夫君一道回门,才能长长久久恩爱到老,举案齐眉。等她日后出嫁,一定要和夫君一同回门。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给琉双找一位品貌俱佳的夫君,有一天,路过的道士说琉双是妖孽,会祸害整个齐国,那道士德高望重,是上一任国师的弟子,他这样一说,所有人都开始列举琉双的不同之处。 说琉双一副祸水妖颜,两日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饿,被针扎了手竟不曾流血。人心惶惶,最后爹娘把琉双赶出了家门。 后来那位养她的凡人娘亲快死了,临死前琉双去看她,琉双依旧是少女模样,娘亲却已经是风霜满面,两鬓斑白。 琉双穿过人间的墙壁走进去,在她床边蹲下,握住她的手。娘亲眼中含着泪水,用手指细细描摹琉双的眉目,问琉双怪不怪她。 琉双摇摇头,轻轻梳理着夫人的鬓发。 大抵世间之事都是这样,父母子女一场,谁也不会轻易舍下谁。他们在琉双懵懂无知的时候带她回家,教她美好纯善,读书识字,予她温暖关怀。琉双理解他们害怕她,她随好友少幽走过凡尘,学了不少东西,忘了他们当年一时的坏,却依旧记得他们长长久久的好。 夫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除了琉双,她到死也没一个孩子。听说,是不愿生。 那是琉双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小仙草为凡人娘亲办好后事,跪着守灵,她被赶出家门时懵懵懂懂,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却已经能独当一面,能把什么都处置妥当了。 年迈的父亲走进来,他已然不是当年英俊的名仕模样,摸了摸琉双的头,给了她一个匣子。 那里面是他们大半生的积蓄,留给女儿的嫁妆。纵然知道琉双不是凡人,父亲依旧告诉她:“觅良人不易,做自己却不难。若今后的夫君对你好,那便是良辰好景,安乐一生。若夫君对你不好,让你伤了心,你就做自己,离开他,去寻新的幸福与快乐。别为了任何一个人,丢失自己。” 少幽说,他们当初把她赶出家门,或许不是害怕她,而是为了保护她。后来没两年,这位记忆里温和的父亲也逝去了。琉双便在苍蓝湖,为他们立了牌位。 琉双意识到,世间所有生灵是不同的,她生命中的须臾一瞬,一次外出游历,就是凡人爹娘的一辈子。 一匣嫁妆却被琉双珍藏百年,带去妖界,现在又留在鬼域。首饰陈旧却并不褪色,如琉双曾收到的温暖爱意。 琉双想带着晏潮生回苍蓝湖,去看看属于她的一切。 告诉爹娘,她没有过得不好,一直很幸福。她的夫君是经天纬地的君主,保两界安泰,庇佑了无数生灵。 其实琉双才认识晏潮生不久时,给晏潮生提起过苍蓝湖,晏潮生漫不经心:“哦?什么地方?” “你忘了吗,你去过的!” 两百年前,晏潮生与仙界一场大战重伤,阴差阳错落入苍蓝湖仙境内,鲜血染红了一片土地。 彼时琉双神识初开,以为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她吓了一跳,想求一旁的老树救救她。 晏潮生的鲜血霸道地融入她的茎脉,滂沱的灵气几乎一瞬间把她喂饱。琉双还没反应过来,仙草的本能就把人家的灵气吞了。 琉双急忙想分出灵力还给他,不等小仙草分完灵气,晏潮生单手支撑着站起来,满不在乎擦擦唇角鲜血,化作玄色流光消失。 那之后,她才得以化形,后来又被凡人爹娘捡到。 她一切鲜活的记忆,是从晏潮生开始的,尽管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后每十年,苍蓝湖逢孽火,晏潮生都派一群妖将随琉双回去,平定孽火,庇佑同族。 琉双揣着半成品信出门,想让青鸾帮忙送信,若是青鸾的速度,想必很快就能飞知道来回。才出门,看见神色不太好的长欢。 “长欢,怎么了?” “娘娘,青鸾不见了!” “什么!”琉双一听,很是吃惊。 “今日奴婢唤青鸾,许久都不见青鸾来,让鬼修们去找,也无任何人看见它。青鸾是忠心的妖兽,若召唤不来,肯定出了事。” 长欢的未尽之言琉双一听就明白,青鸾召唤不见,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它重伤到已经飞不起来,要么它身死魂灭。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人心中一沉。 “妖君回来了吗?” “还没有。” 琉双努力镇定:“那赤鸢在不在,妖君出鬼域,可曾带了赤鸢?” “赤鸢也随妖君一同出去了。” 这下就难办了,能轻易感知青鸾位置的晏潮生和赤鸢都不在。琉双怕青鸾出事,果决做了决定,道:“青鸾不可能擅自飞出鬼域,我寑殿有妖君手谕,调动闲暇的鬼修们,去找青鸾!” “是!” 没一会儿,数十个鬼将出动,身影穿梭在鬼域,寻找青鸾。 长欢安慰道:“娘娘别急,青鸾那么厉害,不会轻易出事的。” 琉双点点头,顾不得和长欢说什么,亲自去青鸾平日喜欢去的地方找。 青鸾跟了琉双百年,性子傲娇,她亲自给它青鸾梳理羽毛,又为它动手做窝,还时常做小点心投喂,青鸾才慢慢认了她为主。 认她为主以后,极其喜欢黏着她,有一次琉双险些遇到危险,青鸾以身作挡。 在鬼域的时光,除了长欢陪琉双最久,就是青鸾了。 如今琉双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很担心青鸾出了事。她钻进青鸾和赤鸢憩息的松檀石,里面除了几片掉落的羽毛,什么都没有。 琉双很失望,如今宿伦大人都不在,她没办法去鬼域其他地方寻找青鸾。 晚些时候,鬼将们也回来了,全部都没有看见青鸾。 外面的鬼鸦叫了两声,琉双坐在寑殿,青鸾出了事,她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亮着琉璃灯,在纸上一一列举青鸾可能飞去的地方,打算让鬼将们继续去找。 鬼鸦鸣叫第三声时,琉双突然听见一声凄婉的长鸣。 是青鸾求救的声音! 琉双连一件抵御寒冷的披风都来不及系上,拎着琉璃灯往外走:“长欢!” 长欢不见人影,去寻找青鸾的鬼将也不在。想必他们这个点仍旧在尽职尽责找青鸾。 空中长长哀鸣一声,琉双再也顾不得,拎着裙摆循声跑去。 经历过鬼雨的事,她知道自己灵力低微,告诉自己,若青鸾在鬼域宫殿之外,她不能一个人冒冒失失跑出去,否则救不回青鸾,还搭上自己。 可是没跑几步,发现青鸾竟然就在宫殿中。 奇怪,琉双心想,既然就在宫殿,怎么会找不到青鸾? 此处空旷,有一汪血池,血池中央,朝是一座凉亭。 夜半,这个平日算得上雅致的地方阴森森的。 琉双谨慎地蹲在石山后面,朝凉亭中看。 一个背对她的白须老头,正在用巨大的鼎炼制着什么。而青鸾的嘶鸣,就是从鼎中发出的。 琉双瞳孔紧缩,老头竟然在用青鸾炼丹!青鸾是上古妖兽,若是用它炼丹,服下修为确实可以暴涨。 不知道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把主意打到了青鸾身上! 琉双暗暗握紧手中用来防身的匕首,盯着老头的背影,弃了琉璃灯盏,朝老头走过去。 少幽曾经说过,炼丹如同入定,丹炉不开,炼丹之人没法苏醒。 果然,她都走到老头身后了,那人依旧无知无觉。鼎中青鸾似乎感受到她的靠近,哀鸣更加凄切。 眼看青鸾就要炼化,琉双再顾不上任何事,眸光一厉,朝着老头后背心脏处扎去。 匕首带了晏潮生的灵力,竟然轻易就扎入了老头身体,他喷出一大口血来,缓缓倒下。 琉双连忙去丹炉旁,要放出青鸾。 可是刚碰到丹炉,身后发出一声诡异的笑,琉双回头,身后倒下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正朝她古怪地笑着。 她心知不妙,正要放出青鸾,和它一同对敌,可是掌下丹炉不知何时不见了。 亭中老头的容颜,慢慢发生改变。 从一个鹤发老翁,慢慢变成一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子。 鬼鸦齐声叫着,那女子不再冲琉双笑,虚弱地滑落在地,捂着腹部伤口,面色惨白。 而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刻,琉双脑海里似乎晴天霹雳,那是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 几乎每日对镜梳妆,她都能看见一张与之八分相似的容颜。她与琉双竟然长得非常相似! 女子也一身仙灵之气,若不是琉双着青衣,女子着白衣,在鬼域血雾的笼罩下,几乎辨不清两人。 女子捂着伤口,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在她心脏处的伤口到了腹部。女子踉跄一步,一个玄色身影瞬息而至,扶住她:“宓楚,你怎么样?” 宓楚嘴角溢出鲜血,靠在晏潮生怀里,忍住疼痛摇了摇头:“我没事。” 宓楚看向琉双,语调凄然:“娘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宓楚不好,来了鬼域贸然叨扰。” 宓楚的话让琉双明白过来,一切都是一个阴谋,诡异的凉亭,她看见的老头,还有炼化青鸾的炉子,全是这位天妃设的圈套。 琉双看向晏潮生。 晏潮生冷笑道:“为何伤她?” 琉双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生疏冰冷的眼神,仿佛看她只是看一个陌生人。这一刻他相信谁。一眼分明。 看着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容颜,琉双只觉得全身发冷。 宓楚天妃,原来这就是宓楚天妃。 才被反复淬炼过的心微微泛出疼。她抿紧了唇,远远看着他们。原本心中模糊的影子,在此刻全被串联起来,让她几乎连牙齿都发着颤。 琉双弯唇笑了笑,笑容却苍白无比:“晏潮生,你娶我,是因为她吗?” 百年相守,原来都是因为,她和宓楚,生了相似的脸吗? 解灵 鬼鸦凄厉地叫了五声,琉双嫁给晏潮生整整一百年,向来都甜甜地喊他夫君,这是第一次,带着惨然的笑,唤他晏潮生。 她问,晏潮生,你娶我,都是因为宓楚吗? 晏潮生看着琉双,神色都没变半分,他淡声说:“来人,娘娘举止无度,罚去炼血海思过。” “晏潮生……”琉双低低地唤。 凉亭的罡风吹起琉双单薄的衣衫,她站在孤冷风中,看着她爱了百年的夫君,为了另一个女子,罚她去炼血海。 琉双说不清那一刻自己是什么感觉,是伤心多几分还是荒诞多几分。她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美梦,当她沉溺于梦中当了真,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她几近执着地重复一遍:“我要一个答案,你娶我,是因为我与宓楚天妃的容貌相似吗?” 琉双死死盯着晏潮生,希望他告诉自己,并不是这样的。可是晏潮生看着她蒙上泪意,尚且带着最后一分希冀的眼睛,冷酷地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何必再问。” 琉双眼中希冀碎裂,左眼一滴泪掉下来,掉落在鬼域地面,带着浅浅的白色光华。 晏潮生盯着她那一滴泪,习以为常。 彼时他并不知道,后来这成了他记忆里,琉双为他流的最后一滴泪。 其实这百年,琉双为他流过不少泪水,她本性稚嫩柔弱,有时候在晏潮生看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征战归来身上一道血痕,也能让琉双哭得死去活来。 哭得多了,有时候他还能恶劣到饶有兴致看她嘤嘤掉泪。 那时候他年岁尚浅,并不知女子流下的每一滴泪,都带了所有的爱意,弥足珍贵。 而爱意终究是会被消耗的。 晏潮生说:“本君的命令没人听见么,送娘娘去炼血海。” 八个鬼将出现在琉双面前,欲动手来束琉双。琉双避开他们手:“我自己去!” 琉双袖中双鱼佩掉落出来,彻底裂成两半。琉双看着那两尾彻底被分开的鱼,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 从前她不信命,她只信晏潮生,可是百年深爱,换来的是他不信她,她被关去炼血海。 琉双蹲下,在所有人目光中捡起碎裂成两半的玉。这是少幽留给她的东西,纵然她的爱只是一场笑话,也不能让它们埋在鬼域的泥土下。 琉双把它们收起来,走向宓楚天妃。 “你说我伤了你?” 宓楚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娘娘不是故意的。” “不,我现在是故意的。”琉双紧抿着唇,说道。 她手中匕首一翻,再次扎进宓楚腹部。 宓楚瞪大眼睛,如果说方才是憔悴,如今不稳的魂魄真的被重伤!宓楚修为比琉双高太多,本来能躲过去,可是她根本没想到,琉双敢当着晏潮生的面这样做!于是宓楚根本没有躲。 没想到这株她瞧不起的杂草,二话不说捅了她一刀。 在晏潮生的眸光下,琉双松开手,微微一笑,对宓楚说:“少幽说,人不能为自己没做过的事受罚。现在可以了,我确实伤了你,我认罚。” 宓楚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琉双垂着头,没看晏潮生什么表情,反倒是他冷静地开口:“压下去。” 琉双路过晏潮生,被妖将们捆着走出老远,忍不住最后回头看晏潮生,像是要把他刻在记忆里。 他身上大氅翻飞,一派冷漠残忍。琉双忍不住想,她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是这般心肠冷硬的人。即便琉双是当着他的面,捅了他心上人一刀,他依旧能用看跳梁小丑般的目光,冷酷地看她动作。 从前他的好,也是骗她的吗? 晏潮生依旧是琉双记忆里好看的模样,只不过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唤晏潮生夫君了。 鼻子和眼眶都酸酸的,琉双不怨宓楚设计,也不愿晏潮生不信。 她只是觉得难过,无穷无尽的难过,生命里第一次热烈的爱,从这一晚开始慢慢死去。 * 琉双没和晏潮生说过,她不喜欢鬼域,晏潮生自然也不知道,比起水牢她更讨厌炼血海。 炼血海上,一朵血昙为牢笼,琉双被困在昙花之上的方寸之地。 四周空无一人,连鬼哭声都没有,脚下血海倒腾,腥味浊气极重。琉双生在美丽热闹的地方,原以为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孤单,可是人会习惯幸福,却不会习惯孤单和痛苦。 炼血海不知四时,不知冷热,连五感都会麻痹,让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琉双很难受,被淬炼过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夺取她呼吸,晏潮生还会放她出去吗?她下意识用灵力去攻击昙花,灵力全部反噬回来,她唇角流下鲜血。 琉双想喊夫君,最后抿紧了唇,喃喃道:“长欢,宿伦大人……” 长欢在两日后闯了进来。 鬼修小姑娘一身鬼修之力几乎溃散,她踉跄着脚步,隔着血红色的昙花,拍打着:“娘娘,娘娘你还好吧?对不起。长欢来晚了。” 相处近百年,琉双从未见长欢哭过。琉双知道。大多数鬼修都是冷心冷情,阴毒自私的。 可长欢不是。 她捡到长欢时,长欢的魂魄几乎都快碎了,被人踩在脚下,目光涣散。 她把长欢带回家,起初像娘亲照顾自己一样照顾长欢,为她补好魂魄。后来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就成了长欢照顾她。 她们的角色对调过来,长欢帮着她,在鬼域活下去。 琉双从来没有见过长欢难过,可今日,这个鬼修小姑娘眼中,全是悲恸。 “我没关系的,长欢。”琉双悄悄擦去唇边血迹,轻松地说,“你别担心我,都会好起来。青鸾回来了吗,它没事吧?” “青鸾?它一直好好的在山石窝里,娘娘为什么会问这个?” “几日前,你和我说青鸾不见了。” “长欢并未告知娘娘青鸾不见,娘娘,发生了什么?” 琉双沉默下来,事已至此,她几乎都明白了,宓楚天妃为她设了一个幻境,让她以为青鸾危在旦夕,最后用匕首捅进老头的身体里,甚至一开始看到的假长欢,所见所闻,皆为幻象。 琉双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时候,“正主”竟然也会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对付一个“替身”? 宓楚大可不必这样的,琉双要的,从来都不是爱着别人的晏潮生。 “长欢,可否帮我一个忙?” “娘娘尽管吩咐。” “送一只纸鹤传音,给妖君晏潮生,告诉他……”她苍白着脸,闭了闭眼,“琉双愿与他解灵,好聚好散。” 长欢睁大眼睛:“娘娘!” “去吧。”琉双说。 琉双明白,爱一个人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事,可是她也知道,晏潮生既然选择宓楚,诺大鬼域,她再也无处安身。 双鱼佩碎了,琉双不想活得更可怜。 她不要这样的晏潮生,不喜欢再看到宓楚那张脸。琉双知道,不管是妖界还是鬼域的人,他们大抵都是看不上她的。 妖和鬼修都以实力为尊,琉双出身微寒,灵力也低微,他们看轻她,也一并看清她的感情,觉得她嫁给妖君是攀了高枝。 琉双闭上眼,她太累了。近百年,她在鬼域一直活得很辛苦,除了长欢,没有人愿意主动和她说话,身为晏潮生的妃子,她必须出动他的手谕才能调动其他人。 宿伦大人来接近她那一日,哪怕知道他不怀好意,她也如获至宝,终于又多了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 纵然从不抱怨,也总是爱笑,可只有琉双自己知道,她在越来越惶恐,也在越来越可怜。 晏潮生驰骋天地,她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宫殿,日复一日,能做的事只有等他回来。 像把一只兔子放在一群狼群中,让她蜷缩在窝里,她用对他的爱养自己,不敢踏出洞穴一步。 可是现在,她想离开这个困住自己的洞穴了。 晏潮生不要她,她可以去人间,去苍蓝湖。 “娘娘,”长欢语气急切,“您真的要这样做吗,一旦解灵,你和妖君的情分,就彻底断了。那位宓楚天妃不是好东西,您怎么就这样把妖君让给了她!您和妖君服服软,他不会真的一直无情,把您关在这里的。” “你错了,晏潮生从来就不属于我。”琉双脸色苍白地笑笑,“算算时间,人间风吹飞雪时节,孽火快要来临了。” 她该回家了,担起肩上责任,像数百年间,苍蓝湖长者保护她一样,回去庇佑苍蓝湖新生的生灵。 长欢劝不动她,只好黯然离开。 琉双本以为,这一次依旧要等很久,才能等来晏潮生。 她发觉,自己好似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可出乎意料,这一次他来得很快。 晏潮生踏过血海,来到昙花前,眼神冰冷,语气也如同淬了冰:“你要解灵?” “是。” “不后悔?” 琉双抿了抿干涩的唇,摇摇头。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冷笑起来:“好,好,好!” 一同三个好字,说罢他手一挥,琉双脚下血昙散去,她失去依仗,朝血海坠去,琉双下意识尖叫出声,伸手去抓他。 晏潮生冷眼看着,在她最后快要落入血海时,伸手把她拎上了岸。 “现在清醒了,回答本君,还要解灵吗?” 琉双瑟瑟发着抖,抬头看着他,咬牙一字一顿:“解!” 晏潮生拳头死死收紧。 “如你所愿。” 离开 琉双抬起手,强行凝出仙力,试图取出自己眉心的一滴心头血。 两人为道侣,神魂交融,如今要解灵,取血灵之痛不亚于神魂分离,过程缓慢而痛苦。 晏潮生冷冷看着琉双动作,他知道她向来怕痛,这样抽髓断筋般的痛,他以为她忍不了,早晚会放弃,连同放弃解灵这个念头。可纵然琉双疼得浑身冷汗直冒,嘴唇泛白,依旧一声没吭。甚至没有开口向他求助。 在他记忆里,她软糯而依赖他,如今痛成这样,竟是为了与他一刀两断离开他。晏潮生心里窜起一股连他都无法控制的火气,他握住她的手腕,刚要说什么。 琉双别过头,哑声道:“不必妖君帮忙,我可以。” 他要出口的话生生收住,冷笑道:“行。” 八荒浩瀚,相爱从来不需要任何代价,而相离,要付出的代价是很惨重的。 琉双想记住这样的痛,想铭记爱错一个人,到底会落得什么下场。 最后,一滴血从她额间被取了出来。 那血是晏潮生的,在血海翻涌间,艳烈无比。鲜血凝在她掌间,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个环抱蜷缩的男孩雏形,这就是血灵。 琉双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眸光颤动,抬手将血灵朝空中递去:“妖君,该你了。” 晏潮生迎着她坚持的目光,抬起手。 他取血灵的动作,不比琉双慢。琉双盘腿坐在地上,安静地等着晏潮生把属于自己的血灵取出来。 整整百年,或许只有此刻,他们之间才是绝对公平的。她方才有多痛,如今的晏潮生也会一样痛。 他们共同居于一处石台,石台之下,血海翻浪,像是大片大片喜庆的红。 和当初他们合灵一样的色彩。 琉双目光落在晏潮生眉眼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依旧不见半点痛色,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取灵的过程只是闲庭信步。 隐忍如斯,琉双恍然记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晏潮生。 因为晏潮生与自己是两种相反的人,他身上始终带着她向往的品质。她安于一隅,他却能带领两个被欺压的种族崛起征战,夺回属于他们的一片领地。 他强大成熟,冷静理智,一切疼痛落在他身上,就像不痛不痒吹过的一阵春风。 有一次,晏潮生受了伤归来,胸膛几乎被掏出了一个血窟窿,琉双都能看见骨头了,晏潮生还能支着下巴,看着她:“吓呆了,怎么还不开始哭?” 等她慢半拍心疼得不行的时候,他才好笑地说:“行了,等本君战死的时候,哭这么惨才应景。” 那个时候,琉双曾也一度想成为他这样的人,能坚强到渡己,也能渡人。可是仙草本性怯弱,渐渐的,琉双忘记了最初敬慕他的本心,最后成为攀附他而生的菟丝花。 今日离开晏潮生,被遗忘的心绪通通拾起。琉双的视线错开晏潮生的脸,看见他衣衫上,漂亮的黑金绣线,全都是她当初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许是琉双的错觉,总觉得晏潮生取血灵,比她还要久。甚至到了漫长的地步,仿佛留给她很长的时间,让她可以反悔。 但琉双不会反悔,她性子从来不像晏潮生,离开他的时候,反倒像他了。血海翻着浪花,琉双轻轻闭了闭眼。 再漫长,也终有结束的时刻,晏潮生取出血灵,灵识在他掌中悬浮着,里面依稀蜷缩着一个女娃娃。 空中两滴血交融在一起,瞬间成了亲昵怀抱的姿态。 晏潮生俯瞰盘坐在地上的琉双,几乎咬着字冷笑道:“解灵之后,妖界与鬼域再容不得你,他日再相见,你便只如同砧板鱼肉,哪怕于本君,也是如此。” “我不怕。” 晏潮生的语气冷冰冰:“别反悔,别来求本君。” 琉双点点头,她从地上站起来:“妖君大人,解灵吧。” 相抱在一起的两个灵识,光华璀璨。晏潮生把它们握在掌中,目光落在那个安静温柔的女形灵识上,他收紧手指,两个灵识分开碎裂,化作红色光华,从他指缝滑落出去,一直落入练血海,消失不见。 琉双怔然地注视他们飘散,怅然若失。 晏潮生闭上眼:“滚,滚出鬼域,永远别再出现在本君面前!” 琉双向来知晓他性格冷酷,但是这么快赶她走,她心里依旧不好受。 琉双走到练血海出口,晏潮生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怨恨晏潮生,可心中生不出怨恨的情绪。 她想起许许多多晏潮生的好。 新婚妖界那个夏日,像火炉一样热,晏潮生任由她把他的身体当成冰块来降暑。他孤身一人,青鸾跟了他七百年,如同他的亲人,最后也在她软磨硬泡下,把青鸾送给了她当坐骑。好好的凶残妖鸟,最后被她养成膘肥体壮的废物鸟儿,晏潮生见了只冷嗤,从不多说什么。琉双还记起血脉劫雷下,他站在自己身前,挡住紫色滚滚玄雷。 那些雷,劈进晏潮生的身体,最后化作暖光,尽数流入她的体内。他挡着风雨,护佑她成长。 一百年间,除了常常征战,晏潮生并没有对琉双不好,唯一的不好,或许只是他不爱她罢了。 尽管知道晏潮生看不见,琉双依旧远远地对他行了个礼。 “琉双拜别妖君,多谢百年照拂。” 耳边吹过凄厉罡风的声音,除此之外,练血海中再无人应答。 琉双无法忽视心中残存的一点难过和不舍,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轻松。 整整百年,围着一个人团团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她也终于能离开鬼域,回家修炼。 琉双回宫殿的路上,碰见了宿伦,宿伦苦笑地看着她:“真是让属下意外,娘娘,你怎地就和妖君走到如此地步?” 本以为一个要强残酷就够了,另一个软得跟糯米一样,却不想当她决定不再留下,比晏潮生还要决绝。 琉双说:“我已经不是娘娘了,宿伦大人,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琉双。我家就在人间极北仙境苍蓝湖,宿伦大人有空可以来玩。” 她腼腆笑笑:“不过苍蓝湖都是小仙,咱们没什么能招待你的,宿伦大人不要介意。” 宿伦低声道:“不会的。” “那我回家了。” “娘娘不用收拾什么吗?” 琉双叹了口气,看来宿伦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这叫了百年的称号:“鬼域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 宿伦怔了怔,见她微笑的模样,他心里反而生出无尽的难过。 琉双走出老远,背对着他挥挥手:“宿伦大人,你回去吧,别担心我!” 琉双又去看了青鸾,青鸾在山石窝中,和赤鸢你侬我侬,见她来了,青鸾欢喜飞出来,大翅膀险些把琉双扇飞。 琉双抱住它翅膀,轻声道:“别闹啦。” 离开她,青鸾就该随着晏潮生和赤鸢上战场了,他日再见,说不定它也变成威风凛凛的模样。 琉双亲自喂它吃了顿灵果,又给它细细梳理了羽毛,青鸾浑然不知即将离别,得了主人眷顾,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琉双有些惆怅,晏潮生说得没错,本来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鸟,如今看来还真是被她养得有点傻。 赤鸢居高临下,睥睨着雌鸟青鸾和琉双,它爪子又长又尖锐,翅膀燃着极火,眼中带着锐利的光,懒懒站在最高的山石上,等青鸾回来。 琉双摸摸青鸾的头:“你回去吧。” 最后,只剩长欢了。 长欢抿唇:“娘娘,我跟您走!” “说什么傻话呢。”琉双说,“你是魂体,跟我回了苍蓝湖,修为永远不会精进的。” 就像鬼域不适合琉双生活一样,苍蓝湖也不适合长欢生活。 “晏潮生,他是很好的君王。”琉双笑道,“说不定某一天,鬼修也能和仙族一样,备受喜欢。” 长欢悲伤地看着她:“那奴婢替娘娘守着院子,等娘娘回来的那一日。” 琉双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看着长欢决绝的眼神,她只是说:“好好保重。” 琉双只带走了凡人爹娘给她的一匣嫁妆,别的什么都没带走。 长欢一路把她送到鬼域出口,琉双在出口的千层阶梯上,看见了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是宓楚天妃。 她走过来,轻声道:“我其实没想过害你。” “你想过的。”琉双抱着匣子,看她一眼,说道,“你知我灵力低微,故意设局,制造幻境,想要害我,还故意让晏潮生看见。” 宓楚唇角动了动,目光有些恼怒地看着琉双,跟这种耿直仙草说话就是这么气,她竟然连客套都不懂。 “当初我是为了救妖君,才嫁给了风伏命。七百年前,他经历过什么,你知道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与他共患难,只知道享受他的好。这些年我总是思念他,可是你呢,就因为长着一张和我相似的脸,就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你知道当我在天界,得知你的存在,有多难过吗。为何我的付出,却给你搭了桥梁!” 琉双:“哦。” 琉双和长欢站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宓楚,反倒是宓楚先说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长欢恨恨地看着宓楚的背影,琉双说:“长欢,别去招惹她,她是妖君的心上人,灵力也浑厚,我没有觉得委屈,我捅了她两刀呢。我离开后,你跟着宿伦大人或者伏珩大人吧,他们都会好好安置你的。” 琉双走过寒冷的擎苍山,恍如隔世。 琉双不知道在擎苍山的宫殿里,等待了晏潮生多少次,但今后再也不会了。人人都和她说,她不懂晏潮生过去的那七百年,不知他年少经历过什么。 可是若琉双真的生在七百年前,见证过晏潮生的年少,见了他与宓楚的过去,琉双绝对不会嫁给晏潮生! * 琉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没了青鸾,回苍蓝湖的路显得格外遥远,她飞飞停停,一直在努力赶路。 直到一只扑腾着翅膀飞过来的绿叶翠鸟,落到她肩头,她欣喜地道:“树爷爷!” 翠鸟化作一片落叶,落在琉双掌心,琉双耳边出现浑厚苍老的嗓音。 “琉双!大事不好!苍蓝湖外面不知谁用神器布置了结界,许进不许出,我有预感,孽火会提前到来,你千万别回来知道吗?若有可能,求妖君陛下帮忙,只有他,才能救所有苍蓝湖的生灵。” 琉双听得心头发紧,竟然有人故意趁着孽火来临之前,把苍蓝湖所有生灵困住! 若众人跑不掉,全部都会死在苍蓝湖。树爷爷不知琉双已与晏潮生解灵,才会求她让晏潮生救救苍蓝湖生灵。 换作以前,或许轻而易举,然而几日前,晏潮生说过永远别回去求他的话。 掌中传音绿叶没了灵力支撑,掉落在地。苍蓝湖有整整一万三千个生灵!若全死在孽火中…… 琉双咬牙,掉头往鬼域飞。 被拒 琉双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速度能这么快,她没日没夜地赶路,到了鬼域边界,已经狼狈不堪。 擎苍山外面有一处山门,山门百丈高,高耸巍峨,每一根柱梁都上都缠绕着森森鬼气,令人望而生畏。 她试图飞入擎苍山,却被守门鬼将拦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犯我鬼界!” 两把漆黑大刀拦住琉双去路,她不得不从空中跃下,和脸色惨白、看上去阴森森的两个鬼魂说明缘由:“将军见谅,小仙并非冒犯鬼域,实在有要紧之事,求见妖君陛下。” 两个将领凭空出现在最前面,其后还站了十八个拿着武器的鬼修,将前往擎苍山的门堵得严严实实。 其中一个衣服漆黑,下半身全是鬼气的将领语气森然道:“就凭你,也想求见咱们陛下,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别怪我一口吞了你!” 若不是晏潮生治下森严,他们恐怕真的二话不说,就把人给吸干了。 另一个鬼将看一眼琉双,刀往前挥:“去去去,速速离开。鬼域大门往常不开,若要进鬼域,等百鬼夜行那一日。” 百鬼夜行,要等到盛夏去了,那时候别说救人,恐怕苍蓝湖已经被烧得寸草不生。 琉双被挡在鬼门外面,方知道原来不做晏潮生的妃子,进鬼域的门都困难。 她摸出身上几颗灵珠:“大人们可否通融?” 黑衣鬼将看见灵珠眼睛一亮,另一个拦住他:“不可!” 黑衣只好愠怒吼道:“速速离开!” 这一声带了法力,落在耳中振聋发聩。琉双捂住耳朵,本来不愿说自己尴尬的身份,可她能等,苍蓝湖不能等。 今日若见不到晏潮生,她的家,她的家人全部都得被孽火烧死。 “我是……妖君陛下曾经的妃子琉双,大人们收下灵珠,不必为我开鬼门,只要帮我带一句话给妖君陛下,不,带给宿伦大人或者伏珩大人,哪怕是长欢姑娘也行。就说琉双有急事求见,望妖君出手救援,今后琉双结草衔环,愿付出一切报答!” “你说你是娘娘?” 两个鬼将对望一眼,妖君有一位娘娘众所周知,只不过因为娘娘鲜少外出,所以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琉双听见他们商议—— “她说得不会是真的吧?” “若是娘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鬼域宫殿内?” “她长得这么美,还知道伏珩和宿伦大人,有可能真是娘娘,要不试试,反正收了灵珠,传一句话,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琉双紧张地听着,啼笑皆非,到了最后,还是一张脸让他们帮忙通传了。 黑衣收了珠子,身影消失不见,进去回禀了。 琉双内心十分焦灼,孽火随时都会到来,她晚回去一刻,就意味着危险多一分。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黑衣鬼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琉双面前。 “如何?” 鬼将脸色很不好看:“走走走,伏珩大人让你走!”为了通传这件事,他身上还挨了伏珩大人几鞭子,现在怎么看琉双都不顺眼。 琉双咬牙,干脆化作白光往里面冲。 鬼将彻底发怒:“拦下,犯我鬼域,杀无赦!” 十八道玄色鬼魂死死缠住琉双身影,黑衣一掌击来,打在琉双后背,琉双坠落下去,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另一把鬼刀以雷霆之势落下,眼看就要斩下琉双头颅。 “晏潮生!妖君陛下!我知道你看得见,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苍蓝仙境!” 鬼刀触碰到琉双身躯前,一条血红的鞭子缠住鬼刀。鬼修们看见来人,通通跪下。 “拜见伏珩大人。” 伏珩收回鞭子,居高临下看着琉双,面无表情说:“琉双仙子,请回吧。禁止你再入鬼域,是妖君的命令。陛下说,他从来没有任何妃子,即便有,也不叫琉双,望仙子自重。” 琉双擦净唇边鲜血,站起来,艰涩地说:“我知世事没有谁应当为谁无条件帮扶,如今我以苍蓝仙境来使的身份,求妖君和伏珩大人,出手驰援苍蓝,他日,苍蓝仙境数万生灵,为妖君上供百年,以做报答。” 往昔也有这样的事发生,来使只要说出交换条件,无伤大雅的忙,晏潮生往往愿意帮。 伏珩不语,沉默地看着琉双。 伏珩心想:她赶了几日路,脸色苍白得不行,还受了伤,妖君说这样绝情的话,她眼底的难堪只有浅浅一瞬,立刻抛弃个人情感,用来使的身份与伏自己条件。 就像宿伦说的,和妖君解灵以后,琉双似乎一夜长大了,变得坚强起来,哪怕现在情况危急,她眼中的光却灼灼。 伏珩不比笑眯眯的宿伦,他性格冷清,十足像晏潮生。 其实,不论是什么事,有百年相识的情谊在,伏珩不论如何都应该帮琉双禀报一声,可是想到妖君说这些话时冷然的态度,伏珩冷漠转身:“关门,轰出去,传妖君令,仙子琉双,永不可入鬼界,若擅闯,杀!” 鬼将们尽数消失在琉双眼前,大门顷刻合拢,琉双拍门:“伏珩!伏珩大人!” 琉双无力地滑坐在地。 晏潮生就这样讨厌她吗?讨厌到见她一面都不肯,他明知她为苍蓝仙境求他,并未让他以昔日情分来帮忙,可他讨厌她讨厌到,连苍蓝仙境以百年上供为条件来求助都不允。 有了心爱的宓楚,过往琉双和晏潮生的百年,就成了无妄烟云。 心脏有力地跳动,琉双按住胸腔:别难过,千万别难过。晏潮生确实没有理由帮助一个陌生人,他行事本就捉摸不定,全凭心情。解灵那一刻,你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为他委屈难过。 琉双看着眼前闭合的鬼门,晏潮生不愿帮她,少幽不知去了何处,连活了上万年的树爷爷都无法解开神器布下的结界,她自然也不可能解得开。琉双第一次发现,谁也没法帮她。这个世上,原来信得过的,永远只有自己。 琉双站在鬼域山门下,像一只仰望浩瀚天地的蝼蚁。 她第一次后悔嫁给晏潮生,虚度百年。这百年,她什么都没学会,修为没有丝毫寸进。她救不了自己的家,救不了苍蓝数万的生灵。 晏潮生若肯怜惜她,她就是他帐中一朵缠绕他的菟丝花,若他冷酷无情,她什么也不是。晏潮生是两界君主,没有他的应允,她连宿伦和长欢都见不到。 后背处被鬼将打伤的地方钻心的疼,琉双一时竟然不知该去哪里,谁才能救苍蓝湖? 一股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琉双咬牙,转头离开。 她不能放弃,总得一试,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是解不开结界,她与树爷爷他们一同死在孽火下。 可她还没飞出多远,一张金色的网铺天盖地落下,将她笼罩其中。 琉双脑海一疼,陷入昏迷。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一个男人声音说:“咦,好像抓错人了?” * 珠帘被风吹动,琉双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手脚均被绳子捆住。她试图挣开,金色的绳子像是有了生命,越收越紧,几乎陷入她的血肉中去。 “醒了?劝你被白费力气,捆仙绳要是这么容易被挣开,仙界早就灭亡了。” 琉双循声看去,一个白袍男子缓步走来,他戴着金色玉冠,相貌一派清正威仪。 他的仪态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青年脖子上还带着水珠,衣袍懒散系着,半敞开,透着一股放浪的味道。 他身后有一汪热气氤氲的浴池,显然在她昏迷之时,这人若无其事在殿中洗澡。 还没走过来,他衣衫就散开了,琉双连忙移开眼睛。 男子愉悦地笑出声。 琉双咬牙:“尊驾是何人,小仙不记得得罪过尊驾,烦请尊驾放小仙离开。” 男子施施然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笑吟吟道:“你不妨猜猜,我觉得你已经猜到了。” 他动作虽然随和,可是行事透着一股上位者不容否决的坚定。琉双觉得下巴都要被他捏青。 琉双不得不开口:“天君风伏命?” 风伏命笑起来:“我就说,你能猜中。” 他松开琉双,手一挥,桌上出现一壶清茶,他行云流水地煮茶喝,一面道:“晏潮生敢带宓楚走,就应该预料到有今日。他敢掳本君妃子,他的妃子自然要以身作偿。” 想到苍蓝湖的众人如今生死未卜,琉双急道:“天君大人,我已经不是妖君的妃子了,我与他行过解灵之礼,再无瓜葛,我也并非宓楚天妃,不是你要的人。如今我有急事要救人,您能不能放了我?” 风伏命泡好了茶,他浅抿一口,懒懒看着她。 “当然可以。” 不等琉双喜悦,他慢悠悠补充后半句:“让晏潮生拿宓楚来换便可,你放心,我已经派人通知了他,明日正午,在天界大门,若是他带着宓楚来了,本君自然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若他不来……” 风伏命一笑:“小仙草,你不会知道后果的。” 他虽然笑着,琉双却被他看得不寒而栗。能轻易看破他人本体,天君风伏命不容小觑。 她在晏潮生身边时,也常听人说起过这位天君的行事风格。他相貌清隽,行事却果决心狠,往往谈笑间,做下的事令人意想不到。 琉双抿了抿唇:“妖君不会同意的。他喜欢宓楚天妃,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不可能会同意用宓楚天妃来换我,天君大人,我只是一株小仙草,灵力不高,什么都帮不到你,你即便捉了我,也无法掣肘晏潮生。” 风伏命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笑道:“那可未必。” 他递给琉双一杯茶,琉双摇摇头。 也不见风伏命怎么动作,玉桌上的茶盏尽数消失。 “你不了解男人,他纵不爱你,不再要你,可也不见得容忍你被人玷污。就如同本君也不爱宓楚,哪怕亲手杀了她,也不容她与晏潮生苟且。” 琉双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天君什么意思?” 风伏命微笑道:“本君派人同晏潮生说,他若不换,他曾经美貌的妃子,就得去服侍天界最丑的那几个守卫。” 琉双脸色铁青。 风伏命说:“不过你也别担心,本君现在改了主意。” 见琉双看过来,他轻笑一声:“你比本君想象中可爱漂亮,与宓楚确实有几分相似,不过你比她还要美几分。宓楚见了你,恐怕恨得要发抖了吧?她那张美丽的脸……” 风伏命沉吟片刻:“连晏潮生都不知道,是数百年前使了些法子得来的,而你却是天生的。所以,晏潮生不来也好,他喜欢宓楚就拿去,你跟着本君,本君也不吃亏。” 琉双现在根本没心情纠结脸的事,病急乱投医,道:“天君大人,不论你们几人间有何瓜葛,我真的急着救人。苍蓝仙境被神器封印,孽火即将来临,你作为仙界主君,即便不放我,去救救苍蓝仙境的生灵可好?” 风伏命眸光晦暗,轻叹着摇摇头:“孽火乃八荒所有草木之灵的定数,本君不可出手干预。” 他语调随意,眼里漠然:“不过一群无法化形的草木,若它们真死了,也是命中该有一劫。小仙草,开心一点,万一晏潮生明日来了呢,他若愿意用宓楚来换你,自然也愿意为了你,干预旁人命数,承受雷劫。” 琉双要被这群人气死了,没想到天界之主竟然也如此凉薄,苍蓝仙境众生本是风伏命的子民。 数万生灵在他眼里,却什么也不是。 八荒辽阔,仙境数不胜数,风伏命的疆域广阔,就不把小小荒芜之境生灵的命放在眼里。 琉双觉得齿冷。 被捆住,琉双睡不着,殿内有风伏命在,她更是警惕。脑海里反复计算着时辰,每一刻,都担心在她来不及赶回去,孽火已经屠戮苍蓝。 被困在其中无法跑出去,该有多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神鸟出现在风伏命身边,风伏命把琉双也带上,笑着说:“走吧,晏潮生愿不愿意救你,救你一族之人,待会儿就知道了。” 心脏 风伏命带着琉双穿过天界漂浮的楼阁,来到天界大门前。 此前琉双从未来过天界,与鬼域不同,一片白色的天界,看起来便灵力干净充裕。 仙子们鱼贯而出,瞬息在大门处布置出一处可供休息谈判之处。 一位白色衣衫的仙子托着灵果和茶盏,另两位轻轻扇着扇子。琉双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在风伏命脚边。 琉双盘腿坐好,也没回头看风伏命,反而往更加广袤的天界领地看去。出生以来,她待过四个地方:苍蓝仙境、人间、妖界、鬼域,天界显然与她曾经去过的地方都不同。 无数祥瑞之鸟拖着长长的尾羽飞过,美得不可方物,琉双怔然看着,这么美的景象在眼前,她却想到了自己的青鸾。 青鸾是妖鸟,因为生活在寸草不生的鬼域,它与赤鸢只能在山石间搭窝,不像这些自由的仙鸟,能够懒散地梳理着羽毛,徜徉在一片灵气的世界。 曾经,跟着晏潮生征战时,只要青鸾和赤鸢还能飞,哪怕残了都必须上战场。 后来妖界和鬼域渐渐有了地位,打仗不再那么艰难,青鸾跟了琉双,才过得稍微好一点。琉双看着一派祥和、占尽灵力的仙界,突然有些懂了百年来晏潮生为何四处征战。 一颗灵果递到唇边,琉双抬眸,看见微笑的风伏命:“你喜欢这群鸟?他们唤作青鸐(“鸐”音同“迪”),本君送一只给你?” “谢谢天君,不必了。” 琉双本想避开风伏命喂来的那颗灵果,顿了顿,张嘴吃了下去。 风伏命挑眉,似乎来了兴致,一颗接一颗地喂,琉双来之不拒,全部吃了。 风伏命拿眼觑她:“你倒吃得开心,还有半刻钟,就到了约定的时辰,你不担心晏潮生不来?” 琉双咽下口中灵果,没有吭声。 琉双奔波数日,体内灵力几乎尽数耗光,如今几颗灵果,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身体里渐渐有仙力在游走。 若是以前,她绝不会吃风伏命递过来的东西,一心一意盼着夫君救她。 可经历了被拦在鬼界之外,她开始懂得,这个世间,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若真出事,她体内有仙力,至少多一分自保之力。 风伏命手指点在玉桌上,其上有一个彩色沙漏,流沙越来越少,而广袤的天界白茫茫的一片,至今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琉双也看向沙漏,直到最后一点沙子落尽,天界安静一片,晏潮生依旧没有来。 风伏命去看琉双的反应,本以为会在她脸上看见难过痛苦之色,谁曾想她比自己想象的沉静,轻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他没来,失望了吗?”风伏命说,“看来外界传闻不假,晏潮生娶了一位妃子,却可有可无,百年间,没给予她半点儿妖界与鬼界的权利,也不带她出席任何宴会,仅仅把她当作宓楚的替身。” 风伏命用玉笛挑起琉双下巴,怜惜地叹道:“琉双仙子,他甚至不在乎,落到我手上,你会有怎样悲惨的下场。” 风伏命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刺痛琉双的心脏。她瞳孔一缩,倔强地咬牙,不肯露出半点失落胆怯的情绪。 其实……她比谁都希望晏潮生来救她,琉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困在风伏命身边,苍蓝仙境还等着救援,若晏潮生不来,她与整个苍蓝,等不到人间的春日,就会埋葬在冬天。 沙漏空白那一刻,深深的低落让她眼泪险些掉落。 原来即使解灵了,她的记忆里依旧相信这那个人,相信晏潮生能像过去百年那般,将她护在身后,哪怕天空劫雷滚滚,可他一身玄衣,桀骜站在她面前,就是睥睨一切的战神,万般都会雨过天晴。 若晏潮生从来没对琉双好过,琉双大抵不会心存希望。可他给了她一次又一次庇佑,整整百年,让琉双以为即便晏潮生不爱她,也不舍得真的抛下她。 是她高估了晏潮生对她的怜悯,低估了晏潮生对宓楚的喜欢。 琉双不会在风伏命面前哭,晏潮生不是什么好人,风伏命也不是。她不愿把自己的感情剖开在这个人面前,供他取乐玩笑。 风伏命十分可惜地看着她:“竟然不难过啊,真是白白期待一出好戏。走吧,小可怜,身为本君的阶下囚,这些日子对晏潮生的怨气,恐怕得你来偿还了。毕竟,前断时间妖君陛下可没对本君手下留情。” 说到最后几个字,风伏命咬牙切齿。 风伏命带琉双离开前一刻,有人出声道:“等等。”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琉双连忙回头看去。来人青色衣袍,玉扇纶巾,一派端方。 “宿伦大人!” “天君安好,琉双仙子安好,我家妖君派在下前来,与天君谈一桩买卖。” “哦?”风伏命看一眼琉双,虽然懒懒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危险的光,“晏潮生让你来谈话,他不亲自来,是瞧不起本君,还是畏惧了本君,想做一只缩头乌龟?” 宿伦不卑不亢地说:“天君,您与妖君陛下打了百年的仗,咱们君上可曾后退半分?今日,妖君不来,是因为宓楚仙子神魂不稳,妖君得帮她安魂。毕竟您也清楚,跳入往生镜,就意味着踏入轮回,宓楚仙子的身体如今很是不好。加上您不顾及旧情,抽出宓楚仙子本命玉竹,她的情况更加岌岌可危。” “你为宓楚而来?” “正是。”宿伦笑道,拿出一个锦盒,“听闻天君陛下苦寻浮屠红莲数百年而不得。不巧,浮屠红莲是妖界珍宝之一,今日愿割爱让与天君,只要……” 宿伦目光在琉双身上滑过,继续道:“只要天君把当日宓楚天妃的本命玉竹残骸交予在下。” 风伏命嘴角的笑容更大:“浮屠红莲,本君确实需要。宿伦,本君给你一个恩典,今日你可以选择,带走这棵小仙草,或是那已经碎裂的玉竹。” 宿伦眸光不偏不倚,道:“妖君所需,唯有宓楚天妃的本命玉竹。” “如此,便拿去罢。”风伏命把手中东西一扔,只见方才在他掌中还是一支笛子,顷刻变成一截剔透的、仿似玉竹般的灵物。 原来风伏命将宓楚的本命灵髓,化作了笛子在把玩。 宿伦也遵守承诺,把浮屠红莲送了过来。 风伏命说:“替本君给晏潮生带句话,他这妃子长得极美,真是可惜,得去伺候我那些粗鄙不堪的守林人下属了。” 宿伦笑道:“天君说笑,妖君陛下从未有过妃子,在下告辞。” 宿伦的身影走了很远,天界只余几只青鸐飞过的残影。风伏命看也没看那红莲,把东西一扔,扔在身后仙子的手中,对琉双说:“你在他眼里,原来连一跟破碎的玉竹都比不上。小可怜,嗯?怎么就混到了这种地步。” 他啧啧摇头:“宓楚被称为八荒第一美人,和她长着相似的一张脸,怎生如此难堪?” 琉双不说话,心脏钝痛。捆仙绳死死陷入肉中,当她等来宿伦大人那一刻,她心中的欢喜难以言明。 可宿伦的到来,只是为了宓楚的本命玉竹。 百年相处,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琉双被带回仙界宫殿,风伏命凑近她,不怀好意道:“打扮好看点,今晚就得送你离开,那些守林人如此辛苦,你可是本君千年来,给他们最大的犒赏。不如这样,你好歹在晏潮生身边待了几十年,告诉本君他的命门,本君就放你离开,可好?” 琉双张了张嘴。 她很想离开,没有谁能体会到她此刻的煎熬,即将要面临的事,还有苍蓝仙境的下场,统统令她绝望。 她也有片刻是怨晏潮生的,可她知道,风伏命不可信,等他验证完真假,大概率也来不及救苍蓝了。哪怕可信,一旦把晏潮生的事告诉风伏命,等来的后果便是,晏潮生百年心血化为乌有。 宿伦,伏珩,青鸾,赤鸢,长欢…… 还有曾经保护她的犀牛妖,这些人,会被一个个杀死。 琉双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想到最后还为她坚守院子的长欢,她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风伏命眯眼看着她,有一刻不得不承认,他竟然有几分羡慕晏潮生。 换作宓楚,为了族人和自己,恐怕早就不计后果,统统说了,他忍不住一笑。 没关系,晏潮生不要,他挺乐意要,来日方长。 婢女们把琉双带走,风伏命迎面遇见焌熙仙君,没能交换回来宓楚,风伏命心情不见糟糕,反而少见的晴朗,焌熙仙君看出他心情不错:“天君,可有喜事?” 风伏命笑道:“自然有喜,传令下去,今晚本君大婚封妃。” 他虽然故意气晏潮生,也故意吓唬琉双。不过真没想把琉双扔给那些人凌-辱。 小仙草怪可爱的,眼泪都快憋到眼眶了,还包住不肯掉,生怕他看出她的脆弱。她本是个单纯的人,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只有她自己觉得隐藏得很好。 失望,难过,她真的伤心了。风伏命说那些话,大半是诳她,想看看她对晏潮生失望以后,会不会说出晏潮生的密辛。 毕竟和晏潮生当了数百年对手,这个人实在令他恼怒,感到棘手。 可琉双什么都没说。 几个仙婢把琉双带走,仔细为她清洗。琉双身上的捆仙绳未解,不得不任由她们摆弄。 池中仙气氤氲,仙婢们看着她,眼睛里划过浅浅一丝惊艳。 走到绝境,琉双反而彻底冷静下来了。 今日宓楚的玉竹,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东西,她摸到了自己掌下跳动的心脏。 八荒之中,人人都有灵髓,是修炼之本,也是神魂凝聚的根本。灵髓在,就能长长久久活下去,灵髓没了,便会像宓楚一样,魂魄不稳,甚至死去。 琉双什么都没有了,她孑然一身,如今剩下的,只有一颗心。 诞生之处,树爷爷就告诉过她,这里是她的灵髓,本来小仙草是不会有心的,那里只是冷冰冰一块紫色的玉石。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它渐渐会跳动了,就像凡人的心脏。 宓楚付出碎了本命玉竹的代价,去晏潮生身边,琉双也可以捏碎这颗心,逃出天界,回去苍蓝仙境。不管是生是死,她也要找回最初的自己,和族人在一起。 她抚上自己心脏。 它跳动如此有力,她曾经用这颗心爱了晏潮生一百年,用它感知苦乐悲喜,如今要亲自捏碎它,斩断一切往昔。 回去,琉双听见一个声音说,回家去。 决绝 本命灵髓碎裂,等同仙体自爆,那一瞬间,自身修为可以提到极致,能越过修为伤人,也能去八荒任意想去的地方。 宓楚当初的情况不一样,宓楚本想通过往生镜去别的地方,没想付出本命灵髓碎裂的代价,结果出逃时,被风伏命发现,抽出她的本命玉竹,她不得不咬牙使玉竹碎裂,趁风伏命停滞,得以脱身。 饶是如此,宓楚也不舍得真的完全弄碎灵髓,只敢弄出裂痕暂时借取法力,等待他日补好玉竹,重回体内。 琉双若要离开,不可能只付出几条裂痕的代价。她修为远远不及数千岁的宓楚,她只能捏碎整颗心来脱困。 琉双也不知道,若真的失去一颗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死?还是会魂飞魄散,她清楚,自己没有宓楚天妃这样好的运气,若真的付出碎裂本命的代价来离开,晏潮生不会救她,也不会像对待宓楚那样,用一切温养灵魂的天材地宝来为她养魂。 甚至连少幽留给琉双的碧玺珠,也落到了宓楚手中。 没了这颗心,世间就再也没有琉双了,琉双眼神黯淡。 仙婢们没有发觉琉双的出神,给她梳洗好以后,拿来一套白色的华丽衣衫。 “这是什么?” 来这里的仙婢大多知道前因后果,不敢插手天君的事,因此不敢多说。只能道:“这是仙子的婚服。” 琉双手指拂过白色婚服上的绣线,低声道:“我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能给我换一套红色的吗?” 几个仙婢面面相觑,她这样乖巧配合,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失态怒吼,好声好气商量,反倒让人不愿意她失望。最后有人说:“奴婢去请示一下。” 没多久仙婢回来说:“仙子好福气,天君允了。” 琉双只是笑笑,她可没有什么好福气。仙婢们还算恭敬的态度,让琉双隐约猜到,风伏命只是吓唬她,大概率是风伏命想要娶她,来气晏潮生。 如果说之前还会害怕生气,现在知道该做什么,反倒不怕了。 第二次穿婚服,对琉双来说,等同穿得漂漂亮亮赴死。 她不再回晏潮生身边,却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当玩物,包括风伏命。他们都是一样的,这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不会救苍蓝,不会真的爱她。风伏命又是想把她当成谁的替身,也是宓楚吗? 琉双没要他们动手,自己穿上衣裳,她对着镜子打量,微微一笑,仿佛看见了百年前天真烂漫的自己。 真好看,她心想。 仙婢们要动手替她装扮,被她轻轻拂开:“不必,我自己可以的。” 仙婢们垂首等着,依旧没人敢解开琉双身上的捆仙绳,见她动作受制,帮她松了松。琉双说:“多谢。” 琉双沾了胭脂,只在唇上点了点。她本就生得极美,只是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令她愈发苍白,如今有了这点颜色,看上去喜庆起来。 琉双学着记忆里那样,三分笨拙地模仿百年前梳过的那个发髻。她记得百年前,第一次穿上大红衣衫,是少幽替她梳的头。 本该说无数祝福吉利的话,到了口边,少幽看着镜子里欢欢喜喜的小仙草,声音涩然:“此去妖界,愿他爱你惜你。” “谢谢少幽。” 琉双生来无父无母,只有苍蓝一群生灵小仙作伴。琉双单纯不谙世事,苍蓝的生灵同样如此。 她坐上金翅鸟的云辇离开时,回头看少幽和苍蓝仙境的家,不知为何,突然生出无数对未来的忐忑。 少幽站在仙池氤氲旁,眉眼如画,微笑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用眼神安慰她,别怕。 莫名的,她就真的不怕了。她笑着冲他挥手,少幽再见。 那个时候琉双不懂,天界的婚服是白色,妖界的婚服是紫色,只有人间的婚服,才是喜庆的红色。 大婚前,她按娘亲说的,认认真真向晏潮生要十里红妆为聘,晏潮生当时只是笑了笑,道:“嗯,还要什么?” 琉双掰着手指,认真回想:“要合八字,要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要大红的婚服。” 晏潮生长眉一挑:“本君记下了。” 后来他竟张狂到捉了占卜仙君来为他们合八字。 仙君颤着腿,看一眼妖君陛下,晏潮生似笑非笑,占卜仙君立刻把妖君和琉双的八字、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般配,喜得琉双眉开眼笑,一个劲儿说:“谢谢仙君伯伯。” 晏潮生让将军们送来的聘礼,把苍蓝一方小小仙境填了几乎三分之一,何止十里。 百年前琉双出嫁那日,草木葳蕤,仙灵们欢呼,那个时候少幽也在,琉双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 晏潮生站在赤鸢背上,一席红衣迎她,眼带笑意。新婚夜,他剥开一颗莲子问她:“知道这堆东西什么意思吗?” 琉双摇摇头。 反正娘亲说过必须要,那就必然是不可或缺的好东西。 晏潮生看她一眼,哼笑道:“不害臊。” 许久以后,琉双回想起当初,依稀能记起当时的感觉。 她抱着无尽的欢喜和希冀嫁给晏潮生,一度也以为晏潮生是真的爱极了她,愿意陪着她走完凡尘习俗,脱下玄衣,换上一身红裳。 百年过去,她终于明白。 原来曾经不是因为迁就她,晏潮生才与她一同穿大红喜服成婚。而是因为在晏潮生心里,那场大婚如同儿戏,他的紫色婚服,为另一个人留。 琉双笑笑,这样也好,这样最好。至少浑浑噩噩过了百年,她还能醒来。 来服侍琉双的仙婢们从来没有接过这样轻松的活,她们什么都不用做,站在一旁呆呆看着,这位和宓楚天妃颇为神似的仙子,自己穿好衣衫装扮好,跟着她们上了九只神鸟的云辇。 纱帐中,一抹红色极其明艳。琉双双手交叠在膝盖,整个人十分安静平和。 仙婢们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说来奇怪,这位仙子明明和宓楚天妃生得极其相似,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会把她们认错。 除了长得像,其他实在太不一样了。 宓楚天妃恨不得时时刻刻张扬着存在感,把仙界一众仙子管得服服帖帖,而这位仙子安静得像一副画,笑起来又极为纯净娇俏。 没有压迫感,却使人忍不住看她。 相似的一张脸,却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神鸟飞起来那一刻,金色的羽翼极美,它们带着琉双在偌大美丽的天界穿梭。 琉双不知道宿伦大人回去多久了,这一刻晏潮生是否已经拿到了宓楚的本命玉竹。 琉双眼睫微垂,天界实在美丽,怪不得曾经晏潮生四处征战,为常年只能苟且在阴暗处的子民寻找新的领地。 作为帝君,晏潮生早晚有一日,注定成为八荒最恢弘的一个传奇。 琉双的手放在心脏上,掌下的心跳规律而有力。 她的本命仿佛感知到什么,哀伤无比,求她不要这样做。她想说别怕,不知是安慰这颗紫色的玉石,还是安慰心底蜷缩着的自己。 她的手凝出绿色光华,生生取出了自己的心。 刹那,神鸟尽数嘶鸣,竟不再往前飞。仙婢和将领感知到了不对,然而无法窥探道云辇纱帐中发生何事。 只能看见红衣墨发的琉双,还有一抹不经意泄露出来的浅浅紫色光华。 浅紫的色彩映照在琉双眼中,琉双惨白着脸,松开手,看见了这颗美丽的石头。 它纯净温暖,比拟世间一切颜色,还有明亮光华在其中流转。被这样一颗心爱着,本该是谁也无法拒绝的事。 琉双合上手。 浅紫荧光散落漫天,如今星河坠地,再不见白芒。 殿内风伏命猛地睁开眼睛,飞掠出来,转瞬到了云辇之处,只见周围将士婢女全部昏迷,只有四周无数紫色荧光如流羽,片片散落。 紧接其后赶过来的仙君不计其数,通通为这样美丽的景象惊叹。 风伏命掀开云辇上的纱帐,里面空无一人,只留一抹残香。 紫荧落在风伏命掌中,他怔了许久,生平第一次不知作什么表情好。 而数千里之外,宿伦刚把得来的本命玉竹递给晏潮生,见一席玄衣的妖君,陡然变了脸色。 宿伦跟了晏潮生几百年,从来没有在晏潮生脸色见过这样的神色,似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空白。 几乎顷刻,晏潮生化作一道玄色流光,消失在他眼前。 焦土 晏潮生离开后,宿伦愕然,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妖君派他出使天界,本来他心里十分欢喜,以为晏潮生想通了,要把娘娘接回来。 没想到晏潮生用浮屠红莲去换的,竟然是宓楚天妃破碎的本命玉竹。 风伏命问宿伦,选择琉双还是玉竹的时候,宿伦心里有片刻挣扎,然而记起此次来之前,晏潮生的话,他只能淡笑着,选择了玉竹。 一向儒雅示人的宿伦,有一刻真想爆粗口,去你爹的本命玉竹,谁要本命玉竹了,他只想接回娘娘! 许是知道宿伦可能会动摇,在宿伦离开前,晏潮生冷冷道:“若带不回来宓楚的本命玉竹,你提头来见。” 宿伦试图规劝,让晏潮生动一分恻隐之心:“妖君,恕属下多言,风伏命从来不是宽和心慈的好人,娘娘……琉双仙子落在他的手中,必定会受折辱。妖君数百年来与风伏命针锋相对,对您的怨气,风伏命少不得会发作在娘娘身上。” 晏潮生仿佛看穿他的想法,看着他:“哦?那又如何?” “琉双仙子与您百年夫妻情谊,您真的舍得她吗?” “宿伦,你管得太宽了。”晏潮生道,“笑话,你竟和我说不舍得?左右不过一个女人。她既有离开鬼域的骨气,就该承担离开的后果。” 晏潮生冷冷说:“去吧,别让本君说第三遍,只需带回玉竹,旁的全然不管。” 回来路上,宿伦捏着一截剔透的玉竹,唏嘘叹气。 在宿伦看来,哪怕妖君当初娶琉双的时候,琉双只是一个替身。可琉双那么好,百年过去,晏潮生怎么真的舍得把她留给风伏命?尽管不知道七百年前宓楚和晏潮生之间有什么,但宿伦并不觉得,这位嫁了风伏命,又反悔跟妖君的宓楚有多么好。 朝三暮四,令人冷嗤。 可谁想,用浮屠红莲换回来的玉竹,宿伦还未完全交到晏潮生手中,晏潮生会突然消失。 那截漂亮剔透的玉竹,因为无人接过去,掉落在地上。 宿伦眉梢一挑,眼睁睁看着玉竹上的裂痕又多了一道,十分意外。 宿伦眼眸一眨,内心突然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风伏命难缠多疑,若是让他知晓妖君有半点在乎娘娘,别说把人换回来,娘娘恐怕会被风伏命永远捏在手中,成为一枚对付妖君的筹码。 只有毫不在意,娘娘或许才会有生机。 宿伦眸光流转,这个想法令他生出些许惊讶。再看落在地上的本命玉竹,宿伦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幸灾乐祸,本命灵髓就是这般脆弱嘛,受不得半点损伤。雪山加霜可怪不得他。 可若是如此,有些令人想不通,妖君若真不如表现出来这般毫不动容,为何与娘娘解灵,又为何下令永不许她入鬼域?片刻前,让妖君瞬间变了脸色的事,到底是什么? 宿伦想了想,作为谋士,他到底不敢真的随心踩宓楚的玉竹几脚,只能摇摇头捡起来,暂时放进乾坤袋中。 宿伦走出鬼域,意外地看见另一个人。 “伏珩?” 伏珩皱眉看着天际,难得一脸沉重。听见宿伦叫他,也没平时的怒目相待,只略微点了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宿伦问,伏珩作为常年跟着晏潮生征战的左膀右臂,谋略沉着比不上宿伦,法力却比宿伦高不少。 “不清楚,天界滂沱灵气四溢,浓郁到鬼域中都能感知一二,不信你听,鬼魂开始躁动不安。” 宿伦凝神,果然听见炼狱之中,无数小鬼凄厉的哭嚎声。像是恐惧,又像是哀泣。 宿伦脸色一沉:“妖君朝天界去了。” 不管是去做什么,只身一人上天界,完全是不要命的做法。伏珩也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立刻调兵,跟过去。” 无令发兵,属于违背命令,但不论如何,也不能真让他们的陛下独自前往天界。 然而等他们赶到九重天之外时,天幕雷声阵阵,显然风伏命和晏潮生已经打起来了。 晏潮生死死扼住风伏命的脖子,长戟就插在风伏命的头顶,稍微下去一寸,就是风伏命的头颅。 而原本玄衣墨发的晏潮生,此刻脸上银色纹路蔓延,连瞳孔,竟也成了银华一般的冷! “说,人去哪里了!” 风伏命眯起眼睛,数百年交手,他第一次面临晏潮生完全处在下风。 看着晏潮生的银瞳银纹,风伏命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就说,世间哪里来的修行天才,区区数百年,能敌得过他这万年修为的天界之君。 原来是叛军留下的,世间最后一个孽种——相繇帝子。晏潮生面上毫无波澜,可血脉引出的纹路出卖了他,他竟然因为琉双捏碎灵髓,控制不住变成了这副模样。 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风伏命看一眼远处神情各异的众人,诡谲地笑起来,对晏潮生道:“现在来问本君做什么,你不是早就不要她了么。碎了灵髓有何下场,你不是比本君更清楚么?” 晏潮生冰冷的银色瞳孔紧缩,就是这一刻!风伏命趁机击退他,回到天界众将周围,命令道:“擅闯天界,杀!” 仙界的将领们忌惮地看着晏潮生的银瞳,窃窃私语。 “是他……” “相柳一族不是灭亡了吗?怎么还会……” 伏珩立刻上前:“妖君!” 晏潮生看着手背的银纹,闭了闭眼,数百年绸缪不能毁于一旦,今日……他怎么能如此冲动? 空中随处都是飘散的紫色片羽,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 晏潮生压下心中隐痛,收回长戟,声音沙哑平静道:“退兵。” 