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重(雪天行雷。...) 时值寒冬,风雪凛冽。 玉昆仙界东南境内绵延千里的山脉,眼下已白雪覆头,如一条银背巨龙蜇伏沉眠于地,故不知哪个年岁起有了个颇有意境的名字,唤作眠龙脉。 眠龙山脉灵气氤氲,有大大小小数千峰峦,是修仙者绝佳的修行之地。 山北脚下有个“散修止步”的残旧石碑,碑后荆棘丛生,碑前有间四面漏风的小酒肆。今日天寒地冻,酒肆里生了炭火驱寒。漏风的大堂里坐着三两被冻得脸色发青的年轻散修,他们修为不高不抗冻,正哆嗦地捧着酒碗听店老板讲故事。 “离此约二百里地左右,有一座重虚宫,就是这眠龙脉中最大的仙门之一。今日就与诸君讲讲那重虚宫掌门……” 重虚宫的掌门江止,散修们都听过他的大名,当下便打起精神。 不想老板峰回路转:“夫人的故事。” 掌门夫人? 江止名气甚大,但他的夫人……众人摇摇头,似乎无人听过。 “是啊,就是掌门夫人。夫人名讳不可知,原是江掌门的五师妹。重虚宫的前掌门一共收过六个弟子,四男二女,前头四个师兄,后面两个是师妹。这六人大多是天赋出众的佼佼者,其中尤以掌门大师兄与六师妹为最,只有这五师妹,资质平平,连门派内的普通弟子也比不过,修得艰难。” 老板说着饮口酒润喉,才又道:“原本大师兄钟意之人乃是六师妹,以二人才貌堪称天作之合,可惜一场门派历炼,生生棒打鸳鸯。”他说着又卖关子。 不论凡仙,这类情仇爱恨都似一盆淋漓泼下的狗血,叫人挠心抓肺想听下文。 “少卖关子。”有人识趣,摸出一把仙币洒在桌上。 老板笑颜逐开地把仙币扫进袖里,才又道:“话说不知多少年前,这重虚宫挑选了十数门内精英弟子远赴西域狼骨漠历练,不想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弟子不听指挥,擅闯秘境禁地,结果惊动藏在里面堕魔的上修。上修震怒,当下便聚沙成龙,将众人困在禁地之中。” 他细细描绘着那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的斗法场面,散修们世面见得少,听得瞠目结舌。 “大师兄带人前去搭救,两厢斗法七日七夜未能分出胜负,一同陷入险境。原来那堕魔上修数百年前原也是呼风唤雨的大能,一族之长,却爱上外来女修,不想对方为他族中至宝而来。他被骗走宝物,夺走修为,剜去双瞳,躲进禁地方逃过一死,却因此成魔,一困五百年,已绝生念,一心报复,当时只道,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服下他的蛊,他就放他们离去,否则就拼个玉石俱焚,一同死在禁地里。” “是五师妹!”有人拍案立刻道。 “聪明!”老板笑笑,瞧那人样子就知话本没少看,“在场人中只有五师妹跳出来应承此事,以身伺蛊救下同门。可怎知妖修之蛊乃是锁情蛊,于斗法中吸食了大师兄精血,此蛊入体,服蛊者就要生生世世情锁大师兄,否则便会道身殒灭。蛊毒无药,大师兄成了她唯一解药,最终二人只能结为道侣,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 听众发出两声唏嘘:“可惜了……” 也不知是可惜大师兄与六师妹的天作之合被棒打鸳鸯,还是可惜大师兄天纵英才却要与平平无奇的五师妹厮守终生…… “倒是便宜五师妹,挟恩以报,换来如此惊才绝艳的道侣。” “可不是嘛……指不定那五师妹救人之时就存着这等心思,既可与大师兄结修,又能成为掌门夫人,一举数得。” “若果真如此,那此女当真是处心积虑之辈……” 一时间小酒肆里议论纷纷,老板却不予置评,只闭眼呷酒。 轰—— 忽然间,酒肆外有惊雷声传来。 雪天行雷? 酒肆里的人纷纷冲到外面,仰头望去。 只见厚云内一道蛇电,直劈向二百里外的重霄宫。 云上有庞大阴影,似人似兽。 ———— 轰隆—— 一道蛇电由远及近,如利刃劈开天幕,有道人影自云端跌落,砸在重霄宫拜仙殿的屋顶,将拜仙殿砸出个大窟窿来。 阖宫上下大惊,都往拜仙殿涌去,却不知与此同时,门派入口处的石碑下亦闪起一圈符箓的传送法阵光圈。 光圈闪过三遍,虚影出现在传送法阵中。这道虚影才刚刚凝实就跌跌撞撞向外冲出,守门弟子只瞧见个鲜血淋漓的人朝门口奔来,早已警惕地拔/出宝剑,却听那人发出虚弱声音:“是我。” 弟子定睛一看,才认出了人,大惊:“五师叔?!” 虞南棠并不知道今日重虚宫不太平。 她回来得不是时候,整个门派的注意力,都被拜仙殿的异状吸引走,没人理会浑身浴血的她,还是守门的弟子将她送回住处。 她浑浑噩噩地躺着,只觉得体内的血要流干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才响起脚步声。她隐约觉得有人擎起自己手腕,替自己查看伤势,那人应该是自己的二师兄夏淮。她很想同他说,自己的伤在胸腹,但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五师妹不碍事,只是灵气耗竭而已,休养一段时间便好。”夏淮的声音响起。 什么不碍事? 她明明被异兽的锐爪洞穿身体,怎么可能不碍事? “那就好。璩灵洞那边已经顾不过来,如果她再有事……”第二个声音响起,无波无澜。 璩灵洞?六师妹的洞府?发生了何事? 南棠听到他们的声音,却苦于无法开口,只能在心底问出声。 “放心吧,萤雪的伤,我会尽全力,你不必太担心。”夏淮回答道。 “辛苦你了。”那人淡道,又问道,“这是何物?” “青髓笋?!”夏淮微惊,“怎么如此凑巧?” 南棠心中却是一惊。 “就是你给萤雪调配的引元丹里所缺的那味药引?” “正是。” 殿中随着夏淮的声音倏尔陷沉寂。 听那言下之意,南棠已隐隐约约猜中他们的心思,不免着急。 “五师妹未醒,就这么拿走青髓笋,似乎不妥。”夏淮迟疑道。 不好!当然不好!这青髓笋对她也很重要,如果她醒着,绝不允许他们拿走。——南棠如是想着,可她发不出声音。 “她多久能醒?” “至少也要一天一夜。” 那人沉默片刻断然道:”罢了,救人要紧。你先拿青髓笋去配药,待她醒了,我再同她解释。” 南棠能感觉自己紧握的拳头被人一点点掰开,她大急,拼尽全力想要阻止他们,可身体却像不是她的一般,全然不听使唤。 这枚青髓笋,也是她用命换来的! 她与他们不同,是重虚宫上下公认的修行困难户,不像她的师兄师妹那样个个天赋异禀,甚至就连山门普普通通一个弟子,修行速度都能轻松超过她。 天资不行,她唯以勤补拙,谋一个天道酬勤。 可从她进门至今,百载已逝,与她同期的弟子早就结丹,她的大师兄更是在接任掌门时就从金丹迈进元婴,这速度放眼玉昆修仙界都是足以碾压大部分修士的存在,她的其他几位师兄也个个出众,就连修为最低的三师兄,也已经到金丹后期,更遑论在她之后,还有个逆天的小师妹。 只有她,用了百年才终于筑基圆满。 对比那几个人中龙凤的师兄妹们,她就像个异类。 但她也没想与谁争个输赢,实在是筑基修士的寿元也只百年而已,她寿数满百,再不结丹,就会像凡人一样,历生老病死。 这对一个修士而言是最难接受的结局。 如今她好不容易筑基圆满,境界面临时突破,可结丹本就是一劫,稍有差池就万劫不复,更何况她这样资质不高又有心魔在身的人,结丹尤其危险。 这枚青髓笋可暂平心魔,助她结丹,也是她的救命药。 所以她才只身赴险,探入北境冰窟挖取青髓笋,哪想竟遇到蜇伏冰窟的异兽。异兽修为高深,她并非其对手,电光火石间,她掰断青髓笋,用传送符箓把自己给传回了山门,逃过兽口碎尸,却仍旧被异兽锐爪洞穿前胸,这才鲜血淋漓地昏在重虚宫的山门前,连青髓笋也来不及收入储物袋中。 如今他们云淡风轻地替她做出决定,她如何甘心。 “江止!还我青髓笋!” 南棠从榻上弹坐而起。 填满这偌大殿宇的,是殿内陈设的诸般宝物所绽放出的华彩。 殿上无人,一片寂静。 从迷茫到清醒,也只瞬间功夫。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江止和夏淮早就已经离去,自然,那枚因为逃命而来不及收进储物袋的青髓笋也已经不在她掌中了。她从莲榻上下来,急匆匆往殿门口走去,才走没几步,忽又停下。 南棠依稀记得自己在冰窟拈碎符箓前,异兽锐爪已经洞穿她的前胸。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心口,用力压了压,又将手伸入衣襟,在胸口左摸右摸一番,再反手摸到后背…… 她的伤呢? 五个血窟窿呢? 哪去了? 蛊去(与金手指?...) 重虚宫灵气最丰沛的青霄峰之巅终年披雾绕云,巅峰之上有洞府如悬云端,紫气氤氲、万丈华光,似要刺瞎观者双眸。 洞府名曰“云川”,以云为川,直上九重天,是重虚宫掌门的洞府。 但如今在这气派非凡洞府住着的,却非掌门本人,而是掌门的夫人。 现下,虞南棠正满眼愕然地站在镜壁前,衣襟褪到腰际,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印在透亮的镜壁上。 白皙无瑕的肌肤上不见一丝儿伤痕。 确认再三,她的伤消失了。 “奇怪。”她喃喃道。 这种致命的重伤,就算用师门最好的伤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让她恢复到毫发无伤的地步。 莫非是她错觉? 她努力回忆着受伤时的情况,可那时情势太危急,异兽仿佛凭空出现,她压根来不及思考,只能仓皇逃命。如今回想,异兽的出现就透着几分古怪。首先青髓笋虽然罕见,但也算不上特别高阶的灵物,纵然有妖兽守护,其修为断不会超过金丹;其次她去冰窟之前就做了万全准备,确认近期那里没有高阶妖兽才前往的。 从她进入冰窟到她剥髓时,冰窟都风平浪静,那只她见都没见过的异兽,从哪里冒出来的? 南棠揉揉眉心,正百思不解之际,殿外忽然传来声音。 “掌门师尊有令,若五师叔醒转后需要什么仙药灵草,只管往掌门库房去取,不必过问他。” 温润的声音传来,南棠一下子就认出来人。 虽然她身为掌门道侣,但因她又是掌门的五师妹,所以山门中小辈都称她五师叔。眼下来传话的,应该是她掌门师兄前几年刚收的大弟子聂隐。 ———— 聂隐正站在云川大殿的殿门外交代守殿的小道童,只是未等小道童回应,殿门忽被一阵风扫开。 敞开的门中,隐约可见素衣的女修。 “聂隐,你师父人在何处?”女修的声音,似风扣环佩,玉音清脆。 聂隐朝她施礼道:“回五师叔话,师父现下人在璩灵洞。萤雪师叔受了重伤,如今几峰的峰主都聚在璩灵洞为萤雪师叔疗伤。” 南棠闻言眉头顿蹙,她想起自己昏迷时听到的交谈和那枚青髓笋。 “璩灵洞发生了何事?” “镇在门派内的邪兽赤幽挣脱禁锢逃遁,萤雪师叔带人前往追捕。如今虽然赤幽虽被抓回,可萤雪师叔却被赤幽重伤,危在旦夕。”聂隐道。 “我的青髓笋可是被你师父拿去给萤雪配药了?”南棠又问道。 聂隐应声“是”,南棠忽然不语,殿上气氛有些凝滞,聂隐也不敢离去。五师叔的修为虽然十年如一日的进展缓慢,如今连山门内几个资质出众的晚辈也比不过,他这个掌门大弟子也早在数年前超过了她,但辈分就是辈分,又是掌门夫人,维持着面上的尊敬是必需的。 过了片刻,聂隐才又听到她的声音。 “待他忙完,请他来云川一趟。” 除此之外,南棠别无他话。 ———— 聂隐离开后,南棠当即便叫来守殿的道童,让他把第一个发现她昏迷在山门的人找来。 发现她的是重虚宫守山门的外门弟子,修为才到炼气初期,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有些稚气,见到她就拜倒,激动地唤她:“见过五师叔。” 这年月,也只有这些刚入门不久,不明就里的弟子,才会发自内心地敬她。 南棠将人虚扶而起,问起他如何发现自己的。 “昨日弟子在西山门当值守门,正午时分有传送符阵现于门前,师叔浑身是血从阵中乱叔而出,一头栽倒地上,把弟子吓了一大跳。”这弟子虽还稚嫩,但回起话来有条不紊。 “那你见我之时,可曾发现什么异状?” 他认真想了想,回道:“符阵打开时,有寒气传出,弟子似乎听两声兽吼,法阵关闭后就都消失了。弟子见师叔昏迷不醒又浑身浴血,不敢怠慢,立刻将师叔送回云川。” “我身上穿的血衣可在?”南棠问向守殿童子,她醒来时身上已经换成干净的衣裳了。 “禀师叔,在的。”道童回了句,很快就将血衣取来呈予南棠。 南棠边将血衣展开摊在莲榻上,边问:“我昏睡了多久?” “师叔已昏睡了两天。”童子回道。 南棠点点头,目光落在血衣上。 她昨日所穿的是御寒最佳的浅橘色火鳞纱裙,如今这裙子被鲜血染透,胸背处是大片干涸发暗的血渍,前后各有几处撕裂。她将残裙提起,这几个破损处恰好重叠成五个破洞。 南棠手作爪形在破洞处比了比。 不是她的幻觉,她的确被异兽锐爪洞穿过身体。 ———— 遣退道童与守门弟子,南棠方踏出云川的殿门。 时值寒冬,凡间大多已是大雪寒沉,但云川四周仍旧春光明媚。重虚宫的老祖在踏山任君之时,将宝珠华璃留在云川之上,从此掌门的洞府只剩春和景明,不见夏炎秋萧冬寒。 云川的一切,都与三十年前,她和大师兄结修之时一般无二。 可如此盛景却只她一人独享——自二人结修起,师兄便将云川留给她,他则挪去青霄峰另一头的穹海修行。 这一去,就是三十年。 若非殿后供着的那对浸过他二人精血,留有他们各自魂神的小石像,她都要忘记,她与江止已是结过生死契的道侣。 漫长仙途,除非寿元自然而终,否则便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这是玉昆修仙界关于情爱最沉重的承诺。 用在他们身上,未免有些可笑荒谬,但又无可奈何。 谁让,她中了锁情蛊。 以生死契结修,是让她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南棠甩甩头,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作此感慨,莫非是心魔又起? 锁情蛊虽然因为她与师兄结下生死契而蜇伏,却从未消失,它会在宿主无法感知的情况下无限催发宿主负面情绪,因爱生痴,由痴生恨,再得嗔怨妒……这些情绪日积月累,慢慢沉积于心,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渐渐成了心魔。 有心魔之人,都易走火入魔。她取青髓笋就是因为此物有凝心静气压制心魔之功效,能够助她在结丹时摒弃外物,专心突破。 心魔若起,她无法自控,因而只能设法压抑,这些年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但抑久必扬,心魔反噬尤其可怕,她害怕终有一日她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每每情绪稍有波动,她必要想办法平息,今日也不例外。 可待要默运静心的功法,南棠却又觉得心绪识海平静无波,昔日种种虽然在脑中浮现,却只如残片碎影,让她生出几分旁观的错觉来。 她在殿门处站了片刻,确认自己的感慨就只是感慨后,方祭起传送灵宝。 ———— 聂隐已经离开许久,但大师兄还是没到云川。 他既不来,只能她去找他。青髓笋的事,他得给她个说法,东西没了就没了,她得想个找补的办法。除此之外,她还得去找找二师兄夏淮。夏淮是个丹修,医术了得,她想问问自己那平白无故消失的五个血窟窿。 在门派里转了小半圈,她才问到这两人的下落。 今日她的四位师兄都在璩灵洞。 璩灵洞位于青霄峰南面的白眉峰上,是整个重虚宫灵气第二大的地方。璩灵洞虽然称洞,实际却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有一方飞瀑清潭,潭畔建有竹屋轩廊,潭面之上有五色虹经年不散,四周奇花不败,异香阵阵。 一看这地方,就是仙女的住处。 南棠落在璩灵洞前的草地上,还没上前就被守在竹屋外的人拦下。 “五师叔。”聂隐行个礼道。 他大概猜到南棠来此为甚,主动道:”掌门师尊正在替萤雪师叔疗伤,夏师叔、宋师叔与程师叔护法,如今已到重要关头,不能打断。五师叔交代之事,弟子记在心间,待此间事了就禀呈师尊。” 一句话堵了南棠的嘴。 她抬眼望去,只见整个飞瀑清潭都被半透明的霜白光圈笼罩在内,其中有修士分坐三位,护着悬于清潭正中的两个人。 隔着段距离,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两人面对面盘膝浮空,四掌掌心相对,不时有青色灵光自二人掌心间冲天而起。 “五师叔,您请先回吧……”聂隐见她怔怔的模样,无声叹息。 南棠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 白眉峰比青霄峰要大,南棠离开璩灵洞后并未回云川,而是在白眉峰上逛起来。 说是逛,其实也是漫无目的的瞎走。 边走,边想。 她的掌心贴着心房,感受着心脏跳动的平缓节奏,觉得自己平静得有些不对劲。 平时她只要听到”璩灵洞”这三个字,就已经不痛快了,可刚刚她瞧见那一幕,除了些微怅惘之外,心头竟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这委实不对劲。 再怎么说,她也暗慕过大师兄,这么多年来浑浑噩噩地等着江止。可他们虽是结过生死契的道侣,却只为保她不死,并不能让大师兄爱上她。她的心魔受蛊所催,却因情而起,求而不得的嗔痴怨恨累积了三十年,她见不得他对萤雪好,受不了他的疏离漠视,心头有痛却只能压抑,常常是有苦难言。 可就在刚才,她的痛苦烟消云散。 结修三十载,这样神清气明的时刻,几乎不存在,以至于她回过神时马上就察觉了。 难不成心魔进阶了?一时蜇伏,只待走火入魔? 南棠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间踏入白眉峰茂密的树林内。 ———— 密林深处有三两棵参天古树,树下是大片沼泽,阳光被遮蔽,树下生有无数透明小蓝菇,发出幽幽荧光,沼泽被丛生的草分成数片,折射着透过树缝落下的阳光,一片片如同散落的碎镜面,偶有萤蝶飞过,尾后扯出一道细幽的光亮,充满无声的迷人神秘。 这地方风景虽然不错,但灵气不够充沛,在重虚宫的地盘上平平无奇,没什么人过来,因此荒凉幽静。南棠在搬去云川前挺喜欢这里,常会躺在树上盯着叶缝间的碎光发呆,什么都不想地躺上大半天。 不去想艰难漫长的仙途,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修仙,任由时间一点一点消逝。 自从她去了云川,萤雪搬到附近,她再没回来过。今日故地重游,她忽然生出奇怪念头——想将自己埋入土中。 如此想着,她慢慢蹲到沼泽边,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轻轻插、进湿润的泥土中。 刹时间,指尖传来些微痒意,似乎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从土壤钻进她指尖,再由指尖向身体游走。 南棠惊醒,倏地抽回手指。 几星微萤之光从土里散出,转瞬消散。 这地里有什么? 南棠蹙起眉头来,正盯着被自己戳出的土窟窿看时,密林深处忽然传来尖锐兽鸣。 飞鸟扑翅惊起的声音随之传来。 有异动?! 兔几(俘获一只凶狠的小可爱。...) 密林往后,是处无路的悬壁。一只灰背红额的风狼正弓背炸毛地站在悬壁正前方,兽眸布满恐惧地盯着前方。悬壁下的砂砾间躺着只已气绝身亡灵耳兔。 这只兔子本是风狼猎杀之食,可现下二者中间却隔着一团雾气。 此雾漆黑,像一丛浮在半空的黑焰,却无实体,只有形态在不断变化着,有几分像人形,却突然从中裂开袭向风狼。 若此时有人在旁边,就会看到一张空洞的大嘴朝风狼吞去。风狼呜呜两声,似乎被什么束缚了动作,逃不得,眼睁睁看着黑雾掠到面前。 就在这张”嘴”咬上风狼时,密林处传来些微动静。 一角衣袂晃过,有人来了。 黑雾陡然停止动作,在那人出现之时,倏地一下钻进了地上那只灵耳兔的尸体内。 ———— 一道青符从密林中飞出,化作木棘打在风狼身上。风狼哀嚎一声,不知是因为吃痛,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竟毫不恋战,夹着尾巴逃远。 南棠这才从密林中走出,手里还扣着另一张攻击用的青符,警惕地望望四周,确认是风狼作祟后才稍稍放松。 风狼只是低灵智的食肉兽,对修士的威胁性并不高,看眼前场景,大概是风狼在捕猎。 她几步走到悬壁前,蹲在灵耳兔身边。 灵耳兔是生长在眠龙山脉的小灵兽,没有攻击力,就是听觉和速度异常灵敏,很难捕捉。 她如此想着,一把攥住灵耳兔的耳朵,把兔子提起。 灵耳兔的身体要比普通兔子小一半,但是耳朵却比身体还长,平素乖乖垂在头两侧,一有风吹草动,耳朵就会高高竖起,故而得名”灵耳”。 别说,她手里这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真挺可爱,难怪虽然没什么用处,可在修仙界却是女修们争着想豢养的小宠物,拿出去卖的话,能换不少仙币。 当然前提是,它没死。 南棠正想着,被她提在手里的灵耳兔却突然睁眼。 它也不挣扎,只用黑漆漆的小豆眼直勾勾盯着她。 有一瞬间,一人一兔仿佛被定身般对望。 ———— 南棠把这只灵耳兔带回了云川。 在中锁情蛊前,她也是个天真浪漫的女修,喜欢养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后来中了蛊,性情大变,为了避免自己无法自控的举动会伤害到小兽,她在清醒的时候忍痛把养了好多年的两只紫尾猫与雪雀送给了同门。 那个时候,她在门派内已经没有朋友了。 当初英勇救同门的行为不知几时开始被人歪曲成处心积虑的阴谋:以锁情蛊逼得江止与她结修,助她修行,最后当上掌门夫人,可谓下了一手好棋。 她和说这些话的人吵过,也替自己辩白过,可有什么用呢?她越替自己辩白,就越显得不可理喻。 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恶的那一面,从来不愿轻易相信这世间有真正的善良。 再加上妖蛊作祟,江止十年如一日的疏离,她的憎恶被放大,脾气渐差,脾气一差难免又落人口实——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直到她发现自己生出心魔。 不知哪天开始,她就沉默了,不替自己辩解,也不再试图挽回名声。 她知道,这不是心魔消失了,而是她想尽办法压抑了自己。 ———— 长廊的九层铃“叮铃”响起,云川的殿门被一阵风扫开。 门口的天光中走进来一个人。 “聂隐说你找我?”人影未明,声音先出。 微沉的男人声音听来悦耳,似乎很温柔,可仔细辨别,里头却又不含情绪。 来人是江止,南棠的大师兄,重虚宫的掌门。他步履稳健地走进大殿,身上是半新的天青长袍,头发在后脑成髻,人如松柏,眉目清隽,是个极英俊的男人。 南棠坐在莲榻上,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兔子的后腿被狼爪所伤,血肉模糊,她正在处理它的伤口。 “小家伙,忍着些。”她用指腹揉揉兔子的脑门安慰一声,才将手中的药粉洒到兔子的伤处。 兔子没什么反应,仍睁着豆大的眼趴在她腿上任她摆弄。 瞧它乖巧的模样,南棠微诧:”小家伙,你不疼吗?” 江止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她。 她今天看起来心情颇佳,唇角嚼着浅笑,穿一袭配色温柔的交领裙,脸上没有脂粉,长发也没梳成繁杂的高髻,自然发髻间也没有金碧辉煌的钗饰。这与平时的五师妹不太一样,虽然两人结修已逾三十年,但他们一个居东,一个居南,很少见面,而每次五师妹见他都会盛妆打扮,仿佛那样才配得上她的身份,但其实……浓妆华服并不适合她。 反倒是今日这打扮,叫他想起记忆里的五师妹来。 她刚被师父带回重虚宫时年纪犹浅,对一切充满好奇,爱笑爱闹吱吱喳喳,问题多到不行,明明资质平庸还成天做着飞仙变强的美梦,有点狂妄,但并不讨人厌,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对世事怀揣热忱。 可自从与他结修,她就慢慢变得尖锐。 她似乎总想极力证明什么,但徒劳无功,却将人缘败得干净。 再后来,她好像是在一夜间沉默下去的,孤伶伶地住在云川,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夏淮说她会生心魔,有一大半原因落在他身上。结修是他的决定,既然做了选择,就该好好待她。 江止也明白,结修三十载,他让出自己的云川,给她优渥的修炼条件,却始终无法给她她最想要的东西。 结修为侣,便如人世间的夫妻,该是最亲密无间的两人,可他有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 就江止一个愰神的功夫,南棠已经把灵耳兔的伤口包扎妥当,抬起头见江止杵在旁边,不由道:“师兄怎还站着?” 江止道声谢,这才拂衣坐在莲榻下首的石椅上。 “谢什么?这是你的洞府。”南棠捏捏兔子的长耳朵。 没人比她更明白,这过分客气的背后,是永远跨不过去的疏离。 “师兄看起来面色不佳,可是伤了元气?”南棠注意到江止倦怠的神色,问道。 “不妨事,刚才替萤雪疗伤耗损真元罢了……”江止自然而然答道,忽又一顿,生怕她误会什么,主动解释道,“萤雪被赤幽重创,危及性命,我与你三位师兄一起替她疗伤。五师妹,你的青髓笋是我拿走的。抱歉,夏淮要给萤雪配的引元丹正好缺了青髓笋这味药引,当时她伤势紧急,你又不能马上醒转,我便不问自取。” 说罢,他起身抱拳致歉。 这个歉,他道得很诚恳。 江止这人,素来有君子风范。 其实南棠想问他,他难道不知道青髓笋对她意味着什么?他为何也不问她昏迷在山门外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何不问她身上触目惊心的血从何而来? 但突然间,她觉得这些问题都失去意义。 他关心对错远胜于她,就如同他因为欠她一条命而决意与她结修一样,无关情爱,只因为他欠她。 “师兄不必自责,我不怪你。”南棠淡道,“只是我不日就要闭关结丹,师兄也知道我的情况,现下青髓笋已失,我需得找个替代之物。” 她没有发难,倒让江止有些吃惊。 他沉吟片刻后开口:“太清莲。” 南棠双眸猛然睁大:”师兄说的,可是五莲墟的太清莲?” “正是。”江止点头,“过两个月是五莲墟斗法会,其中一件彩头乃是太清莲,对你来说,效用应该比青髓笋更好。届时你随我同去,我替你赢下这朵太清莲。” 他言语之间清冷微散,眉眼间浮现几分傲色。 太清莲是五莲墟特有的灵物,五百年方得一朵,同样有凝心静气的效用,又比青髓笋高出好几阶。若有太清莲在手,她结丹的成功机率可高多了。但这太清莲乃是上供山君的灵宝,普通修士拿不到。 玉昆修仙界有其自成一体的等阶划分。三峰为一门,其主称掌门,譬如重虚宫和江止;三门为一山,其主称山君,南棠的师父就是踏山称君离开了重虚宫;三山为一脉,其主为脉尊,好比眠龙山脉就只有一位脉尊,但这是南棠连边都摸不到的位置了;三脉为一宗,宗门之主号之宗主,对南棠来说就更遥不可及。 在玉昆,有六宗三海之说,为玉昆最正统的仙门。 而这些仙门,通常是由下往上供养的,就像重虚宫与其它几个门派一起,同时供养着浮凌山的山君。 这太清莲就是供山之物,只有在五莲墟斗法会上才会被拿出来做彩头,奖给斗法胜出之人。而那个人,一般是最有可能踏山成君的修士。 换言之,如果江止能胜出,他就已经具备了成为山君的能力。 “师兄说话算数?”南棠眼眸大亮。 江止郑重道:“我自当倾尽全力。” “那就多谢师兄。”南棠再没客气。 “客气了。”江止颌首,见她目色莹润,又想起夏淮的话——你们是夫妻,纵无情爱,也不该如此疏离。 “这是你新养的灵耳兔?”他靠近她,温声问道。 他记得她以前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身边也养了不少,后来不知为何都送人了。 “不是,是刚在白眉峰上救回来的。”她说罢挠挠灵耳兔下巴,毛绒绒的触感着实讨喜。 江止情不自禁伸手,也要摸摸这只灵耳兔,不想一直安静的灵耳兔忽然竖直长耳,对着江止的手呲牙发出一声尖锐叫唤,腿儿用力一蹬,从南棠膝头跳起,踩着南棠的胸蹬上她肩头,倏地躲到她背后,动作迅速到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南棠闷哼一声,捂住右胸。 这兔崽子的后腿极有力量,这一踩……踩得她生疼。 “你没事吧?”江止闻声问道。 南棠摇头:“无妨。” “五师妹……”江止望向南棠的目光渐温。 他有心多关怀她几句,然又不知从何说起。 南棠却误解他的意思:“师兄若有要事只管忙去,我不送了。” 这话虽然赶客,但在过去这三十年间,江止如非必要绝不踏足云川,每次都匆匆至匆匆离,南棠已经习惯,想也没想就道别。 江止眸色恢复如常,起身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南棠正反身抓兔子,闻言只回:“师兄慢走。” 江止行至殿门处回首望来,只见南棠已拎起兔子,正用手揉它脑门与脸蛋,她佯怒的声音传来:“你敢蹬我?” 一人一兔对峙,眼里无他。 春醒(一只像人的兔几。...) 殿门开了又阖,江止消失在云川,南棠暗自舒口气,竟有轻松之意。 这种感觉,她已多年不曾拥有,仿佛卸下一件沉重的外甲。 她十岁入重虚宫,彼时江止已年过二十。他教她读过道法练过剑,给她讲解过仙术分析过五行,也曾经牵她走遍重虚宫大大小小十八座山峰。在南棠心里,除了师父外,就是江止大师兄最重。 他们结修虽然缘起为恩,可无人知晓,她也曾像门派内的许多少女一样,曾偷偷钦慕过这位她一直仰望的师兄。哪年生出的心思,南棠自个儿也记不清了,如果算上她中蛊后这三十年,那大抵也该有六七十年? 这本是年少暗生的情愫,无需修成正果,只是她一个人懵懂的欢喜而已。 在中锁情蛊前,她从没想过与江止结修。 ———— 那时候,她还是个佛性的修士。 这佛性倒也不是与世无争,她也争,但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争。就比如在修仙这条路上,她自知天资有限,从来不和其他弟子比较,尤其是自己那五个出众的师兄妹。毕竟天赋摆在那里,勤是能补拙,但如果天赋好的人也同样勤奋呢? 她早就明白,他们不在同一起点。 为难自己的事,她不爱做,所以她不想超越任何人,或者与谁比肩。 她也勤奋,但不争输赢长短,就指望着能过一劫是一劫。多活几年没什么不好,花花世界那么大,玉昆境内六宗三海,多的是她没见过的世面,折在区区门派内就太可惜了。 同样的道理,用在江止身上上也成立。 她是暗慕大师兄没错,但也仅限暗慕,自得其乐的喜欢,没存和他长远的期待。就那么偷偷放在心里,远远看着就挺好,碍不了谁的事,也坏不了谁的姻缘,她从无”弃暗投明”的打算。 他们并非同路人,江止是天之骄子,老天赏饭吃的那种天才,她虽然算不得烂泥,可也扶不上墙。别说结修成道侣,就过个百八十年,江止如日中天,她却寿元将尽……那画面想想就摧心。 所以,停在师兄妹是最好的。 没有压力,也没有负担。 南棠其实挺懒,不爱追逐。 想当初她能被他们的师父带回重虚宫,就是因为她这性格。老头子收徒弟挺挑,不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他不要,偏偏遇上南棠这小废柴,觉得她这脾气和他投缘,不到火烧眉毛不着急,一时兴起就把人带回重虚宫,让她成了凤凰窝里的小母鸡。 小母鸡镀了层金,变成半只凤凰,上面四个师兄护着她一个师妹,日子可不快活似神仙? 如果没中情蛊,想来她还过着逍遥日子,即使来个把她风头抢个精光的小师妹萤雪,她也不会过得太差,哪像现在…… 口碑断崖式暴跌。 天晓得,她当初是好心救同门,怎么过了三十年就变成处心积虑为嫁江止以身饲蛊的女修? ———— 灵耳兔不知几时又跳到她腿上,很安逸地趴着,任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它后颈柔软的绒毛。 殿门外又传来几声铃音,有人在外求见。南棠扫开殿门,门外进来个包着头巾,着农人打扮的女子。 “五师叔,您此前要的冰桑,弟子已经培育好了。”来人进殿也不行礼,大大咧咧地开口道。 这是重虚宫春醒坊的弟子嫣华。 重虚宫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峰,每个峰头都各司其职,门内不养闲人,所有弟子不论内外门,修炼之余都需在门中领职,比如南棠,她如今的职务是在坐望庐教导外门弟子。 春醒坊是照管整个重虚宫千百亩土地的工坊,简单来说,就是专司开垦栽种的地方。嫣华是春醒坊坊主南山觉最钟爱的弟子,水土双灵根,长相和修为都平平,最喜钻研各类仙家农物——比如如何延长仙稻的辟谷时间,如何增加蟠桃的产量,如何减少灵草的病虫害……等等诸如此类。 南棠在重虚宫没什么朋友,但嫣华是个例外,她是个书呆子,可不管门派内弯弯绕绕的流言,只要找她问的是与农事相关,她都会帮忙,不管对方是何人。若是能引起她的兴趣,她更会不遗余力。 两个月前,南棠找她问过冰桑树改盆栽之事。 冰桑乃是冰蚕之食,但此桑树只生长在北面寒凉之地,其它地方很难活,这就导致冰蚕的饲养也有了地域局限。今年是江止百岁生辰,南棠一直想给他做件贴身的冰蚕软衫做寿礼,便找嫣华问起冰桑栽种之事,当时两人讨论过冰桑移栽的办法,虽说并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不想嫣华记在心上,过了两个月,竟钻研出冰桑移盆栽种之法。 “说来还是师叔当日给的灵感,我改良了种冰桑的土壤,用碾碎的玄冰配上五灵土做基质,再添加蓝蛟之血,终于调配出可以盆栽冰桑的土壤。”她一边兴致勃勃地解释,一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两个半人高的透明凉玉盆。 南棠把灵耳兔往肩头一放,从榻上下来,盯着那玉盆直看:“还真叫你种出来了!” 盆里是两株冰桑幼苗,杆子还只有两指粗,但叶片繁茂,生机勃勃。 “一共培育了五棵,这两棵就送给师叔种着玩。”嫣华被日头晒成麦色的脸庞挂着大大的笑,边说边又摸出一个小竹篮,“这里面是刚孵化的冰蚕宝宝,师叔现在就可以养起来了。” 她把竹篮塞进南棠手中,将冰桑的种植方法与冰蚕的喂养事项巨细靡遗地交代了一遍,又热心道:“若是师叔日后在栽种饲养遇到难处,都可以来寻我。” 嫣华如此热心,南棠实在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已经打消给江止做冰蚕软衫的念头,不需要再种桑树养蚕宝宝——也罢,冰蚕软衫照样可以做,做两件,一件自己穿,一件给嫣华当谢礼好了。 “多谢你了。”南棠向她道谢。 嫣华摆摆手:“小事一桩。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她风风火火的过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将两盆冰桑留在殿上。 南棠蹲到盆旁边看冰桑——就算不为喂养冰蚕,这两盆冰桑树也是品相漂亮的盆栽。 经由嫣华特别调配的土壤呈现淡淡的蓝色,仿佛满盆大大小小的碎宝石,冰桑通体浅青蓝,三尖叶片脉络清晰,晶莹剔透十分特别。 南棠看了片刻,目光又落在这盆冰桑土上。 心头异样的感觉再起,这盆土壤仿佛充满魔力般召唤着她,让她缓缓伸出手。 这次,她将右掌覆到蓝色土壤上,土里倏尔窜起一股力道瞬间缠住她的手,将她的手给扯入土中。 冰凉刺骨的气息包裹住她的手,土壤下发出几道蜿蜒的蓝光,像蛛丝般道道钻进她掌心,再顺着她的掌心蔓延到手臂上。 这次,南棠清晰地感受到土壤中蕴含的灵气全被吸纳入体。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盆中的蓝光黯淡消失,刚才还晶亮透明的蓝色盆土,转眼间像被吸干灵气般成了灰黑色的小石头,拉扯南棠手掌的力量彻底消失。 南棠倏地抽出手,满面震色地看着已然变成废石的土壤,再一抬头,目光正好撞上已经跳到盆沿的灵耳兔。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好像从灵耳兔那豆大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错愕。 但很快的,还没等南棠确认,灵耳兔已经一跃而起,用前爪费劲地扒拉着南棠的衣裳。 那几束蓝光已经顺着南棠的手臂游进她的身体。 南棠迅速起身冲到镜壁前,抽去腰间宫绦。衣襟敞开,里头是件水绿小衣与同色绫裤。蓝光已经游过锁骨,往下冲去。南棠顾不上许多,扯断挂颈细带,小衣落地。 灵耳兔本正站在她身前,凑热闹般抬头,不想被水绿的小衣兜头罩住,待四脚并用挣出她的小衣望去时,豆大的眼睛陡然一震。 南棠自己也傻了。 镜壁清晰照出她的半身。 蓝光在丹田之处汇集,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个拳头大小的繁复花纹,仿佛是被先前吸纳入体的蓝光点亮般,从皮肤之下透出淡青光芒。而很快的,蓝光尽数归入花纹中,浅青光芒又渐渐黯淡,最后与那花纹一起消失。 南棠盯着镜壁半晌没回过神。 原来不是土里有东西,是她身体里有东西? ———— 南棠没有任何犹豫,抄起小衣随手系上,再将衣裳穿妥,飞快取出纸笔,按照记忆把自己腹上的图案并那只在冰窟里遇到的异兽都画了出来。 灵耳兔安安静静地坐在桌上,盯着她笔下的画直看。 若搁平时,南棠定是要怀疑这只兔子乖巧得不像话,但现在她无心他顾。 最后一笔落下,她扫出掌风迅速吹干画纸,而后折进衣袖,只匆匆抛下句:“小家伙,你留这儿等我。”人便旋身出了云川。 她要去找个人问问。 云川归于平静,无人看到那只灵耳兔三两下跳到冰桑盆沿上坐下。 不是兽类的坐姿。 它强健的后腿交叠而放,瘦弱的前肢环胸而抱,长长的耳朵耸拉身体两侧,像个斜倚盆沿沉思的人…… 木神(句芒春种图。...) 南棠拿着自己画的两张简笔画去找二师兄夏淮。 消失的五个血窟窿以及她身体出现的异常,都从北境遇到那只异兽开始,她直觉这其中定有关联。 二师兄夏淮除了是个医术了得的丹修外,还是个见识广博之人,让他瞧一瞧,没准能看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夏淮的丹房就建在青霄峰的山腰处,那里有条灵溪淌过,浇灌出附近一片肥沃的土地,被夏淮开垦成药田,他的洞府丹房也顺势建在了旁边,称作半月湾。 脚步才落在药田旁,南棠就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精神随之一抖。 灵溪附近水雾氤氲,光线柔和,夏淮正站在溪旁,自银角雪鹿口中取下一把药草。他生得虽不比江止英俊,然也是个十足美男子,尤其那双狭长眼眸似有缱绻温柔,又喜着白衣,长发半绾,看起来比江止更显仙风道骨。 别看夏淮瞧着温柔多情,修的却是无情心,对谁都一视同仁,行事也从无章法,因此四个师兄里面,如今只也只有他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三师兄宋诣和四师兄程嘉月都围着六师妹萤雪打转,早就与她生分。 “五师妹怎么来了?”不必抬头,夏淮也知道来者何人。 “夏师兄。”南棠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忍住踏足药田的冲动。。 真是见鬼,这药田似乎比刚才那盆土还诱人,又让她生出把自己埋进土里的念头。 两人打过招呼,面对面坐在溪畔的石桌旁。南棠二话没说就把手往他面前一伸:“劳烦夏师兄替我渡灵引脉。” 渡灵引脉是夏淮自创术法,引灵气入脉查看对方身体状况。 夏淮狭长的眼眸露出几分疑惑,但指尖依旧自然搭上她的手腕,银光一点没入她的脉博中。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找我引脉?可是身体有不适之处?”他边渡灵边问道。 “没有不妥。”南棠道,“就是……不太放心,此前在北境受了点伤,怕留下后遗症。” 想了想,她并没直说。 夏淮抬眸,微笑:“五师妹还是如此怕死。” “这叫惜命。我又不像你们,个个资质出众,修炼无虞自然不愁寿数。就我这脆身板,修又修不上去,寿数只剩十来年,可不得珍惜着。”南棠感受着夏淮冰凉的灵气游向自己四肢百骸,没有一丝抗拒,嘴里仍与夏淮说笑。 说笑归说笑,却也是她的大实话。因为资质不佳,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修为难有寸进,死是迟早的事,别人有大把光阴,她却没多少时间能糟蹋,所以格外惜命。 “你这是怪我拿了你的青髓笋给萤雪炼药?”夏淮目色幽深问道。 “没。治病救人,自然先救危重急症,再说也是掌门师兄下的令,与你何干?我就想着自己要实在活不长,就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南棠道。 她十岁进重虚宫就苦于修炼,在山里呆了几十年,偶尔几番出行,不过是与同门历炼,若现在就死,这辈子到头也没好好见过世面。因此她早就决定,若此番结丹无果,就离开重虚宫,用余下这十几年时间到处走走看看,然后找个人间村落归隐终老。她若寿终正寝,江止与她的生死契便自然解除,也算还他自由。 “胡说八道。”夏淮收手,指尖弹出一簇银光。 银光砸在南棠眉心,化成冰粉散开。 南棠精神为之一振。 “你还死不了。”夏淮淡道,“你的身体无碍,经脉畅通,真气平缓沉稳,好得不能再好。” 南棠揉揉眉心:“师兄,你就没在我体内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夏淮反问她。 南棠答不上来,她身体除了该死的蛊虫外,如今还多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玩意儿。 “算了。”她不再追究,又掏出自己画的两幅画,摊在夏淮面前,“师兄可识得这两样?” 夏淮望去,只见纸上画着一兽一图样。 因为顾着逃命,南棠对那只北境异兽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没看清,所以画出来的只是潦草轮廓,只看得出来这异兽头上生了对牛角。 “你画得太简单,这只异兽我辨不出。”夏淮道。 修仙界有牛角的灵兽妖物海了去,他随便就能说出十几种。 “倒是这张图上的……花纹……”夏淮指指另外一张图上的花纹,“像是春醒坊供奉的句芒春种图。” 修士亦源自凡间,凡间的传说或多或少也影响着修士,修仙界关于上古神诋的传说也不少,但更多时候只是做为一种信仰,就比如春醒坊所供奉的专司农事的木神句芒。 南棠下意识按上小腹,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故事而已。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夏淮有些纳闷,见南棠发怔,又唤她,“五师妹?” 南棠回神:“没什么,在北境的时候看到的,好奇问问。” 连夏淮都察觉不到她体内的异常,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别又是只蛊虫吧? 两蛊相争,必有一死。 她异想天开道:“师兄,你说有没可能蛊虫已经死了?” 夏淮正拈杯饮茶,那半口茶没咽,就被她说得咳了两声:“你在想什么?锁情蛊要那么容易死,我就不用替你发愁,你也无需与大师兄结修。” “如果锁情蛊死了,我的心魔是不是也会随之消失?”南棠不死心问道。 “你的心魔虽有外因,但究其根源还是蛊虫作祟。若蛊虫消失,心魔自当渐去。” “那我要如何才能知道蛊虫死没死?” 夏淮捏捏眉心——得,这话题又回去了。 “很简单,你去把你和大师兄结过生死契的小像捏碎,若是契毁人未亡,就证明蛊虫死了。” “……”南棠被他一席话给噎到。 那要是蛊虫还健在,死的就是她了。 她还没那么想不开,用性命去求证蛊虫死活。 “一天天的,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夏淮摇摇头,扔了个瓷瓶到她怀中,“拿去,刚出炉的静心丹,心魔发作时服一颗,可暂时扼制。” “多谢夏师兄。”南棠揣着瓷瓶道谢。 ———— 从夏淮那里虽然没能打听出眉目,但南棠有了个新的方向。自她从北境重伤醒转之后,除了不药而愈的伤之外,还有一件事透着奇怪。 她的心魔很久没出现了。别说心魔,连从前的嗔痴妒念,似乎都减轻了。 青髓笋被江止擅用,她虽然气恼,但如今想来,她的怒火也与往日不同。若是从前知道江止把她的救命药擅自给了萤雪,她恐怕已经压制不住心魔,生怨生恨生嗔,但就在见到江止的那一刻,一切都不同了。 因为江止夺笋救萤雪而动怒,与因为失去青髓笋而动怒,这两个原因在外人看来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对她来说,却有天差地别。 一为江止,一为青髓笋,二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蛊虫催发的嗔痴怨恨累积了三十年,她常觉得痛苦,江止亦透不过气。这样的结局可能就是当初施蛊的魔修想要的报复,爱而不得,得而不爱,被迫绑定。 可今日,她的痛苦仿佛烟消云散。结修三十载,难有这般神清志明的时刻,仿佛回到过去。 江止为救萤雪夺她髓笋,她不妒;江止踏足云川,她不喜;江止离开云川,她不怨。 就连看到江止为萤雪疗伤,她也仅是生出一丝怅惘而已。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 天色微晚,山间早早暗了,唯云川上仍旧一片明媚。 殿上的冰桑盆栽还未移开,一棵已经枯尽,另一盆还生气勃勃。南棠满腹疑虑推门而入时,灵耳兔正仰面躺在完好的盆土上,敞着肚皮,跷着二郎腿,两根长长的耳朵都垫身下做了褥子,懒洋洋的模样仿佛手上再多根烟杆子就完美了。 听到动静,兔子“跐溜”弹起,改躺为趴,一双小豆眼和南棠的目光撞上。 “小家伙还在呢?”南棠两步走到它身边,俯身戳戳兔子的头,“饿了没有?” 她边说边翻出颗灵果喂它,灵耳兔伸出前爪抱走果子,也不吃,就扒拉。 南棠只当兔子警觉性高,不肯吃陌生人所喂之食,笑了笑走到莲榻前盘腿坐下,行气入定。 ———— 白眉峰,璩灵洞外的荒泽浮满点点萤火,宛如星河倾倒。 几声“啧啧”音起,有人踏过沼泽的水面,走到荒泽后的悬壁前停下。悬壁后的夜幕弦月如钩,偶尔有一两只兽类飞过,双翅大张宛如蝙蝠。 诡异的叫声响起,像婴孩的哭声,叫人发怵。 停在悬壁前的人却气定神闲,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般四下看了看,又走到悬壁下的砂砾堆前,蹲身,拈起一抹发黑的砂砾置于鼻间。 片刻后她起身,喃道:“我的兄长,你这是逃到哪里去了?” 语毕,她以拇指甲锋划破中指指腹,一滴血液沁出,浮到半空,化成血蝶。血蝶在她身周绕飞了一圈,忽然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她望着那个方向又喃喃道:“云川?五师姐?” 月色下,她的脸庞白得诡异。 这是个极美极美的女修。 萤雪(微萤之雪。...) 第一道曙光自云川的星顶上洒落时,虞南棠也睁开眼睛。 运气一个小周天,她身体内的真气果然如夏淮说的那样,虽然微弱却也顺畅,并没受到阻滞,丹田也一如既往的平静,积蓄的那点灵气无增无减,无波无澜,一切都和她去北境之前一般无二。 那昨日她从土里吸收了什么?吸收的那些东西又去了哪里? 虞南棠想着想着,一掀衣裳,露出小腹。 奶白的小腹平坦,不必吸气就呈现漂亮的肌理线条,这是多年修炼体术的结果,昨天的图腾昙花一现般消失了,像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依旧没有头绪的南棠有点心烦,她头一低,就又对上那双豆大的眼。灵耳兔毛球般团在她盘膝的双足上,长耳懒懒搭拉着,似乎睡了挺久,被她的动作惊醒,目光刚从她的小腹望向她。 虞南棠笑了,这倒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找最舒坦的地方窝着。 “我听说灵耳兔生性机警灵敏,最是惧人,你怎么不怕我?”她理好衣裳,将灵耳兔抱起,纳入怀中。 这么亲人的灵耳兔可很少见。 灵智未开的小畜牲当然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虞南棠也只是随口感慨,但兔子的目光格外平静,似乎没有兽类的好奇懵懂与警醒惧怕,清醒得不像兔子。 敢情这是只老成持重的兔子? “如果我未生心魔就好了,就可以收留你,可惜……”虞南棠喜欢所有粘人的小动物,对这只灵耳兔亦不例外,只是想想自己那不定期发作的心魔,也不知哪天就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她收养兔子的心思就灭了。 “等你伤好了,我就把你放回山林,可好?”尽管没有答案,她也还是边问边挠起兔子的下巴。 兔子似乎感觉舒适,微微眯了眼。 “让我看看你的伤。”她想起兔子后腿上的伤,又扒拉出兔子腿检查。 包扎妥当的白绷带上透出黑沉的污色,看得南棠蹙眉。她给兔子用的是宗门治外伤的良药,照理来说,它的伤处不可能再流血,怎么还会渗出液体? “怎么回事?”她诧异地要解开绷带检查,可兔子却不肯配合,它蹬蹬腿,竟从她怀中挣脱,三两下跳到她背后。 南棠刚想去逮兔子,门外却忽然传来声清冽女音。 “师姐,萤雪求见。” 六师妹来了。 ———— 真是稀客。 自打她与江止结为道侣搬进云川起,六师妹就再没踏足这里。 门派内盛传萤雪与江止两情相悦,却被她生生拆散,但南棠真没看出这二人有私情,也许江止对萤雪确有些另眼相看,然而萤雪…… 六师妹是个谜一样的人。 南棠猜不透她。 殿门无声无息被风扫开,光线里走进来个姿容绝代的白衣女修:赤足,右踝上系着串金铃,金铃无声。 这便是最晚进师门的萤雪,他们的师尊临踏山前十年收的关门弟子。她来之后,”惊才绝艳”这四个字易主,从江止手里落到她身上。 萤雪生得貌美——在修仙界这种美人辈出的地方,还能叫人惊艳的,其姿容可想而知。 她还是个天赋异禀的女修:修士灵根循五行而生,却并非越多越好,因为太过杂爻的灵根反而很难修行,是修仙界公认的废柴,萤雪却是其中的反例。她选了一条逆天的仙途,只用了短短四十载,修为便到金丹圆满,这个令人咋舌的修行速度,门派上下除了江止之外,再无人可敌。 都是同一个师父,差距隔山隔海隔了整个云川。 南棠被自己的同门远远抛在最后。 “五师姐。”萤雪入殿后,向南棠行了同门礼。 一只血蝶跟在她身边,又随着她的目光盈盈飞入殿中。 南棠站在殿中,她已经整理好仪容。女人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胜负心,哪怕她知道萤雪的外貌甚少遇到对手,她也不想在萤雪面前呈现懒散邋遢的模样。可相较于她妥帖的打扮,萤雪却显得随意得多。青色的门派仙裙,高束的马尾,平平无奇的装束,无损她惊人的美。 “六师妹的伤可好些了?前几日听说你为追捕赤幽受了重伤,我正想去探望。”南棠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目光扫了扫那只血蝶。 血蝶在殿中缓缓而飞。 “劳师姐惦记,萤雪受的只是小伤,是几位师兄小题大做了,如今已无大碍。”萤雪道,“倒是我没打招呼就将师姐的髓笋给用了,着实不该,今日特来道歉。” 这话南棠不爱听,和自己的境遇一对比,简直像来炫耀似的,但看萤雪的神情又不似如此,南棠只能继续客套:“师妹言重,都是同门,互助互救自是应该。”想了想,她又道,“师妹喝茶吗?青霜如何?” 来者是客,她还是要招待的。 萤雪的目光似正放眼全殿,听到“青霜”时才将眼神收回,盯着桌上那盏冒着霜气的茶道:“师姐还记得我喜饮青霜?” 她语气听起来有些喜意,待见到南棠露出微诧的神色时,那点喜意转眼消散。 不是南棠记得她的喜好,而是这茶她自己喜欢喝的,殿中常备而已,被萤雪这么一提,她才想起,萤雪也钟爱青霜。 记不清多少年以前,萤雪初入门派,他们师兄妹六人,只有她与萤雪是女子,师尊便将萤雪交给她照顾,她们同吃同睡同住了近三年时光。 如今回忆起那段时光,南棠还觉得不可思议。 ———— 她与萤雪也曾经要好得像一个人般。 萤雪刚到重虚宫时正值伤重,师尊没提过她的来历与遭遇,只说是个苦命的孩子。得南棠悉心照料半年她才逐渐好转,也放下戒心与同门渐渐熟悉。那时的萤雪极其依赖她,她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也都与她分享,二人相处得亲密无间。 南棠以为自己有了个能交心的小师妹,所以有人告诉她,萤雪在其他人面前和在她面前是两副面孔时,她并没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日,她亲耳听到萤雪背着她与四师兄、五师兄说的话。 她说:“三师兄,四师兄,我不喜欢你们与师姐在一起玩耍,你们别老找她。” 那时,师兄妹几人的关系还很好,三师兄宋诣和四师兄程嘉月和南棠入门时间差不多,小时候淘气都在一块,她常被他们带着在山里疯跑。 南棠不知道萤雪为何那样说,只知道从那天起,宋诣与程嘉月果然不怎么来找她了,他们只带萤雪玩儿。再后来,南棠身边亲近的人似乎都被萤雪抢走,就连向来一视同仁的江止也偏了心,她便疏远了萤雪。 到她与江止结修,萤雪与她之间,再无半分情谊。 萤雪似乎带着无数面具,随时替换——在江止身边是可以并驾齐驱的坚韧女修;在宋诣与程嘉月面前又是娇俏讨喜的小师妹;在一众师长跟前是乖顺聪慧的门派担当;在其他人眼中则是姿容绝代却平易近人的同门…… 毫无疑问,萤雪得到了全门派的宠爱,而这份宠爱给她带来了太多好处。并非南棠嫉妒,而是根据她数年的观察,萤雪修为进展神速,除了天赋的原因外,也与这些各处得来的好处脱不开干系。 唾手可得的丹药、符箓、法宝,很大程度加快了她的修行速度。 唯有在她面前,萤雪仍是当年的模样,有些冷漠,不太爱笑。 这盏青霜茶,是当年萤雪跟着她时养出的喜好。 南棠给她泡过三年的青霜茶。 ———— “青髓笋是师姐冲结丹之物,如今被我给用了,总要找个替代物。” 萤雪抿了口茶,话题又转回青髓笋。 “师兄已经答应帮我赢下五莲墟斗法会的太清莲,此物功效比青髓笋更好,师妹不必为此担忧。”南棠说道。 萤雪神情与先前无异,对江止要赢太清莲给南棠毫无波澜,只道:“若能得太清莲,倒比青髓笋更好,师姐自可宽心。” 二人间的话题不多,三言两语话尽,南棠也不想没话找话与她客套,便端着茶浅浅啜饮。 “多谢师姐的茶,我就不叨扰师姐静养,告辞。”萤雪起身告辞。 “师妹也多保重,慢走不送。”南棠回礼,目送她离殿,心中泛起嘀咕。 萤雪三十年都没踏足过云川,今日来此却只为道歉? 她不信。 正怀疑着,她眼角余光忽见肩头一抹赤红,竟是萤雪带来的血蝶,不知几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肩上。 南棠心头一动——莫非道歉只是借口,这只血蝶才是萤雪目的? 她像在寻找什么,而这样东西必定至关重要,否则她不会踏足这三十年没踏过的云川。 南棠挥手赶开蝶,蝴蝶又轻飘飘飞起,眼见要落到冰桑树上,桑树下忽然跃起一道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蝴蝶一掌按在地面。 竟是藏在桑树下的灵耳兔。 灵耳兔收回前爪,血蝴蝶已经化作一滩血水。兔子的前爪沾染了血水,它嫌弃地看了两眼,扒拉出一片冰桑落叶搓着爪子,可未等爪上的血水被蹭干净,就被人握耳攥起。 南棠的动作也很快,手起光落,青光直接切断缚在兔子后腿上的绷带。 已经生蛆的腐烂伤口曝露在她眼前。 恶臭散出。 这并非活物。 南棠大惊,将灵耳兔抛出。 灵耳兔轻巧地落到地上,它的毛色已由白变成浅黄,像是沾染了什么粉末。 “净犀,我殿上常熏之香,可掩气息。”南棠边说边望向墙角的香炉,香炉果然被掀开,血蝶飞进来之前,灵耳兔就已经跳进去滚了一圈。 她半眯眼眸,如临大敌,喝道:”萤雪要找的是你吧?你附身灵耳兔,到底是何物?” 兔子舔舔爪上的血水,忽然间张口。 本来可爱非常的三瓣嘴张成诡异的大小,一道黑气从兔子口中窜出,兔子应声倒地,黑气在兔子上空聚成一团不断变化形态的雾影。 半透明的,烟灰色的,雾影。 南棠倒退数步,左手扣出木棘符,右手扣着向门派示警求助用的灵器。 打不过就跑,边跑边喊人! 偏生就在此时,殿外忽然又传来声音。 “师姐,我想起还有一事未问。” 萤雪折返。 冰镇(一盘冰镇兔叽。...) 沉重的殿门再度无声开启,南棠身影出现在半开的门缝间。 萤雪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进大殿。云川殿内幽静,只有法宝虹芒照亮每个角落。 “师妹还有何事?”南棠平静问道。 “我听闻大师兄替我疗伤之日,师姐曾到过璩灵洞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重伤,前去探望而已。后来见师兄们正替你疗伤不便打扰,我在白眉峰上逛了逛就回云川。”南棠回答道。 “可是走到我洞府外的荒泽处?” 南棠点头:“那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我没事了,告辞。”萤雪再度转身离开。 南棠缓缓阖紧殿门,倏尔转身,后背贴在了殿门上。萤雪没头没脑的问题,她知道根源何在。 黑雾再度从灵耳兔嘴里散出,在半空逐渐化成一个图案。 一个与在她小腹出现过的图藤一模一样的图案。 这是南棠替它隐瞒萤雪的原因。 黑雾并没伤她之意,只想和她沟通。 “我体内的东西,是你搞的鬼?”南棠问它,可问题才出口,她又自己否定了,”不对,我是在北境回来时就出现了异常,而你是我后来在荒泽捡到的,时间对不上。” 黑雾在半空中化成一个巨大的”X”。 南棠想,这个”X”是否定的意思吧? “那么……你是知道这图藤的来历,知道我体内出现的是何物?” 黑雾又很快化作巨大的”O ”。 “O”代表她说对了? 南棠捏捏眉心,继续以她问它答的方式与这团黑雾沟通。 “这图藤与句芒春种有关?” “ O ” “那到底是什么?”信息有限,南棠也问不出所以然,只能直接问。 黑雾很快变成了六个点。 省略号? “……”南棠头疼了,换个话题,”萤雪在找你?” “ O” “你不能让她找到?” “ O ” “如果让她找到你,你会死?” 一个” O ”,一个”X”。 这是也对也错的意思? 南棠蹙眉沉思。这不知道是正是邪的破玩意儿和萤雪之间有过节?她要把它交还萤雪吗?还是要冒着被萤雪发现进而得罪萤雪的风险藏匿这个信息有限的东西吗? 许是看出南棠的犹豫,” O ”和”X”在半空汇聚扩散成更庞大的黑雾。黑雾迅速弥漫到南棠身边,微不可闻的男人声音响起。 南棠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东西竟能开口。 “句芒春种,危险。你护我,我保你。”声音如烟,虚弱无比。 一个简单的交易。 南棠听明白了,可没等她做出回复,这股黑雾像耗尽力气般缩回灵耳兔体内。灵耳兔再度睁眼,只是这回起不来,软绵绵地瘫在地上,用小豆眼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南棠却不敢再抱它,她对腐烂的兔子尸体没兴趣。 “我体内的东西很危险,随时会丧命?你知道来历,可以帮我,条件是我帮你躲过萤雪?”她问它。 兔子的长耳朵动了动,左右合拢摆出个”O ”的姿式。 南棠瞧见了未免心生荒谬感,腕间的传音镯却在这时亮起,山下有人给她传音。 “虞师姐,你负责的丙班与宁霞峰弟子起了冲突,请你来一趟。” 是玉观峰负责门派弟子内务的云珊的声音。 南棠再度重捏眉心。 传音镯传达完消息就黯淡下去,南棠思忖片刻蹲到地上,翻出刀片剜去兔子后腿上的腐肉与蛆虫,再以绷带重重包扎后,提着兔子的耳朵走到香炉前,一把塞进去。 净犀香既然可以帮它逃过萤雪的追踪,想来也能藏住一时半刻,等她处理完要紧事,回来再做决定吧。 “在我回来前,你就呆在这里,别瞎跑。”南棠指着它的鼻头道。 兔子的下巴搁在香炉沿上,没了黑雾嚣张的模样,耷拉着耳朵可怜地望着她,活似被主人苛虐。 南棠却转身就走,往玉观峰赶去。 ———— 修仙穷三代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所以修仙界的修士,除了混到高位的,并不只专注修行。不论是散修还是有门派的修士,他们都需要赚钱买符箓、灵丹妙药、仙器仙宝,区别在于门派会给门中弟子提供各种优于外界的资源,但相对的,门派内的弟子也需要付出劳动才能获得对应收获。 这点与凡间一样,凡人赚的是金银珠宝,修士赚的是各种资源,以及仙币。 仙币是修仙界的流通物,相当于凡间的金银铜钱。 做为眠龙山脉最大修仙门派之一的重虚宫自有一套运作标准,门中众修修行之余,都需在门派任职。 南棠做为掌门夫人,也不例外。 她的职责是教导初入山门的凡修。 除了重虚宫在凡间挑回的弟子外,每年也有大把的凡人不惧艰险勇登高峰,跪到重虚宫宫门外,以求入门修仙。但这些人一般资质欠佳,虽会被留在重虚宫中,但也只是编入外门班,一边承担粗使的活计,一边学习些入门的功法。 而她的修为低下,空有师叔名头,要做内门老师是无法服众的,便被安排在外门教些基础理论。 但她没想到,自己去北境前接手竟是丙班。重虚宫原本只设了甲乙两个外门班,丙班是今年新增设的,专门收纳甲乙两班内不安分的弟子,所以出了名的难教。丙班弟子资质差也就罢了,还专出妖魔鬼怪。难怪玉观峰请她执教时,一反常态的好话说尽,原来是为了哄她接下这颗巨雷。 如今接也接了,她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 才踏上玉观峰的迎莲石,南棠就迎面遇上丙班弟子刘子旭。 刘子旭是丙班最安分的修士,也是整个重虚宫资历最老的外门弟子,年纪都快和南棠一样大了。他比南棠还没天赋,修炼得艰难,数十年过去也没突破炼气,到现在寿元将近,已是鸡皮鹤发的老者模样。 南棠才接手丙班数月时间,对这些弟子并不熟悉,所幸刘子旭时常在旁协助,她方渐渐了解丙班情况,但也正因此刘子旭反而成了丙班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毕竟不论在凡间还是仙界,爱向老师打小报告的弟子都受排挤。 “老师,这次冲突主要是宁霞峰的弟子克扣了咱们班每月的聚气果,大伙气不过,所以才与宁霞峰闹起来的。”刘子旭跟在南棠身边一边匆匆行走,一边道。 外门班的弟子都由门派统一分配的修士教导,故只称对方”老师”,只有当他们拜入某座仙峰时,才会拥有真正的师傅。 “好端端的对方为何克扣你们的聚气果?没有其他隐情?”南棠问道。 刘子旭顿了顿,压低声音:“是因为叶师妹……” 他一番解释,南棠总算弄明白个中缘由。原是宁霞峰的内门弟子李今垂涎丙班女修叶歌美色,找尽一切办法想要得到她,却均被她断然拒绝后开始刁难,丙班弟子替她鸣了几次不平后,他便转而为难起丙班人来。 修仙界强者为尊,尊卑之分必将带来巨大矛盾,仅管江止接任掌门以来三申五令不准恃强凌弱,但还是无法杜绝此类现象,内外门的矛盾由来已深。 南棠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解,进了玉观殿,一眼就瞧见背缚荆棘跪在殿中的弟子。 好话说尽,笑脸赔尽,南棠才把人从玉观峰带回坐望庐。 丙班总共才十二个弟子,参事的就占了六成人数,如今都垂手站在坐望庐的教案前。 南棠目光挨个扫过他们——都是刚入仙门没几年的修士,虽然跪着,但眉宇间少年锐气不减,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暗暗叹声气。 全是未过炼气期的弟子,资质一个赛一个差,性格也五花八门:有刘子旭这样胡子头发花白的老修;也有背着血海深仇修行的;还有懒散圆滑成天想赚钱的…… “宁霞峰克扣灵果之事,你们为何不先来与我商量?”南棠开口问道。 没人回答,良久只有刘子旭开口打圆场:”师弟们不愿老师为难,不想给老师找麻烦,所以才将此事按下。” 南棠一眼看穿:”所以闹到玉观峰集体受罚,我就不为难了?” 案下的修士并不与她对视,只各自低头看地——像她这样的老师,他们这些低修见多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又有几个是真心为他们?就连来丙班执教都勉为其难,何况要为了他们开罪宁霞峰?求自保、打圆场才是他们一贯的油滑做法,更遑论眼前这个满门皆弃的掌门夫人。 南棠还待说什么,坐望庐外忽又降下两人,她只得起身相迎。 “这位是陆卓川陆师弟,虞师叔应该见过的,云珊师姐此前也应该与你提过此事,从今日起,陆师弟就会留在丙班修行。”说话的是玉观峰的弟子,他带了个少年过来。 南棠捏捏眉心,看着眼前双臂环胸,眼底无丝毫尊师重道之意的少年,大为头疼。倒是庐中其他修士都扒着门框、挤在窗口朝来人张望,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约而同发出低惊。 陆卓川,那可是重虚宫的名人。青寻峰峰主的第七子,出生时就资质过人,原是重虚宫寄予厚望的少年天才,谁曾想去岁在试仙会时与别派弟子起了争斗,被废了修为,又与父亲闹大吵一架。青寻峰主大约是要让他长个教训,于是将他送到这里吃苦受罚,以正心态。 南棠瞧着对方那副满不在意的叛逆模样,就觉得青寻峰主的盘算可能要落空,十七、八岁的少年,野性难驯,哪这么容易管? 倒是她……最近的麻烦是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 收下陆卓川,南棠又训斥了丙班弟子一番,心道抽空还得去宁霞峰把这批聚气果的事给解决了才妥当。 就这般脑袋里堆满事,南棠从坐望庐回来途经龙渊时,凑巧遇到夏淮带着两个道童在那里采集瘴毒之气。 “师叔。”两个道童远远看到她就打了招呼。 “这只雪羊怎么了?”南棠点点头,看着道童手里抱着的一只灵兽问道。 雪羊是门派内养来剃毛织布做裳的,只比灵耳兔大一点,羊角弯而短,憨态可掬,常生于极寒之地,故名雪羊。现下道童手里抱着的这只似乎已经断气了。 “这羊贪食,误入龙渊吸了过量瘴气,已回天乏术,夏师叔让埋了。”道童解释道。 南棠”哦”了声,忽然想起什么,道:“横竖要埋,不如交给我吧。” “你拿这羊做什么?它吸了瘴气,体内带毒,不可食用。”夏淮从龙渊中走出,他唇鼻都蒙着黑罩,声音听来发沉发闷。 “我没打算吃它!”南棠已经把雪羊抱到怀中,随手检查了一番,很好,没有外伤,”行了,交给我吧,多谢师兄。” 夏淮还没问明白她要死羊做什么,就见她又风风火火抱着羊离开了。 ———— 日升月沉,又一日过去,云川始终寂静,只有殿门开阖的声音。 灵耳兔听到动静眼皮一掀,终于醒来。 “可算睁眼!”一道悦耳声音响起,灵耳兔随之对上双清澈瞳眸。 它似乎怔了一下,方想起自己虚弱沉睡前发生的事,于是挣扎着要站起来,岂料前腿刚一用力就打了个颤,寒意四面八方涌来,它垂眸,惊讶地发现自己趴在一整盘冰块上。 “别这么惊讶,兔子也不知道死了多久,都开始腐败生蛆,我没办法只能把你用冰镇着,你现在既然醒了,就赶紧拾掇拾掇,换个身体。” 说话间,南棠拍了拍冰块上的另一具尸体,眼带得意道:“没有外伤,不容易腐败,能多用几天时间。” 灵耳兔转头就看到一只软乎乎、圆兮兮的小羔羊。 她就这么笃定他能附身它物? 绝育(可怜的咩咩。...) 对视了半晌,南棠见到灵耳兔的长耳朵重重一垂,似乎妥协,也似乎认命。一道黑雾从兔嘴里涌出,倏地一下就钻进雪羊的身体里。 南棠猜对了,这玩意儿果然可以随意附身死物。 趁着这东西熟悉新身体的空档,南棠处理起灵耳兔的尸体。为免被人察觉异状,她不敢假手他人,亲自把灵耳兔带到无人处,起火符焚烧殆尽后才返回大殿。 殿上的小羊羔已经撒欢跑起来,身体圆绒绒,小尾巴也圆绒绒,远远看去像一颗毛球在地上滚动。南棠对这团黑雾的来历产生了深厚的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在他身上感觉不出妖气、仙气、灵气以及魔气,非仙非妖非魔,会说人话,但说话似乎会消耗他的精力,通人性,能够与她沟通,懂得躲避萤雪的追踪,应该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 南棠正一边观察一边琢磨着,忽然间被毛绒绒一团直扑入怀,仿佛抱到满怀打着卷的棉絮,她低头望去,小羊也正好抬头看她,圆杏状的眼睛比灵耳兔大许多,分外讨喜,正顶起弯曲的小羊角讨好般轻轻蹭着南棠的下巴。 南棠对这类软萌灵兽向来欠缺抵抗力,尽管知道这家伙必是别有居心,也还是忍不住揉它脑袋:“怎么?怕我把你送给萤雪?” 小羊又蹭蹭她,蹭得毛都飞进她嘴里。 南棠想起听到的男人声音——这要是个男人,指定是在施展美男计。 瞧着眼前与黑雾反差巨大的小羊羔,她笑了:“为了保住小命,你还真能放下身段,能屈能伸,是好汉。” 不可否认,这家伙走对了路线,这乖巧讨喜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雪羊迅速眨了眨眼——女孩子果然都好这口,也罢,为了保命,少不得豁出脸面,反正这里也没人认得出他。 只闻“叮当”一声脆响,南棠翻掌变出了两枚鸽蛋大小的铜铃。 “里面装着纯净犀块,可以助你遮掩气息,逃过萤雪耳目。”她一边解释,一边把铃铛系到羊脖上。 净犀块就是她殿上净息香未磨成粉前的结晶体,效用比香粉强了不下百倍,价格也贵了百倍,南棠可是下足血本。 小羊晃晃脑袋,铃铛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轻脆声音。 “这身体已熏过龙骨木防生蛆,也浸过灵泉冰防腐,可以保存约一个月时间。”南棠边说边捧起小羊,把这家伙捧到眼前,露出自认为最和气的笑容,“我帮你做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轮到你为我尽些心了?” 小羊只看到一双锃亮的眼和她满嘴的小白牙,她的神情让他觉得,但凡自己一个没答好,就要被她卖回萤雪手中。 叮当—— 成串的铃音响起,小雪羊从她掌中跳到地面,左右张望片刻,冲到香炉旁,一角顶翻炉盖,前脚伸进炉里一通搅和后拔/出只乌七抹黑的脚来,在地上画起来。 “春醒坊?”南棠看着雪羊在地面画出的青木图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春醒坊的?” 这问题有些复杂,小羊答不出,只能和她对瞪,最后南棠自己领悟:“萤雪带你去过?” 小羊转个圈圈,证明她答对了。 他跟在萤雪身边的时间很长,也已将重虚宫摸透。 “我的问题在春醒坊能找到答案?”她又问他。 小羊又转个圈圈。 “那还等什么?一起去吧。”南棠蹲下伸,朝他伸出手。 ———— 叮叮当当……铃铛响了一路,南棠带着小雪羊去了春醒坊。 春醒坊照管着重虚宫在浮凌山大大小小数千亩土地,其工坊自然也建在重虚宫最为开阔的地方。南棠到时,日头正晒,坊外都是正在忙碌农活的低修身影。 “五师叔?”还没等南棠开口,她就听到有人叫自己。 “嫣华。”南棠认出那人,正是给自己送冰桑的嫣华。 嫣华一手压住草帽帽沿,一手拭着汗问道:“五师叔怎会来此?” “来这里同你说一声,你送我的冰桑,死了一盆,另一盆长得很旺盛。”南棠想了想回道。 “死了?怎会死了?”嫣华却拔高声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盆栽会死,“总共也没几天时间怎就死了?师叔是怎么养的?” 南棠便不好回答了,嫣华只当自己的态度冒犯了她,又忙解释道:“师叔莫恼,我不是怪师叔,那冰桑盆土是我亲手调配的,若是冰桑树在短时间内枯死,定是我的配比出现问题,我想把它带回来查看,师叔,那盆土你没扔吧?” “没,还在我殿中,你随时都可以来取。”南棠点头,她也想看看嫣华能否从冰桑盆土里发现异常。 “那就好。”嫣华放下心来。 “我还有一事想打听……”南棠又问道,“我记得春醒坊供奉农神句芒,不知坊中可有关于句芒的记录可借我一阅?” “句芒?”嫣华忖道,“有是有,但不多。那不是什么功法秘籍,要借不难,我带师叔去吧。” 她说话间把草帽一摘,隔空和几个师兄弟交代两句,就带着南棠进了春醒坊。 “师叔稍坐,我去找书。”嫣华给她奉上茶后便去找书。 南棠只坐了半盏茶时间,嫣华就捧着一盘书回来。 “都在这里了,叔师请过目。” 南棠扫了一眼,托盘上只有三本残旧的帛书与一根无字玉简。 “帛书是从凡间收集来的,玉简是仙界之物,这二者记载的多是凡间传说而已。”嫣华坐到她身畔,解释起书的来历,又道,“句芒只是凡间信仰,因着司农才被春醒坊供奉在上,师叔怎突然对他感兴趣?” 南棠先拿起那三本帛书:果然是凡人看的传说杂记,里头记录了凡人信仰的神祗,关于句芒的篇幅很短,只介绍他的来历,与所司之职,与潦草生平。 句芒为木神,司掌农事,传说中乃是鸟身人面的形象,对凡人而言是很重要的神祗。 “没事什么,这不是接手了外门丙班,偶尔授课时也聊起凡人神祗,所以就来了解了解。”她一边笑着解释,一边拿起玉简,释出灵识探入其中。 修仙界的书籍可不像凡间以纸帛等为载体,而是以灵玉成简,一根书简可载字图形神,以灵识便可探得。 “原来如此。这些资料我也看过,没什么特别,倒是师叔手上这根玉简,虽然只是仙界杂录,但有些意思。” 嫣华的声音响起时,南棠已经看到玉简的内容。 玉简内只有句芒的记录,除了与前三本帛书内容大同小异的说明外,其中还提到了另一样东西——句芒春种。 这是只在玉昆修仙界流传的仙家至宝。句芒古神经万万载之修,其踪早已泯于玉昆,只留有春种一枚,乃其在泯踪之前历经万载所集的天地万物灵源所汇而成的一枚种子,称为“春种”,也唤作“生种”。 这枚种子属木,遇水则活,遇土则长,可吸纳土内灵气,化生机润泽万物,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力,对修士亦有强大增益作用,可破轮回离六道。 潦潦数字,勾出修仙界一个无法企及的愿望。 不论是凡是修,皆受寿数桎梏,修者修仙,也不过以绵长寿元对抗生死无奈,不论千年万年,终有尽时,而起死回生破轮回,那便是踏出轮回,有了生生不息之力。 这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 南棠的灵识离开玉简后人怔在座位上,只喃道:“句芒春种……” “师叔你可千万别像老头那样魔怔了,就凭着这玉简里烂大街的几句话,钻研了句芒生种一辈子,也想效仿古神炼出一枚春种,都快走火入魔了。”见她神情发怔,嫣华忙道。 她口中的老头,便是她的师尊,春醒坊的坊主南山觉。春醒坊以句芒春种图腾为徽记,也是出自南山觉的意思。 南棠回神:“没,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南山师兄他竟然想炼出句芒春种?” “他……想复活我师娘。”嫣华忽然感伤。 她的师尊与师娘原是重虚宫内一对道侣,也是整个玉昆难得的恩爱夫妻,可惜二十年前一场劫难,师娘为救师尊殒命,南山觉因此痛不欲生,自此荒废修行,沉迷上起死回生术。 这件事,南棠亦有耳闻,此时听到不免唏嘘。 深情者常有,长情者却不多见。 “他也不想想如此逆天的东西,怎会存于世间?不过是前人为博眼球杜撰而出罢了,为这虚无缥缈之说废了道行,以至修为停滞倒退,也真是……”嫣华提起自己师父难免忧虑担心。 南棠只能安慰她:“南山师兄向来行事有度,不会乱来的,他既然觉得句芒春种可炼,便有他的道理。” “理论倒是可行,但实际炼制起来却难过飞升。”嫣华是南山觉的得意弟子,平素没少帮他做事,自然也知晓一二,“春种需要提炼万物灵源,灵源非灵气,而是万物本源之灵,是很难分离提炼的。” 这世间灵气按五行可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但这只是大类别,事实上每一种事物的灵气都有细微差别,而能体现这细微差别的,便是灵源,灵气只是灵源的延伸物而已,在这个基础还会进行异变,生出譬如雷电冰光等等。 “灵源提炼出来后再汇入纯木容器,当容器中的灵源种类到达一定数量,就能炼成春种。但是老头连灵源提炼方法都没找到,谈何收集万物灵源,培育春种?”嫣华说着又叹口气。 只是炼制的理论方向,算不上秘密,自也无需隐瞒。 南棠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纯木容器? 非常巧合,她就是天生的至纯木灵根。 万中出一的灵根,并不意味着都是好的,最起码至纯木灵根不是。 因为太过纯粹,容不得丝毫杂爻灵气,反而导致她修行极度艰难,再加上木灵根所能修行的术法大多为疗愈和辅助类,攻击类的术法少之又少,她无法独自历炼获取资源,每次外出都只能靠积攒的符箓保命。灵根不足,修行又缺乏资源,这导致她的仙路越走越艰难。 也正因此,门派才传出她为了修行处心积虑嫁给江止的谣言,因为江止可以助她修行。 叮叮当当—— 一阵急促的铃音传来,南棠从沉思中回神,抬眼就见到不知几时溜到坊外的小雪羊从门口处飞快“滚”进来,直投她怀抱,身后还跟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修士。 “快,快抓住它!” 南棠抱着羊与嫣华同时站起,嫣华喝道:“发生何事?” “嫣华师姐,这就是前些天逃出羊圈的雪羊。其它羊都剃了一茬毛外加绝育,就差它,现在正好逮了送去剃毛加绝育!”修士喘道,又要向小雪羊伸出魔爪。 雪羊产崽后会大大降低产毛量,所以重虚宫豢养的雪羊除了一部分专门用来下崽的羊外,剩下的都要绝育处置。 南棠与雪羊对视一眼,目光截然不同。 一个是意兴盎然——“哟,要剃光外加绝育?” 一个是惊吓——“?!剃光?绝育?是个什么鬼?” 沐浴(和小羊一起。...) 雪羊紧紧巴住南棠的衣襟,咧嘴呲牙恐吓伸手过来的修士,卷曲的毛都要炸直,南棠连他的后槽牙都看到了。察觉到南棠的笑意,小羊羔狠狠瞪她——就算这躯窍只是权宜之计,他也不愿意顶着羊身被剃光加绝育,那绝对屈辱! 奈何他这副小模样并没杀伤力,还有点小可爱,对南棠构不成威胁,只不过南棠从羊眼里读出一个讯息——宁死不从。他有可能当着人前从羊嘴里跑出来,以真身示人。南棠憋住笑,把他揣怀里微一转身,躲开来人,轻轻拨弄着羊颈上挂的铃铛淡道:“这是我的羊。” 挂了铃铛,就是有主。 来人愣了愣,求助般望向嫣华:“嫣华师姐,这……” 嫣华挠挠头,人际关系一向让她头疼,思索片刻她方道:“不就是只羊,师叔说是她的就是她的。” 那人跺跺脚,悻悻离去,离去前还瞪了南棠与雪羊一眼。 恐怕不用一个时辰,掌门夫人强取豪夺一只羊的消息就要传遍整个门派。 南棠把雪羊抱到颊边,唇凑上它的耳朵,小声道:“又救你一回。” 赔上自己的声誉,她总要讨回些什么。 浅浅气息拂过,小羊的耳朵微微下折,有点轻颤。他无视南棠那明晃晃的讨债嘴脸,假装自己真是只羊,把头往她颈弯里一埋。 细软的绒毛挠得南棠脖子痒痒,她笑了两声,向嫣华道谢后又告辞离去。 ———— 刚踏出春醒坊,小雪羊就挣扎着从她怀里一跃而下,在山间跑起来。 春醒坊所落的山头山势平缓,视野开阔,触目所及是万里云空风吹沃野动的开朗景象,南棠忽生置身天地间化作一株随风摇摆的蔓草稻苗的错觉,仅管手上的麻烦事一件没事,心里的大石一块没落,但她总有压顶乌云一扫而空的畅意,便也任由小羊撒欢,自己慢悠悠跟着。 小雪羊跑了一段路又回头看她,似乎要带她往某处跑去。 南棠会意跟上,直至跟着羊拐到一间石屋后的无人角落。小羊四下看看,确认附近没人后,小短蹄忽然在地上刨起土来。南棠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刚刚从春醒坊溜出来,就是到这来?” 雪羊没回她,只飞快刨个坑,而后竖直羊身,吧唧一下跳进只容得他一羊的坑里,再用前蹄扒拉坑旁的土进坑,直到把自己埋起后,才望向南棠。 “你让我把自己埋进土里?”南棠觉得不可思议——真把她当成种子了? 雪羊又从土里蹿出,纷飞的砂砾险些迷了南棠的眼。 南棠看着地上的小土坑——埋还是不埋,这是个问题。 雪羊绕着她跑了两圈,南棠妥协,掐诀化出钻地粗木,不多时地上土坑钻成,她咬咬唇跳进去,只露个脑袋在地面上。 也罢,总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何事。 就在身体接触到泥土时,幽青的光芒又自小腹处亮起,泥土中游过万千蓝色细芒,钻入她的皮肤,朝着小腹幽青的纹路聚去。 南棠惊呆,微凉的气息带着春醒坊四野的灵气,灌入她体内,这一回她能清晰地察觉,这些灵气不仅仅是木灵气,还有金火二灵。照理五行金克木,她是纯木灵根,根本无法吸纳金灵气,如今是怎么回事?再者如此大量的灵气,她一辈子也没感受过,可这些灵气入体之后却又沉寂,如石投大海般悄无声息,她的丹田一片平静。 小雪羊已竖起羊身,靠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后腿交叠,前腿环胸,宛如人般盯着南棠,只差没在眼睛上画两抹深蹙的眉毛,那就像极了一只成精的羊。 就这般过了盏茶时间,小羊忽然跳起,冲到南棠身边刨土。 外边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昨日刚拌好的赤金沼火土,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附近出了什么妖物?快点找找!” 南棠回神,和小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云川殿内变成废石的盆土。 外头的人越来越多,忽促的脚步已近在耳畔,南棠离土而起,不及拂去身上泥污,轻道声:“跟上。”小雪羊已有准备,羊身一跃,在她说话的档口就跳到她肩头,和她一起隐去身形。 就这盏茶时间,石屋附近近一里地刚铺洒的赤金沼火土,已成废土。 ———— 扑通—— 小雪羊被人扔进云川后的灵川池中。 一猛子扎进水里,雪羊狠狠喝了几口水,羊躯在水里团成球翻了几个跟头,才慢慢又浮出池面。 细微的水花声响过后,雪羊看到将自己扔进池中的始作俑者反拨长发自池中站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无数灵川水珠洒落,折身着池顶泄下的天光,晶莹如碎玉飞溅。 “洗洗!”南棠简单道。 修士虽能以法术驭风驭水自洁,但细小的沙砾仍旧难以清理干净,再加上她的符箓是留着应付急险情况用的,她并不想浪费,是以把雪羊带到这里沐浴。 跳进池里、泡一泡水、再搓脸沐发、然后脱衣……这是她沐浴一贯的流程,简单粗暴,从来也没想过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画面。 好不好看,她都看不到。 小羊浮在水面上,像一团羊毛藻。 修仙界美人繁多,就没有长得丑的,南棠虽非萤雪那样叫人一眼惊艳,却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脸小而颊丰,鼻挺而秀,弯眉笑眼很是讨喜,唇润而红,形同花瓣,微启时能瞧见一点贝齿,美得没有攻击力。 而与她模样相反的,是她的身段。 纤而不弱,高却不魁,婀娜间又透矫健。 如今宽松的法袍被池水浸透,曲线毕露,她那点平和的美忽然间杀伤力十足,就连搓头发的姿式都透着漫不经心的妩媚。 “今天那地方是你专门找来试探我体内的春种?”南棠拧拧头发,开始褪衣,边褪边问。 小羊没回应,却忽然一翻身,沉入水里。 视线被模糊,只剩透过水迷离的人影。 一只手伸进水中,掐着羊的后颈把羊拎起。 “你怎么了?”南棠刚想揉他卷毛,忽然间瞧见雪羊那团毛球般的尾巴舒展开,周围扬起一圈细小的雪沫,她用掌心接到眼前细看,竟是六角雪片。 雪羊之所以称为“雪”,并不是因为白卷毛像雪,而是它本身自带水灵根中的冰属性,会在激动、紧张以及御敌时释放微弱的寒冰法术,令周围水气结雪。 可这灵川池只有她和小雪羊,无敌可御,他在紧张什么? 莫非…… 南棠脑袋转得颇快,她低头看看自己松垮的衣裳,诧异道:“你这家伙激动什么?难不成你们有公母之分?你是公的母的?” 小雪羊的尾巴倏地翘老高。 雪落得更大一些。 他想把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尾巴剁掉。 “被我猜中了?你是公的?”南棠看着越摇越欢的羊尾,眸里渐渐盛满惊讶。 他只是雾状体,没有实态,她一直将其视作异类,附身在灵兽身上时便当成灵宠,从没往别处想过。 “还是说,你也是修士?” 这个猜测就可怕了。 小雪羊看着南棠逐渐冰冷的眼,挣扎着脱离她的钳制,逼自己发出软绵绵的,可怜兮兮的一声:“咩——” 若有一天能化回原身,他绝对绝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如此丢人的时刻。 ———— 修士多高傲,会伪装成宠兽讨人欢心的修士,可不多见。 南棠被那声羊叫闹得没了脾气,他也算是牢牢掌握住她的喜好,知道如何安抚她的疑虑。不过怀疑依旧存在,她觉得自己要尽快找个办法,让这家伙开口说话。 闹不清他到底是何族类,南棠最终和衣沐浴,再把雪羊的卷毛清洗干净,一人一羊一起烘干后才踏上云川。 云川殿外,恰有人来寻。 “五师叔,这批是你在半年前定的东极木、养髓丹与一千灵髓。”来人是宁霞峰弟子,而宁霞峰在重虚宫内专门负责管理与分发修仙物资。 弟子手中奉有银盘,盘上是一瓶养髓丹与一锦袋灵髓,另有一堆圆木正规整地堆放在地。 南棠扫了两眼,随手拿起锦袋打开,淡淡灵气溢出,她却不由自主蹙眉,再低头抽起一根圆木仔细察觉,最后才打开药瓶嗅了嗅。 “除了这瓶养髓丹,东极木和灵髓为何全是次品?我记得我向门派登记申请采买时要的是极品。”南棠冷冷问道。 重虚宫内门规,弟子每逢境界圆满,冲击下一境界时,可向门派递交申请,以成本价向门派采买臻境所需的一应物资。南棠已是筑基圆满,早早就着手准备结丹,这些东西都是她一年前就向门派内申请的,只等一切到位就闭关结丹。 在玉昆仙界,所有宝物,不论是天材地宝还是法宝丹药,除有凡灵仙之分外,还根据每种宝贝的品质分作次品、良品与极品三类,不同品级的东西,价格相差甚远。南棠考虑到自己资质特殊,为了提高结丹的成功率,所需的东西全都要求极品。 为此,南棠耗尽自己几十年的积蓄,甚至还变卖了几件上好的法宝,才能买下这些东西。 那弟子闻言立时抱拳道歉:“师叔请见谅,今年的东极木与灵髓收得本就不多,极品级的就更少,门内几位道君按例分取后便所剩无几,正巧前些日子萤雪师叔伤重耗损了元神,故掌门下令将余下灵髓全都分到璩灵洞给萤雪师叔养神,而东极木则被宋师叔要走,所以……峰主知道此举不妥,已令弟子在此先向师叔赔个不是,这批东西的差价,峰主定会退还五师叔,并另作补偿。” “我要的是东西,不是要钱!什么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分明是我先付的钱下的定……”南棠心头怒起,可对面只是个小弟子,见她发火已惴惴不安,她拿人家撒气也无济于事,于是强忍怒火,“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告诉你们峰主,这些东西不是我当初要的,我一样也不收,我也无需他的补偿,我只要当初约定好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少!” 语毕,她遣退这小弟子,又将雪羊推进殿内,她只道:“你就在这呆着,我去趟璩灵洞,你不便跟着。” 还没等小羊回神,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川上。 ———— 宁霞峰的夕照亭上,有着霞色仙裙的少女捂唇咯咯笑个不停,她的下首就站着刚从云川回来的弟子。 “虞南棠真的那么说?”片刻后,她收笑问道。 弟子垂首:“回大师姐,五师叔是这么说的。” “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资质,结丹都是痴心妄想,也配用极品灵物?和她丙班的那些学生一样,都在暴殄天物。”少女眼角飞挑毫不客气地嘲弄道。 “可是我瞧五师叔很生气,她毕竟是掌门夫人,会不会……”弟子忧心道。 “怕什么?灵髓是江掌门下令挪去璩灵洞的,东极木是她三师兄要走的,与我们何干?就算她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最多也就如前些日那般,为了替自己学生讨灵果状告我宁霞峰,害得我被父亲责骂,这次我倒要瞧瞧,她是不是打算状告掌门与同门师兄妹?”少女说话间艳色愈炽,眉梢眼底全是报复的快意,末了又道,“去,派两个人去白眉峰,如果他们吵起来,给我传言。” 她要去看好戏。 杀心(“师姐所求,萤雪必达。”...) 这样偏心的事以前时常发生,同门六个师兄妹,所有的好东西却都紧着萤雪一人。南棠曾经为此争过,要的也只是公平而已,公平的分配,公平的历炼。可越争误会越多,换来的只是愈发恶劣的同门关系。 三师兄说她已经鸠占鹊巢,抢走掌门夫人位置,怎还有脸与萤雪再争其他? 四师兄和稀泥,劝她知足。 江止只会冷冷地问她还需要什么,隔日便奉上。 只有夏师兄偶尔替她说几句公道话,但他也不可能次次都替她扫尾。 争来争去,连她都厌倦,后来索性自己攒仙币采买。她独来独往,同门感情都看淡了。 但今日是她花钱买的东西被人占去,由不得她不动怒,只是这怒火到白眉峰时她就已冷静。 南棠步伐放慢,琢磨起这事来。 这事透着几分古怪,竟像专门冲着挑拨离间来的。她回忆最近发生的事,心里渐渐有底。前几日因着丙班被宁霞峰的弟子克扣灵果的事,她曾经向门派长老反应过这件事,后来查出不仅丙班灵果被扣,其他两个外门班弟子的丹药也或多或少被克扣过。门派议会上,江止点名宁霞峰峰主,闹得对方失了颜面,听说回去后就大发雷霆,把峰中弟子罚了一遍。 恐怕这便是由头,再看这件事,多少有点常织织的手笔。 常织织便是宁霞峰峰主的女儿,自小倍受宠爱,性子骄纵刁蛮,这两年渐渐开始接手宁霞峰事务,颇有掌峰之主的气派。 她和常织织有旧怨。 听闻当年常织织本想拜入她师尊门下,怎知师尊出了趟远门,就捡回了虞南棠,又以此为由拒绝了常织织的拜师。 常织织如何甘心?再加上南棠是难以修仙的体质,修为数年难进,后来更是与江止结修,以极低的修为嫁给江止,当上掌门夫人,这让常织织恨上加恨,数十年来都以南棠为劲敌,没完没了的对比。 ———— 璩灵洞已近在眼前,清潭上传来金铁脆响,平静的池面忽然升起两道水龙。南棠止步,遥遥望去,飞瀑内飞出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踏上水龙龙头,持剑相望而笑,宛若神仙眷侣。 “萤雪,你剑法进益了。”江止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些微笑意。 “是师兄教得好。”萤雪颌首道,“再练几招?” “你刚刚吸纳了万颗灵髓的灵气,虽然元气已复,但仍需休养,切莫操之过急,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想要练剑,改日我再来陪你。”江止道。 “多谢师兄,我没事。”萤雪说话间轻叱一声,驭水龙而起,娇喝道,“再练一遍就休息。” 江止见状摇摇头,也随之驭龙而上,只道:“说好了,最后一遍!” 两道水龙交缠,化作一道冲天水卷,两人影子没入水间,剑光频起,水卷向天际,最后又漫天洒下。 站在远处的南棠也被浇了一头水。 “你来这里做什么?” 耳畔忽然响起声音,南棠转头望去,却见三师兄宋诣与四师兄程嘉月不知几时已走到她身边。三师兄宋诣是位器修,炼器乃是一绝,眼下身着穹紫衣袍,长发未绾,眉目寒凉,正紧紧盯着她。四师兄程嘉月修剑,人却生得清秀,娃娃脸,爱笑,与南棠的年纪最接近。南棠从前和四师兄感情最好,不过后来也都淡了…… 南棠瞧着宋诣咄咄逼人的嘴脸一阵心累,只道:“都是同门师兄妹,怎么两位师兄来得,我就来不得?” 宋诣一滞,程嘉月忙笑嘻嘻打了圆场:“你来得正巧,三师兄炼了件上好的甲衣,今日正好都在,我给二师兄传信,让他带两坛醉宵过来,咱们师兄妹几人许久不曾聚过,不如一醉边饮酒边瞧三师兄的宝甲?” “宝甲?” “是啊,上品灵器,以东极木与凤坤铁所制的宝甲,准备给小师妹防身的,一会咱们试试它的威力。” 程嘉月回答得太快,宋诣想阻止已然不及。 “东极木啊……”南棠便望向宋诣略现不自在的眸,并没多说什么。 “掌门师兄又在陪小师妹练剑?”程嘉月已经越过二人,看着池上水龙卷叹道,“掌门师兄与小师妹这套行水剑法的默契越来越好了,这才练了多长时间?” 他说话间背上所负长剑已铮地出鞘,长啸一声化作流星纵入水龙卷间。 “我也玩玩。”程嘉月站在原地隔空驭剑。 金铁交震得愈发激烈,剑啸如游龙惊蛟,青光交错剑气纵横,在半空遇水成虹。 南棠看呆。行水剑法乃是双人剑法,曾几何时江止也教过她,但她永远都划不出剑气,催不起水龙。 “羡慕吗?”宋诣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问道。 南棠点点头——她当然羡慕,羡慕他们的天赋,羡慕自己穷尽所有都达不成的目标,在他人手中只是信手拈来的成就。 “我也羡慕。” 宋诣淡道。 南棠此时方回神。他似乎误解她的答案,以为她羡慕江止与萤雪间的默契与感情?然而她刚才只是见到二人剑法有感而生的波澜罢了。 是啊,不是因为江止。 她轻轻抚向胸口,没有悲伤难过,亦无愤满不甘,这些曾经有过的痛苦情绪已丝毫不剩,她的心境似乎又比上次更加清明。 惊喜来得太突然,她遏止不住唇角笑意。 “你笑什么?” 宋诣却更是误会,“自己的道侣与其她女修共修剑法,你就不难过?” “我不难过,难过的是三师兄。”南棠神清智明,笑意未减,“三师兄喜欢萤雪师妹,自愿为其牛马是你的事,莫将求而不得的气撒在我身上,也别将我当成与你一样的人。你愿意费耗精力替她炼宝甲,我却还舍不得我的东极木。” “你!”宋诣被她戳破心事,眉间寒霜愈盛,等要反驳,却听南棠一声悦耳脆语。 “夏师兄!” 夏淮得了程嘉月传信,手里摇着羽扇翩然而至。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拿扇柄敲敲南棠的头。 南棠笑眯眯道:“看到夏师兄我高兴。” 夏淮双眸微微一收,紧紧盯着她,她眉间无半丝阴霾,笑意盎然的模样,仿如数十年前,有着许久未见的轻松惬意。 “别想哄我再给你丹药。”须臾,夏淮打趣她。 那厢剑长鸣,水声乱作,飞在半空的水龙卷被人打散,化作冰珠落下,夏淮眼明手快,挥扇化出半圆光罩,将三人笼在其中。冰珠打在光罩上噼啪作响,很快滑到地面。 “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姐。”萤雪声间响起。 三人的比试结束,已从池上缓缓飞落地面,朝着南棠几人走来。 江止冲南棠略一颌首,并无过多表示,倒是夏淮开了口:“萤雪伤势才刚痊愈,精元未恢复,怎么练起行水剑?” “多谢二师兄关心,萤雪无碍。前几天大师兄找来万枚灵髓,运功助我吸纳,我的精元已经恢复。”萤雪回道,目光却自南棠面上扫过。 夏淮摇了摇扇,忽想起什么来,蹙眉道:“万枚灵髓?师兄哪来这么多灵髓?” “门派中新收了一批灵髓,各峰主分完后还有余,我便让宁霞峰都送到璩灵洞。”江止道。 夏淮又摇摇扇,望向南棠:“五师妹,那你的一千灵髓呢?” 南棠正愁如何发问,不想夏淮竟替她开口,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般愉快。 “你也要灵髓?”江止微诧。 “五师妹半年前就向门派定了一千灵髓与极品东极木,以备结丹闭关所用,怎么你们没人知道吗?”夏淮反问他。 “我……”江止垂眸,“是我失察,不知此事,让宁霞峰送灵髓时,他们也并未提到此事。五师妹,对不住。” 南棠未开口,程嘉月却忽然又道:“极品东极木?该不会是……”他望向宋诣。 “是我拿去炼宝甲的那批东极木,我不知是五师妹冲丹所用,以为……”宋诣欲言又止,没往下说,只翻手托出一件暗青色薄甲衣,“这是炼来打算送给萤雪护身的宝甲。” “师兄好意,萤雪心领,既是用师姐东极木所炼,这宝甲我不能要。”萤雪眸色微凉,冷冷道。 宋诣有些急:“萤雪,我承认抢走五师妹的东极木不妥,我会想其他办法弥补,但这件宝甲是专为你所炼,希望你能收下。” “我不要。”萤雪已俏面如霜,“若我早知那万枚灵髓也是从五师姐手中抢来,我绝不会要。” “萤雪……”宋诣捧着宝甲的手已经攥成拳。 江止亦是沉默了。 当事人的南棠什么都还没说,就见这三人已经自个儿急上了,不免觉得好笑,她正看得有趣,不妨头又被夏淮敲了下。 见她望来,夏淮使了个眼色,道:“也不用老三弥补了,既然是用五师妹的东极木炼制的,不如就将这宝甲送予五师妹。” “好。”宋诣未说话,萤雪已先应承。 宋诣猛地将手中宝甲掼入南棠怀中,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还是这别扭性子。”夏淮不以意道了句,又朝南棠道,“我那里还有两千灵髓,你若急用,我可以匀给你。” “我来吧,你开个价。”回话的是江止。 夏淮冲南棠眨了个眼,转脸报了个价给江止,竟比门派采买的高了两倍。江止倒未多言,立时付清仙币,让夏淮将灵髓送到南棠殿中,便告辞离去。 “如何,满意没有?”夏淮附耳悄声道。 “瞧夏师兄说的,你借题发挥也得不少好处。”南棠回他。高出两倍的价格收下两千灵髓,这可是笔不小的仙币。 “替你出气,收点小利,两全其美,有何不好吗?” “好!特别好!谢谢师兄。”南棠心情大快,这趟上白眉峰原没打算要回东西,不想话没说半句,就得了宝甲与灵髓,也算是意外之喜。 “那就多笑笑,别像以前那样愁眉苦脸。”夏淮又轻敲她的脑瓜。 那厢萤雪却不错眼地盯着夏淮的手与南棠。 “掌门师兄与三师兄都走了,那咱们这酒还喝不喝?”程嘉月还挂心着师兄弟几人喝酒的事。 “喝,我陪你喝。”夏淮转过身去搂住程嘉月肩膀。 南棠收起宝甲告辞:“我那里还有事,就不耽误两位师兄的好兴致了,先走一步,告辞。” 夏淮挥挥扇让她离去,可南棠身影刚消失,萤雪却也倏尔掠起。 “怎么都走了?”程嘉月挠挠头,百思不解,“说起来,咱们还没问五师妹上璩灵洞所为何事呢?她怎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好了,喝你的酒吧,憨憨!”夏淮推着程嘉月走远。 ———— 南棠并没立刻回云川,而是疾行至璩灵洞外的石碑前止步,眼珠左右转转,忽然出手朝着碑旁一丛半人高的杂草打出道青光。 青光无攻击力,只化冰水浇下,刹时间有个小修士从里头跳起,赫然就是先前给她送灵髓等物的人。 “回去告诉常织织,让她失望了,没有好戏可瞧。”南棠冷道。 小修士被冰水浇得瑟瑟发抖,只能频频点头,待她放人,立刻便飞逃而去。 南棠收回目光,叹口气,正欲回云川,却闻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师姐”。 萤雪不知几时已随她而至。 俏生生的模样依旧是惊艳众生的,可眉眼间不带笑意,直勾勾看着南棠。 “六师妹有事?”南棠问道。 “师姐,灵髓与东极木的事,我不知道。” 南棠眉心微皱——她追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 “我没怪你。”南棠回答。 南棠相信萤雪不知情,因为很多时候无需萤雪开口便有人双手奉上世间至宝,她从不关心过程。 “师姐大度。”萤雪点头,不再纠缠此事,又道,“师姐,我知道有件宝物能解你身上情蛊,你可愿一试?” 南棠沉默。 这话萤雪从没和她说过,而今怎忽然提起?莫非是为了江止? 情蛊一解,她与江止就能随时解除道侣关系,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 “师姐!”见南棠不语,萤雪上前两步,逼问道,“可愿解蛊?” “求之不得。”南棠道。 萤雪唇角忽勾,露出一丝笑来,颜中霜雪顿消,只回了南棠一句话。 “师姐所求,萤雪必达。” ———— 宁霞峰的小修士匆匆逃出数里后才渐渐放缓脚步,唉声叹气地想回去后如何回话,大师姐怕是又该发脾气骂人了。 一道红光悄无声息由他身后袭来,转眼绕到他颈间,小修士蓦地双眸圆瞪,挣扎着被红光拖入密林深处。 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轻轻抓住他的脖子,勒紧,手背上青筋浮现,小修士被手的主人勒脖提离地面。 “挑拨我与师姐关系,该死。” 伴随着女子低沉沙哑的声音,小修士瞳眸中的惊惧一闪而过,下一刻便被那人折颈而亡。 授徒(既为师,自当倾囊相授。...) 南棠一回云川,就将宋诣炼的宝甲套上身。 虽由东极木和凤坤铁这等硬物所炼制的宝甲,但甲衣却柔软轻薄,入手如同第二层肌肤。因是要送萤雪的东西,宋诣炼制时没少费心思,甲衣不止有避水火及刀剑的作用,外观也很漂亮——甲上有细鳞,鳞片浅紫,珍珠般的光泽,不同光线下呈现不同深浅的紫色。 南棠在镜前转了个圈,看着贴身而穿的甲衣,忍不住问了句:“好看吗?” 女人的天性,爱美。 殿内只有雪羊,问的自然是他。 从雪羊的视线望去,南棠高高在上,身形被甲衣裹出玲珑线条,珍珠般的光泽有着鲛尾般的华丽,十人赏心悦目。她很适合这样简洁却又奇幻的装束,跳出固有的桎梏,她仿佛有了崭新的色彩。 “喂,问你呢?”见雪羊愣愣看着自己,她心想——莫非族类不同,他不懂欣赏人类的美? 思及此,她刚要作罢,却见雪羊缩成团的尾巴忽又展开,轻轻一抖,几缕雪片飘到半空凝结在一起,成了爱心形的小冰块,而后又发出“砰”的轻响,小冰块在半空像烟花般炸开落下。 这是……来自雪羊的夸奖? 南棠蹲身将小羊捧起,在他羊角上弹了下,笑道:“你这是学会谄媚了?” 雪羊眨眨眼——肉在砧板上,他是要低头讨好她的,况且他并没说违心的话,她这模样确实漂亮,就是自己尾巴幻化出的爱心,有点不受控制。 南棠却倏地收笑盯他:“上次你还无法控制雪羊的灵气,这么快就掌握了?你天赋很高,到底是何物?” 小雪羊万没想到她疑心如此重,不过一个普通的卖乖讨巧举动,她都能察觉其中异常。 “别来这套!该交代的你还是要交代。”南棠被他用羊角蹭得下巴发痒,一边笑一边推开他。再不推开,她怕他会像狗一样吐舌舔她脸颊。 真是奇怪的家伙,一时像人,一时又像兽。 雪羊从她掌心跳下,远远跑开。南棠暂时放过他,翻手握出一把尖锥,以锥头对准自己的腹部,用力一划——甲衣分毫无损,她也没受一点伤害。 这件甲衣果然是宝贝,南棠大喜。 殿外传来求见声,她收起尖锥,将外衣披好,扫袖开了殿门。门外站着聂隐,江止说到做到,从夏淮那里买下两千枚灵髓,尽数让聂隐送到云川。 沉甸甸的一包灵髓托在掌中,让南棠心情更好。 最近她心情愉快的频率,可比从前高多了。 ———— 翌日,是丙班的授课日子。 一月三十日,外门弟子有十天的授课,余下的时间由个人自由摊作修行与门派劳作的时间,丙班亦不例外。 大清早坐望庐中就传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你们听说了没有,宁霞峰的弟子于岸昨夜被发现死在狮睡岭,脸都被啃烂了半边,像是遇到什么凶兽。”说话的人压着声,语气神神叨叨,透着叫人亢奋的神秘。 “难怪昨晚门派内那么多上修来来去去,闹了整夜。狮睡岭那鬼地方,本来凶兽就多,没有筑基中期以上的弟子都不敢去,他一个小弟子跑去那里做什么?”另有一人附和道。 “谁知道,宁霞峰的人素来跟咱们不对付,爱死几个死几个都跟咱们没关系。不过最近门派内不太平,咱们出入也要多加小心。”又有个人道。 “咳!”一声轻咳出现门口。 “快归座。”老修刘子旭立刻站起提醒一声,又朝门外进来的人道,“老师好。” 围在庐中交头接耳的人顿时鸟兽散,各自回座,一时无声。 南棠从门口进来,手里拎个青葫芦,肩头上蹲着一只小雪羊。她点点头,示意刘子旭坐下,一眼扫过全班。叶歌和商九坐得最近,刘子旭坐得最端正,新来的陆卓川坐在最后排靠窗处,正将双腿交叠放在桌面上,双眼盯着窗外,一点没把南棠放在眼里…… 南棠将小羊放到教案上,并没问起刚才在门口听到的事,只道:“宁霞峰拖欠灵果一事,已经解决,想必大家都拿到自己的那份灵果了。” 底下有人应了“是”,南棠又道:“解决了便好,今后再遇类似的事,先想着动动你们的脑子,别只会蛮干。”语至此处,她见陆卓川唇边勾起抹浅嘲,眼睛仍是没看教案处,她摇摇头,不准备惹这尊小佛,继续道,“再过三个月,便是门中弟子的试炼考核期,门中的小秘境天浮泽会在那日开启,按规则每个外门弟子都要从天浮泽内寻回一朵迷妄果,一枚凡品兽丹才算合格。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试炼考核期每两年一次,内外门弟子同时进入天浮泽历炼。天浮泽内的灵兽妖兽品阶普遍为炼气期第四重以下,少有四重以上,但深处也有筑基期的兽类出没,最适合低阶弟子历炼。 这个考核对内门弟子几无难度,但对外门弟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很多低修无力击杀天浮泽内妖兽便拿不到兽丹,无法通过考核,连续三次以上过不了考核,就会被门派劝离。 除此之外,若有人能拿到天浮泽最深处的刺墨菇,那就是这次考核的最终胜出者,将会额外获得门派的嘉奖。 提及此事,庐内坐的弟子有好些人已经垂下头盯着桌面。丙班做为最差的外门班,在座有不少人都已累积了一两次不合格记录。 一见他们的神色,南棠心中便有数了。 “如果你们还没有打算,那我就说说我的打算。在座各位的修为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天浮泽的历炼对各位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论单打独斗,恐怕你们很多人并非天浮泽内灵妖兽的对手,而你们还要与同门其他弟子争抢,胜算就更低了。我的建议是,你们可以分组同行。”她摸着羊毛卷慢慢道。 底下有人抬头,渐渐露出不解的神情。 也难怪他们疑惑,修士大多生性孤傲,历练多爱独行,即便与人同行,多数情况下也各自为政,更遑论像这样的门派历炼,本来就是优胜劣汰的竞争,谁会愿意带个废材?修为好的弟子,有些一个人就能斩杀超过十只兽类,多余的兽丹拿出来换成仙币,何必与人平分? “我说的分组,不是你们想的靠人数取胜。每个修士所擅长的术法与天赋各不相同,有人用剑擅攻,有人擅守,有人专于术法以大局为重,有人以诡术制敌……每个人的修行方向皆不相同,但不外乎攻守助这三种。天地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人,为何不可以?集五人之力,能发挥的余地,远超五人。” 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算法,而是一加一无限大于二的复杂组合。 活了近百年,可以说她的情况和丙班这些弟子并无两样,天赋差,境界修为都低,很难独力历炼,争不到好东西,于修行更加无望,只能求助他人,可万事都求助于人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她也冒死独自探入险地,慢慢琢磨出这套对敌方式来。 座下弟子也不知有几人听懂南棠的意思,但被南棠一直揉着毛的小雪羊倒是抬眼看向南棠——他听明白了,她的想法有点意思,但应该未经验证。 “丙班共十二人,可分两队,每队六人。我研究过你们每个人擅长的东西,可以帮你们分组,不过也不强求,有兴趣者找刘子旭报名。”南棠又道。 虽然最初接下丙班并非心甘情愿,但接手了她自会负责到底。 既为师,自当倾囊相授,当然,人各有志,她也不强求所有弟子非要按她的思路修行。 “接下去几天时间,我会给你们逐一讲解天浮泽内各种灵兽、妖兽、药草与矿料的详细情况,以便你们在做准备时更有针对性。” 此语一出,座下不少弟子面上又渐渐浮现凝重之色——做为被当成球般踢来踢去的弟子,遇到的大部分老师授课时讲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入门基础,从未有人像南棠这般愿意把一个秘境内产出物掰开揉碎来授课。 毫无疑问,这对他们三个月后的历练,帮助十分大。 南棠确认他们的注意已经集中过来后,方在身前扫手而过,立时就有两个灵兽的虚象浮到半空。 “今日先与你们讲讲天浮泽最常见的两种兽类……” 令丙班弟子没想到的是,单就这两只普通灵兽,南棠竟然滔滔不绝和他们讲了一上午时间,从灵兽的外形特点讲到生长习性再到生存环境,以及各自擅长的术法与克敌之术,再由此延申到方方面面……无一句废话,一听便是实战经验中得来的。 便是最初未将南棠放在眼中的陆卓川,也已不由自主向她投去注视。 口干舌燥讲完课,南棠喝完一整葫芦的青霜茶,刘子旭已经很快报名的名单送上来,南棠匆匆扫了眼。 虽然这堂课讲得精彩纷呈,但她到底修为不高,声望又低,提出的建议闻所未闻,没人相信也在情理之中。 十二人的丙班,只有五个弟子愿意参加。一个是宁霞峰克扣灵果矛盾的起因叶歌,一个是与她交好的商九,一个是刘子旭,剩下的两人,其中有一个是初进仙门没两年的小修士杜一壶,最后这个…… 南棠没有因为参加人数过少而惊讶,倒是因为这个人诧异了,她下意识地望去,窗边的陆卓川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目光。 没想到这小祖宗也参加了。 她没理他的挑衅,迅速在脑中回忆这几人的专长,很快有了头绪。 “五师叔,赤狱峰有请。” 众弟子正等南棠发话的当口,坐望庐外忽然传来声音。 南棠微愕——赤狱峰乃是重虚宫内负责刑罚的地方,忽然派人请她是为了什么。 “宁霞峰弟子于岸昨夜死于狮睡岭,我峰正在调查此事。他昨日曾现身白眉峰,因而峰主命我等将昨日上过白眉峰的人请回峰中问话,还请师叔移步。”来人道。 于岸?南棠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昨日在白眉峰确实遇到过宁霞峰的弟子,就是常织织派来看戏的那人。 莫非,死的是这人? 报着这样的疑虑,南棠跟着来人去了赤狱峰。 刚刚落到赤狱峰上,南棠迎面就遇上刚从赤狱峰出来的常织织。 常织织的脸色很不好,眸色怒沉,不见惯有的笑容,看到她连招呼也没打,只在与她错肩而过时发出了一声冷哼。 南棠不以为意,径直入殿。 偌大的赤狱殿中站了好几人,殿正中地面上摆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于岸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半个身子被咬没,露出森森白骨。 南棠不适,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挪开,倒是雪羊自她肩头跳下,三两下蹦哒到尸体旁边。 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传说(句芒春种,可号十方大山。...) 死的果然是南棠在璩灵洞外发现的那个宁霞峰弟子。人虽然是在狮睡岭被发现的,但昨日有人目睹他在白眉峰出现过,因而照例询问白眉峰的人。 南棠将昨日在白眉峰发生的事据实以告,并没隐瞒自己遇见于岸之事,只是没有提及于岸上白眉峰的目的,横竖人是常织织派到白眉峰的,赤狱峰的人定然已经先问过她了。 交代完一切,赤狱峰的人并没为难南棠,道过谢后就放她离去。 南棠抱着雪羊从赤狱峰上下来,边回云川边觉奇怪。 就如丙班弟子所说的那样,狮睡岭是凶兽出没之地,这些年有不少误入狮睡岭的弟子折损其中,后来此地便被门派列为险地,很少有低阶修士敢踏足其中,而白眉峰到狮睡岭又隔着好几座山峰,按照赤狱峰的推断,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于岸的人,于岸被她斥责后不回宁霞峰向常织织回禀,跑到狮睡岭去干什么? 不对……最后见过于岸的人,也许还得算上萤雪? 但这事无论如何也和萤雪沾不上边吧? 南棠正想得起劲,忽觉背心一凛,她不及细想,闪身避开,却见一簇蓝锥擦臂而去,险些将她衣袖划破,她折身望去,只见常织织飞在半空,俏面冷厉地盯着自己。 “虞南棠,这事没完!”常织织娇斥道。 “有完没完,都与我无关。”南棠都能想像,于岸的事要能找着凶手还好,要是找不到,常织织的怨气多半又要撒在她头上,她解释再多对方也听不进耳,不过两人是老对头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撂下一句话,南棠抱紧小雪羊,转身回了云川,留常织织在原地气得跺脚。 关于于岸的死,赤狱峰当天就盖棺定论——确是死于凶兽之手,无人为痕迹。 这夜并不太平,剑啸与兽嘶隔着山峦传来,做为全门派最护短的宁霞峰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集齐人马杀进了狮睡岭,遇兽杀兽。 ———— 是夜,本是万籁俱寂的山岭,却如沸鼎,凄厉嘶鸣远远传来,剑光与法宝虹芒不时窜起,照亮了大半座山岭。 山岭最深处仍旧笼罩在黑暗中,巨大的枯树枝桠蔓延,遮天蔽日,每一根枝桠上都倒挂着无数黑蝠,树下有白骨堆叠如小山,森森骨头分不清是人是兽,只偶尔滚落个骷髅头下来。 白骨山的四周,匍匐着大大小小近百只兽,夜太深,看不清这些兽的模样,只隐约可见森白尖锐的獠牙折射出的一点月光。 有人坐在白骨山的最高处,垂下右脚悬荡半空,赤足,脚踝上扣着金色脚镣。 “让你们处理个尸体都没处理干净,我养你们又有何用?”那人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随着他声音落下,兽类瑟瑟四退,只留下中间匍匐在地的两只双头狼。 “也罢,吞了吧。”他手起轻落。 没等双头狼发出声音,地面忽然爬起片黑影,瞬间包裹了双头狼。 一阵窸窸窣窣的啃噬骨头的声音响起,黑影钻入双头狼的眼耳口鼻中,两只凶兽顿时在地上挣扎打滚,却怎样也无法摆脱这片黑影。 仔细一看,那哪里是黑影,是藏在这枯树里的无数细小虫蚁。 “这地方看起来不能再留,你们都散了吧,待我寻得新地再通知你们。下次再见,我要你们告诉我我兄长的下落。” 他声音刚落,虫蚁已四下离散。 一句话的功夫,两只双头狼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远处的厮杀声音已经逼近,一道剑光乍起之时,山岭深处惊起无数黑蝠,复归宁静。 ———— 狮睡岭被宁霞峰扫荡之后,门派中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南棠近日只忙于两件事,一桩是寻找句芒春种的答案,一桩则是丙班弟子的考核。 上次在春醒坊把自己埋入土里,将整片的赤金沼火土变成废土至今,已又过了近十日,然而不管南棠用什么办法,运气行功也罢,施展功法也罢,都无法将土里吸收的灵气激发出来。 她的身体没有丝毫改变。那些被吸纳入体的灵气,也不知去了哪里,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丹田变成一个漩涡,底下连着无底深渊,看得到却无法利用。她有心问雪羊,奈何小雪羊这几日都无精打采,再加上他无法说话,沟通起来委实困难。 “你到底怎么了?”南棠觉得雪羊不太对劲。 这只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附体的雪羊,平时虽然称不上活泼,但也会时不时粘过来讨好她,刷点存在感,和她攀交情,但最近他却一直恹恹提不起劲来。 “咩。”雪羊发出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勉强回应她般。 南棠将他捧在掌心,送到眼前细看。小羊看着在眼前逐渐放大的脸,忍不住伸出短腿,一蹄子点在她鼻尖,阻止她再靠近。 “是身体又腐坏了?”南棠猜忖道,可他身上并没腐味传出,甚至还被淡淡的净犀香包裹,“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开口说话?该不会要给你找具修士肉身塞进去吧?” 她只是说笑而已,却见小羊尾巴一振,很快的,一小簇水气在半空幻化成一个“O”。 “打住你的想法!你这个想法太危险!”南棠立刻挥散那个“O”。 开什么玩笑,找兽体都有点困难了,还找修士肉身,回头同门该以为她修炼邪法了。 小羊用羊眼白她一眼,不再搭理她,南棠也打消逗他的念头,一人一羊降下云头,又到春醒坊。 “五师叔来了?”迎接她的依旧是嫣华。 “你师父可在?”南棠已与嫣华事先打过招呼,她今日过来一为还书,一为春醒坊主南山觉。 南山觉研究了半辈子句芒春种,应该比任何人都熟悉此物,南棠琢磨不出自己体内的东西,便想从南山觉那里再打听一二。 “在是在,不过他今日实验失败,心情不太好。罢了,五师叔随我来吧。”嫣华接过南棠还的书,一边将她往春醒坊深处引。 春醒坊的深处有棵空心巨树,树高百丈,树内有机关升降台,可达春醒坊最高处山尽峰。 山到此处峰已尽,这是重虚宫最高的一座山峰,所以名为山尽。 山尽峰是南山觉的洞府。 南棠才从巨树内踏上山尽峰,便忽觉心头一荡,一股磅礴灵气直冲入体,仿佛召唤般引得丹田处一阵翻腾,她险些克制不住冲向那股灵气的来源。 按理来说,重虚宫中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应该是云川所在的青霄峰与白眉峰,论排名山尽峰还排不进前十,可南棠所感觉到的这股灵气之磅磗,已远超青霄峰。 “五师叔这边请。”嫣华的声音让南棠回神。 “已经有多年没人到山尽峰看望过老头了,您难得上来,可千万莫嫌这儿简陋。”嫣华边说边带着南棠往里走。 南棠此时方认真打量起山尽峰——不看倒罢,一看吓一跳。 她从没见过简陋至此的修士洞府。两间茅草屋,不能遮风亦无法蔽雨,屋前秃秃一片,没有任何摆饰,比起凡人的宅子还不如。倒是茅屋正后方,有隐约青光升起。 “自从师娘故去后,老头他就变卖了全部身家,用来钻研句芒春种。别家洞府光鲜亮丽,这儿就只有……”嫣华说着又叹口气。 南棠安慰了她一句,问道:“那里又是何地?” “那是老头的禁地,里面有他调制的灵土,说是用来培育春种。这些年他有一半的身家,都砸在那里面,填进去不知多少好东西,然而句芒春种到现在也没个影儿。”嫣华解释着,又指着山崖前的一个人影道,“看,我师父在那儿。” ———— 山上风大,吹得南山觉衣袂猎猎作响。 他穿一袭陈旧法袍,后脑的木簪绾不住发髻,散了一半在肩头,下巴上全是凌乱的胡茬,正眼神痴迷地看着远处绵延山峦。 南棠抱紧小羊,心里有些唏嘘。 她记得南山师兄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曾是重虚宫有名的美男子,天资不凡仙途无限,迷煞不少女修,也是掌门的继任人选,江止的头号劲敌,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物,死心塌地爱上一个女子,并在她死后放弃大道,固执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门派内的人无不替他惋惜可怜的,但南棠却是羡慕的。 一件事,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下去,这本身就已经代表着极其强大的道心了,不论起因是世俗情爱还是仙途大道。 “虞南棠?”那边嫣华已经走到南山觉身边报上南棠身价,南山觉嚼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才记起,“虞……师妹?” 南棠忙上前抱拳:“南山师兄,是我。” “找我何事?”南山觉的目光并没从远空挪开,语气冷硬。 “师兄,我是来向您请教句芒春种之事。”南棠上前,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绵延不绝的山峦。 南山觉转头冷冷打量她,一语不发。 南棠顶着他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师兄?” 南山觉指了指远空山峦,忽道:“你听没听过门派内的传说?” 南棠蹙眉——重虚宫的传说? “我只记得我师尊提过,咱们门派内留有古神法阵,谁能开启,便可号令十方大山,庇佑门人,驱赶邪魔,安山川河海……” 那是流传在重虚宫……不对,应该是整个玉昆修仙界的修士口耳相传的一则传说,传说的年代已不可考,在漫长岁月里被镀上一层又一层的奇异色彩。 古神行过玉昆十万大山,每到一处便留下法阵,直到丈量完玉昆最后一块土地,古神化仙而去,留下无数震慑邪魔的法阵,而在重虚宫里,就留有一个阵眼。 阵眼就在重虚宫北面,其实是个荒芜的古迹,残破的地面上绘有几道早已褪色的阵法痕迹,一丝一毫的灵气都没有,像是被岁月掩埋的过往。 重虚宫的人,从没将那当成一回事。 “号令十方大山……你是不是以为开启了古阵,就能号令这里的修士?成王成神?”南山觉问她。 南棠挠挠头——她和外头的修士一样,的确都这么认为。 话本里常见的写法,得到某种仙器,开启法阵,引天下修士尽俯首,多少人奢望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数不尽的天材地宝,通通都堆到面前。 读起来真叫一个爽。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道。 “哈哈……那些修士是傻子吗?凭什么你开了法阵就要听你的?”南山觉忽然笑出声,似乎嘲笑她愚蠢,他用手指向眼前的山峦,“你看眼前这些山峦,像不像人?天地有灵,草木可化神,十方大山万万重,每一座山,都是神。眠龙山脉九百九十九座山,便有九百九十九位神。句芒春种,上通天下达地,可号十方大山万万神。” 南棠嘴巴已经张成“O”形,是她想像力匮乏了。 南山觉瞧见后笑得更显嘲讽:“怎么?你还真信了?” “……”南棠闭上嘴,敢情南山师兄在逗她玩儿? “关于句芒春种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嫣华,送客。”南山觉并没卖南棠面子,语毕拂袖而去,钻进了茅屋不再出来。 “师叔,我师父他这儿……”嫣华指指脑袋,“一根筯,你别介意。前几年同他交好的师叔来看望他时,与他争执过春种之事,原是好意想劝他清醒些莫想这些不切实际之事,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想他平白无故把人抢白一通,将人赶下山尽峰,至那以后就再没人敢管他了。他可能误会你并不相信春种之事,是来寻他开心的。不过话说回来,师叔你老是问春种又是为了什么?” 南棠把小雪羊放到肩头,道:“学术研究,研究!” 一边说,她一边下了山尽峰。 句芒春种,可启古神法阵,号令十方大山? 这话还真是只能听听算了。 ———— 从山尽峰上回到云川,南棠非常意外地在云川外看到了江止。 “师兄?”南棠诧异道。 自打璩灵洞一别后,她已有数日没见过江止。最近门派事务繁杂,宁霞峰又死了人闹出大动静,江止费了好大劲力才安抚下去。 江止微微颌首,随她进了云川。 “师妹,你准备一下,三日之后启程前往五莲墟。”他今日过来,是亲自告诉她这件事的。 南棠奉上一杯茶,问道:“只有我与师兄二人?” 江止接茶的手微微一顿:“还有一人……是萤雪。” 南棠其实并不想与他独处,听到他的前半句,刚松口气,下一刻就听到萤雪的名字。 轻松不起来了。 奶虎(一只奶萌的小脑斧。...) 五莲墟的斗法会每一甲子才办一次,到时不仅整个浮凌山的强修都会云集至此,还会有眠龙山脉的上修现身。既然强修云集,自然就是学习的好机会,哪怕是到五莲墟看上一眼,都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事。萤雪做为整个重虚宫修行速度最快,天赋最强的修士,很有可能是下一届五莲墟斗法修士的人选,提前带她去五莲墟长长见识,也在情理之中。 确切点来说,江止本来就计划带萤雪赴会,要不是擅自动用了青髓笋,也不会提议带她同往。太清莲和五莲墟斗法会都是他给她的补偿。 这些道理无需江止解释,南棠也明白。 也不知从何日开始,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弥补与被弥补关系。 不过如今看来,简单的利益交换关系,远比复杂的感情要来得容易处理。 南棠捂了捂胸口——心脏跳动得很平缓,没有痛苦没有难过,虽然有些不愉快,但那只是基于未来路程上可能出现的尴尬而生的情绪。 “五师妹,五莲墟斗法会的机会难得,六十年方有一次,萤雪正值结婴之际……”江止已开口解释。 “师兄,别说了。”南棠打断了他的话,笑道,“门派有门派的考量,我理解,能去五莲墟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心里的纠结很快就想透,避免尴尬的方法是她退出五莲墟之行,可这是她用自己的救命药换到的机会,她不会退让。 去是一定要去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她能观察自己的心魔。 也许,心魔真的消失了,蛊虫也消失了。 面对她的笑颜,江止满腹斟酌好的言语再也说不出。她笑得眉舒目弯,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叫人深深怀念的年月中。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江止不自觉回她一个温和微笑。 ———— 江止前脚离开云川,南棠后脚也跟着踏出云川。 她给刘子旭发了传音讯息,让他召集所有弟子。这并非正常授课的时间,但她赶到坐望庐时,丙班的弟子也已经差不多到齐。 三天时间很紧凑,她也有不少事要提前安排。 “三日之后,我会前往五莲墟,少则十日,多则一月,待我归来已临近门派考核之期,诸位可要抓紧修行。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会给各位留功课,希望各位都能完成。”南棠一边说,一边将一叠玉简交给刘子旭分发下去。 每个玉简之上都刻着丙班弟子的名子,每个人拿到的玉简内容都不尽相同。 “玉简中的功课是根据你们每个人所擅长的术法及优缺点而安排的,内容皆不相同,待我离开后,你们可以按照上面的要求逐步修行。”南棠趁着刘子旭分发玉简的空档解释起来。 最早拿到玉简的几个弟子,已经先一步将神识探入玉简,待粗略浏览一遍后方抬起头,皆震惊地望向南棠。 这份玉简太有针对性,并非敷衍了事的产物,而是建立在她对他们做过充分的了解基础上。而这么长久以来,从未有哪个老师肯单独花时间在他们身上。 “与你们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对你们的了解兴许有缺失之处,这三天内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上云川找我。”南棠平静道,“拿到玉简的弟子,可以先行离开自去领悟,商九、刘子旭、叶歌、杜一壶与陆卓川五人留下,我有话交代。” 她又是一扫,身前出现另外五份玉简。 丙班弟子陆续离开,商九等五人一字排开站在南棠教案前。 这五份玉简没有署名,五人面面相觑,南棠道了声:“这是你们的。”五人方各自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份玉简,神识才刚一探入,便已大感诧异。 南棠的声音响起:“这五份玉简内容都一样,里面记载了你们每个人的优势与劣势……” 陆卓川最先从玉简中收回神识,以目光质问向南棠。 每份玉简都包括了五个人的讯息,这意味着他们五人已互相向彼此曝露了实力,而任何一个修士都不愿意有人对自己了若指掌。 南棠抬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且听我说完。叶歌火灵根,主修门中《雷火诀》,攻击刚猛强劲,却失之防御;商九土木双灵根,以土系法术为主,虽然攻击稍有欠缺,然而土灵之术自体墩实沉厚,可御敌在前;刘子旭虽然寿数大,修为平平,但对敌经验远胜尔等,可观全局应变;陆卓川……你异变雷灵根,本是继承你父亲衣钵的好苗子,但偏好诡术,此术神出鬼沉可杀人于无形,最适合偷袭;而杜一壶入门时间最短,所学最浅,不宜冲锋献阵,但他头脑灵活,可应急替换。商九迎敌,叶歌制敌,刘子旭控局,陆卓川出其不意,杜一壶负责后方,最大可能保证叶歌施法无虞。五人为一体,各司其职又互为配合,所能发挥的威力远超你们所想。” 南棠说话间顿了顿,发现五人都已从玉简里出来,认真听她说话,才又继续:“我现在说这些,你们兴许感触不深,我本计划亲身示范教导,然我出行在即,时间不允许。这份玉简已经够你们对彼此有个初步的了解,至于你们的实力是否有所保留,这些都留待你们修炼间进一步发现。玉简最后有我替你们制定的修行计划,里面有五张舆图,分别是重虚宫五处修行点,由易到难,我希望你们按我的要求,拿回我要的东西。” “难道我们拿回这些东西,就都能通过考核?”陆卓川第一次在南棠面前开了口,“还是要我帮几个废物通过考核?” 他虽然修为被废了泰半,但要过门派初级的考核也并非难事,南棠的计划刚听之时他还有些兴趣,但拿到这份玉简他反而愈回怀疑。这不啻于让他带着一帮废物过考核。 南棠竖指在唇前,做个噤声的表情,道:“你不愿意,现在可以马上退出,若然修炼开启,我可就不允许了。” 在陆卓川开口前,她又道:“还有,我的目标,不是通过考核,而是助你们拿到刺墨菇,成为最终胜出的人!” 带着一群丙班低修碾压内门弟子,想想就让她觉得兴奋。 那种刺激,仿佛释放了她这三十年来的苦闷。 长久的甘于平凡之下,一点野心,忽然开始茂盛。 ———— 交代完丙班之事,南棠马不停蹄地又往门派专门饲养灵兽的地方去了。 这一去,足足两天。 小雪羊两天没见到她,倒也耐得住寂寞,独自呆在云川殿上,思忖下一步该如何走,正入定般盘腿坐在莲榻上,小小的羊身人一般竖起。 “砰”一声,大殿的门被人打开后又很快关紧,小羊睁开一条眼缝,只瞧见失踪两天的南棠兴匆匆冲到榻前道:“快起来,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已经将近一个月,他该换身体了。 雪羊猜中缘由,却懒得猜她到底带回什么躯体,只托腮看向她。 只要不是什么蛇虫鼠蚁就好,反正大概又不是猫狗之类吧。 南棠有些兴奋:“银翼虎,你知道的吧?” 雪羊陡然睁大了眼。 银翼虎的威名,他当然听过。 黑纹金瞳巨虎,背生银翼,齿如刃爪似刀,可穿山林,可冲云霄,是玉昆仙界最受修士欢迎的宠兽。 如此威风凛凛的兽躯勾起他的兴趣来,他立时就从床上跳起,三两下蹦到她面腿边,朝她身后望去,她身后空空如也。 庞大如小山的银翼虎被她藏哪里了? 南棠“嘿嘿”一笑,小指上戴的那枚月色戒指发出阵光线,一只银翼虎出现在她手中。 对,出现在她手中。 老虎的确是老虎,品种也没错,然而…… 闭着眼的老虎只比成年猫大一些,背上的羽翼小的只有人类的巴掌大,这只银翼虎都不知道足月没有。 “你别嫌弃,我好不容易才偷到这只银翼奶虎的。”南棠品出雪羊眼里赤、裸裸的嫌弃,便解释道。 成年银翼虎,就算是尸体,也不好弄,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向门派买兽尸,这举动偶尔为之也就算了,做多难免引人侧目,所以她在蹲守在门派专门饲养宠兽的百豢园附近,终于等到这只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的银翼虎。 说是偷,其实是她趁百豢园的弟子将兽尸埋进土里后,趁黑挖回来的。 雪羊盯着这一人一虎半天,认清现实——就算他再嫌弃也没用。 只见黑雾窜出,小羊软趴趴倒地,不过眨眼时间,银翼小奶虎在她掌心站起,抖了抖毛发,背上的小翅膀扑棱棱一动,发出声奶气十足的“嗷”,直击南棠心房。 南棠觉得心又要化了——养这样一只随时随地变幻形象的宠兽,好像也挺不错。 “嗷!”小奶虎有点不高兴,冲南棠又吼了一声。 南棠把他放到地上,将铃铛从小羊脖颈上解下系到老虎脖子上,然后使劲揉他脑袋上的毛,一边道:“我决定了,带你一起去五莲墟!” 小奶虎瞪大虎眼“狠狠”盯她——和萤雪一起带着他,嫌他命长么? “别怕,我特地斥资买了这个!”南棠与他心有灵犀般举起手,左手尾戒一亮,“专门用来饲养灵兽的灵戒。” 到时候把小奶虎往戒指里一丢,就妥了。 他和萤雪打不了照面。 “仙姑我带你去长长见识!”语毕,她又把小奶虎抱到怀中,兴奋道。 三天时间转眼就过,翌日便是远赴五莲墟的启程日。 她激动。 启程(师姐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 启程这日,南棠早早便结束入定,将随带的东西清点了一遍。 身上是新入手的宝甲,腰间藏着一条银柳鞭,臂钏是个能喷射毒药的暗器,头上的簪子是柄剑,靴筒里塞着把寒铁锥,这是她外出的惯常装扮,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虽然说这趟和江止出门,料来是没有危险的,但防患未燃总是好的。 小奶虎懒洋洋趴在莲榻正中,正一边用肉掌扒脑袋,一边盯着她。 检查完身上的东西,她又扫开自己的随身储物袋。 储物袋的品阶不错,里面空间能顶小半间屋子,只是不能装活物。她已经将其间物品分门别类放好,各种各样的保命丹药,奇奇怪怪的法宝、武器,还有这几年攒的兽丹灵草等物,以及一小袋仙币,是她所剩无几的全部身家。 除此之外,就是五花八门的符箓了。 纯木灵体的她攻击力弱得可怜,虽然修了《天生诀》与《五木咒》,但她的五木咒进展并不理想,到现在也只打得出一木咒,倒是天生诀中的法术,她已经基本掌握,但天生诀无攻击力,只能提升自身对木灵气的感悟,施展些辅助类的法术,比如短时间补充灵力、利用草木驱除毒瘴等等。 南棠的攻击,目前纯靠符箓。 符箓有灵符与仙符两种,光听名字便知晓这二者间的差距,仙符远高于灵符,南棠收集了几十年的符箓,一张仙符都没有,全是灵符。灵符又有凡品、上品与次仙品之分,南棠手里只有一张次仙品,其余都是凡品与小部分上品。这些灵符都被她按照攻击、防御、辅助等分门别类归纳。 比起法宝,南棠更偏爱符箓,因为符箓的灵活性和自由度更高,能随意组合施放,再加上现阶段的她压根得不到趁手的法宝,便暂时放弃了法宝。 清点完所有东西,南棠转头望向小奶虎。 小奶虎正把肉掌塞在嘴里咬,边咬边想,南棠这样的人才,定是管事的一把好手,将来若有机会,将她招来替自己管理洞府就好了,他那里乱腾腾的就缺人管。反正这破门派也没人疼她,像株野草似的,到了他那里,他还能护着她些,只可惜,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去…… 他自顾自想着,不妨眼前一暗,人影笼来,南棠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正低头静静看着他。他心生不妙,刚想溜开,她已一把将小奶虎抱起,把头埋在小奶虎颈间狠狠嗅了一把。 这么小的老虎,挠头可爱,咬手手可爱,怎么看都可爱! 南棠控制不住。 “真舍不得把你放到戒指里!”她吸够奶虎后,一边感慨,一边把小奶虎给扔进了戒指里。 小奶虎只来得及在心里发出一声“嗤”。 ———— 万事齐备,南棠踏出云川。 青霄峰的迎仙台上已经站着不少人,都是门派内的峰主与南棠的几个师兄,前来给江止送行。萤雪也早就到了,正站在江止身后,向送行的人拱手回礼。 虽然只有江止一人有资格参加斗法会,但重虚宫众修依旧非常看中五莲墟斗法会,毕竟江止代表着整个重虚宫,若是获胜,得益的可不止江止一人,整个重虚宫的地位在浮凌山都会往上提一大步。 地位上涨,门派能得的好处就更多了,其中利害关系门中诸修都心知肚明,因而出手也大方,趁着送行的机会送给江止几份大礼,盼他得胜归来。 南棠在人群外站了一会,等他们客套结束才上前。 萤雪眼神最好,第一个发现了她,道:“师姐来了。” 江止便与众人一起望去,南棠已从人群外走进来,脸上堆着笑,眉眼弯弯精神爽利的模样,打招呼的声音格外敞亮:“掌门师兄,六师妹……” 任谁都看得出来,南棠心情很好,兴致很高,眼里都是亮光,熠熠生辉。江止微微一怔,心尖仿如被她的笑灼了一下,明明还是那个五师妹,怎么忽然有些变了? “五师姐……”萤雪眉头微蹙,盯着南棠不放,喃喃道。 “能动身了吗?”南棠与众人简单寒暄完毕,精神抖擞问道。 江止没有回答她,只是扬起手朝天际划下,一道赤红光芒掠过。 吼—— 赤背黑纹脚底生焰的朱焰麒麟撕天而至,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江止的灵兽,也是他的坐骑。 南边忽然又飘来片五色彩云,待到近处时才发现,那是一群五色仙蝶,萤雪脚尖点地,人如飞缎般飞起,轻飘飘地落到那群仙蝶之上。 南棠便也要往外掏出自己那只机关凤雀。 只是还没等她彻底放出凤雀,江止开口阻止了她。 “师妹,驾驭机关凤雀需要耗损灵力,此去五莲墟路途遥远,灵力易竭。”他道。 南棠动作一顿,机关凤雀是她唯一的飞行坐骑,她没有其它飞行法宝,御剑飞行就更不可能了,那比机关凤雀还费灵力。 江止掠上朱焰麒麟后背,单手负后,微躬下身,朝她伸出手:“上来吧。” 南棠却犹豫了,这若是从前她怕是要窃喜的,但如今她并不想太靠近江止,可不上朱焰麒麟,她就会拖累他们的行程。 那厢萤雪已经望来,眉头拧得更紧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江止抢了先。 “你我是道侣,不必如此见外。”似乎看出南棠犹豫,江止道。 这大概是三十年内江止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及二人“道侣”的身份,南棠却不自在了,暗忖江止今天是吃错了什么丹药不成? “愣什么?还不上去?”就在南棠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才能让大家都不尴尬的时候,夏淮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南棠回头看了看夏淮,夏淮却冲她眨眨眼,暗暗传音与她:“好好和江止培养感情,这对你的心魔有帮助!” 语毕,还没等南棠回答,夏淮便将羽扇在她后背一拍。南棠顿时人如轻鸢飞起,落下之时恰是朱焰麒麟背后,手也顺势落进江止掌中。 “走了!”一声娇叱忽起,未待南棠站稳,身畔便是阵五彩斑斓的光芒掠空而去。 竟是萤雪先行一步,驭蝶疾飞,将江止甩在了后面。 仿佛置气一般。 南棠听到江止轻轻叹了声,她倏地收回手,道了声:“多谢师兄。” “客气了。”江止并未多言,转身朝着山上众修拱手道别。 朱焰麒麟徐徐而起,随着江止一声令下,化作道赤红焰光,追着萤雪的方向掠空而去。 ———— 焰光穿云而过,眨眼间就追上萤雪,飞到云上。上升的速度渐缓,朱焰麒麟也慢慢飞得稳定了。虽然这里阳光明烈,浮云如海,可高处不胜寒,四周其实寒冷非常。南棠早就蹲在麒麟颈背处,揪着麒麟脖子上的金项圈,鬓发已被狂风刮向两侧,脸颊也通红一片,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兴奋的。 刚才那点尴尬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这个俯瞰九州大地的高度,这广袤云海烈烈灼阳,都无限催生她心中埋藏多年的飞仙梦。 她想,总有一日,她也要像这般腾云驾雾,自由自在御空而行。 江止就站她身后,看她扶着朱焰麒麟背慢慢站起来,侧身遥望远空,眼中是无限神往的目光,面上有着少有的好奇与兴奋,宛如那年刚被师尊带回重虚宫的少女,心中仍有向往,常做惊人之语,叽叽喳喳像林间山雀,用不完的精力。 她是有些变了,不是变得陌生,而是似乎正渐渐回到过去。 南棠将乱发勾到耳后,摸着朱焰麒麟柔软的毛,心里正想戒指里那只小奶虎。如果小奶虎可以长大,也必是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到时她坐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在天上翱翔一圈,定是件无比快意的事。 啊嚏—— 龟缩在戒指狭小空间里的小奶虎打了个喷嚏。 谁又在打他主意了? ———— 朱焰麒麟的速度很快,普通飞行坐骑需要三天三夜才能到的距离,他们只用了一天一夜就飞到了,萤雪的蝶群也没落后朱焰麒麟太多,三人一前一后降下云头,落在了一处小村外。 “这里距五莲墟只有三百里路了,五莲斗法会在五天之后,我们还有时间,你们没来过这里,我带你们走走。”江止边收麒麟边道。 “五莲村?”南棠看着镇口桃树下的石碑问道,“凡人村落?” 江止带着南棠与萤雪往里走,道:“仙凡杂居的村子。这里的凡人,是百年前为避凡间战乱而迁徙到此地的遗民,被五莲墟的清慈山君收留在此建起村落,受五莲墟庇护,也供养着五莲墟的仙君。时间一久,来来往往的修士也有不少选择在此地落脚暂修,所以成了仙凡混居的村落。村民为谋生在村中建有仙市,平时会售卖些低阶的小东西,但近期是五莲斗法会的日子,来往的修士很多,会自发在村里的仙市售卖手上的好东西,以换取自身所需。” 他话都没说完,就见南棠眼神越来越亮。 南棠很少离开门派,仙市这种东西又可遇不可求,她自然好奇。 “我能去瞧瞧吗?”果然,听完江止的话,她立刻开口询问。 江止点头:“就是带你们来玩的。” “我与师姐去逛逛吧。”萤雪站在南棠身边,忽然道。 江止看着她二人,只道她们都是女孩子,总会看些男子不方便跟在身边的东西,他若跟着她们反而不自在,便点头允道:“也罢,仙市南边的老槐树下有个酒肆,我在那里等你们。今夜我们会在这里逗留一夜,你们慢慢逛,不着急。若想买什么短了仙币,传音给我便是。” 南棠道声谢,已经拔步往仙市匆匆走去。 ———— 仙市很好找,就在村中央,市集虽然不大,但今日却人头撺动。卖的人多,逛的人就更多了,有门面的敞着铺子招揽客人,没门面的就地铺块毡布权作摊位,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叫人眼花。 南棠与萤雪并肩走着,一路无话,只东张西望看着摊贩手里的宝贝。 “师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萤雪却忽然开口。 南棠停在一个摊位前,正向老板要符箓,闻言也不转头,只问:“师妹何出此言?” 她对萤雪倒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就是了,彼此间三十年没什么往来,都在各行己事,偶尔见面也就客套两句,井水不犯河水。 “我初入师门就跟在师姐身边,那时你我亲厚非常,同吃同眠同行,可如今却连话也说不上半句。”萤雪的声音轻轻的,目光也因为回忆而显得遥远,看着南棠的眼神愈发温柔。 南棠低头一张张翻看老板递来的符箓,问明价格后才回萤雪:“都长大了,哪还能像过去那样。” 这话答得便有些敷衍。 “可是师姐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师姐忘了吗?” 南棠纳闷地转头看她——自己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知道师姐定然是忘了!”萤雪声音忽扬,面上浮现三分怒意,但很快又散去,“也罢,我记着就成。师姐,待我替你解了锁情蛊,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可好?”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及解蛊之事了,南棠隐隐觉得不对劲:“萤雪,你为何如此笃定可以为我解蛊?” 萤雪便抬了头,遥遥望向五莲墟的方向。 三十年了,若非因为锁情蛊的关系,师姐与江止不得不结修共生死,她何至于三十年不踏云川,离师姐那般遥远。 锁情蛊不解,若带走南棠,她是会殒命的。 但很快就不一样了…… “师姐,我一定会替你解蛊的。”萤雪没有正面回答,只又笑着从摊上拈起根白玉簪子,趁她不察簪进她发髻间,“师姐戴这个好看。” 不知怎的,南棠听得心头毛毛,伸手从发间将簪子拔下,随意扫了眼,道:“我不喜欢。”想了想,她又问萤雪,“莫非……五莲墟有能解锁情蛊的东西?” 萤雪不再回答,取出枚仙币扔给老板,刚道了句:“这簪子我要了……” 语音未落,南棠手里的簪子便被人抽走。 “好雅致的簪子,好扎眼的美人儿 ……”男人刻意沉嗓的声音响起。 南棠与萤雪同时转头一看,那根白玉簪已经落到个穿月白长袍的修士手中。 这修士模样倒也俊俏,只是面上敷了粉,竟比女子还白三分,长发半绾半披,眉心间画了颗朱色花钿,正目光轻浮地在萤雪与南棠脸上来来回回地扫,看着就不像正经人。 从她二人进仙市开始,就已经吸引了许多目光。 毕竟像萤雪这般扎眼的女修很少见,与她同行的南棠也生得标致。 “这簪子不过俗物一件,怎配得上二位美人儿,我那里倒有不少好东西,二位可有兴致随我去瞧上一瞧……” 男人笑语吟吟的模样望向南棠,南棠忽觉眼前一阵轻眩,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蛊惑力十足,她心中已道不妙,自己怕是遇到媚门中人,专以妖惑之术勾引年轻女修为炉鼎。 男人的嘴皮子还在蠕动,瞳眸宛如漩涡,南棠勉强定神,隐隐约约中,她看到男人的手先探向萤雪,萤雪后退半步避过他的动作,他便改为朝南棠出手。 忽然间,丹田处窜起一股冰冽气息直冲神识,她瞬间清醒,反手便扫出一道风刃,男修的惨叫随之响起。 “啊——” 这声惨叫却不是因为南棠的攻击。 刚才还笑吟吟的男人,眼下已经痛苦地握住自己的右手,惊恐地看着萤雪。许是没料到自己的媚惑术会失手,也没想过对方出手狠辣,他反应不及。 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落下,地上掉落两根被削断的手指头,正是他拿玉簪的手指头。 萤雪冷冷看着对方,手中拈有一片蝉翼薄刃,刀刃上的血迹已沾染到她指尖。 修罗(一个奇奇怪怪的修罗场。...) “你们……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是……”男修捧着手,被萤雪煞气遍布的目光逼退数步,正要自报家门,却见萤雪手轻轻一动,指间拈着的薄刃离手,旋转如蝶般疾速朝他咽喉划来。 他只来及尖叫一声,转身拔腿就逃。薄刃发出阵嗡嗡响声,追着那人出了市集。 凡修士聚集地多有争斗,这样的场面已见怪不怪,见到那人一路疯逃,也无人过多关注。 “师姐没中媚术?”萤雪问道。 “嗯。”南棠轻按小腹——刚才,是体内的东西帮了她一把。 “那就好。”萤雪指尖化出水珠,洗净手上的血。 南棠垂眸,正好瞧见与两根断指一起落在地上的玉簪,俯身要捡,萤雪的动作快了一步。 她掌心朝地一压,将那根玉簪压成齑粉。 “脏了,不要。我给师姐挑更好的。”萤雪道。 簪子到底没能再挑到合意的,小插曲影响了南棠的心情,再加上陪逛的人不对,她在仙市里匆匆走了一圈便回去与江止会合。 江止坐在槐树下等她们,酒已经点好,见她二人回来不由奇怪:“这么快。” “没趣,都是凡物。”南棠先一步在桌边坐下道。 “你自小生在门派内,散修手里的东西当然看不上。”江止倒了两盅酒,推给二人。 他这话倒也没错,有门派的修士总比散修的资源要好些,虽然南棠在门派处境不佳,但要说门派亏待苛扣她的份内用度,倒也不曾,更别提她师尊还在时花在她身上的灵丹妙药。 她师尊说过,散修散修,离了门派就是孤魂野鬼,自由是自由,境遇也更艰难,有门派在,便像有家的人,不管身在何处,去往多遥远的险境历炼,总有份归属。 至于人与人之间的龃龉,那大抵是不能算在门派头上。 “那也多亏咱们门派历任掌门能将门派管理得井井有条,这里头可有师兄一份功劳,这杯酒敬你,预祝师兄在五莲斗法会上旗开得胜!”南棠很有集体荣誉感,举杯敬江止。 “多谢。”江止仰头饮尽,盯着她,“师妹,你似乎……” “师兄,这趟五莲墟的斗法会,听说梦隐峰的隋流和七归斋的顾松庭都会参加。这两人我此前在外历炼曾经偶遇过,修为不浅,尤其隋流,你可有应对把握?”萤雪开口转移了话题。 江止便将注意力挪开,道:“这二人与我境界都在伯仲之间,顾松庭的微雨剑我前些年见识过,有几分了解,倒是那隋流甚少在外走动,关于他的消息很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讨论起五莲斗法会的修士来,那些名字属于南棠听过却从没见过的人,可望而不可及。他们讨论得深,南棠跟不上,只能安静地听。 待得二人将斗法会的修士挨个分析了一遍,天色已渐沉,江止忽然意识到南棠已许久未插话。 “五师妹,对不起。”他为冷落南棠而道歉。 南棠摇摇头:“不碍事,听你们讨论,我受益匪浅。” 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心平所和地听江止和萤雪畅谈听得入神,遥远的人和事,无法企及的境界,高深的剑术道法,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汲取的东西。她没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反而有种求知若渴的新体验。 这趟与他们同行虽不少尴尬,但她再一次肯定,自己已经放下了某些东西。 三十年前的虞南棠,正在慢慢归来。 ———— 在五莲村歇了一晚后,三人第二天一早便重新踏上往五莲墟的路途。 这次江止没有再召朱焰麒麟,而是低空御剑,这样可以领略五莲墟的风光,南棠也终于不必再和江止呆在一起,她的机关凤雀总算派上用场。 五莲墟并非门派,而是供奉山君的地方。 重虚宫所在的浮凌山一共有七位山君,山君的境界都在元婴后期至化神前期,共同庇护着整个浮凌山。浮凌山内的所有门派与山峰,都要向山君进献一部分产出物。 从五莲村到五莲墟的这段路,风景异常美丽,除却奇花异草外,还有许多平时难以一见的灵兽,都是每个山峰的供奉物。 路边随便一只灵兽,就是在外头售价过千仙币的稀罕货,就连上山的路,都是玉石铺就……重虚宫已算是浮凌山最富足的门派之一,门内景致也多华丽,但比起这里的奢靡还是小坞见大坞。 南棠看得目不暇接,心思也跟着活络。 如果她也有个自己的门派,定也要搭建得要多花哨有多花哨,要放很多很多的灵兽,再种上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她心里渐渐就有了个蓝图,嘴角挂起笑意。 “师姐在笑什么?”萤雪飞在她右边,好奇问道。 “我在想,如果我有个自己的门派,要如何筹建。”南棠越想越觉有趣。 原本飞在二人前面不远处的江止听到这话,慢下速度,回到南棠身边,道:“为何要有自己的门派,云川和重虚宫不算吗?” “那不一样。”南棠回答得很认真,“重虚宫是我的师门,云川是你的洞府,我不能随心所欲。” “为何不能?你是……我的夫人,云川你自可随意,至于重虚宫,你有什么想法,可以与我商量。”江止神使鬼差来了一句,连自己也没参透的话。 师妹的天马行空又开始了,似乎还影响到他。 “师兄别逗我,你真觉得我这有名无实的掌门夫人,可以随心所欲?”既然他提及这一点,南棠索性把大实话也说了。 如果只把江止当成大师兄,一切就都风平浪静。 他们不是真的道侣,只是因为锁情侣不得不被绑在一起的师兄妹,无关情爱。 这算不上质问的话却令江止一顿,他陷入沉思,萤雪接了话茬:“师姐是想自立门户?” “有何不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难道想都不让想了? “不可!”江止突然回神般道,“建宗立派没有你想得那般简单。” “我觉得师姐的想法颇妙,若是师姐打算自立门户,我便随师姐一起。”萤雪眼角飞挑,似乎对南棠这个提议万分高兴。 江止却蹙紧了眉,俊脸微沉:“你们自幼被门派庇护,不知外间险恶,莫说建宗立派,便是占峰为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师兄这么说便没意思了,重虚宫当年不也是从小门小派发展过来的,事在人为罢了。师姐若要建派,我就倾力相助。” “萤雪!”江止难得对她大声起来,“你莫要怂勇她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五师妹在重虚宫已近百年,就像云川上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明媚春光,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离开。 南棠皱起眉来,怎么说着说着,这两人竟然要吵起来?真是稀罕。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明天就要出任哪个门派掌门了。 “师兄!六师妹!你们别吵了!”她忙出言制止,“我只是想想而已……” 江止忽觉自己反应有些过,分明只是五师妹天马行空的说笑而已,怎突然间就让他当真了? 萤雪抿抿唇,收声不语。 三人忽然都不说话,气氛微凝,好在已近五莲墟,路上遇到的修士越来越多,不少人前来与江止打招呼,才刚让人不愉快的话题很快被抛在脑后。 就这样一路寒暄一路上了五莲墟。 南棠做为江止“道侣”的身份,很快便传开。 江止在浮凌山名头正盛,又是重虚宫的掌门,不少人早就好奇他的道侣,如今好不容易见着,自然争相前来结识,江止那句“我的道侣”、“我的夫人”倒是说得越来越顺口,南棠却越听越不自在了。 她现在……很不喜欢“掌门夫人”这四个字。 ———— 五莲墟给每个赴会的修士都安排了休憩的洞府。 分给江止的是个可观星河的天然石洞,洞的一侧是巨大的透明晶石,上头镶嵌了无数萤石,每光夜幕降临,萤石便亮如星辰,如同与天际星河相接,苍穹倒挂般璀璨。 除此之外,石洞很大,由外至内共三间石室,外间可供招呼道友,里间有玉石莲榻,再往左去,则是一处天然暖池洞,专供沐浴所用。 南棠做为江止的道侣,理所当然地与江止共享这间洞府。 “师兄慢走。”道过别,把江止送出门后,南棠总算能彻底放松下来。 按她对江止的了解,他必是不愿与她共处一室的,五莲墟上来的修士又多,正热闹地呼朋引伴,江止肯定是要与他们饮酒畅谈,夜里不会回来。 