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妙笔计划”是王者荣耀与阅文集团合作的王者荣耀文学共创活动。首期活动由王者荣耀邀请25位阅文知名作家,基于王者荣耀的世界观及英雄设定,创作作家心中的王者故事。 合集作品《王者时代:英雄书卷》,覆盖长安、云中、海都、稷下、玄雍五大王者世界区域,共计23篇英雄故事。 1)弈星《弈动长安》,作者:辰一十一 2)裴擒虎《寸步不让》,作者:国王陛下 3)公孙离《离梦长安》,作者:油爆香菇 4)尧天小队《肴天客栈》,作者:青衫取醉 5)公孙离《长安离歌》,作者:府天 6)马可波罗《长安漫游》,作者:魔性沧月 7)李元芳《少年密探》,作者:荣小荣 8)上官婉儿《惊鸿一笔》,作者:言归正传 9)狄仁杰《对手》,作者:纯洁滴小龙 10)李白《云中曳影》,作者:三天两觉 11)李信《光明行》,作者:卖报小郎君 12)伽罗《她之箭》,作者:希行 13)铠《异乡人》,作者:齐佩甲 14)百里守约《守约》,作者:辰一十一 15)百里玄策《云罗墟》,作者:宅猪 16)狂铁《风暴之海》,作者:远瞳 17)露娜《月光之影》,作者:云芨 18)蒙犽《是无拘》,作者:咬火 19)曜《闪曜》,作者:圣骑士的传说 20)鲁班大师《双星》,作者:齐佩甲 21)扁鹊《生死人》,作者:志鸟村 22)蒙恬《制胜》,作者:鹅是老五 23)镜《镜界》,作者:黑暗荔枝 弈动长安 第一手 猜先 长安,大理寺! 机关坊中飞檐林立,画阁高耸,街角处背靠着高达数十丈坊墙的鼓楼,已经敲响了第三通鼓。 长安是一座由机关构成的城市,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机关楼甚至可以高达数十丈。石质的楼墙之上遍布着银色的导轨,那是被长安人称为经脉的机关运行路径,一座座望亭楼阁,可以沿着这些机关导轨运动。 但大理寺却是个例外,坊墙之上银色的导轨经络稀少而规律,高耸的云楼画阁亦是错落有致,保证视野的开阔! 随着第三通街鼓的敲响,大理寺沉重的坊门亦平滑有序的开始缓缓闭合,坊墙之上数十座望楼升起,这些望楼屹立于厚实的石壁坊墙之上,身披明光盔甲,手持长枪的武侯们俯窥着整个坊前的动静。 望楼上非但有这些眼力敏锐的武侯和密探,还有一个个圆滚滚的机关人,红光莹莹的视线,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位置! “没有破绽!” 弈星身披蓝白色的披肩,平静的从坊前经过。 “大理寺内各处建筑高地错落,但遵循着中间高,四周低,坊墙高,其余建筑低的原则,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足迹地带。坊墙上的任何一个位置,都至少在三座望楼视线交叉之中。就算翻越坊墙,也找不到一条完全遮掩行踪的路线。” “除了各处望楼的明哨,还有建筑之中警惕监视着各处道路的明暗岗哨,想要潜入进去,难如登天!” 弈星嘴唇不动,清冷的声音却传入身边的阴影里。 “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破绽!” 阴影中的人开口道。 “是人就会有破绽!巡视望楼的武侯和密探,我可以用‘藏棋’之法,使得他们的注意力分散,注意不到我们!” “但同时还有一条与密探明暗哨完全独立的巡视体系。那些机关人不会渴,不会累,更不会注意力分散。不解决它们,我们没有成功的希望!” 弈星看了一眼坊墙上望楼里那些圆圆滚滚,看起来毫无威胁的机关人,嘴唇微微蠕动道。 此时望楼已经注意到这个第三通鼓后,还在街上逗留的少年。 一座望楼外竖起的信旗向着弈星所在的方向倾斜,两片犹如燕子尾巴的旗翼,一片朝着弈星的方向指去,一面与地面呈直角竖起,示意那个方向有情况。 周围数座望楼之上的视线立刻投射了过来! 弈星却毫不变色,登上了街上沿着经络运行的一辆奚车,奚车之中已经坐着一个男人,正是刚刚站在望楼视线的死角处的那个身影。他透过车窗,凝视着夕阳下的大理寺! “我认为恰恰相反……这就是破绽!” “人和机关是不会相互理解的!只要存在这种无法解决的误解,这份信任便不堪一击!” 那个身影吹响了含在舌下的一只呼哨,低沉让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传出了极远的距离。 这时一只黄莺拍打着翅膀,从半空飞过。 坊墙上的望楼处,一个圆头圆脑的机关人脑袋一歪,散发这莹莹红光的视线扫过了那只黄莺,它口中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拉动了身边的信旗,让信旗的尾翼直指着黄莺的方向。 周围的几座望楼也将目光投射过来,还有望楼通过导轨滑到了方便观察的位置! 一位两鬓斑白,资历颇深的密探放下了手中的机关望镜,摇头道:“只是只鸟!你们继续观察!” 此时,被望楼机关滑动的声音惊动的黄莺,已经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密探站在望楼的窗口,抬手对其他同伴示意解除警备。 他回头看了机关人所在的狭小望楼一眼,摇头道:“那是七号的望楼吧!它最近经常误报,改天找人来修一修吧!” 身边的同伴笑道:“那是!咱们大理寺已经够荒僻了,总不能真的连一只鸟都放不进来了!” “这样,咱们可就真成了绝雌生物了!” 此时,黄莺鸟已经飞跃过了长安重重的飞檐,飞进了一处楼阁之中,停在了一只苍白而纤细,干净的没有一丝老茧的手指上。 先前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人和人之间都难以相互信任,更何况绝不可能与人相互理解的机关人?不能相互信任的同伴,彼此之间带来的,自然只有干扰……” 黄莺鸟微微侧头,眼瞳之中闪过一丝红光,犹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精致而没有一丝生气,竟然是一只机关黄莺。 托着黄莺的身影纤瘦而高挑,带着一丝病容。 在他身边却是青涩之气尚未褪尽,两颊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弈星,此时正在一张棋盘之上落子。 那黑白的棋子交织之间,显出极为复杂的形势,黑子布局森严精密,白子凌乱散落,竟然无法串联一条生气。 若是有识得大理寺各路岗哨布置,同时又精通棋道的人便会发现,这棋盘之上的布局,犹如从云端俯视整个大理寺,而黑白棋子是各处的建筑。 黑子落子所在便是明暗哨所的布置,空白之处或是黑子的杀机,或是白子的生气。 通过整个棋局的气眼布置,大理寺的防守变化便在弈星眼中一览无余。 “怎么样!我的情报可曾完善?” 神秘人坐到了弈星的身边,慵懒道:‘要是实在算不出来,我们可以改在白天动手!” “白天大理寺人员复杂,变数极多,难以纳入我的掌控之中。下棋者最讨厌的并非是对手毫无破绽的棋风,或是什么高超的算力,而是出乎意料的变数!” 弈星缓缓开口道:“我已经算出了一条可以进入秘阁的道路……” 他抬手在棋盘几处空白之上落子,竟然将白子的生机,于绝无可能之处延续了一条脉络,通往‘天元’之处。 而天元的位置,正是他们此次的目标——秘藏阁所在。 秘藏阁是保存大理寺历年机密情报的档案馆,亦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它位于大理寺坊群的西侧,乃是一座遍布机关的楼阁。其中形势之复杂,规章之严密,大理寺无出其二者,便是大理寺卿狄仁杰的办公之所,也要位列其后。 弈星身边的神秘人微微一笑,点头道:“白日秘阁中随时可能有人来查询情报档案,的确不好动手。” “而且我等调取档案,只能在外阁等候,由馆阁中的女侍通过机关传递调取档案的名称,然后由内阁的主薄找到对应的情报再传递给外阁,由我等现场查阅。” “故而秘阁内外不通,档案绝不离馆,每次查阅机密非但需要相应的身份,更要留下案底记录。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毫无破绽的窃取其中的机密,几乎是不可能!”男人手指轻轻点在了天元之上。 “所以,对于秘阁内的情形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弈星微微皱眉,圆而小的脸庞之上,浮现一丝凝重的神情。 “秘阁主薄是一位老密探了!据说早在杨氏掌权之际,便已经是大理寺的资深密探。如今年过七旬,早已不问外事!只是因为孤寡一身,除了大理寺无路可去,为人又小心谨慎,知晓许多前朝的隐秘,这才被狄仁杰安排接管了秘阁。” “此人无法收买,更对大理寺忠心耿耿,接掌秘阁数年以来,都未再出秘阁一步!” “好在此人还负责整理各路密探回报的情报,将其中的原本整理成档案收入内阁,因此我对此人还算有些了解!” 弈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此时月色已经渐渐笼罩长安,清辉洒下,带着一点朦胧之感。他捻起一枚白子放到了窗下,洒落的银光下,白子反射着月光,通体莹莹仿若无物,随即又有一枚黑子相邻落下。 黑白之间月光流转,渐渐模糊了其中的事物,两枚棋子就这样从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不见了。 “今夜,月色正好!” 弈星平静道:“正是完成老师嘱托的良机,老师既然将如此重任交托于我,弈星则不可不胜!” “阿离!” 一只粉色头发的少女探头进来,两只耳朵一颤一颤的,就好像在伸手打招呼。 “阿离可以用伞躲避敌人的视线,但是……星,你也要跟着去吗?如果被发现的话,阿离可是没有办法带着你逃出来哦!” 弈星凝视着天元位置,微微摇头:“棋盘之上,出现了巨大的空白,我必须跟着你们才能看得更清楚。” “认真的星真可爱!” 阿离伸手戳了戳弈星的脸庞,少年微微仰头,眉头微蹙,紧绷的脸吓退了公孙离不安分的手。 站在窗边的男人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完全想不到严肃认真的少年,还有如此的一面。 他继续说道:“在机关人的认知当中,遭遇的各种情况的反馈会分为三种,轻度威胁、中度威胁和重度威胁。因为某些顾虑,大理寺的警戒机关人只能发出警报,除此之外,是完全无害的。机关人可能有各种判断复杂情况的能力,但在警戒体系之中,它却只能发出这三种信号。” “所以,其中必然存在误解!”弈星明白他的意思。 “正常的鸟兽翻阅坊墙,是无威胁状况,但可能是机关的鸟兽,便是轻度威胁!要提醒其他岗哨注意有动静。翻阅大理寺坊墙的小型机关是轻度威胁,人是中度到重度威胁,持有武器,或是在通缉之中的人物,会立刻引发全面警报。” “当然如你们这般的……” 男人扫了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一眼,暗叹一声,真是造孽啊!微微摇头道:“就算出现在坊墙之上,大概率也是中度威胁,会提醒各处的岗哨密探有情况,并会扩散警报,通知附近巡逻的密探前往!” “所以,大理寺密探与警戒机关人之间,并不能充分地沟通,也不存在坚实的信任体系。” 弈星点头道:“这就是你说的破绽所在!” 男人抬起头来:“我只是用了一点小手段,便已经在你选定的坊墙之处,制造了一处信任的危机。呵呵……人和机关人之间终究是不能理解的,无论它们表现的多么像人,但那也只是一种伪装。为了人的认同,而进行的伪装!它们终究只是一种……像人的怪物而已!” 弈星平静地看着面露一丝深深的冷漠,甚至厌恶的男人。 他能感觉到男人此刻无所谓的伪装之下,那种深切的痛苦和厌恶。 但弈星终究没有开口安慰,在他的世界之中,他人的痛苦,只要不去打扰便好了。 “所以,飞越过坊墙的伞是什么级别的警戒?” “轻度……” “棋子呢?” “也是轻度!” 男人看到弈星还要开口,便竖起食指道:“没有遵循预定路线靠近的大理寺密探,在判定之中也只是轻度威胁,所以……” 他掏出了两个银鱼袋,里面装着一枚象征着长安官吏身份的鱼符,递给两人道:“这是我设法弄到的鱼符,你们佩戴上鱼符行走在大理寺中,那么只要不被人发现,靠近任何机关人,都只会被判定是轻度威胁。” 弈星握紧了手中的银鱼袋,望着月光之下远处显露的大理寺的飞檐殿宇,坚定道:“那么,开始行动吧!” 弈动长安 第二手 起手 奚车在街道之上平缓的滑动,飞快的掠过纵横交错的大街,拐到了大理寺所在的机关坊前。 金色的奚车攀上了垂直高大的坊墙,在巨大的坊门左侧的角门前停了下来。门口守卫的武侯看到奚车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只是机敏地打量着奚车之上走下来的人,熟稔的打着招呼:“索大人!又来加值呢?” 从奚车上下来的索大人只是微微点头,便通过了守卫的搜检,径直进入了大理寺中。 奚车驶离后,紧贴着坊墙的阴影里,两个影子并肩而立。 耳朵竖起来的那个影子,看了高大的坊墙一眼,轻声笑道:“阿离倒是很容易就能翻过去!可是,星,你怎么办?” “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阿离!我们在预定处汇合!” 公孙离像是一只矫健的兔子一样高高跃起,在坊墙之上几近垂直,毫无凸起的几处地方轻轻一点,她踮着脚仿佛舞蹈一般,一个前空翻,人就轻巧地翻上了数丈的石墙。 此时她已经攀到了一处凸起,随后,仿佛正在舞蹈表演一般,她轻轻握住了那处凸起借力,整个人凭着手臂的力量,往上柔软地翻了上去,犹如一只矫捷的灵兔,朝着一处望楼一跃而起。她纤长的腿就像蝎子尾刺一样倒挂,整个人飞跃向数十丈外的望楼,脚尖灵巧的勾住了望楼下的一处石雕凸起,然后凭借脚尖勾起的力量,整个人猛地往上腾翻而去…… 望楼中的密探好像听到了什么,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但此刻阿离紧紧贴在望楼的凭栏,而密探就站在她身后的栏杆之后,只要他探头向下看一眼,都能看到那上下抖动,微微颤抖的茸茸耳朵。 但这时,一把花伞犹如燕子,在空中灵巧的飞旋着。 它从望楼中警惕戒备的武侯密探的脑后飞过,然后划过所有望楼的视线死角,飞到了最靠近坊墙顶端的地方! 公孙离的身影在花伞之下瞬现,她紧紧贴着坊墙,借助这个唯一的视觉死角,藏在头顶一座望楼的眼皮底下…… 接下来,只要再次旋出花伞,便可越过这道守卫森严的坊墙。 这时候,公孙离才有机会探头向下看了一眼,想要用手势问一问弈星,是否需要自己引开一部分望楼的视线。 可是当她看到弈星的时候,他却站在垂直的坊墙上,与地面完全平行,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着,就好像坊墙成为了一张棋盘一样。 在弈星的脑海之中,那些望楼岗哨已经化为一颗颗棋子,那些密探视线的移动,犹如对手的布局——每个人的视线都存在死角,而望楼的左右视角开阔,但坊墙垂直于望楼,恰恰是视线最为狭窄的地方。又因为圆滚滚的机关人无法低头的缘故,它们看不到脖子以下的地方。 所以,只需要算尽他们的视线移动的规律,便可在毫无破绽的防线面前,撕开一道口子。 但这种破绽越往上走越小,到了坊墙顶端,所有的望楼都处于视野最佳的位置,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 公孙离暗暗地为他担心着,正当阿离想着如何为弈星创造机会的时候,一只黄莺飞到了坊墙上,机关人小七所在的望楼中发出了有动静的警告。 “我必须先过去了!” 公孙离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到,她手中的花伞飞旋而出,借助这一瞬间其他望楼注意力的转移,飞跃过了高大的坊墙。 机关人小七照例发出了警告,但已经发现那是一只鸟而已的密探们再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墙头,却都只是抱怨了几声:“早该让虞衡司的人来修一修了!” “小七大概是真的坏了!这几天频频出错!” 望楼之中老练的密探微微摇头,他拿起机关望镜,看了小七所在的岗哨一眼:“明天找个人陪它放哨吧……嘿!它还说我这里有动静!” 身边年轻的密探也咧嘴笑道:“该不会是把我们也当做了什么鸟兽了吧!” 身材矮小的弈星安静的站在他们的身后,借助两人高大的身躯,遮掩着自己。 他距离两人的后辈不到一个转身的距离,犹如影子一般,紧贴着两人,同时又借助他们的身躯,挡住了其他方向投来的视线,选择只暴露在小七的岗哨观察下!他的腰间佩戴着和两人相同的银鱼袋,甚至连身着的披风也是淡蓝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他们亲密无间的同事。 “抬头观察远方的人,总会忽视自己身边的东西!” 弈星抿了抿嘴,脸上浮现一丝低落的神情,回忆中那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一闪而过,他却已经记不起那张脸具体的模样。 只有双手摸过胡茬的刺痛和那豪迈爽朗的笑声,犹然在耳边回响! 这一丝回忆模糊而又短暂得容不得他怀念,待到巡逻的岗哨经过望楼之下的时候,弈星便从望楼之中平躺着向下坠落。 很快他又犹如先前那般,亦步亦趋的紧跟着一只巡逻小队,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最后的那人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的,借助他们的掩饰,深入到了大理寺腹地。 在那座犹如金铁铸造,高达十丈的巨大铁阁顶端的飞檐上。 弈星和公孙离并肩而立。 秘藏阁是一所五层高的压檐建筑,长六十丈,宽四十五丈,通体由铜打造,坚不可摧,巍峨的宫殿般建筑,上三层是存放机密档案的内阁,下两层是查阅档案,以及情报汇总和整理的外阁。内阁只有一个入口,四面虽然有通风窗,但开口特别狭小,不容成人通行,而且遍布机关,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无法潜入进去。 毕竟秘阁之中,最大的危险不是盗贼潜入,而是防虫防鼠和防火! 秘藏阁的守卫只在外阁,通常更多是在值班,以防突发情况,需要紧急调取档案和情报。 秘藏内阁中,白发苍苍的福伯一瘸一拐的走过一排金铁打造,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架,来到自己的书桌前。 他拉动身边的绞盘,桌前数根黄铜打造的铜管之中便嗖的一声,抽上来一枚机关囊。打开机关囊,这是第一层外阁分拣来的情报。 福伯凑到灯光前,眯了迷眼睛,阅读着情报的简要,嘟囔道:“商队回报,云中玉城又发现了一条新的玉矿……嗯!云中,玉城,商贸……癸字酉号,二十三!” 他起身来到书架前,拨动着那个巨大的机关圆盘,犹如罗盘一样密密麻麻分成无数圈的金盘缓缓转动,其上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分野一共三元三合,相互嵌套,看起来复杂无比。 福伯轻轻拨动圆盘,令其上的天干地支旋转到特定的位置,待到他按下中间的太极鱼眼的时候,面前的书架豁然动了! 吱嘎嘎的机关运转声,犹如旋律整齐的恢弘乐章,两排书架迅速向后退去,向内合拢,抱合再一起化为一瓣巨大的金色花瓣,随后花瓣犹如被线牵扯着向后飞退,露出一个巨大犹如高塔一般的空间! 那无数巨大的金色花瓣,组成了一朵巨大的宝相花,在这里盛开! 无数花瓣随着机关旋转着,大致可以看出,那些巨大的金色花瓣分为里外三层,上下五层的架构,最外层由六十四片花瓣,最内层也有十六片花瓣,每一片花瓣又有两排书架合拢封闭而成,这些花瓣像是组成的魔方一样,随着机关的运转在不断地转动。 这种宏大的机关韵律之中,最里面一层的花瓣也会不断从旋转,从内层向外移动,最后通过极为复杂的变动,滑到了福伯的面前,再一次展开成两排书架。 这两座书架上,正是云中玉城的商贸情报的汇总。 福报将原始的情报,附在玉城矿脉情报图之后,又提笔在玉城的堪舆图上添了几笔,然后才重新将卷轴卷起,放回了书架上! “密探回报的海都舰队出港情况!海都,军情!丙字子号第九书架!” 他继续回到桌前处理抄录着情报,一枚枚机关囊被管道送到这里,然后由他抄录下来,放回到对应的书架上。 白日里调取情报档案的事情太多,他必须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将每天的新情报归档,因此这时候,他的身边总放着一杯加了葱姜盐,味道很重的浓茶。 随着一声抽气的声音突然迸发,福伯打开了又一个机关囊,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现,在情报文件的后面,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蜘蛛悄悄爬了出来。 它八只细长的腿悄无声息的移动,一直爬到了福伯的茶杯旁边,蜘蛛才张开腹部,露出里面精巧的机关来。 腹中的药水被机关滴入茶盏中,蜘蛛静静的藏在了旁边,直到砰的一声,疲惫的老人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候,一个身影才推开了内阁厚重的机关大门,走进了这里。 他扶起福伯的脑袋,将他小心的枕在了柔软的机关囊上。上方的通风口处,一柄花伞飞旋而落,随即一只手在伞下凭空出现,接住了花伞,弈星的身影也倏的落下,站在了公孙离的身边。 “这里就是存放大理寺机密档案的秘藏阁!” 阿离看着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书架,抢先上前拿起一副卷轴展开,然后眉头微微一皱,继续拿起旁边的卷轴。 她快速翻了几卷,才要摇头道:“这些好像都是扶桑的情报!秘藏阁那么大,应该不止有这些,其他情报放在了哪里?” 弈星看向那个男人,他却摊手道:“都说了,秘藏阁内外隔绝。我也没有来过这里……” 他靠在金盘之上,惫懒道:“不过略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放在这里,想必不会是没用的装饰!” 男人撑在金盘之上的双手‘一不小心’滑动了金盘,随即又按在了中心的阴阳鱼眼处,随着机关的轰鸣,他们面前的书架突然退去,合拢成了巨大的金色花瓣,随即魔方一般复杂的机关体系再次运行了起来,那座占据了他们整个视线的巨大宝相花,在阿离的目瞪口呆之中,飞出一片花瓣。 随即花瓣打开,两座新的书架便送到了他们的面前,再次填满整片墙。 男人耸耸肩:“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机关!” 面对着书架方才惊鸿一瞥,透出后面那密密麻麻,犹如魔方一般的机关,男人抱着双臂道:“我刚才粗略的数了数,如果每片花瓣都是两架书架,那这里至少有一千四百架,其中保存的情报浩如烟海,想要找到我们所需的那一份,更是难如登天了!” 弈星低头观察罗盘之上的那天干地支,加上数字和种种其他符号的体系,然后仔细地查看书架。 “这里!” 他很快就发现了书架上的标记:“庚午十八……” “看来只要移动金盘,转到对应的天干地支和数字,便能调取相关的书架。”弈星抬头道。 “书架的标记并不是什么秘密……”男人抬起右手,五指依次落下,就好像在空弹奏着什么,一只小巧的机关蜘蛛顺着他指端攀爬着,然后拉出晶莹的蛛丝,从他手里落下。 “真正的秘密是每一份情报的摆放规律!” “甲、乙、丙、丁、戊……这些代表着国政、军情、贸易、重要人物以及当地的历史、书籍等等。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则是表示不同的方位,那里的异邦外国,藩镇以及最重要的长安等等。” “那我们要找的情报,应该是在长安区域……”阿离兴奋道。 “哈哈……”男人随手滑了一圈,冷笑着摇头道:“错了!你们要的情报根本不在其中,而是存放在内阁书薄都无权查看,只有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亲自来这里,才能打开的金匮之中!” “看到这最中间的阴阳鱼了吗?”男人指着金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只有将代表大理寺卿身份的鱼符放在其中,才能调出金匮。而这仅仅只是一道机关而已,谁又知道,想要真正开启金匮还需要多少道机关?” 阿离微微张口,突然伸出手来:“嗯?” 男人一挑眉头,有些诧异,阿离却认真道:“鱼符呢?” 男人差点滑倒在地上,狼狈的稳住身形,道:“你让我去偷狄仁杰随身不离的鱼符?” 阿离生气道:“你大可以早点告诉阿离,让我早点想办法把鱼符偷到手,而不是等我们都到了这里才说这些!” “狄仁杰随身的东西,靠你一个小姑娘可没法拿到手!”男人叉着腰不屑道。 就在两人吵吵闹闹的,阿离的耳朵已经气得竖起的时候,弈星站到了那面书架之前,他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这个复杂体系的大致结构。宝相花的一片片花瓣飞出,化为一枚枚棋子。这里的空间勾勒出一个立体的棋盘,形成了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网络,凭着他的记忆,重复之前的移动。 “卦象!”弈星突然睁开眼睛道:“这里的书架移动,是按照卦象规律来的!” “哦?”男人好奇道:“这有何用?” “老师曾经教我占卜之道,易数乾坤,在于变与不变!” 弈星认真分析道:“既然金匮存放的情报如此重要和隐秘,那么在整套机关移动之中,它都应该是位置不变的。因为它必然存放在极为严密的保护下。” “所以我猜想,金匮有三重防御体系,其一是外围的变数,只有这些移动的书架都达到一个特定的位置,金匮通往这里的道路便会畅通无阻,这是开启金匮的‘密码’!” “然后才是开启存放金匮那道门扉的钥匙,将鱼符放在‘锁’上,打开金匮……” 弈星指着重重书架的最深处,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门扉从哪里突然打开,金匮从门扉之中滑出,在机关的运转下被送到自己等人面前。 “最后,才是金匮本身的机关锁!” 男人本来还想夸耀自己为了这一刻所进行的种种准备,用机关蜘蛛偷听了福伯两个月的梦话,才终于弄清了金匮存放之处。但是打开金匮存放之处,却还需要一道密码。可惜这道密码连福伯也不知道,只有狄仁杰和两位大理寺少卿清楚。 之所以这次之所以让弈星一起跟来,便是因为明世隐认为弈星可以破解这道密码。 但这番夸耀自己的话硬是被弈星的分析哽得说不出口! 他缓了一会,才强撑着点头道:“不错!我本来还想考考你们,现在看来,小星星你的确有我的几分风采了!” 公孙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翘着好看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这复杂而庞大的‘宝相花机关锁’,满是担忧道:“可是,可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我们要破解到什么时候啊?” “用不了多久的!” 弈星缓缓开口道:“我们要先试几次,我会记住这期间机关的所有变化,为了防止金匮有试探次数的限定,大概需要九次,分别移动甲、丁、庚、壬和子、寅、辰、申、戌……” 弈星在金盘之上转了三下,秘阁的机关再次启动了起来,很快便有一排书架滑到了他们面前,公孙离上前查看:“丁丑十六……是河洛藩镇的情报!” “癸酉三,云中漠地!” “壬申二十七,云梦奇闻……” 公孙离说着又打开了一幅卷轴,一只奇异的小鹿,被探子惟妙惟肖的画在纸上,柔和的大眼睛充满灵动。 弈星没有帮着打开任何一幅卷轴,他只是紧紧盯着那纷乱,不断变动的书架和机关,并将每一个变化都记在脑中,这并不容易,因为他只能看到整个体系的一个面,更多的变化则藏在内层和背后,不过…… “内外三层,上下五层,总共数百个书架的机关运动而已,比起棋盘之上的变化来说,并不能称得上复杂!” 弈星朝着身边的一个书架一指,对身后的男人道:“标记它的位置!” 男人轻笑一声,弹出了手中的机关蜘蛛,让它落在了那排书架上…… “乙子三十六,稷下学院机关术发展!” 金色的花瓣,带有柔和的弧度,即便展开为书架,依然有着流畅的线条和美感,机关让宝相花旋转,所有花瓣流动起来的一幕,更是华丽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些花瓣都是用铜打造,由两排书架合拢严丝合缝的闭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匣子一样的封闭铜箱,用来保存这些脆弱的纸质、绢质情报。而只有在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花瓣状的铜箱才会突然从中间打开,变成两排书架,上面盛放着一个又一个的卷轴,甚至还有用竹简记载的古老档案。 三人之中最为精通机关术的男人聚精会神看了一会,便为这机关的复杂而深深皱眉。 因为这些那些花瓣状的书架,一模一样难以分辨,而且并未按照规律整齐地摆放着,而是随着机关不断的变化。好像机关每启动一次,所有书架的位置便会发生一次变化。 但是每次启动机关,还是能准确的打开对应编号的书架,又说明这种变化,存在着一定的规律。 “你算到了那个藏着金匮的不变所在吗?”男人看着弈星依旧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机关的变化,忍不住开口问道。 弈星圆圆的小脸之上,浮现一丝‘你现在还没有发现吗?’的不耐烦的神情,让男人有些微微愧疚,好像显得自己很傻一样,但他转而回过神来,我又不是你这种怪物,愧疚什么? 弈星微微抬手,好像捻着棋子一样,他的手落向了宝相花最中心的位置:“不变之处,自然在那里!” “机关犹如魔盒万化,却只有顶和底是绝对不变的。” 弈星所指的地方,是书架环绕的最核心处,整座秘藏阁内犹如一座内外三层的重瓣莲花,而这朵含苞欲放的宝相花,一直上接到秘阁顶部的铜梁。若是从上往下看,便能看到有八个书架搭成了仿若莲花的尖端,封锁了顶部的空间。 这时候,公孙离已经试探到了甲辰,随着机关的运转,塔顶的莲花却骤然开放! 顶端的一朵花瓣落下,露出宝相花中心的花蕊,那里是一个金色的平台,上面有宝相花的纹路! 公孙离眼睛一亮,指着头顶道:“金匮应该就在宝相花中,我可以从这一道缺口进去!” 说罢,也不待弈星阻止,便凭借着自己高超的轻功,借助面前的这面书架,攀上了秘藏阁的铜梁。弈星连忙抬头,冲着已经准备下探的公孙离道:“机关没有那么简单,阿离,回来!” 阿离已经飞旋出了花伞,无论这花瓣脱落露出的开口多么狭小,其他人过不去,可她公孙离未必过不去!可就在花伞旋转着就要飞入那个小小的缺口进入宝相花中的时候,公孙离却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就好像蜂儿震动翅膀的声音,随即让她寒毛直竖的敏锐感觉,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 阿离本能的一个折腰,常年舞蹈的身躯划出一个曼妙的弧度,几乎是贴着铜梁躲过了那一道颤动! 不远处的花伞上突然传来一声裂帛般的声响,伞面之上顿时出现了数道长长的刀口,甚至连坚若精钢的伞骨都被切断了许多。阿离背后发寒,看似无害的空气中,遍布这无形的杀机,如果刚刚她出现在伞下,那么…… 阿离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一滴汗水滑过她的下巴,滴落了下去! 公孙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那滴汗水在落入下空之后,在半空突然一颤,随即被凭空分割成了两滴! 弈星的神色越发凝重,就连身边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他沉声道:“空气里有东西!” 弈星从怀里摸出了一枚棋子,飞掷了出去,棋子向着那处缺口飞去,却在即将投入其中的时候,犹如水漂在水面上弹起一般,贴着缺口滑了出去。弈星伸出手来,遥遥捻着那枚棋子,继续朝着那出缺口缓缓落去。 这一次棋子落在了缺口处的空气里,微微倾斜的一个角度,然后便悬浮在虚空之中。 “看看下面是什么东西!”男人伸手将旁边的铜镜摘下,映着灯光,照向了那枚棋子! 公孙离赫然看见,在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之中,四五根细不可察的丝线交织着,托在那枚棋子的下方,而男人也拿起灯光照亮了面前那座书架的上空。 “那些锁链只是掩饰!” 男人注视着那条好像牵引着花瓣来到他们面前的铰链,旁边有一些极为细密的丝线,一头连接着书架,一头一直探入进宝相花所在的那片空间中。 “这些机关线虽然极其细微,但却非常牢固,能够提起巨大的铜书架平滑移动。我一直以为是铰链带动这些花瓣飞来,现在看来,这空气里遍布着的这些丝线,才是由机关带动,牵动书架滑行的东西!这东西又细又坚韧,打在人身上,恐怕比刀剑还要可怕!” 阿离的耳朵低垂,怏怏的从铜梁之上落下,有些心虚的不敢看弈星。 而此时的弈星却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甲字辰号第八书架,卷轴中伸出的垂落竹签上,密密麻麻的全写着李姓的名字。男人站在他的身边,也看着这面书架,低声喃喃道:“甲辰第八号,长安,前朝李氏档案!” 弈星呆呆的看着自己身前一枚飘扬的竹签,上面用触目惊心的朱砂红笔,书写着一行字迹——英国公谋反一案! “围棋,一黑一白,如同阴阳,可以囊括世间万物!” 就好像熟悉的粗糙胡茬扎着手,听那豪迈爽朗的声音笑道:“来……爹教你下棋!” 短暂的幸福却总是倏然而逝,记忆中的温暖渐渐退去,伴随着一声‘英国公谋反!国公府上下打入死牢!’的刺耳尖声,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 “放过他吧!”犹如铁铸的高大男人指着自己,对士兵说:“不过是个孩子!” “是,司空大人!” 自己蜷缩着身体,在巷角躲避寒风的时候,一个拥有温度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没有名字了!”自己回答道。 那个温柔的身影,看着自己在地上划下纵横十九道的划痕,以及上面堆放的石子,突然伸出了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微微笑着,低声道:“那你就叫作弈星吧!” 那一刻,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棋子,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卦象也同样如此!阴阳变化之间,诉说着无尽的宇宙,同样,也昭示着愚者的命运。智者不信命,愚者不知命!” “一阴一阳之谓道……” “棋盘上的变化,也只是这‘道’的一种!卦象和围棋并没有隔阂,就让我来教你,如何用围棋去计算吧!” 站在书架前的弈星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手,指尖已经触及到了那片血红色,只需要一摘,便可把自己的过去握在手中,但…… “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父亲!如今知道真相,我并不能做什么?但在老师身边,终有一刻,我们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幸福,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弈星缩回了手! 他转过头去,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眼睛里的水光。 “我已经明白了!”他转身走向金盘。 阿离在身后抱着破破烂烂的花伞,心疼的耳朵都垂下来了!但闻言还是顿时振奋,惊喜的追问道:“星发现了什么?” “机关的变化繁复,但依然不离其中!就如同世间万物的变化,离不开阴阳。”弈星将手放在了金盘之上:“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 随着金盘的转动,咔咔的机括声再次响起。 面前的这面书架合拢化为花瓣飞退,但是那朵巨大的宝相花上最顶端的一层,八朵花瓣却豁然飘落,化为一朵盛开的宝相花,随即第二层三十六片花瓣也一点一点的盛开,一层一层的,无数巨大的花瓣散落,在最底层铺就一个巨大金色平台。 平台由无数摊开的花瓣一层一层的扩散而成,最中心处便是一丈方圆的金色花台,然后八片花瓣围绕这花台,拼成一个更大的花台,接着是三十六片的第三层花台,六十四片的第四层花台,一百二十八片的第五层,以及更大的第六层…… 三人面向的所在,巨大的金色花瓣铺满了秘藏阁,化为金色的广场。 那些细密危险的丝线早已经散开,通往最核心花台的方向一览无余,再无阻碍。 他们踏着那些巨大的花瓣,走向宝相花的中心处。 男人掏出一把维修微小机关的单片镜,凑到那金色的花台之上查看了起来,他低声道:“这是乾坤子母牵机锁,三十六道锁芯环环相扣,其中一个步骤出现问题,便会锁死长达十二个时辰。应该只能用大理寺卿的鱼符才能打开,露出里面的金匮。这种机关锁极为复杂,我需要不短的时间来将其破解!” 说着他的身上爬满了机关蜘蛛,让阿离像是见了鬼一样,忍不住退了许多步,捂住了脸。 男人浑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身上的蜘蛛堆叠起来,它们将身体压得扁平,相互之间插在一起,不断延长,化为八根细长的蛛腿,长在了男人的身上! 然后这八只蛛腿便插入了地上宝相花纹路的细小缝隙中,开始试探里面的精密机关。 男人将耳朵凑在了花台上,对着弈星和阿离嘘了一声,小心探听着里面的响动! 一时间,整座秘阁静谧的落针可闻。 弈动长安 第三手 落子 “狄大人!”秘藏阁的女侍看见来人,连忙站起身道。 来人一身利落的大理寺官袍,衣饰有鎏金边,蓝色的腰带交织在腰间,佩戴有金鱼袋。 他的头发有一束异色,整个人超乎想象的年轻,虽然还是少年容貌,但是眼神却十分锐利,仿若洞察人心。 女侍面对着这双眼睛,本能的就有几分畏惧。 “狄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忙案子?” 狄仁杰微微点头,道:“扶桑使者将要来京!扶桑乃是小国中的大国,来访长安,须得提前有所准备才是。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 女侍拿起手中的小狼豪笔,工工整整的写下‘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然后便将纸条封在了机关囊里,放入旁边的铜管之中,随即,便有一股吸力,将机关囊吸了上去。 狄仁杰则继续在旁边等候。 秘藏阁内,满头大汗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离,见到阿离只是好奇的看着已经旋转打开了一部分的宝相花,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机关零件,精密而繁复,相互之间的精巧联系配合足以让人发疯。 男人无奈的叹息一声,伸出手来自己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朗声笑道:“虽然那三十六道机关环环相扣,但在我面前,尚且不足称道。我已经解开了其中三十五道,只剩下最后一处子午乾坤锁,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每次要解开的时候,它又发生了改变,所以我需要专心推算它变化规律一阵,才能将其破解!” “看来机关和围棋,亦有相似之处!” 弈星微微点头,正准备赞许他几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机关簧卡住的声音,三人脸色具是一变,回头看到福伯趴着呼呼大睡的桌子上,一根铜管豁然弹开,露出其中的一枚机关囊! “不好!”男人飞奔向桌子,打开了机关囊,抽出纸条看了一眼,猛然抬头道:“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是狄仁杰!” “先把机关归位!”男人把手按在了金盘上,正准备按下去,阿离却急道:“我们马上就要打开了!如果只有一个老人看守这里,他要是提前睡着了!没有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男人冷笑着摇头道:“福伯……可是睡着了都睁着一个眼睛的人啊!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弈星低头一看,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福伯果然有一只眼睛是半睁着的。 “福伯绝不会玩忽职守,我下了分量很重的迷药才让他睡着,他就算去巡视其他地方,最晚一刻之后,也必然会找到对应的情报发回去。所以我们只有一刻的时间!快找!” 三人转动了金盘,阴阳鱼眼跳起,所有的金色花瓣豁然收回,继续化为那朵巨大的宝相花! “我们一开始进来,出现的就是扶桑的情报!”公孙离急忙道。 “乙卯十六!”男人说出了对应的干支密码。 伴随着机关的启动声,一面书架被送到众人面前。 “扶桑诸大名考!北条家商队,苇名国商队……这是扶桑的贸易情报!” “转到乙卯十一……”弈星继续转动金盘。 ………… 狄仁杰在外阁待得有点久了,他眉头微蹙,右手搭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敲击着。 女侍看到他等得久了,微微躬身道:“许是福伯上了年纪,腿脚慢了些!我这就催催他……” 狄仁杰抬了抬手,摇头示意不用。 “乙卯第七……这是琉球国的情报!” 公孙离不待书架完全滑行到位,便抢先跃了出去,找到了情报回报道,男人满头大汗猛然抬头道:“我们没时间了!撤!” “再试一次!”弈星猛然抬头道:“乙字卯号第九!” 男人看着弈星坚定的脸庞,一咬牙滑动了两下金盘,用力锤在了中心的阴阳鱼上。 随着宝相花再次开始转动,原本感觉太快,甚至让他们有些看不清楚的机关,这时候却显得时间分外的漫长。 当那片巨大的金色花瓣脱离宝相花的时候,男人不知不觉已经握紧了双拳,不待书架停稳,弈星便走上前去,拿起书架角落最新放上去的那卷档案。 张开档案,起首第一行字便是—— “扶桑使节团长:高岳秀策,二十六年前以扶桑王子之身来访长安,如今已为皇室亲王!” “高岳亲王棋术非常高超,乃是扶桑国内最为高超的棋手,不过在前些日子,输给了自己的弟子道策。此次来长安,应是为了两国的友好,以及见识世间更为高超的棋术而来……” 弈星看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 他将卷轴卷好,抛给了男人,男人接过卷轴连忙塞进机关囊中,随着机关启动的抽气之声,看着机关囊沿着铜管传递出去,男人连忙回头道:“抓紧时间,狄仁杰心细谨慎,随时有可能发现不对!” ………… “档案调过来了!狄大人!”女侍从铜管中拿出机关囊,双手递给了狄仁杰。 狄仁杰面色不变打开了机关囊,但看着卷轴,他却没有立刻展开,而是摸了摸系在卷轴上的绳子。 “嗯?卷轴应该被打开过了!”狄仁杰看着卷轴上微微皱起的纹路,心道:“而且绳子的系法也不对,虽然看起来很像,但福伯是左撇子,打结时用力的那只手和常人相反……” “而福伯早已经对秘藏阁的档案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打开来确认,是我多心了?还是……” 狄仁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丝毫不显,继续对女侍道:“调,长城守卫军苏烈案情报!” 女侍有些不解,但还是抄写了一枚纸条,送了上去。 ………… “长城守卫军苏烈案情报!“公孙离读出纸条,男人一拍脑袋:“糟了!应该是情报送下去太晚,引起怀疑了!” 弈星看着身后浩瀚如烟海一般的情报,断然道:“乙酉十七!” 公孙离下意识的转动金盘,将乙酉书架送来,在一片蓝色的竹签之中果然夹杂着一枚显眼的红色签子——长城守卫军苏烈案! “真的在这里!”公孙离有些惊喜的拿起卷轴,就要装进机关囊里,却遭男人的阻止道:“等等!” “狄仁杰的试探没有那么简单!”男人凝重的走到金盘之前,他转动金盘,停留在甲子·一的位置上,然后按动了阴阳鱼,巨大的宝相花顶端再次绽放,最顶端的一枚花瓣飘落,来到他们面前迅速展开。 书架张开的时候,密密麻麻都用朱砂写就的红签垂落在书架中,滑到了三人的面前,公孙离看着那些颜色犹然鲜艳的红签,一时失神。 “前朝李信谋反案!” “上官太傅案!” “英国公谋反案!” “长城守卫军苏烈案!” “这些都是大理寺中那些陈年旧案的情报档案……” 男人站在书架之前,拿起苏烈案的卷轴,平静道:“它们有的是陛下登基前的案子,有的甚至来自前朝,一些是没有下落的悬案,另外一些却是早已经审判过了!狄大人上任之后,除了审判新案,就连这些他翻阅过档案,觉得案情尚有不清楚之处的旧案,也重新提了出来,布置了这个书架。准备等到有了新的证据和发展之后,重启案件!” “他应该会常常来这里翻阅这些档案。所以,如果是福伯,不需要怎么强调,也会选择从这个书架之上拿走正确的档案!” 弈星凝视着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些斑驳的红色忽然化为鲜血,可以染红了多大的一片。 眼前似乎有一片鲜红,铺满了他的眼眸。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弈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你不是说自己并不知道秘藏阁内的情况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而只是凝视着书架上的某个红色的标签,伴随着一声低沉的笑声,道:“也许今日之后,这里又将会多一个红签——大理寺秘藏阁失窃案!” 伴随着一声机关囊卡扣锁紧的声音,他手中的那份档案便被送到了外阁。 狄仁杰打开苏烈案的卷轴,看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自己批注的字迹,眼神微微深邃,幽暗了片刻,然后转身唤来阁中的守卫道:“你们跟我一起上去!” 随着一声机括声,散开的宝相花中间的花台的三十六道子午乾坤锁终于解开,宝相花纹路的地面骤然滑开,一个犹如黄金宝匣一般的金匮升上地面,公孙离这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们所寻找的那份情报,应该就放在其中,只要打开金匮,今晚这场惊心动魄,意外频发的行动,便能圆满功成。 “尧天所追求的盛世,必将会到来。那一刻已经越来越近了呢!” “到时候,他也会回来吧!他还会遵守我们约定吗?”阿离抱着自己的小花伞,眼中有些出神。 三人环绕上前,准备开启金匮,公孙离拔下自己的发髻,将一枚金钗咬在口中,用手中另一枚犹如凤首的金钗刺入金匮中,去拨撩金匮的锁芯,她口中含糊道:“好精密复杂的锁,但只要给我一小会时间……” 这时候,弈星却突然感应到手中一枚棋子传来的微妙震动,然后抬头道:“没时间了!” 他伸手向身后掷出一枚白子,对身后的两人道:“撤!” 门外却传来狄仁杰清冷的声音道:“你们无路可逃!元芳,拦住他们!” 一道金色的令牌从门外飞入,正冲着弈星迎面而来,弈星身影一闪,侧身躲过了这面金牌,但是一道旋转的飞轮已经从身侧划来,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飞轮打中,就在这时,一把花伞蓦然推来,将飞轮挡住。 弈星扯住身边垂下的一根丝线,顺着牵引的力量迅速飞起。 破门而入的狄仁杰只来得及看他一眼,弈星便已经消失在铜梁之上。 “追!”狄仁杰冷声道。 “狄大人等等我!”长着一双招风大耳朵的孩子,踩着一只巨大的飞轮,在地上划过一道痕迹,紧跟着狄仁杰冲出了秘藏阁。 此时大理寺内警报四起,弈星和公孙离的身影在建筑飞檐上不断起落,躲避着四处岗哨射来的箭矢…… 他们的身影闪动,身影犹如鬼魅一般迅速来到了大理寺周围的坊墙附近,这时候追兵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坊墙望楼上的资深密探,满头大汗的扫视着坊墙之上每一处可疑的位置,心中更是焦急。让人无声无息的混入大理寺最机密的秘藏阁,狄大人追究起来,自己是一定会吃挂落的,眼角看到机关人小七的岗哨还在不断的发出注意的轻度警戒信号,不由得暗骂一声:“迟早要把你这个破烂拆了!” 弈星和阿离站在小七身旁,借助机关人圆滚滚的身子遮挡其他望楼的视线。 “阿离,你先飞伞离开!”弈星平静道。 “可是,星!你……”公孙离担忧的看着弈星,看见他坚定的眼神,才微微摇了摇下唇,手中的花伞旋转飞出。 月光下旋转的花伞划出一道妙曼的弧线,吸引了坊墙上所有密探的注意,各处的望楼沿着导轨开始滑动,调整位置,阿离的身影突然在伞下出现,然后花伞旋转推出,挡住了身后所有射来的箭矢! 这时候,狄仁杰一张蓄势待发的金牌才猛然打出,击中了花伞脱手的阿离。 阿离痛呼一身,被金牌携带的力量定住了,身体一软,朝着下方坠落而去。 元芳迅速踩着飞轮,跃下坊墙,狄仁杰紧跟其后,朝着阿离坠落的身影飞奔而去,眼看被金牌打中无力动作的阿离就要被两人追上,身后的黑暗之中,却有一个身影踩在了望楼的飞檐上。从他手中射出一道白影,狄仁杰反手以令牌击中,却不料那枚白色的暗器竟然没有被击落,而是余势不改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同一时刻,一股无形的气场笼罩了狄仁杰,黑白之光轮转,魔道的力量在他面前竖起一道无形的壁障。 此时,李元芳也感觉到脚下也传来一股颤动,瞬间麻痹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离扶着减半,重新抱着花伞,飞身向黑暗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弈星随手再落下一枚黑子,落在街上的白子与黑子碰撞,发出一阵并不剧烈,但却遮掩了众人视线的爆炸! “分不清楚黑白的愚人,眼睛自然也无法看穿棋盘上的点线!” 狄仁杰追出爆炸的烟尘,却只听到了这一声淡淡嘲讽的话语,他目光扫视,两个大胆潜入大理寺盗贼的身影,却都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 “哼!” 狄仁杰脸色并不好看,看着两人消失的黑暗冷冷道:“逃得出我的追捕,再来说这话吧!” 他低头蹲下,凝视着地上一黑一白两处棋子,其中那枚白子是盗贼打向自己的暗器,而那枚黑子,却是早已经布置在街上了。 “算定了我们会踩上去吗?” 狄仁杰掏出怀中的手帕,拾起了地上的两枚棋子。 这时候,急急追出去的元芳,才讪笑摸着脑袋一路小跑回来,小声道:“大人,他们跑得太快了!” 狄仁杰凝视着那两个罪犯逃离的方向,低声道:“他们逃不了太久的!” 弈动长安 第四手 开局 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内,弈星跪坐在棋盘前,低声道:“老师,弈星无能,任务已经失败了!” 阿离抱着破破烂烂的花伞站在旁边,长长的耳朵已经垂下,沮丧道:“星已经做得很好了!都是阿离动作太慢,才会……” 一旁松树下的男人也咳嗽的两声,道:“狄仁杰的难缠之处,远超我的预料,是我事先的情报准备出了问题。我应该预先打探到昨日狄仁杰加班处理扶桑使节团之事!” 明世隐站在棋盘对面,凝视着棋盘,突然一挥袖转过身来,温和笑凝视着远方道:“这并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做到了最好,但总有一些事情,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就算是卦象,也无法算尽人心。” “但老师,如果我可以多算一步……”弈星抬头焦急道。 明世隐伸出手去,按着少年的头,声音清冷却温柔的说道:“围棋之上,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棋局结束之后,每一个点都被填满,只存在黑白两种状态。你可知穷尽一切棋局,总共有多少种结果吗?” 弈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低头以黑白棋子的筹码,开始计算围棋的全部答案。 “一共……一共是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约等于四点七乘以十的一百零八次方!” 弈星抬头,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数字! 旁边的阿离还在傻傻的掐着手指,男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恍然抬起头来,听着弈星很快算出的数字,小小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根本数不清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仅仅是围棋的胜负,便有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之多,但这些结果只有两个答案,胜或负!”明世隐拂袖站起道:“而围棋的所有变化,不过是在这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上,增加第三种选择——空!” “也就是说围棋的一切变化,也只有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明世隐声音淡漠,明明院子里有四个人,却好像是他和弈星的独角戏。 男人不屑撇撇嘴,抿了一口腰间酒壶里的长乐春,随即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泛起病态的潮红。明世隐只是微微回首,看了他一眼…… 弈星已经算不出这个数字的意义了! 他只知道即便是长安中的一切,乃至整个王者大陆的所有存在,都填不满这一个小小的棋盘! “一阴一阳之谓道……” “简简单单的黑白两种棋子,便能衍生出我等永远也无法穷尽的数字。” “但这犹如无穷宇宙般的变化,落于棋盘之上,又仅仅只有两个答案!” 明世隐平静道:“那便是——胜负!” “没有了胜负,棋盘中的宇宙也就没有了意义。正如万物起源与阴阳,也终结于阴阳!” 明世隐拎起手边的法器,魔道的伟大力量化为无穷卦象,最后在法器之中,简化成最简单的阴卦和阳卦! 看着这法器之中卦象丛生的玄妙变化,公孙离一脸崇拜,耳朵一颤一颤的极是好奇,男人眼中却有一丝凝重,他凝视着明世隐掌心悬浮的法器,目光之中隐隐有一丝忌惮之色。 “纵横十九道内的,除了无穷宇宙,亦是人心算计!围棋的变化,穷尽天下人的心力,能算出其中万一吗?所以,这终究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游戏。” 明世隐缓缓冷笑道。 弈星微微低头,看到手中的棋盘纵横之间隐藏着无穷的变化,仿若将整个宇宙都藏入了其中。 “没有人可以算尽一切!”明世隐背身负手道:“这次失败了!下次再赢回去就是了!我也曾失败过……” 明世隐背对着弈星,眼中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色,蕴藏着一切崩塌之后的绝望。 他低声道:“只是,不要一败再败!” “因为失败的代价,总是让人痛彻心脾!”明世隐背对着弈星,没有回头,此刻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中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色,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一切崩塌之后的绝望,就像极致的黑暗衬托出不能容忍一丝杂质的纯白! 弈星和阿离闻言连忙低下了头,男人只是默默的喝着酒,站在一旁,听明世隐却只是淡淡平静道:“这局棋还没有下完,胜负言之尚早!阿离、影子……你们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阿离乖巧的点头,扯着男人的袖子便把他拉了出去,男人懒洋洋的喊道:“别忘了答应我的那一份,人家大理寺也是给俸禄的,就算在反派组织,也得按劳付薪啊!” “玉环姐姐会给你结清的!”阿离小声喊道。 男人叹息一声:“她冷着个脸的样子,让人拿钱都开心不起来!还是和小星星下彩棋赢钱有意思!” 两人的渐渐走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远离了小院,“别再出千作弊骗阿星的零花钱了!”阿离中气十足,大声道。 男人的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一些:“你别胡乱说话,我什么时候作弊了!” “没有作弊,你怎么可能下的赢星?而且玉环姐姐说过,有一次看到你换棋了!所以她才给你脸色看……而且尧天是为了让所有人幸福,才建立的,你为什么只知道钱?”离开小院的公孙离背着修好的花伞,转头去问男人道。 男人凝视着眼前,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淡淡道:“想让所有人幸福,就得先让自己幸福起来吧!” 他瞥了公孙离一眼:“没钱,怎么幸福?” 两人渐行渐远,留在院中的明世隐表情却越发的幽深莫测,他缓缓开口道: “但我是如何教你的?” 弈星缓缓开口道:“一个棋手眼中应该只有胜负,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你应该算得清楚每一枚棋子的价值!”明世隐冷冷道。 “棋盘之上,唯有胜负。除此之外一切的情感,无论是同情、畏惧、怨恨、喜悦还是尊敬,都只是胜利的阻碍而已!当你算清每一颗棋子的价值,从容取舍,胜利便握在你掌中。除胜之外,黑白没有其他价值。弈棋之道,不可不胜!” 明世隐缓缓起身,回头看着远方巍峨耸立,俯视长安的太极宫。 他眼神渐渐深邃,没有回头,的平静道:“所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弈星肃穆起身,道:“是!老师!” 他脑海之中回忆起今天在秘阁之中说看过的情报,虽然许多时候只是匆匆一撇,但许多关键之处,已经被他记在脑海中,这时候,看着面前的棋盘,一个计划渐渐在他心中成型。 “我已经准备好想到了一个计划……,这一次,我会为老师赢取胜利的。” 明世隐转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下文。 但话音刚落,弈星便感觉到自己的心有些微微乱了! 他压下那些复杂的情绪,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复道:“这一次,星会为老师赢取胜利的!” “那就去做吧!”明世隐淡淡道:“舍弃那些没有价值的棋子,冷酷的算清一切,最后从容的赢取胜利。现在,不过刚刚开局而已!” ………… “狄大人,还没有休息吗?” 经过这惊心动魄,让大理寺满地狼藉的一晚,李元芳终于处理好了后面的事,写了一大堆的报告文书,回宿舍时看到秘阁有灯光透出,打着哈欠,进来看了看。 就看到狄仁杰正坐在福伯的桌案前,点着灯光,凝视着眼前秘阁保护下来的犯罪现场。 他右手托着下巴,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我在想,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狄仁杰眉头微皱,秘阁是大理寺防备最森严之所,竟然让贼人闯入了其中,若非他足够警醒,险些闹出了大案子。 若是让人知道,负责守卫长安,专破重案大案的大理寺被贼摸了进来。还不知道鸿胪寺那些家伙会怎么笑话呢! 元芳闻言一个激灵,连那一丝睡意都抛在了脑后,紧张兴奋道:“狄大人,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狄仁杰看着李元芳眼睛里冒星星,想到元芳被自己带进大理寺许久,忙得都是街坊邻里鸡毛蒜皮的案子!好好的一位调查大案要案的大理寺探员,整日却只能和鸿胪寺的武侯们混在一起,也是不容易。 他起身来到了两人闯入内阁,与盗贼正面相对的位置。 “今夜闯进来的两人之中,身材纤瘦的应该是一个女子,其敏捷过人,从我们与她正面相对,到两人逃离,她掠过了我们二十六位守卫,无人能挡。进入秘阁时,更是从极为狭窄,孩童都难以钻入的天窗潜入了进来,甚至亲手打开了隐藏金匮的机关!” 狄仁杰看着秘阁中心那朵盛开的宝相花,秘阁的书架机关重重,旁人不知规律,就算想要找到存放的相应情报都很困难,更别说在层层掩护之下的金匮了! 金匮之中藏着大理寺最重要的那些情报——昔年李氏皇朝衰败之谜!更早以前的杨氏皇朝隐秘!长安各大坊市机关密道总图!以及女帝陛下的相关情报!乃至长安这座机关之城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是这些情报被盗走,哪怕只是开启金匮,盗走任何一份,都会危急长安的安全! “如此身手过人,我已经让人去调查历年来各地出现过的女飞贼!” 李元芳激动道:“狄大人,我可以去打听!” 狄仁杰转头看了一眼桌上,那里正放着一份历年以来落网和未落网的女飞贼档案……这样的档案,大理寺当然会保存,而且就在旁边的书架上。 李元芳顺着狄仁杰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微微失落道:“狄大人查到了吗?” 狄仁杰抵着下巴,缓缓摇头。 “她也不一定有前科!”狄仁杰道:“寻常的飞贼,都是去偷盗财物,最害怕的便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有什么财物可以偷?所以这人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密探!而且,元芳你注意到她手里的伞了吗?” “那把花伞?” 元芳显然还记得那把在贼人手中,无比灵活,挡下了四面八方弩箭的花伞! “是的!这不是寻常的雨伞,而是表演用的花伞。”狄仁杰高挑的身材微微后仰,凝视着现场,负手道:“这样的人,若是以舞姬、歌姬的身份为伪装,显然更容易接触到情报!” “而且舞姬学习舞蹈,可以名正言顺的练习柔术,有这样的身手也不奇怪!” “所以,你知道该从那里入手调查了吗?” “我知道了!我们应该从平康坊、长乐坊着手!”李元芳恍然大悟,一脸敬佩道。 狄仁杰却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自傲。 他以及冠之身,掌管长安三法司之一,执行律法,关系长安安危的大理寺。初时莫说寺内的官员,就连朝廷都议论纷纷,许多人并不服气,若非女帝鼎力支持,这件事根本通不过中书。 但几年来,狄仁杰凭借自己的办案能力硬生生的折服了所有人,成为女帝的左膀右臂。 到了如今,已经无人会质疑狄仁杰的能力! “还有另一个以围棋的武器的少年……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精通天机魔道的法师了!”狄仁杰面色严肃,这次案件,那个神秘少年从头至尾,有条不紊,即便是被自己破坏了行动,也能从容撤退。 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狄仁杰回过头,注视着白日保留下来的现场,这里的每一个蛛丝马迹,他都没有放过。 此刻狄仁杰出神的看着整个秘阁,那一处处线索似乎活动了起来,白日里两个盗贼的身影,他们闯入秘阁的所见,那脚印、机关线上留下花伞残破的痕迹、中了暗算的福伯、一步步转动,直到解开整个宝相花书架群的金盘…… 那无数的线索,在狄仁杰眼前拼凑起来,勾勒出了三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并伴随着线索推进,一点一点清晰,只是距离他们的面孔完全显现出来,还稍显有些模糊。 李元芳小声问道:“狄大人,你现在又在看什么啊?” “看第三个人!” 李元芳有些摸不着头脑:“第三个人?可是,今天的盗贼只有两人啊?” “不!”狄仁杰微微摇头道:“还有一个隐藏的更深的第三人!秘阁内的情况、被迷晕的福伯、知道大理寺的地形和明暗哨……”狄仁杰目光瞬间凝聚:“以及对我的了解!” “这些都说明,这次的案子还存在第三个人!” “他了解大理寺的情况,摸清了秘阁的破绽,制定了最初的计划!他甚至了解我,知道我有一个准备重新调查的旧案书架。这个人一定就在我身边!” “白天,我们闯入秘阁,看到了两个夺门而出的盗贼,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狄仁杰看着书架后面的阴影,凝重道:“而那第三个人就藏在书架后面,等到我们两人被引走,就无声无息的混入赶来的密探之中……” 李元芳悚然大惊:“狄大人的意思是,第三人是我们大理寺自己人?” 狄仁杰,低声道:“在真相没有显露之前,我们只能怀疑一切!不过第三人藏得很深,没有那么容易找出来!” “现在先要从已经侧写出特征的两个盗贼入手!以花伞和棋为武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元芳!最近你辛苦一下,多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现在就去先休息吧!不要耽误明天的工作。” “好咧!” 元芳蹦蹦跳跳,大耳朵一颤一颤的跑出去了! 一日后…… “上次行动的目标,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收藏的长安坊市秘图!其上记载着长安一百零八个坊群的机关经络,暗道、夹墙、形势、结构!” “长安各坊被机关坊墙分隔,各自独立,大部分人只怕连自己所居的坊都不清楚……更勿论其中的机关变化了!” 明世隐负手站在偏僻静谧的小院之中,对着身后的尧天小队众人郑重交代道。 当日与弈星,公孙离一并行动的那个男人——影子,也依靠着松树,一杯一杯饮着浊酒。 除了当晚执行任务的公孙离和弈星、影子,这一次,连裴擒虎和杨玉环也来了,同弈星他们站在一起。 小老虎看上去像是听得聚精会神,但他视线却隐隐焦距在旁边公孙离的耳朵上,屁股后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明世隐瞥了明显在走神的裴擒虎一眼,神色已然冷了下来。 明世隐之外,唯一知道所有计划的弈星赶忙接过老师的话,继续道:“所以,这份绝密的长安坊图,只存放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大理寺存放机密情报的秘阁,再就是……” 明世隐凝视着远方那个高高耸立,坐落于长安最高处的宫殿,缓缓开口道:“另一个就是太极宫!” “影子,大理寺的情况如何?” 明世隐突然转头问了懒洋洋的男人一句。 男人直起身子,摇头道:“那一日计划失败后,狄仁杰很快便梳理清楚我们潜入的方法,已经弥补上了所有防御破绽!如今大理寺的密探分为明暗三班,严密监视大理寺内的情况,短时间内,再无潜入其中的可能!” 他脸上浮现过瞬间犹豫的神情,接着补充道:“他还差遣自己那个小跟班去打探弈星留下的那两枚棋子的线索,以我对他的了解,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视线转移到长乐,平康两大坊群……” 小院的所在,正是长乐坊! 明世隐捻起桌上的一枚棋子,放在自己的眉心之前,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低声道:“想通过棋子找到下棋者的踪迹,只会让他也投入棋盘,成为我布局的一部分!” “他还不配和我下棋!” “弈星,你的计划呢?” 弈星走到棋盘边,拿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的位置。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一边说着,一边以手边的棋盘落下黑白棋子,摆出太极宫旁大致的坊市形势,并点着天元位置的太极宫道:“太极宫是长安地势最高处,所以无论从长安任何一个位置,都无法看清其内部的情况。” “而太极宫守卫比大理寺更加森严,且并没有第二个影子潜伏其中,我们对其内的地形,布置,机关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如何进入其中都是一个难题。” 男人微微抬头,看着弈星道:“所以想要混入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 “扶桑使节团!”弈星脑海中前日那封关于扶桑使节团的情报历历在目,流淌过他眼前。 公孙离振奋道:“阿离可以乔装打扮,混入使节团中,替换掉里面的人!” 弈星却摇头:“使节团会受到正式的接待,在太极宫的全程都有大理寺介入,行动并不自由,任何一人都有密探随时监视!” “但我注意到……” 弈星抬起头,脑海中闪回过当日在秘阁匆匆掠过的那一份情报:高岳亲王棋术非常高超,乃是扶桑国内最为高超的棋手,不过在前些日子输给了自己的弟子道策。此次来长安,应是为了两国的友好,以及见识世间更为高超的棋术而来…… “此次扶桑使节团为首的高岳秀策,是一个棋痴,来长安也是为了见识河洛的弈道名家。” “我调查过混入太极宫中最好的时机,除了每年正旦会在太极宫中赐宴,女帝千秋节,乃至上元灯会之时,都会开放太极宫,与民同乐。现在虽然并非上元、千秋,但我们可以创造出一次这样的机会!” 明世隐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看着板着小脸,神色沉凝的弈星,笑道:“继续说……” “高岳秀策此来,必定会请女帝派出棋侍诏与他对弈!若是此前高岳秀策便已经连连击败长安棋道高手,在坊间声名传扬,而棋院侍诏竟无一能胜过他!长安必然物议纷纷,涉及一国荣辱,以老师之见,女帝会如何应对?” “哈哈哈……”明世隐仰头笑道:“以长安朝廷向来好大喜功,如此让他们大失颜面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广邀长安弈道高手,选出一人击败那扶桑棋手!” “就算武则天能一笑而过,司空震也不能忍受长安被一个下邦小国击败,即便是一个游戏,也是如此!” 弈星抬起头来,看着明世隐,继续道:“这一战必然会惹得世人瞩目,此局开始之前,贵族官员必定群起而至。依老师之见,女帝可会设法遮掩,避免这一局落败之后,让长安失色?” 明世隐长身而起,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以武则天的性格,她一定会让此局光明正大的进行。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堂堂正正的击败扶桑!所以,那一日,太极宫必然会开放,让所有长安市民见证这一刻!” 弈星伸手提去太极宫处的那枚黑子,低声道:“这便是潜入太极宫的机会!” ………… 今日是女帝接见扶桑使节的日子! 大理寺的密探们混迹于自发的拥到大街两侧观看的百姓之中,默默守护着长安的安危。 狄仁杰还在想着前几日的大理寺窃贼案,这几天来,除了忙着准备扶桑使团进入长安的警卫工作,他便是在不断查访着此案的各种线索,但这几天来,除了梳理了一遍案情外,对于两名窃贼的调查,却没有什么进展。 眼前盛大出行的扶桑使节团,相关情报狄仁杰已经烂熟于心。 如今,他们乘坐着由魔道机关驱动的花船,正行驶在朱雀大道上,花船高达近十丈,花船犹如宫阙,伴随着被扎成异兽形状的花灯和各色的彩带,船上还有机关舞女在翩翩起舞。 她们姿态妙曼,拨动着手中的琵琶,吹奏着芦笙、箜篌,还有乐师在旁边拍打羯鼓。 扶桑使节团中,有一人最为引人注目,他身着华服,莫约三十多岁,五尺的身高在扶桑使节团中稍显瞩目,唇下有两抹短须,身着黑白二色的狩衣。 正是此次扶桑使节团的特使,高岳亲王。 “听闻扶桑使节进入长安后,此国的王子四处挑战长安的知名棋手,如今已经三十二胜了!” 身旁一位公卿士族低声对同伴道。 “小国棋手,只胜了几场寻常棋社的俗手,便暗指我长安无人?”他的同伴很不服气。 “扶桑王子所胜的棋手,可不仅是几位俗手。平康坊下快棋的柳士鸿,曾经落子不数三,同时与九人对弈,皆盏茶时间尽数败之。这一次被扶桑王子请去,两人都下快棋,最开始落子之声不绝于耳,柳士鸿却越下越慢,后来往往要沉思许久,才能落一步棋。最后只在中盘便投子认输了!” “曲池坊的棋力最强的古青松,弈棋最善于斗力,往往在乱战之中凭棋力取胜。但与扶桑王子一战,却被屠了大龙!” “还有平康坊花楼与人赌棋的棋痴;下棋传用小巧,以女子之身在开明坊斗败无数棋家的顾大娘;算棋第一,喜欢和人下盲棋的孙参军……扶桑王子分别以赌棋、巧棋、盲棋与他们对弈,全都在中盘大胜!” 身旁的百姓摊手感慨道:“那长安的弈道高手,岂不是都被扶桑小王子打败了?” 说到这里,周围的长安市民都唉声叹气起来,对下邦外国在长安逞威风,很是不满。 长安乃是万国来朝之都,位于河洛之中! 长安的一切,都是其他地方的人所敬仰的传说。这座城市的风尚、文化、机关术,乃至诗文、棋道,都为天下所重。外地的诗人、剑客、舞姬、棋手,非得在长安扬名,才能算真正的名动天下。 长安百姓嘲笑玄雍的粗犷,看不起云中的野蛮,可怜三分之地的战乱,蔑视海都那偷窃至长安的机关术…… 扶桑更只是下邦小国。 这座城市敞开胸怀,市民对一切异国风俗都抱有宽容的态度,对所有文化和族群都开放包容。 同时,这座城市也是深深骄傲的,长安市民并不觉得长安会有不如人的地方。 “各坊的知名棋手,论起来也不过是中流罢了!” 一位年轻的士人振奋抬头,信誓旦旦道:“长安真正的国手,都在棋院之中。这扶桑王子骄傲自大,面见女帝之时,必然会向长安求战,待陛下下诏,令棋院的诸位侍诏出手。定然能一举击败扶桑王子,让他见识到长安棋道真正的强大!” “李侍诏号称石佛,中盘棋力天下无双,收官滴水不漏。行棋坚忍,其他人往往不明所以,觉得自己棋力与之不相上下但到了收官之际,却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这才发现棋势早已落于下风!” “王侍诏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若非年老体衰,精神不济,当是长安棋道第一人。若是下慢棋,只怕棋力最高的几位侍诏,都要甘拜下风,执黑先行!” “顾侍诏少年国手,算力第一,区区扶桑小国棋手,只怕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狄仁杰一挑眉头,暗暗道:“这些家伙真是自大……” 他扫视了一眼那些讨论的兴高采烈的长安百姓,包括他们身边的机关人,没有人有问题,就连那些带有魔种特征的混血,都是老老实实的。 “棋!”狄仁杰想起了自己怀揣着的两枚棋子,又想起了前几日的案子,眼神微微一暗。 随着使团的花船进入了太极宫中,狄仁杰也带队收兵,回到了大理寺…… 秘阁下层的外阁书房中,狄仁杰手中拈着一枚白子,久久凝视着,只见这枚白子质地犹如羊脂白玉一般,握在手中微微发暖,自有一种温润的感觉。 “棋……又是棋!” 这时李元芳已经推门而入,叉手道:“狄大人!” 狄仁杰蓦然回首,双眼含笑道:“元芳,今天如果还没有结果,旬日你就不要休沐了!” 李元芳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枚黑子,道:“属下跑遍了全城各大棋坊,问过了柳士鸿、顾大娘、古青松这些长安知名棋手,甚至还特意询问了长安最为见多识广的西市胡商,乃至那些海都的商人,都没有人见过和这枚棋子类似的材质!” “哦!” 狄仁杰接过他手中的黑棋,刚刚入手,一股凉意就从黑子之上传来,让人头脑一清。 被李元芳藏在怀中这么久,居然未曾染上一丝热气,所带的凉意,更有提神醒脑之功效。 如此罕见的奇宝,在万国奇珍、人杰汇聚的长安也无人能识,到也真是一件奇事! “若是只有这枚白子,我会以为这是由世间罕见的暖玉所制,偏偏黑白两枚棋子,材质浑然如一,兼具冷暖两种特征……”狄仁杰神色凝重,道:“这两枚神秘的棋子,难道,真的是世间孤品吗?” 一黑一白的两枚棋子,在他指间翻转,让狄仁杰陷入了某种思绪。 “那伞呢?”狄仁杰继而问道。 李元芳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上面是狄仁杰所画,当日阿离所用的那把花伞,他小声道:“属下问过了许多线人,果然如大人所料,这伞乃是舞蹈所用的花伞,样式和长乐坊、平康坊常见的类似!” “不过那两个坊群是要闹坊曲,舞姬和乐师不算机关人也有千儿八百,想要找到和那天晚上女盗贼类似的身影,太困难了!” “继续关注那两个坊!排查所有出名的舞姬。” 狄仁杰断定身材纤瘦的应该是一个女子,其敏捷过人,能从极为狭窄、孩童都难以钻入的通风口进来,更是破解了秘阁中的重重机关! 如此身手过人,他已经派人查过历年大理寺档案中出名的女飞贼! 却无一人能对应的上,而且那一伙盗贼的目标非常明确,乃是大理寺中所藏的机密档案,并非财务,也不会有飞贼敢偷到大理寺的头上,这人与他们一样,应该是一个密探。 这样的人,若是以舞姬、歌姬的身份,显然更容易接触到情报!而且舞姬学习舞蹈,可以名正言顺的练习柔术,有这样的身手也不奇怪! 于是狄仁杰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类似身份的人身上,派人去一面去各大棋社之中调查两枚棋子的线索,另一面则是去平康,长乐两大坊群中调查。如今元芳的回报,印证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 一黑一白的两枚棋子,在他指间翻转,让狄仁杰陷入了某种思绪。 “狄大人!陛下有召!” 大理寺来报的密探打断了狄仁杰的思绪…… 狄仁杰赶到太极宫的时候,只见宫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一个官员急匆匆的沿着宫道出来,口中喃喃道:“输了!竟然输了!” 狄仁杰与他擦肩而过,进入女帝所在的明堂。一进殿,首先看到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棋侍诏,在阶下持棋复盘,殿内气氛凝重如水银,宫人们都放轻了手脚,不敢作声。 殿上女帝的身影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侍诏们的复盘,只是侧影身姿,便妙曼万方,又从容大气。 狄仁杰来到棋盘前,见得两位侍诏复盘的棋路,果真精妙无比,他心中一动,暗道:“这前二十路,如此大开大合,倒真是王侍诏的棋路。只看棋局,扶桑小王子虽然占了棋路陌生了些的便宜,但也是一代国手大家了!” “狄卿来了!”女帝察觉到狄仁杰进来,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笑道:“瞧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朕难道会因为一点小事,觉得面上无光,便大发雷霆,处置他们?” “无非是下邦小国,又出了一位顶尖棋手罢了!” “长安之大,河洛之广,容得下所有人!” 武则天款款走下龙椅,让两位侍诏停下复盘:“狄卿,朕气的是他们的气度,未胜之前,气势汹汹,盛气凌人,输了一场便上下失语,面色凝重,待到输了第二场……朕从上面看下去,群臣一团凝气,令下邦异国的使节小看。到了第三场,干脆安静的落针可闻……” “我气的是他们输不起!他们输不起,让朕也输不起!” “所以,下一场……必须胜!” 狄仁杰俯首道:“陛下,臣只会查案,不会下棋!要是命臣调查李国手、王国手、顾国手是怎么输的,臣自当奉命行事,但要臣找出一位必胜的棋手……” “那倒不必!”女帝感慨道:“王国手朕不怪他,毕竟年老体衰,头二十步棋,众人都说好,可惜原来还能走五十步,现在三十步就不中用了!是败得最快的。李国手中盘天下无敌,结果也只能勉力支撑,他最擅长的收官都七零八落,下的一塌糊涂。顾国手今日病了!并没有奉诏,是柳侍诏替他下的。” “但最后也是棋差一着!” 狄仁杰眉头微微皱了皱,女帝注意到了这点,笑道:“我让人查过了,顾国手是真的病了,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所以,朕命他举荐一人,代替我长安迎战扶桑小王子。若是败了,再连同这次一并处罚!” 下方一位头发花白的侍诏,急忙拱手道:“陛下,老夫愿迎战那扶桑王子,为国杨威!” 武则天却打断他:“石侍诏,你在棋院之内,棋艺都并非第一品。本事如何,朕自是了然于胸。而且长安卧虎藏龙,棋院虽大,朕却不敢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还是见一见顾国手举荐之人,在做定论吧!” 石侍诏只好恹恹退下…… 武则天和狄仁杰说了几句,方才的郁气也就慢慢散了,殿中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这时候有宫人禀报道:“陛下,牡丹方士求见!” 女帝笑道:“我让顾国手给我推荐棋道人才,他却说朕的阴阳家牡丹方士,棋术还在他之上。让他进来吧!” 狄仁杰抬头看过去,只见以温文儒雅,俊逸非凡著称的牡丹方士,领着一个莫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徐徐走进了殿中。 女帝笑道:“卿可是来应战的?” 明世隐下拜道:“我是来为陛下举荐棋手,对弈扶桑王子!” “哦!你们一个推一个的,最后是谁能代表长安棋道之巅啊?”女帝眸子如明珠一般,盯着明世隐,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 “小徒弈星,棋艺已经在我之上!” 明世隐示意身旁的少年。 狄仁杰看到纤瘦的少年身如玉树,微微抬头,精致的侧脸平静无波。身披的长袍下摆,以靛蓝色描绘着山水,袖口竖起,箭袖干脆利落,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犹如墨色渲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让他一瞬间铭记的,却是那少年璀璨如星辰的眸子,黑白分明,犹胜棋子。 身为颜控的女帝微微挑眉,显然有些欣赏。 而旁边的石侍诏却眉头大皱,朝着女帝禀告道:“陛下,这般乳臭小儿,如何能胜过扶桑来使?请治这阴阳术士欺君之罪!” 但欣赏归欣赏,对于是否让一个少年替长安应战对于是否让一个少年替长安应战,女帝还是有几分慎重的,她对明世隐看着弈星略带稚气的面孔,有些犹疑道:“你可知朕的棋侍诏,都是侵淫棋道数十年,身经千百战的第一品人物!你尚未及冠,如何便敢轻言胜过了他们?”“牡丹方士,柯国手说你的棋艺已经胜过他了,而你又说,你徒弟的棋艺,胜过了你!” “哼!你们输了三局,让朕颜面无光,是否是因为爱惜羽毛,才让这少年顶罪?” “听闻陛下,亦是年少登基!” 牡丹方士微微一笑弈星无畏的抬头,直视长安最具权力的那个女人,平静道:“狄大人也是弱冠便掌管大理寺,不知可曾为碌碌庸人的闲言所扰?他们也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物,难道就胜过了陛下和狄大人吗?长安在陛下的掌管下人才济济,再出一个棋道天才,陛下又何必惊讶呢?” “你!”旁边胡子一大把的石侍诏气急道。 “哈哈!”女帝微微一笑,眼神赞许,显然很是受用:“我与狄卿,自然是非常人等。但人不可貌相,此番弈战,涉及长安荣辱,自不可凭这三言两语,就下定论。这样,狄卿……” 一旁的狄仁杰叉手应过,就听女帝道:“你便替我出题,考校一番!” 狄仁杰回头看了弈星一眼,与棋道之上,他并不能称得上高超,更勿论考校国手了!一个题目为难两个人,倒真是这位陛下的性格。 武则天站起身来,拾阶而下,挡在两位棋侍诏身前,看着狄仁杰和弈星,嘴角勾勒一丝笑意,很是有些看戏的心思。 狄仁杰拿这位陛下不时的狭促没有办法,扫了身后正在复盘的两位侍诏一眼,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拿出那两枚黑白棋子,出示给弈星看。 这两枚棋子,正是那晚盗贼留下的 狄仁杰有意无意,将殿中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中,女帝饶有趣味的目光,两名棋侍诏的惊疑不定,弈星的从容淡漠,开口道:“猜先,猜中白者先行!” 说罢,便将棋子分握在左右手。 弈星凝视着自己作案时遗落的棋子,非但没有丝毫紧张,甚至还觉得有些平淡,他平静道:“我猜右边!” 狄仁杰摊开右手,却是黑子! 其实他两只手中并无确定棋子,无论弈星猜那只手,都只会是后行的黑子! 执白的狄仁杰当先开口道:“东二北五路!” 弈星骤然抬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这才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胜意,那位石侍诏却是一愣,飞快的看了一眼棋盘,惊疑道:“这是要下盲棋?” 另一位侍诏也顾不得武则天在一旁,凝重道:“盲棋不过二十路必乱,我等就算面对棋盘对弈,心力犹然有所不能胜!,更别提没有棋盘棋子,只在心中设一盘了!” “相传王侍诏年轻之时,倒是能下心盘五十步,这也是他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的由来。但以此法下完一整局,只怕是传说中的烂柯仙人来了,才有此能!” 弈星眼中流露一丝笑意,整个人仿佛被唤醒了一般,焕发出与先前那个温和少年完全不同的锋芒,他没有两个呼吸,便应声道:“东四北五路!” “东四北六路!” “东三北五路!” “东三北六路!” 两人一来一往,下起了盲棋,两位侍诏在一旁摆棋复盘,才下了六七子,石侍诏便流露愕然之色:“这……” 武则天在一旁示意他嘘声,女帝凝视着棋盘,笑道:“狄卿却是会取巧,用的竟是你们复盘的棋谱。先前朕听你们说,王侍诏开局略占上风,直到第四十三手,才败了一着。” 石侍诏连忙解释道:“狄大人虽然用的是我等复盘的棋谱,但狄大人并未见过我等从头到尾的复盘。所见仅仅是残谱,凭借短短一瞬间见到的残谱,便能与这个少年下起盲棋,狄大人之心智可见一斑。若非他忙于政事,无意于弈道,只怕略微参修三五年,便是一代国手啊!” “那……那个少年呢?” 石侍诏满脸犹豫,旁边的另外一位侍诏才诺诺道:“太像了呀!扶桑王子执白先行,王侍诏黑棋第二手用的乃是他参研十年定式镇神头,自此便略占上风,直至第四十二手便形成一子双征之势,白棋难做取舍,按理来说,便要弃掉数枰。” 石侍诏也感叹道:“但扶桑亲王高岳秀策,在四十三手,以一子解去双征的绝妙应对,破去了镇神头定势,这才让王侍诏落入下风,直至终局也没能挽赢回胜势!” “这般的棋谱,与如今两人的对局,简直一模一样!” 石侍诏犹豫道:“若非三场对局,皆在内宫之中刚刚发生,棋谱还没有传到外面,我简直会怀疑,那个少年是不是已经看过那场对局,有备而来?” 另一位侍诏则摇头道:“有备而来就更不会复盘此局,我等参研了几个时辰,都未能破去扶桑亲王的那一记妙手解双征。他所执黑棋,乃是王侍诏那一方,若是再不变局,岂不要败?” “这么说,弈星再下下去,会输?” 女帝微微扬眉,额头上的桃花妆宛若水点一般微微颤抖,两颊的斜红也挂了起来,笑意若有若无。 两位侍诏微微点头:“他若破解不了那着妙手,必输无疑!” 三人只是旁观,并不清楚实情,唯有正在与弈星对弈的狄仁杰,感受最深。 如今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心中一面牢记两人落下的棋子,一面思考后面的对局。 “心盘盲棋,实在耗费心力过多了!如果不是我记着棋谱,不需要太多思考和棋力,如今早应该败落了!不过就算如此,围棋也应该是变化多端的,绝不会如此巧合,还是在重复先前的那一局……” “除非!”狄仁杰微微抬头,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凌驾于棋盘之上,成为操纵一切的布局者的弈星。 “除非他是在故意配合我!” “不,不对,他不是在配合我。而是已经超越了现在的考验挑战,他是在模仿王侍诏的思路,隔空在与高岳秀策对弈下棋!” “整个棋局都在他掌控控制之中!” “他不是在与我下棋,而是借我的手,去还原之前的那场对局!” 狄仁杰心中泛起一丝波澜,这不仅是在棋局之上游刃有余的轻松,更是对人心算计,了如指掌! 早在那个少年进来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察觉到了两名棋侍诏奉命复盘,而在自己以盲棋之法,在心盘之上落下第一子的时候,更是马上明白了狄仁杰的取巧之处。 原本他只要以不同的落子,狄仁杰就只能以本身四五品外的棋艺应对,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考验在激烈的对弈之中,弈星能不能记住自己所下的棋子。 这当然也是一种考验! 但比起现在的这种犹如复盘一般的配合,简直简单太多,如今弈星的做法,等于将武器送到了对手面前,然后捆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对决。 非但要带入王侍诏的棋路,去配合狄仁杰所记下的棋谱,更是要和高岳秀策隔着时空对弈的同时,与狄仁杰比试记忆力和算力! 最可怕的是,他所下的前二十子,与王侍诏一般无二! 简直犹如王侍诏附体一般。 “这少年,真是……骄傲啊!” 狄仁杰心中泛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感,虽然狄仁杰并没有在棋道之上下过多少工夫,但论对人心复杂的感知,却有和少年一般的敏锐! 终于第二十九路,与棋谱出现了偏差。 “东一北五路!”弈星淡淡道。 正在一旁复原盲棋的两位侍诏猛然抬头,一人放下黑子,低声道:“棋路变了!” 石侍诏微微摇头道:“并没变……今日王侍诏下到此手,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筋疲力尽尽,心力枯竭,所以从这一手开始棋路散乱。方才他冥想休息数个时辰后,复盘之时,便从这里改了棋路!” “这少年,只是以王侍诏全盛之际的棋路,下了这一子……还是已经考虑到王侍诏此时已经心力里衰退后,才在这里落子?” “若是前者,这少年模仿王侍诏,便有其前五十步的棋力那么高超……”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王侍诏前五十步的评价,世人皆知——乃是天下无敌!而少年精力最为充沛,也不可能出现五十步后渐渐无力的可怕。 若是强说有什么缺点,无非就是收官之时,经验会差了一些。 但这也等于是一个没有缺点的王侍诏。 这个少年只要模仿王侍诏,便已经天下无敌了!原本跃跃欲试,还打算迎战高岳秀车的石侍诏,在此时只能陷入了沉默。 脱离棋谱之后,狄仁杰开始凭着自身的棋力应对,因为有着扶桑亲王和王侍诏的那盘定式参考,初时还能游刃有余,但很快便被黑子一连四手,滚包征子,败下阵来。 弈星缓缓开口道:“你的棋路已以乱,已经输了九枰,不用再战了!” 狄仁杰在心中复盘,数清楚了棋子的价值,微微叹息道:“是我输了!可惜棋道终究并非我所擅长,不然我倒是有兴趣和你再比试一番比一比!” 狄仁杰起身准备复命,却听弈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么狄大人擅长什么呢?” “哈哈……你是少年国手,我确是长安神探,我们擅长的领域都不一样,没法相比。”狄仁杰笑着解释了一句。 但弈星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那可未必?” 狄仁杰背对着弈星,眼神似乎闪过了一丝回忆:“他给我的感觉,很像那日闯入大理寺的盗贼……” 同样是以围棋为武器,同样精心算计着人心…… 狄仁杰仿佛又踩到了那枚棋子,若有若无的魔道力量麻痹着他的身躯。 当日那个声音再次回响。 “分不清楚黑白的愚人,眼睛自然也无法看穿棋盘上的点线!” 这与耳边的音色截然不同,但狄仁杰本能的察觉,它们都有一种极为相似的特质!如今他还说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其中的联系的。 看着心盘盲棋已经结束,女帝好奇回头,问两位侍诏道:“怀英就这样败了?那个少年破解了高岳秀策的妙手没有?” 一位侍诏为难道:“应该算是破解了吧!后半局棋路不同,狄大人学究天人,凭着一截残谱,所下的棋路都与我等水平无差。但那个少年……”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石侍诏,见他面色颓唐,接过话道:“那个少年的棋力,已有王侍诏前五十手的风采,而且是没有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王侍诏。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失误,高岳秀策也不能战而胜之……” “当然,此局终究并非高岳亲王亲手所下,这两人孰高孰低……下官,下官还不能分辨!” 女帝笑道:“长安多英杰,少年意气横!这么说来,他已经有资格迎战那扶桑小王子了?” “但凭此一局,此子便有替我长安,对弈扶桑的资格了!” 石侍诏只能低头认输。 女帝俯视着棋盘,那十九道交错的点线,围成三百二十四个方格,像极了长安的坊市街道。 女帝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天元,也就是太极宫的位置,悠悠道:“这个少年模仿王卿的棋路,便能青出于蓝,若是他走自己的棋路,水平又能如何呢?” 两位侍诏对视一眼,俱都摇头道:“那就并非我们所能想象的了!” “长安有此少年英才,朕与有荣焉,一时胜负,倒是不在意了!” 武则天缓缓转身,赞许的看着弈星道:“虽说如此,但长安终究闲人太多,坊间已经议论纷纷,若是你输掉那一局,只怕毁誉甚多。若是难以承受此等荣辱,朕强令你上台,反而是不美!” “你有几成把握?” 少年无畏的抬头直视长安最具权力的那个女人,武则天在他眼中,没有看到半点恐惧。 