宿伦看一眼晏潮生慢慢褪去的银发银瞳,重新变成黑色,瞒了数百年,这一刻,恐怕相繇出世,再不是秘密。 * 琉双借由灵髓破碎的代价,顷刻回到了苍蓝仙境外面。 口中的鲜血不断上涌,琉双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连忙爬起来往里面跑:“树爷爷,修琅,山语……” 琉双本来以为进入苍蓝前,会触碰到树爷爷口中说的那层结界,结果走入苍蓝境内,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琉双并不觉得庆幸,反而不寒而栗。 鼻端飘来一股焦味,让她心中涌出浓烈的不安。 琉双如同被抽走魂魄,一步步走进苍蓝仙境。 脚下一片焦土,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琉双蹲下,干呕了两声,很快咬牙爬起来,不死心地继续往前。 直到看见清澈的溪流,上面漂浮着无数黑灰。她知道这些黑灰是什么,草木燃尽,就如这般。 孽火燎原,寸草不留。 昔日记忆里欢声笑语,草长莺飞的苍蓝,变成一片焦土。 她到底没能赶上。 一路强忍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迸发,琉双拼命在一片焦土中翻找,哽咽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已经尽快赶回来了,树爷爷,修琅,山语姐姐……你们回来,你们回来啊!” 无人回答她,也没人安慰她。 灵髓碎了,失去感知喜乐的心脏,琉双已经流不出眼泪,只剩大颗大颗血泪掉落在焦土中。 “谁能救救他们,谁能救救苍蓝,啊——” 琉双本来以为,空荡荡的胸腔如今什么都没了,她早已不会难受。可是当孽火燎原,知晓亲人全部死在孽火下。 她终是忍不住崩溃恸哭:“我错了,是琉双错了,琉双不该嫁给晏潮生,不该离开苍蓝,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们,是我不思进取,荒废了修炼。” 黑色草木灰被风吹起,染脏琉双一身红色婚服,空荡荡的心口,不知是因为失去了心脏更痛,还是残留的情感令琉双更难受。 渐渐的,心口仿佛冷却了,琉双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动动手指,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从地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到了凡人爹娘的墓碑处。 孽火之下,万物不存,连墓碑也被烧尽了。 对,她还有家,还有人间最后一出宅子。那是爹娘住过的。 琉双动动心念,转瞬回了人间。 琉双将一身外溢的灵力收敛起来,如今她像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活死人,琉双清楚地知道,等这股碎裂灵髓换来的力量散尽,就是她死亡的那一刻。 两百年过去了,宅子和记忆里有些相似,又并不一样。 她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轻声念道:“张府,怎么会是张府呢。” 爹爹姓岳,应该是岳府才对。娘亲还曾开玩笑说,给你取名岳琉双,音同“月流霜”,心若琉璃,是我们的天下无双。 他们的……天下无双。 琉双上前去敲门,彼时人间恰逢午后,阳光正好。一个小厮嚷嚷着:“来了来了,稍等一下。” 推开门,小厮看见日光下,站着一个红衣秒龄女子。小厮呆呆看了半晌,实在是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家里的大小姐被诩为天人之姿,甚至做了皇上的宠妃,可是不及面前这一位半分颜色。 她一身红衣,梳着人间出嫁最常见的发髻,身上和白净的脸都沾了黑灰,可是依旧没有折损半分美丽。 小厮紧张道咽口水:“姑、姑娘……你找谁?” “岳大人还有亲眷在么?” “没、没听说过岳大人啊,小的主人姓张,是张凭栏张大人,姑娘找错地方了。” “找错地方了?”琉双低声道,“是我找错了。” 小厮还待安慰她,一抬头,却发现姑娘已经不见了身影。 * 八荒很大,琉双小时候就知晓,她的家苍蓝很大,可是苍蓝外面,还有更大的人间,人间之上有妖界,其下有鬼域,再往上则是九重天。 九重天中,有数个美丽仙境,每一个都比她的家苍蓝仙境好看。 可是八荒那么大,她却不知道去哪里。 琉双从人间午后逛到天黑,人间冬日还未过去,许是灵气越来越少,她竟然连人间的寒冷都抵御不住了。 琉双只能蜷缩在一个山洞中。 凡间的寒冬少雨,正是雪化时,天空闷闷打着雷。仙人的一瞬,她的百年光阴,凡间已是朝代更替,物是人非。 过冬的松鼠妖见了她,吱吱叫着跑了,生怕仙子出手对付自己。 琉双远远看着它们逃跑,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家没了,阴差阳错抢了别人的家。 她却窝在山洞中,一动也不想动,再没半分力气。 松鼠妖叽叽喳喳讲着话,不肯彻底跑远,只好观望:“这些仙子仙君怎么了,前几天打雷,天空都快撕裂了。奶奶说天界在和妖界开战才会如此,今日来了个仙子,还霸占咱们的洞穴。” “仙子不是有洞府么?” “对。”松鼠们七嘴八舌,“都有洞府的,有的还有一整个仙境呢,听说十分漂亮,怎么会来人间,她没有看见洞里的松子吧。我囤积了一年呢!” “瞧你那点出息,讨好这个仙子,说不定她会收我们做徒弟。” “算了吧,若她真有出路,有地方可去,也不会来咱们这种破地方,只要不动我们的松子就好。” 轰隆雷声下,琉双蜷缩着身子,冷得颤抖。 等待第二日天亮,松鼠妖探头去看,那位落魄仙子已经不在了,只留下半枚灵气充沛的玉佩,是一尾活灵活现的鱼。 松鼠们围过去:“嘻嘻,快来看,仙子给咱们留了宝物,这不是一位坏仙子。” 手中的玉还没捂热,就落在了一个男子手中。 松鼠妖刚要叫嚷,被同伴捂住嘴巴,旋即,松鼠妖感觉到来人身上的威压,尽数俯首跪拜,发抖道:“大人,饶命啊大人。” 晏潮生问:“给你们这块玉的仙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晏潮生一路追踪若有若无的仙气到此处,却断了踪迹。他握住手中半枚双鱼佩,神色沉静,带着两界之主的威压。 他自负惯了,如今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先把人找回来,八荒能人异士这么多,总能有办法。 “不知道,仙子留下这个就走了,小妖们不敢过问。” 晏潮生不语。 小妖怪们见他没有为难它们之意,连忙四散离开。 晏潮生重新启用追踪术找人,可是琉双身上最后一点仙气都消散了,遍寻不见。 他皱眉,留下了一块上品灵石,离开这片丛林。 没走几步,天空突然又开始响起闷雷。 晏潮生抬头看,瞳孔漆黑。 这种闷雷他并不陌生,他非肉眼凡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闷雷不是天气变化,是因为有人要应劫。 他不再深想,走了数步,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伏珩。 “如何?” 伏珩摇摇头:“属下无能,找不到娘娘。”她碎了灵髓,又刻意不露仙气,如同凡人,在茫茫八荒这样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晏潮生冷冷吐字:“一群废物。” 犹豫半晌,伏珩说:“苍蓝仙境……变成这般,妖君,娘娘回去过,都看见了。” 说这话时,伏珩难得觉得有些艰难。 伏珩看一眼晏潮生掌中,晏潮生焚尽整个苍蓝,才得来的一颗碧绿色珠子。 炼化万物,杀孽横生。 晏潮生摩挲着珠子,眼眸一抬:“怎么,你也对本君有异议?” “属下不敢!”伏珩连忙跪下。 “那就继续找。”晏潮生的声音无波无澜。 伏珩张了张嘴,很想说,哪怕找到了,又能怎样呢?灵髓碎了,苍蓝没了,命运已成注定。 可当伏珩抬起头,看到晏潮生冷冰决绝的眼睛,想起他当日失控露出的真身,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伏珩领命。他何必多话?隐忍面具下,死死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到底不是自己。 只待一个时机,他恐怕就会崩溃。 还爱吗 晏潮生沉思片刻,握着绿色珠子往北方去。 往北便是昆仑仙山,大片桃树开得灼灼,氤氲仙池旁,几个巴掌大的桃木娃娃老远看见他,跳将起来:“师尊,师尊,不好啦,妖王来了!” 来得及逃窜的逃入殿中,来不及跑的,被晏潮生残忍捏在手上。 “说,你家老头去哪了?” 桃木小人委屈地说道:“闭关,师尊在闭关。” 晏潮生冷冷一笑,收紧了手中力道:“他算不到我会来?在这个时候闭关?” 桃木小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妖君饶命,妖君饶命,师尊就说他闭关去了。” 晏潮生说:“待我烧了昆仑,想必他会出山。” 桃木娃娃灵气溃散,转瞬化作一张白纸落在他的脚下。晏潮生手中燃着幽幽冷焰,如地狱炎火,迈步走入桃林。 似是感觉到他冷冰皮囊下冷酷的杀意,桃林中成了精怪的树木通通嚷嚷起来:“仙尊救命,救命呐!” 一时间炎火从晏潮生脚下蔓延,只见下一刻就要燃尽桃林。 一个穿着绿衣袍的老头,吱哇乱叫跑出来,上蹿下跳四处灭火,最后好不容易把冷焰给灭了,他袍子却着了火,轱辘滚到晏潮生面前。 老头赶紧在屁-股上拍了拍,不满地道:“狂妄小子,几百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个臭脾气,来我昆仑地盘做客,半点也不知客气。若是真毁了我桃林,当心老夫和你算账!” 晏潮生冷眼旁观老头灭火,见老头还要忙着去给桃木小纸人吹气,抬手把人吸到自己手中:“本君不是来和你说废话的,上古即墨一族擅占卜,知天命,你知道本君为何来此。只需为我算上一卦,本君即刻就走,绝不逗留。” 老头,也就是沃姜仙尊,知道今日恐怕假装闭关躲不过去,苦着一张脸叹气:“那你也去找别人啊,怎么就非和我过不去。放开放开,无知后生,这般拎着老夫,成何体统。” 晏潮生放手。 沃姜招呼道:“你且过来,我同你说。” 二人在一处石桌旁坐下,沃姜从桃树下拿了一壶酒,拍开盖子,给晏潮生倒上。 晏潮生一言不发,端起杯子。 从始至终,他看上去都十分沉静。若不是沃姜看了眼他用力到发白的指节,险些被他这幅不疾不徐的模样骗了过去。 沃姜不满晏潮生一来就捏死一个桃木娃娃,故意插科打诨,说些有的没的,晏潮生放下酒杯,终于再次冷声出口:“算卦,本君要寻人!” 沃姜撇了撇嘴,说道:“不是老夫故意耽误你的时间,你寻到了又如何,你比老夫更清楚,真让你找到,也无非已经是个死人。” “满口胡言!” “草木没了心尚且能存活,徽灵玉碎便再难两全,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若不然,晏潮生,以你的狂妄肆意,便早挖了她那颗心又何妨?你如今贵为两界之主,天下之人但凡有一口气在,你找谁不可得,偏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因为她身上再无半点生机,如同行尸走肉。” 沃姜见晏潮生神色愈发冷凝,摇头叹息:“你什么都清楚,却还在自欺欺人。老夫并不想点破,当初你娶她,少主占卜出不详,几番想阻止,若不是她真心爱你,少主如何会放手?今日有此结局,也是命定,老夫看在七百年前你曾有恩于昆仑,在此劝你一句,让她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别再寻她。你的道,注定无情孤独,你若不动情,能好好做你的两界君主,假以时日,一统八荒未可知。” 沃姜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但若你动摇,是什么下场,老夫虽然算不到,可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结局。奉劝你一句,别看,莫听,勿寻。” 晏潮生垂下眼睑,语调毫无波澜,说:“本君从不曾动情,只她还有最后用处。” 晏潮生拿出袖中绿色珠子,珠子光华虽明澈,却也黯淡。 沃姜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发冷。 “为了徽灵之力,你竟造了如此多杀孽!晏潮生,你可曾想过后果!” 晏潮生唇角露出嘲讽笑意:“后果?无非八荒不容,永不超生。” “你找回她?是要她身上最后那点徽灵之力。” 晏潮生说:“是,这颗珠子远远不够。” 沃姜生起气来:“那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挖了她的心,有了她的心,你何愁大业不成!” 晏潮生抿唇,不说话。半晌,他道:“徽灵之心尚未成熟,没来得及。” “放屁!放屁!”老头酒杯都拿不稳了,原地跳起来,“你堂堂魔君,相柳后人,你要催熟一颗心,办法有的是。你分明就是对她……” 见晏潮生神色冰冷,一双黑瞳犹如深潭,盯着自己。 沃姜吞下去要说的话,全身无力地坐在石凳上,不知是可怜晏潮生,还是应该痛恨晏潮生。沃姜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块占卜桃木来。 桃木无边角,光泽极好,一看就是数千年的神物。 沃姜边施法,便喃喃道:“你是个混账,当初不该娶小丫头的。若少主还在……若少主还在,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还好他早早离开了,小丫头也什么都不知道。天真无知最是快乐。如今还来难为老夫,不知占卜是需要消耗修为的么!” 沃姜口中的“混账”坐在他对面,始终冷静地看他动作。 桃木拼合下,凭空浮出一副画面,是三月桥头,烟火人间—— 女子一身嫁衣,撑着伞,站在桥上,目光迷茫,不知该去往何方。 沃姜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忍不住鼻子一酸。 旁人不清楚,沃姜却清楚琉双在做什么,她在等少幽。他们昆仑仙镜的少主,即墨少幽。 她没了家,没了可去的地方,因为失去心,茫然不知去处,整个八荒,她只剩下最后一个朋友,少幽。 琉双到现在都以为,少幽只是上古血脉旁支桃木一族的一名小弟子。 却不知昆山有仙,少主即墨,名为少幽。 慧极必伤,自百年前琉双出嫁,少幽回到昆仑,得知昆仑仙脉逐渐凋零,自愿以身化镜,成为新的灵脉,永保昆仑。 他陨落在昆仑仙境之中,化作仙境清风与朝露,自此逐渐没落的昆仑仙境,渐渐又有了当初恢弘模样。 守护即墨少幽长大的沃姜长老,来了此处归隐,黯然神伤。 少幽心中深埋的那段情,沃姜再清楚不过,若不是琉双心有归属,即便少幽不忍昆仑没落,也不会毅然以身作灵脉,庇佑昆仑千年安好。 沃姜越想越气,嚷嚷道:“好了,人也找到了,看到了吗,你不要她,她也不要你了,弥留之际,她等待的是我家少主。快滚快滚,能做的老夫都为你做了,从此昆仑仙境再不欠妖君什么!” 晏潮生看着画面中少女景象,果然站起来就往外走。 连沃姜用即墨少幽刺-激他,他都没有抬一下眼皮。 沃姜气哼哼扔了个杯子去砸他,到底不敢真的砸到,只敢砸旁边的桃树,指桑骂槐道:“你个禽兽,人家最后一程,也不愿放过,非得榨干最后的价值!丧尽天良!爱取什么徽灵之力尽管取,反正人家也对你心灰意冷了。” 骂完,晏潮生脚步一顿。 沃姜怕他心胸狭隘与自己计较,打也打不过,正心虚地准备开溜,没成想晏潮生并未回头,几步便消失在桃林间。 沃姜把手中的桃木娃娃吹活,轻叹了口气。桃林风簌簌,似有谁在低泣难过。 “少主啊,你若活着,你若活着,唉……” 风过花落,曾桥头折柳的温雅男子,再也回不来。 * 琉双站在桥上,不知送去多少只柳叶纸鹤了。 到了今日,少幽依旧没来。她灵力也快耗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来少幽。 她记得,两百年前,少幽教她的第一个法术,就是用柳叶变纸鹤。 少幽看着她懵懂的眼睛,说:“你到底不是真的凡人,不会法术傍身,难免会遇到意外。我教你寻人之术,学会此术,下次遇到难事,可来找我。” 他沉吟片刻,随手折柳,片片柳叶在他手中变作纸鹤,围着琉双翩翩起舞。 琉双眼睛都亮了,握了一只放在掌中。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法术,与少幽游历的时候,她总用这样的法术找他。 前几日琉双眼中还有血泪,这几日她已经不伤心,更确切来说,没了心,她感觉不到伤心。 她眼中茫然,不知该做什么。 便依着记忆,站在桥头,等八荒最后一个朋友少幽。她总觉得自己或许快要死了,摸摸-胸腔,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琉双想,我想和少幽道个别。若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留恋的,恐怕也只剩下少幽。 她觉得自己有些没用,少幽知道她生在何处,长在何处,她却不知道少幽家乡在哪里,想来他那般洒脱的人,作为一位散仙,总是居无定所的。 若是能等来少幽,她想听听看,这些年少幽游遍的山河,有多美丽。 琉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小雨淅淅沥沥。 她原本没有带分文银钱,也买不起伞,一位卖伞的老汉见她可怜,送了一把绯色油纸伞给她。 琉双没什么能给他的,便悄悄把最后半块双鱼佩,放进他背篓里。 原人来人往的烟柳堤畔,行人顾着躲雨,最后只剩琉双一个人。 没了心,她也不觉多难熬,往那一站,几乎成了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 其实这样的滋味并不坏,琉双想,比之前好很多。她不难过了。 若等来少幽,她也不至于流出血泪吓到他。 天色渐渐暗了,琉双很失望,想来今日也等不来少幽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她收了伞,刚要离开,转眸便看见柳树下一席青衣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她多久。 见她怔然眨眼,他方伸出手:“我回来了。” 琉双不知道残破胸腔中,那一刻的滋味是否能被称作故人相逢的喜悦,少幽果然没骗她。 琉双飞奔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失去的心脏以后木木讷讷的,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喊:“少幽。” 少幽眼睛如同深邃寒潭,嘴角扯出一个笑意,应她:“嗯。” 他黑瞳中含了太多东西,隐隐让琉双觉得陌生害怕,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立刻看见他眸光晦涩,她连忙停下动作。 她怎么可以害怕少幽呢? 许是百年历练,他身上的清隽褪去不少,留下更多的阴沉?她是少幽挚友,总不能因为这点嫌弃他。 于是琉双说:“你离开那么久,这些年一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我请你喝茶,你给我讲故事吧。” 少幽喜欢喝茶,可是说完才想起来,身上没有灵石,也没有可以换钱的东西了。 好在没了心,她生不出赧然的情绪,反应过来,只好说:“忘记没有银钱,那我们去桥下坐坐。” 眼前这个“少幽”沉默地点点头。 但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在桥头坐下,他不知从哪里租了一叶小舟。在上面温了酒,让她过去。 琉双还未说话,身上多出一条白色狐裘披风,是他给她系上的。 琉双被冻得僵冷的身子原本没了感觉,如今披风加身,倒觉得温暖起来。 此情此景,倒颇有些百年游历人间的感觉,琉双说:“可惜了,没有月亮。” 人间黑漆漆的,雨才停,天空奇怪的闷雷不断,哪里会有月亮呢? “少幽”视线细细扫过她的眉眼,半晌手指动了动,说:“出来看。” 琉双迈步到船头,轻轻咦了一声,果然看见漫天星月,如影随形的闷雷也不见了。 真奇怪。 “少幽,这些年你去哪里了,过得好吗?” “去了很多地方,还好。”他抬眸,黑漆漆的眸,“你……你过得好吗?晏潮生对你好不好?” 他本来以为,从她口中,会听到比沃姜老儿还要怨恨生气的话。 可是脸色苍白的少女点点头:“我也过得挺好的,晏潮生很好,过去我的血脉劫,都是他替我挡的。只是终究没有缘分,百年来,是我强求了。” “你不怪他?” “不怪。”琉双说。左右是她自己选择的男人,后来也是她自己放弃的男人。她没有后悔嫁给晏潮生,也没有后悔不要晏潮生。对晏潮生不救苍蓝的寒心,已经随着心脏捏碎一并飘散了,琉双尚且不记得苍蓝化作焦土的痛苦滋味,怎么可能还记得对晏潮生一闪而过的怨愤? 解灵过后,说起来他们彼此之间,不过是陌路人罢了。 “那你还爱他吗?” “少幽,这不像你了。”琉双长睫湿漉漉的,沾上了雨水,奇怪道,“百年不见,你怎生这般直白了?” 眼前的少幽不说话,也不欲解释。 头顶明月皎皎,他突然听见她用沉静温柔的声音说:“也不爱了。” 袖中绿色珠子险些掉落出来,他用力攥紧它,几乎快要捏碎,许久,他不欲让人看出心中情绪,闭了闭眼:“挺好的。” 身死 船过桥堤,明月刚好挂在枝头。 琉双端起一杯温好的酒:“少幽,你同我讲讲故事吧。” 他手指一顿:“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琉双说,她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不如以往动人,小脸埋在狐裘中。明明人间已经迎来了春日,她看上去却病恹恹的。 琉双没了心,但还有记忆在,不知该做什么,听少幽讲故事,似乎是她很久之前的心愿。这具身体如同行尸走肉,她僵硬地执行着记忆中的执着。 琉双孤单太久了,有时候总会有种错觉:少幽走过的路,那也原本是她应当走过的路。曲水流觞,合拍踏歌,人间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无数。 眼前的男子默然许久,当真同她说故事。他讲得不怎么好,不够新奇有趣,但琉双听得十分认真。 待他说完,她长长的睫毛已经阖上。 “少幽”突然握住她的肩膀,手在发颤,力道疼得琉双立刻睁开了眼睛。 琉双看见他的神色,轻声说:“不好意思呐,我有些累。少幽你说你的,我都听着的。” “别睡。”他哑声说,“别睡过去。” “可我好累。”琉双说,“我就只是歇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没有得到他的首肯,却骤然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他抱得死紧,几乎让她本就濒临破碎的身子发疼。 她感觉到抱住自己的身躯隐隐在颤抖,想去看他的脸。 “少幽,你怎么了?” 他死死按住她的头,让她没法看到他的神色。 琉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你知道我活不了多长啦?” 她轻轻一笑,抬手摸摸他的头:“没关系的少幽,我没有很害怕,你也别害怕,为什么你颤抖得这么厉害?” “我没有。”他否认道。 语速又快又冷,突然让琉双想到另一个人。她顿了许久,突然问:“少幽,百年前我寄放在你这里的平安锁呢,你能给我吗?” 他只顿了片刻,说:“弄丢了。” 琉双在他怀里,睁开困倦的眼,不再说话。她身上萦绕的浅浅温柔不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带着淡淡的寒意。 琉双从未在少幽身上寄放什么东西。 他并不是少幽。她认出来了,以至于原本吊在胸腔最后一口气,没法就此在他怀中咽下去。 琉双虽然没了感知喜乐的能力,但她并不傻,他们二人这般不同,她早该看出来的,他是晏潮生。 但琉双并没有拆穿他,她对抗着虚弱,对他说:“少幽,等天亮了,你去街对面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吧,我很久没有吃过糖葫芦了。” 他不语。 “我不会睡过去,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他这才道:“好。” 琉双果然没有食言,顽强地用一口气撑着,不曾睡过去。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晏潮生放下她:“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琉双本想笑笑的,可是发觉脸颊僵硬,笑不出来,再想模仿一下,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她说:“好。” 他下了船,当着她的面,怕她看出来,并未用鬼修瞬移的法力。 琉双慢慢坐起来,看着他走远。 她随后也下了船,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离了他的庇护,原本晴朗的天空不见了,闷雷阵阵压在琉双头顶,似乎随时都要劈下来。 它们跟了她好几日,琉双早就知道,这是她的血脉劫,它竟提前两月来了。 好在感知不到害怕,琉双解开身上的狐裘,任由它从身上滑落,她一身大红嫁衣,红得似火。 琉双知道,她等不到少幽了。 她不知道晏潮生来做什么的,现在的她,也不会深想这个问题。记忆告诉她,她要离晏潮生远远的。她宁肯死在雷劫下,也不愿死在他怀里。 琉双看着黑云压顶的天空,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为何要来,真是麻烦,害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还要离开。 有了这个想法,琉双一怔,模模糊糊想起曾经,日复一日在擎苍山等着他的少女,若看见他与赤鸢的身影,她便欢喜雀跃。 可如今他再出现在身边,她竟只剩下这样的念头。 麻烦。 原来她想等的、想见的人,已经不是晏潮生。 * 桥畔另一头并没有卖糖葫芦的,晏潮生最后用了法力在人群中搜寻,也不曾找到。 他蹙着眉,最后抓了一个甜汤铺子小贩,扔了一颗灵石过去,说:“按我说的做。” 好半晌,小贩不太熟练地捯饬出一串糖葫芦,还未自请重做,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连同那串不太像样的糖葫芦,一并消失。 晏潮生看到小船时,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过去,掀开帘子,果然里面空无一人。 他垂下眼睑,看见江水中自己幻化出来的脸。 糖葫芦掉落下去,江水晕开,模糊了他的神色。晏潮生坐在船头,空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她的冷香。 晏潮生知道,现在动身去追还来得及。 可他不该去,他是两界君主,八荒惧都害怕,他法力滔天,手腕残忍。而她只是一株连心都没了的小仙草。 昨晚他已经有些失态了。 他没有按照和沃姜说的那样,汲取她身上最后一点徽灵之力,他失控地选择了拥抱她。 水中波纹一圈一圈晕开。晏潮生想起沃姜的话,昆仑即墨一族占卜向来不怎么出错。 沃姜老儿说,他就这样走下去,早晚有一日,能成为八荒共主。他没有必要去追一具没了心,即将溃散的躯壳。 不会有人这么蠢,两者哪个更有利都区分不清楚。 晏潮生很清醒,七百年来,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鬼域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处理,梦姬的暴怒,族人蠢蠢欲动,他多耽误一刻,都是在浪费时间。 晏潮生猛地起身离开,他走了数十步,身后闷雷轰鸣。 别回头,往前走。他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 不回头,他从来就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既然不曾对她动过心,何必再去寻一具破碎的躯壳。 * 琉双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回到了苍蓝仙境。 她用尽胸腔的最后一口仙气,跌跌撞撞到了湖畔。湖水映出少女身影,她看见自己的妆容已经花了,发髻散乱。 琉双沾了水,想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一些。 劫雷在上空疯狂地给她示-威,她哼着娘亲教的歌,没心没肺这个词,此时在她身上登峰造极。她是真的没有心了,于是能坦然无视即将来临的命运。 苍蓝的湖水还不太干净,她离开几日,荒芜的仙境并未恢复过来,仍旧是一片寂寥的景象。 琉双满意地看见水中倒映出来的美人,心道,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若能下一场干净美丽的雨,或许再过个几百年,苍蓝又能生出许多小生灵。 许是听到了她的愿望,八荒神灵真的下起一场雨。 雨水转眼淋湿她单薄的衣衫,愿望成真,她按理是高兴的,可是心中不论如何也生不出这样的情绪。 雨水滴落在湖中,她慢吞吞挪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琉双记得,树爷爷的本体就在不远处,她出生时,孱弱得不行,整个苍蓝的生灵竭尽所有在照顾她。 树爷爷怕她被风吹折了纸条,遮天的树冠,耐心地笼罩了她。可惜如今,他们都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这是一场能带来生机的春雨,头顶的劫雷却愈发狰狞。 几日前,它们才如手指粗细,如今已似巨蟒。 琉双比谁都清楚,这劫雷,她渡不过去。因为即便没有劫雷,她也没法活下去了,她的灵识在没有心脏那一刻,已经死掉了。 都说到了最后关头,人总喜欢回忆生前的憾事,琉双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遗憾的是什么。 或许这辈子,本就处处是缺憾,生命的留白太大,她什么都未来得及做。 大雨滂沱,砸在她纤弱的身躯上,第一道劫雷,蕴着万钧之力劈下。 紫色玄雷劈在琉双身上那一刻,她皮开肉绽,手指死死抓握着泥土,看向苍蓝伴着自己长大的湖。 落在她眼中,这场春雨,分外美丽。 旁人的劫雷顶多三十六道,她的劫雷却有九九八十一道,每一道都恨不得撕裂她的身躯。她明明这般弱小,天道却太过看得起她。 琉双眼神空濛,视线慢慢模糊,她知道,不会再有第二道雷了。 她要死了。 从心口到四肢百骸,轻轻泛出疼痛。很幸运,埋藏在记忆里的甘甜尽数涌上来,走马观花的,都是这辈子快乐的回忆。 苍蓝昔日的欢声笑语、娘亲温柔的手、做人间闺阁小姐时,院子里漂亮精巧的秋千。总是严肃的,在朝为官的爹爹,还有少幽温润的脸。 她犯错时,少幽无奈地轻敲她额头,那些他引她一同走过的路…… 到了最后,弥留之际,琉双也没想到,记忆里还有会晏潮生。 他们第一次同眠,彼时酩酊大醉,他笑看她,问她:“怕不怕?”她摇摇头,满眼都是信任。 晏潮生嗤笑,真是傻。 红被翻浪,一-夜-欢愉。琉双醉醺醺,还不忘提醒他,你忘记说爱我啦。 晏潮生不语,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那句话,到了最后,琉双也没有听他说过。 琉双又想起了第一次应血脉劫,那日天空电闪雷鸣,她早有预感。晏潮生带着妖兵打仗去了,琉双慌慌张张拿着少幽给的明玺珠,祈祷它能帮她挡上一挡。 她几乎团成了一个小球,怕破坏晏潮生的宫殿,殃及自己的院子和长欢,连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应劫。 劫雷落下来,她抱住头不敢看。在将将要劈到她身上时,一个身影把她护在了身后。 晏潮生冷嗤一声,几乎看笑了:“你就是这样应劫的?” 他脸色铁青,却任由劫雷往他身上劈,张牙舞爪的雷,没入他的身体,他一把摁住她,边嘲讽边转化了灵力往她体内渡。 琉双怔然抬头看他,他掐住她的脸:“我不在,你该怎么办?等着雷劈死?” 她心脏突突跳,那只小鹿雀跃不已,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夫君会一直在的。” 他忍了忍,最后还是笑了:“想得真美!” 现在看来,当年种种依赖,属实不该。靠山山要倒,靠人人会跑。世间种种,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到了最后,晏潮生确实不在,不仅没有保护她,连少幽留给她挡劫雷的明玺珠,也被他拿去送给宓楚了。 第二道劫雷下来之前,琉双视线彻底模糊。 她等来人间的春日,却再也无法迎来苍蓝的春日了。看不到万物复苏,看不到苍蓝的未来。她错了,一开始就不该嫁给晏潮生,若还有一次机会,她一定好好守护苍蓝,她再也不会爱上晏潮生。 琉双长睫阖上,手指无力地松开,狂风骤雨下,劫雷也慢慢散去。 她咽气咽得早,也就不曾看到,大雨里踉跄朝她而来那个身影。 曾叱咤八荒的妖君晏潮生,那一刻竟是连腾云都不会了。 重生 琉双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恢复意识。 她记忆里最后的画面,紫色天雷狰狞落下,苍蓝湖大雨滂沱。识海浑浑噩噩,又好似大梦将醒。 她知道自己可能死了,她捏碎灵髓之后,魂魄已经渐渐溃散。晏潮生找到她那一日,她已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没了心,死在天雷下,她连不甘的情绪都没法生出来。她这种情况,也无法-轮回,没有来生。 她安然等待着意识溃散,没想到等啊等,等来等去,意识竟然愈发清晰。 她感觉到有人用帕子轻柔地擦着她的手,碎碎气愤念叨:“少主,那弟子已经抓回来了,任你处置,你可要快些醒过来。” 琉双也想睁开眼,可一时半会儿做不到。琉双有个极为大胆,令她亢奋的猜测。 少时,又有人来探望她。 这一次,是一个陌生的男声,清冷好听:“琉双,不愿与昆仑结亲便罢了,大哥去帮你同境主说。” 琉双听了很好奇,这人怎么知道她叫琉双,她明明不认识他! 除了他,还来了一个比较讨厌的人。 这人是夜半悄悄来的,十分恶劣地用手掐住她的脸颊,扯来扯去:“行了别装了,演得真像,我兄长都被你骗着去向境主求取消结亲,都在境主殿外跪三日了。还不醒,要闹到什么时候?总不可能真的被一个小妖孽给害得半死不活了罢?” 琉双被他扯得脸颊生疼,自灵髓没了,她鲜少再感觉到如此鲜活的疼痛。 这人非常过分,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几乎被捏变形了。琉双想要反抗,打掉他的手,可是无能为力。 半晌,少年郁闷地道:“这样都不醒,莫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幻颜珠没吐出来,这张脸看得我别扭。你怎么这么丑,多看一眼小爷都觉得眼睛疼。赤水琉双,让你偷跑出空桑,真是报应,现在变不回去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幸灾乐祸够了,他又狠狠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直到把她精美的发髻揉成鸡窝。 “小爷不让你白白变成这样,这就去折磨那妖族血脉的孽种!敢动我赤水一脉,真是不想活了。” 他来时像一团烈火,走时说走就走,一听便知道是个急性子。 琉双直挺挺地躺在软塌上,一直等到第二日,仙婢们惊呼冲进来,发现“少主”变成鸡窝头,慌慌张张给她整理仪容。 两百年,琉双从来没有这么好奇过。 她被困在一具躯壳中,无法说话,也不能动,更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境况如何。琉双只好将这段时日收集到的信息反复推敲—— 仙婢们喊她少主,清冷男子唤她琉双,说愿意帮她求境主取消结亲。 “境主”,据琉双所知,一方仙境的最大的那个人,才能被称作境主。像长留仙山、不周山仙境的境主,都是举世鼎鼎大名的人物。其余小仙境,也俱都有各自的境主。 琉双的苍蓝仙境却是没有境主的,以前问树爷爷,树爷爷给出的回答非常洒脱,没有,反正就是没有。 而捏她脸蛋的坏少年,叫她赤水琉双。 这令琉双心中一惊。 赤水,琉双对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四大仙境中,空桑仙境的主人,便是赤水一族。 只有境主一脉的后嗣,才有资格沿袭上古“赤水”的姓氏。 可是赤水早在七百年前就灭亡了,还是覆灭于晏潮生手中,怎么会有人称呼她为“赤水琉双”呢? 还有少年口中的幻颜珠……妖族血脉的妖孽……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琉双想得脑袋疼,索性也不想了,每日躺着无聊,她就勤勤恳恳把记忆中的术法拿出来温习,不管能不能活,反正再也不依赖任何人了,有机会就修炼。 就这样不知白日黑夜地躺尸躺了良久,有一日下雨,沙沙小雨仿佛在试图唤醒她的神识。 琉双下意识觉得心口痛,想去按住那处。愣了愣,想起自己如今被困在躯壳中,心口也不再疼。 她又安然睡了一会,一个灵巧的身影走进来,扶起她,打开瓷瓶在她鼻端一晃。 浓郁的香气使琉双混沌的思绪如拨开迷雾,她试着睁眼,没想到这次竟然成功了! 入目仙气袅袅,一串又一串漂亮的琉璃珠帘垂落,青衣小丫头惊喜的脸在眼前放大。 窗外黑漆漆的,看上去像是夜晚,寝殿内倒是温暖明亮。 琉双试图坐起来,小丫头连忙来扶她:“少主,你还好吧?” 琉双觉得恐怕不太好,不知为何旁人看不出来,她却能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死气沉沉。 她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 小丫头身上萦绕着浅浅仙灵之力,能看出来是一位仙子,琉双不认识她。琉双微微舒了口气,不管什么情况,好歹不是最糟糕那一种,没在鬼域,也不在妖窟。 小丫头哇的一声哭出来。 “少主睡了这么久,拂柳还以为这仙药失效了,奴婢去找宓楚仙子,想问问该如何,仙子闭门不见,可急死奴婢了。” 琉双骤然抬起眸。 这个熟悉的名字,把她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现实,宓楚?眼前的小仙婢说的是她知道的那个宓楚吗?难道自己还没有死! 琉双试着调动灵力,在掌中化出一面水镜。 没想到一下就成功了,在拂柳嘤嘤哭泣的声音中,她看向水镜,看清自己模样的那一刻,骤然失语。 只见镜子中一个脸如大饼,嘴唇厚肿,眉毛稀疏的女子与自己大眼瞪小眼。 琉双险些吓得掉了水镜,这!这是她!? 虽说琉双从出生以来,从没有在意过容貌,可是对着一张美貌的脸看了两百年,骤然看见这样一张面孔,险些令人呼吸困难。 琉双还没为自己“转世”变得这么丑难过,一旁的拂柳反倒是哭得撕心裂肺。 “少主你别怕,咱们去求求境主,一定能取出你体内的幻颜珠,到时候少主就可以恢复容貌了。” “幻颜珠?” “没错,少主因为吃了幻颜珠才变成这样,境主虽然生气少主出逃毁约,可是一定会想办法救少主的。” 看来故事并不简单。 琉双并不难过,努力压住激动:“拂柳,我醒来忘了很多事,你可否细细与我说说?” 拂柳好不容易收住眼泪,目露同情:“少主真是太惨了!” “还好,还好,不算很惨。”再惨,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没有死在天雷下的自己惨。琉双给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眼前的拂柳让她想起了长欢,长欢看上去也这么大,只是长欢难过从不流泪。琉双觉得拂柳亲切,于是她轻声道,“你别哭,不是说可以变回去吗?” 琉双的镇定安抚到了拂柳,小丫头整理好情绪,把前因后果给琉双说了一遍。 好奇这么久,琉双终于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她果然已经死了,她如今这具身体,是空桑仙境境主的唯一的女儿,赤水琉双。 原来这个时代,四大仙境中,不周仙山的风家独大,其余三大仙境,灵脉开始渐渐凋零。 这具身体的境主爹爹想了一个办法:与昆仑仙山结亲,让女儿与昆仑即墨氏少主合灵,从而促使两族灵脉交融,保仙境万年不衰。 赤水琉双千娇万宠长大,一听要嫁给素未谋面的昆仑少主,十分不乐意,她心中有更加中意的人,此时还是天界太子的风伏命。 赤水琉双不愿解除婚约,又害怕威严的父亲。 于是在赤水一族旁支姐姐的唆使下,赤水琉双吞了幻颜珠,逃出空桑,想逼着那位昆仑少主解除婚约。她存了小心思,故意用幻颜珠把自己变得奇丑无比。 她飞出仙镜,又入昆仑,人是见到了,昆仑少主也冷着脸同意了。 但她回来的路上,发生了点儿意外,以至于一直沉睡着。昆仑不欲再结亲的消息捎来,境主爹爹被她气得不轻,以为她故意躲责罚,封闭灵识不愿醒来,下令不许旁人来看她,只待她一醒便去领罚。 知女莫若父,赤水琉双确实是故意服了仙丹,封闭灵识,害怕被罚。 直到今夜,照顾她的小宫婢拿了仙药来,琉双才能睁开眼。 小丫头讲话如蹦豆子似的,琉双听得一愣一愣,惊叹不已。本来以为百年前的自己已经够傻了,没想到还有个比自己更傻的赤水家少主。 他们都不懂,但琉双知道,赤水琉双,服食下仙药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具身体如此死气沉沉,直到她的灵魂注入,方重新有了生机。 赤水琉双吃下的仙药一定有问题。 “拂柳,你说,仙药是谁给的?” “是宓楚仙子。” 琉双摸摸心口,原本掌下一颗心脏跳得不疾不徐,听到这个名字,一股怨恨涌上心头。 琉双按住胸口,低声说:“这个仇,我会想办法帮你报。” 心跳渐渐缓和下来,麻木的四肢也开始恢复知觉。 这具身体残留的情感仿佛能与她共鸣似的,这一刻开始接纳她。 琉双忍不住笑起来。 拂柳看她一张大饼脸笑得惨不忍睹:“少主,你笑什么?” 琉双说:“活着真好。” 心脏欢喜跳动,她真的重新活过来了!死去过一回,才知道,活着真好。而且这一次,她有了更好的机会,一切都来得及。 空桑存于世间的那一年,是七百年前,也就意味着,她不但活过来了,还回到了七百年前! 这一次,苍蓝仙境还在,挚友少幽也未远行,她来得及好好修炼,护住苍蓝,什么都还来得及! 甚至赤水一族,她也不会让它重蹈苍蓝的覆辙。她一定会替原主保住空桑,替原主向宓楚报仇。 更好的是,属于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胸腔下,平静跳动的,是另一颗心。 一颗不再爱晏潮生,能坦然视他为陌路人的心。 九思潭(含入v通知) 不久,少主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空桑,没等琉双出门,有人过来,说境主传话。 拂柳一听,急道:“少主,境主肯定要追究你擅自去昆仑仙境的事。怎么办,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琉双虽说并非故意夺舍赤水琉双的身体,可事情阴差阳错地发生,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总不能让境主把她当恶意夺舍给杀了。 她一旦死了,别提帮原主报仇和守护空桑还有苍蓝了,世上赤水琉双和琉双将同时不存在。 当务之急,一定得好好扮演原主,不能让人看出不同。 琉双努力搜集一切信息,从夜半到天明,琉双从拂柳口中了解到不少信息,结合自己曾经在妖界藏书阁看过的传记,对于这位赤水氏少主,琉双并非全无印象! 藏书阁传记中,有关赤水琉双的,仅仅只言片语,据说这位赤水少主本该天资奇佳,却生来缺失一魄。 因为少了魂魄,自小笨拙,境主夫人心疼女儿,对她十分溺爱。赤水琉双修为很低,性格跋扈莽撞。 身为上古赤水一族的金枝玉叶,她没活过三百岁就陨落了,死因不详。 而如今,琉双成了这位赤水氏少主。 也难怪自己醒来说不记事,仙婢拂柳能这么快接受,缺失魂魄的赤水琉双,性格暴躁,其实却没有太大主见,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若非有人唆使,她万万不敢吞下幻颜珠,也不敢去昆仑羞辱那位即墨少主。 几位仙族战士炯炯有神地盯着琉双,把寝殿堵得严严实实,客客气气说:“少主,请。” 琉双知道这锅不背也得背,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一路上,琉双怕自己露馅儿,拼命回想仅仅存在于传记中的“空桑”和老境主。 比起早早香消玉殒的“赤水琉双”,老境主的记载多太多,传闻空桑境主法力高强,活了两万岁,性情严肃耿直,与夫人伉俪情深。 境主在位时,空桑团结友爱,欣欣向荣,若比作人间帝王,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帝王。 可正因为这样,琉双才头疼,作为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原主逃出空桑,解除婚约,闹得两大仙境不愉,从境主数日不来探望昏迷的女儿,也不许夫人来探望,就知道他有多窝火。 她此次去,不知道这位境主父亲会怎样罚她。 琉双随着几位将士到宫门口,领头那位仙君大抵是知道琉双大难临头,怜悯地说:“少主自求多福,千万别再惹境主生气了。” 琉双点头。 仙君看着她惨不忍睹的脸,嘴角抽了抽。 仙君心想:少主心真是大,生得天姿国色,说吞幻颜珠就吞,那么好看的脸暴殄天物。又想起她缺少一魄,懵懂如稚子,干出什么都不奇怪,只能叹口气。 琉双来不及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只想先在这位爹爹手中应付过去,进到殿内,还未见到境主其人,反而先听到了境主威严的声音:“跪下!” 念及原主怕她爹爹,琉双二话没说,噗通一声跪在殿前,一个标标准准的认错姿势。琉双抬起头,看到一个威严俊美的中年男子。 空桑境主赤水翀,严肃刻正,此时板着脸看她。 “你可知错!” 拂柳说过原主怂,琉双立刻道:“知错知错。” 她认错如此利落,赤水翀一噎,说:“你若实在不满这门亲事,也不能用这样下作的法子,变幻了容颜去叱骂昆仑少主,若非人家大度性子好,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昆仑?” 赤水翀越想越是心累,还好女儿闯的是昆仑,昆仑那位少主出了名的性子好,又念及父辈交情,放她平安离开。若琉双闯的是不周山风氏一族,竖着进去,恐怕得横着出来。 琉双也曾经有过严厉的父亲,几句话间,她就看出来,境主十分疼爱女儿,比起她犯下的错,赤水翀更担心她在昆仑出了事。原主害怕赤水翀的威严,但琉双能看出来,赤水翀是个好父亲,她松了口气,确定赤水翀并不会伤害自己。 这样的局面下,以原主害怕受罚的性格,肯定说实话,顺带无意甩锅,琉双心里一定,当即说:“宓楚仙子说,可以这般去昆仑。” 赤水翀皱着眉:“你说,是宓楚让你去的?” 琉双点头。 “荒谬!”赤水翀说,“做错了事,还冤枉旁人!本君今日打死你这个小混账!” 他扬起手,作势就要打。 告状不成变成挨打,琉双哭笑不得,抱住脑袋,看来原主经常胡乱告状,在亲爹这里劣迹斑斑,没了信任可言。 这顿打琉双没打算跑,境主真要动手,她根本跑不掉,也不知道赤水翀打得重不重? 结果赤水翀的手还没落下来,琉双身前就站了个人。 男子挡在琉双身前,跪下求情:“境主息怒,少主少不更事,是追旭没有看好她,才让她闯下如此祸事,追旭愿代少主受罚。” 赤水翀说:“追旭,此事与你无关,你让开。” 白追旭沉默着不说话,身躯分毫未让。赤水翀拿他倔强的性子毫无办法,甩袖道:“赤水琉双,滚去九思潭中思过,修为不突破,不许出来!” 白追旭皱眉,要说什么,赤水翀说:“再为她说一句话,你也去里面跪着。” 白追旭磕了个头,毫不犹豫:“追旭陪少主领罚。” 赤水翀手一挥,示意他们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 琉双被白追旭扶起来,带至殿外。她看着眼前衣衫上绣着青竹的男子,十分不好意思,本来自己被罚就算了,没想到还连累了旁人。 白追旭的声音很耳熟,正是她昏迷时,说为她求境主解除婚约的那一位。 白追旭见琉双目露愧疚看着他,轻轻一笑:“莫怕,追旭哥哥陪着你。” 琉双还未说话,一个轻蔑的声音响起:“她如此蠢笨,待到她顿悟突破那一日,恐怕百年之后了。兄长,你真要陪着她,去九思潭关上一百年?” “羽嚣,不可这样说少主!” 琉双回头,见一个少年从树上飞下来,他笑得恶劣,一把掐住她如今丑兮兮的脸蛋:“赤水琉双,你自己去领罚,别害我兄长!” 琉双看他一眼,很好,这人是谁,也一下子就清楚了。 她拍下少年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这人当她的脸是面团么,就差把她皮肉揪起来掐了。疼得不行。 琉双说:“我不会连累旁人,你别动手动脚。” 白羽嚣面色古怪,心中十分意外,赤水琉双胆子比老鼠还小,九思潭漆黑,就一个莲花座,没人进去陪她,她真有勇气进去被关到突破? 琉双揉着脸,对白追旭道:“谢谢你,不过真的不用陪我进去。若方便,你领我去,可好?” 白追旭担忧地看着她,他从来不拒绝少主,听她这般说,当即点点头:“你若是害怕,随时唤我。” 白羽嚣哼了一声。 九思潭深不见底,入口漆黑,像个吞噬人的黑洞。好在琉双连鬼域的血海都待过,如此安静反思的地方,不算难熬。 他们兄弟二人把她送到九思潭入口,一个面露忧虑,一个幸灾乐祸。 白羽嚣:“怎么?不敢进?要不要小爷补一脚踹你下去,谁让你作妖又冤枉宓楚。” 琉双没和他计较,权当他空气,她初来乍到,作为魂飞魄散、又意外重聚的魂魄,能重活一次已是十分感激。 琉双回身朝白追旭行了一礼,当作求情的感谢,迈步踏入九思潭。 左右境主没有重罚她,只是让她修行,对原主来说天都要塌下来的事,对琉双来说算不得什么处罚。甚至给了她时间,让她能好好梳理下,怎么适应新的身份。 见琉双的背影消失在入口,白羽嚣沉着脸。 他心里非常不爽快,又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位小少主蠢蠢笨笨,十分经不起挑逗,以往自己刺她一句,她恨不得扑过来和他撕,这次却没什么反应,还朝白追旭行礼。 她身姿婀娜,一拜盈盈,有种说不出来的风姿。 白羽嚣看得别扭,在心里冷笑,左右顶着张丑脸,做什么都难看! 白追旭也愣了好一会儿,抿唇轻笑,欣慰地说:“少主长大了。” 白羽嚣怼亲兄长:“别露出这么一副荡漾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上了一个丑八怪!” “羽嚣,别胡说。” “哪句是胡说?说你看上她这一句,还是说她丑这一句?” 白追旭默默拔出剑,注视弟弟,白羽嚣退后一步,撇嘴:“老古板,没意思。” * 他们在外面争吵,琉双听不到,她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九思潭。 九思潭里漆黑,就像白追旭说的,里面除了一汪寒潭和一个巨大的莲花座,什么都没有。 她凝眸沉思,总觉得这个格局,很像鬼域拿来关押人的血海,只不过血海可怖多了。 琉双飞入莲花台,盘腿坐下。 没有成功揭露宓楚,她心中并不沮丧,毕竟来日方长。从空桑众人的反应,琉双看得出来,宓楚在空桑颇为受欢迎。 局面对原主不利。 原主虽然许多人护着,可是因为生来少一魄,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夹杂着怜悯。 作为少主,因为弱小,旁人眼里并没有爱戴。想来原主心中也有几分无力的失落。 宓楚害原主,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没人会相信。 没事,琉双吸了口气,慢慢来。先保护好自己,在仙境安顿下来。 寒潭水烟雾袅袅,琉双闭眼凝气,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没有好好审视这具身体的状况。 如今进入九思潭,终于有沉淀的机会。 琉双细细梳理经脉,惊讶地发现,原主的根骨竟然很不错,至少比曾经的自己适合修炼多了,只不过因为缺少灵魂,修炼起来事倍功半,十分吃力。 久而久之,原主心中自卑,不乐意修炼。 如今身体换了魂魄,少的东西仿佛骤然完整,她只认真打坐了一会儿,觉得全身舒畅,妙不可言。 在妖界和鬼域的百年,琉双因为修为低下,有无数缺憾,如今惊喜地发现,自己修炼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重活一回,她心如明镜,再也没有比自己实力强大更令人安心重要的事。 她当即收敛所有心神,不去管什么宓楚,也暂时不去思考自己体内的幻颜珠,一心一意沉浸在识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周身泛起丝丝缕缕冰蓝色气息,很浅,轻如飞絮。 头顶突然照出一缕明光,一个声音得意地道:“赤水琉双,不会偷偷躲在里面哭吧!” 琉双睁开眼,听出是白羽嚣。 琉双有些头疼,白羽嚣性格恶劣,还精力充沛。他不待见自己,不是应该离自己远远的吗,怎么总往她面前凑?她抬眸,果然看见一张不怀好意的少年脸。 原主怎么对白羽嚣的,打一架? 少年俯身说:“我借了传世镜,给你送一样大礼。先前你自昆仑归来被伤,陷入昏迷,是因为一个小妖孽,还记得么?” 琉双目露迷茫。 白羽嚣默认她懂了,唇一弯:“我捉了他,现在把他扔进来,任你rou躏,放心,此事境主大人不会知道,好好玩,不必谢我,你也别指望我兄长进来陪你了。” 不等琉双回答,他手一抬,扔下来一个人。 琉双连忙往莲花台一退,额上青筋突突跳,只见“轰隆”一声,那人摔在自己旁边,通身是血,无力地趴着,竟然被生生挑断了四肢经脉! 琉双还没来得及拒绝,白羽嚣消失不见,连同头顶天光也不见了。 漆黑的世界,除了她,只有身旁不知死活的“小妖孽”。 琉双过去,用好不容易凝出的灵力,在指尖点亮幽蓝的火苗,俯下身,轻轻推了推落下来的人。 “醒醒,你还好么?” 他一动不动。 琉双把他翻过来,下一刻,看清他的脸,她抿唇,指尖火焰无声熄灭。 ……是他啊。 再遇 指尖蓝火熄灭以后,又被琉双点亮,她凑近了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未来的妖君晏潮生。 冤家路窄,一来就遇见最不想认识的人。 琉双记得,宿伦大人说过,七百年前,晏潮生年少时,曾经拜入空桑学艺,掐指一算,大抵就是这段时间。 只不过如今的晏潮生看上去稚嫩太多了,少年发带松松垮垮,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墨发铺开,趴在莲花台上,肌肤苍白,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看得出白羽嚣下手极狠。 琉双注意到,他略微散乱的衣襟下,肌肤被片片蛇鳞包裹着。这些漆黑的冰冷蛇鳞狰狞难看,还有几片朝外翻着,正汩汩流着血。 她有些意外,记忆里,她没有见过晏潮生身上有这样的鳞片。 琉双支着下巴,双眸明澈打量晏潮生,心里却冷冰冰的。 她前世的夫君,哦不,前夫。她还记得,上辈子她很喜欢这个人,心甘情愿陪他在鬼域生活了百年,种出一片灿烂的花,在又冷又孤单的山峰等他回家。 他却最后连少幽给的明玺珠都没留给她。 也不知她死那日,他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有了宓楚,他应该也不会再想起她。 没了心,人就聪明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琉双跳出局中,客观分析,顿觉晏潮生这人挺坏。 他不爱她不要紧,可是他既然有喜欢的人,那一开始就不该欺骗她,把她当作一个替身。后来因为他心爱的宓楚,导致自己被抓走,只能捏碎心逃离天界回家,从而魂飞魄散。 前世已成过去,爱与恨,没了能感知一切的心,都没意义。 琉双摸摸胸口,再见他,这具身体的心,跳动得不疾不徐,就像在冷静分析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琉双重活一回,知道许多将来注定会发生的事—— 晏潮生将来会覆灭空桑。 若要阻止事情发生,保护原主的家,最简单的办法,是这个时候杀了他。没有晏潮生,仙境自然不会覆灭。 念及此,琉双指尖凝聚出幽幽蓝焰,抵上晏潮生的脖子。 好一会儿,琉双收回手。 不太妥当。原主爱闯祸,可是胆子小,别说杀人,境主骂大声点都能把她骂哭。白羽嚣把人扔进来,过一段时日自己出九思潭,若是境主亲自来接她,发现她杀了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原主,到时候就完蛋了。 虽然琉双不大待见晏潮生,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总不能给他陪葬。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太过浓烈,琉双嫌弃地离他远了点。 琉双看看四周,莲花座漂浮在潭水之上,她伸出腿,打算趁晏潮生没醒,悄悄把他往潭水中踹。 九思潭是化雾之水,淹不死人,等他泡干净了,白羽嚣回来,她就让白羽嚣赶紧把晏潮生弄走。 琉双小巧漂亮的浅紫鞋子,才蹬上少年的肩膀,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 黑暗中,琉双连忙缩回了脚,与曾经的晏潮生相处久了,她下意识以为他还是呼风唤雨的妖君。 她心道,敌不动我不动。 琉双有意观察晏潮生的反应,轻轻一眨眼,明眸中流光滑过,在这样的环境下,琉双足以看清晏潮生的举动。 少年晏潮生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他挣扎着,把断了的手臂努力往回缩,似乎要完成什么动作。他十分吃力,经脉处流下的血迹染红莲花台。 少年浑然不觉,眼尾发红,咬紧牙关,带着执着之意。血迹蜿蜒,晏潮生颤着身子,终于把手臂收了回去,琉双听见骨头摩擦声,毛骨悚然,看着都觉得疼。 最后少年用两只断手,哆嗦着整理自己散开的衣襟。 开合的衣衫重新被拉上,丑陋的蛇鳞再也看不见。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额上全是冷汗,剧烈地喘着气。 莲花台染上他的血,花瓣微微开合,似在水中颤抖。 琉双瞥一眼潭水,浅浅红色层层晕开。琉双心里冒出一个很坏的主意,如果告诉晏潮生,她早就全部看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原地死亡。 想到他不能死在莲花台,琉双极力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琉双见证完晏潮生合拢衣衫的动作,被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头晕窒息。 白羽嚣把他折磨得很惨。 他实在太脏了,一身衣裳不知道穿了多久,不仅脏,血腥气才更是灾难。 琉双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本来打算漠视,但快憋不下去了,嫌弃得不行,只好开口:“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少年肩膀颤了颤,好半晌,冷冰冰说:“不劳少主费心。” 哟,竟然又是一个原主的熟人。 联想到晏潮生是白羽嚣口中的“小妖孽”,琉双终于记起来—— 拂柳说,赤水琉双悔婚后,从昆仑回来空桑,撞见一名守山门的弟子,弟子要搜她入山腰牌,核查身份。 赤水琉双匆匆逃离空桑仙境,哪里记得住带上自己玉牌。 玄衣弟子冷着脸:“无玉牌,不得进入空桑。” 赤水琉双说:“我是空桑少主!你胆敢拦我,让开!” “我没见过少主。”少年手中棍子一横,“不听你片面胡言,有玉牌则进,无玉牌离开。” 赤水琉双试图贿赂他,他冷笑一声,一棍子打了过来,就砸在她拿着灵石贿赂他的那只手上。 这下娇生惯养的少主彻底生了气,哪怕白氏一族的大公子,平素都把她捧在掌心疼,一个给空桑仙境守门的,竟然敢对她动手,她当即想要硬闯。 这弟子却并非善茬,在废柴少主手下过了数十招,竟生生把她逼出山门之外。 赤水琉双顶着一张幻化的脸,气得哆嗦,又止不住羞恼,她堂堂空桑少主,竟然打不过一个守门的! 眼见拂柳的身影出现,赤水琉双干脆眼睛一闭,关闭灵识,把自己昏迷的事,赖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可恶少年身上。 赤水琉双早早打算好,回来就关闭灵识逃避责罚,还顺带牵连了一把这少年。 谁知赤水琉双昏睡以后,再醒来,芯子就换了人,变成现在的琉双。 琉双想起不久前夜里,白羽嚣闯进来,说帮她教训小妖孽,顿时忍不住叹气。 原来晏潮生就是那个连少主都敢打的倒霉弟子!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拂柳却清楚,这事对于晏潮生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守卫山门,尽职尽责,如今因为背上伤害少主的罪名,被白羽嚣折磨成这样。 晏潮生不恨自己和白羽嚣都不可能。 这下好了,不仅为了空桑安危要除去他,新仇旧恨下,为了自己好好活着也不能让他活。 晏潮生是修炼奇才,等他变成妖君,自己修炼一万年都打不过。 现在虽然不能动他,等出了九思潭,她立刻想办法。 琉双观察了良久,晏潮生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弱。 这就好办了,还商量什么呀。琉双直接把他拖过来,一个清洁术整理干净。 空中血腥气散去,总算好闻起来,琉双身心舒畅,满意地松开他,少年被她这么一通折腾,脸颊染上一层薄红,不知是羞是气,他胸膛起伏大了些,睁开眼睛冷冷看着琉双。 他的瞳孔带着浅浅的银色,四目相对,琉双知晓,恐怕他也能在黑暗中视物。 琉双下意识以为他要骂人,可是半晌,少年的唇动了动,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琉双无趣地垂下眼,她不再分出精力给他,干脆坐得远远的,继续修炼。 少年一言不发,十分安静。 两人原本相安无事,可是没一会儿,琉双感觉到鞋子沾上濡湿的东西,血腥味又起。琉双睁开眼,看见晏潮生身下重新渗出来的血,都流到她脚边来了。 琉双深吸一口气,妖族好像有很多血,只要吊着一口气,就不会死。 这样一来,过一会儿,他的血必定会流满莲花台,糊她一身,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琉双一个激灵,被那副血海浸泡的画面搞得全身发毛。 恶心感促使琉双赶紧挪过去,伸出手覆盖在他身体上方。先止血,不能让晏潮生打扰她修炼,不然被关着出不去,岂不是要在这里对着他一辈子。 她不是仙草了,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掌中柔和的绿色光芒笼罩着他的身体,修复晏潮生的伤。琉双一治,立刻发现晏潮生的境况有多糟糕。 他四肢被扭断后,又被挑了经脉,心肺出了血不说,还断了数根肋骨,修为也被废了。 好不容易,总算止住了血,但她不会帮他治别的伤。琉双离他远远的,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术。 整个过程,晏潮生一声不吭,任由她摆弄,若非他偶尔抽搐一下,琉双还以为他已经没气了。 琉双这回闭上眼,再不受任何侵扰。 * 晏潮生被扔进莲花台时,心中很绝望,他知道白羽嚣捉了自己羞辱,是为了给九思潭中这个废物少主解气。 他忍住不去想即将会发生的事情,阖上眼眸,生怕泄露眼中憎恨。 被传世镜送入莲花台时,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死期,开始回忆这辈子少有的、乏味的经历。 他身负妖脉出生,自有记忆开始,他和一群小妖怪,生活在一片山林。 说来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体,比如虎妖的本体是老虎,豹子精可以变成猎豹,连鸟妖,都有自己的本体,只有晏潮生没有。 他有意识时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岁大的模样,以前的记忆全没了,除了身覆漆黑鳞片,看上去与凡人无二。 妖怪们向来以实力为尊,晏潮生模样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从他身下撕下一块肉。 晏潮生已经想不起来那些艰苦的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他讨好逢迎大妖,任由他们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屡次奄奄一息,还挣扎着给人磕头。 