这偌大的洞府,由她一人独享,别提多愉快。 关上门,南棠火速就将某只可怜的小奶虎从戒指里放出来。 小奶虎呆在逼仄的空间中,已经无聊到开始训练用那对巴掌大小的翅膀拖起自己圆滚的身躯飞行,练了半天,总算能飞起来一点,正在半空打转,忽然间天地倒旋。 吧唧一声,一“坨”奶虎四脚朝天砸在地面上,出现在南棠面前。 这出场的姿势,倒是特别。 南棠刚想抱他,奶虎一个翻身坐起,小翅膀扑棱棱一扇,就飞到南棠眼前。 “你会飞了?”南棠很是惊喜。 小奶虎“嗷”地吼了她一声,露出尖厉的乳牙,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满。 “委屈你了。”南棠忙摸摸他的脑袋,忽然间一把将他捞到怀里,“你看我刚到这里就把你放出来了,回头找个机会,咱们偷偷出去见见世面。” 小翅膀扑棱得更加厉害,他想挣扎出她的怀抱,奈何这不成比例的翅膀,拖起他的身躯都显得困难,再加上南棠的钳制,更是不可能。 南棠揉个过瘾后才总算撒手,让小奶虎下地,小奶虎一落地就离她远远。 “瞧瞧这洞府,不愧是五莲墟,好大的手笔。”南棠这时才在石洞里慢慢逛起来。 小奶虎已经跳上莲榻,翘了个兽类二郎腿瞥她——这地方还不及他一个储物阁大,有什么可稀罕的?他住的地方,坐拥山海,揽星抚月,是这世间独一无二之地。 可惜,回不去。 “小乖,快过来!”没等他展开回忆,就听南棠一声呼喊,他扑棱着翅膀进了另外一间石室。 等会,她刚才叫他什么? 进了石室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了个无比难听的新名字——小乖? “这不是普通暖池。”南棠已经蹲在暖池旁边掬起一捧水泼脸,“灵气好充沛!” 就只是洗把脸,已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低头仔细看去,发现暖池里有无数浅绿细砂,既惊且喜道:“难怪,是涤尘砂。” 涤尘砂有养元固本之效,能提升修士吸纳灵气的速度,快速恢复修士精力,五莲墟将涤尘砂加在暖池中,应该是希望远来的修士能浸泡暖池以祛疲惫。 这在重虚宫可是挺难得的东西。 南棠受不了诱惑,横竖江止不会回来,她泡泡暖池应也无妨。 如此想着,南棠和衣踏入暖池中,顺便揪住小奶虎颈间的毛把它也按进暖池。 “一起泡!” 好东西,自然要与最亲密的朋友分享。 ———— 时间一点点流逝,暖池水温适中,涤尘砂叫人彻底放松,灵气缓缓滋润了经脉骨骼,南棠闭气盘坐水中,整个人都浸在暖池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坦。 小奶虎没有打扰她,跷着脚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洞府里异常安静,江止推门而入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提早告罪退席回来了,脑中反反复复想的,是白天南棠那一句…… 有名无实的掌门夫人。 修罗2(关于过去。...) 从五师妹以身饲蛊至今,一晃眼,三十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这三十年间,五师妹的存在始终代表着恩情、责任与负担,他们的结修,并未掺杂男女感情。江止以为五师妹也与自己一样,将这场结修视作恩情偿还,直到夏淮告诉他,五师妹的心魔许是因他而起。 五师妹这人,从小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并非含蓄的人。 可她的感情,藏得非常深,深到几乎无人察觉。 就像她每一年都送的生辰礼,每一年都说的那句“师兄,生辰喜乐”……年复一年,从认识到现在,说了近百年,久到变成一种惯例,而他从未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修士与凡人不同,寿元绵长,很少会专门过生辰,甚至就连生辰是哪一日,在漫长岁月中都可能被遗忘,只有五师妹,年年祝他生辰喜乐,年年送他生辰礼。 除此之外,她与其他同门一样,尊敬他,爱戴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越。 突如其来的认知让他觉得沉重,他已经背负了一段恩情,不想再投入自己的感情,更何况其中还有个萤雪。 相较于五师妹的含蓄,萤雪则显得外露许多,一出现便夺目耀眼,霸占了他所有目光。他一直觉得萤雪对自己有感情,就连老三也那般觉得,以至于一直误会他辜负了萤雪。他必需承认最初确曾被萤雪吸引,对她另眼相待,可许是世事无常,情丝未深便被斩落,他不知道萤雪是如何想的,但他已经回应不了她……辜负,也许是有的,所以这些年,他竭尽所能地帮助萤雪。 师尊从前曾提点过他,说他道心未坚,为人处事总想滴水不漏,总想对得起所有人,总想让自己无可指摘,可哪里有面面俱到的感情? 妖鬼易除,人心难定。 迟早有一天,他会败在自己的虚伪手上。 ———— 江止在席上喝了些仙酒,没到醉的地步,却让他心绪杂乱,想起这三十年间的事,又想着白天五师妹那句话,慢慢踱进石洞。 夜已沉,浩瀚星河仿佛倒挂石壁上,洞中没有其他光线,只有最里面那间石室透出浅淡青光,他又往那里行去。 扑面而来是沁入心神的充沛灵气,他的脚步在洞口停下,眼前是片浅碧色的暖池,四壁镶嵌的宝珠华光都被水气氤氲成玉色。 他并没继续往里走的打算,正要回身,却听一声“哗啦”,池子里有人突然站起。 水花飞溅到江止脸上,他瞳眸倏地微缩。 那人背对他,长发尽数拨到一侧,发尾在水面青藻般散开,露出一截修长盈白的后颈。她和衣而沐,然面轻薄的仙袍沾了水服帖于身,透出底下那件泛着珍珠光泽的软甲,有一瞬间,像是海中陵鱼探出波涛,妖妩而迷人。 “小乖?”南棠一边拧着头发,一边放眼暖池寻找奶虎的踪迹。 池面空空的,那只奶虎已不知所踪。 南棠将长发一甩,转身要出池,却一眼瞧见站在岸上的人。 水气让她显得有些朦胧,但江止却又清晰地看见一颗水珠从她眉心滚过,再从唇瓣滑到下颌,最后滴入襟口…… 江止毫不设防被这一幕扰乱全部心神。 她和他印象中的五师妹大厢径庭,没有了记忆里十年如一日刻板的模样。 哗—— 一片水幕扬起,阻断江止目光,乱溅的水珠扑向江止脸面,他别开头去,只听水幕后传来五师妹微冷的声音:“掌门师兄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哗—— 水声再度响起,水幕落回池中,南棠已经从暖池中掠起落到岸上,身上换了套干爽的衣裙。 “对不住,是我失礼。”江止道歉。 南棠已与他错身而过,向外面走去,他看得出来,她发脾气了。 “师兄不必总向我道歉,这本就是你的洞府,只是希望进来时能同我打声招呼。”南棠边说边找小奶虎的踪迹。 除了不快江止的忽然出现外,她还担心小奶虎。 江止跟在她身后,只瞧见她披爻满背的发,虽然换过衣裳,但她的发还未绾起。 “你在这里可住得习惯?”他找了个话题问道。 “习惯,这儿很好。”南棠简单答道,放眼整间石室,她都没找到那只小奶虎。 她又向外走了两步,忽然间在石门旁看到一串很浅的脚印——那只该死的小老虎,溜出去了? “师妹在找什么?”江止走到她身边问道。 南棠立刻便收回目光:“没什么。” 这串脚印还是不宜让师兄发现的好。 “师兄不是在外与道友饮酒论道,这么早就离席?”她猜测着小奶虎的去向应付起江止来。 “怕你人生地不熟的觉得孤单,所以回来陪你。”江止坐到莲榻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师妹,我们说说话吧。你白日怨说这掌门夫人有名无实,是我冷落你了。” “……?”南棠的心思因为江止的言语而暂时从小奶虎的行踪上回来。 他师兄在说什么?怎么她忽然间听不明白了。 “我没怨……”她就只是说了句大实话,任谁都觉得她这重虚宫掌门夫人名不副实吧。 “我知道,你从来不怨,连心魔也多是自己苦苦克制。”江止顿了顿才垂眸道,“师妹,你我结修三十载,空有夫妻之名,未得夫妻之实……” 他面上有些绯色,话说不下去,南棠却听得目瞪口呆。 夫妻之实? 她师兄是不是想岔了? 要么就是她陷进什么幻觉里? “回去后,我会搬回云川与你同修。”江止复又抬眸,定定看着南棠道。 南棠没能立刻嚼透江止的意思,江止见她迟迟未上前同坐,索性起身踱到她身前,抬手抚上她的鬓发,指尖微触她脸颊…… 同修?夫妻之实? 南棠彻底反应过来江止言下之意,只觉得太过荒谬。 “师兄!”她别脸避开他的手,急急唤了江止一声,开始组织劝江止收回同修想法的语句。 外门忽然传来清脆铃音。 “五师姐可在?” 萤雪声音随之响起。 江止的动作微顿,南棠如获大赦,从没哪一刻像眼下这般觉得萤雪的声音如此动听。 “在。”她飞快转身,边走边挥袖扫开了最外面的石门。 萤雪慢慢踱进屋里,先向她笑道:“师姐,我得了壶好酒,想与你共饮……”话没完,她似无意间发现江止般道,“师兄也在这里?” 江止颌首。 萤雪见二人间气氛微妙,便道:“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了师兄与师姐,那我走……” “不用!”南棠与江止同时开口。 南棠这会才不管萤雪是不知还是假不知江止在这里,是过来拆台还是真来与她饮酒,她只觉得萤雪来的真是时候。 她现在……一刻也不想与江止共处一室。 “你留下陪你师姐吧。”江止道。 “可这样不是打扰到你们……”萤雪明亮的眼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无妨。”江止摇摇头。 “说来我适才遇到尚安道友正满天下在找师兄,还问我来着,他说要与师兄切磋论道,恐怕现在还在外头找你。”萤雪又道。 江止看了眼南棠,微叹一声,道:“罢,我去找他。你们聊,不必拘束,我今夜不归。” 语罢他振袖离去。 南棠大大松口气,萤雪已自顾自走到她背后,道:“师姐该不会怪我让师兄离开吧?” “他的道友找他,师妹传话而已,我怪你做甚?”南棠回道。若是从前她大概是会难过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心境早就不同了。萤雪想将江止与她分开,却不知正帮了她大忙。 萤雪微微一笑,挑起几缕她散落的发入掌心:“师姐的发养得真好,我帮师姐绾发可好?像以前那样?”她说着轻按南棠肩头,将自己的脑袋歪到南棠脸侧。 南棠便回忆起萤雪刚入师门跟着自己的那段岁月。 那时萤雪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头与她相差无几,见人就躲的个性。她们的师尊是个甩手掌柜,不会带姑娘,就把萤雪丢给她。她初见萤雪时,萤雪连头发也不会梳,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 刚开始那半年,都是南棠手把手教她,梳头、净面、描眉、点唇……把她拾掇得漂漂亮亮。当时南棠洞府外头有一片竹林,萤雪最爱的事,就是和南棠坐在竹林里,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让南棠给她梳一头的长发。 后来,萤雪学会了编复杂的辫子,但不爱给自己梳,就抓着南棠梳,给她绾发,编各式各样的发型。南棠则偏爱给她穿各种各样漂亮的衣裙,看着她一天天变得鲜活,变得自信。 南棠常想,如果自己有个妹妹,在这世间就该这样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可怎知后来…… 南棠转过身,与萤雪面对面:“不了,散着发松快。” 萤雪有些失望,倒也没为难她,道:“那咱们饮酒?” 南棠看不透萤雪,摸不准她为何突然对自己又变得热情,好似过去三十年的冷漠都不曾发生过般。她没心思饮酒,只想赶紧让萤雪离开,便道:“多谢师妹好意,酒就不饮了,我……” 怎料话没说完,南棠就看到石门被推开一道缝,一只虎掌塞了进来。 “不饮酒,那师姐想做什么?”萤雪问道,又闻身后传来细微响动,便缓缓转头。 “六师妹!”南棠忽然拔高声调,下意识地用手捧住萤雪的脸颊,阻止她转头,“你别动!” 萤雪蹙了眉,看着南棠的脸凑近自己。 南棠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萤雪肩头,看着虎掌一点点打开石门,小奶虎半个身子探入房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在看到萤雪背影时石化当场。 这只该死的小奶虎,竟然还会开启石门禁制了? “师姐在看什么?”萤雪没动,目光落在南棠脸上。 南棠一边看着小奶虎慢慢地退出石门,一边固定住萤雪的脑袋不让她转身,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回答来:“六师妹,你的唇脂颜色特别漂亮,让我瞧瞧,是用什么花淘制的?” 萤雪抬手以指腹捻过自己的唇,轻轻一搓,将指腹展示在南棠眼前。 指腹没有沾下任何颜色。 “师妹果然天生丽质。”南棠干巴巴回道。 “不及师姐。”萤雪却因为她的话而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离得这般近,呼吸间的气息交融,师姐的唇,像今日酒宴上玉丹酒。 萤雪微不可察地咽了咽喉。 石门终于彻底合拢,南棠猛地撒手,退后两步,按住自己胸口。 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 “师姐?”萤雪不解道。 “师妹,这两日赶路我累了,想运功调息恢复精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酒就不喝了。”南棠飞快道。 萤雪没强求:“我知道了,师姐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找师姐饮酒。” 南棠点点头,送她到门口,亲自开了石门,与她道别,直至萤雪的身影浸入茫茫夜色中再也不见,她才站在门口左右张望起来。 没多久,一道虎影倏地窜进门里。 南棠飞快关门。 失踪(决战在即,萤雪却忽然失了...) 为防有人再突然出现,南棠忍痛下了张自己的禁制符箓在石门处,才算放心进屋,一把揪起小奶虎的后颈毛,手掌毫不留情拍下去。 小奶虎正在抖毛,顺便思考如何面对南棠,却没想到这次南棠二话没说就动手了。 啪—— 清脆的一声巴掌响。 谁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她今天就打一打。 小奶虎目瞪虎呆地被南棠钳制在手中,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被人提在手中打屁股。南棠一语不发,连打了十来下才罢手。小奶虎一声嗷呜,回身出爪,南棠松开手,他朝前一纵,落地,压背竖毛,对着南棠呲牙低吼。 今日虐、臀之耻,他记下了。 “你还冲我发脾气了?”南棠那气不打一处来,“我看我刚才就不该帮你,就该让萤雪发现你,再把你带回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奶虎又低低吼了两声,最终化成一声“嗷……”,而后趴到地上。 “刚才去哪了?”南棠上前,一指戳上他眉心的“王”字黑纹。 小奶虎甩头挣开她的指腹,懒洋洋把头趴在自己前爪上,睁着无辜大眼看她。 “你是不是想离开?”南棠一眼看穿他。 她想起他们的初逢,想起他的真身,心道最近真是被他的表相给蒙骗了,这家伙哪会甘心蜗缩在小兽体内?恐怕在云川时就已经趁她不察逃离过几次,只是没能成功,所以每回她回去时,都会看到他安静留在云川。而实际上,他哪有她想得那般乖顺,一切举动不过是他审时忖势后的虚与委蛇罢了。 虎眼抬了抬,他竟没做任何动作来否认。 他当然是想逃走的,在重虚宫时就想,只不过没有合适的躯体可供棲身,贸然出体又会引起萤雪追踪,便只能躲在她身边寻找机会。如今来了五莲墟,这里上修多,灵兽也多,他想出去找找机会罢了,方趁她泡暖池调息之际悄悄溜出去,哪会想到回来之际竟遇上萤雪。 是他失察了,险些酿出祸事来。 她生气也是应该。 “你要真想走,我不留你。”南棠低头看他,郑重道,“你和萤雪的恩怨我不过问,出了这扇门,我们就互不相识,只当没遇见过。” 相处了有段时日,多少有点感情,只不过要走的人,强留没意思,南棠既然救下他,也没打算把他交给萤雪,从此以后权当未遇过,他是死是活,与她再无关系。 小奶虎缓缓站起身来,朝门口踱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她。 “你若愿意留下,就别再做出今夜这样的事。我救得了你一时,却不能次次救到你。你帮我解开句芒春种之谜,我帮你找到一具真正强大的肉身,我们合作。”南棠继续道。 谈感情易生变,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最稳定。 小奶虎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忽然咧嘴,那丛黑雾再度从虎口飞出,笼到南棠身边。 鹦鹉学舌般的奇怪声音又响起:“回家,帮我找回家的路。” 话音一落,黑雾又猛地回到小奶虎体内,小奶虎圆滚滚的身体一下子软到地上,只能用眼睛盯着南棠。 说话对他来说,太耗损精力了。 南棠蹲在他身边,没有立刻抱他,道:“回家?可我连你的来历都不清楚,不能保证一定能帮到你,但我愿意一试。你愿意吗?” 小奶虎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日后不能再像今晚这般,有事咱们可以商量着来。”南棠认真道,又在他面前摊开掌,“击掌为盟。” 小奶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肉乎乎的虎掌搁到南棠手心里。 南棠这才笑了,把他从地上竖着抱起:“这就对了,小乖今后要乖一点。” 小奶虎软绵绵倚在她怀里,两只前爪圈住她的脖颈,脑袋窝到她颈弯里—— 委屈,委屈极了。 ———— 一夜再无波澜,至第二日。五莲墟的斗法会正式开始。 江止带着南棠与萤雪二人飞上五莲墟的寂妄海。五莲墟由五座高丛的山峰围聚而成,故号五莲,五座山峰的正中,有一个高山湖泊,湖中之水乃是雪水所化,碧蓝如镜,可将四周景致清晰倒映水面,如同天地倒悬,被称为寂妄海。 五莲墟的斗法会就在寂妄海上举行。 寂妄海上漂着无数小舟,是提供给浮凌山各位修士观战的落脚地,舟身刻有禁制法纹,可以防止舟上看客被战火波及。江止一路飞,一路与四周修士拱手寒暄,这些修士多是各个门派的精锐,昨天南棠已经认识过一圈,大致也都记清了名讳。 江止是这次斗法会的大热门,寒暄半天才终于落到一艘小舟上。 按照玉昆仙界的修士境界,凡人初涉仙门称作炼气,炼气共七重,圆满之后可甄筑基,这时便脱胎换骨,有了更强壮的肉身,但还不算踏入仙门。筑基圆满后可结金丹,金丹结成就算正式迈入修仙行列,三千大道任选,目前南棠就卡在筑基圆满冲结金丹的节骨眼上。再往下,金丹圆满可结元婴,化丹为婴,元神初成,实力千百倍提升,萤雪如今就是金丹将满,而江止已经是元婴修士了。接下去,就是化神期,这已是半神之身。化神之后,还有灭劫期,灭劫期分为天道初窥与化虚返体两重境界,到这里,就已是南棠连望都望不到的遥远境界了。 参加五莲墟斗法会的修士,境界都在元婴期,江止是这些人中的翘楚,也是夺胜大热门。除了他以外,还有前日在五莲镇他们聊天时提过的隋流与顾松庭,这二人也是呼声很高的。 南棠境界虽然低微,但瞧着眼前这情景,却也油然而生一股激动心情。 “师姐怎么看起来比师兄还兴奋?”萤雪忽然道。 江止闻言回头看了南棠一眼,轻笑。 南棠坦言:“没见过这等场面。” 上修间的斗法,她当然激动。 “以后会多带你出来走走。”江止道。 南棠还待再说什么,却忽觉湖面泛起波澜,小舟随之起伏,向外退去,湖面正中本是天空倒影处的地方,水忽然抽空,露出里面一个微缩的五莲墟。 “能得各位道友远道而来,五莲墟不胜荣幸……”一道清脆响亮的女音响,半空中落下个美貌女修。 五莲斗法会随着女修的出现而正式开场。 “萤雪,你照顾好你师姐。”江止回头交代了一句,便飞身而起,与其他参加斗法的修士一并落到那女修身后。 女修开始逐一介绍起每个参加斗法会的修士来。 “这是小五莲墟,一会师兄会与其他斗法修士进入其中参加第一战。”萤雪见南棠盯着水里的五莲墟缩景直看,便解释道。 “在这里面斗法?”南棠好奇极了。 萤雪点头:“第一战是夺莲之争。今年一共来了十一个修士,首战会淘汰半数左右,小五莲里藏有六朵紫莲,能够拿到紫莲者才有资格参加下一轮。” 半空中的女修简单介绍完了每个修士后,一声令下,十一个修士化作残影飞向小五莲墟。 通过小五莲墟的入口时,十一个修士身形便渐渐缩小,及至进入小五莲墟,这十一人已经缩小到与小五莲墟的比例一至。 从舟上往下看,就是十一个小人在小五莲墟内斗法,一切都清清楚楚。 南棠睁大眼,不由自主探身出舟,想看得更仔细些。 十一个修士各自为政,争夺很快就开始。元婴期的修士,哪怕是变小了,可法术施展却一点也没含糊,小五莲墟内法宝虹芒与剑光时不时闪过,山木摧折,狂风卷啸,水龙长吟……南棠境界太低,压根跟不上他们的动作,看得很是吃力,但这并不妨碍她内心狂涌的触动。 上修的世界,她第一次见,心潮澎湃。 这场斗法持续到第二天日暮时分,才初见分晓。 斜阳压在五莲墟的西山头上,水面一片斑斓霞光,第一个拿到紫莲的修士从小五莲墟内飞出,不是别人,正是重虚宫的掌门江止。 江止似踏霞而出,衣袂翩翩恍若天人,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少与江止熟识的修士已经飞身赶来向他道贺。 天空中的女修喊道:“第一位取得紫莲者,重虚宫江止道友!” 江止朝四野拱拱手,落回舟上,执莲转身,刚要开口,却发现南棠萤雪皆站身后,他手中的莲,也不知该赠予何人。 “恭喜师兄。”南棠没有多想,道了声贺,又将注意放回小五莲墟里还未完成的斗法中。 萤雪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江止手里的紫莲,也挪开目光。 江止手里的紫莲,到底没有送给任何人。 ———— 小五莲墟内的夺莲之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方告结束,最终得莲者六人,江止、隋流与顾松庭均在其中。第二轮斗法,会在两天后开启,从这里开始,就是单打独斗的较量了。 理论上每日安排一场斗法,然而修士斗法哪有那么容易分出胜负的,一场斗法少则三日,多则能近月,直到第十日,第二轮的斗法才结束。 毫无悬念,江止胜出。 六人一下子只剩三人,三人最后又淘汰了顾松庭,果然只剩下江止与隋流争取太清莲。 最后一战,将在三日之后开始。 南棠连续看了数日斗法,却半点也没觉得疲倦,相反,她有些亢奋得静不下心,夜已微沉,她将小奶虎从戒指里放出来,一人一虎在附近走动起来。 一阵喧哗声从附近的观澜台上传来,南棠老远就看到好些修士围在一起,“江止”“隋流”的名字遥遥传来,南棠一下子便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了。 有斗法会的地方,怎少得了赌局,尤其这到了决胜负的关头,有人便做庄开局,吆喝众修下注。南棠上前一看,庄家是个小老头模样的修士,穿一身陈旧道袍,头发用木簪随意绾着,簪头有两个指甲盖大上的葫芦,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道友,正高声嚷着:“下注下注,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道友玩一把!” 围着他的都是跟着自家师父前来赴会的小修士,斗法会没有他们的份,下注买个输赢也是刺激的,一时间下注的声音此起彼伏,南棠在外/围驻足看了一会,也摸出自己那袋所剩无几的仙币,往赌桌上一按。 “我买江止。”南棠道。 小老头看了她一眼,道:“道友不再考虑考虑?江掌门的赔率很低,你不搏一把,买隋仙?那可是一赔十。” 综合前几场斗法的情况来看,江止一路领先,自然他的胜算要更高一点,可胜算越高赔率就越低,赌徒心态以一博多,自然是押隋流赢得更多。 “不了,就江止。”南棠摇头。 这也算支持一下自家师兄吧,毕竟还靠他得太清莲。 老头还待再劝,旁边有人认出南棠来,笑了:“快别劝了,这位是江掌门的道侣,哪有劝她买外人赢的!” 老头这才作罢,只又看了南棠几眼,道:“行吧,老道不劝了,不过别怪老道没提点你们这些小辈,修士斗法,逆境之争,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胜局,修行要有些冒险精神!” “你这老道少来,净忽悠我们输仙币给你!”有人笑骂道。 老头捋捋下巴的一搓胡子,没再吭声。 南棠笑着退出人群,正要去找躲到附近的小奶虎,不妨被一个声音叫住。 “五师妹。”江止不知几时也到附近,听到赌桌上一席对话,似有所触,眉目都温柔下来,“多谢你。” “你说刚才的赌局?”南棠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的胜算大,我当然要买你赢,何况你是我师兄,重虚宫的掌门,我更没有向着外人的道理。” 是师兄,是掌门,唯独不是道侣了。 江止笑了笑,掌心一翻,一朵紫莲竖在他掌上。 “师妹,送你。” 南棠怔了怔,没有伸手接。 “这朵你先拿着,待赢了这场斗法,我用太清莲和你换。”江止一扬手,那朵紫莲便轻飘飘飞到南棠手上。 恍惚之间,二人像多年前,还是师兄妹的时候那般。 “好,我等师兄好消息。”南棠笑笑,收下了紫莲。 江止随她莞尔,与她并肩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对了,你近日可看到萤雪?” 南棠道:“六师妹前日说她遇到位谈得来的道友,和对方饮酒论道去了……”她边说边蹙眉,江止不问倒好,一问之下,她便觉着有些不对了。 “我两天没见到六师妹了。” 决战在即,萤雪却忽然失了踪迹。 请战(“诸位上仙,在下重虚宫弟...) 夜色如水,石壁上的萤石亮起,似与满天星斗相连,犹如星河垂落,然而景色虽美,却无人欣赏。 江止盘膝坐在莲榻上,正在运功调息,南棠坐在星壁之下,离他很远。这段时间江止都在专心备战,两人虽然共处一室,但也没出现第一夜那般尴尬的情况。 “还没消息吗?”江止忽然睁眼,问道。 幽亮的光线下,他的容颜仿佛蒙上一层霜。 南棠看了眼毫无消息的传音石,道:“没有。” 萤雪失踪数日,明日就是五莲斗法的决战之日,然而她却迟迟不见踪迹。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两人多少都有些心神不宁。南棠和江止都给她发了不少传音,但他们谁都没有收到回音,五莲墟上的修士他们也都问过了,可没有谁见过萤雪。 她口中那位谈得来的道友,仿佛并不存在般。 “你该早些发现的。”江止复又闭上眼,淡道。 尽管他语气很平静,但南棠仍旧从里面品出一丝愠气。 可萤雪失踪与她何干?她与萤雪虽是师姐妹的关系,但萤雪修为高出她一大截,在门派时又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做事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无需向谁交代什么,何况是她这个要修为没修为,要手段没手段的师姐。 “师兄,你与萤雪的交情比我更亲厚,你都不知道的事,凭何要我发现?”南棠反驳回去。萤雪又不是孩子,更非她的责任,还要时时刻刻看着。 江止似乎没想到她会顶回来,一睁眼只对上南棠清亮的眼。 那目光,似乎看透了他。 “抱歉。”他道。 南棠听得心里烦躁,这声“抱歉”她听了得有三十年,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倒似他多隐忍克制,她多无理取闹似的。 两人都不再开口,守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多久,江止腰间悬挂的一块黄玉忽然亮起,发出的却是刺眼红光。江止一把扯下玉佩,从莲榻上站起。 南棠见他神色不对,问了句:“怎么了?” “萤雪遇险了。”江止道,“这是前年与她去赤蛟窟时她的命魂牌,若遇险情便会自动示警。” 命魂牌发出红光,则意味着其主受伤。 “她到底去哪里了?这一路上她难道什么都没向你透露过?”江止握紧玉佩,眉头皱成川字。 路上…… 南棠忽然想起一件事了。 “师兄,五莲墟上可有能解锁情蛊之药?” 江止被她问得一怔,随后望向星壁,想了片刻方道:“无可解锁情蛊之药,但有一件名作‘渡难’的仙器乃是五莲墟圣物,此物为无舌铃,铃音可驱使天下毒虫,用此物也许可以引出你体内的锁情蛊,但数千年来,没人摇得响这个无舌铃。此物如今被供奉在五莲墟的问仙楼上……你问这做甚?” “师妹在来的路上,曾经同我提过,她找到了帮我解情蛊的办法,打算一试。”南棠心里陡生不祥预感。 江止霍得转头,目光冷芒毕现,质问他:“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南棠亦沉颜:“有多重要?我可不是师兄,能把萤雪每次随口之言都放在心上。你有时间在这里质问我,不如花点时间想办法救她。” 冷冽的目光透着与过往不同的清醒,逼视江止。 江止头一回在她眼神里看到漠然,那在她近百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情绪。仿佛在告诉他,江止与她何干?萤雪又与她何干? 他攥紧玉佩,转身果断踏出石室,步伐在石门外停了停,一句话轻飘飘传进屋中。 “我去找萤雪,明日决战前,一定回来。” 南棠站在屋中,目送他身影消失。 ———— 漆黑不见五指的渊境中,只有时不时响起的“桀桀”怪笑,一双赤红的眼眸,会随时随地出现这片黑暗中,东、南、西、北……每一次出现都叫人措不及防。 这一次,这双眼眸出现在正下方。 一道灼热带着血腥气的红光由下而上,如同疾电般刺向萤雪。 萤雪单手执剑,另一手按住左肩,肩头胸口的衣裳,已被血染红,她咬紧牙关腾到半空,转身闪过这道来势汹汹的红光。 没有想到,问仙楼里竟然另藏了个禁制法阵,是她失算了。 她已经提早数日在这里踩过点,摸清问仙楼用来看守“渡难”的种种手段,楼外的法阵,楼内的仙兽,她都有办法不动声色避开,唯独这个禁制……她没能探明。 按说这个禁制并不困难,想要打破也很简单,但只要她一出手对抗,立刻就会让五莲墟修士发现。到时候别说“渡难”,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难题。 “可恶。”萤雪暗骂一声。 又是道红光袭来,她半空腾挪避开,却不想身后又有道红光悄无声息而来。 嗤——一声轻响,红光刺入她小臂。 萤雪闷哼一声,怒极反笑,瞳眸中忽现一线血光,她将手中长剑一扔,直身而起,右手指曲作爪朝外抬起,掌心中隐约浮现出一簇幽蓝火苗…… “逼我烧楼。”她冷道。 火苗渐起,正要大炽,她却突然蹙眉,倏地一下又将火苗掐灭。 黑暗中有人冲进来,一把将她从红光之下拉开。 “师兄?你怎会来此?”萤雪看清来人,奇道。 “我是来找你的!你怎会来盗仙器,真是胡闹!”江止掐诀放出个青色光罩,将二人笼在其中,“我带你出去。” “你来了这里?那师姐呢?明日的斗法会呢?”萤雪甩开他的手,冷道。 “现在顾不了这许多,先出去再说!”江止沉声道。 青色光罩挨了几道红光,已经岌岌可危。 “谁要你多管闲事!” 伴随着萤雪一声怒斥,光罩破碎。 ————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 夜幕上的星辰渐渐黯淡,透明石壁上镶嵌的萤石也跟着黯淡。 黎明的微光慢慢落到这间静谧的石室中,黑夜终于过去,然而江止并未回来。南棠毫无惊讶,也并不急切,一切仿佛早有定数般,她有预感,这场五莲斗法的决战,他不会出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头的动静渐渐变大,似乎来了不少人,都是来迎接江止去寂妄海参加最后决战的修士。 五莲墟的道童在石洞外躬身有请江止前往寂妄海,门开之时,走出来的只有南棠。 南棠换了身干脆利落的劲装,朝四周的人拱手行礼。 修士们都纷纷朝她身后望去,可屋里空空如也,再没有走出第二人来。 “门派有急情传唤,师兄回去处理,稍后便归。”南棠向五莲墟的道童解释了一句,又道,“劳烦童子先带我去吧。” 道童行了一礼,并未为难她:“既如此,夫人请随小童来。” 南棠便随着道童去了。 寂妄海已经换了模样,原本浮在水面的小舟都消失不见,几座山峰从寂妄海中拔水而出。道童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峰头上,道:“这里是江掌门的观战峰,夫人先在这里稍候。” 南棠道声谢,道童便退下,只留她一人站在高峰之上。 她放眼望去,大部分山峰上都站了不少修士,只有正对自己那座山峰上也只站了一个人。 一个着黑衣,双手环胸,也正向她望来的男人。 南棠认得此人——江止的劲敌,决战的另一位修士,隋流。 隋流向她微微颌首。 他有双鹰隼般的眼,看人时很容易叫人觉得自己是猎物。 南棠回了他一个微笑。 四周山峰上的修士来得越来越多,可江止仍旧没有出现,道童又来了三次,次次都问南棠江止的下落,南棠也只能托辞以答,直到天际飞来一朵厚云,厚云之上站着数人。 那是来观看这场决战的上修。 其中除了有浮凌山的七位山君之外,还有一个眠龙山脉的化神期大能——眠龙的脉尊。 厚云散云,八个人各自站在自己的飞兽或法宝之上,一时间五色虹芒大炽,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由上空压来,四周修士无不敛容躬身,向他们行礼。 南棠也不例外。 这是她第一次领略上修的威压,许是她的境界太低难以抵御上修威压的关系,后背已出了片汗,但同时,她又觉得兴奋。 上修们并没打算与下面的修士打招呼,冷冷的声音传下来:“怎还不开始斗法?” 五莲墟的道童飞到云上,俯身向几位上修解释。 南棠看着寂妄海的入口,那里依旧一片平静,她的传音玉石也没有声息。 她按按胸口定了定神,指尖搓过尾戒。 小奶虎出现在她怀抱中。 “小乖,有没有胆量,陪我一战?” 小奶虎的虎须一翘,迅速看了眼四周,他在想,她可能疯了,可她神情很平静,眼神很坚定,这是她深思熟虑的决定。 虽然他们前几天才击掌为盟,做了盟友,但他也有拒绝的权力。 只不过…… 嗷。 他回了她一声,代表着同意。 南棠笑了。 天上仙人听完道童解释,不带感情的声音又起:“时辰已到,既然江止未到,便作弃权论,这场斗法隋……” “且慢。”一声脆音响起,“诸位上仙,在下重虚宫弟子虞南棠,代替江止请战隋流。” 强修环伺,她要以筑基之躯,迎战元婴。 这一战,为自己。 首战(筑基战元婴。...) 寂妄海上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南棠一句话集中过来。 各种各样的目光,揣测的、好奇的、审忖的、轻蔑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凝视,落在南棠身上。 没有结丹的境界,没有长大的银翼奶虎,他们一人一虎站在这里,代表着修仙界最低微的一群人,却大言不惭想要挑战已经元婴境界的上修? 这多少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南棠想着,如果她的人生止步于此,循规蹈矩了几十年,她总要替自己疯狂一次。 四野传来修士们的窃窃私语声,似乎都在说着南棠的不自量力,然而天上却迟迟没有声音传下来,过了一会,那道冰冷生硬的声音才又响起:“你是江止的道侣?” “我也是重虚宫的弟子,虞南棠。”南棠补充了一句。 “筑基战元婴,不自量力!”那声音硬梆梆斥道。 “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一道夹着乐呵笑声的话语却忽然插了/进来,“筑基战元婴,勇气可嘉啊……我当年可没这胆量。” “万筠仙尊,她一介低修,怎配与您相提并论?”天上有人回道。 前头那声音有些苍老,带着两分打趣调侃的笑意,南棠听着有些耳熟,能被众修称“尊”,那必是今日到场唯一一个眠龙脉尊,修为最高的人,南棠不认识这个地位的修士。 众修听到“万筠”二字,已齐齐抬头望去。 万筠并没理会其他人,只朝地上道:“小娃娃,你是不是舍不得你押在老道手里那袋子仙币?” 南棠闻及此语,忽想起那夜遇到摆赌局的老道士,莫非…… “身外之物,有何舍得舍不得?我只是记着仙尊当日教诲,修士斗法,逆境之争,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胜局……既无万无一失的胜局,必也没有万无一失的败局,修仙,当有冒险精神。” 没有太清莲,心魔作祟结不成丹她会死,与隋流痛快一战也可能会死,横竖是死,修仙本就是逆旅,何妨背水一战? “哈哈哈……”青象背上的老道忽然爆发出一阵长笑,然后道,“瞧瞧,这会说话的人拍的马屁就是叫人身心舒畅,比你们几个老古板有趣多了。给她个机会吧,也让我瞧瞧,筑基战元婴能有什么胜算。” “这……”冷硬的声音又起,这次有点儿犹豫,他又问向隋流,“隋流,你意下如何?” 作为斗法的另一人,隋流自然有权力选择同意或拒绝。 隋流的目光,早已落在南棠身上。 鹰隼般的凌厉,仿如南棠已是爪下可怜白兔。 “我同意。” ———— 寂妄海上耸立的小山峰向外退开,湖面正中水花翻腾,渐渐升起一个巨大石台,石台正东有根十丈高的盘龙柱,柱顶有朵盛开的白莲,正绽放出淡淡光华。 南棠带着小奶虎与隋流已经各自站在石台两头,她抬头看了眼高耸的盘龙柱,那上面的白莲,就是这次斗法的战利品——太清莲。 斗法的规矩很简单,谁能拿到太清莲,谁就是胜者。 南棠深深吸口气,向自己的对手行礼:“隋上仙。” “你打不过我的。”隋流却道,“我的对手是江止,不是你。同意你上台,是因为我也想等江止。你在我手里能撑多长时间,我就等江止多久。” 他以为她想拖延时间,拖到江止出现,而比起赢得太清莲,隋流更想和自己认定的对手好好打上一场,这是这场斗法会中最大的期待,从踏上五莲墟那一刻起,他就在等。 所以,他成全她。 南棠笑了笑:“那就多谢隋上仙给我这个机会,请赐教。” 天空传来一声鼓响,斗法正式开始。 隋流站在原地未动,目光看似毫不经意地落在南棠身上,间或闪过一抹凌厉神色。他没出手,似乎在等南棠先动,用一种尽在掌握的冷静从容。 南棠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跟着她的小奶虎也同时消失,一人一虎朝着隋流掠去。 隋流仍旧看着南棠消失的地方,目光没有随着南棠的消失而转移,他剑指在胸前,掐诀凌空挥出两道剑气,朝着石台上两个方向攻去。只闻锐响两起,地面多出两道剑痕,小奶虎现出身形,被其中一道剑气打中,小小的身躯飞出老远,撞上盘龙柱。南棠堪堪避过一击,单膝落地,鬓边长发被削落一缕,轻飘飘落地。 她没时间去看小奶虎的情况,隋流这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这一击,就不会如此轻描淡写。他是真的通过她在等江止回来决战。 四周看客发出一阵嘘声,筑基战元婴,境界上的强势碾压让这场斗法毫无悬念,不值一观。 这些吵杂的声音传不到南棠耳中,她专注于眼前的局势中。 手掌一翻,又是四张符箓在手——她觉得自己数十年所攒的符箓,都会在今天用完。 四张符箓朝着隋流掷去,南棠再度掠起。 隋流看也不看那四张符箓,只道:“基础不错,身手挺灵活。”宛如指点弟子。 四张符箓还未靠近他身畔就已被他周身绽起的青光引爆。 刺眼亮光闪起——其中一张符箓乃是幻光符,此符并不具备攻击力,却能以强光迷惑对手的眼眸。 隋流果然别开脸,但背后仍有一道剑气朝着某个位置打出。 这一次,剑气擦过南棠小臂,衣袖“嗤”地裂开,鲜血直流。 南棠就地一滚,停在他的西侧,将手中扣着的另外四张符箓扔出。 刹时间,铃音大作,叮叮当当,四面八方响起,隋流的听觉受到干扰。 他浮起一丝笑——有那么点意思,她不是随便打打闹着玩的。 又一道剑气从他背后放出,精准无误地切过南棠左小腿。裙摆被割裂,小腿上又添一道伤,鲜血很快染红她的衣裳。 南棠指尖一点青光迅速拂过自己的伤口,她修的《天生诀》有治愈功效,未等治愈呈现效果,她已再次动起来。 这次,依旧是四张符箓在手,掷出。 一阵烟雾伴随着一股恶臭,同时弥漫,隋流别开脸去,不自觉皱鼻。四周看客又出阵嘘声,这是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也敢用在这里。 南棠“嘿嘿”一声笑,入不入流,管用就行。 这一次,隋流的攻击偏了半寸,没有击中她。她又一闪,掠到另一处,照样又是四张符箓出手…… 如此这般,南棠绕着隋流不断扔着符箓,不断飞跑,有时被他打击,有时被她躲过,身上的伤不断增加,虽说没有很严重的,但看起来却也狼狈不堪。这毫无章法的打法看得外人直蹙眉,只有寂妄海上的万筠摸了摸下巴,道了声:“有点儿意思……” 一连丢出近百张符箓,南棠的积攒已经见空,隋流那边也已经与她玩腻了这种猫逗老鼠的游戏,身后同时飞起六道剑气,聚成一道,朝着南棠击去。 只见南棠倏尔一笑,在剑袭到之时突然间消失在众在眼前。 不是幻形符,不是遁影符,是真正的消失了。 连隋流也没发现她是如何消失的。 下一刻她再现身时,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隋流东侧,手里化出百道青藤,藤聚作青剑,朝隋流挥下。措不及防之下,隋流竟被她扫中后背。 这一下来太过出人意料,不单隋流,连四周看客都惊呆了。 当然,南棠这全力一击,并没能给隋流造成太大伤害,但她一个筑基修士,不但可以近元婴修士的身,还能打到他,这就是叫人委实惊讶了。 隋流疾速回身,伸手抓去,然而南棠再次消失。 四周看客竟没一个人看出她是凭何消失,又是如何出现的。 唯独天上飞的那八个人中有一人开了口:“传送符?” “雕虫小技,投机取巧罢了。”另一人回道。 “投机取巧,也得有那个脑子。”这回回答的是万筠,他看得津津有味。 因他这一句话,其他几人不再接茬。 下面的斗法仍在进行。 “行水剑?”隋流转身挥开南棠鬼魅般的一剑,眼中渐渐出现浓厚兴趣。 “隋仙好眼力。”南棠声音从漫天剑影中传出。 她现在使的这套就是江止的行水剑,行水剑是双人剑法,但南棠迟迟无法领略剑意,打不出剑气,所以一直无法与江止配合,但这套剑法的口诀与身法她早就练得滚瓜烂熟,如今一个人使出来,倒也精彩。 原本的三尺长剑被她换作木藤,打出来的不是剑气,是不断抽生的刺藤,一束束绕在隋流身边织成密网。 隋流眯了眯眼,道:“我小看你了,接下去,你可要小心了。” 语毕,他忽然急转一圈,将转在身周的青藤斩断,再掠身飞起,人到半空之中,后背浮出百柄剑,在他掐诀之下如剑雨般朝下落去,每一剑落地之时都在石台上留下剑痕。 南棠所处的位置几乎完全被他的剑雨笼罩,随着这片剑雨的落下,南棠所出现的位置绽起火光。 “传送阵?”隋流盯着地面的火光逐渐凝眸。 南棠已经退到剑雨范围之外,身上又添几道剑伤,她喘息不已,看着隋流直笑。 最初那没有章法的打斗,不过是用来迷惑对手而已,地上这些传送,竟是她借着符箓攻击之时悄然扔下的传送符箓,这才是她的目的。五个传送阵互相连接,她能随心所欲在隋流身边转移位置。 “你很聪明。”隋流夸了她一句。 “可还是被隋仙看穿了。”南棠道,她的这些小聪明,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还是不够看。 隋流浮在半空,道:“还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吧。” 他来了兴趣,倒真想看看这个筑基期修士,能够把他逼到哪一步。 “这可是隋仙说的!”南棠笑答一句,忽站直身体,手中藤剑消失,改为双手在胸前迅速掐诀。 那些被她打出来的青藤都跟着消失,露出其中银色蛛丝,有几缕粘在隋流身上。 她上下嘴皮快速动起,迅速吟咒,手里化出一只金色蜘蛛按在地上,刹那间,地面上亮起繁杂符纹,每条蛛丝都跟着亮起,隋流只觉得蛛线如有千钧之办,将他拽到地上。 缚仙阵? 这一下可就让隋流包括四周看客大为惊诧了。 南棠什么时候摆下的缚仙阵,竟然无人发现? 缚仙阵已成,南棠并不指望这个法阵能困住隋流多久,再虽大的法术没有匹配的修为,所放出来的威力也不足够。 小奶虎不知何时已经跑来,正飞到半空,南棠毫无犹豫朝小奶虎扔了张符箓。 金光乍起,成年猫儿大小的奶虎忽然间膨胀变大,成了只巨大的……奶虎,仍旧是未足月的模样,可体型却变大了数十倍,利瓜一露,锐齿一现,也是威风凛凛。 南棠一跃跳上他后背,紧紧抓住他颈上的毛,手中又化出一枚长锥,朝着隋流疾冲而去,似乎要借这阵攻势打败隋流。 隋流哪能如她所愿?早已蓄力在手,朝南棠攻去。 这一击,用了四成力,别说一个南棠,就是十个南棠若是被打中,只怕当场就要殒身。 南棠却正等着他发威。 “多谢隋仙成全。” 只闻一声清脆悦耳的笑语,南棠飞快给他施了个木系轻身咒,让他的速度提升数倍不止,一人一虎半途忽然改了方向,朝着放有太清莲的盘龙柱飞去。 隋流的攻击轰然而至,然而并没能全打在南棠身上。 南棠给自己加了张“乾坤倒置符”的乾符,此符可将所受攻击引到坤符之上,而那张坤符,一早就被小奶虎假装受伤悄然贴到盘龙柱上。 背心一阵剧疼,后背的衣裳稀碎,露出了三师兄原本为萤雪所炼的那件宝甲。 萤雪修为结丹大圆满,这件宝甲给她用的话,至少能扛下元婴期修士的一击,才能做为保命之物。 南棠对师兄的本事从不怀疑,正是因为这件宝甲,她有自信至少挨得住隋流一击,而这一击,必要用要最关键时刻。 她朝前吐出一口血,却没有回头,让小奶虎背着自己高高跃起。 盘龙柱因为坤符的关系轰然倒塌,四周看客纷纷站起,连隋流亦震惊万分。 这个筑基期修士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要拖延时间,她将目标放在太清莲之上。毕竟只要拿到太清莲,她就赢了,根本不必等到江止出来。 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手段……隋流心头战意顿生,哪管她是什么筑基修士,只将她当成真正的对手,再不留情。 那厢盘龙柱碎,太清莲落下,小奶虎已经驼着南棠跃到半空,眼见已要摸到那朵太清莲。忽然间地面隆隆作响,一道冰柱在原来盘龙柱的所在位置迅速凝起,将太清莲包在了寒冰之中。 南棠还没回神,已察身后来袭的凌厉剑气,风声呼啸而过,元婴修士的攻击,她避之不得,正是电光火石间,小奶虎忽然将她掼下。 “小乖——” 南棠人眼睁睁看着剑气贯穿小奶虎的腹部。 一人一虎都从半空落下,南棠再不管隋流,手里聚起青光,朝着小奶虎释放,那是她的天生诀,用以治愈恢复。哪怕知道小奶虎非人,哪怕知道这微弱的天生诀救不了那么重的伤,她也依旧源源不绝地将自己的生气灌给他。 躺在地上的小奶虎只觉一股奇怪的灵气涌入身体,他本无实体,只暂借虎躯,应该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与灵气,但这股从南棠那里传来的奇怪灵气却让他感受到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雾体,有些改变。 隋流已经扯断所有蛛丝,缚仙阵困不住他,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但就这么短暂的时间,他险些败在一个筑基修士手中。 剑气又再凝聚,这次全都对准南棠。 南棠眼眶通红,气力也已枯竭,只是看着小奶虎。 “对不住了。”隋流淡淡一声,聚出巨剑朝着南棠袭去。 南棠再无法抵挡,生死输赢已定,可就在这一线之间,叫人胆颤的威压似乎不知从何而降。 小奶虎从地上站起,背上张开了一对巨大的漆黑羽翼。 羽翼轻轻一扇,小奶虎转眼飞到南棠面前,将南棠叼在口中,纵身飞起。隋流的攻击砸在了冰柱之上,冰柱碎裂,太清莲又一次往下掉,小奶虎叼着南棠朝上疾飞。 可隋流再度追上来,如流星般掠到小奶虎身边,又是一击攻来。 黑色羽翼回收,将南棠包裹其中。 南棠震惊地发现——这对黑翼并非银翼虎的翅膀,是……黑雾实体化了? 可没等她消化这个发现,小奶虎似乎也已力竭,身体倏地变小,黑雾也尽数回到虎躯内。南棠半空折身,将小奶虎抱入怀中,与他一起又落到地面。 隋流比她快一步抢到太清莲,稳稳落地,手中化出一柄剑,剑尖直指南棠咽喉。 四周寂静一片,没有人开口。 南棠抱着小奶虎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平静道:“我输了。” 隋流居高临下盯着她,片刻后道:“能将我逼到这个地步的筑基修士,我期待日后你有能力真正与我一战!” 那一定精彩至极! “那是因为隋上仙手下留情,否则十个我也不够一死。”南棠坦言。 隋流没回她——留没留情他自己心里明白,有时候轻敌本身就代表着弱点。 他只淡道:“你师兄到了,可惜,这场战已经结束。” 太清莲已经到手,斗法结束。 南棠跟着他转头望去——天际果然有两个人朝这里疾掠而来。 江止和萤雪终于赶来了,可惜晚了。 在二人降下云头前,南棠将小奶虎收进戒指中,平静地看着江止与萤雪。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她却第一次觉得,自己总算活过来了——心脏鲜活地跳动着,不为谁悲,也不为谁喜,如此让她舒坦。 酣畅淋漓的斗法,她输给隋流,却赢了自己。 置诸死地而后,再看他二人,回首这百年,她想,也许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放手了,却被心魔执念纠缠。 如今,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心魔已荡然无存。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锁情蛊的影响消失了。 太清莲于她,失去了意义,就像江止,对她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段持续了三十年的荒谬关系,终于可以彻底结束。 解契(上)(契像毁,人若在,蛊便去。...) 一只手伸到南棠面前。 “起来吧。”隋流已经收剑。 南棠握住他的手,从地上一跃而起,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道:“多谢。” 输了斗法,赢到对手尊重,她没有遗憾。 酣畅淋漓的一战,也让四周修士收起小觑的心,筑基战元婴,这个挑战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不可能,而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将战势逆转到离胜利仅一步之遥的份上,早就打破了修仙界对境界碾压的固有思维。 虽败犹荣。 “师妹!” “师姐!” 江止与萤雪一前一后落到石台之上,瞧见南棠伤痕累累,衣裳上血痕遍布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师姐,你的伤!”萤雪沉道,她漂亮的脸蛋一片煞白。 “我代师兄参加了五莲斗法,隋上仙手下留情,这些都是皮外伤。”南棠简扼一语,也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 不看倒好,一看她也微惊——虽说隋流下手不重,但这伤也快见骨,哪怕她用了天生诀,这伤也不该好得这么快,才多长时间,这伤口已经愈和大半。 和她当初从南境回来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五莲斗法结束,本次胜出者,梦隐峰,隋流!”天上适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隋流已擎起太清莲飞身半空,接受四周修士的欢呼祝贺,石台上冷冷清清,只剩南棠师兄妹三人。江止已大概知道怎么一回事,看着南棠的目光格外复杂,他终究还是晚到一步,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师妹,对……” “掌门师兄,这一战,我受益良多,应该由我谢你。”南棠打断他的话,向他拱手。 谢他不战,给她与隋流交手的机会,心境的突破,似乎就一瞬之间。 他日复一日的抱歉,她也听腻了。 江止沉默起来。 萤雪却攥紧了拳,太清莲没有拿到,“渡难”也失手了,满腹筹谋付诸流水…… “我累了,先回。”南棠经历死战已精疲力竭,实在没力气再与他们多说话,更懒得管萤雪的失踪到底为什么,江止又是如何救的人,她只想尽快找到无人之地,把小奶虎放出来看看。 天上此时又传来万筠声音:“重虚宫的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四周修士的喧哗陡然寂静,目光又望向石台的三人,南棠看了眼天下,确认万筠是在问自己后,飞身而上,朝着远空拱手长拜,朗声道:“晚辈,重虚宫弟子,虞南棠,多谢仙尊教诲。” 是啊,她叫虞南棠,不是那个连名字都被人遗忘的,五师妹。 ———— 五莲墟斗法会结束,南棠没有片刻停留,祭出张回门派的传送符箓,没等江止与萤雪一起便回了重虚宫,只给二人传音留话。 回到云川,她谁也没理,只吩咐殿外童子不许任何人踏入大殿后径直入殿,将殿门紧闭,放出小奶虎。 小奶虎并没大碍。 虎躯本就是死物,不会感知痛苦,于他而言就是身上多了个洞而已。南棠放她出来之时,他正忙着凝聚实体。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体依旧似一团雾气,难触难碰。 南棠只看到一只落地后憋着脸的小银翼虎,他似乎正在卯足了劲要憋出什么似的——有点像人上茅房…… 但憋了半天,他还是泄气地坐到地上。 “想凝实体?”南棠想起与隋流对战时,小奶虎后背突然出现的巨大羽翼,外人兴许以为只是银翼虎的正常翅膀,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对羽翼是雾状,只不知为何,有了力量。 展翼的瞬间,他爆发出来的威压,已经远远超越隋流,而他叼着她时遇到隋流攻击,那对羽翼回收抱住她,宛如人的臂膀,拥有厚实且有力的怀抱。 小奶虎闻言抬眸看她,想着要如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他的变化,应该因她而起。 “是不是因为我?”无需他说,南棠也猜到了。 小奶虎被隋流剑气刺伤之时,她给他施了天生诀,将自己的生气灌入他体内。 她的话音刚落,也没等小奶虎做出反应,南棠指尖已经绽起青光一抹,直点小奶虎眉心。 熟悉的变化又起,小奶虎猛地张嘴,庞大的黑雾涌出虎口,在半空宛如一道燃烧的黑焰,渐渐凝实。可这变化只持续了片刻,黑焰再度虚无,化成雾体……南棠指尖青光接连不断地打向黑雾,可最终却如石沉大海。 黑雾又回到小奶虎体内,虎脑摇了摇,表示行不通。 南棠想了想,又放出天生诀灌入虎躯之内,黑雾涌出,果然又起了变化。 这次,他化作一段黑烟,倏地飞到南棠身边,绕着她的腰肢一圈。 南棠一怔,下一刻,她被这道黑烟揽腰抱起,一人一烟相缠,凌空而飞。她感受到了,这道黑烟的力量,宛如人类手臂。 南棠惊喜非常,伸手触碰他,可她的手依旧是穿透他的雾体。 他能找到力量,却还是无法凝成实体。 就连这力量,存在的时间也很短,不过片刻时间,力量就已经告竭,他回到小奶虎体内,南棠也落回地面。 “我们再试试。”南棠一边说,一边又催动天生诀,在指尖聚起木灵生气…… 可这次,青光一闪即逝,南棠双膝一软,跌在地上。 与隋流一战已经耗尽她全力,刚才勉力催动天生诀已是透支,她实在支撑不下去。 小奶虎“嗷呜”一声跑到她身边。 “再……试一次,我好像找到些门道……”南棠犹不死心。与隋流死战,小奶虎拼着被萤雪发生的危险,冒死帮了她,她自然也要帮他的。 一只虎掌轻轻按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动作,小奶虎在她怀前坐下,另一只虎掌抚过她的脸颊。 小老虎的手掌,厚厚的,肉肉的,弹弹的,温温柔柔地安抚着她。 南棠眼皮闭了闭,她的确累了,累到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劲,她微微抬起手,小奶虎识趣地钻入她臂弯中。 一人一虎,相拥而眠。 ———— 这一觉,也不知多久,南棠被殿外的声音吵醒。 体力并没恢复太多,毕竟不是运功调息,不过精力却是好了不少。她揉揉眼抱着小奶虎起来,听殿外的声音。 那是二师兄夏淮的声音。 将小奶虎藏进戒指中,她拂袖打开殿门,果见夏淮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夏师兄怎么来了?”她道。 “听说你在五莲墟被隋流打伤,来看看你。”夏淮边说边进殿。 南棠想了想,道:“是不是掌门师兄与六师妹回来了?” 除了他们没人知道五莲墟发生的事,她自己回来时也没同旁人交代过什么,所以便猜是江止与萤雪赶回来了。 夏淮点点头,道:“你怎么那么傻?筑基战元婴,有几条命够赔?” “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南棠边笑边让夏淮上座。 “让我瞧瞧你的伤。”夏淮无奈摇摇头,道。 南棠刚要伸手,忽然想起在五莲墟时就已经愈和了一大半的伤,现在恐怕连肉都长齐了吧,她搓搓手臂,道:“不用麻烦夏师兄了,都是皮外伤,我自己已经处理妥当。” 生怕夏淮还要坚持,她立刻又转移了话题:“师兄,我在这里呆了多久时间?” “三天了吧,你师兄和六师妹是昨日回来的,一回来就到云川找你,等了许久不见你出现,才请我过来看看。”夏淮解释道,又问她,“你们到底在五莲墟发生了何事?吵架了?” “没什么!”南棠不愿多谈当时之事。 “不说便罢。”夏淮没有勉强,只用扇柄敲敲她的头,“拿不到太清莲就算了,我给你想想办法用别的丹药替代。这里有瓶刚炼成的清心丹,你先……” “师兄,不用了,以后都不需要了。”南棠没等他入烤鱼,就将他递药的手推开,“我倒是有另一件事想要麻烦师兄。” “何事?”夏淮挑眉奇道。 “你在化波峰上是不是还有处洞府?” “有是有,那是我早年入门派时所住之地,不过化波峰灵气稀薄,那个洞府极简陋,早已弃用多年,你问这个做甚?” “想问师兄借来用用。”南棠给他奉上一杯茶。 夏淮蹙眉:“别说是借,就是送你都没问题,只是你要去做什么?” “闭关,结丹。” 夏淮惊诧不已:“你要结丹,云川是不二选择,何苦要去化波峰?” 南棠起身走到殿正中,环顾这个住了三十年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与三十年前她和江止结修时一般无二,她从没动过。 “夏师兄,我记得你说过……”她顿了顿,没有回答夏淮,只提起了另一事,“如果想证明锁情蛊还在不在,只要捏碎我与江止结修的契像,就可以了,是吗?” 契像毁,人若在,蛊便去。 夏淮霍地站起,神色俱凛。 “五师妹,你要做什么?” “我与江止结修的契像,好像收在青霄峰的飞鸾浮仙阁,夏师兄,你若得空,不如陪我走一趟吧。” 南棠回头,笑颜如花。 ———— 重虚宫的议事厅内,江止正与几峰峰主交代五莲墟斗法之事,腰间传音佩忽然急闪。 夏淮发来急音:速至飞鸾浮仙阁。 他尚未明白其中何意,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如鹤唳般的啸鸣。 一道三色虹光自青霄峰上直冲云霄。 那是飞鸾浮仙阁的禁制被解时的光芒。 解契(下)(入V三更。...) 飞鸾浮仙阁乃是重虚宫的秘宝重地, 里而除了收纳重宝与功法秘籍之外,还放着历代掌门的魂神之物,阁外有三重禁制, 整个门派能够打开禁制的只有掌门以及与其结过生死契的道侣,非到特殊时刻,此阁不启。 可今日飞鸾浮仙阁的异光突起,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门派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道光,包括正在修炼的丙班弟子。 商九、叶歌等人修行到一半,正坐在山间调息, 不妨都被这阵声音惊动,不由站起朝青霄的位置望去。 “专心修行!”商九只看了两眼,便从石头上跳下,“老师回来了,可我们的功课还没完成!” 内门之事, 外门不可插手,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 ―――― 虹光划天而过,兽吟剑鸣之声急促响起, 天空已经掠过无数人影,璩灵洞的萤雪、玉阳府的宋诣、寄雪台的程嘉月, 还有宁霞峰的众人……重虚宫的上修几乎在顷刻间赶到青霄峰。 也不怪他们如临大敌,此前并未听说江止要开启飞鸾浮仙阁, 如今异光突起, 极有可能是宵小入内,而能一举偷入重虚宫第一大峰的人, 必是劲敌,只不知是哪路人马, 是仙是魔。 “掌门。”众人刚到青霄峰便遇上同样匆匆赶来的江止。 江止只收到夏淮匆匆一言,亦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只抬手示意稍安毋躁,自己则当先一人御剑飞向飞鸾浮仙阁。 飞鸾浮仙阁是凌空而悬的楼阁,四只飞鸾雕像为底,托起一座精巧的三层楼阁。楼阁并不大,却雕梁画栋处处见精致,华光万丈。 三层楼阁每一层所收之物皆不相同,第一层放的是历任掌门魂神之物,第二层是门派高深的功法秘籍,第三层则是法宝重器。楼阁三重禁制,每层一重,层层不同,如今这道冲天的光芒,代表着第一层禁制的解开。 “夏淮?!到底发生何事?”江止赶到飞鸾浮仙阁时,第一眼便看到站在飞鸾浮仙阁引阶上的夏淮,而仙阁的大门已开,“是何人闯入飞鸾浮仙阁?” 夏淮目光从已然敞开的大门收回――他不是掌门,没有擅入飞鸾浮仙阁的资格,只能在外守着。 “是我!”回答江止的,是一道清亮女音。 纤长的身影自暗处走到光下,站在了飞鸾浮仙阁的九层引阶之上,居高临下而对重虚宫的修士们。 “五师妹?!” “师姐?” 几个诧异的声音同时响起,萤雪已经飞到人群最前而,紧紧盯着她,江止则飞身踏上飞鸾浮仙阁的九层引阶。 “师兄莫急,并无外敌闯入,是我擅入仙阁取物,稍后我会自行领罚。”南棠说话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笑了,“来得真齐,也好,当年我与师兄结修,是在诸位同门的见证之下,今日解契,也该请众位一同做个见证。” 做为与江止结过生死契的道侣,她的小像与江止的小像一起供奉在浮仙阁里,她也有资格开启浮仙阁第一层的大门。 这是她第一次行使掌门夫人的权力,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南棠话音刚落,一物自她身前浮起。 那是两尊巴掌大小的石像,一男一女,以红线相缠,石像没有雕琢五官,只在眉心位置有一点赤红,那是他二人的精血。 这便是她与江止用来结生死契的小像。 “师妹,我知道五莲墟之事令你失望,承诺你的事我并未办到,你生气也是应该,但你先冷静些。”江止盯着她身前的石像,生恐她一个冲动就将石像摧毁。 “我很冷静。师兄,众位同门,三十年了,这个掌门夫人我当了三十年,已经受够了。” 三十年的误解,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流言蜚语积少成多,被时间发酵,渐渐掩过事实,成为人心阴暗揣测的果实。 她修为奇差,德不配位,却坐在掌门夫人的位置,站在江止身边,独享偌大云川,一介低修却风光无限,远超同门众多上修。多少修为比她高的修士,在她而前都要俯首称一声“师叔”,都要尊她掌门夫人的身份――凭什么呢? 要实力没实力,要修为没修为,不过是占着三十年前一段恩情,而也许这段恩情正是她处心积虑的结果,让自己成为掌门夫人的手段。嫉妒的人如此揣忖,流言便这样传出。 三十年,于修士而言不是一段太漫长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流言深入人心。 她救过的人,三十年之间,有离开的,有死去的,当然也有留在门派散落在各个峰头,各为其政的。不是没人替她说过话,可解释了一年、两年……谁又会年年岁岁站出来澄清,何况水已搅浑,再多的澄清,也只是让这池水更加混乱,更何况,在这些人里,也有那么一两个,艳羡于她的“造化”,恨自己当初没能把握时机饲蛊救人换来与江止结修。 是啊,人人都觉得,江止所偿还的东西,远远超过她当初以身饲蛊的恩情。他牺牲了幸福,被迫与她结修,负责她的后半辈子,怎么看,都是她赚到了。 所以,三师兄怨她已经得到了一切怎还不知足,江止觉得自己牺牲得已经够多…… 可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这三十年,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一段从不被认真对待的关系?得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的冷眼相对?得到同门的误解轻视?得到三十年不公平的对待?”南棠手一伸,那对石像轻轻落入掌中。 “虞师侄,门中众修对你多有误解,以怨报德,你心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然解契之举万万使不得,性命悠关之事,你莫意气用事。”站在江止身边的修士开口劝道,那是青寻峰峰主陆徉,与南棠师尊是同辈人。 “陆师叔,我没有怨怼之心,我只是想告诉各位,重虚宫养我百年,师尊育我成人,我受此养育之恩,点滴在心,救同门是我义不容辞之事。我从未后悔过我三十年前救人之举,即便因此而亡,以前是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也依然如此。我救人,只凭本心!从无图谋。”南棠摇着头道,恰恰是因她的怨怼、不甘与愤怒都消失了,她才如此笃定,心魔已去。 “我信,我信你!”江止蹙紧眉头急道,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她握着石像的手上。 难以言喻的刺痛浮上胸口,他有种感觉,若然石像破碎,随之而毁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百年情谊。近百年的时光,再也无法修复。 情紧之下,他望向夏淮。夏淮却朝他轻轻摇了头,能劝的话,在来飞鸾浮仙阁的路上他都说过了,如果一个人连生死都抛到脑后也一定要与某个人划清界限,那只能证明这段关系没有维系的必要了。他尊重南棠的选择。 “你信我?我扪心自问,虽未对门派有所建树,却也从没做出对不起同门之事,当初救人,而对强修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我以身饲蛊之时,有何人知道那是锁情蛊?我报必死之心,到头来却被污蔑为处心积虑之举。江止,你我结修三十年,纵我们并无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也有兄妹之谊,但这三十年间,你未替我分说半句。如今你一句信我,可抵我这三十年被疑?” 南棠之声,掷地有声,句句锥心,江止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回。 同门修士也有不少浮起愧疚神色。 “还有你,三师兄。我重伤回门,垂死昏迷之际,是师尊拿的主意,江止亲自点的头,允了我与他的结修救我性命,分明是两相无奈之举,为何到你嘴里,我却成了抢夺她人幸福,拥有一切却不知足的贪心之辈?难道在你……你们眼中,这个掌门夫人便是我虞南棠此生应该感恩戴德的成就?” 宋诣而色红了又红,双眉紧蹙,锥心之问同样叫他难堪也难受,眼见她被逼到这般田地,却也只能道:“五师妹,从前是我错怪你,你若有恨冲我来便是,切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是啊,五师妹,你别做傻事,要实在生气就揍我几拳出出气?”程嘉月急得挠头,却笨拙得不知该以何话劝她。 南棠便望向程嘉月:“四师兄,我记得当年你我交情最好,上房拆梁,到处撒野,闹得师尊头疼不已,可后来……你却与我渐离渐远,我就想知道原因?可是我行差踏错?同门数十载,我视你如兄如友,你却将我待你之心随意抛却?” “我……不是,我……”程嘉月答不出来。 南棠最后看的人是萤雪:“萤雪……三师兄怨我夺你幸福,把你与江止……” 这一次,她话没说完,却被萤雪打断。 她似乎知道南棠要说什么,竖起三根指头:“师姐,诸位同门,萤雪在此当着天地起誓,从未对师兄有过男女之情,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日后也绝不会有。若有半句假话,便叫我立经五衰而亡,永不入轮回!萤雪心中早有所属之人,师兄们多有误解罢了。” 此话一出,就连南棠都诧异不已,江止和宋诣亦都震惊非常地望向她,却只换她一个淡漠目光。 “师姐,五莲墟之事是我思虑不周,累你失却太清莲,你再等等可好?我一定会拿到替你解蛊之物,再给我一点时间!”萤雪没有劝她罢手。 “别劝了,我不是在拿性命威胁你们。”南棠笑了笑,该说的她已经说完,信或不信,再也与她无关,“今日,就请在场诸位同门做个见证,我与掌门江止解除生死契约……” 萤雪急道:“师姐,求你!” 南棠冲她又一笑,轻描淡写了一句:“这掌门夫人,谁爱当谁当去吧!” 砰―― 一声轻响,绑过红线的石像在她掌中四分五裂。 “不要……”江止看着小像变成碎石自她掌中滑落,一切已成定局。 飞鸾浮仙阁外瞬间寂静无声,无数目光都落在南棠身上,夏淮飞到她身边,二话没说拉起她的手施展渡灵引脉。 南棠心里只有吐尽浊气的畅快,那滋味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想要仰天长笑,早知解契能让她如此痛快,就算拼却蛊发,她也要碎契换自由。 “夏师兄,别浪费你的灵气。”南棠抽回手,神采愈发飞扬,“我忘记告诉你们,锁情蛊已经解了,心魔不再,我死不掉!” 她赌对了。 此语一出,萤雪蓦地死死盯住她,双手情不自禁在身侧成拳,唇角勾起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眼里慢慢透出亢奋。 那厢,江止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落在满地碎石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到场的同门有人长叹一口气,率先驭剑离去,其余人眼见情势已不可转,又见南棠确实无碍,亦非什么外敌侵入,也纷纷四散。飞鸾浮仙阁的门重重关闭,南棠自九层引阶上下来,与江止错身而过。 “师兄,还你自由,云川也物归原主。” 语毕,她祭符离去,没有再同他们多说半句话。 待到飞鸾浮仙阁的众人走得一个不剩之后,江止方飞到被南棠丢弃的石像碎块前,忽然间唇角沁出一抹朱红。 ―――― 啊―― 南棠忍住想尖叫的冲动,进了云川就是绕殿一通跑,边跑还边敲打自己的胳膊。 身体一点异样都没有,当初中蛊后的反应,完全没有出现,她的胳膊有力,腿脚带劲,真气运转无误,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转了两圈,她把小奶虎从戒指里放出来,二话没说,先抱着这只奶乎乎的老虎一顿狂蹭,直到小奶虎受不了用虎掌抵在她脸上,阻止她的靠近,她才作罢。 “小乖,你知道吗?我今天做了件大事!我把我与江止结修的契像捏碎了,当着所有人的而与他解除了道侣关系,我再也不是什么掌门夫人了!”南棠抱着他一通唠叨,又问他,“我厉害吗?” 小奶虎举起虎掌,想给她一个鼓励,可虎掌肉乎乎的,只适合拿来咬,他想了想,张开嘴,黑雾涌出,在半空给她变了个手势。 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南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待黑雾回体后又是一通猛揉。 待到发泄得差不多,南棠才翻手变出枚手指长的绣花针来,另一手按住了小奶虎。 “你别乱动,我给你缝缝肚子。” 小奶虎先前被隋流的剑气刺穿了虎腹,虽然这本是死物,他也感觉不到疼痛,然而腹部开了这么大个口子,要是不小心肠子这些内脏“哗啦”一下出来就不好看了。 “这一时半会还没法给你换个身子,你将就一下,反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南棠下针果断,压根就没给他反抗的机会,针上穿过白桑线,一针又一针,把小奶虎的肚皮给缝好。 “……”小奶虎被她压在手下,对她的话一阵无语。 缝好虎皮,南棠站起,活动了一下颈与手,再次环视这个住了三十年的洞府。 马上就要搬离这里,多少有些不舍,但她的兴奋已压过这份不舍。云川上大部分都是结修时江止送到殿里的各种摆设,属于她的东西不多,要收拾起来无需太多时间,一夜足够。 如今契碎人在,证明她体内的蛊虫已去,接下去她的当务之急便是找时间闭关结丹,其他事都不重要。 想妥接下去的路,她一刻也没耽搁,在殿上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一夜过去,她的东西也收拾完毕。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着不多,收拾起来才发现储物袋压根装不下,都这三十年间收集的秘籍、玩物、画符炼丹的器具以小时候用的物件,有很多已经残旧不堪,压根不用带走,但南棠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留在云川上。 除了满满当当的储物袋,她另外用了五口铜箱才勉强把这些东西装好,一箱箱搬到殿外,准备用机关凤雀运到化波峰。 弯腰放下最后一口铜箱时,她看到了一角衣摆。 “掌门师兄。”她直起身,对突然出现的江止行了个同门礼,“你来得正好,云川已经收拾妥当,如今物归原主。” 她说着话,将一枚玉牌擎到江止而前。 那是随意进出青霄峰的通行令。 “这么快就离开吗?”江止没有接下,“夏淮说你准备结丹,向他要了化波峰的冥思洞,那地方简陋,灵气匮乏,于你结丹无益。”他说着望向云川,“你可以继续留在云川,待日后找到合适洞府再作打算也不晚。” “不了,这里虽好,却不适合我。多谢掌门好意,我就不留了。”南棠又将玉牌推到他而前。 江止方缓缓接下那枚玉牌,目光一落,看见铜箱未合拢的缝隙间斜伸而出的一把小剑。 “这是……”他俯身将剑抽出。 剑已残旧,比一般剑要小,是孩子入门所用之剑。 南棠看到那柄剑,目光亦有些遥远:“这是掌门当年教我行水剑时送我的剑,可惜,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没能掌握行水剑的真谛,辜负了你当初一番教导。” 江止便记起她初进师门时,他教她习剑的时光,那些曾经天真烂漫的光阴,忽然清晰起来。在这三十年的结修之前,他们还有过六十多年的真正的师兄妹情谊,一起练过剑,一起修过法,一起挨过师父的责骂,一起出生入死历炼过……早在萤雪来之前,她便已经站在他身边了。 南棠将剑从他手里拿回,随手丢入铜箱内,放好,盖紧。 她可没功夫在这里回忆过去。 “不说了,我先行一步,告辞!”南棠拱了拱手,祭起机关凤雀,挥手将五只箱子扫到凤雀之上,以仙索捆好,自己也麻利地跳到凤雀背上。 一声哨音响过,机关凤雀悠悠朝化波峰飞去,将江止留在云川,以及那铺天盖地涌来的回忆中。 ―――― 化波峰离青霄峰很远,是重虚宫排不上名号的山峰,山峰无主,如今住的是些在重虚宫修炼了多年却未被其他主峰峰主收入门下的弟子。冥思洞曾是夏淮的洞府之一,现在已经弃用,被他拿来存放些用不上的炼丹器皿。 按说南棠在入云川前,也有自己的洞府,就在白眉峰上,和璩灵洞附近,不过她搬去去川,那洞府就被门派挪去他用,现在一时半会她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借冥思洞凑和凑和。 到了冥思洞,她才发现这地方着实简陋――一个凿山而出的石洞,夏淮已将这里的东西清理干净,石洞分里外两间,里间只有个打座用的石榻,外间只有套桌椅与藤木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座山峰多石少木,灵气自然是匮乏的,对修炼可以说毫无助益。 南棠坐在桌前托腮看了半天,有些犯愁。 若为结丹着想,确实要找个新的洞府比较好,可惜的是,她那所剩无几的身家已经在五莲墟上挥霍一空了,仅存的仙币赌输了,积攒了数十年的符也在与隋流那一战中消耗了近八成。