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道:“弈星,必定能胜!” 弈动长安 第五手 布局 太极宫中,天色渐晚,明世隐带着弈星退下后,女帝却招来狄仁杰,升起灯烛问对。 “狄卿可知道朕为何留你?” 烛光映衬下,女帝眉心的桃花妆灼灼,正色对狄仁杰道。 “陛下既然已经得人,而臣只会查案!所以陛下留臣下来,定是有案子让臣去调查!”狄仁杰秉直道。 女帝叹了一口气,挥退左右,站在太极宫的最高处,俯视着长安辉煌灿烂的万家灯火,疲惫的撑着额头道:“许多事情,我也只能和你说一说了!” “自我登基之后,前朝留下的旧臣,对我自然不会心服。一点小事,也拿来做柄……长安乃是盛世气象,海纳百川,莫说一位扶桑棋手,就是十位,百位,也无损长安的光荣。” “奈何有些人……哼!”女帝一声冷哼,颇为不屑。 “这些人输不得,逼得朕也输不得……但今日三位国手侍诏之败,实有蹊跷!” “……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奈何人老体衰,精力不济,与高手对弈最耗心力,朕早已看出,他今日与扶桑王子下棋之前,便已经心力交瘁,所以才三十步便崩盘。” “其他国手虽然精力好一些,但也必有此困扰。” “这背后,莫不是有人想借机生事,损害朕的声威!” “狄卿,朕高处不胜寒,许多话我不可对其他人说,许多事,我也无法下手去做,唯有狄卿可以助我!” ………… 狄仁杰匆匆走在太极宫内的回廊上,脑海中回想着武则天的交代:“此事背后,定然有一个阴谋。朕要你秘密调查此案……直自水落石出!” 回到大理寺,狄仁杰叫上元芳:“元芳,我们去平康坊!” 临近大理寺的平康坊内,楼阁高耸,处处莺歌燕舞,虽然已经是深夜坊门大闭之时,但在平康坊楼宇高处,还有回廊将各处楼台串联起来。 狄仁杰带着李元芳从回廊之上走过,远远能看到那边的楼阁披红挂彩,往来的女妓行人穿梭不绝。这平康坊的十字大街以南,全是连绵的如此楼阁。 两侧的楼台之中,有歌姬女妓看到了狄仁杰,探头出来呼唤道:“狄大人,又来查案啊?” 被这一声呼唤牵动,两旁的花楼之中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向狄仁杰娇声打着招呼,年龄尚小的元芳听闻两旁的声声呼唤,小脸都羞红了! 元芳偷偷拿眼睛打量走在前面的狄仁杰,而狄仁杰却只是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别理她们,查案要紧!” 元芳小声道:“狄大人对这里很熟吗?” 狄仁杰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脚下微微慢了慢,向后一瞥,却看见李元芳脸上满满都是抑制不住的好奇,才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要抓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这种地方?不是在平康坊,就是长乐坊……” 狄仁杰扫了一眼因为自己的到来,急忙藏到了幔帐后面,甚至躲在了桌子下面的人,神色越发冷漠。 李元芳却不知趣,小声道:“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这里抓过人?” “你要敢到这里来一次,我就扣你九天的俸禄!” 狄仁杰的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他从回廊上一跃而起,翻身跃入了高耸楼阁的下方,只留下李元芳在身后凄厉的哀嚎:“狄大人不要扣我的俸禄啊!” ………… “要说整个长乐坊,有谁的花伞舞最美,那一定是阿离姐姐!”元芳的大耳朵微微抖动,一脸向往的捧着心道:“阿离姐姐实在太美了!心地也很善良……” 狄仁杰看着冒星星眼的元芳,揪住了他的耳朵:“小小年纪,你还真敢到这种地方来。” “疼疼疼疼疼……”元芳叫苦道:“狄大人,我真没有来过啊!是阿离姐姐心地善良,经常会到下层的坊中演出!” “我和弟弟妹妹都看过阿离姐姐的表演,她还经常义演,为我们募捐请机关师修缮坊内机关的钱……” “听上去不像是那伙盗贼的同伙!” “那是当然,阿离姐姐那么美丽善良,当然不会和闯入大理寺的盗贼有关系,所以我才建议大人拿着线索去问问她!”元芳俨然是阿离的忠实迷弟,全然没有怀疑的样子。 狄仁杰的嘴角却浮现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要找的那位阿离姑娘,她现在在哪里?你打听清楚了吗?” “会宾楼!” 元芳一脸自信:“今天阿离姐姐会在会宾楼表演绿腰舞,大人有机会大饱眼福了!” 会宾楼临近曲江,乃是跨越江上的一处楼阁,周围还停着数座画舫,雕龙画凤,极尽奢华的花船停靠在楼边的码头,共同构成了一个上下六层,廊腰缦回的机关楼阁! 如今会宾楼面对曲江的一面,有一座机关花台立在水面上。 台上以红绸铺地,设有十八面小鼓,数名身着飘带,袒露胳膊的女子在台上站定,间隔着一位位精致的机关舞姬。 为首的少女一双兔耳,打着花伞缓缓转身,遮住背影,低首顾盼。 突然一震衣袂,轻纱飞舞,她挥舞彩裳,挥出花伞,犹如一只轻盈的飞鸿一般环绕少女盘旋,而少女犹如飞天一般掠起,牵引着红绸舞蹈当空。 扭腰回首,两袖挥洒。 女子团团而转,在空中挥舞飘带,翩如兰苕盛放,其他八名伴舞也溯空而起,修裾偏偏,坠珥流盻,蜿蜒如游龙,围绕着为首的舞女游戈。 这时候,少女低声曼唱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会宾楼上,顿时响起许多喝彩鼓掌声,花台上的机关舞姬身姿柔韧的更是胜过真人,下方的伴舞和机关舞姬错落而舞,充满着惊心动魄的生动。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中间那飞天而舞,软如绿腰的少女。 犹如最鲜艳的花朵,在绿叶中盛放。 喝彩声汹涌而来,似乎连曲江上的星星点点,燃成一片的花烛都为之摇曳。 两岸的行人都忍不住站在桥上,岸边,朝着这里打量,虽然已经看不清舞蹈者的面目细节,但那模糊舞姿,依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魔力。 一时间许多士子、游人都闻声而来,站在曲江边翘首顾盼,李元芳伴随着狄仁杰也来到了曲江之畔,看到江上那动人之舞。 “狄大人……” 元芳笑呵呵道:“看见阿离姐姐的舞姿,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狄仁杰露出一丝笑容,揉了揉元芳的脑袋:“破了案,心情才会更好!” 两人登上会宾楼,出示了大理寺的鱼袋,看到狄仁杰的面孔,迎门的女子惊呼一声:“连狄大人也是阿离姑娘的粉丝吗?”便让人领着他们去了公孙离的化妆休息的房间。 推开门,狄仁杰看见那生着一对毛茸茸长长可爱耳朵的少女正端坐在里面,那把装饰华丽的花伞也就放在一旁。她听到有人进来,微微回首,看到狄仁杰眼睛顿时一亮,但又倏尔出现了一丝惊慌,赶紧低下头去。 “阿离姐姐!”元芳憨憨笑道。 “狄……狄大人!”阿离的声音细若文蚋,透着一股心虚的感觉。 “阿离姑娘的舞姿,真是天姿国色,让人见而忘忧!” 狄仁杰一边说着,一边自然的走进闺房,拿起阿离放在一旁的花伞。 他目光垂下,貌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把伞,甚至用手捏了捏,试了试它伞面的韧性和伞骨的坚韧程度。 “阿离姑娘的花伞用的真好,脱手之后,飞舞的伞还能犹如具有生命一般,回到手中。不知整个长安,如阿离姑娘这般能用花伞跳出这么美丽舞蹈的,还有几人?” 阿离羞怯红了耳朵,她恨不得埋下头,躲在伞后面。 “阿离姐姐别怕,我家大人不抓好人的!”元芳拍着胸口道。 公孙离微微点头,小声道:“阿离知道,长...长安城鼎鼎有名的狄大人吗?阿离可是您的粉丝! 狄仁杰仔细观察着公孙离的表情,看到她清澈的眼睛,的确是有些羞怯的样子,有意无意偏移的目光,更像是突然见到狄仁杰的害羞。 “冒昧闯入,只是事关大理寺的一桩要案,还望阿离姑娘海涵!” 阿离这才好奇开口道:“花伞是舞蹈中非常常见的用具,整个长安城里,技艺精湛的舞伎太多了!许多大型的舞蹈,都会有伞舞。阿离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技艺称不上是最好的。” 元芳插嘴道:“可阿离姐姐,在我心中是跳得最好的。也只有阿离姐姐,会到长安穷苦的坊中跳舞演出!” “别插嘴!”狄仁杰弹了一下元芳的脑袋。 “那么阿离姑娘可知道有什么手法,可以让人在花伞之下突然消失,出现,甚至明明在远处舞蹈,却能突然出现在花伞下,接住花伞?” “岑中归月!”阿离低声惊呼道。 狄仁杰眼神一凝,低声道:“请讲……” 阿离站起身来,激动的渡了几步:“能够施展出大人所说的技艺的,只有传说中已经失传了的霜叶舞,被称为‘岑中归月’的绝技!” “可是霜叶舞早在前朝就已经失传了!这种舞蹈,结合了云中传来的彩戏技艺,能够让舞者不可思议的转移到花伞下。” “狄大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技艺吗?” 狄仁杰心中闪过那天,朝着自己推开,飞旋着挡住了所有弩箭,不可思议的犹如空中飞鸿一般的花伞,已经那一声少女的轻笑。他微微直起身,低声道:“在一个案子中见过,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舞蹈!” “那么阿离姑娘可知道,已经失传的霜叶舞,还有谁可能可能重现呢?” 阿离皱起了眉头,沮丧的摇头道:“霜叶舞虽然曾经出现过,并引起一时的轰动,但却未流传开来!” “它也不仅仅是一种舞蹈技巧,创造她的舞者,原本是从云中而来的一位舞姬,曾是一位杂耍百戏伎者,因为心慕长安的繁华和这里融汇万国的乐舞,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她结合曾经云中三十六国的舞乐和杂技,创造了闻名一时的霜叶舞。” “红叶最多请,一舞即相思!” “岑中月归来,蟾光挂空秀。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阿离回过头来,目光中流露一丝哀愁与动容:“霜叶舞,是思念之舞,而她也爱上了一位长安诗人,但她的美丽,招来了祸患。在一场悲剧之后,舞姬从此消失,诗人也郁郁伤心。” “而霜叶舞,与其中的绝技‘岑中归月’一起,就此失传!” 公孙离微微皱眉,似乎在凝思苦想,谁能重复这绝妙的舞蹈,但良久之后,她也只是摇摇头:“阿离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重现霜叶舞……恐怕帮不上狄大人这个忙了!” 狄仁杰起身笑道:“没事,知道霜叶舞和岑中归月的故事,已经不虚此行了!” 狄仁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阿离姑娘也不能吗?” 公孙离吓得耳朵一颤,急忙摇头道:“阿离……阿离也不能!岑中归月已经不是单纯的舞蹈,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回到伞下的!” 狄仁杰微微一笑,他冲公孙离又拱了拱手,带着元芳离开了会宾楼。 阿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公孙师父,阿离没有做错吧!让所有人幸福,缔造那盛世尧天,驱散……长安的所有黑暗!您的悲剧,不会再发生的!” “得通知小星星和老师,狄大人,已经有所怀疑了!” 狄仁杰和元芳冲出会宾楼,元芳紧跟着狄仁杰在回廊间纵越,“狄大人,我们又要去哪儿?” “长乐坊!”狄仁杰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长安棋院,就在长乐坊中!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啊?” “能解开这一切答案的人!” 伴随着元芳急促的喘息声,狄仁杰来到了棋院门口。 看着安静的棋坊,狄仁杰的脑海中却闪过了今日所见的那个少年弈星的身影,不知是今日那一场考验所留下的印象,那一面的残留,还是某种预感…… “有意思!”狄仁杰嘴角勾勒一丝微笑:“能耗尽棋院侍诏国手的心力,有如此棋力者,可不多见!” “嫌疑人如此之少,幕后那人凭什么坐得住?” 狄仁杰脑海中梳理了一些线索,来到棋院的一座小楼之前,抱拳道:“王国手……大理寺狄仁杰求见!” 白发苍苍的老者推开门户,发髻凌乱,看到狄仁杰只是微微苦笑,请他进来。 “老朽年老体衰,原本以为凭着下棋半生的经验,还能窃据此高位。没想到啊!终究是棋怕少壮,一旦精力不济,便是昏招迭出!” 王国手跪坐在棋盘之前,摇头叹息道。 但狄仁杰却注意到,他面前的棋盘上,摆着的并非是今日与扶桑国手所下的那盘棋。 “王老德高望重,乃是我长安棋道的前辈,若非王老数十年钻研棋道,点拨、提拔年轻高手,便无今日的长安棋道盛世!而且国手若是以全盛之姿应对,那五十步后,显露败势的反而会是那扶桑王子。”狄仁杰恭敬道。 他方才就试过了王侍诏全盛之下的棋力。 “狄大人何必如此高抬我,今日老夫败得的颜面全无,哪还有借口如此推诿?那又如何,终究是败了!”王国手坦坦荡荡,并不掩饰功过。 “在下此言,当是出于真心。” 狄仁杰也不好说出今日太极宫中自己的那番考验…… “国手前五十步公认不输于任何人,为何今日只是三十步便显露败象,不知其后可有内情?”狄仁杰宛言问道。 岂料王国手却直言:“只是我技不如人,哪里能推脱?” “那为何国手今日一败后,竟不多休息一下,恢复心力,而在这里摆棋复盘……” 狄仁杰自袖中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处,冷静地问道:“而且此局和国手今日与扶桑王子对弈之局,截然不同。这前五十步,才有国手无敌天下的风范!” 狄仁杰随手落子于棋盘黑白相争,棋势最厚的一角,让王国手瞳孔微缩,按在棋盘上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才道:“原来,狄大人竟然也懂棋!” “比之国手,不算懂!” “围棋的残局无头无尾,能看出我开局的棋路,岂能说是一知半懂?” 王国手叹息道:“今日我输给扶桑国手,其实不算什么,胜败乃棋家常事而已。他棋路颇妙,算路精深,就是我全力出手,开局能占些便宜,但中盘收官必会弱一些,算起来之际,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而已……不,我对他的棋路颇为陌生,他对我却很了解,可能真正下起棋来,倒是我的输面居多。” “但如此,也不过是一个好对手罢了!” “唯有一人……” 王国手站起身来,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明暗割裂了他苍老的脸庞,浮现一种出神的遐思。 “唯有一人,能叫我输的心服口服,甚至……有一丝无力之感。”王国手转过身来,张开五指,又竖起一根手指,面色激动间,甚至有一丝钦佩之感。道:“他能算我七步!” “那人在今日之局前,寻到了国手,下了这一盘棋,耗尽了国手的心力。因此,国手才败于扶桑王子,是吗?”狄仁杰凝重道:“那么,此人是谁?” “我不知道!”王国手坦然道。 “他是在昨天夜里找到我的……” 王国手轻轻哈出一口白气,他的手指捻着棋子慢慢揉捏着。 已经入秋了!长安的夜里也是有几分寒冷的,但王国手依旧喜欢敞开窗户,穿着单衣在院中摆谱。他甚至不让侍女烧起火炉,只因为那股暖意,会让他这样的老人打瞌睡,反倒是冷一些,头脑会更清醒。 因此,每次考量结束,他重新落子之际,都会揉搓僵硬的手指。 直到关节处被搓的火辣辣的,重新恢复灵活。 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人,好像突然从狄仁杰变成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与自己隔着棋盘对坐,一只手深入了旁边的棋笼里,捻住了一枚白子! 狄仁杰凝视着棋盘,顺着王国手的讲述,从那片开局的棋开始看起。 他并非弈道高手,但如他这般的天资,往往只是粗略学一些,就已经超过了许多人毕生的造化。但面对这盘棋,却如同一团乱麻一般,能看出开局的棋路便已经是一流的高手。 只见从开局的变化开始,只是打劫,便有长生劫、双倒扑、本身劫、松气劫、金井劫,劫中有劫,环环相扣,还有共活、收气、回纹征、回龙征……卦、立、长、征、压、尖!简直无处没有工夫,复杂无比。 狄仁杰只是从开局的棋路算起,去计算那片棋子的死活,但每处空白,都仿佛有无穷的变化一般。 他面前的棋盘已经落子大半,莫约二三百枚,按理来说死活应该相对明确,可是就算白子绝死之处,都似乎有无穷的生机暗藏。每一颗棋子竟然都能活过来一般,这环环相扣的棋局,只感觉白棋的牵涉甚多,似乎每一颗棋子都勾连了起来一样,竟然没有一处是绝地。 不知不觉间,狄仁杰已经满头大汗。 这才是一品入神的棋力! 待他惊觉自己已经头脑昏沉,精力几乎殆尽之时,已经到了深夜。 王国手坐在他面前苦笑,他轻轻捻起棋子道:“开局五十步,我本以为自己下得不错。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越到后来,越感觉自己差得太远……棋道高远啊!” “从棋局来看,他并非想要赢!”狄仁杰道:“不然他应该不需要下的如此复杂,他所为的,应该是为了耗费国手的心力!” 王国手微微叹气,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的……他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纵然是头五十步开局,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如今复盘起来才发现,三十步过半,我的胜率便不足四分了!” “如此少年高手,当真是……可怖可畏!有如此少年,纵然我等老朽输了,长安之棋道,也绝不会没落。” 狄仁杰沉声道:“国手,三位侍诏皆败,扶桑小国在我河洛扬威,令长安百姓议论纷纷,有损陛下的声威。陛下登极未久,既然国手所败,皆因那神秘少年阴谋耗尽了心力,这背后可能隐藏着针对陛下的阴谋。因此,陛下才命我查探,国手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望及时告知在下!” 对面挺直着脊梁端坐的王国手,此时神色怔怔,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他苍白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吹到了脸上,从那深深的皱纹之中,竟然浮现一丝怀念之色。 少顷,他才抬头道:“老夫垂垂老矣,连神意也难定,让狄大人见笑了! “昔年老夫尚还年轻之际,常常和几位棋友,相聚在英国公的家中,以对弈为戏。英国公当时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只有下棋一个爱好,召聚我等,从早上一直下到烛火通明。那时候,是多么欢乐啊!两三知己,得一盘棋……” “如今老朽虽然声名显赫,然……知己何在啊?” 说到这里,王国手踉跄起身,拱手道:“老夫实在是不中用了!年老体衰,竟不记得什么,还请狄大人恕罪。” 言下便有送客之意,狄仁杰只得起身,他从怀中捻出一枚棋子,却是那神秘人当日遗落在他手中的那一颗。 黑子深邃,犹如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般。 狄仁杰开口问道:“既然王国手疲惫了。在下也就不便打扰,不过还是想问一声,国手是否曾见过与这枚棋子材质相似的棋子。” 王国手接过棋子,细细磋磨着,平静道:“这般棋子材质冰凉,但却不至于冻手,甚至有让人精神一振的奇效。有如此奇效的墨玉,自是万分的珍奇。用这等材质打磨成棋子,十分奢侈啊!若是狄大人早些来问,老朽虽然空长了一些年岁,但却也辨不出此物的来历,偏偏今日,老朽却是能给大人一些线索的。” “这枚棋子的材质,与今日老夫对弈的扶桑王子所用的那一副棋盘,一般无二!” “黑棋乃是冷玉,令人精神敏锐,思路清晰。白子乃是暖玉,最适合气候寒冷之时执棋,先前扶桑王子与老夫对弈之际,便看出老夫的风湿之症,好意请老夫执白棋而行,解释过其中的道理。” 狄仁杰皱起眉头,大理寺失窃案竟然真的和扶桑使节团联系了起来! 他低声道:“依国手之见,这枚棋子再没有其他出处了吗?“ “这等材质天下罕见,应是扶桑的特产,其他地方恐不易见得。”王国手笑道。 得到了有用的线索,狄仁杰告辞离去,王国手却久久站在庭院之中,任由苍苍白发随风披散。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色似悲似喜,带着一丝怀念之意,幽幽叹息道:“真像,真像啊!吾友,是你后继有人了吗?” 他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滑落脸庞…… “狄大人……” 元芳看到狄仁杰从棋院出来,连忙从墙上跃下,随着狄仁杰一并小跑,问道:“找到线索了吗?” “有趣!”狄仁杰微微一笑,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看到李元芳一脸的茫然,他微笑道:“一个被人陷害输掉了棋局的老者,面对陛下的追查,竟然还在为陷害他的人隐瞒!虽然碍于忠于朝廷之心,他暗示我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又牵扯到昔年英国公谋反的旧案之上。是在借我的手为旧友平反?还是……” 狄仁杰停下脚步,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抵在的唇下。 “想要破获此案,还需一人相助!”狄仁杰目中精光一闪,断然道。 “这人是谁?”李元芳大呼小叫:“能解开一切的答案,难道是我们大理寺的秘密武器?不过,我才是大人最好的助手啊!” “大理寺精英密探——索元礼!” ………… 长乐坊上方串联起楼阁的回廊繁华如织,下方楼宇间的曲巷便十分贫乏,退去了华丽的装饰,显露出此刻长安应有的平静来。 石板路上点缀着野草,月光从上方的楼阁间隙洒落下来,让这里平添一分静谧。 此时的曲巷中空空荡荡,旁边的楼阁的下层建筑略显寒碜,刷上的朱漆已经剥落,在月光的映照下略显斑驳,就连遮身的瓦片也有些残缺不全。粗大的机关管道和发出沉闷声响的蒸汽机关构成了这里别样的风格,与上方的繁华相比,犹如天壤之别。 楼宇下方的建筑是长乐坊安置机关酿酒生产线的所在,平日里在这里往来的都是些酿酒的工人,所以这里漂浮着刺鼻的酒糟味。 狄仁杰穿梭在小巷中,元芳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打量着两旁的建筑,低声道:“狄大人,索元礼就住在这种地方吗?他又有什么本事,就连大人也要请他相助,才能破获本案?” 狄仁杰脚步稍缓,低声道:“索元礼的父亲,曾经是一位格物派的寒门机关大师,年轻的时候便通过机关划界的比试成为了坊主。因此他继承了家学,在机关术上的造诣十分的高超,昔年虞衡司曾有意招募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大理寺失窃案涉及秘阁机要,如果不想请虞衡司的人来协助调查,那就只有请他出手!” 长安三法司之中,大理寺是直属于陛下的情报机构,同时也是负责调查长安中大案要案的司法机关,而鸿胪寺却是管理长安市民日常的大小琐事,管理人口的基层执法机构。 唯有虞衡司,乃是长安这座机关泛滥的城市,专管机关,由机关师汇聚成立的机构,负责机关律的执行! 元芳可以和鸿胪寺的不良人们厮混在一起,但可受不了虞衡司那些眼高于顶的机关师! 他听到虞衡司那些人,就吐了吐舌头道:“那可算了!跟他们说话,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机关人。” 狄仁杰闻言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正色道:“虞衡司的人若是来调查,一定会索要机关秘阁的图纸,大理寺保存机密的机关,可轮不到虞衡司来指手画脚!” 正说着,狄仁杰便停在了一个破旧的机关小店前,看得出来这里以前是一个下水道口,半隐藏在巷子边缘,有一个楼梯斜斜向下,如今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贩卖机关用品的小店,门口放着一些机关玩具和半成品机关。 狄仁杰站在店门口咳嗽了两声,店内才传来一声慵懒的声音:“谁啊?要买机关自己拿,把钱放在柜台上便是!” 元芳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面色古怪道:“狄大人,这人真的靠谱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店中阴暗处传出来:“不靠谱,当然不靠谱,狄怀英,你千万不要是为了什么案子来打扰我。来找我喝酒嘛!我欢迎。下班时间来找我谈案子,那就敬谢不敏!” 李元芳顺着这个声音看过去,只见视线尽头,一个容颜清朗,身着蓝色大理寺密探制服的年轻人悠悠然靠在一张机关躺椅上,他耷拉在靠椅扶手上的右手一扭椅子上隐藏的机扣,机关躺椅后便抬起一只机械手来,抓起旁边桌子上的酒壶。 年轻人只是微微张口,便看到酒壶随着机关手臂的倾倒,拉出一条清澈的水线,倒入了他的口中。 面对走进店中的两人,他头也不抬,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卷话本。 在察觉到李元芳打探过来的目光后,他才抬起眼睛,淡淡地回了一笑,有一股说不出的惫懒。 “你已经领了大理寺六年又七个月的俸禄了!”狄仁杰在他身边坐下,缓缓道:“拿了大理寺的钱,就要给大理寺干活……还有,你这家店是违章建筑,这里是长乐坊经脉所在的机关道,按照律法,不允许任何人占用!” “我每天可是按时当值的,对得起我的那份薪水了!就算是大理寺卿,也不能强迫下属下班时间工作吧!” “长乐坊核心机关坊的导轨有数十年没动过了!就算坊市纳新,核心坊群也不会轻易变动,那些酒贩子为了酿造私酒,早就把机关暗道、经络轨道占满了!大名鼎鼎的蛤蟆清,也都是在这种地方酿出来的,长乐坊主和鸿胪寺都不管,狄怀英,你可别多管闲事!”索元礼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郑重道。 “鸿胪寺不管,是因为你披着大理寺的制服!” 狄仁杰平静道:“而且这里确实非常危险,如果长乐坊的机关再次变动,这些地方随时可能被两边移动的楼宇挤压……” “我是机关师,我还不知道吗?这条是备用渠道,就算长乐坊群剧烈变化,大不了也就变成暗渠而已,我不会真傻得像那群酿私酒的,为了逃一点曲钱,就把机关酒坊藏在经络暗道上!” 索元礼抱着臂膀,站起身来,对狄仁杰道:“说吧!又有什么案子来找我?” “有盗贼闯入了秘阁,差一点就打开了金匮,我需要一位机关师为我提供线索!” “秘阁失窃!难怪你不去找虞衡司的那些酒囊饭袋,这样,你对我的违章视而不见,我也就违背自己不加班的原则,帮你破案!”索元礼趴在柜台上,和狄仁杰讨价还价道。 狄仁杰环视了一圈狭小黑暗的小店,微微皱眉道:“以你的俸禄,不至于连一家小店都租不起?” “机关师的开销很大,而且这里生意很好,别看又小又偏,但是机关酒筹、机关藏天壶都卖得很好……”索元礼微微一笑,神秘道。 “机关酒筹,是动了手脚的那种吧!还有藏天壶、阴阳壶,壶腹中有乾坤,看上去是茶水,但机关一扭,就是酒壶……你不会把这东西也卖到了大理寺里面吧?”狄仁杰猛然回头。 索元礼哈哈大笑,抬头望天,狄仁杰脸色一垮:“机关设计倒是巧妙,有几次我都感觉那些密探不对劲了!还是没能查出来!” “晚上风大,没有几口酒暖暖身子,谁愿意出去巡逻啊!”索元礼伸手揉了揉元芳的大耳朵,笑道:“当然,不卖给你这种小鬼头!” 元芳气的想踢他一脚…… “走吧!我把店关了!,去看看胆敢偷到大理寺头上的盗贼,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从你的手里逃掉!”索元礼披上长袍,挥袖起身,准备关好店门,元芳在旁边好奇问道:“我见过的机关师都有几个机关人助手,为什么你店里没有?” “我不相信那些东西!”索元礼淡淡道:“对于机关师,可靠的只有自己的手!” “大理寺中不设机关人,便是他提议的……”狄仁杰平静道:“也是你向我证明了,人类和机关人之间会存在重大的误解,机关律并不是死板的天条!” 索元礼与他相视,默契一笑:“海都机关师杀人案!” “真正的密室,是人心理上的密室!”狄仁杰微微叹息一声:“寻找真相,需要看破心理的死角!元礼,你教会了我很多!” “下次把学费教了!” 索元礼头也不回,走在最前面,扬起手道。 弈动长安 第六手 谋子 就在狄仁杰前往长乐坊的同时,弈星刚刚回到了小院,就看到明世隐站在窗前,望着宛若琉璃色,洒遍整个长安的月光。 凝视着远处热闹繁华,灯红酒绿的楼阁,神色带着一种让弈星陌生的疏离感。 明世隐没有回头,就听闻一声琵琶声响,杨玉环抱着手中的琵琶,缓缓落在弈星的身边,随即一把花伞飞来,瞬间就有一只手接过了伞,伞面微微向上抬起,露出公孙离的狡黠的面孔来。 然后便是一声急促风声,裴擒虎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砸了下来…… 明世隐这才微微回头,看着尧天的四人。 “狄仁杰找到了阿离,问了她那晚施展‘岑中归月’的事,而且他可能已经怀疑到了影子,这几天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可以擅自与影子联系!阿离,你这几天不要擅自行动。”明世隐淡淡道。 “是!”弈星和公孙离当先点头。 “狄仁杰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这几天的任务,你们完成的如何?” 弈星首先开口道:“高岳秀策的情报没有任何问题,我隐藏了身份用残局试探了他,很轻易就勾起了他的棋瘾……” 裴擒虎摸着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再由我出面说了几句,提醒他长安各处的弈棋高手,他便直奔平康坊去了!” 公孙离也放下手中的花伞,眉目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灵动之色:“我隐身在侧,利用姐妹们的关系,很快就将他大胜几次的事情传了出去,还特意编造了几个故事,让大家更为不满。如今扶桑棋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 “今日,扶桑棋手大胜三位棋侍诏的事情再传出去,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引来满城的物议!” 杨玉环拨撩了几声琵琶,低声道:“我已经用琴声控制了使节团的另一位副使,明日见圣之际,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的!” “很好!” 明世隐微微抬头,月光映照在他脸上,令他一半脸泛起莹莹的玉色,另一半却笼罩黑暗阴影之中。 “弈星的布局很成功,在耗尽了那三位棋侍诏心力之后,扶桑棋手果然大胜!但这还不够,明日女帝让你迎战那个扶桑亲王,可时间还不对,想要计划顺利进行,我们必须将此局拖延到四日之后,同时让这一战更为瞩目!”明世隐平静道。 “所以,我让玉环姐姐影响了扶桑使节团的副使,放大了他心中的黑暗!” “大家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成功拿到长安的机关秘图,找到大理寺的密道,帮助阿离成功偷出情报,证明我们长城守卫军和苏烈将军的清白的!” 裴擒虎两只耳朵像大猫一样颤抖了两下,握紧了拳头道。 旁边的公孙离微微抿了抿嘴,瞪了他一眼,也抱着花伞争辩道:“老师,为什么要让虎来执行这个任务,他莽莽撞撞的,让他去偷长安机关秘图,可能会坏事的!把任务交给阿离吧!一定万无一失的!” 明世隐猛地回头,背对着他们道:“阿离,你那时另有任务……” “啊!”公孙离失望的垂下耳朵。 弈星欲言又止,看到明世隐安排好了一切,将要转身离开,才开口道:“老师,狄仁杰已经接近阿离,更是怀疑到了我,影子的处境也越发危险了!既然计划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是否停止影子的活动……” 明世隐制止了弈星后面的话,让尧天众人散去之后,他单独留下了弈星。 此时月光被云朵遮住了,小院笼罩在了黑暗中,明世隐看着自己最为看重的弟子,低声道:“你的计划很好,对于棋局,你把握的越来越强了!但有一点你让我有些失望!” 弈星微微低头道:“是弟子无能,不能让老师骄傲!” “这与能力无关……”明世隐注视着他:“你太心软了!” “看得清棋局,就应该算得清每一颗棋子的价值,若是布局者无法舍弃已经无用的棋子,那他必然会失败!” “呵呵……这一点我也无法完全做到……” 明世隐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勾起,缓缓的捏成了一个拳头:“无法抛弃……这无用而软弱的感情!” “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弈星低下了头:“我会让老师骄傲的……可是,影子!” “你既然知道他是影子,那就应该明白,当他暴露在光明下的一瞬间,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此消散了!” 明世隐淡淡道:“看来你还记得他教你的许多东西,有些东西,他教的却是很好,但我不希望你学会他的软弱!” 弈星心中浮现起那个总是爽朗的笑着,会摸自己的头,和明世隐抢着做自己老师的男人。 “你是个人,不是下棋的机器。”输了棋的影子,伸手搅乱了棋盘,义正言辞道:“弈星,你知道你的棋中最缺的是什么吗?你这样子,是做不成棋侍诏的!” 年幼的自己并不服气…… “是人情世故……回去把我布置的机关课作业,再多加十倍!”影子站了起来,对着气的发抖的自己大笑道:“哈哈……这样才有趣嘛!不然我还以为你冷冰冰着脸,是个机关人呢!生气的小星真是可爱!” “这算我教你的一课吧!” 影子笑道:“你路走窄了!棋啊!未必只是为了赢得胜利,其中还有人情世故,还有享受快乐,还有友谊,棋盘之外的东西,比棋盘之内的更重要啊!不然你当了棋侍诏,难道还想杀陛下个九目十目吗?我听说,我们的陛下可是个臭棋篓子呢……” “若是成为棋侍诏,就要虚伪的下棋,那我宁可不当!”弈星倔强道,仿佛亵渎了心中某种神圣的东西。 影子笑了笑:“你和我当年一样,都把某些东西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曾经以为机关术是神圣的,但……只有失去某些东西,你才会明白……” “总有一些东西,会给你的生命增加一种胜于一切的意义!” “当你的生命称成为那所有意义的集合后,机关,围棋都不再能超越它们了!” “这并非是不再虔诚,而是……你长大了!” “胜负,不是围棋的一切,围棋更不是你的一切……” 影子忍不住道:“阿离那么可爱,玉环那么漂亮,你怎么就只想着下棋呢?别不服气……既然你觉得围棋很重要,那我问你,围棋重要还是明更重要?” 弈星一时竟难以回答,影子俯下身,摸着他的头微笑道:“你生命中,重要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影子的笑容越来越淡,弈星总觉得他洒脱的微笑背后,却承担着某种让人窒息的压力,或许……影子笑容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比自己的过去更为残酷的东西。 但他依旧教导自己去热爱生活,热爱同伴。 “胜负不是围棋的一切,围棋不是你的一切……” 这是影子的教导。 “没有了胜负,棋盘中的宇宙也就没有了意义。如果没有胜利,那么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再没有意义……” 这是老师的教诲和期许…… 他曾以为可以坚定的沿着老师指出的道路前进,但在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影子告诉他的,已经在他心里烙上了印痕。 阿离、玉环姐姐、影子、甚至是那只莽撞的老虎,都已经是他视为家人的存在了! 而这正是老师没有教导的那一课…… 没有胜利,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但若没有珍视的东西,胜利不是也将没有意义了吗? 难道,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吗? 影子……也是自己所珍视的人啊! 这一刻,弈星才发觉,老师需要的那个答案,有多么难以开口,他用自己最艰涩,甚至开口将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声音,低声道:“老师,弈星可以做的更好!可以……” “那就去做吧!” 明世隐没有再听下去,一挥衣袖,走入了黑暗之中,再没有回头! 只留下弈星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 …………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密室,那么大理寺的秘阁,便是防备最为森严的密室!” 狄仁杰手指抵在下唇,与索元礼和元芳回到了秘阁之中,站在那巨大的金色重瓣宝相花面前,李元芳毫无形象的张开了嘴,惊叹道:“好,好厉害!” 索元礼抿了一口扁壶里的酒,讥讽道:“所以这个世上最为森严的密室,就被人逛了个便?还要我们来追查潜入者!” 狄仁杰并不否认只是回头严肃道:“我们的对手绝不是一般人!” 他环视这以铜铸造,四面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就连上面雕花的窗户,也只是一个装饰而已,并不能打开。这里就是一间巨大的,密封的铜殿。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响道:“在铁阁设计之初,便考虑到了情报档案的保存,所有的情报最害怕的威胁只有三种……” 李元芳举起手:“我知道!是内奸、叛徒和间谍!” 狄仁杰回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元芳的大耳朵立刻垂了下去,不敢再多嘴。 狄仁杰竖起三根手指:“是防火防盗防虫鼠,所以秘阁存放情报的内阁建立在上三层,脚下是大理寺密探官员们查阅情报的外阁,再下一层是密探汇总,分析各地密探回报而来情报的秘书阁。” “内阁位于高处的三层,干燥通风,最适合书籍卷轴的保存。同时唯一的两个出入口,一个设在外阁最为显眼处,一个通往秘书阁,更是在无数加班密探的眼皮底下!” “当日我就在外阁那一层,秘书阁中的入口,也没有任何人见到曾经开启过!” “而贼人逃跑的正门,却只能从阁内打开,是为了方便紧急转移情报而设置的。” 元芳大耳朵抖动,振奋道:‘所以这是一个防卫森严,毫无破绽的密室!” “密室通常是由内部攻破的,是福伯从阁内打开了正门,然后装作被迷倒的样子!”元芳拽着小拳头,小脸紧绷的分析道。 “虽然大理寺卿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人,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福伯……当然,对他也启动了调查,为了避免我个人看法的干扰,将由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完成!” “通风口!” 索元礼抿了一口酒,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刚刚说到了!内阁之中干燥通风,而且这里确实没有丝毫的气闷,说明通风极好,应该设置了为数不少的通风口。” “通风口十分狭小,就算是瘦弱的孩童也爬不进来,这样的密室,让我想起了一桩旧案……”索元礼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微微抬头:“元礼,你果然还记得……” “你我相识于此案,我又如何会忘记?” 李元芳在旁边听得糊里糊涂,却见两人对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平康坊密室舞姬杀人案!” 狄仁杰眼神深邃,站在旁边灯光投射的光明中,看着被阴影投射到了身上,一半在黑暗里,一半站在光明中的索元礼! 他微笑道:“平康坊著名的机关大师被杀,大师所制的机关舞姬,美轮美奂,堪称绝世,却有一个伤心之事,便是妻子早逝……” “所以每当他妻子的忌日之时,他总会一个人来到曲江水阁之中,看着自己仿制妻子形象的机关舞姬舞蹈。那是一处四面环水,闹中取静的所在。旁边的花楼上,无数的舞姬和游人都能看见这座搭建在曲江之上,一览无余的小屋子,看见大师的影子投射在窗前。而通往水阁的唯一一条路,是在几位护卫的看守之下,但是在那一晚,大师却被发现被人杀害在水阁之中!” “此案真正困惑我的,却是大师用血写下的遗书!”狄仁杰想起那一日自己所见,竟然还有一丝动容。 “伤口虽然致命,但并未立刻要了大师的命,一柄做鱼脍的小刀,插入了大师的腹中,他犹然有时间呼救,甚至有时间留下线索,但大师只是选择沾着血写下了一份因为怀念亡妻,悲不自胜,因而自杀的遗书!” “怀英当时被女帝新任为大理寺少卿,因为年龄幼小,正是大理寺一众官员不太信服之际。而大师德高望重,更是长安机关师造诣的大成者,掌握许多极为高深的机关术” “因此女帝下令严查。”索元礼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大理寺众人都认为此案并无疑点之际,还是狄兄从大师握刀的手法和伤口的位置,判断出大师绝不可能从这个位置将自己刺死,留下的那封遗书,虽然是大师亲笔所写,但大师却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狄仁杰却摇头笑道:“那时候我认为,能让大师如此牺牲,掩饰凶手的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便准备从大师身边的人查起!” “但那些人无论是否有不在场的证明,都不具备破解密室的可能,那时元礼作为大理寺机关术最为高超之辈,被派来整理大师的遗物,却用一句话点醒了我!”狄仁杰幽幽道:“所有的密室,都是心理上的密室,那件水阁之中不仅只有大师一人……” “可是,之前不是说过只有一个人吗?”元芳瞪大了眼睛。 “因为还有一个不是人——大师效仿亡妻所制的机关舞姬!” “可是机关人的机关核上,都有预设的机关律,别说杀人了它们连伤人都不可能!”元芳还想争辩。 “没有什么不可能!”索元礼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一挥衣袖冷笑道:“谁说机关律就是天条!” 狄仁杰笑道:“所以,这就是最为精彩的一部分,元礼现场重现了杀人的手法,证明了绕过机关律的可能!” 狄仁杰的回忆,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晚上。 索元礼一席白衣,跪坐在案前,对着身旁有些无措的机关舞姬吩咐道:“请与我切一盘鱼脍,听闻平康坊曲江花楼的金齑玉鲙最为有名,乃是长安一绝,在下平日俸禄有限,却是无福享受。今日,就占一回怀英的便宜!” 机关舞姬拿起切脍的瓷刀,来到索元礼面前,正准备对着鲜鱼下刀之际,手中的短刀突然闪电一般刺出,让所有人就是一惊。 回神一看,却是索元礼在这迅不急掩耳的瞬间,用手指夹住了那柄短刀,以机关人的力气,手持的短刀犹然动弹不得。 机关舞姬在手中短刀刺出之际,眼睛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待到她转头过来,看到自己拿着刀,更是无措,眼神惊慌的像是一只无助的小鹿。 狄仁杰不知道自己如何从一个机关人身上,看出眼神来。 但他本能的忽视机关舞姬可能就是凶手的原因,便是因为那纯净的眼神。 “原来是你杀了大师!”平康坊的坊主暴跳如雷道:“你是如何绕开机关律的,把她交给虞衡司处置,由虞衡司来调查! 这时候,那些身边拥簇着大师制作的机关舞姬的贵人们,一个个犹如碰上了烙铁一般,将怀中的舞姬推开,惊恐地看着那些杀人机器。 “原来大师制作的机关舞姬,竟然有这么大的隐患,还会弑主!” 所有人小声的讨论,都落入了狄仁杰的耳中。 “难怪大师留下遗书,若是让人知道他被自己的机关人所杀,顷刻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时候,他看着索元礼,同今日一般站在光影交错之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索元礼上前一步,冷漠道:“且慢,她并不是凶手,只是真正的凶手利用的一把刀而已!若她真的懂得自己在杀人,又岂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来!” 索元礼数步来到了舞姬面前,凝视着她犹如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低声道:“在她看来,那只是在做鱼脍而已!” “有人偷偷改造了她,混淆了她机制之中做鱼脍和杀人的概念,令其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他人的凶器。在她刺出那一刀的瞬间,还让她移开了眼睛,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杀人。这种邪恶的机关术……“ 索元礼轻轻点在她的额头,那灿烂的桃花妆脱落,露出后面精巧的机械造物! “一定,来自海都!” 索元礼静静起身:“我听闻近日有一位来自海都机关师,名气很大,还曾经和大师讨论过机关之术,却被大师以机关不是无情无欲的冰冷造物,机关也有生命而斥责……” “大师掌握着许多机关秘术,据我所知,那位海都的机关师接着请教之名,屡次打探,大师不介意机关术的传播,教导了他许多,最后看破了他只是利用机关的真面目,才与其断绝了关系!” 索元礼目光盯向了座中,一位金发碧眼的海都人! “你这是信口胡言……大师完全有可能采用我们海都的机关术,改造了自己的机关人!”海都人朝着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否认道。 狄仁杰却走到索元礼的身旁,平静的看着海都人,说:“你杀害大师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窃取机关秘术。大师怀中的秘扎离奇消失,这才是女帝令大理寺调查的原因。你取走秘扎的方法虽然巧妙,却还是被我破解了!” 狄仁杰从怀中掏出秘扎,扔在了桌子上,厉声道:“这是从你的机关造物身上的秘匣中搜出来,你如今还有何可以狡辩?” 海都人瘫软在地,周围的大理寺密探一拥而上,将他锁拿…… 此案破获后,狄仁杰去寻找索元礼之时,却见他正站在水阁外,凝视着那位机关舞姬,舞姬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梳子,在阁中缓缓的梳着头,脸上并无悲戚! “上面会怎么处置她?”索元礼低声问道。 狄仁杰稍稍犹豫,摇头回答:“她虽然不是真凶,但已经违背了机关律,按照律法要交给虞衡司处置。“ “你知道为什么大师看到了舞姬杀死了自己,却依然在生命的最后留下遗书吗?” 索元礼幽幽叹息道:“他应该是爱着她吧!也许是影子,也许是寄托,也许是相依为命,也许只是对自己作品的不舍……在大师看到她出手的那一刹,他应该立刻明白了这些诡计。但为了保护她,大师选择了放弃仇恨,沾着自己的血,写下遗书!” “对于机关人来说,被虞衡司处置乃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她的机关核会被拆解,供虞衡司研究机关律的破绽,身上的贵重零件则会被回收……” 索元礼凝视着这座曲江上的水阁,低声道:“大师便是不想她承受这些,才做了这一切吧!” 两人缓缓走进阁中,听那舞姬低声道:“主人……主人真的是我杀的吗?” 舞姬缓缓抬头,目光之中闪烁着一种狄仁杰看不懂的东西,索元礼犹豫了片刻,微微的点头。 舞姬慢慢站起身来,索元礼却拉着狄仁杰走出了水阁,他们回头,看到机关舞姬在空荡荡的阁楼中,安静的起舞,她的影子投射在纸墙上,分外的妙曼。 两人就这样隔着门扉凝视了一支舞,却看到机关舞姬保持了一个回首凝视的姿态,永远的凝固在了那一刻。 狄仁杰冲入了水阁,却只看到了一个安静的机关像。 她美丽的眼睛里,再无光彩…… “机关人是不会流泪的!” 索元礼似乎是冷漠,面无表情的跟着走了进来,低声道:“人不能停止自己的心跳,但它们却能主动停止机关核的运转。所以一个机关人选择离去,任何人都无法挽留!“ “他们会在一起吗?”狄仁杰低声叹息道。 “传闻在长安海池之下,有一个属于机关人的天堂,当人们心爱的机关人面临毁坏,大家就会在将它放在花灯里,送入海池之中。” “在上元节的那一天,如果一个人和他的机关伙伴的羁绊足够密切,他就能在海池看到自己和它的过去!” 回去的路上,狄仁杰看到了许多权贵们将自己的机关舞姬赶出了门,把她们抛弃在长安下层的废坊中。 虽然狄仁杰破解了迷案,但昔日那些光彩亮丽的机关舞姬,大师出品千金难换的宝物,就这么被随意的废弃了!华丽的机关舞姬就这样站在斑驳半废弃的机关坊中,身上的华衣渐渐斑驳…… 狄仁杰看到这一幕,心中竟然有些疑惑,自己破获了迷案,破解了大师以生命为代价极力掩饰的真相,但这一切,究竟是好是坏? 大师愿意为此付出生命守护的心血,就此被破坏,真的做对了吗? 狄仁杰只能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真相是没有错的! 此时索元礼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这些机关人,他的眼神之中,浮现着狄仁杰无法理解的悲恸。 “如果它们也有感情,一定,一定会恨着我们吧!” 这一声叹息微不可查,几乎让狄仁杰以为是幻觉。 自那以后,狄仁杰便发现自己这位朋友对机关人的态度越发的极端,甚至建议他不要在大理寺重要的位置安排机关人。将机关人近乎完全的赶出了大理寺的内部,只在外围的岗哨之中保留了一些。 大理寺秘阁之中,听完了平康坊舞姬杀人案的李元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道:“大师和舞姬好惨啊!海都人真可恶!” “说回案子……”狄仁杰回身道:“元礼也以为盗贼采用了和平康坊一案相似的手法?由机关人破解密室!” “可是,这里没有机关人啊!”元芳疑惑道。 “所以,这就是心理的死角!”索元礼趴到一处通风口上,往内去看,微微笑道:“找到了!” 狄仁杰和李元芳一同低下头去,两个人的脑袋差一点碰着,狄仁杰给了李元芳一个死亡凝视,元芳乖乖退到一边。 仔细观察过洞口,狄仁杰沉吟道:“里面有划痕!” “人难以通过的地方,只需要换一个思路,便能通过……”索元礼低声道。 “也就是说,有人把机关拆成了零件,从这个小孔中送进来,然后从外面遥控组装,再控制着机关袭击福伯,打开密室。”元芳恍然醒悟了过来。 索元礼面色严肃,微微点头,低声道:“这种机关非常精巧,需要极为罕见的微型机关核,寻常的机关师根本无法接触到,不知这是否和鬼市有关?” “盗贼进入秘阁的方法我们算是破解了!但他们是如何闯过外围的岗哨的呢?总不会我们大理寺都漏成了筛子吧!” 索元礼伸了一个懒腰,拿起怀中的扁平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口,狄仁杰看他擦拭着酒液,随手递过去一张帕子,低声道:“这我已经有线索了!现在我们便去查问!” 索元礼看着手帕,微微一愣,忽而笑道:“以前你可从来不多事!” 说完便不在意的擦了擦手,把帕子塞了回去。 狄仁杰稍稍落在了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拿出手帕微微一嗅,低声道:“药味?他在和酒服药?” 他看了从来酒不离身的索元礼一眼,不知道他服药多久了! 狄仁杰将沾染酒渍的手帕随身放好,大步走向了外阁。 此时被分别盘问了口供的密探们,已经聚在了外阁,一个脑袋圆圆滚滚的机关人被他们围在中间。先前那个资深的密探又是羞愧,又是欣慰的摸着小七的脑袋。 “都是我们太过大意了!原来小七并没有出错,是我们一直忽略了它提供的线索!” “以后小七发出的警报,我们无论发没发现什么,都要仔细去查!” 年轻的密探也上去摸着小七圆圆的脑袋振奋道,小七脑袋一歪,红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大家都凑了上去,一人一下的摸起了它的脑袋。 这时候,随着狄仁杰走进来,一众密探顿时噤若寒蝉,这一次他们出了好大的纰漏,若非狄大人警醒发现了不对,他们就等着统统吃挂落吧! 司空大人可不会绕了他们! “所以,盗贼突破大理寺警戒的方法是……”索元礼看了机关人小七,眉头一皱,转头问狄仁杰道。 大理寺的密探们对索元礼对机关人的态度都有所耳闻,不少人心里都有些不屑,若非他执意要将机关人都赶出大理寺内,那这次的事情未必会发生。 “是信任!” 狄仁杰缓缓道:“他们利用了机关人和人类之间的不理解,破坏了信任关系!小七几次误报,应该是那些人故意在试探,用的可能是小型机关之类的,在小七几次发出警报,而这些蠢货毫无察觉之后,他们的信任关系便被破坏。而罪犯便是利用这一点,制造了一处心理上的盲点悄悄潜入了大理寺!” “换句话说!”索元礼平静道:“也可以说是盗贼利用了这种信任关系,使得机关人和岗哨的两条防线相互干扰!” “我已经让人绘出小七那天晚上发出的警报位置,他们走到应该是这条路线!”狄仁杰张开一张卷轴,正是当天晚上阿离和弈星的大致行动路线。 “所以……”索元礼微微开口,继而陷入了沉默。 “所以小七,可能亲眼目睹了两人的潜入,知道比我们更多的线索!”狄仁杰语气平缓道,索元礼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旁边的资深密探磕磕巴巴道:“大人,这是要将小七……” “长安城内,唯有虞衡司可以读取机关核中的记忆,想要得到那一日两人潜入的线索,就要把小七交给虞衡司!” 狄仁杰的话,让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小七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歪着脑袋,去蹭蹭狄仁杰的手,狄仁杰手指一僵,微不可查的收回了五指,拢在手心里。 “我不同意!”资深密探愤然道:“小七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虞衡司的那些混蛋?大人难道忘了平康坊机关舞姬案了吗?” “就是,小七是我们大理寺的人,凭什么交给虞衡司!” 其他密探也纷纷插嘴道。 “够了!”狄仁杰威严的喝止他们:“三法司中,虞衡司负责一切与机关律有关的案件,也是唯一可以拆解机关人的机构,根据机关律,我们大理寺无权,也没有能力提取机关核中的记忆!” “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小七身上。我会让虞衡司保留小七的意识,提取记忆之后,便会恢复原样!” “可是大人应该知道,拆解机关核,对于机关人是如何的痛苦,窥探机关核中的记忆,又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若是在机关师中提出这种要求,便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 资深密探已经泪流满面,紧握双拳道:“说到底,犯错的是我们,不是小七。大人就是要责罚,也应该责罚我们。而不是把小七交出去!” 狄仁杰沉声道:“让人进入秘阁,差一点就夺去了绝密情报,这份责任你们担当不起!” “把小七送往虞衡司吧!” 狄仁杰最后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开,机关人小七歪着圆圆滚滚的脑袋,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周围陡然陷入了沉默和悲愤的密探们,不理解他们为何悲伤,只好也低下头,眼睛光芒暗下,陪着他们一起低落! 此刻大厅之中静谧无声,索元礼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低声道:“这就是我从不制作智能机关人的原因!” 很快几个穿着虞衡司制服,眼高于顶的机关师就来到大理寺,将小七押解回虞衡司,就连大理寺的看门人都一脸不满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人冲着他们喊道:“小心点!小七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机关人,不是触犯机关律的罪犯!” “机关人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便要由虞衡司拆解,优化它们的运行逻辑!” 虞衡司的机关师冷冷道:“你们不会希望大理寺的机关人一直都这么废物吧!难怪让人进了你们的秘阁……哼!” “你说什么呢?”那名密探愤怒道:“我们大理寺的机关人才不是废物,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啊!” “还有,什么要拆解小七,给我们原样送回来!” “不只是这个机关人,到时候大理寺所有的机关人,都要被虞衡司升级改造!逻辑算法会更加的完善!”机关师只是冷冷地扔下了这一句,便坐着奚车离开了! ………… 黑暗之中,当日和弈星一起破解秘阁机关的神秘人就出现在了虞衡司中。 他凝视着下方被关在机关牢房里的小七。 小七莹莹的红眼朝他看过来,神秘人微微犹豫,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指尖闪烁一丝电光,贯穿了小七的头顶,随着一阵能量涌入它的机关核,小七的眼睛缓缓暗淡,渐渐失去了神色…… 一只机关蜘蛛从神秘人的袖子里爬出,一直爬到了小七的脑袋上,它八肢并用,很快撬出了小七脑袋中机关核,爬回了神秘人的手上。 他反手握住那枚机关核,在牢房门前微微留步,直到小七完全失去了温度,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 “什么,昨晚虞衡司被人潜入,小七被毁!机关核被盗?” 狄仁杰正在案前整理扶桑使节团明日觐见女帝的相关事务,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猛然站了起来。 弈动长安 第七手 对弈 奚车沿着经络,借助着机关道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平缓运行。 长安是一个错落的都市,楼阁犹如积木一般,用可以滑动的机关结构,搭建成错落的坊群。 道路以廊桥相连,楼阁相互勾连,它跃出了地面的局限,犹如精致的机关结构一般生长着,越是要闹坊曲,这种生长便越是复杂交错,就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摆脱了土地的局限,向上去争夺空间! 所以越靠近太极宫,长安的整体的形势越高。 而最为中心的太极宫,巍峨耸立,便是整座长安的最高处! 奚车在坊群构建的复杂地形中,飞快的水平滑动和垂直攀爬,弈星俯视着奚车窗口外那繁华的市坊! 百姓在楼阁廊桥之上穿梭,身穿白袍的高门家仆、河洛各地的待选官员、穿着圆领小袍的文人士子穿行在东市、西市、长乐、平康各坊之中,身着系在胸口的儒裙的仕女,画着斜红桃花,或款款莲步,或乘坐奚车,往来于各坊之中。 毫不忌避讳的洒下盈盈笑语,面对旁边投来的目光落落大方。 甚至还有商人家的女儿,身着胡服,留下一抹动人的娇艳! 弈星看过这长安要闹的繁华,王宫贵族,仕女商人的斗鸡走马,踏春游园,也见过长安外城郭那些落败坊曲的低矮破落,凋零杂乱。 就像长乐坊上层的灯红酒绿,雕梁画栋之下,那巨大的蒸馏机关之间,穿梭着被蒸汽蒸烤的浑身赤红,半身赤裸的酿酒工人。 他甚至还曾去过那些被隔绝的病坊,待拆除的废坊,它们半掩埋与长安之下的坊冢之中,那些身患重疾又无力医治的人挣扎其中,被机关律剥夺机关使用权的罪犯,从云中,河洛各地偷渡而来的移民,刀头舔血的三分之地佣兵,因为魔种特征更为明显而被歧视的混血,蜷缩在长安的黑暗中,被遗弃在阴影里! 他见过生活在废坊之中,每日只能偷偷逃出地下,去长安八渠中打水的孩子。 也见过陈列满尸体,大限临头大限将至便会麻风病人走入其中的荒废庙宇! 尧天为此曾经做了很多努力,但他们救不了所有人! 旁边的明世隐似乎看出了弈星此刻的所想,他低声道:“长安被誉为王者大陆之上的一颗明珠,但在明珠璀璨的光辉之下,谁又能看到那光辉投射出来的影子呢?” “各大坊群相对封闭,各坊隔绝,繁华的坊曲和破落的边缘小坊,生活其中可能是天壤之别,那些废坊可能连阳光都没有。武则天口口声声说长安属于所有人!但那些废坊的居民,那些病人,又有谁能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从长安的边缘,从地下的坊冢中爬出来,来到这里?” “所以,在光芒下面,看不见影子!” 明世隐扫视着奚车经过之所的繁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你那一次和阿离为病坊的病人们送药,阿离回来后好几天都没有开口说话?你们看见了什么?”明世隐幽幽道。 弈星眼神幽深,他低声道:“我看见了身患传染之疾的病人,被遗弃在病坊之中,他们本该受到更好的照料,沐浴阳光祛除皮肤的风邪,但却只能寄生于幽暗潮湿的废坊里,慢慢的……腐烂!” “武则天每年都有几次给病坊的病人们赐医。由宫中出医药钱……但她从来不会去看看,有谁愿意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去其中义诊!繁华的坊群越来越靠近太极宫,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泰平,是王公贵族,是锦衣玉食,再不济也是东西两市的繁华喧闹!” “谁又会去注意那长安的影子?” 明世隐幽幽叹息,甚至怨恨而放肆的笑了起来:“在长安之下的阴影都会被无视,更何况那些远离长安,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只能听闻只言片语的地方?那座长城和仰仗它庇护的人们……这就是女帝的傲慢之罪!” “会的!”弈星低声道:“老师!我们会让她看到的!” 明世隐勾起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太极宫的长安坊图之中有没有记载长安之下的那片阴影!“ 奚车驶入高高耸立的太极宫角门,弈星跟着明世隐从奚车之上下来,步入了这座长安的权力中枢。 在踏上进入太极宫的宫道之前,弈星驻足回头,俯视着太极宫下渐渐蔓延出去的繁荣和人来人往的喧闹……他默然回首,步入了太极宫! 随着师徒两人由内侍带领,穿行在长廊宫道之上,不远的太极殿中,却传来肃穆的礼乐,宫道之上的宫女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一队梨园侍女各持乐器,排列两旁,从明世隐师徒身边走了过去。 看到一脸肃容,紧着一张小脸的弈星,还有宫女好奇打量的了几眼,狭促的妓人还远远的调笑了一句:“哎呀!这个弟弟好可爱!” 宫中的小官,沿着宫道小步快走,交头接耳,王公贵族,世族机关师也三五成群,往太极殿而去,端是煌煌盛世景象…… 扶桑使团纵然前已经面圣过了一次,但在太极宫内侍官员的带领下,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长安最庄严的太极宫之中。 周围精巧的机关女侍,精致的宛若真人一般的舞姬、乐师,那种种不可思议的机关造物,太极宫的富丽堂皇和河洛之强盛,犹然让他们有些自惭形秽! 那领头的副使,用扶桑的语言感叹道:“在扶桑,就连最富有的大名和将军也没有这样的机关侍女侍奉!我听闻源将军有一具出自长安的机关舞姬,但却常常不言不语,无法行动,唯有每天最为短暂的一点时光才能舞蹈!将军便愿意在处理完公务之后,烹调着大唐传来的茶道,让舞姬安坐在樱花树下,安静等待,而却常常没有等到回应。将军也不恼怒,而是说最美的事情便是等待……” “但若是在风吹落樱花的时候,能够看到机关舞姬生动起来,朝着长安舞蹈,便以为是天下最美妙的侍奉了!” 使节回头看着穿行在宫道上,犹如活人一样生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犹如舞蹈的机关舞姬,一脸的神往…… “会有的……” 高岳亲王低声道:“这样的机关术,我们会有的!就如同遣往长安的使节带回了围棋,我们苦心参研,在这一次,终于由我击败了长安的棋道高手,超越了长安一样。” “总有一天,机关术也会如此!我们不是已经向那些海都人学习了吗?” 他凝视着这梦幻一般的太极宫,这走路的姿态都与扶桑不一样的长安贵人们,低声道:“终有一日,京都也会变得和长安一样,那么的美丽!” 带领他们向太极宫而去的小官没有回头,只是眼神向后微微一瞥,神情之中透着一种无言的骄傲。 明世隐师徒两人被领进了太极殿中,被安排在殿前的案几坐着,往来端上食盘与酒浆的仕女们竟有许多都是机关人,真人大多生的丰盈,画着精致的妆容,而机关舞姬略纤瘦一些。 人们路过正襟危坐,小脸深沉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弈星面前的时候,总是会偷偷看上两眼,两腮的脂红越发可爱。 因为是被选为对战扶桑世界的棋手,弈星纵然没有官身,也坐的靠前,周围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官员,许多在前朝时期就位列朝堂了! 如此越发显得弈星不同,就连远远坐在陛上的武则天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武则天的旁边,是神色肃穆,姿态沉着的狄仁杰。 弈星看到狄仁杰的目光久久的停留着这个方向,似乎在看着自己,两人一远一近,目光交错,狄仁杰居然从女帝身旁走下,向着两人走来,弈星微微施礼,道:“狄大人!” “陛下并不太在乎胜负,就算输了,也应该不会责备你,你不用紧张!”狄仁杰低声说道。 “狄大人如何敢肯定陛下的心思?” 弈星平静道:“弈星曾在陛下面前立状,必定能胜!棋手对弈,纵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能变,如何会为此时的一点阵仗而徒生杂念?狄大人过虑了!” “律法只会因为证据将人定罪,不会因为喜恶而处置他人,陛下一贯维护律法,所以只要合情合理,并非故意或是有其他图谋,就算是失败,也是无罪的!”狄仁杰缓缓道,算是在和他解释。 “失败本身就是罪行!” 明世隐突然打断了狄仁杰的话:“如果败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狄仁杰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道:“弈星!如你这般能够战胜侍诏们的年轻棋手,长安还有多少?” “长安多有英豪,卧虎藏龙,弈星年纪尚浅,未曾见识过多少人,所以大人此问,却是答不上来的!”弈星不卑不亢微微低头拱手道。 狄仁杰淡淡一笑:“大理寺替陛下查探消息,为陛下的耳目。但在今日之前,竟然也未曾听闻如你一般能以总角之龄,战胜宫中侍诏的才俊!但巧合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一出就出了两个。前番王侍诏等人之败,便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因为先与他对弈,耗费了心力,这才在后日的那场对局之中连连出错!” 他淡化了那个神秘人的敌意,仿佛三位侍诏的失败,并非什么宫廷阴谋,而只是一场巧合罢了! 但只要弈星敢开口应承此事,狄仁杰便会当场将他拿下。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这棋局背后并非只是为了出名而弄出的闹剧,而隐藏着浓重的阴谋气息…… “狄大人说错了!”弈星突然摇头道:“能战胜宫中侍诏的,只有那个人。而今日这场棋局之后,我才会证明自己!” 狄仁杰的目光看向他,一双剑眉带着难以隐藏的锋锐和凌厉,他审视的目光和弈星的眼神相对,就像闪电刺入了深湖里,狄仁杰凝视着弈星毫无波澜,犹如澄净的深湖一般的眸子。 与所有面对他就不由得透露出心虚的罪犯,那种强撑着的眼神不同。这个少年背后,有一种犹如律法支撑着的自己一样的力量。 是这种力量,支持着他践行着自己的道路! 在这个庄严宏大,充满着压迫力的太极宫中,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女帝和掌握着权力的自己,这少年平静以对,甚至冷静的有些过分了!狄仁杰甚至感觉扶桑使节、达官贵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明明位列阶下,他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大局! “他要……操控这场局势!” 狄仁杰感觉到的东西,说出来只会让殿中的高官显贵们笑话,这里的达官显贵一个个身份尊贵,大权在握,更有女帝高高在上,主持着接待扶桑使团。事关两国邦交的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下棋的无名小卒来操纵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具都感觉到了彼此背后的力量…… “他察觉了……”弈星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除了棋局之外,终于看到了对手的影子。 狄仁杰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要下的这盘棋,并非只是与扶桑使节的那一场!” 片刻之后,伴随着庄严的礼乐,编钟琵琶琴瑟之声转为肃穆,有内侍高声道:“宣,扶桑使节,高岳亲王觐见!”武则天矗立明堂,殿上阶下的群臣宾客恭敬起身,一种莫名的庄严肃穆一扫方才的放松肆意。在这般气氛之中,扶桑使节团被领入了殿门…… 使节团跟随者礼部官员走上了殿前,自从高岳秀策以下皆叩拜,亲王高岳秀策也双膝触地,道:“末使秀策,携我国国王之礼,叩见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世,邦国永固!” 武则天微笑道:“贵使自东方远来,不必多礼。请起,赐座!” 值殿官便引扶桑使节团到了一旁落座,此番礼毕,赐宴便正式开始,太极殿外侍女寺仆穿梭往来,在尚食局掌膳女官的催促之下,将美酒,佳肴犹如流水般的送进殿中,机关伎乐师同精通乐器的宫女一并罗列两旁,戴平帻,衣绯大袖,每色十二,各持琵琶、羯鼓、胡笛、筚篥,乃是宫廷造诣最高的坐部伎,又有一队一百二十人的机关武士,穿甲持戟踏上殿来! 扶桑使节团一时慌乱,甚至有使节向后瘫软在地,高岳秀策挥袖止住他们的慌乱,道:“莫慌,这是皇帝破阵乐!” 弈星看了一眼位列伎人之中,怀抱琵琶,与羯鼓一并担任此乐定音之责的杨玉环。 见她神色清冷,对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五色旗纛穿插,一众机关武士,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一百二十名机关武士阵容肃穆,舞蹈发扬滔厉,坐部伎弹奏的声韵愈发慷慨。 鼓声伴随龟兹乐器震天响,传声上百里,震彻太极宫,气势雄浑无匹,每次舞部变阵的间隙,便响起一片喝彩声。 高岳秀策以手拍击大腿,暗合节拍,使节团中有精通乐理者,也在暗暗记下曲调音谱。 副使听闻此乐,见得此舞,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由感慨道:“这便是上国舞乐,若使这些机关武士攻城破阵,扶桑又有何人能敌?” 旁边的高岳秀策面色一变,一直到《皇帝破阵乐》落幕收尾,身躯都绷得紧紧的…… 一曲舞毕,高岳秀策越发谦恭,一挥手,便有两位随从将一张棋盘和两笼棋子,拿到了他的面前,刚想开口,坐部乐中杨玉怀便一钩手中的琵琶弦,一声碎音藏在乐曲中,隐蔽的魔道力量无声无息间,拨动了人心。 听高岳秀策道:“前次陛下赐令三位侍诏与末使对弈,末使虽稍胜一筹,但也见识了长安的棋道高手,喜不自胜,回去之后常常复盘,每每有所收获,棋道开悟了许多!只是未能一败,不甚尽兴……” 上方坐于武则天身侧的司空震不禁抬头,一双浓眉微皱…… 高岳秀策起身躬身道:“不知陛下囊中,可还有棋道更为高明的人物,赐令与末使一弈!” 狄仁杰此刻脑海中已经电闪而过,回想起高岳秀策的相关情报:“高岳秀策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当然也是一个沉稳隐忍的人物,岂会如此不智,开口挑衅,是被破阵乐和酒浆刺激得血脉偾张,控制不住情绪,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弈星,少年依然平静,甚至没有碰一碰手边的三勒浆。 明世隐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手将弈星手边的三勒浆拿了下去,平静道:“弈者,不应饮酒!” 狄仁杰微微抬头,眼神停留在了高岳秀策微熏的面孔上,明世隐冷笑一声:“所以,他只是三流……不再冷静的棋手,这一局已经没有下的必要了!请让他清醒的时候来吧!以免说我等胜之不武!” 武则天此时却喊了弈星的名字:“弈星!” 弈星真理了一番仪表,施施然起身,叉手道:“弈星在!” 武则天点了点他,笑道:“这便是王子所求,更高一层的棋手!”扶桑副使惊愕道:“可,他还是个少年?” “十六岁不成国手……“弈星缓缓开口道:“则终生无用!” “十六岁时,你在做什么?” 高岳秀策朝下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神情愕然,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有一丝沉郁之色,随即眉头化开,朗声道:“棋道不在年高,那边请这位少年,与本王对弈一局吧!” 伎乐部中的杨玉环再次勾动琴弦,琴声里,弈星听到了落子的声音,而狄仁杰却眉头紧皱,仿佛感觉到了暗流犹如潮水涌动而来。 副使布下棋盘,得意道:“先前几位侍诏见到这棋盘便有疑惑,前番我国王子胜出后,长安之中便有议论,言说此棋盘棋子有异,才令贵国三位侍诏落败。” “末使不敢担此则,当与陛下说清……” “这幅楸玉局的棋子,乃是扶桑往东三万里的集真岛上所产的奇物,集真岛上乃有座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能产玉棋子,混元如一,颗颗黑白分明,乃是天生的棋子。因为其黑子阴凉能使人甚至清明,白子温热能活络气血,故称之为冷暖玉!” “棋盘亦产自集真岛,质地如楸木一般,乃是雕琢棋盘的上佳之物,名为楸玉,制成棋盘能映出人像,带有清香,使人精神不疲!” 高岳秀策摸到了棋笼里,手指按在了黑子上,一阵清凉的冷意突然令他精神一振,脑海的酒意和昏沉一扫而空,看到那在太极宫皇帝群臣面前侃侃而谈,面孔隐隐带着一丝得意之色,话语间不乏挑衅的副使,他心中泛起一丝隐忧。 扶桑遣使而来乃是向长安学习中原文化,为两国交好而来。 此番使节言语如此不谨慎,几乎等于在挑衅于长安,于此行的根本目的完全相悖。 扶桑小国也,不需要争强好胜,硬是要强压长安一头,高岳秀策此时急欲打断被酒意冲昏了头脑的副使的话。 “中原之棋道,遇上扶桑之冷暖玉,楸玉,却似天造地合一般,若是长安无此上品珍物,我扶桑愿意举手奉上,以为贡礼……” 但此时司空震已经站起身来,打断了扶桑使节的夸夸其谈,缓缓开口道:“长安自有上佳棋盘,劳费贵使用心了!” 他向武则天一拱手道:“陛下,扶桑使节朝贡而来,欲与我长安棋手一战,此乃两国盛事,请陛下开云棋台,赐长安百姓一观此战!” 武则天微微皱眉,狄仁杰一看便知道这位陛下根本不记得什么云棋台了! 急忙出列道:“云棋台乃是前朝所建于太极宫,以机关建成,推演长安诸坊布局的机关棋台。如今已有数十年未曾修缮,恐怕难以再启用……” 武则天却并不忌讳自己不知道这件事,而是提起兴趣来:“哦?我竟然忘记了太极宫中还有这般事物,能不能开启狄卿先莫谈。请王子和使节,群臣先移步前往一观就是!” “就算有些年久失修,长安这么多机关师,想来修好此台也用不了一两日!” 武则天当先由司空震引路,朝着这从未闻名的云棋台而去……殿中纵然方才扶桑使节大放厥词之时,气氛有所异样,但身居长安,百官群臣是何等的自傲,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此时听闻司空大人提起宫中的机关造物——云棋台,未曾听闻者自然是万分好奇。 还有几位经历过前朝的老臣与身边的人说起,他们所记得前朝修建的这座机关坊,是何等的宏伟震撼! 四望通幰七香车的御辇与依仗缓缓启动,缓缓行出太极宫,王宫贵族,文武百官都跟在御架之后。 弈星也跟上了明世隐,随着人群向着太极殿旁不远处的一处宫宇而去,不远处长着络腮胡子,肌肉虬结的程咬金哈哈大笑,与旁边熟识的官员说的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而狄仁杰跟在女帝的身后,感觉一张巨大的棋局,将要在自己面前徐徐拉开。 自己站在一边,而那个少年端坐在对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极宫中灯火辉煌,他们要去的那座宫宇却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中。 从这里越过宫墙,可以看到太极宫外的长安。 万家灯火,无边繁华收入眼底,让女帝在四望车上深深凝视,高岳秀策久久失神,明世隐神色隐藏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他旁边的弈星身上明暗不定,眼神也微微的泛起波澜…… 狄仁杰站在女帝的身边,沐浴光明之下,在这一瞬间眼神坚定,毫无犹疑。 御架缓缓停了下来,面前就是一片七八座宫殿组成的宫宇,宫殿并没有破败,但已然非常冷清。太极宫极为广大,这样的冷宫并不少见,而且也没有看到那巍峨壮观的云棋台,甚至连高一些的台子都没有…… 武则天放眼望去,突然开口道:“朕记得这里,这里不是绛云宫吗?而云棋台又何在呢?” 司空震走入绛云宫主殿之中,少顷整座宫殿的屋宇开始颤抖,伴随着平缓而沉重的摩擦声,巨大的机关坊,如同积木一般缓缓的移动起来。 俯窥太极宫,能看见飞檐乌瓦在宫中行走,条条街道如同发条一样窜动,他们面前的这座宫殿群,就像重新组合的魔方一般,变换着! 整个地势都伴随着机关巨力抬升而起,宫殿裂开,下沉,平铺,一枚枚足以让人盘腿坐在上面的黑白棋子伴随着翻板、活门,从地下升起。 少顷,便有一个占据整个机关坊的巨大棋盘,铺陈三百六十一颗黑白棋子,纵横十九道,每一格都有一间耳房大小,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高岳秀策微微颤抖,他一生对弈无数盘棋,见过的棋盘大同小异,纵然是冷暖玉这般异宝珍品,用熟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但此时在他面前展开的宏大气象,那巍峨恢弘的棋盘,此时这里还略显阴暗,但这一幕流露的通天气势,却已经夺去了所有旁观者的心…… 他简直不能想象,端坐这雄伟巍峨的棋台之上,轻挪棋子,让下方的巨大棋盘改天换地,巨大的棋子缓缓起落,又该是何等煊赫壮阔。 在棋盘之上轻轻落子,以此微弱之力,牵引出巨大的改天换地的伟力。 谋国、谋权、谋智、谋势、谋子…… 试问哪个当权者,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又有哪位棋手,没有天作棋盘星落子的浪漫? 纵然这里只是天地的一角缩影,纵然这里只是长安的一个机关坊,但高坐云棋台上,俯视着长安万家灯火,百千家罗列如棋盘的坊市,以长安为棋盘,操纵一城形势的感觉扑面而来,又有谁能拒绝? 高岳秀策朝着武则天长躬而下,额头几乎触地,他颤声道:“陛下,请允许小王在此云棋台上,对弈一局!”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此时高岳秀策激动的满脸通红,眼中甚至还有血丝蔓延,女帝点了点头,首肯道:“贵使急切之情,朕已悉知!但方才贵使应该已经听到了,这云棋台乃是前朝所留,数十年未曾修缮过了!而且天色已晚,贵使今日喝的也有些多了,不若先修缮好云棋台,待到贵使养足了精神,再择日一战?” 高岳秀策闻言也觉得有理,便点头不提…… 武则天转头问道:“狄卿,此台大致要修缮几日?” 狄仁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和李元芳站在一起的索元礼,索元礼把手拢在袖子里,施施然的走向了云棋台,他进去查看了少顷,便出来回道:“禀陛下,此台所设的机关极为精巧,但用料之上着实下了血本,因此纵然搁置了数十年,损坏也不严重,若是让虞衡司出手,不用两日便能完全修复!” 武则天闻言微微点头:“那这样,三日之后,便由扶桑使节高岳亲王,对弈我长安的棋道天才——弈星!届时开放太极宫,长安士民可以有序进来观赏,朕也与群臣和各国使节,于太极殿上……” 武则天回首看向远方的太极殿,纵然距离相隔数里,但这巨大的棋盘,足以让人从太极殿看得一清二楚! “一并欣赏这惊世一局!” 宴至此时,主宾具欢,百官群臣以及长安勋贵看了这么一场热闹,更亲眼见证云棋台这般壮阔的棋局,也都心满意足,待女帝停了酒宴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索元礼凝视着黑暗中那占据了他整个视线的云棋台,他的目光复杂,混杂了无数说不清楚的东西,此时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长安是一座由机关构成的城市,记得你和我说过,它本身就是活着的!你恐惧它,你憎恨它,你也怀念它,甚至没有几个人比你更爱它……为了触摸它的脉搏,你的父亲亲手建造了眼前这个伟大的奇迹去研究它!” “如今,你却要毁掉它,甚至不惜借助你父亲的骄傲……” “为什么呢?” 索元礼缓缓回头,明世隐就站在黑暗中,与他并肩而立…… ………… 宫宴散尽之后,狄仁杰沿着太极宫走了下来,一直来到云棋台边,索元礼正在其中忙碌,检修着里面种种的精巧机关,狄仁杰站在一旁,看着好友忙碌,听他道:“你打算在旁边看着吗?还不过来帮一把手?” “为何不等明日虞衡司的人来……往常,你可不像是那么勤快的人!” 狄仁杰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撩起了衣袖,上去帮忙。 索元礼整个身子都探入了一颗棋子之下:“我可和虞衡司的人处不来,再说了,还有案子要查。今日我是代你给女皇陛下许诺,若是虞衡司那边拖延,丢脸的可是你,干脆帮你检查一下,测绘一份图纸给你。你好拿着去应付虞衡司,明日我就不来了!” “那你真是白忙乎了!”狄仁杰递给他一个机关扳手,笑道:“秘阁之中有云棋台的检修图纸,今晚回去我就调出来,不怕虞衡司那边找麻烦!” 索元礼从机关暗渠中探出头来,面色有些微微失血的发白,还在不停的喘气,狄仁杰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笑道:“少喝点酒吧!机关师可不都像你这样体弱!” 索元礼勉力直起腰来,嘴硬道:“虞衡司的人恨不得衣服都有机关人给穿上,哪里会亲自做这些苦力活!你要是真有心,还不如为我多涨一些俸禄,免得长乐坊的圣人寂寞太久!” 狄仁杰扫视过这一片宏伟,宛若小城一般的棋盘,他登上棋盘两侧的高台,异日两位棋手便会各登上一边的高台,演绎这惊世一局。 俯视着夜幕下的长安,狄仁杰缓缓回头道:“十五日前,大理寺秘阁被窃,嫌疑人留下了这两枚棋子……”说着,他将一枚黑子递给了索元礼。 索元礼接过棋子,惊疑道:“这不是那扶桑使节今日炫耀的冷暖玉吗?” “我后来整理盗贼动过的秘阁情报,其中有一份特别有趣,你猜是哪一份?”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 索元礼微微沉吟,也开口道:“是扶桑使团的情报!” “没错!” 狄仁杰微微点头,继续道:“前日太极宫棋院的三位侍诏,为一神秘人邀战。三盘棋极为繁复,劫争重重,耗尽了三位侍诏的心力。次日扶桑使团来朝,精力不济的三位侍诏均败于扶桑小王子之手,长安一日哗然……短短一天之内,消息便传遍了长安。以至于今日招待扶桑使团的盛宴,便有许多人瞩目。“ “而就在方才,扶桑小王子和副使又有些言辞不慎,言语之间似有挑衅之意,就连司空大人也出面,升起了这座搁置许多年的云棋台……” 狄仁杰捻起那枚白子,肃穆道:“这一切环环相扣,就是要促成三日后的一战!“ “利用扶桑使节屡次的挑衅,三位侍诏之败,幕后的那只黑手已经将整个长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一场棋局之上!届时,陛下会开放太极宫,以供长安士民观赏棋局,人流混杂,大理寺难以全数照应,而此地……” 狄仁杰看向左边,将整个太极宫尽数俯窥,任何一处的动向都能收于眼底! 再看右边,也能俯视长安,占据最高处! “云棋台的地利形势太好了!占据这里,整个长安的动向一览无余!” 狄仁杰心中十分凝重,无论是军事调动,用间,下毒,放火,还是直接攻打,潜入行动,占据这样的位置,都十分的便利的!立起这样一座俯窥长安的高台,长安十分严密,不能说滴水不漏,却也是相互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防御,便被破解了一半。 这种危险让狄仁杰十分警惕…… 索元礼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捏着手中的冷暖玉棋子,丝丝凉意沁入心脾,令他头脑分外清醒。 “从几位棋侍诏败于扶桑小王子之手开始,这一切环环相扣,如果真有幕后黑手,他有迹可循的出手只有一次!那便是耗费三位棋侍诏心力之时……甚至他对扶桑小王子的棋力也有了解,知道整个棋院唯有三位侍诏有能力战胜扶桑小王子,因此便出手阻止。余下的事情发展,他便一直隐于幕后顺水推舟!” “他把人心当做一盘棋局……”狄仁杰负手道:“落子勾勒成大势!” “如此想来,扶桑小王子战胜三位侍诏后,消息如此迅速地传开,人心如此激愤,也应该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索元礼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我们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调查!” 狄仁杰默默摇头:“不用了!背后的人很隐蔽,不会如此轻易的露出马脚,而且我也能猜到他们是如何操纵人心的。这个消息的源头在哪里放出来,我都有一个隐约的猜测。” 索元礼面色有些不解,狄仁杰看了他一眼:“长乐坊!平康坊!” 索元礼微微一惊,继而面色一垮:“那把花伞!……不过想要从那里查出东西来,确实太难了!” “幕后黑手的布局,虽然环环相扣,却并不复杂。他几番布局,目的都有迹可循,就是为了三日后的那一战!那时候,他真正的目标才会露出马脚。但此前的种种,唯有一事,我还没有弄明白!”狄仁杰猛然抬头,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索元礼适时的铺垫了一句:“什么事情?” 狄仁杰露出一丝笑意,两人曾经搭档的默契,总是能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案情分析清楚。 他背过身去,竖起一根手指:“还是要说回大理寺被窃案,那便是,窃贼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盗窃秘阁之中的情报啊?” “那他要的是哪一份情报?”狄仁杰说出了关键问题:“大理寺盗窃案是幕后黑手唯一的一次失手,此次作案失败后,才有了后面的扶桑使团案。两个案件的动机必有联系,顺着这种联系的脉络,才能找到三日后他们的目标所在……” “如果那天的盗贼之一,就是那个少年——弈星!那么他以人心为棋,步步为营,将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狄仁杰站在云棋台上,俯视着下方的长安诸坊市和太极宫,凝重道:“究竟是为什么?” 索元礼和狄仁杰的目光都看向了太极宫,索元礼低声道:“如果有一个目标!” “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狄仁杰眉宇之间,一直紧绷着,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两人对视一眼,了然一笑,又见狄仁杰望着对面的棋台,低声喃喃道:“如今不过是开局而已,三日之后,才是我们正式交手之时!” “别忙得太晚!” 狄仁杰拍了拍索元礼的肩头,嘱咐了他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大理寺后,狄仁杰第一时间就前往了秘阁,他打开一个书架,从一堆古老的前朝卷轴之间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份,摊开落满尘土的卷轴,《云棋台机关总图》便出现在狄仁杰的眼前。 但狄仁杰没有去看那图中繁复的机关结构,而是直接拉到图尾,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 他久久沉默,安静的铁阁之内,犹如窒息一般的气氛沉凝了很久,才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切线索都联系了起来……但这却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弈动长安 第八手 中盘 索元礼仔细测绘了一番云棋台的机关图,便将图纸收到怀里,径直走出了太极宫。 此时长安各坊早已经坊门紧闭,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索元礼只能招来大理寺专用的奚车,在夜色之中赶路。 通过一处密道,他进入了长乐坊内。 但没有直接去自己的那间机关小店,而是下了奚车,戴着斗笠,专捡偏僻的小路和机关暗道,摸到了一处花楼的后门。 他抬手长长短短敲了十六下,门上的一处不起眼的装饰突然凹陷了进去,少顷,门徐徐被打开,公孙离探出头来,两只耳朵探出乱糟糟的头发,显然是刚刚卸妆。她机警的左右看了一眼,冲着索元礼招手道:“快进来吧!影子!” 两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厢房之中,推开房门,尧天的众人和明世隐皆在里面。 索元礼摘下斗笠,又变回了那个影子。 “你们没有瞒过狄仁杰……他已经猜到了大部分计划!”索元礼将方才和狄仁杰的谈话讲述了一遍,继而道:“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只差一条将所以疑点串联起来的线,便能锁定我们!” “那就除掉他吧!” 明世隐没有回头,淡淡道。 “啊!”阿离惊讶的抬起头,撑着桌子道:“可是……可是狄大人是个好人!他在秘阁之中,放着很多过去的案子,有星的,有虎的,还有……还有信的案子。狄大人,是一个努力追求正义的人啊!” “没有绝对的正义,就像没有绝对的吉凶!”明世隐冷冷道:“即便是追求正义,他的道路,也与我们不同……” 弈星也开口道:“老师,狄仁杰不足为虑!这一局,我会赢的!” 索元礼此时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的开口道:“明,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只是黑暗中影子,想要实现尧天的理想,永远需要光明下的人!” 明世隐托着法器,随手算了一卦,他突然露出一丝冷色道:“卦象上说:天元踞守,四方驰战。长安为棋,是为惊世一战!……他会战胜我们……” 尧天众人心中一紧,索元礼的指甲更是嵌入了肉中…… 但明世隐却笑了起来:“但不是这一局!命运会否与卦象如一?哼……拭目以待吧!” 索元礼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拽紧的双拳,也缓缓摊开。 明世隐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微微幽暗,忽然问道:“在计划之中,云棋台是重中之重。它的机关图谱,你是否已经绘出!” 索元礼连忙递上图纸,但明世隐看了一眼,却还是不满意,他站起身来道:“还不够,想要实现我们的那个设想……这份图纸还是太过单薄!” 明世隐沉吟片刻,突然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影子和弈星留下!” 早就不耐烦了的裴擒虎迫不及待地就蹦了起来,逃离这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他才开口道:“真是个黑暗的组织,每次忙的连饭点都错过了,还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开会,现在就算是长乐坊也没有开门的食铺了,加班到那么晚?就不能请个厨子吗?” 公孙离看了笑道:“虎,你是饿了吗?让阿离给你准备些吃的吧!” “哈!阿离你又要拿我试毒吗?” 裴擒虎吓得连滚带爬,连阿离都留不住他了! 公孙离有些微微气恼的追了出去:“虎你站住!我做的饭,难道真不如长城守卫军的伙食?” 杨玉环依旧冷情淡定,款款大方的起身出去,还为他们带上了门! 