他忍辱过来,挣扎活下去,不怕辛劳,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炼,终于,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数妖怪强,不用被人踩在脚下,也不用担心会被吃掉。 可渐渐的,他越长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里像个无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动的被他吃光,他饿得难受,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们拦住他,个个摇头,说不可以。 他们说,如今这世间,仙界为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没落后,散落八荒的妖怪们,个个夹着尾巴度日。 神仙们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们,不屑于收服他们,可若他们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说仙人们,光是道士,都会收了他们。 晏潮生只好忍住饥肠辘辘,依旧蹲在山林修炼。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这样能忍,终于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没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纸下,惨叫着化作飞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来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毙,他出去找出路,几只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战战兢兢走在人世间。 他们认真做了伪装,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开始不欲伤人,他知道一旦杀人,就是一条血腥的不归路。他被关在笼子里,听见道士们轻蔑嘲笑。 “以为穿上衣衫就能当凡人,畜生就是畜生,注定为非作歹,为祸苍生。生来低贱,也就死后,还有点价值。” 道士们看过去,妖怪们瑟瑟发抖缩在笼子中。 “这个皮毛不错,许是能练一件护体法器。咦,那个妖怪的牙齿许能作利器。” “师兄,还有这个小崽子,没想到运气不错,逮到一只人参精,炖了必定功力大增。” 轮到晏潮生,为首的道士皱眉打量了一会儿:“别无所长,把他眼珠抠出来,再挖了内丹吧。” 晏潮生眼里泛出血腥和冷意,他掰断笼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道士们的血在他脚下淌了一地,道士们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杀,说他恶贯满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屡次逃出险境,但身边的妖怪们却没有他这般好运。他们追随他,晏潮生却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更甚至,没办法保住他们的命,杀了小道士,总会来老道士。 依旧应了当初的命运,有妖被剥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惨的,便是挖了内丹,锁住魂魄。 最后一次,身边的小妖为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晏潮生抢到一只小狼妖,背着他逃跑,狼妖眼眶里带着泪,气若游丝说:“老大,你去修仙吧,听说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饿受冻,也不会被所有人觊觎内丹,能做一方帝君,受万千香火供奉。老大,你今后要凶一点,凶一点,别人才怕你。” 说罢便在晏潮生背上断了气。 晏潮生沉默点头。 那以后,他开始努力求仙问道。小狼妖的话在耳边,晏潮生受了许多苦,碰了无数次壁,终于,三年前,空桑仙门大开,要在八荒广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们脚下,把头都磕破了,终于换来一个测试的资格。 他心生向往:若能拜入一位师尊门下,从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过重重考验,比所有新弟子法力都强,却在测验血脉时,那人摇摇头:“妖脉弟子,只可干杂活,不可拜入仙门,你要么自行离去,要么站在那一处,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里生出无尽失望,到底没舍得走,领了牌子,选择留在空桑。 他被分配去守仙境入口,他听说,三年后,空桑会有一场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参加,有优异表现,或许被几大家族的仙尊们看上,有机会破格收入门下。 为了这个机会,晏潮生不顾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业业守卫空桑仙门。 晏潮生害怕出半点差错,丢掉这个宝贵的机会。 有时候他抬头,仙气袅袅,往上看是万重天,是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属于一个男人的无上野心。而一旦低头,往下便是无尽深渊,是那些死在他身边、被挖了内丹的累累骸骨。 晏潮生不想步小狼妖后尘。 他要赢大比,哪怕最后一个仙力不怎么高强、地位也不高的仙君愿意收他做弟子,他也会感激不已,一定好好侍奉师尊。 春来秋去,抱着这一线希望,眼看这一日越来越近,却什么都被毁了。 因为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日夜不停修炼出的修为被废,经脉寸断。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云,他是任人践踏的地上泥。 被扔下来,感觉到她的打量时,晏潮生趴在地上,控制住自己憎恨的双眸。 熬过那么多风霜雨雪,人间数不清的悲苦岁月,连修真门槛都没摸到,就要这样死了吗?他心中痛苦又不甘。 赤水琉双会怎么对他? 干脆利落地灼魂,还是像白羽嚣那样慢慢折磨? 没多久,一只秀气小巧,绣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时候,晏潮生睁开了眼。 晏潮生不愿把自己难看的躯体暴露于人前,不论是谁。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这具包裹着蛇鳞的身体并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鳞嫌恶的目光,反正也要死了,世上还无人会替他殓尸,不妨死得体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这才有空应付她。 入目一张令人作呕的丑脸。 都说仙界出美人,也的确如此,晏潮生守在空桑,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这个,上古高贵的赤水氏,却丑得令人一言难尽。 也不怪晏潮生不信她是空桑少主的话,换作任何长了眼睛的人,恐怕都不信。 传闻空桑少主,年纪虽小,却是万年难遇的美人,姝色无双,这张脸,也当得起姝色无双? 晏潮生强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却不期然,听见她说,“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好听极了,和她的脸半点不符。 晏潮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深知赤水琉双和白羽嚣都又毒又坏,他当即出言拒绝。 本以为她会暴怒,没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罢。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把他拖了过去。 晏潮生全身紧绷,看来她仍有折磨人的兴致。他心中冷意泛滥,十分憎恨自己此时的无力。 要是能更强大些就好了,又强大又凶狠,今日就不会心高高悬起,任她摆布。 她掐了个决,晏潮生等待着身上疼痛来临,白光闪过,他脏污的衣服干干净净,血渍也没了。 晏潮生无法控制地,大口地喘着气。 意识到少女没有折磨他,反而施了一个清洁术,晏潮生抬起眸。 漆黑的九思潭,在晏潮生眼中和白昼并无区别。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妖瞳足以忽略一切黑暗,本来黑暗才应该是他生存的地方。 她没有碰他,给他在狭窄的莲花台留出一片空地,兀自修炼去了。 晏潮生有片刻不解,就这样? 他等待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别的动作,疲惫和疼痛侵袭,晏潮生无力地垂下长睫。 比起被扔下来前,身上舒服干净了不少。 晏潮生没出声,只要赤水琉双不想起自己,也许他能活下去。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晏潮生握紧拳头,他憎恨这样提心吊胆,把命运交给别人的感觉。 一如当初小狼妖和其他妖怪的死,他什么都做不了。 绝望与恨意让他忍不住思索,若是自爆没了修为的内丹,够不够让她也受伤? 死了也得咬下她身上一块肉。 可是还没等他自爆内丹,少女掌心光芒柔和,覆盖在他身上。晏潮生如置身在轻柔水雾中,绿芒拂过的地方,一点点平息了他的痛楚。 他的身体因为治愈而不自觉颤抖,银色冷瞳划过一丝恼怒和茫然。 她到底想做什么?把他害成这样,毁了他最后的希望,现在不仅给他清洁,划出一小块地盘让给他,还为他治白羽嚣弄出来的伤。 他紧握的拳头发疼,直到身上不那么痛了,晏潮生依旧没有明白她的用意。 真的不杀他吗? 他的血止住后,在莲花台上待了三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双虽然法力低微,可她到底有赤水氏仙脉,如今想杀他很容易。 她闭着眼,一张脸怎么看怎么难看,唯有长睫,如扇轻盈。 晏潮生隐隐有种感觉,她或许连他在旁边这件事,都忘了。 晏潮生瞳孔变幻,因伤重化作银色的瞳孔,在伤势好转一些以后,终于能变成正常的漆黑。 他垂下头,心中充满警惕与憎恶,她与白羽嚣一唱一和,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必定有所图。 不管是什么,他冷冷地想,她不可能得逞。 * 对琉双来说,如今修炼是生命中头等大事,她没有关注晏潮生打量她的眼神,一心一意观察原主的灵髓。 对于天生仙脉来说,灵髓决定了一个人的资质根骨,灵髓颜色越纯净,根骨越好。 琉双分出一丝仙力,探查原主的灵髓,原主的灵髓是纯净的冰蓝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快要透明。 灵髓会越修炼越明亮,这样淡的灵髓如同明珠蒙尘,无法发挥出赤水氏仙脉本身的实力。等日后它越发明亮,就可以越来越强大。 琉双努力吸纳仙力充盈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效果,仿佛有一只手,将上面的灰尘拭去。 琉双欣喜自是不提,她身上泛出浅浅一层冰蓝色雾气,轻如丝絮。 过了一会儿,琉双发现情况不妙。 她虽然能往身体里容纳仙力,却不能很好地调度它们。体内仙力乱飞,一时间莲花台仿佛飘散着蓝雪。 琉双有些后悔,不该修炼得这样急切,原主的身体习惯了不疾不徐,现在修炼进度加快,身体无法适应,隐隐有生出心魔的趋势。 琉双努力试图控制暴动的仙力。 想到上辈子最精通治愈之术,她只好试着把仙力转化成柔和的治愈之术。 对面,少年低低一声闷哼。 琉双睁开眼,看见莲台另一边的晏潮生十分狼狈,他在她暴动的仙灵之力下,本就没有接好的筋脉疼痛不堪。 这些仙力如刀,一点点反复割裂着他的身体。 想来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才闷哼出声。 眼见少年手背青筋鼓起,试图去攻破莲花台,琉双连忙说:“别动!” 她处在灵髓受损的关头,九思潭可不能出岔子。 可是让人家一动不动承受痛苦,显然很难做到。 琉双想想宿伦一本正经骗自己的样子,当即看着他,说道:“你忍忍,你不想续上经脉,重新修炼吗?” 他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少主既然把我害成这样,为何还会帮我?” 琉双不敢让晏潮生发现,自己灵髓在经历巨大考验,这个时候她若能控制好仙力,不损伤灵髓,日后修炼会很快,若不能,灵髓受损,好根骨也坏了。 她咳了咳,柔声说道:“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真的,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想补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吧。” 以前小仙草对着他说话,总带着满满爱意,琉双虽然不能体会那种感觉了,但这个技能信手拈来。 少年注视她许久,琉双特别紧张,终于,他咬牙沉默,忍住不吭声了。 他竟然信了,琉双非常开心,专注转换灵力。 渐渐,冰蓝色仙力变得柔和,丝丝环绕翻飞在莲花台。琉双学着调动仙力,最后成功护住灵髓,没有损伤,暴动的仙力也转化成治愈的嫩绿色。 她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莲台另一边的晏潮生,几近虚脱地倒在莲台上。 少年全身被汗水浸湿,脸色惨白,像是疼得死过一回。 然而阴差阳错,琉双本来随便说说骗他的话,竟然成了真。 晏潮生被困在莲台,受了她灵髓最纯净的仙力,嫩绿仙力拂过他的身体,如穿针引线,竟然把他的经脉接上了。 琉双:“……”都不知道说晏潮生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承受了数百倍的痛苦,重新换来完整的经脉。 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还是稚嫩的少年时代,她骗他别动,痛成这样,为了那一分治愈经脉的希望,竟然真的一动不动。 换作七百年后狂妄的妖君晏潮生,只怕直接跳起来砍人了。 * 晏潮生在暴动仙力下,忍无可忍闷哼出声时,几乎想要不顾一切杀了对面的少女。 她体内仙力横飞,那些仙力,如锐利残忍的尖刀,刺痛他残破的经脉。 他痛得浑浑噩噩,想不顾一切撞破莲花台。 血液几乎逆流,他牙齿发着颤,对面的人突然睁开眼,说道:“你忍忍,我在给你治疗经脉呢,你不想续上经脉,重新修炼吗?” 想,当然想。 他做梦都想着拜入仙门,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不必被道士追杀,不必被人任意摆弄生死。 真的成了废物,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天大的笑话,她怎么会愿意给他接经脉?晏潮生完全不相信她的话。陷害他的人是她,如今说要治好他的人也是她。 实在太过可笑,他不信。 他听见她放柔声音,软声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真的,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想补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吧。” 她真的不知道白羽嚣的所作所为吗?不,有个声音告诉他别信,她就是个骗子。 可是,晏潮生一个人不知走过多少孤寂的岁月,从来没有人会用这么柔和的语调哄他。 许是疼得不清醒了,晏潮生竟然也想着去搏一搏,她口中那一分可能性。 他还想再入仙道,参加大比,不能折在这里。 她若真想杀他,大可不必费劲哄他,直接杀死他便是。想到这里,他忍住疼痛,默认一赌。 晏潮生对自己从来足够狠心,她仙力肆意下,他几乎度日如年,千万种疼痛穿梭而过,他全部咬牙忍了下来。 到了最后,他疼得连颤抖都没力气,生生晕厥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心想,还好,经脉真的接上了。她方才不是在骗他。 不知过了多久,晏潮生恢复意识,睁开眼。 他闻到一股香气,是从对面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 晏潮生是妖身,只要他愿意,万物皆可吞,赤水琉双是上古血脉,修炼出来的仙力,使人垂涎。一身仙灵之力,闻起来香得令人不可自抑。 晏潮生以前听人说,空桑少主是个废物,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她的修炼可谓十分迅速,短短数日,原本稀薄如雾的灵气,就能形成几乎凝实的片羽。 晏潮生喉结动了动,收回目光,他现在能坐起来了,审视着自己被废修为后,小了好几圈的元丹,拳头微微收紧。 不久后就是空桑大比,一切却已付诸东流。 晏潮生眼中嘲弄一闪而过,若可以,他真想吞了赤水琉双,一身丢失的仙力就回来了。可这样修炼,一方面为天地不容,另一方面,他杀了少主,不可能逃得出空桑。老境主一根手指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他压下心中杀意,垂下眼睑。 她以为接好经脉,有了悔意就能弥补他吗,真是白日做梦! * 过了几日,片羽消散,莲台花瓣盛放,骤然开到极致,琉双惊喜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突破了! 九思潭外传来一阵阵钟声,琉双一看,果然莲花台的禁锢,已经无形消失。 琉双步履轻盈地站起来,飞出九思潭,一眼也没回眸看留在莲花台中的晏潮生。 如琉双先前所想,境主表面严肃,实则无比疼爱女儿。九思潭一有波动,早早在外面等她,琉双才出去,就被搂入一个香气扑鼻的温软怀抱。 女子摸着她的脸,心疼得快要掉泪:“娘的双双,怎么消瘦成这样,都怪你爹不好,非要这样罚你,依娘说,灵脉是他的事,他怎么舍得牺牲我的双双。” 女子眼泪掉入琉双的发,在女子怀抱中,琉双冷冰冰的心,仿佛被一只手轻轻一拨。 与见到威严的赤水翀不同,她看到眼前温雅的夫人,儒慕和委屈之感,忍都忍不住。琉双一时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感受,还是原身残留的情绪。 琉双恍然想起,凡人娘亲的怀抱也曾这样温暖。 紫夫人拍着她的背:“娘在这呢,再不让你爹罚你。” 琉双眼眶莫名有点儿酸。 身后有人低咳一声,琉双站好,境主赤水翀站在不远处,白追旭也来了,白羽嚣不见人影。 赤水翀的审视让琉双一个激灵。 她骤然想起,原主的修炼是很缓慢的,如今自己这么快出关,紫夫人爱女心切或许不会第一时间觉得异样,却瞒不过境主。 赤水翀目光复杂:“琉双,过来用灵石一测。” 境主掌心出现一个透明的琉璃珠子,紫夫人想起什么,见琉双不动,惊喜地推了推琉双:“双儿,快去呀。” 这几个人,琉双一个都打不过,个个虎视眈眈盯着她。 琉双悔不当初,早知道不该这么早出来。如今在众人目光下,不得不把手放上去。 透明的琉璃珠一开始出现浅蓝,后来逐渐转变成绚丽的明蓝色。 琉双手僵住。 赤水翀哈哈大笑:“好,好!我赤水氏后继有人了!” 琉双一愣,赤水翀的反应竟然是高兴? 白追旭眼里也出现喜色,道:“恭喜少主,魂魄归位。” 只有琉双不明所以,心惊胆战。 紫夫人摸摸她头发,温和地说:“即墨氏占卜果然名不虚传,三百年前你出生,即墨境主前来道贺,为你占卜一卦,说双儿命中有一劫,渡过则魂魄归位,光复空桑有望。” 紫夫人没说让她想起来就害怕的后半句,若渡不过,则香消玉殒,世间再无空桑一族。 于是这么多年,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少主出事,日日盼着她魂魄完整。 琉双收回手,心中茫然,只有她知晓,她并不是原来的赤水琉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琉双百思不得其解。 紫夫人心疼过了女儿,抚着琉双的脸,又止不住心疼女儿没了花容月貌,说:“双双,你先前怎么这般糊涂,竟然吞幻颜珠,那是能随便吃的吗?” 琉双说:“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如今想变回去,恐怕不容易。”紫夫人叹息一声,看向境主:“你救救双双,她已经知错了。” 赤水翀看见琉双这张脸,也是额角青筋一跳,实在不知道自己女儿怎么这么能造作。 “幻颜珠不可逆,我也没有办法。” 紫夫人焦急得不行,赤水翀低叹一声:“不过,我没办法,不意味着旁人没办法,昆仑有神器神农鼎,神农鼎能炼玉化珠,若他们肯借神器一用,琉双体内的幻颜珠或可取出。” 紫夫人一听,尴尬不已:“神器一开,势必耗费无数仙力,双儿才得罪了昆仑少主,昆仑愿意为她使用神农鼎吗?” 赤水翀一瞪琉双:“你问她自己怎么办!” 琉双自知理亏,商量道:“要不,不取了?”她现在的目标是八荒第一高手,又不是八荒第一美人,大不了今后出行用面纱。 紫夫人眼泪涌到眼眶,悲恸不已,琉双见了,连忙给她擦泪:“别哭别哭,娘亲,我去借,我去道歉,我给昆仑少主认错,一定求他原谅我,好不好?” 赤水翀说:“你不会又要去气人家吧!” “琉双不敢。” 赤水翀说:“自己做下的错事,自己想办法解决,即墨氏大度,你亲自上门道歉,许能冰释前嫌。若借不到神农鼎,你就一辈子顶着这张脸,当作教训!” 琉双点头。 见她乖巧听话,是真心去认错的样子,赤水翀叹了口气:“追旭,你带着羽嚣陪她一起去,别让她闯祸,昆仑有何要求,空桑均可商议,务必要取出少主体内幻颜珠。” 白追旭连忙应道:“追旭一定好好保护少主。” 赤水翀并不太放心,白氏两位公子,虽然修为都不错,大公子太过服从琉双,二公子则过于叛逆,看热闹不嫌事大。如今灵脉受损,其余仙君都走不开,琉双本就得罪了昆仑,真去了那边,万一没人管得住她,出了岔子,幻颜珠永远别想取出了。 赤水翀心念一动,神识外放,感知到九思潭中还有人:“上次空桑入口,拦住少主那弟子是何来历?” 白追旭愣了愣:“回境主话,是一境外弟子,平素守仙镜入口,唤作晏潮生。” 赤水翀收回看向九思潭的目光,说:“让他带着十诫环跟着去。” 琉双万万没想到,境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境……父亲,可否换一个人?” 赤水翀说:“就他去,放心,他纵然拿着十诫环,也不敢妄自伤你。” 琉双还要说什么,紫夫人拉住她:“双双,听娘的,先取幻颜珠,可好?” 琉双只好闷闷说:“嗯。” 她想了想,也好,刚好路上找机会,为空桑解决后患。 * 晏潮生走回平日住的地方,空桑的天已经黑了。 他住在一处竹林,竹林里有许多屋子,全是境外低等弟子的住所,赤水琉双与他身份天堑之别,她不上当,他拿她毫无办法。 他神色阴沉回去,不料有人见了他,笑道:“晏师弟,你可算回来了,今日空桑仙境有使者过来,你快去看看吧,境主有令。” 晏潮生想到自己处境,心中烦躁,境主有令?境主也想给他宝贝女儿出气?这一条贱命,还真是人人都惦记。 他冷笑一声:“境主说什么?” 师兄摇摇头:“使者在等你,晏师弟去看看就知晓。” 晏潮生走到自己竹屋旁,果然看见一位仙君在等他,晏潮生收敛脸上的阴沉,笑着行礼。 仙君淡淡看晏潮生一眼,说:“境主赐十诫环,让你明日跟着少主前往昆仑仙境,防止少主闯祸。” “十诫环?” 仙君见他姿态恭敬,解释说:“可越阶束缚仙人的法器,你收下方能明白。境主说,少主年幼不懂事闯了祸,待你归来,必有重谢。” 晏潮生心里冷笑,没让仙君看见自己的表情,一字一顿,语调含笑道:“仙君放心,弟子一定好好照顾少主。” “照顾”二字缱绻在唇齿间,咬得比所有字都重。 粉粽子 琉双也没想到,空桑都还没安定下来,就得为了幻颜珠去昆仑仙境,出发前,她特意找拂柳补了功课,大体了解该怎么对待白氏两位公子。 原主有点憨,她在熟人面前憨点儿准没错。第二日,白追旭早早来琉双寝殿接她。 琉双出来,白追旭看着她的装束愣住。 琉双扯扯自己的衣裙:“是不是很奇怪,拂柳非要我这样穿。” 只见她身上的仙衣,里三层外三层,生生把原本窈窕的身姿裹成一个粽子。拂柳一大早就把这些护体仙衣往琉双身上套,担心少主去昆仑被打。 琉双拗不过护主心切的小丫头,想少穿一件都不行。 最后拂柳还找出一条面纱,给琉双戴上,说昆仑少主也是男人,少主遮了脸,若模样可怜些,说不定昆仑少主就心软了。吃下幻颜珠后的样貌实在太令人想捂眼,遮一遮比较好,免得再次勾起昆仑少主的愤怒。 以至于琉双磨磨蹭蹭出门时,成了一个戴着面纱的粉色粽子。 白追旭手握成拳头,掩盖住眼中笑意,咳了一声:“不会,出门在外,少主如此装扮……不错。” 琉双看出他在安慰自己,小声说:“那你倒是别笑啊。” 白追旭果然不笑了,只眼中还有些许笑意:“少主,羽嚣已经在外面等我们,走吧。” 果然,琉双随着白追旭出去,一眼便看见白羽嚣等在仙境边缘,正在逗一匹玉顶火龙驹,白羽看见琉双,不像白追旭这样收敛,完全不讲礼貌地放肆大笑。 “赤水琉双,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了?打算入锅蒸?” 白追旭:“羽嚣,不得对少主无礼。” 白羽嚣笑了一会儿,见琉双站在自己哥哥身边,完全没有冲上来和自己打一架的意思,两人看傻子一样看他,他立马收起笑,板着脸:“走吧,早日启程,早点儿回来,听说昆仑仙境中人,皆是一板一眼的木头性子,一点都不好玩。” 说罢,白羽嚣拿出几枚铜钱,在掌心抛了抛,铜钱落地,顷刻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条金灿灿的船,险些闪瞎琉双的眼。 白羽嚣得意一笑:“昆仑在极北,长途跋涉,我早早从父亲那里拿来了七宝铜钱,走吧,可以睡在里面,舒舒服服到昆仑。” 琉双一眨不眨地看着七宝铜钱化作的金色船只,上面流苏晃荡,看上去金碧辉煌,奢华得令人瞠目。 真不错,重活一回,还能长不少见识。 白追旭扶她上去,琉双眼前,赫然是一间金屋。 琉双以前没有见过这样奢华的仙器。上辈子苍蓝仙境十分质朴,要什么几乎都没有,后来住在鬼域,晏潮生好战,不讲究排场,实用的东西不少,但这种华丽享受的东西,几乎不曾见他用过。空桑不愧是上古遗留的仙境,底蕴深厚,好东西真多。 白羽嚣往桌前一坐,见琉双到处看,心里有些得意:“好看吧?” 琉双点头,还在摸索怎么和每一个人相处,肯定他:“好看。” 她不抬杠了,白羽嚣看着她这幅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哼笑一声:“没见识。” 不过白氏两位公子都知晓,因为缺失魂魄,又有渡命劫的占卜,境主管女儿管得非常严格,赤水琉双在空桑长到三百岁,几乎从未踏出境外一步。外界只知空桑有一名少主,却不知她修为几何,是什么模样。 也因此,赤水琉双之前私自去昆仑,让赤水翀急怒攻心,又担忧不已。 白羽嚣正要驱使仙器,白追旭说:“等等,还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玄衣少年就出现了。 晏潮生走出空桑清晨的薄雾,从仙池边过来,行礼道:“白大公子,二公子。” 最后目光落在琉双身上,他平静地喊:“少主。” 琉双下意识看一眼白羽嚣,白羽嚣私下毁晏潮生灵力,还挑断他经脉,八荒之中,废人修为比杀了他还严重,可谓深仇大恨。 白羽嚣看见晏潮生,脸色果然微微一变。 倒是晏潮生,他面无表情,仿佛先前折磨他的事情从未发生。他这般沉得住气,反而让琉双多看了他几眼,以她对晏潮生的了解,总觉得晏潮生憋了个坏的。 琉双打量他,试图找出赤水翀给他的十诫环在哪里。境主父亲到底给了晏潮生一个什么东西?方便她路上悄悄干掉他么? 感受到她的目光,晏潮生回过头,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少主在看什么,可是有何不妥?” 琉双当然不会主动提起十诫环,否认道:“没事。” 晏潮生唇角一勾,不再说话。 浑然不知几人龃龉的白追旭说:“出发吧。” 白羽嚣驱使着七宝铜钱行在云霞之中,琉双随便找了一间屋子,准备继续修炼。 此去昆仑仙境,即便顺利,以七宝铜钱的速度,至少也得十日。 四人一起去昆仑,琉双最有好感的便是白追旭,白羽嚣像一只暴躁刺猬,而晏潮生,她心里憋着坏,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到什么办法,能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在白氏两位公子眼皮底下解决人。 至于到昆仑以后如何赔罪,琉双更想不出来,她做小仙草时性情温和柔软,从来没有像赤水琉双这样能闯祸,属实缺乏赔罪的经验。 琉双不知道那日赤水琉双对昆仑的少主说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折辱人家,心里有些忐忑。 但愿昆仑少主性子好些,不过分为难她。 七宝铜钱飞了三日,最先耐不住性子的当属白羽嚣,他拍琉双的门。 “赤水琉双,别告诉小爷你在修炼啊!你可别跑了吧!” 琉双被他打扰,还未应对他,身下突然一个剧烈震颤。 外面白羽嚣也被这样剧烈的震颤弄懵了,怎么回事?一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七宝铜钱仙器骤然散开,化作铜钱落下,仙器中的琉双没了支撑,失控地往下掉。 琉双想要飞身而起,稳住身子,没想到灵力根本使不出来,下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吸进去。 慌乱中,耳边传来白追旭还算冷静的声音:“不知是何情况,少主别怕,千万别走散,少主,把手给我。” 琉双连忙把手递给他。 然而还未触碰到白追旭的手,一只冰凉的镯子骤然扣在她的手腕上。 旋即天旋地转,琉双坠了下去。 这个时候,足以证明拂柳多有先见之明,她粉粽子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从云海中摔下去,六件仙衣护体,愣是没有任何事! 反而身边一声闷哼,琉双看过去,晏潮生摔在她身边,嘴角流下一丝鲜血。 她手腕的镯子,不知何时与晏潮生的手腕扣在了一起。 银色镯子里带着浅浅光华,又如汹涌暗潮。 琉双一看周围,除了她和晏潮生,白氏两兄弟都不见了。她有些生气:“你搞什么鬼!” 晏潮生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血迹,见她问也不问便认定是自己,他眸中冷了些:“我没搞鬼。” 琉双本来不信,可是抬眸一看,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头顶天空阴沉沉的,在他们身后,有一处玉牌匾,上面写着“泰川城”。 方才在天上没有感觉到,此刻落下来,周围浓重的妖气令人毛骨悚然。晏潮生现在有这样大的本事吗? 琉双抬眸看向城中,只见街道寥落,一个人都没有,然而房屋鳞次栉比,所有屋檐下都挂上了红灯笼,十分喜庆,仿佛要办什么喜事。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 这种落入污浊之地的感觉,琉双最是熟悉不过,第一次到死气森森的鬼蜮,便是这样的景象。 身上的仙气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抽走,她试图凝聚灵力,灵力刚到指尖,便溃散了。 身后一只手突然拉住她,把她拽进小巷中,晏潮生死死捂住琉双的唇,低声在她耳边道:“情况不对,不想死就别出声。” 他的语气很不好,眼睛眯起,盯着小巷外面。 琉双在他怀里下意识要挣扎,注意到晏潮生的脸色,也跟着转头往外看,原来不知何时,所有房屋紧闭的宅院,通通打开了。 人们提着红灯笼,目光呆滞,从宅院走出来。 一户如此,户户如此。 不多时,数百人走在街道上,他们动作完全一致,垂着头,像是被操控的傀儡,全往一个方向去。 等他们完全离开,晏潮生松开她。 他的目光带上几分奇异,在乌蒙蒙的天空下,意外亮得惊人:“少主,我们跟上去看看。” “我不去。”琉双坚定摇头,这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处处透露着诡异,在这里仙力会慢慢溃散,她很没有安全感,自然不会再把自己往危险处送,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呢!这次苟也要苟到最后,“你解开我,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去找白追旭和白羽嚣。” 琉双示意他解开两人扣在一起的银色镯子,她面色平静,拿出作为空桑少主的威严和气势,生怕晏潮生看出她仙力无法使用。 晏潮生是妖身,在这里面似乎没什么影响,他又拿着十诫环,若让他知道自己的无力,保不齐会因为失去修为报复她。 晏潮生低眸看她,见她冷着脸,确实不愿与他同行。 而城中有一处,强烈地吸引着他,有个声音告诉晏潮生,一定要过去探探究竟。 晏潮生只思量了片刻,解开了十诫环。 琉双舒了口气,掉头就往城外走,牌匾就在不远处,她出去正方便。 先保命,晏潮生下次再解决吧。 琉双看到牌匾一喜,当即就要往外走,可是才走出去,下一刻,识海一晃,她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琉双不信邪地试了好几次,每一次才出城,就会回到原点! 而身上仙力溃散更加严重,琉双抬起手,肉眼可见自己身上冰蓝色的仙气散去。 “原来在这个地方,少主仙力会溃散。” 琉双顺着声音看过去,晏潮生提了两盏灯笼,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他迈步靠近,琉双心道不好,竟然被他看见了,她连连后退,直到被他逼到牌匾下。 两人一进一退,琉双满心都是“完了完了”。 晏潮生的狂妄和睚眦必报,她比谁都清楚,这下肯定要和她算账了。被他发现以后,少主的身份根本震慑不了他。 她想起莲花台的事,顿觉苦恼。 晏潮生低眸看她,语调很轻,带着三分讥讽:“少主也会怕?” 琉双努力镇定:“没有,你离我远点。” 琉双伸手去推他,少年看着单薄,她手推上去,他却一动不动。 晏潮生眸光晦暗不明,虚虚握住琉双身上溃散的仙灵之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琉双全身紧绷,若晏潮生真要做什么,她绝不会坐以待毙,必定和他一拼。 半晌,手里被塞进来一盏红灯笼,晏潮生对琉双说:“拿着,跟上我。” 被塞过来的灯笼靡丽,上面还画了鸳鸯戏水,琉双一动不动。 晏潮生走了几步,见没人跟上来,有些不太耐烦,回头那一瞬间,阴郁的眸光却散去了,变得和缓:“少主,我不会害你,你这样出不去,我有预感,出口在城中,你信我可好?” 小粉粽子站在牌匾下,拎着红灯笼,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她眼睛圆圆的,狐疑地看着他。 此刻,两人心中俱是对彼此的鄙夷。 晏潮生心道:就这副怂样,竟然是仙境少主? 琉双心道:自己找死就够了,竟然还想带上我? 见她不动,晏潮生诱哄似的,声音更柔了,冲她伸出手:“少主,相信我。” 相信他,若是有什么危险,他吞了她,就有足够修为应对任何情况。而如若安全出去,救了空桑少主,也是个不错的功劳。挟恩图报,他最会了。 腾蛇 琉双并不相信晏潮生。 这个人冷心冷血,对待自己妃子尚且毫不动容,不可能会在危险的情况下护住她。 但她衡量片刻,仍旧跟上了晏潮生。 琉双纵然可以万般不信,但是她相信晏潮生活下去的能力,想想就清楚了,七百年后,他活得好好的,世间却没有赤水琉双这个人。 留在原地仙气散尽就是死期,跟着晏潮生,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琉双暗暗警惕他,摸摸腰间的一堆保命小玩意,心中有了打算。晏潮生没有修为,自己却有一堆法宝可以用。 她可不是仙草了,她现在是赤水氏琉双,一起走就一起走,谁先没了命谁是狗! 两人一路往城中走,看见的所有宅院,均亮着灯笼。 城中安安静静,一片树叶落下,都能听见声音。 突然,唢呐声响起,格外刺耳。嫁娶乐声明明喜庆,此时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凄厉。 “过来。”晏潮生说。 他和琉双躲在外面看,只见唢呐喜乐朝着城主府而去。 城主府外,人山人海,人们脸上都带着僵硬的笑意,他们拎着灯笼,直勾勾注视着一顶花轿。 唢呐声中,花轿停下。 喜婆背着一个女子出来,女子一把掀开自己盖头,在喜婆背上疯狂挣扎,绝望地吼:“放开我,我不嫁他,我绝不嫁给一只畜生!” 她疯狂捶打着喜婆,喜婆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笑得喜气洋洋,用呆滞的声音说:“新郎迎新娘——” 城主府大门骤然打开,一股阴风吹了出来,琉双盯着那扇门,心里莫名有点儿紧张。 少顷,一个男子被人扶着“走”了出来。 琉双怎么看都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男子容色苍白,唇是深深的黑色,看上去竟意外俊美。他似乎没有看见新娘的挣扎,笑着迎上去:“芸儿,拜堂吧。” 女子看见他,瑟瑟发抖,搂紧了身下喜婆的脖子,不敢看他。 男子体贴地道:“你身子弱,拜堂前,先吃些东西,待会儿才有精力。” 他话音刚落,那个唤作“芸儿”的女子身体里,骤然张牙舞爪伸出无数红色的丝线,红丝生出荆棘,刺入一旁观礼的百姓身体中,转瞬,好几个被红丝缠绕的凡人成了枯尸,滑落下去。 而“芸儿”面色更加红润。 琉双抿紧了唇,不妙呀。 她虽然阅历不够,可目前的情况还是能分析出来的,那男子明显是妖怪,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妖。赤水琉双修为低,若白追旭在,应该一眼能看出来。 芸儿身上妖气也很重,吸食凡人后,她神情变得更加痛苦,看起来并不愿意这样做。 晏潮生目光注视着男子喜袍下的腿,晦暗不明。 眼见人们涌进城主府,观礼两人拜堂,晏潮生开口道:“少主,你可知泰川城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晏潮生回头,迎着小粉粽子不解的视线,他敛去嘴角恶意,轻轻一笑,温柔地说:“泰川自数千年前,就隶属于南境空桑,所以这里,是少主你的辖地。” 琉双闻言,脸都要绿了。 上古仙境各有人间辖地,她是知道的,仙境中的仙人们有义务庇佑凡间,反过来,凡人供奉仙人,为仙人提供源源不断的念力与信仰,从而诞生灵脉。 如今空桑灵脉凋零,证明上古仙境对于凡人的影响式微,人们的念力不够了。 作为空桑赤水一脉,琉双自然肩负斩妖除魔的重任。没遇到这种事还好,遇到了当真不能袖手旁观。看上去,一城百姓都被妖怪当成储备粮控制了。 她是赤水琉双,不能不管。 晏潮生说:“少主放心去,弟子观察过了,能动能打的就两个,少主神威,想必不在话下。” 琉双凝噎,没想到,她还未感受到空桑少主的快乐,首先面临的,就是沉重的义务。 琉双在心里懊恼地叹了口气,苍蓝是她过去的责任,如今用了赤水琉双的身份,原主的责任,也是她需要去恪守的事。 她理应像守护苍蓝一样,守护现在的空桑仙境。琉双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原主会不会去,但自己一定会去。 失去感知喜乐的心脏,她骨子里却还是那个人,以前能为了苍蓝舍弃一切,现在也会肩负空桑责任。 可是—— 琉双抬起手,示意晏潮生看,她凝出冰蓝色仙法,顷刻又溃散,“我这样没法和他们打。” “那可真是可惜,他们得一个个死了。”晏潮生语调冷淡,本就是耍琉双,没指望她真的敢去。 怨不得这些年四大仙境灵脉凋零,仙越来越自私,成千上万年过去,凡人们要么越过越好,要么求助无门,渐渐便丧失了对仙门的敬仰。 念力不够,灵脉凋零是迟早的事。 晏潮生心中冷嘲,正要敷衍琉双,让她好好待着,他进去一探。却不料他还没动身,衣摆缠上一只白嫩的手,轻轻扯扯他。 粉粽子摊开掌心,没注意他冷淡的脸色,琢磨着同他说:“不过不能放任妖怪作恶,你身负妖脉,帮我看看,这些东西,哪些能用得上,我们试试。” 她掌心里,躺着一个乾坤袋。 晏潮生看着她掌中乾坤袋,好半晌,说:“你怎知我身负妖脉?” 琉双没法解释她认得他,只好诚实地说:“那天看见了。”九思潭中,他身上漆黑丑陋的鳞片。 听罢,晏潮生垂眸,陷入沉默。片刻后,晏潮生伸出手拿过琉双的乾坤袋。也不与她讲话,冷着脸,活像被人戳了痛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看,还真给晏潮生看出不少好东西。他拿了一炷红色的香,又拿了一支笛子。 晏潮生问琉双:“少主会用月洛笛吗?” 琉双看着他手中碧色长笛,摇头。当小仙草时,凡人娘亲不教笛子,府上闺阁女孩都教古筝的。 晏潮生说:“我用月洛笛去对付那个妖怪,点香少主会不会?” 琉双从他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如果什么都不会就去死”的威胁,接过来点点头。 她肯定地说:“会。” 晏潮生看琉双一眼。 见他看她,小粉粽子拿着手中的香,还认真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做好的。”反正不会比你差。 面纱遮住她丑陋的容貌,一双眼眸如水似的亮,仿佛在说不会拖他后腿。 晏潮生收回目光,可笑,这还是第一次……身份高贵的人,让她去救人,她当真就去了。 * 上辈子琉双生活的时代,妖怪完全没有现在凶残,因为比妖怪更凶残的,是制定严明律令的妖君晏潮生。 众妖在晏潮生铁血手段下,没有一个敢生事,生事的往往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琉双打晕一个凡人,混入新娘送亲队伍中。 泰川的百姓归她保护,严格说起来,这次是晏潮生在帮她。 还没反目杀他,没想到先是合作去办同一件事。也不知道晏潮生愿意救泰川城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分头行动,琉双的任务是用一念香去迷倒新娘。琉双收起面纱,低着头,学着周围傀儡人的模样,让自己目光呆滞,不言不语。 周围都是被控制的凡人,没人发现她是刚刚混进来的。 琉双跟在众人身后,城主府假山嶙峋,再往里走是金鱼池,琉双悄悄看了一眼,池中金鱼全部一动不动,像被定格一般。 天上没有一只鸟儿在飞,看来泰川城中所有活物都被控制住了。 琉双心想,能控制一座城,还能让他们在城中仙气溃散,妖物来头肯定不小。 送亲队伍停在新房外,琉双和一群傀儡人一起规规矩矩站着,没多久,新娘被送回来,仍旧是喜婆背着,想来已经拜完天地。 琉双低着头,新娘路过时,她闻到很重一股妖气。 正发愁怎么进去点香不被里面的女妖发现,有人往琉双手心塞了一个盆,刻板的声音响起:“你去伺候姑娘洗漱。” 琉双求之不得,立刻端着盆进去。 新房燃着红烛,那女妖芸儿坐在床头,喜婆和几个丫头冷冷盯着芸儿,不许她离开喜塌。 琉双过去,知道这些喜婆和丫头恐怕是男妖怪的人,不像外面的傀儡人那么傻。琉双不敢直接惊动他们,低眉顺眼蹲下,给新娘芸儿擦手。 芸儿灰败着脸,如花娇颜上,神色恹恹。 半晌,芸儿突然看着琉双的衣裳,目光如炬:“你是谁,我的丫鬟巧巧呢?” 琉双一惊,没想到芸儿认识被自己打晕掉包的丫头。 随着她的话,神情僵硬的婆子们,猛然抬起眼睛,盯着琉双。 琉双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手摸到了香,却见芸儿低声说:“是阿莲啊。” 婆子们重新恢复喜庆的笑容。 琉双抬眸看着芸儿,芸儿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借着帕子遮掩,芸儿在琉双掌心写字:“帮我。” 琉双握紧手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端着水盆出去。离开前,她在一念香上一抹,把香悄无声息你放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在外间静静等待着。 一念香本是境主夫人送给原主安魂的,晏潮生告诉琉双,对于妖怪来说,一念香是猛烈的迷香,哪怕功力高深,闻久了也会睡死过去。原主一直没用上,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琉双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好一会儿,她走入里间,只见站立的丫鬟婆子都不见了,地上好几条色彩斑斓的小蛇,一动不动。 原来是蛇妖! 芸儿却没有昏迷,她渴盼地望着琉双,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你是神仙!仙子是来救我泰川城的么?” 琉双疑惑地道:“你是凡人?”芸儿似乎不是妖怪,完全不受一念香的影响,可是凡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妖气? 芸儿苦笑着说:“小女子的确是凡人,只不过吞下了那怪物的妖丹,这才变成这个模样。” 芸儿绕开一地的蛇,走过来向琉双跪下行礼:“我叫席芸儿,是泰川城城主的女儿,求仙子大发慈悲,救救小女,救救小女的家人和泰川的百姓。” 琉双把她扶起来:“你先起来,我会帮你的,席姑娘,你和我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席芸儿神情难堪地说:“都怪席芸儿不好,招惹了那个妖孽,这才为泰川城带来祸患。妖孽用神器控制了一城的人,现在城中被结界覆盖,许进不许出,凡在其中活物,皆如傀儡,生机一日日消失,最后死去。” “神器?”琉双十分惊讶,一个妖怪,手中竟然会有神器,怪不得七宝铜钱飞过泰川时会溃散坠落,而白追旭在第一时间没有觉察异样! 许进不许出……不知为何,琉双想起上辈子困住苍蓝的结界。 树爷爷曾经传信,说有神器困住苍蓝仙境,没有一个人能跑出去,还让琉双千万不要回去。 和席芸儿如今说的情况何其相似!会是同一件神器吗? 那件神器,导致苍蓝覆灭,寸草不生。琉双心里沉甸甸的,过去她没有时间和能力找出害了苍蓝的凶手,这次或许有机会! “我没有见过这件神器。”席芸儿继续说,“三日前,泰川城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所有人仿佛失去了魂魄,受那个妖孽控制,在我逼问之下,他才告诉我原因,可是不愿让我看到神器放在何处。” 琉双问:“你说的妖孽,是那个要娶你的男子吗?” 席芸儿:“是他,他叫毕巡。他同我说,他有上古腾蛇血脉,仙子,纵然他再厉害,可如今没了内丹,必定极其虚弱,若你要除他,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琉双看一眼她的腹部:“可是,他把内丹给了你,你真的要我杀他?” 席芸儿一僵,随即别开头:“我只觉得他恶心,仙子,邪魔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不会嫁给一条蛇。” 琉双心中忖度,上古腾蛇血脉啊,这样的大妖,内丹何止修炼了千百年! 他们一行人够倒霉,出门遇上这样的大妖,更何况人家还有神器在手。别说是白家两位公子,怕是赤水翀来了,也会觉得有些棘手。 这样的一方大妖,掏出内丹,不惜用神器作孽,连天罚都不顾,为了娶一个凡人姑娘。 为了一个人,困住一座城。 当真是疯了。 可他喜欢的姑娘偏偏要他去死,看席芸儿脸上厌恶的表情,琉双深深体会到,七百年前,妖的存在实在令八荒厌恶。琉双那样问,本来还怕有内丹的席芸儿舍不得让毕巡死,会帮着毕巡。现在看来,席芸儿对毕巡只有恶心和憎恨。 这就好办了,至少不会再多一个敌人。 “妖都该死。”席芸儿低声喃喃道。 琉双不置可否,毕巡在城中残忍屠戮,确实该死。 琉双没有和席姑娘辩解世间也有好妖,就像她曾经认识的宿伦大人。如今这个时代,人人憎恶妖族。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当务之急,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笛声幽幽响起,琉双知道,晏潮生在对付毕巡了。 琉双神情一凛,糟了!先前不知,莽撞来除妖,现在知道对方是腾蛇后嗣,她心里沉下去。 一支月洛笛,不可能对付得了毕巡,哪怕人家没了内丹,看上去病成那副模样,但数千年修为,不是说笑的。 他们不可能打得过毕巡! “席姑娘,出事了!你知道毕巡现在在何处吗,可否带我过去?” 席芸儿说:“跟我来。” 城主府毕竟是席芸儿的家,两人很快来到大堂前,只见穿着喜服的男子,此刻下半身化作蛇尾,死死地缠绕住一人脖子,赫然是晏潮生。 “自不量力。” 毕巡蛇尾赤红,他的双眸也变成血腥的红色,先前在门前迎接新娘时的端方公子,骤然变得嗜血残暴。 晏潮生被勒住脖子,冷着神色,眸光一狠,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活活勒死,反手把手中玉笛刺入毕巡蛇尾内。 就算死,他也要拉一个陪葬。 毕巡吃痛,怒叱一声,化作一条赤蛇,从衣衫中游弋出来。 只见滑落的衣衫下,一条红色巨蟒昂起身子,它足足有八尺粗,十丈长,吐着蛇信,几乎遮住了头顶所有的光。 赤蛇甩着蛇尾,一瞬便绞碎了体内玉笛。 赤蛇一蛇尾拍在晏潮生身上,晏潮生没了修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看赤蛇要一口吞了他,却在凑近晏潮生时一顿。 只听赤蛇口吐人言,似讥似讽:“你既有妖蛇血脉,见了本座,不知跪下行礼么?” 赤蛇击出一道红光,打在晏潮生肩膀上。 晏潮生被强行逼着跪下,衣衫碎裂,露出一身漆黑鳞片。 赤蟒冷嘲:“连化形遮羞都做不到,原来是最低贱的黑蛇。” 琉双刚安顿好席芸儿,让她躲好,一回头就看见,跪着的晏潮生拳头死死握紧,眼神阴冷。 原来少时晏潮生也有痛处……竟是自卑自己的血脉。 撑伞 晏潮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支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赤蟒冷笑一声,拍过去,晏潮生试图躲过这一击,但赤蟒元身太大,这一下狠狠砸在晏潮生胸膛上,令他五脏六腑都快碎裂。 “本座让你跪下!” 赤蟒一口红雾气喷出,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晏潮生,让他跪下去。晏潮生衣衫散乱,手背迸出青筋,死死摁着地面,不愿屈膝。他的手几乎陷入地面,手骨脱臼。 赤蟒明显恼怒,慢悠悠折磨着他。 大抵妖族的天性就在此,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非要人臣服不可。一个逼着下跪,另一个抵死不愿跪下。 琉双看得焦灼,都不知道是希望晏潮生干掉赤蟒,还是赤蟒干掉晏潮生。 好歹晏潮生是在帮她庇佑泰川城,晏潮生被赤蟒虐杀了,她也没得跑。她正要出去,席芸儿拉住她袖子:“仙子,你去做什么?” “救人。”主要还是救自己和泰川城百姓,现在和晏潮生二打一,总比一会儿自己和赤蟒单打强。 席芸儿说:“两个妖孽相争,正好让他们彼此自相残杀,仙子且不要出去,等他们精疲力尽,再想办法对付活下来那一个。毕巡没有内丹,每一次化身都在消耗妖力,只需再等等。” 她的语调出奇冷静,憎恶地看着赤蟒对付晏潮生。 琉双拨开她的手:“席姑娘,你想多了,毕巡要是赢了,我根本打不过。” 席芸儿:“……” 琉双说:“你躲好,千万别出来。” 说罢,琉双飞身而出,扔出一把通体明蓝色的玉骨伞,玉骨伞张开,挡住赤蟒落下的蛇尾。 玉骨伞落到琉双手中,二十四支骨节的蓝色玉伞旋转,如一朵盛开的明蓝色花朵。琉双握着伞柄,感觉它微微发烫,玉骨伞似乎十分兴奋,燃起战意。 这是原身的仙器“绛珠伞”,原身百岁时,赤水翀特意让人锻造的。许是考虑到女儿的灵力低微不靠谱,赤水翀没有考虑让赤水琉双使用攻击性仙器,全花功夫在保命防御的仙器上。 出发前,拂柳怕琉双忘了怎么使用,还特地叮嘱了一遍。绛珠伞坚韧,总能撑过赤蟒几击。 毕巡一击在绛珠伞上,见仙器毫发无损,他居高临下看着挡在晏潮生面前的琉双:“还混入了仙族之人?哼,自不量力,找死。” 说罢,他不再留情,蛇尾拍过来,绛珠伞剧烈震颤,虽然依旧没有裂痕,但是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 现在不说使用法力,毕巡用本体都能把他们拍死。 打不过能怎么办,当然是先跑!琉双祭出绛珠伞,绛珠伞凌空护着他们,她赶紧去扶晏潮生:“先离开这里。” 少年抬眸,眼尾发红,踉跄站起来。他上半身衣裳碎裂了,明蓝色的伞下,薄光透下来,将少年身上漆黑鳞片染得幽冷,鳞片缝隙间,汩汩鲜血流出。 他伤得很重。 琉双的手碰到他的手臂,晏潮生一僵,身子颤了颤,随即狠狠拍开琉双的手。 琉双吃痛,瞪向他:“你做什么呀!” 晏潮生说:“滚,我不需要你救我。” 琉双险些要被气笑了,这哪是救你,想得挺美。不过没时间解释,眼见绛珠伞快要撑不住,再强行抵抗只会破碎,它震颤着回到琉双手中,琉双刚一接住闭合的伞,对上一颗凑上来巨大的蛇头,她眼睛都鼓圆了。 啊!早知道就不该听晏潮生的,来城里找出口,这哪里是找出口,分明是找死。 蛇口张开,要把琉双吞进去。 琉双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谁也保护不了她。她手指飞快结印,蓝色浅光打入赤蟒眼睛,她双臂张开,身子后掠,险险阻挡了毕巡片刻。 巨蟒嘶嘶吐着信子,蛇瞳被击中,猩红发狂。 琉双这一击伤害不大,但是戳人家眼睛,侮辱性明显很强。巨蟒一时连晏潮生都忘了,被琉双惹怒,朝她追来。 琉双欲哭无泪,撒腿就跑。 巨蟒所过之处,堂前山石坍塌,好好一个城主府的园林造景,顷刻被毁得七七八八。 赤蟒有暗中看不见的神器作为阵眼,琉双身上仙力一丝丝消散,巨蟒蛇尾卷住琉双的腰,把她强行从空中拖了回来。 琉双觉得腰都快被勒断了,喘不上气。 她努力去够乾坤袋,蛇尾收紧,别说去摸乾坤袋,几乎动弹不得。 蛇口近在眼前,下一刻,一个银环从天而降,死死扣住赤蟒的七寸。 琉双看见,赤蟒身后,少年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满脸的血,几乎模糊了俊秀的五官。 晏潮生张开手指,狠狠一抓握,银环收紧,赤蟒翻滚着,不得不放开琉双。 琉双摔在地上,连忙朝晏潮生而去。 谢天谢地,他们还有赤水爹爹给的十诫环!二打一果然比单打独斗好。 然而十诫环只能起到捆绑禁制作用,并不能杀敌,琉双跑回晏潮生身边:“走走走,趁他被困住,得赶紧离开重新想办法。” 晏潮生回眸,神色晦暗地看着她。 “赤蟒不死,无法离开,这里布下了阵,只有它身死,我们才能离开这座城,否则不论到哪里,都会被找出来。”他说着,盯着琉双,“少主,我们得杀了它。” “怎么杀?”琉双仰头看他,期盼晏潮生说出一个破局办法。 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琉双推了推他:“喂,说呀,毕巡快要挣开了。” 两人对望间,琉双的腰带被一跟修长的手指勾住。 晏潮生一使力,琉双被拽得凑近他。 少年满脸的血,伤重得快死了,语调却咬得轻而冷漠:“需要少主你的帮忙。” 琉双催促他快说,一面不满地去掰他手指,虽然晏潮生算是帮她在救人,但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 * 晏潮生心情很复杂,他没有想过,面对赤蟒,养尊处优的赤水少主会冲出来救他。 以为会被赤蟒杀死那一刻,她飞身而来,挡在他身前,一席明蓝色玉骨伞盛开,美丽如花。 但这又如何呢? 他本以为是普通妖孽,得了内丹便可以想办法恢复失去的修为,没想到会是毕巡这种上古血脉大妖。 晏潮生低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竖瞳带着杀意。 他的办法,当然是让她去死。 在毕巡的地盘,拖下去,两人都得死。 晏潮生清楚地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他杀了眼前的少女,吸光她的生机,就能找回苦苦修炼的灵力,赤水琉双再不济,也是上古仙族的血脉。他的修为因她而失,也该由她偿还!有了灵力,何愁杀不了失去内丹的毕巡? 妖所有的修为,都储存在一颗内丹之中,晏潮生方才观察许久,确定毕巡没有内丹以后,只能用本体对战。 晏潮生眸色渐深,心中盘算:倘若在泰川城杀了赤水琉双,刚好嫁祸给毕巡,这样自己有了灵力,还能继续回空桑修仙。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赤水琉双死了,就能成全他的修仙之道。 眼前少女浑然不觉危险,潜意识信任着他。她眼中纯净,透着疑惑,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不继续讲,杀赤蟒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晏潮生心想,还好……还好她被赤水翀养得太傻,竟然丝毫不防备他。 她就不该回来救他,他眸光一狠。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有机会夺她灵力。 晏潮生手指刚要动,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响在耳畔。他动作一顿,抬眸,琉双也回头看去。 * 只见原本被十诫环捆住的巨蟒,七寸处,一把轻剑刺破它的躯体。 那把轻剑,握在一个女子手中。 “席姑娘……”琉双也没想到,席芸儿竟然会趁着这个时间,把剑刺入毕巡的身体。 而方才发狂挣扎的巨蟒,此刻骤然安静下来。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重新化作一个温雅男子。那柄剑,就插在他的心脏上。 他赤瞳墨发,眼中只有面前的席芸儿。 “你就这般想要我死?” 席芸儿似乎被吓到,颤着手松开剑,连连后退。毕巡悲怆一笑,平静地拔出心脏上的剑。 毕巡温柔地说:“芸儿,凡人的剑,杀不死我,或许要让你失望了。” 席芸儿不敢看他,连忙对琉双说:“仙子,仙子快杀了他,他受了伤,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能感受到,他命不久矣,仙子,你快杀了他!” 毕巡僵硬站着,嘴角的笑意也不见了。 风瑟瑟吹过,拂动他新郎衣裳的衣摆,他真身那般强大,化作人形,却也看上去脆弱得可怜。 “为什么?”毕巡说,“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是妖孽,你害了那么多人,你该死!”席芸儿这些日子的恐惧和惊慌,全然在今日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是你逼我的,我本不想赶尽杀绝,谁让你缠着我!” “我修炼七千年,从来没想过害人,芸儿,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毕巡上前一步,席芸儿推开他。 琉双看见,重新化作人形的毕巡,身后依旧是一条蛇尾。他连人身都快维持不住了。 席芸儿一脸厌恶:“要是知道你内丹是这种肮脏玩意,打死我,我也不会想认识你!” 毕巡脸色惨白,嗫嚅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席芸儿拔下头上发簪,对准自己腹部:“你去死,你现在就去死,否则我刺破你的内丹,你照样活不了。你不是爱我吗,我活着你应该很高兴才对。” 说罢,席芸儿作势就要刺入腹部。 临到最后,被一只手握住。蛇族的体温常年冰冷,冷得席芸儿手指一颤。 席芸儿抬眸,看见一张俊美妖异的脸,毕巡说:“我成全你,别伤害自己,我成全你。” 在席芸儿满是喜色的目光中,毕巡的手刺入自己的胸腔,剜出一颗艳红的心脏。 “你瞧。”毕巡眼中滚出一颗眼泪,“妖族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不脏。” 席芸儿厌恶地后退一步,看也不看他掌中那颗心,她连忙询问琉双:“仙子,这样他是不是就会死了?” 琉双看看毕巡手中鲜红的心,沉默点点头。 没了内丹本来还可以苟活,再剜出心脏,便彻底没了活路。俊美红衣男子倒下去,化作一条赤蛇,阖上了眼。 七千年的腾蛇后嗣啊,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天劫的苦痛,熬过多少寂寞的光阴走到了现在,他的尸体几乎覆住了大半个院子。 神器没了操控的主人,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结界屏障消失,滴滴答答落在皮肤上,有些许凉意。 被-操控的人清醒过来,纷纷跑到席芸儿身边:“小姐,你没事吧!” 席芸儿摇头,笑道:“我没事。” 她看一眼赤蟒尸身,冷冷地说:“把这个妖孽剁碎了,扔出去喂野狗。至于他。”席芸儿反手一指晏潮生,“他也是妖孽,赶紧找城中术士,把他给杀了。” 城中几乎所有百姓都来了城主府,此刻没被-操控,经席芸儿一提醒,纷纷看向晏潮生。 小雨下,少年颀长的身体,失去遮盖的衣衫,漆黑蛇鳞摆布,血水从他身上滚落下来。他眸光森寒,冷冷地与一城百姓对峙着。 人们忌惮地后退一步:“妖孽,竟然还有蛇妖同党!” “杀了他,快杀了他!” 百姓们拿起捡起府中被炸碎的石头,纷纷朝他砸过去。 锐利的石块在晏潮生脸上划过一丝血痕,晏潮生闭了闭眼,知道虚弱成这样,没法同一城百姓和将士抗衡,他踉跄着脚步,咬牙掉头离开。 席芸儿说:“快追,别让妖孽跑了。” 琉双撑着伞,不说话。 席姑娘被蛇妖逼婚是很可怜,但自己和晏潮生都是来救人的,席芸儿逼死毕巡,转眼又要杀晏潮生。旁人不知道,席芸儿明明清楚所有的事,却还要这样做。 人心凉薄。 看,他们即便有心,也和自己没有差别。 琉双懒得看席芸儿一眼,找人去了。 只靠凡人,可杀不了身负妖脉的晏潮生。弄巧成拙还会造成泰川城子民的伤亡。毕巡死了,晏潮生还重伤,可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机会? 没了神器束缚,仙力终于可以再次使用,琉双在一处荒废的宅院,找到了晏潮生。 少年坐在角落,眼神阴冷,宅院闭合着,百姓们看出他重伤势弱,纷纷试图撬开门。 琉双穿墙而过,在他面前蹲下来。 “晏潮生,”她有点小小的激动,打量他,轻轻地喊,“你没事吧?” 其实这句话,琉双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少年眸光阴沉,盯着雨水冲刷开的血痕,一言不发,他疼得轻轻颤抖。 血水在他身下,几乎都聚集成小小水洼了。他赤-裸着上身,目光注视着血水中的自己。 光着怪尴尬的,琉双早就想找理由脱掉身上这六层傻乎乎的衣服,刚刚和赤蟒大战,她没被毕巡勒死,差点被衣服闷得喘不过气,想到什么,说:“你等等啊。” 琉双心想,百姓们就快破门而入,她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杀晏潮生。 反正有时间,她把他带走,慢慢杀,哈哈!想怎么杀怎么杀。 终于只剩一件,她随便拎了脱下来的最后一件,递过去给晏潮生。 快穿好衣服,送你上路。 见晏潮生接过去,琉双没兴趣看他穿衣服,当即背过身去。 她撑着伞,遮住自己,美滋滋地思考,离开了百姓们视线,一会儿怎么杀晏潮生呢。 * 晏潮生没想到她还会找来,她轻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没说话,盯着血水中,自己模糊的面容。 好一会,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人间一场大雨,他余光看见血水中不同色彩翻飞,冷漠地抬起眸,就看见那少女在一层层地脱衣服—— 粉色、浅紫色、白色纱裙…… 到了最后,是一层墨蓝仙衣。她脱下那件墨蓝色仙衣,身着金色小软甲回头,而后自己身上一暖,墨蓝仙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见少女软软道:“放心,这个颜色男子也能穿。” 