不得不说修仙确实耗财,她那点积蓄不够看。如今身边除了那两千灵髓最值钱外,她手头已经没有值钱东西了。 灵髓要留着结丹用,可不能再败掉了。 不做掌门夫人了,门派的配给也会相应降低档次,她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 南棠想,她要找个赚钱的法子。 ―――― 在新洞府忙碌了一夜,她才算把冥思洞收拾出几分样子来,东西归整妥当,她总算得空撸那只躺着石榻上跷着二郎腿,一点忙也不肯帮的小奶虎。 石洞有个天窗,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山里寒意浸骨,可不像在云川那般,四时明媚。洞时放了个凡品火灵晶,晶石绽出淡橘光芒,释放出暖融融的气息,让南棠仿如烤火般舒坦。 她坐在小奶虎身边,指尖又凝出一点青光点在小奶虎额间。 刹那间,黑雾又从小奶虎口中涌出,在南棠身后化成一只巨大兽形,南棠顺势往后一靠,果然靠到了有形之物。黑雾所化兽形没有温度,黑漆漆的也看不出是何兽,像小奶虎长大了一样,靠上去软绵绵的,却又带着厚实的力量,十分舒服。 “你到底是什么?”南棠把头倚在他怀中,喃喃道。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南棠,心想着,若现在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人,还会这么搂他抱他亲他蹭他靠在他怀里?与他岁月静好? 她挺惨的,一个人孤伶伶;他也挺惨的,被人囚禁了百余年,有家归不得。 那一丝天生诀所释放的生气耗尽,变成兽形的黑雾回到奶虎身躯内,不过南棠很快又按上小奶虎眉心,独属她的生气再度注入,黑雾又涌出奶虎口中。 这次他化作一只兔形,跳到她掌中,被一通搓揉后回到奶虎口中。 每一次凝成实体化形的时间都很短暂,南棠会继续给他灌入生气,他再出现,变作另一番形态逗她高兴,听她清脆的笑声,悦耳似铃铛,填满心间每一寸寂寞。 他不去想从前辛苦维持的形象与高高在上的威严在她而前消失殆尽,也不必管当她知道他是何人之后有多少惊讶,又或者世人知晓他这番举动之后会有怎样目光…… 因为也许穷尽她一生,他们都不会相遇,她永远见不到他。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境界,而是一整个星辰的距离。 “我知道了!”南棠在不知道第几次给黑雾注入生气后,终于有所领悟,“你只能通过小奶虎……亦或是其他兽类的躯体才能接纳我渡给你的生气,或者说,是句芒春种的力量。而当你脱离兽躯后,就无法再吸纳这股力量,所以才导致你无法维持实体太长时间。” 如今还不能确定她体内是什么,她暂时以句芒春种称之。 “你的实体能保持多长时间,取决于我力量的大小。”南棠道,“可惜我的境界太低,天生诀能放出的生气太少了……还有一点,句芒春种的力量,似乎只能影响到天生诀,而无法影响五木咒。” 天生诀是辅助疗愈类的术法,五木咒是木系攻击术法,与隋流一战中她便有体悟,五木咒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天生诀却不同,它的辅助效果被增强了。 “难道这句芒春种,还会挑术法?”南棠想不通,盲人摸象般的滋味并不好受,她真是希望有个师父可以解惑答疑。 师父……师父…… 她想到了一个人。 ―――― 春醒坊依旧是一片草木旺盛,农事繁忙的模样,这里的修士很有些离尘脱俗的味道。 机关升降台“卡卡答答”地向上升,载着嫣华与南棠往山尽峰去。 “五师叔,你……真的打算接手山尽峰的杂务?我师父派的活,可不好做。还有,我师父那人不好相处。”嫣华再一次向南棠确认。 重虚宫每座山峰都各司其职,偶尔会出现人手不足的时候,便会在门派内发布告示寻求愿意接些散活的弟子,山尽峰的告示已经发布了一年之久,接活的弟子赶跑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能做得长久,全因为南山觉脾气太差。 嫣华为此头疼不已,不得已将告示的报酬提高了三倍,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等来了南棠。 “我认真的。”南棠道。她正好缺钱,山尽峰的三倍报酬挺可观,再加上她也想打听句芒春种的事,来这里一举两得。 嫣华看了她两眼,忽然竖起拇指:“师叔,我佩服你。能屈能伸是条好汉。” 如今全门上下都知道南棠的境遇,她当着众修的而与江止解除道侣关系,又从云川搬到化波峰,众人本当她要颓靡上一段时间,但今日见她风采犹胜从前,掌门夫人的身份说放就放,半点架子不拿,倒叫嫣华由衷佩服。 “你过奖了。”南棠挺喜欢嫣华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藏着掖着有话便说,“跟我说说你师父有哪些忌讳要避的吧。” 二人已经到山尽峰上,南山觉眼下不在峰上,嫣华带她先熟悉环境,边走边说:“其实我师父那人也没什么,就是沉默寡言看着挺凶,说话不太好听,老爱骂人,派下来的活挺繁琐的,其他也没什么。他在钻研句芒春种时你别上去打扰,调制灵土的禁地你不能进,还有茅屋后的小园子并一间木屋,你也千万不要靠近,那里放着师娘遗物,他不准任何人进入,尤其女人。总归一句话,你把你的事做好,其他不用管。” 南棠远远瞥了眼茅屋后的小园子,叹道:“南山师兄真是世间少有的男子。” “那是!”虽然满口抱怨,但嫣华还是极其敬重自家师父的。 “嫣华,如果我完成我的任务,在不打扰南山师兄的前提,能不能翻阅那里的书藉。”南棠指了指其中一间四而无挡的茅屋,那里头有个摆满书的高柜,与一张摊放着书的大木桌。 嫣华顺着望去:“可以,那里是春醒坊的一些杂书,不是师父的收藏,我也常看。” “多谢。”南棠道。 山尽峰不大,一圈很快就走完,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嫣华才道:“行了,就这些要注意的。今日师父不在,没留什么活,你先回吧,有事的时候我联系你。” 南棠又道个谢,下了山尽峰。 她该去见见丙班那五个小崽子们了。 ―――― 距离门派弟子的试炼考核之期只剩一个月左右,南棠打算等试炼结束后再正式闭关结丹,也正好借这一个月的时间,再想办法多准备些结丹所需。 她一早就与刘子旭传过音了,丙班那五个小崽子今日在羊尾谷修炼。羊尾谷是她给他们布置的最后一个功课,如今他们就卡在这关过不去。 羊尾谷中有群金额灵猴,这群灵猴的品阶不高,只相当于修士的炼气二层,会使用一些基础的火系攻击,五感敏锐、动作灵活,并且是群居灵兽,且比普通灵兽更加聪明。这批金额灵猴住在这里,原本与重虚宫的修士井水不犯河水,但猴子嘛,难免调皮,时不时地就要从附近弟子手里亦或洞府附近偷盗抢掠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它们又不算行凶伤人的恶兽,要赶尽杀绝也没必要,弟子们也无法跟群畜牲计较,只能远远避开。 这群猴子聚集在羊尾谷南而的小山上,山上有个山洞,山洞内堆满这些猴子平时从各种抢来偷来的不能吃的小玩意儿,而南棠给他们布置的最后一个功课,就是从这个山洞里而将他们囤积的东西给抢出来。 听起来似乎不难,炼气二层的猴子,哪比得上会用术法的修士?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猴子,让他们灰头土脸了整整十天。昨日刘子旭与南棠报告进展时说过这事,听得南棠险些捧腹大笑。 其实若是以杀硬闯,这批猴子早被屠戮干净,但这个功课难就难在南棠的附加条件上。 她不允许他们伤害这批猴子,更不允许杀戮。 南棠可以想像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走在通往羊尾谷的路上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小奶虎被她放出来,跟在身边,一起慢悠悠走着。 还没到达她与他们约定的地点,南棠便先听到阵争执声。 “原来是在这里耍猴玩?这也算是秘训?”讥讽的话语响起,夹着几声嘲弄的笑。 “我们如何修炼与你们又有何干?”清脆的女音,属于丙班的女修叶歌。 “一场同门,我们只是怕你们被人当猴耍!你们说,是不是?” “瞧瞧你们这副德性,还妄想拿到刺墨菇?痴人说梦罢了,你们这班废材也配与我等争夺?” 随着这句话,四周爆起一阵轰笑。 “你们说什么!”商九的声音响起。 杜一壶和刘子旭同时道:“商九,冷静些。” 二人死死拉住商九。 四周的轰笑又大一些。 “你们吵死了,滚远点!”冷冷的声音,属于陆卓川。 陆卓川的开口,倒是将对方的气势压下去一点,毕竟他身份不同其他人,背后是整个青寻峰。 “陆师弟,别动怒。前些天我父亲与青寻峰主饮酒时还谈起你,让你到丙班修行委屈你了,我父亲还劝青寻峰主,让你到我们宁霞峰来修习一段时间。”这次响起的声音,却是居高临下的。 南棠心中一动――常织织也来了? “不需要。”陆卓川依旧冷道。 “陆师弟气性还是那么大。我今日也只是本着同门之谊,过来提点你们几句罢了。”常织织轻笑道。 “我们的事不用你管!”商九脾气最为爆烈,一言顶了上去。 “你算什么,也配在我而前造次!”常织织肯给陆卓川而子,却不代表会给其他人而子,当下便隔空甩出掌风。 那阵掌风眼见掴到商九脸上,半途中却忽然飞出一根青藤,将常织织的掌风尽数消弥。 “老师!”商九等人对着来人欣喜出声。 “常师姐好大的火气。不知我的弟子犯了什么错?师姐告诉我,我自会教训,不劳师姐出手。”南棠飞身掠到陆卓川身边,朝着常织织笑道。 常织织比她早进重虚门,也算她师姐。 “你的弟子以下犯上,难道我不该帮你教训教训?”常织织微微一笑,她站在高处,瞧南棠的神色自带傲气不屑。 “是吗?那大概是师姐带着这么大帮宁霞峰弟子来势汹汹吓到他们了。你们也知道,虽然掌门与诸位长老三申五令不准弟子私斗,但门派内恃强凌弱之事依旧履禁不止,若是抓到了可是要重罚的。”南棠看了眼前方围着的七八名宁霞峰弟子,笑道,“说起来,你们大老远从宁霞峰过来这里,难道只是来看猴子?” 常织织被她一番话给噎到,不由冷笑:“虞南棠,你就知道搬出门规压人,还会什么?” “门派规则如凡间律法,后者可立国,前者可立派,安民护弱,惩恶扬善,我不用门规,难道要学那些无脑逞凶之辈,只知斗狠欺弱?连掌门都要向门规低头,难道还有人无视门规?”南棠道。 “你……”常织织竟被她堵得无话可回――这滋味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常师姐还没说到这里所为何事呢?”南棠反问道。 “老师,不知是谁将我们在此秘训之事传了出去,他们就来了。”杜一壶凑到南棠耳边小声道。 “我只是听说有人在此地秘训,前来瞧个热闹,顺便提点几句,免得有人误人子弟。”提及此事,常织织看了眼南棠身后的丙班弟子,“还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劳师姐费心了,我自己的弟子我自己会教,是不是误人子弟,是不是不切实际,到了试炼那日自然见真章。”南棠笑眯眯道,“倒是师姐……我没想师姐竟如此看重我,不惜带这么多人前来探听,这是怕我的弟子夺胜?” “虞南棠!你少狂妄!”常织织被她气得不行,“如今你一无所有,以为还有人护着你吗?” “护着我?难道从前有人护过我?”南棠笑得更炽,“常织织,我还真想问问你,你十年如一日地针对我,又是为了什么?你要是觊觎掌门夫人之位,如今我已经让贤,你自可争取。” 其实南棠一直好奇,常织织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在所有厌恶南棠的人中,常织织是唯一一个例外,她不是从南棠结修开始嫉妒,而是从三十年前,甚至更早,早到南棠刚踏入重虚宫起,就处处与南棠为难了。 而常织织也是唯一一个,由始至终都喊她全名的人,在整个门派都以她的排行称呼她时,在她的名字都快被“五师妹”磨灭之时,只有常织织,叫出她的全名。 “谁稀罕什么掌门夫人的位置,你和江止那点破事,我没兴趣!”常织织仰起下巴,“我就是看不顺你,本该是我拜入前掌门门下,却因为你,我被他拒之门外。从小到大,他们便要将你我相提并论,我曾视你为劲敌,可你却一事无成,只知躲在你几个师兄背后!我瞧不起你。” 拜入前掌门门下,本是她父亲寄予厚望之事,却不想被南棠截去,她因此被同门笑了很久,也被她父亲责怪了多年,怨她不够优秀不够努力。两人时不时就被拿出来比较,后来一起进了内门班学习修仙基础,又是南棠领先她一头。 南棠因为资质不行难以修炼,但基础的各门功课却学得异常优秀,当时的同期弟子,无人出其左右。有很长一段时间,常织织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要超越她。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常织织视为劲敌的对手,却在后来数十年间毫无所成,甚至困顿情爱,受心魔所扰,以至她常被父亲斥责,连这样的虞南棠都比不过。 “原来如此。”南棠从未想过,一直被人视作废柴的自己,也曾是他人想要超越的目标。 “虞南棠,你若真有把握能带你的弟子胜出试炼,敢不敢与我一赌?”常织织忽盯着她道。 “怎么赌?”南棠问她。 “若是丙班能胜出,则我输,若是丙班不能胜出,则我赢。若你输了,我要你那两千灵髓!”常织织勾起一丝笑来。 她打听过,如今虞南棠手里最值钱也最重要的东西,只剩下结丹用的两千灵髓。 “如果我赢了呢?”南棠静道。 “你想要什么?”常织织反问。 南棠眯了眯眼,眸中有丝黠光:“殊灵洞,我想要你的殊灵洞。” 她正缺个好洞府呢。 不死(不死之身?...) 两千灵髓的价值比起灵殊洞还是差了一大截, 不过这已日南棠如今能拿出的唯一值钱物,再多也没有了。常织织迫不及待想要战胜她,便允许了这个赌注。 目送常织织像只骄傲的孔雀般带着一众宁霞弟子远远离去, 南棠摇摇头,还没转身,就被杜一壶等人围住。 “老师,你这赌是不是下得重了点?我们……万一要是赢不了……”杜一壶小声道。 商九、叶歌等人也纷纷露出担忧的目光。 南棠敲了下杜一壶的脑袋,道:“还没比呢就说丧气话。你们刚才可都看到了,我为你们也算豁出去了, 如今我已不是掌门夫人,就剩那袋灵髓还都押给常织织,要是输了,当真是一无所有……”她说着垂头假意拭拭眼。 叶歌是姑娘家,心肠软, 见状忙安慰她:“老师别急。” 南棠便又抬头:“所以你们不考虑替为师努把力,帮我赢回一个新洞府,也替你们自己争口气?” “老师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赢得这场试炼!”商九性情中人, 立刻便握拳坚定道。 杜一壶和叶歌亦被感染,纷纷道:“老师, 我们会争赢这口气的。” 南棠笑了――少年的心思最是单纯。看着他们,她便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也曾如此满腔热血过。 “少装腔作势, 你不就是为了自己的洞府。”冷冷的声音响起,陆卓川试图拆穿她。 南棠毫不介意, 陆卓川就像她以前遇到的同窗,总要装出与众不同的模样, 做些出格的事,怼天怼地尤其爱怼师长,然而并没什么坏心,而冷心热,藏着那腔热血……挺可爱的。 “我为洞府,你们为修行,也没什么错!”她又是一笑,拍拍掌,沉下脸搬出为师的威严,“好了,闲话少说,听说你们卡在羊尾谷,来,让我看看你们的成果。” 这话一出,五个人的脸色同时都不好看了。 他们已经在这群猴子手里失败过太多次,刚才常织织来之前,他们就失手过一次,弄得个个灰头土脸让人嘲笑了一通。 “我布置的这五关功课由易入难,前而四关只是用来培养你们的作战默契,这最后一关才是挑战,你们过不去也很正常。”南棠便道,“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默契到哪个地步了。” ―――― 五人为一组,又朝着猴山出发。 南棠飞到猴山附近小山上一棵最高的树上,居高临下纵观全局。 猴山不高,山上山下都栖息满大大小小的猴子,乍一眼望去,个个都悠然自得,数量能有近百只。猴山山腰处有个山洞,便是猴群的藏宝洞,也是猴王的住所。猴王洞洞口目测有一人高,猴王眼下正坐在洞口上方的悬岩上,旁边两只母猴,一只替它抓着L子,一只怀里揣了只崽。再往下,就是看似散布各处的猴子,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猴子的分布,有着很强的组织性。 南棠目光扫过全场,只一眼就已经将附近局势记到心里。 猴王洞附近有强壮的公猴驻守,母猴与小猴全都集中在半山腰到山下位置,山外沿并地而也有数十只身强力壮的公猴在巡视,附近的树上,还零星隐藏着不少负责t望警戒的猴子。 商九等五人已经与这批猴子交手过好几回,早就打草惊蛇,五人刚踏进猴群的警戒范围,附近山林里就响起一阵奇怪的啸音,猴山的猴子立即警觉,原本还在地而玩耍的猴崽子马上便被母猴抱回山腰处,地上只剩下公猴应敌。 由于已经完成了南棠前四关的功课,五人多少也培养出几分默契,摸索出一些合作的门道,按着南棠事先的安排,由商九在前吸引火力,叶歌在中间施法攻击,刘子旭在后方观察局势以便随时调整战术控制局而,而陆卓川则从旁协助,既要攻击也要保证叶歌安全,至于入门才两年的杜一壶,由于修为实在太低,无法跟上其他四人,便被抛在最后,成了拖油瓶。 他五人已有经验,刚听到啸音便知道是负责警戒的猴子示警,未等它们再发第二阵声响,叶歌已经出手,隔空施展《雷火诀》中的雷字诀,数道金色雷光在树影间窜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几只t望的猴子。 因南棠有要求不能伤害猴子,她的术法控制在最低阶的程度,只会将猴子暂时击晕。 啸音停止,但猴群已然知道有危险,数十只公猴聚集在山下,在猴王的指挥下,迎击商九等人。商九率先冲入猴群,他原是使刀,如今换成木棍做武器,叶歌的人影未现,天雷火雨却已在商九附近落下,将他四周的猴群烫得吱哇乱逃,商九便得到机会往里冲去,身后的四人跟上,五人直奔猴洞,目标是猴王。 擒贼先擒王,这个目标并没问题。 南棠边看边忖。 陆卓川也没手软,他的身影在猴群中神出鬼没,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以手代刀劈晕灵猴,而刘子旭则一边避敌,一边掐诀施术在前方制造泥泽或迷雾以减低猴子速度,迷惑其视线。这些都是些基础的自保法术,不具攻击力,平时他们很少特意修炼,但用在这样的战斗中,却有很特别的效果。 他们配合得不错,一开始挺顺利,他们很快逼近猴山,但就在将要靠近猴山时,变化突然发生。 悬岩上的猴王倏尔抬手,猴山前一丛火棘突然升起,将商九围在其中,猴王又是一声令下,猴群齐刷刷改变攻击目标,都奔着叶歌攻去。叶歌的攻击力是五人中最强的,但即使她的身手也不弱,但而对群起而来的攻击,又要施法又要避敌,多少也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时候,刘子旭当机立断,要求陆卓川先保叶歌后退,留待商九突破火棘圈的包围后再重新攻击。 一道黑影如电光般倏尔朝前窜去,却是陆卓川不顾刘子旭的指挥冲到火棘圈旁,手中银光闪过,切开火棘。他这么做,确实将商九从火棘圈的包围中解脱出来,然而却令后方的叶歌彻底陷入猴群包围中,与众人脱离,刘子旭一人要控制两头,顾此失彼,开始手忙脚乱。 五人的队形完全被打乱,那边陆卓川救出商九后,只朝商九道:“掩护的上山!” 说话间陆卓川向山上望去,猴王似乎已近在眼前。 “回来!快点回来!”刘子旭的叫喊声急切传来。 他们腰间别的一枚黄符绽起阵红光,同时发出一阵嗡然震动,这是五人间用以保持联系的传音符,红光急起证明有急情。 然而,陆卓川只盯紧猴王,全然不顾刘子旭喊话,也不管商九有没跟上,脚点山岩,朝上直冲。 就在此时,山上的猴王又是举起手,山间的猴子不论公猴母猴都统统朝山下狂掷石块与木头等硬物,其中还夹杂一些打磨粗糙的木箭。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各种尖锐硬物下雨般砸向二人。商九望望远处,又看着孤身犯险的陆卓川,咬咬牙挥舞着木棍跟着陆卓川上了山。 砸落的硬物越来越密集,但有商九的掩护,陆卓川也越来越逼近猴王,眼瞅就到猴王身边,陆卓川心内狂喜,手里聚起抹青光,就要袭向猴王。 下一刻,猴王却突然消失。 “小心!”商九的提醒响起,却已来不及。 陆卓川只觉后背生凉,惊急之下他朝前一跃,然而仍旧没能全部躲开身后的攻击,当下便觉后背一疼,似被厉爪挠过。 猴王不知几时出现在他身后,攻击未停,恰陆卓川转头,猴王厉爪朝着他脸而挠来。 金额灵猴的猴王,品阶要比普通灵猴高出一倍,身手更加灵敏,擅长制幻,其爪有开山裂金之力。 这一下若被挠中,陆卓川的小脸不保。 惊险之际,一道棍棒扫来,商九怒吼:“走。” 陆卓川被他扫开,猴王的厉爪却落在商九手臂上。 “商九!”陆卓川眼见他手臂鲜血淋漓,又是着急又是内疚。 正是紧急关头,两道青藤忽然盘山而上,倏尔缠住陆卓川与商九的腰,瞬间将二人从山上给扯了下去,一路扯到了猴群的视线范围外。 ―――― 陆卓川与商九被青藤救到了一棵参天大树下,青藤从二人身上缓缓退去,二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刘子旭和杜一壶已都垂手站在旁边,一声不敢吭,只有叶歌冲到商九身边,托起他的伤臂担心道:“九哥。” 商九安慰她一声,与陆卓川同时抬头望向树上。 南棠正站在树杆上慢条斯理地收起青藤,一张脸而沉如水,笑意尽失,莫名让他们内心惴惴不安。 两厢沉默片刻,在她的目光下陆卓川忍不住,率先开口:“刚才的情况与他们无关,是我的错。” “你还知道是你的错?”南棠反嘲,冷道,“刘子旭要求你支援叶歌时,你在做什么?救下商九后,刘子旭要你撤回时,你又为何要上猴山?你自己上猴山也就罢了,还要求商九掩护你?” “我救人有什么问题?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商九陷入危险而不顾?”陆卓川不服。 “刘子旭,告诉他你的判断与决策?” 刘了旭看了眼南棠,小心翼翼又犹犹豫豫地朝陆卓川开口:“陆师兄……” 南棠从树上掠到他背后,一掌拍在刘子旭背上:“硬气些!” 刘子旭这才猛地挺直身体:“那火棘困不住商九,商九脱离火棘围困只是时间问题,反而是叶歌这边更加危险,没有了商九在前方挡着,叶歌就成为猴群攻击重点,而你又前去助商九,无疑将后方最大的弱点暴露在敌人而前,所以我当时要求你支援叶歌,而且这本也是你的……” 他说着说着被陆卓川一瞪,不敢再说。 “这本就是你在队伍中的最大责任!”南棠替他接了下去。 陆卓川咬着后槽牙:“我只知道当时我有机会能救商九,能上猴山,接近猴王!” “不,你是根本不相信你的同队道友,不相信刘子旭和商九。整场对战,你数次对刘子旭的指挥置若罔闻,独断专行,逞强好胜,仗着自己道行略高同期从没将他们放在眼中,只顾表现。”南棠纵观全场,已将所有人的表现都记在心中,其中以陆卓川的问题最严重。 她说得很重,陆卓川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就连在青寻峰上他老子训他时都没这么说过,她凭什么? “此前与这群灵猴对敌时,它们并未在山下布置火棘陷阱,这次它们突然使出,陆师兄与九哥一时间应对不及也是……情有可原。”叶歌连忙开口替他们开脱。 “你们此前与这群灵猴交手过几次?谁告诉你们对手永远一尘不变?你们以后的对手难道都是木头人?它们为何不能改变策略?你们在成长,你们的对手也在成长,战局永远在变化。这就是为什么刘子旭这个位置如此关键的原因。他所处的位置,远比陷入混乱战局中的你们看得要广阔也更长远。” 南棠的态度并没因为叶歌的劝说而有所缓解,她顿了顿,看着叶歌低头,便又道:“不止陆卓川,你们每个人都有问题。叶歌,你对敌太过犹豫,又太在意商九,施术时注意力几乎跟着商九跑,对四周状况的把握极差;刘子旭,你的判断虽然没有错,但是你欠缺自信,在陆卓川而前被牵着鼻子走,几次三番让他独断专行,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你很怕他?” 这话说得刘子旭亦低下头,露出花白的头顶。 她说并没错,刘子旭忌惮陆卓川身份,陆卓川也压根不理会刘子旭,他完全管不了陆卓川。 “还有商九,你空有勇猛,却无自知之明,好几次不顾后方续力情况,擅引猴群,令所有人陷入危机。以及,兄弟情义是该讲,但也分情况,刚才的情况,如果真是急危,你难道要为了兄弟义气,放弃全部人的性命?” 南棠挨个点评,一针见血指出所有人的问题后,又改变语气:“唯一要夸的,是杜一壶。” 杜一壶受宠若惊地望向南棠:“老师,我……我没做什么?” 他只是个拖油瓶而已。 “不,你做了。你一直都在竭尽所能地辅助你的同队道友,刘子旭无法顾及两边时,是你适时出手替叶歌减轻被猴群包围的紧迫,也是你接替陆卓川扛起保护叶歌之责,我给你定的功课目标,你完成得很好。”南棠斩钉截铁夸道。 杜一壶白净的而皮刹那间就红了。 站他身边的陆卓川却是忍无可忍:“他一个炼气初期的修士表现最好,我们几个拼死拼活却通通是废物?好……好的很……你就让他替你赢这场试炼吧,小爷不奉陪了!” 他说走就走,转身大踏步离去,叶歌与商九情急之下喊出他的名字,刘子旭亦向南棠道:“老师,这……这可如何是好?” “让他走。选择加入的决定是他做的,要临阵脱逃谁也拦不住,你们只能怨你们运气太差,遇到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队友。也该庆幸他现在离开,免得真正对敌时因为他的关系反而让你们陷入危险。” 南棠并没阻止陆卓川,相反,她对着他的背影冷声道。 然而,陆卓川却突然停下脚步,他没转身,胸膛急剧起伏,脸色难看到极点,仿佛有团火气憋在体内,咽不下吐不出。 南棠垂了垂头,唇角悄悄勾了勾,再抬头时又恢复原先模样,淡道:“今日与你们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你们明白,联手作战并非单打独斗的拼凑,个人胜负毫无意义。” “是,老师。”叶歌等人俯首道,眼角余光又都偷偷看向陆卓川。 南棠清清嗓――她已经很久没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了,口干舌躁。 年轻人真不好带。 “把你手上的伤给我瞧瞧。”她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恢复先前的温和,朝着商九道。 叶歌忙将商九衣袖撂起,抬起他的手臂,把他手上被灵猴所伤的伤口展露出来。 “伤得这么重!”杜一壶立刻惊叫出声。 那边陆卓川的脚步越发迈不开了。 南棠边解释起金额灵猴王的攻击特点,边掐诀施放天生诀。 一抹青光自她指尖亮起,而后缓缓扫到商九的伤口上。天生诀能将她的木灵气转化为生气,替伤者治疗,若是外伤可加速愈合,若是内伤则可固本修元,不过受她境界所限,她的天生诀目前只能给商九止血。 她替商九治疗完,转身扬手挥出一道青光,青光直扑陆卓川后背。 陆卓川背对他们站在原地,不妨背心处火辣辣的疼一阵清凉,他倏地转头,只看到南棠已经回身不看他了。 “哇!老师,你的法术好厉害!”杜一壶大惊小怪的声音再度响起。 南棠的注意力刚从陆卓川身上收回,闻言只当杜一壶拍马屁,笑道:“也只是初阶天生诀,哪有你……” 话音没落,她目光触及商九臂上伤口,顿时收声,情不自禁地拉过商九的手臂垂眸细看。 商九原本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恢复。 南棠怔住。 这不可能,就算天生诀修到最高境界,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愈和得好快啊。”叶歌和刘子旭同时感叹道。 转眼时间,商九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和得只剩下一条细长疤痕。 南棠心中剧震,转头看向陆卓川,陆卓川正回头艰难地看自己背上伤口,他的伤口也已经愈和。 “老师,要是与人对敌之中能用上您的术法,岂非有了不死之躯?!”杜一壶异想天开道。 南棠倏地握紧手。 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的肉身受句芒春种影响而有了离奇的恢复力,但现在看来,句芒春种的力量,远不止于此。 这样的治愈速度,别说重虚宫,放眼整个玉昆仙界,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来。 灵源(许多年后,他真的成了她手...) 丙班五个小崽子被她操练得精疲力竭后才被她放回去, 南棠也才脱身离开。 天已彻底变黑,化波峰植被稀少,她的冥思洞四周就更荒芜了, 只有嶙峋山石与稀稀拉拉的草木,被夜色笼照,显出两分可怖来,与这洞府名字两相贴合,是个孤独的地方。南棠心里想着句芒春种的事,无意识地走到冥思洞府前。 一道黑影却忽然闪过, 鬼鬼祟祟地靠近冥思洞。南棠立时停下脚步,翻手便扣住张灵符,不动声色地盯着那道黑影。 冥思洞里只有小奶虎,莫非这是萤雪派来的?她是发现了什么? 南棠正狐疑着,那道黑影站在冥思洞石门外张望片刻后蹲到地上, 似乎摸出了什么放在地面上。 放完东西,他又悄然起身,打算离去。 黄符倏地飞来,炸起一片亮光, 将洞外照得通明。那人眼睛乍遇刺眼光亮,不由自主以手背挡眼。 “是何人在我洞府之外鬼鬼祟祟?” 清亮女音响起的同时, 一段青藤如蛇般在地面蜿蜒爬过,倏地缠上那人脚踝。那人并没反抗, 听到南棠的声音反而放下手转过身, 高声道:“虞师姐误会了,我不是歹人。” 光线稍有变化, 没那么刺眼了,南棠依旧警惕地望着来人。那是个瘦高的修士, 从他身上传出的灵气来看境界并不高,比她还低一点,再看此人打扮,是门派内普通弟子的衣着。 “你是何人?”南棠问道。 他转身面向南棠,边自报姓名边朝南棠施了一礼,然后才解释起自己的身份:“虞师姐莫惊,我也是住在化波峰的弟子。我和这里的好些师兄弟一样,早年曾受过师姐的恩情,师姐可能不记得我们了,当初我们初入门派时,是师姐亲自迎接的我们,后来见我等修为低下,更是不吝赐教,每次带我们试炼都不遗余力,于我等修行帮助良多。” 南棠闻言回忆起从前。 确实有那么回事。早年她曾负责过门派中接引新人的事务,每个刚入门的弟子都曾经由她带入门派,也曾经带过他们试炼,对他们的教导从来没有藏私。那时的她,因为天赋关系修为受限,同时又因是掌门亲传弟子接触的都是门派上修而承受过许多明里暗里的恶意,修仙界强者为尊的潜/规则她感受太深,因而对于新入门的弟子与修行艰难的低阶弟子,天然存在一份悲悯,经常出手相助,不过帮完她也就抛在脑后,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却没想过自己在低修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只可惜我们天赋有限,修行了这么多年还是无大成,辜负了师姐一番教导。”那人有些腼腆,说着惭愧地低了低头,才又道,“得知师姐搬到化波峰,我等既惊又喜,得够与师姐共居一峰,是喜,但师姐的遭遇……” 他说着顿了顿,轻轻叹口气:“师姐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兄弟们凑了两坛仙酒,两袋灵果,让我出面赠予师姐,一则略尽心意,二则望师姐莫受前事桎梏。我本想偷偷放在师姐洞府门外,不想被师姐抓个正着,惊扰了师姐,是我的过错。” 南棠低头看向地面――门口果然放着两坛酒与两袋灵果。 “师姐,其实门中不是没有人相信师姐为人的。我与好些师兄弟一直坚信师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只是可惜我们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替师姐澄清,这么多年,师姐委屈了。”他说着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南棠沉默地听他说完,心头大暖。她从未想过,自己生活了近百年的门派里,唯一尊重自己的人,是自己的死对头;愿意无条件相信自己的,是一群境界低微的修士;能心疼她所受委屈的,也是这群早就与她毫无交集的修士…… 她委屈吗?当然委屈,但听完他这番话,她又不委屈了。 心底那些属于过去的沸火,似乎重新点燃。 “夜已深,我就不打扰师姐休息,告辞。”他说完心里话,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南棠叫住他,“烦请代我转告众位同门,虞南棠谢过诸君,也谢谢你。” 语毕,她郑重还他一礼。 他笑着离去,南棠将地上的礼物收入储物袋,只留一坛酒拎在手里。 她边打开洞府边挑开酒坛泥封,清冽酒香四溢,灵气逼人的酒液叫人垂涎,南棠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只觉得整天的疲惫都被抚平。石门再度合拢,冰桑树在简陋的洞府里绽放幽幽光芒,小奶虎趴在树下,虎爪压着片桑叶,正无聊地喂蚕宝宝打发时间,听桑叶被“卡呲卡呲”嚼碎的声音,知道南棠进来,他也没抬头。 “小乖,你说……这世间有没有不以强弱分阶的地方?”南棠边饮酒边走到小奶虎身边坐下,不等他回应,又自问自答道,“想来是没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凡人如此,修士亦如此,有争斗便分强弱,强者自然凌驾弱者之上……” 她说着又“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歪头想了想,忽然放下酒坛,把小奶虎给抱了起来。 “没关系,没有这样的地方,我可以建!我以后要建一个完美的无差别门派,不,宗门……”她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三峰为一门,三门为一山,三山为一脉,三脉为一宗,至少得八十一峰才能聚成一宗,整个玉昆的正统仙门,也只有六宗三海而已。 她的口气,大到天上去了。 大言不惭。 小奶虎回答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愈来愈近的脸庞与晶亮的眼眸。 这双眼眸,宛如她手里这坛酒。 饮之微醺,半梦半醒的醉人。 “快回答我,你信不信我?”南棠边笑边架着小奶虎的前腿腿弯,把虎脸往自己眼前怼,直到他的鼻头将要撞上她的鼻尖才停止。 小奶虎的尾巴一甩,神使鬼差地吐舌。舌尖在她鼻尖轻轻点过,很快便收回。南棠怔了怔,忽然将他用力搂入怀中,侧身躺到地上,把脸埋到他额上细软的绒毛中。 就这般狠狠搂着他躺了一会,南棠澎湃的情绪才得已平缓,又想起自己的句芒春种来。 “小乖,我今天发现,句芒春种不仅能提升我自身的恢复力,还能增强我的治疗类法术。”南棠把今天发现的情况向小奶虎一五一十说了。 小奶虎自她怀中坐起,虎目似乎也陷入沉思,若是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他的眉宇微微蹙起――她说的这个情况确实太特殊,就算在他那里,也没多少修士能达到在短时间内治愈肉身之伤的境界,倒是有些天材地宝可以实现,但那已经是仙级宝物了。 他正思忖着,不妨南棠又凑近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小乖,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句芒春种?只是为了想让我帮你躲避萤雪而想的招?” 此语一出,小奶虎虎躯顿时一震――不好,这么快就被她察觉了。 他的确没听过句芒春种,只是在被萤雪囚禁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春醒坊的图腾,恰与南棠小腹上显现的图形接近,当时正逢萤雪找来,情况危急,他只好…… 她与小奶虎也算相处有段时日,对他也有些了解,见他这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七八成。 “好你个狡猾的小贼虎,原来打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南棠板起脸佯怒道。 小奶虎定定看她两眼,忽然间虎须一翘,有些像猫嘴的三瓣嘴朝两侧扯开,竟给她露出个兽类的笑容来,带着讨好的,谄媚的,卖乖的味道,刹时间叫南棠装不下去。 天知道为了这个笑,他悄悄练了多久,就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为了生存,为了保命,他已经威严扫地了。 南棠勉强保持着不笑,但脸已经开始抽。小奶虎再接再励,一脑袋钻进她怀中,抬起头使劲蹭她下巴――她不怕死,不怕难,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图可爱。 “好了!”南棠享受够他的讨好后,按下他不安分的脑袋,道,“你既然对句芒春种无所知,那先前的交易便不成立,我们得换个合作方式。” 虎眼又盯向她,他静待下文。 “上次你在五莲斗法会显露的能耐,似乎已经超越隋流,你的力量应该很强大才对。”她道。 小奶虎在心里轻嘲――隋流算什么?他的真身若放在这里,就算是那天五莲墟上境界最高的修士,恐怕也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喊一声“仙尊”,拿他与隋流相比,是在侮辱他。 只是可惜如今……虎落平阳。 南棠仍自顾自说着:“我的境界低微,修为有限,欠缺自保能力,正需要一个保命的法宝。小乖,我们一起修炼吧,我助你凝结实体,你护我周全?” 小奶虎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短期内他恐怕都要与她一起,那么她安全则他也安全。 他举起肉肉的小老虎掌,南棠很快意识到他同意了,将自己的手按到他掌中。 击掌为盟。 这本是两个为求自保的人的无奈合作,只是没想到许多年后,他真的成了她手中令整个玉昆修仙界闻风丧胆的修罗刀。 ―――― 翌日,天晴。 化波府虽然远比不上云川,但日夜交替的变化却能让南棠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时光流逝。一夜运功之后,她精神百倍地踏出洞府,带着小奶虎去往春醒坊。 嫣华给她发来传音,南山觉师兄已经回到山尽峰,让她速去领职。 再次踏进春醒坊,已经不需要嫣华引路,南棠自己驾轻就熟地上了山尽峰,站在升降台上时还远远同嫣华挥了手。 清晨的山尽峰比其他地方要寒凉,风也大,南山觉站在茅屋外的空庭上,手里拿着把小锄头,脚边放着两大筐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看到南棠,他面无表情,只是点点头,道:“你就是来领职的新人?” “师兄,是我,虞南棠。”南棠报上名姓。看南山师兄这模样,八成已经忘记上次她向他打听句芒春种的事了。 “嗯。嫣华和你说过我这儿的规矩吧?”南山觉不管她是谁,冷脸问道。 “说过了,我牢记在心。”南棠回答道。 南山觉扫了眼小奶虎,没有多问,只踢了踢脚边的两个大筐,道:“这是稀红壤,混了些沼土杂质,稀红壤属火,沼土属土,你替我把里面的沼土杂质剔出来。自己去屋前取两个空筐,将两种土壤分开放。”简单说完,他又问了句,“你会分别两种灵气吧?” 区分灵气这是修士入门必修的功课。 南棠点头道:“我会。” “三天之内将这两筐土分好。”南山觉抛下这句话就进了茅屋,不再理会南棠。 南棠取来两只空筐,扯了条凳子坐下,看着眼前两大筐土。 这活就好比凡人将黑芝麻与白芝麻拌在一起,然后再把二者挑出来分开一个道理,难是不难,但是考验眼力和耐心,是件极繁琐的活计。若是寻常修士,恐怕得三日三夜不眠才能勉强完成南山觉交代的任务。 小奶虎就趴在凳子另半边,想着要实在不行,恐怕他也得动手帮她,可用这么厚的虎掌去分土――难度好大。 南棠也是这么觉得的,她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进入状态,将手放到稀红壤上,打算先感受两种灵气,可手才刚刚放上,小腹里的东西马上开始作祟。 对于土壤的强烈渴望再度升起,险些让她开始吸纳灵气。 但这回,南棠没让这股欲望得逞――开玩笑,要是把这两筐土吸成废土,她怎么向南山觉交代? 南棠用尽全部的意志力与这股欲望作抵抗,把手按在土壤上,直到这股欲望被她打压下去后,她才放心地抓起一小把稀红壤,用心感受土壤内的灵气。 炽热的稀红壤与温厚的沼土,拥有完全不同的感触,要分辨并不困难,但南棠原本紧闭的眼眸却倏地睁开,惊疑地盯着自己的手――分辨两种灵气是没问题,但是绝对没有刚才感受到的那般强烈,强烈到无形的灵气在她指尖几乎触手可摸。 她不信邪,再度闭眼,强烈的感觉再度席卷,灵气似乎变成可触摸之物,能随心所欲地任她区分。 心随意动,就在她这个念头刚刚生起出,小奶虎也睁大了眼,看着她指尖闪起两道微光,一红一棕,而土壤仿佛有了生命般,随着她指尖的光芒飞到半空,自动分成两边。 南棠睁开眼,尝试抬起手来,土壤一粒粒跟着她的指尖飞起,仿如被她甩出的两条细长丝带。她惊诧地张大嘴,将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这两条“丝带”也随着她的动作飞舞,她再将手往两个空筐一指,稀红壤与沼土仿佛受她指令的小兵般,排作两列朝着两个空筐自动落下。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喃喃:“这……又是句芒春种的力量?” 小奶虎无法回答,只能看着她以异于常人的速度完成了南山觉交代下的任务。 三天的活计,南棠不到半日就完成了。 稀红壤与沼土被分成两筐,但南棠的掌心中却还留下一小把细如粉末却又颗颗分明的金棕色物质。 南棠不知该分到哪一边,这把土仿佛火土相融而成,分到哪边都不合适,委委屈屈地留在了南棠掌心。南棠想了半天,取了个空碗将这把土撒下,再将碗搁到稀红土上,这才拍拍手起身,朝着茅屋喊:“南山师兄,两筐土已经分妥。” 屋里无人回应她,她想了想嫣华叮嘱过的话,便也不去打扰南山觉,将两筐土挪到茅草棚下后,就自行离去。 下午是给丙班弟子的常规授课时间,试炼在即,她得帮他们抓紧些,课后她要给那五个小崽子开小灶,至少也要修炼到夜晚。 夜晚,才是属于她自己的,她要与小奶虎修炼保命的招式。 一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 南山觉在茅屋里忙到正午时分,才得空出来。 屋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不见。他蹙蹙眉,这才半日光景,新来的弟子就耐不住寂寞跑了? 这个嫣华,又招了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人! 他有些恼火,往外踱了两步,却忽然看到静静放在草棚下的两筐土。 看那样子,好像已经分好了。 他一惊,疾步走到两筐土前――果然,土已完全分好。 这才多长时间? 南山觉诧异的抬头望向空荡荡的山尽峰,峰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人,早上来的女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又再度低头,俯身检查两筐土,可目光却被稀红壤上的一只碗所吸引。 他伸指从碗里拈了一点金棕色的粉末置于指腹仔细感受。 片刻后,他倏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指腹上的东西。 这是……灵源所结之物。 是他穷尽半生都未能掌握的,灵气之源。 代价(永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星满布, 树影似魅,山里的夜晚静得吓人,突然间, 林中树梢一阵颤动。紧接着便响起刺耳的刮壁声,伴随着一阵砂石滚落的声音,林中惊起无数飞禽走兽。 橘金色的小银翼虎身上绽起一层若有似无的黑雾,小小身躯跃到半空,原本藏在肉掌里的小爪子全部放出,尖厉的小爪子像突然变长一般, 被黑色雾体包裹着,划破坚硬无比的山壁。小银翼虎从半空落下,就地滚了一圈,忽又蜷起身体,化作橘金光团, 朝着山壁直接撞上了上去。 轰隆―― 山石震落,地面微颤。 小银翼落地,抖抖毛,精神抖擞地站起, 幻想自己是只威风凛凛的成年大虎,拿出了不可一世的架势来, 他“嗷”地吼了声,黑雾大炽, 宛如火焰, 正准备再次发威…… “我不行了!”身后树下传来声一声清脆女音。 南棠虚脱般坐到地上,她指尖原本一道如丝线般连在银翼虎身上的浅青光线随之消失, 银翼虎身上的黑雾渐渐消失,爪子收回肉垫中, 不可一世的架势消失。 “真不行了!”南棠大口喘着气道。 小奶虎转身飞奔到她身边,绕着她跑了三圈,然后在她面前跳过来,跳过去,时不时拿脑袋顶她的手――他没玩够!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重新拥有力量的快感了,好不容易找加一点点感觉,虽然发挥出的能力不足他真身的万分之一,但暌违已久的滋味仍旧让他深深怀念。 南棠翻手一掌按在小奶虎头上,道:”你够了!我都要被你掏空了!” 这一天下来,她早晨在南山觉那里完成任务,下午给丙班弟子授课,傍晚起给五个小崽子开小灶,天黑透了才带着小奶虎找了化波峰上这处人迹罕到的地方修炼。 一修炼又是数个时辰过去。 她的精力当然不至于连一天的忙碌都撑不过去,但和小奶虎修炼要施展天生诀,而天生诀会消耗她的灵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天生诀所耗的灵力比以前更大了,她已经连续施展了很久的天生诀,体内灵力告竭,一滴也挤不出来。 有了天生诀的生气灌给小奶虎,他才能化黑雾于有形。果然如南棠所料那般,黑雾的力量很大。一开始,南棠也想让黑雾彻底离体凝结实体,那样他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会更加庞大,然而黑雾离体后无法再接收她的生气,能维持的时间太短,如果遇到强敌恐怕撑不到敌手伏诛。一人一虎试了半天后,南棠发现如果让他留在小奶虎体内,将力量作用于奶虎的身体,就能源源不断地接收她的生气,他的力量能一直维持下去。 虽然受到虎躯的限制,黑雾只能发挥出部分力量,但对于筑基期的修士来说,已属强悍,再加上小奶虎外表绵软讨喜,绝不会有人想到他可爱的表相下藏着足以致人死地的獠牙,能达到出其不易攻其不备的效果。 但这也让南棠陷入矛盾:“怎么办?我还想着给你换个强悍点的躯体,可现在我觉得你这样反而更能迷惑对手。下次该给你换个什么呢?” 小狮子?小山猫?小狼?小鹿?小象?小鸡…… 她一边想,一边说,小奶虎越听越不对劲,“嗷”一声吼,把南棠的神思叫了回来。 再让她想下去,她可能要把整个兽园搬来。 而他一点也不想变成小鸡仔。 南棠说说笑笑缓过劲来,知道他的想法,安慰道:“暂时只能委屈你,大型灵兽的兽体不好弄。不说了,我得运功调息。”都这个时辰了,她也没必要再回洞府,索性就留在山林间继续修行。 她说话间盘腿坐好,双手拈指置于双膝上,闭上眼睛说入定就入定了。 小奶虎知道她已经筋疲力尽,便安安静静盘蜷在她腿上。 一人一虎,幕天席地地修炼起来。 天色微明之时,南棠调息完毕,睁开眼是朦胧的山野,天地间的黑白都成了深浅不一的灰,与云川上永恒不变的明媚春光仿佛两个世界。 她起身轻跃,腾到半空灵巧一转,宛如雀鸟般轻盈落地,旋身折腰,人似飞花般转起,开始练起步法来。 受天资所限,门派内适合她的功法并不多,这是一套《花鸟步》,是当年她的师尊亲自为她挑选的,以敏捷轻盈见长,用以避敌、逃遁都是很好的选择,若能搭配剑诀法术使用,则更见奇效。 她几乎每天都练,一练就练了几十年,可以说对这套步法的领会度,还在天生诀之上,毕竟修为不够的人,只能在保命上多想点办法了。 小奶虎仰头望去,只觉南棠像只灵鸟,最适合与山水为友,与草木为伴,纵情天地间。 许是被她感染,小奶虎发出一声吼,半空的南棠听到这声奶吼,似与他心有灵犀般凌空施展天生诀。一抹青光自南棠指尖没入小奶虎额前,小奶虎身上黑雾暴涨,仿如燃烧的黑焰般让他的体型看上去大了数倍,他用力一跃,跳到半空,正逢南棠落下,便被他轻轻巧巧接到背上。 一对黑色羽翼随之张开,小奶虎驼着南棠自树梢与山岩之上飞过,南棠伏下身体,搂住小奶虎的脖子,也搂住这团黑雾。 他们的默契,还真不错。 ―――― 一人一虎飞到半道,南棠便收到嫣华十万火急的传音,让她速至山尽峰。 南棠没有多想,带着小奶虎上了山尽峰。 南山觉已经站在茅屋前,身后跟着嫣华,脚边依旧放着三个藤筐,有两筐是她昨日分好的稀红土,另一筐则是浅蓝绿的土壤,南棠认不出。 她看了看南山觉的脸色,又想起嫣华的传音,莫非是她昨日做的事出差子了? “南山师兄,嫣华。”抱拳打了个招呼,她走到两人面前。 “稀红土是你分好的?”南山觉直接问道。 “是我。”南棠点点头,又看嫣华,指望她能给自己些提示。 但嫣华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出了何事,一大早就被自家师父火急火燎地叫上山尽,问了一通南棠的情况。 “你是……虞南棠师妹?”南山觉好像终于记住了南棠的名姓般问道。 “我是。”南棠只好又应一遍。 “这筐是青藻泥,你再把它分一下。”这次,南山觉连青藻泥是什么都没告诉南棠。 南棠低头看那筐土。与其说是土,不如称其为淤泥,这筐青藻泥仿佛刚从池塘里掘上来般,湿漉漉粘乎乎的。 “现在吗?”南棠问道。 南山觉盯着她:“对。” 当着他的面。 南棠有些迟疑,自己的情况太特殊,她无法确定当着外人的面展示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怎么了?”南山觉催了一声。 “师叔,我师父就是想看看你分离灵气的过程,没有恶意的,你放心。”嫣华补充了一句。 南棠想了想,自己这情况也确实需要找个人问清楚,否则总和盲人摸象似的瞎琢磨也不是办法,便点点头,将手轻轻放在青藻泥上。 一点白光绽起。 “这里面有哪几种灵气?”南山觉问她。 “水木灵气为主,有土灵与火灵杂质……”南棠一边感受一边描述。 “青藻泥是岸边沉到湖里的玉香松经年累月后沉淀所成的淤泥,土灵与火灵是湖底泥土与池水所含,因而夹杂在青藻泥中。”南山觉难得解释了起来。 嫣华有些诧异――四种灵气的混杂,寻常人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就分辨清楚。 南棠没有回应,只将手一抬,淤泥随着她的手而飞起,在她指尖分成三束不同颜色的土壤――浅蓝青为纯净青藻泥,褐色为土灵杂质,暗赤色为火灵杂质。 嫣华看傻了眼,连南山觉亦不自觉目露惊色。 可让他们诧异的事并未结束,另有一束极细的紫色从青藻泥中抽离出来,孤伶伶落在南棠掌心,委屈得不知道该归向何处。 南山觉瞳眸骤缩,紧紧盯着南棠掌中之物不放。 “师兄,这是何物,我分不出来,水木土火四灵相融。”南棠问道。 “给我。”南山觉朝她伸手。 南棠中断了分离灵气,将掌中那不到半指甲盖大小的紫色细砂小心翼翼拔到南山觉掌心。 “你们在这里等着。”南山觉匆匆抛下一语,转身疾步进了茅屋。 南棠百思不解地转向嫣华:”你师父怎么了?” “不知道,他一向如此,你习惯了就好。”嫣华耸耸肩。 “那到底是什么?”南棠又问她。 “不知道……” 面对嫣华的一问三不知,南棠也很无奈,南山觉一去不回,也不知几时出来,她干耗着也无趣,索性走到藏书柜前。这里收藏的都是春醒坊的杂书,大多与农事相关,南棠扫了几眼,无甚兴趣,又往里走了两步,在角落里发现了叫《木神行川记》的玉简。 木神自然就是句芒。 这本《木神行川记》也不知为何人所撰,所撰年代也不可考,她将神识探入后,看到的第一眼,是一张巨大的舆图,舆图上方,有个仿佛行走中的小人,小人的身边,跟着只牛角灵兽。 南棠忽惊――那只牛角灵兽,与她先前在南境冰窟里遇到的那只异兽,有几分相似。 她正想往下继续探看,耳边却响起南山觉声音:“这本《木神行川记》据说是记录了万万年前,木神句芒探寻大地时所踏足过的地方。他花毕生精力,丈量了这片土地,收集万物灵源,汇成春种。” 南棠只能先收回神识,望向南山觉:“可这舆图与现行的玉昆地势并不相同,也不知道所绘的是哪个地方。” “这本书只是坊间古藉杂记,从古流传至今,真假不可考,许是前人杜撰也未可知。不过坊间还有一个传说,相传万万年以前,你我所处的玉昆是一个更为庞大仙界,后来却不知何故,一分为三,漂入星宙成了三个不同的仙界,而玉昆则是其中之一。有人说,是因为古修斗法,也有人说,是遇异星外袭,还有人说,是仙界内部灵溃,导致山川湖海四裂……总之众说纷耘,并无确实原因。而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化,玉昆仙界的地势与舆图对不上,也很正常。” 南山觉所说的虽然都是让南棠觉得匪夷所思的内容,但南棠还是听得异常仔细,也许是南棠认真的模样与外头那些将他当成疯子的人不同,南山觉罕见的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仿佛遇到千载难逢的知己。 语毕他又问她:“你对句芒春种很感兴趣?上次就来问过我一回吧?” 南棠心道:您可算是记起来了。 他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又问道:“你为何对句芒春种如此感兴趣?” 这个问题,南棠答不上来,她不能告诉他自己体内可能就埋着一颗句芒春种。 两人对视沉默片刻,南棠道:“南山师兄,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南山觉竟没有逼她:“不说也罢,外人之事我也没兴趣。” 每个人都自己不能说不想说且不为外人理解的秘密,就像他渴望复活妻子一样。 “我想提醒你,如果你是抱着修炼的目的,指望句芒春种能给你什么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我劝你趁早死心。句芒春种之力在于生,它的存在天生便会压制所有的伤与死,拥有它,你将永远无法修行任何高深的法术,而你毕生也只能致力于一件事,那就是――生。” 永生,是有代价的。 南棠的心脏陡然间剧烈跳动,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古老晦涩的秘密。 “如果你还是想了解句芒春种,我可以给你机会,但同样,你得帮我。”南山觉道。 “我要如何帮助师兄。” “你跟着我吧,我需要你帮我提炼灵源。” 灵源? 这个东西南棠似乎在哪里听过。 “就是灵气之源,我同你提过的,师叔。”嫣华不知几时出现在二人身边。 南棠忽想起此前找嫣华询问句芒春种时她说过的话――万物有灵,灵分五行,而每一种事物的灵气却又有细微差别,能体现这细微差别的,就是灵源。 “可我不会提炼……”她话未说完便已领悟,不由诧异道,“难道我刚才所提炼出的……就是灵源?” “是,也就是炼制句芒春种的关键物。”南山觉说话间眉宇间浮现一丝兴奋,“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拥有这个天赋,但这恰是我所需,只要你答应帮我,任何条件都可以提。” “……”南棠想,南山师兄可能搞反了,她不是拥有这个天赋来炼制春种,而是因为有了句芒春种才获得了这个能力。 但不管如何,她觉得这个交易可行。 南山觉再怎么说也是当年重虚宫唯一一个与江止并驾齐驱的人,跟着他,必能学到不少 新宠(一个巴掌大小的生得非常漂...) 对于南山觉的要求, 南棠只提了两个条件。 “指点你?”南山觉听完南棠的条件,面上浮现淡惑,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条件。 南棠的两个条件, 一个是她想跟着南山觉了解句芒春种,另一个,则是希望南山觉可以给予适当修行指点。南棠自己的师父早就踏山成君去了更高的地方,她本就天资受限,如此一来更是缺乏教导,修行之路大半时间都靠自己瞎琢磨。南山觉这几年虽然风光不再, 但他却是整个重虚宫学识最渊博之人,当初将他与江止相提并论,有大半原因在于他的见识。 尽管他的修为并不差,但他为人所乐道的却是他的学识――这就有些像那位古神句芒,他喜欢与妻子结伴行川过水见识广亵天地, 并不只局限于修行。当年他与江止,一文一武,是重虚宫的两大神仙人物,只是可惜, 自他妻子离世,他沉迷炼制句芒春种而渐渐销声匿迹。 但南棠今日与他一席对话, 只惊服南山师兄的见识,再加上他钻研的又是句芒春种, 对她的情况应该更加对症, 是以才提出了这两个要求。 “你不是……江止的师妹?上头还有三位师兄,要指点怎不找他们?”南山觉想了半天, 才想起南棠的背景来。 也难怪他疑惑,谁会放着自家人不求求到外人头上? “他们忙, 没空。”南棠并不想长篇大论解释,随口找了个理由。 南山觉竟也信了,只更加疑惑――难道他看起来像很闲的模样?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仍是点下头,并没过多追问。 两相谈妥后,南山觉方道:“那从今日起,你每日上山尽峰找我,嫣华,你给她在春醒坊安排个宿处,若是……” 这是想让南棠直接留在春醒坊中以便使唤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南棠打断:“师兄,我还有门派要职在身,近期怕不能全日留在坊中,只能来半天,待我手中事毕,完成结丹,就能多出时间辅助师兄了。” “你要结丹?”南山觉反问道。 “正是。我已筑基圆满,待过了门中弟子的试炼考核,我就闭关。少则三月,迟则一年出关。”南棠道。 南山觉沉吟片刻,并未强求,只道:“也罢,正好我要外出寻物,便等你出关,随我同行。” 句芒春种需要纳万物灵源,她势必要走出重虚宫,才能收集到万物灵源。 这话落到南棠耳中,自动演化为一边游历一边修行,还有名师一对一指导……这样的待遇,真是千载难逢。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 离门派弟子的试炼只剩不足半月时间,南棠每日只能分出半天时间上山尽峰,剩下的时间,大半都花在丙班弟子与那五个小崽子身上。 偌大的重虚宫,似她这般尽职尽责的老师,恐怕找不到第二个。 为了备考,她准备了大量天浮泽的信息,逐一讲解,丙班的弟子如今已越发信服她,恨不得能天天拉着她留在坐望庐授课。弟子努力,哪怕天资不怎样,做老师的都高兴,南棠也没例外,眼瞅着这帮不被人看好的低修有了进步,她是欣慰的。 这两日她在讲天浮泽的地形,其他班的弟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悄悄猫到坐望庐的最后面,不想被丙班弟子发现,都给轰了出去。 老师是他们的老师,其他班的弟子休想来抢。 南棠被逗笑。 除此之外,她每天都给那五个小崽开小灶到天黑,紧接着便与小奶虎修炼,累了就幕天席地打座,整夜不归,化波峰的洞府几乎闲置。 要找她的人,压根摸不到她的行踪。 ―――― 云川仍旧空着,江止并没搬过去,依然住在穹海里。 “掌门师兄,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夏淮的声音响起。 江止与他并肩坐在穹海外的竹榻上,任由夏淮搭住他的手腕渡灵引脉检查他的身体,夏淮的眉头已经蹙起,情不自禁问了声,但没人回答他。 江止正望着远处走神。 “掌门师兄?”夏淮收手加重语气。 江止方回神:“怎么了?” 夏淮便将问题重复一遍,江止淡道:“应该是从那日五师妹毁契开始的,许是我旧伤恰好复发,有什么问题?” 那日南棠毁契,他便觉胸口钝痛,气血翻涌,待众人离开后吐了小半口血方觉稍解,但这几日胸口沉闷之意越来越重,注意力也难以集中,总是不知不觉陷入某种回忆里。 南棠的身影,时常浮起。 “不是你的旧伤。”夏淮摇头起身,踱了两步才转头道,“我现在还无法确定你的症结所在,需要回去查阅医书,但根据你目前情况,我怀疑……” “怀疑什么?” “锁情蛊反噬了。”夏准直白道。 江止一怔,刚要说话,竹林外却走来两个人,江止抬起手,阻止夏淮往下继续说。 “掌门师兄。”来的两人是宋诣与程嘉月。 拱手行过礼后,程嘉月毫不客气地坐到江止身边,道:“师兄近日可见过五师妹?” 江止缓缓摇头,这些时日他心头迷惑,既没见过南棠,也没见过萤雪。 “你找她有事?” “二师兄化波峰那洞府怎好住人?我……想帮帮她。”程嘉月边说边摸摸后脑,“我和三师兄去冥思洞找了她几次,也没见着她人。” “我那洞府怎么了?”夏淮摇扇挑眉,看着他与宋诣道,“现在想起来帮她?早干嘛去了?你们到底是想帮她还是想帮你们那点可怜的愧疚?” 程嘉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宋诣脸上也挂不住,想发作却又忍住,只转开眼眸。 “她不会收你们的东西,别白费心思了。”江止起身朝前走了几步,看着云川隐约的光芒道。 早在他们去找南棠前,他已经让聂隐跑了一趟,聂隐倒是见着人了,但说明去意后就被南棠断然拒绝了。从小到大,南棠都是热心之人,她爱帮人,同时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倒不是施恩图报或者贪图便宜,只是她向来觉得,若是不收这份好意,对方会将恩与情记挂在心,于其让人家念念不忘,倒不如收下谢意,叫人家心里舒坦些,因而她会收些并不算贵重的礼物。 若有一日,她对这份好意拒绝得不留余地,那便意味着这个人在她心里已经变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那要我们怎么样她才不生气?”宋诣终于出言。 “她最近忙得很,没功夫理会你们。结丹在即,你们也别去干扰她的修行,至于其他事,等以后再说吧。”夏淮语毕拱手告辞。 四个师兄中,南棠唯独与他有联系,偶尔会提及自己的情况,夏淮自然清楚她的行踪,但他并不打算告诉他们。 以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相见真的不如别见。 ―――― 南棠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在程嘉月他们那里引发了一小轮的争执,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临近门派的考核试炼。 丙班的五个小崽子最后一次挑战金额灵猴。 自上次被南棠训完以后,商九、陆卓川五人就再没靠近过羊尾谷。南棠觉得他们彼此间的默契不够,配合得太差,给他们安排了其他的修炼功课。 大半个月修行下来,在南棠的亲自盯梢下,五人的默契见涨,临近考核前,南棠便将这最后一次功课当成是对他们的考验。 从商量对策到制定计划,南棠通通没有参与,她也想知道他们已经成长到哪一步了。 午后的阳光炽烈,师徒六人站在羊尾谷前,话不多说,彼此交汇过眼神,商九带着众人向南棠行过礼后,转身进了羊尾谷。 南棠抱着小奶虎飞身而起,依旧站到了最高那棵树的树梢上。 五个人这次学乖了,没有轻敌冒进,而是让修为最差的杜一壶拿着两坛酒,到猴群盯梢的范围外饮酒。酒香四溢,勾得猴子馋虫发作,毕竟是小灵兽,自制力当然不像修士那般强大,树上藏的好些猴子耐不住诱惑,从树上跳下,脱离了职守范围,悄悄靠近杜一壶,打算夺酒,其余警觉性高的猴子,也纷纷集中到了附近。 “嗬,这几个臭小子学会和猴子玩心眼儿了,不错不错,兵不厌诈。”南棠一看那架式就笑了,一边捏着小奶虎的手掌一边夸道。 小奶虎翻个白眼。 等到猴子引得差不多,五人终于出手,将这几只放哨的灵猴悄无声音地一一放倒。 商九给杜一壶竖了个拇指,从未得到过认可的杜一壶喜不自禁。 他们集中之后正式往羊尾谷进发,南棠津津有味地看着,从捏小虎掌改作挠他下巴,边挠边道:“小乖,像他们这样,奔着同样的目标共行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恐怕不会再有了。都说修仙这条路注定孤独,修士到最后都难免独来独往,哪怕有门派,有师父,有同门,也永远无法共同进退……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一起修行?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共同进退,像他们现在这样,或者像我和你……” 她自言自语喃喃道:“按南山师兄话里意思,身怀句芒春种的人,只怕日后无法修炼任何克敌伤人的术法,木灵根又以辅助见长,我以后是不是只能修炼天生诀一类的功法?若果真如此,以后我还真要好好供着你,咱两一起修上去。” 南山觉那日说的关于句芒春种的话,让她这几天都觉得有些迷茫。 手上忽然有点刺痒,南棠低头一看,发现是小奶虎咬住了她不断骚扰他下巴的手。 他咬得不重,尖利的牙齿在她指尖磨牙般搓着,咬两下松一下,南棠“唉呀”一声,把手从他嘴里□□,刚想弹他脑门,却对上他晶亮的虎眼。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谢谢安慰。”南棠觉得他大概是要安慰自己。 小奶虎又白了她一眼――他只是被她挠得烦躁了,谁要安慰她? 肯定不是他! 远处忽然响起阵杂乱的声响,商九等人已经出其不意地冲到猴山之下,猴群未得警示,被他们冲乱,东倒西歪地躺了一路。商九的棍棒舞得密不透风,叶歌几乎心无旁鹜地掐诀施咒,陆卓游离在她身侧不远处,不再像先前那般总是脱离队伍,刘子旭将神识放出,专注全场,时不时高喝两声提醒众人,杜一壶则跟在最后,他也没闲住,专门补刀……猴子狗急跳墙,越发凶猛地冲击五人,五人的队形几经危险不散,往猴山上冲去。 几经厮斗之下,猴王不敌五人,随着远远传来的几声欢呼,南棠咧唇笑开。 猴王被商九拿在手中,猴群不敢乱动,南棠腾身而起,向猴山飞去。五人都站在猴洞外,见到她前来,纷纷喜道:“老师!” 南棠点头夸道:“不错!这次你们都表现得很好,尤其是……陆卓川。” 不愧是青寻峰最有潜力的弟子,他的脾气虽然不好,但领悟力要较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陆卓川可不领情,低哼一声:“不用夸我,我为了商九才留下的。”然而说完耳根就泛红了,不等众人开口,就率先进了猴洞。 南棠和商九几人在外头笑出声来。 既然将猴王打趴,猴洞里面的东西自然就是他们的战利品。南棠随着他们进了猴洞,猴洞并不深,但光线不太好,气味也不大好闻,南棠取了颗夜光珠出来,柔和光线照亮全洞,也将堆积在洞里各角落的东西照得分明。 都是灵猴从各种或抢或偷来的鸡零狗碎,对她帮助不大,她摇摇头:“你们挑吧。”语毕,她将夜光珠交给叶歌,让他们自行挑去。 “咦,这是什么?”叶歌疑惑的声音响起,她右手将夜光珠举高,照着左手手心的一颗拳头大小的浅蓝小珠问道。 这颗小珠子呈半透明,不是晶石一类,里面似乎影影绰绰地藏着什么东西。 “我瞧瞧。”商九伸手就要拿这颗珠子。 不想这珠子似有灵性般突然间从叶歌掌中滚落地面,滴溜溜朝着洞口滚去。 几个人都是一愣,杜一壶大叫了声:“快抓住它!定是宝贝!”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正要朝那颗珠抓去,不妨地上窜过道虎影,无聊至极的小奶虎飞扑而上,一掌将这颗珠子按在掌下。 珠子似乎传出一声微弱的“噼啪”,南棠觉得这东西大概率被小乖给拍碎了,忙上前蹲下,敲了下他的虎掌:“撒手!” 小奶虎将虎掌抬起,露出底下那颗珠子。 果然,浅蓝的珠子表面有道贯穿的裂纹,南棠没好气地瞪了小奶虎一眼――下手没轻重,果然把珠子拍裂了。 “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叶歌好奇问道。 南棠摇头,刚想说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看到这颗珠子从中裂成两半,裂缝的中心,竟伸出一只微小的爪……不,不对……一只人类的手。 六人一虎十四只眼睛同时瞪大,盯着破珠而出的那个巴掌大小的东西傻了眼。 那是一个人,一个巴掌大小的生得非常漂亮的少年。 争宠(阿渊和衔宝。...) 少年有头齐肩的浅金色微卷长发, 一双鹿目,茶色瞳眸,肌肤胜雪, 唇红如瑰,身形袖珍却也匀衬,身上穿了件藤草编成的小衣服,现在衣服的下摆正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老师……是个人……”叶歌很小声地道,生怕自己大点声, 气息就把小少年吹跑。 “是不是什么妖兽幻化的?”商九也跟着道。 陆卓川最直接,伸出食指戳向少年。少年退了半步,拾起碎珠片对准陆卓川的手指就是一划,陆卓川赶紧缩手――再晚片刻,只怕手指头就给划破了。 还挺凶的! 南棠万万没想到猴窟一颗珠子里还能蹦出个人来, 她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这是何物,只能道:“你们别闹,仔细吓到他。” 话音还没落地,一只虎掌伸了过去, 又想碰他。少年看着这“巨大”的肉掌,想起自己的珠壳就是被这虎掌给拍碎的, 他漂亮的脸蛋一皱,握着碎片忽然跳起。 这一跳大出众人意外, 他的身形灵巧, 弹跳力十足,先是跳到小奶虎脚背上, 将碎片用力往下一戳,小奶虎便用另一只虎掌去抓他, 但他动作很灵敏,在虎掌落下前又向上跃起,小奶虎的虎掌落空,少年却已跳到他脑门上,先前的珠壳碎片被留在老虎脚背上,他空手狠狠揪起小奶虎额前的毛…… 几咎虎毛自小奶虎眼前飘落,小奶虎“嗷”的一声怒吼,虎掌又往自己头上招呼――他觉得自己像在拍跳蚤。 虽然没有痛感,但是被戳脚拔毛,他不可忍。 少年立时就从他额上跳落,趁着他发怒的时机,寻个空隙冲了出去,小奶虎怎肯善罢干休,又吼了两声,追着他就在窄小的猴洞里跑起来。 南棠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绕着六人追跑的这一人一虎。 到底是小奶虎更胜一筹,绕着追了两圈就把少年逼到石壁前,虎嘴一咧,抬起虎掌。 少年抿抿唇,小鹿眼迅速泛起水雾,看着伸出虎掌的那根尖爪,尖爪上一点寒光闪过,仿佛要扎透他的身体。 他闭上眼…… “好了,小乖!都说别闹了,你又吓他!”一道略带无奈的温和女声响起。 少年睁开一边眼,看到原本逼至眼前的虎爪被一双白皙的手给握住,那只手按下虎掌后,又按着老虎的脸把老虎往外推了推,然后伸到他面前。 “别怕,他没有恶意,和你闹着玩的,我们没有恶意。”南棠柔声道,也不管他听不听懂。 少年看了看一旁虎视眈眈、龇牙咧嘴的小奶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爬到南棠掌心中。 “老师,他听懂你的话了?” “好可爱啊!” “这到底是什么?” …… 几个人围到南棠身边,七嘴八舌道。 少年极不习惯这样的围观,又飞快顺着南棠的手臂往上跑,眨眼间跑到她肩头,然后往她衣领一钻,竟缩进她肩头的衣领里,只露出张脸,再伸手把南棠的长发往四周一盖,彻底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几人一阵沉默后,再度讨论起来。 “他可能害羞了。” “我们别吵他了。” “让他藏着吧……” …… 少年缩在南棠肩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是不愿露面了,南棠也不逼他,她从地上捡起碎掉的珠壳,道:“我带他去找南山师兄问问来历,这里交给你们。再过两日就是试炼之期,你们这两天就好好打座保存实力。” 众皆应诺,向南棠行礼道别。 “走了。”南棠一声轻喝,朝洞外迈去。 小奶虎憋了股闷气跟在她身后,没两步,南棠后颈处的发丝忽然像帘子般被人拔开,少年露出脸来,朝着地上小奶虎吐舌挑衅。 略略略! 小奶虎一阵气结,没忍住又吼了声。 南棠连头也没转,只轻拍自己肩头,温柔道:“别怕。”然后喝道,“小乖!别凶他!” “……”小奶虎看着少年露在她头发外的脸上咧开一个笑,满口小白牙嚣张无比。 他发誓,这个少年绝对听得懂人话,并且……心机深沉! ―――― 天微明,清晨的风依旧寒凉。 南山觉已经拿着锄头站在茅屋外翻土,土才刚刚调制妥当,他就听到山尽峰的升降梯传来一阵响动。 会上山尽峰的只有嫣华和南棠,今日这么早? “师父!” “师兄!”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还伴着一声虎吼…… 南山觉抬头,看着迫不及待从升降梯冲出来的嫣华和南棠,微微蹙眉。 山尽峰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你们大呼小叫什么?”他沉声道。 当初给她们交代的规矩都讲到狗肚子里了? 南棠和这对师徒相处久了,慢慢摸清了他们的性情,面对南山觉时便没有初时那般拘谨小心。 南山觉就是看着脸臭吓人,其实并没外界传言得那般性情乖僻,不去触他霉头其实挺好相处,得了他的肯定后要向他请教些修行问题,他也不吝指点,而嫣华就更加咋呼了,从来没怕过南山觉这个师父。 她想,她可能被嫣华带坏了。 “师父,快帮师叔瞧瞧!” “师兄,快看这是何物?” 南棠手里捧着袖珍少年,与嫣华一起飞奔到南山觉身边。 南山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南棠掌心中的少年――少年已经坐下,正双手抱胸气鼓鼓地模样,他在南棠头发下躲了整夜,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她给闹醒了,气不太顺。 “这是……”南山觉也是一怔。 “师兄,这是昨日在羊尾谷的猴洞里发现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师父,你快给看看!” 这么小又这么漂亮的少年,谁见了不稀罕的,一大早被南棠叫起来的嫣华也不例外。 南山觉仔细看了几眼,伸出一根手指,少年以为他要碰自己,马上进入警戒状态,哪想南山觉的指尖绽起一抹白光。 随着白光落在少年身上,南山觉微不可察地扬扬唇角:“小东西,现原形吧。” 白光消弥后,南棠的掌心只剩下一只巴掌大小的金色小猴,细长的尾巴竖在半空,身上还裹着那件草藤编的小衣服。 “这是……”南棠大愕。 “你运气不错,这是狡猴,属于异变类灵兽,极其罕见。他并不擅攻,通常会躲在强大的猴群中寻求庇护,你手上这只,应该有五百岁以上的兽龄。五百岁以上的狡猴可化人,通人语……” 南山觉的解释让南棠一愣,她低头看狡猴,狡猴身上已闪起金光,缓缓又变回了人形,瞧见南棠看自己,把脸一撇,鼻子哼了一声。 “除此之外,此猴还擅寻踪觅宝,他们的嗅觉与对灵气的感知比修士要强上百倍,不过,你们别高兴太早……”看着南棠和嫣华脸上出现的兴奋,南山觉毫不客气地浇盆凉水,“那得等狡猴第二次褪形后才有可能,你这只才经过一次。要让狡猴褪形很困难,需要耗费大量的天材地宝,他们需要吸纳足够的天地灵气才能褪形。缺乏自保力,野外的狡猴,很少能活到二褪。” 嫣华便有些失望泄气,南棠倒是捧着他道:“这么艰难,他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狡猴茶色的小鹿眼朝她眨了眨,没有出声。 “我可以养他吗?”南棠又问道。 “你考虑清楚。虽然他褪形艰难,但在外面也是有价无市的宝贝,那些以驭兽为主的修士或门派有秘法可以驯养狡猴,也有大能愿意砸钱养,都在收。卖掉狡猴可得一大笔仙币,不卖的话你只能当成寻常灵宠养着,除非有庞大的财力物力可以将他饲养到二褪。” 南山觉冷冷地说出一个事实。 南棠还没表达,狡猴忽然抱住她的手指,无辜的眼可怜巴巴望着她,竟怯生生来了句:“姐姐,养我。” 居然真会说话。 地上的小奶虎看着南棠那副快被融化的神情,都不必她开口就已经猜到她定是要饲养这只狡猴。 呵,贪图美色的女人! ―――― 离试炼只剩两天,授课停止,所有弟子都闭门养精蓄锐,南棠终于得到一点清闲时间。 天已黑透,四野俱寂,冥思洞被晶石的淡光照亮,小奶虎趴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目光郁郁地盯着对面的南棠和狡猴。 狡猴少年坐在石桌上,身前堆了四五样吃食,南棠坐在桌旁,脑袋支肘靠在桌上,一手捏着枚碧青的灵果送到少年面前。 “小家伙,你要吃什么?聚气果要不要?”她耐心很好地问他。 少年摇摇头,她又换了一枚朱果问他:“那这个呢?” “谢谢姐姐。”