明世隐给了索元礼一个眼神,对弈星道:“后面的计划,还需要你们通力合作!” “影子,你能否绘出云棋台的完整图纸。” “我需要时间!”索元礼面色凝重道。 明世隐微微低头,缓缓道:“狄仁杰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今天晚上,必须得到云棋台的图纸!” 索元礼微微皱眉,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弈星却连忙抬头道:“老师,狄仁杰十分谨慎,仓促动手太危险了!” “我意已决……影子,给他说一下我们的计划吧!”明世隐托起法器,挥袖道。 “虽然一直有传说,但唯有你我才能十分肯定,长安是一座活着的城市,亦是王者大陆最为繁荣、璀璨的明珠!”索元礼看了明世隐一眼,对弈星道:“世人都说,长安是机关之城,在杨、李、武三朝的发展下,机关之术在这座城市发展到了高峰!无论海都、稷下,还是三分之地都远远不能相比……” “但在最古老的传说中,是先有了机关,再有了这座奇迹一般的城市!” “坊市是它的血肉,经络是它的的神经,每时每刻,这座城市都有无数机关在安静的运转,机关已经充斥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如果将机关运转的节奏和韵律看作是呼吸,那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活着的!” “并非是活动,而就像机关人一样,是完全真切的活着的!” 索元礼明明是讲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东西,眼神却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之中:“长安是由名为‘坊’的巨大机关造物构成的城市,而所有的坊、市都在不断变化,移动,发展,构成了我们所知的坊群。” “就像是机关在生长一样,每一个坊群都在机关师的培育下,不断接受长安的滋养,新的机关坊被这座城市生产出来,被坊群所容纳,融入这个城市之中。” “所以长安每时每刻,都犹如新陈代谢一般,使得坊群缓慢地移动重组!” “破旧的坊市渐渐沉降入坊冢,被重新拆解,而发展繁华的坊群,则能不断的获得新坊融入自己,形成了长安如今的那几大坊群……” “新生的坊市在哪里生产,便是长安最为重要的秘密之一!” 说到这里索元礼微微一顿,继而道:“我和明都愿意相信,新坊是由这个活着的城市孕育而出,纵然是太极宫,也不能完全控制!” “而每当有新坊被生产出来,便会由虞衡司通知各大坊主,由他们商议如何分配,争夺新坊……” 明世隐接过话道:“影子的父亲,便是一名坊主。所以他十分了解坊市的机关运作,而我了解卦象。当我们相遇之后,因为对长安的某些事情持相同的看法,影子决定加入我们!他了解机关,我了解卦象,很快我们便发现了新坊诞生的规律,并肯定了自己的某些猜测!” “长安本身拥有某种意志,甚至连太极宫也无法掌控!” 索元礼凝重道:“这种意志,依照着天机术算法则,通过机关运行的规律维护着长安的运转。前朝为了研究这种规律,便结合天机术算和机关,制造了云棋台!所以云棋台的机关不仅仅是推动棋子的运动,更是在模拟整个长安的运行!” 索元礼一指自己面前简绘的机关图纸,弈星走上前去,将尧天潜入各坊绘制的长安坊市的粗略地图,与那份云棋台机关图纸对比! 两张图纸重合在一起,透过灯光,一种微妙的契合豁然纸上,让弈星陷入了难言的震撼之中。 “长安……是一个棋盘!”弈星颤声道。 “云棋台……其实也是一个抽离了坊市的形体,只保留其机关运行规律的简略长安各坊机关图!”明世隐平静道:“因此,除了去太极宫中盗取长安坊市秘图,云棋台本身也是我的另一手准备!你要记住其中机关运行的规律,结合我教你的卦象,以及影子教你的机关之术……” 弈星看着手中的两张图纸,又回望夜幕下的长安,一种难言的震撼充斥他胸中。 “老师和影子的理想就是……” 明世隐转过头去:“等你证明自己已经将无谓的情感囚入囚笼,我才会让你执那一盘棋!” 明世隐消失在了黑暗中,索元礼却从旁边掏出一张棋盘对弈星道:“你的棋力其实已经超越了他,就算让他下,他也未必下得好这一盘棋!要来一盘彩棋吗?” 弈星摇了摇头道:“老师比我更加冷静……” “哈哈哈!”索元礼仰头大笑道:“更加冷静?” 他把手中的棋子一摔,笑道:“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感情用事的人了!” 弈星看着乱放在棋盘上的棋子,眉头微皱,伸手将棋子放好,索元礼看到他那张严肃内敛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你有自己的一盘棋,不需要做他的棋子!” 弈星面色一变,挥开了他的手:“做老师的棋子,为老师赢得胜利,即便被老师利用在所不惜,这就是我的愿望……” “没有人只是冰冷的棋子,或者说……每一颗棋子都有温度!” 索元礼看着他,低声道:“棋局,不是整个世界,而只是你心象的一部分,走出去,你会看到更大的世界。” “作为老师棋子的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弈星冷冷道。 索元礼微微一愣,继而叹息道:“是啊!我看到了更大世界,却没有勇气迈出去,又何来资格教训你呢?” 索元礼靠着弈星,盘腿坐着,看着身边这个本质温柔,而强装冰冷的少年,心中喃喃道:“明真是个不合格的长辈啊!将他所痛恨,自己没有的东西,强加在你的身上。而你又是否是他机关算尽之中,唯一的那个意外呢?” 少年依照扶桑小王子的几场棋谱,开始打棋,他貌似不经意,有些犹豫的开口道:“狄仁杰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你!接下来,你最好不要再行动了!” 索元礼突然笑了起来,他伸了一个懒腰起身道:“我累了!小星星再见!” 弈星看着他走出了厢房,手中的棋子久久未曾落下…… 黑暗中,明世隐低声道:“这么说,完整的云棋台机关图纸,就在狄仁杰的手上?”索元礼微微点头,明世隐继而道:“那就拿到它!” 阴影中久久沉默,良久索元礼才缓缓走出来,在夜色中向大理寺而去。 …………………… 午夜,自从前日秘阁失窃案后,大理寺三班人马日夜换防,从坊门到秘阁处处有人盯梢,滴水不漏。 狄仁杰的书房极是寂静,这里存放着狄仁杰白日要处理的机密公文,因此不许有人擅自靠近,而狄仁杰已经前往虞衡司,商讨云棋台的修缮工作,以及三日之后与扶桑小王子对弈的惊世一战安防事宜。 所以此时书房空置,月光照亮了桌上散落着的一些往来文书和秘阁档案。 此刻,月光被云层遮蔽,一只乌皮六合靴踏在了书房前的地上,他前掌着地,悄无声息。 面前的书房大门好像一触便开,但来人却停在了门头,这道门以药液炮制的北荒铁木制作,几乎可以抵御小型机关炮的轰击,从上到下,总共有九道机关锁,关上之后,严丝合缝的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 同样这里还连接着警报,一旦暴力破解,警戒会让周围巡逻的六队密探在十个呼吸内全部赶来。 而来人却只是掏出了一把自制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随着机关贴合的哒哒声响,全部的弹子一一弹起,钥匙上用云中黑晶沙制作的微小磁性机关传来和锁芯吸附的声音,那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他在门开启的一瞬间,便闪身进了屋内。 沿着狄仁杰经常走过的道路,他的脚步就好像踏在狄仁杰的脚印上一般,来到了书桌前。 面对满桌的案牍,他没有乱动,只是贴在书桌上微微嗅探,很快,一股陈旧绢帛散发的轻微腐朽味道就被他闻到,这股味道来自桌子左边的一滩公文中,他目光沿着侧边寻找,很快就发现了秘阁入库文件摸样的卷轴,两根指头微微用力,便在连一点灰尘都未掀起的状态下,将它抽出! 对着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月光,他打开卷轴,一看抬头便是——《赦造云棋台机关总图》。 “到手了!”来人心中微喜,便要转身撤回。 黑暗的屋内却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既然来了,何必那么快走?”伴随着咔咔的声响,房门的九道机关同时锁死,此时狄仁杰才点燃了身边的灯火,看着那个黑暗中的影子…… “我们大理寺防卫如此森严,阁下还是想来就来,着实让我等惭愧!” 影子放下了手中的卷轴,压低声音道:“再狡猾的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猎手,狄大人竟然算到今晚我会来?” “我多希望,是我算错了啊!” 狄仁杰微微叹息,淡淡的铁灰色眼眸扫过阴影中的人,此刻他的眼神如刀尖一般,让影子不由得挪开了视线,李元芳已经从书房后面冲了出来,大耳朵一颤一颤,聚精会神的盯着那个影子,手中的飞轮蓄势待发。 “是你自己掀开,还是让我动手?” 狄仁杰将一旁的灯烛往前挪动,照到了影子,但他用黑布蒙上了脸,只能看见一双深刻而熟悉的眼睛。 门外传来了响动,有人在疾呼:“狄大人!狄大人!” 狄仁杰应了一声:“你们守在门口,一旦有人闯出,便将其拿下!”他看着影子,再次低声道:“以你对我的了解,应该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怀英总是如此谨慎!”影子的声音变了,由故意压低的沙哑低沉,变为了犹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疏朗。 “元礼,果然是你!”狄仁杰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凝视着缓缓摘下了面罩的索元礼。 “怀英应该早就猜到了才对!”索元礼低声笑道。 狄仁杰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宁愿自己猜错了!” “哈哈哈……” 索元礼低低的笑着:“你没有八成的把握,从来不会出手。今天在云棋台,你应该是故意跟我说了那番话,暗示你已经察觉了云棋台是一切的关键。那么以我对你的了解,自然也会猜到你将调出秘阁之中所藏的云棋台机关图谱,引诱我今晚下手。”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狄仁杰平抑了心中的波澜,又恢复了那副从容平静的神态。 以狄仁杰的习惯,本应该马上让人拿下索元礼,一应案情可以到了大理寺监牢里再慢慢盘问,唯有如此,才称得上是万无一失,但此刻他却违背了自己办案的原则,选择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询问答案,而并非一个高高在上的拷问者。 面对这个他在大理寺最早认识,也是最早承认的友人,这一刻他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也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灯光映照在索元礼的脸上,摇曳中明暗交替,让索元礼的脸微微有些模糊。 “为什么!” 狄仁杰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此刻就连李元芳也察觉到了狄大人心情不佳,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躲在了旁边,看着黑暗中索元礼高挑瘦削的身影,心中有些嘀咕——狄大人,应该很珍惜这个朋友吧! 为什么?能让狄大人都十分信任的人,也会背叛狄大人呢? “任何人犯罪,都有其动机!但我实在难以想象你的动机!是什么,能让我认识的那个具有正义感,深深爱着长安的索元礼背叛大理寺,背叛他想要守护的长安!”狄仁杰的怒火第一次朝着友人而去,此刻他的眉头才微微有些隆起,神色带上了一丝凌厉。 索元礼低下了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自认为行事已经非常谨慎,不知怀英可否告诉我,究竟在那些地方,露出了马脚?” 门外的大理寺密探们没有得到狄仁杰的命令,他们穿着方便行动的皮甲,手持紧贴手臂的臂张小弩,腰间的横刀已经出鞘,在门外林立犹如刀丛一般。 其中数人还手持机关火器,占据了将书房团团围住的视野高处,一动也不动,蓄势待发。 书房内的两人之间,烛火燃烧的微微爆响,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李元芳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犹如两尊对立的雕像。 沉默良久,狄仁杰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怀疑你了!那天晚上潜入大理寺的两名贼人,对大理寺内的岗哨、防备了如指掌,没有熟悉大理寺情况的内奸指引,他们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摸到秘阁。那时候,我便已经确定大理寺内部出了问题!尤其是秘阁,如果说岗哨还可以通过细心观察,发现破绽,秘阁的情况唯有我和两位大理寺少卿知道,绝不可能泄密!” “无论是利用密探和机关人之间的细微漏洞,还是破解秘阁的重重机关,都需要过人的智慧和胆量……以及高超的机关之术!” “虽然两名盗贼之中,使用围棋为武器的那一位十分聪明!” 狄仁杰摸着那一枚棋子,想起了盗贼退走时预先布置好的魔道陷阱,眼眸微微一沉,继续道:“但也因此让我更加确定了他们是有备而来,想必,只有秘阁内的宝相花机关让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所以才耽误了时间,被我察觉。其他潜入大理寺,包括如何进入秘阁,都是事先便计划好的!” “而能够制定这个计划的,一定是对大理寺情况非常了解,同时能够近距离观察秘阁,本身极为精通机关之术的人!” “大理寺的聪明人很多,但精通机关之术的机关师,通常都在虞衡司,嫌疑人本就不多,我很难不怀疑你!” “当时我想到了两个盗贼需要冒险潜入大理寺,但内奸只需要光明正大的走进来便可。” “因此,我去查了当天晚上大理寺的出入记录……” 狄仁杰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轻飘飘的飞到了索元礼身前的桌子上,上面用红笔描绘了一行出入记录——丑时三刻,索元礼……“ 索元礼笑了起来:“原来这么早我就露出了破绽!所以狄大人请我协助调查此案,便是引蛇出洞!” “最初我并不相信会是你,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我带元芳去找即即是希望借助你机关之术,帮助我找到此案的某些隐藏的线索,同时也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狄仁杰坦然道。 “那么,秘阁通风口的划痕,你应该一早注意到了!” 两人就像昔日搭档破案时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分析案情。 只不过,此时……已是对手! 狄仁杰微微点头:“我虽然注意到了划痕,猜测和盗贼进入秘阁的手段有关,但终究没有破解这个谜题,还是你告诉了我答案!你的坦然,让我有些迷惑……也使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现场留下的两枚棋子之上。” “怀英在等待我露出破绽!”索元礼笑着感慨道。 狄仁杰接着道:“你们的计划布局周密,常常因势导利,出手隐蔽,有迹可查的只有两次,一是神秘人击败三位棋侍诏,使得长安败于扶桑使节团,令陛下震怒。其次,便是机关人小七被在虞衡司被灭口一事!” “虽然虞衡司有办法重现小七见过的景象,但以你们的谨慎,根本不会在小七面前暴露真容,所以小七其实对你们并无太大的威胁,那为什么你们要除掉小七呢?” 狄仁杰左手托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灼灼之光。 “除非,小七真的看到了什么!” “于是我复盘了你们的所有行动路线,发现唯一的破绽,就是你们逃出大理寺的时候!这并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那时警戒等级已经提升到了最高,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坊墙,冲出大理寺!一旦被拦截下来,陷入重围,便有不测之危!但我和元芳赶到的时候,两名盗贼已经冲破了坊墙。从警报发出到他们逃走,总共只有半刻时间。他们逃走的路线,还是小七所在的位置,但这一次在最高警戒等级之下,小七依然没有发出警报!” “想必你们潜入之时,是伪造了鱼符,伪装成大理寺的密探吧!”狄仁杰笃定道。 “因为巡逻的密探们可能会改变路线,随时查看异常情况,所以只要怀有鱼符,靠近小七它也只会发出等级较低的警戒,你们以此为破绽,让岗哨放松了警惕。但警戒等级提升之后,鱼符便不足以保护他们,让小七不发出信号!” “除非……有人能使小七完全信任,就算盗贼从它身边过去,它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那就是负责大理寺机关修缮和维护的你!” 索元礼沉默无语,但此刻的沉默,已经证明了某些事情…… “所以,你可以潜入虞衡司将小七灭口,因为你也是机关师,对虞衡司当然十分熟悉!也因此,小七到死都十分信任你,就算被毁也没有发出过任何警报!” “事情到了这里,我依然很难相信这是你做的!”狄仁杰声音有些低沉:“作为机关师,得到了机关人无条件的信任,而你却毫不犹豫的摧毁了它!”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只是冷静的在分析案情,但以狄仁杰的性格,能发出这样的质问,已经有莫大的痛心深沁其中。 索元礼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良久,他才开口道:“只是……一个机关人罢了!” 狄仁杰凝视着他,希望看到昔年那个与他一同看着机关舞姬最后一支舞蹈,眼中闪动这悲悯和动容的挚友,但如今他看到的,只是索元礼脸上的一片死寂和漠然。 狄仁杰的声音忍不住微微拔高了一些! “你背后的神秘组织步步为营,算尽了朝堂和人心,利用扶桑使节团,创造出了三日之后云棋台一战的局面!布局者更是算无遗策,让我无法出手阻拦。但这也让你们布局的一个关键暴露了出来!” “我还没有猜到你们的目的!但你们费尽心思,就想启用云棋台。此地必然是你们计划中的一个关键!” “怀英就以此为饵,钓出了我?”索元礼坦然道。 “那时我心中还有几分不确定,但这份怀疑,已经足以让我为你布下一个局。本来这个局没有那么容易让你上钩,可当我从秘阁找到那份《云棋台机关总图》的时候,我便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彻底确定了你的嫌疑……” 索元礼摸着怀里的《云棋台机关总图》,将其一点一点的打开,放到了桌子上,借着灯光,图尾的朱笔署名清晰可见! 索矩! 狄仁杰看着这个名字,笑了笑:“没错,监造云棋台的索矩,就是你的父亲。长安最好的机关师之一,永业坊主——索矩大师!” “作为机关师,作为人子,乃至作为幕后组织的一员,你都有理由看了看自己父亲留下的机关设计图,因此我在这里设局埋伏你,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吧!”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道。 “输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索元礼缓缓叹息道。 “你父亲经营永业坊,后期挪用了大笔修缮资金,以至于永业坊渐渐没落,最后被废除坊主之位,口碑一落千丈,在机关界再无声名。你投身那神秘组织,是否……”狄仁杰终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与那无关!”索元礼冷漠道。 “我加入他们,只是为了毁灭那些怪物而已!”他面色死寂,冷冰冰的说出了这样的话:“明明没有痛感,却会哭,明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却会笑,躯体由冰冷的机关构成,看起来却有几分像人……这样的怪物,难道不可怕吗?我跟你们说过,不要相信机关人……但长安,这座建立在机关之上的城市,却已经和它们融为了一体。” “因此,除了将它彻底的重塑一遍,已经再别无其他办法拯救长安了!” “你恐惧机关人!”狄仁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索元礼却抬头道:“只是深深厌恶罢了!” “可是,长安有机关律……”李元芳忍不住插嘴道。 “机关律并不可靠!机关人只是伪装成遵守机关律的样子!就像它们伪装出来的感情一样!如果它们像人类一样有感情,那你应该见过那些虐待机关人的案子,它们怎么会不怨恨?如果它们没有感知情感的能力,那么它们讨喜的一面,那些信任、喜爱、牺牲和忠诚,也不过是伪装罢了!” “怨恨是无法伪装的,其他倒是可以!” “所以,那些机关人披着的人皮之下,是一种怎样的怪物?狄仁杰!你也像我一样不信任它们!不然有机关律在,你大可如虞衡司的那群蠢货一样,对机关人毫不怀疑,让我冒充机关人轻轻松松的混了进去。而不是在大理寺内建立严密的制度,不采用机关人管理内务!因为你无法了解它们是如何思考,所以,你也有理由怀疑它们。” 索元礼质问道:“人和机关人之间,是不能相互理解的。甚至连人与人之间都无法相互信任,凭什么你们能相信机关人?” 狄仁杰凝视着黑暗中挥舞着手臂,略显激动和疯狂的索元礼,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元芳紧张的挡在了狄仁杰身前,警惕的看着对面的敌人,但索元礼却并没有趁机逃离,或许他早已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当狄仁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已经是一片坚定…… “我以大理寺卿之名,奉朝廷律法,将你逮捕!” “到此为止了!索元礼!”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狄仁杰手中的令牌如箭一般射出。 六道各色的令牌,带着一股无形的,极具穿透力的力量随着狄仁杰一步向前飞散射出,令牌笼罩了索元礼能闪避的所有方向。与此同时,李元芳的身影也在瞬间模糊,他整个人贴着那个巨大的飞轮,在地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刻痕,朝着索元礼飞扑而来。 但索元礼反手拔出了身后的短刀,他像是一只从掠过峡谷的鹰! 侧着身子将自己的身子,紧贴着六道令牌之间的缝隙,手中的长刀向前挥斩,一瞬间,连挥刀的手臂都模糊了! 他的刀锋紧紧贴着手臂,这是一把奇异的短刀,刀锋近乎透明,材质十分轻薄,就像裁开书本的小刀一般,锋锐精致。 以至于黑暗中刀光漾映一片银霜! 刀身略短,弯处能够紧贴着手肘,犹如情人一般紧密。刀挥动时没有掀起一点风声,便掠过黑暗,斩在了迎面射来的令牌上。 一股极具穿透性的力量从令牌上传来,这力量就像军中破甲的重铁锥,纵然1825枚甲叶组成的步人甲,也顶不住那重重砸来,铁锥尖端的那股穿透力量。 索元礼知道自己的刀法,这样一刀下去,面前就算是块铁也被斩开了。 但面对狄仁杰甩出的令牌,他竟然未能抵消这股力量。 索元礼短刀缓缓地划过一个圆弧,将令牌挑飞,轻薄的刀刃急震,发出一声仿若蜂鸣颤声,他借助手腕的抖动,让短刀吃进去了这股力量,同时左手手背一压,他的手腕处赫然裂开,射出了一道短箭,刺向手持飞轮滑过来的李元芳面门。 狄仁杰瞳孔微微一缩,他竟不知道好友的左臂乃是机关义体! 元芳惊呼一声,身下的飞轮纵起,挡住了这一箭。 此时索元礼向前掠出,手中的短刀犹如一道幻影,斩向狄仁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刀能这样快,这样狠,仿佛带着杀死一个人的决心。 他身体微微侧倾,劈开了短刀直斩的锋芒,索元礼几乎必杀的一刀迫在眉睫,瞬时间,狄仁杰顺着侧身的方向一个转身,仅仅靠着手腕一抖,数不清令牌朝着四周飞散而去。 狄仁杰站定了没有动,在索元礼短刀斩开那些飞散的令牌,速度慢了的一瞬,一张令牌飞出,以不大的力量击打在索元礼的刀尖上。这是超绝的眼力和自信铸就的技巧,短刀的弯曲弧度,能将索元礼手腕爆发的力量转化为劈砍的速度,同样刀尖受力也会将力量传递到握刀者的手腕上。 狄仁杰以飞射的令牌略微阻碍了一下刀锋,随即便抓住了刀势由胜转衰的一瞬间,精准截击! 两人交手一回,平分秋色,索元礼察觉到李元芳已经腾出了手,立刻再度扑上…… 短刀在索元礼的手中犹如鬼魅,紧紧纠缠着狄仁杰,仿佛随时能够刺出致命的一刀,而狄仁杰却总是能以手中的令牌巧妙截击,令他难以完全近身。元芳想要插手,但他每次飞镖瞄准的时候,索元礼总是忽然闪现,身影和狄仁杰混在一起,而他每一次刀势被狄仁杰阻碍,就立刻撤走,不给李元芳出手的机会。 狄仁杰总是无法拉开和他的距离,但索元礼也难以欺近到他令牌无法出手的位置,他们就像探戈一般,只差这‘一步之遥’! 随着刀牌相撞的铿锵之声,索元礼终于接着一斩之力,靠近了狄仁杰半步。 此时两人目光交错,索元礼才看到狄仁杰眼中的自信,这是等待已久,猎物入网的蓄势待发。 狄仁杰左手一直藏着的一张令牌才翻出,随着他手腕一抖,化为一道金光,带着一股沉凝的气场激射而出,两人之间紧贴的半步距离,令牌的出手居然比短刀更快。 在两人面对面的情况下,让索元礼完全无法躲避。 金色的密令击中了索元礼挡在胸口的短刀,瞬时间,一股奇异的力量麻痹了索元礼的全身,这股力量甚至凝滞了机关的运转。 此时李元芳终于出手,巨大的飞轮旋转,斩向了索元礼的双腿。 索元礼在飞轮触及自己的一瞬间,挣脱了气场,他的身影瞬间飞退,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刺向意欲追击的狄仁杰。 但他的一只腿还是被飞轮划过,小腿上出现了几乎贯穿了一半的深深伤痕,但索元礼依旧拖着腿连退三步,靠在了书房中的一根柱子上。 “束手就擒吧!”狄仁杰冷声道:“法律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罚!” “哈哈哈……”索元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肩膀颤动,低声笑了起来:“法律,法律审判不了我这样的人!死在你手上,或许才是我最好的结果!” 此刻狄仁杰才发现索元礼断掉的腿没有流出一滴血,断口处可以看见隐隐的机关造物的痕迹。 “你的腿也是……” 索元礼抬起了头,狄仁杰第一次看到一贯平静从容,就算被他诱入陷阱,也保持着机关师的风度的索元礼——如此失态 他的头发披散,表情略显狰狞,目光近乎疯狂。 空出的左手再次抬起,只是这一次,他的手臂完全从五指间隙分开,手掌半脱落,露出小臂中隐藏的机关弩来。 六寸长的弩箭寒光隐隐,锁定着狄仁杰的身影,此刻他臂骨位置的机关机械般的精密运作,拉开机簧,隐藏在臂膀的箭匣将弩箭推入机关中,随即中指微微扣向掌心,随着机簧绷紧,索元礼整个人都似乎像一个机关一样,精密的调整到了一个紧绷的状态,然后…… 咄!咄!咄!咄! 机弦之声犹如暴雨,瞬时间,点点寒光从索元礼的左手爆发出来,六寸的弩箭携着凌厉之势,急促而密集的洒落。 “元芳!” 狄仁杰闪身躲开了数枚弩箭,突然意识到李元芳正站在弩箭最为密集的地方,他转头时,赫然看到数点寒光呼啸着钻入了李元芳小小身躯的胸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踉跄跄两步,仰天倒地! 狄仁杰冲向索元礼,一道令牌含怒出手,打向了索元礼的胸膛。 索元礼左臂的机关弩或许是射尽了,看着狄仁杰射出的令牌,他没有再闪避,任由令牌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发出一声犹如朽木败革的声音。 他的胸口凹陷,本应该是肋骨的地方,却出现了银色的金属色泽,胸腔之内,没有心脏在跳动,而是一个机关核安静的发出幽蓝的光芒……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过安静了!甚至,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狄仁杰挡在了元芳面前,却看到了这震撼无比的一幕。 他突然想起了——当他问起好友为何要在长乐坊这么喧闹的坊曲,在巨大的酿酒蒸汽机关之间开上那么一家小店的时候,索元礼是这么说的…… 索元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破的胸膛,里面运行的复杂机关,沾染了一些血迹,是从他的皮囊中渗透出来的。 “就差一点,可惜了!” 索元礼看了一眼紧贴着机关核的令牌,缓缓伸手将它拔出,透过伤口,那血肉间运转的机关零件越发狰狞和骇然,索元礼身躯直立,伸手撕掉了伤口上的累赘,一副器官和机关交织,金属和血肉错落的身躯,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了狄仁杰的面前。 索元礼看着自己面前屹立无声的狄仁杰,低声笑道:“看见了吗?我就是这种——披着皮囊的怪物啊!” “哈哈哈哈……” 他放声狂笑! 刺耳的笑声凄厉而疯狂,索元礼看着狄仁杰,低声道:“看见了吗?机关律什么用也没有?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冰冷的机关没有知觉,不会痛,也不会幸福。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与机关结合在一起,又是那么的痛苦……” “哈哈哈哈……”索元礼的脸有一半在狂笑,眼睛却在哭。 而另一半,另一只眼睛,没有任何的眼泪,空洞的就像昔年的那个机关舞姬! “元礼!” 狄仁杰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持令牌的手不由的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在索元礼平静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一副惨烈的摸样,就像是一个坏掉的娃娃,被机关粗暴的添补起来。 在长安,机关师们坚信机关是有知性的,许多机关师也相信自己的机关人伙伴有着知觉和感情。 但这个与机关结合最为机密的人,才能日夜感受到机关在血肉中不断经受排异的痛苦。 索元礼,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犹如酷刑一般的折磨吧! “难怪,你会厌恶机关人!因为你恨着你的另一部分身体,恨着它们给你的折磨!”狄仁杰脸上浮现了一丝动容和理解,但他的手转瞬间便稳定了下来,朝着索元礼的脸重重砸去——“但我答应元芳的弟弟妹妹们,要将他保护好!你竟敢伤害他,不可饶恕!” 索元礼抬起左手,轻松的抓住了狄仁杰的拳头。 “人的力量,是无法和机关相比的!” 覆盖在索元礼身上,遮掩机关的仿生皮一寸一寸炸裂,露出下面银色的金属义体,随着齿轮运转和杠杆传动,机关零件构成的机械结构缓缓运动起来,他的左手增加压力,将狄仁杰的右手一点一点的握紧。 狄仁杰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索元礼右拳砸出,重重的锤在了狄仁杰的胸口,将他打飞了出去。 狄仁杰捂着胸口,脑海中却闪过刚才被索元礼右拳击中的一瞬间,那种触觉! “不对,他的右手,好像并非是机关义体,没有左手的力量那么大。但比起肉拳,力量又好像大了许多……”狄仁杰眼神在索元礼身上机关和肉体结合的地方看了两眼,发现他的肌肉、骨骼和血管已经不正常的扭曲起来。 “是了!” 狄仁杰心中瞬间明白了:“人的肌肉和骨骼能承受的力量是有限的,为了防止伤害到自己,是无法完全发挥出身体的全部力量!这是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设下的限制,如果突破了这个限制,以伤害自己为代价,自然能发挥出更为恐怖的力量。” “而且他的身体还有一部分是由机关在支撑,可以发挥的力量比常人更加强大!” “但这种限制,这种自我保护,他是如何办到的!” 但此时索元礼已经一声怒吼,带着一股无形的风压扑击而来,让他心里一颤,呼吸暂停。随着重重的一拳,狄仁杰犹如被奔马正面撞击了,又像被一颗机关石炮正面击中,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他的身体不由己的高速后退,撞在了铁木门上,然后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好痛!” “痛?”疼痛让狄仁杰的意识更加清醒,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原来如此!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靠的是痛苦!” “长安曾经有孩子一生下来就患上一种怪病,失去了痛觉!所以伤害自己作为游戏,早早就夭折了!元礼的身体常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让这种防御机制渐渐失效,他已经是适应了这种痛苦!” “这种情况下,元礼察觉不到身体的损坏,但他的那一部分肉体是无法承受元礼全力出手的,时间久了,就会坏掉!可我估计撑不到那个时候,只有人为将这种情况提前!” 狄仁杰注意到了索元礼身上的瘀青和伤口,敏锐的发现,他很多地方都在崩裂,筋骨内伤也在加重! “只要多次击中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利用这种缺陷,设下陷阱!” 索元礼合身扑上,两人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索元礼擒抱着狄仁杰,猛然向后摔撞而去,用自己属于机关人的半边身体,先触及了铁木门。 结实的北疆铁木门被他强横的机关身躯瞬间撞碎,外面近百名大理寺密探抬起手中的臂张弩,有人大喊道:“小心狄大人!” 狄仁杰和索元礼翻滚到了一起,周围的密探不敢放箭! 狄仁杰感觉只要索元礼微微用力,以他那无坚不摧的机关巨力,只怕他的骨骼瞬间就要拦腰截断了!狄仁杰只能蜷缩身体,反手握住了自己的令牌,在翻滚的瞬息寻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角度,将令牌连续撞在了索元礼关节处…… 然后找准一个机会,双腿用力一蹬脱离了和索元礼的纠缠,此时索元礼还想扑来,但他右脚触地,便因为骨骼的错位脚下一歪,狄仁杰向后射出六道令牌,打向索元礼机关衔接的要害,而索元礼依旧强撑着,用那只机关义肢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朝着狄仁杰的脑袋砸去。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狄仁杰却没有看到他眼中有什么杀意,只有一片释然和解脱。 屋子内的李元芳幽幽呻吟一声:“狄大人!” “等等!” 狄仁杰大喊出声,但周围的大理寺密探目睹着凶徒朝着狄大人扑去,挥拳打向他的头颅,都抬起了弩箭,扣动了扳机。 狄仁杰想要疾呼,但他已经来不及开口,周围的密探们朝着索元礼万箭齐发,一道道弩箭,瞬息刺穿了他的身躯。 索元礼铅灰色眼睛和狄仁杰默默地对视,伴随着最后一次洒脱的笑容,索元礼迎上了那些箭矢…… 鲜红的血带着箭头,落在两人身后的石板上,伴随着的高大身躯的重重倒下,鲜血弥散开来……狄仁杰跪坐在那片血泊之中,看着好友的尸体,一时间,竟然难过的想哭! 狄仁杰爬起来去查看李元芳的情况,却看见元芳已经虚弱的坐了起来,手中握着什么,看向狄仁杰。 看到狄仁杰担心的靠近,他缓缓摊开手,露出几枚没有沾染血迹的弩箭,低声道:“大人,没有箭头!” 狄仁杰站起身来,走向众人围在中间的那具尸体,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为他盖上…… 幽蓝色的机关核缓缓黯淡,往日的鲜活此刻似乎正在从他身上抽离,就连回忆,也蒙上了一层昏黄! ………… 天亮之后,一夜都忙着收拾手尾的狄仁杰,疲惫的站了起来,却听到了耳旁一声恢复了活力的呼唤:“狄大人!” 他笑着回头:“元芳,伤势怎么样了?” “只是身上有些瘀青,虽然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可真够重的!”李元芳摸着脑袋,傻傻的笑道。 他注意到狄仁杰书桌上的那副《云棋台机关图》,狄仁杰似乎看了很久,一直到灯烛熄灭,上面沾染了几滴蜡油,对于一向谨慎的狄仁杰来说,这可是很罕见的事情。 “大人还在想索元礼吗?”李元芳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的问道。 “是的!元礼虽然死了!但他背后的组织才刚刚露出一点苗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随着元礼的死去,又陷入了僵局。我在思考,从何处继续下手调查!” 狄仁杰收起桌子上的《云棋台机关总图》,左手抵着下巴,低声道。 “这图纸是神秘组织要偷的东西,应该会有线索吧!”李元芳举手道。 狄仁杰却缓缓摇头:“云棋台的机关图,是一把钥匙,但想要解开谜题,还要想找到锁在哪里!” “难道真就没有线索拉?我可以帮助狄大人去调查……” 李元芳大耳朵一颤一颤的,振奋的说,完全看不出昨天晚上留下的什么阴影。 狄仁杰叉着腰,嘴角勾勒起一丝笑容:“算了吧!你呀!打听打听消息还可以,真正查案起来,粗心大意,一定会漏掉什么关键线索。而且谁说我没有线索了!” 他的表情突然低沉了一瞬,眼神幽幽,开口道:“元礼的身体经过改造,拥有机关人的特质,他的心脏被一颗机关核取代了……所以那颗机关核,应该也和机关人的一样,可以查探他过去的一些记忆。” 李元芳听到有线索了,神情振奋,但听到要拆解机关核,尾巴和耳朵却有低垂了下来:“可是,难道要将索大人的机关核,交给虞衡司拆解吗?索大人虽然背叛了大理寺,但是我感觉,他还是将大人当成朋友的……而且他虽然有些偏激,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索大人的身世太可怜了!把他的机关核交给虞衡司,让他的回忆被人任意查看……” “我没准备交给虞衡司!”狄仁杰听着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小七那件事,我还没跟他们算账呢!怎么会再把线索交给他们……” “那怎么办啊!”李元芳对着手指,心中有一些小忐忑。 “除了虞衡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机关人的记忆。” “海池——” 长安机关盛行,百姓已经习惯和机关人共事,许多人不仅仅把机关人视为工具,更看成了家人和伙伴,根据机关律规定,当机关核老化不堪用之时,机关主需要将机关核投入海池后才能领取新核。 落入海池的机关核会渐渐分解,成为长安塑造新的机关核的材料,所以渐渐衰弱的机关人,都被埋葬在海池之中! 而每年中元节的时候,人们会去那里燃放河灯,水中有时会倒映他们和机关伙伴的回忆! 那是曾经的情感与回忆回响,让人们重温机关伙伴曾经的陪伴…… 弈动长安 第九手 劫争 “影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但好在他选择了战死……所以不会危及我们的计划,但是此前和影子联系的一切途径都要断开、清理!你们这几天也不要露面,以防万一……” 明世隐站在黑暗中,托着那犹如浑天仪的法器,冷冷道。 站在下方的弈星猛然抬头,震惊中,又带着几分早有预料的了然和伤感,明世隐却冷淡道:“你们做自己的事情去吧!弈星留下……” 明世隐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弈星:“他留给你的!” 弈星接过信打开,看着一行行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弈星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小星!这个计划是我由我提出,明下手制定的!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只有你,能将这个计划继续下去了! 云棋台是我父亲营造的机关造物,我多次进入太极宫观察,借助今天云棋台开启的机会,终于描绘下了一部分图纸,这座机关棋台,是李氏时期为了观察长安的机关坊市运作规律而建造的,通过云棋台的研究,机关师门才弄清了一部分长安机关坊的运作规律。 使得后来的供奉机关师,能够更轻易的操纵新产生的机关坊,融入选定的坊群中。 所以李氏按照云棋台重新制作了天机棋盘,通过移动天机棋盘的棋子,能够操纵长安坊市的移动。我父亲在的时候,天机棋盘可以操纵新生产的机关坊沿着经络移动,滑向归属的坊群。同时坊群迅速变化移动,将新坊融入其中。 每此迎新,都是坊市间很盛大的节日,人们会举行各种比赛,决定新坊的归属。 坊主也会公布新坊地图,供所有人选购! 操纵长安坊市移动的权力,就在天机棋盘之上!所以,我和明让你布局开启云棋台,利用云棋台,摸索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未来,你将以长安为棋盘,完成尧天的追求! 论起布局算计,你的天赋远比我们高,唯一欠缺的,可能是机关之术的造诣。因此明让我留下了这封信和云棋台的图纸,以防万一!我向你学棋,已经小有所得,我传授你的机关之术,你该不会一点也没记住吧! 对我来说,长安是一座活着的机关大房子。 那么对于你,长安应该是一个大棋盘……可棋局,并不应该是你的全部天地。 明常常告诉你,将情感囚入牢笼,剩下的唯有胜负心! 但我的父亲教我——机关,建造的是家! 星,我回家了!愿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家……棋盘之上的棋子,不仅仅只拥有一种价值,就像机关人或许也有着温度! 我欠你的彩头,你顺便拿点破烂抵债吧!值不值钱都没办法了!谁让我虽然拿两份俸禄,每天捣鼓自己身上的破烂机关,也剩不下几个钱。都买酒去了!人死债消,你不愿意也没办法…… “影子……” 信件在弈星手中,染上了几点潮湿。 弈星沿着折痕把信恢复原状,珍重的收在了怀里…… “影子既然暴露,狄仁杰已经是一个威胁了!”明世隐注视着弈星,低声道:“所以,这一次!你去除掉他!” 弈星摸着胸口的信,低声道:“是!老师!” ……………… 海池就位于太极宫前,朱雀大道从朱雀门禁直通太极宫,从太极宫俯视而下,右侧有一片犹如小湖的深池,池水湛蓝,不知是倒映着天空还是本就如此——那就是海池。 上方的太极宫巍峨,而下方的海池则犹如一面平镜,无论刮起多大的风都波澜不起,倒映着周围瑰丽的长安。这里处于要闹坊曲之中,周围却十分安静,岸边点缀着花草,周围以洁白的大理石铸成池堤,看上去典雅肃穆。 配合着海池倒映的天宇,湛蓝辽阔,似乎能映出人心中的种种。 狄仁杰乘着奚车,带着索元礼的尸体,来到了海池旁。 池边有着大若丈余,盛开的重瓣金色莲花,镂空的金属花瓣精巧而细致,漂浮在海池之上,栩栩如生,可以活动的机关花瓣中,是一个放置老旧机关人的莲台,送行的人们将自己的机关伙伴放在莲花中,缓缓推入海池的中心。 天色已经渐晚,但此刻,海池岸边依然有一些前来送行的人! 一个梳着双丫鬓的小姑娘泪眼盈盈的看着自己身前破旧的机关厨娘,她的父母也在身边陪伴。机关厨娘微微抬起头,老旧的关节嘎吱作响,她迟钝的抬起右手和女孩的指尖相触。 随着触碰的一丝波动,身下的莲台荡漾起丝丝波纹,缓缓向海池中心飘去。 女孩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趴在母亲怀里啜泣。 狄仁杰抱着索元礼的尸体,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踏上了一座莲花池灯,索元礼的伤口虽然经过了修饰,但显然是血肉之躯的伤口和机关交错的尸体,惹来了旁人的一阵惊呼:“是狄大人!” “狄大人护送的,好像是一具尸体!” 狄仁杰送上了索元礼尸体后,自己也走上了莲花池灯,伴随着丝丝波澜,金色的莲花缓缓向海池中心飘去。 此时前方载着机关厨娘的莲花灯,花瓣散开,垂落水中,然后随着池水的浸染缓缓下沉…… 很快,就没入了海池之中! 载着狄仁杰的莲花紧随其后,也缓缓没入海池…… 狄仁杰看着湛蓝的池水没过自己的身体,但奇异的是,即使池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口鼻,他依然没有感到窒息,仿佛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气息,输入他的体内。 身旁的索元礼,身体却在池水中缓缓离解。 他身上的血污缓缓淡去,属于人的血肉化为清水,融入了海池。而身体中的机关零件,却拆解开来,褪去血污和锈蚀,缓缓沉入海池深处。 狄仁杰注视着索元礼尸体的离解,一并下沉,直到那颗黯淡的机关核从他的胸口浮现。 似乎已经枯萎的机关核,在海池散发莹莹蓝光的池水滋润下,又渐渐恢复了生气。一点幽幽的蓝光微微亮起,仿佛随着狄仁杰平缓的呼吸一般,缓缓闪动! 狄仁杰伸出手,微微触碰了一下那枚机关核,他的心神仿佛和机关核联系了起来,周围的池水中,渐渐浮现出某种幻象…… 光与影随着水波荡漾,一幕一幕仿若海市蜃楼一般,从狄仁杰身上穿过。 他看到一个孩子的身影从这海市蜃楼中浮现,欢笑着奔赴向一个男人,海池倒映的影像之中没有声音,但狄仁杰看着他的嘴唇,脑海中分明浮现一声—— “爹!” 周围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许多长安百姓都出现在了幻影中,围绕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小小索元礼一跃而起,环抱着男人的脖子,脸上分明的欣喜和期待:“爹终于回来了!” 一个瘦小的机关女侍,提着荆群在人群后面,焦急的遥望着小小的索元礼,看到他攀着父亲,才放下了担心。 永业坊内披红挂彩,分明是一场盛大的节日……周围的市民对着索矩恭贺道:“恭喜索大人战胜诸坊,为永业坊夺得新坊!” “咱们永业坊又有新坊了!当欢庆一日!”一位商人上前叉手道。 “我等已经凑了些钱,去平康坊请人来表演歌舞,还请了胡人的百戏班子,由各家出资表演,夺彩最盛者,便有资格入驻新坊!各家还可以请机关师比试一番,坊主裁定胜负,争夺新坊各处旺铺!” 作为坊主,索矩很快便被人群拥簇着往前走,他只得放下了怀中的索元礼,将他交给那些瘦小的机关女侍,开始忙于划分新坊的事物之中,议定明日坊市迎新庆典之上的许多事情…… 索元礼抓着自己新做好的机关小人,曾迫切的想给父亲展示。 但此时,只能无力的举着手中的机关小人,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手中的小人滑落,摔在了地上,机关零件四分五裂。 他推开机关女侍关切拥来的双手,头也不回的向人群跑去! “阿礼!”机关女侍焦急的开口呼唤着。 但索元礼却只是头也不回,跑入了黑暗中……狄仁杰注视着他的幻影跑向了海池底下深邃的黑暗,明白过来,这是索元礼童年的一段往事。 一般来说,海池会倒映出机关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段幻象中,索元礼跑入的黑暗实在太过深邃,似乎象征着记忆逐渐进入他心中最黑暗的时刻! 狄仁杰握住了渐渐下沉的机关核,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将他和机关核联系了起来,深入机关核记忆的最初! 索元礼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水中! “阿礼!” 黑暗中有人在大声的呼唤! 索元礼想要睁开眼睛,但这似乎没有什么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那个温柔的声音传到耳边已经十分微弱,虽然隔着某些沉重的东西,但索元礼犹然能感觉到声音主人的焦急。 “奇怪,这很像机关人的声音?” 索元礼的意识在混沌之中挣扎,本能的感觉到奇怪,随即他便嗤之以鼻:“机关人也会有真挚的感情吗?” “阿礼,你在哪里?” 听到那个声音渐渐远去,他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虚,就如同数九寒冬中的旅人看到篝火的远离一样。那渐渐远去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啜泣,让他心中忽地一疼,好像远离了母亲的怀抱一样。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从生下来开始,我便没有见过她一面。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声音,会给我这种感觉?” 索元礼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他艰难的抬起右手,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极度狭小的地方,他的身上又重又沉,仅仅是抬起手来,便有一股钻心的剧痛,但这反倒是无所谓的事情,索元礼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 “居然流泪了!”索元礼自嘲道:“看来成年后机关的稳定运行,让我承受痛苦的能力下降了很多!” 索元礼摸到了自己的脸,才发现他的手,如果那被挤压变形的东西,还能被称作手的话……竟然出乎意料的短小,就好像一个六七岁的幼童一般——那是他失去的岁月! 而他摸到自己的脸,皮肤也带着幼儿特有的细腻。 这时候他透过这处狭小的黑暗中的某些管道,听到了外面传来,烟花盛放的声音,似乎有一场盛大的欢庆正在举行,那个呼唤的声音又回来了,在这喧闹和繁华的背景音中,一声比一声凄厉。 “元礼!” “她是在叫我吗?” 索元礼恍然醒悟:“她是谁?为什么要寻找我?这种声音,明明没有温度,就像是机关人的机簧发出的,但为什么自己却感到十分温柔?” 他本能的想要挣扎起来,但稍一牵扯,身体便无处不传来剧痛。 索元礼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便开始换一种办法,小心的挪动自己的身体,但他只活动了另一只手,便触摸到身下一滩黏稠的东西——“是血!” “看来我还是要死了!” “不知道有谁会为我伤心呢?” 狄怀英吗?自己的背叛只怕让这段友情彻底决裂了!没办法,他来的太晚了!牡丹方士找到自己,并说出可以帮助他实现自己最大的愿望的那一刻,就已经晚了! “弈星呢?” “这个小子,可不要成为明世隐那样的人啊!把自己的情感也视为棋子,却不知这是人最珍贵的东西!总有些东西的意义,比胜负更为重要。赢了那家伙那么多的零花钱,我可一点也还不上了!” “元礼……”外面呼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这微弱的呼唤声,让索元礼越发的烦躁,他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可恶!这点疼痛便已经让我受不了了吗?我索元礼,远没有那么脆弱啊!” 可他的心里真痛啊!像是有把刀在割! 索元礼无奈放弃了忍耐,他决定喊出来,就算经受过比这更大的痛苦,自诩神经已经惊人的粗大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喊疼有些丢人。但只要没有人听到,就无所谓了吧! 于是,他张开嘴,从嗓子眼里自然而然的喃喃道:“阿娘!我好疼!” 那稚嫩而虚弱的声音,就像一只胆怯的幼兽,隐藏着索元礼从未有过的脆弱,似乎自己花费数十年,经历了无数痛苦铸造的堤坝,在那个温柔的声音面前一触即溃了一样。 泪水已经模糊了索元礼的双眼,他为自己编织的厚壳,铸就的心防,犹如千疮百孔的堡垒一般轰然倒塌。 “阿娘!阿娘……” 他仿佛和心里那个脆弱的孩子融为一体,不住的呼喊着。 “娘在这里!” 这时候黑暗撕裂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之间撑开了那厚重犹如山岳一般的黑暗,索元礼接着这丝微弱的光芒看清了她,组成她的零件虽然精密,但索元礼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个陪伴型的机关人!” “怎么可能?” 索元礼已经察觉到自己被困在哪里了! 那是机关坊变形之时,经脉运动产生形变的夹墙轨道。机关坊乃是机关术最高的造物,拥有无匹的动力,想要强行干扰、阻止机关坊变形,就算是力量最强大的工坊机关人也难以做到,更别说力量最为弱小的陪伴型机关人了! 而且——机关律是绝对禁止机关人破坏机关坊的。 索元礼亲眼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怀疑的一幕,但他的心里却并无半点欣喜,反而在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娘……”他的身影变得非常稚嫩,仿佛回到了昔年那个孩子的身躯里,低声呼喊道:“我好痛,元礼好痛!” 她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了机关巨大的闭合力,然后小心翼翼,犹如捧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将索元礼如今小小、残破的身躯抱了出来。 这时候,索元礼才有心察觉到自己的伤势——那是他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的半边身体几乎被碾压成了肉泥,除了一颗头颅勉强算得上是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残破不全。 “这是,我受伤时的记忆?” 索元礼心中十分震撼:“这是我失去的记忆?这是我的……过去?” 索元礼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看到那个机关人的睫毛之上,点点晶莹落下——“她哭了?机关人也会哭吗?我为什么会叫她阿娘?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虚弱和冰冷渐渐笼罩了他,索元礼清晰的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脱离自己的身体。 他失血太多了!没有人能在失去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活着。 索元礼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一点慢下来,突然渐渐流失的知觉感觉到有人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它将断裂的骨骼取出,修补血管,渐渐的他的身体又充实了起来,又能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脚,和一部分内脏的运行。 但流失的血液还是让索元礼越发的虚弱。 这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那个机关人已经残缺不全,她取出了自己所有重要的零件,去替换了他残缺的身体,这又是一次绝对违背机关律的行为,机关人不得伤害人,这是机关律中的天条!是绝对铭刻于所有机关人机关核上的命令! 即便是为了治疗,割裂人的身体,也算是一种伤害! 所以长安才会有需要专门获得虞衡司许可,专门用来辅助医生治疗的机关人。 但无论如何,机关人主动改造、替换人的身体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为了救人! “不,不要!不要!”索元礼察觉到她在用仅存的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她,但她已经将手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再掏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犹如宝石一般闪烁光华的机关核,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机关核是机关人的心脏,也是机关人的大脑,一个掏出了自己的机关核的机关人究竟以什么在支撑自己的运行,这将是一个奇迹? 但索元礼已经无法见证这一幕了! 他的心脏处,一个新的力量涌入了进来,使他的身体属于机关的部分换发了生机,重新支撑起人类那一部分的运行。 “娘!” 索元礼看到那个身影栽倒在黑暗中……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焦急的大喊着什么,赶到了自己的身旁。他察觉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用他的大手捧起自己,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充填其中的机关零件。 但索元礼只想伸出手,触碰那个宛若一团破碎零件组成的躯体。 “你的母亲,曾经给予你两次生命!” 索元礼回想起自己因为那非人的痛苦折磨,恨上所有机关人之时,父亲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她也为你牺牲了两次生命!你承载着她的爱来到人间,不应该去播撒仇恨和痛苦!机关寄托着我们的情感,也回应着我们情感,这就是我们与机关的联络……” 我的母亲,在第一次给予我生命的时候死去了! 我的父亲为了让她能看着我长大,制造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机关人! 父亲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机关师,也是长安一个普通坊群长乐坊的坊主,每天都非常忙碌。在我六岁的那一年,他为了长乐坊的复兴,参加了坊群纳新的争夺战,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赢得了新坊归属权。 当天,整个长乐坊举行了盛大的坊市迎坊仪式,组成坊群的机关坊都会移动、变形,来接纳新的机关坊! “最讨厌爹了!” 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父亲的自己,在那一天异常的愤怒。 甚至冲着带大自己的她大喊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已经死了!你只是个机关人!” 匆匆离去的自己,没有看到身后她心碎的表情。抱着想让父亲焦急寻找的想法,自己爬到了长乐坊最为隐秘的一处夹墙密道之中,藏了起来…… 但那一天,长乐坊天塌地动,巨大的坊群内所有机关都运动了起来,飞檐犹如水面的船队一般流淌,宫殿和屋宇像是积木一样拆分变化。 而自己藏身的夹墙密道,也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挤压而来。 一切就此发生…… 狄仁杰的意识沉入机关核中,他无法接着往下看索元礼剩下的记忆,不仅是他不愿强行再窥探索元礼的记忆,也是因为索元礼的意识已经苏醒。 机关核中的一片黑暗里,出现了索元礼的身影,那颗机关核在他心脏的位置释放着能量。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而是自己最后见到他的模样,他赤裸的身体上满是伤疤,纵横交错的,让人怀疑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机关零件添补在他残缺的身体中…… 褪去所有伪饰,此刻的他竟是如此的脆弱,已经泪流满面。 周围的幻象还在变化,有索元礼躺在座椅上,由父亲调制他体内的机关;有他的父亲被坊内的民众唾骂,将铜钱砸到索矩的身上;有索元礼的身体成长时,机关和血肉挤压让他痛苦的颤抖;有成年之后,一个人放肆饮酒,想要麻醉自己…… 当这些幻象淡去,黑暗中的人才缓缓开口道:“怀英!” 狄仁杰也没想到,海池居然另索元礼机关核中的记忆活了过来,两个形同陌路的好友再次相逢,竟然是如此奇妙的一种际遇。 他微微叹息道:“未想到,海池居然如此奇妙,另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元礼,你还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实现你那个令长安机关人消失的‘理想’吗?” 索元礼久久沉默,他低下了头:“我并不恨父亲,小时候我或许很少见到他,但自从我受伤之后,他为我不惜一切……随着我成长,需要替换很多昂贵的机关零件,需要买很多的珍贵药材,他一个人肩负起了这些,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积累的名誉……” “永业坊因为父亲渐渐无力维持而破败,坊中的民众都骂他的贪婪,骂他自从迎回新坊后,自得自大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渐渐衰老无力,我看着他为了我去接许多不屑做的活计,这些我都深深的记得……” “我曾经怨恨过自己,怨恨过机关,甚至怨恨过父亲,但每次想要回忆我是如何受伤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痛苦,屏蔽了我的记忆……” “但我……但我怎么能忘记她?忘记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索元礼埋头在胸口,无力道。 黑暗中传来的啜泣之声…… 狄仁杰并没有趁此机会去询问神秘组织的阴谋,而是安静的陪着挚友,经历这段痛苦,而珍贵的回忆。 巨大的痛苦,会让人下意识的忘记一些事情,当日索元礼幼年遭受如此重创,或是因为身躯残缺的巨大痛苦,或是因为最后他不愿见到的那一幕,都令他失去了那段记忆。 而被改造成机关人后,在身体中日夜与血肉排异的机关,以及自我身份认知的失控。都让索元礼深深的怨恨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 最后才选择了憎恨所有机关人,憎恨着自己。 但这种憎恨,在重新想起过去的记忆的一瞬间,犹如阳光下的雪一般,冰消瓦解,就此崩溃。 黑暗中,内疚如虫蚁一般啃噬着索元礼的心。 索元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孩子真的十分信任我,因为制造它的机关师绝对是一个生手,所以它比同类来说显得有些愚笨,被送来我这里维修了几次。” “每次都想很笨拙的讨好我,后来我实在厌倦它的讨好,便把它彻底修好了!” “此后,它就很尊敬,也很信任我。但我却不相信机关人也会有感情,利用了它……”索元礼深深叹了一口气。 狄仁杰却冷笑道:“你应该道歉的不只是小七……还有元芳和我!” 索元礼叹息一声,对狄仁杰道:“关于神秘组织的真实身份我的确知道很多,但我还是不能说太多,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大理寺盗窃案的目的……” “神秘组织的真正目的,就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所藏,记载着长安各大坊市的机关、暗道、夹墙、经络和每个机关坊坊主上报朝廷的坊市机关总图。” 狄仁杰倒吸一口冷气:“这东西一旦落入长安的敌人手中,这座城市对他们就再无秘密了!” 他转念一想,突然开口道:“所以,你们之所以设局在云棋台,也是因为云棋台地处长安的最高处,可以看到大部分坊市内的情况。相当于俯窥长安坊市,可以画出一个更为简略的地图。获得这份地图之后,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索元礼沉默了…… 狄仁杰站在那里,缓缓渡着步道:“我不会逼你说出一切,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查明真相,守护长安!” 索元礼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你,怀英!” 此时,海池之上已经接近黄昏。 日渐低落的日头令海池边的行人渐少,洁白的巨石围砌的水面平静,池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点点星月之光从渐渐黑暗的天幕中透出,点缀在水面上,犹如碎金银。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海池的岸边,默默地俯视着,池水如古井无波,倒映着他的影子。 水中倒映的少年,也如这池水一般,平静漠然。他的周身是无穷浩瀚的宇宙,星辰仿若点缀着他的披风。 他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捻着一枚白子…… 白子落在了星辰之中,停在了水面上! 棋子紧贴着水面,犹如悬在镜子上,一点波澜微微扩散,扩散的越来越快,瞬时间便横扫了整个海池。 天机魔道的力量,笼罩了海池的水面! 弈动长安 第十手 死棋 一股无形的魔道力量,随着这一子的落下,朝着海池深处席卷而去。 无形的波纹扫过了海池中,扫过了紧紧握着机关核,意识沉浸其中的狄仁杰! 弈星再次落子,这一次,黑色的棋子下在了白子旁边,一黑一白的棋子,落在天空倒映的星辰之中,与满天星斗微妙的重合在了一起。 黑白棋子犹如阴阳一,般带着周天星斗旋转起来,将整个海池化为了棋局! 机关核所藏的意识空间中,索元礼突然注意到一片黑暗的意识空间中出现了一线光芒,他的意识集中在那一点微光之上,光芒迅速拉近,却是一枚落在黑暗中的白子。 索元礼脸色剧变,他猛然转头对狄仁杰道:“怀英,快退出去!” 没有弄清真相的狄仁杰又岂会轻易退出,随着这枚白子旁边,又多了一点无比深邃的黑暗,一黑一白的棋子犹如一道枷锁,彻底封锁住了这片意识空间。 狄仁杰在外面的身体微微皱眉,将自己胸口的机关核抓得更紧了! “不好……”狄仁杰也察觉不妙,他想要将意识抽离这片空间,却发现有一股强大的魔道力量,封锁住了机关核! “这股力量……”狄仁杰面露惊愕之色。 这是和那天晚上,两枚棋子施展的魔道相似的力量。 自己要来海池的消息,只告诉了元芳,虽然也没有避着别人,但选择他的意识进入机关核查看索元礼记忆的时候下手,时机把握的太过巧妙——这是一个陷阱! 索元礼看着那两枚棋子苦笑道:“看来怀英杀了我之后,已经是他的眼中钉了!竟然让他派出‘星’来对付你!” “星?”狄仁杰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弈星’会来!是特意为我布置的陷阱呢!” “我怎么会……” 索元礼突然反应过来,抓了抓脑袋不耐烦道:“你都要死了!能不能别套我的话了?有时间赶快破解这盘棋……我可不想拉一个好朋友陪着殉葬!” 狄仁杰印证了心中的某些猜测,看着意识空间中不断浮现的一枚枚棋子,低声问道:“这盘棋?” “你应该知道,世间存在着名为‘魔道’的力量,可以驾驱烈焰寒冰,可以驱使黄沙、金铁……这股力量不同于机关一般尊从于秩序,利于疏导控制。魔道的力量是混沌的!虽然强大,可以实现许多不可思议的伟力,但却也难以控制。” “就算是那些自古传承魔道力量的家族也难以驯服。不谨慎的接触魔道的力量,更容易坠入黑暗,反被魔道的力量所控制!” “所以星的老师教导他,将魔道之力化为棋子,落在空间中魔道力量交汇的点上。以棋为阵,以天机为法,驱使魔道的伟力……“ “这一力量的大成,便可以用棋子,布置出隔绝空间的‘虚空棋盘’!” “通过天机之道,以棋局操纵魔道之力,倾压敌人!” 狄仁杰问:“所以,困住我们的力量,就是那个‘虚空棋盘’!” “是困住你!”索元礼白了他一眼:“我已经死了……这事和我没关系!” 狄仁杰淡淡道:“因此,为了不把你哭鼻子,叫妈妈的事情说出去。你准备把我灭口吗?” 索元礼板着一副臭脸,看着狄仁杰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的脸庞,叹了一口气道:“彼其娘之,谁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索元礼凝视着面前渐渐复杂的棋局,突然伸手捻起了一枚白子,“想要破解天机棋盘,就只能赢下这一局棋!不然等到棋局完成,你的意识就会永远的被困在棋盘之中。这是一局绝杀!” ………… 海池之上,弈星凝视着身前显化的棋盘,突然低声道:“这可不是狄仁杰的棋路,你还活着吗?影子!” 他闭上了眼睛,手中浮现一枚棋子。 随着棋子落下,缓缓的沉入海池中,像是一枚石子慢慢的陷入湛蓝、无边的深海。 他的意识也随着这枚棋子落下,来到了那片意识空间。 在这片意识空间里,渐渐步入中盘的棋局,让充斥着空间的那台巨大机械渐渐的合拢,巨大的钢铁壁垒,在齿轮和转轴的推动下,缓缓倾压下来,带着近乎窒息一般的压迫感。 推动着整个机关棋局运动的那个意志,绝然而冷酷,让狄仁杰两人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就像一台精确的钟表,渐渐指针转到了终点。 仿佛下一瞬,这里就会彻底的封闭,成为一个绝望的牢笼。 ………… 明世隐看着那个沉浸在面前棋盘上的方圆世界的孩子,他的小脸微皱,仿佛全付身心都已经投入了棋盘之中。 明世隐来到那个孩子的对面,这才惊醒了他,那个孩子连忙站起来道:“老师!” 明世隐看着远方耸立的太极宫,以及太极宫俯视下来,被街道整齐划分,犹如棋盘方格一般的坊市,回头对弈星道:“那里,才是你下棋的地方!正如这棋盘……” 他捻起一子,落在了残局上,“黑白交叠,诡谲变化,人心难测!” 弈星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看着微笑的明世隐,握拳坚定道:“弈星会为尧天赢取胜利的!” 明世隐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听闻他的话,也只是在夕阳下脚步微微一顿!继而道:“想要在那里下棋,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比如莫测的人心,比如魔道的力量,比如机关术……” “明日!你就和我学习卦象和天机魔道吧!至于机关术,我也为你找了一个老师……” “你要我教的,不会就是这个小鬼吧!”一个慵懒的声音含糊道。 弈星恍然回头,看到一个满身油污,胡子拉碴的男子站在他的身后,正在调整着自己机关手臂之中的一个零件。 “你是谁?”弈星露出小动物一般警惕的眼神。 “这个小鬼,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男人拉起脸上的护目镜,操纵着机械臂握紧拳头,然后摊开机关手,一根一根的屈伸着手指,同时他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叶,任由自己的双手撑着下巴,十分放松的靠在棋桌上,懒散道:“为其他人而活,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了!” “把你的脏手,从我的棋盘上面拿开!” 弈星按住自己心爱的棋盘,恼怒道。 “要尊师重道啊!小鬼!”男人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拔腿赶上了明世隐。 明世隐微微侧头,背对着男人只露出了一个侧脸:“围棋、魔道都是需要钻研都能获得成就的领域,机关不比它们更简单。你只需要教他一些浅显的机关术好了!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想要在这里下棋,就不能对机关一窍不通。我们的计划,还需要他来执行!” “他?” 男人回头打量着弈星,眼中流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 半年后,弈星正襟危坐,蒙着眼睛,双手摸到了一个机关魔盒上。 他翻转着魔盒,侧耳倾听其中机簧运转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魔盒转了一圈后,弈星的手就飞速的动作了起来,他或弹或挑,按动着魔盒上的隐蔽机关。随着魔盒上不断弹起细微的凸起,花纹不断的变化,最终整个魔盒犹如莲花一般彻底打开,露出里面隐藏的一个机关小人! 正是弈星的模样…… 弈星摘下蒙眼布,旁边的索元礼拍掌道:“二十七步,一步也没有错!” “要不要抛弃了明,做我的弟子吧!我们索家的机关术,在长安可是赫赫有名的……”索元礼伸手戳了弈星的脸一下,提议道。 弈星微微皱眉:“影子,不要拿老师开玩笑!” 索元礼看着他越来越沉着、冷静的面孔,唯有见到,或者提起明世隐,才会有几分反应,不禁摇头感慨道:“明这个家伙,总是把一切都看作棋子。权衡着棋子的价值,做出取舍!” “取舍,乃是围棋的根本道理。无法做好取舍,算清每一颗棋子价值的……不配做一个棋手!”弈星抬头道。 索元礼的探出去摸他脑袋的手,停滞在了半途,他低声叹息道:“那么你……算得清棋盘上每一粒棋子的价值吗?”弈星惊讶的看着索元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换句话说……”索元礼平静道:“你懂得什么是弃子吗?” ………… 狄仁杰在那片黑暗的意识空间中挣扎着,被困死在机关核的记忆之中。 这片空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巨大的机关零件互相咬合,摩擦,发出“咔咔”的声音,巨大的齿轮,复杂的传动装置,以及一根根转轴和翻板,在他们身边不断翻起,让这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机械。 这台机械推动着一个占据整个世界的巨大棋盘运转,每走一步棋,这台巨大的机关便咬合死了一度,待到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眼位下满,黑子若是无法取得胜利,整个机关便会锁死。 索元礼的机关核将成为一个绝望的意识囚笼,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黑白面具少年的身影,从索元礼的意识深处走出,来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他端坐在这个巨大机关棋盘的另一边,犹如执掌着这局棋的神祇,将这枚机关核化为一个被棋盘封印的牢笼,想要打开的唯一办法,就是赢得这局棋! 但就在那个少年出现的一瞬间,狄仁杰的心就沉入了海池的最深处。 “弈星!” 他低声喃喃着这个名字,虽然他带着面具,但狄仁杰心中早有答案,或许是海池意识环境的特殊,或许是他已经决心将自己的意识困死再此……无论如何,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都验证了一些东西! 这个将替长安迎战扶桑小王子,更是曾经接连战胜三位国手,令他们次日输给了扶桑小王子,棋艺莫测到不可思议的神秘少年! 狄仁杰虽然懂一点棋术,更被棋侍诏才称赞很有围棋天赋,精研几年,或许也能成为一代国手。 但和眼前这个少年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不……甚至连比较的意义都没有! 当然,若是比破案…… 狄仁杰想了想,弈星多半也就是那天大理寺盗窃案中,使用围棋为武器的那个神秘人,念及此人犯案的手法之细腻,计划之完备……他当即换了种说法——若是比处理政事,弈星定然大有不如! “元礼,你和他应该下过棋,可有战而胜之的办法?” 索元礼苦笑道:“别指望我,在下至今没赢过……” “我来更没希望……”狄仁杰眉头微皱,苦思凝想破局之道。此番被逼到此处,已经是十死无生的杀局了!自己输得,几乎一败涂地……自己还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我早应该想到,元礼是一枚弃子!” 狄仁杰让索元礼替自己执棋,他则在一旁推理起来,希望让弈星分心两方面,开辟第二个战场。 “在盗图之前,不,甚至是更早,你就已经将索元礼视为一枚弃子了!” 狄仁杰用手抵着下巴,低声分析道:“元礼对你来说,更像是一个警戒机关,当他被触动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威胁到了你的计划。” “元礼在大理寺盗窃案之后,其实对你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之所以放在我身边,只是为了试探,我查到了哪里。你们入侵大理寺的企图被我破坏之后,第一步,便是由你出面,耗费三位国手侍诏的心神,令其在第二天的比试中输给扶桑小王子。” 弈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所谓国手,大抵言过其词了!胜过他们,并不难!” “第二步,则是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扶桑小王子一事,涉及宫闺隐秘,哪有那么容易闹的天下皆知?” “哼!”狄仁杰一声冷笑:“多半,有你们在幕后推手!甚至在那一战前,你们就已经开始造势。什么古青松,顾大娘,孙参军皆是如此……” “能造成如此声势,应该是你们利用有人在平康,或者长乐坊的情报优势!那里不但消息灵通,而且想要操纵舆论,也很便利!”狄仁杰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我已经接近你们了!因此,才会让你们感觉到危险!” “你出现在平康坊,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弈星平静道:“但这也正是令我动杀心的原因!” “因为平康坊,有你想要保护的人!”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至于第三步,则是由牡丹方士,将你推荐给陛下!” “牡丹方士……”狄仁杰重复了这个名号:“他也是你们的人?” 弈星淡淡道:“你所见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我们!至于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看到弈星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狄仁杰心中泛起一丝遗憾,虽然他有九成把握此人就是弈星,可猜测就是猜测,一切要有证据。哪怕是言语诱导此人,也算是一种主观证据。 没有任何证据就想说服陛下,抓捕几天后那场惊世棋局的主角,这非但不是陛下性格,更违背了自己的办案原则! 但若是有一分证据,他或许可以说服陛下,阻止那场棋局! “由此,你们的布局,也就完成了大半!但我还有一些线索无法串联起来,那就是你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围棋、机关、云棋台、太极宫、大理寺盗窃案,我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将这些联系起来,推断出你们的目标!” “但,很接近了!不是吗?” “至少能确定,你们的目的在太极宫,会在那场惊世棋局之时动手!”狄仁杰平静的分析着,仿佛要逼着弈星更果断的除掉自己。 弈星却淡淡道:“你或许太高估自己了!有些人自以为是棋手,但说不定只是被吃掉的棋子而已!” “是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也因为如此,我接近了元礼,触动了你们的警戒!” “而在我靠近你们的时候,你们也在对我布下杀局……我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你们将元礼作为棋子时,竟能如此的冷酷和果断!”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至死都没有出卖你们,对我这个好友更是滴水不漏。而你们却早就定下了他的死局,甚至坐视着,他被逼上死路!” 此时,狄仁杰注意到,弈星冷静的推动棋局的手,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 “弃子!” “你想的没错,索元礼,的确是一枚弃子!” 明世隐提走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平静道:“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有其价值,有的嵌入对手的棋势之中,看似孤立,却足以成为撕开棋势,屠掉大龙的那枚楔子。有的同气连枝,可以成为布局的根基,一枚一枚连绵开来,虽不起眼,却是连‘气’的脉络……” “还有的已经深陷对手的局中,看似威胁着对手的心腹,实则已经成为对手围绕布局的那一点,如此再在那枚棋子上投入,被吃掉的,可能会更多。” “这种情况下,不妨顺势布局,引诱对手在那颗棋子上投入更多,然后以此为陷阱,屠掉大龙!” 明世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赫然威胁着弈星黑棋的大龙,在先前布局的时候,他就利用弈星的一小片棋子为饵,引诱他在这一片局部下了太多手,使得棋形和大龙已经失衡,此时突然朝着弈星的棋形薄弱处猛烈进攻。 这本是很平常的棋理,弈星虽然被牵扯了太多的主意,但以他的棋力,想要挽回太简单了! 只需要割舍一部分棋子,牵扯明世隐的白棋,然后重新稳定大龙! 但弈星拿着白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明世隐教他的,已经不再是棋盘上的棋理了,而是在长安这个棋盘中下棋的‘诡道’! 是将别人都视为棋子,自己作为下棋的人,用棋子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棋道! 是为了‘胜利’,可以牺牲一切的‘道’! “不要被无谓的感情蒙蔽了双眼,这是一个棋手最基本的道理!我教你天地为棋,人心为棋,万物为棋,现在是该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作为棋子的道理了!”明世隐冷酷道。 “在长安这盘棋中,与我对弈的从来不是狄仁杰!” 明世隐缓缓起身,右手托着法器冷漠道:“狄仁杰是一个神探,在你有心算无心的谋划之中,他只是因为一个巧合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问题,导致我们窃取秘阁情报的计划失败。而后又在我天衣无缝一般的谋算中,仅凭一个印象,察觉到了你的身份。但这都不要紧,真正让我欣赏的是,他很快就察觉了索元礼的存在,然后大胆的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 “索元礼才是所有线索的关键,如果他被撬动,整个计划便有被翻盘的可能!” “这颗棋子深入大理寺中,看似是我们嵌入对方棋局的关键,但若对手围绕着他布局,而我们还在他身上落子,他们牵扯的破绽就越来越多,直到……足以掀翻局势,威胁我们的大龙!” “这样的棋子,再有价值,也只是毒饵。” “所以他必须成为弃子,如此一来,狄仁杰在索元礼身上投入的精力,他下的那几手棋,都成了破绽,所以我故意泄露了云棋台这步棋,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将在三天之后开始,让他知道整个计划将围绕着太极宫进行。利用时间的紧迫,逼他不得不提前收网,去动索元礼这枚棋!” “影子……” 弈星颤声道,他没有说起索元礼的真名,依旧是用着他的代号,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把索元礼化为那一抹淡淡的阴影,而并非那个时常微笑,会打乱棋盘耍赖,一开始认识自己,还怀疑自己是机关人的男人。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无意中窥见他那满是伤疤,狰狞恐怖的身躯,以及伤痕累累的身躯下,那个饱受痛苦,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 忘却! “星!” 醉醺醺的索元礼趴在酒桌上,含糊道:“你为什么整天盯着那个棋盘?” “为了得到老师的认可……”弈星严肃道。 索元礼伸手打乱了棋盘,弈星猛然抬头,神色恼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索元礼。 “认可?成为别人手中的工具,可称不上认可。没有人会在乎冷冰冰的棋子,真想获得认可,你先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索元礼朝着后面大喊道:“杨玉环!” “嗯?”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楼阁之中传出,杨玉环抱着琵琶,推开了窗户。 索元礼按着弈星的头,笑道:“我和星准备去看你们晚上的演出?” 阿离抱着花伞,雀跃的从杨玉环身边探出头来:“星不下棋了吗?” “哈哈哈哈……棋什么时候都可以下,但这场演出,阿离你们可是准备了很久啊!” 索元礼拉着一脸冷漠的弈星,来到杨玉环和公孙离身前,看着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同伴,弈星微微抓紧了拳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清冷的杨玉环,看着有些沉默的弈星,拨了拨手中的琵琶,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 “喂!俺可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组织都会加入的!一个跳舞的,一个弹琴的,还有一个下棋的,你们这是长乐坊什么奇葩组合吗?俺可是打拳的真男人!像你这样柔弱不堪的小白脸,被俺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大大咧咧的混血魔种抱着结实的臂膀,不屑的瞥着端坐在棋盘之前打棋的弈星。 弈星捻起一枚黑子,突然伸手一弹,棋子飞射向了裴擒虎。 老虎猛地向前伸手,抓住了棋子,嗤笑道:“暗器吗?准头有了,但力道也太弱了吧!这也能伤到人……人人人人……” 一股魔道的力量突然袭来,麻痹了这只老虎的全身,他颤抖着向后躺在了地上。 杨玉环抱着琵琶幽幽从他身边滑过,刚刚那棋子落下的时候,似乎还有一声琵琶拨动的琴音,只有公孙离抱着伞跳跃到了裴擒虎身边,低头看着壮实的大个子,感叹道:“得罪了星和玉环姐姐,你要倒霉很久了!” 裴擒虎已经缓了过来,本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那个阴险的小白脸分个胜负。 却看到一张明媚的脸挡住了上方的天花板,粉红的发丝垂落下来,鼻端隐隐的香气让他不禁脸色一红,悄悄低下了头。 “来日再和你分个胜负!”小老虎逃也似的跳了出去。 “哼!”弈星发出一声微弱的冷哼。 ………… “终于认同了同伴……却要把他们视为棋子吗?” 弈星的心渐渐沉入了黑暗。 明世隐扫视了一眼棋盘,突然转头道:“不用再下了!你的心乱了!棋自然也就乱了,如果两天后你还没有想明白,未必能战胜的了那位扶桑棋手!” 他看着低着头,渐渐被黑暗笼罩的弈星,冷漠道:“今天,狄仁杰是否应了这步棋,结果就会分晓。” “索元礼已经回到了大理寺,这局棋就结束了吧!” 明世隐看着跪坐在棋盘前的那个孩子,冷着心淡淡道:“不要让我再失望了!将情感囚入囚笼,我允许你留下的,唯有胜负之心!” 明世隐转身准备离去,身后弈星却颤声道:“父亲大人!” “我也是父亲大人的棋子吗?” 弈星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中满是孺慕。 明世隐身子微微一顿,已经被黑暗遮掩的面孔,神色不明,唯有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低声道:“是的,你现在也只是一枚棋子。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棋手!有时候,谁下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赢取的东西是什么” “是尧天吗?” 身后的弈星语气颤栗:“是父亲大人所追求的——尧天盛世吗?” 明世隐凝视着夜幕下的长安,微微点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如今的长安,还不配称之为尧天!这座光明之城的阴影,身在光明者如何能看见?唯有处于黑暗,才能根除那些阴影!” “所以,你们是尧天!” 明世隐在心里低声道:“隐藏于黑暗,但必将重现于光明中的尧天!而我将背负着所有的仇恨与黑暗,哪怕就此沉沦!唯有我,不属于尧天!” “我是必将被埋葬的黑暗和过去……而你们,则是光明的未来!” ………… “不是他!”狄仁杰观察着弈星,心中有些微微失望道:“幕后黑手不是他……” 幕后之人十分清楚索元礼半机关人的身份,也知道整个计划到现在,自己唯一破绽,就是索元礼。 所以他预先布置了一个陷阱…… 这个陷阱利用了他和索元礼的友情,利用了小七的死,利用了虞衡司和大理寺的矛盾,甚至利用了虞衡司的无能! 这一杀局,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进入海池,去查探元礼留下的记忆! “我一直以为,幕后黑手让索元礼将小七灭口,是将索元礼彻底暴露的一步臭棋。但现在看来,那才是暗藏的致命杀招。小七的死会激化大理寺和虞衡司的矛盾,同时显露出虞衡司的无能,让我不再信任虞衡司。” “同时,也让我对虞衡司生出反感,而这一切都是了堵死我将机关核送去虞衡司的可能。” 小七的死,看似在试图掩盖索元礼的身份,但其实在幕后黑手的这一步中,索元礼已经必然会死! 因为幕后黑手知道,当自己揭露元礼的身份后,元礼只有死路一条,他洞察了元礼这些年所受的痛苦,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让元礼心中充满了自毁之念。 如果索元礼和自己的友谊是真的,那么元礼大概率会借助自己的手解脱! 狄仁杰回忆起索元礼用没有安装箭头的弩箭射中了元芳之后,逼迫自己杀死他的种种,以及万箭穿身的那一丝解脱似的笑容,心中压抑着怒火。 “始终视你为弃子!” “元礼!这就是你效忠和信任的组织!” 元礼死后,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机关核,而能破解机关核记忆的就只剩下两个地方——海池和虞衡司。 “又因为小七案,让我对虞衡司失去信任……那个黑手甚至还利用了元礼和我的友谊,他布局让元礼借我之手解脱后,知道我不会任由虞衡司破坏他的遗体!” 狄仁杰心中微微颤栗…… 于是整个杀局都布置完成,幕后黑手只需要让弈星在海池等待,自己进入机关核意识中的那一刻! 狄仁杰心中发寒,幕后那人在这一场杀局之中,落子之精准,算计之精深,弃子之决然,算尽人心,深刻洞察人性弱点,无论是索元礼心中的自毁之念,还是自己那一丝恻隐之心,都没有逃过他的利用! 这样一个对手——可怖可畏。 也将是长安最大的威胁! “怀英!” 身后传来索元礼的声音:“没时间了!” 索元礼替自己执黑棋,如今棋局已到中盘,头顶的天幕合拢过半,面对那个神秘少年的白棋攻势,黑子依然不占胜势,形势淡薄,虽然犹能在白子的猛攻之下勉力支撑,但任何稍懂围棋的人看来,白子都已经形成了胜势! 狄仁杰的思路回到棋盘,他和索元礼并肩坐着,面对着对面执棋的少年,头顶的天幕,正在缓缓合拢。 他心中计算着,自己和索元礼联手击败那个可能是弈星的神秘人,究竟有几分把握? 他心中浮现王国手和他谈及神秘人的一幕幕,还有王国手手下的残局,太极宫内,陛下命他考校弈星的那一幕。 于围棋一道上,自己实在差之甚远,借助王国手和扶桑小王子的残局,也只能应付四十余步。围棋并无侥幸,纵然也有一念之差,妙手胜出者,但也只会发生在棋力相近者之间。 实力差距犹如鸿沟的棋局,自己没有半分胜出的希望。 这个陷阱,已经是一个死局! 狄仁杰死死凝视着棋局,突然道:“元礼,你与星常常对弈,应该了解他的棋路!” 索元礼无奈解释:“我的确和他下过不少盘,但我真的没赢过啊!若是这里也能掀盘搅局,偷棋换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但可惜虚空棋盘,至公至正……唉!以前与他下棋的时候,我只有假装打翻棋盘,强行平局过几次。不然就算偷换一子两子,下到最后,其实也没赢过!” “我并非让你胜!只要能强行下下去,拖延棋局的时间便可!” 狄仁杰抬头看着又合拢了几分穹顶,低声道:“在进入海池之前,我派元芳去调查一些东西,约定在戌时三刻见面。元芳知道我将去海池,一旦到了约定的时间,元芳发现没有我的消息,应该会意识到我有危险。” “如今我以脉搏计数,距离戌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所以只要再拖延半个时辰,元芳便会赶来。