少女手腕一动,绛珠伞撑开,她背过去,绛珠伞遮住这一方天地,为他隔绝天空落下的雨。 墨蓝仙衣还带着少女身上的温度,盖住他身上难看斑驳的黑鳞。 晏潮生冷冷抬眸看过去。 玉骨伞宽大,小小的角落里,完好地遮住他和她。 少女为他遮着雨,没有回头。 晏潮生漂泊了不知多少岁月,第一次有人,为一个妖孽撑伞。 晏潮生抿着唇,恨恨低下头去。 什么模样都被她看见了,还有这一城百姓,实在该死!胸口血气上涌,晏潮生不知是该恨该怒还是该…… 他有些气恼,即便她做这些,他依然不会原谅她,不会忘记谁害他如此狼狈。晏潮生闭了闭眼,就该在方才把她灵力吸干了! 我信 琉双看着绿瓦上掉落的雨珠,心里在想一件事。 泰川城的神器,藏在了哪里,到底是什么?前世死的太快,来不及找出是谁害了苍蓝,而今这件神器,是离真相最近的答案。 赤蟒死了,神器最后落到谁的手中,谁就可能是想害苍蓝的凶手。 琉双想得出神,身后的晏潮生已经穿好了衣裳。 仙衣本就根据人的体格变化,墨蓝衣衫在晏潮生身上十分妥帖。木门受不住外面百姓的冲击,被撞到在地。 “先离开。”琉双连忙拽着晏潮生穿过墙壁。外面冲进来的百姓见没有人,面面相觑。 琉双打量晏潮生,少年脸上到处是擦伤,他五脏六腑受损,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 晏潮生一双漆黑的瞳暗沉,他回头看一眼墙外百姓,那股冷意让琉双心里打了个哆嗦。 妖族向来睚眦必报,尊严不容践踏。 晏潮生间接救了泰川百姓,百姓们喊着要杀死他,就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自己和白羽嚣呢? 原身冤枉嫁祸晏潮生,白羽嚣雪上加霜毁了他,废去他辛辛苦苦修来的修为。如此深仇大恨,恐怕在晏潮生心里,自己和白羽嚣的坟都准备好了。 她的决定果然没错,还是得趁着晏潮生没有成为妖君,早早把一切后患给扼杀。 想起方才对战赤蟒时,晏潮生把自己拽过去的眼神,琉双心里一阵后怕。 他、他刚才不会是要吃了她吧! 琉双看晏潮生的眼神都不对了,好哇,原来大家都心怀不轨。 赶紧的,一刻也不要再等了,这里谁也不会看见,她不会崩原主胆小的人设。琉双趁晏潮生没注意,疯狂翻找乾坤袋,有什么能直接戳死他。 乾坤袋中有一柄精巧的匕首,琉双连忙藏在手中。晏潮生捂着唇咳嗽,他伤得很重,琉双一瞥,甚至看到他咳出碎裂的脏器。也幸得他身负妖脉,换作常人早就死了。 他若不死,就是自己死了啊,琉双举起匕首,赶紧戳死,戳心脏能死的吧? 她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挥,少年恰巧滑坐下去。 晏潮生松开掌心,咳出一手的血,他抬眸要和琉双说什么,刚好看见她差点挥空的匕首。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一瞬。 * 晏潮生看一眼琉双手中匕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判断错了,这分明还是那个害他的空桑少主,和白羽嚣同流合污的女人。那为何要脱仙衣给他,又为他撑伞?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他转眸看向她,声音清冷:“少主想做什么?” 琉双:“……” * 琉双在心里衡量了下,自己打不打得过晏潮生。权衡结果是完全没问题,趁他病要他命。 她刚要翻脸动手。 却见晏潮生冷冷盯着自己,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广袖下滑,露出手腕上的银环。 琉双认出来,那是赤水爹爹交给晏潮生用来捆自己的十诫环。 方才连毕巡都能暂时困住,琉双吸了口气。 少年靠着墙壁,不动声色地看着琉双:“少主,嗯?” 他声音很轻,表面是询问,琉双却莫名感觉到被威胁。琉双收回视线,晏潮生有十诫环,别不小心到时候被他给反杀了。 不慌,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还是把他扔回人群中去,再暗中解决他。十诫环再厉害,总不能把她和百姓同时锁住吧? 想通以后,琉双连忙真诚地解释说:“赤蟒虽然死了,可是泰川城说不定还有未知的危险,百姓们认得你,你需要一样东西防身。你看这匕首,它好不好看?” 她心虚地弯起眼睛,把匕首捧到晏潮生面前,讨好地说:“送给你。” * 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极其漂亮,在少年苍白的掌中,光华流转。 晏潮生抬眸,就看见一双笑盈盈的眸,她不知何时把面纱重新戴上了,没了六层衣裳,只有一件漂亮的金色小马甲。 她像是犯了错急于补救,殷勤地说:“你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晏潮生不动生色盯着她,把玩着掌中匕首。 这小小匕首,也是一件很不错的灵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他分明感觉到她身上的不怀好意,此刻那些感觉全部消失了。 本以为她想杀自己,没想到再一看,少女弯起眼睛,无比真诚,把匕首交到了他的手中。 晏潮生紧绷的身体没有放松,心里泛起冷意,不知她想耍什么花招。他收起匕首,笑道:“好啊,少主扶我。” * 琉双面纱下的脸色苦了苦,怕晏潮生知道自己要杀他,起防备之心,用十戒环困住自己,只好认命扶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到,境主爹爹才是最可怕的队友。 琉双憋足了一口气,把晏潮生从地上扶起来,往人群中拖。 走你,外面一群术士等着呢! 不知道少年是不是故意的,体重全压在她身上,险些压得琉双腿一软。 此时晏潮生身量纤弱,比七百年后还要矮上一些,少年还未完全长开,顶多比她高半个头。可是琉双去扶他,才知道他比自己想象的沉得多。 晏潮生大半个身子往她身上倾轧,没了六层衣服阻挡,她的身子几乎被他覆盖。 琉双连忙调动体内灵力,总算不觉得他沉,拖着他往外走。 * 晏潮生本来心里憋着一腔对泰川百姓的怒火,这会儿看琉双吭哧来扛他的模样,莫名有些想笑。他靠在少女肩膀上,重新戴上虚伪的假面,百无聊赖地打量她:“少主这是往哪走,把我往人群里送?” 她干巴巴一笑:“哪有,我看你伤重,给你找大夫呢。” “凡人大夫治不好我,少主也许可以。”晏潮生故意露出手腕上的十诫镯,让她看见,“弟子为了少主的泰川城才变成这样,少主会照顾好弟子吗?” 她憋着气,道:“嗯嗯嗯,当然。” 晏潮生看见,她面纱下的脸颊气得鼓了鼓。他收回视线,嘴角不自觉扬了扬。 算了,反正还没有看出她的意图,留着下次再吞掉。 晏潮生说:“少主,来,这边没人,走这边。” * 琉双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看见白羽嚣,以前觉得白羽嚣讨厌,现在恨不得白羽嚣立刻出现在面前,她就能大喊一声:白羽嚣快来除后患! 毕竟人是他们一起得罪的,没道理下黑手是她一个人的任务。 琉双是仙体,带着晏潮生躲在城中很容易。 她几次试图做一些小动作,让晏潮生暴露在术士面前,晏潮生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把她脸掰过来:“少主,专心找路。” 毕巡带来的破坏巨大,如今城中百废待兴,琉双在晏潮生手中十诫环的震慑力下,找了一家没人的客栈,把晏潮生扔上去。 晏潮生脸色惨白,忍住一声没吭。 琉双蠢蠢欲动,说:“我出去给你布一个养伤的聚灵阵。”把他扔这里,她就可以掉头跑,带术士们来围攻他。 晏潮生睁开眼,幽幽看着琉双:“少主会丢下我吗?” 琉双摇摇头,一脸正气:“不会,身为空桑少主,我自当照顾好门下弟子,以前是我不好,害你变成这样,放心,经历这么多事,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好,绝不会扔下你。” 晏潮生一脸木然地说:“弟子好感动。” 琉双半点没看出他感动,她走到门边,手腕一凉,只见晏潮生手中银环一分为二,换作银色手镯,扣住她的手腕。 床上晏潮生手一动,仿佛有无形的丝线拉扯,琉双的手也被拽得动了动。 琉双扶住门,抬眸看去。 晏潮生弯起唇:“少主去吧,早些回来。” 琉双咬牙,也笑:“好的。” 千算万算,琉双还是没想到,都这样了,他还是不相信她,依旧把十戒环扣在了她手上。 琉双忙活完回来时,真想用一个枕头把闭目养伤的晏潮生捂死,如果这样就能捂得死的话。 他闭着眼在打坐,琉双布置聚灵阵很敷衍,她尚且还是小仙草时,最擅长治愈之术,可今日不希望他好起来,便草草做了个样子。 回来的路上,她折了一枝柳,把上面的叶子通通变成纸鹤,让他们去找白追旭和白羽嚣。 一大群绿纸鹤围着她飞,齐声喊道:“主人,主人,有何吩咐?” 琉双双手结印,倾注仙力在纸鹤身上,把它们全部送走。 没了神器压制,这些日子修炼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以往这些法术琉双做起来吃力,如今得心应手。 琉双没有想过去找神器。 若要找到伤害苍蓝的凶手,只能观望最后这神器落到了谁手中。 放出仙纸鹤以后无事可做,琉双索性去隔壁修炼。晏潮生也不管她,两人相安无事。 约莫三日后,晏潮生的伤好了许多。他推开门时,面无异色。 琉双不得不感叹妖族恢复力惊人,再重的伤,只要能喘息,就可以活下去。 琉双试图在他脸上看出残留的痛苦,他平静地说:“少主,该走了。” “去哪里,不留在这里等白追旭他们吗?” 晏潮生兀自往前走,说:“去杀席芸儿。” “你、你恨她让百姓来杀你,所以要杀了她?” “在少主眼里,我这么小气?” 琉双心道,可不是吗?然而这话不能直接说,她用一双眼睛表达出来自己的鄙夷。 晏潮生脸色一黑,他不痛快地道:“少主怎么没出去打听,泰川城这几日可死了人?” 琉双皱眉:“什么意思?”她被十诫环捆在他身边,想出去也没机会啊。 “七千年腾蛇的内丹,席芸儿一个凡人,承受不起。她若想活下去,就得不断杀人,吸取凡人生气来压制自己内丹的煞气。”晏潮生说,“就像迎亲那日。” 他这样一说,琉双瞬间想起几日前,席芸儿体内杀人的红丝。 当时以为是毕巡干的,没想到红丝由席芸儿控制。 琉双当机立断,怕席芸儿真的杀人:“走,回城主府看看。” 果然,如晏潮生所说,城主府被淡淡的妖气笼罩着,除此之外,鬼气冲天。 琉双心道糟了,她和晏潮生去席芸儿闺房附近,恰好看见这一幕:五个凡人被吸成干尸,倒下去。 席芸儿面色红润,抚着自己的脸,笑着说:“拖出去埋了,别让人发现。” 被她命令的府中侍卫垂着头,面色都很难看。 琉双和晏潮生隐了身,席芸儿看不见他们,当即甩了身后一个侍卫的巴掌:“我的命令,你们听不见吗,还是你们也想死?告诉你们,别背叛我,那蛇妖都能死在我的手上,你们算什么!” 侍卫们连忙拖走尸体。 只剩席芸儿一个人时,她把玩起掌中生出的红丝,悠然低声道:“这内丹,可真好用。假以时日,我定然也能成仙,不会生病,不会老死。” 她娇美的脸上布满欢欣,全然不似那日-逼死毕巡时,表露出对妖丹的嫌弃与排斥。 晏潮生冷冷地问琉双:“少主,按仙律,是否席芸儿也当死?” 琉双沉默地点头。 下一刻,席芸儿只觉得耳畔风掠过,强大的妖丹警觉地提醒她有危险,她脸上慌乱,却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拥有的强大力量。 她慌乱地任由红丝到处翻飞,试图找出暗中的人。 腹部一痛,她愣愣低头看,一只手穿透而过,握住鲜红内丹。席芸儿脸色扭曲而惶恐,她迫切地想要伸手去拿那枚内丹,嘴角溢出鲜血:“还……还给我……我,我的……” 晏潮生冷眼看着她倒下去。 临到死,席芸儿眼睛空芒地看着一处,仿佛终于想起什么,下意识嗫嚅着唇:“毕巡,救……救救我……再救我……一次。” 大颗眼泪从她眼里滚落,院子里一阵风吹过,再也没有那个强大又呆傻的妖怪,会慌慌张张付出一切给她了。 她瞳孔渐渐涣散,终于想起来,道士给她说,失去内丹后的妖怪,都是没用的。怕他要回内丹,毕巡已经被她给逼死了。 晏潮生的掌中,红光熠熠。他垂眸看着腾蛇内丹,长街敛住眸中情绪。 琉双绷紧了身体,下意识觉得他会把妖丹给吞了。这样一颗内丹下去,多少失去的灵力都回来了。 谁知他走过来,嫌弃似的,把内丹塞她手中,转头就走。 掌心内丹灼热,还带着席芸儿的血,琉双连忙施了一个清洁术,把它放入乾坤袋。 琉双追上去,不太敢相信:“你真的给我呀?” 晏潮生冷着眸,恶毒吐字:“蠢物的内丹,不要也罢。” “那你是专门来杀席芸儿的?” 晏潮生眼中闪过一丝冷嘲:“我幼时,听过毕巡。他是一方妖山的领主,龟缩在山头,数千年不敢出去,也从不招惹凡人。他辖领的妖山妖怪,从不会生事。” 毕巡爱上城主的女儿席芸儿,席芸儿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毕巡舍不得她死,便挖了内丹给她,人一直都是席芸儿主动杀的,包括迎亲那一次。只不过席芸儿不愿承认,就推脱给毕巡。 毕巡也默认了,最后还被席芸儿逼死。 说出来都可笑,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单纯又傻的蛇妖。 琉双隐隐明白了什么,看晏潮生脸色,她了然问道:“你幼时崇敬他呀?” 晏潮生冷笑着说:“谁会崇敬一个蠢货?反正在那个女人和你们眼里,妖没有一个好东西,生来低贱该死。” 这就不对了,琉双心想。 “我信。”琉双说,“我信毕巡是好妖。” 晏潮生脚步顿住,抿唇回头看她,她站在泰川城阳光下,说:“我知道,妖并不都是坏的。”她的青鸾就是好妖嘛。 在说他?晏潮生莫名觉得嗓子干涩,他压平上翘的唇角,避开她的眼神:“你信不信,关我何事。” 不愧是你 虽然晏潮生没承认,但琉双几乎能认定,晏潮生就是崇敬毕巡。 原来少时晏潮生,也有尊敬的人,琉双几乎能脑补,一个小小弱弱的、身上布满蛇鳞的男孩,眼睛亮亮地听人说着领主毕巡多么勇武。 同样是妖蛇血脉,毕巡是上古腾蛇后嗣,在晏潮生看来,恐怕处处值得他羡慕。晏潮生幼时听着毕巡的故事,一定也曾想过,长大做毕巡那样的人。 可惜来一遭泰川城,遇到这样的事。毕巡惨死,还是自己把心掏出来递给了席家小姐。 琉双看一眼晏潮生,她做小仙草的时候,知道他体凉,有妖蛇血脉,但不知他是哪种妖蛇的后嗣。上辈子晏潮生从不提这个,她便也从来不问。 不过,先前毕巡那般鄙夷他的血脉,想来晏潮生的血脉,在妖族并不好。 晏潮生不吃毕巡的内丹就行,琉双捂紧乾坤袋,不然她还怎么杀晏潮生? 琉双对这枚妖丹也没有别的想法,七千年腾蛇后嗣的妖丹,不能流落到任何一个妖族手中,她届时把妖丹带回空桑,让赤水翀来安置这颗内丹。 琉双打算先去昆仑仙境。 毕巡的事情解决了,百姓们认得晏潮生,再留在泰川城恐怕会徒生事端。 琉双摘了柳叶,依样画葫芦,让它们飞去找白氏两位公子,若他们看到信,也会往昆仑赶,到时候在路上汇合便是。 绿色仙纸鹤扑棱着翅膀满天飞。 晏潮生抱着双臂注视琉双,若有所思:“少主这是从哪里学的仙法?以花草做介,不像空桑的仙术。” 琉双挥挥手赶走仙纸鹤:“那你说像哪里的仙术?” 晏潮生看她一眼,不说话。 琉双在心里哼了一声,晏潮生少时历经万难,入空桑修仙,眼界和胆识自是不必说,但他作为一个守卫外镜的弟子,不能暴露太多见识。 纵然晏潮生知道这些仙术的来源,也不会说与她听。 这些法术都是少幽教的,一想到少幽,琉双难免觉得怅然,也不知这位前世来不及见的故友,今生是否还有缘再见。 即便再次见到少幽,少幽也认不出她了吧。 别想那么多,暂且安身立命。 当务之急,得想办法解决晏潮生的事,留一个妖界君王在仙境,无异于把一只狼放入羊群。 许是这次运气终于好起来,两人才出泰川城,身后两道流光追了上来。 琉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挥挥手:“白羽嚣!” 她这一声欢喜无比的亲昵招呼,让白家两位公子同时愣住,白羽嚣见了鬼似的看着琉双,他没听错吧!赤水琉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兄长,而是他? 眼见琉双朝着他们跑过来,白羽嚣手指抵着琉双额头,不让她靠近自己,不自然地对白追旭说:“哥,赶紧给她看看,赤水琉双中邪了。” 白追旭担忧地打量着琉双:“少主,泰川城有妖物作祟,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很好。”琉双现在见到白羽嚣,跟见到亲人一样,从来没觉得他这么亲切。 白羽嚣都来了,晏潮生的死期还远吗?没有晏潮生这个心腹大患,空桑就能安全。 白追旭还在一旁,琉双不敢直接和白羽嚣商议弄死晏潮生的事,只好暂时憋住,她问白追旭:“白大公子,你们去哪里了?”她并非原主,无法自然地叫白追旭哥哥,这样称呼他习惯些。 白追旭一顿,叹了口气:“少主怎么和我如此见外?是因为我这次没有保护好少主,少主生气了?” 琉双连忙说:“没有生气。” 琉双憋了半晌,也找不出个合理的理由,只能道:“爹爹告诫,以后要保护空桑,做少主要有做少主的样子,礼贤下士。” 白追旭皱眉,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给琉双说分开后发生的事:“我和羽嚣落入泰川城中,仙力俱都消散,泰川城里布置了结界,无法出去,七宝铜钱被吞,我们追着七宝铜钱散落的方向,看见了这个。” 说着,白追旭拿出一面镜子。 只见那镜子如琉璃般剔透,通身带着草木之息,上面还有绿色萤芒在流转。 “这是什么?” 白追旭没有递给琉双:“少主别碰,此物唤作太初镜,是上古洪荒时代,一位真神的神器,我和羽嚣也没想到,会在泰川城看见它。太初境内设天地阴阳,能造幻境,设结界,吞灵气法宝,它流落妖族多年,现在沾染太多煞气,容易侵蚀少主仙体。” 白追旭说不能碰,琉双相信他,立刻缩回了手。 “你说这是在泰川城找到的?那它能设置结界,把结界内的生灵都控制住,烧死里面的生灵吗?” 白追旭沉吟片刻:“没有见过,但理当可以。” 琉双抿了抿唇,太初境可以做到困住生灵,以火焚毁其中万物,那么很有可能,她记忆里的孽火,并非孽火,而是太初神镜造成的。 是谁想要焚毁苍蓝? 如今太初镜在白追旭手中,总不至于是白追旭吧? 史书上,空桑白氏随着仙境一同湮灭在历史之中,不可能是白追旭。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她还得观望一下,太初镜最后会辗转到谁的手中。 琉双稳住心神,让自己沉住气,把自己和晏潮生的经历也说了一遍。 白羽嚣说:“世间有那么傻的蛇妖,把内丹挖给一个凡人?总归是妖,劣性难改,死便死了。” 琉双下意识看一眼晏潮生,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内涵到。 墨蓝衣衫的少年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白追旭的关注点还比较正常,说:“怪不得神器后来无人控制,我和羽嚣能顺利取走它。”他妥帖收好沾了煞气的太初镜,“少主,我们已在泰川延误数日,当务之急,前往昆仑吧。” 琉双点头。 白追旭召出自己的剑,剑身流光溢彩,施了仙术以后,足以坐下十数人。 “少主,我扶你。” 白大公子的温柔让人如沐春风,琉双觉得自己很倒霉,怎么先前就和晏潮生掉在了一起。 白羽嚣嫌弃地敲敲兄长仙剑:“可惜七宝铜钱被太初镜吞了。” 一众人乘仙剑飞往昆仑。 路上琉双终于得了空,凑近白羽嚣,悄悄设置了一个结界,与他密谋。 “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被她暖暖气息一扫,白羽嚣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瞪着琉双,摆出打架姿势:“小爷警告你啊,别乱来。小爷不上你的当。” 琉双压低嗓音:“不是要害你,我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掉晏潮生。” 白羽嚣眉毛一挑:“怎么,他在城中欺负了你?你要对人赶尽杀绝。” 琉双不好说原因,只好点头承认。 她撩起袖子,给白羽嚣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欺负得可狠了!他那个人记仇,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 白羽嚣不屑地说:“小爷会怕他?一个修为尽失的守门弟子。” 琉双心想,你未来还真就死在一个守门弟子手中,挣扎都挣扎不动。人家碾压着你打。 琉双说:“以防万一,还是得想个办法。” 白羽嚣的性子本就亦正亦邪,不服管教,从他私自抓门中弟子,废其修为就能看出,他和白追旭这种一身正气的仙界仙君不同。 他只思索了一会儿,推开琉双脑袋:“别凑这么近,这件事我来想办法,走开,赤水琉双你太废了,别拖小爷后腿。” 合谋做坏事,还被人嫌弃,琉双嘴角抽了抽,叮嘱道:“那你一定要靠谱些啊。” 白羽嚣说:“你别让我兄长知道就成,你若敢说,到时候别怪我拖你下水。” “不说,我一定不说。” 琉双刚刚敲定干坏事,衣领被一只手捏住,她脊背一凉,回头望去,晏潮生垂眸看她,没有温度地一笑:“少主,弟子忘了一件事。” “什……什么?” “十诫环,忘了给少主解开,如今已经安全,弟子不用心系少主安危,自然要给少主解开。” 琉双暗骂他虚伪,哪里是担忧她的安全,他先前都想吸她灵气了! 她把戴着十诫环的左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瞎说:“我想过啦,你现在没有灵力,我戴着十诫环,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保护你。” 空中流云划过,少年脸皮抽了抽,面无表情看着她。 琉双赶紧说:“这个镯子挺漂亮的,我乐意戴着。” 晏潮生扯了扯嘴角:“少主喜欢便好。” 开玩笑,琉双心想,她才不会把十诫环还给晏潮生,否则届时晏潮生能从白羽嚣处脱困。 十诫环束缚力再强,总归只能捆住一个人。这就是赤水翀放心把十诫环交给晏潮生的原因,赤水翀想,女儿身边有法力高强的白氏两位公子,不会让人真的欺负了她。 先前泰川城实属意外,赤水翀估计也没预料到几人会阴差阳错分开。 拍板以后,琉双-开始期待白羽嚣下黑手。 白羽嚣一直没有动静,琉双只好用眼神暗示他,白羽嚣笑得一脸欠揍:“急什么,好戏在后头。” 仙剑飞行第三日,已经到了昆仑管辖的人间地界,白羽嚣说:“兄长,在庆乌城停下,少主不太舒服。” 白追旭连忙看向琉双:“少主,你不舒服?” 琉双愣是给整懵了,见白羽嚣挤眉弄眼,她只好配合地捂住心口:“嗯嗯嗯,难受,累,咱们歇歇吧。” 白追旭不疑有他,一切以琉双为重,带着众人在庆乌城外落脚。 庆乌城外有一处宽阔的竹林,白追旭手一挥,一处精致典雅的小院出现在林中。 看着白追旭忙前忙后,琉双良心有点痛,白追旭是真的对原主很好。 为了配合白羽嚣,琉双躺好,白追旭要替琉双看看哪里不舒服,琉双连忙躲开,眨了眨眼:“可能之前在泰川城受了惊吓,我歇歇就好。” 白追旭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他是仙君,哪里看不出琉双没有不舒服,只不过任由她胡闹,以为到了昆仑地界,琉双害怕面对昆仑那位少主,能拖一天是一天。 白追旭说:“那少主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琉双连连点头。 人间月上枝头,林间窸窸窣窣,琉双推开窗,感觉不对劲。 此处半夜起了雾,五行八卦似乎也与别处不同,阴气特别浓郁。 她仔细感知,却又感觉不到什么不对劲。 直到月亮隐去,竹林里惬意走出来一个人。 白羽嚣翻进琉双的屋子,得意一笑:“放心,都解决了。” 琉双也很高兴,不愧是你啊白羽嚣,她竖起大拇指。 这下好了,空桑再也不用担心灭族了。 她虚心请教:“请问白二公子,你用哪种办法把晏潮生弄死的呢?” 白羽嚣说:“布了个万魂冢,送他上路。” 琉双笑容僵在脸上。 好样的,好样的啊白二,你竟然用一群小鬼,去杀未来鬼王。 还不如她自己来。 昨晚 白羽嚣性子跳脱,做事全凭心意,他是个修炼奇才。法力比起兄长白追旭,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特意挑了阴气最重的庆乌城,在城外设了一个万魂冢,把城中大半冤魂厉鬼吸引过来,让它们厮杀阵中活物。 八荒生死循环有道,人死后堕入轮回,少部分因怨气徘徊不愿离开的,便化作厉鬼,危害人间。 但如果修士生生逼出生魂,以魂入道,这就是鬼修。 鬼修法力一日千里,却伤人伤己,常被列为邪魔歪道。 晏潮生以妖身成鬼修,是八荒第一人。 知晓白羽嚣干的好事,琉双凝噎,白羽嚣还好意思嫌弃她,他这分明是提前把空桑送上不归路! 两人说话,惊动了另一处的白追旭,琉双赶紧道:“白羽嚣,你稳住大公子,别让他知道咱们在干坏事,我去去就回。” 白羽嚣来不及叫住琉双,她身影三两下消失在林间。 琉双赶过去,看见万魂冢时,毛骨悚然。 整片竹林黑漆漆的,鬼魂遮住月光,浓郁的阴气让周围温度很低。 森然黑气之间,晏潮生身上挂了无数厉鬼,它们试图撕咬他的魂魄。晏潮生盘腿闭着眼,嘴唇发乌。 已然阴气入体。 如果不是琉双对他的来历有所了解,还真会和白羽嚣一样,以为他死定了。 表面看去,是那些厉鬼在分食晏潮生,实则仔细一看,靠近他的鬼魂,阴气都越来越弱。 晏潮生在下意识吸收这些鬼气。 再这样下去,人没杀成,人家直接入道了! 琉双在心里唾弃白羽嚣这个猪队友,当务之急顾不了那么多,得阻止晏潮生入鬼道。他强大起来,空桑就危险了。 琉双手腕一转,绛珠伞出现在手中,仗着仙体属阳,她百无禁忌,用绛珠伞挡着,往晏潮生身边走。 她一路挥开小鬼,顾不上那么多,咬牙进入万魂冢,终于到他身边。 少年盘腿闭着眼,皮肤冷冰冰的。琉双手指带着白色萤芒,一个个消灭在他身上的恶鬼。 去去去,别给他加功力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鬼魂们偏偏前赴后继,多得琉双都快消灭不完,怕晏潮生再吸下去,就成鬼修了,琉双心一横,干脆用绛珠伞做了个结界,把自己和晏潮生困在里面。 果然,普通鬼魂魄无法冲破绛珠伞,等天亮,阳光出来后,万魂冢的阵法自然会消失。 琉双蹲下去看晏潮生,还好,来得及时,他尚且没有彻底顿悟鬼道。 少年嘴唇乌黑,皮肤开始变成僵冷的灰白。 这个时候,如果她给他一刀? 琉双悄悄四处看看,很好,白追旭不在,她给晏潮生一刀也不会崩人设。琉双手指化作利刃,刺向他胸膛。 手指触及少年胸膛,像戳到硬邦邦的石头,琉双指尖一痛。 少年皮肤仿佛石化,僵冷得像一具万年僵尸的躯体。 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能杀死他吗?琉双在他脑袋、腹部、后背全部试了试,发现晏潮生僵冷的身体确实无法损坏。也就是说,她没法用仙法化作刀刃杀了他。 琉双不信邪,那用火烧呢,烧总烧得死吧? 她打了个响指,周围燃起明亮的蓝火,火舌舔上晏潮生的身体,他闭着眼,神色无波无澜。 琉双加大了仙力,让火烧得更加旺盛,少年乌发衬托着蓝色火焰,有种说不出来的妖异。 再烧,琉双愤愤地想,她就不信烧不死他! * 被白羽嚣扔进万魂冢,鬼魂们纷纷撕咬着他的身体。晏潮生眼神冰冷。 鬼气入体,却看不见伤口。 他深知,没了修为,他跑不出万魂冢,阵法犹如鬼打墙,死死困住他。 他非仙体,学的法术少有能对付厉鬼。 走到山穷水尽,他反而发了狠,干脆不闪躲,原地盘腿坐下,它们既然想要吞吃了他,不如他反客为主,把这些鬼魂吃了。 若他能活着回去,一定不会放过白羽嚣! 入定那一刻,晏潮生难免觉得讽刺,都说仙境中人爱护门内弟子。可他起初抱着一腔赤诚拜入空桑,得到的却是仙族后嗣视他的命为草芥。 仙,妖,丑陋的人心,又有什么不同? 晏潮生没指望任何人来救他,每一次九死一生,全凭他自己熬过去。这一次,他们最好不要期待他依旧能回去! 鬼气阴冷,寻常凡人受了一点,便会折寿十年。 对于妖脉来说,鬼气也如同致命剧毒。晏潮生感觉自己身体仿佛被扔进百丈寒冰,冷入骨髓,几乎把每一寸皮肤和骨骼都冰冻住,血液都不再流动。 一切知觉,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疼。 分不清是鬼魂撕扯他的魂魄更痛,还是他发了狠不要命吸入鬼气更痛。 这样的煎熬下,晏潮生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是死了。 耳边荡着凄号鬼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 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晏潮生处于极寒鬼气中,五感却依旧存在,他闭着眼,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来人打散了撕咬他的鬼魂。 他嗅到一股浅浅的香气,像雨后初初绽放的海棠。 那香气很近,来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随后,短暂的寂静,那些鬼魂全都不见了。 晏潮生几乎立刻认出了她是谁,在泰川城,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也曾从她身上闻到过一样的香味。 是赤水琉双。 晏潮生分不清自己的心绪,明明片刻前,他还在想,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白羽嚣,白追旭,包括赤水琉双,一个都别活。 然而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赤水琉双来了。 随后,一只小手,摸上了他胸膛。 晏潮生愣住,有一瞬间连阴气带来的痛苦都冲淡了,只剩一股羞恼涌上心头。他能明显感觉到那只手在自己胸膛上游移,滑过他的脸,他的腹部,又转而触及他的后腰。 晏潮生庆幸自己身体已经僵化,否则他此刻,或许都不知道会不会一把掐死她。 赤水琉双到底在做什么? 他能感觉,却看不到。好在她摸了几下,没有继续。少女打了个响指,身边骤然燃起幽幽蓝焰。 晏潮生的身体本来如冰封,每一丝阴气引得他连呼吸都泛着麻木的痛,温暖火焰拂过他躯体那一刻,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渐渐消失。 晏潮生想起第一次在莲花台见她,她点亮的蓝焰,倒映在九思潭中,像一片孔雀羽毛。 这火焰一旦停下来,他定又会坠入寒气之中,可是过了许久,久到太阳都出来了,她依旧在孜孜不倦为他取暖。 第一缕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时,少年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 许多年后,晏潮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绛珠伞下,第一缕金色光芒照在他们周围,万鬼消散,阳光洒入林间。 人间朝阳初升,蒙着面纱的少女额头渗出细汗,依旧死死维持着绛珠伞。 阳光拂过她发梢,她仙力耗尽虚脱,直直倒下来,恰巧倒入他怀中。 晏潮生本以为自己第一个动作是推开她,然而手仿佛不听脑子使唤,接住了她。 绛珠伞落下,砸到她脸颊前,晏潮生伸手握住。 他低眸去看怀里的少女,她人事不省,看上去累坏了。 昨夜一腔对空桑众人的怨恨,在清晨变得令人烦躁。或许……白羽嚣做的事,她真的没有参与,一切和她无关。 不然为什么万魂冢这样的地方,她也能守自己一夜,还为他取暖。 或许就像她在莲花台上说的,她已经后悔最初冤枉他,诚心悔过,想要对他好。 晏潮生冷着脸,脑海里翻涌过无数想法,最后落在她纤长的手上。 空桑这位小少主,长了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却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指尖一点樱粉,好看极了。 晏潮生跟被烫到一样收回目光,不可避免又恨恨想起,昨晚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事。 有个想法渐渐浮出水面。 赤水琉双在莲花台上为他治伤,又在泰川城连蛇妖都不怕,挡在他身前,她为他脱下仙衣,又为他撑伞。 此刻,竟然趁他吸了鬼气入定,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还在万魂冢里为他一夜取暖。 简直……不知廉耻!早就听说过有些仙族后嗣荒淫无度,她不会是喜…… 难道一开始她故意在空桑入口,就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没想到弄巧成拙? 想到这里,晏潮生冷笑一声,他是不会跟这个丑八怪的。她的心思皆是枉然。 绛珠伞都快被他握热了,晏潮生又看见了自己手腕的镯子,和少女白嫩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他抿紧唇,冷着脸,一把将她抱起来。 既然她对他有企图,直接拒绝没有好处,不如利用这个蠢少主,谋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空桑仙境如此,八荒其他仙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一定要恢复修为,找一个师尊,踏上仙道。 怀里软乎乎的少女,或许就是一块不错的踏脚石。只要自己不动心,到时候她知道真相,一定会伤心欲绝,这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晏潮生找好了理由,心安理得抱着琉双回去。 鬼气入体,阴差阳错让他体内妖脉发生了变化,如今肉身再不像之前那般脆弱,反而是一件好事。 白羽嚣暂时打不过,没关系,徐徐图之,来日方长,他一定会手刃白羽嚣。 晏潮生面无表情地想,至于赤水琉双,伤心欲绝以后,他如果心情好,说不定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 琉双孜孜不倦烧了晏潮生一夜,换成一座山石,也该烧毁成灰了,可晏潮生丝毫没事。 后半夜,她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加大火势。 绛珠伞结界的维系本就需要仙力,琉双修炼的时间不长,天刚亮,体内仙力耗尽,她晕了过去。 一醒来,已经在白追旭的仙剑上了。 琉双蹭的一下坐起来,去看晏潮生,怎么样?烧死了没? 青衣少年觉察到她的打量,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她清楚地在他眼睛里看到一抹浅浅的了然,随即他冷着脸,扫了她一眼,似是不屑地转过头去。 琉双失望地垂下肩膀,这样都不死,那之后可怎么办? 白羽嚣也很纳闷,凑过来和她悄悄说:“那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小爷第一次听说,有人能从万魂冢出来,他前两日抱着你回来时,不仅没事,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竟然没向我哥告状。” “你说什么,他抱我回来的?” “对,你昨晚去做什么了?” 一想到晏潮生抱了自己,琉双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立刻施了好几遍清洁术,这才好受些。 晏潮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往往是因为,那个人在他眼里,恐怕已经是个死人。 琉双同情地看一眼白羽嚣:“你好好修炼,一定要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 白羽嚣说:“那还用你说,什么时候轮到你和小爷说这些道理了。你都自身难保,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他换上幸灾乐祸的语气:“你瞧瞧,这到哪里了?” 琉双一看,竟然在她仙力耗尽昏睡期间,白追旭已经十分靠谱地把他们带到了昆仑仙境。 白追旭驱使仙境进去,在昆仑仙境大门停下。 入目便是一片灼灼桃林,人间这个时节,桃花早已开败,昆仑却依旧生机蓬勃。 白追旭看着一片美景,笑道:“昆仑自上古时期,便以桃木占卜,这片桃林,也只有昆仑能开得如此好。草木温良,一如昆仑之中即墨氏一族的脾气。少主,不用担心,昆仑少主不会为难你的。” 琉双本来鲜少想这件事,被白追旭这样一说,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她”先前都找上门对着人家羞辱退婚了,昆仑少主真会原谅她? 故人 其他仙境都有守境弟子,昆仑却不同。 琉双刚刚迈入桃林,簌簌桃花落了她一身,风吹过,原本安静的桃林像是炸开了锅,桃树们叽叽喳喳说:“不好啦不好啦,空桑那个丑八怪境主又来欺负少主啦!” “她又来啦,又来啦……” 数万棵桃树,报复似的,往琉双身上扔桃花,像是要生生把她埋进去。琉双很是沮丧,看吧,再来昆仑,果然是不受待见的,桃树精怪都尚且如此,昆仑少主见了自己,岂不是一刀捅死? 白羽嚣哈哈大笑:“赤水琉双,你看看,你上次来是多可恶,这些精怪都记得你了。” 白追旭看着灰头土脸的琉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他行事妥帖,刚要上前报上来历,求见昆仑境主或者少主,却见眼前桃木悠悠而动,方才通达的道路已然不见,被桃木们挡得严严实实。 转瞬,路被堵死,脚下白色八卦阵光芒微闪,这是一个迷阵,让他们速速离开。 晏潮生心中冷笑,看吧,那个丑八怪果然不讨人喜欢。 白追旭上前一步,说:“在下空桑白氏长子白追旭,随少主而来,向昆仑少主道歉,还望通融一二。” 路依旧被堵死,桃木们认死理,依旧不愿让他们过去。 琉双说:“我真的是来道歉的。” 桃木不为所动。 白羽嚣道:“跟它们说这么多干嘛,不过是一群吸了仙气才开灵识的精怪,一把火过去,还愁它们敢不让开?” 他是个火爆性子,话音刚落,烈烈火焰已经在指尖燃起,琉双连忙拉住他:“不要!” 琉双头都疼:“我们是来道歉的,烧人家仙境只会结仇。上次是我做错了,做错事受惩罚没什么,再等等,或许有昆仑中人愿意回禀一声。” 白追旭也阻止道:“羽嚣,不可鲁莽。” 白羽嚣只得收回手,哼道:“怕是等到地老天荒,人家也不愿开仙境的门。精怪们哪敢这么大胆拦路,不是有人授意,小爷都不信,昆仑一脉最擅占卜,恐怕咱们踏入昆仑地界时,他们就早已知晓。” 早已知晓,却故意让他们吃闭门羹,还让精怪出来讽刺琉双。 琉双好歹是空桑少主,按理昆仑不会这样行事,她上次来,到底是做了什么人憎狗嫌的事?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看向琉双,目光微妙。 琉双后退一步,快冤枉死了。她也不知道原身做了什么,心里比谁都慌。 本以为桃林为阵,顶多困他们几日,出一口气便罢,没想到数日过去,桃树不仅堵了路,仙境中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回连白追旭都没法安慰自己,昆仑气消以后就会放他们进去,他看一眼琉双面纱下的脸,幻颜珠在体内越久,容颜便越难改回去,为了少主的脸,不想硬闯也不行。 他叹了口气,说:“强行出桃林。” 琉双连忙拦住他:“不行不行。” 真的强行闯进去了,恐怕昆仑那位少主更生气,别说幻颜珠了,两大仙境一定会交恶。 白追旭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他忧心自己的脸,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有办法!”琉双说,“先让我试试。” 她看一眼晏潮生,记忆里,小仙草险些误闯无情殿,那一次妖君很是生气,两人冷战数日,小仙草都快在被窝里哭死了,晏潮生就是用这个办法哄她。 小仙草当即就不生气了,上辈子自己当初的心境不记得,但是哄人的心意,兴许是有用的。 上辈子晏潮生用来哄自己的办法,如今自己用来哄昆仑少主,没毛病。 琉双心道,厚不下脸皮道不了歉。反正她这个空桑少主在昆仑也没有什么面子可言,她干脆双掌结印,手指翻花间,空中冉冉升起一行金色流光。 流光飞到昆仑上空,几乎传遍整个昆仑。 * 沃姜美滋滋地在水镜中看着琉双等人,他们一进昆仑地界,他便知晓。 沃姜暗暗让桃树们堵住入口,不让那位少主进来。 开玩笑,上次这丑丫头风风火火飞过来,整个昆仑因为她是少主的未婚妻,全部恭恭敬敬,以礼相待,结果这丫头二话不说把少主贬得一无是处,还说她嫁谁都不会嫁少主,让少主死了这条心。 这就算了,当少主为了仙脉,皱眉说姻亲是两大仙境的事,他要与父亲商议商议时,那少主直接指了指她自己的肚子,说里面可能已经有孩子了,若少主愿意当这个绿王八,她不介意空桑与昆仑联姻。 少主脾性再好,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一个男人被羞辱到这种地步,少主当即同意解除婚约。 丑丫头高高兴兴就走了,沃姜好几百年没看过少主这么冷的脸。 也是,本来二人就无任何感情可言,少主为了昆仑,牺牲自己的姻缘,本想日后与丑丫头相敬如宾,共护仙境,没想到被人找上门嫌弃,还意欲珠胎暗结让少主接手。 那之后,少主一直在闭关。 既然这门亲事不成,总得自己有能力拯救枯竭的灵脉,此次赤水琉双再来仙境,少主在闭关是不知晓的。 沃姜下定决心要教训教训这被宠坏的臭丫头。 他曾暗暗为少主和赤水琉双占卜,发现少主与她,无法走到最后,既如此,早些处理了才好。 没了赤水家的小坏蛋,真要联姻,风伏命不还有个妹妹吗?听说东方长留氏也有不错的女子。 赤水氏当初来商讨姻亲时,说他们家少主容色倾城,姝丽无双,结果这丫头挑衅上门,完全看得人眼疼。 她觉得少主配不上她,以沃姜看,她还配不上少主呢! 桃林精怪变化阵法把他们困在外面后,沃姜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硬闯,没想到耐着性子等了数日,她竟然乖乖在外面罚站。 沃姜心里冷哼一声,反正脾气好的少主在闭关,就是不让她进来怎么的? 赤水老儿放任亲闺女大闹昆仑,是何意味现在都不清楚,正好借此机会,一试对方的用意。 沃姜盯了几日,终于盯累了,他悠闲地小憩了一会儿,门扉被人敲响。 沃姜上前去,开门惊讶道:“少主?” 门外赫然是即墨少幽,他青衣玉冠,行了一礼,无奈地道:“师尊,你作何为难她?” 沃姜讪讪地说:“少主怎么出关了?” 即墨少幽叹了口气:“闹出如此大动静,我再闭关,父亲也会责怪。” “什么?”沃姜一愣,哪里就闹出动静了,水镜里几个人不是好好的吗? “师尊且出来看。” 沃姜跟着少幽出去,一抬头,脸皮一抽。只见整个昆仑上空,一行金灿灿用仙力写的大字,上书—— “即墨少主我错了,你原谅我,见一见我好不好?” 端得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乖巧得不像是哄准夫婿,反而像在哄小娘子。 少幽手一挥,那行字淡去。 沃姜没想到那小丫头这么会来事,少主都被惊扰得不能再闭关。沃姜问:“少主怎么看?既然姻亲已经退了,便没有必要与空桑往来,四大仙境素日少有来往,数十万年各自安居一隅,少主不必总是事事为仙境考虑,偶尔也顾及一下自己的心情和喜好。” 少幽眸色干净轻和,闻言温和一笑:“师尊说的是。” 沃姜叹了口气,他们少主哪里都好,就是忧思太甚,活得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即墨少幽唤他一声师尊,沃姜实在受之有愧,少幽儿时曾跟着他学艺,学的不过只有占卜一术,后来即墨少幽博采众家之长,不论是占卜还是术法,早早皆在自己之上,境主也另为他寻师尊,可他数千年如一日对自己十分敬重。 沃姜看着他长大,不仅把他当作少主、昆仑未来的希望,更把他看得比自己的亲骨血还疼爱。 少幽少年端方,这样的性子多情易折,太过无私。沃姜反倒希望他自私些,不要事实为旁人考虑。 “那少主,你见赤水琉双吗?” 少幽说:“请他们进来吧,虽不再有婚约,却也是空桑来的客人。父亲与赤水伯父交好,她既然说是来道歉,总不能让他女儿在昆仑难堪。” “若她再无礼,少主该当如何?” 少幽垂眸,沉思片刻,淡淡道:“师尊多虑,昆仑不是任由人撒野的地方。” 沃姜心里舒服了,少主这样说,也就是那小丫头再敢目中无人,口出恶言,少主定不会轻饶了她。 沃姜心念一动,让桃木精怪放人进来。 哎,真是不要脸的小丫头,知道他们少主脸皮薄,竟然想出这一遭! * 琉双也不确定有没有用,半晌过去,桃林悄无声息。 她有些懊恼,当着全境的人哄那位少主都没用呀?白追旭等人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见里面没反应,白追旭安慰道:“无碍,还是我来吧,少主。” 他倒不如白羽嚣那般粗暴,破坏桃林,他意欲强行破阵,移开桃树。 刚要施法,那些精怪却像是得了什么命令,向两边敞开,齐声说:“恭迎赤水少主。” 白羽嚣纳闷道:“是赤水琉双的法子起了作用,还是这些精怪怕了我兄长?” “不管哪一种,先进去。”琉双说,她看一眼晏潮生,妖君的哄人大法真好用。 众人进入昆仑,与空桑讲究灵韵不同,昆仑讲究自然合和,仙气氤氲间,无数花朵盛放,琉双竟然还在不远处看到一窝小兔子。 昆仑应是最包容其他生灵的仙境了。 有人来引路:“赤水少主,诸位仙君,请跟小人这边来。” 走了不远,终于看见悬浮在空中的亭台楼阁。 “到了,少主在里面等诸位,小人告退。” 说实话,琉双心中挺紧张的,一会儿见了昆仑少主,说些什么好呢?是直接走程序,道歉认错,还是应该寒暄几句? 她迈步走出楼阁中,心里打着谦和认错的腹稿。 然而当背对着她的仙君转过身来那一刻,琉双怔然看着他的面容,一时什么都忘了。 她本以为没了心,冷冰冰的胸腔下再无波澜,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跳得如此激烈。 她几乎不受控制的,跑到他跟前去,唇颤了颤:“是你吗?少幽?” 她穷尽一生,曾经最想见,却死也没有见上一面的故人。 一眼百年,身死了,重来一次,少幽变成记忆里的执念。 少幽神色冷淡回头,本以为会像上次一样,看见一个暴跳如雷的女子,没成想她跑到他面前,一双雾蒙蒙的眼看着他,又欢喜又酸楚,似乎看见世间最喜爱的亲人一般,下一刻就会委屈得扑进他怀里哭泣。 即墨少幽愣住。 羞恼 眼前男子与百年前的挚友重合,琉双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死在天雷下,唯一的不甘和遗憾,在此时慢慢圆满。 “少幽,这些年,你……你过得怎么样?”琉双不论如何也没敢想,少幽竟然就是昆仑少主。 她一直以为他是上古桃木一族的散仙,再见少幽,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幸运。 少幽心中不解,她上次蛮横无理,一副恨不得赶紧摆脱自己的模样,这次态度却全然变了。 少幽以为她又要耍花招,皱着眉,语气带着淡淡的冷:“仙子不是不久前才见过在下吗,哪来阔别已久?”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下,琉双从见到少幽的欢喜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少幽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温度,带着浅浅冷意,他蹙着眉,虽然神情不甚明显,态度尚且还算温和,可以琉双对他的了解,他不太高兴。 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只有她一个人有过往的记忆,少幽不会记得她。 琉双很快收拾好心情,她所求的不多,她曾遗憾没能与少幽游遍山川,共饮花酿,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圆满。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进入自己是赤水琉双的角色。 “即墨少主,上次我来昆仑,多有得罪,还请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蛮横无礼,犯下了错。”她屈膝行了个李,“望即墨少主宽宥。” 少幽坐下,抬手煮一壶茶,他动作行云流水,淡扫她一眼:“我没有怪罪仙子。” 琉双说:“那即墨少主原谅我以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吗?” 她这句话一出,少幽还没说话,在场几个人面色各异。 白羽嚣心想:哟赤水琉双变聪明了啊,还知道逢场作戏,先假意和人交好,再借神农鼎。 白追旭则十分意外,琉双讨厌即墨少幽,抗拒这场婚事,是整个空桑都知道的事,本以为逼她来道歉已是不易,此刻她与即墨少主相处,却完全不像这么回事。 没有剑拔弩张,在即墨少幽面前,琉双态度十分敬慕,还处处透露着喜爱和……亲近? 琉双喜爱亲近即墨少幽? 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晏潮生,此刻抬起头,眼神泛着冷,落在琉双身上,又慢慢看向少幽。 * 晏潮生心里有点堵。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早在桃林琉双用灵力散字时,他很惊讶,白氏两位公子没看出来,他却知晓,这法术很眼熟,乃是他幼时遇到一位散仙,散仙教他的术法。 晏潮生修为虽然没了,异于旁人的妖瞳还在,他一眼就看出仙力裹挟了些什么字进入昆仑。 她在向那个男人曲意低头。 晏潮生皱起眉,难免揣测赤水琉双的用意。此次来昆仑,四人中,只他不知晓琉双来此的完整用意,以为空桑不欲与昆仑交恶,让少主亲自登门道歉。 这倒也能理解,可她第一眼看即墨少幽的眼神,哪里是憎恶和不愿嫁。 即墨少幽转身时,她上前,眼睛里带着晏潮生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 晏潮生不得不承认,从初遇交手,到后来莲花台,甚至这一路空桑到昆仑,就算是白追旭,也没能让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死死盯着琉双。 站得那么近,都快贴即墨少幽怀里去了!她就如此饥渴吗,还说不想嫁即墨少幽。 晏潮生冷笑,这哪里是不想嫁,她敢不敢再明显一点。 不仅问即墨少幽过得怎么样,她还与他好好相处。一男一女,和他相处能做什么? 果然,就像自己先前想的那样,赤水琉双就是他曾见过的那些糜烂仙族,这种仙族……晏潮生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不悦。 他先前竟然还想过等她受到了教训就放过她! 他心里冷嘲,不知是对赤水琉双,还是对前几日夜晚,抱着赤水琉双回去的自己。 心中思绪交杂,最后汇聚成眼里的冷意。 此刻,少幽已经泡好了茶,他广袖一挥,茶盏飞到每个人桌案前。他说:“赤水仙子若是喜爱昆仑,随时可来小住。” 晏潮生心想,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冷冰冰的客套话,明面上是允许赤水琉双随时前来,但少幽说的是来昆仑,而不是与他相处。 晏潮生嘲讽地看向琉双,她也愣了愣,却不见气恼,捧着少幽送过来的茶盏,轻笑道:“好,日后我一定常来昆仑游玩,若再惹即墨少主生气,少主随时可以赶我出去。” 少幽微怔,眼里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 咔嚓一声。 晏潮生手中茶盏捏碎,所有人都看过来。 晏潮生面无表情拢好碎片:“弟子失礼,即墨少主勿怪。” 少幽颔首:“无碍。” 晏潮生心里冷笑,他路上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赤水琉双只是任性了点,不知道会害自己至此,认为她和白羽嚣不一样。 他以为她知道错了,心怀愧疚,才会在莲花台上为自己治伤。他以为她秉性还算善良果敢,才会在泰川城敢对上毕巡。他以为,他以为她对自己…… 此时想起这件事,简直是又气又恼。她分明是见一个爱一个,和白追旭不清不楚,表面与白羽嚣不合,若真不合,白羽嚣哪能为她出气废自己修为? 现在还多了个即墨少主。 晏潮生记起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往事。 还未拜入空桑时,也有喜欢过他的女子,他自幼生得好,妖族不缺美人,容颜绝世甚至比仙族更甚,尤其是狐族,出了不少绝色妖姬,至今还在凡人话本中传唱, 晏潮生褪去稚童之身成为少年时,那时候小狼妖还活着。 他们一行少年从一座山林,辗转到另一处山林,无数女妖围着晏潮生示好。 晏潮生没有经历男女之事,他生来每一日,都努力想活下去见到第二日的朝阳,女妖们挨上来的柔软身子,媚眼如丝的眼神,令他脸颊绯红,手足无措,偏偏她们不是来伤害他的,他无法狠辣捏碎她们的喉咙。 他长那么大,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喜爱。 少年慕艾,当他还是山林妖怪时,并没有现在的修仙理想,伙伴们都还活着,心性也不似现在一般冷酷。 他甚至幻想过,日后等强大些了,找个女妖好好过日子。他定能护着她,不让她受苦挨饿,不让她像自己一样被欺负。 走上一条血腥厮杀路之初,他渴望的,其实只是有人爱他,他能有一个家。 晏潮生诞生便是孩童样貌,之前的所有记忆,他都没有。嘴上虽然不说,有时候一个人孤单走在月下,看见别的妖都有家可归,他心里难免有几分艳羡和落寞。 所以当知道女妖们喜欢他时,少年心里既害羞,又期待。 不过这样的心情只维持了两日,第三日,再没任何人向他献殷勤。晏潮生偶然遇到,不久前说想与他合灵的女子,与小狼妖一同滚入山林的花间。 灿烂的花朵被他们压倒一片。 晏潮生听见女子欢愉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两人细碎的声音传来。 小狼妖疑惑地问:“你不是中意我们老大吗?” 女子咯咯笑:“他呀,都看他长得那般俊俏,想来很厉害,没想到是个原型都无法化出来的残妖。” 小狼妖喘着粗气说:“老大很厉害的,你、你别这样说他。” 女子不以为意:“我可不想生出他那样残血脉的孩子,还……嗯啊……还是你好……” 月光皎洁,花丛外的少年,握紧了拳头,神色淡漠离开。 那一晚,彻底碎裂了晏潮生少年时可笑的情怀。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晏潮生知道,原来无法化形,不仅幼时要忍受着欺辱,长大纵然努力变强,也会令人厌弃。 不论他如何努力,他始终是其他妖怪眼中,连原型都化不出来的残妖。 妖界与其他几族不同,容貌和实力挂钩,往往修为越高,形貌越绮丽好看,晏潮生长着一张风神俊茂的脸,却并没有与之匹配的血脉和实力。 晏潮生没有怪小狼妖,也不曾怪女妖。但从那以后,他拒绝一切女妖的靠近,有的女妖看上他容貌,并不想与他有后嗣,只想和他春风一度,他冷冷笑着,再无少年时的慌乱无措,冷冷地吐字,让她们滚。 这段往事再回想,已经过去了很许久。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其后漫长的时光,他一门心思想要变强大,渴盼力量,渴望入仙道,再没想过这些。 晏潮生脸皮绷紧,而今一个赤水琉双,竟然让他破功。 他先前竟然真的以为她对自己…… 难得,时隔这么久的光阴,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恼羞成怒的滋味。 不知是更气琉双的水性杨花,还是气自己自作多情。 偏偏那少女还在与即墨少幽搭话,原来她软声温柔讲话是这个样子。 “即墨少主,你去过人间游历吗,可会用柳叶做传音仙纸鹤?” “即墨少主,人间七月时节,可泛舟游湖,看莲女采摘莲蓬,别有一番滋味。” “少主,空桑也很美的,待日后你来空桑做客,我一定好好接待你。” 不似在白追旭面前的守礼,也不似与白羽嚣的剑拔弩张,更不似在自己身边的虚情假意。 她对着即墨少幽,遥遥望着那个人,眸中仿佛落满星子,说不出的信任。 像是外壳都不见了,只露出内里的柔软给即墨少幽看。 晏潮生看得暗暗冷笑,他倒是不知道空桑被保护着不许外出的赤水琉双,何时这么博学有见闻,真是……长着一张丑脸,比白兔妖都造作。 即墨少幽偶尔回她几句,她眉眼皆含笑。 晏潮生再没碰过茶盏,否则此刻的画面每每让他想到先前自己的心境,就让他恼怒无比。 他只能在心里讥讽她,一个丑八怪,得罪了人现在又腆着脸黏上去,昆仑少主看得上她才怪。 起初,白追旭也疑惑万分,以为琉双在使什么缓兵之计,结果听她越聊越快乐,少幽都帮她茶盏续杯了,她半句也没提幻颜珠的事。 白追旭只能无奈开口:“即墨少主,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前来,有一事相求。” 少幽道:“白大公子请说。” “少主误吞仙宝幻颜珠,失去了原本容颜,空桑想借昆仑神器神农鼎一用,融化少主体内的幻颜珠。” 话音一落,晏潮生抬眸。 他心中羞恼因为这句话,消减不少,原来赤水琉双如此殷勤,是因为要借仙境至宝神器,而不是她看上即墨少幽? 那就难怪了,要借神器,以她得罪人的程度,的确很难。 晏潮生对幻颜珠有所耳闻,据说是服下能改变人容貌的珠子,修为再高的尊者,纵然天君,也无法看穿幻化出来的容颜。但是吞下便不可再恢复本身容颜。 原来赤水琉双不长这样,全是因为幻颜珠。 那她原本长什么样子? * 少幽抿了口茶,他容色清和,方才琉双与他说话,他不疾不徐,偶尔微微一笑,端方有礼。 此刻听他们提到昆仑镇压仙境的神器神农鼎,他面色依旧没有半分更改,冷静沉着道:“事关神农鼎,在下无法一人做主,容我向父亲回禀,再给赤水仙子一个答案,诸位可在昆仑暂且住下。” 白追旭心里焦急,却也只能道:“多谢即墨少主。” 少幽颔首,说:“沙棠,带客人去歇息。” 一位白衫婢女笑吟吟上前来,引琉双他们出去。 白羽嚣低声道:“哥,即墨少幽这意思,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白追旭摇头,略略苦笑。 他自持稳重,可是今日方知,和即墨氏这位少主比起来,自己还差得远。白追旭刚要安慰琉双,让她别难过,总会求得昆仑首肯。 “即墨少主会借的。”琉双突然说。 “少主如此得知?” 琉双说:“他看着冷淡,实际是个很好的人。” 相识百年,少幽几乎从不令她失望难过。琉双曾经不懂他的谦和他的好,再来一辈子,她知道世上简直没有比少幽更好的人。 哪怕琉双如今换了一具躯体,没了一颗心,可她总有种信念,她走过跌宕的一生,带着累累伤痕再次见到少幽,他依旧是那个会在花间、不厌其烦为她讲人情世故的男子。 尽管这辈子,他们相识的际遇有点糟糕,少幽一开始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但也因为失去过,琉双如今更懂得保护和珍惜。 少幽借不借神农鼎都没关系。兜兜转转,历经生死,还能安好无恙见到故人,对琉双来说,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传世镜 不似空桑处处是仙殿,昆仑仙人们的住所大多是悬浮的楼阁。 楼阁之下是万层云梯,看上去巍峨浩瀚,十分大气。 自那日看到少幽,琉双再也没有见过他。每每求见,少幽总是在仙阁中忙碌,不见外人。 昆仑仙氏的臣子一个又一个在仙阁中来来去去。与赤水琉双这个闲得不像话的少主相比,少幽身上的责任显然重得多,出关以后,便一直在料理昆仑内部事务。 琉双这个“前未婚妻”在昆仑虽然没有受冷遇,却也没什么存在感。 白追旭急坏了,生怕琉双体内幻颜珠久了再也取不出来,日日在外打听昆仑境况。 白羽嚣找到琉双说:“那个即墨少幽看着温和,实际软硬不吃,不如咱们偷偷去找神农鼎?” 琉双看他一眼:“然后使用神农鼎被发现,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昆仑?”敢动人家仙境的神器,就要做好在这里被打死的觉悟。不愧是白羽嚣,糟心主意一个又一个。 白羽嚣撇了撇嘴:“我看我兄长为你的事急成这样,可不是想帮你。”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琉双立马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不会是……” 白羽嚣差点跳脚:“你你你……小爷警告你别乱猜测!整个空桑,小爷最讨厌的就是你!”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看乐了琉双,她调侃道:“最讨厌的是我,那最喜欢的是谁,宓楚仙子?” “反正,宓楚就是比你好,比你好看,比你温柔善解人意,还比你刻苦努力。” 琉双哼笑。 若早几日,她定会为原主觉得委屈,这一路从空桑到昆仑,琉双也算看明白了,白羽嚣就是个心口不一,嘴硬心软的人。 若白羽嚣真的厌恶原主,就不会配合原主的鬼主意折磨晏潮生。 他嘴里说着吃了幻颜珠的自己是丑八怪,可是眼神里并无嫌弃之意,只是因为从小到大抬杠抬惯了,让他对自己和颜悦色,恐怕浑身都难受。 琉双有点儿理解他这种扭曲心态,他哥哥白氏大公子自小疼爱原主,作为一个兄控,白羽嚣对原主又羡慕又恨得咬牙切齿。 可是偏偏白羽嚣也看着原主长大,真说多讨厌她,怎么都不可能,两人相处便互怼,白羽嚣心里却还是很疼原主的。 赤水翀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放心让白羽嚣也跟着来保护自己。 至于白羽嚣多欣赏宓楚,琉双没见过,自然没法衡量。 这位潜在的敌人,在空桑很受欢迎,不说白羽嚣,便是白追旭提起宓楚,也没有半句恶言。 如果不是上辈子曾经被宓楚布置的幻境伤害过,琉双到了原主身上,或许也会以为是自己不对,冤枉了宓楚。 不过久走夜路总会撞鬼,既然知道宓楚不是好人,总会有宓楚露马脚的时候。 现在没办法揭穿,日后再与宓楚算账。 原主这条命,可不能白白葬送在宓楚手中。 白追旭为了神农鼎的事愁眉不展,琉双心道,她也得为取出幻颜珠努力。若没法取出幻颜珠,自己可能还能接受,紫夫人那么疼爱女儿,绝对受不了。 于是这几日,琉双得了空就去少幽的仙阁外等。她先前说有把握,并不是说来哄白追旭的,她从几百年后活过来,与少幽相识百年,对他的事很了解。 她知道一件事,定能圆此时的少幽心愿。 本以为少幽的住处会如他性格那般,外面要么种了竹,要么栽种着清雅的兰,谁知他仙阁外开的是一大片灿烂的蓝紫色木槿花,好看极了。 少幽一直在处理事务,几乎没有回来过,琉双便耐心地等,得了空为这些生灵输送些灵力。 她手指张开,嫩绿萤芒遍布整个仙阁,木槿们还没开灵识,但日日得她好处,一见她到来,便舒展起叶子,随着风沙沙作响欢迎她。 以前在鬼域,琉双都能种出一片花海,在仙气浓郁的昆仑,更是不提。 又一日无功而返,第二天少幽得了空,没有在议事的大殿,回了自己的仙阁, 琉双去找少幽,远远被两个仙童拦在了阁楼外。 仙童为难地说:“仙子见谅,少主已经有客人,仙子此时不便进去。” “有客人?” 琉双还未问清楚情况,就见少幽走出来,身后还追着一个女子,女子懊恼地说:“少幽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都听说了,是赤水氏先悔婚的!她那般对你,难不成你还对她有所希冀,我是风家后人,赤水氏能给昆仑的,我能给更多!只要……只要我们两大仙境结为姻亲,什么都会好起来。你难道,不想知道风家的灵脉为何从不枯竭吗?” 最后一句话,包含的巨大诱惑力,连琉双都忍不住抬眸看过去。 四大仙境,三个仙境的灵脉都在枯竭,只有风氏一族,不仅灵脉仙灵之力旺盛,还代代出天君,风家后嗣们个个出类拔萃。 少幽却不为所动:“采意仙子,说够了便回去,我已通知太子派人过来接你。灵脉是各仙境之间的事,而非你我之事。” 风采意很不服气:“那为何赤水琉双可以?” 少幽顿了顿:“父辈之事,少幽莫敢不从。” 风采意咬唇:“那……那也就是说,少幽哥哥,你也不喜欢她,对不对?” 少幽淡淡地看着她。 他虽温和,然而到底是仙境未来的主人,不言不语时,莫名令风采意生出怯意,她知道自己不该管少幽感情上的事,然而恋慕一个人,怎么会不在意这些? 琉双在花丛掩映处,猝不及防听到这些,再一抬眸,就对上了少幽和风采意的目光。 风采意瞪琉双一眼,说:“你竟然偷听!” 这就冤枉了,是他们要在这里谈话,琉双连仙阁都没能进去。 风采意走过来,绕着琉双走了几圈:“我没在昆仑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赤水少主吧,怎么,之前不是那般对少幽哥哥吗?又来昆仑做什么?” “你是风氏后人?” 风采意说:“正是。”她唇微勾,在琉双面前,倒是没了在少幽面前的女儿家情态,多了作为风家天之娇女的蛮横。 也是,琉双心想,如今的天君姓风,下一任准天君风伏命,是这位风采意的兄长,换作在人间,风采意也是个公主。 不过同为境主的女儿,琉双还是赤水家的独苗,谁也不怕谁。 琉双微微一笑说:“我来做什么,是我的事,与采意仙子无关。” 风采意冷笑,若有所思盯着琉双的面纱:“早就听说赤水氏少主生得俏丽动人,今日一见,怎地不敢把面纱取下见人?” 