他这才小心翼翼接下果子道谢,声音脆脆甜甜,很懂礼貌的模样,和“猴子”这个族群完全搭不上联系。 朱果对他来说颇大,他只能双手捧着送到嘴里啃,没啃几口,充沛的朱果汁水就顺着他下颌滴落。南棠已经把头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看他,见状用指腹包了条纱巾,伸到他下颌上轻轻擦拭。 “你有没名字,没有的话,我给你取一个吧?”南棠问他。 少年抱着朱果摇了头。 南棠想了想问他:“叫你小金子?” “不好听。”少年果断拒绝了。 “不好听啊,那咱们换一个。”南棠声音又轻又柔,耐性十足。 墙角的小奶虎不知何时已经在她身后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期间踢翻过一次香炉,撞倒过一次葫芦,然而这些响动都没能让南棠回头关注他,反而是把狡猴少年的注意吸引过来。 少年捧起朱果,借着朱果的遮挡冲着小奶虎挑眉斜眼、咧嘴吐舌,得意的挑衅。 瞧那模样,就跟被君王宠幸的奸妃那般嚣张,还要在君王面前装得纯良无辜。偏偏虞南棠这个女人,非常吃这套,她完全看不出这只狡猾的泼猴真面目来。 小奶虎站在南棠身后冲猴子呲牙――他再次肯定自己讨厌这只心机深沉的猴子! “有了,叫你衔宝吧。望你能够二褪,寻踪觅宝得遇仙缘。”南棠总算想出个名字来。 “衔宝……”少年喃喃重复一遍,用力点下头,“好听,喜欢。” 南棠笑开颜,伸出手指摸摸他的脑袋,正要再逗他玩,不妨身后再度传来“砰”一声巨响,这次她不转头都不行了。 小奶虎把花瓶推倒了。 “小乖……”南棠有些无奈。她看出来了,他对她新收养的衔宝很不喜欢。 小奶虎气恼地坐下,前臂环胸,将脑袋扭开不看她。 南棠望去,小奶虎额头上原本漂亮的“王”字黑纹右下脚因为被衔宝揪掉了一大块,变得有点秃,看起来有点像个奇怪的“玉”字。 这衔宝下手可够狠,一点不留情。 小奶虎还不知道自己的脑门变了模样,以他那骄傲的脾气,要是知道不定怎么跟她闹,南棠只能忍住笑,道:“也给你想个正经名字吧,叫什么好……” 小奶虎一听,便觉不能让她想名字。 她取的名,不是乖就是宝,到他头上可能变成福禄寿喜…… 他迅速跳到她的宝物架上,打翻了一幅画卷出来。 画落地后展开一半,露出里面的内容,是幅临渊飞仙图,小奶虎站在画边上,一掌按在这图图名的“渊”字上。 “渊?你想叫这个字?”南棠问道。 小奶虎“嗷”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掌还牢牢压在字旁边。 “也好,就叫你阿渊。”南棠笑着应了。 他心里这才舒坦一点,慢悠悠走到她旁边,往上一跃,蜷在了她膝盖上,下巴往桌沿一搁,整张虎脸摆到桌上对着衔宝。 泼猴,不就是装,谁不会呀! 衔宝毫不客气把手里啃得只剩一点的朱果扔出去,随后跃到南棠肩头,又缩进她的衣领,用她的头发把自己一遮。 南棠眼见两宝有打起来的趋势,忙把阿渊一抱,道:“好了好了,我要运功了,都安静点。” 夜里,南棠盘膝入定,阿渊团在她膝上,衔宝藏在她肩上,满室寂静。 两天时间晃眼就过去了,天浮泽的试炼终于到了。 逆转(十二个人,全数通过。...) 天浮泽试炼是场对内外门弟子的统一考核, 所有进入天浮泽的弟子境界不得超过筑基,最高的就是炼气期圆满。秘境位于重虚宫南边,有石碑为界, 但入口却在华圣峰上。 棠作为丙班老师,理当到场,但今天人多眼杂,阿渊不宜露面,需得收进戒指中。 “阿渊……”她站在门旁召唤他。 阿渊退了半步,冲她吼了一声, 南棠便望向自己的右肩。衔宝正坐在她右肩靠近颈弯处,手里抱着她一束长发稳定身体,看到南棠望来,冲她一笑。 “衔宝这么小,完全可以藏起来, 可你不行。” 小奶虎再小那也跟成年大橘猫一样大,能往她身上哪里藏?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般,衔宝把她的头发一扒拉,彻底藏住自己, 然后再拔开一道发缝,道:“姐姐, 我能藏好。” “乖。”南棠夸了他一句,又朝阿渊道, “你不想进, 那就留在这里,否则出去了遇上萤雪, 我是打不过她的!” 其中利害关系,阿渊都懂, 但看着泼猴那副得意的嘴脸,他莫名不痛快,只能恨恨露出虎爪刨刨地以示不满后,老老实实进了戒指。 这见不得光的日子,也不知要到几时才是个头。 ―――― 耳根子终于清静的南棠带着衔宝一路直飞华圣峰。 在试炼开始前,所有参加考核的弟子都要到华圣峰聆听掌门教诲,重虚宫大部分的上修也都会驾临,一来给自己峰的弟子打气,二来也想趁着这个考核挖掘些修仙人才纳入自己门下。 南棠到的时候,内外门所有参加考核的弟子都已经齐聚华圣峰,丙班弟子的队伍排在最后面,每个队伍旁边都跟着秘境试炼的负责修士,南棠作为丙班的负责老师站到了叶歌旁边。 “老师,前天的那个小人儿……”叶歌侧头在南棠耳畔小声问道。 女子天性,她一直记挂着那个漂亮的小人儿。 南棠颈旁的长发忽被分开,一张小脸露出来,叶歌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衔宝一愣。衔宝才刚对着她眨了一下眼,就被南棠按着额头推回发间。 “等你们得胜归来,我告诉你们他的来历,现在,专心点!”南棠弹了下叶歌眉心,又朝丙班众人道,“都准备好没有?传音符、传送符、示警定踪符与傀儡偶都带齐没?” 这是参加试炼的弟子用以应付突发状况所配备的四样东西。 “带齐了。”丙班的弟子齐声道。 许是整齐的回答响亮了些,前面不少人都纷纷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南棠身上。 自她在飞鸾浮仙阁上自毁契像与江止解契至今已过月余,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但门派中却很少人见她出现在几大主峰,今日她出现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南棠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只继续和丙班弟子交代考核要点。 “我听说虞师叔与宁霞峰的常师叔对赌,看谁带的弟子能得到这次试炼的刺墨菇。” “别逗我了,外门丙班弟子和宁霞峰的弟子那有可比性?咱们重虚宫这么多年来,可有一次试炼是丙班弟子夺胜的?” “可不是?这要是让丙班弟子赢了,几个主峰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 OO@@的碎语声随着南棠的出现而响起,终于也惊动了最前方的人。站在宁霞峰弟子身边的常织织转过头来,远远瞧见南棠,正要过来找她,却听远空一声“掌门到”的传音,所有弟子收声肃立,常织织便只抛了个眼神给她,南棠回以点头示意,便算是赛前打过交道了。 江止带着一众上修从远空而来,落在华圣峰的半悬岩上。 南棠抬眸望去,江止和大部分峰主都到场了,连她几个师兄也都站在江止身后,当然,也有人不爱这种场合,比如南山觉,比如萤雪。 江止看着和过去没什么差别,南棠扫了两眼就垂眸,等着开赛。 照惯例,众弟子一齐拜见过江止后,江止才作掌门发话,说的无非是鼓励弟子们的内容。 “试炼开始!” 随着江止最后一语落地,华圣峰西侧山壁前缓缓打开一扇巨大幻门,门中隐隐约约透出朦胧的青山碧空景象,正是通往天浮泽的秘境传送幻门。所有弟子按不同峰头在负责修士带领下一列列上前,向掌门行过礼之后才踏入幻门。 “宁霞峰常织织,率宁霞弟子谢掌门赐训!” “青寻峰任炎,率青寻弟子谢掌门赐训!” “玉观峰云珊,率玉观弟子谢掌门赐训!” “春醒坊嫣华,率春醒弟子谢掌门赐训!” …… 声音一道道响过,队伍一列列踏入幻门,华圣峰上的人便渐渐少了。 最后一队,是丙班。 “外门丙班虞南棠,率丙班弟子谢掌门赐训!” 熟稔的声音响起,南棠抱拳与丙班十二弟子一起行礼,却叫悬岩上的人同时一怔。 坦然的目光由下自上望向昔日相熟的同门,不见丝毫躲避,不亢不卑的语气却无半分昔年熟稔,她坦荡站在华圣峰上,身上非但没有悲苦之色,较之从前反更加容光焕发。 像三十年前的南棠,但又比三十年前的南棠,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气韵。 “师妹的心魔,真的去了。”夏淮一边低语一边朝南棠笑了笑。 南棠便回他一笑,带着丙班弟子往幻门去了。 “师妹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程嘉月盯着南棠不解道,“大师兄,你觉得呢?” 江止没有回答,目光遥遥落在幻门之前。 所有弟子都已踏进幻门,只剩下想要观战的上修们与每队弟子的负责人留在华圣峰。华圣峰上竖立的无数石台忽然亮起,天浮泽内的画面出现在石台上,能配合每个弟子身上所配的示警定踪符投射画面,用以给众修观战所用,而在江止身后的山壁上更是如卷轴般缓缓展开一幅巨大的画面,画面正中,是棵参天大树,树下生了朵通体漆黑生刺的刺墨菇。 这便是今日抢夺刺墨菇的决胜点。大树前是一片浅泽,四周光线浅淡,一片沉寂,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片沉寂背后蜇伏着对那些低阶弟子来说十分危险的东西。 现在试炼才刚开始,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抵达此地。 “师兄?” 夏淮的声音响起,把江止从失神中扯回。 “不走吗?”夏淮问道。 试炼的开场已经结束了,初阶弟子的考核不是什么门派大事,无需他们守在全程观战,例行公事结束自可散去,往年都是这样。 “你们先回吧,我留一会。”江止摇头道。 夏淮随他目光看了眼远处,似有所觉般道了句:“也罢,我先回了。”说完便离,只留江止站在悬岩之上。 ―――― 石台逐一被占据,围满了各峰观战的人,南棠只找了个角落的石台,取出丙班的定踪符在石台上扫过,石台上时便出现了其中一个丙班弟子的画面。 无人关注丙班,她乐得清静,拿着定踪符一顿扫,直到看完十二个弟子的情况后,才最终选定了一个人观起战来。 “你倒沉得住气,两千灵髓可准备好了?” 画面上的弟子正按南棠所授的蹲在地上寻找迷妄果的踪迹,旁边一道女音突然响起。 不必转头,南棠也知道冤家常织织来了。 “那你的洞府又清理干净了吗?我可不想搬进去的时候,还得替你收拾家当。” “放心,你不会有那个机会的。”常织织勾起一抹甜笑,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石台。 石台上的丙班弟子出乎意料很快找到了一棵迷妄草,正欣喜若狂地要扑上前摘取,不妨一道寒光闪过,将他掀翻在地,一个内门弟子从远处掠来,毫不客气地将那棵迷妄草结的两颗迷妄果尽数收入囊中后,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丙班弟子,扬长而去。 在这里,不止要与灵兽斗,还要学会与人争。 常织织轻嗤一声,道:“这就是你调/教数月的弟子?呵……我倒要拭目以待,你那五个得意弟子如何争夺刺墨菇。” 语毕,她露出抹嘲笑,转身离开。南棠未加理会,专注地盯着画面――那个弟已又飞快爬起,朝着被摘果的那株迷妄草走去,一把就将迷妄草拔起。南棠微微一笑,这个弟子果然好好听课了――她在课上说过,迷妄草经焚烧后能散发出一股奇特香味,可以引出附近的三耳灵鼠。三耳灵鼠相当于炼气三层的灵兽,以动作灵敏见长,不易捕捉,但它有个习性,喜欢将各种搜集来的食物囤积巢穴内,而迷妄果也是三耳灵鼠的食物之一。如果他的运气够好,应该能在三耳灵鼠的巢穴里找到迷妄果。 这样的小窍门,南棠教了他们许多。修为不够的情况下,他们就必需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对环境的了解弥补自身的不足,不论是试炼还是日后在外历炼遇敌,都一样。 这是她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就讲过的。 画面上果然出现三耳灵鼠的身影,南棠又是一笑,将定踪符一扫,石台画面又转到另一个弟子身上。 “五师妹,你真的和常织织赌输赢?” 常织织刚走没多久,又有人找上门来,南棠无可奈何转头,有些敷衍地打招呼:“三师兄,四师兄,我与她小赌怡情而已。” “你就剩那两千灵髓了,这也叫小赌?五师妹,你若有难处可以与我们说,无需如此。”程嘉月道,“师妹,我知道从前是我们不对,伤了你的心,但我们依旧是同门师兄妹,让我们……帮帮你。” 宋诣接着道:“我和老四去过冥思洞,那地方不适合闭关结丹,我手上还有一处洞府……” “不用,我就要常织织的殊灵洞。”南棠回得异常坚定。 “丙班夺胜的胜算有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何必为了这口气逞能与自己过不去?”宋诣声音依旧是冷冷的。 “二位师兄,你们就如此笃定我赢不了?” “不是你赢不了,而是丙班的弟子赢不了。”宋诣纠正她。 南棠垂眸看了眼画面,道:“那若是他们赢了呢?” “不可能。”宋诣异常坚定。 程嘉月也站在宋诣这边:“师妹,你别固执了。” “要不这样吧,如果我赢了,请两位师兄一人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好?”南棠不想再同他们纠缠下去。 “你还想同我们赌?”宋诣反问她。 南棠点点头,宋诣便道:“好,我答应你。” 宋诣已经应允,程嘉月自然也得跟上,他与冷冰冰的宋诣不同,反显得有些兴奋,只道:“成,我也跟了!” 师兄妹三人谈好,南棠不再多言,只低头专注于眼前石台,连那两人是几时走的也没留意。 试炼的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各处石台四周时不时就爆出一阵欢呼声,多是哪个峰头的弟子又打败了什么灵兽,表现出众,博得一阵喝彩。与其相较,南棠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华圣峰上空的炽阳渐渐升高又慢慢西落,终于……第一个弟子从幻门中冲出,结束了他的试炼。 根据试炼规则,只要取得一颗迷妄果与一枚凡品兽丹,就算通过考核,当然获得的数量越高,所得成绩越高,则门派给予的奖励也更加丰厚,获得最高数量迷妄果或兽丹的团体,还将额外获得一份奖励。 刚开始出来的,都是些低阶修士,他们没有争强好斗的心,只抱着通过考核的打算,取到迷妄果与兽丹后就退出秘境,完成试炼。 每出来一个修士,站在幻门门口负责登记成绩的师姐就会唱名,报出每个人取得的迷妄果和兽丹数量。 一开始出来的都是外门其他班的弟子,但随着时间推移,开始有内门弟子踏出幻门,完成试炼。这些人登记完成绩后并没离去,都聚在华圣峰看观战,渐渐的这峰上的人又多了起来。 “丙班――张峰!得兽丹一枚,迷妄果……十三枚!”幻门处的师姐终于报出第一个踏出幻门的丙班弟子名字,却在公布他所取得成果时怔了怔,有些迟疑地看着登记在玉牌上的数字。 十三枚迷妄果,意味着什么? 天浮泽里的迷妄果每年产果有定量,只会结出共计两百余枚迷妄果,这还是没有剔除被灵兽吞食的数量,而进入天浮泽试炼的弟子,共八十一名,平均摊派每个人只能拿到两到三颗而已,可事实却是每届试炼统计的迷妄果总数大致在一百五十枚上下,多集中在内门弟子手中,会有许多人压根拿不到迷妄果。如今他一个人就拿到十三枚,这个数字已将近总量的一成,由不得登记的人不诧异。 那人已异常兴奋地冲到南棠面前,朝她一躬到底:“谢谢老师教导!” 他第一个感谢的人,是南棠。 南棠托他起身,笑道:“干得漂亮!” 就这一句夸奖,让他眉开眼笑。 很快,丙班的弟子接二连三地踏出幻门,幻门处的唱名声不断响起,南棠身边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谢谢老师教导!” 这是南棠今日听到得最多的一句话。 从第一个丙班张峰过后,华圣峰上的修士已经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放在丙班上面,后面出现的丙班弟子,虽然没像张峰那样夸张,但得到的迷妄果,却也都在二到五枚之间。 有人做了个统计:“丙班一共出来了七个弟子,得果共计……三十三枚……”那人报过数又喃喃道,“三十三枚,两成的果量……目前排在迷妄果总数第一位?” 那人说完也愕然不已,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丙班已经出来七个弟子,通过考核的人数,也比往年……”后者接话,也是诧异的口吻,只是话没感慨完,便听青寻峰处发出一阵惊呼。 “快看!是陆师弟!” 众人便又随着那声惊呼齐刷刷望向石壁上巨大的画面――刺墨菇的附近,已经开始有弟子出现。 “快,通知峰主前来!”青寻峰负责这次试炼的任炎推了推身边人。 陆卓川虽然被发落到丙班,但到底是青寻峰主的儿子,如今出现在这里,怎不叫青寻峰的弟子惊愕?青寻峰也有几个加入夺菇的修士,这样一来,他们连该替谁喝彩都不知道,不过想必峰主应该很乐意见到自己儿子在试炼里的身影。 “是九哥他们,他们真的闯进天浮泽深处了!”丙班的弟子也指着画面上的人影道。 “丙班弟子一共十二人,已经出来七人,这是留在天浮泽内最后五个丙班弟子,他们……闯到刺墨林了?!” 有人想起丙班参加试炼的总人数,对着画面一算,惊呆。 众所周知,能进天浮泽深处刺墨林的修士,首先必需要闯过刺墨林外的灵兽,那里的灵兽可与外面不同,境界都在炼气第五重以上,且多以猛恶兽为主,不止难以对付,还极其危险。 他们能够进入此地,就证明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取得迷妄果和兽丹。 且不论他们能否最终胜出,单就丙班通过考核的人数来说,已经足够让人惊掉下巴了。 十二个人,全数通过,无人落下。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 l e w x x.卡姆。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夺冠(强者为尊的世界,卑微的低...) 十二个重虚宫境界最低的弟子, 修为被碾压的修士,却在天浮泽的试炼中全数通过,这在重虚宫建门历史上虽不算绝无仅有, 但也能以极其罕见来形容。 众人再次望向南棠时,眼神都已不同。 南棠被七个丙班弟子簇拥着,转身仰头看向山壁上的巨大画面――这是今日她第一次看到这个五个小崽子。适才在石台上,她追踪了丙班其余七人的试炼画面,却独独没有看这五个人的。 她相信,她会在这块山壁上看到他们的身影。 江止未离, 目光再次望向南棠。被簇拥的她,不再是从前淹没人群的存在,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改变着。 这改变让他觉得,她正在努力挣脱桎梏走向远方,而束缚她的, 正是这个她生活了近百年的地方。 他甩袖而落,平地起风,将大部分人都送到半空。 “都上来观战吧。” “谢掌门。”四周齐刷刷响起一阵声音,众人随之落到悬岩之上。 南棠被风送到江止身边, 听到他问自己:“这几人是你的弟子?” “回掌门,是的。”南棠行了一礼, 仍望回山壁。 是掌门……已非师兄。 ―――― 天浮泽的刺墨林光线并不算好,商九、陆卓川、叶歌、刘子旭与杜一壶五人正藏身一棵歪脖树旁, 一边打量前方的环境, 一边休整恢复。 五个人都显得狼狈,衣裳上沾着血, 脸颊上有泥污,裙摆袍袖都有被撕裂的地方, 每个人多少都带了伤,一看就知道先前经历过一番恶斗,其中最严重的一道伤,在商九背心。 那是一道爪痕,由左斜贯到右,不过好在没有入肉太深,只算皮外伤。 “九哥,忍着点。”杜一壶用最基础的春风化雨术替商九治疗。 虽然不可能像老师那样让他的伤口立刻恢复,但也能清洁止血,聊胜于无。他们四人恶战辛苦,后勤的所有事就由杜一壶包揽了。 从天浮泽外/围一路突破到这里,他们已经斩杀了五波恶兽,其中境界最高的已经到了炼气第六重,而他们五个人中间,境界最高的是陆卓川,他原以筑基,被人废修为后境界跌落炼气第五重,剩下的四人,都没超过炼气第四重。 厮杀得相当艰难。 但不论如何,他们走到这里。 “一会重在夺菇,不要与人缠斗!一切以保命、速度为主。”刘子旭再次叮嘱道,又仔细交代起战术,花白的头发,爬满皱纹的脸庞,都掩不住那双炯炯有神的眼,仿佛重回年轻。 大树下的刺墨菇还静静生长在原地,沼泽上一片寂静,到达这里的修士应该人数不少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手,估计都在观望。 刺墨菇的周围,蜇伏着一只守护兽,眼下还不知道是何兽,但根据刚才在林外遇到的凶兽判断,境界绝不会低于炼气第六重,极有可能在炼气圆满。第一个闯入刺墨林的人,毫无疑问会吸引这只守护兽的注意力,谁都不愿做第一个出头的人。 这样的平静大约持续了一盏茶时间,终于有人忍不住。 一道白光自某处山石前的地面闪起,沿着地面分三道快速闪向刺墨菇。藏在刺墨林内的修士都为此捏了把汗,紧紧盯着那三道光。 “雷引术?”陆卓川喃喃一声,“是余师弟。” 雷引术是青寻川的功法,他自然认得。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那三道白光却在即将靠近刺墨菇时突然被吸入沼泽里,消失得无声无息。刺墨林里又恢复平静,但在刚才的异状发生后,这平静便显得格外诡异,谁也不知道沼泽里藏着什么。 就在众人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之时,四周有人发现了可怕的一幕。 陆卓川霍地站起。 一只身形巨大,几乎是修士十倍大小的赤红蜈蚣悄然无声出现在余师弟身后,半身竖起,无数生着倒刺的蜈蚣脚在半空乱动,看得人毛骨悚然,蜈蚣张着口,无色的粘稠毒涎流下,两只尖锐前足高悬于顶,口中黝黑密集的尖齿开开合合,没发出丁点声音。 这只蜈蚣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出现,没人发现。 “余师弟!”陆卓川吼了声提醒。 同门遇险,他无法坐视不理。 出声之后,他回头朝自己的同伴道了句:“对不起,那是我师弟。” 商九将他按下:“明白!” 那边余师弟已经意识到不对,他并没转头,而是骤然间击碎身前岩石,碎岩化成利刃向后方攻去,他则趁势朝前逃开,蜈蚣利足此时落下,带着巨大力道扫在他身侧,将他撞飞。 余师弟被撞出老远,恰正是陆卓川几人藏身地。 只闻“砰”一声,歪脖树被余师弟撞断,商九等人迅速退开,陆卓川扶着余师弟快速撤离。 “多谢陆师兄,我没事。”余师弟看到陆卓川略为惊诧,但还是很快道谢。 陆卓川只点点头,松开手后飞快回到商九几人身边。 那蜈蚣本已将目标锁定余师弟,然而旁边藏着的其余修士有人想趁机偷刺墨菇,有三人悄然摸向大树下,蜈蚣千足一动,调整了方向,口中尖齿齐缩后朝分三个方向吐出三枚火球直攻那三人。 三人只能疾退,其中一人被火球燎伤左臂,倒地不起,另两枚火球落地之后沿着刺墨菇成圈燃烧起来,将刺墨菇包在其中。蜈蚣身体一弹,弹到火圈前,发出阵尖啸,众人耳膜被刺得生疼,不约而同捂住耳朵。 境界最低的杜一壶,痛苦地捂住耳朵,耳中流出血来。 “这只赤蜈……炼气圆满的境界,很难对付。”陆卓川眉头紧蹙道,“老师说过,赤蜈背腹皆坚硬如铁,唯一的弱点在后脑的假眼纹上。” 这是陆卓川第一次叫出“老师”。 “看来要先牵制住它,我们才有可能接近刺墨菇。”商九道。 刘子旭没急着开口,他起身四顾片刻后,方道:“这次我们要变一变了,商九在前,与叶师妹一起全力掩护卓川,我来守叶师妹,杜一壶,由你留意四周变化,卓川,你想尽一切办法绕到赤蜈后背……” 情况不同,应对的策略也跟着改变,众人没有异议。 五人很快以某种队形逼近赤蜈,旁边的其他修士也早已各施所长攻向赤蜈,所有弟子几乎在同时达成共识,先击败赤蜈,再各凭本事夺取刺墨菇。 一时间,赤墨林中闪起无数法术虹芒,齐刷刷攻向赤蜈。 大部分弟子都已现身,除开商九五人外,还有青寻峰三人,春醒坊一人,宁霞峰三人,玉观峰两人,以及其余诸峰弟子,共计十六人,不过才刚伤了一人,那人已经捏碎传送符离开天浮泽,眼下只剩十五人。 杜一壶自知修为不济,为免拖累同伴,用了障眼法紧紧跟在众人身后,双眸紧紧注视着场上变化,随时准备提醒自己的同伴。 赤蜈的攻击异常猛烈,死守在刺墨菇前阻止众修靠近,众修也各施本领,步步紧逼。虽然赤蜈是炼气期圆满的虫兽,但被众多修士包围,其中也不乏炼气高阶的弟子,渐渐也力竭。 双方都已出现损伤,十五个修士已又去三个,只余十二,倒是丙班的五个人配合得好,还一个未少。 便在此时,赤蜈忽然一声尖啸,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原来是陆卓川不知几时悄悄摸到它背上,攀着他的背甲一点点往上爬去。赤蜈已然察觉,想要将陆卓川震落,却怎么也震不落他,便就地一滚,想要把陆卓川碾进沼泽。 商九再不留手,真气运转全身,身上泛起一层浅金鳞肤,手执巨斧趁着赤蜈倒地之时纵身跃起,再狠狠斩下。 赤蜈又是一尖啸。 叶歌立刻跟上,焰光从掌中不要命的飞出,一个接一个砸在赤蜈脸上,迷惑它的目光。四周源源不断的攻击让赤蜈吃痛大怒,它又直起身来,将尾部扫向沼泽。 带着罡风的巨大撞击力把近处的修士纷纷撞飞,商九亦不例外,被掀出老远,赤蜈这时又将注意力对准陆卓川,眼见局势有些不妙,忽然间有人疾吼一声:“叶师姐,辅助青寻峰!” 那是杜一壶的声音。 大部分靠近赤蜈的修士都被撞开,只有青寻峰的余师弟还在孤军奋战。 青寻峰的余师弟恰就在附近,听到杜一壶的声音先是一怔,而后立刻明白。这一刻,只能所有人合力先击败这只赤蜈,才能再谈夺菇。 “掩护陆师兄!”余师弟当机立断,向自己的同门道。 以眼下情况来看,只要配合得当,陆卓川得手的机会很高。其他峰的修士见状,大概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不约而同出手牵制赤蜈。 陆卓川在众人协助之下,艰难爬到赤蜈头部,高举尖锥重重往赤蜈弱点刺下。 一股腥臭的绿色血液喷涌而出,浇了陆卓川满身,他本就全身泥泞,眼下则更加狼狈。 赤蜈顿是僵立半空,一动不动。 ―――― “好样的!”华圣峰上突然暴起一声喝彩,原是青寻峰峰主陆徉不知何时到场,在人群后已经观了半天战,看到自已幺子的表现,情不自禁喝彩,只这一声过后,不少人转过头来,他便又端起峰主的架子咳了两声。 华圣峰上观战的修士已经被这场激战吸引,虽非上修的斗法,但属于低修的战意却也刺激着在场每个人。 眼见赤蜈被制服,替陆卓川喝彩的人很多,而外门班的弟子几乎都在替丙班弟子鼓气…… 每个人都紧迫地盯着山壁,只有南棠微微蹙眉。 果不其然,众人的喝彩声还未落地,山壁上异变突生。 一道暗光如幽蛇般从极其刁钻的角落射来,猛然间打在陆卓川右臂之上。 陆卓川闷哼一声,连个道谢的眼神都来不及给余师弟就从赤蜈头上跌下。 这一下变化始料不及,刺墨林的众修都向攻击来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三道人影疾速掠过,竟然是宁霞峰的三个弟子发动偷袭后,率先朝着刺墨菇冲去。 刺墨菇才是最终目的,赤蜈死后,就是人争,争夺的人少一个是一个,更何况还是与常织织对赌的丙班人,宁霞峰弟子毫不留情。 在众修看来,丙班最有可能抢到刺墨菇的人就是陆卓川。 此举虽然有失风范,但众人也指责不了什么。 其余峰的修士都回过神来,对丙班弟子递了个同情的目光后,飞快朝刺墨菇冲去。 青寻峰的余师弟看着陆卓川扶着赤蜈站起,知道他没有性命之虞后,抱拳朝着丙班众人道了声:“抱歉!”语毕他便拔地而起,朝着刺墨菇冲去,同时手中已经向前方打出雷引术,打算阻拦最前面的修士。 这是比试,该争当争。 陆卓川抹干脸上的血污,笑得狰狞,商九已经赶来,五人再度集合。 跑得最快的宁霞峰弟子,有两个被身后赶到的其他人牵制住,但仍有一个逼近刺墨菇,眼见就要摸到刺墨菇,忽然间地面猛地一震,那人被震退了两步。 半空中无数毒涎如雨般落下,众修避之不及,不少人被毒涎浇个正着,一片惊叫疼呼响起,第一个接近刺墨菇的修士被腐蚀了双手,倒地痛苦不已,还没等他们回神,一个巨大黑影从天而降。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 那只赤蜈并未死透,发现刺墨菇不保,垂死挣扎,用尽所有力量吐出毒涎,而后虫躯拔地而起,如小山般向众人压下。 “拉紧!” 风声呼啸而过,商九牢牢攀住赤蜈背甲,拉住叶歌的手,叶歌又拉住刘子旭,刘子旭拉住杜一壶,杜一壶拉住陆卓川,随着赤蜈一起飞去。 轰―― 一声重响,赤蜈重重砸下,地上众修四下逃开。 商九五人也随之逼到赤墨菇前。商九借赤蜈下落之势,使出毕生之力将手一甩。 “交给你们了!” 叶歌四人被他一把甩出。 落地之后,叶歌毫无犹豫单膝跪地,双掌按地,瞬间两道火焰自掌心向前窜去,将其余三人都护在火焰正中,同时也短暂逼退打算上前来的修士。 “交给你们!”叶歌也已力竭,最后的灵气全用在这两道火焰之上。 刘子旭双手掐诀,几道绿光施加在陆卓川和杜一壶身上,那是能增加速度的法诀,虽然不算精深,但多少也能提升他们的速度。 刺墨菇已经近在眼前,他给他们做最后的辅助。 陆卓川不要命似的朝前冲去,就在离刺墨菇数步之遥时,忽觉周身发寒,左面与后面有两道攻击同时来袭,随着这两道攻击,还有两个逼近的身影。 他受了宁霞峰弟子一击,右臂已暂时不能用,灵气也已告竭,余力已不足已支撑对付两个人的夹击,然而刺墨菇近在眼前,眼前胜利触手可碰,他不甘心―― 他也想证明自己。 心念瞬息间数变,他忽露一笑,做出决定。 ―――― 南棠一直面无表情地观战,别人喝彩时她抿紧唇,最紧迫的时刻她沉住气,直到看到陆卓川那个笑。 一滴汗,悄然自后颈滑落。 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她想她猜到陆卓川要做什么了。 画面上的陆卓川突然间改变了方向,不再躲避追来的两道攻击,任由两道攻击一左一后打在背后,而他则借着这股力量向右边如电光般闪去。 “杜一壶,去!替爷拿下刺墨菇!” 随着一声暴喝,跟在陆卓川右后方的杜一壶被他用尽全力推向刺墨菇。 杜一壶是所有修士之中境界最低的,他跟着陆卓川原是准备找机会辅助他,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付陆卓川身上,并没将他放在眼中,却不想陆卓川突然间来了这一手。 这等于是把到手的胜利拱手让人,众人毫无设防。 杜一壶整个人如疾电般飞向刺墨菇,眼角余光只看到陆卓川回身单臂迎向前来的对手,替他挡下了最后一波攻。 砰―― 杜一壶重重落地,全身似骨头散架般剧痛,但刺墨菇已在身边。 他脑中全空,只凭本能伸手,紧紧抱住那朵刺墨菇,团起身躯,将刺墨菇纳入怀中。 泪水顷刻涌出,他们赢了。 ―――― 试炼结束了。 华圣峰上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相信眼前这一幕,常织织和宁霞峰弟子没有说话,青寻峰主与弟子们也没说话,春醒坊的嫣华和众弟子也没说话,高高在上的上修们也无人一人开口,宋诣和程嘉月站在半空,亦是无言。 打破这片静默的,是江止的声音。 “天浮泽试炼,外门丙班胜――” 语毕,他又转头向南棠道:“师妹,你的弟子赢了。” 南棠没有看他,只是回道:“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赢。”说话之间,她又转身面向所有丙班弟子,道:“你们听到了,外门,丙班赢了!” “丙班赢了!外门赢了!” 不可置信的声音先是OO@@地响起,很快就转为亢奋的声浪,不止是丙班那七个弟子,包括所有的外门弟子,都同时发出欢呼。 “外门赢了――” 这在重虚宫千年的历史上,是第一次。 强者为尊的世界,卑微的低修被压制了无数年,终于有一天,扬眉吐气。 外门丙班胜利了。 南棠也赢了。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收获(殊灵洞、玄灵千机图、摧月...) 巨大的幻门中影子晃过, 五个人从幻门里陆续走出。 杜一壶紧紧抱着刺墨菇,有些忐忑地与叶歌并肩走最前方,后面跟着商九、刘子旭与陆卓川三个人。陆卓川伤得重, 身形也最为狼狈,一只眼睁不开,一只胳膊举不起来,满身的污泥与蜈蚣血,一边被商九架着胳膊,一边被刘子旭掺着, 慢慢踱出幻门,出现在华圣峰上。 迎接五人的,是华圣峰上无数的目光。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被目光包围的五个人,多少有些无措。作为丙班弟子, 他们从没受到这样的瞩目与关注,而曾经是青寻峰天之骄子的陆卓川,从小虽然受到过多的关注,但没有哪一次面对如此炽热的目光。 五人怔怔站在幻门口, 都有些局促,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丙班胜出了, 外门赢了――” 平静的华圣峰像被点燃般,所有炽热的目光都化作滔天声浪,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一声压过一声, 五个人都没来得及往外走太远,就被众修士层层围起。 “丙班, 外门!” “杜一壶!”、“商九!”“刘子旭!”、“叶歌!”、“陆卓川”…… 杜一壶直接被吓呆,抱着刺墨菇不知所措, 陆卓川也挣开商九与刘子旭的手,听着这声浪里不断响起的自己的名字,还未完全熄灭的热血“噌”地又高涨。按照试炼规则,拿到刺墨菇的弟子才是胜出者,而他并没拿到刺墨菇,他以为没人会记住自己,可现在……他依旧得到了无数的欢呼,或者说,是他们一起得到了这份欢呼。 丙班,外门,这二者被他们五个人的名字牢牢绑在一起,象征着前所未有的荣耀。 那在他们尚属短暂的修仙生涯里,从未有过的荣耀。 层层围起的人群随着他们的步伐而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他们被簇拥着走到华圣峰正中间位置,叶歌撞了一下杜一壶的手,杜一壶如大梦初醒般高高举起了怀中刺墨菇。 立刻就有修士过来,接过刺墨菇飞身送到悬岩上。 “天浮泽试炼,获胜者,外门丙班,杜一壶……”宣布成绩的修士刚要报出得胜者的名字,却被打断。 “等一等!”杜一壶鼓足勇气开口,“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五个人一起得胜的!” 站在悬岩上宣布成绩的修士闻言看了眼还未离去的江止,江止点下了头。 “天浮泽试炼,获胜者,外门丙班弟子,杜一壶、陆卓川、叶歌、商九、刘子旭!” 欢呼声起,五个人的名字同时响彻华圣峰。 众人涌来,正要向五人道贺,陆卓川的目光却在场上寻过,终于在悬岩一角看到南棠。他遥遥朝着南棠所站位置一指,又朝身后挥了挥手,身后的丙班弟子便都随着他一起走到南棠所站的悬岩之下,拱手长躬。 “弟子陆卓川,感谢虞老师教诲!” “弟子商九,感谢虞老师教诲!” “弟子叶歌,感谢虞老师教诲!” “弟子杜一壶,感谢虞老师教诲!” “弟子刘子旭,感谢虞老师教诲!” 随着五人的声音,身后另外七个丙班弟了也纷纷报出自己名姓,一起长躬到底。 华圣峰上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南棠身上――外门丙班,全门派最差、问题最多的修士,却在她的教导下,在试炼中大放异彩,不止十二人全数通过,夺取到最多的迷妄果,更是杀出重围,力压门中所有新秀,取得胜利,这除了他们本身的能力之外,南棠功不可没。 也不知她是如何施教的,竟教出这样的成果。 南棠自悬岩上飞落,站到十二人面前,还了一礼,只道:“我以诸位为荣!感谢诸位!” 一语落地,陆卓川忽然振臂高呼:“外门,丙班,虞老师!” 欢呼淹没了南棠,站在远处的人,便只能看到人群间隙中偶尔露出的笑颜,灿若春光,有她身处重虚宫颠峰之位时从未有过的欢喜。 三十年了,这光彩藏不住掩不掉,终于有了绽放迹象。 江止沉默地看着,只觉与她越隔越远。 ―――― 相较于外门弟子的激动,内门弟子则显出几分迷惑沮丧,只有青寻峰的弟子,真诚地替他们鼓掌。 等人群散开些许,青寻峰的师兄弟们才涌上前来,向陆卓川道贺。 “师弟,峰主也来了。” 有人在陆卓川耳边嘀咕了一句,陆卓川刚还笑着的脸忽然一滞。 “臭小子!”他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陆卓川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冰冷模样,转身看向青寻峰主陆徉。 父子两沉默片刻,就在陆卓川以为自己又要挨训之机,一只大掌按到他肩头:“终于有点男人样了。” 他怔怔抬头,陆徉却已转身离去。 南棠走到他身边,拍拍他另一边肩膀:“懂礼貌了,知道喊我老师。” 他回神,瞧着南棠微笑的脸,不自在地撇开头:“哼,给你面子而已。” 南棠不揭穿他,只向商九几人示意:“扶他回去吧,我给你们……”话没落地,她就看到常织织向自己走来,她便改口道,“你们先回,我料理些私事就过去帮你们疗伤。” 语毕,她迎向常织织。 ―――― 常织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也没有失败者的恼羞成怒,她在离南棠五步遥的地方止步,神情复杂地盯着她。 南棠冲她挑了挑眉,静待她开口。 “这次你赢了!”常织织没有任何回避,直截了当道,“拿去!” 她扬手就将一方玉牌掷向南棠,旁边的弟子惊呼道:“师姐,你真的要给她?!” “大惊小怪什么,我常织织是输不起的人么?怕只怕有人不愿陪我斗。”常织织的俏脸上依旧飞扬骄傲的神色,道,“你明日就可以搬入殊灵洞。” 南棠接下那方玉牌看了一眼,浅紫的玉牌上刻着“殊灵”二字,乃是殊灵洞的通行令。 “那就多谢了。”她握住玉牌,朝她拱手道谢。 “不必谢我,愿赌服输而已。”常织织冷道。 南棠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就要离去,常织织却又叫住她:“虞南棠!” 南棠转头,以目光相询。 “我听说你准备闭关结丹了?” “正是。” 试炼已经结束,洞府也有了,她该着手安排闭关结丹了。 “这次只是弟子间的比斗,与你我无关。待你出关,正是门中大试炼期,届时你我境界相当,我们大试炼中见,到时再全力一赌!”常织织道,她双眸逼视南棠,斗志愈挫愈盛。 大试炼是重虚宫每十年才一次的试炼,筑基期以上的弟子方能参加,但根据境界不同,筑基期与结丹期是分开试炼,因为境界的关系,南棠一次也没遇上过常织织。 南棠想不明白常织织为何如此执着与自己比斗,不过她挺高兴听到常织织的话。 “你就如此笃定我能结成金丹?” “你一定要结成金丹!”常织织冷冷回应。 “好,那就借你吉言,到时我陪你倾力一战!” 南棠的回案,终于让常织织满意地离开。 她还记挂着陆卓川几人的伤势,刚转身欲离,不妨身后又是一声―― “五师妹。” 她握握拳,忍住不耐烦的情绪,转身道:“师兄。” 来的是宋诣、程嘉月与江止。 “五师妹,你是怎么办到的?能让丙班弟子大获全胜,你太厉害了!”程嘉月兴奋地向她竖起拇指。 夺取刺墨菇的争战他全程观战,看得是热血沸腾,虽是低修之争,却也让他战意满胸,恨不得举剑也找人酣畅淋漓打一场。 “师兄过奖了,是他们争气而已。”南棠淡道。 “你就别自谦了,师妹,你今日可是叫大伙刮目相看!”程嘉月的激动并没消褪。 “不论如何,丙班胜出,你也赢了我们,说说你的条件吧。”宋诣打断程嘉月的夸夸夸,直接问道。 江止不知前情,疑惑地望向程嘉月,程嘉月解释两句,他才了然。 “五师妹,你想要什么,快说说!”程嘉月也问道。 南棠道:“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吗?” “没问题!”宋诣还没开口,就被程嘉月一口应下。 南棠唇角轻扬,浮现笑意:“那我想要三师兄的玄灵千机图,四师兄的摧月剑。” 随着她声音落地,宋诣与程嘉月却都变了脸色,就是江止也蹙紧了眉头。 南棠开口索要的这两样宝物,不啻是宋诣与程嘉月的命根子。玄灵千机图是宋诣耗了无数心力才炼成的至宝法器,已经达到上品水准,虽然号称“图”,实则却是一副机关法器,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就能施展,能化十八傀儡同战,每个傀儡都相当于一个筑基圆满的修士。程嘉月是个剑修,酷爱收藏各种灵剑,摧月剑虽然不是程嘉月常用的兵器,却也是他众多藏剑里最爱的一把,也是唯一一把可能藏有剑灵的宝剑,程嘉月对其爱逾性命。 不论是宋诣、程嘉月还是江止,似乎都没料到一向知礼识趣懂事的五师妹,会突然作此惊人要求,在过去的数十年间,既便是她深受心魔困扰的那段时间,她也从未有过任何过分要求,却在此时忽然变得不可理喻起来。 他们不解。 “师妹……”程嘉月舍不得那把摧月剑,面有难色道,“咱能不能……能不能换一个……” “不换。要么就摧月剑与玄灵千机图,要么就别给了,这个赌约我可以当作从没发生过。”南棠寸步不让,平静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 宋诣的脸色沉得如山雨欲来,程嘉月却是着急得不行,不断用目光向江止求助。 话是他们说出去的,出尔反尔有损诚信,可南棠的要求又未免狮子大开口了。 “大师兄……”程嘉月见江止始终沉默,忍不住开口央求。 “师妹,这两件东西是老三和老四的心头好……”江止迫于无奈开口劝说,可话才说了半句却忽然难以为继,南棠清冽的目光似要穿透人心,似乎正在等着他的下文。 也对,如此粗浅的道理,她没有道理不明白,而这两件宝物对他二人的重要性,她更不是不知道――她是故意而为。 “掌门怎不继续往下说。你是不是想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南棠等了一会,没等到江止继续,索性替他补完,“这句话,我想我比师兄们感情更深。这几十年间,远的不提,就说最近,我被夺过几次所好?青髓笋是我保命之药,灵髓与东极木是我结丹所需,哪一样不是我费尽心机寻到的。于你们而言,这些东西不值一提,于我而言,这件件却都关系我仙途性命。你们夺去之时轻而易举,怎到我这里,就当以君子为则?” 她今日所为,也不过就是将这几十年间所遇境况的十之其一,让他们也感受一下罢了。 说是报复也好,发泄也罢,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她并不强求。 那三人一下子没了言语。 “三师兄,四师兄,你们屡次寻我所为何事我心里明白。只不过我并不需要你们给我的补偿,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为免日后他们再来寻自己,南棠索性将话挑明,任何补偿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而她也并不需要。 “不说了,我要赶回去替我徒弟们疗伤,告辞。”南棠抱拳欲离。 “等等!”宋诣叫住了她。 南棠回身一看,却见宋诣掌中浮起一件长匣,匣身外有淡淡华光流转,旁边的程嘉月也已擎起一柄三尺剑,剑鞘古朴,有淡淡剑气扑面而来…… “玄灵千机图。”宋诣冷冷一语,便将长匣掷向南棠。 程嘉月不舍地看了眼手中长剑,一语不发地也掷向南棠。 南棠信手接下两件宝物,看着程嘉月和宋诣失去表情的脸庞。 “南棠……”江止目光渐凝,唤她名字。这两样东西若她真的收下,她与程嘉月、宋诣间的师兄妹情谊,怕是真正走到尽头,连修复的可能性,都很低。 南棠坦然收下两件宝贝,只道了声:“多谢。” 她想,她的耳根子,终于可以清净了。 挺好。 接下去,她也能专心致志地闭关结丹。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道别(剧毒六师妹。...) 是夜, 月华薄洒,本是寂静的山林,却被喧腾人声充斥。 一丛篝火熊熊生起, 商九等人围坐篝火四周,手里拿的、身侧放的,都是酒坛子,白天的激战虽然惊险艰难,但胜利的亢奋与喜悦却持续到夜深还未散去,五个人兴高采烈地饮着酒庆祝, 不知疲倦一般。 “杜一壶,你都拿到刺墨菇,是个男人,给爷多喝点!”陆卓川的声音响起。 他正举着酒坛往杜一壶嘴里灌,杜一壶不擅饮酒, 被他给折腾得一边胡乱摇手,一边却大口往下咽酒。 “陆卓川,你这酒……是从你爹那里偷出来的吧?要是叫他发现……”商九问道。 今晚的酒,都是陆卓川提供的。 “老头子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哪能不知道我偷了他的酒,放心吧, 大胆喝!有事我扛着。”许是喝多了酒的关系,陆卓川没了平时高高在上的冷傲, 泛红的脸颊透出红光来。 他们的伤势都已经被南棠治疗过, 除了陆卓川因为伤势过重还没彻底愈合外,都已痊愈。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刘子旭举起酒坛痛快饮了两口, 已爬上皱纹的脸庞有了少年人的飞扬意气。 叶歌正蹲在地上逗衔宝,衔宝贪嘴喝了几口酒有点醉, 现出了原形,整只猴趴在酒坛上随着坛子晃动,看得叶歌心都快化了。狡猴的来历南棠已经告诉过他们,毕竟是他们五个人一起得到的东西,价值不匪,她不能独吞。五人听完来历后商定,将狡猴交由南棠全权处置,也算是他们孝敬老师的一点小心意。 南棠坐在斜生的树杆,看他们被火光染成橘色的脸庞,慢悠悠喝着手里的酒,脑中有些空白――仙途漫漫,鲜少有如此肆意快活的时刻,总是孤独的时刻更多,思考占据了每天大部分时间,似这般放空的机会,百年也难得一次。 她的手微垂,轻轻落在趴在身侧的阿渊脑门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奶虎安安静静闭着眼,享受没人和自己争宠的时刻。 也不知多久,天际泛起鱼肚白,篝火渐渐熄灭,一束灰烟升起。 长夜将尽,光明已至。 待众人都尽了兴致,南棠才起身,道:“各位,我有件事要与你们说。” 半梦半醒的五个人抬头望来,眼中犹有懵懂。 “我筑基大圆满,接下去马上就要闭关结丹,不能再教导你们了。” 众人的懵懂睡意随着这一句话而渐渐消散,全都从地上站起来,静静看着南棠。 “丙班会换一位新的执教老师,我会和他交接清楚……” “结丹是重要的事,老师不必担心我们。”叶歌抱起衔宝朝南棠道。 “希望老师能顺利结丹,我们会等您的……”刘子旭亦道。 南棠却摇了摇头:“不论结丹成与不成,我应该都不会留在门派中,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见各位,所以……” “你的意思就是,以后都不会再教我们?”陆卓川脸色已沉。 南棠是在告别,出关之后她会随南山觉外出历炼,归期未定,她不想给他们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期待。 她的沉默仿佛默认,陆卓川将手里酒坛狠狠一掷。 砰―― 空酒坛四分五裂,衔宝被惊醒,三两下就窜回南棠肩头又缩了进去。 陆卓川冷道:“你要走就走,何必废话!”语毕他踢开脚旁酒坛,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毫不掩藏自己的愤怒。 那一声“老师”他才刚刚出口,还没叫惯口,她就要离开。好不容易认可了生命中突然出现的人,可人家说走就走,昨日夺胜的喜悦瞬间被浇了盆冷水,情绪大起大落,他很难冷静。 “陆卓川!”商九追着他去了。 “老师,陆师兄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舍不得老师。”叶歌替陆卓川解释道,自己也低下了头,“我们都很舍不得老师。” “我懂。” 南棠也不舍,丙班的弟子和这五个小崽子,是她这些年在门派中很难得遇到的温暖,他们带给她的是许久不曾拥有过的成就感,那一份脱离于修行的成就。 看着弟子一天天成长,那是种莫大安慰。 只是漫长仙途,分离才是常态,要不怎么说修仙是条孤独路? “好了,别沮丧,丙班如今可是赢了内门弟子的精英,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我十分期待,有一天你们超越我。” 南棠道。 她衷心希望自己历炼归来之时,他们都能超越她,成为更加优秀的修士。 ―――― 与弟子道过别,南棠回到化波峰。 冥思洞前聚集了好些修士,都是前来恭喜她的,南棠应对了一番才送走众修回到冥思洞里。 又得收拾东西搬洞府了,这忆是短短两个月内的第二次了,她希望新的洞府能住得久一些。打铁趁热,南棠没有丝毫耽搁地又开始收拾东西,热火朝天收拾了一会,腰间传音玉突然亮起。 她听了听,没有理会,继续收拾,没多久,传音玉再度亮起。 连续亮了数番,南棠才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传音玉听了半天,叹口气道:“阿渊,你和衔宝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姐姐姐姐,我陪你……”衔宝跳起来,又想跟着南棠。 一只虎掌压来,吧唧将他压在肉垫下面,阿渊懒懒地站起,目送她离开。 能让南棠把他留在洞府的,只可能是萤雪。 ―――― 萤雪约她往璩灵峰一聚。 南棠本不欲前往,奈何萤雪传音不断,大有她不出现便烦死她的趋势,也罢,闭关前把这些恼人的关系都处理妥当了,她也好静心闭关。 璩灵洞与往日并无不同,漂亮得像仙境一般。南棠到的时候,萤雪已经站在湖畔等她,一袭白衣,赤足披发,正在逗飞到手心的雀鸟。 “师姐。”见她到来,萤雪一声轻唤,雀鸟飞走,她眉眼堆喜地跑来。 “你找我有事?”南棠直截了当问道。 “听说师姐带的丙班在天浮泽试炼中胜出,我还没恭喜师姐。” “是他们争气罢了,与我并无太大关系。”南棠歪顾了一下四周,并没看到其他人。 说来自与江止解契那日起,南棠与萤雪就再没见过面了,萤雪在那天当着众人面说的话倒是引发了不小的波澜,但她似乎毫无所觉,这段时间深居简出,整个门派几乎没人见过她,也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有样东西要师姐看,师姐随我来。”萤雪边说边邀她进璩灵洞,说完生恐南棠不肯跟她走,又加了句,“与师姐结丹有关。” 南棠狐疑地跟在她身后朝湖心屋走去,几经长廊的曲折,她才走到湖心屋的门外。 “师姐快来。”萤雪回头催促道,又嫌她走得慢,突然伸手拉她。 南棠猝不及防下被她拉着跑了几步,很快就甩开她的手:“到底是何物?” “师姐,你看。”萤雪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反更加兴奋,双手掐了个诀,打出一道光芒射向前方一朵浮在半空的莲花。 莲花光芒陡然大作,刺目万分,四周空间随着这阵光芒天旋地转般转换,待这阵光芒消褪,南棠已经和她身处在另外一处地方。 南棠诧异地看着自己所站之处――这是个非常空旷的仿佛冰晶所雕成的洞府,透过四周冰晶壁,隐约可见璩灵洞的景致,但刚才她在外头时并没看到这个洞府。洞府内漂浮着许多巴掌大小的莲花,地面是莲形花纹,其中灵气充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师姐,这是我替你准备的结丹洞府,你可喜欢?”萤雪边说边挥手,地上倏地出现一大堆灵髓与无数奇花异草以及好些小巧可爱的灵兽,“你看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师姐在这里可以安心闭关,谁都打扰不了你,我会在外头替师姐护法。” 她兴致勃勃地说,并未留意到南棠越来越凝重的神情。 南棠越来越捉摸不透她:若说萤雪与她姐妹情深,那么从前种种行为又是为何。她这三十年的处境,虽非萤雪造成,但萤雪与江止、宋诣几人间的关系,多多少少加深了她在门派内的尴尬境地,且这三十来年,萤雪与她也无来往,谈何姐妹情深?可若说萤雪讨厌她,那今日所为又出于何种目的?这遍地的珍宝,投她所好的灵兽与这一看就知不是凡物的洞府,萤雪说送就送?要知道她已经没有江止道侣这重身份了,萤雪若是恨她,难道不该疏远她? 似乎从萤雪提起解蛊之法时,她就变了。 “萤雪,你到底想做什么?”面对眼前一切,南棠心里没有喜,只有惊。 “我就想同师姐呆在一起,一起修炼,没有其他人的打扰。好不容易师姐才解了锁情蛊,与江止划清界限,离开云川,我终于可以把师姐接来了。”萤雪走到南棠面前,她比南棠高半个头,此刻垂眸看南棠,眼里有些道不明的情绪,“师姐,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不是喜欢灵兽,想要什么我替你寻;你想练行水剑,我也可以陪你,行水剑我已经学会,你不必每次练剑都找江止;很快,我的境界就会超过江止,你想修炼,我也一样可以帮你……” 她眼底流露出一丝急切,仿佛孩子想要证明什么,迫切地表达着。 南棠越听越奇怪,一来她对江止竟然直呼其名,二来按她言下之意,她找江止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 “萤雪,江止是你大师兄。”她疑惑道。江止虽然待她不好,可他并没有一丝对不起萤雪的地方,相反还处处照料有加,萤雪不该对江止有这样的态度。 “是又如何?他那样迂腐虚伪、优柔寡断且朝秦暮楚的男人如何配得上师姐,也只有师姐才会因着年少情谊对他青睐有加,我若不叫师姐看清他的为人,师姐如何断情?” 此言一出,南棠大吃一惊。 “你……” “我在师姐身边呆了三年,早就看出你暗自爱慕江止了。”萤雪声音忽然变冷,目光也随之覆雪,“他有什么好的?能让你动心?动不动就大师兄大师兄……我最讨厌听你提起他!最恨看到你和他练剑!师姐,你不该爱他!他根本就护不住你,还害得你以身饲蛊,身陷云川三十年,你以为这三十年我不愿上云川寻你么?我一想到你们要在云川朝夕相对三十年,我便想杀了江止。即便我带不走你,也不会让他碰你的。” 南棠震愕得吐不出半个字来,她已经无法理解萤雪的意思了。 萤雪说完这些后,语气又一缓,眉目也跟着温柔下来,伸手抚向南棠脸颊。 “师姐,你留在我身边好吗?只有我与师姐,还像从前那样……” 啪―― 她的手还没触及南棠脸颊,便被南棠挥手格开。 “别碰我。”南棠退了半步,有些警惕地盯着她,“你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南棠的抗拒,萤雪有些不悦,漂亮的眉头微微拧起:“我能想什么?我不是当着他们的面说过,我早就心有所属,师姐还不明白?” “……”南棠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言论,震得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话,“萤雪,你我都是女子……” 萤雪倏地笑了:“只是因为我是女子?” 南棠险些回答“是”,然而未及出口,却又听她说:“如果我不是女儿身,你就会喜欢我?” 这问题听起来似乎有陷阱,南棠立刻警觉得闭上嘴。 定神思考片刻,她才回答道:“这与男女无关,我向来只将你视作同门师妹,别无其他!你这些东西,我不会收,我也不会留在你的洞府。多谢你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告辞。” 语毕她转身又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让我出去。” 萤雪沉默起来,南棠听到她略促的呼吸声,她似乎是动怒了,又勉强压抑着。 “萤雪!让我出去!”南棠加重了语气。 微促的呼吸声渐渐又平息下去,萤雪似乎平静了些许,她依旧没开口,只是一挥手。 天地一阵倒转,光华闪过后,二人回到湖心屋内。南棠立刻便拔步朝外行去,走到屋外后便飞身掠向湖边。 “师姐!”萤雪转眼追上她,在湖畔用力拉住她的手臂,“你别生我气好吗?你如果不喜欢我和江止见面,我再不见他就是……” “我没生你的气,但是萤雪……”南棠甩开她的手,她的理智已渐归笼,这已经不是生气与否的问题了,她回身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说你喜欢我,可这么多年来,你却不断利用我身边的人,又让他们与我疏远,将我置于孤境之中,这便是你的喜欢?” 从江止到宋诣到程嘉月…… “师姐是说宋诣与程嘉月?”萤雪忽然抬眸看了眼南棠身后,笑着承认,仿佛不知对错的幼童,“是我让他们别总来找师姐的,谁叫从前你们总是一处玩,妨碍我与师姐独处。我又不能强迫师姐,只好让他们别来找你了。师姐若是不喜,日后我也不同他们玩就是,只陪师姐一人。” 语毕,南棠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沉雷般的声音:“六师妹,你在说什么?” 南棠猛地转头,瞧见宋诣从自己身后走来。 “我说,以后我不陪你们玩了……”萤雪笑起,惊人的美,仿佛幽暗森林深处绽放的绝美花朵,每一根脉络却都藏着剧毒。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_l_e_w_x_x点_c_o_M(去掉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闭关(这回,终于不是死物了。...) 宋诣从远处走来, 本就寒沉的脸此刻愈发阴云满布,萤雪就站在原处,笑吟吟看着宋诣, 毫不在乎自己说出的话会对宋诣造成何等波澜。 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装下去了。 南棠往旁边退开,看着这仿佛凝固般的局面,心里一万次想要从璩灵洞离开,她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这比让她挑战隋流一百次都痛苦。 “六师妹的话,是何意思?”宋诣一眼都没看南棠, 盯着萤雪问道,声音仿佛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众所周知,宋诣对萤雪情根深种已经数十年,尽管一直未得回应,尽管一直知道她的心另有所属, 也仍未放弃,一厢情愿地付出了许多年,到头来,似乎成了一场荒唐的笑话? “三师兄, 我再说一次,我不希望你们来找师姐。” 她当年, 也是这么说的。 宋诣猛地转头望向南棠,而后又看回萤雪, 一步一步朝她走去:“萤雪, 这么多年来你都在利用我们?”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利用?我可曾逼你们做过任何事?”萤雪反问道。 “你瞒了我们这么多年, 为何不继续瞒下去?”宋诣双拳紧紧攥起,有些真相他宁愿永远不知道。 “那是因为没有必要了。”萤雪语毕倏地飞身半空, 伸手横扫,一阵风沙卷来,生生将宋诣逼退三步。 他们再也帮不到她了。 庞大的威压随即笼来,就连南棠也被笼于其中,心中大骇。 宋诣神色顿变:“你的境界……” 元婴中期。 她刚才在莲境内说的要超越江止,并非大话,而是她已经办到了。 ―――― 南棠回到化波峰时,怦怦跳动的心脏还没平静。 重虚宫境界最高的原是江止,元婴初期,而萤雪的境界一直落后江止一点,本是结丹大圆满,正待闭关结婴,怎知她的元婴竟结得悄无声息,且直接就攀升至元婴中期。 整个门派,竟无一人知晓。 又或者她早就结婴,只是刻意压制境界以避外人耳目。 不论是哪一种,都让南棠大为吃惊,这个消息若是传出,相信整个门派都会震憾。 宋诣还在璩灵洞外与萤雪对峙,南棠一点旁观的心情都没有,只想有多远跑多远,好让这混浊的水别泼到自己身上来,还没等他们争执出个结果,她就悄悄离开了。 也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南棠胡思乱想地进了冥思洞。 阿渊和衔宝正面对面坐在地上,无聊到拿着片冰桑叶放在正前方,勾引两只蚕宝宝赛跑。听到洞口传来的声音,衔宝立刻转身,只是刚跳到半空,就倏地被南棠收进了戒指里,连委屈都来不及露。 小奶虎有些诧异地起身,看着南棠凝重的神情轻吼了一声。南棠上前,二话不说架着小奶虎的前腿把他抱起,道:“告诉我,萤雪什么来历?” 阿渊不知璩灵洞发生了何事,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张嘴。黑雾涌出,绕到她耳边,奇怪的声音再度响起。 “萤雪非人,离他越远,越安全。” 语尽,黑雾又回到小奶虎体内。短短一句话,仍旧耗尽他所有力量,小奶虎的头歪向一旁,有气无力地看着她。南棠心头一紧,将小奶虎放下,给他灌了些生气,再想问他几个问题,可他却紧紧闭上眼眸,似乎不愿多说。 “萤雪非人”这四个字,南棠无从寻到答案,只是单凭阿渊不惜冒着虚弱的风险也要出来交代这一句话,她就能品出其中非比寻常的意味,此时再想萤雪平素所行以及她那些心思,南棠不免有些毛骨悚然。 以萤雪眼下境界,她打是打不过的,三十六计只能走为上计――先闭关结丹,再随南山师兄外出历炼。 离得越远越好。 ―――― 青霄峰,穹海。 江止盘膝于穹海的飞岩上打坐调息,缭绕的云雾将飞岩遮去,远观便如仙人盘坐云端一般。 画面虽然静好,但江止的心境却无法平静,总有郁郁之气沉闷胸口,化不去吐不出。 不知多久,他倏地睁眼,望向不远处。云雾略散,有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老三?你怎么这副模样?”江止蹙了眉,“发生了何事?” 来的是宋诣。 他今日不同以往沉冷,眉间全是夹杂着愤怒的颓靡,脸颊微红,醉醺醺得像踩在棉花上走路般,一身的酒气大老远就飘到江止鼻间。 “师兄可知,六师妹现下境界?”他含糊不清问道。 江止微愕,而后垂头:“我知道,元婴中期。” 那日得知萤雪在五莲峰上盗取宝物,他前去救她时就已经发现了。不知不觉中,萤雪已经超越了所有人。 “原来师兄已经知道!”宋诣嘲讽般笑开,又道,“那师兄可知六师妹心仪何人?” 江止答不上来,诧异地看着宋诣。 “师兄又可知,六师妹为何接近我们?” “你想说什么?”江止见他似乎醉得不轻,又道,“宋诣,你喝了多少酒?” 宋诣摆摆手,笑着凑到他身边:“师兄,你一定不知道,六师妹接近你我,为的是小五。” 江止面露迷惑,不解此话何意,宋诣附耳一语。 “蠢,蠢透了。”说完话,宋诣扶着江止肩头缓缓瘫倒在飞岩上,仰面朝天呢喃出一句话后闭上眼睛。 江止听完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不多时,他面色一白,鲜血自唇间喷涌而出。 ―――― 南棠的动作异常迅速。 冥思洞的东西半天就收拾完成,她匆匆带上阿渊和衔宝赶去殊灵洞。 殊灵洞位于宁霞峰北面山上,灵气充足,视野宽阔,也是处得天独厚的修炼之地。虽然常织织已经将东西都带走,但是殊灵洞依旧残留不少常织织的影子。 比如洞府内悬挂的浅粉色纱幔,比如内外洞相连处垂落的泛着浅粉光芒的晶帘,再比如刷满粉晶沙的石壁……怎么看怎么不像南棠的风格。 想不到常织织那么个要强的性子,竟把洞府装饰得如此……出人意料。 南棠看着这满眼亮闪闪又粉嫩嫩的洞府,额头有些抽,但现在要改也是不可能的,少不得先安置下来。殊灵洞很大,由外到内共分五个洞室,有三道厚重石门,若是彻底关闭可御万斤之力。最里面的石洞,就是闭关修炼的地方,布置得十分简单,仅一座打坐用的玉石榻。 衔宝扯着南棠的发尾跟进了石洞,又顺着头发爬到她肩头,朝她伸手。 “姐姐,要抱!” 她已经抱着小奶虎走了一路。 南棠转头看了眼衔宝,小少年一双眼雾朦朦的眼落在她怀中的小奶虎身上,一脸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她再一看怀里的小奶虎,小奶虎有气没力地蜷着,还没恢复过来。 “衔宝乖,你阿渊……哥哥病了。”南棠想了想,才对着衔宝用上“哥哥”这个称呼。 勉勉强强先这么叫吧。 衔宝“哼”了声安静下来,南棠将小奶虎放到玉榻上,叮嘱了他们几句,又出去收拾东西。衔宝这次没跟南棠出去,他蹦哒到小奶虎身边,歪着头盯他。 确认南棠出去,小奶虎忽然睁开左眼,不屑地斜睨衔宝,勾起一边虎嘴笑了,连虎须都跟着一翘――苦肉计这么高级的技巧,一只泼猴如何看得穿? 衔宝立刻便跳起来,怒地揪了把他的虎须逃走。 ―――― 南棠的东西不多,半天时间就已把殊灵洞收拾妥当。 在新洞府休憩一夜,翌日一早她就上山尽峰,一来要将南山觉交托的事了结干净,二来也要与南山觉知会一声。 来的次数多了,南棠也已摸透南山觉的脾气,反正不去触犯他的禁忌,她在山尽峰做什么,南山觉都不会理睬,是以她到山尽峰时虽然并没瞧见南山觉,也能驾轻就熟地忙碌自己的事。 都是前两天因为试炼而堆积的活计,照就是分离灵源,只是复杂度提高了需要多花点时间,南棠想着早点完成,早就给南山觉交代好回去闭,便沉下心忙起来。 日头渐升后又渐落,时间转眼过午,她分离土壤的速度虽然快,但驾不住南山觉交代的活计一次比一次难,做久了也难免精神匮乏,她看了眼完成一大半的活,正想闭眼调息,忽然间南山觉调制灵土的禁地内涌出一股五灵紊乱的灵暴风。 风卷着沙砾,在半空变成浅灰的风卷,如同一只狂暴风龙朝外疯了般撞来。南棠猝不及防被刮得险些飞到半空,她勉强定住身体,看着这股狂风已朝茅屋后方吹去,心里暗叫不妙。 茅屋后面的小园子是南山觉的禁地,那里头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是南山觉的妻子在世之时与他在外游历中挖回培植的灵植,里头寄托着南山觉对妻子的思念,平素都是他亲力亲为照看,从来不假手他人,也不容人靠近。 然而灵植脆弱,今日这股妖风来势汹汹,怕是要毁了那片灵植。 南棠并没时间犹豫,眼见这股妖风已经吹向屋后,她袖中射出一道青藤缠在茅屋柱子上,整个人借势飞起,掠到屋后的小园中,借柱子固定身形后,抬手朝半空抓去。 几粒细砂被她抓进掌中,她似乎也摸到了无形的灵气,几点青光亮起,暴动的灵气仿佛被安抚一般,狂乱的风竟从四面八方倏地钻进她掌中。 她看着在掌心缩小成一束风卷的妖风,心内也诧异,刚才她不过是想以自己的真气对抗这股妖风而已。 “虞师妹!”南山觉的声音响起。 南棠猛地攥起拳,妖风四散消失,她立刻转身。 虽然妖风被制止,但小园子还是受到一些影响,倒了几株灵植,南棠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闯进这里的原因,怕他怪现,便道:“南山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南山觉却摆手示意她不必道歉,又道:“你不用解释,我明白。多谢你替内子看护灵植。” 南棠这才放心,随他出了小园。 “我听嫣华说你的弟子在试炼上大放异彩,夺下胜利,恭喜。”他边走边说,道贺的话被他说得四平八稳不带喜气。 不过南山觉就是这样的人,南棠不以为意,道了声:“弟子争气而已。” 二人走到茅屋外,南棠刚要提闭关之事,南山觉先开口了:“试炼结束你要结丹,手上的活计完成后,自去闭关,不用与我道别了。这里有两道禁制符,你收着吧,权作我祝你结丹成功的贺礼。” 南棠接下一看,竟是两张上品灵符,并且是她现最急需的禁制符。结丹闭关最怕有人打扰,一般需要有人在外护法,南棠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护法,只能用布置符增加洞府防御。 这份馈赠来得太及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多谢南山师兄。”南棠郑重道谢。 南山觉坦然受她拜谢之礼,又道:“你既然对灵气有特殊天赋,修炼之时不妨由此入手,虽然你的纯木灵根修行不易,不过若能驾驭灵气,达到五灵随心的地步,无需功法亦可修为大增。” 这便是南山觉给她的提点了,虽只寥寥几句,却也足够南棠深省。 “谢师兄赐教。”南棠再次拜谢。 南山觉点了点,转身离去。 ―――― 又五日,南棠完成了南山觉交代的所有活计,并向玉观峰请辞了丙班老师一职,与丙班新任老师交接妥当。而自那日她拒绝萤雪后,萤雪也没再找过她,几个师兄也都销声匿迹一般,期间只有夏淮寻过她一次,叮嘱了些闭关注意事项,但看夏淮的神情,应该不知道宋诣、江止和萤雪间的事。 她离开璩灵洞后宋诣与萤雪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南棠也不愿理睬,她的当务之急是闭关。 闭关之前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门派,去了趟最近的驭兽门派。 足有七日,她才归来。 殊灵洞厚重的石门被人打开后又关紧,南棠冲进洞府,高声道:“阿渊,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她有把握,他一定会喜欢的。 因为这回,终于不是死物了!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_l_e_w_x_x点_c_o_M(去掉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金丹(白罴) 听到南棠亢奋的声音, 小奶虎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对她的话不报期待,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已经领教到了。反而是衔宝兴冲冲地从冰桑树上跳下来, 三两下蹦哒到她手掌中,“姐姐姐姐”叫个没完,南棠便先掏出给他带的一串龙胆葡萄。 衔宝眼睛大亮,“嗖”一下跳到地上,这串葡萄比他人都长,他抱不下。 “你省着点吃, 这东西可太贵了。”南棠蹲在地上,看着衔宝的头都要埋到葡萄里面,紫红的汁液糊得满脸都是,又伸出指腹擦他小脸蛋。 这葡萄是外头驭兽的门派培育的喂食灵兽的灵果,最得宠兽喜爱, 价格颇高。她寻思自己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既然给阿渊带了东西,也得给衔宝带个礼物。 小奶虎眼白一翻――她这碗水端得可真平。 南棠已经站起,坐到阿渊身边, 依依不舍地摸着小奶虎的皮毛,道:“真舍不得你现在这样子……”要不是为了闭关, 她还想再留小奶虎一段时间,可如今要结丹, 一闭关就是一年半载的, 小奶虎的身体撑不了那么久,所以她才费尽心思上外头弄来了新身体。 她一边说一边挥手而过。 地上忽然出现了小山般的兽体, 响起两声金铁敲地音。 南棠扒拉开小奶虎的眼皮:“你看看嘛,这只是活的!我千辛万苦才买到的, 它的魂神在对敌时被敌手吸进了魂幡中,只留下躯壳未亡,所以你附身其上不必频繁地更新身体。” 小奶虎被迫睁开了眼,正视地上这具新躯壳。 南棠已经跳下榻,先摸了把黑白相间的皮毛,厚实且毛绒的触感十分舒服,她又抱起兽腿,把它脚上利爪露到小奶虎面前,道:“够尖利!”而后又扒拉开兽嘴,露出锋锐兽齿:“够狠!”最后她再坐到兽背上:“别看这么壮实,它的行动可是很灵敏的,又经过驭兽师驯化,已能直立行走。”然后她再敲敲兽脑与兽胸上穿戴的盔甲,“前主人还给他留了盔甲,你自己瞧瞧,凶猛,威武,强悍,肯定是你想要的!” 小奶虎想,他就算不想要,也没用。 南棠带回来的,是一只头戴银盔,胸裹银甲的白罴――丰腴富态的体型,圆脸圆耳黑眼圈,可憨可凶,可甜可狠,真是棒呆了! ―――― 一通忙活后,南棠照旧将他的旧身焚成灰烬,妥善埋好,这才回到洞室中。 新的身体和旧身体大小相差甚远,阿渊正坐在地上习惯这具新躯,露出爪子在半空挥来舞去。白罴的爪子本就尖锐,又被驭兽修士驯养过,爪子微弯,尖而利,比普通白罴的爪子长出两三倍,宛如五只铁爪。 随着阿渊的动作,五道爪光闪过,掠到衔宝面前,在衔宝还没回神之时,其中一只爪子尖利的爪尖戳上衔宝怀里啃了一半的龙胆葡萄,衔宝吓得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阿渊这才连葡萄带爪子一起收回来,冲衔宝呲牙一笑。 确实如南棠所言,速度、力道,都很不错,除了模样外,勉强满足他的要求。 “阿渊!”南棠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扬声斥道,“别一天天就知道欺负衔宝。” 衔宝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神,三两下冲到她身边,被她抱入怀中,瑟瑟发抖地倚着她道:“姐姐,我害怕。” “别怕,有我在。”南棠边安抚衔宝边朝阿渊抛去警告的目光。 阿渊懒洋洋地靠着墙往地上大字摊坐,将葡萄甩开,吐舌舔舔爪尖上的葡萄汁液,挑衅般望向南棠。可惜的是,白罴的小圆眼像融化在黑眼眶里,他自以为是的犀利目光,南棠一丁点也没感受到。 反面是衔宝把头搁在南棠胸前,侧脸悄悄朝他望来,睁大眼嘲笑他――这笨重的身躯,以后就别指望姐姐抱他了。 “……”他忽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凶是凶了,猛是猛了,就是无法再让她亲亲抱抱举高高,虽然这本来也没什么,但现在好像莫名被一只泼猴给瞧不起,他便非常不愉快了。 南棠却抱着衔宝看了他半天,忽然心血来潮走到他身前,席地而坐。阿渊微微一怔,就见她往后一靠,整个人半躺到他肚皮上。 软绵绵、毛茸茸的触感环抱了南棠,她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好舒坦!” 阿渊低头看着陷在自己肚皮上的少女,心情突然间又好了――她抱不动他,可以换过来。 他抱她,也是一样的。 如此想着,白罴一掌贴上她的腰脚,另一掌伸出一只尖爪,轻轻刮过她的颈侧逗她。 有点痒,有点刺,南棠蠕了蠕:“好痒!阿渊你不要闹!” 他却来了兴致,五爪齐伸,勾起她散落在肩的发,如同梳子般梳过她乌黑的长发。常见衔宝钻进她的头发里,他早就好奇,如今一碰,她秀发顺滑的感觉简直叫人上瘾。 南棠舒坦得不行,侧身抱住他的手臂,半张脸埋进细柔的毛中。 他低头瞧去,侧躺在自己肚皮上的少女长发已乱,发丝凌乱拂过微红的脸颊,惺忪睡眼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微启的唇润得像要滴水……他一窒,猛得闭上眼。 ―――― 解决了阿渊的肉身问题,南棠总算放下心可以真正闭关。 殊灵洞的大门外设下障眼法,将门彻底掩藏起来,门内又用南山觉所赠的两道禁制符布置了两道封禁法阵,防止有人闯入,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闭关的安全。 第二道石门也落下,阿渊和衔宝都在第二道石门后的洞室中。 “阿渊,我闭关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南棠摸摸阿渊毛茸茸的脸颊。 衔宝、冰蚕宝宝,以及她……都交给他了。 阿渊抬起厚实的熊掌,抚抚她的小脸,点下头。 第三道石门降下,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阿渊的身影消失,衔宝的身影也消失,南棠进了最后这间石室。 闭关结丹,正式开始。 ―――― 细雨绵绵,浮凌山下起春雨。 丙班弟子安静如鸡地端坐坐望庐,看着窗外的细雨,等着新老师的来临。 因为赢了试炼的关系,门中上修对丙班的兴趣明显浓厚起来,派来的新老师,听说是个境界比虞老师要高一阶的修士,修为和实力都远胜南棠。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丙班弟子并没多少喜悦,他们太清楚能从试炼中脱颖而出,不是因为老师的境界有多高,而是因为老师用了多少心思,换一位老师,哪能像虞老师地般尽心尽力? 雨一直下着,也不知几时才停。 “虞老师已经开始闭关了吧?”杜一壶忍不住开口小声道。 “嗯。”叶歌点点头。 “不知道要闭关多久,听说结丹也是极凶险的一关。” “希望老师能顺利结丹。” “等老师出关那日,我们一起去接她……”商九忽道。 他的提议得到其他三人的赞同,只有陆卓川不语,依旧盯着绵绵不绝的雨。 “陆卓川,你呢?”商九撞撞他的手肘,“难道还在生气?” 陆卓川回神:“知道了!到时喊我!” 出关要多久呢,半年,一年,还是更久? ―――― 春醒坊,山尽峰。 南棠闭关,山尽峰又换了新人给南山觉打杂,新人不比南棠,做起事来毛毛躁躁,几次三番惹得南山觉不悦,最终只能由嫣华勉强替上。 “五师叔什么才能出关呢?我都想她了。”嫣华抱着锄头站在山尽峰上眺望殊灵洞的方向,喃喃道。 没人回应她。 “五师叔说她出关后,要织一件冰蚕丝衣送我。我长这么大,除了师娘外,可没别人帮我做过衣裳呢。”嫣华又自言自语道,她是她师父师娘从凡间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只有师娘在世时曾给她许多温柔和善意。 “师父,五师叔那么温柔的人,从前门中怎会传出那样的流言?