虚空棋局之内是无解的杀局,破局之机,只能在棋局之外!” “但我们每一次落子的时间不过十息,想要在星手下拖延半个时辰,何其难也……”索元礼刚刚开口,就忽而一愣。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是只想拖延,未必无法!” 狄仁杰凝重地看着他,索元礼缓缓道:“于棋道之上,我殊无战胜星的把握,但我亦有胜于他之处。尤其在海池之中,我的‘算力’更胜于他!若是采用最为考验算力,不断在棋局之上发起劫争的战术,或许有机会拖延到那一刻!” “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索元礼拿起黑棋,幽幽道:“双方互有死活,可以相互提子,便是非生非死之境。为了避免这般死局,便有后手须另寻它处,下一步棋为劫材的规矩。” “围绕如此劫材,不断做劫,将棋局拉入相互提子的局面便是劫争。” “如今的局势恰如劫争,你有一子劫材在外,犹有破局的可能,但围绕这一子劫材布局,对方应与不应,都在两可之间。并非所有的劫材都会导致对方应一手,在价值判断取舍的情况下,星也可能不应劫而解消劫争……” “你在赌命!” 狄仁杰低声道:“我是在赌,可也只有如此了……而且,我并非这盘棋唯一的棋手,我随时可以变为一颗棋子,这一场杀局也只是整盘棋局的一角。若我死去,陛下当会提起警惕,真正的正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组织,无论是司空大人还是上官婉儿,都是心细如发,足以接替我调查此案的人。” “纵然我死了。也会留给陛下,留给下一位棋手足够的线索。” 弈动长安 第十一手 弃子 弈星挥手,指尖在空气中留下犹如棋盘纵横交错的线条,他的指尖划过之处,一切机关都在翻转,索元礼制造的机关秩序,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 黑色棋子所化的战兵支离破碎,线条甚至还向狄仁杰和索元礼蔓延而去。 狄仁杰感觉到颈部传来刺痛,但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刹那之后,他的脖颈就沿着一条划过的线裂开,血浆迸射而出。索元礼上前按住了他的伤口,他的掌下,机关化为铁片,紧贴着狄仁杰的脖子蔓延,很快一个钢铁护颈就包裹住了他的伤口。 外面的海池之中,狄仁杰仿若安眠的身体,突然出现了一道割喉伤口,一丝丝鲜血,在湛蓝的池水中扩散开来! “没用的!” 棋局再落下一子。 弈星冰冷的声音,漠然道:“虚空棋盘,是我控制的魔道法则,你虽然利用自己的意识,将这种法则化为云棋台出的机关结构,但决定胜负的依然是棋局。原本我只是想将狄仁杰的意识困在机关核中……” “但如今,我只有彻底杀了他!” “因为你觉得还能救我?”索元礼叹息道:“拿回机关核,为我制造一副机关身躯,成为机关人活在这个世界。如此,你就不用面对‘弃子’的选择……但逃避是无用的!你不会成为明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因为,支撑着你走到现在的,是视他如父亲一般的感情。” “因为这种感情,而选择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还有比这更可笑的选择吗?” “闭嘴!”弈星大吼道,他身躯仿佛愤怒一般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棋子道:“我会成为……父亲大人期望的样子。为了父亲大人的认可,弈星会……会一直赢下去的!” 狄仁杰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可怜。 “为了,认同吗?” “操纵着人心,利用这信任!这个阴谋背后真正的棋手,将人心算计至最深的存在!” 狄仁杰深陷这棋局之中,挣扎着:“可恶,元芳你可要来的快点,这一次我们面对的对手,绝非小可!” “棋子会决定,谁才是活到最后的存在!”弈星恢复了平静,冷漠道。 伴随着棋子落下,机关翻转不断朝着狄仁杰逼迫而去。 弈星身边纵横十九道的线,让他屹立在黑暗中,犹如棋盘上绝对的王者,主宰着一切。模拟云棋台的机关规则很快就不能给他造成任何阻碍,随着虚空棋盘被棋子一点一点的充填,留给索元礼和狄仁杰的空间越来越狭小…… 狄仁杰心中渐渐焦急,弈星反手强攻之下,或许他们已经支撑不到元芳赶来。 他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但若不能阻止这个针对长安的阴谋……一定,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元芳!”狄仁杰心中呼唤着最后的希望。 “狄大人……” 元芳跳跃在街巷的屋顶上,朝着海池的方向急奔,他心中有些焦急:“按照我的狄大人的约定,如果这时候,还没有狄大人的消息,那一定是出事了!” 前方的朱雀大街灯火通明,经脉上运行的能量,泛着幽蓝的光芒,犹如一条河流。 这条河流的尽头,便通往着海池! 但就在元芳朝着目标狂奔而去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跃出,挡在了他前面。那个影子抖了抖耳朵,掰着手腕道:“俺可不能让你通过这里!” “果然出事了!”元芳小脸凝重,握紧了手中的飞轮。 裴擒虎看着矮小的李元芳,口中嘟囔道:“大理寺怎么还用童工,我这么重的拳头打下去,估计要跪着求你不要死吧!这样,俺就留一留手吧!” “免得让阿离说我欺负小孩子!” “狄大人!”元芳心中充满焦急,手中的飞轮闪电般射出…… ………… “你还在等待你身边的那只小老鼠吗?” 弈星看着困兽犹斗的狄仁杰冷冷道:“一个合格的棋手,可不会漏掉对手的任何一手。我已经算过所有你信任的人,唯一可能知道你在海池的,只有他。你这一步棋,我可不会遗漏应手!” 狄仁杰的心渐渐下沉,对手的缜密,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我果然阻止不了什么!” 索元礼心中叹息道,彻底和机关核融合后,他的算力提高了很多,但对棋道并不精通的他,唯有使用穷举法,在脑海中重复无数盘棋,计算弈星每一步的无数种结果,才能勉力应对。 但弈星实在太强大了,索元礼能察觉到,今天弈星的心并不稳定,但即便这样他依然是令人窒息的强大。 如今还僵持的局势,每一步已经是索元礼计算到了极致的结果,甚至还用了云棋台的机关规则,去拖累弈星的计算。但局势还是不可逆转的一点一点的朝着白子而去,甚至再用不了十步,他就会被屠掉大龙! “但我不能输,不仅是为了怀英,也是为了你,为了明!” “明将自己无法做到的期待,压在了你的身上。他希望你能超越他,替他执行那个疯狂的计划!” “但是‘星’,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棋,不是胜。” “明将情感囚入了牢笼,苦苦追寻着过去的幻影,但他并不知道,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父亲死后,每时每刻承受的痛苦,让我觉得这个世间再无我存在的意义。所以将恐惧,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迷茫的追寻着那无处可求之物,觉得它应该在我战胜恐惧,实现‘理想’之后出现,但其实,真正最宝贵的东西,却始终藏在遗忘的记忆中。” “那是一份亲人的馈赠!生命的延续!” “明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啊!你们就是他近在眼前,却被遗忘的珍宝!” 索元礼感觉到了,随着自己的机关核渐渐沉入海池,与最深处的一股浩大无匹,仿佛所有机关人融汇的意识连接了起来。 “汝……所求为何?” 一个古老的声音,缓缓问道,那是长安每日夜里游荡的神秘身影,那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机关人。 “我想要借助你们的算力,去赢得这一场棋!” “如你所愿!” 那个声音低语道。 此时棋盘上的劫争已经进入到了最激烈的时刻,长生劫、单片劫、松气劫、金井劫、四劫连环、三劫循环,环环相扣。索元礼主动将弈星拉入劫争后,便不断的在细微之处与之纠缠,将棋目的价值,抠到了苛刻的程度。 双方每一手棋所争夺的,或许只是十分之一目的价值…… “大局已定,你们在海池之外已经没有棋了!”弈星幽幽道:“为什么还要再拖延,只是为了,垂死挣扎吗?” 狄仁杰这时候反而希望李元芳不要再赶过来了! 因为在赶来海池的路上,神秘组织一定布下了陷阱,无论是海池中,还是现实里的这盘棋里,他都已经陷入了死局。 一仰头,发现周围的机关已经缓缓倾轧而来,用自己根本无法躲避的方式,钢铁穹顶和四面墙壁一起合拢,就像……昔日躲在夹墙里的索元礼一样! 随着劫争越发焦灼,弈星凝视着棋盘的局势,微微挑眉——对手出乎意料的强大。 许多地方,已经没有了寻常棋理的痕迹。 老师曾经告诉自己,围棋之上,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每一个点只存在黑白两种变化,一共有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约等于四点七乘以十的一百零八次方的变化!足以穷尽宇宙,算尽苍生,…… 而人所知的棋理,就像是棋盘宇宙中的沧海一粟而已。 老师之所以看不起那些俗手,就是认为他们不过拾起了沧海一粟,便以为穷尽了棋盘宇宙,因此,他宁愿教自己阴阳衍变的天地万象,也从未让自己看过一篇棋谱! 因为棋谱上所谓的棋理,在天地万象,阴阳变化之前,不过是愚人束缚棋道的存在。 但凡通俗理,必然失棋道。 在和三位棋侍诏对弈自己,弈星便已经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一些棋路极不适应。 许多时候似乎从未想过他还会往那处下,就好像那是什么大逆不道一般。而弈星却从没有过‘这一步棋是否合理’的念头,因为一子落下,必然有价值,取舍之间,便是胜负! 他与索元礼下过太多盘棋了!前面棋路的细微之处,还能看到他的某些习惯,一些不假思索的应对,依旧残留着世俗棋理的价值判断,仅仅是对价值的判断比较精准。 一般棋手能算到四分之一目,国手侍诏或许可以算到八分之一目,而索元礼原本是接近于国手,大约六分之一目的水准。 但棋至中盘,他的棋路却开始渐渐超越那些巢篱,似乎将棋子的价值无限细分了! 似乎……索元礼模仿着自己,将每一步落子后的棋局,便重复了数千盘一样。 这种感觉……不是人类的棋理! 而是凭借着强大的计算能力,算出每一步落下之后,数步的结果,然后据此计算每一步棋的价值。 “九步!他在我的棋道之内,能算清九步的价值!可是,棋盘之上的七步变化,便有十的二十五次方之多。穷尽天下人的心力,也难以算出其中万一,就算他以自身总结的棋理,排除了大部分无用的变化?这也绝非人能做到的……” “围棋没有极限,但人是有极限的……是了!影子,已经不是人了!” 围棋不只是算力的游戏,棋手们常说的,能算到多少步的变化——指的是在自身棋理之内,按照常理,按照棋谱总结的道理,推算的步数。 如此的步数对于弈星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所排除不可能,不合理的棋,恰恰蕴藏着这些人完全想不到的棋道。 就连弈星也不敢确定,自己所排除的那些棋路之中,是否隐藏着新的围棋。 看清对手的棋路,计算棋子的价值,必然蕴藏着他们对围棋的理解和价值取向,这便是每一个人的棋道。之所以弈星能感觉到索元礼算到的步数,就是因为两人的棋道极为相似,或者说,索元礼是学习着弈星的棋理,在短短数十步棋内将其融会贯通的怪物。 “若非前面的败势实在太过,以我现在的状态,说不定还真的会输!”弈星心中微微叹息。 他抬起头,想要看看索元礼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弈星险些拿不住棋子。索元礼的眼中一片死寂,似乎有光在消失。 透过他的眼睛,弈星只能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的伟大意识,看到海池无底的湛蓝和深邃,他的眸子里,似乎倒映着整个海池! “影子!”弈星拿着棋子的手微微在颤抖,他想起了老师和自己提过的那个传说。 “长安这座城市,是活着的!机关人更是没有血肉的生命。机关人老旧后,人们会将它们带到海池。落入海池的机关核会渐渐分解,化为孕育新的机关核的材料,其中的记忆,也会沉淀在海池之中,慢慢流逝!” “他值得你付出这么大代价吗?” 弈星凝视着索元礼。 索元礼的神色已经迟钝,他的眼神机械而深沉,缓缓开口道:“一定……一定要赢!” “赌上了一切,也要赢吗?”弈星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每落下的一子,都在吞噬着索元礼的灵魂。 他的脑海中闪过明世隐漠然的眼神,以及最后‘不要让我再失望了’的嘱咐;闪过秘阁之中那些被狄仁杰常常翻阅、标记的那些卷轴;闪过了狄仁杰淡然而又自信的眼神;闪过了自己临行前公孙离欲言又止的神色。 “弃子吗?” “为了计划,老师将你作为弃子……” “现在为了这盘棋,你也将自己的灵魂作为弃子!” “那么为了胜利,我是否应该也将你作为弃子呢!” 弈星捻着白棋的手,在棋盘之上停着,久久没有落下。 啪嗒! 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意识空间之中回响,弈星和索元礼面对面而坐,中间是那张机关棋盘,狄仁杰面对朝着自己压迫而来的铜墙铁壁,闭上了眼睛…… 几乎窒息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弈星在棋盘之前缓缓起身,最后看了索元礼一眼,转身走向了黑暗。 索元礼无力的垂头盘坐着,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在弈星转身的瞬间,用细若文蚋,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声道:“星!这是……最后一课了!” 弈星的身影微微凝滞,依旧没有回头的走入了黑暗! “守护……同伴的意志吗?” ………… “舍弃,也是种取胜之道!”这是老师的声音。 “不惜一切,也要守护同伴……”这是影子的回答。 无法再冷静的判断,每一颗棋子的价值…… 拿棋的手,也已经不再稳定! 弈星缓缓从海池之上站起身来,凝视着倒映月光星辰的水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缓缓转身…… “用生命,教给我的最后一课吗?”弈星的眼前有些模糊:“你也是我想要守护的同伴啊!影子……元礼老师!不惜放弃胜利,能否拯救你?” 狄仁杰看到周围的机关、齿轮缓缓运转,发条窜动,转轴滑动周围的铜墙铁壁。 头顶的钢铁天穹缓缓打开,露出海池澄静的池水,犹如湛蓝的天空一般! 海池之中…… 手握机关核,犹如沉睡一般漂浮着的狄仁杰手指突然微微弹动,然后整个人猛然弹起,机关核从他手中滑落,他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仿佛呛了水一般的挣扎了片刻,随后仰头看向了头顶! 在那里,一道投射在水面上的影子,正在缓缓的拉长,离开。 狄仁杰刚想冲出去,抓住那个影子最后的踪影,但他很快就发现索元礼的机关核已经不在手中。 此时他附身向下,发现了正在渐渐沉入海池的机关核,便舍弃了头顶离开的身影,猛然朝下游去。 他向着黑暗一点点的深入,终于在它将要坠入深渊之前,抓住了它…… ………… “小老鼠!你真的不怕死吗?” 看着用身体锁住自己,直面回转飞轮的李元芳,裴擒虎猛然化身为虎,背着趴在他背上死死锁着他的元芳,踏破屋瓦,带着两人一起砸到了屋顶下! 李元芳喘息着,差一点,差一点两人就要同时重创,最后关头,裴擒虎变成了魔种的兽形态,背着李元芳一跃而起,飞轮擦着他的尾巴尖飞去。 “狄大人,狄大人需要我!” 元芳喘息着,咬牙道,飞轮再次旋转飞回,元芳却死死的锁住裴擒虎的脖颈。 看着在自己背上挣扎的小耗子,裴擒虎的神色渐渐沉静,突然停住了手,一个纵越,变回了人形,甩开了元芳,却任由他接住飞轮两人重新恢复对峙! “你走吧!” 他挥了挥手道:“俺可不想变成让苏烈将军失望的样子!” 元芳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再说什么,转头跑进了黑暗中。他连爬带跑,到海池边的时候,一个人影正巧狼狈的破开水面,钻了出来。 看着头发都贴在了脸上的那人,元芳瞪大了眼睛:“狄大人,你没事吧?” 狄仁杰先是扫视过他,见他没有受伤,然后才凶狠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吓了回去,接着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少年的踪迹。 “俺又办错事了!”裴擒虎唉声叹气,坐在屋顶上,用手支撑着头。 这时候,一个单薄的身影落在他身旁,对他道:“走!”随即头也不回,向长乐坊而去。 “等等……”裴擒虎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长乐坊一处黑暗的街巷中,明世隐缓缓转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弈星和双手抱在怀里的裴擒虎。 “老师。”弈星低声道:“我输了!” 明世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回头道:“算了!没有索元礼,狄仁杰也查不出什么,但明日那一战……你终不可,一败再败!” 说罢,明世隐便融入了黑暗中。 弈动长安 第十二手 官子 今日的长安实在是热闹非凡,弈星乘着奚车和明世隐一同前往太极宫,一路上都是盛装出行的长安士民百官,从朱雀大街到春明门,都有奚车花船正在朝太极宫而去。 弈星甚至看到了载着扶桑使节团的花船。 高岳秀策就站在甲板上,凝视着这座伟大的城市,不知在想些什么。弈星乘着奚车与花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高岳秀策也回头注意到了他,两人微微点头,交错而过。 此时负责太极宫外围警戒的,是大理寺。 在狄仁杰的严令之下,大理寺人员尽出,除了留守大理寺的必要人手,其他人早早地已经把整个太极宫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开启宫中的机关,力求万全。 此时神秘组织失去了索元礼,就少了一个能够破解机关的人,这些机关可能会给神秘组织带来巨大的麻烦。 今日的棋局,已经通过长乐、平康坊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陛下开了夜禁,甚至有长乐坊的花楼,舞姬们要趁着整个热闹,在太极宫比试才艺,斗技斗舞,已经取得了陛下的同意。 届时,太极宫开放,任由长安百姓观棋,太极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进进出出,大理寺不能和平时一样,将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守护某些要津,尽力保护太极宫,防止有人借机闯入某些机要秘处。 长安少年与东瀛棋手一战,已经传遍长安。 关于少年弈星击败棋侍诏,赢得陛下考验,得以迎战扶桑小王子的传说,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俯视全城便可看到,人流从各坊市零散的向着朱雀大街涌来,最后犹如万川归海,汇聚成人潮,一直来到太极宫前,等待宫门大开,便可涌入宫中。 大理寺只能在此核验身份,审查是否准许士民入宫。 狄仁杰在赶往太极宫的路上,甚至看到了长乐,平康坊的花船,在沿着经络缓缓向着太极宫驶去,他不禁按着太阳穴,越发头疼今日的安防工作。 长安百姓看来已经将这场棋局当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期待着弈星能够扬我国威,击败那‘嚣张跋扈’的扶桑使节! 狄仁杰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也是神秘组织炮制的。 但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清楚,想要阻止这场棋局,已经绝无可能了! 这时,一声高亢激越的琵琶声从旁边的一座花船上传来,有如铁骑铮铮,犹如响鞭凌空,霎时竟犹如裂帛,压住了一切音声。 琵琶声刚落,就有许多长安士民在两旁的连廊、楼阁之中探头出来,高声喝彩。 狄仁杰张抬头看去,发现是两座花船正在并肩行驶。身旁有人议论道:“据说宫中的新坊生产了出来,长乐平康两坊准备搭台斗技争夺新坊,恰逢陛下开放太极宫,又有少年国手迎战扶桑王子。因此,双方便约定借此机会一战,斗技夺坊!” 那声琵琶声,是从一座犹如孔雀一般的花船之上传出的。 花船尾羽的有百盏明灯,张开十丈,以铜鎏金为材质,身上贴着翠羽和孔雀石。金色的尾羽上光芒流淌,等到夜晚全部张开,有如一轮大日一般,照亮孔雀身上的舞台。 此时花船之上有数十名舞姬,执伞而舞,一位歌姬身披彩带,犹如飞天一般凌空飞起,将琵琶背在身后,素手反弹。 琵琶音一震,她赤脚飞舞当空,生生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细碎却不凌乱的流出,引导着整个花船的音乐。 此为定音琵琶,长安除却是机关之都,亦是歌舞之都,宫中民间都极爱音乐,歌姬伎部往往有数十上百人,各持乐器。想要将这些音乐和谐融汇,便需要有定韵引导者。 这样的歌姬往往是技艺最为出众者,可以名动长安。 果然周围民众有人高喊道:“杨玉环!杨玉环!”这是那那位弹奏琵琶的舞姬的名字,喝彩声久久不息。 待到一名舞姬款款从孔雀花船的尾羽中走出,一对兔耳颤颤巍巍,妙曼而舞的时候,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是魔种舞姬?” 他的视线停留在舞姬们手中的花伞上,脑海中骤然闪过大理寺盗窃案的另一名盗贼的身影。 对方始终用伞遮住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会不会,她的身上也有极为明显的东西——比如混血魔种的特征? “阿离!” 一个面有虎纹,穿着短打的青年正在给花船上的舞姬加油助威,一看就知道是资深粉丝。 随着少女出场,周围的气氛更是热烈,大家都呼喊着舞姬的名字。 台上的少女美目顾盼,颖颖生辉! 很快这艘花船就击败了对手,继续缓缓驶向太极宫。 许多长安士民作为拥趸跟着花船一并前行,追逐着,喊着名字,这时候狄仁杰抬起头来,巍峨的太极宫安然耸立在面前,大门缓缓打开,迎接着长安士民涌入其中……这场惊世棋局,即将开始! 太极宫中,狄仁杰面承女帝。 武则天眉心点缀桃花,端坐在御阶之上,身旁的司空震面色严肃,听闻狄仁杰的汇报后开口道:“这次的棋局已经名动长安,而被举荐来的弈星,也已经被长安士民,事关我国荣辱,不可能推迟、取消棋局,或临阵换人。” “不过狄大人所说的神秘组织,图谋不小!既然弈星与神秘组织有关,那就在棋局结束后,将其拿下便是!” 武则天却摇头道:“既是为国之才,不可因几许揣测便将人定罪。狄卿,朕需要真凭实据!” 狄仁杰微微低头道:“臣,正在调查。” “既然如此,便等你调查出了结果,再依律法处置!” 狄仁杰点头道:“臣也是如此想的,此次来面见陛下,只是有一事不明……” 武则天转头笑道:“哦!是何事难倒了狄卿,要来问我?” 狄仁杰连忙道:“臣想问的是,云棋台一处,究竟有何玄妙?” 武则天似乎陷入了回忆,让狄仁杰惊讶的是,司空震居然也沉默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问的东西,或许涉及到了一些极深的秘密。 司空震在当年女帝登基,武氏皇朝建立的过程中,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如果说狄仁杰在女帝登记之后,率领大理寺维护秩序,执行律法,稳定了新生的皇朝,是武则天的左膀,那么司空震就是和武则天携手建立武氏皇朝的真正元老,也是武则天的右臂。 司空震在长安之中威望极高,一直主张要用雷霆手段守护长安,与狄仁杰维护律法,法无禁止则不纠,润物细无声的建立秩序的手段,一刚一柔,一威一王,堪称长安双国柱! 能让这两人如此重视的,定然是一个关系长安根本的秘密。 此时女帝才缓缓开口道:“也是你的提醒,朕才想到云棋台居然与那一个秘密有关。狄卿应该知道,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机关的一切奥秘,都在于变化。所以长安也是一个可以‘变化’的城市!机关坊市可以调整移动,奚车和花窗运行在经络之上……乃至整个长安,在必要的情况下,都可以化为一个巨大的‘武器’!” “或者说,长安最初便是建立在一个可怕的武器遗址之上的。” “昔年,李氏皇朝产生了巨大的野心,他们想让长安这座强大的武器复苏!” “但长安并非一家一姓的长安,而是居住在这个城市中所有人的‘家’,我们早已不愿再将自己的‘家’作为武器了!所以,司空大人才和我一起推翻了李氏皇朝!” “昔年留下,最为古老的控制长安这个武器的钥匙已经遗失,李氏皇朝建立的云棋台,便是想利用天机魔道和机关之术,找到操纵长安的方法。他们研究了很多年,大理寺叛徒索元礼的父亲,昔年机关大师索矩便是主持者之一……这应该也是神秘组织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原因。” 狄仁杰震惊道:“这么说,神秘组织的目的,就是找到重新控制长安‘武器’的办法?” 武则天却笑着摇头:“李氏皇朝想要将长安变成武器,但他们还没成功便被推翻了!朕登基也有这么多年了!如何还会保留他们的疯狂想法。这些年,李氏对长安的改造,已经被我慢慢抹去,如今长安是为河洛子民,为长安百姓遮风挡雨的‘家’,就算是李氏复生,也不可能再将长安变成武器了!” “除非有人能找回太古遗迹的旧‘钥匙’——破晓之心!但这又怎么可能……” 武则天摇头失笑。 “虽然李氏的手段被破,可操纵长安的钥匙,我却没有毁去,那便是太极宫中最为重要的秘密之一。” “天机棋盘!” “天机棋盘?” 狄仁杰突然想到了弈星的虚空棋盘,那种用天机术算之法驾驱魔道的力量,在索元礼的意识空间之中,被索元礼转化为巨大机关——云棋台。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天机棋盘。 利用天机术算,魔道力量和机关之术,共同作用的奇迹! “索元礼……”狄仁杰出离的愤怒了。 他突然意识到索元礼所说的‘最后一课’是什么意思了!索元礼在救下自己的同时,也利用那一局棋的机会,将自己掌握的云棋台机关运作规律,都教给了弈星。 神秘组织谋划的天机棋盘,需要几种不同的钥匙。 弈星掌握的高超棋艺和魔道力量,还有幕后黑手的天机术算,以及索元礼传承至父亲的机关之术。 唯有这几种力量同时到达一个极高的造诣,才能破解天机棋盘。 司空震看到狄仁杰仿佛想到了什么,紧握着双拳,有一丝失态,便接过女帝的话,继续道:“将长安化为武器的功能虽然被废去,但操纵长安的能力,却被陛下保留了下来。因为长安坊市格局,百千家似围棋局,这个钥匙便被制作成一张棋盘的摸样。” “而陛下登基之后,一改李氏皇朝时期对长安各坊的压制,鼓励坊市自治。” “太极宫中那张对应所有坊市运动的一座棋盘!便也成了也是长安各坊群的缩影,每当有新的坊市产生,太极宫便会利用天机棋盘,将新的机关坊插入坊群当中。” “这就是长安坊市生生不息的原因!” “每年,宫中阴阳家算出新的机关坊将要生产出来之后,朝廷便会通知各坊,根据机关坊的功能趋向,由各坊群自行举行比赛争夺!” 这时候狄仁杰突然想起路上那些争奇斗艳的花船和路人的议论。 突然开口道:“近日,是不是有新的机关坊雏形诞生?” 司空震有些诧异,但还是开口道:“的确如此!七日前,宫中的阴阳家便推算长安或有新的机关坊诞生,乃是一座娱乐机关坊,已经由长乐平康两大坊群议定,以今日的花船斗技,决定新坊的归宿。” “七日之前诞生的新坊!决定新坊归宿的斗技!云棋台的开启!这场惊世棋局,没有那么多的巧合!神秘组织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狄仁杰感觉这些线索混杂在一起,就差一个解开所有谜题的线头。 “神秘组织布局启用云棋台,就是为了摸清天机棋盘的使用方法,同时借助今天太极宫开放的混乱,潜入宫中……难道他们要进入存在天机棋盘的地方,利用棋盘,控制长安?不对,这样或许能制造一些混乱,但神秘组织的阴谋,绝不是只有制造混乱那么简单。” “他们盗取大理寺秘阁之中,长安各处坊市的秘图,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这场行动的疏漏,他们的计划一定出现了漏洞。是了……如果长安坊市秘图落入他们手中,拥有索元礼、弈星和神秘黑手的天机术算,他们根本不需要云棋台,就能破解天机棋盘的秘密。” “那时候只要潜入太极宫,找到天机棋盘,长安就会短暂落入了他们的控制之中。” “如今长安坊市秘图没有得手,他们才不得不走出云棋台这一步棋,让弈星能在高处俯窥长安,代替坊市秘图。同时借助云棋台摸索出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 狄仁杰想清了其中的关键,追问道:“那么司空大人,天机棋盘是如何操纵的?” 司空震微微挑眉,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御阶上的武则天,见武则天笑道:“无妨,朕信任狄卿,就如同信任司空卿一样!” “天机棋盘既然是棋盘,操纵的方法,当然是下棋了!”司空震淡淡道。 狄仁杰恍然,顿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想,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弈星作为神秘组织的执棋者,将会把操控天机棋盘的方法做成棋谱,遥控神秘组织的人潜入天机棋盘的所在,依照棋谱,操控长安!” 他转身朝着武则天下拜道:“陛下,请加派人手看守天机棋盘。由我监视弈星,截获棋谱。” 司空震缓缓点头道:“如此,足以作为证据,给他定罪了!” ………… 弈星上殿之际,看到了武则天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目光之中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除去欣赏之外,更多了一种自己说不清,看不明的东西。这一次明世隐之将他送到了太极宫前,便离开了,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弈星的心中十分冷静,昨日海池中掀起的波澜,似乎都平复了。 亦或只是表面平复了,平静之下其实隐藏着更多的惊涛骇浪…… 但无论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求胜之心。 扶桑小王子高岳秀策已经和使节团一起上殿,面见了女帝,高岳秀策依旧穿着黑白二色的狩衣,只是脱了冠,已示对陛下的尊敬。 他唇下的两抹短须打理的极好,已经没有三日前醉酒的狼狈。 武则天将两人唤到了御阶勉励了一番,说了些今日乃是两国棋道的盛会,为两国友谊之交这般礼仪性的话语,又令人升起云棋台。 伴随着太极宫一角,宫阙的变化,翻转,一个巨大的棋盘渐渐显露出来,这场惊世的棋局,便正式开始。 无论看了多少次,云棋台的启用,依然震撼人心! 巨大的机关墙滑动,一个个有着一间屋子大小的方格整齐排列,纵横十九道的线条,乃是能量运行,可以让棋子移动的经络,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限地延伸,随着两人所在的高台渐渐升起,才能从高处俯窥这完整的棋盘。 涌入太极宫中的长安市民,进入了高台两边的看台,也能清晰的看清这个巨大的棋局。 长安士民,或是骄傲,或是震撼的看着这壮阔的机关坊,心中不禁涌动着身为长安子民的自豪。 弈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座棋盘上落子,有一种挥手之间,改天换地的强大力量感,下方观棋的百姓,更是渺小的犹如蝼蚁一般。 仅仅只是一座机关棋台,便是如此。 若真以长安为棋盘……横十数道的长街,划分全城为上百个坊。方方正正的坊,如同棋盘的格子。而遍布其间宏伟的建筑,乃至建筑中的人,便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这样沉重的棋子,自己能承担吗? 高高在上的落子布局——执棋者风轻云淡,而棋子们血流成河! 真的是自己期待的吗? “在这样的棋局中胜下去,一直胜下去,就能得到父亲大人的认可吗?” 弈星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捻起身边棋笼里的一枚棋子,棋盘上的四个点上已经有二黑二白四枚棋子,是曰——座子! 而对面的高岳秀策已经从棋笼里抓取了数枚白子,示意弈星猜先,弈星展示手中一枚黑子。 意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高岳秀策展示手中棋子,却是三枚白子……此局由弈星执黑,高岳秀策执白。 长安棋道,执白者先行! 因为此番下的并不是快棋,所以当先的二十手棋,双方便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如此下去,这盘棋几乎注定要下到晚上。狄仁杰敏锐的注意到,似乎是弈星在把握着棋盘的节奏,故意将这局棋,拖延到他需要的时间。 这次对弈,非但棋院侍诏齐至,为女帝解说这盘棋,就连下方的看台之中,也有许多长安棋手,为士民百姓解棋。 王国手站在狄仁杰的身边,是被扶桑小王子击败的三位侍诏之中唯一前来观棋的,但狄仁杰则知道另一个原因,探听消息的元芳昨天回来就告诉了他,昨日王侍诏拜托了其他两位侍诏不要来观棋。 狄仁杰对此心知肚明,王国手是在担心,其他两位侍诏会从弈星的棋路上看出什么。 “弈星的身世与当年英国公案有关,那场冤案究竟有什么内情?让王国手,为了那个少年如此舍下颜面?不惜为他掩盖犯罪事实。” 此时,女帝身边的石侍诏轻咦了一声,吸引了武则天的注意。 女帝转头笑问道:“两人的棋力着实高深,朕不能解,听闻卿在有阶下有声,想来是看出了些门道,不知可愿为朕一解此局?” 石侍诏连忙叉手道:“禀陛下,弈星落子简洁明快,开局似刀刻斧凿,却步步恰到好处,全错漏无一丝,高岳亲王落子韵味悠长,寥寥几步,便显出棋势厚重,亦不寻常。这两人的棋力,具已是当世一流,从开局来看,弈星淡而有味,凝而不重,举势若轻。” “高岳亲王虽然棋势雄浑,虽然厚实,却也有凝重之嫌。” “论起来,还是弈星的棋形更好……果真是国手出少年啊!” 这番言论,旁边的吴侍诏却连连摇头道:“如今只是开局,说起谁更好还为时尚早,如今弈星只能说稍占优势,要说积优势为胜势,至少要到中盘,才能窥见一二。” “而且,这般棋形,却叫我更为忧心。” “你不也看出来了吗?”他瞥了石侍诏一眼,似乎怪他报喜不报忧。旁边的武则天笑道:“两位爱卿在打什么哑谜,莫非是要朕去猜?” 石侍诏连忙道:“不敢,陛下,实在是……”他微微咬牙,叉手道:“实在是弈星这几步棋,颇有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的味道。” “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那么就是五十步后不好下了!”武则天瞬时了然:“你们是觉得,弈星若学的是王国手的棋,五十步后,便有些难了?” 吴侍诏有些迟疑,但看着女帝明媚的眼神,也不敢隐瞒,直言道:“陛下,依我复盘这扶桑小王子的棋谱来看,此人论起棋力,多半在中盘纠缠之际发力,尤善于斗杀,如此自然是前期棋势更厚为好。而弈星这般大刀阔斧斩下,如是前期不能积优势为胜势,到了中盘,高岳亲王棋势已成,便冲不动白棋的根基了!如此优势也等若没有,再斗力厮杀……” 说着他连连摇头,显然是有些不看好。 长安之棋,讲究韵味深厚,棋形好,有国手甚至以棋形好坏定高下,若是棋形太坏,凭蛮力胜之,也尤为不耻,贬斥为市井彩棋路数,不入殿堂。 只是这般的规矩,遇到了扶桑小王子就不管用了! 围棋输赢,自有算目定论,再提棋形好坏,余味深长,只会殆笑大方。 如此一来,诸多侍诏国手复盘之际,自然认为扶桑棋道攻杀猛烈,自居下风! 狄仁杰历经海池索元礼与弈星的巅峰之战,眼力也有所提高,看着弈星的开局棋路,他微微皱眉,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王国手的味道,完全没有海池之战时,天马行空一般不拘束,和那种让人窒息的强大。 那时候,狄仁杰甚至连分析棋局都无法做到,若是出言说自己的思路,只会干扰索元礼。 但现在,狄仁杰似乎能看出弈星的思路和棋理,代表着弈星的棋道从天空中不沾任何拘束的星辰,落入了人间。 “为什么会这样?是海池一战,元礼逼他弃子乱了他的心,让他无法在下出那样天马行空的棋……还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根本不敢用自己的棋路?” 狄仁杰心中思忖道,若是如此,弈星留手之下,很有可能中盘就小负于高岳秀策了! “为了求胜,连围棋也可以不在乎了吗?”狄仁杰凝视着高台上的弈星。 少年的神色依旧冷峻,平淡从容间,看不出任何波澜。 倒是身边的王国手,看着那样的棋,神色却有些动容,他微微张嘴,口中发出微不可查的颤音道:“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记得我啊!” ………… “来,王侍诏,我们再下一局!” 英国公哈哈大笑,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啧啧有声道:“你这开局五十步,果然天下无双,不过我学的可有你七分功力了吧!今日在棋院里,我寻着几个高手,不过四十多手,就逼得他们投子认输了!” “堂堂英国公跑去市井棋肆里找人下棋,又有谁敢赢你?” 王国手不屑道:“你这棋力还不到我三分,臭棋篓子,没救了!”说着,就要拾起棋子。 “慢着!”英国公掏出了一个小本本:“我先把棋谱画下来,留着教我儿子!” “你让他自己看,有悟性就能学到几分。你教,那是误了子弟。” 两人推推嚷嚷,又重开了一局…… 王国手满是皱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身旁的案几,已经青筋暴突:“这是我教给英国公的棋谱,那个定式……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胜于什么?”狄仁杰在旁边诧异道。 王国手正色道:“弈星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即便是开局五十步,也胜于我!余下那整盘棋,更会胜于我。他已可让天下一先,定能取胜!” 狄仁杰看着已经下到四十手的棋局,微微皱眉道:“国手如何看出此节?” “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棋路吗?”王国手白发苍苍,神色却依然自信,他看着狄仁杰有几分不信的神色,笑道:“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与人对弈,前四十手会超过半个时辰的?” “我开局五十步,从来一气呵成!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高岳秀策吧!若是弈星真的只是模仿我那么简单,他为什么下的那么慢?” “为什么?” “因为他只有皮囊是我的,骨子里依然是自己的棋路,看似大刀阔斧,一板一眼之下,却是不拘一格,却又别具一格!他的棋,精微之处,让我想起天上的星辰,但骨子里,却是法度严谨,用的是阴阳之理,术算之道。” “所以高岳秀策不敢大意,不然中盘之后,这前五十步的任一一种变化,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此时的王国手瘦弱的身躯之中爆发出极强的气势,甚至凌压了狄仁杰一头。 他言语中的笃定和欣赏,让狄仁杰不由得也有些相信了他的判断。对此狄仁杰更是沉默,只有他知道,弈星出去对弈之外,还分着一部分心,在试探云棋台的机关运转规律。 看着云棋台上落子如星辰的少年,狄仁杰心中涌起一阵欣赏和叹息:“这个少年,若是不是走错了路,该是如何耀眼啊!” “不过如此!” 弈星心中淡淡道。 “他的棋似乎在模仿着某人,但又无法超离于自己过去的痕迹,这种棋路抛却了许多棋理的饰伪,窥见了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的道理。这是他得以战胜三位侍诏的原因!但这般精于算死活,棋势和大局上便有缺憾。” “人力有时尽,毕竟以人类的算力,是无法将死活算尽整个大局的!” “如果有人能达到那种境界,一定是围棋之神,是永远不会输的。” “他虽然以棋势做厚,弥补了一部分大局的缺憾,让他偶然的失误,不会牵连太多。这些小负的目数,很容易就能在劫争和中盘之时赢回来。但比起影子在海池之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一日,若是没有之前的优势,胜负未尝可知!” “他并非一个威胁,那么,计划开始!” 弈星的每一步棋,都开始了比以往更为漫长的思考,但其实他已经算到了高岳秀策接下来至少五步棋,若是他下的和弈星所想一致,那么弈星思考的那些时间,都会在脑海之中重复之前这张机关棋盘复杂的变化。 云棋台的一部分机关显露在外,齿轮、传动和转轴构建了一个异样美丽的棋盘。 弈星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棋局,但他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云棋台复杂的机关,将索元礼教给他残缺的部分一一补齐。每一步棋引起的机关变化,将复杂体系的大致结构推算了出来。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云棋台上的一枚枚棋子化为卦象。 卦象的变化,引起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的移动。 “这里的机关,果然和长安有关!” 各个机关坊市因为时辰运转,卦象变化而产生的移动,云棋台机关模拟出来的,和老师明世隐推算的完全一致,似乎这数十年长安坊市的变化,也在影响,调整着云棋台的机关。 这里是一处更大的天机棋盘! 弈星不禁想起了大理寺秘阁之中的那个巨大的宝相花书架,云棋台的机关比起那里复杂了何止十倍,想要摸索出机关的规律,破解天机棋盘操控长安的秘密,又是如何的困难! 好在明世隐和索元礼,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工作。 在弈星心中,纷乱,不断变动的机关棋盘渐渐成型,其中每一个变化他都已经了然于心,透过云棋台显露在外的一面,整个体系,已经展露在了他面前。 操控天机棋盘的道理——卦象和棋理,都已经是弈星融入血脉中的东西。 这些道理对于弈星来说,犹如呼吸一般…… “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方格的阴阳变化!一共是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答案……你能穷尽吗?”弈星这样问自己。 “我不能……”弈星心中平静的回答:“任何人都不能!” “但围棋之道,便是在无限之中,求有限!” 这一刻,明世隐传授的卦象变化,索元礼教导的机关之术,还有弈星自己苦苦追求探索的围棋之道,束缚了这无穷无尽的变化和可能,将天机棋盘的秘密,揭示无疑! 从天元落子,一共一十九步的变化渐渐浮上弈星的心头。 “这就是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这就是老师要的秘密!” 弈星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在太极宫前一直凝神观察他的狄仁杰也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成功了吗?” 狄仁杰向后望去,只见女帝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御座上,看到狄仁杰看过来,眼神有一丝慌乱,然后马上若无其事的装作看懂了棋局的样子,神色严肃,连连点头。 狄仁杰悄悄退往女帝身边,压低声音,耳语数句。 “神秘组织的计划必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部分,但我只需要抓住两颗棋子,便能制住你这一整局棋,一是你这枚处于众人目光之下的白子,二就是那个必须潜入天机棋盘附近,执行计划的黑子……” 狄仁杰抛下弈星,向着天机棋盘所在的玄机殿而去。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传来阵阵音乐之声,殿中的宴会已经将要开始,司膳们流水一般的将佳肴送上去,棋局已经延续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去,虽然云棋台上灯火通明,无论是下棋还是观棋,都不受影响。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不久之后,陛下便会命令封盘,让两位棋手稍事休息,用过晚膳后继续,那时候,应该也是弈星给他的同伙传递消息的时候。 弈动长安 第十三手 终局 看着殿前广场上,更为热闹的景象,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 其实许多老百姓跑来太极宫,根本看不懂围棋,就是想看看这皇宫大内,相比之下,自然是平康,长乐两坊的歌舞斗技,更能吸引他们。 待会,胜出的花楼还会在晚宴之上表演,款待远道而来的扶桑使团。 狄仁杰看着这祥和太平的景象,微微一笑,转身走入了阴影中,往太极宫戒备最为森严之处而去。 来到玄机殿,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看似静谧无人的大殿,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暗哨密布,比起大理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秘组织能够潜入大理寺,是靠内奸接应。太极宫的守卫与外界隔绝,绝不可能发展内奸,就连我都很少来到这里,那么神秘组织准备怎么潜入这里呢?” 直接闯入是绝不可能的!这里机关护卫,武道高手如云,闯入其中只怕没能走出十步,就要被围杀当场。狄仁杰用最为苛刻的眼光去看,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知道神秘组织的目的之后,司空震早已严令戒备,此时莫说是一个大活人,只怕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狄大人!”一位虞衡司的官员从殿中迎出,远远叉手道:“我来领大人进去!” 狄仁杰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很少来这里,甚至在这之前都不知道天机棋盘的秘密了! 原来是虞衡司的地盘…… “在下李淳罡,见过狄大人!”虞衡司的官员语气之中夹枪带刺,微笑道:“此地由虞衡司主持已有数十年,从未有人混进去过。有司空大人布置的守卫,当是万无一失,任由那神秘组织将大理寺漏成筛子,也不可能潜入进来!” 狄仁杰默然无语,淡淡道:“据我所知,神秘组织曾派人在虞衡司中,杀了我大理寺的一位密探!” 李淳罡脸色微变:“那只是一个机关人而已!” “它是机关人,但也是我大理寺的密探!”狄仁杰语气凝重道。 狄仁杰进入了玄机殿中,大殿有七重机关门,无数守卫,而核心的天机棋盘就放在大殿之中,数十丈内一片空白,任有何人靠近,都会一览无余,真如李淳罡所说一般,根本想不到神秘组织能有什么办法,靠近棋盘! 狄仁杰用右手托着下巴,将自己代入弈星,思考如何突破这般的天罗地网! 李淳罡负手在一盘冷看,根本不相信狄仁杰所说的事。潜入玄机殿,利用天机棋盘控制长安,在真正懂的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说那复杂无比,融汇了虞衡司机关师和钦天监阴阳家数十年心血的天机之道,就是外人想要靠近这个棋盘,都是绝无可能的。 整个长安,除了负责推算长安机关变化的阴阳家,以及主持机关运转的虞衡司。就只有陛下,司空大人两个人能进入这里。 哦!现在或许还要多一个狄仁杰…… 突然狄仁杰睁开了眼睛:“云棋台!” “李大人!天机棋盘乃是仿照云棋台而建,可以主持长安所有机关坊移动变化,它必然有着极为复杂的机关,经络,与整个长安联系起来,如今整个大殿一览无余,那些这些机关是不是藏在我们的脚下!” 李淳罡有些迟疑,但也只能承认:“是!” “那么神秘组织便是想从我们脚下的机关,潜入进来!” 狄仁杰转身看向远处的天机棋盘,它就像一个小小的棋桌,摆放在大殿中央,但谁又能想到,这个棋桌联系着大殿之下庞大复杂的机关群,牵动整个长安的变化! “可我们脚下的机关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复杂无比,不可能有人能从机关的空隙之中潜入!”李淳罡急忙反驳道。 “神秘组织早就弄清了云棋台的一部分机关图纸。” “一部分图纸没用!”李淳罡争辩道:“想要利用机关潜入,非得设计一条极为复杂的路线不可,错了任何一处,都是死局!莫说云棋台和天机棋盘的机关早有不同,就算神秘组织得到了一部分天机棋盘的图纸,也无法安然潜入。若是进入一处死路,机关变化时的挤压,会把他们夹成肉泥!” “不,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有办法!”狄仁杰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突然想起弈星正在云棋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参与潜入。 如此一来,真如李淳罡所说,只靠一部分图纸不可能潜入。 “不对,一定是我还忽略了什么!”狄仁杰用手指抵着眉心,凝神思考,将一条条线索融汇起来。 大理寺盗贼案中,除去弈星之外的另一个盗贼身影渐渐浮现。 她手持花伞,身形优美矫健…… 记忆中,这把花伞与今日路上见到的花窗上舞女们手持的伞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这时候,狄仁杰赫然将一些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大理寺盗窃案;那个疑似舞姬的女子;今日手持花伞斗技舞蹈的舞姬;平康坊和长乐坊的比斗…… 是了!长乐坊和平康坊今日的斗技,是为了争夺新坊! 而新坊乃是从太极宫中被生产出来的……狄仁杰猛然抬头,抓住李淳罡的衣领,质问道:“新坊的生产是不是在玄机殿?” “不……不是!”李淳罡被狄仁杰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是在玄机殿后面的天工池中浮出!” “每年的新坊,都由太极宫中出来,经由朱雀大街的经脉前往相应的坊群,这条路在哪里?”狄仁杰高声喝问道。 李淳罡的脸色变了!他急忙道:“在我们脚下,每年新坊都会经由经络机关运送,从我们脚下的暗道之中运往太极宫门。那时候,所有机关都会让开,留出一条足够任何人潜入的暗道!” 狄仁杰喃喃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神秘组织为何要选中今日发动的原因,只有新坊送出之际,这里才会出现破绽!” 李淳罡连忙跑了起来,他绕着空荡荡的大殿,手中不断掐算,一步,两步,三步…… 李淳罡站在了一处金砖石板上,看着脚下镌刻着藻纹的石板,他用力踩了踩,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密道就在这里!” 狄仁杰一道金牌射出,将石板击碎,露出一个以青铜打造的金属板,李淳罡在金属板上摸索了一番,随即掏出一个金属钩,撬开了金属板的一角,然后咬着牙,将青铜板拉开。 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里面有无数机关线,铰链在拉动,新生产的机关坊就这样被拉向太极宫前。 “找到了!”狄仁杰跳下其中,不顾身后李淳罡焦急的喊声:“狄大人,危险!” 李淳罡一咬牙,也跟着跳入了其中,暗道之中有许多机关,但还是容得一人侧身摸索前行,黑暗中传来许多机关运作的嘎吱声。 李淳罡有些担心,低声道:“狄大人,既然发现了敌人潜入玄机殿的暗道,我们就先上去,让人在这里埋伏,等着他们入瓮便可!” “又是弃子!”狄仁杰突然低声道。 “什么弃子?”旁边的李淳罡不解。 狄仁杰闭上了眼睛,面前似乎浮现挚友的面孔,叹息道:“元礼,你信错人了!那枚黑子,也如你一般,是被放弃的棋子!他或许可以从暗道接近天机棋盘,但在使用天机棋盘之际,必然会惊动守卫。” “或许幕后黑手告诉他,原路退回,会有人接应,但密道被发现的第一时间,虞衡司就能算出密道所有可能的出口。黑子只会被困死在密道之中,那时候,天机棋盘引动的机关变化,会将他生生压死在这里。” “灭口,绝后患!” 裴擒虎在暗室之中活动着手脚,他身边就是暗渠,顺着暗渠摸索,撬开沿路的分水龙鳞柱,便能靠近明世隐推算出的机关暗道。然后顺着暗道潜入天机棋盘的所在,按照弈星给出的方法移动棋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换下了华服的阿离突然探头进来,小声道:“虎,我和玉环姐姐已经表演完了!” “你们赢了吗?阿离?”裴擒虎看到阿离眼睛一亮,问道。 阿离自信道:“当然赢了!”她看了裴擒虎身旁的暗渠一眼,担忧道:“虎,这次的任务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暗渠很臭的!”裴擒虎挥挥手道:“明可是严令你不准下去,俺一个人就行!多了你撤退起来反而麻烦!” “那你小心一点!”阿离嘱咐道。 云棋台上弈星将开启天机棋盘的方法改写成棋谱,准备待会交给公孙离,但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下意识的又推算了一遍计划,突然捻起身边棋笼中棋子的右手微微一颤…… “虎……” “是弃子!” 弈星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计划之中,他这枚阳光下的白子并无危险。虽然落在明处,在万众瞩目之下,也吸引着狄仁杰的注意,但弈星相信老师绝不会放弃自己。 可计划中另一名执行者,在暗中行动的裴擒虎这枚黑子,却是有进无退,落子无生! 这一刻,巨大的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几乎将弈星淹没。 “你终不可,一败再败!” 明世隐的嘱咐还在耳边回响,出于对老师的信任,弈星从未怀疑过老师的计划,他愿意做一颗棋子,为尧天而战。 但作为棋手复盘的时候,弈星才注意到,明世隐给裴擒虎的退路完全是一条死路。 看似可以利用天机棋盘操控机关,引发暗道变化,从容退出。但弈星算出天机棋盘的变化规律之后,才知道…… 当天机棋盘启动,引发地下机关的剧烈变动,没有详细到万无一失的图纸,虎在暗道之中,只会被剧烈变化的机关碾成肉泥! ………… “俺叫裴擒虎……先说好了!服从命令可以,但想要我认你做队长,除非把俺打服了!”半虎的魔种青年抱着双臂,桀骜的看着自己。 弈星却只觉得,这或许是个刺头。 “队长总的有个队长的样子……” 想起影子的话,他才按耐住性子,冷冷的冲着混血魔种勾了勾手指。 “嘿!还挺狂……”半虎青年撸起袖子,扑了上去! “哇……你这个人动起手来,怎么跟俺老姐一样,下手那么黑的吗?愿赌服输……以后你就是俺队长了!但俺最佩服的人,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烈将军。你脑子真好用,要是能还苏烈将军一个清白,俺就真的心服口服了!” 虎,你鼻青脸肿的样子真的很倔强!但在虚空棋盘中,面对棋局目瞪口呆,整个傻掉的样子也真的很蠢! 这么莽撞的人,真的很难承认是伙伴呢! ………… “虎,又是弃子……”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他们视为同伴,视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弈星的额头出现了隐隐的汗珠,仿佛棋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云棋台下王国手抓紧了衣袖,吴侍诏和石侍诏站在女帝身边,分析着棋局的精妙,看着弈星如今紧绷的样子,吴侍诏得意道:“陛下,你看!臣先前说过,到了中盘,弈星会遇上大麻烦的。如今果然如臣所言,他陷入了长考!” 女帝侧耳听了狄仁杰那边的回报,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看着高台上的少年,司空震表情冷峻,只视弈星为长安的敌人! 杨玉环抱着琵琶,来到了太极宫前,望着弈星,纤纤玉指按在琵琶弦上,停在了将要拨动的瞬间。 “你会如何选择?” 狄仁杰站在玄机殿,看着已经布下的天罗地网,转头看向了云棋台方向。 “将情感囚入牢笼……你便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棋手!” 明世隐站在高处,渐渐升起的月光映照着他,手托测量星相的法器,俯视着长安,犹如高高在上的神! 在周围大理寺密探们发现什么,转头看向大殿高处的时候。 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 “星……”杨玉环拨动琵琶。 高台上,弈星豁然惊醒,听太极宫中女帝宣告道:“不知不觉,两位国手竟已经下到了戌时,棋局不过中盘,下棋又是耗费心力之事,还请两位国手暂时用些膳食……来人!封盘!” 便有侍者上前,将高岳秀策和弈星请下了云棋台。 高岳秀策和弈星擦肩而过之际,突然开口道:“你的棋艺远胜于我,虽然棋面上还在僵持,但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未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笃定输赢?”弈星淡淡道:“还请小王子与我下完这一局!” 高岳秀策点头道:“棋局虽有投子认输之礼,但这盘棋的确不适合认输。在下会与您下完这一局棋的。” 两人来到女帝身前,却听女帝道:“如今棋局正在中盘,王子远来,为见识我长安棋道,我等不可仗大国之势欺人。因此我命你们,封盘之际,谁都不可与弈星言语,以免有论棋指点之嫌!” 一众侍诏皆应是! 弈星心里悚然一惊,却听高岳秀策笑道:“既然如此,也请陛下遣人监视我,不得和任何人交谈。” “釜底抽薪吗?” 弈星心中了然:“看来狄仁杰已经猜到了很多东西!”他微微闭目,下定了决心,看着太极殿上热闹喧嚣的宴会场面,弈星突然站起,禀告道:“陛下,弈者不可分心,请予我一间静室休息,不见外人。” 高岳秀策也请女帝安置静室,武则天笑道:“是这个道理!”便让两人前去静室休息,自己派人送去饭食! 弈星跪坐在静室之中,杨玉环打扮成了宫女,推开门一步一步地走来,她脚步不急不缓,十分从容,来到弈星面前,也只是将饭食小心的呈上,自始至终,没有一句交流。 狄仁杰在静室外,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他向女帝提议禁止弈星与其他人交流,只是想逼出神秘组织的其他线索,并没有阻止弈星传递消息的意思。 这一切线索,到了黑子入瓮收网的时候,就是掀翻整个神秘组织的证据。 狄仁杰看着弈星一边用餐,一边以水酒为笔,在盛放餐具的托盘上画着什么。在弈星用过晚膳后,杨玉环整理了餐具,准备退下。狄仁杰却拦住了她,微笑道:“我想看一下,他在上面写了什么?” 杨玉环讶异道:“好像是一些棋谱。” “这么简单?”狄仁杰有些不敢相信,他宁愿相信这是弈星的障眼法,他接过木托盘,用清酒书画的痕迹早已经消失了,但清润过酒的地方,终究和其他地方的木质有着微妙的不同,狄仁杰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种不同。 他侧着托盘,对着灯烛的反光,辨认着弈星留下的痕迹。 果然是一副简单的棋谱,简单却完整,纵横十九道的棋线一根不差,一般来说,棋手就算是兴之所至,想要随手画个棋盘,分析一下落子,也不必将棋盘画全,横横竖竖个几行,便可表示围棋的黑白关系了! 可这酒水棋盘上的棋谱——完全不符合棋理。 狄仁杰撕下了自己的袖子,掏出一根炭条来,在布料上画上了这篇棋谱。 随即对着杨玉环微微点头,便放她离去了。诱饵必须送到了目标的嘴里,才能钓上钩来! 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棋谱,狄仁杰带着棋谱找到了李淳罡。自从玄机殿的密道被狄仁杰发现后,这位虞衡司的官员,便对他这个大理寺的死敌刮目相看,颇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 狄仁杰将棋谱递给他,问道:“这篇棋谱,能不能操纵天机棋盘?” 李淳罡接过棋谱,看了两眼便愕然道:“这……” “这算什么棋谱,半点棋理都不通,分明是乱下的。天机棋盘乃是阴阳术算和围棋之道最完美的结合,每走一步,都要钦天监推算半天,这种东西连基本的棋理都不合,如何操纵天机棋盘?” “果然如此!” 狄仁杰露出一丝微笑:“在我的眼皮底下,依然施展了障眼法,将真正的情报送了出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 狄仁杰仔细回忆,发现除去宫女送饭的时候,弈星没有半点异常。要么是他设计了一套十分巧妙的情报传递方法,要么……就是在利用蘸着酒水写下这篇棋谱的时候,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将情报传给了那个怀疑是神秘组织成员的宫女。 只是以弈星的棋力,炮制一个符合棋理,乃至更具迷惑性的棋谱不是更简单。 他为什么要画出这丝毫不通的棋谱呢? 是为了告诉自己,被耍了吗? 狄仁杰下意识的觉得,弈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单纯的享受对弈的乐趣,但不已嘲讽对手为乐! 狄仁杰看着手中的棋谱,低声喃喃道:“南一东五路” “北八东九路” “东六南四路” 这东一子,西一子的,的确不成道理。 狄仁杰换了数种思路,都未能从这棋谱之上看出什么来,只好收好棋谱,回到太极殿上。此时他已经破解了神秘组织的计划,在最关键处布下了天罗地网,只需等待猎物罗网,这场大案,便会了结。 但狄仁杰心中还是笼罩着一种不安,弈星这样的对手,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如今他设险将自己作为棋子,下在了最关键的天元位置,据守云棋台。 但天元处于棋盘最中,虽然利于征子,却处于四面八方无限空间的包围中,一旦与其他棋子隔绝,却也是最为脆弱的一点。围棋……孤子必死! 狄仁杰便利用这一点,将神秘组织的大脑——弈星,与其他人隔绝。 没有了弈星随机应变,就好像大脑和四肢切断了联系,神秘组织计划将要成功的时刻,却也是他们最为脆弱的时刻。 守在一座偏僻的宫殿里的公孙离,收到了杨玉环塞过去的纸条,她打开纸条微微一愣。 却见杨玉环微微点头道:“照着他说的做!” 公孙离微微点头,转身进入了殿内,此时裴擒虎已经穿上了夜行衣,正在活动手脚。看到公孙离进来,他抬头道:“怎么样,星那边有消息了吗?”公孙离递过去了一张纸条,并斩钉截铁道:“我跟你一起去!” 裴擒虎接过纸条,打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再次推诿。 公孙离的身影,犹如狡兔一般跃起,裴擒虎紧跟其后。 两个矫健身影无声无息地跃到了太极宫的墙头。 裴擒虎俯身趴在墙上,警惕的看着宫内各处的望楼,耳朵灵敏的竖起,听到风中传来的细微声音,还轻轻的抖了两下! 一名密探移开了视线,这时候墙头的那个身影趁机一跃而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对面的殿楼上,一把花伞跟着他的身影划过,年轻的密探只感觉眼角余光好像瞟到一个什么东西闪过,急忙回头,却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宫殿,一切如常。 他擦了擦眼睛,犹疑道:“我好像看见了什么?” “哦!可能是野猫吧!” 旁边的同伴并不在意,道:“今日陛下许长安士民入宫,大部分人都被调到了人最多的地方。像我们这里,偏僻阴冷,又不是什么要地重地,哪有人会来?” 她们来到一处偏僻的机关工坊,新生产出来的机关坊,就停放在这里。 明日将由此次花船比斗的决胜者,引领着这个机关坊的雏形,通过朱雀大道,缓缓移动向今日胜出的平康坊群。 此时,这个机关坊的雏形已经有三分日后的模样了! 巨大的廊柱,殿宇,青铜机件和木质板件互相摩擦,不断调整和变化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构件上的滑轨,沉重的木质墙体,粗大的机关零件和坊市的粗陋雏形,在他们面前有序运转。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活的机关造物,扒去了皮,将筋骨和将要充填的血肉敞露在他们面前,让裴擒虎有一种炸毛的感觉。 他站在巨大的机关坊前,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机关坊还没有修饰过的模样,看起来真庞大。是俺在边境没有见过的!长城虽然比这更雄伟,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机关坊正在这里,接受机关师最后的充填,不断有机关构建被安装上来,精致的飞檐斗角,也在准备。 平康坊的坊主会雇佣机关师,采买各种物料,将它彻底搭建起来。 现在建了大半个的架子,等到了明日,这座机关坊便会完全不同。变得像完成的机关坊一样,成为一个宏伟的,由多个楼宇和复杂的回廊,建筑构成的广厦! “那么!”公孙离微微压低了伞:“我们开始吧!” 此时已是戌正,两位棋手都已经回到了云棋台上,重新开始对弈。 开盘之后,弈星加快了节奏,棋盘上的棋子已经下满了大半,留给两人相争的只剩下两三块棋,如今已经进入中盘。 中盘的棋局变化莫测,但前番开局的形势,却已经明确。 高岳秀策心中微微叹息:“上国棋手,棋道终究胜于我等偏僻小国。原本已经感觉到败迹,但如今局势明了,才看出败象已定。弈星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棋力,只怕唯有我那弟子,才能代表扶桑与之争锋。” 王国手也舒了一口气,对着目不转睛,监视着弈星的狄仁杰道:“弈星局势大好,占据的地已完全在上风。可笑还有人说什么扶桑小王子,中盘势大力沉,算计高超。却不想中盘,才是弈星发力的时候。” “如今看来,这局棋已经下不到收官了!” 棋局还在一步一步继续。这盘惊世棋局,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就连略懂棋道的人也能看出,弈星实在占据了上风,只要按部就班下去,取胜着实不难,不过中盘局势变幻莫测,不到最后又有谁敢定论呢? 只是几位棋侍诏都松了一口气,笑着向女帝解释现在的局势。 “哦!这么说,弈星是胜势已显了?”武则天笑道。 石侍诏奉承道:“有赖陛下明察,才有这般少年国手扬名,此局若是不出差错,弈星应能胜四目以上!” “胜负,半目足以,扶桑使节远来,总不好让他失了面子。依我看,胜其半目足以!”吴侍诏也忘了自己先前的话,曲起一根手指傲然道。 此时远处的云棋台周围突然传来了一阵躁动,甚至有人高声疾呼:“怎么会下在那里?” “这根本不合理!” 喧闹引来了女帝的目光,只见云棋台巨大的机关棋盘上,弈星最新落下的一子,却掀起了巨大的议论。 石侍诏回头看去,却也目瞪口呆道:“落子天元?天元孤立,四周都是白棋的势地,为何会落在那里?” 吴侍诏也笑得勉强:“会不会是想给扶桑小王子送一手?免得他输得太难堪?” 石侍诏也顾不得女帝就在旁边,焦急道:“高手相争,一子落差,满盘皆输。要想让子,完全可以在官子之时,不漏痕迹的贴他几目,怎么会在中盘下一记废手。这一手落下之前,本是弈星的胜势,如今以倾覆大半。” “这一下,棋局便形势莫测了!” 女帝表情更是莫测了!她凝视着高台上的少年,有些好奇,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落子天元,自陷死地!” 狄仁杰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一手,令原本清晰的棋局再起波澜,按照自己的推断,送出情报后的弈星,应该已经完成了自己承担的所有计划。 他为何要多此一着?选择这么一步莫名其妙的棋法? 身边略懂围棋的士人议论纷纷,就连王国手也怔怔看着棋盘,眼中有一丝不解 是为了帮助同伴潜入玄机殿,接近天机棋盘,所以以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吗?狄仁杰知道,促使弈星下出这一步的因素,一定来自于棋盘之外! 不仅众人,就连弈星对面的高岳秀策也有些不解。 他闭目凝思了许久,终究想不通这一步棋,不得不起身道:“阁下,是否是下错了棋?这一局棋,让我见识到了你的高超棋力,若是被如此毁掉,实在可惜……”他转头向太极殿方向高声道:“陛下,可否允许我等悔去这一步棋?” 未等武则天开口,弈星就朗声道:“不必了!这就是我的棋路,没有下错!” 高岳秀策皱起了眉头,对弈星道:“阁下是我平生所见,棋力最高者,也是资质最高者,但围棋乃是黑白之道,棋盘上不仅是两人的游戏,更寄托着信念和自己的棋道。如此诚于棋,才能近乎道!” “你资质虽高,但如此轻慢棋道,实非正理!” 这番话,说得下方的王国手都不由得点头,石侍诏也叹息道:“这扶桑小王子,以权贵之身,对棋道如此真挚,难怪有如此棋力。弈星若是不诚于棋道,就算赢了这盘,又与输了何异?” “围棋,是我的生命!”弈星平静道:“是舍弃生命,也要去追求的东西!” 他的语气沉凝,仿佛一字一句,皆刻入了自己的灵魂。 听闻这番话,高岳秀策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捻起一枚棋子道:“那希望阁下,能如自己所说的一般,不负围棋!” 再一子落下,紧贴着天元,却已经杀气毕露,掀起了反攻。 这是本局第一百八十手,从这里开始,两人围绕天元一子,不断缠斗,即便高岳秀策在三手之后已经吃了天元的那一子,但弈星依旧反手做劫才,再入那一片死地。 王国手此时声音已经缠斗起来:“不智,不智啊!就算刚刚下了那一记废手,但其余部分,依旧是弈星占优,只要绕开天元,继续落子。那么就算天元成了废手,也不过浪费一手棋而已,依然可以利用其他局势赢回来。” “但……围绕这一子投入如此之多,也争不回来优势啊!” “这一手手价值太低,弈星正在把自己的优势,完全送回去了!如今让我来说,是扶桑王子占优了!” 王国手痛心疾首,旁边的长安士民更是掀起阵阵议论:“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故意要输的吗?” “弈星是不是在演我们?” “后面他下的不错……不过舍势而取形,在算计之上技高一筹,并不能弥补形势上的失误?”狄仁杰也能看得懂一二,他甚至看到了那一日索元礼与弈星的那一盘棋的痕迹。 “为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狄仁杰的心头萦绕着巨大的不解,他转头问李淳罡道:“那枚弃子还没出现吗?” “没有!” 狄仁杰的心里,涌起巨大的不安,他看了云棋台的弈星一眼,转头准备去找其他的线索,那份完全不合理的棋谱,还有在众人的目光焦聚中,吸引了自己所有注意力的弈星,似乎都在掩饰着一个巨大阴谋的进行! 但就在转身前,狄仁杰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王国手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记着什么。 “柳、飞、圣、和……” “国手!”拍在王国手肩膀上的手,把他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一看,却是狄仁杰,王国手拍着胸脯道:“狄大人,我这老身子骨和不禁吓啊!你把我谱子都下忘了!” “谱子!”狄仁杰眼神微动,追问道:“王国手念的,可是围棋的记谱方式?” “这外人很少知道……”王国手得意道:“昔年我们一群棋手,为了方便记录棋局过程,特意编写了口诀,也被称作写盘诗。围棋有纵横十九道,相交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点。除天元外共计三百六十个点,我等将之分为了四个部分:春夏秋冬!” “各以此为题,写一首九十字的诗。” “按棋局入、平,上、去四隅,在棋盘的四个角中填入,每字代表棋盘上的一个点,天元用一个圈表示,意为一元初始。记录时可五字一组,记完为止。打谱时只要逐字寻检,就能查到每手棋的落子位置。” 狄仁杰心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他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连忙掏出自己记录的那张乱谱,问王国手道:“那写盘诗如何写!” 王国手得意道:“我那首是:春昼长,幸遇此韶光。盈宇宙,融和气象。藻底抛鱼尺……” 狄仁杰按着自己记下的棋谱去查,发现是——解鸡还…… 文字散乱,不成语意!狄仁杰连忙抬头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写盘诗?” 王国手笑道:“那时我们以此为游戏,每人都做过一首,作为自己记谱的特殊标志。这么久过去了,我未必全记得起来!” “那英国公呢?他那一首,国老可还记得?” 听闻英国公这个名字,王国手神色低落了下去,他怔怔看着云棋台上的弈星,低声道:狄大人!如果有可能,请放那个孩子一马吧!” “国手,你替他隐瞒,也无济于事。弈星并非主谋,纵然念在他是英国公唯一遗孤的份上,陛下也不会严厉处置他,但他还是放任他犯下大错。再想回头,就难了!”狄仁杰诚恳的劝说道,他也不愿弈星就此落入歧途。 王国手深深的叹息了一声,道:“英国公那一首是:东皇才着力,春意透梅枝,花下迎和气,良朋好弈棋。虽然称小艺,胜算烦心思。攻守在随势,进退须识时……” 狄仁杰飞快的将这首诗填入那篇乱谱之中,将那些毫无棋理的棋子连起来,南一东五路是一个‘危’字,北八东九路是‘险’,东六南四路是‘人’……全谱为—— 危险人知密计化变退全去新方弃天机 “危险!人知密,计划变,退!全去新坊,弃天机!” “人知密……”狄仁杰合上棋谱,冷然道:“我就是那个‘仁’!” “危险,狄仁杰已经知道了关键秘密。计划有变,退!全去新坊,放弃天机棋盘!好一个弈星,好一个神秘组织,不但察觉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就在我眼皮底下送走了情报,转变计划……” “但是计划仓促改变,你又被隔绝在这里,新的计划如何执行?为何要让他们退往新坊,下一步又怎么走?……新坊!新生产出来的机关坊!” 狄仁杰猛然抬头,招呼远方和一众大理寺密探道:“元芳,还有你们,跟我来!” 弈星凝视着云棋台下,俯窥长安,那些坊群集市在坊墙的包裹下四四方方,横十数道的长街,犹如棋盘上纵横的线,整个长安,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 “一阴一阳之谓道!” “棋盘上栖息的,除去输赢,还有阴阳!” “弈星会为了父亲大人,为了尧天,在这棋局之上胜下去的,一直胜下去……” “这盘棋如果需要弃子,最合适的不是虎,也是其他人,只有我,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弃子。” 向着新坊疾驰而去的狄仁杰,已经恍然觉悟——弈星利用了自己在明处的优势,成了狄仁杰视线的焦点,并利用这场棋局的光环,掩盖了他的动作。 弃子不但可以是黑子,也可以是光明下的白子! 而弈星便是自己陷死局的白子,就是落在天元的那一一枚弃子!落子天元,自陷死地。他让狄仁杰第一时间怀疑到了自己,利用焦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隐藏起了其他几位同伴,狄仁杰在察觉到神秘组织最关键的那一步计划之后,便被弈星吸引了注意,再没有对其他线索下手调查。 比如那把花伞,那名宫女,那个被平康,长乐两大坊群争夺的新坊。 新坊在神秘组织的计划中,并不只是简单地制造玄机殿破绽,在整个计划中,它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在云棋台上,弈星看到了拔足狂奔的狄仁杰。 心中平静道:“被发现了吗?但……已经晚了呀!” 最后一手——弈星看着天元位置被提的一手,再次——落子天元! “又是天元!”高岳秀策皱起眉头,明明在天元一手后,再次认真了起来,通过复杂的计算和厮杀,扳回了不少目,为何再来这么一手。他隐隐有些生气,这就是你诚于围棋的表现吗? “等等……” 因为弈星落入死地,但根据规则,高岳秀策必须先下一手劫才,才能提子,但就是这多出的一手,突然让高岳秀策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这一手,这一手……这是神之一手!” 高岳秀策发现,随着天元落子,方才两人围绕这一快厮杀的局势,骤然和边角,和整局起联系了起来,他在中间厚实的一块地,却因边角之地的围杀,开始动摇。 “我的大龙……他要屠我的大龙!” “这不是落子天元,自陷死地!而是……” “据守天元,四方来战!” 高岳秀策瞪大了眼睛,心中震撼万分,他执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时候下方观棋的众人也终于醒悟:“要……要屠龙吗?” 据守天元,四方来战…… 弈星抬起了头,平静的眼神在这一刻,犹如行于天上的龙一般——“纵然是一枚弃子,也有屠龙的一天,我将自己陷入死地,并非自弃,而是将希望放在了同伴之上。” 孤独的棋子,只是死子,唯有气脉相连,相互依靠的棋子,才能蜕变为龙! “影子,你教的东西,我学会了!” 手中的棋子,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了整片棋盘。 端坐御座之上的武则天猛然抬头,看着云棋台的方向,视线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女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旁边的司空震也有些,面色凝重,看着弈星。 “这是魔道的力量!”武则天语气幽深道。 魔道的力量汇聚于弈星手中的棋子,随着那一枚棋子落下,下方的巨大机关棋盘也骤然运转了起来。随着机关的轰鸣,机关棋盘上一枚巨大的黑子升起,一片白子突然落下。 巨大的黑白棋子之下,复杂的机关运转。 魔道力量渐渐驾驱统率了这片机关棋盘,这座处于长安机关坊中央,与所有机关坊密切相关的机关枢纽,开始真正的运作了起来! 方才弈星从天元开始,所下的数十步棋,推动运转的机关,终于起了作用! 武则天看着机关的鸣奏声越来越明显,整座云棋台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的这一幕。 突然笑道:“狄卿还是漏算了一步,天机棋盘本就是仿照云棋台制作的,所以,只要以天机魔道的力量驾驱,这座棋盘,也可以是操纵长安的啊!” 高岳秀策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弈星,两人隔着巨大的棋盘隔空对视,身下的棋盘如城池,如星斗,如宇宙,似乎整片天地之间,唯有两人。 “原来阁下,同时在下着两盘棋!” “难怪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从天元那一手开始,阁下的棋子,就仿佛有两种价值,每每一些看似平庸的棋路,却给我一种无比奇妙的触动……” 高岳秀策感觉有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 “这就是棋道的至境吗?” “围棋的若有神明,那他一定能算清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价值,但若是有超越神明的棋道,那便是棋盘之上的棋子,出现了两种价值,犹然能从容取舍,获得胜利。” “我穷尽想象力,也只能想到前者,但阁下……竟已能做到后者了吗?” 高岳秀策颤抖的问道。 “不……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取得绝对的优势,平衡取舍,面对你我还是会输!我只是利用前期的优势,小小的放肆了一下。”弈星坦然道。 高岳秀策深深附身,前额触碰棋盘,道:“不,请不要这样说。阁下的棋,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这样的棋道,不容亵渎,终究是我太弱了而已!” 公孙离和裴擒虎站在新坊之中,他们信任着弈星,在得到情报的那一刻,没有任何怀疑的选择了照做。 随着远方云棋台的那一子落下,他们脚下的机关坊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们所在的空间突然剧烈的变化起来,梁柱翻转,巨大的机关构建在导轨上滑动,厚重的墙壁、高耸的斗檐、巨大的齿轮、牵引的机关线在他们身边运转,裴擒虎保护着阿离,在那些被不断运转的机关上跳跃,腾挪。 她们就像是魔方之中,不断跳跃,躲避倾压的兔子和老虎。 巨大的滑轨全部移动到了机关坊之下,这个庞大的机关造物,突然沿着太极宫内的经络缓缓先前驶去,沿途的所有机关,建筑都在滑动,给他们让路。机关坊以不慢的速度,朝着太极宫门驶去。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在长安本身的机关规则下,一切权限,都得让位于这座城市本身的运作规律! 公孙离在机关坊的飞檐上探头张望,看到自己乘坐着这座巨大的机关造物,沿着朱雀大街滑行。 她激动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兴奋道:“星,真是太厉害了!” 裴擒虎抱着双臂,站在另一边的飞檐上,有些言不由衷的说:“俺服役的时候,这点场面在长城也就是……一般般吧!” “又吹牛……” 公孙离站在机关坊上,看着头顶的天空,怅然想到:“信!你在长城还好吗?” 狄仁杰带队追到了太极宫门前,看着移动起来的巨大机关坊和震惊的六神无主的守卫们,心中恼怒道:“还是来晚了!” 他看着进入朱雀大街主经脉,借助魔道力量飞快滑动的新机关坊,咬着牙追了出去。 机关坊的方向不难判断,狄仁杰看到机关坊滑动的路线,突然明白了过来——神秘组织的目标,始终是大理寺! 这座机关坊,正在往大理寺而去。 那边,裴擒虎和公孙离已经乘着机关坊靠近了大理寺,他们站在坊楼的飞檐上,看着防御严密,滴水不漏的大理寺,在长安本身的机关运作规律前完全撕裂。沉重的正坊门缓缓滑开,一部分坊墙的墙体也开始移动,创造出一个足以让新的机关坊进入的通道。 大理寺内部,坊墙上的岗哨,亭台随着经络快速滑动。让所有密探都措手不及! 大部分的密探都被狄仁杰调往了太极宫,他根本没有想到,尧天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大理寺! 大理寺坊内的建筑,犹如一艘艘在水面上行走的大船一般,飞檐拱斗在滑动,建筑移动间高地错落,整个大理寺的密探犹如一窝被惊动的蚂蚁,纷纷涌上楼阁房顶。 裴擒虎和公孙离,就这样在建筑之间跳动着。 矫健的身影纵越在屋宇上,击倒一个个围攻而来的密探。 飞舞的花伞穿行在移动的建筑中,公孙离的身影不时在伞下出现,改变花伞的方向,周围变换的建筑犹如舞台一般,衬托着她的舞蹈,躲避这周围楼阁中密探的箭矢。 公孙离和裴擒虎,在棋局之上犹如黑白之外的棋子,横冲直撞,冲出与围棋规则完全不同的轨迹! 两人各自朝着大理寺中心,唯一没有移动的秘阁而去,伴随着巨大的轰响,秘阁犹如一朵铜铸的花一般盛开,露出里面的宝相花书架,伴随着机关轰鸣,无数看不见的细线牵扯,宝相花绽放开来。 公孙离从一根根牵引着巨大铜花瓣的锋锐机关线中穿过,坠入宝相花中。 她掏出那一次失败后,明世隐打造密钥钥,裴擒虎也在一朵朵花瓣之上跳跃,阻拦周围敢来的大理寺密探。 时空交错,云棋台上弈星继续落子,操纵着大理寺的机关移动。 狄仁杰赶到大理寺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景象,所有建筑都在变幻,移动,机关建筑剧烈的改变着,犹如迷宫一般,困住了所有想要去支援的密探。狄仁杰在这些犹如楼船一般移动的飞檐拱斗间跳跃,朝着秘阁靠近。 但这时候,公孙离已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招呼裴擒虎,向大理市外逃去。 “给我留下……” 狄仁杰朝着公孙离的背影打出一面金牌,公孙离却只是调皮的回头一笑,将手中的花伞推出,挡住了这一击。两人的身影飞快的穿过了坊墙,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错落的建筑中。 这一次,狄仁杰没有放手,而是带着元芳,循着他们的踪迹——继续追! 这一切计划终于浮出水面! 明世隐利用了索元礼误导狄仁杰,让他误以为大理寺盗窃案,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大理寺盗窃案的目的是长安坊市地图,这一点索元礼并未欺骗狄仁杰,但明世隐却利用了种种手法,让狄仁杰产生了错觉。 以为云棋台俯窥长安,便能取代一部分坊市地图的作用。从而隐藏了他们真正的目的——继续窃取大理寺金匮档案。 整个计划本来是由弈星在云棋台,摸索出天机棋盘的操纵方法,然后利用新坊生产的暗道,潜入其中,以裴擒虎为弃子,启动天机棋盘。 新坊在天机棋盘的控制下朝着大理寺而去,借助太极宫的特殊地位,误导大理寺坊市的机关核,让它认为进入了坊市纳新的程序,自动启动了所有机关,使得大理寺门户大开,由公孙离趁机闯入,窃取任务目标。 但狄仁杰抓住了天机棋盘这一关键线索,使得弈星不得不改变计划。 海池之战中,索元礼以云棋台的机关,教导了弈星最后一课——不要放弃同伴和如何使用云棋台! 最终弈星以自己的智慧,领悟了以天机魔道,驱使云棋台的方法,绕过了天机棋盘,完成了计划。 “可恶!” 狄仁杰感觉到有一股热气在胸中涌动,他的眼中满是怒火,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不甘:“真是难缠的对手啊!但我可不会就此认输,赌上我狄仁杰之名,一定会将你们缉拿归案!” 弈动长安 第十四手 复盘 “我输了!” 官子结束之后,不待清盘,高岳秀策便站了起来,深深躬身道:“不用算了!我输给了弈星两目。” 他看着略显稚嫩,面孔尚且十分青涩的弈星,直径走向了他。 “我来长安,便是因为在扶桑被我的弟子道策所击败,我一生追求着棋形的优美和围棋的厚味,但在败于弟子手中,才发现坚持的理念无法获得胜利。这让我产生了动摇,并随使团来到长安,欲在围棋的发源地,寻求更高的棋道。” “但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在下棋的时候,我不觉的运用着弟子的下棋方法,通过在制造劫材和打劫,不断在棋局的局部制造争端,追求死活的博弈,增加大量的计算来取胜!遇到了弈星君,用更为高超的计算凌驾于我。但前半局的弈星君,只是接近于我弟子苦苦追究的神之一手,唯有天元之后,阁下才让我见到了更高的棋道。” “道策是一名优秀的胜负师,认为围棋的本质,就是死活和官子,只要算清每一枚棋子的价值,再从容的去做取舍,便一定会得到胜利。” “但我认为,围棋在胜负之上,还有更为高深的境界和道理!” “阁下是超越了胜负师的棋手,将围棋引领到了超越胜负的新境界……” 高岳秀策凝视着巨大的机关棋盘,握拳贴近了胸前,颤声道:“那天元的一子,将是超越胜负师们苦苦追求的神之一手的境界。那一子,只有一半出自阁下之手,另一半宛如秘不可测的天意。” “我愿称之为天落半子!” “想来若世有神明,阁下亦能胜它半子。因为阁下的棋,已经落到了棋盘外的世界……” 弈星平静道:“若有机会,我想和先生的弟子——道策下一局棋。” “哈哈哈……”高岳秀策放声笑道:“会有机会的!” 两人一同走向太极殿,高岳秀策在女帝面前由衷的赞扬了长安棋道一番,并称弈星是天落半子,真正的围棋天才。而长安棋道也是俊才迭出,欣欣向荣。 轮到了弈星,却见女帝屏蔽左右,笑道:“你可知道,在你下这局棋的时候,大理寺门户大开,被盗贼乘着新的机关坊闯入,盗取秘阁金匮的重要情报。” 弈星微微垂首道:“弈星不知!” “不,你知道!”武则天眉心的桃花灼灼,眼神灼灼的看着弈星,笑道:“你说,朕该如此处置你?” “任由陛下处置!”弈星平静道。 “司空大人认为应该将你拘押起来,彻底调查神秘组织。”女帝站起身来,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呼吸一紧,她平静道:“但朕给否了!能在两局棋中,同时战胜朕的爱将怀英和扶桑小王子,你乃是长安的一颗遗珠!” “朕爱惜你这样的人才!” 弈星闻言,有些动容。 “但你能不能告诉朕,我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们这个神秘组织来反对我?” 武则天居高临下,诚恳的注视着弈星。 此刻弈星的心里有所动摇,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未能说出那些话。 武则天见他如此沉默,也是疲惫的扶着额头道:“算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吧!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朕的统治已经不该继续。请你坦然的告诉我,而不要伤害长安……” 弈星无言以对,只能告退。 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听武则天道:“朕赐你围棋一品入神之名,若是有时间,随时可以入宫教朕下棋。” “谢过陛下!” 弈星心中更为复杂,向着坐在御座之上的孤独皇者,告退离去。 深深的太极宫中,武则天独孤的站在御阶上,看着西边月亮的余晖照了进来…… “你改变了计划……”明世隐站在黑暗中,背对着弈星。 弈星正在棋盘前为明世隐复盘整个过程,闻言低头道:“是的,老师!那时候狄仁杰已经发现了我们潜入玄机殿的方法,弈星不得已,改变了计划。” “没有人会责备胜利者。”明世隐缓缓道:“你做的很好……但不是最好!” “执棋者应当利用一切为棋子,必要时,就连自己也可以作为棋子!但不应该让自己的感情左右棋局。真正的棋手,应该是绝对的胜负师!从天元那一手开始,你的棋就有了动摇,这一次是高岳秀策棋艺不够,不然,你胜不了!” “你太在乎尧天的同伴了!这样是无法做一个真正的领袖的……” 明世隐没有再说,只是让弈星用心复盘,找出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的计划,只是试探和试验,验证了操纵长安的那一盘棋!” 明世隐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卷轴,随着一枚金色卷轴的展开,整座长安所有机关坊的机关总图,呈现在明世隐面前,一览无余。 “有了这张机关总图,长安便尽在我掌握之中。” “终有一天,长安会在你手中化为一个真正的棋盘,胜下去……一直胜下去,因为失败的代价,让人痛彻心扉。如果你想守护所有人,即便为了这个可笑的信念,那也一定要胜!” “是……老师!” 弈星第一次,没有如往常一般坚定地回答。 明世隐对人的利用,犹如机关一般冰冷和精密,但真正的半机关人索元礼和真正的机关人,却抛弃了这种算计和机关律,拥抱了人的温暖。 这一切都让弈星感到迷茫。 他曾经生活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是明世隐的利用,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但如今他好像感受到了除了利用之外,人与人之间还有另一种关系和价值。 令人失去精密的算计,作出另一种选择! 明世隐似乎察觉了他话里的迟疑。 “你终究是和我走上了同一条道路,那样会输的啊!星!” “输掉的话,会难过到哭泣吧!” “尧天的梦想,一定会在我手中传承下去。星,你一定要比我……比我做的更好。昔日长城的悲剧,才不会重现!” 明世隐在黑暗中如此想着,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那座守护所有人的长城,和昔日伙伴的面孔,让他久久凝视着黑暗…… 他展开手中的另一份卷轴,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魔方——这是名为破晓之心的钥匙,可以开启,他实现尧天的力量! “就让我,为你们赢得一切吧!” 明世隐握紧了卷轴,将它藏到了手中的法器里,转身走入了黑暗之中。 