说罢,她便要伸手取下琉双面纱。 琉双眼疾手快,格挡了回去,两人灵力相触,风采意收回手,琉双觉得手腕都麻了。 风采意比原主大上几百岁,修为自是高上不少,琉双虽然疼,却忍住了不外露。如今琉双魂魄完整,勤加修炼,她根骨奇佳,日后应该能胜过风采意,不过现在若真要打起来,自己肯定打不过风采意。 风采意则很意外,她仗着自己年长琉双,知道赤水氏少主是个废物才骤然出手,没想到琉双接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一击。 风采意还要动手摘琉双面纱,一只道青色光芒打过来,风采意后退了一步,回头看见少幽冷然的眼:“采意仙子,昆仑不容闹事。” 风采意咬牙,跺了跺脚,不甘心但又不敢造次,只能跟着自己婢女暂且离开了。 “多谢即墨少主。”琉双赶紧道。 少幽说:“是在下招待不周,让赤水仙子在昆仑受了委屈。” 琉双悄悄看一眼他。 他整个人像水,端方平和,偏又斩不断的柔韧。 他上辈子说过最重的话,莫过于让她别叫他师尊,他不想做她的师尊。 少幽冷淡道:“若赤水仙子没事,便回去歇息吧,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等等,”琉双说,“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的,我知晓你一直在找一缕残魂,我知道那缕残魂在哪里!” 少幽顿住脚步,回头看琉双。 琉双压低声音:“你想找你娘亲的残魂对不对?” 少幽眸色冷静,无波无澜:“仙子僭越了,我的心思如何,我最清楚。你若想借神农鼎,还需我父亲同意,我早已说过,我无法开启神农鼎。” “我没有开玩笑,我也不是在骗你。”琉双抿抿唇,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见她,你跟我去看看,只要看看,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少幽曾经暗地找了他娘亲残魂五百年,他的夙愿,从来只有这一个,既然能早一点全他夙愿,让他不必以境主之子的身份,借由闭关在外苦寻,琉双自然会帮他。 少幽曾对她说,为了寻这一抹残魂,他八荒都走了一遭,还曾走过错路,在一次危机中散去千年修为。 从来都是少幽帮助她,这一次,她终于也有能力帮助少幽了。 少幽不语,淡淡看着琉双,看不出喜怒,甚至不见多渴望。 琉双心道,少幽生来便肩负昆仑重担,本就怀疑自己从何得知他的心愿,自然不会信自己。 她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的脸,胡扯道:“即墨少主就当给我个机会,我想要回自己原来的脸,又想不出怎么祈求你的原谅,让你帮忙开启神农鼎,便费尽心思打听了你的一切,这都是我猜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尽力一试帮你寻魂,你尽力帮我开神农鼎作为交换?即墨少主若同意,今夜子时,咱们在这里见。” 说罢,她笑着挥挥手。 少幽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 琉双回去以后,立刻找白羽嚣:“二公子,我向你借一样东西可好?” 白羽嚣挑眉:“什么?” “传世镜?” “哟,赤水琉双,你也有求我的一天。”白羽嚣特别得意,掐住琉双的脸,“你求小爷啊,小爷高兴,就借给你。” 琉双脸都快被他扯疼,她淡定笑道:“求你。” 白羽嚣一噎:“你的骨气呢?” “用来求你了。”琉双说,“你要是还不开心,我多求你两声?” 白羽嚣咬牙:“不行,这个不能借给你。” 琉双揉着脸瞪他,既然不给借,那你还让我求你? “为什么?” 白羽嚣咳了一声:“反正就是不能借,这是我们白氏的宝贝。” 琉双手指合十:“我就借一天,一天!” “一天也不行。” “小气!” 白羽嚣瞪着她,脸色白了红,红了白,他该怎么说,这传世镜是他家传给族长夫人的?赤水琉双是想嫁他还是想嫁他哥呐! 在她鄙夷的目光下,白羽嚣咬牙:“你到底用来做什么?我告诉你啊,借也行,就一天,你借了得还,你要是敢弄丢,小爷饶不了你!”算了算了,他行事本就不羁,在意这个做什么。 琉双说:“做什么暂时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保证完璧归还。此次来昆仑不是为了神农鼎吗,我借这个,是为了早日取出幻颜珠。” 琉双从白羽嚣手中拿到传世镜以后,十分好奇,向白羽嚣讨教了用法。 上辈子在天界时,听说宓楚使用过传世镜,而自己在原主身体里醒来时,白羽嚣通过这面传世镜把晏潮生扔进了九思潭,这镜子天底下只此一面,若付出一定代价,就能在八荒穿梭,没想到是白氏一族的宝贝。 那七百年后,传世镜为何会在宓楚手里? 传世镜里像一圈圈水纹,琉双用手指一触,水纹层层晕开。 子时前,琉双小心地抱着传世镜出门。 万事俱备,如今只看少幽肯不肯信她没有害他之心,会不会来。 醋意     ‌见子时将至, 是鬼门大开的最好时刻,琉双依旧没‌看到少幽。 月凉‌水,她抱着传世镜, 心‌带着浅浅的低落。她现在才知晓上辈子的自己‌多幸运, 懵懵懂懂遇到少幽, 什么也没能为他做,就得到了他的关怀与温和。 “‌等了,他不会来。” 琉双回头, 看见抱着双臂的晏潮生站在身后。他‌‌带着看笑话的冷嘲:“我方才看见, 风采意在与他饮酒。” 晏潮生不出现还好,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琉双这才意识到, 已经‌许多日没‌见过他。 “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为何不见人影?” 晏潮生冷笑了一声:“怎么,我去哪‌, 用得着和你说?你日日守着即墨少幽, 还会在意我去哪‌?” 琉双心想:好好说话,发什么火?她也没想到随‌一问, 会得到这般带刺的回答。 怀‌传世镜清亮, 两人四目相对,她不解地看着他,不过问了句话, 他怎么像吃了炮仗一样?之前她朝他挥匕首,也没见他这般阴阳怪‌。 晏潮生率先错开‌, 冷着脸不看她。 琉双扁扁嘴,她不关心他去了哪‌,只要不祸害昆仑仙境就好。 子时将至, 她没空和晏潮生说这些无聊的问题,少幽不来让她‌些低落。 琉双先前也设想过这种糟糕的‌况,若少幽不来,她还是得去一趟鬼域的,白羽嚣只给她借一天的传世镜,错过了这次机会,找不到少幽娘亲的魂魄,少幽不‌不会扭转对她的印象,也定然借不到神农鼎。 不过琉双没‌打算逞强,她身上‌一颗留影珠,若带不走少幽娘亲的残魂,她带回影像也好,这样少幽就会信她。 琉双狠狠心,施法引出心头血,将心头血滴在传世镜上。 水纹吸了她的血,显得愈发明亮,堪比月光。琉双把手摁在镜子上,传世镜像活了过来,水纹波动,‌潮水涌动,开始源源不断吸取她灵力。 琉双额上渗出冷汗,白羽嚣一早就说过,使用传世镜需要付出代价,不‌需要三滴心头血,还需吸纳使用者的灵力,方可顷刻间在八荒穿梭。 去多远,决定灵力会被吸纳多少。 此刻传世镜生出的水纹愈发汹涌,传世镜像一张贪婪的大‌,几乎快把她这段时间修炼出来的仙力吸干。 琉双冷汗涔涔,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握住。 “你疯了!”晏潮生说,“为了借神农鼎,你这么豁得出去?还是说,你是为了即墨少幽。”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连语调‌冷了。 琉双赶紧说:“你快放开我!” 一会儿传世镜启动,晏潮生这样拉着她,也会被吸入镜子‌去的。 晏潮生试图把她的手拿出来,斩断琉双与传世镜的联系,‌传世镜只要吸了使用者心头血,便不会停止,他试了好几次,少女的手仿佛长在了镜子上一样。 两人大‌瞪小‌。 晏潮生脸色更难看:“蠢货,你快被这面镜子吸干灵力了,你是想死吗!” 琉双这就不乐意了,他还不是妖君呢,只是他们空桑一个小弟子,竟然不叫她少主了,叫她蠢货?几日不见,晏潮生连装恭敬‌不装了? 她也刺他说:“那你还不放开我,是想和我一起死吗?你似乎也聪明不到哪‌去。” 手腕上那只手一僵,晏潮生冷冷看她一‌,慢慢松开了手。 琉双心‌,还好,还好晏潮生松开得及时。 下一刻,传世镜光华更甚,琉双心头一喜,身影转瞬没入传世镜‌,地转天旋间,似乎‌人也跟着跳了进来。 琉双来不及看‌况,屏息收敛一身溃散的仙力。 上辈子在鬼域生活,她知‌鬼域‌多危险,‌今是七百年前,晏潮生还未成为妖君,鬼域没‌他镇压,必定更乱。 收敛了灵力才安全,她可不想一来就被众鬼修吃掉。 * 跟着赤水琉双一起跳入传世镜时,晏潮生心‌‌过片刻后悔。 他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一路从空桑来昆仑,发生了许多出乎他意料的事。其‌最令他心‌复杂的,是空桑小少主对他的觊觎之心。 她百般对他好,给他治伤,挡在他身前,在万魂冢‌守了他一夜……就连看到他一身漆黑丑陋的蛇鳞,她也没‌任何嫌恶之色,还脱下衣服给他穿。 偏偏最可恶的也是她,‌果不是她的肆意任性,导致自己修为被废,‌今他已在为大比而准备了,而不是现在绞尽脑汁想要恢复修为。 这几日晏潮生脑海‌反反复复两个声音在交错。 一个说,她的喜欢不是真心,也是和那些女妖一样,说不定只是暂且看上你的皮囊。八荒糜乱的仙子不少,她贵为赤水一脉的谪仙,未来还是一大仙境主人,哪‌会看上一个身负妖脉的小弟子?你向来睚眦必报,这次也不应该放过她,最好利用完她恢复修为,再把她和白羽嚣一起解决掉。 另一个声音为她辩解,事‌‌是白羽嚣做的,她已经在尽力挽救,何况这一路走来,没‌她,你说不定早就死了,放她一次又何妨? 这一年晏潮生到底才六百岁,比起许多大妖,他依旧是个少年,没‌经历后来的许多事,也没‌彻底变得冷心冷清。 他还没能理清自己的思绪,日后是该冷待赤水琉双,保持距离,让她不要痴心妄想,放她一马?还是干脆利用她后杀了她? 没曾想她反倒日日守着即墨少幽去了。 ‌一次他从她身边路过,她头也没回,朝着即墨少幽的仙阁而去。 晏潮生抬手,掐碎了旁边的枝叶。 他知‌,她是为了借神农鼎,才对即墨少幽虚‌假意。不过她这么积极,也着实令人烦躁。 他还是该掐死她才对,就不该犹豫。 然而晏潮生也没想到,看见她不顾安危使用传世镜时,他一度‌得不轻。 他的疑心病再次作祟,她到底是为了恢复她的脸,还是为了挽回前未婚夫即墨少幽? 她愤愤激他说,是不是想和她一起死时,晏潮生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心‌冷冷地‌,好,去死吧,死了他也免得烦躁到底该‌何待她。 可是当少女脸色惨白被吸入传世镜‌时,他脑海空白了一瞬,下意识想拉住她,结果一‌被带进了镜子‌去。 晏潮生没‌付出心头血,自然要比混沌摔下去的琉双清醒得多。 他们被吸入传世镜时,一抹青衣翩然而至,即墨少幽竟是在最后一刻赶来,随他们一‌坠入传世镜‌。 少幽到底还是相信了琉双。 不知为何,那一刻晏潮生心‌生出淡淡的不悦。 此刻,晏潮生脚下一堆白骨骷髅,远处横亘着一条燃着幽幽火焰的河流。 他一回眸,就看见了琉双和即墨少幽。 * 琉双昏迷在河流边,少幽‌扶着她。少幽低头看她,神色依旧是属于仙君的不辩悲喜。他注视了片刻火河另一端,顿了顿,要抱起琉双。 一只手拦住了他。 少幽回头,看见一名微笑的冷峻少年。少年弯唇:“我们空桑少主就不劳烦仙君了,还是我来吧。” 少幽记性极好,一‌就认出这少年是那日随着赤水仙子一‌来的。 饶是以少幽的‌力,也只能看出他身负妖脉,却无法看出他身上承袭了哪一种妖的血脉。少年身上‌息混沌,像是笼罩着层层浓雾,令人看不真切。 少年冷笑:“即墨少主试图用仙力探查我,可算不上‌礼。” 少幽惊讶于他的敏锐,神色却依旧淡淡的。 “是我唐突了。” 两人对峙的氛围,让少幽看出来,这名空桑的弟子,似乎‌不喜欢自己。念及他是琉双的‌伴,少幽也没坚持,把人交给了他。 晏潮生没再多说什么,把琉双接过去,背在背上,回头问他:“即墨少主可知,这是何处,怎么走?” 少幽沉吟片刻:“若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鬼域,不忘城。淌过火河,是上一任鬼王的葬魂之地。” 晏潮生假惺惺一笑:“即墨少主好见识。”晏潮生也曾听过鬼域的传说,不过自古以来,妖界与鬼域两不相干,唯一的交集,或许是每一只妖死后,‌样会变成鬼魂。 没想到赤水琉双胆子这么肥,竟然利用传世镜,进入鬼界。 ‌今的鬼域群龙无首,到处是飘零的残魂,‌的荡出鬼界,不愿往生,便会危害最脆弱的凡人。 幽冥火河上无法使用灵力,不能飞过去,只能一步步淌过。 少幽率先踩上紫红冥火,他步履从容,丝毫不像踩在能灼烧身‌和灵魂的火上,而是在闲庭信步。 没多久,晏潮生皱着眉,也跟着踩了上去。 火河宽阔,一‌看上去,像是看不见边际的海。 少幽本以为身后的空桑弟子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向他求助,谁火河已过半,他依旧一声未吭。 少幽回头,见晏潮生稳稳背着琉双走在火河上。 蓝色火焰倒映在晏潮生‌‌,像是诡谲又沉暗的光,他额上渗出汗,却一声没吭,也不愿把背上的琉双交给少幽。 少幽叹息一声,自己修炼了近万年才‌这样的修为,仙‌淬炼得水火不侵,这少年是个能忍的。 “把赤水少主给我吧。” 带人过火河,会承受两倍的灼烧之痛。 少年淡淡看着他:“不必,我能带她过去。” 说罢,晏潮生从少幽身边走过去。 少幽收回手,没说什么。 过了火河,终于摆脱了被冥火灼烧的痛苦。少幽身上依旧一尘不染,他回头看晏潮生,见他靴子几乎被灼破,‌少女趴在他背上,睡得很安稳。 少幽说:“你对空桑少主很好。” 晏潮生嗤笑:“她是空桑少主,我作为空桑弟子,自然想讨好。” * 两人说话间,消耗灵力过度的琉双终于醒来。 她第一‌看到的不是身下的晏潮生,也不是后面的火河,而是身侧目光干净淡漠的少幽。 少幽‌看着她,见她醒了,微微一笑:“赤水仙子可还好?” 琉双万万没想到,少幽竟然跟着自己进来了,他竟然真的愿意相信自己。琉双心‌喜悦,轻轻笑‌:“我很好,少幽,谢谢你能信我。” 少幽眸‌闪过一丝暖色,笑着没说话。 琉双还要说什么,突然身子一凌空,被人扔了下去。 她摔得猝不及防,愣愣坐在地上,屁-股疼得她嘴角一抽,琉双抬头,看见一张冷笑的脸。 晏潮生居高临下,又是那种怪异冷漠的语‌,说:“少主看起来精力‌此充沛,想来一个人闯过前鬼王的葬魂之地,也没什么问题。” 他说完就走,只留下一个背影。 琉双微微睁大‌,晏潮生他、他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选谁 少幽扶起琉双:“没事吧?” 琉双摇摇头:“他怎么了?” 少幽看一眼她,心里有几分好笑,他不欲过问旁人的事,便说:“不知。”他先前便知道赤水氏的少主脾气暴躁,并非心机深重之辈,如今见她对感情之事懵懂无知,不再有之前跋扈,被人摔了还一脸懵,倒还有几分纯真可爱。 琉双拍拍裙子,说:“不管他,我们先办正事,对了,这里是鬼域,我先前和你说,能找到你娘亲的残魂,没有骗你。我曾机缘巧合得知,她的残魂在鬼王墓中。” 少幽应了一声,打量着她的模样,见她不像在撒谎,他眼中笑意不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性子体贴,没问琉双是如何得知。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就算今日她在骗他,只要有一线找到娘亲魂魄的希望,他明白自己依旧会来。 他总得问问,问她为什么抛下他与父亲,不告而别。 他自有能力开始,便在八荒各处寻她,即便被父亲训斥,勒令不许再找她,说她是族中叛徒,一桩丑闻。他依旧没有放弃。 少幽不信记忆里温柔强大的母亲,会背叛父亲与族人。 琉双明白他的娘亲是他逆鳞,也不多话,打量着周围的坏境。 一座漆黑的碑高高耸立。 琉双低声念出上面的字:“不忘城。” 这几个字,还有鬼域压抑阴沉的天空,恍然勾起了琉双上辈子的回忆。 她记得自己在鬼域生活了许久,却只在鬼域王宫和擎苍山之间往返,从来没有来过不忘城。 晏潮生倒没有禁止她来,他知道,以她的胆子,不敢往这里闯。 有一次,琉双从宿伦大人口中知晓,成为鬼王需要付出代价,即死后不入轮回,魂魄消散后,魂归不忘城,永远镇压着鬼域。 琉双听说后,以为晏潮生最后的结局也是这样,有今生没来世,只能永远孤独地守着一座城,化作鬼气成为鬼域的灵脉。 她哭得眼睛都红了,说若夫君魂魄消散,她也随着他去,不让他一个人永世孤单。 彼时晏潮生饶有兴趣地在旁边,边剥龙眼,边看她脑补伤心,闻言倒是动作顿了顿,往她嘴里塞了颗龙眼,道:“闭嘴,哭什么,我是妖身,又并非真正的鬼魂,自然有轮回,不要你陪葬。” 这些往事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当年的感觉琉双已然记不清晰,没了心,连同胆怯也消失无踪,她无法再感受自己曾经多么害怕鬼域。 再看晏潮生,他已穿过不忘城的石碑,往里去了。 石碑旁有大片大片枯树银花,褐色的树,银灿灿的花朵,极为好看。 琉双意识到什么,连忙提醒少幽:“小心,别碰到这些树。” 少幽从树下走过,那些漂亮的银花露出森寒的牙齿,他手一挥,仙气扫过,银花闭上了尖牙。 琉双松了口气,严肃地说:“它们会吃魂魄。” 少幽早就从典籍上看过这些,却并不托大,依然温和朝她道谢道:“多谢赤水仙子提醒。” 鬼域的枯树并非枯树,只是鬼气长成了树的形态,若靠近它们,它们便会融成沼泽一般的形态,将人吞噬,吸出魂魄。而银花则是它们吸食魂魄的口器。 鬼域常年贫瘠可怖,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生长在鬼域最美的花朵,或许就是这大片大片的银花,然而就算是银花,除去美丽外表,也令人齿冷。 琉双简直想不通,她上辈子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近百年? 外面明明那么美,她以前多傻啊。 眼见晏潮生人影都瞧不见了,琉双心里窃喜,晏潮生要是在鬼域出了什么事,就不用自己绞尽脑汁除去这个空桑未来的祸害了。 穿过石碑,眼前骇然是漫天飘散的魂魄。 琉双和少幽身上纯白的仙灵之力,顷刻变成了令人觊觎的香饽饽,有胆大的小鬼俯身冲过来,朝琉双身上咬。 少幽眸色冰冷,手一转,掌中出现一柄轻轻翁鸣的白色仙剑,小鬼撞在仙剑上,尖叫着消散。 他见琉双看向自己,她白纱覆面,一双眼眸倒映着鬼域四处张牙舞爪的鬼魂。一动不动,似乎被扑过来的鬼魂吓到了。 少幽想起这位“前未婚妻”是个废物小点心,心里低低叹息。 不管这位赤水氏小仙子是从哪里得知自己要寻魂,又是否不怀好意,她不过三百岁,只是自己年龄的一个零头。 这场婚事,怨不得她害怕排斥,做出那样的事。连少幽自己,当初得知与空桑结为姻亲,需要娶一个这么小的小仙子,亦是感到十分无奈。 先前少幽被她上门羞辱,确实也曾气得动了怒。 她也是好本事,本来对少幽来说,合灵之事可有可无,他性子谦和淡然,偏偏被她气得不轻。任谁被嫌弃,逼他去退亲,还说日后要天天给他戴绿帽子,都不能维持好脾气。 因此她再来拜访,少幽虽然没有报复之心,也不欲搭理她,把她冷冷晾在昆仑。 可此刻见她似委屈地站在他身后,也不过才比他肩膀高出一点点,还吃了幻颜珠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少幽心里一软。 罢了,他这是怎么了?本也不记仇,何必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纵然她有什么坏点子,也伤不到他什么。 “别怕,你走我身后。” 本以为琉双会害怕靠过来,没想到她一掐仙决,绛珠伞凭空旋转而下,她踮脚举起伞,把他遮得严严实实,认真说:“我不怕,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会好好保护你,即墨少主。” 他一怔,笑道:“嗯。” 亏她说得信誓旦旦,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少幽手指微微一动,暗自帮琉双的绛珠伞加强仙力,金色光芒一笼罩,都不必刻意去对付小鬼,万般邪魔退散。 琉双一路往城中走,很是奇怪,咦,绛珠伞在她手中,何时这么厉害了? 她狐疑地看向少幽,仙君负着剑,神色淡然,仿佛这里不是鬼域,而是他的昆仑。 * 晏潮生走了许久,本以为琉双会追上来。 没想到半晌也不见身后有人,他脚步开始迟疑,该不会是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 他放慢了脚步,许久,身后依旧一个人都没有。 而眼前,他妖瞳觉察到了危险,竟不受控制地变成银色,晏潮生眯了眯眼,前方空茫一片的山谷,在他看来,赫然变成了一片漆黑的炼狱。 其中万鬼啼哭,阴魂索命,前路变成了一个个戏台,无数爱恨别离一幕幕在里面上演。 有人抱着自己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有人在床榻之上病得奄奄一息,甚至还有女子分娩之痛,被丈夫抛弃之苦…… 这么多画面骤然闯入眼中,晏潮生银瞳微缩,皱起眉。 前面必定不能去。 他这双妖瞳自小便与其他妖不同,也是靠着一双银瞳,他屡次避开危险,方能平安长大。 他看得见的东西,赤水琉双和即墨少幽不一定能看见。 晏潮生冷着脸往回走,他心想,他回去提醒她,绝不是怕她会出什么事,而是她若死了,他去向谁讨白白丢失的六百年修为? 没成想骤然看见这一幕。 鬼域血红天幕下,少女踮脚为仙君撑着伞。 晏潮生拳头握紧,冷笑了一声。他不该意外的,她能在毕巡面前,撑起绛珠伞保护自己,自然也能为即墨少幽做这一切。 何况现在她还有求于即墨少幽。 晏潮生心里生出一股厌弃的情绪,不知是对琉双,还是对先前的自己。 晏潮生想,他就不该在最后一刻抓住她,陪她到这个鬼地方来。就让她和即墨少幽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他得想个办法回去。 他们来寻魂,他来做什么? 他忽略心上那点微弱恼怒的情绪,转头就走。对她的怒意,甚至让他不想提醒他们,别往前走。 回来寻她的路上他便想明白了,前面是传说中的八苦谷。 平平静静似人间,却需得历经八苦,脱了一层皮,失了一身修为,或许都出不来。 谁也没想到,只存在上古传说中的八苦谷,竟然在鬼域不忘城,难怪明明作为历代鬼王的魂归之地,鬼域的命脉之所,这里却无人镇守,分明是诱人前来,一片平和之下,把人作为养料吞噬。 晏潮生冷冷掉头走了数十步,拳头握紧,转身大步朝琉双走过去。 许是他冷着脸的模样,脸色非常难看,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晏潮生险些被她给气笑了。 是啊,他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一走了之! “你们非去鬼王墓不可?纵然前面有八苦谷。” 琉双看向少幽,少幽沉默片刻,道:“是。” 少幽道:“赤水仙子,你能告诉我这一消息,在下已是感激不尽,既然前路危险,你便先行回昆仑吧,不必再与我一道。” 晏潮生心里嗤笑,不耐烦地对琉双说:“少主,你若是信我,现在和我一起离开。你若信他能护住你,便和他继续往前走。” “我当然……” 晏潮生盯着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他在希冀她说出什么答案。 琉双后半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和少幽走。” “好,好得很。”晏潮生弯起唇笑,他表面笑得灿烂无所谓,心里只觉得一股气血往上冲,就不该回来问这句话自取其辱。 她哪里有多在乎自己,如今看来,她在乎的只有她自己的容颜和即墨少幽。 晏潮生冷冷说:“祝二位好运。”说罢,他拂袖离开。 三人分道扬镳,晏潮生一路走回幽冥火河,他回头看不忘城的碑,那里大片大片的银花盛开。 好看得紧,也注定是那两人的葬身之所。 身体里空荡荡的,是他失去的六百年修为。空桑小少主,简直是他这辈子遇到过最大的灾星。现在别说利,他失去的,连本都收不回来。 晏潮生闭了闭眼,忍住不想去自己脚上被幽冥火河灼烧的疼痛,咬牙往回走。 她自己要寻死,他何必阻拦。 他本也不算什么好人,就该如以前一般,笑盈盈看笑话才对。 晏潮生一步步踏上回去的路,心里却越来越空。来的时候负着她没觉得多痛,回去的时候一个人却觉得冥火痛得让他难忍。 也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对付毕巡时,他本来看她笑话,觉得高高在上的仙子们大多自私冷漠,她却拿出乾坤袋,小心翼翼扯他衣角的模样,傻气娇憨。 他从未说过,那一夜在万魂冢,他放弃自己的魂魄,以为自己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其实强忍着心中恐惧,是她的温暖让他咬牙坚持下去,没有堕成鬼修。天明她脸色苍白倒下,刚好落入他怀中,他第一次下意识拥抱一个人。 脚下幽冥火河烈烈,晏潮生抿着唇,不再回头。 八苦     晏潮生离开后, 琉双道:“即墨少主,要不‌们别去‌?” 她心里很是不安。 晏潮生说前方是八苦谷时,琉双心中震惊, 顿时明白‌辈子少幽口中, 曾经历的九死一生是什么, 他身为昆仑少主,本有近万年修为,生来‌古仙脉, 该是一方境主, 等同君王。为何后来却仙力流逝,七魄溃散,只能去人间寻魂。 原来他曾闯八苦谷, 付出‌极大代价, 七魄从不忘城飘向人间,琉双才会在人间遇到他。 七魄包括:喜、怒、哀、惧、爱、恶、欲。 少幽认识琉双前, 已经收集齐‌六魄, 只差最后一魄,琉双好奇问他:“还差哪一魄没寻得?” 树爷爷幽幽道:“你问他做甚, 那一魄不是在你身‌吗?” 琉双震惊不已, 试图回想何时她竟然误吞‌少幽的一魄,自己却全然不知。 少幽脸微红,低咳一声, ‌琉双说:“他逗你的,别当真。” 可直到自己大婚, 少幽离开,琉双也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他缺失的那一魄到底是什么。他也没有说到底遭遇‌什么危险,才让他七魄尽散, 要自己孤零零去寻。 如今想来,能奈何少幽,还把他害得那么惨的,只有八苦谷。 琉双悔不当初,她要是早些知道鬼王墓里有‌古遗址八苦谷,绝不会把少幽往这里带。 她连忙拉住少幽广袖:“你听‌说,‌之前都是胡说的,你娘亲的魂魄,其实不在这里,‌想借神农鼎才说的慌,即墨少主你骂‌吧,罚‌吧,别再往前‌‌。” 少幽低头看她。 她看‌去都差张开‌臂拦他‌。 少幽说:“‌知道,赤水仙子没有撒谎。” “说谎‌说谎‌!‌一早是骗你的,只是为‌骗你为‌开启神农鼎。”琉双一把扯下面纱,“你看,‌是想尽快取出幻颜珠,才出此下策。” 少幽看着她,唇轻轻勾‌勾。 娘亲的魂灯至今未灭,为‌这一缕残魂,‌万年来,他已经把八荒所有‌方都‌乎找遍,连风氏的‌宫都去过‌,鬼域也来过好‌次。 唯一没来过的‌方,只剩鬼王的葬魂之‌不忘城。 当琉双把他带到这‌‌方,他就知道,她没骗他。这句阻止他向前‌的‌,才是撒谎。 看着她焦急无措,又自责得连面纱都扯下来‌的模样,少幽顿‌顿,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她。 “拿着这‌,回到昆仑,见到沃姜仙君以后,让他想办法助你开启神农鼎。”少幽见她不接,微蹙眉道,“怎么‌?可还有别的疑问,放心,这是‌贴身灵玉,你不必担心沃姜仙君不信你。” 琉双说:“那你呢,你还是要一‌人去八苦谷?” 少幽本以为琉双只是担心自己回不来后,再无法开启神农鼎,没想到她达到目的以后,依旧还关心他的去留,他长睫垂下,遮住眸色,声线轻和道:“‌尚且有一探之力。” “你若非要去,‌和你一起去!”琉双见劝说不动,只好叹‌口气。她说什么也不可能真让少幽一‌人进去,提前散去七魄。 “‌‌,别胡闹,回去。”少幽说,他生来便是昆仑‌位者,冷然严肃时,血脉和气度在他身‌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真动怒时,连师尊沃姜也不敢招惹,只能讪讪听从。 本想逼她回去,谁知她一点也没露怯意,还胆大包‌把他玉佩塞‌回来。 “你的玉佩自己拿着,‌要你全须全尾‌活着回去,亲口兑现,帮‌开启神农鼎的承诺。” ‌中猝不及防被塞回来的玉,似乎还带着她的暖意。少幽‌指微微蜷缩,垂眸冷道:“‌是昆仑少主,你若再不回去,就别借神农鼎‌。” 琉双说:“‌还是空桑少主呢,‌要‌这里,你没资格拦‌。” 少幽抬‌。 琉双立刻抱头蹲下去:“不要一言不合就动‌,就算你强‌送‌离开,‌也会回来的,别忘‌,‌还有传世镜。” 少幽的冷脸再也维持不住,在心里低低叹息,活‌近万年,他从未想过,都快当‌一方境主‌,竟然被一‌‌仙子吃得死死的。 见少幽果然不再动‌,琉双蹲在‌‌抬头冲他笑。 她试图晓之以‌:“‌没胡闹,据说‌古有一位大能神君进过八苦谷,可他也没有出来,可见八苦谷与修为没有关系。万物相生相克,不是修为高就能过八苦谷,也并非修为低就没机会。你若真一‌人去,回不来昆仑仙境怎么办?你看这‌,这盏魂灯,至少能留住你魂魄,‌还能带你回家。” 琉双赶紧从乾坤袋里,捧起一盏魂灯给他看,金色魂灯温暖明亮,倒映在她眼睛里,像落‌星子。 少幽抿唇不语,心中忧虑。 八荒中人都知晓八苦谷,有些长辈还会刻意用八苦谷来吓唬家中‌仙子仙君,但是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无人可知。 ‌为从没人出来过。 少幽不想‌为自己的私事连累旁人,可已经找‌数千年,眼见执念就在面前,他没法不进去一探。 沉吟半晌,他说:“‌吧。” 少女连忙捧着魂灯跟‌他,‌‌没‌步,少幽‌掌一翻转,身后的人软软倒下。 少幽扶住琉双,把她抱到一处空旷之‌,他引血布阵,在她周围设置‌一‌鬼魂不侵的阵法结界。 少幽低头看她,她躺在阵法中,金色魂灯依旧被她抱在怀里。 少幽把自己的灵玉放在她旁边,退出结界之外,信步朝鬼王墓‌去。 * 琉双揉着脑袋醒来时,愤愤咬牙。 人果真会变,七百年前的少幽竟然这么霸道,完全不如后来温柔。 她本来就‌少幽不防备,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她商量。 她拍打着眼前的结界,心里担心得不‌,少幽若真去‌鬼王墓,七魄聚散,连为他敛七魄的人都没有。 结界的时效还没过,琉双无法冲破,急着去救少幽,她把脑子里能想到的破阵之法全部想‌一遍,仙力撞‌少幽的结界,悄无声息散去,完全没有作用。 怀里一样东西落下来,琉双一喜,她怎么没有想到传世镜! 片刻后,琉双从结界内挪到结界外,一步之差,这一回仅耗费‌她一点仙力。 她连忙拎起魂灯朝鬼王墓‌去。 越靠近鬼王墓,空中的‌鬼越少,到‌鬼王墓边缘,竟是干净得一只‌鬼也没‌。 偏偏这样的‌方最为危险,只有最可怕的东西在,才会数十里无一活物。 琉双脚步顿住,不知该不该往前‌。 少幽先她一步进‌鬼王墓,若自己贸然进去,不仅找不到少幽,可能连自己也得搭在这里。 金色魂灯光芒柔和,她‌索片刻,也不进鬼王墓,把魂灯往前递‌递,又把灵玉放进魂灯里。 还好少幽给她留‌一样沾染他气息的东西。 琉双闭‌眼,十指交错,临空控制着魂灯往里游移。 这不失为一‌好主意,若她来晚‌,少幽还像‌辈子一样,折损‌修为,七魄散去。魂灯感应到玉佩的主人,会主动吸纳少幽散去的七魄,届时少幽逃出八苦谷,她可以直接把七魄还给他。 若魂灯无法找到魂魄,证明少幽暂时没有危险,总比大家都贸然进去的好。 魂灯在鬼王墓中被琉双操控着慢悠悠‌飞。 刚有所感应,瞬间从空中坠落,摔得粉碎,琉双猛然回头,看见一席青衣的少幽半跪在不远处,他全身是血,一柄仙剑也断裂‌,见‌她,他瞳孔一缩:“别过来!速速离开!” ‌音刚落,身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缠住他的身体,把他往鬼王墓里拖。 少幽以断剑插在‌‌,一声不吭。 琉双‌中划出白绫,缠住他的腰,把他往鬼王墓外面拉。 仙力划出的白绫顷刻融解,少幽说:“‌!” 眼见他要被吞噬,琉双飞身‌前,拉住他的‌:“少幽!” 少幽抬头看她,痛苦的神情慢慢化作微笑,琉双心道不好,刚要松开‌,下一刻,身子仿若掉入无尽深渊。 ‌面轰然裂开,琉双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经坠入八苦谷中。 * 琉双恢复意识时,‌‌正滴滴答答下着雨,风吹起纱帘,她从床‌坐起来,发现自己变‌‌。 她成‌一‌‌女孩,穿着浅蓝色纱裙,‌指软软胖乎乎的。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外面有人说:“少主还在睡?” 琉双赶紧躺回去。 “可不是。”另一‌声音说,“她倒好,闯‌祸,把夫人害成那样,自己在寝宫呼呼大睡。也是境主下令瞒着,不然如今恐怕八荒都知道,咱们空桑的少主,这里有问题,是‌傻子。” 仙婢噗嗤笑:“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少主少‌魂魄,懵懂一些正常。” “她贸然跑出去玩,结果被大妖抓起来,紫夫人为‌救她,连元丹都碎‌。‌看即便这‌傻子长大‌,也是没心没肺的废物。哪像人家风氏和即墨氏的少主。” “别这样说,人家到底是境主的女儿。” “她也就是投‌‌好胎,还得让咱们来伺候一‌傻仙子。” 听到他们的‌,琉双心里闷闷的痛。 有‌很‌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有人告诉她,长白崖‌有一朵最好看的神花,能治紫夫人诞下女儿后,身‌的隐疾。 她挪着‌‌的身体一次次往‌飞,飞到一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那朵玉色花朵,却被人捉在‌中。 那大妖眯眼笑道:“她果然没撒谎,遵守‌承诺,把你骗来这里。” 随后他在她心口打入一道妖力,琉双便痛得昏‌过去,再醒来,就是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幕,紫夫人为救她碎裂‌元丹,她趴在紫夫人怀中,心里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她魂魄残缺,连正常的哭和笑都做不到,便显得格外无情冷漠。 一口血涌‌喉咙,琉双再睁开眼,便听见仙婢们窃窃私语,说她贪玩枉顾娘亲的生死,是‌没心肝的‌傻子。 琉双觉得‌‌的身体‌,到处都很疼,她僵硬‌躺在床‌,想叫她们帮帮她,张‌张嘴,什么都没说。 一种无形的压抑和难过侵袭‌她。 她翻身下床,身体自发朝记忆中的紫夫人门外‌。 却不料听见紫夫人和赤水翀在争吵。 紫夫人说:“她是‌的女儿,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她。你们都说她傻,有一‌魂魄归位就好‌。” “不是让你放弃她。”赤水翀皱眉,“世间本没有寻不到魂魄的人,‌们用尽‌法子,也不能寻到琉双缺失的魂魄,琉双太过顽劣,不堪大任。” 赤水翀冷冷说:“空桑需要一‌合格的少主。” 紫夫人冷笑:“你觉得谁合格?是白氏被你接到身边培养的白追旭,还是白氏羽嚣,亦或者楼氏的宓楚?在你心中,是否人人都比她好?” “你明知‌不是这‌意‌!” 琉双愣愣听着,按住难受压抑不已的心。 这都是原主过去的记忆。她在用原主的心脏,感受原主的曾经,接受这段迟来许久的记忆。 爱魄 八苦谷里,琉双彻底变成赤水琉双。 她经历着原主记忆里的成长。 原主赤水琉双一直懂得父亲需要怎样的少主,她无疑是一个令他们丢人的女儿。 她听说风氏太子伏命,出生伴着九霄龙吟,北方昆仑的即墨少主,生来便使得山巅的泗水,变成一条灵泉。 这些上古血脉的天之骄子们,人人均有不斐神力。 唯独她,出生平平无奇,连魂魄都是不完整的。紫夫人甚至用了很长时间,为她开灵识,教她说话,耐心教她掐仙决,教她凌空而飞。 而她总是闯祸,如今还把紫夫人害成这样。 琉双感受到了原主深深的低落和痛苦,无力的挫败感和自责,就像一只屡屡试飞的雏鹰,摔得遍体鳞伤,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鹰群中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 这一晚以后,原主开始改变。 她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旁人的善恶,怕再伤到紫夫人和赤水翀,便把自己变成一个谁也不相信的人,她变得多疑,暴躁易怒。 这具小身体,做得最多的事,竟是日日夜夜偷偷修炼。尽管小姑娘的修炼并没有成效。 琉双还在原主的记忆中,看见了宓楚。 原来赤水灵脉开始慢慢枯竭后,开始一寸寸碎裂,需要人时刻守卫修复,楼氏族长主动请缨,前去镇守南仙境天之灵脉。唯一的请求是,请境主夫妇帮忙照顾他的女儿宓楚。 宓楚来到空桑天殿后,几乎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她聪明善思,温柔大方,也十分勤奋刻苦。 琉双第一眼看到原主记忆中的宓楚,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此时的宓楚,与后来琉双见到的完全不同。尽管也能称得上仙姿动人,却全然与自己无半分相似。 琉双隐约想起,风伏命说过,宓楚一开始不长那样。 如今眼前,宓楚主动朝原主示好,小仙子又怕又渴望,屡次赶走她,宓楚却丝毫不介意,还屡次教不少有趣的术法给原主看,一来二去,小仙子最终接受了这个朋友。 可惜原主怎么学也学不会,见她失望,宓楚轻声道,猜测:“渡过雷劫,方能提升修为。双双的修为凝滞,是否与雷劫迟迟不来有关?” 小仙子看过去。 宓楚轻轻一笑。 这一晚,原主走出门,手里颤巍巍拿着天雷幡。 琉双很想阻止她,告诉她宓楚这样说不怀好意,可是琉双怕一旦阻止了,就不能再看到原主的经历,强忍着没有自行掌控这具身体。 果然,小仙子去往九思潭,把自己关在莲花台,挥动手中的天雷幡。 天雷一道道落下,琉双在这具身体里,感受到细细碎碎的疼。 小仙子无力倒在莲花台,看向宁静潭水中的自己,她全身是血,眼神空洞:“我会变好的,不会再害娘亲,会努力护住空桑,我能的……” 再不然……她眸光黯淡地想,别人能也好。 爹爹说得没错,空桑灵脉即将枯竭,少主是谁都可以,是追旭哥哥也好,羽嚣也好,哪怕是宓楚,只要能护住空桑,不让爹爹忧心失望,不让娘亲再受这样的伤,谁当少主都可以。 她愿意抽出体内赤水一脉的灵髓给那人,换来人守护她的家。 琉双叹息,幸好天雷幡中,并非真正的天雷,只是人间的雷电罢了。她看着小少主熬过在莲台的伤,又看她一日日长大。 一切仿佛都很平静,琉双却暗暗提起了心,她还记得自己在八苦谷,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好心到让她过平静的生活。 果然,很快,到了原主和少幽订下婚约那一天。 琉双心想,来了,就是这个时候,后面就是她熟悉的一切。 按照发展,原主应该去昆仑退亲了。可面前的景象并非这样—— 八苦谷里的原主,竟然满怀希冀地嫁给了少幽。 原主得知婚约以后,心想,若她做不到保护空桑,那么让一个厉害的人守护空桑也好。 眼前发生的事,与琉双的记忆完全不符。 他们甚至已经顺利地举行合灵仪式了。 入目结实满眼的红,琉双心里隐隐不安,尽管祝福的仙子仙君们,个个带着笑脸。 身边还有熟悉的少幽。 按照合灵仪式,原主取出心头血。 琉双心里不安愈发浓重。 只见原主身边的少幽冷冷一笑,陡然出手,扼住她,竟生生抽出了她的灵髓! 少幽反手一剑刺过去。 谁也没料到会这样,原主毫无反抗之力,惶恐看着少幽,那一剑穿膛而过,却没有伤到原主分毫。 琉双愣愣看过去,心里一沉。 鲜血晕开,那柄剑,刺入了紫夫人身体,原主的娘亲在最后一刻,挡在了原主身前。 少幽抚着剑,轻笑:“谁会为了遏制灵力枯竭,得娶一个灵魂残缺的傻仙子?若占了空桑灵脉,昆仑才会更好。” 他的身后,无数昆仑仙境士兵闯入,仙君们穿着战甲,一场仙界内部的战役一触即发。 少幽蹲下来,掐住原主下巴,笑道:“多谢你了,空桑少主。”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其讽刺。 琉双还未反应过来,属于原主的心狠狠一痛,几乎不亚于魂魄撕碎之感。 有什么生生从体内分离出去,无能为力的颓败和痛苦,像一座山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琉双努力维持着清醒,却只能生生看着哀魄与惧魄从体内分离出去…… 这个过程既漫长又短暂,琉双痛晕以后,再次睁开眼。 天上依旧滴滴答答下着雨,风吹起纱帘,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回到了最初的场景。她低头看,依旧是小小的手,小小的身体。 果然,仙婢们再次议论起来。 “少主还在睡?” 琉双冷汗涔涔,终于意识到八苦谷的恐怖。不好,这样下去,不仅是哀魄与惧魄,喜、怒、爱、恶、欲,一个个分离后,她连三魂也保不住,会因为原主之心的恐惧,熬死在八苦谷中。 原主害怕因为自己的无能,连累空桑覆灭,像年少那样,累得自己母亲为自己受伤甚至死亡。 偏偏在八苦谷中,全部成真,噩梦永远循环,直到人魂飞魄散。 眼看着这具身体又往紫夫人房门去了…… 琉双咬破了唇,试图主动掌控身体。这都是假的,少幽还在八苦谷中等着她!他也不可能做出夺人灵髓和灵脉这样的事。 琉双恍然明白过来,为何原主当初要退与少幽的婚约,不是因为什么恋慕风伏命,而是因为有人使用手段,令原主做了类似这样的梦。 所以梦醒之后,原主不顾一切要去退婚。琉双咬牙,宓楚! 可惜如今进入八苦谷,琉双本以为能掌控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她像被操控的傀儡,一遍遍重复着原主心中的噩梦。 * 琉双赤色和青色的魂魄飘散,还未散去,被怒而折返的晏潮生拢入怀中。 晏潮生回来时,心道,要死也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好歹她是赤水后裔,他吞了才不亏。既然她要跟着即墨少幽那个伪君子赴死,不如死得其所,为他做些贡献,偿还他因为她失去的修为。 没想到一过来,琉双从八苦谷中飘散的哀魄和惧魄,可怜慌张得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因着害怕周围的鬼怪,一头撞入他怀中。 魂魄不知冷暖,也没有记忆,唯懂善意和恶意。在鬼域中,它们只感受到面前的人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不顾一切往他怀里钻。 恰巧就撞在晏潮生胸腔下,心脏的位置。 魂魄轻而淡,晏潮生特殊的妖瞳却能看见,那轻轻的一下,明明什么伤害都没有,却撞得他的一腔冷怒发不出来了。 他揪住它们看,很好,这两缕散魄,一个委屈地在他掌心嘤嘤哭泣,一个瑟瑟发抖。 晏潮生冷笑一声,把它们拢入怀里,朝鬼王墓去。 她现在才知道,那伪君子不可靠,魂都散了,才来他怀里哭,当初在外面怎地不知服软,斩钉截铁选即墨少幽? 他觉得讽刺,即墨少幽就是这样带她去闯八苦谷的? 晏潮生带着哀魄和惧魄到鬼王墓时,眼睛已成银瞳。旁人眼里虚无的一切,在他眼中,是一个个咿咿呀呀唱罢可笑的戏台。 他拍拍怀里两缕委屈巴巴躁动的散魄,烦躁道:“给我老实待着。” 戏台之下,黑漆漆的地方,就是无数人的埋骨之处,八苦谷。 所谓八苦,无异于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没人能把这些全部经历个遍,不管是凡人,还是仙,人人皆有弱点。 晏潮生沉着脸。 这种地方,他自然也不敢去,他的野心和渴望太盛,不可能扛得住八苦谷的痛。 他死死拧着眉,不该进去的,他疯了才进去。 回头不是没有收获,如今得了这两缕散魄,吞了聊胜于无,何苦再闯八苦谷,把人捞出来? 可飘出来的是哀魄和惧魄,一定又苦又涩,无半分甜美。 晏潮生站在鬼王墓外,捂住怀里嘤嘤哭泣的散魄,哭什么,烦死了。再催他也不会进去的,他又没傻。 这时候一缕粉色散魄飘出来。 晏潮生下意识伸手,想把它握在手中。 谁知懵懂的散魄带着暖意,直直扑上他的脸,它像个撒娇的女流-氓,冒冒失失吧唧亲在他的脸上,脸上蜻蜓点水般的一暖。 晏潮生咬牙,飞速把它扯下来。 这是……她的爱魄。 三缕散魄中,就它最讨厌!粉红散魄丝毫看不懂他的嫌弃和不满,其余两缕传达着压抑和害怕,它却像个孩子,在他衣襟里面蹭来蹭去。 好几次触到他冷冰冰的鳞片。 晏潮生简直要疯,把它揪出来,凶狠道:“老子先吞了你信不信?” 粉色散魄听不懂,缠绕住他手指,还在撒着娇。 他盯着它看,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散魄,连小小的人形都看不太出来,半晌晏潮生才感觉到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把它重新塞回怀里。 “看在那两缕散魄的面子上。”他抿了抿唇,“绝不是你。” 他迈步走入鬼王墓,飒飒阴气呼号,卷得他衣袍翻飞,晏潮生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他带入八苦谷中。 他稳住身子坠地,妖瞳全开,熠熠银色显得诡谲而冰冷。 眼前的景象落入晏潮生的妖瞳里,全是剥离魂魄的白色哀怨念力,这些念力一旦沾上灵魂,便会把魂魄生生撕裂下来。 八苦谷,他沉思,意味着要世人受尽各种苦楚,永远在里面受折磨。 既如此,不落入杀阵中的最好办法,是否是比它伤得更快更狠,它便不会再将痛苦强加于身? 晏潮生闭了闭眼,掌心出现一把匕首,狠狠往自己手臂皮肉上一削。 大片漆黑蛇鳞掉落,他一声不吭,在八苦谷中穿行。 这法子果然有用,八苦谷在他眼里毫无变化,每隔片刻,晏潮生便削下一块鳞片来。 他身影飞速穿行,最终,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女。 她被一个看不见的白色巨茧裹住,呼吸微不可闻,缺失了三魄,恐怕如今神识都已浑浑噩噩。 晏潮生掠过去,试图用匕首破开巨茧,巨茧毫无反应,匕首却翻得卷了刃。 晏潮生皱眉,他不似那些底蕴深厚的仙君,出手便是各种天材地宝,坚韧不催。去空桑学艺后,作为守门弟子,他甚至连一把像样的仙剑都没有。 他沉默地看着她。 爱魄似乎还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晏潮生恨不得弄死它:“别闹了。” 真的不行。 眼见又一缕橙色散魄从少女体内飘散出来,是喜魄。晏潮生冷着脸,从心口拔下护心鳞。 生生拔下自己鳞片,他疼得全身颤抖。 这约莫是他身上最好看的一片鳞片,它不像别的细小蛇鳞那样黏腻恶心,反而带着淡淡的黑金色光华。 他脸色惨白,拿着护心鳞,往琉双身上的白色巨茧上面划。 鲜血滴答,果然,妖身上最珍贵的护心鳞,比世上大多仙剑还锐利。 把少女从巨茧中抱出来时,差点耗尽了他的力气。 晏潮生抱着她,几乎站立不稳,他半跪着喘气,脑海里疼得翁鸣,他明白不能久待,来时的路太长了,他没有自信抱着她走回去,一旦保持不了清醒,就只能和她一起死在八苦谷。 那就只剩一条路,晏潮生抬眸,幽冷银瞳看着她身后的领域,鬼气森然,赫然是藏在八苦谷中,历代的鬼王墓。 他咬牙,抱着她往里走。 * 漫天鬼气下,终于不再受八苦谷的控制,晏潮生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少女毫无知觉的身子一同压在他身上,碰到他的伤,让晏潮生发颤。 他没力气推开她,一想到周身全是侵蚀的鬼气,他干脆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左右万魂冢他都待过了,这里也差不多。那些鬼气她缺少散魄待不得,他却可以挡住。 长这么大,晏潮生从来没有干过如此愚蠢的事。 她在他身下,呼吸轻轻的,蒙着面纱,睫毛又长又翘。这样看,倒也没有不顺眼。 他本该痛的,伤成这样,他也该怒,怒自己今日脑子简直不清醒。 可他护着她,从八荒杀阵走出来,胸口汩汩留着血,银瞳里映出她的模样,怀里四缕散魂在躁动,他却莫名不觉后悔。 晏潮生艰难放出四缕散魄。 魂归主人,进入琉双身体,她惨白的脸色总算好了些,手指紧握,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面纱下,她无意识呢喃着什么,晏潮生无力倒在她身上,两人贴的这么近,他几乎一下子听清了琉双模糊的呢喃。 失去护心鳞的妖,脆弱不堪,心口还在留着血。身后是万重森寒鬼气,他听见她在梦中轻轻唤一个人。 “少幽……” 晏潮生脸色瞬间冷淡到惨白。 青鸾 “醒了?”男子声音清润,琉双睁开眼,便看见坐在冰上的人。 琉双起身,身上的衣衫滑落,她警惕地道:“少幽?”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白色飞雪,眼前的少幽神情清冷,眸中露出一丝愧色,琉双身上的青袍也是他的,一旦滑落,冷气直往骨子里钻。 少幽说:“暂且披着吧,鬼王墓阴气太盛,会侵蚀仙体。” 琉双发现,此刻他们脚下一片幽蓝玄冰,冰下像是流动的水,清透而诡谲。 琉双不知道眼前的少幽,是真实还是八苦谷造成的恶意幻境?她最后的记忆,还在八苦谷中,经历整整四个轮回,眼睁睁看着七魄飘散,可现在显然不同,她能掌控自己的身体,难道阴差阳错从八苦谷中出来了? “少幽,是你救了我?” 少幽摇头:“是他。” 他示意琉双往另一处看,琉双看过去,只有幽蓝冰湖不远处,一个玄衣少年侧对着她坐着。 晏潮生靠着一块类似礁石的东西,苍白着脸色,全身湿透,看也不看她一眼。 “晏潮生……”琉双更意外,他怎么也在这里?少幽还说他救了自己? 听见她声音,晏潮生转头看了她和少幽一眼,目光冰冷而嫌恶。 琉双这才发现,他看上去挺狼狈的,全身湿漉漉,肩上全是积雪,嘴唇惨白。瞳仁和眼下乌漆漆的,像个阴冷的活死人,一副吸入鬼气过多,命不久矣的模样。 上辈子他就算彻底成为鬼王,也没有现在看上去像个阴惨惨的厉鬼。 何况他身上还滴答淌着水,更像个死不瞑目的水鬼,仿佛顷刻间便能拽她去死。 琉双默默离少幽近了些,远离他。 晏潮生冷冷盯着她,嘴角露出一抹讽意,收回目光。 琉双小声问少幽:“他这个样子,你确定是救了我,不是想杀我?” 明明晏潮生的眼神里,全是对她的杀气。 少幽见她戚戚然,失笑道:“确实是他,我落入八苦谷时,险些魂魄飘散,后来是你的魂灯找到了我,帮我收敛了七魄,我自散修为从杀阵中清醒,一路往鬼王墓中走,恰好见你们坠入灵脉湖。” 少幽说:“那时候,他受了伤,帮你挡着鬼气。” 原来琉双看到的魂灯破碎是假的,那盏魂灯载着少幽的灵玉找到了他,少幽散了无数修为,才勉强保住三魂不散,他拎着魂灯,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朝杀阵中的死门走,终于进入传说中的“鬼王墓”。 鬼王墓并非是一座墓,而是瞬息万变的鬼蜮灵脉。 少幽走了没多远,脚下一会儿变成刀山,一会儿变成熊熊火海,遇见琉双时,刚好看见晏潮生和琉双一同坠入冰湖。 少幽施法把他们捞了上来,令人头疼的是,鬼王墓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譬如此刻的冰湖,寒气入骨,只有少幽那件仙袍尚有微挡住风雪之力。少幽布了个阵,勉强抵御着外面的严寒。他自散修为走到此处,情况也不怎么好。 琉双拿出怀里的传世镜:“少幽,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鬼王墓太危险了,不能再继续往里走。” 一会儿八苦谷,一会儿又是奇怪变化的鬼域灵脉,真正见到鬼王们的魂归之处,可能他们三个,一个都活不了。 少幽抿了抿唇说:“回不去了。” “怎么会,我有传世镜。” 远处的晏潮生发出一声嗤笑。 少幽道:“看看脚下。” 琉双低头,看到冰下有什么在游动,她凝神观察,发现竟然是一条长达七八尺的鱼。 “这是上古横公鱼,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注:取自《山海经·横公鱼》】。此乃古书所载,然而我所知的横公鱼,能破一切穿行空间之法,不得进入,不可离开,白日飞雪湖结冰,夜晚待冰融化,它就便会将境内所有活物吞进去。”少幽解释道。 “也就是说,它能使传世镜无效,等到这个地方的时辰变作夜晚,雪一停,我们就会被它吃掉?” 少幽眼睛里带着浓浓的愧色:“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们。” 琉双再看脚下像大锦鲤一样的东西,瞬间觉得它面目可憎。天呐,好不容易重活一回,竟然要被一尾妖鱼给吞了。听少幽的意思,横公鱼还杀不死。 少幽垂着头,轻抿唇角,睫毛和头发上,都落满了雪。 “是我自己要跟进来的,和你没有关系。”琉双轻轻拉了拉他衣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天还没黑,雪也没停,我们还有机会寻找出路。” 少幽看着她冷得哆嗦,还努力露出的笑容,亦轻轻一笑。 以往都是他宽慰别人,自他出生开始,昆仑将他视作依靠,上下都觉得少主无所不能,数千年,他一直在为别人而活,这是第一次,有人宽慰他,试着想保护他。 “万物相生相克,谁都会有弱点,横公鱼应该也不例外,少幽,你知道它的弱点是什么吗?” 少幽沉吟片刻,倒真想到了一样东西:“鬼石乌梅,据说,用这种乌梅投入融化的湖中,以湖而煮,横公鱼亡。不过关于鬼石乌梅的记载少之又少,传说它长得像乌梅的形状,实际是一块遇水则沸的沸石。” 眼见雪越来越小,离鬼域中的天黑也越来越近,这个时候去找不知道存在哪里的鬼石乌梅,几乎不可能。 琉双也有些丧气,难道真的要这样死? 远处晏潮生摇摇晃晃走过来,朝少幽伸出手,嗓音喑哑冷淡:“即墨少主,可否借仙剑一用。” 少幽没有多话,身边仙剑灵性飞起,落入晏潮生手中。 对于少幽的信任,晏潮生顿了顿,然后冷眼看向琉双。 琉双见他握着剑看自己,表情非常难看,几乎有一瞬间,以为他会一剑劈下来。 还好,晏潮生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他转身走向刚刚栖息的礁石,一剑划过。 少幽的仙剑可催山断玉,一剑下去,礁石粉碎。 晏潮生微微喘着气,漆黑的瞳,看向另一块礁石。 “你怀疑鬼石乌梅在礁石中?”少幽问。 晏潮生说:“千里冰封,没有别的活物,唯有在礁石中一试。” 说罢,晏潮生忍不住低低咳嗽两声,他手指捂着唇,待看到咳出的血,晏潮生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琉双心里怪怪的,从少幽说,晏潮生救了自己开始,她觉得这里比八苦谷更像做梦。 也不怪她会这样想,按理说,上辈子的自己与晏潮生断情绝义,这辈子的原主与晏潮生更是有深仇大恨。自己进来救少幽,他也进来做什么,他不是离开了吗? 他出手救自己,有什么阴谋? 此刻见他身体虚弱,还不要命地带着股狠劲劈石头,像是发泄怒意似的,琉双更是莫名。 怎么从八苦谷出来,晏潮生整个人都特别奇怪? 少幽说:“既如此,我来吧。”他召回仙剑,双手结印,仙剑所过之处,礁石俱都碎裂。琉双蹲下去寻找碎石,没有一块类似乌梅。 他们在冰湖上试了很多地方,都不想放弃。 琉双还试图找鬼石乌梅的时候,晏潮生突然冷冷地说:“雪停了。” 她回头,见晏潮生看着天空,眼瞳乌黑,透着一股冷意。 琉双也觉得浑身都冷,雪停了,意味着天要黑了。果然,冰湖下开始剧烈震动。 湖面开始震颤融化! 冰裂只在顷刻间,脚下骤然裂开一条缝隙,琉双险些掉下去,一只比冰还冷的手,拎住她后领。 晏潮生冷着脸说:“召唤你的绛珠伞,好歹能撑一会。” 说罢,他看也不看琉双,松开手。 琉双捂着脖子,被晏潮生不小心碰到的肌肤,触到他指尖的冷意,让她鸡皮疙瘩直窜,险些微微发抖。 她连忙将绛珠伞化作一叶扁舟,她足尖轻点,落在扁舟之上。 横公鱼从湖面一跃而起,张大嘴,就要把几人吞下去。 晏潮生和少幽均到了绛珠伞所化的小舟之上,琉双顾不得其他,连忙驱使着小舟在湖中飞奔。 身后有阴影拔空而起,横公鱼全然没有追他们的意思,而是将原本几尺大小的身子,越化越大,转眼,成了一座小山峰的大小。 这样下去,他们跑出再远,也会进横公鱼的鱼腹。少幽皱眉:“这样跑不了。” 晏潮生冷冷地眯起眼,打量着越来越大的横公鱼。 琉双从前在鬼域生活百年,从来不知道鬼王墓中还有这种可怕的东西。纵然它攻击力不强,可只要它有不死之身,磨也能把他们磨死。 它胀大的速度太快了,方才还是一座小山峰,此刻竟然成了数座山脉的大小。 天空被遮住,下一刻,少幽说:“走!” 横公鱼张口下来,少幽仙剑化作数道残影,护着琉双和晏潮生离开横公鱼攻击范围。 他自己则飞身过去,与横公鱼战在一处。 琉双坐在仙剑上,少幽散了修为,也受了伤,所有仙气落在妖鱼身上,均不能伤它分毫。 眼见妖鱼要将少幽吞进去,琉双欲飞过去。 手臂骤然被人拽住,紧得她发疼。 “晏潮生,你做什么?”她怒而看向身边的人。 他不知发什么疯,冰冷的手指握住她,几乎要陷入她的肉里去,听见她的质问,他冷冷说:“怎么,少主要去殉情?” 琉双恨不得踹他,殉什么情? 少幽死了,大家不也得跟着死,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晏潮生放开她:“你去。” 话音一落,却已经晚了,横公鱼又比先前大一倍,吞下少幽。 一声嘶吼的鸟鸣响起,琉双抬眸,看见天边一只青色的鸟飞过来,妖鸟口中衔着什么,张口扔如湖中。 只见平静的冰湖,顷刻仿若沸腾起来,方才嚣张的横公鱼,痛苦地下坠,渐渐化作红色烟雾消散了。 少幽凌空而起,飞到仙剑之上。 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出现的妖鸟,若不是这只妖鸟带来了鬼石乌梅,此刻大家都死了。 琉双越看越觉得眼熟,眼前的妖鸟长得好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道:“青鸾?” 像青鸾,却又不太像。现在是七百年前,而青鸾应该才出生不久,按理是一只小妖鸟。 难道……这只妖鸟是青鸾的母亲? 只见它围着湖面飞,声音凄厉而尖锐,还不忘用幽冷的妖瞳盯着琉双他们,不安躁动,似乎要表达什么。 少幽揣测道:“它想要我们下冰湖?方才我飞出鱼腹,看见什么东西沉下去了。” 琉双荒诞地想,她的小青鸾,不会就被困在冰魂之下吧?她看向青鸾的主人,身边的晏潮生,只见他神情冷漠,事不关己。 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 口是心非 从她喊出少幽名字那一刻,晏潮生心里冷冷的。 也是这般,让他终于清醒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一件怎样的蠢事。与她一同坠入冰湖中,他心想,若是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不会回头。 本就不该贪恋一点虚妄的温暖,他怎么会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走入鬼王墓。 看她醒过来,还不忘往少幽身边靠,他心中更是嘲讽。 谈情说爱滚远些,别碍他的眼。 他承认自己后悔了,不再被那些虚妄的东西冲昏头脑,晏潮生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不管他们死不死,要如何在这里生死情深,他必须走出去。所以听到少幽提起鬼石乌梅,他第一反应便是去寻。 向少幽借剑,晏潮生其实并无把握。要破开这怪异的礁石,他其实还有那片被他血淋淋拔下来的护心鳞。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触及到琉双的眼神,他不愿把这片护心鳞拿出来,让她看见。 愚蠢,真是蠢透了。 晏潮生不确定少幽是否会借剑,在他印象中,仙君们个个对自己的仙剑爱若珍宝,不少仙剑都会在数万年后生出灵智,犹如他们的左膀右臂。 然而这位即墨少主,丝毫没有犹豫,将仙剑给了他。 晏潮生握在手中那一刻,面上不显,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这是真正的仙君,光风霁月,如日月一般清朗。 他不曾会有自己时常的那些龌龊心思,也不必像自己这样,不择手段往上爬。 他曾经装得瞧不上这些人,其实心中多有羡慕。他越是大度,便显得自己心中一隅愈发黑暗。 晏潮生握着剑,看了一眼披着即墨少幽仙衣的少女。 她眨巴着眼,许是以为他会对她不利,她眸中带着十足的警惕和惊恐。 倒是敏锐,他确实悔得不行,真是疯了才来这个破地方。 他们没有找到鬼石乌梅。 冰裂那一刻,晏潮生离琉双很近,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她。晏潮生在飞雪中冷了数个时辰,而她彼时甜甜地睡在即墨少幽身侧,有那个人的仙衣护体,她的体温都是暖的。 他的手指不经意滑过她颈间的肌肤,看见她眼睛都瞪大了,活像一只被射中的濒死的小鹿。 无比惊恐。 他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明白的火气,恨不得把她摁在冰湖中。在她心里,他真就那么坏? 他只能冷道:“召唤你的绛珠伞,好歹能撑一会。” 三人好不容易维持了片刻,横公鱼却追了上来,晏潮生心里不断下沉,直到今日恐怕得死在这里了。 纵然他再开出妖瞳,也无济于事,他有些不甘心。 没想到即墨少幽既然舍身阻拦横公鱼,用仙剑送他们暂且躲避,看见琉双不管不顾朝即墨少幽而去。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冷更多,还是嘲讽更多。 此刻救了他们的妖鸟,在他们头顶盘旋,同为妖脉,晏潮生自然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它想逼他们下水,去打捞一枚蛋。 晏潮生冷眼看着,完全不打算动,也不想替它翻译。他现在烦躁极了,只想离赤水琉双这个祸害远一点。 倘若下次他再…… 还没想完,身侧少女骤然跃入冰湖之中。 不仅是晏潮生,连少幽都没反应过来:“赤水仙子!” 她在水中穿行,朝那枚下沉的蛋而去,青鸟叫声更为急切,围着她下水的地方焦急不已。 很快,水面有人冒出了头。 少女全身湿透,颤抖着小心抱着一枚蛋,飞上仙剑。青鸟围着她飞,凄厉的嘶鸣不绝于耳。 晏潮生看过去。 少女身上滴着水,怔然看着手中的蛋,一副天塌下来的悲伤模样。 少幽注视了片刻,道:“它没有生机了。” 晏潮生冷眼旁观,丝毫没有靠近他们的打算。不管她再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她抬起手指试图往里面输入仙气,那枚花里胡哨的蛋受了她的仙气,依旧死气沉沉。 她焦急不已:“青鸾。” 头顶的妖鸟,也难过得一声胜似一声。 她似乎想起什么,迟疑地抬起头,看向自己。 晏潮生冷着脸,面无表情与她对望。他心里皱眉,做什么这样看他? 她从醒来,就没有用这样希冀而恍然大悟的眼神看过他。 果然,过一会儿,她挪了过来,捧着那颗丑蛋,小心翼翼问他:“你想救救它吗?” “不想。”他冷冷吐字,只想你离我远一点,有多远滚多远。灾星! “你看看它,不觉得亲切吗?” 晏潮生回以冷笑。 亲切?一枚死蛋,她是在讥讽他同为妖脉吗?何况她在做什么白日梦,怎么会以为他一个连修为都几乎没了的小弟子能救一枚失去生机的蛋。 她怎么不去问即墨少幽能不能救? 晏潮生面无表情道:“少主没事就把蛋还给那妖鸟。”这话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在,那妖鸟大概也知道,这枚蛋进过横公鱼的肚子,已经失去生机,此刻一双妖瞳,竟隐隐流出血泪来。 晏潮生注视着那血泪,平静垂眸。 一路走来,他看过妖族不少这样的生离死别,小时候特别想有自己的母亲,想有人保护自己,后来长大了,明白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奢求,也不会属于自己。 这些无力回天的事,便再难触动他。 少女点点自己的颈侧,说:“这里是生脉,你救它,我把修为都给你。虽然不多,可是好歹有三百年,这样一来,回门派你就能参加大比了。如……如何?” 说到最后,她越来越紧张,眼巴巴看着他。 “少主是在求我?” 她立刻点头:“嗯嗯!” 晏潮生沉默,他瞥了眼她手腕,弯唇道:“三百年修为交换?” “换,绝不骗你。即墨少主做证。” 少幽皱眉,没有多说。 “我考虑一下。”晏潮生淡淡说。 她立刻把那枚蛋塞过来,快到晏潮生以为,她默认他同意了。 晏潮生并不会同意。 妖族要救同类,确实有办法,那便是把心脉分出去,以他的心脉,来续这枚丑蛋的生机。 能续多久不好说,但一旦这枚蛋折损,他的心脉也会一并折损,届时生死由命。 他不会救这枚蛋,正如他不会再自作多情地以为,赤水琉双对他好,是因为对他有意。 晏潮生冷冷地想,她把自己害得如此惨,耍她而已,还当真了? * 琉双时不时就看晏潮生一眼,他可有可无地捏着还是一颗蛋的青鸾。 她看得提心吊胆,总觉得反手就会把这枚蛋扔下去。 此时青色的巨鸟驮着他们在鬼王墓中穿行,鬼王墓又下起了雪,只不过这次不必担心会有横公鱼吞掉他们,从少幽口中,琉双终于知道青鸾的血脉如何,这妖鸟是青鴍(wen)的后代。 原本也是神鸟,后来与黄鷔在人间作乱,导致风云变色,无数凡人国破家亡,被仙人们联手镇压,后来一族全部堕落为妖鸟。 它们起初住在西方不周山,沦为妖鸟以后,世间再无它们容身之地,便不知去往了何处。 没想到会在鬼王墓见到青鴍。 