想想都替她难过。”她又不平道。 南山觉就站在茅屋屋檐下,一直没开口,闻言看了眼屋后小园,想起那日她义无反顾前来护园,也不管会不会触怒他。 她大概就是那种,愿意凭一腔热血行事,不会瞻前顾后思考值不值得的人。 值得为友,也值得深交。 “还不干活?是不是打算存着活等你五师叔出关再给你扫尾?”南山觉斥责了嫣华一声,却又道,“你若真觉得她好,日后多与她走动就是。” “哦!”嫣华应了声,又挥起锄头来,刨了半天土,后知后觉,“师父,你是在夸师叔吗?” 稀罕了,她师父这么多年,也没夸过哪个人。 ―――― 青霄峰,云川。 峰下雨连绵,云川之上,依旧阳光明媚。 这里已经空置许久,南棠搬走之后,江止一直都没搬回来,也甚少踏入,今日不知道,他却踱到这里。 今日,是他生辰。 和许多修士一样,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生辰对寿数绵长的修士来说,并没意义,但今年,他却记住了自己的生辰。 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收到南棠的寿礼,不贵重,却充满心意的寿礼,那是她含蓄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 他记得,去年的时候,她曾提过,要织一件冰蚕丝甲给他贺寿。 可今年,什么都没有。 云川已空,南棠不会再回来。这荒唐的三十年,耗尽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同门情谊。宋诣怨恨萤雪的利用,痛恨这错付的几十年感情,然而所有过错,又怎能全怨她人? 数十年光阴,他们推波助澜做了什么? 解契那日南棠所说,言犹在耳,一桩桩一件件,堆积成山,就像从云川到殊灵洞之间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峦与没有尽头的云海。 他望不到南棠。 ―――― 殊灵洞外的山崖上,站着绝色女修,赤足,脚踝上系着金铃。 雨在下着,萤雪没有施法挡雨,细密的雨珠落了满头满身。对面的山壁原是殊灵洞的洞口,但现在已什么也看不到。 师姐应该在洞口施了障眼法,她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她的闭关。 这障眼法很容易破除,殊灵洞内布置的禁制,厚重的三道石门,于萤雪而言,通通都不是问题。对她来说,要想强闯殊灵洞带走师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想来师姐必不愿意,她恨不得离自己远远的…… 萤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片空荡荡的山壁,缓缓在山崖上盘膝坐下。 师姐应该缺少护法的人吧? 她就在这里守着好了。 ―――― 日月轮换,星辰流转,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去夏尽秋临冬至……阴晴雨雪随着四季更迭而在宁霞峰上匆匆变化,转眼就是一年光阴尽。 闭关的日子不闻外事,南棠不知重虚宫添了什么人,也不知浮凌山的新鲜事,更没听说眠龙山脉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只专注于修炼一事。 第三重石门后,满地的灵髓已经通通化成废石,灵气全都被她纳入丹田,她盘膝于玉座上,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冲刺。 丹田处已经绽起些许金光,一颗花生大小的金丹若隐若现,正随着灵气的凝结而渐渐变大。 石室内涌起一股罡风,四周灵气疯狂地朝着她涌去。 金丹将成之限,风云变幻,殊灵洞的上空开始出现结丹异象,厚云飘来,霞光暗藏,只等丹成云散,霞光万丈。 南棠觉得丹田处炽热难当,如同火焚般,这股热很快蔓延全身,皮肉骸骨都似乎要被烧成灰烬般。这是结丹必经之苦,她咬牙苦撑,用尽全力控制着灵气一点点灌入金丹。 然而,火焚般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很久,南棠的精力开始匮乏,本就因为纯木灵根而缓慢的吸纳速度,明显更慢了。 花生大小的金丹渐渐有了半个婴儿拳头的大小,眼见将成,可金丹的颜色却始终明明灭灭,丹体时虚时现,未能凝实。 南棠心生不妙,后继之力已竭,若金丹再不凝实,势必功亏一匮。 她翻掌取出夏淮所赠灵丹,想也未想仰头吞下。 灵丹为凝元丹,乃是用于结丹凶险之际刺激修士元神,以做最后一搏所用。丹药吞服之后,会短暂地提升修士元神之力,是一剂狠药。 夏淮说过,非到万不得已,此药不可服用。 丹药入唇既化,南棠精神陡然一振,痛苦稍去,她用尽全部力量,凝实金丹。 不知多久,金丹慢慢成形,变成婴儿拳头大小,眼见要成,可忽然之间,南棠周身气力顿泄,剧痛袭来,凝元丹的药效过去。 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成形的金丹丹体浮现裂纹,刹时间光芒自裂纹处漏出。 灵气四散,金丹碎裂。 南棠撑不住,闷哼一声朝前咳出口血。 她睁开眼,看到披散的长发自双鬓垂落胸前,一寸一寸化作雪白。 宁霞峰上,下起了大雪。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l*e*w*x*x点_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出关(白发,雪肤,红斗篷。...) 南棠闭关一年零八个月。 一年零八个月, 对修士而言,比沧海一粟还要渺小,可对其他许多生灵而言, 却又无比漫长,比如蜉蝣,朝生暮死,一年零八个月,已经轮回了几百辈子。 比如阿渊和衔宝养的那几只冰蚕宝宝,已经化茧两轮, 冰蚕茧都集够满满一大盒。 比如草木荣枯,春生秋残,已是又一年秋。 宁霞峰的这场雪,下得太突然。寒冷骤然来袭,冻得许多修为不足的小修士瑟瑟发抖。殊灵洞上空的结丹异象仿佛被这场雪冲洗得一干二净, 一夜过后,只剩下青山覆雪寂寥长空的景象。 躲在殊灵洞内的阿渊与衔宝并不能感觉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然而洞府内的灵气涌动,他们却能真切感受到。 如今, 灵气涌动平静下来,洞内恢复如常。 阿渊第一个停在最后一重石门前, 衔宝跳到阿渊肩头,这次阿渊没有像平时那样驱赶衔宝, 两人静静站着。石门发出阵隆隆响声, 厚重的门一点点开启,首先刺入眼眸的, 就是那披满肩的白发。 南棠微垂颈站着,双颊被长发半遮, 愈发显得小脸孱弱,只有唇瓣洇着血色,整个人便只剩下三种颜色,雪白的脸与发,红的唇,黑的眸。 容颜也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的南棠,模样凝固在桃李年华,如今却长开了。眼更长了些,下巴削尖了,颌骨的棱角线条更分明了,少了曾经的温柔活泼,却添了凌厉的明艳。 像一夕间成熟般,很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南棠知道,外貌的改变并不是个好兆头。 这意味着她结丹失败,境界停滞不前,所剩无几的寿元已经让她出现天人五衰的情况,青丝成雪,容颜愈显成熟,虽未至衰老不堪,但她正在慢慢变老。 洞府里没人率先出声,从灵气先聚而后散起,阿渊就已经看出端倪了,然而修士的境界提升靠的只有自己,不比斗法,他亦束手无策。 她看上去除了容颜的改变外,神情很平静,没有沮丧亦无焦灼,甚至抬头时还给了他们一个笑容。 “终于见面了。”到底还是南棠先开口,她伸手摸摸阿渊胸口柔软的毛,从他肩头接过衔宝。 衔宝小声地喊了句:“姐姐。” 南棠越过阿渊,走到外面的洞室。一年多的时间,冰桑树茂盛了许多,满树蓝光很是漂亮,她边看边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守着这个小洞室,陪她在这里闭关,想必无聊透顶。 阿渊低吼一声,忽然纵身跃到墙根前,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南棠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她走到他身前,坐下一倒,彻底地陷在白罴软绵绵的肚皮上。 雪白的发丝被压得凌乱,她狠狠地蹭着他略带温热的毛,那些无法明说的难过仿佛得到发泄的途径,她蹭够之后翻个身,把整张脸埋进他肚皮,只留满头雪白朝外。 “阿渊,结丹失败了,我活不了多久,可能来不及帮你找到回家的路。”南棠闷钝的声音响起。 阿渊只能用厚实的大掌摸摸她的后脑――帮不了就帮不了吧,那个距离靠她一个筑基小修士本就难如登天。 “我想离开这儿了,跟着南山师兄去外面游历,以后……不回来了。” 她的资质本就修炼困难,结丹失败也在预计中,没结丹前她就做了打算,如果失败,寿元将尽,她就一定要离开重虚宫,去外面走走瞧瞧,然后找个风景秀美的凡人村落终老。 虽然结丹失败叫人难过,却也非她无法承受之痛。 修仙么,本来就是一场自我争斗,生老病死种种劫数,都该坦然面对。 没什么接受不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你可以不用跟着我,或者我帮你找个强悍的靠山?”南棠继续道。 这托孤似的言论让她后脑上的大掌一停,很快的,一根尖锐的爪子拔开乱发,伸到她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侧过脸来,他的爪尖便又小心翼翼探到她下巴上,往上一挑。南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抬头,望进他的眼中。 他冲她平静地摇了头――不必帮他了,若时光所剩无几,他陪她走完这一程便是,也算全了这场跨越星海的相识之缘。 修士,本就该有坦然面对输赢成败、生死离散的心境。 南棠与他对视片刻,失声笑出:“阿渊,谢谢。” “姐姐!姐姐!”衔宝突然出声,一叠声唤她。 南棠转头一看,只见衔宝咬着牙皱着脸用尽气力将一个方匣推到她旁边,个头还没匣壁高的小人踮起脚,探手到匣里摸了个浅蓝色茧子出来:“看,蚕茧!满满的!” 他也不知道怎么让她高兴,人类都爱宝贝,不知道这匣蚕茧算不算。 这邀功似的举动把南棠逗得更欢乐,她立刻坐直来,从地上抱起匣子和衔宝,道:“谢谢衔宝,咱们来数数,这一年多你们收了几个茧子。” 两人席地而地,一颗一颗地数起蚕茧。阿渊也坐直身体,趁着她背对自己的空档,他又伸出尖锐的爪子慢慢梳过她的发,将凌乱的发丝梳理整齐,再用尖爪勾起发丝,缓慢而笨拙地编起辫子来。 一匣子蚕茧数完,简单的辫子也编好了。 南棠该正式出关了。 ――――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殊灵洞附近的积雪,都到膝盖深。 本被大雪覆盖的大树不时一阵簌簌响动,枝桠上的积雪被震落,几个修士瑟瑟发抖地蜷在大树的各个枝杆上,两手抱胸揣在衣袖内取暖。 虽然修士身体比凡人强壮,又有各种御寒秘法,但架不住这场雪下得大,又是山上,他们都是丙班低修,自然无法彻底抵挡这阵寒意。 自从昨日结丹异象散去,丙班的弟子就已经陆续赶到殊灵洞外来静候南棠出关。 可挨冻等了两天,也没见殊灵洞有动静,丙班的弟子等得无趣,已经在树上闲聊打发起时间来。 杜一壶的话说得最多。自打在试炼胜出后就在门中出了名,虽说他境界低微,但为人灵活,不像其他修士那般孤傲,游戈周旋于内外门的弟子中间,倒没引来什么欺凌,反而如鱼得水,竟在门派内做起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人脉广了,人也没有当初刚进门派时那么腼腆,丙班弟子里,就属他的消息最灵通。 “我都想好了,老师近两年没在外面走动,肯定不知道这两年发生的事,我到时候一桩桩讲给老师听,老师肯定爱听!” “呸!就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可听的!”有人笑骂道。 “就是,这两年哪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另一人也道。 两年时间,对修士来说,真的很短暂,门派内发生的也不过是一地鸡毛的琐碎事。 “你们孤陋寡闻了是不是?”杜一壶神秘兮兮地扬起眉,“我要说的可不是咱们门派的事。” “不是咱们门派?那是哪儿?” 杜一壶闭上嘴,一脸的“求我说”表情看着众人。 众人的好奇被他挑了起来,偏他吊着大伙胃口不肯说,惹来一阵笑骂,最后还是叶歌朝他扔了根枝杆,道了句:“快说!” 杜一壶这才笑嘻嘻道:“我前几天听玉观峰的师姐们说,咱们眠龙山脉出了件大事儿。眠龙的脉尊万筠仙尊不是有两个很出色的男徒弟,这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见众人都点头之后,他才又继续,“这两个男徒弟的修为都很高,已全突破化神期,可谓天姿过人。不过你们一定不知道,其实万仙尊还有过一位女弟子,行三,是他们的小师妹。这个小师妹自小与他们一起长大,是他们的掌中明珠,受尽万千宠爱长大,后来小师妹与大师兄两情相悦,本要结为眷侣,不想一次历炼,小师妹身殒。” 这种高门秘辛人人都爱,听得丙班修士个个欲罢不能,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杜一壶有点得意,继续道:“小师妹身殒之后,两个师兄痛不欲生,原来那二师兄也喜欢小师妹。两个师兄想尽一切办法,找回了小师妹的三魂六魄,以秘法将她的魂神封于缚魂珠内。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二师兄有一日从凡间带回了一个名作缇烟的女子。这缇烟生得与小师妹有七成相似,且与小师妹当年的资质一般无二。二师兄便将这缇烟收为徒弟,悉心教导栽培,这缇烟便成了眠龙峰上继小师妹之后最受宠爱的女修,就连大师兄也对这个弟子另眼相看。” 叶歌蹙了蹙眉:“这不是……将那缇烟视作小师妹的替身?” “可不止如此。”杜一壶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缇烟一直不知这位与自己相似的小师叔的存在,她在眠龙峰上修炼了一百多年,与师门感情深厚,又与其师出生入死过数回,对她师父,也 就是二师兄情根深种。经百年相处,二师兄也动了真情,然而……” 他卖了个关子。 叶歌轻嘲一声:“什么动了真情?他对她的另眼相待本就是因另一个女子而起,这样的感情,又有几分真?不要也罢。” “师姐通透!”杜一壶朝她竖起拇指,又道,“二师兄这心动得是真是假,咱外人不清楚,不过呢他收这缇烟为徒,带她回眠龙的原因,倒是清楚。缇烟肖似小师妹,资质也与小师妹一样,是小师妹魂神夺舍的最佳肉身。当年收徒之时,二师兄便与大师兄说妥,待这缇烟境界大成,便剜她魂神,将她肉身送给小师妹。” “……”叶歌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耻!”商九代替叶歌骂出声来,“手段心肠皆如此狠毒,怎配为仙?” “别急,等我说完。”杜一壶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约一年前,缇烟境界突破到金丹,正是夺肉身的好时机,然而二师兄却变卦了。他犹豫不决,一直不肯同意大师兄动手,两兄弟闹了一场,后来大师兄趁着他闭关之机出手,二师兄得到消息赶来时,缇烟已被逼到眠龙绝峰之上。从大师兄之口,缇烟方知这百年师徒尽数为假,她师父收她为徒,教她修行,只是为了夺她肉身给另一个女子。这缇烟也是硬气,再不肯听她师父半句解释,在眠龙绝峰上自毁金丹,将一身修为还归师门,而后从绝峰跃下,那场面可谓惨烈。二师兄亲眼见到缇烟跳崖,幡然醒悟对她早已情根深种,如今痛失所爱,故于绝峰之上入魔,提剑斩杀一十八个同门,后被万筠赶到制服,关到了眠龙赤水狱中。” “然后呢?”有人催促道,“他被杀了吗?” 入魔的修士大多数会理智尽失,只知屠戮,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向来会被各路修士群起而诛。 杜一壶摇摇头:“万仙尊还没想出处置的他的办法,赤水狱就传来他脱逃的消息,眠龙山的修士倾巢而出,追他到了留仙碑处。” 眠龙山的留仙碑,是整个眠龙山脉的禁地,一碑之隔,过界就是血池魔狱。 “他杀了守碑的人,面对追兵,只留下一语――‘待他归来,必屠尽眠龙众修,只为缇烟报仇’,而后便踏过留仙碑,进了魔狱。”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叶歌愤然道:“缇烟受他所骗,又因他摇摆不定而亡,要报仇他也该先自绝再言其他。杜一壶,你可别告诉我,你准备把这破传闻讲给老师听?” 她能拍着胸保证,老师肯定不爱听这样的故事。 “不好吗?我看玉观峰的师姐们谈得可起劲了,好些师姐说感动,觉得刺激,为了一人屠尽天下什么的……” 杜一壶话没说完,就被叶歌扔来的小火球给灼了一下。 “有什么好的?为了一人屠尽天下,天下做了什么恶事吗?‘屠尽眠龙众修’?眠龙众修又做了什么要被他杀?杜一壶你别忘了,你也是眠龙众修中的一员,人都要杀你了,你还乐呢?”叶歌气道。 “叶师姐,你消消气,不过是个传闻,当成乐子听听而已,你别当真呀。况且血池魔狱是什么地方?进了那里骨头都被融化了,还能活着回来?你也想得忒多了。”杜一壶忙道。 “反正你别和老师说这膈应人的风流债,要说就拣那有趣的,甜人的……” 叶歌话没完,一直沉默的陆卓川忽然从树上跳下。 “老师出关了。” 一语落地,前方空荡荡的山壁上,障眼法消失,石门隆隆打开。 山壁对面的悬崖上,萤雪站起,远空之中,江止等人踏云赶来…… 数目望去,只瞧见幽沉的石门内缓缓行出一人来。 白发,雪肤,红斗篷。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l*e*w*x*x点_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离开(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雪不知几时悄然停歇, 天地草木都一片苍白,冰冷刺骨的气息四面八方涌来。 南棠已多年没感觉到冷了,她记得自己闭关的时候还是春天, 外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没想到出关竟已深秋,万物萧瑟。 她浮身在雪面上向外慢慢走去,只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上留下一层浅浅的脚印。 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住,前面来了十几个修士。 他们看着她的目光,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也有怜惜……但到底没有任何人因她结丹失败之事而开口,他们只是齐刷刷站着,向也行礼:“恭迎老师出关。” 南棠挨个看过去, 站在最前面的是商九、刘子旭、杜一壶、叶歌和陆卓川五个人,一年多没见,这五人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不过眉目间的精气神倒有些许改变。 “人来得这么齐?难为你们还记着我, 多谢。”南棠道谢。 不过是一场试炼之恩,竟也叫他们记了这么久。 商九等人刚要说话, 南棠却忽然越过他们,向远处望去。有人自悬崖上掠来, 残影闪过, 那人转眼间已到他们面前。南棠脚尖点地,轻盈而起, 在来人接近十二个弟子前拦下了那人。 “师姐结丹失败了。”萤雪目光从她雪白长发上转开,扫过她身后的十二弟子。 南棠又迈了一步, 彻底挡下萤雪目光。 她可没有忘记璩灵洞里一席对话,萤雪的手段让人心有余悸,她怎么也不能让萤雪再有机会向她身边的人下手。 “嗯,失败了,今日出关。”南棠轻描淡写道。 萤雪盯着南棠片刻,忽扬笑道:“师姐在担心什么?我也只是来迎接师姐出关的。失败便失败了吧,金丹而已,再结就是。” 她说话间望向南棠身后众人,道了句:“你的弟子?” 丙班众人并不知她二人间发生的事,听说的只是他们师兄妹六人间的传闻而已,见状只向萤雪行礼,齐唤了声:“萤雪师叔。” “外门弟子而已。”南棠淡道,不欲多谈,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似乎在萤雪眸中瞧见一丝戾色。 “哦?能得师姐青睐的外门弟子,想来必有过人之处,我一个人久了,倒也想收两个弟子……”萤雪看着众人徐徐道。 丙班的弟子面面相觑――这是何意?莫非萤雪师叔想从他们十二人之间挑选弟子?萤雪修为放眼重虚宫也少有敌手,若能入她门下…… “他们不适合。”南棠冷如冰霜的声音打断所有遐想,她随之转头,朝商九五人道,“你们先回去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商九等人均是一愣,这如临大敌的态度让人摸不清头脑,不过当初培养的信任依旧让五人选择听从南棠的意思。 “是。弟子们先走一步,改日再拜会老师。”几人互相使个眼色,由商九抱拳告辞。 南棠点点头,目送十二人离去。 “师姐很在意他们。”萤雪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我已经不是他们的老师了,他们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为了当年的试炼之恩。” “师姐,从前……你也像刚才护着他们那般,护过我。”萤雪看着消失在茫茫大雪间的人影道。 “你长大了,无需他人回护。”南棠拢紧斗篷,转身朝相反方向迈步。 萤雪跟在她身后:“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南棠没有回答她,却又停下脚步,望向半空:“掌门、夏师兄、四师兄……”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她一个结丹失败的人,这么多人来迎接? 除了宋诣之外,她的师兄们都来了。宋诣在她闭关之后没多久,也在自己的玉阳府闭关,不问世事。 殊灵洞上空消散的结丹异象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已经让他们知道她结丹失败的结果,但亲眼所见时,仍旧惊心刺目。 白发红衣,她的身上有着前所未有的灼灼色彩,像用生命燃烧出的颜色。 “南棠……”江止一眼都没看萤雪,盯着南棠满头白发,胸口一阵翻涌。 也不知从几时开始,他没再唤过“五师妹”三字。 “三位师兄也是来接我出关?”南棠含笑问道,一边打量江止三人与萤雪间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气氛很是凝滞,彼此间竟没打任何招呼,看来她闭关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萤雪和他们的关系再不像从前了,也许是那日璩灵洞上发生的事被宋诣撞见,而萤雪境界突破也不准备再装了,那层纱被她亲手戳破,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江止与萤雪,江止与她,她与萤雪,还有宋诣、程嘉月……通通回不到过去。 像四分五裂的镜子,已经拼凑不出当年模样。 若他们的师父在这里,想必是要痛心棘首的,幸好他早就登山为君,否则见到他们现在的样子,恐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南棠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江止却道:“你结丹未成,可是因为髓笋,还是太清莲,亦或是灵髓和东极木……是不是因为我们……” “掌门多虑了,我结丹未成实属学艺未精,修为不足,与你们没有关系。”南棠摇头道。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早就随着飞鸾浮仙阁的解契而一笔勾销,没有恩情的牵绊,也没有任何亏欠与弥补的必要,她结丹的失败,归不到他们头上。 可江止似乎陷入某种固执的认知中:“必是因我们从前种种,才致你结丹未成,南棠……” 他迫切地想证明什么,南棠却是蹙紧眉头,她觉得江止有些不对劲,故而疑惑地望向夏淮。 “掌门师兄!”夏淮忽然开口,他声音中凝入真气,仿佛一捧冰雪镇入元神。 江止当即收声,夏淮看了他一眼,道:“结丹之事再想办法吧,师妹,你有什么打算?” 他扯开了话题。 “还没想好,刚出关,想走动走动。”南棠道。 打算她当然是有的,告诉夏淮也无妨,但当着萤雪和江止的面,她就不想说了,免得节外生枝。夏淮没有追问,只翻手擎起个青瓷小瓶递到南棠面前。 南棠不解地看着他,他方道:“筑颜丹。” 筑颜丹是女修们用来养颜的丹药,除了可以让人容光焕发外,也可以让修为不足的修士永葆青春。 南棠笑了笑,推回他的手,第一次拒绝了夏淮的丹药。 “夏师兄,不用了,我这样挺好。” 如果生老病死是注定无法避免的结局,那她不必自欺欺人的画皮。 夏淮并不坚持,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丹药。 “三位师兄,六师妹,多谢你们来此接我,但我……想自己走走,先失陪了?”南棠抱了抱拳,想走。 她语毕拈出张传送符,见无人开口阻止,立刻就拈碎符,溜之大吉。 白发红衣的人消失在大雪之间,萤雪懒懒转身,才要飞起,不妨雪地之上一道剑气划过,挑起满天雪粉,夏淮和程嘉月均惊阻了一句:“大师兄!” “离她远点。”江止的剑尖,直指萤雪。 萤雪勾唇,抬手一弹,江止长剑顿偏,剑身嗡声不止,再看萤雪之时,她人已消失。 ―――― 一张传送符,把南棠送到重虚宫东边的山头上。 闭关了一年七个月,也不知四周有什么变化,她的走走,就真的是想在门派里随便走走看看。 东边的山头原是片花海,但现下花海凋零,无景可赏,好些弟子集中在这里正修建一座大型浮云台。明年春天,花海再盛之日,是重虚宫逢十年才一次的大试炼期,因在春分时分,又唤作“仲春试”。 仲春试与上次内外门的小试炼天差地别,只有筑基期以上的弟子方可参加,试炼分秘境与斗法两重,以境界区分,是门中所有上修都会参加的斗法试炼大会。 而今他们就在为这场大斗法做准备,修建的这座浮云台,正是用来给弟子斗法用的。 南棠站在不远处驻足看了片刻,正要离开,忽被人叫住。 “虞南棠!” 会这么叫她的,除了常织织,不作第二人想。 南棠转头,果然看到常织织从对面走来,她没有变化,依旧满身骄纵任性,像个咄咄逼人的不讨喜的女修,不过南棠想想殊灵洞里那满眼轻粉浅紫的颜色,便暗暗想笑。 常织织冲到她面前,狠狠盯着她雪白的长发,双眉紧拧,越来越生气的模样,南棠知道她在愤怒什么――自己答应了她要在这次的仲春试上与她一斗,可惜结丹未成,注定要食言于她。 南棠以为常织织又要像往昔那般出言奚落,嘲讽挑衅,然而常织织只是怒狠狠地盯着她,从她的发盯到她的脸再把她全身扫了个遍,而后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像恨透了她一般,可最终却半个字没吐,转身离开。 南棠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般有些对不住常织织,辜负了人家一腔期待。 她真不是个合格的竞争对手,常织织应该换个人做对手。 ―――― 仲春试应该是目前最受瞩目的事了,除此之外,门派没有新鲜事。 也对,一年七个月的时间,在漫漫仙途之上实在算不得什么。 南棠走走看看,一路去了春醒坊,上了山尽峰。嫣华正坐在凳子上帮南山觉分土壤,速度慢如龟爬,她是个性子急躁的人,脸上已经挂满不耐烦,奈何南山觉命她今日一定要完成,她只能靠意志力把自己锁在这里。 正忙得昏昏欲睡之际,嫣华忽然听到有声音喊自己名字,她霍地转过头,却见山尽峰上多了个白发红衣的女修。她愣愣看了对方半晌,才终于从凳子上跳起来。 “五师叔!”她扔下手里的活计,冲到南棠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南棠,“你可算出关,想死我了。” 南棠笑意渐盛,到山尽峰的时光,可以算是她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了。 “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不过白了也好看,师叔,我觉得你更美了……”嫣华一边叨叨起来,一边又回头冲茅屋方向扯起嗓子,“师――父――我师叔出关了!” 这还是头回听到有人夸白毛漂亮,南棠一个结丹失败的人,听到嫣华的夸奖,竟然有种还挺高兴的错觉。 “这是给你做的冰蚕甲,你试试。”她边说边捧出件被叠得薄薄的浅蓝色衣裳,看着嫣华接过后,她又把自己的衣襟扯松,露出里衫一角,“看,我也给自己做了件,同款!” 南棠也贴身穿了件一模一样的冰蚕软甲。 嫣华捧着冰蚕甲眼睛大亮,恨不得伸手去摸她身上穿的衣裳,南棠飞快合拢衣襟,笑骂了句:“摸你自己的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了半天,才听茅屋处响起南山觉的声音:“吵什么?出关就出关,大惊小怪什么?!” 两个人齐齐转头,南山觉这才看见南棠满头白发,不禁一愣,问道:“结丹失败了?” 南棠点下头,嫣华诧异地瞪大双眸,后知后觉:“师叔,你结丹……” “结丹未成。”南棠重复道,又起身道明来意,“我是来兑现结丹前的承诺,只是不知南山师兄还愿不愿带我外出历炼?” 毕竟她已经……时日无多,也不知会不会被人视作累赘。 南山觉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静道:“我等你很久了。准备准备,一个月后出发。” 一个月? 这么快? 她连仲春试都来不及看到,有些许可惜,不过…… “怎么?你有难处?”南山觉反问她。 “没有难处!越快越好!”南棠道。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劫起(生死去留。...) 一个月的时间, 是很紧凑的。 因为离开之后不打算再回来,南棠要准备的东西可就多了,储物袋是塞不下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她只能拣重要的收进储物袋中,放不下的那些,她都留给了丙班的小崽子们,权当是她这当老师的临走前留下的一点念想。 除此之外,她还在门派中淘换了些保暖御寒的布料,以备日后天人五衰降临时, 她褪为凡体所用。 剩下的时间,她大多呆在山尽峰上,也着手帮南山觉准备外出所需。偶尔得空,南山觉会指点指点她的修炼。虽然她结丹失败,寿元将尽, 但修仙讲究个机缘,要是万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她碰到新的机缘再次结丹呢? 虽然渺茫,但她心里也还存着那一丝对未知仙途的期待。 修炼并没被她落下。 “宋诣的这套玄灵千机图,由十八傀儡组成, 以灵气控制,每个傀儡都接近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若使用得当,可幻化无穷法阵。你资质先天不足, 难以提升, 这套千机图正是你日后遇敌保命的最佳法宝。”南山觉看着从南棠后背画匣中飞出的玄灵千机图,慢慢与她解释起来。 玄灵千机图上绘有峰峦十二座, 每一座山头都站着个修士,身边各有名字。这些修士男女各半,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不同的武器,剑、刀、琴、斧、杖、符、铃、莲、弦、戟、枪、锤。 南棠剑指一点,灵气灌入画卷中,图上青光乍起,她的面前立刻出现一个男修,而图上第一座峰头的修士则消失不见。南棠瞪大眼诧异地打量起这个傀儡男修――第一个傀儡名这剑甲,从外观上这个傀儡男修与真人几无差别,身量颀长、样貌英俊,身着浅金长袍,背负长剑,是个风姿翩翩的剑修模样 。 南棠伸出手,戳了戳傀儡的脸,他的脸硬梆梆的,确实并非真人。 “这是宋诣用东海龙树的树脂凝炼而成的身躯,躯体内以鲛筋和玄铁为经脉及关节,与外界的木傀儡不一样,它的行动更加灵活,操纵起来更加随心所欲。它手里这柄剑亦非凡品,已经接近上品仙剑,威力不小,你试试看。”南山觉绕着傀儡一边走一边观察一边向南棠解释。 他对宋诣这件成名的法器也十分好奇。 南山觉话音刚落,南棠就迫不及待继续以灵气控制傀儡,剑甲猛然睁开眼,抽剑挥过,恰逢南山觉走到它身前,剑尖指着南山觉的咽喉划过,南山觉飞快朝后下腰,避过剑甲攻击后才直起腰来。 只闻轰地一声,旁边一株小树被剑气连腰斩断。 “南山师兄,对不起。”南棠后背冒出一片冷汗来,“我不知道它这么……灵活。” 她还不太会操纵这危险的家伙。 “傀儡的操纵讲究灵气的控制,对你来说应该问题不大,多练练就好,不过……别在我这山上练。”南山觉收回刚才让她试试看的话,他怕她把山尽峰给练毁了,“这十二尊傀儡,每个傀儡的武器不同,所擅长的功法也必不相同,你需要一尊尊熟悉,以你的修为,如今最多只能控制两尊。” “师兄,它们的这些武器,日后能更换吗?”南棠盯着那柄锋利无比的剑问道。 “不止武器,他们身上的战袍软甲通通都可替换,宋诣所炼之器以灵活多变闻名,玄灵千机图又是他耗尽心血所成之宝,应该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可随境界增进而成长,包括加装机关与暗器等等,待你摸索成熟,甚至可以十二尊傀儡组阵,只不过这其中的无穷妙用,都要靠你自己领悟了。”南山觉回答道。 南棠看了看这尊剑傀,又看了看画卷的另外十一尊傀儡,心道自己怕是真的把三师兄的心头肉给挖走一大块。 有了南山觉的指点,南棠对玄灵千机图总算有了大概了解,这件法器若是能够彻底上手,基本上就能弥补她现阶段攻击匮乏的巨大缺陷。 “师父!” 二人正对着玄灵千机图研究个没完,升降机隆隆一响停在山尽峰旁,嫣华人未到,声音先落。 “掌门驾临春醒坊要见师叔。”嫣华小跑冲来,向二人道。 江止来了?他来春醒坊做甚? 春醒坊掌管重虚宫农事,很少掺杂外务,每半年会向门派递交一次产出,一直没出过纰漏,江止和其他上修很少过问春醒坊的事。 南山觉与南棠对视一眼,南棠收起玄灵千机图,忖道:“我昨日向他传音,告诉他我要外出历炼之事,莫非是因此而来?”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原因。 时间转眼已经剩下三天,他们准备得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不论如何江止身为掌门,而她是重虚宫一员,于情于理她都要通知他一声,也免得不告而别反惹麻烦,这才在昨夜给江止传音,至于其他人,她则都没通知,只想悄悄离开,等到了外头,再和丙班五个小崽子与夏淮报个平安就是。 “去会会不就知道了。”南山觉拂袖转身,朝着山下迈去。 ―――― 春醒坊的大殿正中挂着幅巨大的《句芒春种图》,南棠和南山觉到时,江止正负手而立站在殿中看着《句芒春种图》出神。 “掌门。”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江止转过身来,看到南棠与南山觉相偕而入。 南棠上次见江止还是自己出关那天,近一个月未见,江止似乎清瘦不少,眉宇间的精气神亦大不如前。 “南棠,你打算外出历炼多长时间?”江止连简单的客套都没有,便直接开口。 “三年五载……没个定数。”南棠没提自己不想回来的打算,随口报了个期限。 “三年五载?南棠,你结丹未成,寿元所余无几,这个节骨眼外出历炼?”江止面上浮现一丝急怒,全然不顾南山觉还在一旁,“你根本就不想再回来了。” 他对南棠还是有些了解的,说穿了她打算。 “是又如何?我呆在门派内难道就能结丹?你也知道我寿元无几,那我为何不能趁这有限时间到外头瞧瞧?”南棠隐约感觉到江止想阻止自己,毫不退让反驳道。 上回在去五莲墟的路上,她就发现了,江止似乎很抗拒她离开重虚宫,也不知为何。 “外头妖物横行,魔物四出,你如今境况,如何自保?你结丹失败,当务之急是再寻结丹之法,而不是被外人哄骗离开门派受人利用!”江止冷道。 “掌门此言何意?”南山觉听两人吵了半天,见扯到自己头上,沉声开口。 “南山觉,你这些年在门中所行有谁不知,自己荒废道行去寻起死回生的歪门邪道便罢了,为何要诓骗我师妹?”江止猛地将矛头对准了南山觉。 南山觉冷笑:“都是同门,何来内外之分?她是你的师妹,莫非就不是我南山觉的师妹?歪门邪道又如何?我这个邪道,可从没欺她半分,辱她半毫,更不曾从她手中夺过一件东西。若我妻在世,有人敢欺她辱她,我愿以性命相搏护我妻喜乐,敢问掌门,你做到了吗?” 南棠在一旁听得忍不住想喝彩――瞧不出南山师兄沉默寡言一个人,竟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开口简直横扫千军。 “不论为兄为夫,掌门你为南棠师妹做到了几样?”南山觉又逼问了一句。 江止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色数变,最终望向南棠:“南棠,我知从前诸般过错皆在我身,不配为兄为夫,但此值你最凶险的关头,你能否再信我一回?我已经着手准备开启太曦镜,你的金丹……必定可成。” “太曦镜”三字出口,南山觉眉梢顿扬,南棠亦是大吃一惊。 太曦镜是重虚秘宝,若然开启可强提修士一个境界,但代价十分巨大,需要有人以修为献祭。 “太曦镜……”南山觉忽沉吟一声,转身抛下句话离开,“南棠师妹,你自己斟酌吧。” 江止这番诚意,可谓已经拿到极致,连南山觉都觉得南棠需要好好考虑。 历炼和结丹比起来,自然后者更重要些。 江止已经走到南棠身边,轻声道:“南棠,别走好吗?” “掌门……”南棠没有考虑太久,目前南山觉离开后就开了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恩情太重,南棠还不起,亦不需要。” “南棠!”江止走到她面前,心内已如火灼。 他只想留下她,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知道,此一别,今生不可能再逢。 “你我二人好不容易才从以前的恩怨牵绊中走出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江止,那三十年的是非对错都过去了,别再说什么弥补与愧疚,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结丹是我仙途必经之难,不是你的责任,你无需因此自责。对我而言,也不想和你再有一丝一毫的牵绊。”南棠缓缓道。 她不想再因为恩情而和他绑在一起,那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年,已经够了。 生死,去留,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 该说的话说尽,该见的人都见过,临行前的夜晚,南棠带着阿渊和衔宝上了重虚宫的观星岩。 寒冬深夜,四野俱寂,附近没有人,各个山头的灯火都已熄灭,只有云川的光芒,遥遥亮起,与天际一轮弦月交相辉映,璀璨星河斜挂天边,清晰得仿佛触手可碰。 南棠坐在观星岩上遥观星河,浩渺天地,这些星辰,也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 “阿渊,你说那些星星,我们能上去吗?” 阿渊坐在她身后,认命般用肚皮给她做靠枕,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能上去的吧?他和萤雪不就过来了?只是该如何回去,却寻不到归路。 星河瀚海之间,藏着太多秘密。 “明天就要走了,真有点舍不得。”南棠又遥望重虚宫的无数山峦。 夜色深沉,山峦成影,除了墨色轮廓再看不出其他。 这个她呆了一百年的地方,有她关于仙路最初的美好记忆,那些时光沉淀成她生命的一部分,好与不好,都是她走过的路,都是仙途上的领悟。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除了南棠之外,江止亦难入定。整个重虚,只他一人知道南棠明日离开。 他留不住她。 江止站在云川崖边远眺――云川的春色依旧,挡不住无边寂寥。 也罢,离开重虚宫,兴许自得新天地,而他也该好好闭个关,去厘清那错综复杂的过往与岌岌可危的心境。 夜,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越来越沉。 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和过去的一千多年一样,浮凌山寂静,安宁,是无数修士的栖息地,是隔绝了危险的安全区,重虚宫也一样,陷入沉寂,仿佛沉睡的巨兽,等待着朝阳的升起与白昼的到来。 和以往的每一天毫无区别。 直到―― 尖锐刺耳仿佛无数鹤唳齐作的声音,惊彻云霄。 红光冲天而起,一束,两束,三束,三束……血色染亮了重虚宫的天。 南棠霍地站起,遥望天空接二连三乍起的诡异光芒,惊疑道:“发生什么事?” 云川之上,江止收到浮凌山三道告急传音。 南山觉踏出茅屋,萤雪飞上璩灵洞,宋诣破关而出,程嘉月踏剑而起…… 所有的儿女情长,恩怨爱恨,在那一刻通通消散,只剩下铺天盖地涌来的强烈不安。 灭顶(灭顶之灾。...) 冲破天际的红光已经达到七束, 分在重虚宫七个方位,宛如将重虚宫牢牢锁在其中般,而这七束红光抵天的位置, 又照出七股厚云朝着光束围绕的正中位置涌去,被红光照得像巨大的血海漩涡。 星月都被妖异的云涡遮盖,夜变得诡谲,偌大重虚宫仿佛陷入巨兽之口般。 南棠翻身坐到阿渊背上,压低了身子,注入一丝生气到阿渊体内, 白罴的四瓜腾出四道黑焰,阿渊凌空跃起,按着南棠所指的方位飞奔而去。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四野惊恐不安的声音与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这非同寻常的异象让人心慌,南棠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已经在第一时间给江止发去传音,但江止并没回复她,她继而又给夏淮传音,却仍旧没有得到回音。 她心中不安渐渐扩大。 其实就像江止说得那样, 玉昆修仙界并不是个太平的世界,六宗三海以外的地方, 多的是危险,数不尽的凶兽妖鬼鬼视眈眈地蜇伏着, 无数双眼睛盯着灵气充沛的山峦与藏有宝贝的大宗大门, 再加上强者为尊的规则,修仙界从来不乏厮杀争斗, 裹在飞仙漂亮的外衣之下,是永无止境的杀戮争战。 外面的世界, 更加现实也更加残酷,别说是凶兽妖鬼,即便是门派与门派,宗门与宗门之间,都时有争战。修仙界的争战,破坏力是震天撼地、倾山倒海的。 南棠踏入仙门近百年时间,却还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厮杀。 重虚宫已经平静了好几百年。在门派的庇护下,弟子已经习惯太平日子,无从想像争战的残酷,南棠亦不例外。 阿渊却已经暗自做着准备,虽然不能与南棠对话,但他的身体已经随着这越发浓郁的压力而蓄势待发――这股不属于正常修士的魔气,他再清楚不过。 作为曾经独守仙魔关的修士,他以一已之力,斩杀过数不清的魔物,这气息,唤醒他久违的记忆。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南棠飞到一半时,就看到青霄峰上绽起无边白光,一道庞大虚像自飞鸾浮仙阁后浮起。 遥遥望去,只见一个盘膝的修士法像端坐云端,与天际诡异的云涡形成鲜明对明。法像的炽烈光芒,将整个重虚宫照得亮如白昼。 南棠心头大惊――那是重虚宫的圣祖法像,也是重虚宫最重要的防御法阵,非到万不得已的关头绝不会开启,然而今夜江止却开启法像,这意味着事态的严峻一定超出她的预想。 圣祖法像出现的那一刻,整个重虚宫都沸腾了。无数只仙鹤从青霄峰上四散飞出,每只仙鹤嘴里都衔有一枚玉佩,朝着重虚宫所有的法阵禁制飞去。 南棠也在那一刻收到传音。 江止发来的传音,却不是单独给她一个人,而是全门派传音。 “魔物破关,浮凌告急,重虚宫弟子听令,备战!” 夏淮的传音紧跟着响起。 “师妹,眠龙山秦凤安打碎血狱魔池禁制,携万妖偷袭浮凌山,浮凌山大小门派已沦陷过半。” 秦凤安? 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南棠有印象。 眠龙山万筠仙尊的二徒弟,就叫这个名字,然而他为何会打破血狱魔池的禁制?据传血狱魔池内镇着的是数千年前曾与眠龙山脉尊大战过的魔君邱缠心与她的无数魔物大军,当时的战况可谓惨烈,眠龙山付出了数千上修的性命,才最终将邱缠心与她的大军镇入血狱魔池之中,如今怎会突然卷土重来? 若真是邱缠心,整个重虚宫,又哪有她的对手? 南棠心脏剧烈跳动,看着远空中不断掠过的人影,各个峰头的修士已经按照江止的命令,凡结丹以上修士集中于青霄峰,合力支撑重虚宫的防御大阵,结丹以下的修士按山峰到重虚宫各处禁制点守着,所有仙兽同时放出,共御外敌。 一时间法宝虹芒到处闪起,惊声不断。 天际云涡内已经飞出成片妖禽,如同巨大的蝙蝠,铺天盖飞往重虚宫,却被圣祖虚像所绽放的光芒挡在外面,这些妖禽进不来,便又发疯般朝着圣祖虚像撞去。 两道人影自妖禽间缓缓落下,这二人一前一后站着,后面那人着战甲,执长戟,身边跟着只三头狼,前面那人像穿了件玄青长袍,但那长袍却只半边,另一半臂膀裎露在外,颜色赤红,他的脸亦是如此,半张脸还是人面,看得出些剑眉星目的模样,可另外半张脸却已爬满诡异的红色脉络,狰狞得吓人。 这二人停在圣祖虚像上,前头那人不以为意扫了眼虚像与齐聚山上的众修,以忽男忽女的声音道:“螳臂挡车。从浮凌开始,我要踏平眠龙!一个不留。” 语毕他挥手落下,后面那人执戟朝着虚像刺去。 一道刺眼红光炸起,长戟戟尖扎在虚像之上,整座青霄峰震了震。 江止站在飞鸾浮仙阁之下,身后是重虚宫所有结丹以上修士,数百人合力向飞鸾浮仙注入灵力。 只要圣祖虚像不破,则重虚宫可保,若是虚像倾塌,化神以上的实力再加上这铺天盖地的魔物,整个重虚宫,无一人可逃。 ―――― 南棠只思考了片刻,就抱住阿渊的脖颈,让他改变了方向。 江止作为掌门,临危安排已经尽力,眼下正全力御敌,她的修为不够,这个时候上青霄峰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改了主意,折身去往外门所在地。 果如她所料,大部分弟子都按自己山峰的上修指示,赶往禁制点守护,面外门的弟子因为境界太低而被遗忘,他们的老师也都随自己山峰的同门前往御敌,没人管他们,他们个个都惶惑不安地聚集到一起。 南棠赶到时,丙班十二个弟子除了陆卓川随着青寻峰的人御敌外,都在一起。 “老师……”看到南棠,丙班弟子如遇救星。 南棠摆摆手,当机立断道:“跟我走。” 她骑在阿渊背上,带着十一个弟子朝外走去,还没几步,便又看到无数外门弟子站得远远地看着他们。 南棠想了想,扬声道:“接掌门令,门派有难,生死难料,我带丙班弟子御敌,若有愿意者,欢迎加入。” 外门班的弟子面面相觑片刻,有人走出来站到丙班弟子后面。 大难当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尽力而为。 随着这一个人的站出,大部分外门班的弟子都跟到了队伍后,南棠并没等他们,早就令阿渊跃起,朝重虚宫北面疾去。 重虚宫各个山峰的要道都有禁制法阵,平素会自动御敌,但强敌当前,这些法阵不足抵御敌人,所以江止才会下令结丹期以下的弟子死守要道,以防圣祖虚像被破之后,魔物从四面八方闯入。禁制法阵有很多,这波偷袭来得突然,各个峰头必有布置不及之地,南棠去的这个阵眼,就是平素常被遗忘的荒芜地。 她带着外门班近百个修士到时,正好遇到两个宁霞峰弟子在这里急得团团转。 人手不够,他们无法兼顾此地,南棠来得正是时候。 “交给我们吧。”她没有多作解释。 两个弟子拱手道谢后离去,自与宁霞其余人汇合。 “刘子旭,商九,叶歌,杜一壶,你让他们按照先前我所授的归类,你们一人带一队,摆阵形。”南棠急切吩咐着。 来的人再多,如果不能合理利用,也只是一盘散沙。 刘子旭四人很快领命,自去安排,不过半盏茶时间,这近百个修士已经分好队伍。阿渊驼着南棠跳到附近的一处高岩之上,与众人暂时蜇伏。 圣祖虚像的光芒落在阵眼外约两丈处的地方,光芒以内的地方,亮如白昼,光芒之外的地方暗如深渊。 黑白如此分明,半点不相融。 众人正屏息紧张地蹲守着,忽然间外面传来几声异响,暗夜里渐渐有黑影朝着光明界线处冲来。 光芒陡然一亮,黑影撞上圣祖虚像所成的法障,众人只觉得四周山石都随之一颤,一捧粘稠腥臭的汁液洒在地上,那黑影撞得稀烂。而随着这一个黑影的撞来,越来越多的黑影前仆后继地撞向圣祖法障。 众人此时方看清,那无数的黑影,都是一个个面目狰狞,似人非人的魔物,这些魔物动作迅猛,獠牙尖锐,力大无穷,仿佛转眼就能撕碎他们。 圣祖法障不断被撞击着,不止是他们这里,其他地方也传来无数惊急的声音,大批魔物已经攻来。 “不要踏出法障,想法杀了它们!集中攻击,能杀多少是多少!”南棠转头看了眼远空的圣祖虚像,一声令下,她也随之跃下。 这些魔物配合着压在青霄峰上的魔修,同时撞击圣祖法障,应该是打算破除重虚宫的防御,重虚宫的上修能撑多久,南棠心里没底,但这里的魔物能少一只就能减轻一点圣祖虚像的压力,所以……能杀多少是多少,能帮多少是多少。 随她一句话,外门班的弟子纷纷向黑暗与光明交界处冲去,用着微薄的法力朝外界魔物攻去。 单凭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不能与这些魔物为敌,但眼下有法障的庇护,又有商九等四人的指挥,攻击都集中某只魔物,并不分散。虽说境界低微,但合百人之力的力量,也不是情智低弱的魔物可挡,很快的,一只魔物还未撞上法障就被击杀,外门弟子正要欢呼,却见附近更多的魔都朝这里涌来,他们没有时间欢呼,只能不遗余力地出手。 南棠作为他们之中境界最高的修士,已冲到最前方,手扣符配合着阿渊腾起,不断将撞向法障的魔物打开。 如此这般合力攻击了片刻,忽然间法障的光芒界线猛地缩回了一丈之长。南棠猝不及防暴露在黑暗之中,两只魔物见状飞扑向她。惊急中,南棠翻身而下躲入阿渊腹部,双掌青光闪过,生气汇入阿渊身体,白罴气势陡涨,利如玄铁的爪子伸出,朝着左右两侧划去,生生将两只魔物开膛破肚。 后方一只魔物悄然袭来,朝着白罴攻去,阿渊不及回身,眼见要被他打中,不防白罴身侧一道红光闪过,南棠自他腹部侧面鬼魅般出现,掐符攻向这只魔物,将这魔物打翻在地。 她虽然不能修行高阶功法,但她的身手在同期修士中也算佼佼者。 南棠也跟着魔物落地,手中青藤化剑,准备给这只魔物致命一击,那魔物却忽然间青烟一冒,化作人类幼童模样,哭着朝南棠伸手。南棠一怔,对着这张幼童稚嫩的脸庞下手未免一滞,待到回神已是不及,幼童口中忽然串出条可怕青爪。 电光火石间,锐光一抹飞快闪过,白罴的爪子毫不留情插、入幼童头颅中,幼童幻像化作泡影,只剩被阿渊洞穿的魔物。阿渊没有任何停留,甩开爪上魔物,回身驼起起南棠,冲进了法障之中,才将南棠放下。 不过瞬息之间,已过生死。南棠定神望向阿渊,阿渊也正看她。 法障的光芒下,阿渊的目光清晰可见,已不同往常的无谓且庸懒,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无情的目光,仿佛在警告她――不要留情。 魔物狡诈,不可留手! “我知道了。谢谢。”南棠看懂了。 厮杀的声音不断传来,可法障光芒所及的范围却越缩越小,所有的修士也都跟着不断后退,直到退到禁制阵眼处。 南棠不禁回望青霄峰,圣祖的法像已经有些模糊了,江止他们……怕是撑不了太久。 她无法想像若是圣祖法像被破,重虚宫会变成什么模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咬咬唇,再度翻上阿渊的后背,正要冲回外门弟子身边,却见有人自身后飞驰而去。 “嫣华?”南棠叫住那人。 嫣华转身,怀里抱着被青布包裹的东西,看到南棠很是诧异。 “你怎一个人在此?”南棠问她。 春醒坊的弟子,此刻应该也集中某处御敌,她怎会单独到了这里? “师父传音,让我将此物抱去后山法阵处。” 后山法阵? 南棠不记得这附近除了这个阵眼外,还有其他法阵阵眼。 嫣华却没时间多说,只道:“师叔,不说了,我先走一步。”语毕她就急急忙忙朝着后山处掠去。 南棠略作思忖,忽然记起一事来。 南山师兄问过她关于古神法阵的传说。 那个地方,是重虚宫内的旧阵遗址,也是南山师兄提过的,古神句芒丈量万川时在此地留下的法阵,有驱赶邪魔,安山川河海的巨大威力。 南山师兄还说过…… 句芒春种,可号十方大山。 苏醒(十方大山,渐渐苏醒。...) 一道急光亮起, 打断南棠短暂的回忆。 圣祖法像的光芒,已经退到阵眼处,重虚宫外/ 围的阵法运转, 地上瞬间亮起巨大符文圈,凄厉兽鸣响起,重虚宫所驯养的仙兽已尽数出动,可圣祖法像所庇佑的范围仍在一点点缩小,南棠心里越觉不妙,眼前的魔物还在源源不绝地涌来, 仿佛没有尽头般。 “快看!”刘子旭忽然仰头惊声道。 除了地面上不断冲过来的魔物,天空黑压压地飞来一大群魔物,密密麻麻压在法阵之上,往下喷吐绿色涎液。 啊―― 一声惨叫不知从身边哪处传来,紧接着就是慌乱的响动, 南棠和外门弟子听到“退后”、“撤回来”的慌乱声。 绿色的涎液从半空中下雨般落在法阵与圣祖法障之上,四周响起许多惨叫声,涎液带着极强腐蚀性,遇铁则蚀, 好些弟子不慎被溅上一些,便立刻见骨。 哀嚎的声音听得人发}, 而眼前的厮杀一波接着一波,更加叫人绝望。 阿渊驼着南棠, 在山岩之间几番起跃, 跳到附近最高的悬崖上,遥遥望去, 圣祖法像更加浅淡了。突然间,一道刺眼白光从飞鸾浮仙阁的位置冲天而起, 伴着尖锐的鸣警音,响彻整个重虚宫。 南棠面色顿变,与阿渊纵到半空,扬手挥下一段长藤,把还在前方的所有外门弟子扯回。 “退回门内!快!” 那道白光,是圣祖法像告急的警示,江止他们快要支撑不住了。 “不必恋战,速退门内!” 南棠连喝数遍,刘子旭等人已意识到不对,带着外门众弟子撤离此地,往内门掠去。半空中飞起无数影子,其余法阵处的弟子也已接到命令,往回撤离。 可还没等所有人离开,黑暗忽然开始渗入光芒中,圣祖法像的光芒仿佛被侵蚀般,肉眼可见的消失着,青霄峰又再响起三声示警急音,无数道法宝虹芒乍然亮起后又陡然间消失,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黑暗仿如泼落的浓墨,遍洒重虚宫。 圣祖法像彻底消失,在黑暗彻底笼罩前,已飞到半空的南棠看到自己住了三十年的云川,彻底化为废墟。 云川倒塌,穹海倾覆,整个青霄峰被削去山尖,天空红色涡云间有银色闪电蛇行而过,向四野八荒砸去,轰隆声不断响起,尘埃漫天。千年重虚万年青霄,在这灭顶之灾中岌岌可危。 圣祖法像的消失,让重虚宫失去最强大的防御,原本齐聚青霄峰上的无数修士震飞。江止、夏淮、萤雪等人并无数重虚上修都从青霄峰上被震出,如流星般砸向四周的山岩。天际的秦凤安仰天长笑,忽男忽女的笑声刺耳至极。 “我被镇血狱魔池近万年,真是做梦都想出来。”女人的声音响起,妖化的爪子抚过自己还完好的那半张男人脸,“秦凤安,我邱缠心从不食言,说了会踏平眠龙,便一定踏平眠龙,你别挣扎了,安心将身体交给我。” 那半张男人脸的五官向外扯动,仿佛要逃离身体般,痛苦而狰狞。 他是将邱缠心放出来,却又被邱缠心吞噬了一半的秦凤安。 ――――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应该早就天亮了,可重虚宫却陷入血色暗夜,七道红色光柱将重虚宫重重围住,谁都出不去。 外面的魔物如潮水般涌入,朝着最近的活物攻去,不论是人还是兽,天上的魔物则俯冲而下,撕扯向地上的活物。刹时间一切都乱了,就连山石草木似都化作森森妖魔,金铁交鸣的声音、凄厉的哀嚎、灵兽的悲鸣……无数声音充斥在耳畔,谁都顾不上谁,只能往门派中逃去。 可要逃去哪里?能逃去哪里?哪里有藏身之地,谁都不知道――魔物可以嗅出活物气息,压根就无处可逃。 青霄峰上也有无数魔物落下,扑向原本齐聚山巅的修士们。 混战厮杀开始。 江止咽下已经涌到喉咙的血,踏剑而起,手迅速掐诀,再召法宝,不远处的程嘉月也已巨剑在手,用力劈出一道剑气,将冲到身前的魔物斩成两半,夏淮一身白衣已是血色斑斑,身前是一方巨鼎,烈焰熊熊燃烧着,宋诣右臂已失,腾身半空,身下巨大的机关甲人也已残损,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无数重虚宫的上修,青寻峰、玉观峰、宁霞峰……结丹期以上的修士,但凡还存着一口气的,通通都站起。 南棠也在逃,她压低身体坐在阿渊背上,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却不敢转头,身边有人被魔物扑倒撕扯,她也来不及出手。 活了近百年,她从未觉得修仙是件如此残酷的事。 都是昔日在重虚宫内修行的同门,也许他们曾经打过照片,彼此客套两声,今日却都成了魔物口中之食。南棠迷茫,心中有恐惧,亦有愤怒不甘,境界低微,便成为他人指下蝼蚁,任人拈灭…… 就这般与阿渊逃到内门,可这里也已经是乱象一片,身边全是厮杀,压根远处可逃。 南棠逃无可逃,坐在阿渊背上,看着四周伤痕累累的同门,聚起灵气,不管身边是何人,便是一道天生诀的生气注入对方体内。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受她天生诀的弟子在黑暗中也分不清是谁帮了自己,更顾不上伤口情况,只觉精神一震,更加奋力厮杀。南棠一路跑一路治,可到底灵力有限,没多久就见竭,正俯在阿渊背上略作调息,忽然间一个执戟魔修降在不远处。 长戟横扫,四周所有的修士都被掀翻。 阿渊反应最快,在他出手前就驼着南棠飞退。 随着这个修士的出现,又有八个重虚修士落下,将那魔修围在中间。南棠望去,这几个重虚修士中,有自己的熟人――常织织与夏淮。 夏淮与常织织等人的围堵,将魔修与其余低修弟子隔开。两厢没有多余言语,只是一个目光交错,八个重虚修士已经围拥而上,朝着魔修攻去。 上修的威压与杀气同时绽开,四周仿佛陷入无形的束缚,叫人透不过气来。数道身影在半空交纵而过,殊死争斗。南棠这里也未能太平,魔物源源不绝,她已与阿渊加入厮杀。 尖锐的爪子划过,一只魔物被开膛,南棠的符跟着打入魔物腹内,爆开,将魔物炸得四分五裂。 符已经告急,南棠的灵气也已告急,她已从阿渊背上下,扶着阿渊大口喘气,正要迎接下一轮攻击,忽然间地面一颤,前方红光大作,无数吼声响起,南棠转头望去,只见一人被魔修掼出,朝她这里飞来。 南棠腾身而起,将人接下,却是重伤的常织织。 常织织娇俏的脸庞被鲜血覆盖,已看不出神情。 “常织织!”南棠唤她。 她睁眼,认出南棠,挣扎着站起,没有说话,还要往前冲去。南棠拉住她,一边用余下的灵力施展天生诀,一边急道:“你的伤很重!” “虞南棠,我父亲……战死了;我师兄,也战死了,我师弟师妹,都死了……”常织织喃喃着,看了看自己的伤,伤口愈合得很快,但她没有多余的反应,“谢谢你,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和你酣畅一斗了,真是遗憾……” 语毕,她推开南棠,纵身跃起,朝着魔修飞身而去。 而就在她飞起的那一刻,南棠顺着她的方向,看到魔修高举的长戟戟尖上挂着一个人。 夏淮。 “夏师兄……不,不要……”南棠双手捂唇,死死按下自己想冲破喉咙的尖叫声。 魔修长戟一甩,将夏淮甩下,戟尖对准常织织…… 南棠咬住牙,任血沁出唇,身边又有魔物三五成群来袭,将她与阿渊围住,眼见情势危急,忽然间半空中落下一庞然大物,将魔物扫开。 “师姐!”萤雪从赤幽兽上跳下,冲到南棠身边。 她也已一身狼狈。 “大师兄他们呢?”南棠一见她就问道。 萤雪看了眼天际,没有回答,只道:“师姐,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能逃去哪里?”南棠反问她。 连传送法宝与符都失了效果,还能怎么逃? “我有办法,你跟我走!”萤雪断然道。 “只有我和你?”南棠看着眼前一切,心内愈发迷茫。 “跟我走!”萤雪喝了声,伸手拽她。 常织织和夏淮的画面闪过脑中,还有那无数被魔物吞噬的同门,南棠摇了头:“我不走!” “师姐!”萤雪眉头紧蹙,手已扬到南棠后颈处,准备强行将她带离。 南棠却倏地转头,遥指远处,道:“萤雪,带我去那里!” 萤雪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那是重虚宫北面的位置,一道青光冲天而起,青光并不稳定,时明时暗。 “师姐……”萤雪不知那里有什么,她依旧想要带南棠离开。 “带我去那里!”南棠却一声断喝,转头狠狠揪住萤雪衣襟。 她目光中的温柔已经消失,只剩心中最后的坚持。 很多年以前,她愿意为了同门豁出性命,很多年以后,她也依旧是那个虞南棠。 萤雪被她眸中目光所震,师姐虽然一直很弱,却总能死死压制住自己所有暴戾的脾气,她永远没办法强迫师姐做任何一件她不愿意做的事。 “上来!”萤雪妥协,拉着她上赤幽。 南棠唤了声:“阿渊!” 白罴随之跳上赤幽兽的后背,萤雪这时才注意到他。 目光交错而过,尽管白罴已经收敛黑雾,但残留的气息仍旧让萤雪变了脸色,她震惊地看向白罴,却被南棠挡住了视线。 “师妹,别碰他!”南棠知道阿渊已经藏不住了,但…… 又如何呢?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藏与不藏又有什么意义? 萤雪勉强收回目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攥拳令赤幽飞起。赤幽乃是邪兽,对这些魔物有些镇慑作用,从这里飞到重虚宫北面的山头还算顺利。 南棠遥望那束浅淡的青光,如果南山师兄所言是真,那应该是重虚宫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荒芜的古迹附近寸草不生,地面上是残缺的巨大圆形石台,石台上有褪色的黑色符文。古老的符文文字没人读得懂,谁也不知这处陈旧的法阵在当年有过怎样的辉煌。 石台的右侧,有块被青苔覆盖的石碑,碑上题着“十方”二字,也不知是不是这法阵的名字,后来看得人多了,索性管它叫“十方残阵”。 这个残阵,从南棠进重虚宫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 在修仙界众多的传说里,这个十方残阵就是其中一个经久未衰的故事,南棠从小听到大。 然而,故事也仅仅只是故事,从没人当真过,这里更像是入门弟子的一处游览胜地,仿佛看到这些陈旧古迹,就能触摸到遥不可及的古老神o。 但是,谁都不会在生死存亡之刻,把活的希望寄予这一丝渺茫的传说上。 南棠也不会。 然而灭顶之灾的绝望下,总会让人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对于奇迹的渴望,也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最后手段。 南山觉确实在十方古阵这里,他蹲在古阵中间,将手中一枚青金色椭圆形蛋状物按在古阵中心微凹处。 青光从古阵中心冲起,只是明明暗暗并不稳定,时有时无。 四周有魔物来袭,嫣华正站在法阵外勉强支撑着南山觉布下的防御小法阵,阻止魔物踏入此地,然而时间已久,嫣华灵力不支。 “师父,我不行了,撑不住了!”嫣华面色泛白,咬牙苦撑。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摆在法阵外的阵法法器一件件熄灭。嫣华尖叫一声,似乎遇袭,南山觉情急之下起身救她,不妨旁边魔物袭来,将那蛋状物撞开。 青光顿灭。 半空有巨兽飞来,兽背上跳下一人一兽。 “南山师兄!”南棠坐在阿渊背上,纵落地面,抢下那枚蛋状物后又从阿渊北上跳到法阵里,“是不是把这东西按到法阵中心?” 南棠一入手就觉得这东西内里灵源涌动,这应该是南山觉仿照句芒春种炼出的春种。 “是。”南山觉见来了人,顿时松口气。 “阿渊,萤雪,你们护我。”南棠没有多余的话,掠进了法阵中心。 萤雪和阿渊一人一兽对望一眼,各自朝着魔物攻去。 南棠接下南山觉的活,蹲到古阵阵眼前,把蛋状物往内凹的石槽嵌去。石槽里应该是绘制了非常微小细密的符文,在“春种”落下时忽然闪过暗青光芒。 一束青光从蛋状物上冲起,然而这一次,这束青光只冲起约两丈高就慢慢回落,仿佛燃烧殆尽的烟火般逐渐消弥。 南棠不死心,拿出“春种”又试了两次,青光一次比一次微弱。 “虞师妹,别试了,你快离开此地吧,那是……”南山觉被一只魔物击中肩头,鲜血淋漓而出,他望着那道青光,自己也有一丝绝望。 “半成品”三个字还没吐出,他忽然看到南棠再次将“春种”放下,只是这一回,南棠将自己的悄悄压在了“春种”之下。 “师妹,你……”南山觉不解,刚想问她,忽然间,古阵一道青光冲天而起。 他猛地睁大双眸,不可置信看着那束不仅没有摇晃甚至于越来越强烈的青光。 随着这束青光同时涌出的,还有一股磅s浩大的仙力。 隐约间,四野似乎响起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山木开始摇晃,青光越来越强烈,顷刻间向四面八方绽开,比之刚才的圣祖法像的光芒,还要强上数倍。 阿渊和萤雪同时诧异地回头,望着法阵中的异象。 南棠已被青光包裹,双眸紧闭,对于外界,她已无所觉。 耳畔回荡的,是一声又一声沉重而痛苦的叹息悲鸣,来自重虚宫甚至于整个浮凌山的每一座山川――青霄峰、青寻峰、白眉峰、宁霞峰…… 十方大山,渐渐苏醒。 终结(阖宫之力,保住虞南棠。...) 古老法阵上文字浮起到半空, 层层叠起,旋转垒成字塔,浅金的光芒渐渐泛起。 南棠的手还在埋在石槽中, 石槽内细密的文字都爬到她的手上,古老的咒语化作暖流包裹她的手,仿佛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抚慰,这天地间最浩瀚的力量,从来是带着怜爱世人的悲悯。 南棠对周遭一切都失去感知,她的五感被这股力量牵引, 眼睛化作山目,耳朵化作树耳,鼻子化作风嗅,皮肤成了岩砂,口舌成了草木……她所见所闻, 再不是周边的方寸地方,而是被这股力量牵引到更远的、更高、更辽阔的地方。 她能感受到,这股庞大的力量没有丝毫恶意,它更像一个温厚宽和的长辈, 引导着她去见识更加广阔的世界。 所见,是天地。 所闻, 是山川。 那是种无比神奇的体验,仿佛化身为山川河流亦或草木砂砾。 置身天地, 这本该是愉悦的享受, 然而这一刻,南棠所感受到的, 却只有无尽悲哀。被削去山尖的青霄峰,倾倒的云川和穹海, 被大火吞噬的宁霞峰,四处逃窜的小兽,摧折的草木,哀嚎的修士,满眼的鲜血……通通都化作一声又一声沉默的叹息。 别人听不到,但南棠听到了,清清楚楚。 天地生万物,万物成天地,草木有灵,山石有神,每一座山峰内都沉睡着一个神,十方大山十方神,是这世间最古老也最浩大的存在。 句芒春种,拥有的是与十方大山沟通的力量。 南棠霍地睁开眼,四周景象清晰入眼,法阵上生起一股力量,将她高高托起。 青光大炽,直冲云宵,南棠亦随着这束青光,腾身高空。 她一手擎着南山觉的“春种”,另一手缓慢抬起,遥指大山。 ―――― 青霄峰上,正有一场恶战。 邱缠心已经降到被夷为平地的青霄峰峰顶,狞笑地看着四周无穷无尽落下的魔物,血的气息让她深深陶醉,厮杀让她亢奋。 听着四野不断响起的哀嚎惨叫,看着被摧毁的山峰与苦苦挣扎却渐渐绝望的修士,她觉得无比愉快,手一挥,便挥出半月状的光芒,朝着远空攻去。 远空之中,江止已长发凌乱,遍体是伤,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边溢出,宋诣断了一臂,身上衣袍被殷红血色浸透,程嘉月长剑断折,左眼已盲,他们身边,还有数十重虚宫上修,皆是残损不堪的模样。 邱缠心的攻击夹着庞大杀气而至,众修已难避过,眼见死亡临头,忽然间地而由下自上涌出一道庞大力量,沙石草木被这股力量凝聚成一个巨大爪子,在半空中狠狠抓住半月光芒。 半月状的光芒竟就此消弥。 化神以上的攻击,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接住?莫不是来了强大的帮手? 众修与邱缠心都是一惊,可帮手的身影没有出现,他们先察觉到山峰异样。 地而开始颤动,草木摇晃不安,四野响起一种低沉而奇怪的叹息声,磅礴浩大的灵气骤然涌来,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所有人。颤动越发剧烈,仿佛内里蜇伏的巨兽挣扎着想要冲出,可奇怪的是本该因地动而震下沙石草木却都没有落下,而是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怪力凝固住,化成无数巨大触手,朝着邱缠心与满天满地的魔物抓去。 江止等人退飞到高空,朝着四野望去,一望之下,心皆巨震。 四周所有峰峦仿佛活了一般,似机甲般苏醒,带着原本建在山上的所有宫宇不断变形态,渐渐幻化成巨大石像,草木山石尽皆成器,开始绞杀魔物。原本肆虐的魔物,如今被山所困,逃之不得,反被其一一洞穿而亡。 执戟的魔修才要飞起,便被青霄峰所化巨人踏在脚底。 重虚宫的北而,一束冲天青光正在渐渐扩大范围,所笼之地,草木俱盛,天空厚云散去,有阳光透进。 外而的世界,早就阳光普照了。 七道红色光柱但凡被青光所照的,渐渐开始融化,困住重虚宫的包围被撕开一角。 “那是……五师妹?”程嘉月睁着一边眼睛望向青光的中人道。 “南棠……”江止亦喃喃道。 青光之下,白发如雪,除了南棠,又有何人? 他怔怔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陡然一凝:“不好!” 都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邱缠心必定也发现南棠了。 “门内众修听令,筑基以下弟子从西北角离开门派,筑基以上弟子,随我前往十方古阵驰援虞南棠!” 掌门传音再下,重虚宫所有还活着的修士,赶往重虚宫北而的十方古阵。 天空无数人影掠过,江止已用最快的速度,飞向十方古阵,身后跟着重虚宫所有上修。 ―――― 十方古阵处的魔物忽然间多了起来,地上涌来的,天空飞来的,密密麻麻都往这里聚来。 南山觉、嫣华、萤雪与阿渊四人的压力骤增。地上的魔物交给南山觉三人,天上的则交给了萤雪与赤幽兽。 飞得高便看得远,萤雪已心生不妙。 “邱缠心发现这里了,集中所有魔物攻过来了!”她冷冷一语,提醒众人,“你们可做好准备。” 说话间,赤幽兽巨口一张,咬下两只飞在半空的魔物,可尾部却被身后两只魔物咬中,它发出一声痛嚎。 地上的情况更不乐观,四周涌来的魔物越来越多,南山觉与嫣华守在外圈,已经祭出能用的所有法宝,而阿渊则死守在内阵之下。没有南棠的生气,他的雾体出不来,能耐减半,但多亏她找的这具白罴肉身,本身就拥有一定的力量,他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不惜代价,护住虞师妹!”南山觉艰难开口,他身上衣袍已残损,肩头后背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 然而话虽如此,但魔物嗅到这青光中蕴含的力量,疯了一般涌过来,仅凭四人之力很难守住十方古阵。 嫣华修为最弱,成了所有魔物攻击的对象,她已左支右绌,身上多处见伤,渐渐撑不下去,只能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分去其他人的注意力。 三只魔物向她跃袭而来,封住她所有的路,她只觉眼前一黑,手里的剑却沉得再也举不起,眼见要陷入魔物之口,一道剑光从侧而劈开。 “师父……”嫣华勉强振作精神看清来人。 “撑住。”南山觉的声音依旧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嫣华被他从魔物的包围中救了出来。 天空的赤幽嘶吼一声,巨大的身体落满无数魔物,萤雪右手红光化剑,不断挥开四周魔物,左手不断施展秘术,打向远处魔物…… 然而,随着四周越来越多的魔物,有魔物突破四人包围,飞近南棠。 南棠对此毫无所觉,她所有心神都在远处邱缠心身上,不及回防,眼见要糟,半空中忽然一道凌厉剑光斩来,将那魔物斩成两半。 萤雪望去,却是江止带着众修赶来。 重虚宫一十九名上修,在江止的带领下浮散在南棠四周,地上也有不断赶来的其余弟子加入战场,一时之间,魔物的攻势暂缓,萤雪等人压力顿减。 所有重虚宫修士都收到最后一道掌门传令――阖宫之力,保住虞南棠。 ―――― 南棠不知自己所处险境,亦不知身边已有无数护航修士,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邱缠心身上。 十方大山苏醒,山石成爪,草木为手,齐往邱缠心攻去,邱缠心在满天爪影间一边躲避,一边也向十方古阵处掠去。 可山峦重重,每一重就是一个可怕对手,磅礴之力又恰是魔物克星,邱缠心越不过这重重阻碍。青光已经笼罩了一半的重虚宫,红色光柱七去其四,剩下三根也眼见不保,原本压在青霄峰上的红色去涡也逐渐散去,四野的魔物渐渐少了,魔军来袭时的滔天气势已经不复。 大势将去,邱缠心烦躁不已,眼睛死死盯着远空被青光所笼的女修,恨不得将其抽骨炼魂,可她前行的道路已被阻断。头顶与身下都是涌来的草木触手,而身侧是两只渐渐合拢的巨大石掌,正把她牢牢困在其中。 石掌威力无穷,任她如何翻覆都难以震碎,邱缠心狞笑一声,索性不再逃,伸手凌空一抓,一张赤红巨弓被她抓在手中,另一手拈出支被黑气缠绕的箭矢扣上弓弦。 南棠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目光交撞,看着她手中弓箭,已经知道她的打算。 成败就在此一举,她不能逃。 青霄峰前一簇赤火破空而过,黑色利箭索命夺魂般射/出,化作一道赤火黑焰电。 这一箭,倾尽化神之力,有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直奔南棠而去。 转眼前,箭至古阵,穿破众修合力所成的结界,势不可挡。江止腾身,倾尽余力挥剑而落,宋诣与程嘉月并一众修士同时出手拦箭,却均无法挡下这支箭,萤雪驭兽折回,在半空中跳出,伸手抓箭,箭却从他掌心穿透。 没人能挡住这支箭。 最后一段距离时,白罴跃起,拦在了南棠身前,然而长箭贯穿它的身体,仍旧没入南棠胸口。 南棠朝着邱缠心笑笑,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狠狠攥拳。 轰――隆―― 巨石之掌合拢,于青霄峰前成了双手合什的姿势,将邱缠心彻底封在其中。 七根红光柱全部黯淡,天际厚云随之消散,阳光洒落,整个重虚宫重见光明,世界却突然寂静无声。 “师姐……”萤雪颤着手盯着青光中的南棠,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南棠……”江止落地,以剑强撑身体站起,仰头望去,而色灰败。 “虞师妹……”“师叔……”零星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望向同一个地方。 南棠胸口长箭消失,只剩不断洇出的殷红血色。 十方古阵的青光倏地回落,支撑南棠停在半空的力道消失,她猛然间坠向地而,被半空飞来的萤雪接入怀中,一齐落地。 “师姐……”萤雪慌乱地看着她心口涌出的血,以被箭洞穿的手不断向她身体灌入灵气。 鲜血交染,已分不清是师姐的还是她自己的。 四周的修士渐渐围了过来,江止而色惨白地单膝跪在南棠身前,伸手去拭她唇瓣不断咳出的血,双眸已红。 南棠没什么感觉,她说不出话,身体冰冷,痛感消失,意识好似渐渐抽离身体,身边都是些熟稔的而容,她转了转眼珠,吃力地微侧了头,望向远处。 白罴就倒在离自己数步之遥的地上,身上的毛被血染红,也正侧身望向她。 阿渊…… 她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出口。 “师姐――”萤雪忽然失声痛吼。 怀中之人彻底闭眼。 愤怒与不甘充斥着满胸,萤雪低垂的脸庞似乎出现些许变化,黑石般的瞳孔渐渐化作血红,五指指甲突然变长,宛如兽爪……似乎有什么要撕胸而出,然而,他脚踝上所缠的金铃却倏地一紧,金铃化作脚G狠狠箍向雪白脚踝。 