寸步不让 第1章 麻烦的人 怀远坊酒家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环形大柜台,柜里面满满备着各式好酒,路过的行人可以斜靠着柜台,随买随饮。 作为长安城最为喧闹的生活坊和魔种聚集区,怀远坊有着最为形形色色的住户和过客,从身长五米开外的巨汉到不足半米的小豆丁,从腰缠万贯的豪商到衣不遮体的乞丐,从单身五十年的打工人,到妻妾成群的机关游戏爱好者……当街的酒家柜台,总能迎来各式各样的惊喜。 这一日,【金纺酒家】迎来的惊喜名叫裴擒虎。 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一头火红的乱发包裹着刚毅耿直的面庞,脸颊上那清晰的虎纹显示着虎族的身份。而配上高大而健壮的身材,他就宛如一团火,散发着比烈酒更炽烈的青春气息。 伴随裴擒虎的到来,依靠在柜台上的酒客们纷纷抬起头,和他打起招呼。 “小裴来了?快过来陪老夫喝两杯。” “小老虎今天又赢了几个?” “……这人谁啊?” “裴哥待会儿再教我两手啊!” “擒虎啊,大娘我上次跟你说的隔壁街春芳的事你别忘了呀,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成家了……” “靠,这人特么到底是谁啊!?” 面对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裴擒虎只是带着如同酒香一般满溢而出的笑容,向众人逐一点头,而后便将两只健壮有力的臂膀放在柜台上,朗声道:“春娘,要一碗鲜奶!” “噗!” 当时便有酒客喷了出来——这英武非凡的好儿郎,居然跑酒家点鲜奶?! 而下一刻,柜台后面,一个面庞银亮,身材纤细的女机关人,便细声应了一句“好嘞!”,将一碗香甜的牛奶摆了出来。 “噗!” “噗!” 更多的酒客忍不住岔了气,呛了酒。 裴擒虎敢点,这酒家居然也敢卖!更有得卖! 虽说怀远坊的酒家千千万,经营侧重各有不同,但是在这魔种聚居,风俗豪爽的地方,当街柜台卖牛奶的酒家却是凤毛麟角,而看这店小二春娘那理所当然摆出牛奶的模样,却仿佛一切都合情合理。 于是酒客、看客们便不由感慨:这【金纺酒家】不愧是商业街【金纺街】中的怪杰。 它拥有传承数百年的老字号招牌【金纺】,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金纺街的大门口,更拥有整条街上最大的环形柜台……它理应坐享金山银山,然而酒家却只肯卖最廉价的酒,招待最平凡的客人,赚勉强糊口的流水。 就连迎客的小二,都与众不同地选择了风姿绰约的人形女机关人“春娘”。这在推崇包容、平等、关注少数群体的【金纺街】,可谓不折不扣的另类,其他酒家大都为了避讳,或者说为了迎合金纺街的文化氛围,而去选择宛如木偶一般面目不清,性别不明的机关人。 虽然不可否认,这相貌姣好,身姿纤细却不乏妖娆的女机关人,的确比那些木头铁块看起来要顺眼的多,有她在柜台后面招待,甚至连入口的廉价酒都凭空多了几分风味……只不过在金纺街,少有人会公然将心里话说出来,大部分人都要装作对机关人春娘的美貌多姿视而不见,去口是心非地推崇象征多元性的石块木头。 不过,这些大道理,对于能厚着脸皮来【金纺酒家】消费的顾客来说,自然是不适用的。 而对于一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大小道理都是莫名之物。 “春娘,我也想喝奶啦~” 一个脸上长着黑白斑点和牛角的壮硕大汉,全然无视周围投来的厌恶目光,嬉皮笑脸道。他身长接近三米,肌肉膨胀地如同石块,在柜台前就如同一座小山。 春娘却头也不回地回应道:“本店禁止调戏服务人员。这位新来的客人,本店将不再招待你,请尽快结账后离开吧。” 表情细腻多姿的机关人,此时却以木头石块一般的语气发出了逐客令,顿时让四周哄笑一片。 壮汉吃不住取笑,垮下脸:“不是吧?我可是客人,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春娘根本不予理会,只是在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收回裴擒虎面前的空碗,问道:“再来一碗对吧?还有上好的牛肉要不要?掌柜的说专门给你留的,庆祝你二十连胜。” 红发的青年笑着点点头:“要。” 当第二碗牛奶和一碟香气四溢的酱牛肉被摆上柜台时,被凭空放置的巨汉终于憋不住火气,强行挤开其他酒客凑近前来:“有好东西也给我们分享啊,凭什么只供这个小白脸?我说春娘,你别装看不见客人啊!” 巨汉说话间,伸出一只比水桶还粗的手臂抓向春娘。 然而手臂在半空中就戛然而止。 一只远比其纤细,却更加健壮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巨汉的小臂。 只见裴擒虎斜倚柜台,侧身探出一只右手,五指深深陷入巨汉的肌肉中,以全然不符合身材比例的抓力,让巨汉发出痛苦的哀嚎,逐渐委顿到地上。 “别在这里捣乱。”裴擒虎轻描淡写地甩开手,用春娘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又端起奶碗来大口喝着,上唇染上的奶渍显得有些滑稽,但是显然没有人敢笑出声来。 而被裴擒虎直接捏松了一条胳膊的巨汉,用了很久才羞愤难当地站起身来,甩了甩依然麻木的手臂,低头瞪视着裴擒虎,继而怒道:“老子打死你!” 说话间,挥动重拳。 裴擒虎连余光都吝于瞥过,反手就是一拳回击而出,只听拳风呼啸,宛如虎咆。 他的手臂虽然远比巨汉来的细小,但明眼人毫不怀疑,两拳对撞之时,体型大的那一方会土崩瓦解! 但是对撞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裴擒虎的反手拳,还有巨汉的重拳,在相撞之前,就被一个细小的身影隔空拦了下来。 那是个身形宛如孩童的小人,一身皂衣,头上有两只异常醒目的大耳朵。整个人夹在裴擒虎和巨汉之间,如同精致的玩偶娃娃,然而裴擒虎和巨汉的拳头,却被他一左一右,用纤细的双手强行撑开,接触不到一起。 “我说,别在金纺街打架,尤其是你,裴擒虎!” 那细小的人影分开两人后,以迅捷不可思议的速度窜上了柜台,坐到裴擒虎面前,一边顺手从他盘中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一边持着一把戒尺在裴擒虎头上一敲。 “当街行凶,你当大理寺不管怀远坊了啊?” 此时,人群中才传来呼声。 “是李元芳啊……” 对于这个名为李元芳的大理寺密探,怀远坊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他身形细小,相貌清秀到可爱,却有着与之全然不匹配的强大实力,身为魔种,却成了堂堂大理寺的密探。一双大耳朵仿佛能听尽了长安城的秘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总能锁定到他想要的目标。 最近,他锁定的人中就有裴擒虎。 而被李元芳点名当街行凶的裴擒虎,则惊诧莫名道:“等等,我什么时候行凶了?” “你那拳头落下去,那家伙半边身子都要骨折了,还说自己不是行凶?” “怎么可能,我只用了两成力……不至于全身骨折吧?那么虚有其表吗?”裴擒虎说着,这才认真打量了起那个体型大他几倍的巨汉。 而满脸黑白斑点的巨汉被裴擒虎目光一瞪,原先的凶相逐渐烟消云散,他手捂着胳膊,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灰溜溜便走了。 李元芳则说道:“胡扯的两成,为了挡你一拳,我整条胳膊都酸了……至少五成!” 裴擒虎才不想和李元芳纠缠这种细节,无奈说道:“怎么说都是他先动的手,你为什么纠缠我?” “他是个废物,还是空手,你是怀远坊第一拳师,持凶器反击,还指望我判你正当防卫么?” 裴擒虎哭笑不得地问道:“我什么时候持凶器了?” 对方立刻伸出戒尺在裴擒虎拳头上一点:“你的拳头还不算凶器?” “这是哪里的道理?” “大理寺的道理,不服憋着。”说话间,李元芳便又挥挥手,冲春娘喊道,“要一碗最便宜的酒!” 话音未落,就见春娘已经将一碗金稠的酒浆摆到他眼前,李元芳用全然不符合其身材的豪爽姿态喝完了酒,凑近到裴擒虎耳边,轻声说道。 “最近,长安城可能会来一批人,很麻烦的那种。所以狄大人要我和城里几个同样麻烦的人物打好招呼,这段时间别惹麻烦,最好安心在家休养。” 裴擒虎听了这番话,却有些奇怪:“在大理寺看来,我是麻烦的人?” “本来不是的。”李元芳说道,“但是那些人说自己来自云中。” —— 作为赫赫有名的万象之城,繁华盛世,长安以无比包容的姿态,迎接着天下的客人,哪怕是有着世仇的云中人,长安也对他们敞开大门。 所以,有云中人造访长安,这并不是新鲜事。 但是对裴擒虎来说,云中二字,却有着不同寻常的魔力。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一名长城守军,在长官苏烈麾下服役,生活简朴却积极向上。 然而转眼之间,他的部队被污为叛军,敬爱的上司更是以叛将之名被挂在悬赏令上……若非事发时他正从云中快马加鞭赶回长安求援,如今只怕也已身陷囹圄。 从云上到深渊的坠落,一度让裴擒虎心如死灰。 生死与共的战友成了万恶的罪人,长官苏烈和他把酒言欢,慷慨激昂地许诺给他的未来也一夜破灭。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不知道自己的虎拳要为谁而握,更不知道年轻的自己,未来会指向何方。 然而,在绝境中,他结识了【尧天】的伙伴,被他们一点点从黑暗中拖着挣扎出来。 在怀远坊定居,逐步结识街坊邻里,在金纺街的酒家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饮料,然后,靠着一双虎拳在长安城打下名声——如今他在地下拳场已经豪取二十连胜,可以约战那些位于斗场顶端的拳霸,甚至连那个长安第一拳的女士都对裴擒虎的崛起表示了兴趣。 这位二十出头的虎族青年,已经在长安城的怀远坊扎下了根。 然而对裴擒虎来说,这种和平安逸,又不乏激情热血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层奢华的表象。 表象之下,是那永远无法忘怀的在长城戍关的那日日夜夜,是他得知长官背叛时的悲愤与心冷。 时至今日,裴擒虎已经可以面对过去,坦然接受自己所在的部队已经永远成为历史。 但他无法忘记过去,假装自己真的是一名前途无量的长安拳师。更无法理所当然地将敬爱的长官苏烈当做叛徒。 苏烈的背叛一定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一定和云中有关。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那么云中人一定很清楚苏烈背叛的真相。 所以,既然有一群麻烦的云中人即将抵达长安……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裴擒虎的思路,这位虎族青年晃了晃神,才发现家中的沙袋又被他打得分崩离析了。 “唉。” 裴擒虎叹了口气,拾起一把扫帚,将院中散落的星绵沙,连带着破掉的【千工锦】、【魔犀皮】一起扫成一堆。 【碧玉街】地下拳场的老黄并没有卖给他假货,这种新奇的练拳沙袋,的确结实难破,比很多通体金石的机关人还要耐用。可惜终归耐不住怀远坊第一拳师的虎拳。 尤其是失控的虎拳。 裴擒虎低头看着自己那膨胀起来的右手,炸立的虎毛,以及如匕首一般的指甲……不由又叹了口气。 虎型,这是他作为虎族人中的异型所拥有的独特力量。完全激发时,他可以化身魔虎,拥有近乎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 但是自从他千里奔驰求援,却惊闻上司背叛以后,这股力量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就比如他刚刚一时出神,就不慎打烂了价格不菲的沙袋。 血脉中的力量,要依靠心灵的力量去驾驭,这是苏烈曾经留给他的谏言,然而裴擒虎的心却已经静不下来了。 所以他去【金纺酒家】时,从来不会点酒,哪怕虎族出身的人几乎个个嗜酒如命,哪怕他在长城戍关时最喜欢和苏烈斗酒。 但是现在,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力量失控,美酒对他来说已经如同毒药。 出神间,院门一阵砰砰作响。 “阿虎,开门!” 一个清脆而开朗的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裴擒虎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因为门外的人,是他在长安城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 打开院门,一个纤细窈窕的少女果然呈现在他眼前,少女有一双细长的兔儿,穿着粉色的舞装,显得活泼可爱。而如玉般的无暇面容被月光映着,则呈现出几分圣洁的气息。 公孙离,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舞女。 也是他在【尧天】的引路人。 裴擒虎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初来长安,失魂落魄之时,是舞台上的少女偶然看到他,向他伸出援手,引导他加入【尧天】组织,为他在这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安下了家。 公孙离既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恩人,她在【尧天】里就仿佛驱散阴霾的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周散发光与热。 唯一的问题就是…… “阿虎,我给你带饭来啦!” 少女笑着抬起一只餐盒,丝毫不顾裴擒虎那瞬间垮下来的脸色,热情洋溢地介绍道:“听说你今天在拳场拿下第二十胜了,我专程给你开发了新菜来庆贺。” 想到公孙离那惊才绝艳,与她那曼妙舞姿呈绝佳反比的厨艺,裴擒虎就连连摇头,恨不得她干脆别来。 “不不不,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胜……” “怎么是微不足道?你作为新人,一出道就豪取二十连胜,整个长安城的地下世界都快知道你了,可喜可贺!” “那个,好意心领,不过……”裴擒虎不善言辞,几句磕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孙离越过了他,自顾自推开了房门,将餐盒摆在了裴擒虎的餐桌上。 而后一盘盘菜肴就摆了出来。 “这是烟熏牛肉。” 裴擒虎看着那一盘黑漆漆的碳块,寻思着莫非公孙离是准备用这个来烟熏牛肉? “这是桂花羹。” 裴擒虎看着一碗深褐色的浓稠浆汁,想象出了公孙离用它种花的画面。 “这是……” 裴擒虎已经不愿再开动自己的想象力了,再想下去,这顿饭也就没法吃了。 而看着公孙离那满载真挚的笑容,裴擒虎很清楚自己根本别无选择。 —— 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即逝,裴擒虎咽下最后一口汤后,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要转瞬即逝,一时间只能仰躺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叹息。 公孙离则开心地看着盆光碗净的餐桌,想着下次再来,还要给他开发更多的新菜。 毕竟,整个【尧天】,愿意陪她试菜的人也屈指可数。 而且,这个被她意外捡来的【尧天】新人,表面爽朗大方,内心却总是埋着阴郁,而这正需要她这个作前辈的多多引导。 可惜时间不早,她晚上还有演出,却不能和裴擒虎多聊了。 收拾过餐具,公孙离便与裴擒虎作别,只是临到门前,少女却忽然止步,两只耳朵一抖一抖。 “啊,差点忘了,师父让我给你带句话。” 听到师父二字,裴擒虎立刻起身,肃容,宛如得到命令的士兵。 在苏烈之后,公孙离的师父,也就是【尧天】的首领明世隐,就是裴擒虎唯一的上司。 而对裴擒虎来说,一个上司的存在,就如同填补空洞的支柱。虽然在他的脑海里,明世隐的面目永远模糊不清,但并不妨碍他尊重,遵从那位领袖。 “不用那么紧张,不是给你布置任务,师父只是让我告诉你,最近长安城会迎来一批麻烦的人,你最好离他们远一些。” 裴擒虎顿时想起李元芳的话,问道:“是那批云中的人?” “啊,你怎么知道?”公孙离有些意外,“是不是云中我不清楚。但师父说,这次的事情,你还没到参与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我参与的时候?”裴擒虎压抑着心中的急迫。 公孙离说道:“师父说,当你可以自由驾驭变身能力的时候。” 寸步不让 第2章 地下斗场 位于怀远坊的地下斗场,是长安城远近闻名的盛景之一。 斗场共有五座,分别位于【莫入街】、【无踪巷】、【天隐楼】、【离月井】以及【孟大叔酱肉冠名大道】 来自天南海北的能人异士云集于这五座地下斗场,不限身份,不限手段,全力相搏,胜者为王。 这一日深夜,【莫入街】外,斗场外人山人海,酷爱斗技的武者、日常投机的赌徒、刚刚下工的打工人……人群自椭圆形的斗场一路绵延到街尾。欢呼、喝骂,声浪震耳欲聋。 而在喧闹之中,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忽而压倒了一切。 “胜者,裴擒虎!” 来自斗场主办方的蒙面裁判,口中叼着一只鸡冠哨,以锐利的声音宣布了比赛的结果。 只见那层层包裹的斗场正中,一位白衣剑手踉跄后退,而后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雪白的长衫沾染泥尘,视若性命的魔剑抚霜无力地丢到一旁,咳嗽声连绵不止,胸前白衣也染上了点点猩红。 “咳,是在下,咳,输了!” 来自稷下的年轻剑士,几次挣扎起身,几次无力软倒,最终只能以屈辱的卧姿拱手认负。 “承让。” 另一边,豪取二十一连胜的虎族拳师,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一板一眼地向强敌抱拳回礼。而后,他上前两步,想要将落败的剑手拉起来。 然而对方却毫不领情,歪头啐道:“用不着你来假惺惺!” 裴擒虎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斗场里这种输人不输嘴的对手,他已经见多了。有人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都要维持一种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姿态。 不过,那又如何呢?重要的不是别人瞧不瞧得起他,而是自己瞧不瞧得起自己。 想到苏烈曾经的语重心长,裴擒虎心中既有释然也有失落。 在卫所戍边时,每当他心绪难平,牵引得热血翻涌,力量濒临失控,长官苏烈都会及时为他开导迷思,指明正路。 那段时光,虽然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富庶的生活, 可惜,都已经过去了。 带着几分惆怅,裴擒虎不再理会那倔强的败者,转而向观众们举起双臂,迎接喝彩、咒骂、挑衅、以及各式各样的喧哗。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沿着斗场内的狭长走廊回到了休息区。 十余名跃跃欲试的武者,以各式各样的目光审视着他。 有同样来自稷下的剑客,有长安本地的豪侠,甚至有一台通体火红的机关人……这些都是经历过地下斗场层层筛选的强者,出场时必定会沐浴在欢呼与鲜花的簇拥下。 然而此时此刻,与二十一连胜的新晋明星相比,他们却如同陪衬一般黯然无光。 对此,自是人心各异。 曾几何时,裴擒虎还对这些同行的好意和恶意感到介怀,如今却已云淡风轻。 因为每次他从斗场中得胜归来,聚在这里投来好意恶意的同行们都会换上一批。他们或者是在斗场中重伤离场,或者是侥幸险胜后,心有余悸地选择带着奖金退隐。能持之以恒参与斗技的人屈指可数,以至于在二十一连胜后,裴擒虎已经看不到熟面孔。 所以,这些匆匆过客的好意和恶意,又有什么所谓呢? 裴擒虎大大方方地越过众人,只是与一个黑衣刀客擦肩而过时,却听对方在咬牙切齿间挤出一句咒骂。 “得意忘形的畜生。” 裴擒虎脚步不停,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动。 得意忘形……吗? 这个贬义词,换做几天之前都不能让他在意分毫,但公孙离带来师父的留言,却让裴擒虎不得不在意“忘形”二字。 不能自由驾驭变身能力的他,岂不正是“忘形”?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是经历卫所骤变之后,心绪不宁,所以才无法顺利变形。然而,或许一切只是因为他忘记了卫所时代的磨砺苦难,选择沉浸在了长安的繁华富庶,尧天的温和关怀中? 他看似云淡风轻,视财货权势于无物,但如果真的云淡风轻,又何必在斗场连战二十一场?赢取虚名? 因为只有在斗场之中,才能找回长城卫所时代那份热血激情? 还是因为,在斗场中的些许波澜,已经让他满足,可以不再执着过去? 迷茫之间,裴擒虎已经来到一扇金银交织的房门前。那是在他十连胜以后,斗场的主办方就为他专门提供的私人休息室。 推开门,迎面便是一头狰狞的恶虎挺身欲扑,锋利的尖爪和利齿闪烁寒芒,杀意凛然。 裴擒虎对此却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迎击的打算。 毕竟,对着一座雕像摆开架势,也实在太蠢了些。 只不过每次看到这具栩栩如生的饿虎扑食像,都会让人对主办方的恶趣味感到无奈。 “怎么,你不喜欢?太可惜了,这可是我用了两瓶醉云霄,才请到平乐坊的三刀大师亲手雕琢的,任谁见了都要喊一声’妈呀,老虎吃人了‘” 在裴擒虎心下叹息之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雕像后面转了出来,那人身高只在一米五上下,身材纤细窈窕,五官清秀,然后……闪耀夺目,存在感十足。 只见她一身华贵的金丝缎,腰间是一条魔纹黄玉带,脚下踏着沧浪千里靴,一头靓丽的红发被璀璨的碧玉发箍束成一束束,身旁还环绕着两只浮游的机关球,垂下叮咚作响的钻石挂饰。 只身一人,却呈现出五彩斑斓之态。 “婉姐。”裴擒虎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眯起眼睛以适应强光,只是视线却不自觉地被那两只机关球所吸引……被亮闪闪会乱动的东西吸引,仿佛是一种铭刻在体内深处的本能。 这份本能,曾在卫所时代,让他无数次提前察觉危机,消灭敌人。只是在如今的长安,却只是被人拿来游戏,徒增烦恼。 而对于这个经营怀远坊地下斗场的老板娘,裴擒虎既有敬意,也有谢意。敬的是对方能将一个鱼龙混杂的斗场经营得风生水起,在整个长安城支撑起偌大名声。谢的则是她愿意捧红自己,推动打造二十一连胜的斗场奇迹。 裴擒虎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下无敌的高手,尽管他的虎拳便是苏烈也赞不绝口,尽管虎型变身时,战场上从无一合之敌。 但地下斗场从不讲实力为尊,只有胜者为王,对上那些诡计百出,阴险狡诈,甚至不惜动用场外招的对手,从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战无不胜。斗场运营多年,陨落的无敌高手已经太多了,而每一个长连胜的出现和终结,都必然有运营者的参与。 裴擒虎本人并不在意连胜的多寡,但二十一连胜终归是婉姐的一番好意。 对于好意,当以好意奉还,这也是长官苏烈的教导。 只可惜这个婉姐的恶趣味实在太多了,比如她对金银的痴迷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为裴擒虎装修的专用休息室里几乎全是闪瞎人眼的金银二色;再比如这尊张牙舞爪的恶虎雕像;再比如每次她来找自己,都要带上那两个亮晶晶的机关球,抖得人跃跃欲试…… “婉姐找我有什么事?” 婉姐呵呵娇笑着,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 “只是你每次找我都有事。” 婉姐说道:“毕竟你是二十一连胜的大忙人嘛,没事打扰你多过意不去,好了闲话不多说,下一战我准备给你安排一个强敌,做好准备哦。” 裴擒虎有些奇怪,自从他进入这地下斗场,所遇无不是强敌,哪怕是刚刚狼狈落败,看似不堪一击的稷下剑客,其实也有着极其高明的剑术,裴擒虎的胜利轻松却不简单。也是因此,他这二十一连胜才显得格外有含金量。 “对手是【天隐楼】认证过的和你同级的星耀高手。” 裴擒虎不由提起了几分兴趣。 地下斗场的斗士等级,可以简单地分为若干档:青铜、白银、黄金、铂金、钻石、星耀,再往上的王者段位则近乎神话,迄今持有者仅一人。裴擒虎在豪取二十连胜后晋级星耀,而与他同级的高手,找遍五大斗场也屈指可数,甚至【无踪巷】已经连续三年星耀空缺。 “是哪位?” 婉姐说道:“是个外人,叫朱俊燊。” “外人?”裴擒虎更是好奇,一个没参与过斗技的外人,居然能拿到星耀认证? “打赢了前去认证的星耀高手,自然有星耀评级。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方不仅实力高强,还噱头十足。人还没到长安,已经放话要败尽长安高手,【天隐楼】的高手本想去打压对方气焰,却反而成了人家扬名立万的垫脚石,此事不出一日就传遍怀远坊。对此,我们几个场主的想法就是给他足够的面子,让他能在万众瞩目下和长安高手较量。” 裴擒虎听到这里,心下了然:“所以,我就是先锋?” “当然不,你是大将啊,朱俊燊在遇到你之前,要先过三关,场地和对手我们都设计好了,守关的都是有名的强者,但多半拦不住那个外人,所以最后才要你来收关。” 裴擒虎问道:“如果我也输了呢?” 婉姐说道:“那他就太幸运了,可以亲身领略斗场王者的风采,【星女士】已经很久没有下场出战了。当然,如果你赢了朱俊燊,【星女士】表示愿意与你一战。” 裴擒虎听得心中怦然一动。 来到长安这些时日,长官苏烈和战友们的背叛一直如一团阴霾沉浸在心头,而斗场的较量是少有的能让他暂时忘记烦恼的事。 或许如今的裴擒虎的确已经“忘形”,但即便是长官苏烈还在身旁,他也一定会鼓励手下最强的拳师去挑战那位屹立在云端的斗场王者。 “那么,给我讲讲那个朱俊燊吧。” 婉姐特意到休息室等她,显然不是来炫耀新买的首饰,为的应当就是这个外来的挑战者。 “他与你一样擅长拳掌功夫,似乎是来自云中……” 裴擒虎只听到第二句话,就感到脑海中嗡一声响。 来自云中!? 来自云中的麻烦人物? 刹那间,裴擒虎只感到一阵热流自脊椎扩散周身,眼前的景物也覆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被长安和尧天所压抑下去的愤怒、不平等诸多情绪,在这一刻酝酿爆发。 但几乎同一时间,李元芳和公孙离的话浮现于脑海。 从大理寺和尧天同时发来的警告,让裴擒虎第一时间就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冲动,做出了理性的反应。 他咬紧牙关,说道:“抱歉,这一战我恐怕不能接。” 此时婉姐的话才说到一半,当即哑然,女子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宛如凝滞,过了很久,她才动了动眉毛,那清秀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疑惑。 “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接?” 裴擒虎也有些无奈,是啊,为什么不能接? 从本心而言,他当然想接,他恨不得立刻就和那云中拳师决战于斗场之中,以一双虎拳从对方口中获得真相。哪怕这意味着他要放下在长安城辛苦经营得来的一切。 但很遗憾,他并不能随心所欲,而克制的理由则不能说。 师父的指示当然不能泄露给外人,至于大理寺李元芳的告诫……生活在怀远坊的人们,什么时候真的会把一个密探的话当真对待了?要是所有人都那么听话,李元芳又何必隔三差五就跑到怀远坊来展示他的大耳朵? 婉姐见此,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看来是有难言之隐啊,这就奇怪了,我记得你一向对强者见猎心喜,对云中来人尤其感兴趣。所以场主集会的时候我才会强烈推荐你出战,你现在突然性情大变,让姐姐我也很为难啊。” 裴擒虎沉默良久,只能拱手致歉:“此事实在抱歉……” “不用说抱歉,因为我不接受。”婉姐脸上仍挂着笑,但她身旁闪烁的宝光却仿佛笼罩上了冷意。 “地下斗场的规矩你也知道,赛程设计,并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除非你现在把星耀的头衔摘下来,二十一连胜的额外奖金也弃之不理,就此退出斗场,否则……” 裴擒虎长出了口气,说道:“那我就退……” 话没说完,婉姐就变了脸色:“小祖宗你别开这种玩笑!姐姐我心脏抗压能力没那么好,你是想让我猝死在你眼前?” “我当然不是……” “我可告诉你,你有退路,姐姐我可没有!在场主集会上,我是豁出身家性命作担保,才推举你为守关大将的!现在宣发工作已经全面展开,金山银山都流水似的搬了出去,没有回头路了!” 裴擒虎听得呼吸一滞:“真的?” “这还能有假!?要不要我把账本掏出来给你看!?”婉姐发出杜鹃泣血的声音。 “这,宣发而已,不至于那么昂贵吧?” “不至于?你以为在繁华商区安排广告是不要钱的吗?你以为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段子是免费的吗?你以为在各个坊市分发传单,不需要给坊主和官府打点吗?每一场万众瞩目的大战都是拿钱堆出来的!” “何至于此呢?” “何至于此?不这么做就没钱赚啊!你以为地下斗场的经营是无本万利,坐地生钱的吗?你们赢家的奖金是天上掉下来的?死者的抚恤金是官府拨款的?就门票那点收入,还不够我请人给你作雕像的!” “其实我真不想要这雕像……” “我想!我想不行吗!?我一个月工作三十天,全年无休,唯一的乐趣就是装点打扮,我在自家地盘上修个雕像,伤天害理了吗!?” “那的确没有……” “你平时只管打架,哪里了解过地下斗场的运营艰难?你以为我们只要靠着区区门票就能花天酒地,却从不肯认真打打算盘,看看那点门票钱够不够给员工发薪水!这斗场能维持运作,靠得从来不是那几近免费的门票,而是进门以后的增值服务!靠的是几十枚大钱一杯的白水,靠的是竞拍抢座的前排雅座,靠的是盲盒贩卖的选手周边!而这些增值服务想要赚钱,最重要的就是来客必须要多。而想要来客多,就必须打广告,不然怀远坊五大斗场,除去【星女士】所在的超然世外,其余四座公平竞争,人家凭什么来看你家?” 婉姐这一连串的质问,只让裴擒虎一阵头疼,他全然不懂斗场运作,只知道自己似乎是没得选了。 只不过头疼之余,也有些释然,仿佛没得选也是不错的结果。 而婉姐在血泪控诉以后,则将话锋一转:“当然,你有难处,我也可以体谅,我不强求你上场以后一定能赢,甚至输得惨不忍睹都无所谓,但你至少要出场露面,要让那些不惜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有个付费渠道,不然姐姐我真的要被你坑死了!你不希望某天早上突然听官府说在【莫入街】的枯井里发现一具矮小女尸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擒虎的确找不到再拒绝的理由,干脆点头应了下来。 “好,我就知道你是个体贴人的!”婉姐说道,“不过,既然你确定要出场,最好还是认真看下那个云中人的资料,毕竟对方是星耀高手,只要下场就有风险。” “我知道了,多谢婉姐。” 寸步不让 第3章 天劫 裴擒虎从【莫入街】离开的时候,天色已近清晨。 虽然斗场中的战斗并不长——那位稷下剑客实战经验委实欠缺,所以落败很快——但赛后的节目却环节众多。 现场抽取幸运观众并送上礼物、为竞拍到前排雅座的豪客签名留念、与斗场工作人员商定本次胜利的周边制作……哪怕是有婉姐全程帮忙,忙下来依然要花很久。 这些都是必要的工作,一向认真敬业的裴擒虎,虽然不喜欢这些繁冗工作,却总是予以配合。而忙完工作,在回家之前,他则会前往金纺酒家,要上一碗温热的牛奶,而春娘总会提前备好一切。 但这一天,春娘却少见的没能为他端上牛奶。 因为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生有一双大耳朵的大理寺密探,倚坐在柜台上,伸手抹去嘴唇沾着的奶渍,向裴擒虎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想不到金纺酒家的牛奶品质这么好,难怪你一直沉迷。” 裴擒虎没理会李元芳的调笑,走到对方身旁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但你每次找我,一定有事。” “啧,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裴擒虎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圆形柜台,以及被强行隔离到数米之外的人群,心道我就算瞎了眼也能看得出好吧。 “是这样,我听说你马上要迎战强敌,所以来给你加油助威。” 裴擒虎略感惊讶:“你已经知道了?” 李元芳说道:“当然知道,那可是地下斗场全力运作的大项目,宣传计划书在昨天甚至送到了我桌上,那宣传语’守卫长安荣耀的旷世决战‘真是闪瞎我这大理寺密探的眼。总之,看起来前些天给你的告诫是没什么用了。” 裴擒虎说道:“其实我……” “我知道你本来不想去,一切都是婉姐的错,她这次也是孤注一掷了。所以我也不再劝你什么,只是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你一下。那几个【天劫】的拳师,不是一般的麻烦。” “天劫?拳师?还不止一个?” 李元芳问道:“婉婉没和你说过?那老板娘怕是忙晕了头吧。喂,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能说的。我只是耳朵大,可不是嘴巴大,这些情报涉密的,你最好自己想办法。” 然而,当裴擒虎将目光转向李元芳手中的空碗时,这位大理寺的密探顿时破防。 “不是吧,喝你一碗牛奶也要计较?我可是好心好意,大早上起来连水都没顾上喝一碗就跑来提醒你的!好吧,在不涉密的范围内给你一点提示:很多外来户是不讲武德的。” 丢下这句非常政治不正确的排外之词后,李元芳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之中,身形之灵便迅捷,让身为虎族人的裴擒虎也感到叹为观止。 而李元芳的好意,反而让裴擒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或许超乎预期。 能让大理寺密探两次现身提醒,可见这批外来户不仅仅是麻烦,更重要的是,这批麻烦很可能是瞄准他而来的。 否则,以长安之大,李元芳为什么不去提醒别人,专门提醒他?就因为裴擒虎的敏感点是云中? 诚然,裴擒虎对云中一词是真的敏感,来到长安以后,他几乎走访了每一个能接触的云中人,尝试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昔日苏烈背叛一事的真相和线索……但整个过程中,裴擒虎一直都很克制,从没惹出过麻烦,李元芳也一度对此表示赞许。 所以,这两次提醒,显然不是怕裴擒虎惹麻烦,更像是怕麻烦惹上裴擒虎。 此外,不讲武德这句话也显得很微妙,何谓武德?李元芳在暗示对方会用斗场以外的盘外招? 而若是将李元芳的告诫,和师父差遣公孙离带的那番话联系起来,事情就更显得意味深长。 自从他加入尧天以来,明世隐很少直接下达命令,基本是放任自流,但偏偏在云中人的问题上,明世隐给出了明确的建议。 但是很可惜,现在他已经很难完全遵从师父的建议了,毕竟他已经答应婉姐出战。 年轻的拳师并不清楚这件事里地下斗场究竟参与了多少,婉姐的嬉笑怒骂间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他只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点过头,就绝对不会反悔。 裴擒虎心中做出决定,伸手敲了下柜台。 “春娘,来一碗烈酒。” 春娘有些惊讶,但还是依言送上烈酒,而裴擒虎在周围酒客们的惊讶目光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片刻后,虎族拳师的脸颊上,虎纹显出几分狰狞,十指的指甲也陡然延伸了一点点。 裴擒虎感受着腹中升腾而起的火热,微微颤抖着肌肉贲张的手臂,将酒碗放回柜台上,结账离去。 回家的路上,感受着体内那逐渐复苏起来的力量,裴擒虎心中微动。 现在的自己,距离姿态万全,还差一点。 不,应该说,只差一点。 被他遗忘的力量,正在迅速回归。 之后数日,裴擒虎没有再光顾地下斗场,而是在家中修身养性,调整状态。而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推开房门,乘上奚车,来到了位于怀远坊另一端的【无踪巷】。 而这条一贯人烟稀少的小巷,此时已经被人群拥挤到巷尾,裴擒虎站得远远的便听到人们热情洋溢的议论声。 议论即将发生在无踪巷地下斗场的一场大战,究竟会孰胜孰负。 一方是怀远坊的钻石高手,以【百毒】之名令无数斗者心惊胆战的“小厨娘阿水”,另一方则是叫嚣着要打遍长安无敌手的空降星耀,拳师朱俊燊。 其中,小厨娘阿水的呼声明显更高,她是如今无踪巷斗场的头牌打手,在这地下斗场已经生存了三年,战绩104胜20负,以钻石段位而言胜率堪称恐怖。很多人称她为星耀和钻石的守门员,只有具备星耀实力的高手才能战而胜之。 换言之,那个新来的朱俊燊是否真有星耀实力,一战便知。 斗场的经营者们将小厨娘阿水推为第一个守关者,也是煞费苦心了。 裴擒虎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巷外队尾,准备依序进场。不过理所当然这个连胜21场的星耀新人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然后斗场的工作人员便匆匆现身,带着他从人群的头顶越过拥堵路段,直达会场内部。 无踪巷斗场的主人妙手书生,仿佛早知道裴擒虎要来,为他提前备好了前排雅座,精致的隔间里只有他一人,座前的茶桌上摆着一壶美酒,一盏香茗,以及一本簿册。 簿册上记录着地下斗场已知的朱俊燊的资料。 战前预热时,裴擒虎无心品茶,更无心观看那些舞娘歌姬的表演,便一边翻看资料,一边耐心等待斗技开始。 因为关系到另一位星耀高手的隐私,地下斗场提供的资料并不多,但却列明了对方“拳师”、“天劫”等关键词,与李元芳的言辞正相吻合。 按照资料记录,朱俊燊自称是来自一个名为【天劫】的武场,同行还有三四人,个个都精通拳掌功夫,扬言将以长安为踏板扬名立万,其中以朱俊燊实力最强。 不久前,天隐楼斗场的星耀高手,擅长魔道秘术的“六郎”,与朱俊燊在长安城外密林交手,恶斗近一个时辰后落败。 期间,朱俊燊不仅展现出了极强的武道修为,还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以至于在地下斗场生存了五年之久的六郎,竟在自家主场被对手压制。 而正是这份综合实力的强横,让地下斗场的主人们破例给出了星耀的评级。 如今,裴擒虎就要亲眼见证这份评级的含金量了。 —— 无踪巷斗场的节奏一向很快,在紧致有序的预热环节之后,战斗便正式打响。 拥有百毒之名的阿水,开场就选择了猛攻,她手持厨刀和盾锅,迈着灵动的步伐贴近对手,行走时腰间的调料瓶叮当碰撞,五颜六色的粉末从瓶口漏出,化为氤氲雾气笼罩在周身。 而直面百毒的,自然是来自云中的拳师,出身天劫武场的朱俊燊。 他有着极其健壮的体魄,那如岩石一般棱角分明的肌肉,即便隔着一层粗麻武装也清晰可见,而与一般武者不同的是,他的胸肌异常发达,呼吸间胸膛的起伏简直惊心动魄。 裴擒虎只看了一眼,脑海中就浮现出朱俊燊猛烈呼吸,胸膛膨胀的画面。 下一刻,脑海中的画面就成为了现实,只见朱俊燊猛吸一口气,在场内赫然卷起烈风,脚下的尘土也随之微微扬起,而他整个人仿佛灯笼气球一般,上身胀大到匪夷所思的境地。 小厨娘阿水直觉到强烈的危机感,不由伏低身体,加快了步伐。 然而在她向前踏步的瞬间,朱俊燊就猛地收腹,立喉,吐息,将胸中之气轰然炸开。 偌大斗场,仿佛是被骤然敲碎的玻璃,所有的画面都在怒风呼啸之下被切割地支离破碎。 声浪乘着气浪,在斗场内百般肆虐,余波敲打在斗场边缘的能量护罩上,激起密密麻麻的层叠波纹。 而首当其冲的小厨娘阿水,当即发出无声的惨叫,耳中渗出鲜血,脚步踉跄不稳。 朱俊燊只一次怒吼,就震破了对手的鼓膜,破坏了她的平衡,更用无匹的狂风吹散了护身的百毒迷雾,让身经百战的钻石高手破绽大露! 这位天劫的拳师当然不会错过机会,他将粗壮的右腿向前踏出,顷刻间整个会场都为之震荡,而他本人则宛如闪烁一般,以无比端正的姿态出现在小厨娘阿水面前,一记教科书一般的正拳绕开措手不及的盾锅,轰到了她的胸口上。 身材娇小的姑娘一声不吭地倒飞出去,身躯撞在能量护罩上,激起更强烈的波纹,并触发了猩红色的警告倒计时。 如果不能在10次计数前让躯体脱离护罩,则自动判负,然而看小厨娘阿水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样子,怕是再计数100次也不可能解除警报。 此时,场外的观众还沉浸在朱俊燊的怒吼带来的震撼中,竟对场内这精彩的斩杀无动于衷,一片鸦雀无声。 朱俊燊本人也没有急于宣告自己的胜利,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显然刚刚的一吼,一拳并不似看起来那般简单,只是比起躺在地上的对手,这点消耗也就不足道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随着护罩上的猩红倒计时来到3,场外的观众终于清醒过来,发出喧哗。 不可思议的惊呼,震惊万分的尖叫,对阿水落败的叹息,对挑衅长安者得胜的愤怒,汇聚交织让拥挤的观众席宛如沸腾的锅炉。 而坐在前排雅座的裴擒虎,却只是向前微微探过身子,更加专注地观察着场内变化。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战斗并没有结束,小厨娘阿水的伤势远没有看起来沉重,朱俊燊的重拳击中她胸膛时,一块藏在围裙后面的荷叶包扎的腌肉吸收了大部分冲击,余波最多震断她几根肋骨,远不至于让一个身经百战的钻石高手失去战力。 另一边,朱俊燊看似大获全胜,但他的正拳命中时,拳背与围裙相触的瞬间却沾了一道深紫色的油渍,而那抹深紫正沿着血管脉络飞速上升,转眼间就来到肩颈处,让朱俊燊的脸庞笼罩上了一层淡紫色。 此时,护罩上的倒计时也来到了最后一次,只见小厨娘忽然睁开眼,从地上弹起身来,解除了倒计时。而后,她将刀盾架在身前,摆出远胜于先前的戒备防御姿态,但嘴角洋溢的笑容,却显示出她已经胜券在握。 作为公认的星耀钻石间的守门员,很多人对阿水的印象已经固化成了遇星耀则不胜,然而事实上在她过百场的胜绩中,战胜星耀的次数并不算少,之所以沦为守门员,实在是她在地下斗场出战太多,套路被高手们摸得太熟。 可是遇到陌生人,百毒的威名依然有效。 居然有人敢和她打近身战!还敢用血肉之躯触及她的躯体! 然而,就在阿水感到大局已定的时候,却听对面的朱俊燊从喉咙中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在得意什么?不知你的劫数已经到了吗?” 说话间,只见原先笼罩在他脸颊上的紫气以惊人的速度退散下去,甚至染成深紫的手臂也回复了血色。 小厨娘阿水那百战铸就威名的剧毒,居然被朱俊燊凭借血肉之躯生生逼了出来! 而另一边,阿水还没来得及表示惊叹,就忽然不由自主晃了晃身子,那红彤彤的脸蛋上浮现出宛如蛛网的紫色脉络,两只眼球则浸成通红,令无数无踪巷斗场的常客感到赏心悦目的小脸,已变得惨淡而狰狞。 下一刻,她从口中喷出一道漆黑的血箭,身躯软绵绵地倒下。 而这一次,不需要场地倒计时,站在场地正上方的裁判就吹响了鸡冠哨,宣告了比赛的终结。 “胜利者,朱俊燊!” 寸步不让 第4章 弈星的信 裁判沙哑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场外如潮般的质疑声中,大部分观众都完全没能看明白这场战斗,只觉得胜负的逆转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而坐在解说席上的两位资深斗士,也是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不愿轻易给出结论。 当然,场内自然有人能看明白这一切,裴擒虎紧皱着眉头,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了一遍短暂的全程,然后发现这位天劫拳师的强大,委实超乎预料。 那一声战吼,不仅体现了他超凡脱俗的肉身强度,更意味着他对气的运用已臻化境。而那踏步冲锋,宛如鬼魅的身法,则显示出他对躯体的掌控已经入微,千锤百炼的壮硕身躯完全没有妨碍他的灵活性和爆发力。此外,以血肉之躯硬扛剧毒,则充分证明了他的体内拥有不可思议的强大抗体,让他得以百毒不侵。 不过,以上种种其实并不值得特别在意,一个能获得星耀头衔的强大拳师,拥有这些强大是理所当然之事。真正让裴擒虎感到惊讶的是,朱俊燊那一记正拳中,蕴含着令他也把握不透的神秘力量,那份力量穿透了阿水的护身腌肉,将伤害直接贯穿到她体内要害,并在片刻后完全爆发。 所谓劫数已至,仿佛是内爆的启动口号。 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对? 裴擒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这个问题,而后又想起了李元芳和明世隐的告诫建议。 留意云中来的麻烦人物,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敌不过这位天劫的拳师?因为对方拥有“劫数”这种秘密武器? 然而,就在裴擒虎陷入沉思之时,却见场中的胜者,忽然向着观众席前排的雅座伸出了粗壮的手臂。 宛如石柱的拇指,赫然向下! 裴擒虎的思索顿时被打断,呼吸也微微急促了几分,因为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对方仿佛早就看清了怀远坊地下斗场的算盘,根本没将用于预热的守关三人放在眼里,目标直接锁定到了裴擒虎身上。 年轻的拳师心下了然:所以,这的确是冲着他来的麻烦。 那么,该如何回应? 依照内心本意,他当然不会畏惧这种挑衅,朱俊燊的实力再强,胜负也要打过才知道。至于那神秘莫测的天劫,反而让人见猎心喜。 但是,明世隐和李元芳的告诫,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仿佛牢固的锁链在约束着他的行动,要他克服一时的冲动…… 裴擒虎沉吟之间,来自天劫的拳师已经上前半步,朗声道:“裴擒虎,你是逃不开劫数的,你将成为我征服长安的踏脚石!” 此言一出,斗场内外又是一片沸腾,叫骂讥讽不绝于耳。 尽管怀远坊的住户来自天南海北,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大骂长安的种种弊端,然而当一个外人做出如此明确的挑衅时,人们还是下意识团结起来站到长安城这一边。 以长安之大,豪杰辈出,区区一个外来拳师也敢妄言征服? 而很快就有人高呼道:“裴擒虎,打死他!” 这句话顿时得到了无数人的响应。 “裴擒虎,打死他!” “裴擒虎,打死他!” 哪怕是很多并不太关注莫入街斗场的新观众,根本没听过裴擒虎这新晋星耀,此时也义愤填膺地高呼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救世主。 民意沸腾之下,裴擒虎俨然成了众矢之的,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过来,期待着裴擒虎能回应人们的呼声。 裴擒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他并没想好自己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期待,但是体内沸腾的热血已经不由自主。 虎族拳师不喜欢作口舌之争,所以他只是朝着朱俊燊勾了勾手。 放马过来。 朱俊燊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狞笑,他以最积极的姿态迎接着裴擒虎的手势,大踏步地冲向了观众区。 理所当然,他很快就被人拦了下来。 担任裁判的前斗场斗士,张开双臂挡在朱俊燊面前。 “你想干什么!?” 天劫的拳师没有为难裁判,在碰撞之前就停住了脚步,但他的气势却压倒性的占优,让曾经的钻石斗士不禁腿软,质问声也变得颤抖。 朱俊燊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他既然想打,我就在这里陪他打,别再搞这些没用的预热了,纯属浪费大家时间!” “这不行的,斗场的规矩是每一场战斗都要……” 话没说完,就被朱俊燊打断道:“我只是要和他打架,凭什么非要守你们的规矩?” “话不是这么说。”裁判尝试苦口婆心。 “那就不要说了!”朱俊燊一把推开裁判,然而还没迈步,就感到腿上多了窒碍,一只金光闪闪的机关球用镶满碎钻的锁链捆住了他的脚踝,又有一张写满诗文的字条贴在了他的膝盖上。 只见斗场入口处,莫入街斗场的老板娘婉姐,无踪巷斗场的老板妙手书生,同时出手镇压住了天劫拳师的暴怒。 朱俊燊试着强行抬腿,一时间金色的机关球被拉得晃动不已,锁链则发出扭曲的呻吟,膝盖上的字条更是四角翘曲,呈现焦黑色。 但两位斗场老板的合力,终归是让朱俊燊留在了原地。这位天劫拳师挣扎了几下无果,问道:“你们这是想以多取胜咯?也好,那就一起上吧。” 妙手书生说道:“以多取胜?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婉姐则说道:“斗不过就想营造受迫害者的形象,鬼主意还蛮多的!”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后面的观众传来一阵阵惊呼,仿佛又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 婉姐率先察觉不妙,她一边伸手维持着机关球的运转,一边回过头去。 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和朱俊燊相仿的衣衫,左右两边各自垂手提着一个昏迷的壮汉,一路拖行。 而那两名壮汉,赫然穿着斗场员工的皮甲和罩衫! 女子迎着婉姐的目光,冲她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 “听说你们想要以多取胜?好啊,我们这边还有三个,你们有多少人,都叫出来吧。” 说话间,又有三个穿着类似衣衫的武者,从不同的方位显出身形,每个人手上都拖着昏迷不醒的斗场员工。 虽然这天劫拳师只有寥寥数人,却散发出足以震慑全场的气势。 婉姐拧头瞪了书生一眼,却见后者也面露无奈。 他已经尽力去布置了,但是一个数年没扶持出星耀高手的斗场,维持运营的难度比其他几家要高得多,开源节流自不可免,所以场地员工的质量差些也没办法。 更何况,这几个天劫拳师,任何一个的身手都高得惊人,寻常拿钱办事的保镖,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 而眼看局势不妙,婉姐话锋一转,说道:“哈哈,这就是你们扬名长安的手段?真是笑死人了!你们想借长安扬名,却不想守长安的规矩?那你们知不知道,长安城既可以帮你们扬威名,更可以扬恶名!你们敢在这里开战,要不了三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天劫武场里尽是卑鄙无耻之徒!” 此言一出,高挑的女子面色一变,两条英气十足的眉毛皱成一团,而朱俊燊也不再挣扎,反而伸手对同伴示意道:“诗瑶,把人放下吧,她说的也没错,既然想借长安扬名,那就姑且守一次他们的规矩。” “哥!”朱诗瑶有些不甘,但还是依言放下了手里的壮汉,而其余三人也各自罢手。 婉姐稍稍松了口气,伸手召回了机关球,有些心疼地抚摸着挂链上被强行挣扎出的裂痕,而后抬起手说道:“你想要省略预热环节,可以,但热身战能省,宣传工作却省不了。要调动全城人的瞩目,必须要几天时间才行。你们也不想让一场精彩的大战变得没头没尾,乏人瞩目吧?” “好,那就再给你们几天,尽量把气氛炒热一点吧,最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们长安的第一拳师,在劫数面前不堪一击!” —— 送走天劫的拳师后,无踪巷斗场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贯以优雅形象示人的妙手书生,直接瘫坐在地上,而冷汗早浸透了背后的衣衫。 “好险好险,差一点咱们就小命不保了,天劫武场的人都是疯子吗?居然真打算在这里动手,他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婉姐踢了他一脚:“谁知道,在他们挑衅长安以前,有谁听过天劫这个名字吗?所以也难怪他们要扬名立万,这么强的一群人居然一直默默无闻,换了谁都难免不甘心。只可惜他们实在找错了地方。” 顿了顿,婉姐回过头,对裴擒虎说道:“接下来就只能拜托你了。” 裴擒虎闻言不由一笑:“拜托我?咱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我只答应你下场出战,可没说要扛起守卫长安荣耀的重担,这个重担我也扛不起。” 婉姐叹息道:“我知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但你也看到今天这烂事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啊,现在所有人都把你当成守卫长安荣耀的唯一希望。这个形势下,你若是真的不战而逃,后果也不用我多说了。” 裴擒虎凝视着婉姐的双眼,问道:“婉姐,这是威胁吗?所以你是想要放任事态发展,完全不准备帮我?这一切其实正合你的意,对吗?” 婉姐不由避开了目光,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裴,其实我已经在帮你了。至少把这场战斗约束在斗场之中,对你是有利的。不然的话,以这群天劫拳师行事无所顾忌的风格,你未必能有一对一的机会。实话实说,他们为扬名而来,未必真的在乎扬的是什么名。” 而后,不待裴擒虎反驳,婉姐就挺起了身子,直面对方的视线,说道:“小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在我心里,你是个面对任何艰难险阻都不会退缩的好汉。换做以往,你遇到朱俊燊这样的对手只会见猎心喜,任何阴谋诡计都以双拳破之,绝不会这么瞻前顾后,而这也是我愿意早早就将星耀头衔送给你的原因!” 顿了顿,婉姐又说道:“小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藏着事,我不会多嘴去问是什么,但我很想问一句,瞻前顾后,就能完成你的心愿了吗?” 婉姐的问题,让裴擒虎不由沉思无语。 瞻前顾后就能完成心愿吗? 当然不可能。解决问题靠的永远是行动而非心动。 诚然,他心中的每一分顾虑都有足够的理由。大理寺密探的告诫、师父的明确指示,都可以让裴擒虎大大方方说一句,这一战我不参与。 但是另一方面,婉姐的问题却也刺到了裴擒虎心中的隐痛:尽管如今的他已经是怀远坊的明星拳师,无数人艳羡不已的对象,但他最亟待解决的问题,迄今也没有半点头绪。 在他逐渐适应了长安生活,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卫所士卒成长为明星拳师的时候,昔日的战友和长官,仍在蒙受不白之冤,而真相却宛如遮天蔽日的迷雾,让人看不清分毫。他头顶的明星光环,最多也只点亮了四周的寸许之地。 这寸许之地,既是他安身立命的家,也是桎梏他的囚笼。在这寸许之地,他享有“震惊长安第一拳”、“怀远坊第一拳师”等美誉、有婉姐、春娘等朋友,还有尧天这近乎家庭的组织。 但是在这寸许之地,他却逐渐回忆不起长城卫所时代的激情,昔日亲密无间的战友、敬爱有加的长官,其眉目五官都逐渐褪色消散。 或许,沿着现在的生活轨迹继续下去,终会有一天,他会彻底沉浸在斗场连胜的荣耀中,深陷在长安的繁华盛景里,而卫所时代的一切都淹没长城内外的黄沙之中。 而可笑的是,如今点出这一切的,却是一手造就这一切的元凶婉姐。 茫然出神之间,裴擒虎已经来到了自己家门前,他推开门,脚步却忽然定住。 眼前,自家的小院静谧如初,一切布置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但是在练武场旁边的石几上,却多了一封信。 是谁?怎么做到的? 裴擒虎的小院是公孙离帮他安排的,属于尧天组织的资产,看似平平无奇,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蕴含玄机。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闯得进来,更不可能在不留其他痕迹的情况下,将一封信放在石几上。 至于有资格进门的,无非是同属尧天组织的伙伴,但似乎也没有谁会莫名其妙地在他家里摆一封信。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呢? 带着些许警觉,些许好奇,裴擒虎来到石几前,拿起信纸,惊讶地发现居然真是同伴的来信。 “裴擒虎: 关于近来入长安的天劫之人,师父已命我开展调查,现将部分情报同步于你。 天劫武场传承悠久,可上溯至两千年以前,曾一度声名显赫,但也因此屡经大难,传承几近中断,此后武场不再求追求世俗声望,因此名声逐渐沉寂。 10年前,武场的领袖,本代的【劫子】意外陨落,武场随之沉入地下。其成员四散流离,约定四年相聚一次,于第三次相聚之日选定新的劫子。 朱俊燊这一支是劫子嫡传,但他无意沿袭武场多年传统,反热衷于世俗的财富声望。近年来他四处引援,试图以各种方式扬名立万,壮大门楣,同时以此为助力,在两年后的聚会中继承大统。 约三年前,朱俊燊在云中结识了【蛇少】,两者合谋破坏长城卫所。 而这一次,他也是在对方的指示下前来长安,他从一开始就将目标锁定为你,因为你既是怀远坊的明星拳师,也是尧天的成员。 【蛇少】其人神秘莫测,我目前所知尚不详细,但可以确认天劫入长安一事是【蛇少】在幕后主使,朱俊燊等人不过是他手中棋子,用以扰乱长安地下秩序,顺带牵连尧天。地下斗场联盟态度不明,多半是想要浑水摸鱼。至于婉姐,虽非恶人,却也不足以友。 如今棋局诡谲,你身为尧天成员,不应自己走到棋盘上去,距离棋盘越近,你的视野就只会越狭窄。何况这一局棋中并没有你的位置。 这几日在家避战为佳,公孙离会给你送饭。 弈星” 寸步不让 第5章 十成把握 看完信,裴擒虎不由握紧了五指,心绪如同信纸一般纷乱褶皱。 劫子、蛇少、合谋…… 短短几百字的信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仿佛是敲响在“忘形”的他耳边的一记晨钟。 此外,还有个令裴擒虎在意的问题:弈星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 虽然同为尧天成员,但裴擒虎一直都看不透那个钟情棋道,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的年轻人。他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封闭在棋盘里,只有对弈时才能捕捉到他的情绪。 而裴擒虎对棋道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和弈星也只是点头之交。 但偏偏是这个近乎自闭的点头之交,专程给他写来一封这样一封信! 信中,弈星点明了朱俊燊的身世来历,揭露了【蛇少】这幕后黑手的存在,甚至还告知了朱俊燊与蛇少在三年前狼狈为奸,破坏长城卫所! 这简直是摆明了告诉他,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就在朱俊燊那里! 然而偏偏也是弈星,明确建议他在家中避战,说什么棋盘上没有他的位置! 裴擒虎并不怀疑弈星的用心,有师父在,尧天的同伴之间就绝对可以信任彼此。但是有些事,并不是简单的信任二字就可以释怀的。 因为信任弈星,所以明知道真相近在眼前,却还是安坐家中佯装不知……这种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因为那既是对他自己的背叛,也是对战友和上司的背叛。 何况,裴擒虎只是信任弈星的立场,却并不信任他的手段,那诡谲百变的棋道,在裴擒虎看来总归是和阴谋诡计脱不开干系,而他最反感的正是阴谋诡计! 再何况,弈星这封信中,也没有把话说死。 他既没有搬出师父明世隐,也没有明确表示要裴擒虎闭门不出,反而在遣词造句上尽可能地委婉。 在家避战“为佳”,那么“不佳”又如何呢? 棋盘上没有裴擒虎的位置,他就不能自己走上棋盘吗?视野狭窄又如何,反正他从来没想过去当什么棋手! 或许弈星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信中留了口子,给了他任性的空间。 而裴擒虎这一次的确想要任性一下。 姑且不论天劫和蛇少背后交织的阴谋,单单想到无踪巷斗场内,朱俊燊那一吼、一拳,裴擒虎就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逐渐变得火热,耳畔更仿佛响起了长官苏烈那豪迈的笑声:“哈哈哈,阿虎,给我打服他!” 更何况朱俊燊背后还隐藏着他最为渴求的秘密! 或许婉姐说的才是对的,他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也做不来瞻前顾后的事情,得意忘形更不是他的风格! 有什么艰难,他都用双拳破之。 因为那才是裴擒虎,才是震惊怀远坊的虎族拳师! 想通此节,裴擒虎便下定了决心。 朱俊燊,咱们斗场再见吧! —— 然而在裴擒虎与朱俊燊再见之前,却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这一日清晨,他才刚结束晨练,就在家门前接到了莫入街斗场的魔喜鹊送来的信。 信是婉姐写的,要他尽快赶来斗场观战。 天劫拳师朱俊燊的妹妹朱诗瑶,约战斗场的钻石级高手【土下埋】郑力铭。 没人知道朱诗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场出战,但对于长安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人们可以从此战之中,进一步窥见到天劫的玄妙。为数天后的“守卫长安尊严之战”增添几分胜算。 裴擒虎来到斗场时,早有众多好事之徒闻讯而至,拥挤的人群将整条莫入街都堵得满满当当,声势之热烈,比几日前裴擒虎击败稷下剑客,夺取二十一连胜时更甚几分。 不过理所当然,星耀级的高手自有专享通道,可以越过排队的人群,直达斗场内部。 而在休息区内,裴擒虎见到了即将出战的朱诗瑶,然而这位高挑的女拳师,却正被她的两名同伴拦着,陷入争执。 “师妹,真的没必要。”一个瘦高的武者,苦口婆心地劝阻道,“为天劫扬名,有俊燊师兄一人就足够了,我们没必要节外生枝的。” 朱诗瑶眉毛扬起,不服道:“胜绩永远是多多益善,哪有知足的说法?我们来的时候放话说要打遍长安无敌手,现在我们打遍长安了吗?赢了一个秘术师和一个毒师,就算打遍长安了?” 另一边,一个矮胖而敦实的武者则说道:“师妹你不要这么咬文嚼字,打遍长安只是虚指,我们哪有时间跟所有人都打一遍?能打赢他们的代表人物就足够了。反过来说,多战反而无益,打得越多,我们暴露的也就越多……” 朱诗瑶哼道:“所以你们怕了?怕暴露的多了,我哥会打不赢?” 两人连忙摇头。 朱诗瑶又问:“那你们是担心我打不赢?!” 两人摇头摇得更加用力。 “那你们到底在阻拦我什么!?我想和长安人打一架都不行吗?又不是私下里斗,全都是照着他们的规矩来,人家也说没问题了,就你们两个话多!” 两人继续摇头,完全说不出话来。 裴擒虎听得不由好笑,那一高一矮两个拳师姑且不论,这朱诗瑶却真是个坦率性子。 这一番对话听下来,她下场约战的理由出奇的简单:身为武者,她想战,不畏战。 至于那些零七八碎的现实考量,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为天劫扬名立万一事,对她而言也只是武道之路上的某一站。 这份赤诚之心,对于任何一位武者来说都可谓难能可贵,一时间,裴擒虎这个看客,竟有了一丝跃跃欲试。 好在无论是斗场还是天劫,都不会允许意外的战斗发生,在朱诗瑶把兴趣点转移到裴擒虎身上以前,就有工作人员匆匆赶来,表示她和郑力铭的战斗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了。 —— 莫入街斗场的郑力铭,是整个怀远坊地下斗场的一个传奇——虽然是不怎么有名更不怎么光鲜的那种传奇。 他在13岁那年就加入了地下斗场,从斗场杂役起步,到陪练、热身战群演、青铜、白银……一路成长至钻石位阶,累计用时30年。 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如果说在地下斗场生存超过3年,胜绩过百的星耀守门员小厨娘阿水是名动一方,那么生存时长接近十倍的郑力铭理应名震天下。 可惜的是,这三十年来,郑力铭几乎是以苟延残喘的形势强行留在斗场之内。太强的对手不打,太危险的战斗不参加,身体状况不好会鸽,手头闲钱多了更会直接休假! 三十年来,他总共只出战400多场,胜场210,负场230,输得倒比赢得更多些!能够晋级钻石,靠的是精巧地选择对手,赢一场上分多些,输一场掉分少些,以水磨工夫将积分一点点叠加上去,最终让婉姐捏着鼻子给他签发晋级证书! 然而这样一个并不光彩的钻石高手,却正适合迎战光芒万丈的天劫拳师。 输了,没有人会觉得斗场丢脸,而若是赢了自然是血赚。 更何况,一个在斗场里靠着偷鸡摸狗之术苟了30年的老油条,很多时候比那些光芒万丈的星耀高手更为难缠。郑力铭本人能同意出战,也必然是有足够的胜算。 就算赢不了,能暴露出天劫的底牌,也足够划算了。 然而现实的发展,往往会远超人们的预期。 —— 郑力铭与朱诗瑶开战后,只坚持了两息时间,就被一记正中面门的直拳打得鼻梁塌陷,昏迷不醒。 朱诗瑶取胜的方式,比其兄长朱俊燊更为简单直接。 硬实力碾压。 在绝对的实力优势面前,郑力铭的所有花招都没有意义,甚至连施展的机会都找不到。 自然也更没法逼出对方的底牌。 朱诗瑶一拳击出,便再不看对手一眼,甚至懒得理会四周惊骇无语的观众们,只是有些无聊地摆了摆手。 “就只懂得用些下三滥的小伎俩……所谓包罗万象长安城,也不过如此。你们整座城的劫数,我看也近在眼前了。” 这般挑衅意味十足的话说出口后,朱诗瑶根本不去理会观众席上的愤怒叱骂,转身便走。 而裴擒虎坐在前排雅座,也不由得为此轻轻鼓掌。 因为那实在是美妙绝伦的直拳,力量、技巧、心念的结合完美无瑕,以武者的角度来看,比朱俊燊的“劫数”更为精彩。 “啧,小裴,你这样就很不厚道了,郑力铭输得那么惨,你一点都不同情,还给外人鼓掌?” 裴擒虎不必回头,也能猜出身后的斗场老板娘一定满脸不悦。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理亏:“那的确是极其精彩的一拳,如果连为止喝彩的心胸也没有……” “我就是小肚鸡肠,怎么了?!你心胸开阔,也没见你心想事成啊。”婉姐抢白了一句,便追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才是婉姐关心的重点,她用魔喜鹊叫裴擒虎来观战,当然不是为了欣赏老油条的惨状。 裴擒虎沉吟了一下,坦然道:“恐怕结果要让你失望了。” 婉姐的确露出失望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吗?也是,结束得太快,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啧,果然郑力铭这老货是真没用,空有钻石评级,还不如一些新人耐操,可惜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接这个活儿……” 话没说完,就被裴擒虎打断了。 “从刚刚那一拳来看,朱俊燊和朱诗瑶这兄妹二人虽然师出同门,但力量的选择上其实截然不同。朱诗瑶比其兄长要更加光明正大,对武道的追求更为赤诚专一,她的直拳就如她的求武之心一样坦然,没有丝毫遮掩秘密的意图,所以她的底牌,我的确看到了。” 婉姐愣了一下,随即欣喜道:“你看出门道了?果然厉害啊小裴,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而后,她也不顾裴擒虎反对,捉着他的手腕就离开了雅座隔间,沿密道来到了地下斗场的最深层。 这是一个空旷而封闭的小型斗场,四周摆放着杂乱的兵器和机关,婉姐随意踢开挡路的两只石锁,又招招手令身后的机关闸门轰然合拢。 “好了,这里安静,可以说了。” 裴擒虎笑了笑,说道:“其实就在台上说也无妨,人家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就不怕被人知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了,好了快说吧,天劫拳师有什么弱点?” 裴擒虎说道:“技巧层面几乎天衣无缝,这个天劫武场一定有着非常了不起的传承,所以才能锻炼出基本功如此扎实,技巧如此娴熟的武者,她的踏步冲拳,比其兄还要完美。” 说完,裴擒虎也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下一刻他的身影却出现在数丈开外,一记饱满有力的正拳,印在一只金刚机关人胸前,令厚实的钢板宛如轻纱一般向内凹陷进去。 婉姐愣了一下,说道:“你也会?” “看了两遍,尤其第二遍的时候人家还大大方方将诀窍演示给我,自然能模仿个七七八八,不过做不到她那么好。” 说着,裴擒虎用足尖点了点地,而婉姐这才注意到,裴擒虎落脚的地方,地砖被踩得四分五裂。 “如果是天劫的人,落脚就不会有这么重,速度也比我更快,他们并不向大地借力,拳劲宛如天数,这种技巧我实在学不会,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婉姐恼怒道:“我是让你看他们的弱点,谁让你吹起来了!?你是想说天劫无敌,你打不过,所以几天后不用打,拱手认输就完事吗?” “倒也不至于认输。” 说着,裴擒虎忽然反手向后挥出一拳,几乎同一时间,相隔数丈远的一个金刚机关人身上迸发出沉闷的震响,厚实的身躯前后摇摆,胸前钢板则被无形之力砸出细密如蛛网的裂纹。而余波不消,沿着缝隙渗透到了机关内部,破坏着深层结构,最终令内部的支柱在无奈的呻吟声中断裂,倒下。 “这是冲拳式?”婉姐不由倒抽了口凉气,而后两步走到那金刚机关人面前,伸手触摸着裂纹,瞪大眼睛问道,“威力可以这么强?你之前都手下留情了?” 裴擒虎握了握拳,没有答话。 手下留情么?多少有一点吧。 过去的二十一连胜中,他并没有遇到那种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所以他也从没将自己的虎拳运用到极致。 但另一方面,他其实也不方便将冲拳式用到极致,自长城惊变以后,他始终心绪难平,而这份心灵的动摇也影响到了他的虎拳。在力量不稳的时候,“极致”这两个字对他来说过于奢侈。 能打出刚刚那一拳,还是不久前下定决心以后,心灵的枷锁开始松动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裴擒虎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再高明的技巧,也抵不过硬实力的碾压,就如同朱诗瑶可以用正拳碾压郑力铭,裴擒虎也完全可以碾压朱诗瑶。 后者需要冲刺贴身才能打出重拳,而裴擒虎反手冲拳就能在数丈之外爆发更胜数筹的破坏力。 他很欣赏朱诗瑶的武道技巧,也承认天劫武场的技巧他模仿不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实力就逊色对手。 婉姐问道:“那对上朱俊燊呢,你有几成胜算?” 裴擒虎说道:“如果他只有对阵小厨娘阿水时的实力,我的胜算就有十成。” 婉姐闻言简直欣喜若狂:“真的!?你这家伙简直深藏不漏啊,难怪【星女士】也对你另眼相看!只要你在斗场上能以碾压之势取胜,你立刻就能成为长安城的明星!到时候你每天只要签签名画画像就有金山银山,再不用给人当保镖挣零花钱了!” 裴擒虎对婉姐许诺的美好未来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为婉姐的狂热泼上冷水。 “但是朱俊燊的实力,百分百不可能仅止于上一战时的水准,现在说什么几成胜算只是自欺欺人,胜负只有上场打过才会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是已经看穿了天劫武场的虚实了嘛!那傻丫头大大方方将出力的诀窍展示给了你,而朱俊燊对你的真实实力还一无所知,到时候敌明我暗,你稳操胜券的!” 裴擒虎不由笑了出来:“婉姐你也太乐观了。” 婉姐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只有乐观这一条路了,这场守卫长安荣耀的决战,可是把我毕生经营的资本都押上去了。如果不能维持心态上的乐观,我怕是现在就要胃穿孔然后吐血给你看了!” 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老板娘,裴擒虎只感到怪罪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虽然这个女人无疑是在算计他,但客观来说并没有造成他任何实际损失。有了弈星的来信后,无论婉姐设不设这个局,他与朱俊燊的对决都势在必行。 如今下场出战,也不过是成人之美。 何况婉姐在过去的日子里,对他多有关照,比如在他初来长安,经济上比较拮据的时候,立刻就为他安排了几场奖金丰厚的战斗。而后又帮他实现二十一连胜,以星耀头衔将他捧红,这让裴擒虎在接其他委托的时候也身价倍增。 “好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和朱俊燊的对决,我初步安排在三天之后。正好是怀远坊沿经脉向长乐坊移动的时候,那边是长安最繁华的区域,届时一定会有极多的观众前来观战。守卫长安荣耀这句话虽然只是广告宣传语,但你未必不能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它变成现实。” 寸步不让 第6章 最长的一夜 告别了临到最后都不忘画饼的婉姐,裴擒虎回到家中,认真做着最后的备战。 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委托,甚至熟客上门邀约,都被婉言谢绝。 他只向金纺酒家买了足供三天的饮食,而后便闭门不出,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备战。 与朱俊燊的约战,裴擒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他的硬实力要胜过对手,但谁也无法保证对方手底下就没有藏着几张底牌。 这些来自天劫武场的麻烦,从一开始就是瞄准他而来的,婉姐所说的敌明我暗的优势根本就不曾存在。那么就算朱俊燊再怎么是他人手中棋子,也不至于蠢到明知实力不济,还要下场出战。 不过,裴擒虎也没有过多挂怀对手的底牌,他从来都不擅长空对空的猜想,也从来不需要做过多的猜想。 他只需要挥动虎拳,将一切阴谋和敌人都悍然粉碎! 三日之后。 砰! 伴随胸中一股热流激荡,裴擒虎重拳轰在一只粗大的漆黑沙袋上,迸发出惊人的闷响。 无形的冲击波随之扩散开来,将院中积累的浮尘激荡而起,远方树梢上,几只惊醒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匆匆飞离。 虎拳之威可谓惊心动魄,然而首当其冲的沙袋,却只是安静地悬挂在树枝下,纹丝不动。 看着那层几乎没有留下痕迹的魔犀皮,裴擒虎轻轻点了点头。 力量恢复得很好,曾经因心绪紊乱而无法控制自若的力量,已经重新回归掌控。方才那一拳,所有的威力都径直贯穿了外皮,渗透到了星绵沙里,被那产自幽海的奇物吸收消化,几乎没有丝毫的外泄。 下一刻,裴擒虎小臂肌肉陡然膨胀,五指的指甲如匕首一般弹出,刺在沙袋上。 擅长消化冲击却不耐穿刺的魔犀皮顿时被捅穿,星绵沙从中流淌出来,只是和正常形态的星绵沙不同,沙袋中流出的沙子赫然呈现猩红的颜色。 这是沙子吸收冲击到了极致,即将蜕变的表现,一般而言,一只优质的沙袋,其中容纳的星绵沙可以让一个老练的拳师苦练10年而不破。 但是全力以赴的虎族拳师,只需要一拳就能让这沙袋来到极限。 以硬实力来说,他比在长城卫所戍边的时候更强大了,在长安城的颠沛流离虽然扰乱了他的心绪,却也淬炼了他。而当他终于逐渐解开了心灵的枷锁时,力量便得到了全面的升华。 如今,他的状态已经恢复到接近巅峰,无论什么样的敌人挡在眼前,他都有信心与之一战。 而就在此时,一只魔喜鹊飞到院门外,用长喙敲打其了木门。 裴擒虎轻轻出了口气,意识到出战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推开门,那魔喜鹊立刻扇动着翅膀,跳到他肩头上,发出喳喳的尖叫。 “嗯?我不需要带路啊?”裴擒虎有些奇怪。 喜鹊轻轻啄了下他的耳朵,然后抬起爪子,露出捆着的一张字条。 裴擒虎拆开字条,浏览过后便皱起眉毛:“婉姐又安排了别的节目?这个时候?” 字条上说,为了提高宣传效果,出战的两人需要搭乘奚车,沿着怀远坊巡回飞行,而后才会在斗场内集合,展开惊天的对决。 字迹是婉姐的字迹,纸条背面的无形标志也确认无误,但裴擒虎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他很快就甩掉了心头的些许阴霾。 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他此时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好,你带路吧。” 长安城的奚车,就如同这座城市的血管,四通八达连接着城中各个坊市。这些以机关驱动的交通工具,自由变换着水平行驶和攀爬模式,在长安那错综复杂的地理结构中穿梭自如,将乘客迅速而准确地送抵高低错落的目的地。 没有奚车,就没有长安的繁华。而长安的繁华又反作用于奚车,令长安奚车独步天下。时至今日,这长安城标志性的机关造物,所承载的已经远不止于交通工具这么简单。它就如同这座位于大陆中央的城市一般,热情洋溢地释放着象征文明的万丈光芒。 更快的速度、更高的稳定性、更复杂的功能性……长安城的奚车,能够从任何一个角度来完美地守护“机关之城”的荣耀,拥有着令任何同行也为止羞愧汗颜的卓越性能。 裴擒虎坐在奚车上,看着长安城内如火树银花的繁华灯火,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看到数十架奚车首尾相连,绵延数百米,搭载着上千人上下攀爬的壮观景象,曾恍惚出神,许久未能合拢嘴巴,而身边的长安人,则纷纷露出习以为常的微笑。 那份微笑中,洋溢着长安人的自豪。 时至今日,裴擒虎也已经成为了一名长安人,再不会对穿梭的奚车感到惊讶,一方面,他已经见识过更为宏伟壮观,直逼长安《机关律》许可极限的奚车长龙,另一方面,他也见识了长安人如何将独步天下的机关术进行充分的商业运作。 若是在偏远地区,一架高性能的奚车足以成为镇邦之宝,地位堪比长安花车。但在长安城里,奚车却格外平易近人,它们会在两侧以漆画绘制广告,内容从平康坊的明星舞姬到曲江坊诗人的妙手文章,从进口的华美丝绸到孟大叔的祖传酱肉,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而奚车行进在城中各个坊市之间,便将这些画面带给了沿途的长安人。 更有甚者,有的奚车根本就不以载人交通为目的,通体绘制了成百上千的密集广告,在长安城里穷尽坊市间的“经脉”反复巡游,一度造成长安人的精神污染。 而如今裴擒虎所搭乘的奚车,便是这样一架半广告性质的奚车,车内只有他一人,内部空间却宽敞地足以容纳平康坊的舞团热舞,其框架结构高大地如同奢华的花车。这种结构,当然不是为了让裴擒虎能在车中练拳,而是为了让奚车两侧能容纳更大的广告画面。 当奚车行驶在长安夜色中时,两侧的朱墨灯笼会点亮柔和却强势的红光,将漆画映得宛如明星皎月般醒目,再然后…… “云中强敌,步步进逼!” 奚车外,回荡着一个深沉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而伴随声音响起,奚车两侧那靓丽的风景漆画也随之动了起来,红黄相间的底色逐渐退去,从中呈现出一个三头六臂、眉目狰狞、似人似鬼的形象。而那狰狞的生物更上前一步,发出嘶哑的笑声。 “哈哈哈,长安城不过如此,我今日便要打遍长安!” 裴擒虎在车中见了,不由失笑,朱俊燊什么时候沦为这幅恶鬼的形象了?而且这三头六臂的恶鬼画,这几个月已经反复用了第三次了,婉姐看来是真的已经倾家荡产,连找曲江坊的画师约新稿的钱都没有,只能旧物利用了。 但奚车四周的过客却没这份司空见惯的余裕,见了“朱俊燊”的尊荣后,纷纷发出惊恐的吸气声。 毕竟夜色之下,一个漆黑的恶鬼扑面而来,那画面绝非任何常人能消受得起。所以随着奚车行进,两侧的骂声也不绝于耳,更有人直接提笔给鸿胪寺和虞衡司写起了诉状。 然而,与发生在地下斗场的喧闹相比,街上的喝骂声简直是温文尔雅。 —— 地下斗场,当身材魁梧的朱俊燊出现在场地一侧的瞬间,就被全场的惊恐呼喝声所淹没。 “我草这什么鬼东西!?我心脏都要停跳了!” “来救人啊,我爷爷好像猝死了!” “妈妈,妈妈!” “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等等你是谁家的倒霉孩子,我的宝呢!?” “靠,谁,谁在我裤子上洒水了!?” 沸腾一般的喧嚣声,随着朱俊燊的登场而轰然爆发在地下斗场中。 以至于这位紧握双拳,自信能打遍长安无敌手的高手,刹那间也有些惊疑不定。 自己其实是这么难看的吗? 直到他看到了伴随他出场而猛然被点亮的场内宣传画。 绘制在长安城奚车上的恶鬼像,以更加生动灵活百倍的姿态,呈现在斗场的地面、墙壁、天穹上。它们或者龇牙咧嘴、或者张牙舞爪、作势欲扑,身形虚虚实实,以假乱真。而伴随这些恶鬼的舞动,斗场内甚至隐约渗透出了一股恶臭逼人的血腥味,以及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汹涌而来的压迫感,比起奚车上的宣传画,强了何止十倍? 毕竟,这是婉姐亲自从稷下学院采购来的魔道染料,绘制出的画面已经超越了逼真的境界,达到勾魂夺魄的地步。 最早,这是一群单身的魔道学子发明出来为自己画老婆的,一经问世,立刻掀起了纸片人的热潮。而后来染料和画师都供不应求,纸片人价格也步步高企,一个品相上佳的纸片人甚至需要648枚稷下通宝,而寻常单身狗倾家荡产都难以买齐整套。 婉姐顶着如此狂热的市场环境,将有限的预算全部拿来布置场景,效果自然出奇的好,以至于地下斗场内一时间宛如百鬼夜行,观众的情绪也被全面引爆。 反而是正主被刻意藏在阴影中,无人关注。甚至朱俊燊那反光的光头,都显得毫不起眼。 虽然手段谈不上光彩,但婉姐却无疑是成功地朱俊燊可能享有的人气打压到了最低点,并成功地将“朱俊燊肆虐长安城”那恶鬼的形象,深深烙印到了众人脑中。 无论是事前对天劫一无所知的人,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暗中期待着这批新人能在长安逞凶,以便于自己浑水摸鱼的人,甚至是因为朱诗瑶的帅气表现而对天劫产生了兴趣的人,此时此刻都深深陷入了恐慌之中,只恨不得立刻有救苦救难的英雄从天而降,剖开黑暗,为众人带来光明。 而深谙人心的婉姐,当然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满足观众的胃口。 于是,在恶鬼的凶威酝酿到极致的时候,光明降临了。 “我裴擒虎决不允许你在长安放肆!” 随着一声虎咆,一记光明炽烈的重拳从天而降,粉碎了场内的千百鬼影。 “想打遍长安,先过我这一关!” 驱散了妖魔化的朱俊燊的鬼影的,是属于裴擒虎的矫健身影,这位星耀斗士的画像,以熊熊燃烧的烈火姿态呈现在了众人眼前,这一刻,哪怕是平日里对赌斗丝毫不敢兴趣的人,也不由得对这位属于长安的斗士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 “那就是裴擒虎?”一个和闺蜜一道来这里约会的姑娘,拉住闺蜜的手臂,细声问道。 “是啊,听说之前在斗场连胜21场,如今代表长安来迎战那个恶鬼……啧,本以为是斗场的人胡乱宣传的,但是看肖像画还挺帅的,待会儿买个他的周边***支持一下吧。不过,画像到了,他本人呢?” “是哦,但那个恶鬼好像已经出场了,裴擒虎呢?” 在人们的喧嚣声中,场中裴擒虎的画像依然璀璨生辉,却终归显得有些单调,相较于造价昂贵的纸片人,人们更期待有血有肉的英雄能亲身降临。 但是理所当然,婉姐不会那么容易满足观众的要求。 如果每一次英雄都能恰到好处的赶到,那英雄的价值岂不是大打折扣? 只有姗姗来迟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 只不过,裴擒虎的这个珊珊来迟,是真的迟。一直到场内气氛逐渐缓和,人们的心情脱离了惊魂方定,开始变为焦躁不安,那虎族青年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我说,好像快到比赛时间了吧,他还不来吗?” “不会迟到吧?话说真迟到了怎么算,自动判负吗?” “别想那么多,怎么可能迟到,就算迟到也是斗场主人故意设计的,饥饿营销嘛,据说是地下斗场的拿手好戏了。” —— “这又是婉姐的饥饿营销吗?有点过分了吧?” 与此同时,奚车上,裴擒虎看着车厢内的座钟指针已经指向了预计的选手登场时刻,也是不由好笑。 此时,他距离会场仍有不短的路,而这奚车却还在载着他朝相反的方向疾驰,仿佛完全不在乎乘客马上就要迟到。 如果不是裴擒虎已经亲身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刻意设计的迟到,恐怕早就跳车了。自从他豪取十连胜,成为婉姐的重点关注对象,他就很少准时出场了,婉姐通知他的登场时间永远比实际时间要晚一刻钟,所以眼下这一幕,也算习以为常。 只不过,再怎么习以为常,裴擒虎距离跳车,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作为地下斗场的星耀选手,他并不反对斗场主人做一些营销设计,无论是发行他的周边产品,还是要他偶尔迟到那么一时半刻,搞所有人的心态……裴擒虎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场比赛是不同的,这个时候搞饥饿营销,铜臭味已经有些让人作呕。 当然,真的为此恼怒,那就是自己搞自己心态了,等比赛结束后再去找婉姐算账吧……裴擒虎这么想着,轻轻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一场恶战,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状态万全。至于奚车外发生的事情,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然而不过多久,闭目养神的裴擒虎,意识中就忽然泛起波澜,仿佛是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石子,又仿佛是精美的玉器忽然绽裂。 他睁开眼,随即皱起眉:奚车的位置,未免太偏了。 就算是为了饥饿营销,故意让裴擒虎在赛前乘车绕圈子,也终归是该围绕着怀远坊周边。 选手登场预热的环节可以迟到,但是比赛正式开打,总不能继续迟到吧? 但现在,车外的景色已经完全不属于怀远坊,而是来到了远离坊市群的荒凉地带。 用荒凉一词或许略显偏颇,因为就在奚车两旁,便有整齐的灯火照耀着作为道路的长安经脉,此外还能看到鸿胪寺的巡夜人、辛苦经营夜市的货运商人,即便在夜间也是人来人往。 长安城内,哪里真有荒凉的地段? 然而这里终归离怀远坊太远了,远到裴擒虎已经看不到怀远坊的轮廓,而奚车非但没有调头的趋势,反而向相反的方向越行越快。 裴擒虎紧皱起眉头,抓过手边那只可以直接联系地下斗场的传音器,却发现传音器内悄无声息,早早就被人切断了线路。 而后,他又拉下座位旁边的紧急制动闸,果不其然,毫无反应。 “哼……” 裴擒虎立刻起身,大踏步地来到了奚车尾部的驱动室。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心中更是一沉。 长安奚车的机关核,堪称这座机关之城的不传之秘,每一个核心单外观上就如同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然而如今这枚艺术品,却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的橡皮球,伸缩、膨胀,状若癫狂。 从机关核中流淌出的能量,以不可抑制的洪流之势导向奚车的关节处,驱动着它越走越快,也越走越远。至于导航和刹车的机能,早已经完全瘫痪! 寸步不让 第7章 最长的一夜续 地下斗场的后台,一个身材高状的汉子战战兢兢地低头弯腰,细声向斗场主人回报着坏消息。 而在汉子对面,一个身材娇小,却气势惊人的女子,一脸怒容地瞪视着无能的手下,质问道。 “人还没到是什么意思!?” 汉子辩解道:“我真的是按照您的吩咐安排的奚车,还特意叮嘱了车行的人设置导航的时候不要绕太多路,照理说人早该到了。” “照理说?!如果什么事情都能照理说,我还花钱养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你……” 婉姐的怒气才发泄到一半,一声嬉笑就出现在耳畔。 “呵呵,婉姐,后台都是自己人,何必再这么惺惺作态呢,让选手迟到,吊观众胃口,调节现场气氛,这不都是你的拿手好戏嘛。这次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充分,我们就等着跟婉姐你发财了!” 婉姐的怒意随着目光向旁边扫去,一个珠光宝气的富商坐在软垫上,冲婉姐眨了眨眼,仿佛彼此早有默契。 婉姐只气得胸脯高高鼓起,最终却还是将火气强压下去。 为了筹备这次守卫长安荣耀之战,她所做的其实远不止倾家荡产……因为平日里倾家荡产的买买买实在太多,所以这次她还向其他坊市的富商们借了不少钱。 如今坐在后台里冲她眨眼的这位,就是她的债主,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特氏车行】的马大老板。这次大赛宣发的奚车,几乎全部来自马老板。 “马老板,比赛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 “哈哈,我当然不担心,婉姐你做生意的手段我一向是佩服的,只不过这种大赛你也敢玩饥饿营销……” 婉姐深深吸了口气,打算认真解释两句,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个心腹手下,一脸迷茫地踉跄跑来,在她耳边用颤抖的声线说道。 “老板,裴擒虎他……失联了,奚车联系不上,远程遥控机关也失效了,怎么都刹不住车,那奚车载着裴擒虎,似乎是越走越远了。” 这一刻,婉姐心中如坠冰窟,所有的侥幸心全都烟消云散。但寒冷的刺激反而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那挤眉弄眼的车行马老板,问道:“马老板,听说这次赌盘,有人在天劫武场的人身上下了天价重注,我们之前一直好奇究竟谁这么豪爽,不知马老板有没有线索?” 马老板笑道:“哈哈,婉姐你这话问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但是人家大老远跑来立威,要说背后没个主使,没个金主,我是万万不信的。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吗,既然你对自家的星耀拳师无比自信,那其他人下再多的注,也只是给你送钱。我这里先恭喜婉姐发财了。” 婉姐冷笑道:“说得没错,背后没有主使,我也万万不信。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有陌生人莫名其妙给我送钱。阿三,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后台的天花板上倏然落下。 婉姐说道:“把赌盘取消。” 这一下,整个后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不止是斗场的工作人员,就连做客的马老板都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婉姐。 婉姐辛苦筹备这场守卫长安荣耀之战,最大的盈利点就在赌局上,如今她取消赌盘,几乎注定血本无归,而且这个时点忽然宣布赌盘取消,她几乎是在得罪所有赌民! 片刻过去,婉姐身后并没有回应,反而马老板缓缓眯起眼睛,笑道:“婉姐,你这是何必呢?” 婉姐不予理会,只是回过头看着负责操控赌盘的阿三,质问道:“你没听到我说话?” 全身黑衣的阿三一脸为难:“老板,赌盘已经在坊主那里公证过,没法取消了。” “哦?我有跟你说过可以去找坊主公证了吗?” 阿三说道:“但是一般都是赌盘开设之前就要公证的……咱们已经拖得太晚了。” “所以,你说为什么我一直没让你去公证呢?”