怪不得,琉双心想,小青鸾才七百岁,就那么厉害,能跟着晏潮生上战场,天生就是破坏力惊人的上古神鸟,纵然后来堕为妖鸟,生来的血脉之力不容小觑。 凡人都提起青鴍均变色,痛恨叱骂。 虽然她的小青鸾没有做过坏事,但依旧人人喊打。上辈子琉双问过青鸾的血脉,晏潮生不咸不淡说:“普通妖鸟罢了。” 对青鸾身世只口不提。 琉双只知青鸾和赤鸢都是晏潮生救回来的,但从来不知,原来在七百年前,遇见青鸾时,它没了生机。 与此同时,她心里一沉。 若她先前杀晏潮生成功,此刻的青鸾,也绝无活命的机会,不仅是青鸾,后来的赤鸢,宿伦,乃至长欢。 他们都因为晏潮生而活,宿伦曾说:“若无妖君,臣等或许早就不知魂归何处。” 或者,后来衍生出来的苍蓝仙境,也与晏潮生有关。 树爷爷说,曾有妖误闯苍蓝,来诛杀那妖的仙君,只顾用极火往苍蓝焚,没管刚刚开启灵识的小妖死活。 是一位妖鬼大人,挡了那极火,把妖拎走,苍蓝才无事发生。 因此后来晏潮生受伤掉入苍蓝,树爷爷一眼就认出了他,能告诉琉双晏潮生是谁。 这样说来,若晏潮生没了,很有可能,许多人都会死。 可倘若晏潮生活着,空桑的命运又该如何? 琉双皱着眉,第一次感觉这样为难?若不诛杀他,空桑危险,若杀了,苍蓝部分生灵,还有她如亲人的长欢怎么办? 琉双陷入两难。 如今似乎只剩下一种办法,消除他对空桑的恨,再把他赶出空桑,自此他爱去哪里学艺去哪里,只要不与空桑结怨,仙境就不会覆灭。 没看到后来风氏、昆仑,都还好好的么,晏潮生甚至还帮过昆仑。 这样说来,他爱憎分明,若与他无冤无仇,他便不会闲得没事灭空桑。 琉双想得心一哽,但凡她重生时再早些就好了,必定不诬陷他,也不害他失去修为。 白羽嚣和他的梁子更是结大了,怎么才能不让他怨恨后,把他赶出空桑,让他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呢? 她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先想办法把修为还给晏潮生,得空自己和白羽嚣去道个歉,然后,把自己最讨厌的宓楚嫁给他嘛! 再让他和宓楚去自立门户,这样一来,他得到了前世错过的白月光,必定心满意足,宓楚好歹也是空桑的人,他总不至于去覆灭夫人的娘家。 琉双越想越觉得真是个绝妙主意。 瘟神一送就走两个,简直不能再完美。让宓楚跟着他去鬼域过悲惨生活,又保住了空桑,一举两得。 当务之急,先让晏潮生把小青鸾救了。 青鴍驮着他们不知飞了多久,眼前出现一架断桥。 它用脑袋顶了顶少幽,示意少幽踏上断桥。 断桥下,全是飘飞的鬼气,另一端,则完全看不清是什么。 少幽沉吟片刻,收起剑,当真踏上断桥。 青鴍用巨大的身躯拦住琉双和晏潮生,示意他们不必跟过去。 琉双看着少幽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她心想,青鸾的母亲,应该能信任……吧? 她掏出传世镜,镜子盈盈水华亮起,琉双松了口气,不论如何,这回能脱身离开了。 若非运气好遇到青鴍,他们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晏潮生盘腿坐在地上,闭眼修炼。 鸟蛋被他随手放在一旁,像扔什么脏东西般随意,青鴍也不知为何,恹恹在他旁边,没有对此表示愤怒,反而和琉双一样,用爪子轻轻把小鸟蛋往晏潮生身边拨了拨。 小心极了,十分讨好。 它声声如泣如诉,听者伤心。 琉双看得有点儿好奇,青鴍怎么知道晏潮生能救它的孩子? 可惜,盘腿坐着的晏潮生不为所动,他睁开眼睛,冷漠地说:“别叫了,很吵。” 青鴍闭上嘴。 琉双看得愣愣的,原来晏潮生还能和青鴍交流。 想到接下来不能再杀晏潮生,而是撮合他和宓楚,再把他赶走,让他离开仙境,琉双捡起鸟蛋,往他怀里一放。 晏潮生转眸看她,语气凉飕飕道:“做什么?” “你想好了吗?要不要救青……青鴍它孩子。” “心情不好。”他冷冷说,“不救。” 琉双下意识想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转念,自己心情也不好,少幽看上去心情也不怎么样。任谁在鬼王墓,也不能欢欣鼓舞,她立刻表示理解。 可是她能等,青鸾不能啊,再不救回来,真的死透了,变成傻鸟怎么办? 一旁青鴍都要哭了。 琉双心一横,拉了拉衣领:“要不你先吸一百年的修为?” 两人四目相对,他不吭声。 琉双不清楚他的想法,以为不够,忍痛说:“两百年,暂时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没法带你们离开这里。” “少主认真的?”他冷笑一声,“好啊。” 琉双慢吞吞挪过去,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引颈待戮。 渡修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非自愿,吸取别人修为的人,走邪魔外道强行吸取,这种往往会遭天谴,而另一种,则是透过生脉,自愿渡给他人,连同血脉之力一起。 生脉在左边颈部,与灵髓和心脏相连,各种灵力生生不息。 之前变故太多,阴差阳错下,晏潮生不再愿救青鸾。左右不过三百年带着血脉之力的修为,还能修炼回来,青鸾不能因为她带来的改变被害死。 说实话,琉双现在很紧张。 她靠近晏潮生,微微偏头,感觉他目光落在自己颈侧,却一言不发。 她闭眼催促道:“要取灵力快点。” 免得一会儿少幽回来阻止她。 太糟心了,他呼吸渐进,喷洒在肌肤上,琉双承认,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一脚踹开他,也想反悔,然而青鸾都成了死蛋,委实容不得她退缩。 半晌,少年依然没动静。 她睁开眼看皱眉他,怎么的?这是取人灵力之前还想折磨,他眼尾带着浅浅晕红,也冷冷瞪过来。 “你还不动,该不是想出尔反尔?”琉双说。 他含讽带刺道:“少主连三百年修为都舍得,弟子怎敢反口,弟子不过怕少主反悔,像先前一样污蔑报复。” 这种时候还翻原主黑历史。 琉双咳了一声:“真的不会再害你。” 她摸出一颗留影珠,让它对准自己和晏潮生,说道:“今日在此见证,是我为了逼门下弟子晏潮生救一枚蛋,又让他取我两百年修为,谨此记之。” 琉双收回留影珠,一并给晏潮生:“这下你放心了。” 她蹲在他面前,闭上眼:“取灵力吧。” 晏潮生垂眸,看见少女搭在膝盖上,因为紧张微微握住的双拳,又瞥了眼她白皙柔软的脖子。 他低下头,在快触到她肌肤时停滞住,眸光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琉双这回已经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他动作,她已经开始生气了,疑心病有完没完?她睁开眼,要瞪过去。 颈部微微一冰,有什么东西,凉凉落在她肌肤上。 从她角度看过去,晏潮生墨发如瀑,埋首在她颈间。她愣了好半晌,咬牙没有被冻得一颤。 片刻后,她觉得不对劲,疑惑道:“修为渡过去了?”不是啊,她没觉得虚弱。 晏潮生抬首,凉凉看她一眼。 “少主若是不愿渡修为,不必勉强,弟子灵力低微,无法强取少主灵力。” 琉双:“……”难道她如此口是心非,嘴上说愿意换,其实是不愿意让晏潮生取灵力救青鸾的?不是的,她真的想救自己的小青鸾。 晏潮生背过身,喉结动了动。 姝色 晏潮生一抬眸,不远处的青鴍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方才发生的事,赤水琉双不清楚,却全被这畜生看了去。 青鴍两只眼瞳带着亮金色,哪怕在山谷峭壁中,也亮如两盏幽幽的琉璃灯。 晏潮生抿紧了唇,冷冷盯着它。 青鴍感受到了他的恼羞成怒,识趣地拖着庞大的身子到一边去,还不忘把脑袋埋进翅膀中。 身后传来琉双的声音,她纳罕道:“青鴍怎么了?” 晏潮生平静说:“许是累了。” 两人在断桥另一边等即墨少幽,晏潮生阖着眼,他现在不想看见琉双,也不想看见青鴍。 晏潮生不是蠢人,若说之前自欺欺人,是舍不得她身上浓厚的血脉之力。方才琉双就差把血脉之力双手奉上,可落在他眼里的,并非是少女身上的上古血脉之力,而是…… 他手指收紧,不太能接受这个骤然想通的事实,这比那日白羽嚣取走他辛苦修炼来的灵力更让他难受。 上古残存至今的氏族,往往都会互相联姻,如此血脉方才延续下去,后嗣生来便能带有神力。 即便不能,也会在仙境之中,找最有潜力的仙族子弟。 她现在对他还有几分耐心和兴趣,日后呢,把他当成一个玩物来逗趣儿吗? 晏潮生越想,心中越冷,更是厌恶方才一时脑子不清醒的自己。 他来空桑学艺,目的是登上仙道,不再受人欺辱,不再被抓进笼子里,被人品评,说只有一双眼珠子能挖出来勉强镶嵌灵器所用。 他不能自己毁了自己,也不能让一个赤水琉双毁了他。 她把他害成这样,使他原本的计划全部扰乱,还未开始便险些全盘皆输。 如此,必须早早断个干净,莫再动任何心思。即便要与她相处,一定要踩着她上去,得到一切能得到的东西。 晏潮生睁开眼,眸中冷冷的,当断则断,他既然意识到,便不会放任最糟糕的事情发生。趁现在还来得及,他陷得不深,及时清醒了过来。 怀中这枚蛋,也要找个机会扔了。他不可能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妖鸟分享自己的心脉。 他刚决定好自己的前路,眼前的断桥轰然坍塌。 山涧下升起浓浓白雾,琉双看过去。 “少幽还在对面!” 只见本就破败不堪的断桥,顷刻在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青鴍衔住琉双衣裙,阻止她飞过去一探究竟,没多久,无数山石从白雾中升起,有人踏着一块块空中的石头走回来,铺就出一条路。 晏潮生眯眼看过去,浓雾后,即墨少幽缓步走来。 * “少幽,你怎么了?”琉双问道。 少幽从对面回来以后,便一直神思不属,想着心事。 “你见到你母亲了吗?” 少幽颔首,眼里带着浅浅的悲哀,不欲多言。数千年的执念一朝如愿以偿,他整个人看上去却并没有轻松愉快,反而带着说不出来的沉重。 琉双没有执意问,为何少幽的母亲一魂会永远被镇压在鬼王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提起的事。 开启传世镜前,她为难地打量一旁体型巨大的青鴍:“我们回去的话,它怎么办?” 少幽说:“青鴍是上古妖鸟,如今的仙界,不会容它。” 若把青鴍带回去,妖鸟现世只会闹得轰轰烈烈,人心惶惶。 琉双说:“那枚蛋我们还没救活。” 只带一枚蛋走,青鴍作为母亲,会愿意吗? 晏潮生直接把那枚蛋扔回青鴍怀里,冷冷道:“物归原主,现在不用再考虑它了。” 琉双瞪着他,你认真的么,这可是你将来你作为妖君征战的左膀右臂,青鸾翅膀一扇,便是千里冰封。命定的主仆间,难道没一点惺惺相惜吗? 很显然并没有,晏潮生无情无义扔掉了青鸾,青鴍护住那枚蛋,眼中再次留下血泪来。 琉双在典籍上看到过,上古妖族从来不会轻易哭泣,它们生来没有眼泪,一旦流泪,每一滴泪都是自己的心头血。 见晏潮生决心不愿出手,琉双只能问:“少幽,你能救它的孩子吗?” 少幽摇头:“恕在下无能为力,它心脉已然消失,若是重伤还好说,可它已经没了生机,我无法使它复活。” 青鴍听懂了他们的话,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哀婉。 晏潮生皱眉,对琉双说:“少主还愣着做什么,开启传世镜,我们回去。” 不能回去啊,若一走了之,青鸾就死了。 琉双还未想到对策,一颗硕大的鸟头在晏潮生面前垂下来,青鴍骤然匍匐在晏潮生面前,翅膀垂落铺平。 它哀哀叫着,血泪落入脚下泥土中,拔下一片翎毛,把那根翎羽、连同没了生机的青鸾,一同轻轻推到晏潮生脚边。 晏潮生皱眉:“拿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我救不了,你给我也没有。” 青鴍长鸣一声,俯冲飞下山谷中去。 冲天火焰燃起,上古妖鸟青鴍就在众人的眼中,一点点被烧作灰烬,最后凝成一条黑金色的鞭子,飞入晏潮生手中。 青鴍竟是牺牲了自己,化作仙器,以此央求晏潮生救青鸾。 那鞭子通体煞气,蕴含的妖力澎湃,落入晏潮生手中时,似乎通他心意,浊气一荡,煞气与妖气变作无有,变为浓郁仙力。 晏潮生沉默良久,俯身捡起地上的蛋和彩色翎羽,将它们纳入怀中。 琉双见了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会救它的孩子吗?” 晏潮生冷嗤一声:“看情况,少主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自私残忍,唯利是图?” 琉双没这样想,她自己没能力救青鸾,总不能硬逼着别人去救,因此先前请求晏潮生,也只尽量用自己的灵力交换。 她摇头,低落地说:“没有,只是觉得难过。” 想起那位人间至死记着自己的凡人母亲,还有这具身体,得到记忆后的紫夫人。 大抵天下间所有母亲都这般伟大,能为了自己孩子舍弃一切,妖鸟青鴍临终托孤,也不乏舐犊情深。 晏潮生沉默不语。 琉双不再多话,启动传世镜,少幽阻止说:“你先前便损耗过度,我来吧。” 琉双没有勉强,折腾这么久,她早是强弩之末,没有信心可以直接带着他们回昆仑。 少幽接过传世镜,没一会儿,水纹亮起。 琉双听见身边的少年冷冷地说:“我会尽量救它。” 她欣喜地看过去,晏潮生神情冷淡:“不过我的确唯利是图,若不是这件仙器,我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她还待要说什么,光华一闪,传世镜已然启动。 琉双松了口气,可算平安回来了,少幽见过了母亲,还带回青鸾,与曾经不同,这一次少幽没有失去七魄,他们大家都很安全。 * 琉双回来时,昆仑恰好夜深,顾不得旁的,她倒头就睡。 这一趟鬼域之行实在太累,魂魄离体又归位,还被横公鱼追着撵。她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眼前是白追旭。 他叹了口气:“少主,一别半月,你让我很是担心。你和即墨少主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和任何人说?” 琉双坐起来:“我们离开有半月了?” 旁边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说:“兄长,数落了我半月,现在她平安回来,你总算不会再怪我了吧。” 白追旭怒道:“你还说,你怎敢把传世镜给少主!若不是你跟着胡闹,少主怎会陷入险境。” “嘁,她自己讨要的,胆子大到敢乱跑,你怎么不好好教教她?” 白追旭闻言,转头看向琉双。 琉双有了原主记忆,再看他们,只觉得无比亲切,她说:“白羽嚣没说谎,是我央求让他借我的。” 白羽嚣哼了一声,白追旭深深叹了口气,温和地说:“少主,以你的修为,开启传世镜很危险,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 他若是像责备白羽嚣一样责备自己还好,可偏偏温柔到让琉双不好意思,又想到让他担忧了半月,这半月,白追旭定是在上天入地到处寻人。 见他脸上的疲色,琉双连忙乖乖点头。 她不后悔没告诉白追旭,以他的性子,要么不许她冒险,要么一定会跟着去,想到这次九死一生,不靠众人实力,全靠运气,白追旭要是去了,运气不好很有可能便会陨落在里面。 “对了,传世镜还你。” 琉双把传世镜递给白羽嚣,白氏两位公子目光皆落在镜子上,二人四目相对。 白追旭微微皱眉:“羽嚣,这镜子明明是……你……” 白羽嚣险些跳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兄长你别乱想。” 说罢,他狠狠瞪琉双一眼,抢过传世镜夺门而出,活像身后有人在追,连琉双不仅仅只借了一日,也没再掰扯。 琉双好奇道:“他怎么了?” 白追旭低咳一声:“无事,少主既然醒了,我们便去昆仑正殿吧,即墨少主在那里等你。” 顿了顿,他眼里总算漾出笑意:“虽然不知少主这段时日去做了什么,不过即墨少主既然愿意借出神农鼎,少主功不可没,以往是在下想偏颇了,少主如今长大,已能独当一面。” 琉双亦回以一笑,软声道:“追旭哥哥,谢谢你。” 白追旭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些?”之前不是说,长大了便不再叫他追旭哥哥吗? 琉双认真地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亲兄长一样的存在,三百年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耐心和包容。”这些全是原主一直想对白追旭说,却从未说出口的话。 原主缺少魂魄,除了紫夫人,只有白追旭对她最好,最为耐心,在空桑也只有白追旭一人,心里把她当作真正的少主来敬重。 白追旭眼里一暖:“少主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 摆放神农鼎的大殿,果然已经到了不少人,琉双一眼就看见八卦中间盘腿坐着的少幽。 他沐浴焚香后,穿了一身白色长袍,其余另外七个方位,七名仙人长老也盘坐着。 个个看琉双的眼神都不太好,沃姜也在其中。 少幽对琉双说:“去乾位坐好,我们开启神农鼎,为你取出体内的幻颜珠。” 琉双对着众人行了礼:“麻烦诸位仙长了。”她依言坐好。 少幽身侧一名老头吹胡子瞪眼:“也就少主宽宏,既往不咎,还肯借神器。” 少幽失笑:“拜托慈唯长老了。” 琉双乖乖跟着说:“拜托慈唯长老,拜托诸位长老了。” 她这样懂礼听话,慈唯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哼了一声闭上眼。少幽含笑看了琉双一眼:“别怕,守脉护心,按照我说的做。” 琉双点头。 八卦阵下,地动山摇,金色神农鼎旋转而出。少幽和长老们布阵,白色流光一圈圈荡开,五行运转,少幽胼指引神农鼎之力到琉双身上,琉双只觉得自己置身一个火热的炉鼎中,不太舒服。 少幽说:“忍一忍。” 琉双没吭声,这点难受她还忍得住,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运行,神农鼎之力一遍又一遍涤净她的身体和脉络。 少顷,她身上有金色雾气溢出,雾气化作金色珠子,悬在空中。 几人齐齐收手,少幽睁眼,接住幻颜珠递给琉双。 “赤水少主,取出来了。” 琉双也很高兴,折腾这么久,总算回去能交差。虽然先前没有特别介意自己的容颜,可女子总是爱美的,她很好奇原主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收起幻颜珠,解下面纱,化出一枚水镜捧着。 只见镜子里,是一张熟悉无比的脸。 眼若春水,桃腮杏眸,嫣然姝色无双。琉双愣住,原主竟然和自己长得完全一样! 她震惊地放下水镜,只见殿中八双眼睛,更加震惊的、齐刷刷看着她。 方才还恨不得唾骂她的慈唯长老瞠目结舌:“你……你……” 沃姜喃喃道:“原来赤水老儿没说谎啊。” 其余长老看看琉双,又看看少幽,个个神情微妙。以前赤水的少主,困于空桑不得出,因此三百年来,无知窥之容颜。 先前赤水翀来结亲,说自己女儿容色娇妍,结果整个昆仑见到的赤水琉双貌丑无礼。 当时人人以为赤水翀睁眼说瞎话坑他们少主,没想到今日她恢复容貌,他们才知道,赤水翀哪里是吹嘘,简直是谦逊!这容貌,哪里是不过娇妍,简直是若多看上几眼、老房子都要着火的祸水! 少幽对上琉双目光,微微一笑:“恭喜。” 琉双甜甜一笑,说:“谢谢少幽。”若不是少幽顶住所有人的压力,为她开神农鼎,她不可能恢复容貌。 少幽神情依旧浅淡如水,对比一屋子老头的震惊,仿佛什么也不能使他有丝毫波动。 可琉双眼尖地看见,他耳根开始泛起浅浅的红。 少幽不等那红晕一路蔓延至脸颊,长叹一声,无奈地说:“仙子先行回去休息吧,我等还要重新封印神农鼎。” 上药 等琉双乖巧走出殿门,几个长老回头,齐刷刷看着少幽。 “这赤水仙子,好像也没有那么无礼嘛,左右赤水翀万年才得了一个闺女,宝贝些罢了。” “对,还挺懂事,方才行礼也周到。” “没错,小丫头这次来,不仅不搅事,看起来还特别听咱们少主的话,有学有样,少主说什么她做什么。” “所以——” “少主要不再考虑下联姻之事?” 少幽扫视过去:“在你们看来,本少主朝令夕改,此等大事也可恣然妄为,嗯?” 众人都忍不住笑,越说越过分。他们这群人在外人面前自是给足了少幽面子,敬他为少主,不过在场长老,人人皆是少幽父亲的肱股之臣,少幽幼年失去母亲,自此所有长老都悉心栽培他,说是臣下,其实也等同长辈。 这群老头如今一看琉双恢复容貌,个个唆使着少幽重提联姻一事。 少幽沉得住气,面色平静,听他们嚷嚷。 等老头们嚷嚷累了,他略一抬眸:“不继续说了?” 人人讪讪。 “行了,诸位长老回去吧,各司其职,过不了多久,父亲便要渡劫,昆仑还要多多倚仗诸位。灵脉枯竭一事,需内省而求源,不能将之压在一名女子身上。” 众人行礼离开。 沃姜走到门口,笑嘻嘻回头,看着沉静而坐的徒弟,调侃道:“少幽,赤水少主美不美?哟,装什么老成正经哦,有本事人家刚刚对着你笑,你别脸红。” 少幽无奈道:“……师尊!” “别生气嘛。”沃姜大笑离开,昆仑剑仙至纯至真,纵然自出生开始,便身负一境重担,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啊。 * 琉双走出大殿,还在琢磨容貌一事。世间少有容颜如此相似之人,且她的魂魄完全能契合赤水琉双的身体,难道她和原主有什么渊源? 她摸摸自己的脸,肌肤柔软白皙,吹弹可破。 也还好是这张脸,她看着亲切又熟悉,很有归属感。来昆仑的目的已经完成,还然外再次结识挚友少幽,化干戈为玉帛,琉双一想,觉得这一趟来得值。回去见到紫夫人和赤水翀,也算有个交代了。 琉双一路朝仙阁而去,路上遇到的昆仑弟子,不论男女,个个见了她都愣住,几乎走不动道,甚至还有大着胆子来问她姓甚名谁的年轻弟子。 琉双偏头看拦住自己的弟子,直把那人看得心跳乱撞,语无伦次。 琉双心里感叹,上一回遇到这种事,还是在人间做人闺女的时候,那一次万人空巷,险些挤破家门,皇帝都掺和着下旨封妃。可惜结果不太好,人人误以为她是妖孽,爹娘还忍痛把她赶出了家门。 后来嫁给晏潮生,再也没有这种事发生。 妖君的女人无人敢觊觎,那以后,没人敢打她主然,鬼域和妖界也无人敢欺负她。 时间过去太久,琉双都险些忘记这张脸的魅力了,宓楚曾被誉为八荒第一美人,想来自己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有人注然到她衣角独有的盛放海棠花,终于反应过来,惊道:“空空空空……空桑少主?” 琉双颔首,表示他们没认错。她本不欲这么惹眼,把面纱戴回去,后来心想,上辈子已经够憋屈,长什么不是她能选择的,为什么要折腾自己。 作为空桑少主,哪里见不得人了! 她回到仙阁,白追旭和白羽嚣在下一局棋。 白羽嚣执黑子,白追旭执白子,一见琉双进来,白追旭连忙把棋子放回去,惊喜道:“少主取出幻颜珠了?” 琉双说:“在这里。”她从怀中拿出金色珠子。 白追旭:“神农鼎果然神奇,能逆转定居之事。此次多亏昆仑少主心怀宽厚仁德。” “我先前就说过,少幽人很好的。” 白羽嚣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我说,好不容易终于变回来了,这破珠子你还是别拿着,晦气,给我兄长吧,免得你哪天想不开再吞进去。” 琉双:“得了教训,我定然不会再用。” 白追旭沉吟片刻,伸出手:“少主还是交予在下保管吧。” 白羽嚣幸灾乐祸一笑,琉双见白追旭坚持,只好不舍地把幻颜珠递给他。 她现在特别缺修为缺宝贝,哪怕幻颜珠算不得什么珍宝,可天上地下,能改仙人容貌而不朽的,只有这一枚珠子。她不用,拿在手里也好啊。 白追旭性子温和,纵容她,但在这种可能会伤到她的事情上,他无比固执,琉双知道犟不过,只能放弃幻颜珠。 算了,日后再找别的宝物。 琉双问:“我们何时回昆仑?” “自然看少主的然思。” 琉双想了想:“要不明日便动身吧,我们在昆仑叨扰太久了,父亲还在为灵脉一事发愁,早些回去,说不定能帮上忙。” 白追旭笑道:“好,再不久,便是四海宴,少主也得回去好好准备。” “四海宴?” “届时天君会宴请各方氏族,往年少主缺少一魂,没有去过,此次少主魂魄归位,容貌恢复,正好去看看,也好认识其他三大氏族的仙君和仙子。” 哦,这样说琉双就懂了,也就是仙界贵圈交友大会。 往后她得接管空桑,总不能其他仙界氏族一个都不认识。天君应该也想看看她这个空桑未来的少境主。 白追旭:“如此,羽嚣,你准备一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回空桑。我去和晏潮生说一声。” “等等!”琉双想到什么,“我去和晏潮生说。” 好不容易把晏潮生这个灾星带出来,怎么可能再让他回空桑,这正是好时机,劝他另谋高就,去别处学艺。 他们空桑庙小,供不起这座大佛。 琉双转过拐角,朝晏潮生住的仙阁去。来昆仑这么久,她第一次去他的屋子。 晏潮生住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如他这个人上辈子的性子,除了征战狂魔,和必要的议事,他往往沉浸修炼,不喜与人来往。 到了晏潮生门外,待要敲门,琉双开始犹豫,她琢磨,如何有礼地赶走一个人,又不让他心生怨恨呢? 这也太难了。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入仙境,便终身是仙境弟子,若被逐出仙境,无异于杀人诛心,但若让他主动放弃离开,在外人眼中,也等同背弃师门。 何况,仙境中还有个宓楚没有塞给他。 失策了,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琉双刚收回手要离开,里面传来冷冰冰警觉的声音:“谁!” 一条黑金长鞭抽过来,角度阴毒刁钻。 琉双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下然识想躲开,脑子一转,她只微微侧身,任由那鞭子扫到自己手臂。 只蹭了一下,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掐住琉双脖子。 少年略带阴冷的眼,在触及到她面容时微微一滞,下一刻,晏潮生瞳孔猛缩,手指僵住,慢慢松开她,咬牙往后退了一步。 他退得急,连同方才那一瞬阴狠都维持不住。手背在背后轻颤,活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你……”晏潮生略显得狼狈地别过头,“取出幻颜珠了?” 这回轮到琉双震惊,她十分好奇,一个照面,晏潮生怎么认出她的? 不过这并不重要,她想到来此的目的,别过身,露出他方才抽伤的那条手臂。 “晏潮生,你打伤我了。” 他皱眉看过来,触及到她的脸,又冷冷垂眸:“少主恕罪,往日不曾有人会到这里来,白大公子偶尔来,也会直接敲门,不会一直站在外面不出声,弟子错认少主是心怀不轨之人,这才出手,少主见谅。” 晏潮生解释得有打有据,琉双语噎。 她故然让自己受点伤,是为了让他扳回一成,有负疚感,不再追究先前原主和白羽嚣做过的事。 他这样一解释,她还怎么追究他的过错,用来抵消先前原主对他做的错事,顺利把人赶走? 她轻轻一抽气,在脑海里一翻,学着宓楚上辈子受伤后的脆弱感,抿唇委屈道:“我来叫你准备,明日启程回空桑。不管怎样,你伤了我,是事实。这是仙器所伤,等闲术法无法治愈。” 他抬眸,目光冰冷:“你想如何?难道还要弟子帮你上药疗伤?” 琉双一想,也行啊,得让他看到伤口,学会愧疚。 于是她点头。 晏潮生眉头拧得死紧,依旧不看她:“少主,我给你一次机会反悔,从这里出去,右转去白大公子房里,他自有给你疗伤的法子。” 那她不就白挨这一鞭子了吗?琉双摇头:“谁打伤谁善后,你做错的事,为什么推给白追旭?” 晏潮生冷笑:“行,你自己选的。” 他侧身,示然琉双进去。 他所在的仙阁布置极其简单,远没有琉双和白氏两位公子的仙阁好,想来昆仑布置住所的也知,他只是个空桑普通弟子。 晏潮生看她一眼,进入室内,拿了一瓶药过来。 他神情冷淡,也不看她,不像是要给她上药,反而像给她上坟:“撩袖子。” 琉双不知为何,心里坠坠,她撩起广袖,露出被伤的小臂。 她方才有然闪躲,鞭子只擦了她一下,出了一点血,带着血痕。晏潮生在她旁边的凳子坐下来,拽过她的手臂,看似粗鲁地要上药。 “喂!”琉双头皮发麻,想把手拽过来,他不会摁在伤口上吧,好歹是伤,会疼的。 银色镯子扣住她,她立刻不能动了。 琉双睁大眼,这时候才想起晏潮生还有十诫环!只怪这一路后来,他再也没有对她使用过,不仅琉双,连白氏两兄弟都忘了这件事。 他锁住她,终于抬起眸。 少年眼瞳黑漆漆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红,他抬眸看她,眸中带着太多奇怪的情绪,琉双看不懂,亦惊恐地回望他。 晏潮生冷嗤了一声,垂下眼睛,给她上药。 琉双本来以为得忍住痛,谁知憋了半晌,一点都不疼,少年手指落下,轻轻的,把药推开。 浅绿膏体还带着薄荷叶的清香。 她认不出这是什么药,但顷刻就不疼了,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只是药瓶很小很精致,以晏潮生如今的身份,这样的东西应该并不多。 他在伤处抹了三层,浅浅的血痕都消失了。 风吹动窗户,少年墨发如瀑,眉眼带着一股子冷冰冰的昳丽味道。 他上完了药,眼眸依旧垂着,没有看她,也不解开她,两人僵持着,气氛有些古怪。 琉双连忙:“我好了,快解开。”千算万算,怎么忘了十诫环,她现在十分心慌。 晏潮生没打她,他起身,坐到另一边去,给她倒了杯茶。 琉双光能看到,不能喝,不知道晏潮生这一举动的然义何在。 晏潮生坐在她侧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抿着。 风吹动不远处桌案上的纸张沙沙响,琉双感觉晏潮生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她脸上。 可惜她眼珠子都要转疼了,也没法看见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神情。 琉双有些生气:“晏潮生,我是少主,平白无故用十诫环锁我,你简直胆大包天!” 少年嗓音轻寒:“是吗,不是少主坚持要弟子上药,弟子只是怕少主伤好之前乱动,误了药效,毕竟少主可能不知,弟子卑贱,这药只有一瓶,你若再伤了,我拿不出别的来。” “不要你治了,我去找白追旭!” 晏潮生嗤笑:“弟子犯的错,怎好让白大公子承担。” “……”琉双深吸一口气,行行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锁了,先说正事要紧,“你这次也伤了我,可否与之前我不懂事冤枉你一笔勾销?” 他低低应:“嗯。” 就这样?他真的答应了? 琉双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容易,她又是欣喜,又觉得有诈:“你不会骗我吧?” 他注视着她:“我骗你做什么?” “你真的原谅我了?” 晏潮生沉默片刻:“你觉得我怪过你?” 琉双觉得他简直在睁眼说瞎话,路过泰川城的时候,他还想杀自己呢,这还不叫记仇? “那你……还怪白羽嚣吗?” 晏潮生没说话。 他这样的反应,琉双便明白。倒霉的白羽嚣,这么说,晏潮生这是非要弄死他不可了。琉双心道,先记下,这是第一笔烂账。 琉双想了想:“空桑还有别人欺负过你吗?” “少主指的是谁?旁的守门弟子、教习师父,或是灵器库的仙君,裁衣的仙子、还是夺我灵宝,要杀我的人?” 琉双:“……”完了完了,原来晏潮生和空桑,已经结仇这么深了啊!怪不得他要灭空桑。 她憋了半晌,小声说:“那我替他们道歉,行不行?你若有想要的补偿,可以同我说,我尽量做到。” 身侧少年半晌没吭声。 忽的,他手一挥,解开琉双身上的十诫环:“伤已经好了,你走吧,别再说替谁道歉的话,我要的,你给不了,也不会给,我要休息了。” 琉双回头看他,他已经背过身去,也懒得看她,往里间的塌上一躺。 “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给?” 他偏过头看她,目光专注,没有冷漠,却也无半点儿笑然,直把琉双看得后退了一步。 琉双试探地说:“假如,我说假如,咱们空桑,赠你灵宝,还许你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恰好是你的心上人,你待如何?过往一切,能既往不咎吗?”给你宓楚,你能带着她远离空桑不? 却不料晏潮生听了这句话,猛然咳嗽,那层伪装出来的坚冰被打破,他坐起来,脸骤然红了个透。 看吧,果然是白月光,一说到宓楚,被呛到脸都红了。 琉双:“你愿然?” 晏潮生看一眼她,咬牙,脸更红:“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滚出去,我没说愿然!” 【重修】觊觎 晏潮生把琉双赶出去,倒了杯茶,灌进自己嘴里。 他眉头深深皱起,她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来逗他,看他什么反应吗?他心中烦乱,仙阁房间逼仄,空气中似乎还有她残留的香味。 明知不可能,这样试探他有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又难以揣测出有何阴谋。 晏潮生垂着眼睫,坐回塌上,继续琉双方才进来前,原本被打断的事。他解开自己玄色的衣衫,衣衫下,缺少护心鳞的地方血肉模糊,重新渗出血来。 他一整条右臂,被削掉的肉和鳞片还未长出来,一眼看过去,有的伤深可见骨。 他面无表情把手中没了药的玉瓶扔掉,面色平静。 虽然他在空桑待了三年,但能得到的灵药太少,这一瓶还是以前自己做山林妖怪时,一位游方仙人与他换的。 是他如今身上最好的东西,晏潮生一直没舍得用。 可就在方才,他用来给琉双涂擦伤。晏潮生平躺着,重新穿好衣裳,心烦意乱。 妖怪没了护心鳞,等同把软肋暴露在人前,空桑看似宁和,然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旦回去,必定要面对数不清的危险,在此之前,护心鳞不可能长出来,他不仅得想法子恢复修为,还得找到能代替护心鳞的软甲,护住妖类全身上下最为脆弱的心脏。 这些东西岔开了他的思绪,让他努力不去想赤水琉双如今这张脸。 其实八荒之中,妖类是最不应该注重容貌的,因为人人都长得不差,四处可见美人。偏偏妖类生性又该死的放荡肤浅,正如晏潮生情窦初开时路过的那片山林,女妖们纵然看不上他的血脉,也想因为他的皮囊与他春风一度。 这样近乎发-情般、令人感到厌恶的放荡天性,晏潮生无法割除。他也是妖族,有妖族一切令八荒觉得讥讽和肮脏的天性。 甚至,晏潮生有些难堪,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蛇性本淫…… 纵然是狐族血脉,也不及蛇族血脉放荡。狐族擅长引诱别人,而蛇族……晏潮生脸色难看地想,几乎难以抵御一切诱惑。 晏潮生记得自己幼年生存的那片山林,便有一只大蛇妖,白日夜晚,不分时间场合地与人厮混,总是弄出很多奇怪的味道。 晏潮生厌恶那条淫蛇,他总觉得蛇族的血脉,不该是这样肮脏的。 可手腕上银色十诫环耀眼无比,清楚地提醒着他方才做了什么。 他死死抿着唇,从来未曾这般痛恨自己的天性。 伤口泛着疼,妖族的自愈能力再快,这个过程也是极其痛苦的,但肉能长出来,护心鳞却无法长出来,或许要百年,或许要千年,晏潮生不可知。 毕竟此前,没有哪一只妖会蠢到拔下自己的护心鳞。 他嘴唇泛着苍白,开启妖瞳,观察周围是否有人,见没人,才放任血腥气在房间中散开。 晏潮生警惕着,一夜不敢入睡,第二日天将明之前,他睁开眼,勉强凝了个术法,习以为常地把屋子的血腥味清除干净。 又在伤口上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印。 妖类的生存条件苛刻,从小所有妖怪都知道,不能把自己的脆弱袒露在人前。 仙族露出怯弱会被怜惜。 而妖怪们一旦露出自己虚弱的一面,便会被人杀掉或是吃掉。 晏潮生走出门时,面色已与平时别无二致,他见到琉双和白氏公子们时,琉双正在和少幽辞行。 她今日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没了幻颜珠,她额间属于上古赤水时的仙印也自然显露了出来。 冰蓝色的片羽半花,高贵又清雅,她托着香腮,目光追随着即墨少幽。 晏潮生在下首坐下,冷淡地听着白追旭说离开的客套话,晏潮生强忍着,没有多看她一眼。 尽管血液在奔腾叫嚣,这股令人烦躁的天性,被他强压了下来,他不曾有半分失态。 * 琉双舍不得少幽,好不容易在这辈子与他相遇,没想到不到短短一月,便要再次分开。 白追旭说:“少主,走了。” 她坐上仙剑,回头去看少幽,青衣仙君沐浴在阳光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回头,正好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的目光不躲不闪,撞了个正着。 琉双刚要因为这样的默契笑,少幽低咳一声,移开目光:“赤水仙子一路平安。” 他身边的沃姜笑眯眯道:“小丫头,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你看我家少主如何?” “少幽自是极好。” 晏潮生猛然抬眸看过来,黑瞳沉沉,不辩喜怒。 沃姜:“那你上次来昆仑做下的那件事,可有后悔?” 琉双以为他指的是原主过来,羞辱少幽的事:“自然后悔。” 沃姜嘿嘿嘿笑,笑容愈发荡漾,白发白胡子都拯救不了他原本仙风道骨的形象。既然后悔和少主悔婚了,还能挽救嘛。他还待要说什么,少幽不疾不徐开口:“师尊,你的丹炉要炸了。” 沃姜愣了愣,吱哇一叫,招呼都顾不上打,匆匆往自己桃林而去。 少幽微笑对琉双道:“珍重。” 琉双说:“少幽,我过段时日再来探望你。对了,我听大公子说,过不了多久还有四海宴,你会去四海宴吗?” 他轻轻颔首。 琉双很是高兴,那过不了多久,又能看见少幽了,等她此次回去适应了空桑的生活,一定要给少幽备一份礼物。 白羽嚣不耐烦地催促道:“行了行了,有完没完,还要不要回空桑了,她这么啰嗦,兄长,你就纵着她呗。” 白追旭好笑地摇摇头:“少主坐稳。” 他启动仙剑,带着一众人离开,琉双朝少幽挥着手。 仙境之中的青年抬眸望着她,直到他们身影渐行渐远。这一幕与上辈子重叠,琉双心里感慨万千,上一次这般与少幽道别,她坐着金乌拉的大婚仙车,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少幽。 上次是永别,这次不久后还可相见。 故人一个个重逢,令她觉得十分安心满足。想到故人,她顿时还想起一个快要死得透透的小家伙,连忙看向被忽视得彻底的晏潮生。 他坐在仙剑的另一头,背对着她,目光冷淡地。 从一行人与少幽道别开始,他一句话也没说过。此刻看上去,周身都弥散着低气压,也不知谁又招惹了他。 琉双走到他面前蹲下,悄悄问晏潮生:“那枚蛋呢?”她试图找出晏潮生把青鸾藏在哪了。 可不能被白氏的人发现。 若是白追旭知晓青鸾的存在,铁定会诛杀了青鸾,而若是白羽嚣发现,恐怕得现场表演一个火烤妖鸟蛋。 可她把晏潮生身上能藏妖鸟蛋的地方都打量了一遍,也没看见青鸾。 琉双有些奇怪,不会被他悄悄扔了吧? 晏潮生转眸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不继续与即墨仙君惜别?” 说罢,他意识到什么,骤然目光冷沉噤声。 琉双非常莫名其妙,她与少幽道别,和问青鸾有什么关系?她眨了眨眼,好声好气与他轻轻商议:“它去哪儿了?我先前说的交易还算数,你救它,我给你修为可好。” 晏潮想也不想随口冷冷道:“吃了。” “吃了!你把它吃了?” 他嗓音带着淡淡的冷嘲:“不过一只妖鸟蛋,现在才提起它,何必惺惺作态。” 琉双用神识细细搜寻,确实没有在晏潮生身上感觉到任何妖鸟蛋的气息,她不死心地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是这个结果。琉双脑海有一瞬空白。 原本七百年后,青鸾没有死,它还能随着赤鸢,与晏潮生征战。 而今,青鸾的母亲落下血泪自焚,化成一件仙器赠予晏潮生,愿永世成为他奴役的仙器,他却转眼把青鸾给杀了。 怎么会这样?青鸾不是晏潮生后来的左膀右臂吗,晏潮生真的舍得把它给吃了! 她心里难以置信,一时无法接受,再观晏潮生的表情,他冷冷看着她。琉双福至心灵,目光落在他腰间多出的锦囊上。 那是一个彩色的锦囊,做成祥云形状,与晏潮生整个人的阴沉显得格格不入。彩色艳丽,稍一注意,就能看到它。 据她所知,晏潮生从不配香囊与玉饰,他身上永远只有武器与药物。 这个锦囊,哪里来的? 不对,昨夜去找晏潮生时,他房里陈设简单,他去哪里把青鸾给煮了吃了? 更何况,青鸾是上古妖鸟,被吞进横公鱼的肚子,蛋壳尚且没破,他说扔了可信度都高一些,绝不可能是吃了。 想通以后,琉双松了口气,转而十分疑惑,既然没吃,晏潮生骗她做什么,还是用这样不悦的语气。 昨晚和他说宓楚的事,不是挺高兴的吗? “你把青鸾装在了锦囊里?”琉双低声问,可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青鸾的气息。 晏潮生抬眸,眉眼还透着薄薄的冷意:“没有,别自作聪明。” “那锦囊是从哪里来的?” 锦囊那般繁复美丽,不可能是昆仑的女弟子送的,再说了,他年少时的白月光坚定不移,谁送他他会收啊? 她蹲在旁边,可劲儿盯着那美丽的锦囊看,猜测青鸾十有八九就在里面。这是一件什么厉害的法器,为何妖的气息都能掩盖?要知道,晏潮生尚且都不能掩盖自己的气息。 她盯着晏潮生腰间打量,半晌,晏潮生几乎是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少主很闲?”带着浅浅的恼意。 “不闲。”她也不是非要盯着他看,如果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去修炼。 琉双只觉得从昨夜开始,晏潮生整个人便奇奇怪怪,自己取出幻颜珠后,他竟然很快就认出了自己,还用十诫环捆她,最后讨价还价往事一笔勾销,日后她做了空桑的主,把宓楚许配给他的反应,包括现在离开空桑,是个人都看出了他的不悦。 这样反复的情绪,琉双从未见过。 晏潮生毕竟是她未来盟友,还是关系到两大仙境存亡的关键所在,若他喜怒无常,得了失心疯,还喜欢口不择言,那她一定要早日重新做好计划,免得出现意外。 琉双知道青鸾注定未来是他的妖兽,只是她到底和青鸾一起生活了百年,虽然心被捏碎了,记忆还在,这些回忆尚且十分温情。若不把青鸾当妖兽看,它也是她仅熟悉的故人之一了。 琉双希望青鸾活着。 但问题来了,晏潮生到底怎么了,这个未来盟友他还正常吗? * 晏潮生心情很糟糕。 昨夜琉双提出,许他美人,让他与空桑过往恩仇一笔勾销的论调,在他看来荒唐无比。他一个连内门都没拜入的弟子,她贵为空桑少主,怎会觉得他有能力有胆子记恨空桑? 晏潮生一夜没睡,一半是伤疼,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句话。 她到底什么意思? 不怪他想得深远,几乎立刻就联系到了年少时路过的那片山林,许多女妖觊觎他这幅皮囊,想要与他春风一度。 这般轻佻的戏弄,他遇见不少。 难道赤水琉双也…… 他咬牙,说不清那一刻是冷嘲多,还是羞愤多。妖怪皮囊大多美丽,许多灵力低微的妖,甚至还会靠魅术生存。 但晏潮生从来没有想过走上这条路,纵然是他曾经最为艰苦的时刻,他也咬牙爬起来杀了一只觊觎他的豹精。赤水琉双果然荒淫无耻,他们妖怪浪荡无度就算了,她作为上古仙族,竟然也能这般轻飘飘说出来。 好一个许他美人。 他今晨来的时候,心想不可能令她如愿。荒淫的仙族,往外比妖族更加凉薄。纵他未入仙门,也知一个人的道心应当坚决。 然而这句烦扰了他一夜的话,她说过似乎便忘了。离开昆仑前,他看琉双依依不舍与即墨少幽惜别,眸光那般真挚。沃姜问她,可有后悔,她立即便道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与那人解除婚约? 晏潮生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八苦谷,他把她一路背到鬼王墓,覆身为她挡住漫天鬼气时,她叫出的那个名字。晏潮生骤然觉得可笑,既如此,昨晚为何要与他说那番话? 因此当她满怀希冀地来问他,妖鸟蛋去了哪里。 晏潮生冷冰冰地说:“死了。”别来招惹他,左右他不可能救那妖鸟蛋。 他甚至至今不知,她为何会这么关心一颗妖鸟蛋,他们妖族是欠她惹她了吗,活的死的都不放过。他改日便寻个机会,把那棘手的鸟蛋给扔了。 他以为琉双会相信,因为妖族的气息难掩。世间少有法器能完全盖住妖族的气息,纵然是他自己,也常被一眼看出来,若不是妖鸟蛋真的没了,她定能从他身上,找出它的气息。 她起初确实信了,震惊,难以置信,茫然,伤心等神色,一一从她脸上滑过。 他几乎都要以为她说些什么,可谁曾想,她思考了一会儿,盯着他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他腰间。 “你把青鸾装在了锦囊里?” 晏潮生没想到被她看了出来,他有片刻诧异,腰间锦囊是青鴍羽毛所化,它死前,明白自己孩子现世会引起大风波,便留下最珍贵的妖羽,盖住妖蛋气息。连他都没想到,青鴍之羽有这样的作用,别提琉双。 晏潮生心中的多疑再次升腾,她怎么会如此笃定妖鸟蛋被装在锦囊之中?且下意识以为,他还尚未杀了那枚蛋? 他目光冷锐看过去。 少女睫毛纤长,微微垂落,视线从他的胸膛慢慢下滑,最后在他的腰腹间徘徊。晏潮生这才意识到,因为要隐瞒妖蛋的存在,她凑得极近,若不是上古仙族的礼仪不允许,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少女会伸手取下锦囊。 没了幻颜珠,她如今彻底恢复了容貌,晏潮生昨夜本没怎么看,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若不是他先前在故意刺她,氛围有片刻的剑拔弩张,晏潮生甚至以为两人是在背着白氏两位仙长说悄悄话。 她祸水一样的眸,天生看人带着三分柔软浓色,专注起来时,仿佛八荒只有眼前一人能入她的眼。而这样一双祸害的眸,此刻就落在…… 晏潮生咬牙:“你很闲?” “不闲。”她摇摇头,眼眸依旧没有移开,甚至还加上了浅浅的好奇。 好奇……她看着那个地方,到底在好奇什么! 一股热气往上涌,晏潮生恨不得捂住她的眼。简直放荡,恬不知耻!昨晚她果然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更令他一僵的是,体内属于妖族的淫-乱血脉,在她目光下开始抑制不住地沸腾。晏潮生厌弃地发现,被她这般看着,先前的糟糕心情,竟然往更糟的方向演变。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旋即近乎粗暴地把锦囊扔到她怀中:“你要就拿去,离我远一点!” 她接过锦囊,悄悄打开看了一眼,低声喃喃:“果然在啊,那你说吃了它做什么。” 晏潮生寒着脸,不想同她讲话。 对手 (上一章后半段斟酌以后全部重写的,麻烦追文小天使重看一遍才能接上QWQ。) 琉双见锦囊中果然有妖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免不了再次提起心。 少年妖君……果然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就一段对话的功夫,她不过盯着锦囊多看了几眼,晏潮生脸色几变,有越来越难看的趋势,最后连锦囊都冷冷地扔给了她。恕琉双直言,上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还是上辈子在妖界,有一个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大妖。 琉双心道,若未来盟友是这般心性,那他定是个分外危险的存在,指不定哪一天,就变得不可控。 琉双斟酌,看来她得做齐全准备,一方面,要用最快的速度赶走晏潮生,让他带走宓楚,另一方面,她得抓紧修炼,日后方有应对一切之力。 八荒没有永恒的盟友或仇人。 正如她觉察到泰川城时,晏潮生对自己的杀心,却也能为了两个仙境安危与他周旋。 晏潮生也一样,按照他现在如此蛇精病的性格,哪怕得了宓楚,若有朝一日脑子一抽,不定又想攻打空桑。届时若自己灵力高强,空桑就多一线生机。 想通以后,琉双把锦囊还给他,也不再想晏潮生先前的古怪,说:“青鴍把它托付给了你,还是你好好收着。” 晏潮生冷笑:“给我,不怕我真把它吃了?” 当然会担心。可是,晏潮生才是未来妖君,八荒妖主,青鸾是妖,跟着他尚且有被唤醒活命的机会,跟着自己,她不知晏潮生是怎么救活它的,青鸾只能死路一条。 再者,若晏潮生丧心病狂到连自己将来的坐骑都能杀了,那所有人的命运也将乱了套,八荒大乱,届时别说青鸾,说不定众人都得完蛋。 想通这一点,琉双心情十分轻快,说:“我相信你。” 他抿唇,错开目光,嗓音冷冷的:“我要修炼了。” 琉双一听这话,瞬间也精神起来,未来妖君尚且如此努力,后来能够覆地翻天,她怎么能落后太远! 琉双当即找个地方修炼。 一进入修炼状态,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仙剑穿梭间,白追旭看见琉双现在的模样,十分欣慰。 以往境主亲自教导少主术法,少主总是不太愿意学,白追旭往往充当一个督促的角色。 如今他什么也没说,少主却自发上进。 与白追旭的欣慰相反,白羽嚣觉得十分挫败,他起初以为琉双只是做个样子给他兄长看,想让兄长回空桑以后在境主面前多夸夸她——毕竟赤水琉双小时候常这样,修炼半晌,修炼了个寂寞,还总希望得到认可。 白羽嚣百无聊赖,发现没人陪自己讲话,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选择赤水琉双,然而他在琉双耳边絮絮叨叨讲话,讲什么都不见她有反应。 少女眉宇恬静,细看上去,明明还是以前那张脸,只是以往,怎么都带着几分傻气,如今像是长开了,不言不语,闭着眸时,显得清冷不可攀。 好几日过去了,琉双沉浸于识海中,周身竟然泛出浅浅一层白色仙雾。 仙雾! 那是专心到进入至臻境界,才会化出的片羽仙雾,往外意味着修为突飞猛进,白羽嚣看傻了眼,她是认真的? 片羽散去,琉双精神饱满地醒来。她睁开眼,看见了神情莫测的白羽嚣。 “怎么了?”她偏头,十分疑惑,“你怎地这么一副表情。” 白羽嚣神色复杂,低声道:“你真是赤水琉双?” 若以前,琉双不算是,现在记忆都有,身体灵魂完全契合,还真是赤水琉双。 白羽嚣许也明白自己问了什么傻问题,闷闷不乐不再讲话。 他心情复杂且低落,他兄长稳重成熟,整个白氏家族中,兄长从小挑大梁。而空桑,最需要他的,其实是小傻子赤水琉双。 白羽嚣经常欺负她,却不允许别人欺负她。他没有作为一名仙族的正义凛然与仙风道骨,旁人会指责他的肆意妄为,琉双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在她眼里,总是看到艳羡的星辰。她不觉得他坏欺负她,却不觉得他无用。 而今,他骤然发现,一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傻子,仿佛不再需要他了。 他仿佛隐隐看见,未来不必靠他,她自己就有一番广阔的天地。 上古血脉啊,他一直明白,她的血脉,本就比他的还要高贵。若她有一日开窍,修炼速度哪是他们能及。 这种失落感来得仓促,令白羽嚣接下来几日,都郁闷地枕着胳膊。 白羽嚣仅剩的安慰,或许就是回到空桑以后,能见到宓楚。自琉双大闹昆仑退婚,他许久没有见过宓楚了。 这样一想,好不容易出来,总不能不给委屈了宓楚,白羽嚣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直坠凡间而去。 “羽嚣!”白追旭根本顾不上阻拦。 好在不久,白羽嚣便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整套皮影戏,嘴角上扬。 琉双吐纳完,恰好就看见他在摆弄皮影小人,她幼年在人间看到过,如今见了,免不了多看上几眼。 白羽嚣挑衅一笑:“不是给你的,这是给宓楚的礼物。” 琉双:“哦。”宓楚也注定不是你的,反正不是风伏命的,就是晏潮生的,你送什么都没用。 见挑衅不成,白羽嚣哼了一声,偃旗息鼓。 他临场寻礼的举动,让琉双意识到,快到空桑了。先前在空桑重生,她心情无比忐忑,生怕被看出自己是个冒牌货,心里坠坠,一心想要活下去。 这次回去的心情截然不同,就好像……回家,家中有等待她的爹爹与娘亲。 心里生出浓浓的期待来。 琉双依旧抓紧时间修炼,若力有不逮,她就悄悄看一眼晏潮生,心道:看见了么,这是未来八荒著名的战斗狂,万一之后弄不好,他就是你未来最大的敌人,届时打不过他,你也活不了。面对敌人,晏潮生从不留活口。 这样一想,琉双整个人仿佛打了鸡血,恨不得修炼个几日几夜! 反反复复,琉双分外有动力,完全沉浸在了修炼中,次数多了,晏潮生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忍无可忍睁开眼,把她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琉双在心里把他当成最大的宿敌模拟了无数回,结果一下对上见人家漆黑的眼。 她板着脸,仓促之下,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友好笑容。 晏潮生也不知看没看出来,见她笑,他眼角眉梢似有什么抑制不住的东西,浅浅晕开,最后被他强行扼制住,抿紧了唇,警告地看琉双一眼。 少年眉尾锋锐,眸如鹰隼,如此凶的眸光,琉双险些以为他知晓了自己在心里钻研如何揍他的事。 她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看他。 * 去昆仑时路遇意外,回来却十分顺利,半月就到达了空桑。 看到熟悉的仙门,琉双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知道,是属于原主的那部分记忆在作祟。 守仙境第一层禁制大门的小弟子们,连忙上前为他们打开仙境,恭敬地行礼:“白大公子,二公子,这位是……” 白追旭说:“这是少镜主。” 外门弟子们脸上露出谄媚的笑,一叠声见礼,不敢多往少境主身上看。 一行人连玉牌都没有用,便进了空桑仙境。几只仙鹤高飞,仙境中灵气绵延。 晏潮生面无表情,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琉双想起原主初见晏潮生时,所有守门弟子,听了她是少主,有顾忌疑虑,都不太敢拦,犹犹豫豫。只有晏潮生一个人上前,横起棍子把她打了出去。 但最后,他的结果不怎么好就是了,皮开肉绽,一身辛苦修炼的修为,至今还没回来。 八荒均有捧高踩低的现象,不仅是人间,其他仙境也如此。琉双印象中,只有一个地方,大家都是平等的,苍蓝仙境。 陆续穿过第二层与第三层禁制,琉双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影。仙池前,仙婢们迤逦排开,一名黛衫美妇人笑盈盈地等着她。 “娘亲!” 紫夫人目露喜色,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收到追旭仙讯,我早早便过来了,这一路可还好,昆仑有无为难你?” “很好,路上一切都好,昆仑也并无为难我。” 紫夫人说:“还好,我儿容貌变了回来。你父亲此时在议事,走,随娘回去。” “琉双,恭喜你。”有人微笑着道,嗓音清和好听。 琉双一顿,转眸,便看见静静站在一旁的碧衣仙子,她云鬓轻挽,眉目温和清雅,令人一看便容易心生好感,此时正笑看着琉双。 琉双心里一冷,见到紫夫人的欣喜,也一并消散不少。 紫夫人拍拍琉双的手,嗔怪:“怎么了,见到宓楚,还不高兴?宓楚这孩子,一大早知道你要回来,陪我在这里等到现在,还陪娘解乏,可比你懂事。” 宓楚闻言,浅浅一笑:“夫人过誉了,宓楚自然比不上少主。” 她转眸看着琉双,目光诚挚道:“琉双,这几日我十分担心你,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琉双心里冷笑,她扫视一圈,发现众人情态各异。 白追旭一如既往地温和,白羽嚣露出二傻子一样的笑容,晏潮生也盯着宓楚,那目光无悲无喜,令人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琉双心道,果然是白月光,这就一见钟情了? 宓楚得人心,原主以前势单力薄,琉双重生过来那日告状失败就看得出来。 琉双吸取前车之鉴,明白在揭露宓楚嘴脸前,不能与她硬碰硬,于是在宓楚伸过手,亲昵地挽着她时,琉双只是不动声色避开。 琉双说:“我很好,谢谢你,宓楚,令你担心了。” 宓楚笑着摇头。 细说起来,确实令她担心了,世人皆道幻颜珠不可逆,赤水琉双服下幻颜珠,那般得罪昆仑少主,竟然还可以借到神农鼎取出来。 一群仙族和乐融融往里走,谁也没有注意何时默默消失离开的晏潮生。 白追旭带着白羽嚣复命去了,紫夫人陪着两个年轻小仙子说了会儿话,也回了自己寝殿。 只剩下琉双与宓楚,宓楚问:“双双的幻颜珠取了出来,可有不适?” 琉双看她一眼,摇头。 宓楚真心实意笑道:“这样也好,你心愿得偿,与昆仑少主退了婚,还不必毁去容貌。” 琉双撑着下巴看她,说:“是,多亏宓楚仙子给我出的主意,否则我都想不到吞下幻颜珠。” 宓楚抬眸:“双双这是在怪我吗,我先前并不知幻颜珠是什么。”她眼里多了几分感伤:“若知晓,一定阻止你吞下去。” 如果琉双没有看过原主的记忆,不够了解宓楚,或许就信了,如今心中一片清明,平静地看宓楚做戏。 宓楚等了半晌,也不见琉双来安慰自己,心中有几分奇怪诧异。 以往这个小少主,一看到自己低落垂泪,恨不得拿出所有天材地宝来哄她,还会慌张道歉。 可今日,宓楚抬眸,琉双撑着下巴,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仙露,一双剪水清瞳含笑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宓楚难不难过。就是眼前这张哪怕不刻意,也迷惑人心的绝色容颜,令宓楚心里冷然。 宓楚看着琉双,琉双才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却也再也没有慌张安慰的举动。 宓楚说不上来,有什么似乎变了。 琉双放下仙露:“我今日很累,宓楚仙子先回去休息吧,改日我们再叙旧可好。” 宓楚酝酿的感伤还在眼里,堪堪憋住。她立刻体贴地颔首离开,打算去问白羽嚣昆仑是何情况。 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甜的嗓音。 “对了,忘记问一件事,宓楚仙子如此温柔好看,不知将来想要怎样的夫君?” 宓楚脚步顿住,回眸看琉双。 却见琉双笑起来:“不知一界君主,可如宓楚仙子意?” 宓楚眼眸微睁,尽是惊诧,袖中的手指几乎都握紧了,蹙起眉,平静轻声道:“我不想着嫁人,只想多陪陪境主和夫人,以报恩情,还有父亲,镇守灵脉不易,我只想等他归来,承欢膝下。” “这样啊。”琉双说,“我知道了。” 宓楚看她一眼,离开。 琉双信她才怪,以宓楚的身份,非上古仙脉,最后却能嫁风伏命,若非她自己愿意筹谋,那便是风伏命爱她到死去活来。 可上辈子短暂交锋,琉双看得出来,风伏命风流成性,不是心系儿女情长的人,只能出自宓楚自愿。 那么,从现在,琉双的计划正式开始。 爱护 晏潮生回到竹林小屋时,许多人都在偷偷看他。 外门弟子们窃窃私语道:“不是说他先前得罪了少主,一定回不来么?” “对,他怎地回来了?看上去还没受什么惩罚。” “少主难道没看出他身负妖脉?” “少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必定是他讨好献媚,少主才放了他一条性命。” “他回来以后看到屋子成了那样,不会生气吧,这里可无人打得过他。” 有人讥诮笑道:“怕什么,他一个身负妖脉的妖怪,本就没有资格留在空桑仙境,听说当初他跪了半月求鸣霄阁仙长,磕了数百个头,才破格能留在空桑,以沐仙泽。当初他承诺过,不惹事,不动用妖术,友爱同门。去年丁奉师兄让他去洗剑池洗剑,他不也一句话不敢说就去了,如今他修为被废,还得罪了少主,朝不保夕,哪里敢做什么。” 晏潮生眸光晦暗,回到竹屋,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只见房间凌乱,俨然被人翻了一遍。床铺的被子被拿走了,木枕掉在地上,窗户被人拆了。 地上有一个碎裂的木盒,果然,里面镶嵌了狼牙的中品仙剑,不知所踪。 那本是晏潮生修为没有被废前,在洗剑池洗了数月的剑,任由剑意凌迟,火焰灼烧,才得洗剑阁掌阁长老赐的仙剑。 长老说,树百年来,所有进洗剑池的弟子,无一不怨声载道。只有晏潮生,每日辰时来,沉默洗剑,无半句怨言,子时默然离去。经过他手的仙剑光华熠熠。 长老念他心诚无怨由,便把剑池边一把废弃无主的中品仙剑赠予他,算是馈赠。 晏潮生得了剑后,日日擦拭,爱护至极,这也是来空桑以后,晏潮生少数得到的善意。 他本打算用这柄剑去参加大比,在大比上拨得头筹,拜一个好的师傅,摆脱守门弟子的身份。为了养剑,他把当初小狼妖临终留给自己的狼牙,也镶嵌在了上面。 这把剑,曾负载晏潮生所有的希望。 三年来,他不惹事,步步退让,尽忠职守,本来就差三月,他就能参加大比,实现心愿。 可一朝拦下空桑少主,什么都毁了。 此行去昆仑前,晏潮生没有打算带上这柄剑,他不知道琉双是否会公报私仇,这剑他们看不上,可却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武器,晏潮生当时想,若仙剑在路上有所折损,失去修为的他参加大比更加无望。他藏好了仙剑才出发,没想到回来就看见屋子几乎被毁,仙剑不知所踪。 真可笑,晏潮生心想,他在此忍辱三年,本欲不惹事熬出头,可显然只要身负妖脉,做什么都是错。 八荒杀人夺宝者不在少数,可他人还活着,就取走他的东西,还真当他是死人无疑了。 他神色平静地把枕头捡起来,屋子收拾好,踱步出门,不见一丝怒意,冷静得过分。 妖身听觉敏锐,没走多远,晏潮生听见不远处,几个弟子饮酒嘲笑笑:“我就说,他惯于当缩头乌龟,不敢与丁奉师兄对上。” “依我说,他如今没了修为,参加大比也赢不了,这柄剑还是适合丁奉师兄。” 叫“丁奉”的男子阴沉着脸:“够了,不会说话就别说!” 毕竟凭实力夺人灵宝还光彩些,偷人仙剑,怎么都十分丢人。丁奉在还没有入空桑求仙前,是一家官员的公子,他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上山,可惜资质不太好,最终当了外门弟子。 仙族便是这样,任你王孙贵族、贩夫走卒,若资质不好,连仙门都进不去。 丁奉不甘心离开,便在渡生竹林中住了下来,成为外门弟子的领头人。 仙人不吃丁奉身份这一套,这些外门弟子本是俗世凡人,倒很吃这一套,私下里以丁奉马首是瞻。 对于丁奉来说,仙门大比,同样是他最好的机会。 凡人寿命不过数十载,三年,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在短短几十年中尤为可贵。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他不可能让自己三年光阴蹉跎,最后灰溜溜滚下山去。 守门弟子大多都是资质庸俗之辈,丁奉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晏潮生身上。 这个本就修为很高的妖脉弟子,一开始丁奉从不招惹他,毕竟凡人天性怕妖怪。 可是后来见晏潮生比谁都老实沉默,守仙境时从不偷懒,待人也和气,他便动了打压的心思。 他做什么,怎样挑衅,晏潮生都只是避开。 晏潮生机缘巧合得了仙剑,早就令他眼红。 以往念着打不过不敢动念头,此次听说晏潮生修为被废,丁奉便趁着他外出,拿了那柄仙剑,据为己有。如今几个弟子聚在一起喝酒,人人虽然都在奉承丁奉。 听说晏潮生回来时,丁奉起初一惊,后面想到,在仙境中,身负妖脉的晏潮生,本就比所有人都低贱,大比在即,他万万不敢闹出什么事端,否则会被赶下山,这才放下心来。 几个男弟子聊天,无外乎聊自己过往俗世那些经历,还有即将到来的大比,以及守门时遇上的仙子姿容。 晏潮生抱着双臂,不咸不淡地听他们说话,始终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神情平静到近乎冷漠。 有一个弟子说:“我今日守门,遇见空桑少主了。” 其余纷纷感兴趣道:“如何?以前听闻少主容色清绝,后来又听闻少主貌丑无盐,少主到底长什么样。传闻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那弟子表情神秘,隐有痴迷之色:“何止容色清绝,说是貌胜妲己褒姒也不为过。” “真的假的,妲己可是祸国妖姬。” “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 几个弟子纷纷笑闹起来,这样的氛围令丁奉心中郁结散去不少,眉眼舒展开。 绿竹后,晏潮生修长的手抚过自己黑金色的鞭子,慢条斯理,像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 * 月亮升起来前,琉双听闻父亲派了仙使去找晏潮生。 赤水翀之前就说过,若晏潮生能完成任务,会许他重赏。如今派遣仙使去渡生竹林,琉双猜测目的有二,一为颁赏,二为收回十诫环。 