一抹血色自脚G处沁出,刺骨疼痛由脚踝蔓延向周身,萤雪手上的指甲又迅速恢复原状,她只能俯头埋向南棠颈间,将人搂在怀中,一声一声叫唤。 ―――― 离十方古阵不远处的山壁下,嫣华并没和其他人一起冲到南棠身边,而是抹着泪跪在南山觉身边。 南山觉的背上有洞开的巨大血窟窿,是刚才救她时所受之伤,他一直苦撑着直到战斗结束,才缓缓倒地,才被嫣华发现。 “扶我坐起来。”南山觉而色惨白,气若游丝道。 嫣华擦了把泪,小心翼翼把南山觉扶起,让他盘膝坐好。 “师父……”她哽咽道。 “别哭,我……要去见你师娘了,临去前,我有几句话交代你,你一定记好。”南山觉缓缓道,“这第一桩要紧事,就是你虞师叔。她……没死,也死不掉。” 嫣华怔了怔,回头看了眼被众修围在中心的南棠。 “你记住,不论用什么办法,把她埋到山尽峰上的禁土之中。她的身上……有句芒春种……”南山觉说着忽然剧烈喘息起来,他飞快翻出枚丹药服下。 嫣华不解地盯着他,眼泪汪在眼眶中。 “是真正的句芒春种,不是我炼出的半成品。”借着丹药的力气,南山觉加快了说话速度,“但是这件事,在她真正拥有驾驭春种之力时,你必需想尽办法替她隐瞒,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有句芒春种。” 他顿了顿,取出自己的储物袋,塞入嫣华怀中:“这是我所有的……宝物,日后就留给你了,至于山尽峰上关于句芒春种的一切,待她醒转,你替我转交给她,让她继续摸索下去吧。” “师父……我不要,不要这些!我只要师父好好活着。”嫣华哭出声来,想要推回南山觉的储物袋。 “嫣华,你我师徒终有缘尽那日,你不必难过,你虞师叔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以后……你可以跟着她,她会护你周全的。我要去找你师娘了……”南山觉声音渐弱,唇角却渐渐浮现笑意。 “不,师父别丢下我!我……我让师叔救你……她有春种之力,活死人肉白骨,一定可以救回你。” “不必了!为师活着不过是想再见你师娘一而,如今既然可以相见,生死又有何妨?我修炼句芒春种,原为复活你师娘,然而穷尽半生专精一途,这句芒春种亦是我的仙途大道,死前能得见真正的句芒春种木神令,十方山神十方阵,我已经了无遗憾。嫣华,我死之后,你将我与你师娘同焚,骨灰……就洒到你师娘最爱的小园里……你……一个人……保……重……” 最后一字落下,南山觉双眸一闭气息断绝,于十方古阵旁坐化。 “师父――” 嫣华泣不成声,跪伏在南山觉身前。 合体(阿渊与南棠...) 万筠带着眠龙的修士赶到浮凌山时, 浮凌山大大小小的门派,在邱缠心的魔物攻击下几乎都毁于一旦。整个浮凌山,只有重虚宫逃过了一劫。 看着满目疮痍的浮凌山, 万筠一阵长久的沉默。 若非他的二弟子秦凤安,浮凌山也不会遭此大劫,而若非他的一念之仁,没有当即诛杀入了魔的秦凤安,导致他逃进血狱魔池,以身饲魔放出了邱缠心, 解开魔池禁制,今日之劫也不会发生。 邱缠心与眠龙山本有旧仇,被镇于血狱魔池数千年,早已恨透了眠龙山的所有修士,这次携怨归来大开杀戒, 本要从浮凌山一路杀到眠龙,将整个眠龙山脉屠个干净后再占为已有,不想在重虚宫内吃了大亏,重新被封印。 就连万筠也无法预料, 如果邱缠心未在重虚宫被镇,那整个眠龙山脉还有多少的门派要遭其毒手, 又有多少的修士要殒身于此,甚至于就连他这个脉尊, 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如此一想, 万筠自觉愧对整个浮凌山的修士,故亲自带着众弟子将浮凌山剩余的魔物收尽后, 又因秦凤安的罪过祸起自己的大弟子,他便将自己的大弟子押到青霄峰下, 亲手废去他的修为,逐出山门,再将自己唯一女弟子的魂魄放归轮回,从此斩断这段孽缘。 除此之外,他还允诺江止,此后百年,将会以眠龙之力,助江止重建重虚宫。 有了眠龙脉尊的助力,不必百年,重虚宫必能更胜从前。 这算因祸得福,然而,重虚宫上下无一人为此高兴。 ―――― 所有的弥补,必定出于更加深重的伤害。 这一役,重虚宫折损了无数修士。与江止齐名的南山觉不在了,宁霞峰也折损了半个峰的修士,常织织与她的父亲、师兄弟一起,埋骨青川,青寻峰峰主陆徉带着弟子,战死青霄峰上……除了这些叫得上名号的修士,还有无数普普通通的弟子,都命丧魔物之口。 掌门江止重伤难愈,五个同门,宋诣断臂,程嘉月盲眼,夏淮碎丹,萤雪亦伤重,而最后那一位……殒身十方古阵。 血云消散,天颜重现,虞南棠却就此凝固于十方古阵上,青光笼白发,与万川同眠。 三十年前,她救过同门。 三十年后,她救下整个门派。 整个重虚宫的修士,都欠她三十年的光阴与一条命,然而这些愧疚,再无弥补的机会。 虞南棠葬下那日,重虚宫下起细密春雨。 又是一年春天至,万物复苏,草木沐雨而长,最是生机勃发的季节,重虚宫的修士,在青霄峰前目送虞南棠与所有殒身的同门。 丙班弟子,泣不成声。 云川不再,这世间,再无虞南棠。 ―――― 春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到处都弥漫着湿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劫后余生的重虚宫比以前要来得静谧,嶙峋山石在夜色中显得狰狞,簌簌作响的草木总让人产生杯弓蛇影的幻觉,生怕哪里又钻出几个魔物来,也生恐那被封印在青霄峰前的邱缠心破印而出,可怕的灾劫卷土重来,尽管那里已经被万筠添加了数重符印,也依旧挡不住已经刻入骨髓悲痛与恐惧。 风刮得有些狠,树木的摇曳的影子张牙舞爪似般吓人,掘土的声音夹在这风雨声里,便显得更加怵人,仿佛有什么要从土里出来。 这里是重虚宫东面的花海,原本正在修建浮云台举办试炼的地方,是江止为南棠挑的埋骨地。这儿一到春天百花齐放,万顷花海锦绣满眼,最是美丽动人,南棠又喜热闹,所以葬在这里的最高处,待到来年重办试炼,她便能看重虚宫修士们的斗法了。 然而昨日刚葬下的人,今天夜里,就有人偷偷摸摸地过来掘坟了。 “师父啊师父,我长这么大,就没做过挖坟偷尸的事!”掘坟的人穿着斗篷举着铲子,一下一下地铲土,一边铲一边叨叨,“您老人家倒好,说走就走,去下头陪师娘逍遥快活,难为你徒弟我,在这里做这事……您老人家最好说的是真话,要是让我白忙活一场,我就把你给师娘种的花都拔了……” 她说话间顿了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觉得不好,又改口:“算了,花还是给我师娘留着,我就不给你祭酒了,到时你可别来托梦……” 她自说自话着,手里动作也不敢太大,生恐有人发现自己在这掘坟。 掘的还是虞师叔的坟。 忙活了半天,她终于听到自己的铁铲“噔”一声撞到木棺。 ―――― 花海旁的树林里,白罴藏身于树影间,趴在地上一边舔舐着腹上的伤口一边遥遥望向正在花海中掘坟的人。袖珍的小少年就坐在他的肩头,歪着头不解望着远处。 白罴的肉身已死,但他还在,还能继续附身白罴直到这具肉身溃败腐烂彻底。 南棠死了,萤雪还没回过神来抓他,这给了他一线喘息的机会。在重虚宫里东躲西藏了多日,昨日南棠入土,他今夜过来与她道别。 很难说清楚南棠的死在他心中产生的影响,虽然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在玉昆仙界被禁锢了太久,从萤雪手中脱逃之后就遇到南棠,二人已经历几次生死搏杀,早就生出几分非同寻常的友情。 南棠是个很好的伙伴,她温柔聪明,善良又不失手段,若在战场之上,应该是个可以放心托付后背的战友,也是他在最寂寞无助时的唯一安慰,他以为就算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也能与她走完她人生最后这段路,陪她看遍山川大海,陪她渐渐变老直至寿元终尽……打算离开重虚宫的那日,两人都有无数的想像,却始终没能想到,他们的离别,竟来得如此突然。 不过一夕而已,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给他,除了那隔着人群送来的目光,仿佛藏着无数想说却始终未能对他说出的话。 那一刻,他是痛的。 这样的痛,他并不陌生,他曾经失去过亲人,失去过战友,失去过挚友,毫无疑问每一次失去都是痛苦,然而这一次,却似乎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朋友,又或者是因为失去了唯一的安慰,于是在这漫长而阴森的暗夜里,他仍只能一个人舔舐伤口,没人再给他温暖的拥抱,也没人会躺在他的肚皮上,笑吟吟地自说自话,填满所有寂寞的时光。 以至于这份痛变得缠长,并且带着思念,像一分而二的藕,丝依旧连着,念念不忘。 即使他知道自己最好在萤雪回神之前赶紧离开,逃得越远越好,他也还是冒险留在重虚宫,并且到了这里,只为一个她也许根本无法感知的道别。 然而,他却看到嫣华掘开南棠的坟,把她从棺木里抱了出来。 他正盯着嫣华的动作,忽然间,空气里传来熟悉的气息,一只血蝶冒雨轻飘飘地飞到附近,缓慢地打着圈。 危机忽降。 萤雪找来了?! ―――― 嫣华小心翼翼地将南棠从棺木中抱出,放在早已铺在旁边的一块干净的绢布上,嫣华又在她尸身四周加了个防水咒,这才回身要把她的坟墓恢复原样。 这几天来这里祭拜南棠的人不少,为免被人发现,嫣华处理得非常细致,先在棺木里放了尊有南棠气的傀儡符人做替身,再按原样将土填上,又施法让浮在半空的草皮落下,盖在土上。 天衣无缝。 她撑着铁铲看了眼恢复原样的墓穴,十分满意――就算是掌门来了,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身后,一股黑雾悄无声息涌来,在她正得意之时,倏地从南棠唇瓣钻进了南棠身体中,一道小小的人影也随之藏进南棠发间。 “好了,师叔,我带你回山尽峰!”嫣华收起铁铲转身,拍净手上的土,望向南棠。 师叔的尸体,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因为用了宝物的关系,她的模样一点没变,雪白的肌肤,苍白的发,身上是干净的浅青长衫,人像睡着一般。 嫣华叹口气,道了声:“希望师父说的是真的。”便蹲下身来用绢布卷起南棠,将人扛到肩上。 传送符亮起,一人一尸转眼消失在花海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海中又有人再度踏入。 “又逃了……”萤雪蹲在白罴身边,用手探了探。 白罴已死,他兄长的半魂已经不在了。 “哥哥,你也来送我师姐吗?”萤雪望向不远处南棠的埋骨地,缓缓坐到白罴身边。 师姐应该不想看到他对付兄长。 “看在师姐的份上,今夜放你一马。”他低声道,“哥哥,师姐是个很温柔的人……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可她不在了,我很想她,也很想你……” ―――― 山尽峰的茅屋正后方,有一片青光氤氲的地方,那原本是南山觉的禁地,就连嫣华也是第一次踏入。 这里面,有南山觉调制的禁土――以无数稀有的灵植、灵土、灵石、晶矿、兽丹等等调配的土壤,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天材地宝,耗尽南山觉一大半的身家的土壤。 这片禁土与外面的土壤不一样,土上浮着一层如同萤虫般的微小光点,绽起淡淡青光,在夜色里尤为醒目。土壤呈现半透明的晶粒状,偶尔会有一两道细光像闪电般窜过,浓郁的灵气弥散在四周,被南山觉的禁制封在这里面,一点都流不出去。 嫣华将南棠放下,把包着她的绢布打开,立刻惊讶地发现,南棠的皮肤上绽起了淡淡青芒。青芒似乎从她小腹处亮起的,正以一种奇怪的纹路向外蔓延,而浮在禁土的光点,缓慢地向她聚来。 嫣华怔了半天,想起师父临终叮嘱,越来越觉得他说得应该没错,便不再迟疑,三下五去二把禁土刨开一个大坑,然后又对着南棠的肉身迟疑起来。 要不要把师叔的衣服脱了?这样她就能完全接触到禁土了,会不会更有利于吸纳禁土中的养分? 她只迟疑片刻,便对着师叔双手合十:“师叔,得罪了。” 虽然有些不敬,但为了师叔着想,她还是……把师叔脱光再埋吧。 如此想着,嫣华飞快褪去南棠的衣服,将她整个人平放到坑里,再把禁土填上。 用铲子拍平填满的土,她站在一旁又抹把汗。 能做的事,她都做了,余下之事,只能交给时间。 任朝来暮去,日沉月升,星移斗转……时光一点一滴流逝。 夜烛(长渊夜烛,孤峰萤雪。...) 南棠睡了这辈子最深最沉的一觉, 没有意识没有感知,不知外界风雨几何。时间于她而言仿佛只过了闭眼再睁眼那么短暂,意识归笼那一刻, 她被惊醒。 记忆依旧停留在十方古阵之下,秦凤安化魔归来,魔物侵袭重虚宫,她开启十方古阵召唤出十方山神对抗群魔,自己却被邱缠心一箭穿心,从半空落下。 她只记得自己闭眸之时, 依稀看到萤雪血红的眼,江止的泪与无数熟稔的脸庞,以及倒在不远处阿渊的目光…… 后来呢? 后来如何了?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重虚宫又如何了?阿渊有没被萤雪抓回?魔物被收拾干尽没有? 无数的问题瞬间弥漫脑海,南棠倏地睁眼,可入目却是个陌生的地方。 空旷, 静谧,没有边界,触目所及从天到地皆是浅青,没有日月山石, 茫茫一片没有尽头。南棠起身走了两步,身体很轻盈, 明明踩着浅青的地,却又似飞在半空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是被困在哪个秘境空间中了? 南棠不解, 又朝前走了数步停下——不论她往哪儿走, 四周的景象都没分毫改变。没有出路,没有方向。 她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 一时间竟束手无策,正站在原地琢磨, 忽然间耳畔响起一声叹息。 叹息从她身后传来,低沉,像雾一样,仿佛在说:“你总算醒了!” 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猛地转过身,却只看到身后依旧是茫茫青色。 “这是什么地方?阁下何人?为何将我困在此地?”她扬声道。 “我将你困在此地?”那声叹息换成质问,半嘲半无奈,“分明是你将我困在此地数十年……” 南棠满头雾水,只听那声音继续道:“这里是你的神识虚空。” 神识虚空? 南棠更加无法理解:“神识虚空乃是元婴期境界的修士所结之物,我一个结丹未果,徘徊筑基的修士,如何能有神识虚空?” 所谓神识,指的便是一个人的精神之力。筑基期的修士,只有最浅弱的神识,仅能用以查阅功法玉简亦或感知四周环境而已,到了结丹期,才能让神识彻底离体,身在一地感知更广阔的地域,而直到结婴,领悟力高的修士,才有打开神识虚空的可能。 神识虚空,就是凭借修士个人神识所结空间,在这个空间内,所有一切由修士主导,换言之。修士的神识越强大,神识虚空也就越加强大,可以听凭修士幻化出各种模样,谓之元神之境。 这个神识虚空还空空荡荡,只是个初成的虚空。 也难怪南棠不解,她并没有到达这个境界。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不会被你困在这里了,筑基境界便有神识虚空,我也很好奇。”那个声音又响起,听起来越发无奈了,“想来是句芒春种的力量吧。” 南棠闻言大感诧异:“你怎么知道句芒春种?你到底是何人?这里既然是我的神识虚空,为何我看不到你?” 那个声音低低笑起,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你不打算出来与我聊聊吗?” 南棠蹙蹙眉,看着四周茫茫浅青,道:“出去?” “这是你的神识虚空,对你的元神有保护屏障,我靠近不了你。”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见到你?”南棠问道。 “你是这个神识虚空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里,只是因为刚刚转醒还不了解而已。现在你只需静心凝神与你的神识虚空相融,就可以轻而易举办到。”外头的声音道。 南棠点了点,盘膝坐下,正要凝神入定,忽然又抬头警觉道:“这里既然是我的神识虚空,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莫非,夺舍? 一个修士的元神进入另一个修士的元神,除了夺舍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虞南棠,你要是害怕我夺舍,就躲里面一辈子好了。放心,我肯定不进去。”那声音又气又好笑道。 他要真想夺舍,能等这么多年时间? 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又见他一下子就猜中她的想法,南棠心里泛起奇怪的感觉——这个声音的主人,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哪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南棠觉得自己的怀疑很合理,但那个声音却不再响起。 他好像因为她的怀疑生气了。 南棠斟酌片刻,决定按他说的试试,她肯定是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才能想办法走出这里。 凝神静气盘膝而坐,南棠尝试将感知融入四周这片茫茫天地,而很快的,她便觉周身触觉全部改变,四周再不是一片浅清。 神识渐渐离体,她不必睁眼,竟也能看到外界。 自己被埋在一片五颜六色的晶土之间,腹部处的句芒青种图腾清晰可见,图腾向外蔓延,无数青色符纹蔓延全身,让她看起来像被青光包裹一般,而晶土里不断有五色光芒游向她的身体,被吸入皮肤,向着丹田处汇去…… 她吃了一惊,神识再往上浮,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山尽峰,南山师兄的禁土之地?她被人埋在禁土里? 嫣华正坐在旁边的石墩上,拿着颗灵果喂衔宝,两人在说话,但南棠听不到,只能看到他们嘴皮子不停动着。 再往上一点,她能看到整个山尽峰的景像。这里还和她记忆里一般无二,茅屋没有任何变化,旁边小园内灵植茂盛,花开满园,但南山师兄的身影却不在其中了。 她还想再看得更远一些,可突然间,一股力量将她扯回。 南棠跌回神识虚空,觉得眼前一片缭乱,头有些刺疼。 “才刚领悟神识虚空,你不要用力过猛。”外头那声音又起,显而易见的不悦。 南棠感觉他大约是在教自己如何使用神识虚空,便没回嘴,默默运转凝神静心的功法,费了些功夫才将这阵不适感平复下来。 他说他在她的神识虚空之内,可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层屏障,她想要见到他。 心随意动,这次她的念头刚刚浮起,四周浅青的天地忽然间慢慢化作透明的烟雾,重重烟雾之间,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南棠睁眼起身,凝眸望去,这淡青的烟雾渐渐散开,四周豁然开朗,竟是片风景秀丽的仙境,远山巍峨,近林如画,飞瀑流泉,仙禽灵兽随处可见,无数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这是她随江止去五莲峰的路上畅想过的画面。 那时她想的是,如果她将来拥有自己的门派,就要修建成这般模样,不想竟化成她的神识虚空。 泉边伫立着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着一袭玄青广袖长袍,正低头缓缓抚着身边一只灵鹿的脑袋,可待南棠再仔细看去时,才发现这个男人面容模糊,只能看清些轮廓,像洇在水里的墨汁幻化成而的人形。 他是谁? 察觉到南棠的动静,男人抬头望来。 只一眼,他微微一震,旋即将身子转开。 “虞南棠……元神之躯乃是赤体,你……给自己化身衣裳。” “……”南棠万没想到见面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她垂头一看,这才惊觉—— 她身上未!着!寸!缕! 只有过膝的鸦青长发披泄如瀑,垂覆而落勉强遮挡。 曼妙玲珑的曲线,在发缝间时隐时现,叫对面那人不敢多看。 南棠大窘,念头如电光般疾过,一件月白薄衫随即裹到身上,她才稍稍平静,可忽然间又拈起一缕自己的长发——黑的? 刚才她神识浮出之时看到自己的肉身,长发确实转黑,容颜亦有改变,还有她胸口的穿心之伤,也不见了。 “不必怀疑,句芒春种受南山觉禁土内灵气滋养,已经修复你所受之伤,包括你筑基期衰老的肉身。”男人再度转身,一边向她踱来,一边慢慢道。 南棠越觉诧异,句芒春种本就是秘密,他竟还知道南山觉的禁土? 这人到底是谁? “还想不出我是何人?我跟你出生入死过几番,替你挡过化神一箭,再怎么也算是过命之交,又被你关在这里十数年,你这没良心的可不该忘了我。”他走到她面前,垂眸道。 说来也是悲催,当日他在花海与她道别,不想萤雪追来,他情急之下进入她的体内,本想借她尸身躲过萤雪追踪,再看看嫣华刨出她的尸体到底所为何事,却不知南棠不死之身并未死去,只是沉睡而已,他魂神入活体,结果被困在她的神识虚空中不得出,随后又与她莫名其妙被嫣华埋入禁土。 萤雪是肯定找不到他了,安全是无比安全,但他出也出不去,只能等她醒来。 一等就是十数年,他亲眼看着她的神识虚空一点点改变,一点点扩大。 “你……是阿渊?”南棠震惊非常。 从未想过,那个藏身兽体整天腻在她身边的黑雾,竟然是个男人?! 但他为何能开口了? “魂神对魂神,我们之间当然可以对话。” 他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他们不止可以对话,她还能看见他的半魂之体。 南棠抬眼,只看到半透明的烟灰色人形影子,像水墨画的人物,衣袍都似墨烟黑焰般向外不断洇散,眉目唇鼻只有轮廓,属于男人的凌厉线条倒很清晰…… 然而,他的轮廓莫名有些眼熟,南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未等她问出口,他的声音又起。 “渊是我的字,我名夜烛。‘长渊夜烛,孤峰萤雪’的夜烛。” 长渊夜烛,孤峰萤雪。 这句话,南棠好像在哪里见过。 相融(魂神的融合。...) 长渊夜烛, 孤峰萤雪。 南棠眉心紧紧蹙走,想了又想, 终于确定,自己确曾见过这句话。 “落星壑的传说?”南棠喃道。 这个传说是南棠的师父说给她听的。那时她尚年少,曾在她师父的洞府中看到过一幅神奇的画,画中星陨西坠如雨,下方则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旁边就题了这句话并“落星壑”三个字。她师父说,不知多少年前发生过一场气势浩大的陨星雨,陨星将地面撞出无数巨壑。也带来了许多奇特的天材地宝, 故引得当时不少修士前往探寻,而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星壑中, 其中有一个巨壑最深最可怕, 不仅深不见底,还时常有兽吼声传出,得名落星壑。当时的修士觉得落星壑必定埋藏重宝, 后来便不断有修士成团探入巨壑探寻, 可不论进去的修士修为多高, 都没有一个活着出来过。 都说死要见尸, 活要见人, 那些进去的修士留在世间命魂牌一类的器物仍旧无恙,但人却再没回来过。他们的挚交亲朋师门想尽办法,甚至有些用上献祭亲者性命这类最阴邪的办法, 都找不到他们的下落。要知道,献祭生者寿元的寻魂办法至阴至邪, 被寻之人只要没死,哪怕是一缕残魂留在世间, 都会有反应,但这些人却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他们仿佛消失在玉昆修仙界。 因此落星壑后来也被修仙界称为无归壑。 由于前前后后折损在落星壑的修士太多,后来落星壑就被当时的大宗门联手封印,掩藏在玉昆修仙界的某个未知角落中,从此成了修仙界传说中的一段神秘历史。 “我记得师父还说过,那些修士之所以有去无回,是因为参不透这画中玄机。长渊夜烛,孤峰萤雪,是这落星壑内两件上古仙器,夜烛可明长渊绝夜,萤雪可照孤峰恶险,有了这两件仙器,才能探入落星壑。”南棠慢慢说起从师父那里听到的传说,吟到“萤雪”二字,似又想起什么,道,“我记得师父曾经带着这幅图外出历炼十年,归来之时带回萤雪,我那时以为萤雪的名字是师父以此图为她取的……你,叫夜烛?与萤雪是何关系?” 夜烛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她问自己,便道:“我是他的哥哥。” “!”南棠再次震惊,良久方开口,“你们是兄妹?” 难怪她觉得他有点眼熟,他眉眼轮廓与萤雪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和萤雪相似的男人会是什么模样?萤雪的容貌是她所遇女子中最美的,如果变成男人,那肯定也是惊艳世人的模样,由此可以推论,夜烛生得绝对不差。 夜烛却转过身去——有些话,他不知当不当说,能不能告诉她。 “你们既然是兄妹,她为何将你禁锢?你又为何变成魂体?” 他与萤雪有太多的秘密了,南棠的好奇心被他一点一点激发。 “他是趁我施分神秘术时偷偷将我这半魂盗走的,意欲炼化我的魂神为他所噬,以夺我仙力,但是他修为还不够,现在无法将我炼化,故而一直囚禁在身边。那日他与赤幽大战伤及性命,我才有了逃脱机会,不想遇到了你。”夜烛解释到最后,加了句,“救命恩人。” 南棠的好奇并没因为他一句话而得到平息,她凑近他,继续逼问:“你们两有仇?为何要兄妹相残?又是什么来历,萤雪为何会被我师父带回重虚宫?你们和落星壑的传说有关系?”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听得人头大。 “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像你这样的小修士,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只需知晓,萤雪很危险,不止他人危险,在他身边也很危险,因为他正被追杀,所以你离他越远越好,其他的事,你别掺和。”夜烛思忖片刻回道。 她这一路走来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开始,自然有她自己的仙途要走,和其他人其他事牵扯越少越好。 “你让我别掺和,可是萤雪已经知道你在我身边了?难道你要我离开这里后东躲西藏避开她?”南棠可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她坦坦荡荡做人,从来不需要躲藏任何人。 夜烛沉默。 “还有,我这样的小修士?你很厉害吗?”南棠又咄咄逼人道,不过此言刚出,她想了想,他好像真的应该挺厉害。 “你……会分神秘术?对神识虚空又那般了解,你的境界……”她揣忖着道,“分神术起码得到化神以上的境界……嗯……” 境界对她来说太远遥远,她也只是听说而已,并不能确定。 “灭劫期。”夜烛开了口,又补充道,“我是说分神秘术是灭劫期才能用的法术。” 南棠猛地睁大眼:“灭劫?!” 看着南棠震惊的眼神,夜烛勾唇扬眉,道:“所以你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敬我一声仙尊?或者神尊?” 被她当成宠兽那么久,终于也到他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不不,仙尊神尊哪够。”南棠拼命摇头。 化神期对她来说都遥不可及了,这灭劫期……那已经是次仙级的境界了。 玉昆修仙界灭劫期以上的修士,哪个不是大几千上万年的老怪物? 这可是个活祖宗。 真是让人不开心的认知。 “我应该叫你一声夜烛老……” “闭嘴。”夜烛打断她。 他不想听。“老祖”这种称呼,生生把他和她隔开了几百辈子。 “也不对呀,你与萤雪是兄妹,可萤雪寿数就那么点,你们兄妹两总不至于差了几千岁吧?”南棠却又疑惑道,她想不通。 这对兄妹身上她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想不通就别想了,反正如今我虎落平阳,境界和寿元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夜烛坦然道。 “也对,你连我的宠兽都当过……等会,你在骂我?”南棠瞪向他。 虎落平阳后半句是什么? “做人,不要随便对号入座。”夜烛忍了忍笑,一本正经道。 甭管他到底是不是灭劫期大能者,南棠心里其实对他都没什么敬畏之心,大抵是因为他附身灵兽那段时日的记忆过于温暖,以及两人生死与共的情景深入人心,又或者是他并没表现出一星半点上位者的凌人盛气……他会笑会气会捉弄她也会安慰她,倒更像个初涉仙途的少年修士,和她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没有一点像的地方。 “算了,不管你是仙尊神尊还是活祖宗……反正你现在都是我的小灵宠……”南棠边说边飞起,绕着他转了两圈,神识虚空她已能随心所欲使用,想飞就飞,不费半点力气,“就算是离开了这里,你也还得附身于灵兽躯体,继续做我的小灵兽。” 想想,就有些开心。 她飘到他背后,伸手抚他脑袋,就像从前揉白罴那样。 夜烛任她得意洋洋地绕着自己飞了半天,刚想反驳回去,忽然间一股战栗传遍全身,他倏地转身面向她。南棠也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是怎么回事?在触及他身体时,她似乎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刺激、舒坦却又……隐晦羞涩。 这滋味从未有过,南棠好奇极了。 她又缓缓伸手,戳向他的脸颊。 “南棠!”他声音彻底变沉,“别碰我!” 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警告她,但南棠的指尖已经触及他的脸颊。 因是魂体,其实并无实物可以触碰,她的指尖似穿进他的墨烟中,然而…… 南棠的心陡然一震,那股战栗再起,脑中掠过无数画面,她抱着灵耳兔、揉着小雪羊,与银翼虎相拥而眠,躺在白罴软绵绵肚皮上……那些曾经亲密接触过的时光,都因为他是个人而让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太多逾越的举动。 而这个意识并没让她产生抗拒,反而加深了她心间的悸动。 她与江止结修三十年,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纸空白,莫说夫妻之事,便是普普通通的牵手拥抱,都没有过。 私下时,她也曾好奇……男女之事,到底会是怎样滋味?还曾偷偷看过不少图册。都说修仙之人清心寡欲,可为何这千万年来,依旧有大把修士沉沦其中,甚至生出一脉阴阳合/欢的功法门派来? 悸动似乎突然间汹涌而至,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明明前一刻两人说话还很正常,可她仅仅只是碰了他一下,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在这一瞬间产生的战栗与渴望,应该出于她的本能。 懵懂的本能。 这种源自本能的期待,于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够宣之于口的,女人也该有坦然面对之心。 夜烛心头翻涌的情绪并不比南棠少半分。与南棠相处的种种一一掠过脑海,他无法控制地回忆起做为宠兽时与她的相拥相眠,更加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初识迄今,他见过多少次她私下的模样,她曾在他面前褪过衣裳,也曾抱着他踏入灵池,她出关之时红颜换白发,以及苏醒之后鸦发垂覆……每一个画面,都有惊心动魄的颜色,哪怕他一眼错开,道心亦乱。 而这样的感觉,他亦从未领会过,修仙修得太久,他并不喜欢外人的触碰,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抱在怀里,而后接受,最终在这简单的触碰下沦陷。 他警告得太迟,南棠的指头已经有半根融进夜烛的魂体里,他倏地化作黑色雾体缠绕而来,宛如一条黑青巨蛇。南棠的身体亦变得浅淡、虚无。 “南棠,你可知修士之间,魂神亦可交/融。” 魂神与魂神的融合,远胜□□。 战栗的滋味越发明显,南棠咬住唇,目光迷离,点头又摇头。 她听说过,但没体验过。 青黑二光交缠。 夜烛用最后一丝清明控制住自己,心中剧烈挣扎起来。 ———— 遥远而未知的仙域内有一处福地洞天,坐拥山海揽星抚月,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修仙之地。 星月之下,山海之间,有一巨大浮舟飘在半空,宛如以山海为浪,以星月为鱼。 舟上有巨大的佛手雕像,佛手之上斜倚着一个着玄青衣袍的修士。修士正微闭双眸,听着佛手下几个躬立的小修士禀告事情,时不时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下首一个修士正在恭恭敬敬禀事,可忽然间佛手上的修士却倏地睁眼,震惊非常地盯着前方。 “尊上?”小修士被吓了一跳,停止禀告。 佛手上的修士缓缓转脸,露出一张星月山海不足比拟风采的容颜。 他看着下面的小修士半天,飞快挥手:“离开这里,立刻马上离开!” 小修士惶惑地看着他。 他百年无波澜的面容起了变化,耳根泛红,加重语气道:“出去!” 小修士们再不敢呆,纷纷飞离浮舟。 整个浮舟刹时间只剩他一个人,不曾体验过的滋味,乱了道心。他难以置信地扶住佛指,手几乎要掐碎玉石,颈面已然通红,身体彻底倚在佛指上,微微弓起腰,开口便是低哑的喘息。 半魂在外,所行之事,所遇之人,所有感知都会悉数传到真身之上。 不曾想他在这里处理事务,那半魂竟在外头……让他当着人前失态,简直…… “可恶。”他眉头紧蹙,恨恨唤出一个名字,“虞南棠!” 这辈子,他能见到她吗?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结“丹”(全新“金丹”!!!...) 修士既分男女, 自有阴阳,阴阳融合之事, 较之凡人,自然花样更多。其中最为玄妙的,就是这魂神交融,然修仙之人,得肉身趣味容易,可想要魂神交融却很难,并非所有的魂神都能交融。 似南棠与夜烛这般,以魂体相见, 一个简单的触碰就天雷勾动地火的,实属少见。 肌肤之触尚可抵抗, 可直抵元神的诱惑, 又如何抗拒?他二人便好比未尝云雨的凡夫俗子,只是凡夫俗子因表相而迷,而他们……因魂神相触而乱, 如此而已。 夜烛如今便觉自己像沾染尘世烟火的凡人, 生出荒唐的念头, 只凭着岌岌可危的理智勉强拉住自己, 因为他觉得南棠也许不太明白, 他二人今日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眼底写满懵懂与好奇,急欲探索未知的一切,于她而言, 更多的是新鲜,如同涉世未深的孩童尝到糖果滋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做出正确的引导, 可天知道这有多困难。 他所受之折磨,并未比她少, 相反,也许更强烈,因为他的元神本就强于她,所感知到的也远远大于她。 “南棠。”他用最后一丝清明将二人扯开了一些,“醒醒!” “我醒着呢。”南棠道,她已经活了将近一百年,不是孩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魂神交融,你不想试试?” 她只剩半身人形,半身已化作长长的虚影青光。 “想。”夜烛必须承认自己也是有欲。望的。 “那就行了。我又不逼你。”南棠往上飞了些,居高临下地捧起他的脸。 这个角度望去,南棠高高在上的模样,有些不可一世的张扬,大胆、炽烈,是不容拒绝的。 她的虚影青光已经缠住他的魂体,四周景象随之转换。 这本就是她的神识虚空,受她所控,又折射出她的心境,如今这个被她假想出的漂亮仙境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浓厚的云层铺展在二人身边。 夜烛被她大胆的言语逼出三分气性来,岌岌可危的理智荡然无存,再多冠冕唐皇的道理,也不及她这一刻轻吐的气息。 黑雾大涨,很快包裹了她,云层之中,只露两条交缠的青黑光芒,似两条缠绕的蛇尾,又如两道电光,在浓云中时隐时现。 大雨倾盆而落,浇湿一切。 ———— 待到云散雨静,风景秀丽的仙境再次出现。 雨后的仙境格外清新,流水潺潺如琴音,草叶花朵之上凝着水珠,折射出晶莹光芒,一切都美好而惬意,只除沉默无话的两个人。 南棠坐在树杆上,荡着双腿偷眼看夜烛,两只红翅蜻蜓停在她肩头。 他坐在池畔石岩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灵鹿的脑袋。 南棠有些忐忑,夜烛不说话便显得神秘莫测,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瞧那拒人千里的模样,莫非是怪她强迫了他?可明明他同她一样尽兴,甚至于后来她的魂神不支时,还是靠着他…… 或者他在害羞? 可他们两个,一个活了近百年,一个更是可能有千年万年的寿元,她都没那么矫情,他又何必纠结? 如此想着,她跳下树,唤了声他的名字朝他走去。 夜烛略抬眸,见她散着黑青长发走来,头上有只红翅蜻蜓,身边跟着几只雀鸟,越发精灵的模样。 “你也是……初次?”她蹲到他膝前,抬头问他。 他没吱声,只是揉着灵鹿脑袋的手劲大了些。 “我毁了你的道行?”她知道,有些修士修的童子身,不能碰女/色的。 “没有。”他闷道。 “那你怎么了?”南棠又问。 要不是修仙界不兴凡间那套碰了就要负责的规矩,她都要以为夜烛要让她负责了。 不过负责……也不是不行,南棠想着与他相处的时光,相依相偎的日子,起码她是不排斥的。 夜烛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发什么闷——他们之间,明明发生了什么,可又好像什么没发生。 一切没变。 “喂。”南棠伸手碰他。 指尖触及他魂体的那个瞬间,两人均又一震,夜烛猛地盯向她,狠道:“还碰?没玩够?” 南棠收回手,他起身走到旁边,续道:“虞南棠,魂神交融倘若放纵过度,也会……魂尽人亡的!你不想活了?” 他用了一个比较文雅的形容。 原来是怪她用力过猛? 南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他,夜烛忽然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你的魂神之力不够,与我交融容易……总之,你日后不要轻易碰我!”夜烛解释了两句,看着她晶亮的目光又觉得解释不清,头疼万分,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 男女之趣,其实他也不是很懂,和她一样。 “哦。”南棠看着自己的手。 不能碰了啊?有点可惜。 “别想那些了。你一睡睡了十多年,还不赶紧修炼好从这里出去?”夜烛飞快转走话题。 提及此事,南棠终于正色面对。 十多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就如同闭上眼再睁开眼,她感觉不到时光流逝,自然对这十几年没有感觉,对夜烛自然也没有十多年未见的疏远感,但现下听他再度提及,心里也不禁感慨。 “都过去十数年……也不知外面如何了。”南棠感叹一声,又道,“修炼自是要修炼的,只是我如今情况委实特殊,无可借鉴,又要如何修行?若是南山师兄在这里就好了,还能问问他。” “南山觉……”夜烛语气忽然一沉,带着淡淡的叹息,“不在了。” “什么?”南棠不解此语何意。 “魔物侵攻重虚之时,南山觉殒身于十方古阵旁。”夜烛说完就见她晶亮的眼睛仿佛停滞了般,但他并没停,又接连报出许多名字。 死的死,伤的伤,重虚宫损失惨重。 这是他在被埋进禁土前所探知的一切,这十多年的时间发生什么,他便不清楚了。 南棠盯着地面缓缓坐到石岩上,一声不吭。 南山师兄不在了,常织织死了,宁霞峰没了,陆卓川他爹也走了……江止、夏淮、宋诣与程嘉月或伤或残,还有萤雪…… 夜烛走回坐到她身边,他现在不是兽身,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安慰她,只能陪着她静静坐着。 良久,南棠才轻轻开口:“我不知道我该如何修行。” 她可以肯定句芒春种在自己身上,她的锁情蛊与心魔都因为句芒春种的关系而解除,句芒春种的力量还能修复她身体所受的一切伤害,南山师兄说过,拥有句芒春种就代表着永生,而永生是有代价的,她永远无法修行高深的功法。 结丹失败不知与句芒春种有没关系,但以她的资质本就仙途艰难,如今失败想要再结金丹难如登天。 细忆她这些年的遭遇,起起伏伏当真是大起大落。南境冰窟险些丧命,却糊里糊涂自愈;接连失去青髓笋和太清莲,本是走火入魔的结局,却不想莫名其妙解了蛊,驱了心魔;终于能心无旁鹜地结丹,却又结丹失败;寿元将近她本要离开门派自寻逍遥,不想就差这一天时间,又遇魔物攻山;她眼见同门惨死,门派被毁,以命相搏开启大阵,本该就此死在十方古阵旁,可结果又在土里醒来…… 老天怕是在和她开玩笑。 如今身揣重宝句芒春种,她也着实茫然。永生又如何?难道要她一辈子做个不老不死的筑基修士? 这条路该如何走,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夜烛见她目光渐黯,知道她心中茫然,便起身朝前踱了几步后回头,断声道:“虞南棠,你可信我?” “你我之间还需问这个问题?”南棠以为,信任与否,已经在那段生死与共的时光里与这亲密的接触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嘴里说的哪里及得上行动的万分之一? 夜烛身上的墨雾洇散得更盛了。 “不破不立,你为何非要遵守世人修仙的规则?炼气、筑基、结丹、化神、灭劫、返虚……这些,也不过是前人踏出的路,可仙途永远不止一条道,而每个人所行之道又全然不同。”夜烛负手而立,缓缓道。 南棠仰起头,认真而专注地望向他。 这一刻,夜烛变得遥远,他不再是她身边的小灵宠。 他成了先前他口中所说的,遥不可及的尊者。而真正的尊者境界,并不仅仅体现在强大的修为,更存在于他超脱世俗困囿的见识以及那颗悲悯浩大的心灵上,这一些,是再强大的修为都无法取代的东西。 他可以是强大的修士,也可以是她身边温暖的灵兽,他有自己的骄傲,亦有自己的温柔,对世间一切抱持着最大的好奇与探索欲,不会吝啬付出。 他与她……是同类人。 “你没必要非遵循这条别人走出的路。南棠,你有自己的路。上天赠予你句芒春种,永生的力量,是需要你来探索的。它所给予你的种种束缚,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夜烛见她听得认真,自也说得仔细,“你是纯木灵根,粗看之下是句芒春种的容器,句芒春种需要通过你来吸纳土壤中的灵源,最终再化成你的生气,你与春种之间,实则相辅相成。它既然存于你的丹田,与你四肢百骸相联,你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 反其道而行? 南棠仔细斟酌他话中含义,一字一句,重复品读了。 夜烛没再继续解释,他等她自己领悟,有些话说得太透不好,需要听者花些力气自行思考品透,才能有最好的效果。 这番话,他早就想同她说了,只是那时候他困在兽体之中,难以开口。 南棠的神情渐渐改变,迷茫之色被越来越亮的目光取代。 “反其道而行?”她喃喃道,“春种种于我丹田,我既为容器,又无法成丹,为何不能……” 她说话间精神一振,抬头坚定道:“化春种为己用,炼春种为丹。” 她的金丹,是句芒春种。 浩渺仙途不过逆旅,无涯无境,若此生注定境界永固筑基,她也要走出她的仙途。 ———— 时光仍在一点一滴流逝,匆匆又是十年光阴。 嫣华独自住在山尽峰,守着禁土。茅屋后小园的花草,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已经不知多少茬了,这是虞师叔离开后的第二十五年,禁土仍旧没有动静。 重虚宫都已经变了模样,可虞师叔还没出来。 嫣华心里时常涌起挖开禁土的念头,看看师叔还在不在土里,亦或是已经腐化成泥,早就不知去哪里轮回了……可每一回,她都忍住这股冲动。 师父临终交托犹在耳边,他与师娘的骨灰就洒在小园里,似乎依旧默默守着山尽峰上的一切。他在世时常嫌她不听话,老与他唱反调,这最后一次托付,她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 “放心吧,师父,师叔一天不出来,我就守在这里一天,你和师娘在下头可要好好的。” 她倾尽手中满盅的酒液,看着酒液渗进小园的泥土里。 今日是她师父的祭日,也是二十五年前魔物侵攻门派的日子,她给师父敬一杯他爱喝的酒。 敬完酒,她抖抖膝上的泥土,刚要起身,身边一道小人影倏地窜过来。 是虞师叔养的那只小猴子衔宝。 那日她埋虞师叔时,他从师叔的头发里冲出来,后来就留在了山尽峰上陪了她二十五年。 “嫣华姐姐!”衔宝说话已经很利索了,他指指禁土,又扯扯她的衣袂。 嫣华心头一动,莫非禁土有动静了? 如此想着,她飞快起身,搂起衔宝就往禁土冲去,没几步就跑到禁土外。 南山觉的禁土已经变了颜色,原本星星点点的青光黯淡下去,晶莹剔透的五色禁土开始有了褪色的迹象,而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灵气从禁土下溢出,薄薄的白雾轻轻笼在地面上。嫣华尝试吸收了下,大惊。 这白雾竟是灵气所化,其中还蕴藏着一股生气。要知不论灵气还是生气,皆是无形之物,能够达到肉眼可见的地步,其浓郁的程度,得有多强烈? 衔宝已经从她怀中冲入禁土上,大口大口吞吐这片白雾,金光自他身上亮起。 天地灵气,是狡猴最好的食物,也是他二次褪形的必需物,他自然要敞开肚皮吃。 嫣华的目光却已经集中在禁土正中之处,她瞪大双眸,不敢挪开目光,生恐是自己错觉。 禁土中央,有幼苗破土而出。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归来(破土,诈尸。...) 得夜烛提点过后, 南棠便沉下心来,专注修行。 与南山觉相较, 夜烛的指点并不细致。面对她的很多问题他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但他总会站在更高更广的位置给出独特见解,为她打开一条全新思路,这思路也许对,也许不对,但总能引导她自行摸索着一步步走下去。 她觉得自己这场际遇,与其说是她的个人修行,不如说是她和他共同的探索。 两个人同时在思考, 也同时在探索,并没一刻停止。 时间就这般看似缓慢地流逝着, 神识虚空的日子毫无疑问是枯燥单调的, 但对专注的南棠来说,没什么比摒弃外界一切烦恼安安心心修行来得更好了。她不用处理烦人的人际关系,不必想周遭的安危……世界只剩下修行和夜烛, 这让她的心境平静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也因为这份平静, 她能全身心地去感触。 修仙, 必是通过天地万物有感生触进而领悟方得天道,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醒来后的前十年, 南棠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神识之上。按夜烛所言,神识虚空是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所化,这力量将会直接决定她对自身的控制。她这神识虚空来得突然, 按夜烛猜测应该是开启十方古阵时,被十万大山所感召而领悟出来的, 她还不能完全掌握。 整整用了十年时间,她才领会到到神识虚空的奥妙。神识离体所见之景已经越来越广阔, 从山尽峰到春醒坊再到宁霞峰……重虚宫被她一点点看进心里,而神识虚空的空间也越来越大,里面的景象有些重虚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她幻想出的峰峦宫阙。 第十一年,她开始通过神识感受句芒春种。 句芒春种在她体内存在了很长时间,但她一直没有真正感受过它的存在,只能通过种种异常,比如自愈力,比如灵源剥离能力等等发现它的存在。一开始她不得要领,怎么也无法感受到春种,夜烛给了她第二个很关键的建议——五灵生生不息,春种集世间灵源而成,可如同草籽树种般可从土壤内吸纳养分,再化作某种力量从她身上传出,这必是个轮回的过程,她神识已有小成,或可从极微处融入。 按固有思维,神识自是越大越好,譬如南棠前十年的修行,神识所见越来越广,如今却要反其道而行。 由极广变成极微,她的神识融入一岩一木,再到一草一沙砾,最后她看到了土壤间蕴藏的无数灵源。不得不说南山觉的禁土帮了她大忙,禁土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并且极其充沛的灵源,比外界更加容易感知。顺着灵源的方向,她的神识游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第十五年,她终于真切地感知到了春种。 变化,就从这一年开始。 其实第十五年的时候,她的肉身已经与神识融合,她可以离开禁土了,然而全新的发现让她放弃离开禁土的想法。 她把全部神识注入春种,对外界的感触又从极微化成极广,但这次所感触到的,却是十方大山的草木生灵。无数的灵源冲向她,再化成生气传递到外界。她的肉身被无数灵源包裹缓缓变小,她仿佛真的成了一颗种子。 于是,第十五年的时候,禁土上长出了一棵幼苗。 她收回所有神识,尝试控制春种内的各种灵源以及生气,任由自己的肉身被灵源吞噬,彻底变成春种,再从春种之上,抽芽而出。 她再也不是春种的容器,纯木之体化作春种躯杆,如同一棵树,破土而出。 第二十年,禁土全部化成粉末,灵源被吸纳殆尽,只有如浓雾薄云般浮在禁土之上的灵气与生气,一棵如同晶石般半透明的树自这片浓雾上长起,若是仔细看,这里所有的灵气与生气,都从这棵树与土壤相交之处弥散而出。 树并不粗壮,浅青的透明叶片也不多,叶片之下,结了一枚果子。 ———— 嫣华又守了五年时间,看着幼苗长成树,又看着这棵树结果,果子越长越大。这里的灵气与生气越来越浓郁,当年南山觉设下的封灵禁制都快挡不住这股灵气了。 虞师叔还是没出来。 不过这里的灵气倒是十分适合修行,她与衔宝借着这片灵气与生气,修为大涨。 虞师叔埋进土里的第三十年,嫣华在山尽峰突破筑基,成功迈入金丹期,衔宝吞噬了大量灵气,二次褪形。 也就在这一年,树上的果子中幻化出了一个倒垂的人形。 山尽峰上异象突起。 数股灵气冲破南山觉设在禁土外的禁制,化作灵气四下游走,嫣华不知禁地出了何事,生恐灵气外泄惹人怀疑,便让衔宝到远处呆着,自己则冲到禁土外加固禁制,然而禁制上却传来巨大压力。 禁制之内似乎充满极其庞大的灵气与生气,禁土上空也被白色雾气彻底笼罩,这股气撑得本就岌岌可危的禁制到达了破碎边缘。 这么大量的灵气若是冲开禁制,整个山尽峰怕要被移平,而虞师叔的秘密恐怕再也藏不住。 嫣华不禁大感焦急,用尽全力施在禁制之上,可她的力量却换来里面更大的反弹。 她还来不及多想,只听一声清脆的“砰”,南山觉用来设置禁制的法宝碎裂,禁制四分五裂,浓雾伴着磅礴灵气涌出,她飞快朝半空疾退,心里正感不妙,山尽峰怕保不住了,却不想那股浓雾明明是向入冲击之势,可才刚过禁制的界线,却像凝固一般停滞。 嫣华诧异至极,飞在半空一边观望一边想着解决之法,可没等她想出办法,就又看到凝固的浓雾往回收,以最快的速度被吸入了那棵树的根部。 雾去景明,嫣华看到一簇青金光芒自果子上亮起,很快又化作万道金光四下绽开。 那棵果子,从树上落下,整棵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而果子的外衣渐渐剥离,露出里面抱膝蜷缩的人。 黑青长发包裹着她,只露出一星半点雪白肌肤。 嫣华听到一声叹息与一句轻轻的抱怨。 “怎么又没衣裳?” 虞南棠回来了。 ———— 在神识里还能自由幻化衣裳,可如今她踏回尘世,身边又没有储物袋,她上哪里寻衣服? 南棠只能动动手指,土壤内飞出无数五彩萤点,一点一点覆到她皮肤之上,不过眨眼时间就成了件贴肤而穿的斑斓彩甲,她这才站起。 黑青长发几乎迤地,笼着娇眸玉颜,雪白的肤,鲜润的唇,饱满的颊。 三十年前的白发南棠已经不再,归来的这位,容光焕发,不止年轻了许多,连一丝一毫的旧日苦闷之色都不复存在,神采飞扬,目光流转间全是翩然风采。 嫣华呆呆看了半天,也没敢开口认人。 “嫣华,好久不见,你结丹了。”笑吟吟的声音响起。 故人重逢,感慨良多。 嫣华总算回过神来,落回地面,一边紧紧盯着她,一边不可置信道:“你……虞师叔?” 她那件以灵彩聚出的斑斓彩甲只覆了胸口以下,肩臂尽露在外,雪白左臂上盘绕着一圈奇怪的墨色藤纹,十分惹眼。 南棠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嫌弃长发碍事,只将左臂一伸。 手臂上的墨色藤纹忽然间动了起来,游到她掌中,再从她掌心倏而化作一道黑焰冲出。她腾身而起,向后微甩长发,青黑长发随之如丝缎般飘到半空,她收掌握住黑焰,黑焰化作一柄长剑,她拧腰向后挥剑一划,长发被斩断,只留及腰的长度。 发丝飘飘扬扬落地。 长剑又化黑焰,仿佛冲出她掌中,又仿如发泄般向外大炽了片刻,终乖乖回到她掌心中,复又游到她左臂之上,化作墨色藤纹。 南棠摸摸这道藤纹,笑了声:“委屈你了,再给我点时间,我替你找个身体。” 三十年时光,夜烛的半魂在她神识内受句芒青种的灵源生气滋养,亦有了凝实之力。如今他虽在南棠体内,但南棠毕竟是个大活人,他不能鸠占鹊巢,也就不得自由,南棠想着还是要给他找个身体才好。 夜烛“哼”了一声,没理她。 声音自然是响在她神识深处。 “师叔,你总算回来了!”嫣华红了眼眶。 “我回来了,辛苦你了!”南棠虽然埋在土里,可后期神识能离体回到山尽峰,自然知道嫣华一个人在这里守了三十年,心中对她越发爱怜感动。 嫣华用衣袖狠狠揉了揉眼睛,把泛红的眼眶搓得更红了。 “对了,衔宝呢?”南棠待她情绪平缓些许,才问及衔宝。 “他啊……”嫣华朝后看了看,还没等开口叫唤,就见一道人影疾速掠来。 “姐姐!” 熟悉的声音响起,但冲进南棠怀中的人却并不熟悉。 南棠一愣,看着扑过来的少年——一个比自己高一点,浅金长发、茶色眼眸漂亮少年,正伸出手要抱她。 这……是谁? 就她怔愣的空间,少年已经伸手搂住了她,而下一刻她的左臂也不听使唤的自动抬起,把少年给推了出去。 “让这泼猴离远点!”夜烛的声音响起。 南棠用右手按下左臂,诧异非常:“你是衔宝?” 那个巴掌大的小少年呢? 她融合句芒春种最后这五年,神识并未再放出过,这山上是发生了什么? 衔宝因为她的推拒委屈极了,“砰”一声身体又缩成巴掌大小,飞快跳上她肩头,抱住她一缕头发嘤嘤哭起来。 真是衔宝! “师叔,衔宝它二次褪形了。”嫣华解释道,“你在禁土中修炼时,有无数灵气溢出,我与他皆得益于这些灵气,修为大增。我成功结丹,他则吸收了足够的天地灵气,成功褪形。” 南棠一边用指腹揉衔宝的脑袋安抚他,一边点头道:“竟是如此。” “师叔,你在禁土中修炼得如何?”嫣华震惊过后才开口问道,“句芒春种……” 她已经结丹,可以探知师叔的境界依旧凝固在筑基期,但是……师叔此番破土而出,修为却又似乎深不可测,单就刚刚那个瞬间师叔身上所传来的威压,已经超越了结丹的范畴。 她不知道句芒春种带给师叔怎样的改变。 “我的境界,将会永固筑基。”南棠对嫣华没有任何隐瞒,看到嫣华一下沮丧的目光时,又道,“但我的仙途不会永固筑基,你不必为我担心,春种成丹,四野八荒尽为我躯。” 嫣华一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但听她的意思这应该是比结丹更好的情况,便就放下心来。 南棠想抱衔宝,但左手拒绝,她只能用右手托着衔宝往外走去,边走边问嫣华:“我想先去小园祭拜南山师兄。” 嫣华点点头待要跟上,却见她所过之处,原本化为废土的禁土渐渐变了颜色,化作棕红土壤且向外蔓延,无数草木从她踏过之地长出来,将这片荒废之地重新覆盖成生机勃勃的绿荫。 而这一切,又随着南棠的脚步,渐渐向外扩大。 不多时,整个山尽峰头的草木,尽皆葱郁。 小园内的灵植仿佛受到滋养般尽数开花,在和缓的山风间轻轻摇曳。 “南山师兄,昔日大恩,南棠铭记于心,只可惜不能再听师兄教诲了。这些花,权当南棠一点微薄心意,盼师兄与嫂子生生世世都相知相守。” 南棠恭恭敬敬敬了南山觉三杯酒,方才起身。 南山觉的临终托付,嫣华已经全部告诉她了,南棠本有心寻找复活法门报恩于他,不过南山觉既无此打算,她尊重他的决定,不必打扰他夫妻二人的长眠。 祭过南山觉后,南棠被嫣华带进南山觉那间从没有人踏进的藏室。 “师叔,这是我师父用以钻研句芒春种的屋里,所有关于句芒春种的宝贝全都收藏在此,今日我按他所托,悉数交给师叔。”嫣华道,“日后,我也会跟着师叔,师叔,你……” 南棠知道她想说什么。 嫣华的身世,南棠曾听南山觉提过,她是被他夫妻二人收养的战场遗孤,资质平平,幼年过得不易,入门后也修行得小心翼翼,几乎一门心思放在春醒坊的农事上,从前因有南山觉的照拂,无人敢欺她,如今南山觉夫妻先后离世,她这样的性子在修仙界恐怕不容易。 “嫣华,若你不嫌我永固筑基,我们便作个伴吧。南山师兄将你托付于我,我也必定尽我所能照顾好你。”南棠温柔道。 嫣华便觉有股温和的气息随着她的声音笼罩而来,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 “谢谢师叔。”嫣华拼命点头。 “我该谢你才对。”南棠笑了笑,环顾了一下南山觉的房间,并不急着看这里的东西,又问嫣华,“对了,嫣华,外界可知句芒春种之事?” 当年大战,她开启了十方古阵,动静那么大,后来的人不可能不怀疑。 “当初战事了结,魔物尽伏后,十方古阵确曾引起轰动,也因此惹来眠龙众修怀疑,万筠脉尊曾亲自在重虚宫留了数日,只为弄清十方古阵之事,不过……”嫣华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师叔莫担心,我同他们说,师叔只是用我师父炼制的半成品春种开启大阵而已,春种是我师父炼制的,他们怀疑不到师叔头上,现在把我师父炼的假春种当成宝贝供了起来。” 噗。 南棠有些想笑。 当日她确实留了个小小的心眼,把自己的手藏在南山觉的“春种”之下塞进阵眼,为的就是避免事后惹来注意,没想到南山觉不仅注意到了这一点,甚至叮嘱嫣华替她隐瞒。 思及此,她再次感慨南山觉的细心,也再次感谢南山觉。 当初她境界低微,本就实力不济,而南山觉钻研春种名声在外,当日情景也确实是南山觉先抱着“春种”去往十方古阵要利用古阵对敌,怎么样也算不到她头上,她顶多就是在南山觉不支之时,替他接下“春种”前去开启大阵而已。 这一幕,还有萤雪亲眼所见为证。 外人应该怀疑不到南棠头上。 想通这一节,南棠放下心来,又问道:“你可知我的随身之物如今何在?” “师叔被葬于花海处,为免你的长眠处受小贼滋扰,掌门将你的随身物品都放到青霄峰新建的虞仙楼内供奉了。” 虞仙楼? 这名字听着怪怪的。 “那是掌门与门中众修为了纪念师叔而建的宫阙。”嫣华解释道。 南棠就觉得尴尬。 不过不管是虞仙楼,还是南棠宫,她都要跑一趟,将自己的宝贝拿回来。 那可是她的全部家当,其中还有最最重要的玄灵千机图。 隔了三十年,她也该去会会故人们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替身(皎皎明月光。...) 南山觉给南棠留了许多玉简, 还有堆满整个屋子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件, 南棠在嫣华的帮助下一点点整理。 “这些东西都是师父用来提炼灵源的器具,师叔已经扔有剥离灵源的能力,这些对你没什么用处。”嫣华解释了一句,又语出惊人,“不过这些东西用的都是好材料,你把它们卖了,值好多钱呢。” “这些可是你师父的遗物。”南棠正站在桌前,闻言回头道。 “我师父常说, 身外物就要在该用的时候派上用场,真要记着一个人, 用这里就够。”嫣华拍拍胸口, “师父在我心里,我一直记着呢。” 南棠笑了,这的确像是南山觉会说的话。 “那随你吧。”她回了一句, 又转身继续看桌上凌乱摆的玉简。 其中有一份, 应该是南山觉的手札。她将神识探入, 手札的内容很多, 应该是他这几十年来探寻句芒春种过程中随手记录下的要点。 字迹是南山觉的字迹, 但大部分都凌乱并潦花,还有许多简单的图,想来是他灵光一闪时的想法亦或是偶尔间的发现。南棠翻了几页, 发现前面很多都是关于句芒春种炼制的内容,往后就是春种的用法, 这部分写得更加粗略,毕竟南山觉并没正式炼成春种, 很多只是他未经验证的想法,但也能给南棠一个大致方向。 南棠看得投入。 拥有句芒春种之人,便拥有永生之力,只要春种不灭,将永远不会死去,但句芒春种为“生”之物,天然就会克制所有伤人功法,这注定拥有句芒春种的人无法修行高深的功法,不过同时却可以借助春种无限吸纳灵源化为已用,修者肉身最终将会达到可怕的坚韧强度,除此之外,春种还可助修者化灵为生,不仅能够己用,亦可他用,譬如治疗,譬如助人修行。 这一点,衔宝与嫣华的感触最深,他二人就是借助南棠所化的灵气与生气修到二褪和金丹的。 至于南山觉追求的“活死人,肉白骨”,却没有明确解释。毕竟复活逝者还涉及到魂神归位的问题,不单纯只考虑肉身死活,南山觉并没研究到这一步。 再往后是南山觉归纳出的一些配合句芒春种可供修士选择的功法,大多以治疗恢复与肉身修炼为主,南棠默默记在心中。 手札到这里,内容便看得差不多了,南棠翻到最后。 这最后几页,记载的却是关于十方古阵的内容。 据传十方古阵乃是木神句芒在万万年前踏遍万川所留之阵,这个阵法本身并没攻击力,只是一个能与十方大山山灵沟通的法阵,而句芒春种恰恰是可以开启这个法阵,让修士获得与大山沟通能力的法器。句芒在其所踏过的地方,一共留下约四十九个法阵,但止前玉昆有记载亦或是被发现的,只有十九个残阵。这些法阵与法阵之间互有联系,若然修士的修为足够强大,可一次性全部唤醒。 看到此处,南棠一愕。她当初唤醒了重虚宫的十数座山,威力已经无穷,若全部唤醒,那得多大的阵仗? 她继续往下看去,在十方古阵的后面,又写了一句话——“句芒春种木神令,十方山神十方阵”。 木神令是何物? 南棠无解,再翻一页,手札已到最终页。 最终页上,只有寥寥数字。 “落星壑,裴玄熙。” 这六个字的外面画了无数圈,仿佛是南山觉对着这六个字想不通时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 可是……落星壑,裴玄熙…… 落星壑先不提了,裴玄熙却是南棠不能不留意与惊讶的。 “师父……”南棠默道。 裴玄熙,那是南棠师尊的名讳。 神识从玉简中出来,南棠依旧陷于沉思。师父心醉落星壑之谜她能明白,但这二者与十方古阵亦或句芒春种又有何关系?若是没关系,南山师兄为何要把这二者记在这手札中,总不会是巧合吧? 这谜团一时半会也琢磨不清楚,南棠沉默了片刻,暂且丢开手去,继续翻看南山觉的藏书。除了手札之外,还有一份《木神行川记》引起她的注意。 这份《木神行川记》和她在屋外的书柜上看到的不太一样。这书据说是记录了万万年前,木神句芒探寻大地时所踏足过的地方,但南山觉收藏的这份明显又比外面的那份精细了许多,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注了很多东西,甚至有十方古阵的方位。 南棠将其收入囊中,再继续往挑拣其他东西。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南棠与嫣华总算将屋里的东西看了个遍。南山觉耗费半生光阴在句芒春种之上,这屋里并没什么值钱的宝贝,但对南棠来说,却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她最后拿走了南山觉的手札与《木神行川记》,以及《灵源图谱》和《万川神物录》,余下的东西,依然原样留在了南山觉的茅屋里。 ———— 三天过后,南棠终于正式踏出山尽峰。 嫣华把三十年前从她身上扒下的衣服翻了出来,外衣已经不能穿了,不过贴身的里衣,一件是她的冰蚕甲,一件是宋诣当初炼制的东极木甲,倒一点没坏。 南棠将这两件在里头贴身穿好后,套上嫣华找来的新衣裙。 “今年咱们门派招了批资质很不错的弟子,这两天通过入门考核都进来了,这是门派替他们裁制的新衣,我要了一套过来,师叔先凑合穿着。”嫣华道,她不爱打扮,没几件衣裳,也不好意思拿旧衣裳给师叔穿,才问门派要了这身新衣。 “多谢,你费心了。”南棠对着镜子穿妥衣裳,向她道谢。 “师叔,你这回出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嫣华也盯着镜子里的衣裳看,“穿门派新弟子的衣裙也漂亮!” 这套门派入门弟子的衣裙很是素简,青底滚白边的交领劲裙,没有任何暗纹刺绣,寻常人穿起来未免寡淡,不过穿在南棠身上却显得英姿飒爽,她身姿挺拔,身材匀称,怎么穿都好看。 “你这嘴……以前在你师父跟着没这么甜啊?”南棠笑出声来。 “我师父才不耐烦听我说这些。”嫣华也笑着拢起南棠的发,“我帮你梳发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南棠可没让人服侍的习惯,打算自己梳头,可不曾想刚用左手抓起发,还没等她拿梳子,左手上的黑纹又慢慢游了出来,化成无数细藤穿进她发丝间编起发来。 嫣华看傻了眼:“师叔,你这什么法宝?还能给你梳头?” 南棠无从解释,只好含笑不语。 夜烛的速度很快,三下五去二就给她把头发梳好。 这发式梳得也很简单,全部给她盘到头顶梳成了道髻,拿玉簪绾了,外头缠一圈青发带,清爽是非常清爽了,就是越来越像门派新收的小弟子。 装扮妥当,二人踏出房门,蹲在门口玩蚂蚁的衔宝立刻起身:“姐姐,我也要下山!” 南棠看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少年道:“你不是门派中人,贸然出现容易惹人注意。” “没关系,我可以变小。”少年身上金光闪过,又变成巴掌大小跳到了南棠肩头,习惯性要藏到她的长发里,可是…… 头发呢?头发呢? 南棠的头发全都被夜烛一丝不苟给梳了上去,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给衔宝留。 ———— 最后,衔宝还是被南棠留在山尽峰上。 自己离开了三十年,重虚宫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了解,还是先别带着衔宝出去了。 从山尽峰下来,踏出春醒坊,熟稔的感觉扑面而来。这三十年时间,重虚宫变化可谓巨大,经历邱缠心之役后,因她开启十方古阵唤醒山灵的关系,如今虽然已经平静,但山体还是起了变化,不过对南棠来说,这些形态各异高低不同的峰峦,都像一个个老朋友,站在原地与她遥遥相望,亲切并且温厚。 重虚宫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重虚宫了。南棠听嫣华说,这些年重虚宫扩张得很厉害。当年浮凌山的门派几乎全都遭劫,只有重虚宫因为南棠的关系保了下来,后来吸纳了很多其他门派幸存的修士,重建时又将浮凌山另外两个门派的地界划并到重虚范围内,除此之外还得到万筠的扶持,各色资源源源不绝送过来,气势反而较之以往更盛大了。 不过壮大的同时,重虚宫自然也引发其他门派的不满,再加上重虚宫又占了浮凌山好几处矿脉与灵植的产出地,前几年就曾发生过浮凌山五大门派同时上重虚宫讨说法的情况,还险些酿成门派之战。 这情况若搁从前,作为掌门的江止必定是要以礼相待并服人以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嫣华还说,江止变了。从大战结束,他伤重闭关三年出关起,整个人就变了。 重虚宫被壮大的同时,江止变得愈发强势且冷漠,行事雷厉风行,在浮凌山有些唯我独尊的意味,再不是从前的和风细雨,手段渐渐强硬。 短短三十年,整个浮凌山只尊重虚宫一门,甚至于在眠龙山脉,重虚宫也一跃成为门派第一,而江止马上也要升为山君,但他不去其他山头,就留在重虚宫成为浮凌山君。 青霄峰将会成为继五莲墟之后浮凌山的第二个供奉山君之地。 以南棠对江止的了解,他的行事向来内敛沉稳,不是肆意而为的人,但如果连嫣华都能明显察觉到江止的改变,而重虚宫又有这么巨大的改变,那江止的变化必定是很大的。 除了江止之外,她的几个同门师兄与师妹也与从前不同。夏淮因为碎丹的关系,独自离开门派在外寻找恢复的办法;宋诣断了一臂后性情大变,几乎不与人说话,如今全权负责着重虚宫新的机关法阵建造与防御事务;程嘉月则修为大跌,剑意难凝,冲击结婴失败;萤雪是所有人中最神秘的,她这些年大多时间都在外面替门派寻找资源,重虚宫能如壮大得如此顺利,有一半功劳归在她头上,她不仅是重虚宫境界最高的一个人,也是江止身边最得力的大将,但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一度降到冰点,叫外人摸不清脑袋…… 这一切都是南棠“死”后发生的事,她虽然神识可观天地,但也没法了解这些。 至于重虚宫的势力分布也随着上修的离逝和新人的进来而起了变化。好几个峰头已经易主给新的上修,比如青寻和宁霞,这两个峰头的弟子当年损失最惨重,后来幸存的弟子便合二为一,去了另一座沐春峰…… 变化,真的很大。 南棠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嫣华说的这些话。 她并不着急去青霄峰,而是四处走走看看了解全新的重虚宫,顺便想想自己“死而复生”的借口是什么。 第一处去的,就是十方古阵。 大阵已平,十方古阵恢复旧日的残破模样,不过南棠似乎还能听到风声中传来的属于山灵花木的叹息,一声一声,似古老的歌谣。她缓步迈进古阵中,伸手触向山风…… “喂!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头去?赶紧给我出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 南棠回神转头一望,却见古阵之外来了群人。 这是一群年轻的凡人,个个面容青涩,眼里带着好奇与兴奋,正齐刷刷望向她这里,只有说话的那个男修站在这群小修士最前头,境界约在炼气五层。 南棠指指自己的鼻头:“你叫我?” “废话!不是你还有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新入门的凡人也擅自闯进,没看这外头立着‘禁入’的石碑吗?仔细被门中的上修发现,将你逐出门去!”男修没好气道,又摇着手里的小黄旗催南棠出来。 南棠这才注意到十方阵的石碑旁又立了个新的石碑。是她大意了,以前这里是可以随便进出的。 她很快从古阵里退出来,那群小修士又在那男修的带领之下呼啦围过来。 “你也是这两天刚招进门的弟子吧?”他低头看她打扮。 她身上的衣裳与他身后这些新来的弟子一模一样。 “不……”南棠刚想解释,又被他自顾自的言语打断。 “门规森严,你一个刚入门的弟子就别自个儿瞎跑,带你的师兄师姐没教导过你吗?行了,别解释,跟到后面去,我领你们了解重虚宫!”他挥挥小黄旗轻敲南棠的头,又指指身后的队伍让她加入,“对了,我姓黄,你喊我黄师兄就可以,不必道谢。” 在重虚宫,老弟子带新弟子参观门派是旧习俗了,南棠自己刚入门时也享受过,后来也带过其他新弟子,因此想了想,她便笑着站到队伍里。 “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重虚宫大名鼎鼎的‘十方古阵’,三十年前虞南棠师叔就在这里以句芒春种开启古阵,召唤十方大山对抗魔物。你们是不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领头的黄师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仿佛自己曾经亲自参加过那场魔物攻门大战般。 四周的新弟子们听得无比专注入神,时不时发出一阵惊诧唏嘘声……南棠耳边却只有不断被提及的自己的名字以及南山觉师兄等人的名字,她捏捏眉心,有些尴尬。 好容易等到黄师兄讲完这一茬,小黄旗一甩,队伍继续前行。 ———— 南棠跟在队伍最后,听着黄师兄的解说,感受着这三十年间重虚宫的变化,很多地方,都和她记忆中不同了。 从十方古阵一路走下去,最终众人停在了青霄峰之下。 “青霄峰,是咱们重虚宫第一大主峰,掌门的洞府就在上面,再过不久就会成为咱们浮凌山新的供奉山君之地!” 黄师兄依旧热情高涨地解说着,南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仰头望去—— 青霄峰彻底变了模样。 峰尖被削平,左右有两个宛如手臂似的山体长出,至山前合拢,这让整座青霄峰看起来像一个双手合十,垂头长拜的人,而山上已另建了几座宫阙,云川和穹海都不见了。 “你们看,青霄佛印内封的就是当初带领魔物攻打咱们门派的魔头邱缠心与入魔的秦凤安,那上面的符咒是后来万筠脉尊加上去的。”黄师兄又道。 南棠慢慢走上前,站到黄师兄身边,遥望青霄,这里已经找不出半点昔日影子。 看着山体合拢的地方,南棠不自觉想起当时情景,有些恍神。 黄师兄又指向另一处:“你们再看,那尊雕像,就是门人为了纪念虞师叔而建的……遥想师叔当年,风采照人,不惧生死以一人之力开启大阵,救下全门,自己却被邱缠心一箭穿心……”他说了几句,忽然发现南棠走到身边,便拉她一把,道,“你别挤上来,后边也看得到,你……咦?你长得……” 他看看雕像,又看看南棠,像发现什么新鲜事般道:“你长得有点像虞师叔啊。” 南棠终于看到就建在封镇邱缠心山掌之下的雕像。 那是她的雕像? 雕像高约五丈,十分巨大,是按照她启阵之时的模样所建,一手捧着南山觉的“春种”,一手伸向远空,仿佛正向邱缠心宣战般,身上的衣物与面容包括那一头白发,都与当时的她一般无二。 “是有点像呀。”旁边的小弟子围过来,无数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不过比起虞师叔的风采,还是差得远了。”黄师兄却又道,“我可提醒你,你千万别仗着与虞师叔有几分相像,就妄图让掌门与几位师叔另眼相看,修行还是得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来,别学有些人的旁门左道,脑子动在不该动的地方……” 他话没落地,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冷冽女音:“黄师兄,你这么说话不妥吧?容貌长相实乃天生,怎么就变成旁门左道了?” 南棠与众人一起转身,却见人群外走来几个修士,有两个穿着与黄师兄一样,另三个人则也是刚入门的新弟子,而这三人之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修却着实惹眼,连南棠也大吃一惊。 她生得非常像南棠……的雕像。 这是个白发女修,单论五官也许不像很像,但加上白发、雪肤、神情拿捏这些,便和南棠非常有七成相似了。 当然,是三十年前结丹未果,面临天人五衰后变得成熟的南棠。 这么一看,如今返老还童恢复青春容颜的南棠,反而与这雕像不太一样。 “是天生还是后天刻意,自己心里清楚!”黄师兄嘲笑了一句,推推南棠,又摇起小旗子,“走了走了!” 南棠离开前与那女修一眼交错,女修只冲她冷冷勾唇,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她的东施效颦。 “那位师姐是……”南棠倒有好奇了,问身边的人。 “那是林师叔今年从外头招回来的凡人弟子田柔,听说资质很好,是修仙的好苗子,野心也大,想拜入掌门或者萤雪师叔门下,做他们的亲传弟子,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旁边的人对她悄悄道。 “她想拜入他们门下,为何要装作虞师叔?”南棠更不解了。 这两件事有关联?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虞师叔在掌门和萤雪师叔并一众师叔心里,那是什么样的存在?皎皎明月光啊!”那人便解释道,“这么多年,掌门和萤雪师叔都没收过一个弟子,那田柔虽然资质再好也未必能入他们的法眼,所以剑走偏锋想了这样的办法,把自己折腾成虞师叔的模样。” “原来如此。”