婉姐冷冷地注视着他,而后叹了口气,“阿三,你跟了我多久了?” “七,七年。” “七年啊,这七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辛苦你了。” “啊?这都是我应该……” 阿三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婉姐手掌心里忽然迸发出炫目的宝光,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的大脑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戳刺,意识顷刻间烟消云散。 伴随咕咚一声闷响,婉姐面无表情地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手下化作冰冷的尸体,而后收回了种在阿三脑中七年之久的【冰魄水晶】。 另一边,曾经游刃有余的马老板,已经面色铁青,他紧盯着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既是惊恐也是愤怒。 “李婉婉!” 婉姐说道:“放心,既然是公证过的赌盘,就算真的有诈我也会认到底的,不过,前提是你们也要懂得认账!” 说完,婉姐猛地将手拍在桌上,哗啦啦一阵脆响声中,一张镶金戴玉的书桌当场崩塌。 —— 哗啦啦! 那枚结构精致而繁复,宛如艺术品的奚车机关核,在虎拳的重击之下,如同玻璃器皿一般化作无数碎片,落在裴擒虎脚下。 而伴随机关核的碎裂,这辆一心向着远方,无论如何都刹不住的机关造物,终于发出一阵意犹未尽的呻吟,身躯左摇右摆,轰然坠落在夜色下的长安街道上。 猛烈的冲击将车厢内的大部分精美装潢都化为齑粉,而裴擒虎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紧握着双手,心中的怒意已是难以遏制。 显而易见,这当然不是婉姐的饥饿营销,而是一个卑鄙无耻的陷阱,有人恶意改造了这架奚车,让它载着裴擒虎远离斗场,以错过和朱俊燊的决战。 裴擒虎平生最恨的就是阴谋诡计。 当年长城卫所的戍边将士们何等豪情壮志?在苏烈的带领下,他们百战百胜,宛如不倒的高山,守护住了长安边境安宁,也守护住了卫所的荣耀。最终,却亡于阴谋诡计。 而如今,又是阴谋诡计,让他在开战前就陷入窘境。 看着脚下的碎片,裴擒虎又慢慢松开了手。 诚然,他以虎拳阻止了奚车的暴走,但没了奚车,他也就没了第一时间返回怀远坊的希望。 守卫长安荣耀之战的这一晚,也是长安坊市例行“移动”的时间,整个过程中,长安城会“经脉错乱”,坊市、街道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变换位置。非得是搭载了导航机关的奚车、又或者极端熟识地理的老人,才有可能辨别方位,找准路径。 而裴擒虎显然算不得老长安人,所以当他被逼无奈地砸掉了奚车的机关核心时,就注定了回归怀远坊的这一路要倍加坎坷。 时间有限,他必须抓紧了……好在他摧毁核心前就看得分明,奚车坠毁的地方虽然人迹不多,却有两个提着铜尺挎着钢刀的巡夜人。 长安城里,没有几个人能比这些鸿胪寺的巡夜人更熟悉地理,就算是在坊市移动,长安经脉错乱的夜晚,他们也能闭着眼睛前往任何一个他们想去的地方。 然而,当裴擒虎走出已成残害的奚车,准备去找巡夜人求助时,却见两个脸上青筋怒绽的中年人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一个青筋呈八字绽放的巡夜人,咬牙切齿。 “光天化日……不对,长夜漫漫……不对,众目睽睽……当着我们的面制造交通事故,蓄意伤害无辜群众,你这是完全不把鸿胪寺放在眼里!”另一个青筋呈井字绽放的人,则越说越是恼怒,直接拔出刀来。 “现在,举起双手放在脑后,然后蹲在地上!”八字筋怒喝道。 “胆敢反抗,格杀勿论!”井字筋将戒刀在身前一挽,顿时刀光如星,令人目眩。 而裴擒虎迎着刀光,只感到胸口憋闷,仿佛窒息。 巡夜人作为市井秩序的维护者,别的不说,勇悍绝伦四个字的确是当之无愧。他们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个人武艺尚在其次,面对任何强敌都绝不示弱,当机立断的勇气,才是稳定人心、维系秩序的关键。 当然,以上这些,是鸿胪寺对外的说辞,而如果套用李元芳的诠释,那么鸿胪寺巡夜人大概就是…… “任凭你是天王老子,他们也敢拔刀找茬的一群**,以后遇到了记得帮我揍他们。” 事实上,裴擒虎在长安城住了这么久,与鸿胪寺的人当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而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相处愉快。 比如先前他给商行货队押镖,就得到了鸿胪寺探员的大力帮忙——几个正在路边吃涮锅的探员,热心地给他指了一家炊饼做得极好的铺子,之后很长时间裴擒虎的主食都是从武老板那里买。 可惜巡夜人和一般探员,的确是截然不同的,能够行走在夜色下的长安,他们的实力和桀骜不驯在整个鸿胪寺都首屈一指。 裴擒虎并不想和这样的人爆发武力冲突,何况他如今还有求于人,所以面对井字筋的刀花,他耐心解释道:“这是误会……” 却不料他才刚一开口,井字筋的戒刀就长驱直入地刺了过来! 裴擒虎心下叹息,身体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任由那戒刀的刀尖堪堪停在他胸前不足一毫之处。 刀光冷冽,却连裴擒虎那毛皮坎肩的一根毛都没伤及,井字筋运刀之妙堪称化境。 然而井字筋见状却反而更加恼怒:“挺游刃有余的嘛!居然看得出我的刀路!?哼,长安虽大,有这份眼力的人也没多少!而这种人夜半乘奚车出游,又在大道上公然制造车祸,我看是对长安城治安的赤裸裸的挑衅!” 八字筋用铜尺轻轻敲打自己的手掌,点头道:“有理,有理,我们这是遇到大功一件了。” 裴擒虎听得只觉莫名其妙,只好辩解道:“我是怀远坊的拳师裴擒虎……” 八字筋顿时变了脸色:“知道你是裴擒虎!姓裴了不起啊!?” 井字筋则收起戒刀,有些迟疑:“妈的那个字真念裴?我还以为念非呢……” 八字筋转头怒视着同僚:“多读点书,少丢点人!哪怕去听听说书也好!” 而后八字筋又将怒目转给了裴擒虎:“这几天,你的名字我都快听到吐了,各个坊市群都有你的传单,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会讲你的故事,奚车上还会印你的广告……守卫长安城的荣耀,哈?面子可真大啊!比我们鸿胪寺加起来还大十倍了吧!” 井字筋也附和道:“合着我们这群领俸禄的探员都是酒囊饭袋,只有你们地下斗场的是好人!?要不是我们两个以前也在斗场混到过星耀上下,还真信了你的!” 裴擒虎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道:“既然你们也在斗场待过,就该知道这都是地下斗场为了引人瞩目而编的广告词而已。广告的事情能当真吗?怀远坊的孟大叔酱肉广告遍布全城,自称是长安第一酱肉,难道你们也要为虚假广告去抓孟大叔?” 却不料八字筋闻言只将眉头竖的更高:“孟大叔酱肉当然是长安第一!不然你给我找个更好吃的来?” 井字筋也连连点头附和:“你要找得出来,今日我们就放过你。” 裴擒虎听到这里,便不准备再浪费唇舌了。 哪怕是他这种并不长于交际,不太懂得人心算计的耿直性子,也听得出这两个巡夜人是在故意找茬。 理由?或许是他们看不惯魔种出身的星耀拳师最近的风光。也或许……这两个恰好在附近巡逻的巡夜人,和阴谋布置奚车的人,是同一阵营? 想到这里,裴擒虎也就放弃了求助巡夜人的打算,只想尽快摆脱他们。 所以他强耐着性子,做最后的辩解:“二位,今晚我真的有要事在身,与天劫拳师的决战就在午夜,我就算现在赶过去,时间也已经有些吃紧了。” 八字筋点点头:“知道知道,‘午夜决战,守卫长安’嘛,刚刚还有辆广告奚车在长乐坊那边违规行驶呢。我们当然知道决战就在不久之后。” “但是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井字筋冷笑道,“我管你是为了守卫长安,还是为了发财致富,你当着我们的面制造车祸,破坏长安治安,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当长安律法不存在吗!?” 裴擒虎说道:“车祸不是我造成的……” “你当我们眼瞎?!分明是你一拳打碎了机关核,这大家伙才一头坠落下来,那迸溅的零件差点就伤到无辜路人了!” 裴擒虎说道:“这附近哪有什么路人?” “伤不到人,伤到花花草草就无所谓了?!” 裴擒虎再次沉默,他从来也不是能言善辩的类型,和巡夜人这番东拉西扯,他已经腻了,而且他也分明看出来,这两个巡夜人是真的不想放他走了。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了。 “见谅。” 下一刻,虎拳咆哮,再不留情面! “好,暴力拒捕,就别怪我刀下无情了!”前星耀级高手井字筋怒吼一声,戒刀寒芒如月,勾向裴擒虎的冲拳! —— 与此同时,一抹如流星般闪耀的刀光,点亮在地下斗场。 刀光点亮的瞬间,斗场四周也响起了观众们的震天呼喊。 “杀了他,杀了他!” “刀僧无敌,钻石第一!” 场内,一名持刀的胖大僧侣,也微微勾起了嘴角,感到胜券犹如身前宝刀,正被他牢牢把握着。 作为莫入街斗场如今暂列钻石位阶第一的选手,他一直都在等待证明自己的机会,而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本该下场和天劫拳师恶战,守卫长安荣耀的那个人,莫名其妙不能出场,所以无奈之下,斗场只好按照赛前制定的规则,让本来负责暖场的人去支撑门面。 毕竟天劫武场挑衅的是长安城,而不是裴擒虎,只要能守卫长安荣耀,是不是裴擒虎并不那么重要。按照赛前白纸黑字立下的规矩,双方会各自派出4人,先输光的一方落败。 原先的计划里,前面的三场只是暖场,地下斗场会派出一些资历深厚的钻石级高手,与朱俊燊的师弟师妹交手。他们的胜负无关紧要,本质上只是暖场和才艺展示。真正的焦点之战是裴擒虎与朱俊燊。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裴擒虎的意外迟来,天劫武场也改变了策略,朱俊燊当先出场,根本不给对方暖场的空间。所以斗场被逼无奈,只好将本用来暖场的选手,当做正赛选手派上场去。 而“刀僧”,便是斗场无奈之下,拿来顶替裴擒虎的高手之一。 当他走上场时,四周的欢呼声,几乎让人以为他才是正牌选手,那个迟到的裴擒虎只是替补。 刀僧之名,在怀远坊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尽管他在钻石位阶停滞不前已经很久,但任何人都不会忘记他那一手赤阳神刀。他巅峰之时,曾以此刀斩断过星耀高手的手臂,而这一次他出场迎战朱俊燊,几乎开场就以手中宝刀压制了对手。 当他的赤阳光芒彻底笼罩全场时,那胖大的身影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反观被刀光笼罩,却仿佛无知无觉,不作任何反应的天劫拳师,俨然是不知所措,落入下风,这一刻,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刀僧本人更是不由喜笑颜开。 上场前,婉姐特意托人来嘱咐他,说什么“不要求胜,也不需要求胜,只要尽可能将比赛拖延下去,拖到裴擒虎到场,他的任务就圆满完成。” 现在看来,这斗场女主人,对他实在太轻视了! 何须拖延时间,何须什么裴擒虎?区区天劫,不过…… 然而下一刻,胜利的曙光与刀光一起,被一记朴实无华的重拳凿穿、粉碎。 —— 呼啸的虎拳,如同一阵毁天灭地的流星雨,以堂皇之势从巡夜人身上,连同他们的铜尺钢刀一道淹没。 在夜色中绽放的刀光戛然而止,两位身手高强,曾一度触摸到星耀级边缘的巡夜人,被千百计重拳轰击,只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列足有百节的奚车碾了过去,顷刻间就人事不知。 而苏醒以后,他们看到的则是十余张幸灾乐祸的同僚的脸。 “老八,输得够惨啊,脸都让人打歪了。” 八字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滚你妈的,老子天生脸就歪!” “老井,你的刀呢?” 井字筋闷哼一声:“不听话,扔了。” “啧啧,二对一,还让人打成这样,你们两个可是给我们鸿胪寺长了脸啊,以后兄弟们吃涮锅的时候,都只能假装不认识你们了。” 八字筋又骂:“你们这群王八吃涮锅什么时候记得过我们!?” “说真的啊,你们两个也不是瞎子,明知实力有差距,还要硬上?” 八字筋义正辞严:“废话,那兔崽子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一辆奚车砸下来,构成严重公共威胁,我们不当场拘捕他,怎么对得起手中铜尺和身上皂衣?!” “说实话。” 井字筋叹息:“有人举报裴擒虎危害公共安全,然后只要我们依法将他拿下,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然后他还付了定金。” “于是你们就这么被收买了?啧啧真是耻辱啊。” 井字筋又叹息:“那你们又是为什么来的?我记得今晚不是你们的出勤时间啊。” “哦,有人提前举报说这里会有严重的公共安全事件,只要我们及时赶来阻止,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他还付了定金。” 八字筋愕然道:“我靠,这明摆着是阴谋啊!你们还真来了?” “废话,如果阴谋发的钱比鸿胪寺还大方,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来?” 而话音刚落,一声轰然巨响,自遥远的坊市间滚滚激荡而来。 所有的巡夜人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寸步不让 第7章 最长的一夜终 轰隆隆。 沉闷的声响中,整个地下斗场开始微微颤抖,隔绝场地内外的透明能量屏障上忽而激起无数层波纹,仿佛激荡在观众心间。 不久前还疯狂地为下场迎战强敌的钻石高手大声喝彩的观众,不约而同失声。 因为就在他们眼前,那个传说中底牌更胜“刀僧”的前辈钻石高手“火炉大叔”,已经连同他那神秘莫测的法宝“红泥小火炉”一道,在朱俊燊的震拳之下四分五裂。 在刀僧惨败之后,人们就料到,今天斗场强推出来,用以顶替裴擒虎的三名钻石高手,根本不可能有胜算,如果裴擒虎真的不能及时赶来,这一场守卫长安荣耀之战,很可能会狼狈收场。 而有了刀僧的教训,后来者自然谨慎许多,开战后,火炉大叔就以红泥业火燃烧自己的血肉精气,构筑起一道缠人的防线,不求得胜,只求坚持得足够久。 而这位钻石高手,也真的拖延到了时间。 在前两场热身战都被速战速决的情况下,火炉大叔以一己之力将战斗时间拖到了接近一个小时!场面上甚至一度平分秋色! 火炉大叔以出人意料的表现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呼啸,而观众席中,也隐隐流传出裴擒虎即将赶到现场的传言。 然而,就在人们仿佛再次看到胜利的曙光时,朱俊燊却抓住了火炉大叔久战力竭露出的破绽,一拳震天地! 从胜利到尸骨无存,只需要一个瞬间,而现场情形之惨烈,甚至让很多观众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在尸骸狼藉的场地正中,朱俊燊那宛如冰雕一般冷漠不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 “好,这下,死掉的人就有三个了,你们无人可用,按照规矩,今晚的决战是我们天劫赢了。呵,长安城的劫数已到了!” 说完,这位身材壮硕的武者,甚至不屑于理会裁判的判定,径直转身离场。 而场地四周的观众们,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脚踩着火炉大叔的鲜血,一步步扬长而去。 场内的沉默维持了很久,而后轰然爆发。 “裴擒虎!” “这什么狗屁比赛,主办人出来受死!” “对啊,你们信誓旦旦一定能守卫长安荣耀的星耀高手呢!?派几个无能的杂役来送死,然后把决赛胜利拱手相让,你们是故意给长安丢脸的吧?!” 群众的愤怒,宛如嘈杂的暴雨,又如同汹涌的江河,接连三场败战,亲眼目睹三位颇有威望的斗场战士惨死,人们的悲愤已经酝酿到了极点。 作为这场失败决赛的筹划者,斗场主人自然责无旁贷。 然而本该出来承受怒火的人,却迟迟没有出场,仿佛在纵容怒火的蔓延。于是怒火就顺势蔓延,一路燃烧。 —— 看着眼前一路燃烧来的熊熊烈焰,裴擒虎再次握紧了双拳。 就在他眼前,一座古朴而方正的坊市高塔,忽然被一道天上流火所笼罩,那火焰如同神罚一般骤然降临,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高温和冲击,高塔顷刻间化为灰烬,而余温则将坚固的地面融化成流淌的熔岩。 冲击波与熔岩的灼热从高塔四下蔓延,阻断了所有去路,逼迫裴擒虎不得不停住脚步,然后步步后撤。 在好不容易摆脱了巡夜人后,裴擒虎几乎是靠着运气找到了一条通向怀远坊的道路,然而这条路却在他眼前就这离奇断绝。 隐约间,他感到那从天而降的火焰中,仿佛有一种熟悉的力量,一种看似不强,却能牵星引月的力量……但他却来不及去细细分辨了。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竭尽所能赶回怀远坊。 看着眼前越烧越旺的猛火,裴擒虎没有犹豫,调头就走。而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长安城那漫无边际的夜色吞没。 这一晚,震惊坊市的爆破发生了不止一次,而被惊动的人的规格,更是远远超乎了常人想象。与那些闻名已久的大人物相比,守卫长安荣耀的裴擒虎都要黯然失色。 他就像是一枚置身洪流的棋子,在棋手的摆弄下身不由己……尽管他一心向前,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干扰,逼迫着他逐渐远离目标。 —— 这一夜,长安宛如沸腾。 而莫入街地下斗场的沸腾之声,尤为激烈。来自前场观众的怒吼、叱骂声,穿透了几层厚重的墙壁,直抵斗场后台。 车行的马老板呵呵笑着:“所以,婉姐,婉老板,你不用过去看看吗?我怕那些愤怒的观众要把斗场掀翻掉啊。” 婉姐说道:“反正过了今晚,这斗场也就不属于我了……恭喜马老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就借助外人之力,将手伸到了地下斗场。” 马老板连连摇头摆手:“婉姐你不用这么套我的话,我一直都是那句话,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看客。只是不凑巧看到了一场老朋友的悲剧。不过呢,在商言商,咱们当初签借款合同的时候,约的很清楚,你是以斗场主人的身份为抵押,所以……” “所以恭喜你,过了今晚,莫入街的斗场就归你了,现在去把那些砸场子的人劝住,你还能保留一个完好的斗场。” 婉姐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反而让马老板忍不住眯了眯眼:“你真就这么放弃了?你经营多年的斗场,真要转给我?” 婉姐说道:“公证过的东西,无论是赌盘还是借款的契约,我都会认到底……但还是那句话,你,还有你身后的那些人,最好也学会认账!” —— 清晨时分,一身狼狈的裴擒虎行走在怀远坊那熟悉的街道上,那疲惫的脚步,宛如刚刚行走了一个人生。 昨夜,无疑是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在经脉错乱的长安城内,他迷茫地奔走至清晨,才终于见到了熟悉的怀远坊,金纺街。 这一切当然是反常的,因为一个人就算再怎么迷路,也不至于迷上一整晚。昨晚的长安,仿佛是被人刻意操控的棋盘,而他则是在格子里迷走的孤单棋子。 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从头到尾,他甚至连一个可以询问究竟的人都没有!过去无微不至照料他的尧天组织,也在昨晚离奇地没有现身。这让他对整座长安都感到陌生起来。 眼下,金纺街这熟悉的街景中,同样透着陌生。 街上行人依旧稠密喧嚷、怀远坊那包罗万象的生态也依然维持着旺盛的活力、人类、魔种、机关人随处可见,而其中更有不少是熟面孔。卖包子的孙姐、卖肉的郑小二、唱曲的蔡哥……都是老熟人了。 然而行走在这些老熟人中间,以往那亲切的问候声却已经消失不见。 人们依然会对这个星耀拳师投来关注的目光,但目光中却不是往昔的亲切和佩服,反而是疏离乃至仇恨。一时间,裴擒虎感觉自己仿佛不是行走在包罗万象的长安,而是在一个排斥魔种的荒野乡村。 忽然间,一个哭丧着脸的胖子,越过人群来到他面前。 裴擒虎看得分明,那是他在地下斗场的死忠粉之一,然而不及打招呼,他就被胖子一把就拽住了衣领。 胖子声音颤抖地质问道:“你还有脸回来!?吹嘘的时候说得自己仿佛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二十一连胜星耀高手天下无敌,守卫长安荣耀的重担都只能落到你身上,真到了开打的时候却逃之夭夭,任由外人耀武扬威,作践我们长安的脸面,你,你还是个人吗!?” 裴擒虎没有去反驳,也没有甩开这个胖子的手,他只是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到了浓浓的悲哀。 而胖子的质问,仿佛打开了无形的闸门,不久前沸腾在斗场中的恶言恶语,呼啸而来。 “裴擒虎!贪生怕死可以,别拖累其他人!去给火炉大叔下跪!” “浓眉大眼的,想不到却是个如此卑鄙的骗子!” “说不定根本是那些蛮子的内奸,我记得他来长安也没多久,还是个魔种……” 一时间,质疑和谩骂充斥着整条街道,让这个熟悉的地方变得越发陌生。曾经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前几天还会对他点头示意,报以微笑的人,此时却横眉怒目,高高挥起了拳头。 而就在恶意汹涌,即将彻底爆发的时候,忽然间人群中走来一个身材矮小,却存在感十足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皂衣,头上两只硕大的耳朵格外醒目。 正是大理寺的密探,怀远坊的常客李元芳。 看到李元芳出场,沸腾的民怨霎时间就熄灭了下去,这位大理寺密探再怎么平易近人,当他高举着腰牌之时,他也代表着长安城内最精锐的治安力量,人们完全可以从那矮小的身影中看到狄仁杰的影子。 李元芳手持腰牌,威严横生,之时他脸上那开朗的笑容却丝毫不改,他一路走,一路轻巧地安抚着民心。 “别这么紧张,我不抓人也不打架,继续包你的包子——不过别再用那种一点肉香都没有的冻肉了,难吃死了!” “还有你,浑水摸鱼偷人钱包,真当鸿胪寺那群火锅男是完全不做事啊?过几天等你自以为安全,去喝茶听曲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天而降打得你满脸开花了,所以识趣的就赶紧把钱包还回去。” “最后就是你!” 说话间,李元芳已经走到裴擒虎身前,却先是一把抓住了那肥胖中年的手。 “我记得你一直都是裴擒虎的死忠粉,从他第一次进入地下斗场开始你就在支持他。” 胖子闻言,顿时涕泪横流:“是啊,我从他刚来长安的时候就在支持他,想不到支持的却是这么个孬种!” 李元芳叹息道:“既然你支持了他这么久,就该知道他从不是畏战之人,更不可能有故意害人的心思。仔细看看你面前的人,看看他身上的斑斑血迹,漆黑焦痕,看看他那疲惫不堪的神色,你就算瞎了眼睛,也该看出他也是中了敌人的卑鄙陷阱吧?” “可是……” 李元芳又说道:“我记得你关注莫入街的地下斗场也有二十多年了,资历甚至比这一任的主人婉姐还要深,所以你动动脑子就该知道,地下斗场的老板,会故意安排这种戏码来恶心人吗?那几个天劫拳师不过是过客,你们才是斗场的长期衣食父母,他们会故意砸自己的招牌?他们乐意,我们还不乐意呢!知不知道这一晚上我们大理寺收了多少诉状说怀远坊的人丢了整个长安的脸?” “至于裴擒虎,他才刚刚连胜二十一场拿到星耀头衔,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有什么必要自毁前程吗?分明是那几个卑鄙的天劫拳师自忖实力不敌,才出了盘外招啊。整件事情里裴擒虎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和刀僧、蛇女、火炉叔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还勉强保住了命。现在他满身疮痍地回到家,你们这些家人就是这么欢迎他的?到底谁才是内奸?”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最义愤填膺的人也无话可说,只好偃旗息鼓,讪讪地退去。 胖子更是在良久的沉默后,羞愤难当地给裴擒虎猛磕头谢罪,若非裴擒虎伸手拉得及时,怕是胖子当场就要肝脑涂地。 待四周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李元芳才抓过裴擒虎的衣摆,笑道:“不请我喝几杯?” 裴擒虎点点头,叹息道:“的确该请。” 喝酒的地方就定在金纺酒家,柜台后的春娘非常体贴细致地给两人端上了最好的烈酒,裴擒虎和李元芳各自连饮了三碗,才打开话题。 李元芳说道:“之前提醒你的没错吧?那伙麻烦的人不讲武德的,知道赛场上打不过你,干脆就不让你进赛场。” 裴擒虎开门见山地问道:“幕后黑手是谁?” 李元芳闻言却是沉默,端着酒碗凝视着裴擒虎,良久,反问道:“你不知道?” 裴擒虎也是一愣,而后才意识到李元芳的反问意味着什么。 他裴擒虎在长安并不是孤家寡人,如果他到现在都还不了解真相,那很可能就是组织并不打算让他了解真相,而这其中的意味就很值得琢磨了,再联想到昨晚一整晚,尧天的同伴都没有现身,那么…… 他喝下了第四碗烈酒,沉默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一无所知。 李元芳同情地拍了拍裴擒虎的肩膀:“别想太多,可能在你的同伴看来,对你而言不知道真相才比较好。你想啊,如果你一开始就听我的,离那群云中人远一点,现在还不是逍遥快活?” 裴擒虎说道:“逍遥快活就一定很好吗?” 说话间,裴擒虎不由想起了长城卫所里的战友们,那群热血激昂的人们,如果是为了逍遥快活,那么根本不必在边关浴血,尤其是那些军中精锐,完全可以在繁华的城市享受更好的生活。 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裴擒虎同样没有。 李元芳说道:“坦白说,我知道的也比较有限,毕竟那群人藏得很深,一直到昨天才完全暴露出来,而且昨晚全城大乱,大理寺人手不足,我这种精锐干员也只能四处救火,水都没顾得上喝几口,更没时间找狄仁杰大人问明真相……总之,遥控天劫的人,好像是个代号‘蛇少’的家伙。” “嗯。” “等等,你这么一脸淡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裴擒虎说道:“仅限名字而已……所以,蛇少究竟是谁?” “我也想知道啊!”李元芳哀叹,“能遥控天劫武场的那群亡命徒,用膝盖想也知道所图甚大,关联甚广,这种人只要抓住一个,就能直接拉满我三年的工作绩效!可惜那人跑得太快,几乎是昨晚大局稳定之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目前所能知道的就是,天劫武场那几个麻烦人物,还有你,甚至包括婉姐,都只是人家棋盘上的棋子,这场万众瞩目的守卫长安荣耀之战,从一开始就是被人故意设计的陷阱局。” 说着,李元芳又感慨:“婉姐聪明一世,却也贪婪一世,明知可能有诈,还是义无反顾站在陷阱正中央,我看她这么玩,多半要惹来杀身之祸……” 李元芳的杀身之祸四个字还没说完,就见身旁的虎族青年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街尾。 “啊?这么性急吗,是我的提示给的太明显还是他变聪明了?但我话还没说完呢,李婉婉那个人,不用太为她担心的。” 之后,李元芳连续叹了几口气,一双大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直到柜台后面的春娘以相当严厉的目光瞪视他许久,李元芳才恍悟裴擒虎居然逃单了! “啧小老虎真这是变坏了啊……不过,这年头想当好人又谈何容易呢。” 一边说,李元芳一边在柜台上丢下酒钱,正了正自己的衣冠,踱步向着不远处,莫入街的方向走去。 “唉,真不想给那个女人擦屁股啊,希望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寸步不让 第8章 该来的迟早会来 裴擒虎大踏步地赶往莫入街,如同迷途的旅人奔赴绿洲。 李元芳的暗示,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了,这场阴谋里,婉姐或许不是主使人,但她一定是知情人。 所以,在联系不到组织同伴,或者说尧天组织并不希望他过多涉足此事的情况下,他也只有去找婉姐问明究竟了。 当他来到莫入街时,只看到数不清的人,满载着汹涌的情绪挤作一团,拥挤的人群不但填满了莫入街,更绵延到了周遭的十余条街道上,引起的混乱仿佛燎原的野火一般。而几十个满脸无奈的鸿胪寺探员,则各自站在屋顶、街角等地,勉强维持着秩序不进一步崩溃。 人群自然是因为昨晚那场“为长安增添羞辱的一战”而聚集。婉姐为了这场决战做了太多的宣传,以至于当晚前来观战的人已经遍及五湖四海……而观战的人越多,愤怒的人自然也越多。 人们虽然找不到离奇失踪、缺席决战的裴擒虎,却当然找得到莫入街的地下斗场。 有的人为了长安的尊严而来,有的人为了惨死的三名钻石高手而来,有的人为了倾家荡产的赌票而来,当然更多的人则是纯粹凑热闹找乐子。但无论如何,当这些人聚在一起时,就仿佛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火药桶一般危险。鸿胪寺的火锅男们能放下碗筷,也是因为事情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容不得他们轻忽。 而在探员们的努力之下,莫入街的混乱虽然一直没有散去,但也没有进一步酝酿生变,人群的耐性终归是有限的,只要再坚持个半天时间,待他们饿了累了自然也就散了。 可惜就在这个时候,足以引爆火药桶的火星来了。 裴擒虎赶到现场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引发多大的骚乱,直到那汹涌的恶意,如同洪水冲垮堤坝,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金纺街的人那么好说话,自己现在已成了满城之敌。 外围的人群最先发现了他,一个高大壮硕的大妈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放声高呼。 “是裴擒虎!” “那个逃兵?他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怕是准备和斗场老板商量如何瓜分赌资吧?” “别管那么多了,既然老板不在,抓住他让他带咱们去找赌场老板!” “等等他好歹也是星耀拳师,咱们这些人怎么抓他?” “怕什么,这里有鸿胪寺的探员,那裴擒虎敢还手,立马就要被鸿胪寺的人拿去涮锅!” 一个站在近处的探员听得大惊失色,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们刚有两个弟兄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凄凉……” “诶,那个探员大人说什么来着?” “说绝对把裴擒虎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凄凉!” “好诶,探员大人给我们撑腰啦,打死裴擒虎!” 几句话之间,莫入街的民愤就被轰然爆发,而裴擒虎对此实在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人潮涌动的同时,忽然从裴擒虎身边伸出一只手,拽着他倏地沉入地下。 下一刻,愤怒的民众冲来,却只看到一片平整无暇的地面,哪里还有裴擒虎的影子,最前面的人只觉得自己仿佛出现幻觉,不由停下脚步,而后面的人们却看不清究竟,只一个劲儿向前推搡。顿时人群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鸿胪寺的探员们不由连声哀叹,纷纷汇聚过来,各显神通驱散人群,扶持伤者。 —— 与此同时,地下暗道中,裴擒虎看着面前穿着黑色斗场制服,戴着黑色面罩的瘦小汉子,点点头道了声谢。 若没有这位常驻赌场的秘术师开通地下暗道帮忙,他想从容地从人群中脱身,还真不容易。 秘术师则摇摇头:“都是主人吩咐好的。” 裴擒虎问道:“婉姐人呢?” “逃债去了,这几天都未必回得来。” “逃债?”这个答案让裴擒虎感到惊讶却又理所当然。 秘术师坦言道:“昨晚你没能出战,损失最大的就是主人,她现在已经破产了。” “抱歉。”沉吟了一会儿后,裴擒虎还是说了声抱歉,“我要见她。” 秘术师说道:“主人说,如果你听了她的消息后,还能说一声抱歉,那就告知她的真实位置,她现在无踪巷。” 裴擒虎闻言,再度恍然:“原来她真的和书生是一对?” 秘术师笑了笑,却没敢回应,只是伸手拉开身旁的一个机关,从地下密道中又开启了一扇暗门,露出门后一条幽深的长廊。 “从这里走会快一些。” 裴擒虎惊讶不已:“她居然还修了通往无踪巷的密道?” 怀远坊的四大斗场,虽然处于同一坊市,但彼此间隔非常遥远——若非如此,也没必要将斗场拆成四个了。而在坊市之中开凿一条不为人知的连接两大斗场的密道,工程之复杂昂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想到婉姐这些年将莫入街斗场经营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再想起她那奢靡挥霍的性子,尤其是那金灿灿的猛虎像……这条密道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那我容先告辞了。” “祝您一路顺风。”秘术师一边说,一边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裴擒虎不由顿住脚步,面露讶色。 秘术师解释道:“主人破产后,便解除了我和她之间的主从契约,我为你指过路,便是自由人了。” “恭喜了。” “嗯,这些年一直在斗场服侍左右,也不知这自由的滋味究竟是好是坏,如果可以,其实我宁肯继续在主人手下做事。所以,祝您一路顺风。” 说完,秘术师的身影就融化在黑暗中。 —— 连接两大斗场的密道绵延曲折,裴擒虎一路行来,不断为这密道的能工巧思而惊叹,它就如同一条隐秘而坚韧的蔓藤,顽强地生长在怀远坊那结构复杂的地下世界中,又始终不为任何人所知。 这显然是婉姐真正拿来保命的底牌,是她最为走投无路时还能仰赖的后路。而路的另一方则是妙手书生的主场,那个虽然三年没有培养出星耀高手,却始终维持四大斗场的招牌不倒,不为任何人轻忽怠慢的地方。 只是,快要走完这条密道的时候,裴擒虎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这让他不由皱起眉头,浑身的肌肉也紧绷起来。 多年历练出的直觉发来了明确的警讯,这条密道的另一端,已经不再安全。 裴擒虎没有胡思乱想这份危险的缘由,只是默默提起戒备,确保自己能够及时应对任何变化,同时脚下加快步伐,很快就来到密道的尾端。 推开一扇轻轻垂下的卷帘门,裴擒虎看到了一片温暖的灯光,那是一个宽敞的厅堂,也是血腥味的来源。 他从门后一跃而出,从那似是而非的景象中判断出这是妙手书生的书房——他做客无踪巷时,曾被书生接待到这里。 身后遮蔽密道的卷帘门,实际上是一副从房顶垂到地板的书法,上好的宣纸上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与其背后的密道相映成趣。 只是屋中的景象,却让人趣不起来。 无数道杂乱交错的血迹,将书房涂抹得一片狼藉,挂在四面墙壁上的书画作品被粗暴地蹂躏成团团纸屑,书生最为钟爱的文房四宝已经散落在地上,然后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房间里发生过堪称惨烈的战斗,而战斗的结果也可谓一目了然——书生在自家主场里都甚至保不住他的宝贝。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刺耳的玻璃器皿的破碎声,以及一个女子的痛呼。 裴擒虎轻轻吸了口气,不由沉下面色,因为他已经听出那是婉姐的声音。 他一步便迈出了书房,然而出门的瞬间,门外一记刚劲有力的冲拳,便从侧面轰向他的太阳穴。原来门外正藏着危险的伏兵,一个身躯比他还高上一头的壮汉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门旁,只带裴擒虎出门,便狞笑着打出致命的拳头。 但裴擒虎却浑不在意身旁的威胁,仿佛漫不经心地动了动肩膀,颤抖了一下手肘,身旁的壮汉就悄无声息地倒飞出去,那副狞笑的表情上印着一只清晰的拳印,整张脸孔都在拳印的镇压下塌陷下去。 再一步,裴擒虎越过了这个重伤昏迷的伏兵,来到隔壁的宝库,终于见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天劫拳师朱俊燊正站在房间正中,那高大魁梧的身躯,令整个宝库都显得狭小了三分,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所在墙角的一对男女,仿佛猎手在检视陷阱里的猎物。 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妙手书生,以及挡在他身前,祭出最后一件保命机关——一只精致的水晶耳环,苦苦支撑的婉姐。 看到裴擒虎,婉姐不由瞪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也就在此时,她手中的防护机关忽然开始绽放裂纹,而被耳环投射出来的无形护盾也随之消解。 朱俊燊踏前半步。 这半步踏出,顿时地动山摇,仿佛他本人没有移动,移动的是整个世界。 偌大的宝库如同被巨兽以蛮力挤压,四壁和天花板同时呈现蛛网一般的裂纹——而打造宝库的却是金石相融的秘制材质! 踏步的余波尚且如此,那么藉由踏步来借力轰出的正拳,自有山崩地裂之势。在婉姐护盾消解,宝库四壁绽裂的时候,仿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这一拳。 但就在朱俊燊踏步冲拳的瞬间,他的面前多了一个矫健的身影,裴擒虎如鬼魅一般闪烁到他面前,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打出了一模一样的正拳! 两拳相撞,无形的波纹从中绽放,仿佛宝库在这一刻被分割为阴阳两界,而朱俊燊同一时间皱起眉头,那庞大的身躯竟在拳压之下迫不得已地向后退去。 这一次,移动的不再是整片天地,而是朱俊燊本人!天劫拳师无往不利的正拳,被人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正面破解! 朱俊燊垂下目光,看到自己那千锤百炼,坚逾金铁的拳头,此时已经皮开肉绽,淌出血来。而另一边,裴擒虎缓缓收回拳头,除了骨节处有些发白,竟是毫发无损! 然而明显占据优势的裴擒虎,却没有丝毫的乐观情绪,刚刚那一拳的确是他占了优势,但却是取巧的优势,他是恰好把握住了天劫之拳借力而未发的刹那,在朱俊燊的拳势最薄弱的时候,以最刚猛的虎拳将他轰了回去。双方虽然姿势相近,发力方式却大不相同,裴擒虎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自是在正面撞击中大获全胜。 但这大获全胜的战果,却不过是朱俊燊后退一步,拳头皮开肉绽而已。 这一拳之后,裴擒虎心中已经对朱俊燊的实力形成了轮廓,他果然比之前在斗场中完胜小厨娘阿水时表现的更强,无论是千锤百炼的体魄,还是那自由汲取天地之力的劫拳,都是生平罕见。他敢放言打遍长安无敌手,并非盲目自信。 若非朱诗瑶私下里对战郑力铭时,大大方方地运用劫拳,让裴擒虎看出了一丝“破绽”,刚刚他想要拦下朱俊燊的踏步正拳,也没那么容易。 而面对如此强敌,作为王牌的裴擒虎却没能及时出战,导致仓促间婉姐只能派出手下二流的高手迎敌,结果也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朱俊燊一拳受挫,却浑不在意,他甩了甩手,只见皮开肉绽的拳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 “你可是迟到了太久了。” 裴擒虎说道:“你已经赢得了想要的一切,何必再这么咄咄逼人?” “赢得一切?”朱俊燊的目光中登时溢出愤怒,“你不妨问问身后那个女人,我究竟赢得了什么!?” 裴擒虎没有回头去问婉姐,因为他在朱俊燊的双眼中,只能看到愤怒与贪婪。这种人赢了什么输了什么,都不值得在意。 朱俊燊见裴擒虎不予理会,便紧咬牙关,目光越过裴擒虎,瞪向婉姐。 “我最后问你一遍,赌钱,你交是不交!?” 婉姐说道:“该认的账,一个子儿也不少,不该认的账,你杀了我也不会认。那场赌斗里,我该付的早就付清了,现在我已经把斗场转手给了马老板,而赌盘以斗场的名义开立,债务自然随产权转移。你赢的钱,该找现在的主人去要了。” 朱俊燊怒道:“你的那个斗场根本一文不值!你早在开赛前就把斗场掏空了,所有的员工、所有的资料、所有的宝物、所有的人脉关系,全都没有留下。这么一个空壳子,你却拿去给车行抵押借出巨款!然后你又将斗场重复抵押来开设赌盘,现在马老板血本无归,哪有钱给我?” “呵呵,马老板自以为拿到地契和信物,就能成为斗场的主人,进而染指斗场联盟,这种小孩子一样的想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朱俊燊质问道:“所以这终归是你在使诈!” “使诈又如何?愿赌服输,可从没说过不能使诈。你们故意妨碍裴擒虎到场应战,又买通我的心腹,不经许可就找坊主去公证赌盘,这难道就不是使诈?但是这些盘外招我全都应了下来。裴擒虎到不了场,我就让三名钻石高手替代应战,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你拳下!我明知这赌局本不该成立,却还是将它执行到底。这就叫愿赌服输。” 婉姐这一番辩驳,只让朱俊燊咬牙切齿,怒火逐渐高涨,却又无从发泄。 婉姐又说:“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对马老板留了一手,但是如果他能老老实实与我合作,那么决战之后,我和裴擒虎赢下守卫长安的荣耀,他则拿走此战五成的实利,这是双赢之局。可惜他有眼无珠,企图染指不该染指的东西,那最终竹篮打水,也只能愿赌服输了,毕竟借款契约上的名字终归是马老板亲自签的,指印也是他亲自按的。倒是你,言必称劫数,仿佛自己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本质上却是输了不认账的小人。” 话没说完,就听宝库外传来一声怒斥。 “胡说八道!谁不认账了?明明是我哥大获全胜,你使诈抵赖不认也就罢了,还派人大肆污蔑我们!” 说话间,朱诗瑶迈着灵动的步伐走进宝库,随手便将一对重伤昏迷的男女丢到了裴擒虎脚下。 婉姐见了那两人,笑容顿时一敛。 那两人是她真正的心腹,远不是跟随她七年就背叛的阿三可比,这些年来这两人始终隐藏在影子里,为婉姐去做那些最为隐秘的工作,想不到却被天劫的人就这么抓了出来! 朱诗瑶冷笑道:“哥,现在很多地方的人都在谣传说我们买通车行,故意让裴擒虎错过决战,以至于不战而胜。这两人被我抓到的时候,正在和情报贩子商议污蔑计划。要我说,和这些狡诈小人真没什么可废话的,她不交钱,那就把她身边那个奸夫抓来逼她交!” 说完,少女便转头看向裴擒虎,先是咬牙怒瞪了他一眼,而后嘲笑道:“终于现身了?藏头乌龟当得真好啊!亏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有真本事的高手,结果却只是个给烂人卖命的小人罢了!” 裴擒虎默不作声。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说这一切都是误会,说他本人也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还是对朱诗瑶反唇相讥,指责他们天劫的人卑鄙在先? 又或者,问一问婉姐,这场阴谋,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吗?之前劝他出山时的那些慷慨陈词,都只是精心设计好的演技吗? 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让人一句话都不想说。而且,朱氏兄妹那咄咄逼人的态势,也让他懒得在此时多费唇舌。 一整夜的奔走已经很累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挡在婉姐和书生身前,然后抬起拳头,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战意。 寸步不让 第9章 寸步不让 朱诗瑶有些惊讶,继而雀跃:“哟,这是乌龟探头了吗?昨晚光明正大的较量你不敢来,现在却忽然有勇气了? 朱俊燊只是一声冷笑:“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用拳头来分结果,这也正合我意。” 下一刻,他再次向前踏出半步,只是这半步还没落实,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危机感迎面而来,他迫不得已收回脚步,将粗壮的手臂交叠在面前。一声震撼心脏的闷响之后,朱俊燊上身微微颤抖,浑身的肌肉如同活了一般蠕动扭曲着,将涌入体内的冲击力道缓冲消化掉,而下盘则安稳不动。 唯有印在小臂上,深陷到肌肉中的拳印,清晰地说明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隔空冲拳?”朱诗瑶在旁看得分明,眼中不由绽放惊喜,“虽然是个烂人,身手还真不错,哥,让我先会会他!” 朱俊燊放下手臂,脸色异常凝重,而后他沉沉开口,说道:“用不着,一起上吧。” “一起?”朱诗瑶大感诧异。 朱俊燊坦然道:“我一个人恐怕斗不过他。” “什!?行吧,哥你说了算。”朱诗瑶虽然有些诧异不解,但并没有质疑兄长的决定,只是扬起眉毛提醒裴擒虎道,“小心了烂人,我和哥哥配合起来,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哦。” 话音未落,少女的身影就在裴擒虎的视线中消失了。 而虎族拳师头也不回便向旁边侧步闪避,下一刻原先站立的那块金石相融的方砖就爆裂开来,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深坑。 少女的急袭,赫然有着异乎寻常的破坏力。 而朱诗瑶一击不中,脸上却更显惊喜:“反应好快!” 同一时间,她耳旁掠过一阵疾风,朱俊燊趁着裴擒虎侧步闪避,重心在半空之时,已经踏步向前,打出了他最为招牌式的绝学,天劫之拳。 但裴擒虎却不慌不忙,在半空中搬运气血,气守丹田,于是浩瀚澎湃的气息宛如千万条溪流汇聚大海,最终融汇成宛如实质的一颗“金丹”。与此同时,裴擒虎体外因气息的内外交感,形成一道无形而有质的护盾,恰好挡在朱俊燊发力的刹那之间。 砰! 一声不干不脆的闷响之后,裴擒虎的气盾被朱俊燊以蛮力凿穿,但他本人丹田气息却仍凝实而稳健,不为互感之力所动摇。反而朱俊燊再次后退半步,以消化反震之力。 实力的差距,的确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全力以赴的裴擒虎,各方面都稳稳超出朱俊燊一筹,尤其对气的运用如臻化境。若他当晚真的准时到场,与朱俊燊一对一的决战,那么必将在万众瞩目之下,战胜挑衅长安的妄人,成为城中的璀璨明星。 可惜事情没有如果,裴擒虎终归没能准时到场,而无踪巷地下的这场战斗,也不是一对一。 朱俊燊后退的时候,朱诗瑶便接手了攻势,少女踏步向前,以更凌驾于兄长的完美姿态,将她的拳头印在裴擒虎挡在胸前的手臂上。 失去气盾护体,虎族拳师终于被迫以血肉之躯来承受劫拳的力道,他在半空中倒飞出去,身躯撞在裂纹密布的墙壁上,顿时以他为中心的大片砖石簌簌落下。 但这情形虽然看似骇人,却实际上体现出裴擒虎精妙绝伦的卸力技巧,他几乎将所有的冲击都分散到了墙上,本身承受的极其有限。 只不过是小臂的肌肉上,还清晰地留着少女的拳印,一时半刻间竟消化不去。 “还你咯。”朱诗瑶洋溢着兴奋与欣喜地高呼起来,“然后是送你的!” 在少女的呼喝声中,却是朱俊燊直撞过来,这位体格更为壮硕的武者放弃了更为细腻的拳法,而是以肩膀为冲锤,以墙壁为铁砧,要将裴擒虎夹在中间全力锻打! 但就在朱俊燊冲势刚刚起来的瞬间,裴擒虎再次凝聚气息,将破碎的气盾重新共感成型,拦住了对手的冲撞。 这一次的时机依然是恰到好处,令朱俊燊的力气完全落到空处,险些当场扑倒。 但朱诗瑶的攻击却接踵而至,这一次她却是扫动长腿,宛如一口锋利而不讲道理的铡刀当胸扫过。只见一道深深的裂痕印在墙体上,砖石如同豆腐一般被切开。而裴擒虎则于千钧一发之际向旁边闪避,他的身形如风一般轻盈灵动,全然不受重力和惯性限制,堪堪在朱诗瑶的横扫到来前闪到了一旁。 只是脚步落地时,裴擒虎却不由捂住了侧腹。 那里豁开了一条虽浅却长的血口,朱诗瑶扫腿的余波终归还是伤到了他,而他最为钟爱的韧性十足的虎皮夹袄并没能保护好他。 而看着少女足尖上那亮闪闪的“余波”,裴擒虎面色更沉了几分。 “嘿嘿,不会以为我们真的只懂赤手空拳吧?”朱诗瑶收回长腿,又在袖口中抖出一双锋利的拳刃,从那闪烁的寒芒来看,绝非凡品。而从朱诗瑶的笑容来看,这下偷袭对她来说根本是光明正大,也稀松平常。 不过,裴擒虎的关注重点,并不是这个反复给他带来确实伤害的少女,而是那个略显狼狈,才刚刚找回平衡的朱俊燊。 开战后,他将七成的注意力放在了朱俊燊身上,护身气盾这种最强的绝活一直都是留给他,至于朱诗瑶的攻击则是随机应变……这实在是因为,朱俊燊的威胁要比他的妹妹更强得多。 天劫武场这一行人,明确以朱俊燊为首,当然是因为他的实力最强,之所以他几轮出手不能奏效,是因为裴擒虎耗费了更多的精力来应对。 如果被朱俊燊的正拳命中,后果绝不是小臂上留个拳印那么简单,更不用说朱俊燊那势不可挡的冲撞。裴擒虎被朱诗瑶连番损耗,只是他理性地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受伤更少的方案。 但这种局面显然是不可持久的,对方只需要轮番进攻,哪怕朱俊燊的所有攻击都被完美化解,朱诗瑶造成的伤害累积起来也足以拖垮他。 而这兄妹连绵不绝的攻势,裴擒虎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可供利用,只能坐视局面不断恶化。 或许是整夜的奔劳拖累了体力,也或许是阴谋环环相扣的局面瓦解了他的斗志,虎族拳师的确感到自己的双拳远比以往沉重,一身精湛武艺也越来越难以圆转如意。 他能做的,只有勉力支撑下去。 —— 勉力二字,在生死之战中自然是浸泡着献血,当裴擒虎决定勉力为之的时候,几乎就等于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当然不是他敢轻视自己的性命,这不过是从长城卫所,甚至更早以前就培养出的习惯。 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不怕死。而与天劫兄妹的战斗中,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畏惧。 嗖! 朱诗瑶双手持着一只竖笛般的吹箭筒,猛力吹动,顿时一声锐器滑破空气的尖哨声在裴擒虎耳畔炸响,鼓膜的疼痛让他不由偏了下头,而几乎同一时间,朱俊燊的踏步正拳迎面而来! 而这一次,由于鼓膜受创,裴擒虎一时感到平衡失调,竟来不及再次调用气盾打断对方的冲势,而眼见朱俊燊的身影倏地消失,又倏地闪烁到他面前,拳风已如实质一般压迫而来……这个时候,正面对抗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裴擒虎猛然拧身,胸口与对方的正拳堪堪擦过,同时他伸出手肘夹住朱俊燊的手臂,借着拧身之势,生生将对手甩了出去。 朱俊燊的庞大身躯撞到墙上,引得整间宝库都震颤不休,然而他本人却恍若无事地甩了甩手臂,只听一阵骨骼碰撞的咔嚓声响后,被裴擒虎拉脱臼的关节竟在肌肉的挤压下自然恢复了。 另一边,裴擒虎的胸口却留下了一条醒目的血痕——哪怕只是与劫拳擦过,余波依然渗透到了他的体内,造成了一定的内伤。 当然,以虎族魔种的体魄,这种程度的擦伤根本无足轻重,他虽然还不至于像朱俊燊那般,有瞬间痊愈的秘法,但轻伤却丝毫不会影响战斗力,只会激发他的血性,让他越战越强。 可惜这一战中,裴擒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激情。他只是冰冷地执行着身体内经过无数次训练和实战积累出的经验指令,如同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关傀儡。 而没有了热血的加持,积累在他身上的伤势,就只会让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逼近败亡。 砰! 终于,在兄妹二人再一轮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攻势中,裴擒虎终于维持不住那摇摇欲坠的平衡,被朱诗瑶一拳打在胸前。而他反击的虎爪却被对手轻巧地避开。 这一拳之后,裴擒虎身形只是微微晃动,仿佛受创微乎其微,但他胸口处被正拳擦出的血痕却陡然变得漆黑如墨。 朱诗瑶的劫拳虽然不如兄长,但内爆之力同样不容小觑,裴擒虎结结实实吃了一拳后,内伤不言而喻。 朱诗瑶露出猎物终于得手的表情:“烂人,坚持这么久算你厉害,不过现在你劫数已至,还是乖乖躺下吧。” 朱俊燊却沉默着上前一步,丝毫不打算让对手有机会躺倒,或者说,他只能允许对手以一种方式躺下:变成尸体。 裴擒虎状态已经下滑太多,即便是单对单迎战朱俊燊也很难再有优势,更何况朱诗瑶笑归笑,当兄长选择不留余地的时候,她立刻就跟了上来。 危急时刻,却听一声玉石碰撞的脆响,一道碧绿色的光罩点亮在裴擒虎身前。 婉姐带着一丝惨笑,将自己最后一件保命的法宝祭了出来,这进口自稷下魔道学院的至宝,拥有近乎要塞城墙一般的防御力,虽然是消耗品,却能换来主人一条性命。 现在,婉姐将这条命留给了裴擒虎。 “我们就算拿着它也跑不掉了……你却不用为我们搭上性命。” 裴擒虎沉默着,心中却有些无喜无悲。 婉姐的宝物是货真价实的,有了这碧玉护体,他的确有足够的把握从兄妹二人手中逃走……但是他会逃吗? 他逃了,婉姐和妙手书生就是死路一条。而他不可能看着两人死在眼前,死在天劫的人手下,这也是他最初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 那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婉姐会不知道吗?她将保命的法宝用在裴擒虎身上,是真的希望他一走了之吗?若是如此,她为什么不在最开始,裴擒虎状态最好的时候用呢? 裴擒虎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容易胡思乱想,但这些想法却始终盘桓不去。 另一边,朱俊燊和朱诗瑶看到裴擒虎身上的绿光,也暂时停止了攻势。 精通百般武艺的朱诗瑶,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只漆黑的尖锥,朱俊燊则活动了一下筋骨,令浑身骨骼发出连串的脆响。 宝库门外,几个高大的身影默默走来,那是其他的天劫武者。 裴擒虎虽然得到了宝物护体,但是局面却丝毫没有好转。 兄妹二人不再出手的原因,也是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有利,一旦他们判断可以轻易结束战斗,那么他们就会来结束战斗。 而裴擒虎始终一言不发。 朱诗瑶忍不住问道:“烂人,你真要为身后那两人死战到底?至于吗?” 朱俊燊也维持了沉默,他的心思比妹妹要深沉得多,也狠辣无情得多,但此时却仿佛真要给裴擒虎网开一面。 但裴擒虎却没有点头的打算。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婉姐和妙手书生面前,缓缓抬起拳头,笔直地瞪视着自己的对手,寸步不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坚持,裴擒虎心中很清楚继续打下去的结果,也很清楚身后那两人固然不是坏人,却也绝对不值得他死命相保——裴擒虎从不会去保护阴谋家! 但此时此刻,他也绝不会抽身而退。 恍惚间,裴擒虎脑海中绽放了一点光,照亮了一片业已模糊的记忆。 那是在长城上,他与刚刚认识的战友们并肩而立,面前敌潮汹涌。 那个时候,还是少年的裴擒虎便已经很清楚,长城后面的繁华世界并不都是美与善。那些花花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们,安然享受着长城内的和平,将一切美好都视为理所当然,而将守卫边关的人视为累赘。 卫所收到的补给品总是良莠不齐,将士们在米面中吃出沙土是家常便饭,甚至饷银都经常被克扣得七零八落。 而卫所里的好儿郎们,却要豁出性命,为了那些浑浑噩噩、刁钻刻薄、阳奉阴违而战。 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退缩过。 而要问缘由……因为这就是戍边将士的职责和宿命。 那些庸人和恶人可以将渎职视作理所当然,可以将职责和宿命当做笑话,但世上总有些人,拥有坚定的信念乃至信仰。 裴擒虎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一路成长起来的,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的归宿就在长城外的黄沙之中,在长官和战友的熏陶下,他无比向往着马革裹尸还的生涯。 但是,那种不惜牺牲的热忱,最终却被阴谋玷污。 裴擒虎终归没能用自己的双拳守护住他想守护的一切,而现在,站在婉姐和妙手书生面前,他却隐隐有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同样是强大而歹毒的敌人,同样是不那么讨喜却需要守护的身后人,同样是一环套一环的阴谋诡计,如棋子一般的孤立感。所不同的是,他身边不再有生死与共的战友。 那些亲如兄弟的人们,恐怕再也难以见面了。 下一刻,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绽裂,一种莫名的冰冷情绪,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膨胀。 与此同时,朱俊燊也直觉到了危机来临,他转过头对着妹妹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裴擒虎已经化作一团风暴席卷而来。 他身上依然亮着绿色的光芒,在法宝的能量耗尽之前,本体便是刀枪不入。朱俊燊自然不愿与之正面缠斗,一方面摆开防御的架势,一方面则等待着他那个更为机灵的妹妹寻找突破的机会。 朱俊燊脑中的念头才刚刚开始转动,就感到呼吸有些压抑,那碧绿色的风暴,显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凶猛。 而本该在后方牵扯的朱诗瑶,也带着一脸惊诧匆匆拦截过来。 下一刻,朱俊燊便迎来了裴擒虎的暴怒冲击,一声镇魂夺魄的虎咆在他脑海中陡然炸响,他惊愕、呆滞,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拳势,就感到自己被惊涛骇浪所吞没,意识也随之恍惚。 “哥!” 朱诗瑶略显慌乱的声音惊醒了他,朱俊燊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同门师弟师妹们正拼死抵在前方,将那怒涛一般的碧绿光芒阻隔开来。而朱诗瑶正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向后退去,一手垂在身侧,修长的手臂上鲜血淋漓。 显然,在他意识恍惚的时候,是所有人齐心协力将他救了出来,而代价则异常沉重。 砰,砰! 接连两声血肉破裂的闷响,挡在裴擒虎面前的两名天劫拳师似破布一般向左右飞去,在半空中身体便呈现撕裂的惨状,鲜血与内脏似染料一般泼洒。 而透过血雨,朱俊燊看清了敌人的样貌。准确地说,那已经不再是“人”,身染碧绿色的裴擒虎已化身魔虎,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狰狞! “跑……” 下意识的,朱俊燊想要伸手推开妹妹,让她独自逃跑。 在看到碧绿色的魔虎时,朱俊燊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劫难逃,敌我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无法用数量填补,兄妹二人无往不利的配合,在那锋利的爪牙之下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尽管这魔虎变身必定无法持久,但又有几人能坚持到它变身结束?他的两位师弟都不是庸手,一对一的较量中往往让天赋异禀的朱诗瑶也感到棘手,可是面对那狰狞的魔虎却连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下来。 他们这一次实在是惹上了不该招惹的对手,长安城的明星拳师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真正在劫难逃的是他们这些天劫的武者。而这个时候,什么名声财富都无关紧要,他必须为这一脉的传承保留火种! 而相较于他这个一力肩负起一切,因而变得心思深沉,不择手段的哥哥,那个始终热忱于武道本身的妹妹,无疑更适合活下去! 所以就算牺牲自己,他也要推开朱诗瑶,让她趁着还有一线生机,逃得越远越好。 然而下一刻,朱俊燊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没有手了。 那双经历过数十个寒暑,锤炼了近万个日夜的强壮手臂,已经齐肘而断,仿佛是被人用削金断玉的利器劈砍,截面近乎光滑。 而一时的错愕,也让兄妹二人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承载着无尽怒火的魔虎已经咆哮着扑到他们面前。 寸步不让 第10章 罢了 “够了!”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响起,与此同时一轮飞刃宛如闪电一般划向裴擒虎。 魔虎的冲势被这轮明亮的闪电所打断,身躯庞大的猛兽在半空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灵巧,以违背重力与惯性的姿态凭空折返,避开了飞刃的切割。 下一刻,一个矮小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半空,伸手接住了飞速旋转的飞刃,而后将其抵在身前,仿佛是持着一面锋利的盾牌。 那人拥有一双硕大的耳朵,一张稚嫩如少年孩童的面孔,只是这张脸上却写满了凝重。 “好家伙,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才半个时辰不见,就隔了物种啊。” 李元芳语气仍是活泼轻佻,但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他拿出飞刃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将全力以赴。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真想死在这里啊?虽然你们和蛇少勾结,对长安图谋不轨,死有余辜,但我们还没对你们进行审讯呢,顺便你们两个身上还刚挂上了大理寺的内部悬赏,我下半月的饭费就指望你们了。” 李元芳说完,却发现身后的动静有些不对,他动了动耳朵,才意识到朱俊燊已经没了气息。 他来的终归还是晚了一步,方才他以飞刃救人,虽然逼退了裴擒虎,但是魔虎凌空转身时,却将那钢鞭似的尾巴扫在了朱俊燊的太阳穴上。 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气,将飞刃握得更紧。 真是一不留神,内部悬赏就少了一多半……那么,他就只有加倍珍惜剩下的一小半了。 只不过,这种狭小空间里的近身缠斗战,对他而言极端不利,对手是极端擅长近身战的裴擒虎,而需要他保护的对象,却是和阴谋家勾结,企图对长安不利的天劫残党。 不过身为大理寺密探,职责所在,他也没得选了。 另一边,化身魔虎的裴擒虎自半空落地后,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忽然出现的敌人身上。 敌人虽然身形矮小,但那异乎寻常的强大却远不是朱氏兄妹可比,即便他直觉自己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占据优势,也不愿轻易出手。 “吼。” 魔虎发出威慑的低吼,希望对手能知难而退,他锁定的目标始终是天劫的武者,而非大耳朵的大理寺探员。 李元芳则呵呵轻笑,干脆地将飞刃的一角插入地板,示意寸步不让。 朱诗瑶已经逃开了,但逃得还不够远……何况让这样一头凶恶的魔虎跑出地下斗场,对整个怀远坊乃至长安城都是重大威胁。 所以他决不能退。 李元芳已经做好了拼命的打算,在一个不利的战场上面对一个超乎预期的强敌,不拿出拼命的觉悟就只会送命。 只是,心中越是决心坚定,他嘴上的表现却反而越是轻松,死战在即,他反而有心思和裴擒虎搭话。 “当年你也是这样守护边关的吧,听说你们在卫所戍边的时候,时常连饭也吃不饱,薪饷更是没领到全额过,但是外敌入侵的时候,却个个死战到底,没有一个逃兵……呵,我们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总不能让你们专美于前,偶尔也要拼拼命了。嗯,但愿狄仁杰大人这次给的补贴能多一点,他说要我来给地下斗场联盟,可没说这残局会这么难收拾啊!” 然而下一刻,碧绿色的风暴中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饭还是能吃饱的。” 李元芳惊讶地看到那头凶恶的魔虎几乎在转眼间就变回了人形,那斑斓的虎皮化为夹袄裹在胸前,上面依然残留着与朱氏兄妹交手时留下的伤痕。 仿佛魔虎肆虐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裴擒虎微微垂着目光,又说道:“虽然后方运来的补给永远缺斤短两,但我们总能就地取材,填饱肚子。人们只以为长城外是一片荒芜的黄沙,其实那里满是宝藏。” 李元芳愣了很久,才追问道:“薪饷呢?” “总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裴擒虎说完,便抬起目光,摆了摆手,“多谢了,我没事了。” 李元芳皱起眉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真没事了?” “嗯。” “诶唷,那我就放心了。”李元芳说着便塌下了肩膀,浑身气势也为之一泄,“大理寺那点薪水可不值得跟你死斗啊。” “……抱歉。” “用不着。”李元芳摆了摆手,“那些人甘愿作阴谋家手下的棋子,又亲身走上棋盘,早就是死有余辜。何况他们挑衅在先,你只是正当防卫。至于我,不用和你死斗就能领一次补贴,也算赚到,虽然你要是能手下留情,不杀那个朱俊燊,我的补贴还能再多一点……总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必要说抱歉,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还是晴朗的天。” 说完,李元芳便收起飞刃,转身离去,只是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说道:“睡醒以后记得请我喝酒,然后别想太多,更别自寻烦恼。” 李元芳的话当然是出于好意,但裴擒虎却没有回答。 别想太多,不要自寻烦恼……说起来的确不错,他的确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睡上一觉,待婉姐重新掌握局面后,再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他依然是那个地下斗场的星耀传说,依然会在闲暇时候奔走在长安的各个坊市中,打探那永远也打探不清的边关秘密,依然可以满腔热血地生活在阳光下。 而就在此时,身后也传来婉姐的声音。 “阿虎,这次的事情多亏你了,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 裴擒虎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打了。” 婉姐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你是担心自己的风评不佳?我已经让人联系各大舆论,为你洗刷清白了。有他们出力,现在的不利局面随时可以逆转的!你才刚刚晋级星耀,前途大好不要就这么放弃啊!” 裴擒虎说道:“正因为前途大好,所以我才不能再沉浸其中了……婉姐,过去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说完,虎族拳师转身而去。 婉姐还想挽留,却被书生抓住了手。 “够了,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就别再勉强他了。” “又不是害他!”婉姐咕哝了一声,终归没再坚持。 只是不由心中惋惜,恐怕短时间内,地下斗场再也难有裴擒虎那么闪耀的明星了。 长安之大,高手如云,但最顶尖的那些人却很少愿意在斗场现身,更遑论常驻。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几个天劫拳师耀武扬威,无人能制。 裴擒虎无疑有着最顶尖的实力,若是善加培养很可能取代星女士成为斗场之王,可惜他终归没有止步于此。 —— 没有止步于斗场的裴擒虎,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而院中比先前多了一人。 公孙离坐在小桌旁边,看着裴擒虎的满身疮痍,顿时惊讶地起身:“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弈星说你在【独五】阵中应该很安全才对啊!” 裴擒虎刚要开口,就见公孙离已经变戏法似的从伞中摸出了一只药箱,开始准备为他包扎伤口,涂抹药膏。 看着眼前这位同为魔种的女子,裴擒虎心中的些许怨意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疑惑。 “昨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要破坏长安,威胁组织,师父命弈星牵头应战,他和敌人博弈许久,昨晚以长安城为棋盘正式展开厮杀,最终大获全胜。不过对弈期间,我们也没有多少余力,弈星就将你置于独五阵的盲点之中作为保护,虽然可能会害你跑一整晚的路,但至少不会受伤。” 公孙离一边给裴擒虎的伤处包扎,一边理所当然地说出让人瞠目的事。 裴擒虎消化了一会儿,问道:“云中的事……” “不清楚,那个蛇少被弈星逼到绝路后,体内忽然点燃魔火,转眼就灰飞烟灭了。弈星说他也只是棋子,真正的棋手输了这一阵后,就干脆将他舍弃掉了。所以他身上的线索也随之断掉了。” “这样啊。”裴擒虎有些失望。 “不过,弈星说他们迟早会再来的,师父也要我们做好准备,迎接未来更严峻的挑战。说不定到时候就会有你想要的线索出现了!” “但愿如此吧。” “好啦,伤口处理完毕,好好休息几天,等地下斗场把风波的余波处理完,你就可以继续续写你的不败传奇啦。” “我已经退出斗场了。” “啊?为什么?” 裴擒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我来长安,不是为了享受那些虚名浮华的。” 公孙离说道:“你也可以当成是一种修行啊,不断迎战强敌,磨砺自身……” “那并不能算是修行,更不是我需要的修行。”裴擒虎低声打断道,“那种修行,不过是浮于表面,就算修行到极致又能怎么样,一路连胜成为斗场王者,打败星女士铸造个人传说又能怎么样?就算我真能打遍长安无敌手……再有蛇少那种人出现,我还不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公孙离连忙辩解道:“你是怪弈星把你排除在外吗?不是那样的……” “我没有怪他。”裴擒虎叹道,“虽然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但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考虑。我一向厌恶那些阴谋算计,哪怕是自己人的阴谋算计也不例外,所以他才要我别走上棋盘,徒增烦恼。只是,不上棋盘,就只是棋子。” 说着,裴擒虎握了握拳头:“我一直认为,我的长官苏烈大人,可谓武人的极致。他或许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是我最为崇敬的武者。然而即便是他,面对来自背后的阴谋诡计,依然会力不从心。而我呢,就算在地下斗场连胜二十一场,遇到最重要的决战时,却连登上赛场都做不到。” “那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化形的正确方法。” “诶?”公孙离惊讶万分。 裴擒虎无法自由变身的问题,在他初加入尧天组织的时候,就已经广为人知,热心肠的公孙离还帮他想了不少办法,做了不少可能有帮助的药膳,然而都于事无补,裴擒虎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实力与日俱增,但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却始终陷入沉睡。 而现在,裴擒虎却说他找到了自由变身的方法? “嗯,我想我之前一直找错了方向,我以为是我努力的不够,是我心中的愤怒不够,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虎,从来不是以极端情绪驱动的生物,它们凶猛而谨慎,强大而聪慧。越是成熟,越是稳重,它们山中隐居,超然审视着山中万灵,只有这般超脱的心态,才能真正掌握虎的力量……所以,师父当初要我能自幼驾驭变身能力后再参与行动,其实就是在提示我,只有跳出棋盘,才能真正驾驭血脉中的力量。可惜,我却始终没能领悟师父的意思。” 公孙离说道:“现在领悟到也不迟嘛,不过,跳出棋盘以后,生活会变得很辛苦的。” “那又何妨?” 裴擒虎笑了笑,目光不由变得悠远而锐利,宛如一头蛰伏的猛虎。 —— 怀远坊酒家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环形大柜台,柜里面满满备着各式好酒,路过的行人可以斜靠着柜台,随买随饮。 作为长安城最为喧闹的生活坊和魔种聚集区,怀远坊有着最为形形色色的住户和过客,所以总能迎来各式各样的惊喜。 这一日,【金纺酒家】迎来的惊喜名叫裴擒虎。 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明星拳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他就和他的传说故事一般,随着那虎头蛇尾的“守卫长安荣耀之战”变得沉寂。 很多人都在好奇,他之后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因为人们虽然知道他还住在原先的小院,却很少在见到他去斗场,甚至也没怎么见他去行镖,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了游手好闲之徒。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的好奇心也就淡了。 长安之大,每时每刻都有新鲜的传奇故事,人们永远不会缺乏关注的焦点。 但柜台后的春娘并没有忘记他。 裴擒虎才走到柜台前,一碗温热的鲜奶就被端了出来。这让旁边的酒客看得啧啧称奇。 金纺酒家的鲜奶从来都只卖给一个人,但那人明明很久都没来过,怎么春娘却能提前备好鲜奶等他? 好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喧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花车来咯!平康坊的花车!” 相较于长安最负盛名的花车,区区过气拳师和一碗鲜奶自然无足轻重,人们很快就抛下裴擒虎,赶去看花车。然后为那个远在数百米外的窈窕身影究竟是公孙离还是杨玉环而争执不休。 喧闹之中,裴擒虎两口喝完了鲜奶,捻了捻手指,对春娘微微一笑,简单的动作中,已经完成了重要的信息交换。 师父安排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圆满收官,而他想要的线索,也被组织整理出来,交给了金纺酒家的春娘,做成字条后塞在碗底交给了裴擒虎。 很少有人知道,金纺酒家其实是尧天组织的眼线,甚至裴擒虎都一度被蒙在鼓里,因为那时候的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看着远处那逐渐远去的华丽花车,裴擒虎很清楚组织接下来又要开始忙碌了,而作为组织的一员,他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偌大长安,繁花似锦,但这一切的美丽,都来自无数人的默默守护。 大理寺、鸿胪寺、虞衡司、街头行侠仗义的侠客……当然,还有尧天。只不过这些人的努力乃至血泪,往往不为人知。 裴擒虎在失去边关之后,也曾经一度懵懂,但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为何而战,如何而战。 放下碗,他转身顺着人群走向花车,也走向下一个战场。 年轻人的背影依然魁梧而刚健,脚步依然沉稳有力,只是行走间,肩上背负的东西却仿佛比以往沉重许多。 离梦长安 第一章 失踪(英雄:公孙离,作者:油爆香菇) 长安城,东南门。 昨夜的喧嚣热闹还未完全褪去,崭新一日又在这座城池拉开帷幕。 卯时刚过,晨曦初露,长安城内已是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商贩推着车子街头巷尾地吆喝叫卖,造型各异的机关人扛着沉重货物,或飞檐走壁,或灵活穿梭于人群,早起的行人或神色匆匆买张饼子揣进袖中,匆匆赶去上工,或惬意坐在街边小摊,慢条斯理地品尝朝食。 “包一份樱桃毕罗。” 少女身着一件宽大朴拙黑袍,背着把合拢的纸伞,大半张脸隐于兜帽阴影之下。 这副装扮看着神秘古怪,搁在别处或许打眼,但长安城汇聚来自海都、云中、玄雍、扶桑等地的商贾豪侠,连那些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番人都见多了,少女这形象实在算不上惹眼。 “好嘞,您拿好。” 西域商贩说着一口流利雅言,动作熟练包好一份樱桃毕罗。 刚刚出炉,樱桃甜香伴随着腾腾热气扑鼻而来,勾得少女涎水分泌,顾不上烫嘴小尝了一口。樱桃馅心儿软糯香甜,在舌尖上蔓延,一下子抚平一连数日的奔波疲累,身心得到慰藉。 叮叮当—— 奚车上挂着的铃铛声愈来愈近。 少女匆匆吃完剩下几口,其余重新包好放回行囊,赶至奚车站点等候上车。 上了奚车,挑了个角落座位坐着。 随着翅膀扑腾声愈来愈近,余光瞥见一只体型娇小的机关雀飞了进来,稳稳停在少女指尖。 “嗯?” 少女正在闭眼小憩,察觉指尖动静才睁开眼,见机关雀翅膀下刻着一枚枫叶标识,脸上残留的倦意瞬时冰雪消融。她手指熟练摸索,取出机关雀腹中信函,缓缓展开,一字一句细读。 自言自语:“玉环姐太操心了,我这么大人还能出事?” 说着,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弧度。 公孙离在信纸上留下“一切安好”,重新折好放回机关雀腹中,将其放飞。 随着奚车在长安城坊市间平稳且迅速地攀爬穿行,她也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刚才回信是报喜不报忧。 这回的拦截任务惊险有难度,时间非常紧迫,对手也狡猾,她不眠不休追赶至云中长安交界处,几次险象环生才将这次的任务解决,从目标手中截下重要情报。 长安城巨富之一的郭茂,明面上好善乐施,造桥修路,造福一方,实则为富不仁,残杀异己,暗地里窃取长安城情报与敌对势力勾结,走私重要机关,似乎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生意。 公孙离有预感,这事儿顺着查下去,还会牵连出其他大案。 恰逢清明,她顺道回了趟老家给父母扫墓祭拜。 这一来一回,比原定计划还迟了两天才回长安城,中途也没来得及报个平安。 难怪连玉环姐这样清冷的脾性也坐不住,特地寄来机关雀询问情况。 刚酝酿出些许睡意,奚车骤然停下。 公孙离被惊醒,睡意散了个干净,耳边传来其他乘客的惊呼以及奚车铃铛叮铃乱响。 “怎么了?” 难道是奚车故障? 还未有回答,公孙离便看到一伙凶神恶煞的壮汉在人群密集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掀翻挡道的商贩摊位,所过之处惊吓不断。而他们追赶的目标则是个穿着普通,相貌年轻斯文的青年。 青年应该是个机关师,他身上背着一包颇有分量的机关行囊,行动却灵活得像只猴儿。 也是他们误入奚车行驶轨道,迫使奚车强制停下。 “站住!” “别跑!” 那一伙壮汉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对机关师青年穷追不舍。 公孙离看了一会儿,对这一幕并不在意。 要知道长安城内多豪侠,而豪侠又多是放荡不羁之辈,一言不合与人争执生矛盾,再常见不过。可就在她准备继续眯一会儿的时候,人群忽得爆发出一阵高亢惊叫。 她循声看去,却见那伙壮汉必经之路上站着个孤零零的小童。 小童也被这架势吓到,直挺挺地僵立原地,一动不敢动,脸上写满不安和害怕。 “啊——” 那几个壮汉眼看着要撞上来,稍远些的路人吓得闭眼不敢看。 公孙离:“!!!” 想也不想,一手撑着奚车窗沿往外跳,另一手反手抽出负在身后的纸伞。 娇呵道:“停下!” 手中纸伞飞旋,携裹着红色气劲将即将撞上的壮汉击飞足足半丈,与她这道攻击同时出现的还有数枚森冷暗器。只听叮叮几声,将壮汉连人带衣服一同钉在了地上。 公孙离闪至小童身边一把抱起,另一手收回纸伞,兔起鹘落,远离马路中央。青年机关师见小孩儿被救下,追兵注意力暂时被转移,他压力骤减,想也不想一头扎进最近一条死胡同。 “他跑了!” “小兔崽子还挺能跑!” 因为出手不重,他们只是摔了个肉疼,一个个龇牙咧嘴着站起来继续追赶青年机关师。 结果追着人跑到那条死胡同,哪里还有目标影子? 追丢了人,那几个壮汉迁怒怀疑公孙离。 劈头盖脸质问:“你是他同伙?” 公孙离无意惹事:“我不认识他。” 将惊魂未定的小童交还给小童母亲。 那孩子反应慢了一拍,回到熟悉怀抱才瘪着嘴嚎啕大哭。 几个壮汉却不信:“抓住她!” 哪会这么巧合,眼看着要抓到人,这人突然就跳出来阻拦? 见这些人如此不讲理还要抓人,公孙离脸色微变,先下手为强,挥出一道气劲阻拦几人片刻,轻身运气,撑开纸伞飞跃至屋顶,身法轻盈灵动,几个起跃便将这伙人暂时甩开。 脱下黑袍混入人群,见那伙人还在锲而不舍,不由得暗暗嘀咕了句“真是倒霉”。错过上一趟奚车,附近也没站点,她就只能走着回去。所幸此处离平康坊不远,一时半刻就能到。 白日的平康坊不比夜晚清冷多少。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店铺内摆着形形色色的机关人面具、风格多变的华丽舞衣、造型各异的假发头套……公孙离忽略这些,径直走进一家布庄:“李婆,上回订的料子做好了?” 正低头忙碌的掌柜抬头见是公孙离,笑纹渐深。 “做好了做好了,就等小娘子来取呢。” 说着从屋内取出几匹布。 这几匹料子并不贵,但胜在亲肤,掌柜还看在熟人面子上给了折扣,相当划算。 公孙离检查没问题便结了尾款,又拜托掌柜帮忙裁几身八九岁男童女童穿的春衫。 “做好之后连同这些布匹一起送到悲田坊。” 掌柜忙笑着应下。 其实不用公孙离特地叮嘱,她也知道该怎么做。这位善心的公孙小娘子早已经是布庄常客了,这几年每隔几月就要到她店里采购一番,买些衣裳布匹给悲田坊那些孤儿。 说起悲田坊的孤儿,她突然想起一事儿。 问道:“小娘子这几日不在长安城?” “嗯,回了趟云中老家给父母二老扫墓。”公孙离半真半假地应答,又问,“最近有人找我?” 若是无人找她,李婆也不会特地问这么一句。 掌柜:“是有人找你,一个悲田坊的娃儿,一连来了四五天了。” 公孙离继续问:“那孩子叫什么?” 掌柜仔细回忆一番,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叫什么阿方?看着七八岁,模样还有些讨喜。” “阿方?”公孙离口中喃喃,“他来找我做什么?” 脑海紧跟着浮现一道瘦瘦小小的男童身影。 “这个倒没说,只是看他模样像是有急事。” 掌柜都担心他多说两句会哭出来,看得人怪揪心的。 公孙离谢过掌柜,预备晚些时候去一趟悲田坊。 悲田坊是长安城中专门收容孤儿的慈善坊,公孙离因自身幼年失恃失怙,在流浪颠簸中度过整个童年,深知其中酸楚。她由己及人,长大后便时常接济坊中孤儿,希望他们少受些苦。 她心里想着事儿,远远看到屋外檐下蜷缩着一团单薄身影。 定睛一看,一眼便认出这就是掌柜刚才提过的“阿方”。 公孙离快步上前,蹲身摇醒一脸困倦迷糊的孩子。 “阿方,阿方,你怎么睡在这儿?” 阿方睡得迷糊,声音含糊不清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阿离……阿离姐姐?” 他慢了两拍才确认眼前的公孙离是真人而非自己做梦,霎时惊醒过来。 “真的是阿离姐姐!” 一把抓紧公孙离的衣袖,神情急切。 公孙离温声应答:“是我。” “阿离姐姐,出事儿了!” 阿方说话急促,眼底青黑也不知多久没有安稳睡一觉。 “出事?”公孙离将他从冰凉地上拉起来,“不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是阿圆,是阿圆不见了。” 说着,阿方声音变得哽咽,眼眶泛红,不一会儿便滚落几颗滚烫泪珠。 “什么!”听到出事的人是阿圆,公孙离声音陡然提高几度,“你说阿圆怎么了?” 不怪公孙离失态。 阿圆也是被悲田坊收养的孤儿。 对公孙离而言,这孩子是个特殊存在。 一来,她们身世雷同,公孙离似乎能在阿圆身上看到过去自己的影子。她们一样幼年失恃失怙,一样流离颠簸,一样因为混血魔种身份遭受歧视,直到来到长安城才好过不少。 二来,阿圆还仰慕着公孙离,时常将“长大后要成为阿离姐姐一样的人”挂在嘴边,性格乐观且坚强。明明自己也是孩子,却过早成熟,努力帮着悲田坊主事照顾其他更年幼的孤儿,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公孙离出任务期间还会来帮她打扫屋舍,理由仅仅是“阿离姐姐工作已经很累啦,如果回来看到屋子脏兮兮的,那该多难受呢?阿娘说家就应该干干净净的”。 阿方用洗得发白的袖子抹了抹泪。 先前绷着神经,勉力支撑,见到等待许久的公孙离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着勉强说完整句话:“阿离姐姐,是阿圆、是阿圆不见了……呜呜呜,那天坊里米粮用完,主事忙事情走不了……她、她就帮主事去米铺催了催,还说要隔壁坊市取灯,就、就一直没有回来……呜呜……” “取灯?” 公孙离低声喃喃。 她想起来,阿圆先前说要送她一盏一到晚上就能亮起的机关灯笼当生辰礼。机关灯笼不贵,但专门定制一盏,对阿圆这样的孤儿来讲却是笔不小的开支,几乎是年初就开始慢慢攒钱了。 公孙离自然不赞同她这般破费,但阿圆有自己的想法。 【将灯笼挂在房檐下,不管阿离姐姐多晚回家都能一眼看到。】 【我阿娘说了,家就该干干净净的,有灯还有人等,阿圆等不了但阿圆买的灯可以呀。】 公孙离哑然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对她而言,屋舍只是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阿方,这事情有没有告知官府?鸿胪寺的人怎么说?” 市井中的大小纠纷都由鸿胪寺负责。 公孙离压下担心,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拐子将阿圆抱走的画面。 长安城的确繁华热闹,但也有拐子出没,阿圆又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儿,难保不会被盯上。 阿方红着眼摇头,吸吸鼻子。 “没消息。” 因为鸿胪寺那边始终没动静,阿方才想到来找公孙离。阿圆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阿离姐姐如何如何厉害,阿方便抱着一丝希望,几番打听才摸到公孙离的住处。 公孙离闻声,忍不住暗骂一声“没用”。 鸿胪寺收尽市井的三教九流之徒,探员耳目遍布整个长安城,堪称手眼通天,公孙离在尧天组织的职位又是刺探情报为主,自然少不了跟鸿胪寺那帮家伙打交道。 他们平日不是挺能耐吗? 怎么现在连丢了个孩子都找不到! 听布庄掌柜意思,阿方一连四五天来找她,阿圆怕不是丢了六七天! “好阿方,这事儿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尽快找到阿圆,将她带回来。你也别哭啦,男子汉要坚强。”公孙离只得按捺心焦,以指腹将阿方溢出眼眶的泪水拭去,轻拍他毛茸茸的发顶。 阿方呜咽着点头,含着水雾的眸子明亮剔透,眼底满是希冀。 他相信阿圆崇拜的姐姐肯定比鸿胪寺那些人还要厉害! 将阿方哄好,公孙离让他进屋休息。 出门多时,家具积了一层薄灰。 想到阿方衣裳带着湿气,料定他天未亮就跑来蹲守,多半没时间也没余钱买朝食。 “先吃点垫垫肚子,吃饱了,我们才有力气去救阿圆。”她没有囤积粮食的习惯,去厨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吃的,这时才想起自己行囊还有几个没吃完的樱桃毕罗。 “嗯!谢谢阿离姐姐!” 阿方拘谨地小口小口吃完,公孙离也已经准备妥当,将上次任务消耗的暗器药品补充完毕。 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悲田坊找主事了解情况,例如阿圆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失踪的,有无人看到她被谁带走,从失踪到现在过去了几日……这些消息,阿方年纪小,表述不清楚。 悲田坊并非坊市。 它位于某个偏僻异人坊市一角,这里的居民大多是生活比较艰难的劳工或者混血魔种。 还未靠近异人坊市,公孙离便听到热火朝天的干活声、吆喝声。 偶尔还能看到几张有些眼熟的孤儿面孔忙上忙下——大家伙儿都知道悲田坊不容易,平日对那些孤儿多有照顾,一些孤儿力所能及的轻活会交给他们去做,换取微薄收入补贴生活。 公孙离带着阿方,熟门熟路找到悲田坊。 见公孙离上门打听阿圆,这位长相憨厚的中年魔种主事露出一张比苦瓜还苦的脸,双手下意识摩挲,耷拉着眉头:“小娘子,我早上去了一趟鸿胪寺打听,听他们意思,怕是不太好。” “不太好?” 公孙离不由得沉下脸。 阿圆是生是死也要有个准话,什么叫“不太好”? 主事压低声音,生怕有耳目听去:“不止我们悲田坊,其他几个慈善坊也有孩子走丢,也上报至鸿胪寺……昨儿出去找人,我在长安城外听几个老乞丐闲谈,说是他们那边也丢了几个小乞儿。最早一个通报走丢的,距今少说有一个月,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阿圆这娃儿怕是凶多吉少。 “那阿圆呢?” 主事似是不忍,暗示道:“失踪七日了。” 言外之意就是说人多半不行了。 “七日……” 公孙离的心也渐渐下沉至谷底。 搁在当下,一个孩子莫说失踪一月半月,走丢两三天就基本找不回来。谁也不知道落在哪个拐子手里,还在不在长安城。若在城内还有机会找回,若被贩卖到其他地区,怕是悬了。 鸿胪寺每日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走丢的还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孤儿。 有几人会对此真正上心? 再过几日,这案子多半就跟之前那几桩失踪案一样,囫囵着含糊过去。 公孙离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但一想到那个胆小内敛却真诚仰慕自己的小女孩儿,此时或许已经遭遇不幸,抛尸荒野,或许还活着,正仿徨害怕无助,她便忍不住寒了脸。 主事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嘬牙花子,幽幽一叹。 “……这都是阿圆的命苦啊……” 好不容易挣扎到这个年岁,眼看着再过几年能成年照顾她自己,结果出了这档事情。 离梦长安 第二章 情报 命苦? 这两个字触动了公孙离。 她紧抿着唇,似压抑着什么:“鸿胪寺找不到人那是他们渎职!” 主事摄于公孙离的气势,怔了怔:“可,小娘子……” 公孙离起身做下保证:“王主事,阿圆这事情交到我身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会将阿圆带回悲田坊。 主事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公孙离愿意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婉言劝道:“小、小娘子,您不必勉强。” 公孙离摇头:“这不是勉强,阿圆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妹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阿圆也是为了她自己。 与阿圆相比,公孙离无疑是幸运的。 同样失恃失怙,同样流离颠簸,不同的是她熬过来了,柳暗花明之后又有了托付生死的伙伴和家人。时至今日,公孙离仍记得最困难的岁月,内心也曾渴望有谁能帮帮自己。 那时候的她与如今的阿圆何其相似? 最后,她等到了。 幸运被选中,改变人生的机会被她握在手中,从此远离饥寒交迫。 若是认命,哪会有如今的公孙离? 命并非一成不变,她也想将改变命运的机会递到阿圆手中。 主事面露迟疑:“可、可是……” 公孙离知道他在想什么。 连鸿胪寺都解决不了的失踪案,她怎么解决? 可她没解释的意思,起身离开。 无人知晓,她其实是神秘组织尧天成员。平日负责情报搜集刺探工作,人脉广阔,打听个人自然也比普通人方便。区区一桩孤儿失踪案,她还是有信心解决的。 但考虑阿圆失踪已有七日,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一般渠道速度慢,恐怕不行。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思及此,公孙离想到了一个人—— 尧天组织成员,杨玉环。 长安城,光宅坊,悦君楼。 幽幽乐声自高楼传来,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时而似潺潺细水从宾客耳边、心间淌过。置身这般天籁之中,宾客眼前浮现一幕幕可望却不可及的景象。游子思乡,浪子思家,大堂时不时响起呜咽抽泣之声。直至乐声停下,众人方才脱离,面面相觑之后紧跟着掌声雷动。 将欢呼与赞美毫不吝啬地给予此次演奏者。 “即便听上几百上千次,玉环姐姐的琵琶声依旧悦耳动人,让人幸福。”公孙离身着黑袍隐在暗处,直到杨玉环一曲完毕才现身,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笑颜,“霓裳风华,名不虚传。” 听到这话,那横抱琵琶,倚栏拨弹的绝色女子循声看来。 她见公孙离笑容比往日勉强不少,略带不解地问:“阿离,可是遇见不顺之事?” 公孙离一怔,勾起的笑弧落了下来。 “玉环姐姐,这次,我这次是来找你帮忙的。” 她离开悲田坊就直奔平康坊,谁知扑了个空,辗转得知杨玉环有任务去了光宅坊的悦君楼,又马不停蹄一路奔来。尽管面上不显,但心中记挂着阿圆,多少会受到杨玉环的乐声影响。 看到杨玉环,她就觉得心里踏实很多。 杨玉环见状收起怀中琵琶。 清冷如她也意识到不对劲,她认识的阿离一向乐观开朗,还与她亲昵,何时如此客气了? “好。” 也不问什么忙,直接应下。 “玉环姐姐也不问一问?” 杨玉环极其自然且坦诚地道:“阿离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 她不懂好奇为何物,也不想知道。 只需知道这是阿离来找她帮忙就行了。记得阿离上一回求她帮忙,还是因为任务受伤,伤口没及时处理导致数日高烧,病中跟她撒娇,抱怨药苦想吃糖,求她下回多带一些。 阿离不常求人,求到她这里必然有理由。 听身怀绝色还不自知的杨玉环亲口说出这般坦诚的话,饶是公孙离也忍不住微红了脸。 收拾好被乐声影响的心绪,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阿圆的遭遇一五一十告知杨玉环。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杨玉环略一思索,脑中随之浮现一道小女孩儿的影像。 “阿圆失踪,连你也查不到消息?” 对这个叫阿圆的悲田坊孤儿,杨玉环有印象。 无他,盖因阿圆前半生的遭遇跟公孙离太过相似,看到懂事乖巧的阿圆就不免想到公孙离幼年也曾吃遍苦楚、颠沛流离,清冷如杨玉环也不免爱屋及乌,对阿圆多几份关注。 阿离上回发烧,裴擒虎这毛毛躁躁的家伙烧毁好几副药,全靠阿圆救场。 “我这边倒是能查,只是担心耽误时间太多,若是错过救回阿圆的最佳时机,我……”公孙离咽下未尽之语,阿圆失踪这么久,现在是何处境连她也不敢太乐观,“这才来求姐姐相助……” 看穿公孙离面庞下隐藏的担忧和忐忑,杨玉环没说什么。 只是淡声道:“你跟我来。” 悦君楼不仅仅是一处酒楼,还是一处极其隐秘且消息灵通的情报暗桩据点,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消息极其灵通。但,若无门路或者熟人引路,寻常人也无法窥探其中门道。杨玉环偶尔来此演奏,一为任务,二为搜集消息,被她乐声折服之人众多,久而久之也摸清了此处。 杨玉环领着公孙离七拐八拐走到一处拐角,抬手转动墙上灯台。 这是一处制造精密的机关,每日都会有新的门钥指令,转对指令才能进入其中。 只见青葱玉指将灯台摆弄几下,耳边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一扇与墙融为一体的机关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密道两侧点着豆大油灯,时不时发出哔啵声。 公孙离跟在杨玉环身后走了进去。 二人穿过蜿蜒曲折的羊肠密道,耳边逐渐传来嘈杂的交谈。 推开密道尽头那一扇镂空雕花木门,宛若白昼的明亮光线照在二人脸上。 公孙离眯了会儿眼才适应。 暗桩据点倒是热闹,来往皆身着各色披风、头戴各式面具,脚步轻盈,多是练家子。公孙离还听到有人为了个消息讨价还价。乍一听,还以为是摊贩和客人为了点儿添头锱铢必较。 “二位要买什么消息啊?” 杨玉环侧身让开,公孙离收拢发散的心神,望向坐在柜台后的面具人。后者身形削瘦,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看着空落落,让人怀疑衣袍下头是不是具骷髅,声音尖细又沙哑。 只是,公孙离也是混情报这一行的。 仅一眼便看出这人用易容改变了身形,还用伪声掩盖本声,算不上多精妙的手段。 她收回视线,定了定神道:“近日长安城外的乞儿、各处慈善坊皆有孤儿走失,何人所为?” 面具人听后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公孙离又低下头去。 张口问:“阁下声音听着年轻,可是鸿胪寺的?”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要透过伪装看到真容。 公孙离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她知道情报暗桩的规矩,早就用黑袍加面具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面具人再怎么盯也认不出来她是谁。面具人等不到公孙离回答,又笑着否认原先的猜测,顺便将鸿胪寺贬低一番。 “不过是几个无人关注的乞丐孤儿,想必鸿胪寺也舍不得掏这笔钱。” 阿圆这事儿压在心头,公孙离的气性比以往大些,再加上面具人那几句话有窥探公孙离真实身份的嫌疑,触碰到了她的敏感神经——但凡是干情报这行的,最讨厌被人套了情报。 于是冷下声音:“怎么,你们卖消息还看顾客什么身份?身份不对就不卖?” 面具人连忙摆手以免误会。 “不不不,我们只看银钱,银货两讫。”说着转身从柜台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卷卷轴,放在柜台上,推至公孙离身前才松开手,露出卷轴上的火漆印。火漆印另一侧则写着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是这卷卷轴的价格。 公孙离瞄了一眼,眼皮似不受控制般跳了跳。 “这价格……” 面具人作势要收回卷轴,嘴上道:“我们可是业内出了名的良心公道,一分钱一分货。” 公孙离出手拦下:“并非此意。” 作为尧天组织负责情报刺探搜集的成员,她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报贩子也有了解。 按照这行规矩,情报标价跟情报牵涉的势力或者人物有关。 牵涉越大,价格越高,反之亦然。 这张卷轴的标价让公孙离嗅到了不妙的苗头。 杨玉环冷声道:“或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有些方面,她比公孙离更懂。 情报市场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非法产业,此处鱼龙混杂、真假难辨,若无熟门熟路的老江湖带路,很容易被坑,花冤枉钱买气受,因为有些标价很高的情报其实就是一堆废话,例如某某陵墓、某某宝藏图……这些玩意儿专门宰杀那些涉世未深、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冤大头。 面具人给出的情报价格高,也有可能是故意挂高了宰肥羊。 公孙离偏首回应杨玉环:“我知道。” 面具人催道:“阁下还买么?” “这消息我买了。” 公孙离从未心疼那点儿小钱,面具人给的情报标价不算太贵,但考虑到情报核心是几个失踪的乞丐孤儿,这价位着实超出她的心理预期,这也意味着阿圆承受的危险比她所想更大。 面具人笑着接过钱,松开卷轴:“阁下爽快。” 公孙离暗暗吸气,略显忐忑地揭下火漆。 情报非常简单,寥寥两句话—— 【廿二日,寅初三刻,掳城外乞儿至田氏宅】 【廿五日,亥正二刻,又掳两小儿至田氏宅】 这些情报写得简单,看着更像是情报暗桩的线人大半夜起夜,无意间发现这么桩事情。 这靠谱吗? 长安城内姓田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怎么找? 公孙离感觉自己被涮了。 她收起情报卷轴,又问面具人:“情报上的田氏是哪一家?” 谁知这情报贩子笑声奸诈地狮子大开口,亮出手势:“阁下,这就是第二个情报了。只是情报记录不在我们这儿。您若急要,可以加钱,这个数,两个时辰之内,我们一定替您调来。” 公孙离:“……” 即便隔着一张面具,她也能想象出面具下那张向钱看齐的奸商嘴脸。 她没理会,转身欲走。 长安城内姓田的人家的确多,但符合条件让情报暗桩开出“高价”的却没几个。 公孙离心思一转,基本能锁定目标。 给这情报贩子两个时辰去别处调来情报记录? 还没她亲自去查来得快。 面具人没想到她走得干脆,正要出言挽留,这时又来了个愣头青。 是的,还真的是个愣头青。 那是个穿着普通,相貌年轻斯文的青年,身后背着一包颇有分量的机关行囊。 可来这边或刺探或买卖消息的人,哪个不是全副武装,从头包裹到脚,恨不得连头发丝儿都遮起来?这人倒是好得很,大大咧咧,素面朝天就敢过来,也不怕因此泄露消息惹上麻烦? 公孙离也因为此人顿下脚步,惹得一侧杨玉环投来询问的目光。 她压低声:“玉环姐姐,这人我早上见过。” 还真是巧合,这不就是早上那个被追得上蹿下跳,迫使奚车停下的青年机关师? 他来此地做什么? 杨玉环闻言,眼波流转,视线跟着落到青年身上。 二人便听到青年屈指敲了敲柜台,对情报贩子道:“我要买情报。” 嗓音带着这年龄特有的朝气,嘹亮清晰,不似在场其他人,恨不得让声量跟蚊子看齐。 公孙离:“……” 杨玉环:“……” 情报贩子也似是无语。 他在这里干活这么多年,的确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莽的年轻人。 不过,送上门的生意哪里有不做的道理? “阁下要买什么情报?” 青年道:“我要买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氏情报。” 情报贩子为难道:“这户的情报怕是要等上一阵,去别处分舵调来……” 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氏? 公孙离心下微动。 她找的田氏与青年要找的田有何关联? “阿离?” 杨玉环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公孙离摇头:“玉环姐姐,我没事,走吧。” 是巧合还是其他? 因为青年机关师口中的田氏,正是公孙离在心里排查后嫌疑颇大的目标之一! 若真是这个田氏,怕是有些棘手。 杨玉环大概也想到了这层,淡声问道:“阿离,你对德安坊田氏可有?” 公孙离道:“略知一二。” 田氏,一个曾在杨氏当政时期辉煌过的机关世家,名声颇响,在李氏一朝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如今武氏当政,彻底落魄。虽然田氏只是个落魄世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惹得起的。这么一个机关老牌世家,私底下拐卖几个无人注意的乞丐孤儿做什么? 杨玉环摇头:“若真是田氏,阿离,这浑水就别蹚了。” 公孙离向来聪慧机敏。 她心念一动,听出杨玉环的话外之音。 “玉环姐姐,莫不是田氏有问题?” 杨玉环在尧天组织的定位更倾向于协助策应,虽不似她这般专职情报刺探搜集,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与她的琵琶还被称为长安绝艺——天人姿容,天籁琴音——因此,乐者身份也为她提供了便利,时常能打听到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道消息。 玉环姐姐突然提这么一嘴,必然有她的理由。 公孙离所料不错,杨玉环还真知道点内幕。 “我听说这个田氏的当代家主为振兴家族,私底下手段不甚光明,此人极有野心。”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公孙离对此并不意外。 这年头尸位素餐,一心只知汲汲营营,蝇营狗苟的世家还少么? 杨玉环又问:“那你可知黄粱梦?” 黄粱梦? 公孙离怔了怔,怎么突然提到这东西? 嘴上道:“自然知道。” 脑中也随之浮现相关情报,俏脸浮现些许不喜。 黄粱梦,黄粱一梦。 听着挺正经风雅,实则不然。 据她所获情报来看,黄粱梦是长安城皇族富商之间曾流行过的禁忌游戏,具体玩法她不清楚,只知道会让游戏者获得近乎灵魂出窍般的神奇体验,料想跟机关、药物分不开。富商贵族们追求的便是那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的紧张与刺激,这种极端感觉让这群被荣华富贵腐蚀麻木的贵人们上瘾。因为游戏过程会有性命危险,再加上影响极差,一度遭到朝廷禁止。 不过这些都拦不住积极作死的富商贵族,私底下玩黄粱梦,仍不在少数。 想想还真是不公。 诸如阿圆阿方这样的孤儿,每日都在为生活奔波,为了明天而努力活着,仅仅是活着已经耗尽了心力。这些尸位素餐的贵人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思珍惜感恩,真是暴殄天物! “据我所知,田氏家主是个颇有天赋的世家机关师,为人心高气傲,不甘居于人下。为了让家族恢复往日荣光,积极攀附其他贵族世家。更有风闻,说他在‘黄粱梦’上下功夫,以此媚上邀功。阿离,若阿圆失踪真与他有关,事情的复杂程度便不只是孤儿失踪被拐那么简单。” 一旦牵涉世家,麻烦也会直线上升,风险太大。 杨玉环平淡陈述,声音没有丁点儿起伏,亦无感情。 离梦长安 第三章 田宅 “我知。” 公孙离垂眸思忖片刻,脑中又浮现阿圆那双纯粹干净写满仰慕的眸子,一想到这双眸子会随着生命流逝而逐渐暗淡或者被折磨得失去对生的希望与勇气,胸腔似隐隐作痛。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她努力压下痛意,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 “但——玉环姐姐,我会有分寸的。” 见公孙离没有退缩的意思,眸子一如既往得明亮坚定,杨玉环也不再多劝。 只是,若此事真的涉及贵族田氏,怕不是阿离一人能应付得了的。 公孙离离开后,她立在窗前垂眸思索,手指轻敲窗沿。 咚咚咚。 没一会儿,一只机关雀从梁上扑腾着翅膀飞下来,乖巧温顺地立在她指尖。 杨玉环走到书案前,取出空白纸笺,运笔行云流水,再将纸笺仔细折叠好塞入机关雀肚腹。 “去吧。” 杨玉环立在窗边目送振翅飞向天际的机关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离开悦君楼,公孙离先是回了趟家,做了番充足才出门。 虽说目前德安坊田氏的嫌疑最大,但她出于谨慎起见,还是花了点儿心思排查其他怀疑目标。否了一个又一个目标,直至夜幕降临,她才马不停蹄赶至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宅附近。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软红十丈,明月逐人。 夜深灯火如白昼,随着场内各处机关明灯亮起,夜幕下的长安城似一颗灼灼明珠镶嵌在大地之上。城内繁华热闹,坊市游人如织,花船游行,奚车载着乘客穿梭坊市之间。 随处可见歌舞不断,随处可闻欢声笑语。 俱是一派盛世太平之气象。 公孙离却没了往日欣赏此景的心情。 她身披黑色宽袍,身形灵动飘忽如一抹青烟幽魂,完全融于宅院阴影之中。 田宅位于德安坊坊市西南角,而德安坊则位于长安城东南门附近,毗邻外城。此处坊市又以居民住宅居多,加之地势较为偏僻,人员流动不大,极大方便了公孙离的潜入行动。 一路下来顺风顺水。 直到公孙离踏上田氏院墙,足下极其细微的差异让她意识到不妙。 靠着丰富经验以及灵动身法,瞬时闪入院内,借助假山阴影隐藏身形,同时气息内敛。 没多久,两名的护卫脚步声愈来愈近。 其中一人左右环顾查看,再三确认:“此处无人,奇了怪了……” 另一人猜测:“兴许是哪只猫儿不慎踩了机关,那般小幅度的示警,不可能是人干的。” “或许是吧,去别处再看看。” “嗯,走吧。” 随着护卫交谈声逐渐远去,彻底听不见动静,公孙离才微微舒了口气,目光借着月色落向方才差点儿踩到的地方——不愧是机关世家,宅院处处有机关陷阱,连墙头也安置了能感应目标体重的示警机关——方才那一脚若没反应过来直接踩瓷实,怕是会引来大批护卫。 确认护卫不会去而复返,公孙离才离开假山继续潜入。 方才那个插曲,让她愈发谨慎。 当她发现田宅处处是机关,几乎称得上“三步一陷阱”,忍不住嘀咕一句“破船还有三千钉”。 这田氏名义上落魄,但机关世家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底蕴,着实不能小觑。 不止是机关,田宅还有几队护卫彻夜巡逻,一刻钟就换一班,个个严阵以待,哪里有机关示警便第一时间赶过去。这种程度的防卫让公孙离咋舌——王公贵族之家也不过如此,更何况田氏只是落魄多年的机关世家。戒备如此之森严,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 这个田氏,问题果然很大! 与其他贵族世家宅邸类似,田宅的布局也是标准的左右对称格局,整体呈长方形,标准的三进大格局。前厅后院、亭台楼阁、长廊院落、机关暗道,一应俱全,排列有序。 公孙离作为刺探情报的好手,机关一道也算略懂一二,小心翼翼避开护卫和无处不在的机关,意外混入一间田氏用于藏书的书斋。她急着找人,只是粗略一看,九成都是机关术记载。 饶是见多识广如公孙离,此时也忍不住在内心瞠目。 机关士族不愧是机关士族。 要知道这些机关理论在外界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在田氏这般落魄的机关士族家中都随处可见,可想而知其他机关士族底蕴会有多丰厚。仗着这些底蕴,难怪田氏有振兴家族的信心。 【这是……】 摸索间触动隐蔽机关,细微的机括声传入耳膜,公孙离跟着心中咯噔。 正担心会有机关暗器偷袭,却看到墙上的挂画自动卷起,露出不大的暗格。 暗格藏着一本卷边发毛的手札,手札下压着本泛黄账册。 她拿出手札一翻,眼尖看到“黄粱梦”三个字,下意识停在那页。 【怎么又是黄粱梦……田氏背地里在做什么?】 公孙离粗略扫一眼,顿感如芒在背,冷汗瞬时炸开。尽管字迹潦草,但看得出来,书写者似想用“黄粱梦”达到控制人、将人变为傀儡的目的,还有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关草图。 【这些,随便段拎出来都是跟机关律叫板,田氏当虞衡司的暗线都死了不成?】 时间紧迫,公孙离没来得及看账册内容,将两样东西小心收起,又将机关恢复原位。 书斋没其他发现,她转道别处。 一时辰的功夫,几乎将整个田宅的屋子都探查了一遍。 莫说阿圆,她连疑似被拐的孩童都没找到半个。 公孙离一时犯了难。 这种机关世家,除了地上的宅子,大概率也会建造地下的机关密室。 失踪孩童或许被藏在那里? 思及此,她面上闪过一瞬迟疑。 夜探田宅难度不算太大,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一个老牌机关世家的机关密道,困难度不亚于夜闯大明宫。机关密室的暗门还藏得隐蔽,找起来也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 即便她有信心不被护卫发现,可想摸清楚暗门所在,绝非一两日功夫能办到。 一两日,黄花菜都凉了。 亦或者—— 她从头至尾都找错目标了? 在这一筹莫展之际,后院花苑角门附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引起公孙离的注意。 她小心藏身暗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只见两名身材高壮的男子扛着两只麻袋,猫着腰从假山钻出,口中还在嘀嘀咕咕。 这座假山她有印象,但她记得内部并无通道。 两名壮汉怎么钻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假山内部有个田氏机关密室的暗门! 这一猜测让公孙离精神一震。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打瞌睡便来枕头。 公孙离想等他们离开在进入仔细探查,恰逢阴云散开,皎皎月色倾泻人间,她微眯着眼,注意到壮汉肩头扛着的麻袋微微动了一下。看两只麻袋的形状,里头像是装了个人…… 这时,二人对话飘入她耳中。 一人低声抱怨:“……嘶,这些乞丐真臭,这么大尿骚味儿……” 另一人毫不留情地笑话他:“你都说他是乞丐了,你还指望他们能有多干净?要不是你刚才吓唬他,他能吓得一泡尿尿身上?我看你这是自作自受……现在先忍一忍,别耽误时间。” “……唉,真不知道家主要抓这些贱命的乞儿做什么……” 说着故意将肩上的麻袋颠了颠,另一人瞧了,压低声音严厉警告:“你不想活了是吧?家主的事情也是你我能过问的?少说话,干正事,要是耽误了家主大计,你我担待不起。” “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二人扛着麻袋往后院角门走。 借着月色,公孙离隐约能看到角门外停着一辆外形朴拙的普通马车。 她刚要跟上去,却不想那两人去而复返,又从假山扛了两只麻袋出来,来来回回一共走了三趟才搬运完毕。公孙离等了等,确定二人不会再回来,这才小心翼翼跟上去听个仔细。 驾车的车夫扭头看了眼车厢内的麻袋,数了数。 不满:“怎么只有这么几个?” 一人道:“这两日风头紧,虞衡司那边不知怎么也介入进来,我们就不敢多抓……” 车夫沉吟了会儿,道:“虞衡司哪里会管这些案子?你们慌什么慌?这么几个人不够用……家主这几日实验又到了紧要关头,急需用人……你们这两日再去物色物色,多抓几个乞丐。” 再繁华的地方也会有乞丐,长安城也不例外。 这些乞丐流动性大,失踪或者没了性命也无人在意。 公孙离抿紧了唇,按捺想杀人的冲动。 心道:【实验?莫非是田氏弄的机关实验,惹来虞衡司的注意了?】 又听另一人忐忑道:“主事,小的听说有几个慈善坊还向鸿胪寺报案,这事儿……” “鸿胪寺?鸿胪寺要是什么案子都管,每人长出三头六臂都不够使的……”车夫不甚在意地露出一抹冷笑,“即便真查到咱们头上也不怕,鸿胪寺还能为几个孤儿得罪世家贵族?” 只要没有强有力的铁证,无法指证他们,鸿胪寺就拿他们没辙。 闹得再大,也会不了了之。 反倒是虞衡司那一伙人比较难缠。 车夫的话无疑是给二人吃了颗定心丸。 却不知这话对于隐在暗处的公孙离而言,无异于往干柴上加了一把火,怒火在她胸腔熊熊燃烧,势头之强劲似要将理智焚烧殆尽。她抓着伞柄的指节微微缩紧,不得不忍下来。 一遍遍告诉自己,还未查到阿圆的下落,不能打草惊蛇。 马车附近还有数名护卫,她倒是有信心全身而退,但这么做于大局无益。 电光石火间,她心里有了打算。 小心靠近,同时手指按下伞柄处机关,从伞柄夹层取出一只大拇指大小的机关蜘蛛。 当驾车车夫挥动马鞭,车厢车轱辘开始转动,公孙离便借着车轮声音的掩盖,冲马车屈指一弹,那只机关蜘蛛便悄无声息地黏了上去,借助蜘蛛腿上精妙吸盘,牢牢粘着车厢不动。 见行动一切顺利,她才暗舒了口气。 这只机关蜘蛛是一件追踪类型机关,也是公孙离执行任务、刺探情报的好帮手。机关蜘蛛肚腹储放一种特制熏香,寻常人鼻闻不到,唯有与之配套的测香罗盘能精准定位其行动轨迹。 做完这些,她翻墙准备撤离。 这时,一股强烈且陌生的危机感蔓延全身。 她的行踪暴露了??? 这一念头登时占据她的脑海。 公孙离眸光微凌,立时停下提气轻身的动作,屏息凝神,抬手握住伞柄。 夜幕寂静,月色如水。 与田宅仅有一墙之隔的小巷,紧张危险的气氛随着夜风蔓延开来。 嗡—— 极其轻微的嗡声顺着夜风传入公孙离耳畔。 几乎同一时刻,余光瞥见一缕银白反光,再看又不见踪影,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公孙离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手指连弹,射出数枚枫叶暗器,下一瞬便与空气中的无形之物碰撞,叮叮叮三声。趁势后退隐入阴影,但无声的危机却如影随形般黏着她不放。 无形之物? 错觉? 不对—— 绝非错觉! 刚才那缕反光分明是经过特殊隐形处理的机关丝,常用于机关关节的连接,也是布置机关陷阱必不可少的材料之一。看似脆弱易断,实则坚韧无比,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也不在话下。 在机关师手中便是最锐利的武器! 公孙离屏住呼吸,基本能确定与她动手之人是名机关师。 “还来?” 意识到暗中那名机关师来者不善,公孙离也动了真火。只是此处距离田宅太近,大打出手必然会惊动田宅护卫,公孙离便选择以暗器击飞对她纠缠不休的机关丝,同时远离田宅。 暗中的机关师似乎也不想将动静闹大,配合了她的行动。 二人从一处小巷纠缠至另一处,空气中时不时传来机关丝与暗器刀刃相击的叮声。 没了顾忌,公孙离自然不再克制,全副心神用于抗敌。 那名机关师也是同样的打算。 机关丝在他操控之下,犹如阴险粘人的毒蛇,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出手如雷霆,迅疾如闪电。 一旦被毒蛇獠牙咬中,见血封喉的毒便会顷刻注入命脉,只取性命。 敌人越是难缠,公孙离越是冷静,暗暗等待反击良机。 终于! 公孙离眸子微暗。 她的枫叶暗器再次与透明的机关丝相击。这次没被弹飞出去,而是在公孙离的精妙操控之下,半途改变飞行轨迹,旋转着与其交缠。一阵轻微的丝线摩擦声响起,枫叶暗器力竭垂下。 悬吊半空,竟未落地! 枫叶暗器吊着那根机关丝! “暗中的朋友,抓住你了哦,不妨出来一叙?” 无人回答,巷中寂静。 “如此,阁下就不要怪离不客气了!” 公孙离语气骤冷,同时五指微屈用力——若仔细一看,隐约也能瞧出一条透明的机关丝——因为她手中的机关丝与敌人的机关丝纠缠,当她用力收起机关丝,另一端也能感觉到力量。 在这个方向! 做出判断的瞬间,另一手果断抽出负在背后的纸伞。 岑中归月! 仗着身法灵巧之便,骤然逼近目标方位。 谁知那处方位仅有一只机关蝎子,蝎尾受其主人控制,早有准备般冲着公孙离面门弹出数道暗器。锋锐的刀尖泛着点点幽紫,分明是淬了剧毒。她丁点儿不怀疑此毒能见血封喉。 这一局面看似惊险,公孙离仍旧沉着应对。 半空扭转腰身改变轨迹,凌空旋身,那枚暗器刀锋堪堪擦着她的鼻尖没入地面,仔细一嗅,似能嗅到一股令人一怔的甜香。公孙离足尖轻点墙面借力,身法运转,瞬间回到纸伞附近。 “机关师还真是难对付……” 暗处这位怕是学过傀儡术,机关丝用得如臂使指,冷不丁就能割了谁的脑袋。 还真是一棵当杀手的好苗子。 嗡—— 又是极其轻微的机关丝破空之声。公孙离早有准备,即便看不到做了隐形处理的机关丝,却能根据轻微的风声判断机关丝的大致位置,即便有所缺漏,也能以“霜叶舞”击飞。 短短数息功夫,她与暗中的机关师交手十数招。 仗着敏锐灵活的身形与身法,她目前倒是没吃什么大亏,但这会儿敌暗我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将其揪出来。就在她思索对策之际,头顶上方位置炸起熟悉的声音。 “阿离!” 公孙离心头一颤,这声音是…… “虎?” 看到来人,她不由得动作一滞,脸上是无法掩盖的惊讶。 她这一行为在对战之时格外致命,但她却不担心,只因从天而降的青年一道气功波将袭向她的机关丝强势弹开。公孙离也趁着空隙足尖点地跃向青年身侧,二人以默契姿态迎敌。 飞速对视一眼,无需多余的眼神交流便能明白对方的打算。 这是她与尧天队员的默契。 青年露出一抹单纯爽朗的笑容,略带殷勤地问:“阿离,俺来得还及时吧?你有没有受伤?” “很及时,没受伤。” 青年似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 离梦长安 第四章 连景 她提醒青年不要掉以轻心。 “虎,别大意,那是个机关师。” 青年名曰裴擒虎,瞧着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一头不羁且凌乱的红色短发,眉宇间透着几分纯天然的野性,身上纹着大片纹身,寻常人看他一眼就知他是个不好惹的。 “机关师?”听到公孙离的提醒,他收敛笑意,脸上露出几分认真,同时又很自信地将胸脯拍得响亮,大声道,“只是个鬼鬼祟祟的胆小鬼,怕什么!包在俺身上!” 对裴擒虎的自信,公孙离并未吐槽什么。 她知道前者有着近乎可怕的作战直觉,暗中机关师唯二的优势便是机关手段繁多以及藏在暗处。一旦被抓出来过了明路,想在他们合作下发挥出其不意的效果,难度堪比登天! 那名机关师也像是被裴擒虎的话激起好胜心,不但没有退却反而选择主动出击。 窸窸窣窣—— 此时,寂静小巷突兀响起昆虫鸟兽的响声。 仔细一听,还有什么东西攀爬游走的沙沙声。 遮蔽皓月的阴云散开,清冷冰凉的月光倾斜而下,落在这方寸之地。 待公孙离看清从墙角阴影、墙面、墙头爬出来的是什么东西,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竟然全是改造过的,昆虫走兽形态的机关造物! “哈,还挺自信!老虎不发威,当俺是病猫吗?”见机关造物选择一起上,裴擒虎也被激起了好战心,念气守身,以盾相护,将第一波冲上来的机关造物弹开,拳法之快留出了残影。 这些机关造物体型不大,身躯能藏匿的东西也是以机关丝、暗器、毒药为主,走得是出其不意的灵巧路子,而裴擒虎则是以力破巧的刚猛路线。冲拳路径之上,机关造物皆数阵亡。 相较于裴擒虎的猛,公孙离的路线则与那名机关师类似。 她旋身而起,纸伞随之飞舞,灵巧躲避袭向她的机关造物,连背后也似长了眼睛,总能精准避开机关丝的纠缠。足尖轻点墙头,身姿灵巧,起跃之间竟似一场赏心悦目的舞蹈。 只可惜,此时无人欣赏。 她掷出一枚枫叶暗器勾住一根机关丝,足尖借力上跃,另一手从黑袍夹层取出一只装满香灰的锦袋。面对十数只弹跳追击上来的机关造物,她浅笑着将锦袋掷了过去,半道运气将其炸开。一瞬间,满天香灰在机关造物上方兜头撒了下来,她运气身法,闪身现至另一处墙头。 冲着裴擒虎娇声道:“虎,可以了!” 原先透明的机关丝沾上特制香灰,暴露大半。 裴擒虎也不耐烦跟这些烦人东西没完没了地纠缠。 一听公孙离警示,当即仰天长啸一声,运气与全身。 虎目一扫,瞬时锁定目标方向。暗中的机关师也察觉自己方位已经暴露,指挥所有机关造物全部攻向裴擒虎,手指夹着数枚烟雾弹炸开,转身逃离。裴擒虎被拖住,公孙离可没有。 “朋友,不留下来聊一聊吗?” 纸伞伴随着枫叶暗器从后方袭来。 叮叮叮几声,暗器深深没入机关师足尖三寸处的地面,截住他的去路。 机关师脸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只见一把纹着枫叶图案的纸伞在来人操控下翩然降落。 黑袍衣角翻飞,露出妙曼修长的双腿,视线再往上,竟是个身披黑袍的少女。摘下黑色兜帽,发间露出一双兔耳。本是甜美可爱的长相,此时冷着张脸,似蒙上一层冰冷肃杀之气。 机关师抿唇不语,却不甘放弃,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勾了勾。 下一秒,一柄受其机关丝控制的暗器飞旋着,以极其刁钻毒辣的角度击向公孙离后心。 公孙离旋身躲过:“真是冥顽不灵!” 谁知这只是虚晃一招。 刚一站定,余光瞥见机关师抓住空隙逃脱。 她咬紧贝齿,抬步欲追,下一秒便察觉到那个方向传来裴擒虎的气功波气息。 公孙离抬起的脚步顿了下来。 “嘿嘿嘿,朋友,走这么快干啥?” 裴擒虎一直盯着这家伙,机关师前脚逃,他后脚就追上。 双拳蓄力,从天而降,冲着机关师脑袋兜头砸下。 “滚开,别挡道!” 机关师爆退数步,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不善。 若非方才他躲得快,脑袋怕是要开瓢,饶是如此也被气浪撞得内息紊乱,气血翻涌。 “这可不行。” 裴擒虎收起笑意,沉声拒绝。 机关师闻言动了杀意,谁知下一秒就看到红发拳师长啸着化身为猛虎,蓄力,扑杀,用几乎能带出残影的速度袭向自己,虎爪生风,一往无前,粗暴拍开他甩出的机关暗器。 哪怕机关师有万般手段,但架不住裴擒虎暴力开道。 “阿离,抓到了!” 公孙离持伞在原地等了片刻。 没过几息就听到青年开心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循声抬头,望向那堵墙,探出个熟悉的大脑袋。纹着大片兽纹纹身的青年单手城墙翻了过来,脸上挂着灿烂单纯又有几分憨实的傻笑,另一只手拎着的,不正是那名机关师? 裴擒虎对俘虏可不温柔。 他随手一掷,那名机关师肉躯摔在地上发出闷响,半滚着摔在公孙离脚下。 为防机关师又使坏,裴擒虎睁圆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大有这人敢动一下就拍断腿的意思。 “卿本佳人,奈何与贼人沆瀣……一气?” 公孙离上前半蹲,抬手将机关师脸上面具摘下。 她倒要看看田氏爪牙长什么人模狗样,竟然做得出残害无辜乞丐孤儿的恶行。 可当她借月色看清机关师长相,发现还是个“熟人”。 当即怔忪一瞬,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这句话不仅说懵裴擒虎,也说懵机关师本人。 机关师:“……” 咱俩认识??? 这名机关师也是个青年,看上去年纪跟裴擒虎差不多大,相貌俊秀,皮肤白皙,气质斯文,半点儿看不出刚才操控机关丝,招招致人性命的阴毒刁钻,反倒像是个一心念书科举的书生。 他皱眉反问公孙离:“你认识我?” 裴擒虎撇了撇嘴,也弯身凑上来盯着机关师,瓮声瓮气道:“阿离,你认识他?” 公孙离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朋友,这是第三面了。你可还记得你早上被一伙人追得上蹿下跳,是谁替你挡了灾劫?是我。之后在悦君楼,你连张面具都不戴就去跟情报贩子买消息。” 机关师眨眨眼,眼底恍惚迷茫。 他根本不记得公孙离当时有在场。 听到她揭穿自己不戴面具去买情报,一瞧就是行走江湖的萌新做派,当即微红了脸。 “你与田氏什么关系,为何助纣为虐?” 谁知机关师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 “什么助纣为虐?你这田氏的爪牙!” 公孙离:“……” 裴擒虎:“……” 看着他俩一副“你是在逗我”的表情,机关师心下咯噔,隐隐意识到不对。 最后改为三人面面相觑。 机关师濡湿干涩的唇,又紧张又心虚:“等等,你不是田氏的人?” 公孙离心下险些被气笑了。 语气不善道:“不是。如此说来,你也不是田氏的人?” 不是田氏的人阻拦她作甚? 居然还有来有回打了一场。 机关师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毛,浑身炸毛,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抗拒的尖锐。 “这怎么可能!” “既然不是,你为何对我动手?” 机关师微圆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没想到公孙离会倒打一耙赖人清白,立时气得耳根涨红。 “难道不是你先释放恶意与我动手?我瞧你躲在暗处护卫田氏那一伙打手……” 面对指摘,公孙离目光平静坦荡,反倒是机关师自个儿说着说着,底气不足,声音渐低。 见状,公孙离只得叹了一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与我们走一趟吧,朋友。” 说完又看了一眼裴擒虎,后者心领神会。 一把抓起青年机关师丢在肩上。 这里离田宅太近,方才打斗动静虽不算大,但也不能保证不会惊动田氏的人。 青年机关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作为机关师,他的观察力和细心比寻常人都高,自然看得出来眼前二人与自己交手那会儿都没尽全力,仍是游刃有余,怕是俩高手。若自己不配合,难说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 于是,识时务道:“好。” 公孙离与裴擒虎将机关师带到附近一处酒楼雅间,确定无人窥视偷听才放心关上门窗。 坐下盘问:“说罢,姓甚名谁,大半夜鬼鬼祟祟偷窥田宅有什么意图?” 青年机关师反唇相讥:“小娘子大半夜鬼鬼祟祟,潜入田宅偷窥,又有什么意图?” 一侧的裴擒虎攥紧硕大拳头,冲着青年机关师舞了舞。 不客气道:“阿离问你,你就回答,油嘴滑舌的小子!” 青年机关师:“……” 威逼之下,他只得叹气服软,哦,他这不是怂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便起身叉手一礼,生硬道:“我姓连,名景。‘虎啸而谷风声,龙举而景云属’的‘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机关师。” 语气听着敷衍没啥诚意。 裴擒虎没什么反应,公孙离却不好糊弄。 她揭穿青年蹩脚的敷衍之词:“没什么名气的普通机关师?名气或许是没有,但‘普通’绝对称不上。机关术入门难专精更难,想要有所成就,不仅要求自身要有天赋,还要有个经验丰富的机关师领路。你先前那一手操控机关丝的手段有点儿傀儡术的痕迹,要么是家传绝学,这说明你出身机关世家,底蕴深厚;要么就是有个博采众家之长的师长,手把手教你。” 世上不乏天纵奇才能无师自通,但绝不包括眼前的连景。 他有天赋,但天赋没高到那种程度。 连景被堵得哑口无言。 “你既不是田氏之人,夜探田宅有何目的?总不可能是路过。” 连景被逼得无法,这回没顾左右而言他,道:“因为我怀疑田氏族长田春谋害我恩师……这次赶来长安城也是为了查一个真相。若真是田春做的,身为人徒,自然要为恩师讨一个公道。白日在悦君楼没买到田氏的情报,便决定入夜过来探一探,或许有什么收获,就遇见了你。” 结果将公孙离误认为是田氏的爪牙,二人便大打出手了。 “你怀疑田氏族长田春害了你的恩师?” 连景的回答超出了公孙离的预期,连裴擒虎也诧异,暗下用眼神向她询问连景此话真伪。 “对!” 连景郑重点头,不似作假。 公孙离垂眸思忖,她先前没仔细观察连景的穿着,如今再瞧,她发现连景的确是在孝期,还是重孝,只是在外行走不得不做些更改,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等等—— 她倏忽瞥见连景背负的机关匣,侧面刻着一枚小小的牡丹纹。 机关师跟每个创作者一样,也会在自己作品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这几乎是每个机关师的习惯,区别在于纹刻位置和图案不同。看到那枚有些眼熟的牡丹纹路,公孙离眼皮轻颤。 有件事情她要跟连景核实一下。 “你口中的恩师是授你机关术的人?他是不是也姓连?” 连景诧异地看向她:“对,你怎么知道?” 公孙离不答反问:“……那你背着的机关匣行囊,也是你恩师留下来的遗物?” “你怎的连这也知道?” 公孙离:“……” “连”姓并不是非常常见的大姓,有名有姓有一定年龄还用牡丹纹的“连”姓机关师就更少了。 关于连景口中的恩师身份,公孙离基本能锁定目标。 “是连笙大师?” 连景闻言惊得原地起身。 猜测得到证实,公孙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几分轻颤。 “居然是连笙大师,他何时仙逝的?” “你……你认识家师?你又是谁?” 连景上前两步,第一次仔细端详眼前的兔耳少女。 不确定地道:“我以前……并未在恩师那边见过你……” 公孙离看他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复杂,似乎没想到会这么巧合—— 连景竟是连笙大师的徒弟! 连笙大师出身寒门。 他于机关术一道有着惊人天赋,脑子里更不乏奇思妙想。为了学到更多机关相关知识,连笙主动投身某机关士族当客卿,靠着天赋和能力深得主家看重,几年下来就闯下不小名声。 没几年,效忠的主家卷入皇权之争,后因政斗失败而倒台。 树倒猢狲散,他也从那时沉寂下来。 几十年来一边周游各地,一边用所学机关术帮助普通平民。 “在下公孙离,曾与连笙大师有过几面之缘,受其指点,学了不少机关术技巧。” 只是没想到再听到连笙大师的消息,他已不在人世。 连景看向公孙离的伞,喃喃道:“公孙离?难道你是……我想起来了,老师先前与我传书的确提过,说是碰见一位赤诚有趣的小娘子,她以伞为刃,其心性与能力,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看来,那位小娘子多半就是眼前的公孙离。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二人面面相觑,说不出的尴尬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裴擒虎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阿离,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连笙大师?俺怎么不知道。” 阿离私下乐观善谈,每次任务结束听到什么好玩儿有趣的,即便别人不提不问,她都会主动跟人分享。裴擒虎自信记性还不错,但他的确没从公孙离口中听到“连笙”相关的内容。 往日亲密无间的伙伴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莫名有些吃味。 于是,裴擒虎又暗中瞪了眼连景,眼神有些凶。 “一次任务。” 说完,她又温声补充:“连笙大师隐居多年,不喜欢被人背后谈论,就没告诉你们。” 认识连笙大师完全是个巧合。 彼时因情报任务需求,她化身舞姬在某贵族举办的宴会上献舞。连笙大师跟那位贵族有些私人交情,也应邀出席。他意外看穿公孙离另有目的,本想插手阻止,但在得知公孙离此举是为了保护忠良、拿到扳倒贪官的贪腐证据,不仅没揭穿她,反而暗中帮忙打了几次掩护。 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 裴擒虎这人憨实,听到这理由连连点头:“哦哦,这是应该的。” 即便背后谈论,连笙大师也不会知道,但公孙离此举是出于对大师的尊重,没什么好说的。 公孙离眉目染上轻愁。 “可上次与大师通信,他说他一切安好……” 她还记得连笙大师说过,待他身子骨走不动了,他便安安心心定居一处,将他这些年的机关术体悟心得整理一番,编撰成册,让任何一个热爱机关术的机关师都能借阅学习。 他出身寒门,更知寒门机关师求学无门无路的辛苦。 这样的人,缘何就没了? “恩师是突发重疾去的……那病来得又急又重,我听到消息赶回去,衣不解带地侍疾两日,恩师便……”连景年轻的脸上浮现悲恸难忍之色,勉强用理智压下,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前一阵子,我帮恩师整理书册遗物,从他随笔中发现蹊跷,这才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城。” 离梦长安 第五章 图谋 公孙离正色道:“蹊跷?与田氏有关?” “嗯,这事儿说来话长。恩师周游几十年,探访无数秘境古迹,搜罗了不少机关秘术,也根据这些秘术带来的灵感制作了不少机关造物。其中有一件作品名曰‘黄粱梦’。” 公孙离听到“黄粱梦”三字,眼皮下意识跳了跳。 心道:【怎么又是黄粱梦?】 接二连三听到同一个词,多半不是巧合了。 白日时分,玉环姐姐也跟她提过田氏为讨好其他士族权贵,在禁忌游戏“黄粱梦”上下功夫。 连笙大师又造了个“机关黄粱梦”…… 再加上田氏书斋暗格发现的手札记载的“黄粱梦”…… 三者必有什么联系。 但她现在更担心阿圆,越发强烈的不详预兆占满心头。 “连先生,这个‘黄粱梦’可有什么说道?” “不用喊我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唤我‘连景’或者‘阿景’就行。” 连景微红着脸摆摆手,直到说起正事才恢复常色。 “至于‘黄粱梦’,也没什么神秘的。恩师留下的笔札手稿就提过,他造“黄粱梦”的灵感源于贵族们喜欢的一项游戏,但二者可不是一个东西。恩师创造此物初衷是为了治疗睡眠障碍,减少梦魇,弥补人心遗憾,说白了就是让人多做美梦……你也知道恩师年纪大了,早年又在各地东奔西走,给身子骨留下不少隐疾,害得他夜间总睡不踏实……谁知会招来祸端……” 裴擒虎迷惑:“祸端?” 听连景方才所言,机关“黄粱梦”只是个辅助老人好眠的东西。一些特制香料也有凝神静气、催人入眠的功效,这么看来,机关“黄粱梦”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会给连笙大师带来祸端? “笔札手稿?” 公孙离想起自己在暗格发现的手札,莫非那就是? “对!”连景叹道,“机关虽是好物,但在不同人手中的用途就不同了。譬如,某些能治人顽疾的良药,在仁心医者手中它能挽救万千百姓性命,可在恶人歹徒手中一样也能害人千万。” “这个‘恶人’就是田氏族长田春?” 连景点头:“正是。你们有所不知,恩师与田春本是忘年交。或许是想到早年主家遭遇,恩师对家道中落的田春颇为照顾。当田春得知恩师手中有本汇聚他多年心血的机关笔札,便提出借阅几日。恩师答应出借,谁知田春看上其中的‘黄粱梦’,还将歪脑筋打到这玩意儿头上。” 裴擒虎越发闹不明白。 用手指抠了抠脸,不解嘀咕。 “这有什么歪主意好打的……” 个中原委解释起来麻烦,连景便从机关匣取出一只木质盒子,打开,里边儿躺着一叠整理整齐的纸笺,递给二人:“这是恩师写的随笔,你们看看便知道了。” 公孙离抬手接过,裴擒虎也好奇伸长脖子凑过来细瞧。 一目十行看完,公孙离笃定道:“以连笙大师的脾性,不可能答应田春的建议。” 纸笺上面的随笔写着什么? 田春跟连笙大师提建议,希望大师能针对性改进机关“黄粱梦”,保留其原有特性的同时增添其他功能,例如让使用者在不知不觉中上瘾、对机关“黄粱梦”产生依赖。若这个想法能成功,田春便能以此为敲门砖,逐渐掌控其他大贵族谋取利益,届时振兴家族也是轻而易举。 作为大功臣,连笙大师也会被奉为上宾,享荣华富贵。 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连笙大师怎么可能答应? 听公孙离如此笃定,连景感动之余也有欣慰。 恩师看错了田春,但看这位小娘子没看错。 “恩师自然没答应田春这个疯狂又丧心病狂的想法。” 为此,二人还发生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连景原先没怀疑田春,甚至不知道田春来过,他是替恩师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发现那篇随笔,直觉此事有蹊跷——恩师是上了年纪不假,但骨子还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病逝? 公孙离叹了一声,取出那份手札递给连景。 “这是我在田宅发现的。” 连景急忙接过,待他看清上面熟悉的笔迹,立时红了眼眶。 “这……这就是老师的手稿……田春这厮,果真是他害的……” 他又气又恨,浑身发抖。 公孙离便问:“那你有查到什么?” 连景勉强稳下心神,平复情绪。 “我怀疑田春进行非法机关实验,便以‘滥用机关’的罪名将其匿名告上虞衡司,可若是没有关键性证据,即便是虞衡司也拿士族没辙,更何况田氏背后可能有其他大士族。” 他不能将筹码都压在虞衡司暗线身上,这才亲自下场夜探田宅。 公孙离一听前半句汗毛都炸开了。 连带声音也尖锐了三分:“非法机关实验?” 机关实验和非法机关实验,二者差得可远了! 连景以为公孙离是看不惯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道:“田春对‘黄粱梦’提出的改进方向不是三两下就能完善的,过程中少不得大量试验,用活人或其他活物为载体……” 他未说完,便看到公孙离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攥成拳,眼底迸发出了森冷杀意。 她牙关紧咬挤出一句。 “连景,那你知不知道,近日长安城有多名乞丐孤儿失踪?” 不用多说,听到公孙离这话再联想她今晚夜探田宅之行,便猜出她为何而来。 这时,他想起那辆马车上的麻袋。 里面儿装着的,莫非都是田氏用来做机关实验的活体? 失踪的乞丐孤儿? 公孙离闭了闭眸子平复心情。 再问:“我问你,非法机关实验……可会出人命?” 连景张了张口,不忍与公孙离的眸子对视。 半晌才支吾着道:“其他机关实验或许不会,但机关‘黄粱梦’的话,难说……因为它脱胎于禁忌游戏,而那个禁忌游戏异常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让游戏者在睡梦中咽气丧命。田春是想要使用者对虚拟梦境流连忘返,依赖、上瘾,而不是要他们的命,自然要通过大量实验捏好这个度,以我个人经验推测,这一过程也少不了用药,再加上机关‘黄粱梦’本身的设计核心……” 剩下的话没说完,但不傻的人都懂。 相当于给那些活体判了死刑。 公孙离只觉得如坠冰窖,待她从纷乱思绪中抽身,才惊觉自己早已双手冰凉麻木,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继续问道:“机关‘黄粱梦’的……设计核心?是什么?” 裴擒虎本就是粗中有细之人,也发现她脸色不对劲。 “设计核心便是‘幻境’。”连景尽职尽责地替她答疑解惑,“机关运行后,使用者会陷入极其逼真的幻境世界,亦或者说是‘梦境’,梦到内心渴望的事物或者人。一梦黄粱,大梦一场,这便是这件机关造物名字的由来,故而取名‘黄粱梦’。一般情况下使用者不会发现自己在做梦。即便发现,若无坚定意志、发自内心抗拒幻境中的美好,也无法中途醒来……” “你说……幻境?”公孙离脑中鬼使神差般浮现一个不算陌生的词汇,“云中……玉石?” 声量虽低,但在场二人都听得清楚。 裴擒虎起初诧异她会主动提及“云中玉石”,又忍不住投去担忧的目光,几度张口想安慰点什么。公孙离余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和表情,小幅度摇摇头,勉强浅笑:“阿虎,我没事。” 云中玉石,这个词汇对公孙离而言不是个讨喜的词汇。 尽管记忆很模糊了,但她隐约还记得一些零碎片段。 那时候,她年仅五岁。 这年初春,有支商队经过她在云中边陲的故乡小镇,原地修整三天。 年幼的公孙离跟其他孩童一道躲在角落,好奇这些远方来客长什么模样,跟小镇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也喜欢听他们推杯换盏时谈起的外面世界,醉心那样热闹繁华又广阔的天地。 商队离开没多久,传出小镇附近有玉矿的传闻。 年幼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玉矿,也不知道闻风而来的淘金客用贪婪口吻描述的“玉石”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这则传闻出现没多久,故乡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多了好多好多陌生面孔。 父母经营的小铺子生意好了许多,但他们的脸色却一日凝重过一日, 如今回想,那时的气氛就像一根绷紧的神经,外部施加一点儿外力就能将其崩断。 又过了没多久,她隐约听大人说什么“要打仗了”、“不会打到这里吧”……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她有一幕很深刻。她从酣睡中醒来,趴在父亲厚实的背上,一侧的母亲一脸担忧。 【阿爹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母亲苦涩安抚她的不安,父亲安静不语,只是那张被风沙吹拂、烈日暴晒的脸上多了几分年幼公孙离无法理解的苦涩和无奈,他也应和,【很快……】 小小的公孙离却发现阿爹阿娘在撒谎。 不止她一家,小镇其他人都拖家带口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小镇。公孙离那会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大人们低声议论哪儿哪儿又打仗了,流民队伍每天都有人掉队消失,但整体规模始终在增加,因为路上有越来越多一样背井离乡的流民加入。 众人每日过得心惊胆战。 不仅要躲避战火,还要躲避沙盗马匪。 突然某一天,母亲对着懵懂无知的她一再叮嘱。 【阿离,听阿娘的话,躲这里,别出声,别出来,阿离一定要听话!】 【嗯,阿离最听阿娘的话了。】公孙离点点头。 一路迁徙逃亡,原先白胖红润的女孩儿已是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明亮干净。 母亲不舍地重重抱了一下她,转身离开。 公孙离则听话地躲着,按捺着内心的仿徨和恐惧,无聊了默念阿娘教的调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疲惫睡去又腰酸背疼得醒来,又渴又饿又冷又难受……但始终记得母亲的叮嘱。 【阿娘怎么还不来?阿爹呢……】 直到她饿得受不了,爬出藏身之地,却见天地苍茫,黄沙飞扬,空荡荡的一切让她无措。 一阵天旋地转,隐约听到有人说“还有人活着”…… 再度醒来已经被附近守卫军救起送到一处地方集中安置,公孙离实在想念阿爹阿娘,忍着委屈,问了很多人有没有见过他们,所有人都说没见过,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也是从这年起,她开始长达数年的流浪。 年岁渐长,知晓世事。 她知道商贩“云中玉石”并非一切灾难的源头,但她下意识便觉得是这个词汇的出现,搅乱了原先幸福平静的童年,不免迁怒。尧天其他成员都知道这事儿,也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提及。 连景不知其中缘由,自是有问必答。 “恩师造的‘黄粱梦’机关,的确有用到一小片玉石,机关‘黄粱梦’能创造幻象梦境也是基于这片玉石。”云中玉石是个稀罕物件,若将其镶嵌在武器上,便能破除或者制造幻象。 谁曾想,这竟然成了索命镰刀。 公孙离又问:“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继续调查?可以你一人之力,恐是以卵击石……” 田氏再怎么说也是机关世家。 连景只是没背景、没权势、没名声的散人机关师,或者说,平民机关师。 “查!”连景微红着眼,倔强咬牙道,“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说是这么说,但操作起来不容易。 一则,连笙大师的手稿还不足以扳倒田氏,容易被倒打一耙,想达成目标还是要拿到能扳倒田氏、不容辩驳的铁证。二则,连景单枪匹马跟一个老牌机关士族作对也不现实。 公孙离垂眸细思。 “如此,便捎上我一个吧。” “捎上你?公孙娘子,你实在不必冒这个险……” 公孙离摇头,婉言解释:“并非冒险。我答应了人,一定要将阿圆带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我妹妹,我岂能不顾她?不管是为了阿圆还是为了连笙大师,这一趟不可避免。” 有没有连景,她都要走一趟的。 连景见公孙离说得坚定,不再坚持。 裴擒虎视线在公孙离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等着阿离喊自己,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唉、唉——”于是,他只能选择主动出击,指着自己道,“阿离,俺呢?俺也去。” 公孙离问:“你也去?” 裴擒虎忙不迭点头:“对,俺也去。” “刚才忘了问,阿虎你怎么会来?” 不仅来了,还来得非常及时,总不会是巧合路过。 还真不是路过,裴擒虎直接说是杨玉环给他传信,他一听公孙离要去冒险就紧赶慢赶过来。 不止是他,杨玉环也来了。 公孙离面露诧异地环顾左右。 刚才并未听到玉环姐姐标志性的琵琶乐声。 “玉环姐姐也来了?那她人呢?” 心头熨帖。她知玉环姐姐一向清冷寡情,似乎世上没什么人什么事能牵动她情绪,既不会主动惹事,也不会主动掺和进什么麻烦。如今跑这么一趟,为了谁,不言而喻。 杨玉环去哪儿了? 裴擒虎正欲开口说什么,雅间窗户被人敲响,不疾不徐的三声“咚咚咚”。 连景登时拉响警报,警惕戒备,大有窗外之人有点儿动作便机关齐出的架势。 唯独公孙离面露欣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纸窗映着一抹婀娜纤瘦的女人影子,公孙离不用猜都知道来人是谁,笑着推开纸窗。 “玉环姐姐!” 窗外之人,不正是杨玉环? 女子轻声应和:“阿离。” 翻窗入内,杨玉环见雅间有张陌生面孔,冲着连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连景何时见过如此绝色女子,一时不由得看愣住。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红晕从脖颈爬到了耳根。 杨玉环没有赘述,取出一张简易地图交给公孙离。 公孙离纳闷不解地接过来一瞧。 “玉环姐姐去追田氏车马了?” 杨玉环淡淡道:“追丢了。” 公孙离早有准备:“这无妨,我已经在马车上留下机关造物,上面有我新研制的香。” 杨玉环摇头:“那没用。” “为何没用?莫不是被田氏等人发现了?” “并非如此,是因为那辆马车入了鬼市,这才追丢了。” “鬼市?” 公孙离与连景异口同声。 鬼市算是长安城最神秘的地方之一。它的神秘在于它是非法的,随时移动,不可捉摸,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这些年被虞衡司和鸿胪寺联手打压,各种手段齐出,人家依旧生机勃勃。 连景闻言,脸色差了许多。 “难怪虞衡司找不到田春的把柄,合着他将机关实验挪到了鬼市。” 他不是长安城人士,对大名鼎鼎的鬼市也只是耳闻,但他知道一点——鬼市曾经为无数见不得光的黑暗生意提供交易平台,什么禁忌物品、人体机关改造都能找到市场。 朝廷的手伸不进来,田春多半是打这个主意。 公孙离当机立断拍板做决定。 “我们先去找阴隐客。” 所谓阴隐客就是时常混迹鬼市做生意的掮客。 进入鬼市需要他们引路,普通人根本找不到鬼市入口。 公孙离在尧天组织负责情报刺探和搜集,渠道五花八门,大多还是灰色地带。 这长安城,还有比地下鬼市更灰色的灰色地带吗? 离梦长安 第六章 废坊 公孙离自然是时常混迹鬼市的熟客,手上还搜集了一份厚厚的阴隐客名单。 唯一麻烦的是—— 人家阴隐客也要睡觉,这个时辰已经钻入被窝酝酿睡意,准备就寝,愣是被她挖了出来。 念在公孙离给的引路红封还算厚实的份上,阴隐客才将那股名为床气的怒火压下去。 半刻钟后—— 阴隐客指着巷内道:“喏,你们一直往前穿过那道机关门,门后就是鬼市了。” “多谢引路。” 公孙离微微颔首。 一行人一同进入鬼市。 如果说夜幕下的长安城整齐宏伟,璀璨繁华如星海,那么地下鬼市就是个满目猩红、气氛疯狂的自由之地。随处可见人、魔、混血魔种、形形色色的机关,还有一言不合拔刀干架的。 同在鬼市,公孙离留在马车上的机关造物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们循着指引一路前行。 途径一处整体呈黑色的奇怪建筑,稍稍靠近,建筑门后还传来阵阵高亢的呐喊声和加油声。 连景像个好奇宝宝般对什么都感觉新鲜。 “这是什么铺子?生意如此之好,这般热闹……” 公孙离进入鬼市后一直绷着神经,听到这话也是忍俊不禁。 “生意铺子?这可不是,这是一处地下斗场。” “这就是传闻中的地下斗场?”连景好奇得朝地下斗场门口张望,“我来长安城路上还听说地下斗场没有格斗规则,一切手段皆可,力量至上,百无禁忌,常有参赛者因此丢了性命……” 年轻人哪有不热血的? 连景嘴上说着地下斗场如何危险,眼底却写着跃跃欲试。 公孙离道:“这个我不太清楚,阿虎倒是经常参加,未有败绩,他对地下斗场了解更多。” 裴擒虎时常钻到地下斗场打拳磨砺自身,不仅有免费的对手陪他操练,赢了还能赚钱,一举两得。公孙离对打打杀杀没多少兴趣,少数几次出入地下斗场也是任务需求。 连景冲他抱拳,玩笑道:“裴郎君英武。” “嗯,你也不赖。” 连景的夸奖,裴擒虎照单全收。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碎发间的耳朵不知何时充血泛红。 四人起初还会说笑两句,但随着位置越来越偏僻、荒废、破旧,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阿离,确定是这个方向没错?” 公孙离低头看着测香罗盘:“应该没错。” 这时,杨玉环眉眼一凌,提醒其他人。 “有人来了。” 众人躲起来,过了半晌才有一列包裹严实的持枪护卫巡逻经过。 待他们彻底走开,裴擒虎纳闷道:“鬼市到处都是破败遗弃的坊区,谁会在这里安排巡逻?” 公孙离道:“正因如此,这才说明我们没有走错。” 虽是鬼市随处可见的破败坊区,守卫却异常森严。 谁能说这里头没有猫腻呢? 公孙离猜测道:“看这情形,田春的老巢多半在废坊坟冢。” 鬼市隐于长安城之下,此处各方势力交错、鱼龙混杂。 生活于此的,不是被流放的罪犯、来去如风的豪侠佣兵、精于计算的黑心商贩,便是醉心沉迷禁忌机关实验的机关师,为掩藏行踪,他们中大部分老巢都设立在人迹罕至的废坊坟冢。 测香罗盘也恰好指向此处方位。 “废坊坟冢?”连景好奇道,“那是什么?” 他虽是机关师,但对长安城秘辛所知却不多,大部分还是道听途说来的,可信度不高。 公孙离压低声音:“长安城的坊市并非一成不变,有新坊市诞生,自然会有旧的坊市因为诸如养护经营不善等理由而落败,沦为废坊,坠落到地下世界。久而久之形成废坊坟冢。” 一行四人避开巡逻护卫来到一处明显有些年头的废坊屋头。 公孙离提醒众人:“你们都谨慎些,目的地应该就在附近。” 根据测香罗盘的指引,附近这片地方是反应最大的。 也就是说,他们离田春老巢不远了。 “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还真对得起‘坟冢’二字。”看着脚下木材腐蚀严重、破败似废墟的瓦檐建筑,连景默默提气轻身,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踩空掉下去。 然而,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身边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声音,吓得他汗毛激灵,扭头看向裴擒虎。 “裴郎君,你这也太不小心了……” 他冲着右脚踩空,半只脚陷入裂隙的裴擒虎伸出手。 裴擒虎借力将右脚抽出来,嘀咕道:“俺哪里知道瓦片下面还藏着个洞……” 洞? 公孙离听到这个字眼儿凑了过来。 抬手将裴擒虎踩碎的瓦片清理干净,果然看到一个巴掌大的圆孔。圆孔开在屋顶角落,位置隐蔽,不注意还真容易踩到。看边缘形状不像是房屋破败形成的,倒像是人为凿开的。 人为…… 凿开的? 公孙离脸色微变,也来不及说什么,冲着其他人比划了个手势,速速离开原地。 杨玉环生性清冷寡言,极少会好奇主动询问,但裴擒虎却是个憋不住的。 他凑上来问道:“阿离,刚才那屋子不对劲?” 公孙离给他解释:“我们大概是‘误闯民宅’了。” “误闯民宅?” 裴擒虎声音一扬,被公孙离急忙阻止,他反应过来就心虚地压低嗓子。 “有谁会住在这种破地……” 话未说完,裴擒虎就想到一种可能,硬生生将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一边尴尬地嘿嘿憨笑两声,一边挠着后脑勺道:“那、那等我们完事儿了,回头帮这户人家将屋顶补上吧。” 一侧的连景不知脑补了什么,也露出些许歉然。 他的脑洞显然是跟裴擒虎撞到一块儿了。 公孙离眼皮一颤:“补屋顶?” 裴擒虎道:“毕竟是俺不小心把人屋顶踩破的……” 公孙离几近无语。 “阿虎,你要去修我没意见,但被主人家追打的时候,你可别拉我下水。” 连景反应快,一听公孙离这话就知道有问题。 “那洞不能修?” 他还以为屋子主人是哪个乞丐。 乞丐生活困顿,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不容易,他们坏了人家屋顶自然得修好。 公孙离摇了摇头:“不能,那屋子多半住着个纯血魔种。” “纯血魔种?”连景对这个词不陌生,但他也知道纯血魔种在长安城属于稀有物种,极其罕见,回想那屋子的破败模样,不由得咋舌,“那得混得多惨啊,才住这么破旧的屋子……” 还是个废坊高危建筑。 住在这里也不怕哪天屋子塌了,还省了丧葬费? 公孙离无语:“这跟混得惨不惨无关。在长安城这片地界,纯血魔种必须要受三司监管。那些不愿意被约束的纯血魔种,大多会选择住在地下世界的废坊,废坊的机关造物在坠落之初就被拾荒者清理干净了,正适合他们住。据我所知,纯血魔种会在住处屋顶或者墙面凿洞,夜间月色入户,借此提醒自己光塔之民的身份……在长安城,也就他们一族有这个习惯。” 看到那个洞,她便知道这屋子可能住着、或者曾经住着个纯血魔种。 担心横生事端才让其他人尽快离开。 连景是个耐不住好奇心的:“住在废坊就不用被三司盯梢了?” 公孙离便科普一番:“因为据说鬼市主人是位经历过奇迹战争的强大纯血魔种,能力特殊,形态莫测,连三司密探都不知道其真实身份,对鬼市颇为忌惮,纯血魔种在这里受其庇护。” 地下鬼市可是三司都无法掌控的自由之境。 连景一副受教了的表情,一边哦着应和,一边点头。 “公孙娘子学识渊博,小可佩服。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疑惑,既然凿洞是纯血魔种的习俗,方便月光入室,那为什么还用瓦片遮挡?因为住在那里的纯血魔种出门办事儿了?” 人不在家里,所以将洞遮着? 裴擒虎也觉得奇怪。 “要不是瓦片遮着,俺也不至于踩空啊。” “瓦片遮挡?”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公孙离被二人一番提醒,思忖片刻,霎时脑中灵光闪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等等——我们调转回头!” “啊?回去?” 怎么又回去了? 连景和裴擒虎都诧异地看着她。 时间紧迫,公孙离匆匆解释:“混鬼市的,自然都知道纯血魔种喜欢在居住的地方凿个洞,于是,便给人造成一个错觉——屋子凿洞便是纯血魔种的住处,一般情况下都会主动避让。” 裴擒虎迷惑反问:“这不对吗?” 公孙离道:“当然不对,会凿洞的又不只是纯血魔种,也有可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假冒纯血魔种的身份,吓退误闯入的拾荒者。测香罗盘无法精确显示目标范围,有一定误差,而刚才的屋子就在误差范围之内。我们回去看看,即便那里不是田春老巢,也差不远了。” 一直沉默的杨玉环突然开口。 “那瓦片呢?” 如果凿洞真是为了吓退人,为何又用瓦片遮挡,岂不是多此一举? 不待公孙离开口,杨玉环神色平静,不带一丝波澜道:“那防的就是我们了,这会儿贸然回去,恐怕会和巡逻护卫撞个正着,兴许还有什么机关陷阱等着。阿离,再耐心等等。” 公孙离三人神情凝重但也知道分寸。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往日温柔明亮的眸子变得坚毅而镇定。 她暗中蜷缩手指,握紧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隐约发白,借此压下内心的不安与躁动。 “嗯,我知道。” 没过多久,有一队护卫从四人藏身附近巡逻经过,为首之人的声音愈来愈近。 “你去这边看看……” “你们俩去那边……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家伙……” “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他们明显发现了什么,个个严阵以待,戒备情绪高涨。 见护卫首领在那儿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连景紧张地捂住口鼻,生怕呼吸大点儿会暴露位置。一番地毯式搜索却一无所获,徘徊了又徘徊,确信没有收获才转战他处。 待他们走远了,杨玉环才对公孙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做了个无声唇语:“阿离,可以了。” 危机暂时解除,一侧的裴擒虎抬手抹了一把汗水,又将满是粘稠汗液的手掌在衣摆来回擦拭,嘟囔着抱怨:“刚才真是凶险……”差点儿以为他们几个要暴露了,幸好是虚惊一场。 这些护卫磨磨唧唧,害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真让人受罪。 连景也跟着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 “毕竟是田春的老巢,老巢不多安排人,他养这么多人吃闲饭?” 裴擒虎:“不是说田氏落魄很多年了?还能搞这么大排场?” 公孙离道:“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老牌机关世家即便落魄了,底蕴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更何况田春还积极攀附其他贵族世家,互有利益往来,暗中也不知道得到多少资助……此处又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和前途未来,再穷也要砸钱将这里围成铁桶,滴水不漏的……” “铁桶?滴水不漏?”裴擒虎冲着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俺们还不是潜进来了?” 瞧着得意洋洋,喜形于色的小伙伴,公孙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虎,别大意。” 即便裴擒虎是尧天小队中的核心战斗力,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护卫围攻也会有阴沟翻船的风险。他们对田春的情报太少,仅凭他是机关师这点就能猜得出来,田春的老巢会布满多少夺人性命的机关陷阱。前方也不知道他老巢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他们,必须要谨慎。 裴擒虎可不觉得自己这是大意。 “打个赌,俺要碰见那个田春老家伙,肯定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连景不赞同:“那是我的仇家,他要找牙肯定是我打的。” 想到机关师五花八门的难缠手段,裴擒虎将反驳的话咽回肚子。 “谁打都一样。” 公孙离出声打断二人的幼稚对话。 绕过森严的守卫,一行四人谨慎靠近那处废宅附近。 公孙离先释放一只极小的机关造物打头阵,确信屋内无人才对着其他三人打手势。 “没人,可以进。” “公孙娘子,你不是机关师怎么也带这么多机关造物?” 连景按捺不住好奇心,先前与公孙离交手,他便发现这位娘子不简单了。 公孙离抿唇不语,她用机关造物多是为了刺探情报,但这个理由不能明说。 幸好这时候裴擒虎默契插了进来,帮忙岔开话题:“嘿,长安城机关满地走,谁不用机关造物啊?你好奇这些作甚,快走快走,晚了田春那帮走狗又该折返回来了……” 公孙离拍他肩头:“阿虎,别乌鸦嘴!” 杨玉环道:“乌鸦嘴?” 公孙离:“就是好话不灵坏话灵。” 杨玉环淡淡道:“那就说不准了。” 裴擒虎气得差点儿蹦起来:“喂喂喂,我还是不是你们最好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了?” 杨玉环:“弈星。” 公孙离点头赞同:“对,阿星明显比你靠谱。” 裴擒虎气得红发都要炸了。 但一想到那个年纪不大,个子不高,下棋贼凶的弈星,再多话也只能憋回去。 四人接连跳入那间废宅屋子。 这地方也不知道废弃了多久,地面、废弃的矮桌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公孙离小心捻了一点儿灰,仔细感受灰尘触感,若有所思,低声唤来连景:“阿景。” “何事?” 连景有些洁癖,刚一入屋就皱了眉头,手指掩着鼻尖,小心避开那些矮桌。 “麻烦你查查附近有无机关开关或者密道,阿虎你负责放风。” 裴擒虎正在伸头四处张望,准备大干一场。 听到这指令,他一脸狐疑地指了指自己,神色隐约有点儿委屈。 “阿离,为什么啊?” 让他放风是不是太大材小用? 公孙离不客气道:“防止你添乱。” 她这是有“先见之明”,面对这种细致的活儿,阿虎明显更擅长添乱。 裴擒虎:“……” 杨玉环投来询问的视线,似乎在问自己要做什么。 公孙离:“玉环姐姐检查那边,我跟阿景负责这边,挑灰尘略薄的地方找,尽快搞定。” “为什么要找灰尘薄的?俺瞧着不都一样?” 裴擒虎以手做棚,尽职尽责地望风,嘴上也没闲着。 连景倒是猜得出来为什么:“公孙娘子心思玲珑,如果屋内真埋藏了机关或者人为走动的痕迹,那部分的灰尘肯定没有其他地方厚。我们时间不多,只能这般取巧,效率高一些。” 三人对公孙离的安排没有异议。 连景作为唯一的机关师,只觉得肩头重担又沉了许多。时间紧张,巡逻护卫随时可能回来,他只能争分夺秒地搜寻,所幸运气不错:“公孙娘子,你来看。此处地砖手感与别处不同……” 尽管地砖都做了专业伪装,但对专业机关师而言却不难分辨。 公孙离用指腹触碰,并无发现,于是屈指轻敲去体悟二者不同。 果然,一处声音较清脆,一处声音较沉闷。 差别极小,耳力差点儿都分不出来。 这一发现让公孙离略略松了口气。 有进展就好,证明调查方向没有错。 杨玉环那边也有了新进展。 “阿离,你来这里看看,这里的灰尘有问题。” 离梦长安 第七章 陷阱 公孙离俯身定睛细看也未发现端倪,只好从伞柄取出一枚半颗龙眼大小的机关照明珠——这种照明珠的光线温润清亮,能照方圆三寸之地——这时,她才发现灰尘之上还覆着一层极薄的白灰,因室内光线过于昏暗,仅用肉眼极难发现。 公孙离捻了一点搁在鼻下细嗅。 还不待她弄清楚这是什么,裴擒虎那边努力压低声音,提醒众人。 “糟,阿离,来人了——” 公孙离脸色一凌。 “怎么会这么快?” 她先前估算过这些巡逻护卫的换班时间和时间间隔,不敢说多精准,但也差不离,屋内也没有示警作用的机关陷阱,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引来敌人。究竟是哪里遗漏了? 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无数猜测。 杨玉环淡声点出关键:“这上面有一股极淡的异香。” 公孙离闻言,心下咯噔。 是了,她会用特制熏香追踪敌人,田春作为机关师怎么可能不做万全准备? 连景急忙询问对策:“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来了多少人?” 裴擒虎道:“就一队,十人。” 公孙离眸中掠过一丝寒芒:“一队?那就应战!” 倘若来的人多,正面起冲突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为了失踪的孩子,最好的选择就是避其锋芒,但来的人只有一队,倒不如将他们全部留下来,兴许还能从护卫嘴里撬出点儿什么。 “正合俺意!” 裴擒虎双拳互击,双目迸发精光。 恨不得现在就冲杀出去,打个痛快。 杨玉环虽然没说什么,但也看得出来她是支持公孙离的。 连景袖中藏着的机关丝也蓄势待发,轻颤着发出嗡鸣声,只待敌人靠近便将他们全部收割。 谁也没想到,裴擒虎气势汹汹大步上前,结果右脚正好踩中一块略略凸起的砖缝。 他感觉到凸起下陷的一瞬,心下一紧。 “倒霉!” 众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击中在向他们靠近的敌人身上,谁也没想到会突生变故,警惕如公孙离,也只来得及听到一声短促轻微的机括声,紧跟着便是大片地砖毫无预兆地裂开。 杨玉环:“当心!” 公孙离:“阿虎!” 她与裴擒虎离得近,想也不想,近乎条件反射般将其拉开,后者默契借力跃至半空,调整重心跃向还未陷落的安全区域。公孙离正要松口气,耳边传来连景的提醒:“小心!” 什么小心? 她脑中刚闪过这一念头,便听到漆黑裂口传来怪响。 叮! 重物撞击。 公孙离立时抛出一颗机关照明珠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一根做了特殊处理的机关锁链! 它的颜色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肉眼极难分辨。 原先是冲着裴擒虎去的,但因为公孙离拉了一把,反而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 脚腕和手腕被两根坚硬且冰凉的机关锁链悄无声息地缠上,一阵大力将她向下拖。 裴擒虎冲她伸手:“阿离!” 杨玉环离得远,只来得及掷出手中披帛,还未够到公孙离,便被骤然合上的地砖拦截。 从裴擒虎踩到机关陷阱到公孙离掉入机关,整个过程也才过了一两息。 屋外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隐约还能听到一两声吆喝。 “快,人就在这里面!” 杨玉环当机立断:“先撤。” “可是阿离还在下面……” 裴擒虎从变故中回过神,预备蓄力将地砖破开,却被杨玉环阻拦。 她道:“连景也下去了。” 公孙离为救裴擒虎才被机关陷阱偷袭,连景则纯粹因为离裴擒虎太近,只来得及发出示警却未来得及闪开机关锁链的偷袭。二人双双遭殃,但往好了想,至少还有个照应。 杨玉环身法轻盈、翩然出尘,如一抹飘忽不定的青烟,反观裴擒虎身法刚猛,撤离的动静可不小。扬起的灰尘成了最明显的破绽,那队巡逻护卫紧追不舍:“人往那边逃了,快追!” 他们身法如何比得过杨玉环二人? 没多久就被彻底甩开。 二人抵达一处安全地方,裴擒虎稍稍缓了口气,转身就要回去救人。 “连景是机关师,阿离生性谨慎,我们帮他们引开护卫视线,他们反而更安全。”杨玉环表情依旧淡漠,仿佛未知危机的人不是公孙离而是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你回去能做什么?” 裴擒虎懊恼地捶打自己手心,狠狠抓了一下头发,红着眼道:“都是俺不好,阿离她……” 杨玉环截断他的话:“你该相信阿离。” 与其贸然回去,救人不成反将自己折进去,倒不如搬个能帮得上忙的救兵一块儿去。 裴擒虎被这话噎了一下,道:“俺当然相信阿离,但是、但是她就一个人……” 杨玉环提醒道:“连景。” 裴擒虎只得按捺焦虑道:“好好好,再加个连景,但面对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敌人,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差别大吗?他们两个在敌人老巢多危险……说不定现在已经……你就不担心?” 光是假想一下公孙离二人被一堆敌人撵着跑,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杨玉环却问:“什么是担心?那是什么感觉?” “……担心,担心就是放心不下来,就是……就是……”裴擒虎被杨玉环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脑子有些卡壳,尽力道,“打个比方说,你想不想看到阿离受伤、濒死或者干脆死掉?” 杨玉环回答很干脆:“不想。” 裴擒虎:“对了,这就是担心!” 杨玉环道:“可阿离很聪明,不会发生你说的。” 裴擒虎又何尝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呢? 杨玉环垂眸想了想,道:“若要救人……我们得去找弈星。” “找弈星?这个时候上哪儿找他?” 杨玉环却道:“他在长安城。” 这次的鬼市入口就在开明坊附近,而弈星闲暇时候,常与人在此对弈。 裴擒虎也想到这层,但又担心:“如果他不在呢?” 弈星年纪虽小,但棋力极高,混迹开明坊的棋手少有没被他打赢的,弈星再怎么爱对弈,也不是有事没事泡在开明坊。谁知杨玉环从腰束佩囊取出一物,道:“那便用这个喊他来。” 裴擒虎当即不说话了。 杨玉环拿出来的东西是一枚不起眼的周身刻着枫叶标识的小型烟花筒。 此物非是联络烟花,而是求救的。 若是放了,弈星看到一定会来。 且说另外一边,公孙离和连景处境也不容乐观。 “阿景,你还好吗?” 黑暗之中,公孙离动了动肩膀,尖锐的痛楚让她微变脸色。 她暗暗调整呼吸,忍下痛楚,右手撑着纸伞站起身,一把扯下还缠在手腕脚腕的机关锁链。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倒霉,这两根机关锁链反而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们俩性命。 高处坠落,手腕脚腕又被纠缠,难以调整重心,公孙离便冒险用纸伞与机关锁链作为半空缓冲,用小伤势换取她与连景平安落地。也幸亏这条机关密道挖得不深,若再深个三五米,二人小命怕是悬了。她从伞柄取出另一枚机关照明珠,借着光,勉强看清自己所在地方。 四周墙壁,除了坑底一人高的位置坑洼不齐,再往上都是特制的光滑石壁。 哪怕身法轻功再好,也无法借力。 公孙离试了试,半道便力竭下坠,不得不退了回来。 无法从上面离开,便只能另寻他路了。 连景疼得直咧嘴,撑地爬起身。他用伤势比较轻的那只手捂着痛处,手心不出意外得摸到一手黏腻温热的液体,伤口钝钝生疼,只得苦笑:“还好还好,小命还在,只是摔得疼……嘶!” “你先上点药。” 连景摸黑从背着的机关匣里摸出两瓶伤药,抛给公孙离。 “公孙娘子也用点儿吧,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难关等着我们。” 一瓶内服,一瓶外涂。 公孙离也不客气,吃下两颗又还回去,原地打坐恢复,平复气息。 连景给的伤药效果不错,不多时便觉得痛感缓和了大半,至少不影响行动。 “我也好了”连景将自己的伤势简单处理一番,重新背上机关匣,又从机关匣内取出一只体型娇小的机关造物,“公孙娘子,我们跟着它走……前面应该没有危险,往这个方向……” 在机关造物的探路下,连景带着公孙离避开几处很不起眼的机关陷阱。 直到—— 连景摸了摸挡住他们的石壁,咬牙切齿。 “竟是一条死路!” 公孙离闭上眼睛仔细感知,再睁开眼:“不对,不是死路,墙后面有风,应是条活路!” 连景将信将疑:“当真?” 在石壁上摸索半晌,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摸到机关暗扣。 石壁打开,光线倾泻。 连景喃喃道:“居然真有——” 但,这算是路??? 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窄道从二人脚下延伸出去。 “看这情形,我们开心太早了。”公孙离说着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脱下兜帽,握紧纸伞,提起戒备,“据我所知,不少机关师都喜欢在老巢设立类似机关迷宫的陷阱,用以阻挡外来者。” 连景嘴角轻抽,嘀咕道:“那这群机关师中肯定不包括老师和我……” 在自家门口建造机关迷宫,也不怕哪天将自己也困进去。 公孙离征询连景意见。 “就这一条路,要不要闯一闯?” 连景反手从机关匣取出几样东西来,蹲身摆弄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道:“来都来了,怎能不见一见田春?再者,我们后退退不得,可不就得往前走?闯!” 不管机关迷宫建造得多么复杂,也是基于机关造物原理,没道理还能难得倒自己,更何况同行还有位聪慧机敏又细心的公孙娘子。连景是半点儿不慌,没一会儿便熟练做好准备工作。 “公孙娘子对机关迷宫了解多吗?” 依旧是连景用机关造物打头阵,探查地形陷阱。 他一回头便看到公孙离从不知何处拿出一根特殊处理过的碳条,在迷宫墙壁角落做标记。 不消说,这很熟练了。 公孙离很谦逊:“有了解,不算多。” 作为情报人员,为了情报出入各种稀奇古怪的场合、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是常态。 她不止一次执行拦截窃夺情报的任务,这种等级的情报往往很重要,被藏在隐蔽且安全的地方,机关迷宫不过是众多陷阱形式中的一种,她没事也会提前做功课去了解。 久而久之也积累出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 机关迷宫大得惊人,墙高且厚,仿佛没有尽头,每回走到岔口都有三四条不同的方向,即便是方向感再好的人也会迷失其中。连景手中拿着个木板,时不时低头计算标注什么。 不到半刻钟,他与公孙离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公孙离眼尖看到墙壁角落有自己前不久画的枫叶标记。 “我们是绕回去了?” 连景道:“恐怕不止是绕回去这么简单,公孙娘子,你看。” 说着递出手中的木板。 公孙离凑过来,一瞧才发现木板上画了密密麻麻的黑线,看不出名堂。 木板与探路的机关造物用一根透明机关丝串联,不细看极容易忽略。 “这是什么?” “家师从记里鼓车获取的灵感,专门造的绘图机关造物。毕竟他老人家时常往边陲深山等苦寒之地钻,那些地方地形陌生,没有详细地图容易迷路。”连景指着探路的机关造物,说道,“它走过的路线会一五一十绘在这块板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一直在这片地方打转。” 是一直打转而非绕了回来。 公孙离被他这么提醒,神色凝重三分。 她严肃道:“还有一个问题。” 连景问:“什么问题?” “我每至一处拐角都会做下标记,一处都未曾漏过。若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何故现在才看到一回标记?这只能说明,我们不止在原地打转,整个迷宫墙壁也一直在变!” 正因为每一面墙都在变化,他们运气还差,所以在原地打转的时候才会只碰上一次标记。 “一直在变化的迷宫?这就麻烦了。” 这意味着规律无迹可寻。 不停下机关迷宫的主控核心,想要用常规办法脱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瞧连景眉心拧成结,公孙离宽慰道:“麻烦什么?一力破万法,若我们被困,实在无法脱身,那便生拆了这座机关迷宫。你是机关师,拆装机关造物还能难倒你?若拆不了……” 她身上还有几枚应急用的机关炸药。 连景的担忧被她三两句化解,哑然失笑之余也认同她的建议。 “是了,再不济还能拆。” 只是拆迁动静太大,容易引来敌人注意,还与机关师擅长“细微之处洞察万千”、“精细精致”的作战风格,格格不入,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这招。 二人又绕了一圈。 连景纳闷道:“奇怪,常理来说,机关迷宫该是陷阱重重才对。怎么一路走来都没有危险?” 公孙离正欲开口说什么,耳尖听到两道深浅不一的陌生脚步声。 神色戒备道:“噤声,有人来了!” 两息过后,二人看清从拐角处过来的一男一女,怔了怔。 怎么会是阿虎和玉环姐姐? 但刚刚的脚步声,明明不对…… 是的,来人竟是公孙离再熟悉不过的杨玉环和裴擒虎。 她看到裴擒虎二人的同时,后二者也看到了他们。 裴擒虎冲他们扬手,小跑着上前,憨笑着道:“阿离,终于找到你们了。” 杨玉环立在一侧,也露出一缕清浅笑意。 公孙离心下皱眉。 连景神色一松:“裴郎君,你们怎么也下来了?” 裴擒虎道:“当然是下来救你们啊。” 连景:“……” 说句不礼貌的话,他怎么觉得裴擒虎救人不成,反将他自己赔进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四个人总比两个人好,碰上麻烦也能互相照应。 刚准备上前,他看到站在自己身前三步位置的公孙离,左手负背冲自己比划了个手势。 连景:“!!!” 这是江湖通用的切口,在外行走的侠士豪客都懂,手势代表着“有变”。 有变? 连景心生警惕。 公孙娘子与裴郎君二人是关系亲近的伙伴,她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这才出手示警。 莫非,这二人有问题? 刚想着,他就听公孙离略有些不耐烦地说:“裴擒虎,你小声点儿,不怕惹来敌人?” 连景:“……” 他抿了抿唇,将舞台让给公孙离。 自己与公孙娘子结识不久,后者对他的称呼也是更为亲昵的“阿景”而非连景,正常情况下又怎么会连名带姓喊自己的伙伴?这位裴郎君以及他身边的杨玉环娘子,多半是冒牌货。 裴擒虎浑不在意地挥手。 “怕什么?俺们在这里转了好久,一直没碰到敌人。” 神情间完全没有对称呼的不满与抗议。 一侧的杨玉环插话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找到出口。” 公孙离点头:“杨姐姐说得对。” 一旁围观的连景动了动唇,明明是这般严肃正经的场合,他却有些克制不住笑意。 离梦长安 第八章 苦战 这两个冒牌货瞧着似乎不怎么聪明。 他们伪装成裴擒虎二人,不外乎是为了趁二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偷袭出手。 公孙离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她与连景对视,动手! 同一时间出手袭向两个冒牌货。 连景负责缠住“裴擒虎”,公孙离则一击杀向“杨玉环”。 “阿离,你做什么?” “杨玉环”骤然被偷袭却无丁点儿惊慌,反而游刃有余,明显是早有准备。 公孙离淡声应答:“杀你。” 数枚枫叶暗器自指尖脱手飞向“杨玉环”面门要害,却听叮叮叮数声,“杨玉环”五指连弹,居然徒手击飞暗器。公孙离脸色微变,脑中浮现方才纸伞击向“杨玉环”时的一样触感。 电光石火间,立时猜出两个冒牌货的真实身份。 公孙离:“阿景,小心!他们是机关人!” 连景此时被“裴擒虎”逼到角落,歪身躲开那一拳,借力机关,跃上墙壁,再利用机关丝将自身拉往相反的方向。还未等他站定,余光瞥见公孙离身后侧死角的墙面传来细微机括声。 “你身后!” 连景一边应付缠上来的“裴擒虎”,左手一抬,手腕暗藏的机关射出数根机关丝,死死捆住偷袭公孙离的机关手臂。公孙离则默契地翻身后跃,借力踩上那根机关丝,闪身瞬移至连景身边,同时一伞挥出,裹挟着红色气劲击退“裴擒虎”。二人背抵着背,脸色同样凝重。 咔咔—— 咔咔——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迷宫四面八方的墙壁传来。 待看清,公孙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墙壁里面,藏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关造物。 连景眼皮狠狠一跳。 恍惚低喃:“这也太多了吧……” 莫说他们只有两个人,就是再来两个,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嗯,有种捅了马蜂窝的既视感。” 公孙离语调轻快地打趣,暂时冲淡凝重肃杀的气氛。 连景似苦中作乐般接过话茬。 “公孙娘子,捅马蜂窝不会要了我俩的命,但捅他们会。” “那就杀出去!” 公孙离脚下一错,倩影消失,原处仅留下一柄飞旋的枫叶纸伞。 枫叶暗器拖着红色气劲,在空中留下数十道不同轨迹,飞行角度刁钻,速度极快,目标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机关造物的关节。