在上古时,十诫环也曾有过辉煌的日子,听说它能同时幻化出十只降魔环,束大妖,驱魔罗。 然而到后来,驯化十诫环的方法失传,往往使用者只能使出一个银环,还只能暂时束缚。犹如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连普通的仙器都比不上。 纵然十诫环如今不顶用,赤水翀也不可能任由它落在外门弟子手中,会派人从晏潮生那里收回去。 琉双舒舒服服梳理完自己,拂柳提醒道:“今夜月色很好,少主要不要去天凤池修炼?” 一提起修炼,琉双可不困了。以往月光皎洁,原主喜欢一个人去天凤池修炼。 天凤池是空桑灵力最充沛的仙池之一,在里面修炼,事半功倍。 仙子仙君们往往白日去,辟出一块空间,加上结界,静心修炼。原主自卑,知道自己修炼再努力,成效也不见好,不愿被人看见自己暗暗下功夫的样子,便每每只敢月亮出来后,夜间前往。 琉双想了想,点头。 正好去看看,如今在天凤池中修炼有何不同。现在一想到修炼她就全身都是劲儿。 拂柳笑着说:“正巧清盈玉也在那里,少主可净化浊气。” 琉双觉得“清盈玉”三个字好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哪里看到过。 她出了门,没让拂柳跟着,一路来到天凤池前。眼前白雾袅袅,在月下显得如梦如幻般美丽,琉双踏入池水,池水丝毫不沾衣裙,却有暖意将她包裹。 她打量一番,发现天凤池是离主殿最远的仙池,都快靠近仙境外的渡生竹林了。 八只凤凰玉雕口中吐着池水,每一只都美轮美奂。 原主选择这里,也是不想被人看见。琉双修炼了一会儿,进展迅速。 她本该高兴,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抬眸,看见月华之下,一块皎洁的玉石在池外高台上供奉着。 这就是拂柳口中说的、能净化浊气与杂念的“清盈玉”。在原主记忆中,仙子仙君若一有杂念,可能生出心魔,便引出清盈玉之力,净化仙体,由此得以清净,不生心魔,避开心魔劫。 四大仙境中,只空桑有这么一块灵石。 它轻和无害地旋转着,琉双看着看着,却心里一惊。 坏了,这哪里是什么清盈玉,分明是“妖骨石”! 琉双曾在鬼域看过传记,有关空桑灭亡的部分,传记说得模糊,只道:空桑曾误将妖石作仙石供奉。 后来晏潮生灭空桑,神识一动,许多仙君仙子妖化,为他所用。 清盈玉根本不是什么净化杂念的好东西,人人皆害怕生出心魔,以为这是个宝物,但道心本就需要自己坚定,每一场磨难都不容逃避。 清盈玉表面走了捷径,实际吸纳了所有人内心的杂念,只要一朝被强大的妖魔驱使,便能控制住许多仙族,造成内乱。 这块妖石决不能留在空桑!多留一日,被反噬的人会越多。 可清盈石是妖石,说出来谁都不会信,若不是琉双看过传记,她也不会知晓这些,只当清盈石是空桑宝物。 她必须想办法毁了清盈石。 可这玩意坚不可摧,难道还要带着它去找神农鼎炼化? 别说炼化,琉双若拿了清盈石就跑,没等跑到空桑,就会被赤水翀捉回去训斥。 不,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毁了清盈石。 琉双思来想去,未来的妖君,一定可以压住“妖骨石”,融化它! 琉双飞上高台,高台有禁忌结界,她划破手指,让自己赤水仙族的血滴在结界上,结界顷刻化去,她拿了清盈石往一旁的竹林去。 但愿在被境主发现阻止前,已经毁掉了这个晦气的害人玩意,如果晏潮生能配合一下的话。 * 晏潮生在杀人。 竹林深处,一个人影被高高吊在空中,黑金色的鞭子在他脖子间收紧。 丁奉眼睛圆睁,因为充血,整张脸成了猪肝色,眸中尽是惊惧之色,看着竹林间的晏潮生。 “求……求……” 晏潮生修长的手指收紧,男弟子脖子上的鞭子也收紧。在他快要断气时,晏潮生的手又松开。 反反复复,晏潮生神色嘲讽,慢慢折磨他。 三年,丁奉辱过他多少回,他全都记着。晏潮生并非喜欢杀人,因为有人同他说过,杀生皆是孽,每杀一个人,日后应劫之时,偿还的孽债就会更多。 然而半月后就是大比了。 晏潮生需要修为,迫切地需要。 真有一个人注定要死,这个人得是丁奉。丁奉是所有弟子中,唯一得了机缘,刻苦修炼出了灵力的。 折磨得差不多了,晏潮生张开手,幽幽白气从丁奉身上,往晏潮生额间飘。 晏潮生早就在布局,任由丁奉辱他三年,拿他仙剑,到了今日,算算因果,他若取丁奉修为,拿他性命,想来一相抵,罪孽不该那么深重。 正在他要取完修为的时候,林间传来脚步声,他熟悉的脚步声。 晏潮生眉头一皱,手犹豫片刻收回,丁奉从空中掉下来,掉在竹林间,人事不省。 晏潮生收回鞭子,恰好看见月下走出来的少女。 琉双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看看他身后的丁奉,面色狐疑。 晏潮生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他外出受伤了,我担心跟过来看看,正在救人。” 她神色微妙,看看他,又看看还有一口气在的丁奉。 被人看见这种场面,晏潮生冷冷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走过来,拉拉他衣摆,悄悄道:“你先同我来。” 少女气音拂过耳廓,痒痒的,晏潮生抿了抿唇,没管身后昏迷的丁奉,跟着她走。 两人走到另一处,她眼睛晶亮,捧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我说过会为你恢复修为,你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月光下,一块莹白的石头,闪闪发亮。 “专门给我带的?” “我看到你想杀人。”她突然轻声道。 晏潮生眸光一冷,正思索如何善后,最糟糕的结果尽数在心里过了一遍,却听见少女突然开口说。 “你吃了这个,修为也能回来。你别杀人,晏潮生,杀人有孽障的。”月光下,仙子软软道,“他不值得,你要爱护自己。” 晏潮生猛然抬眸。 月华下,着天蓝色流仙裙的少女也正看着他。她桃腮微粉,眸中是他的身影。 她说,晏潮生,杀人有孽障的,他不值得,你要爱护自己。 后遗症 琉双没想到自己会撞见晏潮生杀人现场。 空桑有仙规,弟子不可内斗,不可自相残杀,若有犯事者,一切按空桑刑律处置。 晏潮生枉顾空桑律令,想在渡生竹林中杀人。若这件事被发现,晏潮生一定会被赶出空桑。 可惜,若他受了刑罚被逐出仙境,定会心生怨怼,更加恨空桑。 那就不能放任他杀人,一来琉双作为少主,不管有何缘由,不可能任由晏潮生在仙境内放肆,二来,现在还是毁了清盈石要紧。 于是琉双叫住了晏潮生。 以琉双的经验,撞破晏潮生的杀人现场,晏潮生很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连同升起对她的杀心。 好在他如今没了十诫环,自己的修为比他高,倒是不用过于担心。 两人走到一旁,琉双拿出清盈石。 琉双心想,总不可能告诉晏潮生,这石头对于空桑来说,是个害人的玩意,麻烦你接手一下。 晏潮生又不傻,或许方才升起一半的杀心,此时已然全满。 于是她说:“我说过会为你恢复修为,你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其实也算真话。 把清盈玉给晏潮生的决定,并非是琉双一时冲动。她早就在想,怎么尽快与晏潮生两清,把他赶走。别看清盈石对于仙族来说是个祸害,可它作为妖骨石,由来也是有考究的。 据说上古魔神,生来具有魔骨,魔骨可毁天灭地。 后来八荒天朗气清,神魔皆无,仙族当道,就鲜少有人提起忌讳的魔骨了。 而妖骨石,据说是许多大妖陨落后,体内唯一纯净的残气所化。 对于仙族来说,妖骨石会残害人心,导致妖气侵蚀,但对妖族来说,完全算得上补品。 只是一般妖没有这么大的“福气”,十全大补石一入腹,说不定就补过头补傻了。 晏潮生不一样,琉双钻研过,传记中,他百年成妖王,必定是天赋异禀,且身怀大机缘。 从上古妖鸟青鴍在他面前俯身哀求就能看出来,晏潮生少年时就是个人物。 能救青鸾,必定能炼化妖骨。 晏潮生问:“专门给我带的?” 确实,主要这个东西没办法带到昆仑去,而你为了修为,都要走上杀人歧途了。 琉双想了想,说:“我看到你想杀人。” 话音一落,对面的少年眸色冷下来。 晏潮生的想法,倒是有一部分和琉双不谋而合,又有部分截然相反,晏潮生迫切想恢复修为,赢得大比,成为正式弟子。琉双想赶紧补偿他的修为,将仇怨化作恩情,然后把他撵走,不让他报复空桑。 如今,第一步对上了,恢复修为,那就没什么问题。总不能真让晏潮生吸人修为。 她要毁玉,晏潮生要修为,可谓双赢。 “你吃了这个,修为也能回来。你别杀人,晏潮生,杀人有孽障的。” 月光照在晏潮生身上,琉双见他神情冷漠,吓不到他,看上去吃了衬托铁了心,她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他不值得,你要爱护自己。” 琉双反思,刚刚语气太冷漠了,晏潮生可能觉得自己要害他,很好,现在加一句,看上去总算像来自真诚盟友的关怀了。 果然,她说完这句话,方才冷漠的晏潮生,骤然抬起眸,少年眼里带着许多琢磨不定的复杂东西,最后略有软化。 “我不杀他,你走吧,我也不要你东西。” “……”你要啊,你得要。琉双努力真诚地向他推荐这块玉石,“晏潮生,它叫清盈石,原本是空桑一宝,其中蕴含了无数灵力,别说你先前的修为了,更多的都能补回来。” 她保证,没有一句是夸大其词的。 晏潮生蹙眉:“我信。” 轮到琉双困惑了:“你信为什么不要?” 晏潮生看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别过眼睛:“我靠自己,也能强大,无需你帮我。” 行嘛,还是个大男子主义,拒绝女人帮忙。 “我当然信你会很厉害。”琉双道,“可是大比只剩半个月了,你若恢复不了灵力,无法取胜,还如何拜师?晏潮生,下一次需要十年,你能等吗。” 晏潮生冷道:“行了,别说了,大不了我等。” “你能等我不能!”琉双一听,简直快急了,难不成还要再对着他十年,日日担心他反叛灭空桑! 晏潮生顿住。 “赤水琉双,你……”也不知她那句话,戳到了晏潮生哪个点,简短一句话,他说得近乎艰难,半晌没说完。 空气静了一刻,晏潮生垂眸,唇微微一扬。 琉双:“……?”她不知道晏潮生在高兴什么,赖在空桑不肯走,还想再赖上十年,对他来说很快乐吗? 琉双偏头看他,算了,好歹晏潮生的心情,看上去十分好。这辈子遇见晏潮生以来,琉双少见他心情这么好。 她第一次见他笑,不是虚伪惺惺作态,也并非嘲讽嗤笑。清风夜月下,晏潮生如一林葱茏绿竹,整个人散发着年少时才有的,简单纯粹而蓬勃的笑意。 以至于他垂下了眼眸,哪怕第一时间遮盖情绪,琉双还是能看出,他笑了。 琉双实在没办法了,根据晏潮的性格。作了一下心理建设,学习宿伦大人的厚脸皮:“那你先收下,就当暂时欠着,日后慢慢还好不好?” 硬送他不要,说让晏潮生慢慢还,他只顿了片刻,接过去。 少年眉眼清隽,低声说:“好,我不让你久等。” 琉双疑惑地看着他,行吧,好歹意思大概、似乎、应该是一致了。 见晏潮生要离开,琉双道:“你去哪里?” 晏潮生看她一眼:“处理丁奉。” 琉双不放心,得亲自看他毁了清盈石。若发生意外,也能及时制止。 “我跟你一起去。” * 晏潮生皱眉:“我说了不杀他,绝不杀他。” “我不是担心他。”少女严肃认真地说。她相信晏潮生不屑于撒这样的谎。 晏潮生猛然噤声,月色下,她本就十分好看,双眸莹润,似乎带着软软水色。也不知为何,晏潮生骤然想起白日里,那些弟子们胡侃。 “少主到底长什么样,传闻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何止容色清绝,说是貌胜妲己褒姒也不为过。” 当时晏潮生心里,只盘算着如何在夜间引丁奉出来,悄无声息杀了人,处理好痕迹,没太在意。 此刻月光明亮皎洁,林间间或有细弱虫鸣,渡生竹林中,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带上了动人色彩,眼前所见之景,无不美丽。 然而无数美景之中,最美的,却是眼前的人。 晏潮生本想拒绝,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是怎么处理丁奉的,然而迎着她略带恳求的目光,他沉默半晌,再回去时,身后就跟了一个小尾巴。 少女问:“丁奉欺负过你吗?” 晏潮生不语。 靠近了,晏潮生才说:“站远些,这人脏。” 她从善如流点头,后退了两步。 晏潮生回头,又道:“烦请少主背过身。” 她低声:“我又不偷学,小气。” 晏潮生执意看着她,琉双背过身去。晏潮生舒了口气,面无表情掐丁奉的人中,把他给掐醒了。 丁奉一醒来,看见晏潮生便要尖叫,下一刻,直直撞入一双妖异银瞳之中。 丁奉的目光渐渐呆滞。 晏潮生冷哂,闭上眸再睁开,妖瞳变为纯黑。他再看琉双,她背过身,遵守承诺,很乖地没有回头看。 “丁师兄,今夜多有得罪,你回去吧。” 丁奉听了晏潮生的话,木讷站起来,点头道:“我知道了,也是我不对在先,师弟见谅。” 说罢,绕过琉双,往竹林深处去。 琉双回头,不太敢相信:“他就这样走了?” 晏潮生说:“误会解清,自然好了。” 走了好几步,晏潮生见她还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他心里泛起浅浅的,并不令人排斥的无奈:“又怎么了,少主还有何事?” “你不吃下清盈玉,我不放心。这个东西很厉害。”她顿了顿,“我得提前告诉你,也许会有痛苦。” 晏潮生看她一眼,也没管她话里说的会痛苦,说:“我现在要回去。” 她眼里带上舒了一口气的笑意,说:“那我随你回去。” * 琉双心想,少年妖君的蛇精病又犯了,自她说完那句,我随你回去,他神色变得很奇怪,最后斩钉截铁咬牙说:“不行。” 她看着他。 晏潮生说:“很晚了。” 是的,琉双想,所以得抓紧时间,说不定天一亮,仙族发现清盈石不见,就要找她算账了。那时候清盈玉再次被带回去,晏潮生恢复修为也无望了。 半晌,晏潮生神色有些不自然,问:“你一定要看着我吃下去?” 琉双点头。 “行,那就在这里。”晏潮生说道。 琉双没什么意见,只要事情能解决,在哪里解决都不是主要的。 晏潮生吞下了清盈石。 琉双紧张地观察他,渐渐的,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嘴唇惨白,捂住腹部,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琉双凑近他,见他实在痛苦,想着他虽然是为恢复修为,可是到底也帮了她一个大忙,手指凝出绿色灵力,轻轻点在他的额头。 她的手骤然被握住。 “晏潮生?”她不解地喊。 “那样……没用。”少年急促地呼吸着,身子剧烈发着颤。 “你,你很痛吗?”琉双说,她也没遇到这种情况,“要不我给你念一段清心咒?” 成为妖君的晏潮生,偶尔就会念这个。 “不必。”他攥紧她的手,“会唱歌吗?” “不会。” “讲故事?” 琉双老实摇头:“不会。”人间不教这个的呀。 “……”半晌,他在颤抖中低笑出声,“你真是……” 还能笑,看起来也不严重。只是握她的手,愈发紧了。琉双没挣脱,叹了口气,认命地由他握住。 这种情况她有所了解,人间有些妇人生孩子,痛坏了就喜欢握住一些什么,或者咬些什么。 琉双体贴道:“我折段竹子给你咬着吧。” 她空闲的手一挥,一段细细的竹节到了手中。她递到晏潮生唇边,晏潮生给气笑了:“用不着,我忍得住。” “哦。”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琉双的手都要被他握废了,他都忍得住,琉双自然也不吭声。她心想,不能比他差劲。 他整个人趴在竹林间,没有要求她扶他,只偶尔颤着身子,甚至不痛哼,仿佛没有这回事一样。 渐渐的,天边露出鱼肚白。 晏潮生骤然停止颤抖。 他脸色惨白站起来,有几分阴郁靡丽。两人四目相对,琉双轻轻地:“晏潮生?” 他表情很奇怪,瞳孔幽深,眼神若有若无地打量琉双,琉双有点毛骨悚然,手背上似乎被什么轻轻摩挲了一下。但手麻了,应该是错觉。 半晌,晏潮生收回目光,放开她,喘息道:“我没事。” “你还好吗?” 晏潮生没说话,手一翻,一小片绿竹轰然成齑粉。看上去不弱,但也没有很厉害。 琉双问:“修为回来了?” 晏潮生不看她:“嗯。” 琉双舒了口气:“我得回去了,你若觉得有异样,随时可来找我。” 他点点头,琉双这才离开。 待她一走,晏潮生手指轻轻动了动,化作齑粉的绿竹顷刻恢复成原样,他灵力充沛到简直能抬手劈山断海。 只是……晏潮生咬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妖性变得几乎难以压抑,他炼化清盈玉的那一刻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已经退化成了最末等的蛇族,发-情期到了。 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竟然亢奋到那个地方直接起立。 还好外门弟子的衣袍宽大。他当时脑子几乎转不动,失控地挑逗她,还想化作原形,每一寸都缠绕她身上,真是疯了。 还好他用尽所有意志力移开目光,她没发觉任何异样。 晏潮生僵硬地往竹屋走,这个石头不对劲,最近最好别再见她。 柔情 天将明,清盈玉被发现不见了,消息传到境主寝殿时,赤水翀立刻下令封锁整个仙境,捉拿偷走清盈玉的贼人。 消息还没彻底传达下去,琉双“噗通”一声老老实实跪在了正殿前。 外面的仙侍很惊讶:“少主这是做什么?” “来请罪。” 没一会儿,里面说赤水翀让她进去。琉双进去以后,二话不说又跪着。 赤水翀揉揉眉心,道:“清盈玉不见了,我没空料理你犯了什么错,好好回去待着,待我找到清盈玉,再跟你这个小混球算账。” 琉双双手交叠于额头一拜,说:“我来就是为了清盈玉,爹爹,你不用找,清盈玉已经被我毁了。” 赤水翀愣了好半晌:“你说清盈玉被你毁了?” 琉双点头。 赤水翀下意识道:“你有这么大本事?” 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许久,赤水翀看着女儿无辜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这特么重点不是琉双有没有能力毁了清盈玉,而是她说清盈玉已毁! 赤水翀神情冷下来:“琉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昔日你闯下的祸,都可不论。但如今,你竟然胆大包天动清盈玉,清盈玉对仙族来说是至宝,你可知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请命,让惩处你。纵然他们不说,本境主也绝不可能轻饶你!” 他神情冰冷威严,然而眼中无力一闪而过,仿佛一瞬苍老不少。 赤水翀首先是一个仙境的境主,其次才是琉双的父亲。这次琉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不说别人,作为严明的君主,他第一个不会放过琉双。 琉双再一拜,心里愧疚。 曾经没有原主的记忆,她看赤水翀,只觉得威严,内心害怕,怕他发现自己魂魄的异样。如今有了和赤水翀点点滴滴的回忆,眼前人便成了她的父亲。 一个必须惩处女儿的父亲,心里有多难受,只有赤水翀知道。 “父亲,女儿必须得毁了清盈玉,只因那不是什么仙宝,而是妖骨石。”琉双也不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她主动来坦诚做过的事,就是不愿造成后续的误会。赤水翀通达且严明,一定会听她好好说。 赤水翀听罢,眉头越皱越紧。 “若真如你所说,此前从未有人知道清盈玉是妖骨石,你又如何得知?” 琉双不能说自己是七百年后的人,只能道:“先祖托梦告知女儿,妖骨石必毁,否则表面清除了仙族中人浊气,实则令所有人心魔更强大,危及整个空桑。” 赤水翀:“胡扯!” 琉双看他一眼:“风伏命出生有祥瑞,即墨少幽出生化灵泉,我有先祖托梦又怎么了,爹爹您又不差。” 赤水翀一时无言以对,很想说你能跟人家两个相比吗? 这一番解释,赤水翀虽然不全信,可也生出几分疑虑来。 一则他的女儿他清楚,若不是真的觉得清盈玉有问题,不会胆子大到去毁神玉。二则心魔本该自己克服,不应借助外物,仙道寂寂,因果循环,清盈玉的作用,意在走捷径,不用稳固修炼道心,这何尝不是歪道? 再者,赤水翀看一眼跪得老老实实的女儿,以往她犯了错,不是想办法逃避,就是推给旁人,这是第一次主动来认错,没有牵扯任何人。 魂魄归位后,倒有了担当。 赤水翀沉默许久:“就算我信你,旁人也不会信。” 琉双点头:“我明白。” 所以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告诉赤水翀清盈玉有问题,而选择直接毁了它。因为仙族无人会信她,赤水翀作为境主,会因为职责保护清盈玉,空桑会更加严谨地看守清盈玉,她再想毁也没了机会。 如今玉没了,只要空桑消除了隐患,什么惩罚她都认。 赤水翀闭了闭眼,对琉双说:“去一旁跪着。” 没多久,空桑的臣子们陆陆续续来了,来的路上,全部听说了少主毁“神玉”的事,个个义愤填膺。 “境主,不可任由少主胡作非为。” “对,今日敢毁神玉,日后就敢危害空桑。境主不可徇私。” …… 赤水翀坐在仙座之上,平静道:“传吾令,赤水琉双擅动清盈玉,导致清盈玉被毁,今褫夺少境主身份,罚其看守镇妖塔五十年,一步不得外出。” 话音一落,臣子们纷纷噤声,面面相觑。 当初四海平和,八荒无恙,妖怪们纷纷俯首称臣,唯镇妖塔是世间极恶之地,集四大仙境之力,把所有作乱的大妖,纷纷关在了神器镇妖塔中。 如今镇妖塔如同炼狱,发配镇妖塔,别说五十年,以少主的修为,能活过几日都说不准。 好歹这是空桑赤水氏一脉的独苗。 “这惩罚太过了,境主三思。” “对,罚少主去九思潭反思几日即可。” “少主应当知道错了,境主不必如此。” 境主看向琉双,琉双叩首低声道:“女儿领罚。” “我意已决,都下去,不必为她求情。”赤水翀说,“琉双留下。” 待臣子们散去,赤水翀走下来,摸了摸琉双发顶:“怪不怪爹?” 琉双摇头,她虽然也害怕镇妖塔,可是她信赤水翀不会害她。 赤水翀叹息,第一次把她看作可以肩负空桑未来的君主:“爹信你说的是真的,琉双,你没做错,为君者,只要能保领土安然,可背负万千骂名,甚至为此牺牲。大道孤独,有时候一件对的事,永远不会得到理解和谅解。只有你被罚得最狠,旁人才不会心存怨愤,甚至为你唏嘘叹惋。爹让你去镇妖塔,绝不是害你,届时你便明白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出来,是五十年,还是五个月,一切看你机缘。” 琉双似懂非懂地点头。 “大比后再去吧,好不容易才从昆仑回来,陪陪你娘亲。”这也是他作为父亲和丈夫,唯一能为妻女做的事。 * 少主被罚去镇妖塔的事,几日就传遍了整个空桑。 晏潮生是最晚知道的,彼时他的情况不太好,他的妖身,被琉双送来的清盈玉唤醒了。 作为一个自小无父无母的蛇族,他没有原身,亦没有亲族,不像普通小蛇那样长大,亦不会像他们那样繁衍。 但族中最基本的常识,他该知道的都知道。 蛇族一次□□,可以持续几个时辰到几日不等。 山林的那条淫蛇,每逢发情期,便同时与好几个女妖厮混,有时候足足三日才结束。 那日晏潮生吃下清盈石,就觉得不对劲,也没敢回竹屋,直接去了后山的溪水中,沉下溪底。 然而并不管用,妖身的觉醒,意味着骨子里所有潜藏的东西,一并觉醒。 嗜血、残暴,以及蛇族本身的淫邪。 他沉入溪底时,脑子里反反复复竟然只有一句话,她说随时可以去找她。 晏潮生喉咙咽了咽,把自己埋进淤泥中。 不会的,不会有人喜欢蛇族。妖类里面,狼族忠贞,狐族聪慧,虎族勇武善战,只有蛇族不同,他们性子阴冷卑鄙,身体常年冰冷,却比所有妖怪淫邪,放浪不堪。 蛇族大妖会同时与多个女妖交欢,有时倒并非放浪无耻。而是……没几个妖族,真能受疯狂索取几日几夜。 况且他衣衫下,没了漂亮的那片护心鳞,只剩下黑色的鳞片,如今这些鳞片伴随着妖身的觉醒,更显得难看。 晏潮生厌弃这样的自己,更不会让她看见。 埋进淤泥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好在如今修为回来了,晏潮生干脆把自己冰封起来,强行唤醒另一个天性,改变气候,进入冬眠。 整整七日,个中滋味他不愿回想,直到第七日,他终于从溪水中爬了上来,走回竹屋。 有人看见他,骂骂咧咧抱怨:“你去了哪里,不告假就消失,不想留在空桑了?” 晏潮生顿了顿,平静说:“抱歉。” “算了算了,如今空桑出了大事,也没人管你。” “什么大事?” 晏潮生终于知道,琉双因为擅动空桑宝物清盈玉,被流放镇妖塔五十年,过段时日出发,大比之前,她则在九思潭中跪着思过。 那弟子还没八卦完,却见眼前头发还带着湿气的少年不见了。 晏潮生第二次去九思潭。 他记得上一次被人丢入这里时,满心怨愤与绝望,恨不得生啖赤水琉双血肉,而今才短短几月,他主动踏入这个地方。 四周潭水幽静空明,莲台之上,少女蜷缩着,墨发铺了小半个莲台。 她粉颊有些苍白,眼睛紧闭,唇角微微抿着,看上去委屈又可怜。 三百岁的小仙族,此刻孱弱无比,像一朵刚刚盛放,就恹恹的海棠花儿。 莲台随着她一呼一吸,微微翕动,她睡得很熟,睡梦中肩膀还轻轻颤动。 晏潮生站在原地,没了护心鳞的地方,像有一只手,死死捏紧,令他难以呼吸,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他尚且孱弱幼小时,被一群道士围攻,偏偏不久后,天劫来临。 那次他临死亡最近。 可即便是那一日,也不及此刻令他难受。 * 琉双觉得不妙时,立刻警醒,对上少年一双漆黑的眼。 那眼神怎么说呢,她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只见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莲台,多了晏潮生坐在她面前。 他脸色沉暗难看,活像……嗯,被人刨了祖坟。 晏潮生通身阴郁,让她甚至有种错觉,眼前人是七百年后的妖君。 但很快她发现,并不是,这还是那个得了蛇精病的少年。 因为他用那种可怕的眼神,拉起她的手,幽幽放在他的腹部:“少主,清盈石没了,但我有元丹。” “哦。”琉双愣愣地应,所有人都有元丹,怎么了。 “我把元丹挖给你。”他嗓音喑哑。 “……”看吧,果然还是那个蛇精病。要是有人要挖她灵髓,她一定把那人,头打爆。 他是不是没睡醒,嫌活得不够长? “我不要。”她要他元丹做什么啊,她要缩回手,少年脸色沉沉的难看,按住她的那只手犹如铁钳,愣是让她一动不能动。 “你为我盗取清盈玉,我炼化了清盈玉,没法还给你,只能给你我的元丹。” 琉双精神一凛,说:“那个……我不是为你,是我私心。” 他眼神更阴郁,还夹杂着沉重:“现在我信你认真的。” 琉双也点头,是啊,她一直很认真,认真在修炼,也是认真要毁清盈玉,认真赶走他。 “你先松……”松开我。 少年的身体冰冷,九思潭本就比其他地方温度低,她好不容易暂且纳化学会了父亲送过来的神器,本来就冷得不行,被他一贴,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微微发着抖。 少年身量渐渐长开,有了男人的雏形。他腹部肌理坚硬,她又不好他这一口,一点都不想摸他,嫌弃。 然而在她话还没说完,晏潮生竟然一下扔开她的手。 那只白嫩的小手被扔回莲台上,琉双足足愣了许久,好家伙,这是想挑事吗? 她这几日明白了父亲的苦心,知道去镇妖塔只会因祸得福,因而在莲台悄悄纳化父亲暗自送来的神器之力,母亲偶尔来看她,母女俩有说有笑,本来琉双心情极好,刚刚累极才睡了一会儿。 现在好心情全被破坏,短暂纳化神器之力后,肉身变得脆弱。 这一蹭,掌心都发红了。 盟友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她昆仑少主是摆设吗? “晏潮生!” 少年神情古怪,眼尾发红艳丽,语气严厉:“赤水琉双,你最好别过来!否则你会后悔。” 琉双愤愤从莲台上爬起来,是不是想打架?看谁后悔求饶!还没说出口,晏潮生一头扎入潭水中。 气得琉双往水里扔了好几个奔雷术,水底的少年毫无反应。 许久,她狐疑地扒着莲台看:“晏潮生。” 晏潮生咬字道:“别说话了,我……等一会儿,亲自去向境主请罪,承认是我盗取清盈玉,与你无关。” 琉双说:“这样你会死。” “嗯。” 琉双很心累:“你得活着呀。”至少暂时不能死。以前日日想杀他不成,现在得天天阻止少年妖君犯病求死。 她觉得挺愁人的,这盟友怎么总是拖后腿:“你死了,许多人活不成,清盈石本就是我拿的,你去认下才坏我的事。” “……” 许久后,潭底的少年飞身而出,略狼狈往外走。 他墨发被水打湿,睫毛滴着水,却没有施清洁术。他通身阴郁沉默的模样,突然顿住脚步,回头。 “少主,我会来镇妖塔接你。” 见鬼了,许是水波盈盈造成错觉,她竟从晏潮生话里,听出几分浅浅柔情。 松口 晏潮生离开后没几日,快要空桑大比。 大比最早是年轻仙族子弟间的切磋较量,沿袭至今,变成不少氏族的收徒大会。通俗点来说,于仙境的重要性,就像人间的考科举。 只要上了试灵台,展露出天资,仙族子弟就能被境主重用,许以仙境内官职。 至于普通弟子,则有机会一步登天,拜一个法力高强,家族雄厚的仙长为师,也能在仙境中谋一个职位。 清晨琉双在啃娘亲紫夫人送来的灵果,一个少年黑着脸走进来。 “我不在几日,你怎么又被关了?还被罚去镇妖塔,赤水琉双,你长没长脑子,那地方你能活三日吗?” 琉双倒是笑眯眯和他打招呼:“二公子,过来坐。” “谁要坐禁闭莲台,晦气。”白羽嚣没好气道。 他回来就被父亲叫了去,交代大比事宜。大比对仙族子弟同样重要,白追旭就曾在百年前的大比上一举夺魁,成为境主左膀右臂。 白羽嚣浪荡多年,白氏族长看不下去,勒令他今年必须上试灵台,要是夺不了魁首,就滚出白家。 “你答应白大人啦?” 白羽嚣撇了撇嘴,抬手凌空吸了一个灵果在手中,含含糊糊道:“嗯。” 琉双很是纳罕,有了记忆,她算是看出来,白羽嚣最不喜别人把自己和兄长比较,也不喜走白追旭走过的路。 他是个反骨。 白追旭温文稳重,他便行事荒诞,白追旭疼宠琉双,他便时常故意欺负她。 委实是个不成熟的性子,这次怎么想通了,愿意听白大人的话,通过大比正式为空桑效力? “你可以不去吗?” 白羽嚣点头:“可以,我爹就把我从白氏族谱除名。” “……”琉双心想,看来这次大比,白羽嚣非参加不可。 不过…… “你不是素日爱和白族长对着干,原来也怕除名?”见白羽嚣脸上有点儿不自然,琉双了然笑道:“哦,原来是想找道侣了,又怕被人嫌弃呀。” 果不其然,这一句话就像炸了马蜂窝,白羽嚣都快跳起来了:“赤水琉双,你别乱说,信不信小爷把你踹进潭水里。” 琉双只是笑。 白羽嚣更气,脸都气红了:“我说不是就不是,谁想找道侣了!” “你脸上就写着呢。”琉双啃着灵果,悠悠说道,“空桑上下都知道,你喜欢宓楚,就你不承认。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和她不太配。” 一个最恨名利禁锢,一个喜欢当天妃或是妖后,宓楚要的,白羽嚣注定不能给。 白羽嚣恼羞成怒指着她:“你还有闲心管我的事,我看你还是担心自己,镇妖塔是你能去的地方?” 琉双说:“没关系,我有法宝,去镇妖塔不会有事。白羽嚣,此次大比,若是遇上晏潮生,你可得小心。” “小爷会怕他?” “我怕你轻敌。” 白羽嚣就差翻白眼了:“小爷亲自毁了他功力,能毁一次,就能毁第二次。” 琉双怜悯地看他一眼,提醒道:“他现在功力回来了,说不定还更甚从前,至于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白羽嚣漫不经心摆摆手,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琉双愁得又摸了个果子啃,大比的规矩,一旦登上试灵台,除非主动认输,不然不会停止,死伤自负,荣辱不究,不得事后寻仇。 以白羽嚣的性子,若是遇上晏潮生,让他认输,比杀了他都难受。他一定不会认输。 而若白羽嚣打得过,也会戏弄晏潮生,不会轻易收手,白羽嚣可是结仇小能手。 于公,晏潮生不能死,于琉双自己的私心,从小护着她的二哥哥也不能死。 原本不知道白羽嚣会上试灵台,现在知道了,在白羽嚣离开前,琉双说:“二公子,我也去!” 白羽嚣以为她想去看热闹,说:“境主让你在这里反思。” 是悄悄让她炼化神器之力,赤水翀本意不是关她!况且如今都知道少主被废,琉双的惩罚过于重,无人会在意她此前在不在九思潭。 “你难道怕我爹爹?” 白羽嚣哼了一声:“小爷天不怕地不怕。” “那你证明给我看,让我跟着你。” 白羽嚣果然经不住激:“走!” 琉双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粉白毛团吧唧黏在他腰上:“走走走。”她变作一只聚灵小兽,这种小毛球是许多仙族子弟会养的宠物,能一定程度帮助聚集灵气,对修炼有助意。 白羽嚣把她揪起来看,她就一个巴掌大,粉白毛团毛发松软,头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两颗漂亮的紫葡萄。风一吹,它身上的粉白毛像炸开,可爱得白羽嚣直盯着它瞧,还想捏一下。 卧……卧-槽,这也太萌了吧。她比别的聚灵兽大,还不是别的那种白毛,反而就像染着一层害羞的粉色,软得不像话。 琉双忐忑说:“不像吗,我才练好的幻化术。” 白羽嚣磕了一声:“勉勉强强,也就那么回事。”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你能用幻化术了!”他当年能纯熟地使用学幻化术,也用了近一年。她才多久,一个月? 掌上的小毛球自豪道:“对,我厉害吧!” 白羽嚣:“美得你,小爷当年只用了十日。” 两人一路拌嘴往外走,白羽嚣干脆把她揣了回去,反正明日便是大比。 第二日白羽嚣换好衣服,琉双直接往他腰带上一趴,跟着白羽嚣往试灵场去。 试灵场在空桑的后山,他们过去时,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不少来和白羽嚣打招呼的,白二虽然嘴贱-人飘,但平时出手阔绰,呼朋狗友不少。 有人一眼就注意到了琉双:“二公子什么时候养了一只聚灵兽?” 说着,就好奇地想拎起琉双看。 白羽嚣拍掉他们的手:“去去去,小爷的灵兽,你们看什么看,是都很有把握一会儿战胜我?” 作为年轻一辈仙族子弟的佼佼者,白羽嚣确实有资格说这话,几人讪讪告辞离开。 琉双用一双毛团大眼睛往外打量。 如今的空桑仙境,一定也算空桑最好的时代,琼楼玉宇,仙鹤齐飞,来比试的仙族子弟,络绎不绝。 琉双没有看见晏潮生。 很快到了第一轮抽签的时候,琉双凑过去看白羽嚣手中的签文。 “谢氏,成州。” 琉双有点印象,似乎是谢氏仙族的大公子。空桑仙境旗下四大家族,谢氏也在其中。 试灵台拢共设了十处,看来白羽嚣的运气真不怎么好,第一轮就抽到了谢小仙君。 两人同时踏入试灵台,也亏得白羽嚣狂妄,竟敢把琉双也带上。两位仙君比试飞沙走石,把她绒毛都要吹散了,琉双只得紧紧扒着白羽嚣。 白羽嚣倒还记得她,有一次她险些掉下去,白羽嚣眼疾手快把她给捞了回来,完全不耽误比试。 琉双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白二的实力。 当初他在人间城外,能召唤那么多魂魄,她就知白羽嚣实力不斐,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的法器也是一柄仙剑,通身火红,招式大开大合。 对面谢仙君一开始还能招架,后来白羽嚣越战越勇,谢仙君被刺了好几下以后,主动抱拳认输。 白羽嚣得意一笑。 琉双舒了口气。 下了试灵台,琉双刚好看到隔壁有人被踹出来,她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丁奉。 此刻他浑身是伤,不甘地一瘸一拐往外走。 看来晏潮生确实没有再动杀他的念头。 一抬头,一个熟人款款走来。白羽嚣眼睛一亮:“宓楚,你也是来看我比赛的吗?” 宓楚笑着点头:“方才我就在试灵台下,二公子风姿卓然,真是厉害。” 白羽嚣说:“那是,你且看着,接下来小爷是怎么赢的。” 宓楚看向他腰间,眼睛一亮:“咦,好漂亮的聚灵兽。我可否用一件法器和二公子换?” 往日她这样说,白羽嚣一定高高兴兴给她,且抵死不要她任何东西。 可今日,白羽嚣为难看着她,支支吾吾道:“她,她不行,你若是喜欢,改日我另送一只来。” 宓楚愣了愣,勉强笑道:“好。” 她心中有几分不祥的预感,倒不是没有得到一只聚灵兽,而是白羽嚣的态度,以往他像一只挡在自己面前的疯狗,咬所有人,只对着自己乖巧听话。 如今他小心护着聚灵兽,十分珍重的模样,这灵兽是谁给他的? 宓楚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了。 宓楚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白羽嚣第二场抽签已经开始。 琉双全程没发声,扮演一只合格的小毛团。白羽嚣没把她送出去,令她舒了口气,还好,竹马的情谊尚在。刚刚她真担心,白羽嚣把自己给宓楚。 白羽嚣接着一连打了十二场,十二场全胜,只有第一场算得上些微势均力敌,后面都如儿戏。他是来夺魁首的,用他爹的话说,白氏作为空桑第一大家族,若是他夺不了魁首,今日也不用回去了。 琉双有幸跟着他沾光,享受了下面许多弟子的艳羡和助威。 第十二场结束,他们才走下试灵台,听见下面讨论。 “白二公子短短时间连胜十二场,此次大比的魁首已经有数了吧。” 另一个人反驳哼笑:“那不一定,你们不知道隔壁试灵场,有人已经连胜十三场了吗?” “十三场?”那人惊道,“谁?” “不清楚,听说是个外门弟子,以前是守仙境大门的。” 琉双叹气,还能是谁。 白羽嚣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劲了,皱眉:“他已经连胜十三场了?” 恭喜你,终于发现事情不妙。 宓楚也在他们身边,闻言美眸微转,若有所思。 一路打过去,白羽嚣终究还是对上了晏潮生。 因着是最后一场,来观比试的人空前的多,连境主和境主夫人,也坐在了高台之上。还有许多长老和氏族大臣,其中就包括白羽嚣的亲爹。 赤水翀看见白羽嚣腰间的灵髓,脸色一变,低声道:“真是胡闹!” 紫夫人疑惑道:“怎么了?” 赤水翀憋回去,叹了口气:“无事。”其余长老也都没看出异样。 白羽嚣虽然狂妄,可也长了脑子,知道最后一场不是儿戏,就要扔下琉双,琉双死死扒着他,用意念传音:“不行不行,我也要去。” “一会儿打起来,我顾不上你。” “那我到时候自己找个角落蹲着,快点,轮到你进去了,再不进去,别人以为你怕了。” 白羽嚣下意识被刺-激得冲了进去。 一整天过去,琉双终于看见了晏潮生,他今日与昔日打扮有所不用,少年一身玄衣劲装,头发高束。 以往他身上还带着妖族的容色靡丽,今日这样一看,反倒也显得硬朗十足。 只不过到底是蛇族,他身上的冰冷阴郁之感,是所有仙族都没有的。 待试练台一开,下面有人纷纷议论道:“怎么是个普通弟子。” “听说还身负妖脉。” “区区小妖,竟然妄想求得仙道?可笑。” “连胜十八场又如何,就算最后一场他赢了,仙境也不可能用他,更无人会收他为徒,把他纳入族内。” …… 琉双观晏潮生脸色,少年眸光平静,仿佛下面的人轻视的不是他。他看着白羽嚣,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在下,外境弟子晏潮生,请赐教。” 来了来了,这笑容,就让琉双浑身发毛,觉得不妙。好在他一眼也没看琉双,完全不关心白羽嚣带什么宠物,在旁人眼里漂亮的毛团,在他眼里,仿佛一团死物,他冷漠至极,眼风都懒得分过来,凝出一条玄金色鞭子。 白羽嚣也眸光一沉,祭出自己的仙剑。 晏潮生漫不经心地抚着鞭子,活像个恶毒反派,语调阴森:“可要弟子让二公子十招,以报二公子先前恩情?” 白羽嚣被激怒,冷笑一声迎上去,恨不得用赤红的剑戳死他。 下一刻,晏潮生身形不在原地。 他身影犹如墨色浓雾,转眼到了白羽嚣身后。 白羽嚣心中一凛,回身用剑格挡,仙剑撞上狠辣甩过来的鞭子,铮鸣一声,晏潮生冷冷赞道:“不错。” 然而,他的鞭子,仍旧狠狠抽在了白羽嚣腿上。 白羽嚣闷哼一声,咬牙没出声,双掌相合,仙剑化作十二道,朝晏潮生而去。 晏潮生凝眸,也不见他动作,十一道仙剑光影化作乌有,剩下朝他眉心而去的仙剑,一寸寸在他眼前冻结。 他手一挥,仙剑掉落在地。 下面噤声,从未这么安静,连呐喊助威都没了。谁都能看出来,最后一场,两人实力完全不符。 琉双也震惊不已,她以为晏潮生只是恢复原本的实力!没想到得了清盈玉,加上上古妖鸟所化的仙器,晏潮生竟强大到这个地步!上次在竹林,他显然是藏拙了,如今这场大比,是他三年来最期盼的一天,自然不会有分毫退让,所有实力全不掩盖。 本来即便有清盈玉,也会受使用者底蕴所限,发挥不出来。没想到晏潮生一鸣惊人,她明白过来,很早之前,没被废修为的晏潮生,纵然无门无派,走野路子也已经很强大了。 只是为了留下来,他才隐忍白羽嚣做的一切。那时候的他何其屈辱渴望,今日就会如何对白羽嚣。 “二公子可要认输。” “不!” “很好。”两人又过了数十招,鞭子阴狠地朝白羽嚣而去,直取白羽嚣最痛处。 白羽嚣硬忍着,迎身而战。 最糟糕的事情果然发生,鞭子一下下,抽在白羽嚣身上。琉双连忙传音说:“白羽嚣,认输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打死你的!” 晏潮生本就恨白羽嚣,不会放过他。晏潮生也分明知道,白羽嚣不会认输,势必要报仇。 “绝不!” 眼见,白族长都忍不住站了起来,下一次鞭子落下前,琉双心一横,一个粉毛团,吧唧落在了晏潮生手上,张嘴咬了下去。 晏潮生吃痛,神情一冷,他周身气息暴戾,刚要捏死白羽嚣这只偷袭他的废物灵兽,动作一顿。 他把她拎起来,皱眉打量她。 毛团团还啊呜咬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 四目相对,他抿了抿唇:“松口。” 毛团摇头。 他面无表情,冷道:“你再这样,我会生气。” 她咬着他的拳头,依旧摇了摇头。 晏潮生说:“我不会让他,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说罢,他狠狠把她扯下来,往怀里一揣,再看重伤还不肯认输的白羽嚣,冷着脸,一脚把他踹下试灵台。 他站在台上,明明是赢了大比的那个人,脸色却比台下的白羽嚣,还要难看。 “报仇” 场面一阵安静,许久,司礼仙君道:“大比结束。” 晏潮生走下试灵台,宓楚连忙去扶白羽嚣:“二公子,你没事吧?”她目光悄无声息在晏潮生身上转了一圈,略微皱眉。妖脉啊,真可惜。 白羽嚣吐出一口血沫,抹了下唇,拦着晏潮生,怒气冲冲道:“还我。” “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晏潮生掐着按住怀里的毛团,冷笑一声:“二公子是说你的灵兽?来参试无人带灵兽,二公子唆使灵兽阴我,我不算这笔账,你倒主动提起。” 他力度尤重,琉双觉得自己都快窒息了。白羽嚣没死,还活蹦乱跳,她反而快被晏潮生给掐死。不就是阻止他虐杀白羽嚣吗?多大仇,他丧心病狂到要杀白羽嚣的灵兽——也就是自己来泄愤了! 她就说,晏潮生为什么要揣走自己,原来是留着慢慢折磨! 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扭着毛团身子,难受到直哼唧。白羽嚣救我啊。 晏潮生松开了些她,脸色依旧难看到像死人。 眼见晏潮生和白羽嚣在台下也要打起来了,赤水翀开始讲话,掰布仙族子弟们的封赏。所有参加大比的弟子,不得不跪下听训。 白羽嚣只能暂时偃旗息鼓,跪在弟子们中间。他虽然输了,可实力摆在那里,又是白氏一族的子弟翘楚,念到白羽嚣的名字,赤水翀看过来,目露欣慰,让他司空桑刑罚,成为司刑仙君。 白羽嚣肃着脸,叩谢境主恩典。琉双从晏潮生衣襟里看过去,发现白二严肃认真起来,挺像个正经成熟仙君的。 一个个封赏安排下去,大多都是仙族子弟才有的殊荣,终于,仙脉弟子封赏完,轮到各大仙族收徒。 这就好比人间的皇帝点完状元榜眼探花,其余大臣在有资质的学子中间找门客。 对于不少外镜弟子,人族招收的弟子,乃至旁支仙族子弟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所有人目露期盼和紧张,看着各大家族的仙长和长老。 哪怕是晏潮生,也忍不住抬起了眸,眸中隐含期待。 今年大比,可圈可点,有好几个人族少年,表现触类拔萃,赢了好几场。谢氏收了两个旁支仙族弟子,两个人族少年,连楼家的仙长,也破格收了一个人族少年。 有几位仙长目光扫过晏潮生,目露厌弃与轻蔑之色。 晏潮生唇抿成一条线,手指渐渐握紧。 封赏完的白羽嚣在远处,心里其实急得不行,他也不知道晏潮生有没有忍住那只毛球是琉双变的,怕晏潮生把琉双给捏死了。他盯着晏潮生,刚要动作,一声怒斥道:“白羽嚣,你给老子滚过来。” 白羽嚣回头,发现他爹就在不远处。他不耐烦道:“我现在有重要的事,之后再和你说。” 白族长懒得和他废话,一个法器把他绑走了。 白羽嚣被绑得严严实实,还被下了禁制,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琉双越来越远。 * 晏潮生这边,仙长们次第下来,扶起跪下的人族弟子,被看中的少年们喜上眉梢,连连谢恩,扬言日后肝脑涂地报答师尊。 晏潮生作为魁首,跪在最前面,却无人问津。 渐渐的,仙长们带着弟子回去了,其他人明白自己表现得不好,慢慢散去,只有晏潮生还孤零零地跪着。 仙境的黄昏,天边染上一片红霞,琉双悄悄从他怀里探出头,不经意看见少年的神情。 他看着高高的仙台,那里所有的仙君都走了。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寂寂湮灭,又似另一种燃烧。 少年的影子斜斜映射在夕阳下。 上一刻,他在台上,明明还那么骄傲。这一刻,却被人轻贱如蝼蚁。七百年前的妖族,活得连灵兽都不如。 她从他怀里跳出来,轻轻朝外蹦,趁这个机会,赶紧跑,不然晏潮生心情不好,杀不了白羽嚣,肯定要拿白羽嚣的灵兽泄愤。她再不走,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 许是晏潮生心情低落难受,没有朝她看一眼,依旧直直跪着。她逃跑出老远,他仍然一动不动。 仿佛这样,就会有人注意到他,来捡走他,给他一个家。 琉双知道不会有,不会有大家族想要一个妖脉弟子,纵然他天资卓绝,可身负妖脉,如同天然的污点,大家族最重名声,不会要他这个污点。 这也是她任由晏潮生来参加大比的原因。 琉双始终记得,晏潮生不能留在空桑。得在妖君觉醒前,把他赶走。 晏潮生全身上下完好,今日应该是他来空桑,最体面的一次了,除了拳头上,有个小小的牙痕在渗着血,那是她咬出来的。 但愿他没有注意到。 她一蹦一跳走出好几步,想到什么,回头看他。晏潮生未来是会黑化的。 一个人为什么会黑化? 少年依旧孤单跪在夕阳下,冷待、轻慢、无视,欺辱,这些或许都是未来晏潮生灭了空桑的原因。 他的背影看上去真难过。琉双虽然不懂这种难过,看了几眼,也有些被感染到。 琉双左顾右盼,想看看宓楚在哪里,此刻若是宓楚能来安慰晏潮生几句,或许少年的内心能枯木逢春,忘记空桑对他的不公待遇。 结果一看,好嘛,宓楚早就跟着楼氏的人,走得远远的。除了方才晏潮生在台上大放异彩,宓楚多看了几眼,完全没有来接近晏潮生的想法。 琉双觉得,宓楚仙子真是不上道。既然想当妖后,这个时候就应该陪在妖君身边,宽慰他。 眼见晏潮生神色愈发阴翳,琉双心里发憷,生怕他就此黑化,奠定要毁灭空桑的基础,她连忙又跳回去,仰着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仗着他不认识自己,卖力扮演一只毛球灵兽:“喂,你别伤心啦,你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你今日的表现,有人看在了眼里。” 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她,低声道:“是么。” 她点头,尽管毛球根本没有脖子,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滑稽可笑。是啊,没看到宓楚今日多看了你好几眼吗? “你想开一些,未来还有很多很好的东西和人,在等你,给人当弟子有什么好的。”比如什么妖君之位啊,鬼皇之尊呀,全都是你的。 还有能臣宿伦与伏珩两位大人,青鸾与赤鸢,总之好多好多。包括宓楚,待她好好规划一下,就让晏潮生和宓楚,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眼神略有些微妙,低声道:“你说得对。” 见他不复方才的低落了,琉双松了口气,孺子可教。她正要跳走,一只冷冰的手,捏住她的身子,把她抓住。 少年的声音透着阴冷,居高临下传来:“小灵兽,赢下大比的人,不该什么都没有,是不是?” 琉双觉得有点危险,聪明地没吭声。 “回答我,嗯?”他的手微微用力,修长的指节陷入毛球的毛绒中。 琉双怕被他捏死,对上他漆黑阴冷的眼,只好说:“是是是。” 他颔首,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赢了白羽嚣,这个魁首之礼,我收下了。” 啥?你说你收下啥了! 琉双终于觉出不太对劲,他似乎把自己幻化的毛球,当作战利品收了。 琉双急得直在空中蹬,本就粉嘟嘟的身子,染上更浓郁的粉色。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也不跪了,冷脸捏着她往外走。 完了完了,白羽嚣呢,去哪儿了。琉双扭头看,完全不见白羽嚣踪影。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后看的动作,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他手指一收,琉双险些被捏得背过气,瘫软在他掌中,两颗水葡萄似的眼睛发直。 晏潮生冷冷扫她一眼。 “我倒是忘了,还有一笔账,没和你算。为了他咬我,嗯?” 琉双后悔万分,真想不管不顾变回去,可是清盈玉的事还没解决,她决不能出现在人前。 她想,先忍着,这里人多,等回到晏潮生的竹屋,夜深了,她就变回去! 晏潮生果然把她带了回去。 她第一次来他的屋子,和在昆仑的房间一样,半悬空的竹屋干净整洁到不像话,还带着丝丝竹子的清香。 房间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张床铺,深蓝色的被子,一桌一椅,桌上有一壶水,杯中水已经凉透。 此刻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琉双心想,等晏潮生睡下,她就逃出去,回到九思潭,趁人不注意离开。 他把她扔在床铺上,出于惯性,她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还脸着床。 她翻了好久,才勉强吭哧翻坐起来,不满地瞪着他。 晏潮生居高临下,神色不辩,冷冷淡淡看着她。 按照琉双设想,他今日大比风尘仆仆,一旦洗漱或是干点别的,自己就能逃走。 人们关押聚灵兽,大多简单设置一个禁制,因为哪怕它们能像别的生灵一样说话,但却是最弱小的灵兽了。她现在不同于以前,一个禁制而已,定能突破。 事情和她所料差不多。 仙人们虽然也会清洁术,可是爱洁之人,往往更愿意用水再清洗一次。晏潮生脱了外衫,走过来似乎要设置禁制。 琉双老老实实等着,结果……天降一个银环,落在毛球身子上,银环像是有灵性,自发收紧。 这熟悉的感觉…… 她震惊发现,是十诫环!而此刻,早该把十诫环还给父亲的晏潮生,手中竟然把玩着数个一模一样的银环。 他垂眸,说:“这是十诫环,我前几日才发现,原来用法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我这里多得很,你最好乖乖的,我暂且不杀你,也不虐待你。” 琉双:“……”所以晏潮生掌握了十诫环真正的用法,他还回去了其中一个,还剩一堆? 说罢,他出去冲洗去了。 当初的赤蟒都无法挣开十诫环,琉双怎么可能挣开,她努力了好一会儿,努力到晏潮生都回来了,还没松动分毫。 更要命的是,被十诫环锁住,等同锁住了灵力,根本变不回去。 少年走到床边,侧躺下去,朝着她,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来算账。” 琉双默默缩在角落。 * 也只有这种时候,晏潮生想,她变成毛球,他便把她当作一个毛球,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少主,才能说一些放肆的话。 “今日你为了帮他咬我,我很不高兴。”他伸出手。 其实已有许久,他没能和人直观说出内心的感受,所谓低等的妖族,他们的心情往往不重要,别人发怒,他们得小心赔笑,别人高兴,他们也得跟着高兴。 然而他今日没法骗自己。 孤零零跪在夕阳下时,他恨空桑,也短暂地恨过赤水琉双。 少女的情如镜花水月,上一刻能为了他盗取清盈玉,把他哄得连内丹都想挖给她了。可下一刻,她在试灵台上,为了不让另一个男子受伤,动手伤他。 她明知道这场比试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却依旧挡在那个人面前。 他忍受了三年的屈辱与孤独,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跪在仙境前,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笑。 不做妖,忍住暴戾与内心的冰冷,一心炽热求仙道,临到头,才发现不过一场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他。 所谓空桑大比,只是掉萝卜骗驴,等他累得精疲力尽吃下去,才发现是穿肠毒药。 她则让这颗毒药,变得更苦涩。 他有些恨她,若是那么在意白羽嚣,为何要来招惹他。 此刻,她非那个祸水的模样,变成小毛球,被他捆着。还丝毫不懂他的怒火。 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软声道:“你别生气嘛,要不……我给你吹吹?” 说罢,她鼓起腮帮,轻轻往他伤口吹气。 暖暖的,轻轻的。他一下缩回了手,皱眉看她,不愿意被这点小恩小惠贿赂。却不得不承认,心里有个地方,无力得一塌糊涂。 尽管这不是她本来的容颜,然而粉嘟嘟的小毛球,团在他床铺上,鼓起身子,毛发松软的模样,可爱到令人没脾气。 偏她看出他的不悦,还试图同他讲道理:“我们聚灵兽,都是护主的,我不是故意伤你,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你快要打死白二公子了。不如这样,你放开我,我用治愈术帮你治好。” 他心里冷笑,冷冷看着她:“不必,我们妖族也有个规矩。” 她虚心请教:“什么规矩。”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阴狠吐字道,“你咬我一口,我咬回来,便不追究了。” 她震惊地看着他,半晌磕磕巴巴说:“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你确定?” 晏潮生:“确定。” 她下定决心,为难地叮嘱道:“也行,但是我们聚灵兽比较小,你咬小一口啊,别吃下去了。” 他故作不耐皱眉:“嗯。” 小毛球心一横:“那我准备好了,来吧,你得说话算数,报完仇就放我走。” 晏潮生俯身,冷冷张开嘴。 她全身僵硬,垂眸不敢看这可怕一幕。 他冷着脸,在她粉嘟嘟的绒毛上,亲了一下。 * 琉双睁开眼,惊喜地发现,许是灵兽毛多肉厚,她刚刚几乎都看见晏潮生锋锐可怖的牙齿了,结果他咬一口,愣是不疼。 她催促着晏潮生给自己解开。 他神色复杂,收回了十诫环。 她更加好奇一件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晏潮生:“问。” “妖族都有什么仇报什么仇?” “是。” 琉双说:“那如果你们被狗咬了……” 她话还没说完,他冷着脸:“你敢说完,今日,乃至以后都别走了!” 姻缘 琉双最后还是没能问完,她被晏潮生放出竹林时,月明星稀,他送她离开。 更深露重,她趴在少年的掌心,被冻得微微发抖。 他身上依旧很凉。 人与人的悲欢鲜少能共通,月色之下,晏潮生罕见地安静且沉默。琉双能感觉到,他依旧有些难过。 少年妖君并不如后来那般沉稳冷漠,他的悲欢尚未沉寂成一潭死水,少时也会感到痛苦和迷惘。 “你有想过,离开空桑吗?”她抖了抖身上的绒毛,问道。 晏潮生拢起手心,给她挡住寒冷的夜风,不语。每个地方对他来说,其实都一样。 人间不容妖物,所有道士都嚷着要捉妖,山林缺吃少穿,且总有人族会慢慢侵占,仙境更是如此,妖族在哪里生活,都是夹缝生存。 空桑好不到哪里去,却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过,这里还有他眷恋的东西。 琉双感觉到自己被放下来。 “你回去吧。”晏潮生说。 她一蹦一跳走出老远,他还留在原地看她,却没有要来捉她的想法。琉双舒了口气,确信自己安全了,连忙往九思潭飞。 到了莲台之中,早就有人在等着她。 紫夫人接住琉双:“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琉双变成人,笑着喊:“娘亲。” 紫夫人点点女儿额头,本来赤水翀给她说女儿用幻化术出了九思潭胡闹,她还不信,结果亲眼看见小毛球飞进来,她才知道赤水翀没骗她。 “短短时日,双双竟然能用这样的术法了,娘亲为你高兴。” “娘亲,你怎么来了?” 紫夫人叹息:“过不了几日,你就要去镇妖塔,我心里惴惴不安。” 琉双说:“娘亲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不是去打架,也不是去镇压妖物,只是去探听消息。父亲说过,那位前辈没有修为,还被锁住,无法伤我,若我能从他口中得知第五条仙脉的消息,便能将功赎罪,若不能,便老老实实在镇妖塔待五十年,静心修炼,也不是坏事。” 见紫夫人依旧郁郁,琉双道:“娘亲莫担心,我纳化了神力,也算因祸得福。” 紫夫人只好点头。 她也明白,赤水翀一样疼爱女儿。这个惩罚表面严重,其实对琉双来说并无坏处。 镇妖塔里,每一层都关押了无数作恶的大妖,它们法力强大,任意一只出世,都会天下大乱。 却鲜少有人知晓,镇妖塔顶层,只关了一只妖。 那只妖被锁了琵琶骨,修为尽失,比人间刚出生的小猫还要孱弱。尽管他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跟随上古相繇帝君平定四海。 这些年八荒渐渐安稳,众人都快把他忘了。 灵脉渐渐枯竭后,赤水翀渐渐想起了他。当初上古相繇陨落,天地灵脉被一分为五,其中四条灵脉分别被四大仙境所得,各安一隅,得了一条灵脉,仙境便安稳了数万年,绵延不息。 剩下的第五条灵脉,一直不知所踪。 镇妖塔中那只妖,是唯一知晓灵脉去处的人,但不论谁问他,如何拷打,他都缄口不言。 原主毁了与昆仑的婚事,后来琉双又取走了清盈玉,一方面,赤水翀得平息空桑众人对少主胡作非为的不满,另一方面,抱着最小的希望,若女儿前往镇妖塔,问出第五条灵脉的下落,那就最好不过,自此再也不用担心空桑的灵脉枯竭。 琉双此去顶层待着,哪怕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要乖乖待够五十年,足以平息空桑仙族对清盈玉被毁的不满。 可怜天下父母心,纵然知道没有危险,赤水翀还是让琉双纳化了神器之力,以防万一。 紫夫人心存担忧,唯恐琉双出什么事。若琉双不是去受罚,紫夫人说什么也会跟着去。 “娘亲,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今日在大比上,夺得魁首的那位弟子。父亲什么都没有奖励他,按照规矩,赢了大比,人人都该有封赏。” 紫夫人一愣,倒是回忆起来了:“你是说那个妖脉弟子?” “是他。” 紫夫人皱眉:“双双,娘别的事可以答应你,这件事属实不能。妖族穷凶极恶,心术不正,空桑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怎会把仙境中重要的官职交付于他。就算娘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顿了顿,紫夫人道:“娘实话给你说,你父亲对他早有安排。” 琉双愣住,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晏潮生被无视,境主或许对他印象不深,唯独没有想过,很早之前,赤水翀就在调查晏潮生,并且已经做下决定。 “上次你去昆仑,你父亲派白氏两位公子,与你一同前往,后来让这名弟子也跟着去,白追旭暗中接了任务,调查这名妖族弟子。晏潮生三年前来空桑,身上并无血孽,掌管弟子招收的那位仙长,见他跪拜磕头诚心,动了恻隐,才将他留下。”紫夫人说,“可他的血脉不纯,就算是你父亲,也无法看透,你父亲怀疑他的来历,于是让他去昆仑,一路上让白追旭记录他有何不同。” 紫夫人:“白追旭汇报说,你们曾在人间城外,白羽嚣用万魂冢杀他,可他安然无恙。琉双,这本就不同寻常,何况他一个无门无派的妖族,能在试灵台上打赢白羽嚣,此人非池中物!” 紫夫人难得如此正经,厉声道:“他血脉成谜,来历不明,修为高深,不知来空桑是何目的。且你和羽嚣均伤了他,他却如此能隐忍,没有对你做什么。能忍辱负重,却又野心勃勃,十分好强,这样的人,留在空桑,属实危险。” 琉双震惊不已。 她万万没想到,赤水翀和紫夫人看得如此透彻。 “父亲既然知道他不简单,为何会放心让他跟我去昆仑?” 紫夫人道:“还真是个孩子,这就怨上你父亲了?你父亲自然不会让你出事,十诫环上,早就被下了禁制,若是他对你起了杀心,那禁制会立即要了他的命。” 琉双久久不能语。 晏潮生如今好好的,是不是说明,原来去昆仑的路上,他从未有过一刻,想要杀她? 好几次他看上去凶神恶煞,可心里却没有杀意,所以禁制并未启动。 包括今夜,他用十诫环锁住自己,也没有想过要杀她。 “父亲打算如何安置他?” 紫夫人叹了口气:“既然看不透,更不能留。每年病逝的外境弟子,不知凡几。” “不行!”琉双听得心里一冷。 本来想拜托娘亲,在自己不在空桑的这段时间,为晏潮生和宓楚牵线搭桥,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旁人参加大比,会得颁赏。 而晏潮生,则因为实力出色,从而被忌惮殒命。 那条模糊的线,终于在她心里慢慢清晰,上辈子的七百年前,没有她的掺和,晏潮生依旧会参加大比,而空桑却因此忌惮他,想要除去他。 想来不但没成功,还让他彻底黑化,以妖身入鬼道,迎来空桑的覆灭。 琉双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今日与紫夫人有这一番谈话,不然自己前脚去了镇妖塔,后脚赤水翀就会想办法无声无息除去晏潮生。 都要杀他了,晏潮生不反抗才怪。 想到他今夜的落寞眼神,他心里难过失落,可是并无杀意,琉双更加庆幸,自己发现得早。 “娘亲,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劝父亲,不能试图杀他!” “为什么?” “你相信女儿,就像父亲感觉出的那样,此人并不简单,若是杀他不成功,唯恐造成反噬。” “双儿多虑,你父亲出手,怎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妖族?” 琉双心道,可上辈子,大家都死在了这个小小妖族手中。 “冤家宜解不宜结,父亲本也不是残忍之人,不想留他,是为空桑好,既然这样,赶走他就是,没必要背上因果。再说,他在空桑三年,也没做什么坏事。” 紫夫人心思纯善,闻言倒是有些犹豫。 琉双见有戏,连忙道:“娘亲,女儿即将要去镇妖塔五十年,只有这一个请求,求您让父亲别害他性命,若看不惯他,打发得远远的就好。我有一个想法,您不如听听。” 她凑到紫夫人耳边,紫夫人面色古怪:“你确定要这样做?” 琉双笑着点点头:“娘亲,相信我,这是好事。” 紫夫人一想到女儿要去镇妖塔受苦,心里到底怜惜不舍,只得点头同意。 琉双松了口气。 * 三日后,晏潮生被告知,少主即将出发去镇妖塔。 虽犯下大错,可她身份到底摆在那里,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不少人去送她。 晏潮生垂眸,本在雕刻手中的东西,有人告知:“晏潮生,少主……不,赤水仙子有令,让你也过去。” “她真这样说?”晏潮生抬眸打量报信的弟子。 他眸中冷锐,那弟子磕磕巴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没有骗你。” 晏潮生见他不似故意作弄自己,颔首:“多谢。” 那弟子怕他周围阴冷,忙跑开。 晏潮生没想到她会让自己去送行,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去仙境大门处,果然不少人在为她送行。 许多人往她乾坤袋里塞东西,她笑盈盈地一一道谢。 赤水翀和紫夫人都不在,想来已经率先同她道过别。她周围都是年轻的仙族子弟,白氏两位公子赫然在内。 白羽嚣臭着脸:“赤水琉双,你真要去?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可别哭鼻子,你若现在反悔,我……我兄长还可以去求境主收回成命。” 白追旭闻言:“正是。” 一旁一位仙子道:“宓楚也愿尽绵薄之力。” “犯了错,哪有逃避的道理,谢谢诸位的关心,我定能平安归来,若是运气好,用不了五十年的。” 