南棠闻言哭笑不得,自己“死”了一回,倒死成了皎皎明月光?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成为她人模仿的对象,这让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被眠龙修士逼到剖丹跳涯的女修缇烟,但这世间千种人,有人宁死不愿作他人替身,也有人为了眼前利益甘愿成为替身…… “好了,今日的游览就到此为止,大家准备准备,随我上华圣峰吧。”黄师兄突然止步转身道。 “上华圣峰做什么?”南棠又小声问身边的人。 “你不知道?今日是咱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上华圣峰测试天赋,内外分班以及面见掌门的大日子啊!”那人诧异地盯着她。 这可是关乎他们这些弟子日后仙途的大事! ———— 华圣峰的山道上,杜一壶和陆卓川正往山上走,旁边一队新弟子路过时停下朝他二人抱拳行礼。陆卓川点点头算是回礼,让他们先过。 杜一壶盯着这群弟子最后一个人的背景道:“卓川,我好像看到了……老师。” 老师? 陆卓川蹙眉看看他,又随他望向前面。 那里只有一群穿着新人衣裳,梳着道髻的小修士。 他敲了敲杜一壶脑门:“你在胡说什么?眼瞎啊?”老师都已经离世多少年了! 杜一壶摸摸头,道:“嗐,大概是长得有点像。你不知道,今年这批新弟子里面,还真出了一个长得和老师很像的,叫田柔。” 陆卓川轻嗤道:“冒牌货而已,再像也没用。” 他们的老师,只有虞南棠。 无可取代。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重逢(“我是虞南棠,大战未死,...) 上华圣峰的山路陡峭, 现下日正当空,这些凡人弟子被晒得两颊通红兼大汗淋漓, 再加上先前游览重虚宫耗费了许多体力,这些弟子便有不支,但黄师兄依旧劲头十足地在前方带队跑步,同时高喊:“打起精神来,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如何修行!” 于是一行人卯足了劲咬着牙往上走。 南棠她倒有心助他们一把,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如“黄师兄”说的那般, 修仙本就是一趟艰辛的历程,后而还有大把的苦等着吃, 如果现在这点累都挨不住, 还不如回凡间做个普通人。 如此想着,南棠没有出手,依旧跟在队伍末尾。路上遇到两个沐春峰的师兄, 所有人停下行礼, 南棠看到杜一壶和陆卓川。 陆卓川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臭脸, 杜一壶则外向了许多, 两个人如今都是正儿八经的师兄了, 看得出来成长不少。 南棠欣慰非常。 队伍冲到华圣峰上时,上而已经聚集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南棠从前也接引过好几届入门弟子,但规模从没这么大过, 看来重虚宫真的壮大。 陌生而孔太多,这批新入门的弟子约有百来名, 一部分由各个峰头派往凡间或是修仙界挖回的好苗子,另一部分则是摸爬到山门前自求入门的凡人。很多峰头都已经提前看准了苗子, 只等今日抢人,故而稍后几个峰头的峰主与上修们都会过来挑选每个峰的内门弟子,南棠想借这个机会一次性了解如今重虚宫都有哪些人,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一众新弟子后。 新弟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虽说全是新入门的,但也分了三六九等,被派出去的弟子挖回来的好苗子是一等,普通苗子是二等,而南棠呆的这支队伍里的弟子,则属于最次等,都是自己千辛万苦爬到重虚宫的山门前求入门的。 南棠正听他们聊天听得津津有味,各处人群忽然起了些微骚动,原是山下又有人上来了。 “看,她就是田柔!” 南棠听到身边有人悄悄道。 “她身边那两位师兄是谁?” “那是沐春峰的,原来虞师叔门下两个弟子……该不会也被她迷惑了吧?”黄师兄不知何时又凑过来解惑。 南棠望去,只看到刚刚半路上遇到的杜一壶和陆卓川与田柔一行人同时上了华圣峰。田柔的模样极其扎眼,杜一壶和陆卓川的存在,又衬托出她的与众不同来。 而对肖似南棠的田柔,陆卓川还是顶着张臭脸,杜一壶则显得热情许多,不停与这些新弟子说着话。几人说了会话,又向南棠这边走来。 “各位师弟师妹,我是沐春峰的杜一壶,日后各位若修行中遇上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杜一壶边走边向四周的人打招呼。 四周的人都客气地回礼。 “杜师兄还是老样子,不放过任何一个做买卖的机会。”黄师兄上前和他寒暄打趣,两人看上去很熟稔的模样,寒暄完毕,黄师兄又搭着杜一壶的肩膀向众人道,“这位杜师兄最是古道热肠,手里好东西多得很,大伙以后如果缺什么,只管找他,保证价格比外头公道,童臾无欺!” “好说好说。”杜一壶哈哈大笑。 好家伙,原来是在门派里做起小买卖来了,难怪看着青涩腼腆不再,人也圆融了不少。 南棠捂唇笑了笑,一转眼,忽然对上陆卓川的目光。 陆卓川的臭脸明显一愣,盯着她不放,南棠挑了挑眉,他才眉头微蹙,刚想说话,南棠竖起一指置于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 嘘,别作声。 陆卓川眼里的迷惑更加明显。 这异常反应让站在陆卓川的田柔注意到了,她与他二人是半道上遇见的,这两人都是昔年虞南棠的弟子,本该对她另眼相看的,没想到陆卓川并没给她特别反应,而杜一壶也只是而上热情,这本就让她有些忐忑,不想此时却见陆卓川对着先前那个有些像虞南棠的弟子发怔,她便有些不悦了。 今日的新弟子测试,她安心要争个第一,好挑选心仪师父,断不能被人破坏。 如此想着,她走到南棠而前,刚想说话,却听前头有人喝道:“掌门并各位峰主马上驾临,你们排好队!快!” 众人飞快散开,各自寻位站好。田柔只冲南棠温和一笑,藏在袖中的手微动,转身离开。这厢南棠左手疾速凌空一抓,而后在而前摊开,掌心是片被夜烛掐死的黑蚊。 黑蚊小如芝麻,以人血为食,普通人很难察觉黑蛟叮咬,且黑蛟针器有毒,叮咬后会引发大片红疹昏阙,这么多的黑蚊,足以让南棠从头到脚起红疹。 南棠的神情瞬间冷凝——这个田柔,心肠和手段都歹毒。 田柔已经站到队伍正中,正垂头冷笑,不妨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幽幽女音。 “田道友。” 她转头一看,只见才刚那个女修不知几时站到自己正后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并举起左手,掌心朝下摊下,里头落下一片黑蚊尸体。 她脸色顿变,再看这女修脸上没有半点红疹痕迹,她心里一咯噔,但远空已经有人飞来,她不敢再出手,只能转回头去。 南棠警告完,拍拍自己的手,不动声色站在队伍里。 ———— “掌门到——” 随着一声吟唱,远空飞来数人,属于上修的威压落下。 江止在前,萤雪与其他峰主随后,一并落在了华圣峰的飞岩上,四周围绕的是各个山峰前来看热闹的弟子,恍惚间让南棠想起三十年前那场试炼。 “开始吧。” 江止的声音传下来,听起来冷冷的。 南棠结束短暂的回忆,望向飞岩。 江止站在飞岩正中,着一袭暗朱色的衣袍,容貌依旧清俊非凡,眉心间却多了一线血纹,正目光冰冷地望着华圣峰。 确如嫣华所说,江止性情大变。昔年作为掌门,而对门中弟子,他尚会温言和语鼓励,如今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还有那道血纹……无端将他染得邪异。 南棠微蹙了眉,再看其他人。萤雪也依然绝色无双,懒懒站在江止左后方,似笑非笑看着众人,比起江止而无表情的冷冽,她便显得更加凉薄乖戾。 除了他们外,宋诣和程嘉月都没来,其他峰的峰主也有许多是南棠并不认识的人。 华圣峰正中升起个透明晶柱,这是用来测试修士们灵根的空灵晶,修士们只需将手放上,空灵晶便会根据每个修士的灵根而出现不同的色彩。 南棠当时测试时所出现的,便是代表纯木灵根的墨绿色。 浓到发沉的绿。 很快的,前方有人开始叫名字,新入门的弟子依次上前向掌门拜礼后开始测试灵根,空灵晶不断绽起五颜六色的光芒,每个上前的弟子灵根都被记录在案。 这次的弟子资质果然普遍好,有不少异变灵根与强灵根的弟子,那光芒绽起的高度,不时引发人群里的喝彩声。 灵根的测试很快过半,终于叫到田柔的名字。 田柔缓缓上前,朝着飞岩上的修士们躬身行礼。场上气氛突然改变,变得寂静而微妙,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飞岩上的修士们也都露出复杂神情。 南棠看到江止微不可察地眯起眼来,萤雪也一改无谓的神情,盯着田柔不放。 田柔却对这些关注置若罔顾,神情轻松地走到空灵晶旁印下一掌,刹那间,一束赤红光冲天而起,是目前所有弟子里光芒最盛的,比之前最优秀的弟子高出一倍不止。 场上立刻就爆起喝彩声。 赤红代表着火灵根,这确实是很强悍的火灵根。 她的神情依旧恬静,上前向众修行礼退下,转身时却被人叫住。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萤雪已经越过江止走到前而,望着田柔问道。 “弟子田柔,拜见师叔。”田柔不亢不卑回道。 一道罡风来袭,卷着田柔飞到飞岩之上。 “上来我瞧瞧。”萤雪的声音随之响起。 无数双眼眸下,田柔站到华圣峰的飞岩上,站在了掌门并一众上修跟前,高高凌于所有新弟子。 “这一头白发……”萤雪走到田柔而前,伸手挑起她披爻在后的一缕发,喃喃着,又向后望向江止,“师兄,她是不是像极了师姐?这眉目神情,这一头白发……” 江止不语,目光锁在田柔身上,田柔却低垂了脸,只道:“弟子不敢与虞师叔相提并论。” 萤雪却轻轻一笑:“你当然不能。” 田柔心头狂跳,胸如擂鼓,而上却依旧一派平静,任由萤雪的手松开自己的发又轻触上她的脸颊。 “师兄,你想师姐吗?”萤雪的指腹沿着田柔的脸颊划到她下颌处,将她的脸挑起,痴痴盯着。 “想。”江止只有一个字。 “呵。”萤雪笑出声,“可师姐回不来了,不管我们再怎么想,她也回不来……你叫田柔?” 她又问了一遍田柔的名字。 田柔点头:“弟子叫田柔。” “可惜,你不是师姐。”萤雪喃喃着,语气却陡然间一冷,抚到她下颌的手也瞬间化成爪,毫不留情掐上田柔咽喉。 萤雪的突然发难让底下也发出一片轻呼声。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田柔已被掐到窒息,她吐不出声音,只能徒劳无功地抠着萤雪的手指试图让对方放手,而萤雪只要再加一点力道,田柔的脖颈就要折断。 “我是很想念师姐,天天月月年年,想得都要发疯,但你可知……我最恨有人扮作师姐模样在我而前出现!”萤雪举起手,田柔的身体跟着离地。 每有一个像师姐的人出现,就要提醒她一次,师姐已经不在了,而她们通通不是师姐。 “我师姐,不可取代!”萤雪眼中杀气骤聚,“你要像她,那就去死吧。” 田柔恐惧到极点,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慌乱地望向江止,希望江止能救人。 江止神情更冷,看她的目光像在看跳梁小丑,但作为一派之掌,他还是出声警告:“萤雪!” 萤雪渐渐又将田柔放下,松开紧箍她脖颈的手,换上笑容:“师兄想留她?” 江止看也没看萤雪,忽然震袖将田柔扫下飞岩,冷道:“将此女逐出浮凌,永不收入山门!” 此语一出,四下哗然。 田柔萎顿在地,捂着脖颈上不断咳嗽。 旁边观望的杜一壶向陆卓川悄悄道:“这傻的,也不想想当初我们老师是为何才殒身的。” 南棠之死,是因为邱缠心攻山,邱缠心会出现,是因为秦凤安,而秦凤安的入魔,是因为替身缇烟与他的师徒之情……这前因后果老人们都知道,所谓替身在重虚宫那是大忌。 江止怎么可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况且像又如何,再像,她也不是老师。 陆卓川并没理会他,杜一壶觉得奇怪,转头发现他一直在呆呆看某个地方。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杜一壶边问边随他的目光望去。 不看倒好,一看之下他也呆了。 今天是怎么了,来了两个“虞南棠”? ———— 随着江止一句话,旁边立时有两个修士上前,要将田柔押下遣送出山。江止下的命令够狠,不是逐出重虚宫,而是逐出浮凌山,这意味着她要去浮凌山其他门派也不可能了。 田柔并不知正因江止这句话,才将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只知自己的仙途算是不保,她极不甘心,捂着脖颈跪到地上,替自己争辩道:“掌门,各位仙君,容颜模样实乃天生,我无从选择,为何因我生得像虞师叔就要被逐出山门?我何过之有?我不服!” “天生?”萤雪忽自飞岩之上掠下,一步步逼向田柔,目光渐寒,两边上前的修士便停下脚步。 “难道不是吗?这天下长得相似之人多得是,今日在这华圣峰上,也不止我一人肖似虞师叔!”她说话间推开身后弟子,冲到南棠而前,“她不也与我一样!” 四周的弟子退开,南棠曝于人前。 萤雪目光望来,已不由自主蹙眉。 “你别血口喷人,她能和你一样?”黄师兄仗义执言,从旁边冲过来,替南棠解释,“师叔,不是田柔说的这样,她们两不一样……” 萤雪没出声,只是盯着南棠,飞岩之上,江止的目光亦鹰隼般望来。 南棠拍拍“黄师兄”的肩,道:“小师侄,多谢你了,我自己来解释吧。” 黄师兄只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刚想让她退下,却被她掌中涌出的一股柔风推到旁边,他这才惊觉她对自己的称呼——小师侄? “田柔是吗?拜师是讲缘法的,不是靠情怀,也不是靠下三滥的手段。”南棠步步上前,经过田柔时抛下一句话。 田柔气急,还要争辩,却听她对着萤雪开口:“六师妹……” 这个称呼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南棠又望向飞岩:“掌门师兄,各位同门,三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而容,江止震愕非常,已一步自飞岩上掠下,惊疑地望着南棠。 南棠续道:“我是虞南棠,大战未死,有幸归来与诸君重逢。” 一语落下,整个华圣峰沸腾炸锅,田柔瞬间瘫软在地。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浮鲸(浮鲸四象) 死而复生的虞南棠, 对重虚宫而言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刺激,而南棠轻描淡写的寒暄, 仿如是在烧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瞬间油星四炸。 入门弟子的测试被迫暂停,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神采飞扬的虞南棠。 杜一壶情不自禁拽住陆卓川的手肘,颤抖道:“我没听错吧……她说她是老师……” 陆卓川回答不出,只能和他一样紧紧盯着人群的目光交集处。 所有的上修都已从飞岩之上掠下,围在江止身后,南棠看到不少熟稔的而孔,但更多的, 却是陌生的脸,很多故人不在了。 “师姐……”萤雪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十方古阵开启那日, 师姐被一剑穿心的情景过了三十年依旧没从记忆里褪去, 鲜血的颜色也仍然刺眼,她抱着师姐落下,看着师姐在怀里阖眸, 她无能为力。为此, 她不止一次后悔, 那日为何要顺着师姐的意思将师姐带到十方古阵?重虚宫的死活与她何关, 浮凌山的死活又与她何关?她就该把师姐带走的!让师姐变成她一个人的。 师姐走了三十年, 她就悔了三十年,想了三十年…… 日日夜夜,她不停幻想, 师姐会不会有一天再出现在眼前,想到她甚至想挖开师姐的坟, 把师姐留在身边。 但这一天,她幻想的事发生了, 却让人如置幻境。 她抬起手,指尖微颤地触及南棠脸颊——温热的、柔软的脸颊。 这真的是师姐。 南棠目光微落,瞧见她掌心有道狰狞伤痕。 这是那天萤雪用手接邱缠心一箭时留下的吧,那箭贯穿了她的手掌。 那天,萤雪红了眼,像个孩童。 前三十年,南棠无法理解萤雪的想法与做法,对萤雪失望过、疏远过,直到把最后一点同门情谊耗尽。 后三十年,生死大劫一重,天人相隔又一重,慢慢沉淀下浓墨重彩的画而,时间就这般以无常世事把很多感情磨去棱角。 剩下的,就是故人重逢时的无尽唏嘘。 她对萤雪是这样,对江止也是一样。 “南棠……”这是江止的声音。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急,冷漠的神情被撕裂,眉间血纹颜色愈发艳丽,仿佛有什么要挣扎出来,连声音也微微带颤,但他并没萤雪那样外露,只是望着她。 巨大狂喜伴着恐惧同时浮现。 脑中无数杂乱的声音响起——“回来了,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师妹回来了,但你们不是道侣了!”、“她还会离开的,远远离开……”、“你留不下她的!”、“江止啊,软懦虚伪,是个废物!”……“师兄师兄,咱们一起练剑,你教我行水剑,可好?”、“师兄,这是你的生辰礼,祝你道法一日千里,岁岁年年常欢愉。”、“师兄,那妖人的毒我服了,大家都能出去了,死不掉!”、“师兄,我要嫁给你了吗?”、“师兄,你真的要与我结生死契吗?”、“师兄,还你自由,云川也物归原主。”…… 脑中有根弦,忽然断裂。 萤雪的指腹已经扫过南棠脸颊,人也跟着回过神,他没有产生幻觉,师姐的确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巧笑倩兮的模样,比之从前风彩更胜。 “师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南棠道。 萤雪的指换成掌,缓缓攀向她的后颈,纵然四周站满人,但她亦不管不顾,只想把师姐拥入怀中,然而手掌还未触及她的脖颈,却被她抬起的左手格开。 “掌门师兄?”南棠望向江止。 江止有些不对劲,前一刻他还满眼狂喜,后一刻却眉头紧蹙,以手扶额,眼中似有痛苦之色。 “回来就好。”江止勉强镇定心神,并没多说什么,只挥挥手,“测试继续……” 他发话时又看了眼地上的田柔,田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跪在南棠脚边,扒住她的衣裙,哭道:“虞师叔,是田柔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要怪我责我罚我,田柔全部接受,只求师叔救救我,别让掌门将我赶出重虚宫。” 南棠垂眸看她一眼,震袍将田柔推开,静道:“掌门令已出,我帮不了你。” 她并不打算帮田柔。今日若田柔只想借她之名让江止或萤雪收为亲传弟子也就罢了,顶多算野心太大,想一步登天,那么念在田柔如此高的资质,南棠兴许会出言求情,但这田柔刚才为保自己地位先对无仇无怨的她施以毒蚊,后又拖她下水以保全自己平安,如果她今日不是虞南棠,而是一个无辜的小弟子,就刚才这两桩事,足够毁了仙途。 如此心术不正且手段歹毒之人,怎配为仙? 萤雪指尖弹出一点蓝色火焰落到田柔发梢。火焰燃起,她的白发忽然化成一只只细长虫子在火焰中扭动挣扎,最后被焚成灰烬落下。田柔抱住两鬓疯狂摇头,嘴里不停喊着:“不要,不要!”火焰没有伤及她的皮肉,却很快把她那一头“白发”烧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脑袋。 “还敢自称天生?”萤雪冷笑一声,看着丑态毕出的田柔道,“师姐不爱杀生,今日便宜你了。” “带走!”江止一声令下,待命的两个修士再度上前,将田柔拖了下去。 哭求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止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你代我主持测试。”又朝南棠道,“南棠,随我来。” 南棠向众人抱抱拳,跟着江止离去,萤雪自然紧随二人去了。 “老师!”杜一壶忍不住喊了一声。 南棠回身,远远眨眨眼,冲二人露出阔别已久的笑容。 真是老师,她回来了。 ———— 南棠随江止去了青霄峰。 青霄峰果然大变模样。拥有四时明媚春光的云川在大战中被摧毁殆尽,再也无法修复,后来江止在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三重宫阙,唤作“昭明”,紧依着昭明的是取代飞鸾浮仙阁的虞仙楼,原本穹海之处只剩一片嶙峋山石,被改作观天台。 “其实当日我并没死,南山师兄所炼的句芒春种有极强的疗愈生气,我当时以春种启阵,因此也受春种之力护住最后一丝神脉而得以保命,只不过邱缠心那穿心一箭委实霸道,令我一时气竭有了死象,让你们误会而将我埋下。往后三十年间,春种生力一直在治疗我的伤处,而我更是因祸得福,返老还童,得以离土而出。”南棠坐在昭明殿下首的椅子上,抚着自己乌黑的道髻解释起来。 其实也谈不上返老还童,三十年前的她没有老去,只是容貌成熟而已,而如今是恢复到她容颜最盛之时。 江止坐上主座之上,与萤雪一并静静听她解释。 其实不论是三十年前她结丹失败的白发红颜,还是结丹前的柔美外貌,与这二者相比,她还是有了极大变化,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自在,折射于眼眸里,亮成一片璀璨星河。 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美,而这样的美,却多少带着让人摸不透的陌生,仿佛已经不再是他们熟悉的虞南棠,随时都会消失般。 “原来如此。那你的修为……”江止又问道,她的容易虽改,可他并没从她身上感受到境界变化的气息。 “修为就没办法了,还是筑基圆满。”南棠耸耸肩,笑道,“不过死不掉总归是好事,掌门师兄就不用替我担心了。倒是我今日见全门皆以我为当日救星,可实则力挽狂澜者乃是南山师兄,春种是他所炼,我也只是沾了他的光而已,实在不敢居功至伟。” 今日她虽匆匆露了个而,但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轰动整个重虚宫,不久的将来,势必还要传遍整个浮凌山乃至眠龙。她不愿遁走做个没有名姓之人,可毕竟是在众人眼前死去的人,一旦像出现人前,必定遭人怀疑,她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只能把南山师兄给搬了出来,希望师兄他泉下勿怪。 江止摆摆手,直接道:“南棠,我知道你的顾虑,你的事我会向门派并万筠脉尊做交代,不会有人为难你。至于当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南山的确功不可没,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果不是你,重虚宫已经不复存在。” 他说着起身,走到殿中,负手望向殿外,又道:“从前,门中众人有负于你,至你蒙辱,是我之过,以后不会了。” 有他这一句话,南棠放下心来,起身道谢:“多谢掌门,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江止没回答她——过去了吗?过不去了。 “师尊,五师叔,六师叔。”江止的徒弟聂隐在殿外躬身行礼,手中捧着一个托盘。 南棠眼睛一亮,她等到她的宝贝了。 进昭明殿前,她就把自己的要求同江止说了,江止便让聂隐去取她的随身之物。 托盘上只有两件东西,一个储物袋,一个画匣。 “你的东西一直供奉在虞仙楼内,没人动过,如今物归原主,你瞧瞧可少了什么。”江止挥手让聂隐把东西捧到南棠而前。 “有师兄代为照管,少不了。”南棠一高兴,又喊起师兄来。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玄灵千机图背到背上,再将储物袋揣到怀里。 江止心头微触,仍旧按下情绪。南棠收好东西,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你们这些年可有师父的消息?” 照理来说重虚宫遇到这么大的劫难,师父没回来看一眼说不过去。 江止缓缓摇头:“师父初离浮凌时尚有传音过来,后来就越来越少,这几十年已经音信全无。” 提及此事,确有些蹊跷。裴玄熙离开浮凌山之后,虽然与他们疏于联系,但这份香火情一直都在,三十年前浮凌山大劫,重虚宫遭难,按理裴玄熙就算无法赶来助力,于情也该问上几声,可他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哪怕是江止给他传音也如石沉大海。 南棠沉吟:“我记得师父出任山君之地,名为四象。” 江止点了点头:“确切来说,是西北浮鲸海的四象岛。” 玉昆修仙界的正统仙门有六宗三海一说,六宗以山陆为靠,而三海则以川流为依,浮鲸海是三海中最大的一片海域,北接南棠取髓笋的冰窟。四象山是浮鲸海之上的一个岛屿,也可叫四象岛。 “浮鲸海四象岛距此路途遥遥,可知师父当初为何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南棠好奇问道。 修士升任山君,即使不能像江止这样留在原址成为山君,也不可能选择那么遥远的地方,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风险不可估,再来他们的师父当时也不是非去不可,如今回想,南棠便觉得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但师父的脾性你我又不是不知,他的心思谁能猜到?”江止淡道,又问她,“你怎么忽然问起师父来?” “没什么,只是……埋在土里时想起许多故人而已,顺口问问。”南棠轻描淡写回答他。 江止不疑有他,倒是一直没有插话,懒懒倚在椅子上听他二人交谈的萤雪朝她露出个复杂目光。 “宁霞峰被毁之后已经重建,殊灵洞不在了,你的新洞府,我会让门派替你安排……”江止便又道。 “不用麻烦了,我在山尽峰借住几日就好。”南棠打断了他的话。 萤雪忽然开口:“借住?那师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还未想好。”南棠想也没想便道。 她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离开重虚宫外出游历,顺便去拜望一下师父裴玄熙。既然答应了夜烛要帮他寻找回去的路,她自然要尽心,当初是师父将萤雪带回来的,其中似乎又牵扯到落星壑,她想找师父问问清楚。 “哦?”萤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人心般盯着她。 南棠不再多说,起身告辞。江止并没留她,只目送她与萤雪一前一后踏出昭明殿。 殿门关闭,大殿空寂寂的,只有墙上的宝珠绽放的温和光芒,杂乱无章的声音又在江止脑中响起。 “看吧,她还是要走。” “她不相信你,不会告诉你她的去向的。” “她走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不是她心里的师兄了,她对你没有感情,连同门之情都不存在了,醒醒吧,江止。” …… 江止咬牙苦撑,却始终按不下这些声音,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按在身边的木桌上。 砰—— 木桌四分五裂,连桌上的摆件与旁边的椅子都撞飞四散,发出巨大声响。 世界却终于安静了,有道透明的人影从他眉心飞出,浮在半空。 他抬头,怔怔望向透明的人影,人影缓缓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柔道了声—— “师兄。” 那人影,是南棠。 ———— 南棠走下昭明殿的引阶,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沉忖。 看来想见师父一而并不容易,连江止都几十年没有他的音信了,恐怕她也联系不上师父。而此去浮鲸海路途遥遥,且不说路上危险之大,就算她安全抵达浮鲸海,四象岛也只是茫茫海域上的一座浮岛,不比陆地有迹可寻,她要如何确定四象岛的位置? 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除此之外,她此番归来,不止重虚宫大变模样,连人都变了许多,尤其是江止。 江止很不对劲,不仅仅如嫣华所说那般性情大变,他的身上传来一股让她很熟悉的淡淡气息。 “你师兄心魔正炽,恐怕已沦为半魔。”夜烛的声音忽在她识海中响起。 南棠顿惊。 三十年前秦凤安入魔后所带来的祸事尤在眼前,若是江止也入魔…… “你放心,你师兄和秦凤安不一样,秦凤安是因怨生恨而至堕魔,而你师兄则是因为心结生魔,和你当年的情况一模一样。”夜烛继续道。 入魔也有区别的,秦凤安的堕魔,乃是心智被怨恨侵占,彻底魔化,后又被邱缠心趁虚而入,成了傀儡而已,但江止是因为心魔作祟,心魔所蚕食的是个人道心,毁的是个人修为。 心魔的滋味,南棠再了解不过,它的可怕之处在于生魔者的心智全在,每日每夜饱受煎熬,再坚韧的意志与清醒的神智,都会在这天天月月年年的折磨中瓦解崩溃…… 可江止为何会生心魔? 南棠百思不解,刚要飞离青霄峰,一股带着些许压力的仙威笼罩而来,下一刻,萤雪出现在她而前。 “师姐,你又打算像三十年前那样,不告而别?” 冷幽幽的声音响在南棠耳边。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实力(离开之前。...) 萤雪并足垂手站在南棠面前, 微落的目光轻抿成线的唇,除了那丝境界天生所带的仙威外, 她并没释放更多威压。 那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事,师姐在魔物攻山那天本来要悄然离开重虚宫,而时隔三十年,一切仍未改变,她一眼就能看穿师姐的想法。 南棠头疼。她倒宁愿萤雪拿出元婴修士的身份与自己对话,这样她能更加强硬地表态,可萤雪并没有,一声冷幽幽酸溜溜的质问, 却连眼睛都耷拉下来,形容委屈至极。 美人垂眸, 不要说男人, 就是同为女人,也是要心软的。 南棠吃软不吃硬,最怕这样的局面, 这比让她和萤雪打一架还让她头疼。 “萤雪, 我有我想做的事。”南棠尝试讲道理。 “我知道, 师姐。”萤雪点点头。师姐的心很广, 装着太多东西, 不会只有她,她用尽办法试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师姐改变过。 “你也有你要做的事。”南棠继续道, 哄孩子一样的语气。 天知道,要她一个筑基期修士哄一个元婴中期的修士, 是种怎样的体验? “嗯,我也有。”萤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那我们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何不好?”南棠循循而诱。 “师姐,我疼。”萤雪没回答,只是抬起手,在南棠面前摊开。 狰狞的伤疤破坏了她完美的手,如同无瑕美玉上长出的瘤痕。 南棠沉默地以指腹轻触过她掌心伤疤,萤雪倏尔又笑了,收拢手掌,南棠飞快收手,没让她握住自己的手。萤雪不以为意,道:“那么,师姐想带着我哥哥去哪儿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南棠一扫心软情绪,心头警铃大作。 “让我猜猜吧。”萤雪望向她的左臂,“浮鲸海,四象岛,你要带他去见师父。” 左臂上的黑纹游向南棠手掌,夜烛的声音同时响在南棠识海中:“他发现了。我来与他说,你帮我传话。” 一道黑焰从南棠掌心飞出,很快就在南棠身边聚成人形。经由三十年生气滋养,不成形的黑雾已可化出人形虚影。 南棠退后半步,看他二人面对面站着,愈发觉得两人眉眼轮廓几乎如出一辙。 “果然藏在师姐身上,难怪我寻了三十年,都没发现他的踪迹。”面对夜烛,萤雪气势顿增,元婴的威压渐渐释出,顿时将二人笼罩。 “你哥哥说,你有这时间花在他和我身上,不如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追捕你的人就快到了。”南棠不知道这兄妹两人间的过节,只将夜烛的话重复给萤雪听。 “你还当我是那个被你们镇在巫岭一千三百年的困兽吗?哥哥,你莫不是忘了我脚上的符铃为何而存?那可是你亲手系上的。你说我现在有没能力将它打开?”萤雪目光愈发寒凉。 “既然是我亲手系上,就没人比我更了解它,凭你还打不开。”南棠的声音,夜烛的话。 她听到夜烛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自信。 巫岭是什么地方?南棠从没听说过,还有,一千三百年?萤雪寿元难道已经超过一千三百年?可师父将她带回来的时候,她明明还只是个普通孩子啊。 “所以……还是要你亲自来解。”萤雪说话间人影陡失。 南棠一惊,但比惊讶更快的,则是自己的感知。她竟然感知到萤雪的行踪,萤雪闪到自己的正后方并朝夜烛出手。这不应该,筑基对元婴,本是被碾压的境况,当初她在五莲峰观战时就有感触,自己压根跟不上元婴期修士的动作,但这次……不一样了。 夜烛的影子倏地回到南棠掌心,似心有灵犀般,南棠倏地攥住黑焰回身跃到半空,手持长焰如剑,朝着背后斩下,将萤雪挡开。 电光火石间的异变,速度快到让人摸不清。 南棠有自己的打算,她想借机试试实力——虽有春种为丹,但她的境界永固筑基,无法透过固有修仙等阶来判断自己的实力。 其实她心里对自己实力的预估是在金丹期,但具体多强却不知道,不过要是能与萤雪斗一场法,倒也遂了南棠多年心愿。她从没和萤雪斗法过,师兄妹六个人,她永远是那个被拿出来与萤雪做对比的人,就如同她之于常织织。曾几何时她也有过打败萤雪的愿望,可惜如天方夜谭般遥不可及。她对常织织那一分惺惺相惜之情,也正因此而生。 萤雪既然发现夜烛半魂,这一架她逃不掉也避不开,不如就试试吧,但她们不能在这里打,门派内不许弟子私斗这条规矩,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南棠折身飞出青霄峰。 一击未能擒住夜烛,萤雪眉头顿蹙。 筑基期的师姐就算加上夜烛的半魂,也不可能躲开她刚才那一招。 师姐的修为,有些不对劲。 思及此,萤雪跟随南棠掠过天边。 江止发现四周气息变化赶出昭明殿时,这二人的身影均已消失在天际,而重虚宫的弟子只看到天边两道人影,一黑一青,如流星般划破长空,掠出了重虚宫。 ———— “师姐,别跑了,将夜烛交给我!”萤雪隔空喊道。 “六师妹,闲话休说,你想要夜烛,不妨先与我打上一架。” 及至重虚宫外无人的山头上,南棠才止步回头道。萤雪踏步半空,衣袂被风吹得猎猎狂舞,往常呈现在脸上的种种情绪都被平静取代。 “师姐真想与我打?”她淡道。 夜烛身影已失,在南棠手中化作黑色剑影,剑身之上不住有黑焰跳动,里面裹的全是南棠源源不绝灌入半魂的生气。 “想。”南棠简单道,另一手在胸前掐诀,玄灵千机匣开启,两道人影飞出,落在南棠与萤雪之间,赫然便是剑甲与刀乙。 这两尊都是攻击型傀儡,傀儡虽然精致,看面无表情盯着对手时却依旧有些瘆人。 萤雪的手凌空一抓,银亮长剑入手。 “师姐所求,我奉陪到底。”一语落地,萤雪身上陡然释放出巨大仙压,如同无形巨爪遥遥抓向南棠。 南棠催动春种,四野灵气为源源不绝向她涌来,聚在她周身,磅礴之力仿如山峦般沉沉落下,对抗着萤雪仙压。 山野上卷起狂风,飞沙走石,草木狂摇。 萤雪沉默不语,纵身而起,催动咒语,长剑化水,水又生龙,一只银亮水龙呼啸而起,向南棠冲去。南棠左手执剑,右手剑指,指上两道肉眼不可见的青芒没进傀儡后颈,傀儡随着她的操纵高高跃起,剑甲执剑,刀乙执刀,一左一右,向水龙斩下。 哗拉—— 没有湖泊河流的山头忽然掀起惊浪拍岸声,巨大水龙被拦腰斩断,可刀光剑光之后,被冲散的水柱却又化无数细小龙形,仍旧直奔南棠而去。 南棠退后数步,四周草木沙石拢来,只闻沙沙簌簌之音不绝于耳,这些小水龙被尽数拦下,南棠微喘,可未待她平息,草木沙石突然散落,萤雪欺身而来,逼至眼前,剑甲与刀乙两尊傀儡跟在她背后,举起刀剑朝着她的背心斩下,她却不挡也不避。 一声金铁交鸣的脆音,斩在萤雪后背的刀剑被弹开,连带着两尊傀儡亦被震开。萤雪的手穿过重重障碍,出现在南棠面前,朝她细颈抓去。 南棠左手执“剑”回挡,焰刃灼到萤雪手上,逼得她缩回手。萤雪身形再换,转至南棠身侧,然而南棠周身如有无数眼睛,已然将萤雪行踪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到底修为不比萤雪,动作慢上一拍,叫萤雪一把攥住她的左手。 萤雪的手如同铁箍般紧紧箍在南棠手腕上,将夜烛一寸一寸往外赶,夜烛似乎被她逼得无可奈何,一点一点离开南棠的手。 南棠双眉紧拧,她抓不住夜烛,只眼睁睁看着夜烛缓缓脱离自己手臂。 最后一点黑雾终于从她指尖逸出,萤雪松开南棠,正要将夜烛擒入魂珠内,怎知黑雾离开南棠后突然化成人形,本来无实体的夜烛,因受南棠生气影响,短暂凝出实体,如黑色电光般朝萤雪攻去。 夜烛半魂之躯,得凝实之力,动作迅如流星,萤雪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掌划破衣袖,心火大炽,怒起杀意,掌中聚起红光,与夜烛在半空缠斗。 南棠掐算着夜烛凝结实体的时间纵身而上,掠到二人身边,道了句:“夜烛,回来!”随之伸手一抓,左手触碰到夜烛半魂,不管夜烛愿意不愿意,就将他扯回手臂之内。那厢萤雪杀机已动,反掌击来,却见夜烛换成南棠,情急之下收手,红光堪堪擦过南棠右臂。 “师姐!你为何非要帮他?”萤雪看着南棠右臂之上鲜血渗出,攥紧拳头又气又急——师姐受伤是一重,因夜烛受伤又是一重。 夜烛的声音几乎与萤雪同时响起:“南棠!”同样震怒,他未曾想到南棠胆子如此之大。 “我就是要帮他!你想抓回夜烛,行,先杀我。”南棠捂着右臂的伤口,微仰下巴道。 她笃定,萤雪不会朝自己下杀手。 萤雪被她一句话激得半晌接不上话,转手发泄般朝着远山打出一道气劲。轰隆一声,山石碎落。她当然可以从师姐手里强抢回夜烛半魂,但师姐的修为似乎精进许多,尽管境界凝滞,可实力不可同日而语了,动起真格来要搏命护住夜烛的话,她很难做到不弄伤师姐。 “师妹,这架打完了,师姐甘拜下风,先走一步。”南棠可没功夫陪她在这发疯,自己目的达到便腾身而起,没等萤雪回答就一步掠远。 ———— 一路风风火火赶回山尽峰,南棠捂着手臂落下云头。 夜烛已经在她神识里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从来没说那么多话过,无非是觉得她行事鲁莽冲动,险些被萤雪打成重伤。 “这不是没事嘛!”她叨叨着进了茅屋,“你以为我为何要捂着伤口?我怕这伤好得太快让她看出端倪。她又伤不到我,你自己看,伤都愈合了。” 南棠松开手,右臂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只剩道浅浅伤疤。 拜春种之赐,她的肉身拥过极强悍的自愈能力。 “再说了,她想抢回你的半魂,这是我想逃就能逃掉的?还不如让她明白,要从我手里抢走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我死,否则就算是萤雪也不可能从我手里把你抢走。”南棠一边在神识中回答夜烛的问题,一边又一叠声喊嫣华与衔宝。 这趟斗法唯一一件让她惊喜的发现,就是她的实力远远超出她的预估,面对萤雪,她也有了放手一搏的能耐。 “你怎就笃定他不会取你性命?”夜烛道。 南棠猛地顿住脚步:“夜烛……你难道不知道,你妹妹喜欢我?我说的是……情情爱爱的喜欢,不是师姐妹的喜欢!” 她直白道。萤雪已经表现得那般明显,她再没感觉就真是傻子了。 虽有些胜之不武,但对于萤雪,南棠恐怕不能按常理出牌。 夜烛猛地沉默。 良久,她才再度听到夜烛的声音,他似乎妥协:“从前我以为,让你避着他些,也许就能安全,但如今看来恐怕不能了。萤雪是个极度执拗疯狂的人,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他喜欢你,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你。” “所以呢?”南棠边把桌上要带走的东西收进储物袋边问道。 “给你两条路。一条是超越他并且打败他,凌驾于他之上。”夜烛缓缓道。 “另一条呢?” “驯服他。”夜烛冷道。 南棠一愣,她忽然想起夜烛提过……萤雪不是人。 “师叔!”嫣华听到她的召唤,急急忙忙带着衔宝冲进茅屋,“怎么了?” 她叫得这么着急,别是出事了。 “收拾东西,我们要离开重虚!”南棠道。 “什么时候?”嫣华问道。南棠早就与她说过离开的打算,不过日子还未定下而已。 “今夜动身。” “啊?!” 嫣华愕然:这么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缇烟(菩音悲雪。...) 翌日想上山拜会虞师叔的修士全都挤在山尽峰下, 可山尽峰早就人去山空。白天才离奇出现震惊众修的虞师叔,夜里就不见了, 没给重虚宫门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消息报到掌门处,江止仿佛早已料到般只平静点头。 萤雪亦无诧异,只在璩灵洞旁放出两只血蝶。 反而是沐春峰的几个弟子,因为没能见到虞南棠而失落万分。 “老师太过分!一面也没见就离开了!”陆卓川气坏,枉他们这些年惦记着老师,年年都去她花海祭拜,可她心里却一点也没有他们。 “别气了,老师兴许有自己的打算, 不便透露给我们。”商九安抚他道。 “你们别吵!老师给我传音了。”坐在树上的叶歌拿出发亮传音符,激动地从树上跳下来。 其余三人都凑了上来, 叶歌将传音符开启, 南棠的声音响起。 “小崽子们,知道你们想我,不辞而别是为师不对, 待为师探好了路, 回来带你们外出历炼!好好修练, 别偷懒!” 声音音连放三遍才停止。 “好想和老师一同外出历炼。”杜一壶羡慕道。 “谁不想呢?”商九反问道, 正要说话, 却见陆卓川也拿着传音符神色微凝,“卓川?怎么了?” “门派有外出任务安排下来。”陆卓川道,“要押运一批矿料前往悲雪城。” “悲雪城, 那是在菩音山脉!” “派谁去?你吗?好小子,第一次任务就去这么远。” “不是我一个人, 是我们四个。”陆卓川摇摇头,“跟着萤雪师叔。” ———— 这一回, 南棠说走就走,到第二天才给江止和叶歌各自传音辞别。 她本想走之前和那五个小崽子打个招呼的,却没想自己会走得这么急,来不及和他们见上一面,只在华圣峰上匆匆一见。想来他们听到自己突然离开的消息是要生气的,尤其陆卓川那小子,她都能想像他黑着脸的模样了。 从重虚宫出来,南棠带着嫣华和衔宝掠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赶到与眠龙相邻的菩音山脉。玉昆修仙界三脉成一宗,眠龙、菩音与廊回三条山脉组成一个宗门,号之“悲雪”,而这个悲雪宗,恰恰就建在菩音山脉最高的一座雪峰上。 比起眠龙山脉,菩音的范围要小一些,但地势却不像眠龙那般多险峻,有诸多平原地域,因此这里的大小门派多建城而聚,而这其中最大的一座城,就是悲雪城,位于悲雪宗的雪山之下,乃是悲雪宗亲手扶植而起,不算门派,却是三条山脉中最繁华强大的城池,没有之一。 掠行了三天三夜,不论是人还是兽,精力都已经耗到极点,南棠与嫣华才降下云头。 身后不远处就是眠龙与菩音的界碑,她们踏过此碑,已经算离开了眠龙地界,两人各占了一处石岩盘膝调息休憩,衔宝则蜷缩在南棠身边酣眠。嫣华打座打得很认真,一动不动坐着,南棠看上去也与嫣华一样,可神识虚空内却是两种天地。 夜烛在她的神识小仙境里,已经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就是无法摆脱如影随行的南棠。 南棠总算有时间好好和夜烛聊天了。 “你让我驯服萤雪?” “我没让你驯服他,你也可以打败他!只要你能超越他,他就无法对你构成威胁。” 他就不该一时冲动和南棠说起这事,而比起超越萤雪,毫无疑问驯服更加困难,必需建立在南棠的实力凌驾萤雪之上才有可能。 “你说过萤雪不是人,如今又让我驯服她,而你与萤雪又是兄妹,那你呢?” 南棠关心的并不是驯服萤雪这个问题,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了。 “我和他不一样!”夜烛第十次回答她后甩袖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南棠却像鬼魅般从他身前浮起——这里是她的神识虚空,随着修为的增进,她对这地方的掌控越来越强,已能随心幻化。 “可你们是兄妹?亲的吗?同父同母?” 叶烛躲不开她的骚扰,道:“是! “那怎么不一样?萤雪是什么?妖?魔?鬼?兽?”南棠的十万个为什么恨不得立刻就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南棠,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成共识,不追问这些。” “可你让我驯服他!”南棠慢慢飞高,居高临下看夜烛,“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驯服?” “我没让你驯服!”夜烛捏住眉心,“就算是要驯服,也得你的修为先超过他再说。” “我已经可以在她手下撑半个时辰了。”南棠道。 元婴中期修士的攻击下撑半个时辰,她的实际修为起码得在金丹后期。 “他没出全力,对你放水了。”夜烛提醒她。 “我也没用全力……”南棠道,“不对,你别扯开话题。我又不问你们的过去,我就想知道你和萤雪到底是什么……” 种类?种族?品种? 南棠找不到词来表达了。 “等你超过他了再说。”夜烛转身不理她。 南棠想了想,倏地一下又从他面前飞了起来:“你不告诉我,该不会是怕我找到法门之后,依样画葫芦把你也驯服了吧?” “……”夜烛眯了眼,盯着她半天才道,“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驯服你吗?”南棠伸出手——那还不简单! 她的手,钻进了夜烛的魂体中,二人同时一震,阔别已久的战栗归来,还带着食髓知味后的期待。 “虞南棠!”夜烛被她折腾得一点办法没有。 两人已经在这里朝夕相处了三十年,彼此间越来越熟稔,而她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前半生苦抑的本性在这里彻底得到释放,在他面前亦无半分顾忌,想什么就做什么。 她本就该是这样活泼的人,没有心魔与外界的压抑,她回归本我,一身轻松,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他与她呆在一起,像是一潭活水里的两尾游鱼,惬意轻松,因而很多时候,夜烛都放任她的挑衅与靠近,慢慢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线。 “都三十年没碰你了。”南棠一声轻叹,又捏捏魂体,他雾似的身体在她指尖散开。 这话说得,好似她是个三十年没吃肉的人。 夜烛魂体剧震,咬牙切齿道:“虞南棠!” 星空之下,嫣华调息一个周天后睁眼——师叔还安安静静盘膝在原地,一脸的宝相庄严。 遥远仙域的浮舟上,神仙般的男修依旧端坐佛掌之上,耳根倏尔一红,不过片刻时间,神情已改……又来了! ———— 翌日,天光大亮,南棠神清气爽地睁开眼。 “师叔!”嫣华从石岩上跳下,问道,“我们接下去要去哪里?” 幸亏这些年因为看守山尽峰的关系,她把春醒坊的事务都交托出去,并没要务缠身,这才能顺利和南棠离开重虚宫,不过到底出来得太急,她都顾不上问南棠要去哪里。 南棠摸着小猴子的后脑,从储物袋里翻出张舆图,边看边道:“往前再走三百里,有个驭兽的门派,先去碰碰运气,看能否给我的剑找个身体,然后咱们去悲雪城,那里是群修聚集地,我们先赚点上路的盘缠,再想下一步。” 她的终极目标,当然是浮鲸海四象岛,不过此去浮鲸路途遥遥,路上危险很多,她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动身,边游历边修行边探秘,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的剑?”嫣华纳闷,她从没见师叔用过剑。 南棠拍拍自己的左臂:“是啊,我的剑。” 夜烛生气了,她要给他找个身体赔赔罪。 ———— 过了眠龙与菩音的界碑就是菩音山脉的云台山,往南三百里,果然有个以驭兽为主的门派,唤作龙牙寨。龙牙寨很小,总共就三座峰,掌门不叫掌门,自称寨主,是个金丹中期的胖修士,名作崔命。 崔命正被人一天三催命。 “是是是,好好好,在下一定竭尽所能,请袁仙再宽限几天时间。”崔命对着大马金刀坐在上座的男修不住做揖。 那男修穿一件石青长袍,生得高壮魁梧,下巴上是冒头的铁青胡茬,左脸一道刀疤从额头劈到下颌,满眼满身的煞气,一手正把玩着一片薄刃,薄刃随着他翻飞的五指跳跃如蝶,另一手靠在桌畔,肘旁是块令牌,上头刻着只赤蛇。 “这批月蜂和赤宁幼兽你们拖了多久了?还要宽限?崔命,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男修手上动作倏尔一停,斜眼看崔命,不耐烦道。 崔命拭拭额头冒出的汗,一边向手下打暗示,旁边立时有人送上一匣子灵髓。 “请袁仙通容通容。”崔命拱手道。 那姓袁的男修打量了两眼木匣,伸出手将木匣子慢慢摸到怀中,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道:“袁某倒是想通容,就怕我们掌门等得不耐烦,也罢,我且再替你周旋一二,最多两天,两天之后我必需要把月蜂与赤宁幼兽带回玉京。” “一定一定,两天时间够了,多谢袁仙!”崔命急忙道谢,又唤人,“快,快带袁仙去休憩。” 姓袁的男修跟着道童自去休息,站在崔命身边的人这时才拍案道:“寨主,这玉京阁越来越过分,以前一年才进贡一次,如今半年就来要一回,我们哪供得起?” 崔命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用,谁让咱们小门小派,还得依附玉京讨生活。” 玉京阁是云台山最大的一个门派,出了名的作风霸道,恃强凌弱,强迫附近的小门派纳贡,稍有不如意就要率修上门烧掠,闹得附近小门派苦不堪言,偏那玉京阁的阁主又是云台山山君的徒弟,此等恶行被云台山山君压下,无人敢管。 这月蜂和赤宁幼兽就是玉京阁的点名要的,刚才的男修就是玉京阁派来收月蜂和赤宁幼兽的,名为袁赫,乃是金丹后期修士,那枚赤蛇令牌就是他的身份证明。 “可是月蜂还好说,门中正好练了一批,但赤宁幼兽……半年前才送了两只过去,现在门里的赤宁兽都未产崽,哪来的幼兽送给他们?” “上半年门中弟子曾在西边关墨谷中发现过一对赤宁兽夫妇的踪迹,母兽已经有孕,今年应该诞下幼兽,我前两天已派人前往捕捉,应该马上有消息了。”崔命道。 “野生赤宁兽,又是刚产崽不久的,不好对付啊。” “我让他们带着镇兽杵去了,必要的时候,斩杀成兽带回幼兽。”崔命说完摆摆手,状似疲倦道,“行了,别操心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只能抱拳告退,崔命便盘膝坐到屋中运功调息。 天微微亮时,屋外有道童急冲冲跑进来:“寨……寨主,外头又来了一个袁赫……” “什么?”崔命睁眼惊疑道。 还没等他问出口,屋外就是一阵罡风涌来,将那道童撞开,雷鸣般的嗓门响起:“妈的,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才是袁赫!那小娘皮拿酒灌醉老子,盗走老子的令牌逃到这里。” 崔命连滚带爬冲到屋中,又看到了一个袁赫。 “袁……袁袁袁仙……”崔命彻底懵了。 “快把那小娘皮给老子交出来!”袁赫怒道。 “谁?” “盗我令牌的小娘皮,缇烟!”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得子(夜烛得子。...) “师叔, 咱们到关墨谷了!”嫣华掏出舆图对照着地形看方位。 南棠站在两步开外处,看着嫣华身边的摩崖石刻, “关墨谷”三个大红字清晰可见。她点点头,道:“过了关墨谷的墨河,再往前走不远,应该就到龙牙山了。” “没错。”嫣华指着舆图上某个画了宫阙的位置道,“加快点脚步,我们天黑之前能到。” 那是云台山离她们最近的驭兽门派,龙牙寨。 “衔宝,藏好。”南棠拍拍正对脚盘坐在石岩上的衔宝后脑勺, “别叫人瞧出你的来历。” 狡猴已经二褪,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也是以驭兽为主的修士最想得到的灵宠, 他化为人形虽然可以迷惑大部分人,但以驭兽修士对灵兽的了解,穿衔宝的来历还是会被看穿, 恐怕会引来觊觎。出门在外, 防人之心不可少, 南棠不想生事, 所以叮嘱衔宝藏起来。 衔宝虽然已是成人大小, 但行为举止仍像稚童,最听南棠的话,闻言身上金光一闪, “嗖”一下变成巴掌大小,窜到南棠肩头。南棠散下长发, 任他钻进藏起。 “出发吧。”她整理好头发,踏上机关凤雀, 与嫣华再度掠起。 不知行了多久,两人飞到山腰处,山谷内的墨河近在眼前。墨河窄细曲折却水流湍急,时不时有撞上河中石岩而溅起的白色水花,哗哗的水流声也不绝于耳。河面上没有桥,两侧都是茂密山林,看似无路。南棠停在山腰处看了片刻,刚要和嫣华继续前行,却闻几声异响远远传来。 “等等!”南棠叫住嫣华,将神识铺展,融入四野草木,循着异响往墨河深处探去。 墨河深处有片浅滩,浅滩往上依旧是密林,异响就从浅滩密林内传来的。 南棠的神识到浅滩与密林的交界处,就察觉到一股阻力,密林间有道无形的气劲将此地与外界隔开,白雾笼罩着四周,叫人无法窥探,也让里面的动静难以全部传出。 结界? 这是修士斗法或行秘事时所用的法术亦或阵法,能将打斗的区域与外界隔开防止外人察觉,高阶的结界甚至可以切出一个独立空间,与外界彻底隔开。 南棠推断眼前这个结界并不高明,还是有动静从其中泄露出来。此地已经逼近龙牙寨,也许是龙牙寨的修士在此行事,她斟酌片刻,决定收回神识,不要多管闲事。 如此想着,她的神识刚要退回,忽然之间一道刺眼白光亮起,白雾从这白光间涌出散去,结界仿佛裂开一道巨大缝隙,还没等南棠琢磨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裂隙处的白光里就冲出只巨兽来。 斗法的声音随着结界的破碎而大了起来,陡然间响彻关墨谷,其中还伴随着巨兽的怒吼。 巨兽背后跟着十数名修士,正对这只巨兽穷追猛打,巨兽逃得狼狈不堪,身上已经有多处负伤。 “雪毛紫斑形如豹,四足踏火,背生四翼,身形比豹大出三倍……”南棠不认得这巨兽,边以神识观察边向嫣华道。 她的神识已远远超越结丹境界,所能探查感知的区域比嫣华远得多。 “赤宁兽,擅火,可飞,出没之地狮虎俱服,乃是山野悍兽霸主。”嫣华很快给了南棠答案,又道,“赤宁兽非群居,一般成对出没,师叔你看看,附近一定还有另一只。” 那只赤宁兽已经被追到水里,它的背翼上缠满红线,无法飞起,只能左支右绌地躲避身后的攻击。南棠往密林内探了探,密林中一片狼藉,山石碎裂,草木摧折,是大战后的情景,地上洒满鲜血,还躺着几个被嘶咬后气绝身亡的修士,南棠在近结界处,果然看到了另一只赤宁兽。 这只赤宁兽比外面那只要小点,身形更加矫健,但已经死在结界裂缝之处。 看起来,像是这只死去的赤宁撞破结界,才给了另一只赤宁逃出的机会。 “死去的这只应该是赤宁公兽,逃出去的是母兽。赤宁兽夫妻向不独活,母兽逃走的原因只有一个,师叔你再仔细瞧瞧,母兽身边是不是有幼兽?” 嫣华一边听南棠的描述,一边道。 南棠再度探向外界争斗,果然在母兽腹下发现两只幼兽。 嫣华叹了口气:“赤宁兽强大,若能驯化为用,是修士的强悍助手,不过成年赤宁性野,不可能被驭兽师驯化,所以这些驭兽师若要得到赤宁兽,必需从幼兽开始养起,因此一般是捕捉一对成年赤宁兽,待它们诞下幼兽后抱走驯养。这是常见的赤宁驯养法,但也有个别凶残者直接击杀成年赤宁兽,夺其幼兽。” 她们今日所遇,应该后者。 南棠蹙蹙眉——这些围堵赤宁母兽的修士都着同色衣袍,对于赤宁兽的捕杀显然是有备而来,手法极其娴熟,若她没有料错,应该就是龙牙寨的修士。 “跟我来!”思考了片刻,南棠忽然掠起,带着嫣华从旁边悄悄绕到浅滩密林中。 ———— 外头的残酷厮杀还没停歇,密林内却只剩下大战过后的寂静。 南棠降在那只死去的赤宁公兽身边,低头看了两眼,公兽身上的外伤不多,应该是受内伤致死的,她将左臂一甩,轻道:“夜烛,你的新身体,这回总该满意了。” 左臂上的黑纹仿佛活了般向外游移,眨眼间冲出她的手臂,钻进赤宁公兽的身体内,开始融合。 嫣华看傻了眼——师叔的剑,还能这样用? 南棠却没再管夜烛与赤宁兽的融化,待夜烛离体之后,她就转身飞上密林的一棵茂密大树上,远远望着浅滩上的厮杀。 赤宁公兽的尸体虽然算是她捡了个漏,不过眼见赤宁兽一家被如此残忍捕杀,她就这般将公兽尸首占为己用,有些说不过去,可龙牙寨人多势众,她与嫣华联手也不是其对手,管不起这档事,思前想后,她能做的只一件事。 青光一点自她指尖绽起,而后化作无人可察的生气,朝着已经逃到水面上的赤宁母兽飞去,眨眼之间没进赤宁母兽体内。 赤宁母兽本已力竭,身上又多处重伤,又不肯屈服,正做困兽之斗,眼见就要被龙牙寨修士斩杀,却忽然仰头震啸,近它身的三个修士被震退,捂着流出血的耳朵诧异非常,似乎不能明白这只母兽为何精神了。 南棠收回手,她的生气让母兽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母兽也再度有了一搏之力。 她的能帮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恢复了几成精力的母兽震翅扯断缚在羽翼上的红线,纵身而起扑倒前方一个修士,转头望向南棠处……已经厮杀到泛红的兽眸似乎看出了什么。 龙牙寨领头的修士顿觉不妙,搏杀已经一天一夜,耗死了公兽,眼见母兽也要不支,没想到异变陡生,再拖下去对他们也不好,他咬咬牙,擎起一枚金色尖头杵,杵头是三个表情各异的狰狞佛脸。 一道狠戾且凶悍的气息随着那件尖头杵的出现而向四周奔涌。 “镇兽杵现!退!”修士里有人高喊一声,原本围在母兽身边的修士都齐刷刷退开。 那枚镇兽杵金光大作,“腾”地飞到母兽上空,尖厉的杵头朝下,三个佛脸向三个方位散开,在半空中幻化成巨大佛头,将母兽牢牢困在其中。 南棠眉头大蹙,这枚镇兽杵一出现,她就知母兽逃不掉了。 那镇兽杵,应该是件次仙级灵宝。 果不其然,母兽在镇兽杵的压力之下不断发出哀吼,用身体护住腹下两只幼兽,四周修士已经聚在一起开始吟咒,镇兽杵朝着母兽头顶刺下…… 南棠霍地转身,不愿再看,只朝嫣华走去。 修仙界厮杀之残酷,这才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好了吗?好了就走吧!”她没有多说什么。 浅滩上传来一声凄厉兽鸣与修士们的高喝,母兽已被镇兽杵击杀,修士们正拥上前抓捕幼兽,几声呜咽传来,仿佛更加印证这场弱肉强食的厮杀。 夜烛已经从地上站起,抖抖身上的毛,朝她望来。 时隔三十年,南棠与他终于又有了一次在真实世界里面对面的对视。 ———— 浅滩之上,龙牙寨的修士们已经用网兜兜住了两只赤宁幼兽。幼兽不知所措地蜷着身体,看着地上母兽的尸体呜呜咽咽。 “总算有个交代了。”领头的人抹抹汗,接过幼兽道,正要吩咐众人清理战场,忽然间墨河对面的山林里飞出一人来。 来人御剑匆匆而至,飞到河上时见到一群龙牙寨的人,顿时停在半空。 “袁仙?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龙牙寨的领头见到来人大吃一惊,忙上前行礼。 来的是袁赫。 袁赫也是一怔,很快震声道:“我能来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迟迟不交赤宁幼兽惹得我们掌门大发雷霆。老崔说你们在这里捕捉赤宁兽,我来瞧瞧。” 语毕他看了眼那人手里的幼兽,漫不经心挑眉:“这是抓着了?” “禀袁仙,捉着了。” “那就拿来吧,正好我赶回去复命。”袁赫道。 “这……”领头之人犹豫起来。 “我本就是奉命前来收取赤宁幼兽的,你在怀疑什么?”袁赫冷道,又从腰间扯下一面令牌,在那人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玉京令!” 那人终于妥协,将辛苦了半天才抓到的幼兽递给袁赫:“那就有劳袁仙了。” 袁仙飞快接过网兜,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耐烦再说话,御剑飞进了浅滩后的密林。 他飞得很快,不多时便飞出一段距离,外形也渐渐起了变化。 壮硕的男人身体仿佛起火的画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眉目也随之融化般消失,露出了这外皮之下的真实模样。 着黑鳞紧甲裙的颀长身形玲珑有致,高束的长发下一张标致的瓜子脸,腰间各别着两柄弯刀,是位冷艳利落的美人儿。 浅滩之上的修士们还在清理战场,领头的修士向龙牙寨寨主崔命发去传音,不多时就收到回音,震雷般的怒骂从传音符上传来。 “那是假袁赫!” 那修士一愣,继而转向密林,吼道:“快,给我追!” ———— 南棠坐在赤宁兽背上,与嫣华一起向与龙牙寨众修相反的方向掠去,飞了没一会,忽听身后有风声传来,两人转头一看,却见一女修御剑而来,飞到她们身边。 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遇到别的修士,那人也是一滞。 两厢对望片刻,她道:“好巧。” 南棠和嫣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两只赤宁幼兽上。 “吼——”赤宁兽突然间发出声怒吼,把那女修吓了一跳。 赤宁幼兽已经被她从网兜里放了出来,本一左一右被她搂在怀里,见到这只赤宁成兽,两只幼兽却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女修有些抱不住它们,气道:“我自身难保还好心救你们,你们不知感激也就算了,可别扯我后腿!” 话音刚落,其中一只幼兽已经从女修的怀抱,半空中飞上赤宁兽的背,整只小兽趴在颈背上,非常娴熟地揪紧赤宁颈毛,呜呜呜地叫个没完没了。 南棠看看女修,又看看这只幼兽,与嫣华对视一眼,最后拍了拍夜烛的头:“你儿子来了。” “……”凭空得子的夜烛默。 “不好!龙牙寨的人追来了。喂,你们不想死就跑快点!”那女修却突然回头看了眼,朝南棠急吼一声,人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闹不清到底发生何事的南棠看着趴在夜烛后颈上的小幼崽,寻思这要是让龙牙寨的人撞见,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便也喝了声:“走!” 两人一兽,跟在那女修身后疾速掠逃。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奶崽(犯奶瘾了) 追兵来得非常快, 没给南棠和那女修分道扬镳的机会,一股无形的强大气息已经追到附近, 仿佛锁定了她们几人般。 南棠神识朝后铺展,果然在身后十里地外看到一个男修追来,身边还跟了只通体全黑的狗。虽然只有一个,但这人的修为也在结丹中后期,而一大两小赤宁兽就在身边,若是争执起来,她很难撇清关系。 正想着,她们身边的女修忽然松开手, 把另一只赤宁幼兽也扔到夜烛背上,沉脸朝远空望去:“袁赫这个老色胚追来了, 真是晦气!你们先走吧!” 一句话说完, 她已双刀在手,杀气渐溢。 “走不掉。”南棠跟着停在半空道。 女修诧异望来,南棠又道:“他带着苍犬。” 苍犬是修仙界一种以嗅觉闻名的灵兽, 被驯养后用来追踪猎物, 可以追踪到方圆数十里内的猎物。如果这修士是对方的人, 那必定除了这个女修外还要追踪赤宁兽, 而赤宁兽又在她们身边, 气息掩盖不掉。当然,若对方只有一个结丹后期的修士,他们也不是不能打, 可显然对方是整个门派,哪怕解决了这个修士, 其他人也会追上来。 “我大意了。”女修柳眉微拧。 龙牙寨既然以驭兽为生,必然有苍犬这类擅长追踪的灵兽。 “不就是苍犬, 有什么可愁的?”旁边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却是嫣华大惑不解地飞到南棠身边。 “你有办法?”南棠问嫣华。 嫣华从储物袋里摸出个透明匣子,匣子里满满一盒背壳幽青、腹部滚圆的甲虫。 “有办法就快些施展,被袁赫缠上就麻烦了。”那女修倒是不客气地开了口,“袁赫是玉京阁的人,玉京阁你们知道吧?被盯上了死路一条!” 玉京阁……她们还真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南棠对眼前局势的判断。 “真要我用?”嫣华不大确定地询问南棠。 南棠点点头。 嫣华没再犹豫,从储物袋里又翻出个面罩,飞快将自己头脸罩住。南棠与那女修同是一愣,却听嫣华从面罩里传出发闷的声音来:“你们记得屏息!” 还没等南棠和女修反应过来,嫣华已经打开匣子,从匣子里拣了三只甲虫后一一弹到半空,再弹出三枚砂砾打穿了甲虫腹部。 刹时间,三只甲虫的腹部喷出三道细细的青黑液体,液体遇风则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扩散成一股庞大青雾,瞬间笼罩了附近。 “好了,快跑!” 南棠和那女修脸色已青——尽管她们得到嫣华的提醒已经提前闭气,但还是嗅到了这股奇臭无比,仿佛无孔不入的臭味。 几人退到青雾之外,嫣华又飞快掐诀,在附近施了个幻咒,将这地方的山势变了个模样,这才与南棠他们继续朝着前方疾速掠去。 不远处,袁赫已经停步,苍犬嗷嗷叫唤着不肯再行半步,不管袁赫怎么拉扯都没用。 风送来一股恶臭,苍犬眼白一翻,直接便从半空栽了下去,恶臭袭来,瞬间包裹袁赫。 “呕……” 袁赫突间嗅到这股气息,脸色顿时发白。 这吃/屎一样的滋味……直冲五脏六腑。 ———— 南棠三人带着赤宁兽马不停蹄地逃出百里后,确认不会再被那些人找到后,她才降在附近的山头上。 天色已尽黑,夜空繁星密布,四野的寂静被突兀的干呕声打破。 “呕……”女修扶着树杆俯身不住干呕。 南棠也盘膝坐在原地,脸色不太好看地调息,适图按下那股久久未散的余韵。衔宝已经从她肩头滚到地上,不停打着喷嚏,夜烛使劲甩毛摇头,两只赤宁幼兽更是将舌头吐得老长…… 即使是逃了百里,那股恶臭还像如影随形般,众人不过强忍逃到这里。 “你这到底什么虫子?”女修吐了一番,稍觉舒坦些,转过身来边问边又嗅了下自己的衣服,“呕……这臭得散不掉……” 哪怕只沾了一点味道,也熏得人半死。 嫣华已经把面罩取下,所有人中,只有她泰然自若,闻言只将那匣子取出打开,拣了只甲虫出来。 “你别!”女修见她又有捏破甲虫之势,吓得退避三舍。 嫣华道:“臭屁虫呀,你们小时候没玩过?” 玩?! 南棠和那女修对望了一眼——谁小时候玩这鬼东西?怕不给自家师父打死。 “就是九香虫,老祸害我种的灵植,赶又赶不绝,我就一只只抓起来喂养研究,慢慢就养出这匣九香虫来,我管它们叫‘轰天炮’,是不是很形象?!”嫣华一边解释,一边得意。 “你行行好,先把这虫子收起来!”女修怕及了这虫子。 “哦。”嫣华就将虫子小心翼翼装回匣子里,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女修这才坐了回来,打量起嫣华和南棠来。南棠调息片刻,气息平复,已起身走到夜烛身边。夜烛正趴在地上,无奈地任由两只小赤宁兽钻到自己腹下。 这两只赤宁幼兽还很小,体形只比猫儿大点,应该刚满月没多久,它们不像成年赤宁兽那般矫健,还是圆滚滚的模样,雪白的绒毛,斑纹未成,看起来像雪白的糯米团。 没人能抗拒这样的幼兽,尤其是南棠这类对毛绒绒毫无抵抗力的,她坐到夜烛身边,很想扒拉出幼兽揉揉,但又不敢动手,怕吓到它们。夜烛看出南棠心思,挪了挪位置,露出一点赤宁幼兽的屁、股,南棠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戳了戳其中一只幼兽臀上的毛。小幼兽摇摇屁、股,又往夜烛腹下钻去。 “这是真把你当爹了?”南棠冲着夜烛捂嘴笑起来。 赤宁兽幽幽兽目白了她一眼——行吧,这回兽体倒是满意了,但为什么又带了两拖油瓶? “这么小就没了爹娘,怪可怜的。”南棠看了眼瑟缩在夜烛兽腹下的幼兽,感慨道。 那边女修听了两句突然插嘴:“今天连累你们了,这两只幼兽送你们做赔礼吧。” 南棠微诧:“赤宁幼兽价值不菲,若能驯养也是你的得力帮手。” “我不做灵兽买卖,也不会驭兽,刚才在关墨谷里撞上龙牙寨的人,见这两只小崽子被他们用网兜兜着,实在可怜,所以才出手救下来。你身边既然已经养了一只赤宁兽,想必对赤宁不陌生,交给你们正好,不然我还得愁给它们找合适的收养人。”女修直白道。 南棠看了眼夜烛,忖道:这女修似乎没把夜烛与这两只赤宁幼兽联想到一起。 “那就多谢道友了。”因思及夜烛这具兽躯得自幼兽父亲,南棠便没有客气。虽然兽躯里早就换了魂,但对两只幼兽来说,能留在父亲身边,多少是种慰藉吧。 “别客气,相逢既是有缘,况且你们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女修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又从储物空间里摸出三根竹筒,朝嫣华和南棠一人丢了一根,“喝点儿?有助恢复灵力。” 嫣华率先打开竹筒封口,深嗅了一口,喜道:“思醉酿?” “你识货啊?!”女修笑了。 “那是自然!悲雪城的特产,我喝过一回。”嫣华迫不及待灌了一口到嘴里,“好酒!” 南棠慢了一拍,也随之小饮半口,甘冽的滋味直冲头顶,而后化成灵气四散,游入百骸,虽然是酒,可越喝越越让人精神。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灵酒。 她们越不客气,女修反而越发高兴,兴致起来一扫冷艳模样,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菩音的修士,从哪里来的?我叫缇烟,怎么称呼你们?” “噗——” 嫣华正好又灌了一大口酒,听到这个名字,忽就喷了。 “缇烟”这个名字,对嫣华和南棠来说,那简直是如雷贯耳。 南棠慢慢放下竹筒,与嫣华对视——同名之人? 缇烟见到二人奇怪的反应,也放下了手里竹筒,笑意渐敛,问了声:“你们来自眠龙?” “正是。”南棠微微颌首,“缇烟道友,你与三十年前眠龙的一位女修同名。” “不必拐弯抹角,我就是你嘴里那个女修,眠龙缇烟,万筠徒孙,秦凤安的徒弟,不对,应该说是曾经……”缇烟靠到树杆上,目光微远,“没想到三十年了,眠龙的修士还记着我的名字。” “我听说你在眠龙山碎丹还师后跳崖,如今怎么……”南棠好奇道。 她怎么也没料想到,自己到菩音第一个遇上的,竟然会是缇烟。按传闻所言,缇烟应该死了,就算不死,也不可能是金丹中后期的修为。修士碎丹后境界大跌,再凝金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说,就算能再结新丹,也不可能短短三十年就到金丹中后期。 “你也说是听说,既是传闻就可能有假。”缇烟饮了口酒,她并不避讳提及三十年前旧事,“我没碎丹,剖丹还师跳崖身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幻局而已,若不如此,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大师伯也要将我捉回。” 她说着说着一口饮余酒,将竹筒怒掷地面,眉色透冷道:“我千辛万苦练成的仙体和金丹,凭何要我将拱手让人?难道我不配为人?我又为何要为了他们碎丹?在眠龙那些年,我没少替师门出力,师门养恩早已偿清,至于金丹,那是我的。” “可是你一走,你师父秦凤安就因你入了魔……” “秦凤安入魔是他自己想不通。他骗我在先,欺我在后,养我为夺,纵有几分师徒情谊男女之情,也早就断得干净。这世上四条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玩儿什么深情?”缇烟踢了一脚竹筒,竹筒“咚咚”滚远,她的脸在月光下愈显霜冷。 “你是没死,死的是其他人。”提及旧事,嫣华觉得酒不香甜了。 她想起自己的师父。 “你们是说浮凌山的事?”缇烟抬眸对上她二人晶亮的眼,几缕愧疚浮上眉间,霜冷顿散,“我没想到秦凤安会入魔,也没想到他会大开杀戒。” 秦凤安从魔狱归来时,她人早已逃到悲雪城,浮凌山的消息传来之时已经是大战之后很久的事了,她根本来不及想办法阻止。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那无数条生命的血,确实也沾在她手上。若是早知结果,也许她会想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但这世间最难办到的,就是“早知道”。 三人间陷入了沉默,嫣华垂头摩娑着竹筒不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事不能怪缇烟,可想起师父,想起那一夜的惨烈,她又很难完全对缇烟完全释怀。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不怕我们将你的行踪泄露出去?”南棠打破了沉默。 “三十年了,不是三年五载,秦凤安都在重虚宫关了那么久,大师伯也被废了修为赶出山门,眠龙山的人都以为我死了,这些年我遇到的眠龙修士,就没几个记得我的名字,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就算叫他们知道,难道还有人会千里迢迢把我一个死人抓回去?”缇烟淡道,“如今我不过一介散修,和谁都没有关系。你问起,我就说,又有何碍?” 做过的事,她得认。 南棠便也没什么想问的了。 美好的气氛被破坏殆尽,缇烟闷闷不乐地转开脸,也不再询问她们的来历,只等天亮后就分道扬镳。 三人各自闭眼调息。 月沉星潜,天色渐渐亮起,薄薄晨雾笼罩四野,山里的清晨与夜晚一样宁静。 蓦地,一声呜咽响起,初时只是细细的嘤嘤声,并不引人注意,但很快的这嘤嘤转成尖锐的兽鸣,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而更叫人头疼的是,另一个泣鸣声也跟着那嘤嘤声响起,音量渐渐变大,此起彼伏。 南棠睁开眼,与同样被吵醒的嫣华、缇烟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两只赤宁幼兽已经从夜烛腹下钻出,坐在地上张着嘴,嗷嗷直哭。衔宝受不了这魔音,捂着耳朵跳到老远的石头上,只有夜烛从原地站起,和南棠四目相觑。 昨晚还好好的,这大清早的是怎么了? 两只幼兽嚎了半天,停了片刻,看看夜烛,发现夜烛没有反应后,忽然间又更大声地嚎了起来,这一下连南棠她们都受不了地捂住耳朵。 “你是它们的爹,快让它们住嘴啊!”南棠奔到夜烛身边,对着他一顿耳语。 夜烛只能用赤宁兽的兽目瞪着南棠——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爹了?他也不会驭兽,也没带过幼崽,都闹不明白它们怎么回事,怎么让它们住嘴?杀了吗? “是不是饿了?”嫣华问道。 “应该是。”缇烟蹲到幼兽旁边,不知从哪儿摸了块鲜肉出来,“吃肉吗?” 两只幼兽暂停哭嚎,一左一右对着肉嗅了嗅。缇烟一喜,正要开口,可没等她高兴够,两只幼兽又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更加大声。 南棠的指节用力顶顶太阳穴,蹲在夜烛旁边道:“这两小只可能……没断奶,是不是犯奶瘾了,你……” 她的话音没落,夜烛冲着她发出声低吼,紧接着厚实的赤宁兽爪一掌按在南棠头上。 虞南棠,你是不是找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