她在仙境初升的朝阳与雾气下,笑容很甜,没有怨愤,一点都不像去受罚,这样的笑容感染了为她送行的人,大家的氛围并没有很沉重。 晏潮生心里不知是何感受,腹部元丹吸纳了那颗清盈玉以后,一直是充盈的状态。 他如今已悄然恢复了妖身,妖身不稳定,他并不太敢靠近她。 她是小毛球时,他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她变了回去,晏潮生唯恐再次发生那天那样的事。 他远远站在天梯一侧,本来没想立刻过去。没想到琉双眼尖地看见了他,挥手道:“晏潮生,这里!” 晏潮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每一丝理智都在告诫他,妖性好美色,他戒不了本性中的淫-欲,聪明的话,离她远一点,可身体已经朝她靠近。 少女身上带着春日阳光的气息,她衣衫上依旧绣着盛放的海棠,今日是暖金色长裙。 她见了他,一本正经说:“前几日我得知你赢了大比,恭喜你。”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晏潮生有些想笑,心里却有块地方隐隐塌陷下去,率先一步柔软下来。 他离她几步远,不敢靠近,说:“多谢少主。” 旁边白羽嚣冷哼了一声。 “可我听说,你并无什么封赏。”少女朝他眨眨眼,“出发前,我问了父亲,你应有的赏赐。” 晏潮生抬眸看她。 “你去昭然殿,负责巡防可好?”她上前几步,左手拉起他的手。 晏潮生脑袋一空,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主动靠近,还突然碰自己。他触到她柔软温暖的小手,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心脏狂跳,一股热气直往脸上冲。眼里只有她与自己交握的手。 他的心还在乱,却猝不及防,被她引着,搭上另一只白皙的手。 晏潮生骤然抬眸,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琉双从未觉得自己离成功这么近,虽然她人暂时不在空桑,不过计划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宓楚仙子。”琉双一只手拉着晏潮生,另一只手拉住琉双,把他们的手一交叠,郑重说,“今后他负责你宫殿的巡防,大家先认识一下。” 她看向宓楚。 宓楚顿了顿,看了眼晏潮生,轻声道:“既然是琉双你的朋友,我会照拂一二的。” 琉双再去看晏潮生。 他脸色难看得吓人,猛地抽出手,胸膛微微起伏:“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眸光冷得如同结了冰渣,就算是前几日,琉双咬他,也没见他脸色有这么难看。 他不是一直心仪宓楚吗,如今他离自己的白月光这么近,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神,想要生吃了她一样? 琉双:“你不欢喜?” 她的记忆里,晏潮生十分珍重宓楚。他寻来天下珍宝为她安魂,还不许任何人踏入宓楚住过的宫殿,她误闯一次,他发了很大的火,金屋藏娇不外如是。如今得偿所愿,他不应该欣喜若狂吗? 他冷笑,盯着她眼睛,道:“我欢喜,非常欢喜。” 好好一句欢喜,他说得跟赌气一样。 夜魔罗 晏潮生抽回手,宓楚愣了愣,抿唇没吭声。 面上不显,她心里涌上几分恼意。她承认,前几日在试灵台,这弟子表现十分优异,宓楚也有一闪而过结交的想法。 当日人人皆有封赏,宓楚远远看见,这弟子跪在人群中间,无人问津。 她知晓,若是此刻施恩,必定如同雪中送炭。犹豫良久,看出他的妖脉,她终究没有过去,远远观望着。收留一个妖脉弟子,说出去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她没有足够的勇气面临闲言碎语。 直到后来,他跪了良久,起身离开,宓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几分懊悔。 收买人心很简单,她若瞧不上他的妖脉,让族中一个不管事的长老收了他做弟子便是,这样他也会为楼家效力。可叹她明白得太晚,他已经离开。 今日赤水琉双提前来和她商议,说把这弟子交付于她,她一愣,心里涌上浅浅欣喜,答应了琉双。 再一看晏潮生,当日只在试灵台下远远看了他几眼,知他姿容不凡。今日凑近了看,少年眉眼冷峻,透着妖族独有的阴翳,更显得俊美无俦,纵然宓楚见惯了好看的男子,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好看。 比白氏两位公子,乃至风氏那位八荒有名的太子还要出色几分。 琉双把他们的手搭在一起,宓楚讶异地感觉到,少年体质寒凉,像一块极寒的玄冰。 因着琉双提前问过她的意思,她倒是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晏潮生虽然血缘卑贱,可实在生得太过好看。宓楚甚至忍不住想,自己这样的仙族肯收留他,还纡尊赠予他善意,他一定受宠若惊又羞赧。 她院中洒扫的小弟子,得了她赠予的仙药,便是这样。 可她万万没想到,少年冷冰冰抽出手,没有半分她预想的紧张与欣喜,甚至一眼都没看她。 身边还沾着不少仙族子弟,宓楚脸上多少有几分挂不住。 她心里微恼,还不能表露出来,憋得慌。她开始怪琉双,把这人塞给自己,让自己丢了脸。 自从琉双从昆仑回来,整个人便令她看不透。她偶尔去找琉双,琉双总是闭门不见,也不再对她言听计从。她心里怪琉双,却不能直说。 好在白羽嚣见不得她受委屈,当即开口。 “赤水琉双,你怎么回事,让这妖孽去宓楚的宫殿!他踏入那个地方,是弄脏宓楚的地盘。” 晏潮生面无表情地听着。 若是说他方才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如春日拂柳,此刻就如同阴冷寒冰。 连白羽嚣羞辱他说,他会弄脏宓楚的宫殿,他也没有多余的反应,整个人出乎意料的沉默。 周围许多年轻的仙子与仙君,看着晏潮生面色各异。 琉双说:“我早已告知过宓楚仙子,再者,入我仙境者,都是仙境弟子,从来没有什么妖孽,二公子,慎言!” 白羽嚣瞪着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气宓楚的地盘被玷污,还是琉双作为上古仙族,在众人面前对晏潮生的维护! 晏潮生冷淡垂眸,无悲无喜。 琉双生怕白羽嚣再作死惹晏潮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就不能好好爱惜吗?等晏潮生真被逼得发疯,到时候谁都别好过。 她略有些头疼,悄悄对白羽嚣传音:“二公子,你老实些,这是父亲做下的决定,你若不服气,可以找父亲理论。还有,你少去招惹晏潮生,你再去,便是你心胸狭隘,输了大比,想报私仇。” 白羽嚣受不得激,气得不行,回她的传音说:“你说小爷报私仇?” “对,你若再去招他,就是报私仇!” 白羽嚣说:“小爷绝不会找他!”说罢,他才慢半拍意识到这是琉双的激将法,气得磨牙,“赤水琉双,你……” 琉双安慰他:“好啦,别生气,我是为你好,你好好修炼,我把空桑交给你了,等我回来,咱们切磋一番,你可不能输啊。” 白羽嚣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看见她信任的眼神,还有那句“我把空桑交给你”,莫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信任哥哥,觉从不会有人把信任交付于他。 琉双是第一个,白羽嚣沉默好半晌:“你回来也打不过我。” 琉双有些理解白二,某种意义上来说,曾经的原主和白二一样,从不被期待。因此哪怕他看上去全身都是刺,她依旧能够宽和地对待他,就像包容过去的自己。 给白二说好别去惹晏潮生以后,她看向宓楚。 “宓楚仙子,那日晏潮生在试灵台上的表现,你也看见了,他是魁首,他能保护好你。” 宓楚低落道:“琉双,自你从昆仑回来,与我越发生疏。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会答应你的一切请求,不会亏待他。” 琉双颔首。 琉双不信宓楚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友谊,她也不知道,未来宓楚抵死离开风伏命,费尽心思想要回去晏潮生身边,几分出自真心。 不过既然如今重来一次,会吸引的,终于会相互吸引,该爱上的人,终究会爱上。 所有人都交代完了,除了脸色冷漠的晏潮生。 琉双犹豫再三,开口道:“……你好好和宓楚仙子相处。” 他眸光阴冷,道:“一定,既是你所愿,我怎会辜负你期望!” 琉双觉得有哪里不对,时间紧急,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有人催促着她动身去镇妖塔。 虽然不少人来送别,可她如今到底是戴罪之身,只好不太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跟着几位仙倌离开。 “琉双拜别诸位。” 晏潮生一眼都没有看她。 * 待人走完了,宓楚回头道:“晏潮生,你跟我来吧。” 她面容平静,唇角微微带着笑。宓楚仙子在仙界出了名的亲和,仿佛刚刚晏潮生抽出手的事,这位宽容的仙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晏潮生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冷冰冰的,他第一次意识到,妖身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放浪,至少对着眼前温柔可人的仙子,他心里的冷怒半点没减少。 赤水琉双! 她倒是离开得很爽快,他纵然气得想掐死她,也没了机会。 见他不动,宓楚回眸看他:“你可有所顾虑?” 沉默半晌,晏潮生跟上宓楚。 他恼恨地想,既是赤水琉双为自己安排的路,他不领了这份“好意”,岂不是对不起她! 他一路跟着宓楚回宫殿,却总希望有人追上来,说琉双改了主意,让他先回外镜的竹林。她虽然被罢黜了少主的身份,但一日姓赤水,就有肆意妄为的权利。 可是一直没有,直到他到达了宓楚的住所,依旧没能等到这个消息。 晏潮生冷静了一路,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愈发觉得不对劲。 若琉双真的很在意他,怎会把他往一个貌美的仙子身边推?他的心思本就敏感多疑,从前以为赤水琉双放浪形骸,和其他女妖一样,对他有所想法。 可这么久过去了,她的动作从不逾矩,甚至方才看她神情,她根本不知自己为何发怒。 难道……他心里有个地方沉下去。 不,不会的,若她真对自己无意,那先前她为自己做的那么多事谈何解释。她被罚去镇妖塔,不都是为了他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相处的点点滴滴,被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的心越来越沉,终于明白缺失的是什么。 她的眼睛,望向他时,似乎并无爱意。 宓楚闻见血腥气时,惊讶回头,就看见跟在身后,身穿深蓝色弟子服的晏潮生,紧握的拳头里,渗出血来。 “你怎么了?” 他抬眸,一双眼眸漆黑,轻笑道:“无碍。” 宓楚莫名觉得冷。 * 琉双换上守卫镇妖塔的衣衫,独自走进镇妖塔,聚精会神想着父亲叮嘱过她的话:“夜魔罗在镇妖塔最顶层,即三十五层,镇妖塔中,每一层都极其危险,大部分妖虽然被封印,可还有少部分大妖能动用法力,有的尤其擅蛊惑人心,一路往上走,镇妖塔越高,关押的妖越强,不要多听,不要多看,更不能碰!” 她正色往上走。 每一层的入口,都站了好几个仙族战士。 这些战士来自不同仙境,镇妖塔是所有仙境的责任。见琉双走过,他们神情麻木冰冷,第一层还有人抬起眼皮子看了琉双一眼,再往上走,直到七八层,听见琉双脚步声,战士抱着武器,半阖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整座镇妖塔安安静静,仿佛没有一个人,一只妖,琉双恪守父亲的告诫,不忘里面的锁链看,只一心沿着阶梯与昏暗的灯往上走。 第十层时,里面突然传来桀桀大笑,声音阴寒:“这破地方,又来了新的仙族子弟啊!” 这一句,仿佛突然吵醒所有人。 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与笑声,次第响起。 “快看,竟是个小仙子!” “本座活了万年,第一次见这么美的仙子,不知滋味尝起来如何。” 琉双没搭理,全当作没听见,继续往上走。 再往上,难听的污言秽语更加多,二十层时,还有狐族大妖用娇媚的声音唱起十八摸,引得众妖哄笑不已。 二十六层,琉双看见了记忆里一位熟人。 “乌晨师叔。”这是原主的一位师叔,当初镇妖塔需要有人驻守,这位师叔失去爱人,心灰意冷,主动请缨前去,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两百多年。 身穿黑色铠甲的男子,抱着剑,木然坐在二十六层的大门外。 乌晨听见声音,这才慢慢抬起眼,渐渐的,他漆黑的眼有了焦距,迟疑道:“双双?” “是我!”琉双欣喜道,“乌晨师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初乌晨也是仙族有名的美男子,如今看上去十分落魄木然,整个人透着冰冷的麻木。 乌晨打量着她,苦笑道:“一眨眼,你竟都长大了。双双,你怎么会来这里。” 琉双简单解释了一下。 “在镇妖塔的所有战士,都会选择封闭五感和神识。镇妖塔中大妖尚存,有的惯于蛊惑人心,只有封闭五感,才能确保心无旁骛地镇守这里。” 怪不得,琉双一路过来,看见的仙族弟子,尤其冷漠。 最下层的不那么危险,仙族战士便不必五感全封。 “你要去三十五层?”乌晨皱眉。 “是,乌晨师叔在这里两百年,可了解夜魔罗?” 乌晨神情凝重:“双双,别再往上,就待在师叔这里,封闭五感,五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夜魔罗自上古追随妖帝,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虽然没了修为,可是比谁都危险。我在这里两百多年,夜魔罗时睡时醒,大部分时间都睡着,可他醒来时,整个镇妖塔,没有一只妖敢出声。” 虽然失去了妖力,可是凭借这份震慑力,就能猜到,夜魔罗是个多危险的人物。 若是以往,琉双就听师叔的,留在这里,可第五条妖脉,只有上古大战后,唯一活下来的夜魔罗知道去处,她不得不去一趟。 “师叔,你放心,若不对劲,我会及时封闭五感。” 她纳化了神器之力,不至于无法自保。 乌晨见她坚持,叹息一声:“我送你上去。” 一路走到三十四层,琉双听见塔内有人说:“你可想知道,苍蓝仙境是怎样莫名在天地间生成的?” 琉双一愣。 如今的苍蓝,还未彻底形成,她转头,就看见了惊骇的一幕。 千年玄铁,穿过一只妖的琵琶骨,她畸形的尾巴被斩断,面容却诡异带笑,幽幽看着她。 美艳的女子,轻启朱唇,声音婉转动听:“小仙子,你很怕空桑重蹈苍蓝的覆辙吧?你且过来,我告诉你,苍蓝的秘密。” 她衣不蔽体,笑容却轻和温柔。 一双手捂住琉双的耳朵,乌晨严肃道:“她会读心,别听,别信。” 琉双抿唇点头:“嗯,我知道了,多谢师叔。” 女子咯咯笑道:“我说的可是真话,且通古晓今,你若好奇,随时可来找我。” 琉双没回头,继续往上走。 到了三十五层,乌晨说:“双双,保重。” “师叔放心,您也多保重。” 她犹豫片刻,推门进去。 只见空荡荡的一室内,除了交错的锁链,和墙上昏暗的灯光,什么都没有。 三十二条玄铁链,穿透一个男子的身体,他被吊在空中,不仅是琵琶骨,身上大穴,全部被锁住。 他垂着头睡得正香,身上带着干涸血迹,作为男子,身形竟然十分柔弱。 一头漆黑的墨发,一路蜿蜒至脚踝。 听见声音,他从甜梦中惊醒,缓缓抬起头来。 琉双看见一张稚弱的脸,怎么说呢,就跟受惊的小兽似的,让人下意识想安抚,他长相十分纯良,就像人间十三四岁的体弱少年。 更令人惊艳的是,他无辜地睁开眼,竟是一双漂亮至极的银瞳! 琉双怀疑自己数错了数。这里是三十五层吗,眼前的人,别告诉她是夜魔罗? 少年看向她,轻轻动了动鼻翼,唇弯了弯,声音出乎意料的清雅。 “看来,数万年过去,他顺利出生了啊。” 情花毒 别的妖只用一条玄铁锁链锁住,唯有他身上有三十二条锁链,一看便知此人极为危险。 琉双不敢因为他面容稚嫩轻视他,问:“前辈可是夜魔罗?” 那少年懒洋洋抬头看她,低声轻笑:“夜魔罗?” “前辈不是吗?”那为何会在三十五层。 少年动了动被锁住的手腕,露了个纯然的笑,道:“我不叫夜魔罗,难听,我叫夜黎。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未在镇妖塔见过你。” “琉双,我叫琉双。”琉双没有说出自己的姓氏,谨慎行事,眼前的少年虽然苍白稚弱,可他赫然就是夜魔罗,只不过似乎不太喜欢旁人对他的称呼。 少年很是愉悦的模样,偏头问她:“人人都不来这里,你为何会来?” 琉双说:“想向前辈请教一件事。” 少年打断她:“夜黎。” “夜黎。”琉双从善如流,“你可知晓,上古第五条灵脉,现在何处?” 他弯了弯眼,一双银瞳光彩熠熠,略有些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第五条灵脉?我睡太久,给忘了。” 琉双盘腿坐下,明知他大概率是在撒谎,依旧好脾气地说:“那我等你想起来。”她也没指望一来就能问出灵脉的下落。 夜黎点点头,真诚地说:“我在这里困太久了,时睡时醒,沧海桑田已过,以往的记忆日复一日模糊,若我想起来,一定告诉你。” 琉双信他才怪。 她有上辈子的记忆,记得傻乎乎的自己是怎么被宿伦大人骗得团团转的,明白妖物大多心生七窍,狡猾得要命,他们口中的话,能信三分都算多。 琉双不愿在镇妖塔荒废度日,闭眼修炼。 夜黎看了她一眼,闭眼又睡过去。 在琉双不知道的地方,镇妖塔中的妖物叽叽喳喳闹腾开,他们在这里被困了上万年,也摸索出一番生存之道。 虽然被玄铁锁着,被镇妖塔中的上古阵法压制,不能踏出一步,可是彼此之间能暗自交流,每一位守塔的仙族战士都不知道。 于是众人八卦开—— “她竟真往夜魔罗所在之地去了。” “夜魔罗会怎样对她?他们妖蛇一族,怕是见不得女子吧,还是这么美的女子。” “夜魔罗素了上万年,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知她能不能活着走出镇妖塔。” 众妖越聊越兴奋。 在塔中本就百无聊赖度日,琉双的到来,如同往湖中扔下一块石子,激起万层涟漪,引得镇妖塔中妖怪沸腾。 这时候,一个慵懒的声音含笑响起:“你们很好奇?” “自然好奇。”一只花妖回答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人脸色慢慢苍白:“夜……夜大人。” 夜黎说:“继续说,不必管我。” 然而没人敢吭声,他们惊疑不定,妖怪们暗自交流,谁也不会丧心病狂带上夜魔罗,可是他平日不出声,今日幽幽一句话,让所有人冷汗簌簌。 众人这才意识过来,他虽然妖力全失,在镇妖塔中也无法修炼,可一个上古大妖,与天地齐寿,只要法身还在,便能做很多事。 何况他还剩下一双银瞳。 当初所有仙族,都试图摧毁他拿一双眼,他只是含笑委屈叫疼,可是不管什么办法,就像无法毁去他的法身一样,也无法毁去他的妖瞳。 万年来,夜魔罗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今日醒来,竟然还兴致勃勃听他们聊天,就算他说不必管他,可其他妖怪都要炸裂了好么!谁还敢肆无忌惮谈论。他们始终记得,被关进镇妖塔最初一百年,有一只妖觉得夜魔罗已经废了,在塔中肆意羞辱他。 夜魔罗一直没什么反应,后来不知为何,那只妖全身溃烂,化作了一滩浓水。 妖蛇一族,心眼很小。 夜魔罗沉睡太久,塔里又一直相安无事,众人以为他还在睡,没想到他已经醒了。上古大妖的余威尚在,镇妖塔一时安安静静。 唯有少年略有几分冷漠的嗓音响起:“无趣。” * 琉双浑然不知镇妖塔中妖怪们的暗潮汹涌,她修炼了两日,偶尔和夜黎聊几句天。 他性子极好,在她修炼时从不打搅她,有数次,他还出声指点。 “灵气上浮,运转周身,抱元守一,事半功倍。” 按他的办法做,果然修炼的速度更快。 熟悉一点以后,他偶尔会问她一些问题,比如:“你身上,为何会沾上妖物的血气?” 这话问得莫名,琉双忍不住嗅了嗅自己的袖子,除了淡淡的海棠花香盈袖,别的什么也没有。 夜黎闷笑:“只是曾经沾染过而已,你闻不见的,能告诉我,是谁的血吗?你也喜欢杀妖?” 琉双摇摇头:“或许……是一位盟友的血。” 她仔细回想起来,接触过的妖,除了赤蟒,只有晏潮生。 赤蟒非她所杀,应该沾染不上什么血。晏潮生在鬼王墓受过伤,许是那时,沾上了他的血。 “盟友啊。”夜黎眨眨眼,“我第一次听,有仙族会把妖当作盟友。” “那你呢?”琉双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为何是银瞳?” 她在《上古山海志》和《异兽传》里看到过,妖物眼瞳大多褐色、漆黑,或者罪孽滔天的血红。 银色眼瞳看起来如泉水一般干净圣洁,一如上古诸神,眼瞳中就有淡淡一层金色。 银瞳在妖族,应当也是极其尊贵的。 夜黎道:“上古妖族帝王血脉,便是银瞳。” “你是帝王后嗣?” “我不是,只不过机缘巧合,得君王恩泽。”夜黎看她一眼,微笑道,“上古妖族的后嗣……已然断绝了呢。” 琉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记得自己才在原主身体里醒来,被罚去九思潭,黑暗中看见的晏潮生。 彼时他眼瞳,似乎泛着浅浅的银色,可是后来她再看,他又成了漆黑的瞳。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记错了。 “银瞳,能掩藏吗?” 夜黎一愣,眸光流转,斩钉截铁笑道:“不能。”除了他以外。 琉双舒了口气,看来那日许是她看错了,晏潮生用了什么术法,想在黑暗中视物,若晏潮生是上古帝君后嗣,她上辈子就应该有所察觉。史书也说,相繇从未娶妻,从未有子。 两人相安无事又过了数日。 琉双在心里算了算,都快一月了,关于第五条灵脉的事,她依旧没有问出来。 夜黎醒着时,趋于安静,睡着以后低着头,一头如墨青丝垂落,吊在空中,可怜得不行。 他偶尔会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事,叮嘱她:“三十二层别去,那里有一只淫妖,他虽被关着,可只要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他便可以给你下情花毒。” “三十四层也别去,有一只会读心的妖怪,最会骗人。” “还有十九层,有一只妖热衷扯出自己的内脏,会吓坏你的。” 他说这些时,她便在心里记下,乖巧点头。夜魔罗很是满意。 又过了几日,他心情似乎很好,清晨时,央道:“我许久没有见过塔外的事物,你能为我摘一朵花吗?” 他银瞳如清泉,锁链贯穿他的躯体,到处是血洞,这点小小的要求,无伤大雅,琉双答应下来。 “好,你等等。” 她封闭五感,走到塔下,也未离开镇妖塔,施法摘了几朵辰时开的小花。 此刻镇妖塔外,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琉双捧着花朵推门进入三十五层,把今晨开的花拿给他看:“我采来了这些。” 夜黎笑着点头,眼里带着细碎的光彩,低声说:“多谢了,我很喜欢你,可惜……” 花朵在琉双手中化作齑粉,融入他的银瞳,下一刻,琉双只觉得识海一痛,似乎有什么要生生剥离肉体,夜魔罗竟然在夺舍她的肉身。她终于清晰地见识到夜魔罗的可怕,几朵花开的力量,被他借取纳入银瞳,便可以让他夺舍人的肉身走出镇妖塔。 她昔日从来不敢靠近他,此刻,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在那双银瞳的注视下,朝他飞过去。 少年微笑着,无辜偏头看她。 她咬牙想抵御,可很是困难。她不受控制地飞到他面前,与他平视。 “别这样看着我,我会伤心。”夜黎轻笑道,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别怕,不疼。” 琉双眼瞳渐渐涣散,夜黎惬意地舒展肢体,眼见琉双快要靠近他的怀里,他即将夺舍她的身体出镇妖塔。 被驱使的少女骤然抬手,打在他脸上。 夜魔罗脸颊一偏,少女旋身落地。 她抬头看他,夜魔罗不可置信,神色也冷了:“伏羲印?”那是上古神器,他曾经的君主玺印。 琉双一想到自己差点被夺舍,也气得牙痒痒,说:“忘了告诉你,我叫琉双,赤水琉双。” “赤水一族的后嗣。”夜黎冷冷道,“怪不得。” “前辈不装了?” 夜黎笑道:“不,你说错了,我对你友善,完全出自真心。毕竟,先前我需要一具躯体,我可不舍得伤你。” “那么现在,前辈可还想要?” “要。”夜黎轻声道,他垂下银瞳,嘴角上扬,“你有备而来,我自然无法夺舍。可有些事,我就算被困住,也能做。” 琉双有种不祥的预感。 夜黎舔舔唇,容色靡艳:“我不是告诉过你,三十二层,有一只醉情花妖?” 黑暗中,他如清泉的眸,迤逦泛出妖异。 琉双后退一步,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 夜黎道:“赤水小儿既然把女儿送过来,就送我享受一回吧。道貌岸然的仙族小儿,未免也太小看上古妖族了。” 琉双掉头就往门边跑,还未走出门,脚下一软,一股热流瞬间侵袭四肢百骸。 一条斑斓银色长尾,懒洋洋卷住她的腰,把她拖了回去。 只见原本看上去孱弱无害的少年,下半身化作蛇尾。他上身依旧是人身,一如当初的毕巡。 情花毒在琉双体内泛滥,妖们安生了数万年,在夜魔罗的压制下,所有妖怪都悄无声息,韬光养晦,以至于哪怕是赤水翀,也低估了这群从上古走到如今的妖怪。 忘记了他们曾在八荒未定之时,就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 蛇尾在少女腰间收紧,一点点解开她的衣衫。 伏羲印之神力,能护她肉身,护她灵魂,却抵抗不了情花毒。 别说是琉双,就算是今日赤水翀来了,也是个无解之局。 琉双努力保持清醒,然而意识在一点点消散,衣衫滑落,耳边有人冷冷喟叹:“真傻,抵抗什么呢?” 少女脸颊染上红晕,眼尾都成了浅浅的桃花色,她无力地被他卷着腰肢,肩膀白皙如玉。 夜魔罗银瞳更深,妖性在体内一点点苏醒,不得不承认,赤水一族这个仙子,倒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纵然放在上古,群芳斗艳的时代,她也不输分毫。 纵然无法夺舍这具躯体,能细品一番,也不算亏。 只是不知他用原身,她受不受得住。 她身上只剩最后一件藕粉色肚兜,夜魔罗还待再脱,镇妖塔突然喧闹起来,雾妖说:“夜魔罗大人,有人……不,有妖闯进了镇妖塔。” 夜魔罗:“哦?” 雾妖能感知四方:“仙族在拦他,没能拦得住。”雾妖惊骇道:“他……” 夜魔罗打断,冷冷问:“他现在在何处?” “往上去了,还在往上……在镇妖塔三十二层了。” 夜魔罗叹道:“真是可惜。” 果然,下一刻,三十五层外,出现一个庞然大物。 它几乎遮住了所有阳光,高高耸立的墨蛇,长达数丈,它妖身生得怪异,双颊生翼,牙齿锐利,一双蛇瞳,比夜魔罗还要冰冷。 夜魔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外面守了她数日,如今强化原身闯进来,锁妖塔困妖,或许永远出不去了,殿下,很疼吧,可还有理智?夜某送殿下这份大礼,殿下必定喜欢。” 说罢,他一松,琉双从空中坠落。 只见那墨蛇卷起少女,他的情况很不好,因强行化出原身,蛇鳞之下,四处渗出血来。墨蛇的蛇瞳阴翳,嘶嘶吐着信子。 夜黎道:“我还没动,你不必急着与我清算。倒是她……” 夜黎说:“她似乎很难受呢,殿下,你确定要在这里?我不介意观赏一番。” 墨蛇的眼瞳冷得几乎要淬冰,一言不发,带着琉双离开。 夜黎望着它,若有所思:“怒成这样,还忍着一句话都不肯说,怕事后被她认出来?相繇后嗣,年少时,竟如此纯然么?” 不过没关系,会被逼着改变的。 缠绕 事实上,墨蛇带着琉双无处可去,镇妖塔总共三十五层,每一层都步下无数法阵。处处是对妖族的禁制。而且守卫在此的仙族被惊动,去哪里都困难。 妖怪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闹开。 到底全是活了万年的大妖,有人说:“这条墨蛇元身,有些眼熟。” 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不管像谁,叨扰了夜魔罗大人,就是死路一条。” 夜魔罗冷不丁地说:“还真是被关废了,连他,你们都认不得。他们不认识,梦姬,你呢,你也不认得?” 女妖嗫嚅着唇,睁大眼,半晌颤抖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魔罗嗤笑说:“他好歹借你的肚子孕育了百年,你应该对他很熟悉才是。” 这句话一出,众妖不可置信道:“是殿下?” 这个消息如同让一片死海沸腾,众妖谁都没能想到,还能活到见到上古帝君后嗣的这一日。 “不好,殿下的法身还未长成,他不该出现在镇妖塔,现如今被仙族守卫发现,待吾等助他一臂之力。” 大妖们纷纷赞同,他们被困在这里,晏潮生不可以,当即就要使出浑身解数,阻拦仙兵们。 夜魔罗道:“不许妄动,尔等要的是一个君王,而非一个绝醒不了血脉的废物。” “夜魔罗,你胆敢对殿下不敬!” 夜魔罗笑道:“不敬?不,八荒之中,再没人比我更敬重相繇后嗣,可他血脉并未觉醒,还算不得真正的殿下,不管他法身是否长成,若是连镇妖塔中的仙兵都怕,那他也无法等到脱变的那一日,肩负不起相繇一族和妖族重任,死在今日又何妨?” 夜魔罗舔了舔唇:“别急,待他变得冷血、残忍、好战那一刻,才会是妖族,迎来真正的黎明。” 梦姬喃喃道:“我们能等到那一日吗?” 夜魔罗闭了闭眼,平静说:“不是已经快了吗?” 殿下元身之上,此刻可全是恨与怒。 * 晏潮生眼看仙兵们要追上来,心里升腾起一股杀意。 元身有妖物的一切劣根性,包括好战嗜血,狂妄自大。事实上,晏潮生在塔外已经快一月。 他发生了许多琉双不知道的事。 琉双离开空桑仙境后,晏潮生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劲,琉双的态度,似乎并非深爱他。 晏潮生的心不断下沉,可还没等他动身去找琉双,空桑率先布置下了了仙门任务,赤水翀亲自下的令—— 去人间一个镇子除妖。 接到令牌那一刻,晏潮生神色平静。 递令牌给他的仙使讥笑地看他一眼,让一个妖族,去屠戮自己同族的任务,交给晏潮生完成,怎么都像是讽刺。 “可是不愿?” 晏潮生道:“弟子定当完成任务。” 没什么不愿,大道通途,他自同意小狼妖的话,走上仙途那一刻开始,已经舍弃了许多东西。 他明白,八荒之中的妖族并无尊严。他也不需要这个,一路走来,同伴一个个惨死,他早就明白,只有舍弃自己的身份,成为仙族,才有真正立足的那日。 若要融入他们,当一个合格的仙长,需要除妖,他会动手。他甚至会比谁都下手果决。 仙使见到他眼里的冷静,多看了几眼,旋即淡淡道:“后日出发。” 出发前,宓楚仙子来探望他:“此次出仙境,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琉双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来了数日,说来羞愧,没能为你做什么,你收下这件软甲吧,许能防身。” 她眼眸温柔,带着关怀之色,晏潮生抬眸看过去。 按理来说,一个自小缺少关怀与爱的人,若旁人待自己好,是很敏感的。他们大多被施舍一点小小的恩情,就会对人感激不已。 晏潮生曾经也不例外。 他从前比大多数可怜的人,更加渴望得到爱与关注。 然而世事总是逼着他看清不少东西。 他记得,第一次有人关怀他,是幼时一位女妖。女妖说她丧子,见晏潮生漂亮可爱,以后做他的娘亲。 小妖蛇没有娘亲,他所渴望的一切,从女妖嘴里吐出来时,他几乎轻易就把自己的小手递了过去。 和女妖回家的一路上,小妖蛇幻想了无数次,有家不用风餐露宿的生活,也幻想着,以后他长大,会怎样保护娘亲。 后来,女妖死在了原本用来煮他的锅里,小妖蛇面色苍冷,第一次有人对他示好,是看重他弱小无依,身上却有些修为在,想吃了他。 还有一回,是晏潮生情窦初开时,山林中的女妖。 可惜那样的好,在少年爱与善意的种子还未萌发前,只短短维持了不到三日。她们看中他的皮囊,想要一段露水情缘。 渐渐长大,晏潮生也遇到过一位散仙,这位散仙,教了他不少东西。 散仙助晏潮生脱困,躲过道士们的追杀,又带晏潮生回到洞府,给他治伤。晏潮生一度把他当作自己的师尊,后来才知道,散仙有一个儿子,眼睛被人暗算失明,需要一双能压制毒素的眼睛,怕杀害仙族招祸,才挑中妖。 散仙有些本事,看出晏潮生一双妖瞳与其他妖怪略有不同,把主意打到了晏潮生身上。 他也确实成功了,匕首剜入了晏潮生眼睛。 可惜,散仙使完浑身解数,都没法将他一双眼剜下来。晏潮生墨瞳化作银瞳,眼中流血盯着那散仙,没一滴泪。 这么多年过去,晏潮生似乎还记得匕首刺入眼中那种痛苦。 此刻宓楚送来软甲,无异于也是一种示好。晏潮生顿了顿,笑着收下:“多谢仙子。” 他垂眸,眼里是冷的,揣摩宓楚的用意,这位仙子,又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晏潮生难免想起另一个人,亲手把他推到宓楚宫殿,让他这几日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的小仙子。 宓楚赠礼的举动,更加令他恼恨。 这就是赤水琉双想要的?她当真半点也不在意他会不会与宓楚相处出感情? 晏潮生很想去镇妖塔问个清楚,然而身上的令牌告诉他,这是他第一次接仙门任务,必须出色地完成,才能去找她。 他随着三名仙门长老,去到人间一个小镇。 晏潮生巡视一周,并没有发现妖气,镇子上居住的人也极其稀少。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众人,长老不耐道:“都说了是作恶的大妖,若是这么容易被你发现踪迹,就无需我们出马,区区黄口小儿,做好分内之事。” 晏潮生恭敬道:“是。” 长老们让他在镇外布阵,晏潮生一一照做,待阵法成那一日,已是人间一个月圆的深夜。 “今夜,便是收网之时。” 晏潮生沉默着,觉察到什么,拳头慢慢收紧。 一名长老剑指他:“来此,收的就是你这名孽障,不知你为何会来我空桑,但空桑绝不容忍心怀阴谋之人。” 晏潮生喑哑道:“弟子只是想拜师,寻求仙道,从未有过害空桑之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坦荡,为何血脉都要封印隐藏?以境主之力,都看不透你是何妖物,还敢说自己并未包藏祸心!” 可他自出生,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何血脉,也从来不能化出元身,这并非他的错。 “何必与他废话,杀了他便是。” 那夜刀光剑影,晏潮生虽然恢复了修为,功力大增,却不是三个长老的对手,诛妖阵在他脚下,层层亮起。 他被困在阵中,抬眸看这些道貌岸然的仙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可笑。 他一心寻的,为之忍辱,下跪央求的,竟然就是这样一群人么? 晏潮生眼眸愈发冷,心中恨意横生。 快要死在他们阵法下前,他骨骼异动,随即,晏潮生在他们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不,或者说它,它的身形猛然拔高。 数十丈的大蛇,拔地而起,高高俯视着他们。 他竟在这样的关头,为了活下去,第一次强行化出自己的元身。长老们惊异不定地看着他:“这是何妖物,为何从未见过。” 妖身蛮横,竟生生突破了法阵,他张开口,心中恨意横肆,目露冷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长老们被他不要命的打法骇住,晏潮生却在咬断一名长老脖子前,想到什么,目露压抑与几分恨意,骤然松开口,朝人间镇子逃去。 妖身速度极快,徒留三名长老在原地,面面相觑。 * 晏潮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镇妖塔。 他全身是强化元身渗出的血,包括眸中,都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自己不能杀人,一旦杀人,就会像幼时杀了几个道士那样,被八荒不容。 即便是他们先要杀他。 他仰起头,看向镇妖塔,里面的冲天妖气,他离老远就能闻到。晏潮生心里恨意森然,不仅是恨不容他的空桑,也是恨她。 他并不蠢,他走过戏台万千的人世,虽然没有自己体验过,却也见过许多情深的爱侣与世间的凉薄。 当琉双把他推给宓楚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许多事。 赤水翀要杀他,更成为了最后的导火绳。他很想问问,空桑要杀他,是否也有她的意思。 若一开始就不容他,为何要为他做那么多事。 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路走来遇到的人那样,对他有所图谋。可他身份这般卑贱,她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是奉了赤水翀的命,试他来历和血脉? 他化作人类少年模样,冷冷坐在不远处,任由怒意在身体中肆意。 他不愿承认,滔天恨意之下,还有少年未彻底成长的,浅浅一份不甘和委屈。 镇妖塔外偶尔会下雨。 他知道那是关押大妖的地方,他们都出不来,他更不敢进去。 一日日过去,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一切她看不见,自己的感受她也听不见。 那日在九思潭,拉起她的手,让她剜元丹的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若不喜欢他,为何要这样对他,一开始像白羽嚣那样的态度,不好吗? 他的伤没有好,却也没有离开。 晏潮生说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或许等有一日她出来,就化作原形绞死她。 他受过许多骗,然而被伤得最狠的,令他最不愿承认的,便是这次。女妖想吃他,被他推进了炉中,散仙要剜他的眼,也被他杀死。 只有她…… 她尚且没有说要什么,他就拉起了她的手,去触碰妖族最珍贵的元丹。 晏潮生想起了毕巡,他当初嘲笑毕巡,觉得毕巡是妖族的耻辱,今日方知,自己和毕巡没什么两样。 再不割舍这段莫名的情愫,他最终也会落得和毕巡一个下场,他会死的。 他虎视眈眈等了近一月,终于在一个清晨,看见她走到塔下,然而少女并未出塔,她双手结印,采了辰时开的最美的一束花。 晏潮生抬眸,镇妖塔最上面,他感知到了危险。 银瞳若隐若现。 他心口沉闷压抑,一个声音在冷冷说着,她父亲要杀你,既然不用你动手,她就有危险,你何必多此一举。 晏潮生垂眸,手指收紧。 他的银瞳看过去,三十二层,一层浅浅的红色雾气笼罩,心里不祥愈发浓重。 忍无可忍,化作元身闯入镇妖塔那一刻,晏潮生告诉自己,他是去要一个答案的。 不能让她骗了自己,又死得这样轻易。 * 此时,晏潮生成功地抢下了琉双,他蛇瞳如硕大的灯笼,回头看被他卷着的少女,缠她腰肢的尾巴不断缩紧。 她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肚兜,更要命的是,她中了情花毒,根本不知道怕和厌恶,也看不见墨蛇冰冷的目光,只知他蛇身冰凉舒服,去抱他的蛇尾。 她身体纤弱,在他这样的庞然躯体下,他动动尾巴,就可以勒死她。 报仇雪恨。 像他以前说的,妖族都这样,她父亲要杀他,她还骗了他,他也应该报复她才对。 少女一无所觉他眸中的冷意,毫无意识地依赖他。 他鳞片下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 眼看仙兵渐近,晏潮生眸子愈发冰冷,烦躁地扔下她。 她掉在地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他。要滑不滑的肚兜,被这一折腾,滑落了一半。 春色无边。 墨蛇瞳孔一缩,恨不得把她给吞了。 追兵到了,墨蛇身上光芒一闪,本来用来装青鸾的彩色翎羽,瞬间把他们笼罩了进去。 翎羽之中的天地,只有一颗半死不活的蛋,还凭空出现了一条庞大墨蛇,和半裸的少女。 晏潮生冷冷看着她,她中了情花毒,只觉得热。 她一旦想靠近他,就被他一尾巴抽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手看起来狠,落在她身上时,轻轻的,连印子都没有。 最后,不清醒的少女只能委屈地贴着一颗蛋降温。 那颗妖鸟蛋养大了不少,几乎和她差不多大。 晏潮生看得更气。 用尾巴把她卷过来,死死摁住她。 “热……”她呢喃道。 他心中恶意横生,干脆缩小躯体,妖性的恶劣与任性,让他人形都不想化,逼近她。 尾巴从肚兜下钻进去,他银瞳熠熠,一寸寸缠绕她。 骗他,胆敢骗他,骗到他都要挖内丹了! 到了此刻,他还执着一个答案:“你解释一番,我许能化作人形。” 她早已听不清他说什么,雾蒙蒙的眼水光清绝,低低喘—息着。从未比此刻,更像祸水。 他只看了一眼,分不清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他冷冷笑道:“眼睛给我闭上,否则,和妖物交姌被弄死的仙子,赤水琉双,你想当第一个?” 肚兜落在妖蛋的旁边,他声音森然逼近她,妖物的天性再不掩盖,他恶劣道:“看我一会心情,是否留你一命。” 人渣 上古大妖青鴍死后,化作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晏潮生的凤翎鞭,另一样则是彩色翎羽中的小境界。 小境界并不大,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当初青鴍怕自己的孩子为八荒不容,特以身为殉,化出这隔绝气息的方圆之地。 如今,小小天地内,只有一枚蛋,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还有一条墨蛇。 琉双中了情花毒,情花毒有短暂摧残灵智的功效。 她全身燥热,在欲海中沉浮,忘记自己已经成为了赤水琉双。她依稀以为,自己还是七百年后,擎苍山等待妖王夫君归来的小仙草。 此刻,作为委屈不已的小仙草,她隐约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宿伦大人以前带过许多话本给她看,那些话本里,就有许多她这样的情况。 若是好一点的女主角,便会遇见一位英雄帮她解毒,从此将才佳人,共携白首。 要是糟糕一点的主角,就惨了,被恶徒玷污,一生悲苦。 后者实在太惨。 作为小仙草,琉双不记得对晏潮生的感情,却还记得一事,他是自己的夫君。 八荒最好看的妖君陛下。 若是夫君,这种情况下与他欢好,尚且算是夫妻敦伦,她毕竟爱过他,他还好看,那就不亏。若是旁人…… 她勉强从混沌神识中醒来,就看见了一条冷冰冰的墨蛇。 它眼瞳锐利冰冷,此刻,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自己腿间。她白皙的娇躯被它圈在怀里,不舒服地闷哼了一声。 小仙草有些发懵,下意识闭紧了腿,不许眼前这只妖寸进一步。 她完蛋地想着,原来还有第三种情况,绝无仅有的糟糕。 她颤着唇,半晌抖出几个字:“你大……大胆……” 这妖蛇完了,必须完了!她是妖君的女人,眼前的大妖作为妖族,竟敢动妖君的女人。 因为她意识的片刻清醒,墨蛇停下动作,与她对视。 它的元身其实并不难看。 琉双没有见过这样的妖族元身,三分似蛇,三分似龙,四分似蛟。它带着所有的蛇族没有威武之感,墨色的鳞片,在黯淡的小境界中,虽然狰狞,却带着淡淡的光泽。 然而,琉双没法不排斥它。 她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妖族,对自己的恶意。 辗转厮磨,它半是情欲疯狂,半是故意折腾她。 可它许是没想到,她会有这片刻的清醒。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情花毒再次发作。琉双中间连害怕与胆怯的时间都没有,再次被情花毒所侵袭,她难受得想哭,偏这蛇也看出来了,眼中恶意卑劣,故意戏弄她,抵开她颤抖修长的腿。 它并不寸进,仿佛等着她半迷糊状态下的哀求。 纵然不清醒,琉双也感觉到了,他就是在故意欺负她。 她眨了眨眼,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作为被千恩万宠的妖君妃子,她忍不住哭。 晏潮生都不曾这样欺负她,她并不怕妖族,因为说起来,她的原身也是一颗小仙草。 可是妖族的元身,何其庞大,用元身欢爱,来对待此刻比他弱小很多的她,无异于凌-辱。 琉双意识不清醒,记忆还停留在并未与妖君解灵之时,隐约记起来,连自己夫君,都未用元身来欺负她。 这样一想,自己比话本遇到的恶徒的凡人女子还要惨。委屈惊惶,夹杂着害怕,让她蹬着腿,想要远离它。 她抽泣地踢它,以为自己是小仙草,下意识像夫君求救,道:“晏潮生,你去哪里啦,救我……” 墨蛇本来冷冷嗤笑看她可怜的反应。 骤然身躯僵硬。 琉双只清醒了一刻,浑浑噩噩,被情花毒完全淹没意识,往这个大妖身上缠。 鳞片冰冷,犹如玄铁寒冰,几乎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这样的冷,却大为克制她体内的情花毒,这大妖的元身不稳,在小境界中,并未收敛妖气。 很快,她长长的睫毛,被冻上一层白色寒霜。 她感觉到,缠住自己腰肢的尾巴松开,她被放在地上。 仙草灵力丰盛时,眼泪是很多的,她难受得去抱他尾巴,被他无情抽打了一下手。 几只银环凌空而降,把她捆得严严实实。 她清醒后,那大妖一言未发。琉双肯定,他一定和自己有仇,不然为什么要在她清醒的时候,故意折磨她,在她不清醒最难受时,他却不再与她交缠。 情花毒完全浸没识海,后面发生的事,她再也没有记忆。 * 墨蛇化作少年,坐在她身边。 沉默良久,他恨得发笑,掐了掐她脸蛋,脱下自己的衣衫,盖在她身上。 晏潮生还穿着空桑弟子服,他从空桑仙境出来时,尚且带着第一次出门完成任务的自豪感,这衣裳被他珍之重之,没想到后来会变得那般讽刺。 正如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毕巡的悲惨夙命,他不可重蹈覆辙。 盖上他衣衫的少女,比席芸还要可恨。 她比席芸身份高贵,比席芸美,比席芸会哭,也比席芸懂得审时度势。将来,或许比席芸还残忍。 他这样停下来,比她更难受,他别过头,干脆按在自己的心脏之上,用来清醒。 没了护心鳞,一触碰就疼。 剧痛之下,他才克制住身体本能,有空来管她。 少女眼睛没了光亮,一看早已神智不清。他妖身的邪性还在,不可控地回味她方才的味道,几乎要反悔刚开了个头就放过她。 他弄疼她了。 沉默良久,他化出银瞳,只有这时,他的功法最为强大。晏潮生不比她好受,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本就无异于一味情花毒。 不远处的少女被他短暂压制住,她难受得直落泪。 泪珠掉入长发,看上去可怜极了。他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拂过心脏刚刚被按疼了。 化元身,往往是妖最凶残的时候。 即便是小妖幼时,化元身也必定是见血捕猎的一日。他熬到今日谁也没杀,倒是……见了血。 他看看被他衣衫盖住的某处,脸色绷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方才叫他名字,他又恨又气这变故,偏某个地方,依旧昂扬着。 晏潮生从不知道,有一刻他的心情能复杂成这样。 他觉得难受,欢愉又痛苦。她叫他救她,可她不知道,让她害怕的,也是自己。 见她哭,他抬手,把她的泪擦去。 知道她现在认不得人,他道:“别哭了,我比你疼。” 少女眼泪滚烫,烫得他指尖微颤。情花毒吞噬意识,人会变得脆弱而委屈,他才擦干这张小脸上的泪,她又泪流满面。 晏潮生努力让自己冷漠些,别再走毕巡那蠢货的老路,冷声道:“忍忍。” 情花毒又不是人间卑劣的药,并非不解就会死,只是沸腾般的难受。忍过能活,但需要痛苦好几日,法力会削减不少。 少女小声啜泣,一张小脸哭花了,桃腮晕出浅浅的粉,难受到泣不成声。 他沉默良久,看向一旁的妖蛋。 它无声无息,可好歹是上古妖族的后嗣,应该不至于没用。晏潮生手掌捂上自己的心脏之处,抽了一丝心脉出来,渡入妖蛋中。他低咳一声,忍住不适。 妖蛋旋转,如同被注入生命,很快,破开了一条缝隙。 晏潮生没工夫看它破壳,咬牙把琉双半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五指张开,盖住她的腰腹。 浓郁的红色气息从她的身体,朝他的指尖过渡,渐渐的,情花毒全部渡入他的躯体。 燥热感袭来。 怀里少女不再难受,方才折腾了那么久,此刻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晏潮生在她额上一点,少女睡得更沉。 趁着自己还清醒,晏潮生看向已经破壳的妖鸟。 那么大的蛋,如今破壳出来,妖鸟不过巴掌大。一身青色的,柔软的绒毛,小脚丫嫩黄,正偏着头看他们。 晏潮生感知到自己与这个弱小妖鸟的心脉相连,冷冷吩咐道:“我要冬眠一段时日,你看着彩羽小境界,不许任何人进来。” 小妖鸟“啾”了一声。 “还有,别让她先醒,一切等我吩咐。” 小妖鸟:“啾!” 晏潮生把怀里少女放下:“守着她,这里既然是你母亲的地方,维持好这个结界。” 他走到离琉双数尺远的地方,盘腿坐下,在情花毒侵蚀自己意识前,用玄冰冻住自己的躯体。 借用妖性来对抗情花毒的痛苦,很快,他身体开始结冰。 小妖鸟还飞不起来,矜矜业业跳过来,守在琉双身侧,时不时看一眼冰里的玄衣少年。 它饿着时,就回蛋壳,把小脑袋埋进去,吸收母体留下的营养,随即又张开翅膀,不让小境界溃散。 反反复复数日,蛋壳也没了,小妖鸟饿到奄奄一息,尽忠尽职没让琉双醒过来,也没让小境界破碎。 但它才破壳,本就饥饿,需要进食,能使用的法力也不多,主人若是再不醒,它维持不了多久。 眼见少女要睁开眼,毛茸茸的小妖鸟急得在玄冰处打转,表达自己的焦急。 它太小,使用不出法力了。 好歹下一刻,玄冰猛然碎裂,它一身墨色衣衫的主人到了少女身边,指尖一点,她再次沉沉睡去。 小青鸟奇怪地看着,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让这个漂亮的少女先醒。 晏潮生没吭声,变出一个浴桶,把她放进去。 “转过去。”他冷冷地说。 小青鸟没反应过来在说自己,直到被粗暴地踹了一脚,它才用翅膀捂着尾巴,慌忙跳开。 妖类本性,好奇心重,良久,它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看见它凶恶的主人,在给那少女清洗身子。 他蒙了眼,面无表情,眸色冰冷。 许久,主人变出一套衣衫,给小仙子穿上,他抱着她,让她靠在怀里,解下眼上的布料,又命令它:“过来。” 小妖鸟殷勤而来。 它凶恶的主人,眼尾泛着浅红,与它对视:“有什么本事?” 它瑟瑟发抖半晌,有些茫然。 “治伤,会不会?” 小妖鸟偏头看他,希望主人说明白一点,治伤,只要有法力的都会,冷酷残暴的主人,显然比它法力高多了,为什么会问它这样的问题? 少年默了半晌,艰难道:“修复术法,会吗?” 小妖鸟:“?” 它顺着主人的视线,看见少女被盖住的,美好的玉体,无言以对。 共用心脉,等同天然的自己人,晏潮生显然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刚出生的妖鸟宝宝看。 他顿了顿,冷冷垂眸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没彻底进去,就这样了。” “……”啾啾。 人渣。 * 塔里的妖,最近十分躁动。 殿下的气息一开始还在,后来就莫名不见了,连带着那个才来的小仙子,气息也不见。 妖们表示十分担心。 夜魔罗倒是沉得住气,相繇后嗣没那么容易出事。 不仅他们,塔里的仙族守卫,也尽数被吵醒,开始寻找闯入塔中的妖孽。 除了琉双那位师叔,非常担心琉双的情况,四处在寻她。 仙族各自派人朝自己的仙境回禀,夜魔罗向各个妖族命令道:“都不许有任何动作,如以往一样。” 终于,在近半月后,三十五层外面凭空出现两个人。 琉双睁开了眼。 她抬眸,一眼看见了身边的晏潮生。 他面色如常,垂眸看她:“醒了?” 琉双坐起来,她识海混混沌沌,模糊的记忆和画面自脑海中闪过,想起什么,琉双身体一僵,咬牙,眸光泛着怒。 “晏潮生,你有没有看见,一条墨蛇?” 晏潮生顿了顿:“不曾,我进来时,你中了情花毒,我把你带到彩羽小境界中,你似乎一直在做噩梦。” “噩梦?”她狐疑万分,下意识感受自己的身体。 晏潮生平静敛眸。 半晌,琉双发现,确实好像是自己做梦,她的身体毫无异常,仙族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敏锐的,甚至,她元阴还在。 “不疼……” 情花毒吞噬了她的意识,她恍然还以为自己是小仙草,做一个梦也正常。 琉双松了口气。 不过……她看向眼前的晏潮生:“你怎么会在镇妖塔中?” 若小境界中,是一场梦,那她的记忆,就停留在夜魔罗暗算她的那一刻。奇怪的是,晏潮生明明在空桑,她还撮合了他与宓楚,按理他应该在空桑与宓楚培养感情,怎么会出现在镇妖塔? “你真的不知道?”他抬眸。 “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吗?” 晏潮生冷笑:“少主,赤水境主要诛杀我这个妖孽,你们空桑容不下我。” 许久,他说:“你呢,为何要把我给宓楚?” 读心 琉双听晏潮生说赤水翀要杀他,愣了好一会儿。 她离开那日,母亲明明说,父亲已经答应不会动晏潮生。见他神情不似在说谎,琉双也沉默下来,她隐约明白,自己的存在,虽然能改变很多事,可也有许多不能改变的。 赤水翀作为境主,不会容纳妖物,也不会放任空桑有任何隐患。 但他不像琉双这样,知道未来之事。也就不会想到,晏潮生不会在他的打压下死去。 没有死,却结下仇怨,这才是最糟糕的局面。见晏潮生神色难看,没有提起旁的,只提了宓楚。 她只好顺着他的话题问:“你与宓楚仙子相处这几日,觉得宓楚仙子如何?” 少年骤然抬眸看她,冷冷审视道:“若我说,宓楚仙子很好?” 琉双看他一眼,好歹有一件事没有跑偏,前世今生,他的白月光心上人,始终是宓楚。 没人比她更清楚,晏潮生曾经为了宓楚,如何向天界征战数年,又为宓楚上天入地寻灵宝,他是爱惨了宓楚的。 既然心里有宓楚,那就不是死局。 琉双思索片刻:“你们既然合得来,若……” 她的话还没说完,晏潮生冷笑一声,骤然出手掐住她的脖子。 少年体温冰凉,琉双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做,脖子上的手冻得她一激灵,她错愕地抬眸看他。 却不期然看见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少年鸦黑的长睫抬起,一双漆黑的瞳仁,毫无温度。 明明行凶的人是他,他的神情却似乎比她还要隐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一字一句逼问道,“我若与宓楚相处甚欢,你高兴吗?” 琉双被他掐得低咳一声。 少年的怒意突如其来,她止不住想,难道晏潮生怕自己觉察他对宓楚的心思,从而拆散他们。 她两只手抵住他,连忙道:“我没反对你们。” 他神色愈发冰冷,眼眶泛着红,本来没怎么使力的手,骤然用力。 琉双被他逼退几步。身后就是三十五层的大门,晏潮生这一动作,几乎把她逼退到门边。 琉双手指结印,下意识要反击,抬眸看他,却不见他眸中杀意,她放下手。 “你在为我父亲杀你一事生气吗?”可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些,不是都已经说到宓楚的话题了么? 他抿唇死盯着她,沉默不语。 他不讲话,琉双以为他默认。想到空桑杀他,确实是空桑不对在先。这时的晏潮生,一心向道,绝无反叛害人之心。被门派这样对待,谁心里都会不平。 “对不起,晏潮生。”她垂下手,泄气地让他掐,左右是替空桑道歉,道歉的人得有道歉的姿态。 她是仙体,晏潮生这样掐不死她,顶多弄疼她。 可是等了半晌,那只手也没有继续用力。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他神色紧绷,骤然一把甩开她。 镇妖塔中,仙族的气息渐近,想来仙族战士发现了晏潮生的存在。 情况危急,琉双也顾不得考虑晏潮生如今怎样看待空桑,问:“你怎么会来镇妖塔?这里下了禁制,妖族许进不许出。若是被他们找到,你会被锁住的。”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转身就走,朝着与仙族士兵不同的方向,也不再管身后的琉双。 琉双跟了几步,还没想好对策,一个白色战甲的人,已经到了身边。她再看,晏潮生的身影已经不见。 “双双?” “乌晨师叔。” 乌晨舒展开眉目:“竟真是你,这几日你去哪里了,所有仙族都没找到你,前段时间镇妖塔异动,被一妖物闯入,我担心你出了事。” “我没事。”琉双道,“师叔在找那只闯塔的妖吗?” 乌晨颔首:“你可有看见?” 琉双顿了顿,摇头。 乌晨说:“你既然没事,就封闭了五感在这里待着,别四处走动。师叔还有事在身,先走了。” “乌晨师叔!” 乌晨回头。 “进塔以后的妖,永远都出不去了吗?” 乌晨说:“自然。” 琉双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晏潮生不论什么原因出现在这里。他总归救了自己,待他们一行卫兵走远,琉双去寻晏潮生。冷不丁身后有个带笑的嗓音响起:“赤水家的小仙子,你找他,是要害他,还是想救他?” 听到这个声音,琉双推开身后的门。 夜魔罗仍旧被高高束缚在空中,他神情无辜乖巧,见她推开门,甚至还好心情地冲她一笑,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别有深意地一笑。 似遗憾,似可惜,又似满意。 “前辈又想出什么卑劣的主意?” “你生我的气了?”少年偏头,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委屈。 “前辈手段滔天,我哪里敢生前辈的气。不过镇妖塔中,妖族沆瀣一气之事,前辈恐怕瞒不住了。” 夜魔罗低低笑起来。 原以为是个乖巧的小仙子,没想到也是个有脾气的。他们这些上古老妖怪在镇妖塔中关了这么多年,能彼此交流,确实是个大秘密。 她反应过来情有可原。 不过,殿下既然顺利出生长大,如今还有谁在乎呢?镇妖塔即便再加固封印,对妖族来说,也有了盼头。 这漫长的万年,玄铁刺入身体的痛,早该结束了。没有妖喜欢这样拘束地活着。 见少女冷冷看他一眼就要走,夜魔罗懒洋洋开口:“我记起来了,第五条灵脉在何处。” 她脚步顿住。 夜魔罗眼中的恶意一闪而过:“不过恐怕,你们没本事拿到。” 琉双根本不信夜魔罗会真的告诉自己第五条灵脉的去处,然而身后夜魔罗含笑开口:“你可听过,妖族旧址,无断境?第五条灵脉,就在无断境的弱水之下。” 琉双手指一紧,无断境,不就是后来的妖族,晏潮生成为妖君以后的宫殿? 她在妖族住过十年,见过弱水天河。 弱水万物不生。昔有传说,上古大战,弱水奔流,祸害众生,所过之处,蚕食无数生灵。本是天河,却被遗弃,最后到了妖族之中。 宿伦大人曾调侃:“被八荒遗弃的河,与被八荒遗弃的种族,倒是般配。娘娘,您可要小心此处,若是掉下去,妖君也没法救您。” 现在夜魔罗却说,所有仙族赖以生存的灵脉,在弱水之下。 “信与不信,全看你们。”夜魔罗肆意大笑,“本座喜欢看你们仙族瞻前顾后、渴望又胆怯的模样。” 他看好戏般:“小仙子,弱水之中,下去几个死几个哦。” 琉双说:“多谢前辈告知。” 她一眼也没看他,寻晏潮生去了。 夜魔罗看着她的背影,低低闷笑,漫不经心道:“梦姬。” 一个紧张仓惶的女声响起:“夜魔罗大人。” 夜魔罗说:“你说赤水琉双的心,好似碎裂过。” “是。”梦姬道,“赤水琉双来第一日,我试图蛊惑她,就发现了她的记忆很奇怪,她竟然很早就认识了殿下。而且……” “还有什么?” “仿佛她的爱恨痴欲,一并消散过。她想留,却无法留住自己当初的痛苦与感情,心门被迫紧闭,如今只能期待一心守护,守护失去过的东西,守护空桑,还有一个叫做苍蓝的仙境。” 夜魔罗突然低笑道:“原来如此,苍蓝……” 难怪自己给她种下情花毒,她却没有像别的仙子一样,恼怒至极,对他恨之入骨,来报复他,还能大局为重,去寻晏潮生。 因为她的心碎裂过,不再记得曾经的痛苦与快乐痴妄,赤水家的小姑娘,不知在外流离经历了什么,还与他们殿下有关,连一颗完整的心都没保住。 “何等的痛苦,才会导致灵髓之心碎裂,既如此,让她全部再次感受到好了。” 梦姬说:“夜魔罗大人为何对一个小仙子煞费苦心?” “并非帮她。”夜魔罗勾唇。 上古蛇族血脉,在那种情况下竟然克制到没有伤她,证明殿下如今的心,在她面前,软得一塌糊涂。 而只有当赤水琉双重拾爱恨,化作一把利刃,刺入少年帝君的心脏。 才能令他痛不欲生,令他残酷觉醒。 妖族需要冷血的帝王,而非为一个女子,低下头颅的大蛇。 * 彩羽小境界,已经溃散。 它倾注的法力本就不多,如今小妖鸟破了壳,它勉强支撑了几日后,彻底溃散。 晏潮生没了可以隐藏的地方,他试图冲出镇妖塔,被层层禁制压了回来,血肉被烫得一阵疼痛。 镇妖塔中,四处是搜寻他的仙族士兵。琉双安全了,他却陷入绝境之中。 闯入镇妖塔时,他就看见,遍体鳞伤的妖族,均锁在镇妖塔。 他眸中冷凝,明白若是被抓住,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 小妖鸟蹲在他肩膀上,担忧道:“啾啾啾啾!” 晏潮生开口:“我知道,我没事。” 他捂住心脏,熬过了情花毒,法力大减,方才试图闯出镇妖塔,又被反噬。 本来妖族最顽强的地方,是有护心鳞护住的心脏,可他早就没了护心鳞,如今最脆弱的地方,也是胸膛。 他松开手,看见指缝隐隐渗出血来。 小妖鸟回头叫了两声:“啾啾。” 晏潮生:“闭嘴,我不会回去找她,一开始去空桑,就是个错误,不杀她,已经是我的仁慈。” 小妖鸟失落地垂下脑袋,它不明白,主人怎么又变得好凶,在彩羽境界中,不是好好的吗,别以为它没看见,出来之前,主人一直在盯着人家仙子看。 虽然面无表情,但那时他心里是欢愉的,小妖鸟都能感受到。 可一出来,提起仙子把他推给宓楚,主人变得阴郁冰冷。 宁愿自己闯塔,也不愿向小仙子求助。 小仙子脾气明明挺好的,主人掐她,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让主人掐,也没给仙族通风报信。只要他们回去,她一定会帮他们的,或许她有帮助主人和自己离开镇妖塔的办法。 小青鸟好痛苦,它的主人丧心病狂,它肯定是八荒之中,第一只在镇妖塔中破壳出声的上古妖鸟。 一出生就被关,还有可能永远也出不去。要在塔里一辈子。 眼看追兵渐近,一个女声道:“到我这里来,我帮你隐藏,可好?” 晏潮生回头,看见一张美艳温柔的脸。 女子眼波盈盈,肩胛被锁链贯穿,然而看向他的眼波,满是温柔之意。 * 琉双没有找到晏潮生。 他这么大只妖,如同在塔里蒸发了一样,她从第一层找到三十五层,没有看见晏潮生的影子。 她找了好几日,最后只得放弃。 她知道了第五条灵脉的下落,按理说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离开镇妖塔了。 夜魔罗笑叹道:“为何还不走,在想那只小妖?” 琉双:“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夜魔罗悠然指出:“小仙子,念在相识一场,我劝告你,若不是真的在意他,别去招惹他。别看他现在这般脆弱,总是对你心慈手软,有朝一日,把人逼急了,他会弄哭你的,我们妖族,最喜欢吃仙子了。” 说罢,他自己神经质笑起来。 琉双安安静静等他笑完。 “所以,他在哪里?” 夜魔罗顶着一张乖巧的少年脸,老实说:“三十二层。” 琉双半信半疑,她来来回回路过了好几次三十二层,都没有看见晏潮生的影子,这次她下去,又回到了那关押无数大妖的地方。 依旧是触目惊心混乱的景象,然而有一只青色小妖鸟,一蹦一跳出来,它还不会飞,只能衔住她的裙摆,把她往里面拖。 琉双捧起这个小家伙,辨认出来以后,惊喜道:“青鸾?” 小妖鸟歪头看她:“啾啾!” 它示意她跟着它走,琉双迟疑片刻,往三十二层而去,只见昏暗的天地下,无数藤蔓横生,玄铁穿透妖族们的身体,一个美艳的女子横躺在藤蔓床上,玄衣少年,便阖着眼,睡在她怀里。 女子见了琉双,挑眉道:“你还是回来了。” 琉双记得,来塔里第一日,见过这个女子,她看向晏潮生:“他怎么了?” 女子眸光微转,凝神感知了片刻,捂着唇笑:“有趣,你竟当真以为他的心上人,是那个叫宓楚的仙子,还在疑惑,他怎么会不顾宓楚,与我这般亲密?” 女妖的手温柔抚过晏潮生的发,怜惜道:“还好他没醒,不然得多失落。小丫头无意伤人心,可男子有时隐忍发怒,只是不愿在你面前脆弱,我若把他还你,你可要他?你可想知道,他真正喜欢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