大部分机关造物,只要废了关节,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谁知下一瞬,“裴擒虎”的拳头杀至眼前。 公孙离并不擅长贴身近战,自然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果断爆退,闪至纸伞旁。 足尖刚落地那个“裴擒虎”复又袭来,“杨玉环”手腕弹出的匕首几乎贴着她脖子擦过,留下一道细窄的血丝。公孙离接连闪躲,但两个机关人的配合默契远超她想象,攻击如雨点密集。 她还未站稳便结实挨了“裴擒虎”一脚,左臂骨头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若非连景分心用机关暗器帮她抵挡缓冲一波,手臂最轻也是个骨裂。 公孙离:“多谢!” “这种时候谢什么!” 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公孙离出事他能好到哪里去? 这些机关造物根本不给人喘息的空隙。 倘若只有冒牌货,莫说他们两人,即便只有一人也不惧。 可惜,除了冒牌货还有数百只机关造物。 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敌人,她身法再灵活也无法全身而退,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幸好冒牌货只是冒牌货,若一个似阿虎刚猛迅捷,一个似玉环姐姐以音御敌,再加上这些机关造物配合,那还打什么啊,趁早躺平认输,黄泉路上早死早轮回。 纸伞又一次击飞敌人,公孙离趁着间隙喘息,思索对策。 “阿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敌人数量众多,还都是不知疼痛、不会疲累的机关,但她和连景却只是血肉之躯。 若是僵持时间长了,不管是反应速度还是力量都会下降。 下场不是被活活耗死就是失手被机关杀死。 看着躺了一地的机关零件碎片,再看数量不减反增的机关敌人,公孙离福灵心至想到什么。 “一般情况下,这种机关是靠什么运行的?” 连景分心回答:“能量中枢啊!” 公孙离心里有个想法。 “那你有没有办法切断能量中枢的供应?” 失去了行动核心力量来源,这些机关造物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从源头解决问题。 只是切断能源中枢明显比打烂一具机关造物省事省心得多,效率也高。 办法,连景还真有。 公孙离不假思索:“你说,我配合。” 连景提醒她:“但,执行起来有风险——” “风险大?再大又如何?能大过你我二人性命?” 机关数量多,行动敏锐,反应又快还分散,若不能限制它们的行动,根本缓解不了眼前的困境。可他们就两人,公孙离会点儿机关术却不算精通,所以连景是唯一能执行的人。 这便意味着以自身为诱饵、吸引以及牵制敌人的任务落在公孙离头上。 其危险性之大,可见一斑。 公孙离以伞挡下“裴擒虎”的正面一击,半空卸力又倒退数丈才勉强站稳,垂在身侧的手臂隐隐发颤,方才险些脱手握不住伞柄。她深呼吸,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铁腥味。 “有办法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连景也不扭捏浪费时间,拖延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反手从机关匣中抽出一柄成人小臂长短的东西,乍一看像是个机关扳手,但首尾两端造型细看起来,便会发现这是将十数种机关工具结合到一体。带这么一件,能省了十几件的空间。 公孙离匆匆一瞥,表情有一瞬的裂开。 失声道:“合着你打算现拆?” 连景:“只能如此了,相信我的机关造诣。” 虽说他发明创造的能力远不如恩师连笙,但他机关术基础打得牢实,拆机关的本事可不弱,即便是核桃大小、机关零件成百上千的微型机关造物,他也能在极短时间拆得干干净净。 眼前这些机关造物体型大,零件少,制作不算精妙。 唯一棘手之处,只在于数量多。 考虑公孙离只有一人,为了降低她的难度和危险,连景还现场教学指点,告诉她从何处捆绑能最大限度掣肘机关造物:“缠第三条机关手臂第二关节,这只弱点在颈下一指……漂亮!” 用最小的付出获得最大的效果,也让这些机关造物无法割断机关丝自救。 公孙离:“……” 她可算是骑虎难下了。 只是既然计划已经定下来,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几乎将身法运用到了极致,一面闪避机关造物的围攻,一面辗转腾挪、身形闪烁,灵活穿梭机关之中,尽可能用手中的机关丝将每一只机关造物都绕上一圈,最后用力收线。 还得分心牵制“裴擒虎”两个冒牌货。 随着她的布局,原先走位灵活,抓都抓不到的机关造物宛若陷入泥淖,动作迟缓下来。 “阿景,就是现在!” 连景等待这个时机等了许久。 不用提醒,他已果断出手。 世上没什么人能比机关师更加了解机关造物的结构了。 这种程度的机关造物,造诣深、基础扎实、经验丰富的机关师仅一眼,便能大致判断一只机关造物的机关关节、衔接处零件关节、内部能量循环传送经络、能源中枢位置…… 不少机关造物还是重复的。 一回生,二回熟,拆第一只稍慢,拆第二只就快得多。 奥妙诀窍在于“快、狠、准”三字。 公孙离甚至没看清连景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他将手中工具嵌入机关造物的某处关节,手腕手指微微一动,微不可察的机括声响起,等工具再拔出来,那机关造物就不再动弹。 公孙离这厢也不轻松,不仅要用身法限制机关造物,还得保护专注拆机关的连景免受干扰。 费力气,更费心神。 伴随着最后一只机关造物倒下,她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机关造物堆里。 连景则扑通一声跪在原地,手中工具脱手,劫后余生的他毫无形象地趴在机关造物的“尸体”上,虚软无力地摆了摆手:“方才拆的机关数量……哈哈,可抵得上往日一月的练习量……” 短期内,他是再也不想拆了。 争分夺秒进行精密的拆卸工作,压榨逼迫脑子计算,放松绷紧的神经,一阵胜过一阵的钝疼便找上门,仿佛有谁拿着个机关小锤子一下一下锤他太阳穴,又像是有人在脑子里吹唢呐。 “一月的练习量?”公孙离看了看一地狼藉,咋舌,“我也认识不少机关师,相较于拆卸机关,他们更热衷创造新的机关。”连景却能平心静气,进行枯燥的拆卸练习。 “我少时也如此,不耐那些枯燥无趣的基础练习,只想着做出能让我名动天下的作品。直到有一回炫耀到恩师面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我便输了,苦想半月不知答案,还以为他用了秘法。谁知他只是在机关经络上滴了几滴‘机关液’,便这么轻而易举击败我的‘得意之作’。” 连景语气郁闷。 这么流氓的法子谁能想得到啊。 恩师还笑眯眯对他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丈之台,起于垒土。唯有夯实基础,一步一个脚印积累,才有可能在机关一道上有所建树。你步子都没走踏实,就想学着跑了?】 公孙离听了想笑,奈何喉间痒意再也压制不住,忍了又忍,俯身咳出一滩血沫。 她淡定抹去嘴角的血。 连景扶着机关匣才勉强站稳,给她抛去两瓶治疗内外伤的药。 “公孙娘子,你手上也抹点吧……”方才一战公孙离承担大部分攻击,看到那双血腥模糊的手,他才深切明白老师的评价多么贴切——这位娘子看似娇软,实则柔中带刚,坚毅不屈。 方才为牵制机关,她竟徒手使用机关丝,以至于机关丝缠入血肉,勒出数道极深血痕,部分血发黑凝固,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仅是囫囵用了药,简单压制内伤,真让人为之汗颜羞惭。 连景自认为能吃苦,但这伤势要是搁在他身上,扪心自问,也免不了嚎啕两句。 “多谢。”抬手接过,也只是抠了些许伤药,搓手霜一般双手合拢涂满手掌心,最后用纱布将两只手用力包扎。做了简单处理,起身捡起纸伞负在背后,喘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 “是极,方才动静也不知有无惊动人……” 连景跟着重新背起机关匣。 二人体力在刚才一战都消耗不少,但还是得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未知危险。 目下最大的麻烦还是机关迷宫。 “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一番检查,连景气馁得垮着脸,一手叉腰道,“好消息是我们刚才的打斗动静,不慎破坏机关迷宫的运行结构,迷宫停下来了。坏消息则是活路也被堵死了……” 公孙离脸色不变:“天无绝人之路,再找找。” 想到墙壁中藏着的机关造物,她似有灵感,用纸伞到处敲敲打打,仔细分辨声音的不同。 她的沉稳与冷静也极大安抚了连景内心的慌乱。 见状便问她:“你怀疑出口在墙壁中?” “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迷宫能真正将人困死?答案就是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迷宫。将人从上方放进去,困死其中。我们刚才是从墙壁进来的,会不会出口也隐藏在墙壁之中?” 这些机关造物也是藏在迷宫墙壁夹层。 公孙离仔细观察过夹层厚度,恰好能容纳一人通过。 “反正都这样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说着,公孙离正好敲到一面声音与其他墙壁完全不同的墙。 根据声音判断,墙面应该也是空的,但与其他藏了机关造物的墙面又有细微不同。 会不会,就在这里? 公孙离与连景对视一眼,征询:“试一试?” 连景道:“行,公孙娘子先小退一些。” 他从机关匣取出一件四四方方的扁状机关造物,按下某处暗扣,那东西便牢牢吸附在墙面,宛若蜘蛛一般灵活攀爬。只听一声声刺耳的切割声响起,成功破开半人高的洞,洞内漆黑。 “你这机关匣真是什么都有……” 公孙离略带惊奇地看着连景背着的机关匣。 机关匣不算小,但考虑连景一路上掏出来的东西,这东西实在能装。 连景笑着调侃回去:“公孙娘子也不差,伞柄处的暗格做得巧妙。” 提及纸伞,她神情肉眼可见得柔和许多。 “嗯,是一位很重要的人送的。”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弯腰进入洞内。 墙内果真藏着一条隐秘狭窄的机关密道。却不知他们刚进去,那两个冒牌货身体爬出几只蜘蛛大小的小型机关造物,刷得一下钻入另一处墙壁裂隙,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洞内—— “此处空气是活的,看样子我们没有找错……”公孙离掏出机关照明珠,又仔细检查一侧墙面灯架上的蜡油和灯芯,还用手指碾了碾,“灯油新鲜无异味,灯芯也像是近期补过的……” 这一重大发现让两人略微松了口气。 进入密道之前,公孙离照旧在隐蔽交流留下枫叶标识。 连景早就想问了:“公孙娘子这是给裴郎君他们留下信息?” 谈及小伙伴,公孙离因苦战而染上的冷色似冰雪消融般,被暖意取代。 “嗯,这是我们独有的联系标记。” 连景稍稍有些悲观。 他们在此处耽误了不少时间,若裴擒虎他们会来,也该来了。 公孙离看出他想什么:“阿虎是有些热血莽撞,但玉环姐姐稳重冷静,她肯定会劝说阿虎去找帮手,有了把握再来找我,这一来一回也是要时间的。他们一定会来。” 连景倏忽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公孙娘子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两个伪装的冒牌货机关人相当逼真。 至少一开始,连景作为机关师也没看出破绽。 “脚步声。” “脚步声?” 公孙离点头:“对,脚步声不对。” “这都能听出来?” “那是自然,玉环姐姐和阿虎的脚步声是独一无二的。跟他们接触多了,多观察观察,很容易就能分得出来。除了这个破绽,还有便是我刚才说的——我的伙伴都很聪明,热血莽撞但不愚蠢。不知敌人底细就闯,救不了伙伴是其次,一个不慎还将在自己填进去。” 连景似感慨一般道:“这份感情这还真令人羡慕,裴郎君他们能得友人如你,是幸事。” 通过脚步声辨别主人,不仅要长时间相处,还得细心注意、仔细记下。 记住不难,难的是有心。 公孙离却认真且温柔地道:“不,是我之幸。” 一个家,应该至少有盏温暖的灯还有温暖的人,只要是他们在的地方,五湖四海皆可为家。她以前总觉得天地苍茫,孑然一身,但认识了玉环姐姐他们之后,便再也没这般感觉了。 宛若浮萍有了根。 这条密道一直蜿蜒向下。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至密道尽头,尽头是一扇紧闭石门。 “小心埋伏。” 连景正要伸手推开,公孙离在一侧小声提醒,同时捏紧扇柄做好了迎战准备。 结果—— 待推开石门,眼前的一幕狠狠冲击二人眼球。 这是一间面积极其广阔的机关密室,密室中央安置着三十多张木床,每张木床都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公孙离随便一眼就发现其中两个还是失踪的乞丐。 顾不得其他,急忙上前仔细辨认。 连景也知道公孙离要找谁,但他不知阿圆长什么模样,自然也帮不上忙。 公孙离找人的空隙,他也无所事事般“闲逛”。 密室一侧的桌案上堆积着不少书册,随便一翻发现里面都是实验体的观察记录和用药量。 连景见状,精神一震。 这些多半就是田春非法机关实验的铁证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刚刚找到一本记载重要内容的册子,还未来得及细看里面内容,耳边传来公孙离焦急呼唤。 “阿圆!阿圆!快醒醒——” “怎么会这样?” 离梦长安 第九章 危险 公孙离找了一圈,终于在最角落那张木床上找到熟悉的女童面孔。 阿圆面色蜡黄,正孤零零躺在那张对她而言有些大的木床上。双手置于胸前,整齐摆好,看着憔悴,但唇角却勾着一抹诡异浅笑,眉眼弯弯,似乎做了一个极其美妙的梦。 任凭公孙离如何呼唤轻推,阿圆都没苏醒的意思。 “阿、阿圆……” 公孙离声音难得慌乱,只见她神情犹豫再三,才将颤抖的手指抵在阿圆颈侧。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很凉很冰,庆幸的是颈侧动脉仍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鼻尖也有热气儿。 还活着。 三个字跳入脑海,公孙离长舒了口气。 还活着就好。 “她被下了药,这会儿是喊不醒的。” 连景拿着一本实验册子走上前。 他手中这本册子,详细记载了此处每一个实验体,每一次的服药量、昏睡时间以及昏迷时间。记载之初,用药量没个底,死伤过半,便找来新的实验体继续实验观察。 每张木床都有标记数字,阿圆的编号就是【叁拾陆】。 在她之前还有两个【叁拾陆】。 从记录来看,服药量越大时间越久,昏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直至彻底睡死过去。 即便没睡死过去,长时间昏迷没有营养足够的补给,身体也吃不消,也可能会虚弱致死。 公孙离:“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醒来?” 连景翻找记录:“上面是说要有足够的外力刺激。” 外力刺激? 她想到什么,急忙打开伞柄处的机关夹层,从中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小瓶子。 别看这个小玩意儿不起眼,但里面的东西可不简单。 此物名为“解梦香”,一般用来强行提神或者唤醒昏迷之人。 小心打开布塞,将瓶子搁在阿圆鼻下,神情紧张地看着阿圆的反应。 她手中的“解梦香”用了大量腥辣刺激、提神醒脑的药物,数次提纯之后,威力比普通“解梦香”更胜数筹。几息过后,阿圆蜡黄的小脸有了反应,皱眉、张口、眼皮轻颤、鼻翼煽动…… 公孙离就这么屏气呼吸,紧张地看着。 连自己什么时候手掌用力握拳,致使手心伤口开裂渗血染红纱布也不知道。 “阿圆……你听得到姐姐的声音吗?” 阿圆此时气息微弱,目光涣散。 公孙离将手挡在她眼前,以免密室上方强光给她造成不适。 阿圆眨了眨眼,良久才找到焦点,适应密室内的光线,歪过头看清眼前之人是谁。 她怔愣许久,黑亮的眼珠子慢慢染上薄雾,蓄满晶莹泪水,水光在眼眶滚动。 张了张苍白的唇,声音细微又像是不确定般轻唤道:“阿离……姐姐……” 大概是许久未说话,声音艰涩,多说两句话嗓子就疼。 “姐姐在呢,阿圆不怕了。” 公孙离抬手轻拍阿圆额头,跟以往一样笑着安抚她。 阿圆这时才看到公孙离手上裹着被血染红的纱布,脸颊留有血痕,额头眉尾清淤,整个人透着股狼狈劲儿,不似以往干净整洁。聪慧如阿圆,很快便猜到公孙离是为了自己才受伤。 唇瓣翕动着吐不出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晶莹泪珠无声滚落。 公孙离将她抱起,心疼地抹去泪珠。 “哭什么?姐姐来带你回家,该高兴才是。” 阿圆点了点头,埋头蜷缩在公孙离怀中轻轻抽噎。 “灯……” 她说得含糊不清,公孙离一时没太听清她说了什么。 “什么?” 阿圆吸吸鼻子,委屈地瘪着嘴又重复了一遍。 “灯,送给阿离姐姐的灯被坏人打坏了……” 公孙离神情震动,某种情绪就像是新鲜出炉的樱桃毕罗的酸甜馅儿心,在胸腔中涌动。 “傻阿圆,可对姐姐来说,你的安全最最最重要,只要阿圆在就好……” 连景待二人说完话,这才掏出一支瓶子。 “给,吃点吧。” 里面装着应急特制药丸,能够快速恢复体力精力。 公孙离一边顺着阿圆的脊背轻拍,一边接过药瓶取出一颗让阿圆含着咽下。 “谢谢你,阿景。” 连景笑着摆摆手。 “公孙娘子,这都要道谢,未免也太客气了,仗义行侠、救人水火也是吾辈分内之事。” 公孙离笑着弯了弯眉眼。 “还说我客气?一口一个‘公孙娘子’又怎么说?明明大家伙都叫我‘阿离’的。” 连景想了想,略显拘谨地道:“那,我便孟浪了……阿离?” 公孙离笑着点头:“嗯。” “这些人该怎么办?”连景询问。 公孙离:“自然是能带走的都带走。” 连景不得不提醒她残酷的现实:“但我们仅有二人。” 人力有限、时间有限,又是在人家老巢,不可能将这里三十多号实验体全部带走。 公孙离迟疑了一瞬,仍道:“能救则救。” 连景道:“行,那我们便分头行动。” 连景抓紧时间搜集详尽证据,她给其他实验体喂补充体能的药丸,再将人唤醒。阿圆也想帮忙,奈何她昏睡太久,精神在梦境又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从身体到精神都异常虚弱。 莫说帮忙,连自个儿下地都站不稳。 “全都不许声张,我们会带你们离开此处……” 跟阿圆相比,其他实验体的情况好了许多,乍一醒来也没大呼小叫。 “阿景,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连景将一堆证据塞进了机关匣,而公孙离那边也已经忙完。 “走!” 她跟连景行动很快,但敌人动作也不慢。 公孙离耳尖听到杂乱脚步声和铠甲磕碰声愈来愈近。 “来人了……” 脸色微沉,神情肃杀。 其他实验体闻言,害怕地挤在一块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慌乱。 连景将证据塞进机关匣,问:“还是机关造物?” 公孙离道:“不是,是活人。” 阿圆何时见过这样的公孙离? 她害怕似得缩了缩肩膀。 这时,头顶传来公孙离温柔安抚:“阿圆不要怕,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嗡嗡嗡—— 这是箭矢离弦的声音。 公孙离脸上罕见地浮现愠怒之色,眼底尽是杀意。 她左手抱着阿圆,右手持伞将所有箭矢击飞,让箭矢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啊!” “啊——” 箭矢入肉的噗噗声伴随着血花和惨叫,在这片充斥着肃杀氛围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 不怪公孙离如此凶悍。 密室之内,除了她跟连景是“不速之客”,其他哪个不是被无辜抓来的实验体? 这些护卫从外向内一通乱射,对她和连景有多大效果说不好,但身后这些虚弱的实验体怕是一个都活不了。公孙离越想越怒,语调冰冷,一字一句满含杀意:“杀出去,将他们引开。” 那些实验体也被这阵仗吓到,不是惨白了脸便是吓得抱头尖叫。 公孙离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脑仁钝钝得疼。 饶是遇事冷静如她,也颇觉棘手。 “英雄所见略同。” 公孙离如此震怒,连景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看向追兵方向的眼神,阴冷得像是看一群行尸走肉。 连景道:“我在前,你护着这些人。” 他的伤势跟公孙离相比轻许多,先前迷宫一战,公孙离消耗体力也大,她怀中又抱着个阿圆——虽说阿圆生得纤瘦,身材娇小,但也有大几十斤,抱在怀中妨碍行动,还得时刻警惕敌人的明枪暗箭不伤到她——实在不宜冲杀在前。权衡利弊,由连景开道是最为稳妥的。 公孙离也没逞强什么,执伞一横,应了一声“嗯”。 连景无疑是个很出色的机关师。 机关丝在他手中如臂指使,神出鬼没间割断敌人喉咙。 血花喷溅洒落,惨叫痛呼不断。 二人看似气势如虹,一个照面就收割数个敌人,但劣势更加明显。他们只有两个人,身后还有三十多个实验体,不久前又经历一场大战,身上挂彩带伤,体力精力都未完全恢复。 这种势头维持不了多久,需要尽快将这批敌人解决掉。 可就在这时,意外突然发生。 噗的一声,利刃入肉。 公孙离手臂上的血溅到阿圆脸颊,她被热血烫得浑身轻颤。 “阿、阿离姐姐……” 稚嫩的嗓音满是恐惧和颤抖。殊不知公孙离也是一般错愕与不解——被她护在身后的实验体突然冲她发难,若非公孙离反应及时,近乎本能地躲开,这一刀怕是要捅进她的心脏! 不,不止是一个实验体反水。 看着面色麻木,肢体僵硬的实验体,她以伞相抵,借力后跃撤退拉开距离。 “不怕,别看。” 公孙离刚安抚完,倏地想到什么,抬手袭向阿圆后颈将其打昏。 “怎么回事?” 连景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一个分神受了伤。 公孙离看着冲她围拢过来的实验体,还有围杀过来的敌人,头皮发麻。 “这些人有问题……” 数把刀锋锐利的大刀冲她砍下,与公孙离挥出的红色气劲相撞,但她一人的力量如何能与众多敌人向抗?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逼得倒退,还得防备其他敌人侧后偷袭,陷入重重包围。 局势陷入危急,她逼迫自己思索应对之策。 与其让她带着阿圆跟连景葬身于此,倒不如舍小保大…… 电光石火间,公孙离做了个决定。 瞬移至连景身边将阿圆交给他。 “我来拖住人,你走!” 她伤势比连景重得多,而连景作为机关师,生存手段多又没有重伤拖累,只要自己给他拖延足够多的时间,他便有可能带着阿圆和情报逃出生天。这是目前最有利的选择。 连景瞳孔一缩,被公孙离这个决定震住。 脱口而出:“你留下来会死!” “那也总好过我们都死在这里。”公孙离蓄力一击,目标却不是敌人而是敌人上方的岩石墙壁,靠着地势将敌人堵在狭窄过道,争取宝贵时间,将连景往反方向推,头也不回,“放心,我的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收走的。记得,出去之后去找玉环姐姐和阿虎他们——” 连景咬咬牙,只得选择配合。 “你——千万要撑住,我会带人过来——” “好。” 待连景带人离开,看着追杀而来的敌人和实验体,公孙离深吸一口气。 她是尧天的幻舞玲珑! 想要收下她的性命,那便来拿! 来如雷霆,罢如江海! 红枫随纸伞飞扬,一招一式,一步一杀。 尽管狭窄地势限制了她的身法施展,但同样也限制了敌人,这也极大缓解公孙离面临的压力。虽说少了连景的支援帮衬,但也没了阿圆的顾忌,她终于能放开手脚真正搏杀一场。 身上还有几枚应急用的机关炸药。 虽说威力极其有限,也能拖延一二。 身后兵器相击伴随着喊杀声、爆炸声逐渐远去,连景心跳如鼓,一心只想快些脱离,去找救兵。因为公孙离拖住敌人的脚步,追杀连景的兵力并不多,很快就被他甩开。 也不知田氏花了多少精力建造此处,连景耗费许久才找到“出口”。 轰—— 机关炸药暴力开道,一道微弱的光从上往下倾泻。他跃出机关炸药炸开的洞口,地面已经是熟悉的废坊坟冢,远处巡逻的护卫听到动静往他这边围来。他片刻也不敢耽误,继续逃。 天呐,该去哪里找裴郎君二人?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连景内心的呐喊,迎面看到两道三道高矮不一的人影,其中两道很熟悉。 “连兄!” 裴擒虎中气十足的声音蹦入他的耳膜。 连景立时顿下脚步,鼓噪的心跳声似在耳边远去,脑中只剩一个让他狂喜的念头。 有救了! 公孙离靠着丰富经验和手段,借着狭窄地势的便利,撑着伤势,勉强将敌人往连景他们撤退的反方向引。直至她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足够连景带着阿圆跑远才改变策略,且战且退。 奈何地势不熟,为了暂时甩开敌人,费了不少精力又增添几处新伤。 “居然活下来了……” 公孙离本人都感觉庆幸自己命大。 “希望阿景他们能一切顺利,逃出这里……” 卸力放松身体,倚靠着冰冷坚硬的石壁,静谧空间只剩她轻微的呼吸声。 “……那三十多个实验体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反水?” 此时她正藏身在一个疑似被废弃的地道凹陷处。 空气干净,地面干燥无潮湿异味,她还在地上摸到一些的发黑谷物和完全生锈的刀具,联想地道的整体结构,猜测此处原先是用来储存谷物米粮和军械的,不知何故被废弃。 空间面积不大,而她身材娇小,正好能藏身于此。 被甩开的敌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她终于能喘口气,闭眸调整气息,思索先前发生的事情。这些实验体都是田氏爪牙用了卑鄙手段,或拐或抓弄来的,不少还被害死了,他们不可能为田氏卖命,更无理由偷袭来救他们的自己,再回想那时他们木讷无神的眼睛…… 多半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心神。 公孙离便当机立断敲晕了怀中的阿圆。也庆幸阿圆年纪小,身体虚弱,即便被控制也造不成多大损失,若是力气再大一些,身上藏个利刃,以公孙离那时的情况怕是要命丧于此。 她在黑暗中摸索,打开伞柄内夹层藏着的伤药。 担心光线会引来敌人,连机关照明珠都不敢用,摸黑给自己处理几处比较大的伤口,最后用绷带纱布简单包裹一番,处理完伤口,谨慎起见又涂抹上能遮掩血腥气味的特殊药物。 做完这一切,正准备将剩余药物放回伞柄,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什么? 公孙离疲倦地眯着眼。 许是伤势太重,许是失血过多,许是体力流失太大,此时的她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身体仿佛灌了铅水,沉重且无力。过了一会儿,她循着记忆中的声音摸了过去,摸到一枚周身刻着枫叶标识的小型烟花筒。摇晃昏沉疲累的大脑,慢了一拍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尧天内部的求救烟花。 求救烟花,轻易不会使用。 一旦用出来,必然是遭遇足以威胁生命的危机或者无法匹敌的强横劲敌。 想到当下山穷水尽的困局,公孙离无力低垂的手臂动了动,沾满血污的手指一根一根缓慢蜷起,直到那枚烟花被她牢牢拢在手掌心,仿佛这样就能从上面汲取面对未知的勇气。 她现在身处鬼市废坊地下,即便用了这枚烟花,恐怕引来的也只是敌人。 思及此,公孙离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迷迷糊糊之间,她开始产生幻觉。 她蜷缩在一个温暖,又带着些许暖阳气味的女人怀中。女人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口中轻哼着云中边陲的民谣小调,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带着几分让她沉溺的熟悉。 【阿离,阿离……】 呼唤越来越清晰,嗓音却由温柔变成清冷。 公孙离缓慢又疲倦地睁开眼,眼前是一道模糊的人影,公孙离一眼就认出来了。 【玉环姐姐……】 人影摸了摸她额头,道:【怎么又烧了,昨儿不是刚退下去,你没喝药?】 【苦,不想喝……】公孙离这才想起来,似乎是阿虎自告奋勇去煎药,结果差点儿烧了她厨房。唉,这个整天嚷嚷尧天组织冷漠,连个厨子都没有的家伙,自个儿不也毛手毛脚的? 离梦长安 第十章 营救 这时,她隐约听到屋外响起一道干净的少年嗓音。 【你怎将汤剂煎熬成了药渣?锅都烧穿了……】 紧跟着是裴擒虎心虚的声音:【失误,失误,弈星弟弟,真是失误!】 少年显然不信,不过他也不会煎熬汤剂,于是二人就看着少年从药房新抓的药包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过来打扫的阿圆救了场。 公孙离不由莞尔,正想劝和,眼前恍惚。 她想起来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不行! 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公孙离竭力用意志去抵抗身体的本能,耗尽力气睁开双眸。 至少要撑到玉环姐姐他们过来! 一想到他们,一股无名力量便从身体涌现。 她咬了一下舌尖,疼痛伴随着铁腥味在口腔蔓延开来,开始涣散的意识再次归拢。 尤嫌不够,公孙离抬手隔着纱布摸了摸——因为条件有限,伤口清理不到位,再加上打斗过程反复扯动伤口,致使创口位置微红肿胀——一阵阵钝疼如钝刀割肉,凌迟着她的神经。 她弓着脊背,闭眸狠下心,咬牙用力按向伤口。 “唔——” 尽管疼得直冒冷汗,脊背细颤不止,所有痛呼依旧被她死死拦在牙关。 一番动作下来,公孙离已经彻底清醒。 她脑中快速闪现长安城各大机关世家的情报消息,还有他们的人脉网络,其中与田氏接触亲密的机关世家更是公孙离重点分析对象。她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给予田氏各方面支持,让田氏无视长安城机关律,不惧虞衡司,暗中进行这等惨无人道的禁忌机关实验? 那些实验体反水,田氏又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她脑中浮现阿圆那张虚弱惨白的小脸。 以阿圆那时的状态,但凡公孙离再晚来个两三天,这条命就白白葬送了。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一群闲得发慌的贵族要享乐游戏,越猎奇越喜爱,田春为了自身利益而迎合他们的喜好,最后被牺牲的却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小! 一想到这里,公孙离胸腔泄洪般溢满戾气。 横冲直撞,无处发泄。 不止田春和田氏要为此付出代价,其背后的靠山也都不能放过! 此时灵光一闪,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发黑的谷物和生锈的军械,田春老巢规模大得惊人,这明显不是短期能建成的…… 线索在她脑中逐渐拼凑成一副模糊的图,即将抓到什么的时候,一股说不出的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后脑勺,公孙离心中一凌,脑中警铃大作,立时抓住伞柄准备御敌。 谁知下一瞬香风扑面,紧跟着便是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晕眩感。 【糟了!】 【什么时候……居然毫无察觉……】 扑通一声,无力瘫倒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 她隐约听到机关锁链拖动的响声,还有模糊人声。 “哼,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虫子,不过——实力倒是不错,是比那些实验体珍贵些。” 这人是谁? 公孙离动了动手指,试图挣扎醒来,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来人面貌,奈何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拖着,朝着无尽的黑暗沉去。像置身寒气弥漫的冰窖,也似被沉入寒意彻骨的深海。 不行! 等等—— 再坚持一下! 可不管她如何挣扎,意识仍旧彻底涣散,直到眼前的一切由模糊化为纯粹黑暗。 “意志力和执念出乎意料的强,寻常成年壮汉都扛不住的药量,她居然还能维持几分清醒,看样子这只虫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说话这人五官生得周正好看,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唯一不协调的是他长了一双如毒蛇般阴冷的眼睛,看得人极其不舒服。 这时,一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机关造物跳到他肩头,身体内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咔声。 男人静心听完,乜视一眼昏迷倒地、狼狈不堪的公孙离,唇角扬起不屑讥嘲:“哦?居然还有虫子过来送死,里边儿还有连笙养的废物?呵呵,正好把他们一块儿收拾了!” 先前偷袭公孙离的机关锁链游走着,将公孙离缠成了一枚茧。 男人:“顺便试一试这段时日的成果。” 这一瞬,他的眼睛似有光芒炸开,涌动着令人骇然的野心。 连景没想到看着热血憨实又单纯耿直的拳师,脸上也会露出这般杀人狠厉的表情。此时的裴擒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迫不及待要撕咬敌人喉咙的猛虎,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安和狂躁。 不止是裴擒虎。 连景小心用余光观察杨玉环和另一个陌生少年。 杨玉环自不用说,听到公孙离断后没能出来,本就淡漠的她看着愈发森冷,弹奏琵琶的乐声也带着令人战栗的肃杀之气。一弦响,杀人退敌。至于三人中的陌生少年,他更是看不透。 少年名弈星,十五六岁模样。 尽管年纪不大,身上却没这个年龄特有的热血朝气。 恰恰相反,他内敛安静,瞧着比年长许多的裴擒虎更稳重沉着。肩披蓝色长发,身穿一袭略显宽松的长衫,脸上带着点儿奶膘,让他多了几分年幼无害的感觉,但也只是看着无害。 实际上—— 连景抿了抿唇,收回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 此人以棋盘为战场,以棋子为利刃,执棋布阵,黑白二棋有序交错,落子即应敌,于无声处酝酿雷霆,而他的敌人便只能如陷入泥淖的猎物、被困蛛网的小虫,无力挣扎,气息渐弱。 落子布阵,杀伐果断! 若无缜密的计算能力、深沉的心计以及深厚功力,如何能做到? 不同于杨玉环的冷清,裴擒虎隐忍的躁怒,少年从始至终都如平静无浪的汪洋,但海面之下酝酿的旋涡却能绞杀每一只被卷入其中的猎物。杨玉环二人拉他当援兵救人,不论怎么看,这名少年都跟“无害”二字沾不上边。正出神,连景耳边捕捉到少年略显成熟的嗓音。 “连兄,何处?” 连景收拢散发的心神,道:“随我来。” 将三人带到一处断壁残垣。 墙根附近被火药炸出好大的坑,坑内漆黑一片,不知连通向何处。 连景就是从这里带着阿圆逃出生天的,为此还用了不少机关炸药,险些将他自己都埋进去。 他指着大坑道:“就是这里。” 裴擒虎一听这话,二话不说跳了进去,连景阻拦都来不及。 他们四人当真能将人救出来? 按照连景最初的打算,他是准备安置好阿圆,将证据交给虞衡司,利用虞衡司的力量去抄田春老巢,再救出公孙离。至于公孙离嘱托的找裴擒虎他们?连景也想啊,但上哪儿找人? 谁知逃亡半路上与裴擒虎三人撞了个正着。 裴擒虎看到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连景,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冲上来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阿圆,急吼吼地抓着问他:“阿离呢?阿离在哪里?阿离怎么没有跟你一块儿?” 其实连景不回答他也猜出来了。 以公孙离的脾性,倘若她没出事,她怎么会将阿圆交给连景? 连景如实道出先前的遭遇,听得裴擒虎虎目圆睁,似乎连口中喷出的浊气都带着火。激烈情绪下,左臂还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魔种形态。眼看即将失控,蓝发少年抬手搭在他手臂上。 淡声道:“冷静。” 裴擒虎一听,脊背肌肉紧绷。 几个深呼吸勉强将冲动压了下去。 蓝发少年转而看向连景,轻轻颔首:“连兄,麻烦带路。” 连景便想着,这少年可真稳得住。 杨玉环是第二个跳进去的。 弈星一眼便看穿连景的担心,淡声道:“我们四人,足矣。” 连景点头:“嗯。” 虽说少年比他小了七八岁,却给人相当可靠的感觉,仿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再荒诞颠覆也能成为现实。他与弈星一前一后跃入坑中,循着公孙离留下来的枫叶标记,一路追寻。 沿路时不时还能发现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公孙离的。 他们又在打斗废墟中找到不少枫叶暗器,还有一件沾了血的破碎披风。 杨玉环抓着披风的手缩紧,一贯冰冷的脸上似有些许波动。 “这是阿离的……” 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四人心情一沉再沉。 凝重的气氛让连景无所适从,他试着宽慰三人:“还未见到阿离便是好消息……” 弈星敛下眼睑:“我知。” 紧跟着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擒虎终于按捺不住,一拳砸在墙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连地面都为之一震。 “该死!” “无用的怒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处境或许不好,但一定还活着。” 裴擒虎猛地看向他,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真的?” 弈星点头:“嗯,沉住气,不要乱了阵脚。” 连景说过机关迷宫的阵仗以及密室外的护卫规模。 无一不在昭示一点—— 这片地方守卫森严,外人来了有进无出。 但自从他们四人进来,除了少数几个护卫和机关并未碰上像样的阻拦。 这是疑点之一,还有一点—— 他总觉得暗中有一束窥探他们的视线,那道视线的主人像极了躲在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饶有兴趣地看着毫无知觉的猎物,坐等猎物自投罗网,又像是操控棋子的棋手,玩弄全局。 透着一股令人不悦的傲慢。 想要猎物自投罗网,自然要一个饵。 此时,还有什么比“公孙离”更适合当这个“饵”? 只要公孙离还在他手中,闯入领地的猎物会自动送到他面前。 当然,以公孙离的机警聪慧,兴许没有落到敌人手中,也未可知,只是这个可能性不大。 就在这时,弈星敏锐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飞速划过,眨眼钻入某个密道消失不见。 一侧的杨玉环道:“是一只机关动物,口中衔着阿离的发绳。” 弈星问:“看清楚了?” 杨玉环道:“我确定,看得很清楚。” “追上去!” 那只机关动物诚心是想将他们引到什么地方,弈星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踩进去。 四人跟着一路追踪,最后来到一处极其宽阔的地下洞穴。 洞穴高近二十丈,宽四十余丈,各处皆有出入口。 正中央长着一株三人合抱的枯树,枯树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机关锁链。乍一看,像是数百网纹蟒盘踞其上。饶是裴擒虎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姓田的够有钱,挖这——么大的坑。” 谁知连景却说道:“这里应该不是田春建造的。” “不是他?” 这里不是田氏的老巢??? 连景道:“我听恩师说过,田氏在杨氏当政时期也是煊赫家族,全族上下深受皇恩,巅峰时期曾接到替杨氏建造兵库的任务。只是兵库工程巨大,还未等其建成,杨氏就被李氏取代。” 而现在是武氏天下。 弈星闻言,侧目看向连景:“连兄,这话当真?” 连景道:“自然是真的。如此庞大的老巢,即便有家族支援田氏,田氏没个七八年也建不成这般规模,我便想到田氏祖上的功绩,猜测田春是重启了兵库,将其改造成秘密实验老巢。” 弈星若有所思。 “这般说来,在武氏女帝治下,于李氏时期走下坡路的田氏,重启建造杨氏末年就搁置废弃的兵库,进行违反机关律的违法实验,枉顾人命,残害百姓?呵,真是嫌命长了!” 裴擒虎被一串的“X氏”说得脑仁疼,关键是听不明白。 他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能请教连景,弈星刚才打什么哑谜,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连景:“……” 这也算哑谜吗? 还不怀好意? 你的伙伴,明明白白是准备将“杀人诛心”四个字戳田春脸上。 简单来说就是给田氏扣上大帽子,违反机关律、残害百姓兴许能弄垮田氏,但绝对弄不夸田氏背后的金主靠山。但,罪名要是移花接木变成“造反”呢?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从田氏到田氏身后的贵族富商,一个逃不了。 仅凭这一点,足够连景重视这名叫弈星的少年。 他说道:“素闻善弈者某势,而善谋势者必成大事,弈郎君真叫连某开了眼界。” 连景只是说了一下兵库的历史,根本没有想到那一层,这名少年却心思活络有了破局之策。 他不由得想起少年先前御敌的手段。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黑白二子的较量,不正似敌我交锋? 弈星道:“谬赞。” “呵呵,你们胆子挺大。” 洞穴中央的枯树升起一道人影,顿时吸引了四人注意力。 连景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上前怒道:“田春!” “连笙的徒弟?你来给那个蠢货报仇?” 连景一听哪里还不明白,都不用证据了,气得整个人开始哆嗦。 “你、你为何要害他?你们亦师亦友,忘年之交,缘何下此毒手?” 田春轻蔑笑道:“一个自作聪明、倚老卖老的绊脚石,踢开了又如何?亦师亦友、忘年之交?他也配?你是叫连景吧?连笙那个老东西倒是常常提你,如今一见,果真是个蠢的。” 连景握紧了拳,气得双目微红。 亡师被人如此羞辱,他能忍得住就怪了。 弈星道:“那阁下苦心筹谋,却只是为了媚上讨好权贵士族,奴颜婢膝,似与‘聪明’无缘。” “哦?连景这个蠢货便是这么跟你说的?” 弈星眉头跳了跳,一听田春这话便知问题不简单了。 他是被杨玉环二人从开明坊拉走的。 路上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半道又听了连景的转述,听完便觉得公孙离这回轻敌了。 当然,这也与关心则乱有关。 在他看来,田春费尽周折弄什么“黄粱梦”讨好权贵很蠢。但也并非没可能,多少汲汲营营之辈就喜欢走这种歪门邪道?若加上田春老巢的戒备力度以及防卫手段,可能性就不大了。 机关世家发展还是要靠自身底蕴。 田氏这个架势,看着像是没翻身的底蕴? 犯不着走“媚上讨好”这条路,现实偏偏是走了,那便只剩一个可能——田春有更大的图谋!“媚上讨好”只是他的遮羞布,实际上他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却被他们误打误撞发现了。 连景沉着脸:“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田春似乎被连景单纯到愚蠢的表情取悦了,笑着嘲讽道,“你与你老师一样愚蠢,顽固不化。明明是能让人平步青云的东西,连笙这蠢东西却用来改善睡眠。用‘黄粱梦’让人陷入幻境怎么够呢?能操控人为己所用才是正道!他叱骂我罔顾律法,实在是可笑!你却以为我只是用它去讨好那些尸位素餐、不事生产的蠢货,你们可真真是师徒俩,蠢一块儿了。机关本就是为机关师服务的,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没有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限制!” 连景被骂得脸色铁青,倏忽想起密室之中突然反水偷袭的实验体。 “你究竟用它做了什么……” 裴擒虎才不管礼貌不礼貌,早忍不住了,冲着田春大吼:“阿离呢?你将阿离怎么样了?” 田春佯装沉思,尔后道:“你们的问题是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 弈星有种不祥的预感。 田春大笑道:“答案,不妨你们自己来看。” 离梦长安 第十一章 黄粱梦 第十一章:黄粱梦 说罢,脚下枯树拔地而起,无数机关锁链如蟒蛇般爬下树枝。 这时众人才发下正中央这棵枯树是个巨大的机关造物,亦是被田春魔改之后的“机关黄粱梦”核心所在。他看着它的眼神,炽热慈爱,仿佛造物者看着自己的杰作:“连景,你就替你那个老东西老师看看,真正的‘黄粱梦’应该怎么用。只要我想,任何人都能为我操控。” 以“黄粱梦”制造幻境的能力令人沉迷其中,心神松懈,再以秘药控制人心神,制成傀儡。 平日里行动如常,但只要他下达一个命令,傀儡便会受他指令行动,任由其生杀予夺! 他的研制实验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只可惜那些实验体都是普通人,根本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打了瞌睡来枕头,公孙离这个混血魔种以及眼前这些少年,太合适了! 若是能在他们身上奏效,便意味着实验成功。 届时以“黄粱梦”为噱头哄骗那些贵胄富商,乖乖入套,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他们操控拿捏,变成自己的傀儡,生杀予夺。届时别说复兴田氏,即便他要更多的东西,也是唾手可得! 枯树为核心,机关锁链为四肢,向四面八方蔓延。 在光线照不到的暗处,机关锁链上缠着一道道昏迷不醒的人。 连景眼皮剧烈一颤:“这是……黄粱梦?你把它改成这模样了?” 田春骄傲地张开双臂,仿佛一个向外人炫耀孩子的家长。 “对,很完美,是不是?” 连景见自家恩师的遗作被如此糟践,气不打一处来。 但更令人火大的,还在后头。 只见田春突然抬手指向洞穴高处某个方位。 贴着石壁向上蔓延的机关锁链往下降,露出一个由机关锁链缠绕而成的巨大茧子。 连景隐隐生出几分恐惧来。 “这是?” 机关锁链在田春的指挥下松开,露出一名无力垂头,浑身血污的少女,冲四人不屑又傲慢地挑衅:“哦,你们千辛万苦找的阿离,是不是这个长着兔耳的人魔混血杂种?” 一句话直接惹怒了裴擒虎几人。 “你找死!” 田春冷嗤:“愚蠢。” 长拳还未冲到田春面前,数根机关锁链冲他面门,迎面鞭来!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红色气劲! 阿离!!! 这一突发状况惊得众人险些没反应过来。 原先被捆绑昏迷的公孙离,此时却一脸冷色地站在田春不远处,脚下踩着如蟒蛇般粗壮的机关锁链。那柄再熟悉不过的纸伞,此时却对准了他们——这才是田春想让他们看的! 裴擒虎被迫后撤:“阿离?” 连景脸色难看地道:“先前的实验体也是如此,突然就对阿离动手……”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要面对的对手,不仅有田春以及他操控的“黄粱梦”,还有公孙离! 田春也就罢了,怎么下死手都无妨…… 可公孙离呢? 她本身就受了不轻的伤势,若是下手再没个轻重,性命堪忧。 田春看着四人投鼠忌器的模样,愉悦地笑问众人。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怎么这会儿不动手了?” 裴擒虎气得要跳脚:“卑鄙无耻!” 田春一点儿不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算什么卑鄙无耻?” 弈星低声询问:“有无法子唤醒她?” 太被动了! 若公孙离只是被抓还好,他们有办法营救,但田春却让公孙离当他们对手,若是这厮再无耻一些命令公孙离自残己身——他们怕是阻拦都阻拦不及。 田春绝对是他最讨厌的机关师! 连景白着脸道:“机关黄粱梦的核心是幻境,若想破开幻境,要么毁了机关本身,要么靠受控者自身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要么用外力辅助,刺激她,兴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外力刺激?” 连景道:“阿离的解梦香。” 弈星撇过头,略有些心虚不自然地道:“那是她独家有的东西,我没带。” 他今天难得无事,便去开明坊酣战数局,根本没带那些玩意儿。 弈星都没携带,更别提裴擒虎了,问都不用问,因为这厮更喜欢用自己一双拳头横扫四方,不耐烦那些小玩意儿。杨玉环的话——弈星将希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结果却令人沮丧。 她干脆道:“没带。” 连景:“……” 弈星又问:“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说话的功夫,公孙离已经抄着她那柄纸伞杀了过来,裴擒虎只能苦着一张脸,出手也不敢出手,被动应对。田春许是想欣赏蝼蚁挣扎,一开始也没将猎物逼得太紧,他勉强能喘口气。 连景愁得想抓秃头发:“或者我们将阿离捆住了,夺走她的纸伞?” 顺便绝了田春命令公孙离自残这样卑鄙的手段后路。 弈星道:“难,即便能夺过来,她的纸伞暗格也不好开……” 最重要的是,田春不是摆着看的,没看到机关锁链将裴擒虎撵得上蹿下跳,哪里会由着他们这么做?杨玉环怀抱琵琶,拨弦以音波襄助裴擒虎,就这,裴擒虎也一身狼狈。 连景:“那我没招了……” 弈星想了想,问他:“多大的刺激算刺激?” 连景语噎:“如果是我的话……那大概是至亲在眼前受伤?你不会想……” 准备把裴郎君给献祭了吧? 弈星自然没准备这么做。 裴擒虎被追得还不够狼狈吗? 这都没让公孙离被刺激得从幻境挣脱,显然这条路是不行的。 于是—— 弈星从袖中取出一枚周身刻着枫叶标识的小型烟花筒,毫不犹豫地冲天空释放。 烟花升天的刺耳尖啸,以及升至最高点炸开的动静,响彻整个空间。 杨玉环福至心灵,也毫不犹豫用了相同的烟花。 裴擒虎见状手忙脚乱摸出烟花,趁着歪身躲开迎面刺来的纸伞暗刃的空隙,将其放出。 结果就慢了一拍,那刀刃在他手臂上划出极长伤口,喷溅的鲜血洒在公孙离脸上。 连景看着天空绽放的红枫,喃喃道:“这有用吗?” 弈星道:“有用。” 与此同时,本该乘胜追击的公孙离却突然身躯僵硬,停了下来。看好戏的田春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又给公孙离下指令,结果后者纹丝不动,只是持伞的手抖如筛糠,仿佛在痛苦挣扎。 裴擒虎见状,欣喜若狂。 “阿离!” 弈星与连景见状,不约而同冲田春出手,干扰他,生怕他阻碍公孙离。 白子落下,纵横十九道。 三百六十一点,皆在少年掌控。 连景的机关丝紧随其后,或缠或缚,机关炸药循着丝线射向既定目标,一颗颗接连炸开。 弈星冷冷地道:“这局,你输定了!” 大战一触即发。 —————— 阿离? 阿离…… 阿离! 这是在喊谁? “唔——别喊,好吵。”耳边似有人不断唤着自己,公孙离闭着眼睛,蜷缩在柔软被褥之中,她猫身将被子拉高,遮挡半开纸窗投射进来的金灿暖阳。不满地咕哝低喃,捂住一双兔耳。 赖了一会儿床,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睁开双眸。 楼下传来母亲熟悉且温柔的呼唤。 “阿离,快起床了。” 公孙离掀开被子坐起身发呆了会儿。 “我这是庄周梦蝶吗?” 她闭眸捂着额头。 虽然不记得了,但她总觉得自己昨晚做了个非常冗长的梦境,梦中人影憧憧,总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晃了晃头,清水打湿布巾搓脸,沁着凉意的井水让她精神一震,睡意消散。 “阿离,起床了吗?” 楼下母亲又在催促。 公孙离匆忙应了一声,换好衣裳蹬蹬下楼。 “多大姑娘了,还毛毛躁躁的。”母亲一如既往得温柔,唇角噙着浅笑,眼底流淌着慈爱,看得公孙离下意识顿住脚步,眼眶不知何故蒙上一层水雾,鼻尖酸涩,“怎么了阿离?” 母亲湿漉漉的手在围着的裳裙擦干净,上前关切。 公孙离伸手窝进她怀里,撒娇道:“不知道,突然就好想好想您。” 母亲怔了怔,哑然失笑。 微凉的手抚着她额头:“梦魇了?” 公孙离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记得梦了什么。” 母亲打趣:“我瞧你是昨晚闹得太晚,睡得又沉才被梦魇缠上,以后还敢不敢晚睡了?” 公孙离从她怀中出来,撒娇道:“阿娘哦,这跟我晚睡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平康坊有这么好玩么?整天跑过去,不见人影。” 担心母亲又唠叨,公孙离捂着肚子哎哎两声。 母亲立马忘了要说什么。 公孙离脸上扬起得逞一般的笑:“阿娘,我饿了。” 母亲笑得无奈,轻弹她眉心:“锅里惹着呢,新鲜的樱桃毕罗。” 公孙离立马捧场说要多吃三五个。 “去去去,一边儿吃去,这份是你阿爹的。你吃完了给你阿爹送过去……” “知道了。” 吃得两颊鼓鼓,一边吃一边含糊应答。 屋外的阳光温暖明媚,公孙离提着食盒出门,一路上跟熟识的叔伯婶娘打招呼。 小姑娘人美嘴甜,街坊邻里哪个不喜欢? 他们一家并非长安城本地人士,公孙离五岁那年,她阿爹阿娘听到不太好的风声,犹豫了两天,收拾家当投奔长安城的远亲。搬走没多久就听说老家那块儿在打仗,小镇几无活口。 听到这消息,阿爹阿娘就决定在长安城定居下来。 阿爹为人寡言、勤恳憨厚,阿娘温柔慈祥、乐于助人,公孙离打小活泼懂事还嘴甜,逢人就脆生生地喊叔伯婶娘,谁能不喜欢?所以他们一家在附近名声极佳,跟邻里关系也好。 阿娘在坊市租了间店铺做糕点,阿爹则打零工做活儿。 今天是在怀远坊上工。 坊市还是一如既往得热闹。 公孙离熟门熟路找到阿爹干活的地方,大老远便看到一群人围成圈看什么热闹。 她心中咯噔,生怕是阿爹,急忙小跑着挤了进去。 一瞧,才知自己担心多余了。 站在人群中央的不是阿爹,而是个红色短发、身上绘着纹身的少年拳师,还有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抱着伤口猫着腰,口中哼哼唧唧的混混。公孙离默默听了会儿,才知前因后果。 原来是这几名混混欺负商贩撞到少年拳师手中,于是就被他修理了。 这名拳师还小有名气,到处打拳,偶尔还会以低廉价格接镖,护送小商贩出门。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少年是个热心肠,最好打抱不平。 公孙离目光痴痴落在红发拳师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她不由得问身边的看客:“他叫什么?” “裴,裴擒虎。” 裴擒虎? 公孙离心下重重一跳,说不出的感觉在胸腔蔓延。 恍惚之间,脑中飞速闪过拳师少年一脸傻笑喊自己“阿离”的画面。 公孙离猛地回过神,试图去捕捉少年,却见人家几个轻跃跳上房顶,起跃间只剩小小背影。 她留在原处怅然若失。 待人群散去,阿爹找到她,她才从那种奇怪情绪中回过神。 “阿离身体不舒服?” 公孙离摇摇头,坐在木登上看着被汗水打湿,整张脸泛着红晕的父亲,怔愣出神。 “怎么了,阿离?想什么呢,又走神?” 公孙离捂着被父亲弹红的额头,哼着瘪了瘪嘴。 “我只是在想,我的阿爹比其他人的阿爹年轻好多……” 工地上都是跟阿爹同龄的劳工,大多有儿有女,不少儿女年龄比公孙离大得多,但看着比自家阿爹老许多。阿爹往人群一站,谁能猜到他有个碧玉之龄的女儿?更像是成婚没几年。 阿爹故意虎着脸道:“阿爹年轻不好吗?” 公孙离道:“好是好,但走出去别人都说像兄妹,倒不像父女。” 阿爹笑着又弹她眉心:“又顽皮。” 公孙离也跟着痴痴地笑。 正值盛夏,天黑得晚。 阿爹早早下工,洗漱干净换上新衣,阿娘也仔细打扮了一番。公孙离好奇问了句,才知道晚上平康坊那边儿即将举办一场几年来最大规模的斗彩活动,不少百姓都选择盛装出行。 公孙离也被她母亲拉着好好打扮了一番。 她反抗不得,只能无精打采得耷拉着兔耳朵,任由母亲装扮捯饬。 夜幕降临,花灯满街,游人如织。 公孙离的情绪也被周遭的热闹调动,脸上露出好奇与期待之色。 她在一张面具摊子前驻足了一会儿。 父亲见公孙离看着一张绘着枫叶标识的面具,便笑着买下,亲手帮她戴在头上。 公孙离手指轻抚着面具上的枫叶图案,脑中如白日般闪过陌生画面。 这次是枫叶飞扬。 直到父亲在她耳边再三呼唤,公孙离才醒过神,急忙跟上,拉上母亲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母亲担心地看着她:“阿离,要是不舒服,咱们就先回家歇歇。” 阿离这孩子,今儿无端发呆好几回了。 公孙离正要应下,耳边却传来几个游人对话,说是前方有花船表演,平康坊那位有着天人姿容的舞姬杨玉环也将登台献乐。沿河岸往这个方向走的游客,几乎都是奔着她去的。 闻言,公孙离将原先的话咽了回去。 “才没有不舒服呢,阿爹阿娘,快走快走,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她一左一右挽着二人胳膊,笑着快走几步。 杨玉环啊,这可是她最崇拜喜欢的人了。 公孙离与其他人一样兴奋地守着花船歌舞开始。 等了大概半刻钟,无数花瓣从空中簌簌飘下,一道倩影横抱琵琶,如飞仙降临般登场。 人群旋即传来一阵阵倒吸气声,或羡慕赞美,或嫉妒眼红。 待琵琶泠泠作响,人群爆发出轰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公孙离看着遥远花船上的杨玉环,又怔了怔。 脑中如白日般飞速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有杨玉环,她最崇拜喜欢的人正在耐心与自己低语交流。但是——她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杨玉环啊……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画面? 就在公孙离茫然怀疑人生的时候,刚刚还热闹非凡的人群突然响起轰鸣爆炸声。 “啊啊啊啊——” “救命啊——” “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小心注意安全——” 人群顿时乱成一锅粥,尖叫声和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撞入公孙离的耳膜。 花船遭不明人士袭击! 当脑中浮现这念头,她下意识想运转身法,纵身飞跃至花船。 可是,不待她脚尖离地,父母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目光流淌出几分哀求。 她怔住了。 记忆中,父母从未露出这样令她心疼的眼神。 周遭的嘈杂尖叫似乎在这一瞬远离。 公孙离艰难地张了张口,半晌才艰涩喊道:“阿爹,阿娘……” 母亲握着她的手,手心直冒冷汗,手指也在哆嗦。 这汗、这哆嗦,化成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公孙离的心脏,让她生疼。 “阿离,跟阿爹阿娘回家,好不好?咱们不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阿离,好不好?” 公孙离没回答,只是茫然回首看着花船方向。 黑衣杀手越聚越多,眼瞧着杨玉环左支右绌,即将走上末路,公孙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 话音未落,红发拳师在此刻从天而降。 爆裂气劲将路径上的杀手击飞,暂时缓了危机,公孙离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但还未等她真正放心,越来越多的杀手从不知道的地方冲出来,刚刚挽救回来的局势瞬间倒向杀手。 “我想留下来……看看……” “不行!” 父母神色皆变,一改常态得强势,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走。 “阿爹,阿娘……他们……” 公孙离被拖着往前走,她却执拗地不断回头。 很快,不知何处飞来两颗棋子,与空中碰撞炸开,烟幕弥漫。待烟雾被狂风吹散,一名陌生蓝发少年手执棋子现身,神情平静且专注地凝视身前棋盘,指尖似聚集着雷霆之力。 这人又是谁? 离梦长安 第十二章 得胜 公孙离似乎听到自己在内心呐喊悲鸣。 见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发力挣开父母的手,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过去。 “他们?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阿娘只是不想咱们的阿离受伤!一家子开开心心,乐乐呵呵地在一起……”说着,豆大泪珠从母亲眼眶滑落,也滴进公孙离心头,拦住她的脚步。 “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眼前浮现雾色,鼻尖微酸。 母亲将她一把抱进怀中,呜咽着道:“阿离,阿离,阿娘的阿离……” “可是我……” 母亲声音呜咽着道:“你一走,阿爹阿娘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她的声音像极了被夺走幼兽的母兽,呜咽着、声嘶力竭着苦苦哀求。 公孙离听着,不知何时也滑下泪来。 “阿娘,我在……” “我一直在的……” 她抬手紧紧抱住在她怀中啜泣颤抖的母亲。 随着时间推移,远处的战斗动静逐渐平息下来,静悄悄的,即没有游人喊叫也没有厮杀声。 察觉这点,公孙离茫然地立在原地。 往日温暖明媚的眸子,此时却如一潭死水般死寂。 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她心脏剥离,那种会永远失去什么的心痛,让她悲伤无助却又无法表达宣泄,只能无声落泪,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被大量陌生情绪塞满,即将爆炸的心脏。 这时,漆黑夜空升起数片细碎的枫叶烟花。 烟花亮起的一瞬,驱散黑暗,照亮整个天幕。 紧跟着又有第二枚、第三枚烟花升起。 待它们消散,黑暗以更加嚣张狂妄的姿态卷土重来,似要蚕食一切的凶兽。 【求救烟花!】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哎哎哎——俺这么厉害的高手要什么求救烟花?不要不要,太丢人了。】 红发拳师冲着自己摆摆手,仿佛她手中拿着的是洪水猛兽,但出任务的时候又厚着脸皮从门后悄悄探出头,一双虎眸滴溜乱转,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眼睛一闭冲她伸手要烟花。 自己噗嗤一笑:【阿虎不是说这很丢人?】 红发拳师理不直气也壮:【你们都带了,凭什么俺不能带?还是不是自己人了?】 关于求救烟花的造型,自己曾犹豫好几天。 杨玉环横抱琵琶,拨弦轻奏,终于受不了她的碎碎念,提议道:【不若选择枫叶吧?】 【枫叶?】 杨玉环道:【你喜欢。】 自己又问:【这不行,这对你们不公平,玉环姐姐就没有喜欢的?】 杨玉环垂眸思索,半晌才问她:【喜欢,是什么?】 自己道:【喜欢就是……就是非常想看到某个人或者某个物,能看到就觉得放心了……】 杨玉环思索片刻,目光坦荡。 【我看到枫叶便会想到阿离,我也想看到阿离,所以——这就是喜欢吗?】 关于烟花造型,弈星表示自己有意见。 为什么非得是枫叶,而不能是棋子棋盘? 【那就随阿星喜欢定制棋子棋盘?】 蓝发少年迎上她带着笑意的眸子,撇过脸。 他道:【算了,且不说那种烟花多难制作,即便能做出来,用于求救还是不好。】 自己正低头算着定制棋子烟花要多少预算,听到这话不由得抬头询问。 【为何?】 这个带着可爱奶膘的蓝发少年轻声回答她。 【不够醒目。】 此物非生死关头不可用,一旦用了,必然是将最后的希望押注在上面。 不够醒目,无法被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求救烟花还有意义? 说是这么说,但蓝发少年却在这之后的某天收到一枚特制棋盘烟花。 “阿虎,玉环姐姐,阿星……” 潮水般涌来的陌生记忆让她彻底清醒。 是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 她现在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她明明认识他们的!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直到她发现父母与当年一模一样,没有苍老丝毫。 她便知道,眼前才是假的—— 只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面,他们的时间早已停止。 眼前只是一场黄粱梦,一场幻境罢了。 其实,关于幼年的记忆她记不得多少了。 只记得阿娘很温柔很漂亮,阿爹话不多但喜欢抱着她,小镇花灯节的时候还会让她骑着脖子逗她笑。她感觉自己变得好高好高,不仅能看到很远的东西,还伸伸手就能摘到星月。 沦为流民迁徙的日子,她在阿爹阿娘的保护下也没遭受太大委屈。 关于他们的记忆,她只记得自己是被温暖和幸福包围的。 等她年长一些,明白了什么是生死,知道了他们再也回不来的时候,那一瞬的悲痛排山倒海一般要将她淹没。胸腔似乎空荡荡的,自己成了天地间无根无依的浮萍,寂寞得令人窒息。 母亲无措地站在父亲身边,抬起手想要抱她,数次又迟疑着放下。 她像是做错事儿的孩子,无措地道:“阿离……不要怪阿娘自私,好不好?” 公孙离再也绷不住。 一步上前,重重抱住她,抱住一旁不言不语,但眼底爱意丝毫不少的阿爹。 她深深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再松开。 当年父母以生命护她,现在她也要努力护住自己的亲人。 颤声道:“我、我走了。” 母亲知道公孙离的决定,眼泪簌簌落下,埋入父亲怀中。 一直沉默的父亲,此刻却欣慰又自豪地看着她。 “阿离,你是我们的骄傲,去吧。” “我与你阿娘,永远都在。” 公孙离转身之前,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似要将他们的面貌深深印刻在心底,转身朝着事发地跑去。 奔跑,身体轻盈得像是一张纸,似要乘风而飞,熟悉的感觉回到了这具身体。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伞,身体仿佛有自己的记忆,手指夹住虚幻的枫叶暗器,循着不同手法接连掷出。暗器轨迹刁钻多变,总是以出其不意的角度,精准击中敌人的要害。 叮叮叮—— 暗器与兵刃相击,救下命悬一线的裴擒虎。 公孙离持伞缓缓落下,立在花船屋檐,目光冰冷地看着一众黑衣杀手。 被救的裴擒虎,停下拨弦的杨玉环,正欲落子思索对策的弈星,目光惊讶地看着自己。 公孙离笑道:“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幻境逐渐扭曲、变形、模糊。 隐约的,她好像又看到云中边境那片熟悉的沙海,年幼的她抱头躲在狭窄的掩体之下,口中默念着阿娘的叮嘱安慰自己。等啊等,直到熟悉的呼唤乘着风传入耳朵,她狂喜着爬出去。 踉跄了一下,又手脚并用,撒腿奔向带着守卫军过来的阿爹和阿娘。 【阿爹!】 【阿娘!】 公孙离看着一家三口相拥而泣的画面,怔了怔,旋即又笑了出来。 真好啊。 天地崩碎前,他们站在她面前,欣慰又留恋地看着她。母亲的手纤细温暖,父亲的手宽厚带着厚茧,抚着她的脸颊,恋恋不舍道:【阿离,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好伙伴们。】 年幼的她坐在阿爹脖子上,有样学样,冲着自己奶声奶气地鼓劲儿。 【阿离,要加油!】 【好。】 滴答—— 滴答—— 滴答—— 粘稠的血液从脸颊滑落。 随着时间流逝,感官逐渐回到她的身体。 公孙离只觉得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水,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睁开一丝,光线由昏暗变光亮,由模糊变清晰,直到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长着一头红色短发的青年。 “阿、阿虎?” 公孙离身躯晃了晃,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屈膝以伞撑地。 “阿离,你终于醒了?” 公孙离抬手抹掉脸上的血,又看看裴擒虎受伤的手臂,问道:“谁伤的你?” 裴擒虎:“……” 公孙离又问:“发生何事了?” 她只记得自己被偷袭,紧跟着就做了一场极其漫长的梦,再醒来就看到裴擒虎一身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上前又犹豫。裴擒虎道:“这一切说来话长,先将田春解决了。” 公孙离便不再多问。 因为她很快就听到田春气急败坏的声音。 循声看去,却见一个造型古怪的庞然大物正失控般挥舞着数百条机关锁链,那个叫骂的中年男人正被弈星等人围攻。四周洞口还涌出数量多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机关造物以及护卫。 看到这些机关造物,公孙离第一念头是“让阿景拆得拆到何年何月”。 连景当然不会再去拆。 先不说弈星他们也无法分心配合他,即便能,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机关迷宫那时候,他们仅有两人,空间也不算大,闹出太大动静不仅会惊动敌人,引来更多追杀,甚至有可能将他们也埋进去。一番权衡,这才选择动静相对较小的拆解方式。 而此处空间宽敞,所有敌人都在,哪里还用顾忌? 他以机关丝为“路引”,让机关炸药循着丝线射向既定目标,一颗颗接连炸开。 弈星操控全局的手段也给他提供了极大便利。 地下洞穴内,田春已经气到了极点。 他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整个地下兵库都被他改造,成了他手中最锋锐的尖刀,“机关黄粱梦”又在他手中,还有个公孙离受其控制,玩弄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不简单? 他们拿什么跟自己斗? 凭这个能化人又化虎,空有热血却莽撞的混血魔种?凭这个瞧着像没断奶的半大蓝发少年?还是凭那个琵琶弹得不错的女人?亦或者凭这个被连笙养废的废物机关师?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他操纵着机关锁链,指挥源源不断的机关造物,即便是玩也能将这些虫子玩死! 结果,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得他措手不及。 先是公孙离挣脱机关黄粱梦的幻境,不受他的控制,导致机关黄粱梦运作出现短暂失控,再是连景这厮趁乱往机关黄粱梦核心丢了东西,致使机关彻底失控,不分敌我胡乱攻击。 难道是被魔改太厉害,终于失灵不受控制了? “你究竟对我的机关做了什么?” 连景擦去嘴角的血,又啐了一口吐出血沫:“你的?那分明是我恩师的心血!你这不要脸的窃贼!你不是自诩出身名门,地位超然的世家机关师吗?居然连我丢了什么都不知道?” 机关师最了解机关师,同样也最了解机关造物。 连景是拿机关黄粱梦没辙,拆也拆不掉——毕竟是他恩师的作品,结构过于精妙——但他作为机关师,怎会不清楚机关造物的基础运行方式?这是所有机关造物的根本与基石。 既然无法用更巧妙的手段将其拆掉,也无法用暴力从外部破坏,那不如从根本将其捣毁。 “只是几瓶提纯压缩过的‘机关液’而已。” 他淡定地给出了答案。 杨玉环:“机关液是辅助机关造物内部能量运行的辅料?” 连景点点头道:“正是。机关液过少,机关核心供给的能量不足以支持机关行动,若机关液过多,则会导致核心能量运输超载,继而使得机关各处关节因为运行过热而彻底报废。机关术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要求极其精细的艺术。田春,你扪心自问,你配当机关师吗?” 话音落下,“机关黄粱梦”核心在那几瓶超浓度机关液的摧残下,砰得一声炸开。 田春及时躲开,但也落得一身狼狈。 被几个年轻人如此戏弄,其肯善罢甘休? “怎么会?怎么会?” 田春状似疯癫,口中不断喃喃。 机关黄粱梦是他最得意的改造之作,在他看来,这东西在他手中才真正发挥出它的作用,落在连笙这种蠢货手中就是个催眠的玩意儿。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破了他的杰作! 还是用这般可笑的法子。 机关液…… 居然是用几瓶提纯浓缩后的机关液…… “你!你们都该死!” 而这一切的源头—— 就是这人! 他近乎杀人的视线落向公孙离。 是这个混血魔种! 田春先前做了无数实验,那些陷入幻境的实验体都是借助药物外力醒来的,没个能抵抗住幻境引诱,更别说分清现实与梦境。机关黄粱梦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如此笃定。 谁知公孙离却硬生生凭着执念和毅力,还有三枚可笑的烟花,居然破开黄粱梦构造的幻境,继而影响机关运作,这才给了连景偷袭机会。自己出身贵族,机关世家,凭什么输给这些人? 他不会输的! 公孙离刚弄清发生了什么,余光瞥见田春暗中的小动作,目标正是裴擒虎! “田春,我们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田春脸色极其难看。 他的偷袭被那把看似脆弱的枫叶纸伞破坏了。 那柄纸伞飞旋着回到了它主人手中。 公孙离持伞指向田春,尽管脸上毫无血色,但目光坚定灼人,令人不敢直视。 弈星稳稳落下一子,黑白二子织就而成的战场已在他的全盘掌控之中。 “田春,大势已去,不若弃子认输!” 机关黄粱梦已经无法成为田春的依仗,面对五个实力不俗的年轻人,他仍旧抱着机关世家的傲慢:“凭你们几个也敢动我?”说罢口中不知何时含了一枚木哨,舌尖抵着吹响。 公孙离道:“如何不敢?” 不仅敢动田春,还敢将他的金主靠山全部送进去。 一个个清算,一个都别想逃! “机关黄粱梦”已经不堪重负自毁,田春如今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剥了壳的蜗牛! 拿下他? 有何难? 公孙离脱困,众人再不用投鼠忌器,自然能放开手脚。 只见裴擒虎长啸一声化身为虎,身形灵敏冲刺,几个跳跃之间,蜂拥而来的机关造物被硬生生拍报废,仿佛泄愤一般,每一下都用全力,路径之上的敌人全部击飞,木屑零件乱飞。 杨玉环虽没有他这般豪迈狂放,但凶残程度丝毫不弱,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只见她横抱琵琶,素指一弹,恐怖的音波便在她指尖荡开,化身为刃,噗噗几声穿透袭来的机关造物。偶有遗落也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机关丝绞首、切断机关肢体。 杨玉环对着连景道:“多谢。” 弈星则是掌控全局,运筹帷幄,每一步、每一幕都在他算计之中。 公孙离碍于伤势,倒是没太逞强,但纸伞飞旋之间,未堕幻舞玲珑之名,身形灵活,攻击亦是变幻莫测。红色气劲与枫叶交错飞舞,随之倒下的还有一具具机关造物。 当最后一具机关造物被拆得七零八碎,田春已成瓮中之鳖。 任凭他如何仓皇逃窜,始终逃不出几人的手掌心,最后被裴擒虎掐着脖子拖了回来。 弈星理了理因为激战而凌乱的衣衫。 淡声道:“每颗棋子都有其价值,唯独你,无用。” 裴擒虎翻了个白眼。 这个年纪不大的弈星弟弟又开始说他不懂的话了。 “他怎么无用?阿离的伤还没找他清算呢!” 本该仓皇求饶的田春却不按常理出牌,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张扬得意的狂笑。 弈星淡声问他:“你笑什么?” 公孙离抬手抹去脸上血污:“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笑尔等小贼,天真愚昧。区区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学游侠豪客仗义行侠?你们不会真以为你方才的‘罪名’能将我怎么着吧?”田春一脸的有恃无恐,瞧着不像是哄骗他们。 见田春还敢挑衅,裴擒虎登时火冒三丈。 “俺瞧你是老王八活腻了!” 连景一把抱住准备下拳的裴擒虎,用了吃奶的劲儿。 口中忙道:“裴郎君,裴郎君,冷静冷静,该交给虞衡司,别打死了!” “别拦着俺——” 连景努力制止裴擒虎出拳,但架不住人家还有一双腿,一脚乱踹,踹得田春气血翻滚。 直到公孙离上前,他才不情不愿停下。 “阿离,干嘛拦俺?” 公孙离道:“对付这种人,寻常皮肉伤不会让他们畏惧,杀人需诛心。” 田春吐出一口血沫,不作答,眉眼间依旧带着不屑。 谁知公孙离拿出一本他非常眼熟的账册,当着他的面翻了翻。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这本账册她还没看过,但能跟连笙大师手札放在一块儿,侧面可见其分量。 果不其然,田春瞳孔震动,仍强装镇定。 “田春,你这般有恃无恐——因为你背后撑腰的势力不寻常,有能耐保下你,是吧?”公孙离下一句话便让他无法再镇定,她笑着直视田春的眼睛,眼底隐含的凌厉让后者无处躲藏,“这里居然还有长安城巨富之一的郭氏郭茂?啧,正不巧,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 离梦长安 第十三章 结局 一番拉扯,最后的决定是将田春五花大绑成大粽子,连同零零碎碎的证据,一股脑儿丢到虞衡司的大门口。裴擒虎这厢余怒未消:“虞衡司那群吃干饭的,总不会让田春逃脱吧?” 弈星倒是不担心,很是淡定。 “田春那些靠山,多数不是什么好东西,虞衡司早就盯上了,只是苦于没突破口。田春之事,正好给他们发作的借口。失了靠山,又与谋反沾上关系,自古以来,还没谁能全身而退。” 这还让田春死里逃生,虞衡司真的可以原地解散。 公孙离被迫养伤,每日与汤剂苦药为伍,没精力关心这茬事情。 结果证明,虞衡司也没让众人失望。 连景在长安城停留了大半月,始终关注事情进展。 田春被捕判刑,田宅被没收充公,他背后的金主也一个个被挖了出来,连着萝卜带出泥。 沾上前朝兵库的屎,他们想撇清关系,狡辩自己只是想玩乐享受? 呵呵,这些话跟三司的人说去吧。 看到仇人获得应有的下场,机关黄粱梦已经被销,阿圆以及其他被拐的乞丐孤儿也被妥善地安置。连景了却心事,准备离开长安城去追寻自己的路。继承恩师意志,继续他未完之事。 长安城外,十里亭。 连景背着机关匣,精气神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 “阿离,送到这里可以了。” 裴擒虎他们有任务无法送行,公孙离最近在养伤,有空闲,便带着恢复元气的阿圆过来。 公孙离问他:“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连景想了想道:“海都吧,听闻那边的机关术非常特殊,与长安城大不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师时常说,机关造诣提升,唯一的途径就是多走多学多看多琢磨,没有捷径。” 公孙离道:“那,我就祝你此行一帆风顺,未来也能成为像连笙大师一样出色的机关师。” “承你吉言。” 公孙离拍拍阿圆的脑袋,小姑娘害羞道:“大哥哥再见。” “再见阿圆。” 连景笑着跳上机关飞鸢,冲她俩挥手,启动飞鸢。 公孙离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看着机关飞鸢迎风而上,直至变成天际一个小点。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期待下次再见……” 公孙离浅笑喃喃,迎着朝阳,牵着阿圆的手回家。 又几日,任务回来的裴擒虎收到一份神秘大礼。 “啊啊啊——总决赛机关马球赛门票!这票俺一直抢不到,哪位好心人送的,这么大方?” 裴擒虎猜到“好心人”是谁,但就是忍不住想跟弈星他俩炫耀。 结果—— 杨玉环手握霓裳阁五折贵宾消费券。 弈星指尖轻抚新得的心头好,一副造价不菲的玉石棋子。 裴擒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还以为自己是独一份的。 肴天客栈 第1章 盘下了一家客栈? 夜色降临,长安城内却是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鳞次栉比的坊市之上,火红色的灯笼高悬,汇聚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将长安城的夜晚照亮如同白昼。 富饶而繁华的长安城,素有“不夜长安”的美誉,四方往来的商旅汇聚于此。 它是大陆上诸多文明中最为璀璨的明珠,是一个依靠登峰造极的机关术打造的机关之城,也是熙攘繁盛、万邦来朝的繁华之都。 万象天工让坊群如新陈代谢一般缓缓地移动重组,不断形成着全新的结构,同时将废弃的坊市排到长安城下,整个长安城恍若一个庞大的生命体。 怀远坊,专供长安城内的混血魔种居住的坊市,在那里他们的习俗得以保留。 尚武之风盛行的怀远坊中常常有地下比武,而鱼龙混杂的特性也让附近的生活坊群在热闹非凡的同时,因为时常出现的治安事件而备受大理寺和鸿胪寺的关注。 此时,在怀远坊附近不远处一座客栈角落的阴影中,裴擒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隔三差五地就瞅一瞅斜对面的深宅大院,只是大门始终紧闭。 裴擒虎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弈星天天说俺行事鲁莽,还说什么,要谋定而后动……连着盯梢盯了好几天了,根本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在这样盯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啊?” “当时就该依俺说的,直接找个机会破门而入,把那个机关师给揪出来……” 裴擒虎正小声嘟囔着,突然浑身汗毛一耸,感觉到似乎自己正在被人盯着。 他转头一看,发现几个穿着虞衡司官服的人正向他走来。 为首的正是虞衡司丞司空震的得力手下,李麟! 李麟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有一种戏谑的意味:“这位义士,又见面了。” “我们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这几天裴兄弟你一直都在附近活动,而这一带又恰好是我们追查的要犯可能的藏身之地……” “你该不会说,这又是巧合、是见义勇为吧?” 其他的虞衡司捕快们也纷纷靠拢了过来,面色不善。 裴擒虎不由得紧张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李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数日之前,他已经与裴擒虎有过一面之缘! 虞衡司丞司空震深受女皇信任,在整个长安城中有举足轻重的权势和地位。虞衡司是三司之一,与大理寺、鸿胪寺不同,虞衡司在长安城中专管机关,凡是与机关有关的案件都会受到他们的管辖。 而在数日之前,尧天小队奉明世隐的命令,要从一个神秘机关师手中得到能将机关人变为战斗模式的特殊核心,结果虞衡司恰好也盯上了这个神秘机关师。 尧天小队本想浑水摸鱼,趁着虞衡司追捕机关师的时候渔翁得利,却没想到因为裴擒虎的鲁莽行事而弄巧成拙,不仅机关师跑了,自己还被虞衡司的人给缠住。 好在公孙离凭借着人畜无害的形象和精湛的演技骗过了李麟,将裴擒虎塑造成了见义勇为的义士形象,这才成功脱身。 但很显然,李麟能在虞衡司爬上高位,绝对不是蠢人。 他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对裴擒虎的怀疑,反而暗中派人调查。 根据弈星的推测,那位神秘机关师极有可能就在这一带潜伏,尤其是这个深宅大院中住满了混血魔种,鱼龙混杂,嫌疑最大,所以裴擒虎才来盯梢。 显然,虞衡司那边也掌握了这一情况,只是没有像弈星一般掌握如此精确的地点,所以只是在附近大范围内布置人手探查。 没曾想,再度碰上了裴擒虎。 在李麟看来,裴擒虎先后两次跟这个神秘机关师扯上关系,显然非常值得怀疑! 眼瞅着虞衡司的人纷纷围了上来,裴擒虎有点慌。 他倒是不怕这些人,哪怕李麟和虞衡司的这几名捕快一起出手,他也有把握逃脱。 可关键在于,如果跟虞衡司的人大打出手,岂不是不打自招? 到时候虞衡司一定会加派人手,将附近区域搜个天翻地覆,裴擒虎和尧天小队想要继续完成任务可就是难如登天了。 眼瞅着整个计划就要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失败,裴擒虎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这座酒楼的匾额,急中生智地说道:“李大人,那个……俺这几天其实是在考察这附近的产业!” “实不相瞒,俺这几年打拳也攒下了一点积蓄,所以想在怀远坊附近置办一处产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李麟眉头微皱:“哦?” 他上下打量裴擒虎,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似乎是在说,你这样的人也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裴擒虎虽然也很心虚,但话已出口也没法更改了,只能梗着脖子说道:“怎么,当今女皇陛下垂拱而治,人人安居乐业,俺厌倦了打拳的生活,想好好过日子,触犯了什么法条吗?” 几个虞衡司的捕快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以为跟着李麟上来吓一吓这个拳师,他多半就会落荒而逃,到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抓回去慢慢审讯。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要在这附近购置产业? 长安城内毕竟还是讲法治的,没有证据就胡乱抓人,终究是下不去手,容易让司空大人在政敌那里留下话柄。 李麟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请问你想置办何种产业?” 裴擒虎心念一转,随口说道:“客栈!” 显然,李麟生性多疑,压根不信他说的话。 如果裴擒虎说开布庄、茶庄、米行、绢行、铁行一类的产业,李麟肯定要继续追问细节,到时候他不见得能答得上来。 因为按照裴擒虎说的,如果他真的是在考虑要置办产业,必然要对这些产业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不能出现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而且,米行、绢行、铁行一类的产业是有门槛的,要受到监管,要提前获取资格,裴擒虎如果说要开这些产业,李麟稍加追问,就会露馅。 唯独客栈和酒楼,裴擒虎最常去,也最熟悉情况。 李麟眼睛微微眯起,虽然还是不信裴擒虎说的话,但却又找不到更多的破绽。 双方就此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惊喜的声音说道:“这位兄弟,你想盘客栈?”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一位干瘦的老头手上拿着一把大锁,正满眼放光地看着裴擒虎。 裴擒虎愣了一下:“怎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能盘客栈吗?” 老头喜出望外:“当然可以!太可以了!” “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最近正想把这客栈转手出去呢,小兄弟如果你想要的话,价钱好商量啊!” 裴擒虎愣了一下,一脸懵逼。 随即,他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想要骗过李麟而已,没想到真遇上客栈的店家了! 这几天他一直都在蹲点,也已经注意到了,相比于附近的怀远坊而言,这一带的人流量明显要少,而且全都被附近的另外一家酒楼太平酒楼给截断了。 所以,这家安业客栈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根本没几个客人。 也难怪客栈的老板想要把客栈转让出去,这样一家客栈又赚不到钱,留在手里不就是个纯粹赔本的买卖吗? 裴擒虎刚想一口回绝,却看到李麟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坏了,不能直接拒绝。 因为之前裴擒虎说自己是在考察附近的产业,那么既然客栈老板主动提出转让,肯定是要问一下价格,才符合自己的人设啊! 就像去买东西的人,不管买不买,至少都得问问价,了解了解情况。 问都不问就直接拒绝,那就说明心思肯定不在买东西上面。 还好俺机智! 裴擒虎暗自夸了自己一句,假意问道:“多少钱?” 老板满脸堆笑:“只要十贯。” “十贯?!”裴擒虎吓了一跳,显然是被这个数字给惊到了。 长安城内物资丰富,一枚通宝就能买到两个胡饼,一千枚通宝才是一贯。 裴擒虎在地下黑市打拳,打赢一场也就能赢两三百枚通宝,十贯钱简直像是要了他的老命一样。 裴擒虎立刻摇头:“不行不行,太贵了!” 他看到李麟正在盯着自己,赶忙又补充道:“你这客栈冷冷清清的,根本没多少客人,留在手上纯粹是个亏本的买卖,肯定也早就想往外盘了,结果一直盘不出去。” “就这你还想要十贯,怕不是把俺当冤大头!” “俺要在附近再考察考察,再见了。” 裴擒虎说着就想开溜。 然而客栈老板一把就把他给拉住了:“哎,别走啊小兄弟,价格好商量嘛!” “要不给你降点,九贯?九贯怎么样!” 裴擒虎嘴角微微抽动,心想这个老板怎么还死缠烂打起来了呢? 可关键又没法一走了之,李麟还在这盯着呢! “你这客栈里桌椅板凳都很旧了,这牌匾也得换新的,我要是盘下来肯定还得翻修……” 客栈老板立刻改口:“七贯,七贯!” 裴擒虎瞠目结舌,一时间无语凝噎。 俺这不是在跟你砍价! 这老头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没一点眼力价? 俺明明就是不想买啊! 要不是李麟在这里盯着,裴擒虎早就甩开掌柜老板跑路了,但掌柜的都这么降价了,自己却丝毫不心动,这也说不通啊。 裴擒虎只好继续挑毛病:“这边的生意早都被太平酒楼给截断了,就算换人经营也一样没用,您还是另找其他人吧,俺是真的看不中这个地方。” 客栈老板不依不饶:“可是太平酒楼你也根本盘不下来啊?” “小兄弟,听我一句劝,如果你真想盘一家客栈,我这就是最低价了,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这样,小兄弟我看你我二人投缘,不如这样,五贯!” “实不相瞒,我这一把老骨头确实是折腾不动了,就想快点把这家客栈盘出去,回家养老,但又不想所托非人。我看你身强力壮,确实是个想认真经营的,所以才把这客栈放心地托付给你……” 裴擒虎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有点绷不住了。 五贯?老板你倒是真舍得啊! 再看李麟,仍旧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看戏一般观察着裴擒虎的表情。 裴擒虎很清楚,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些异常,估计立刻就要被李麟给识破。 五贯钱就能买下一家客栈,这已经是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了,裴擒虎如果不动心的话,那完全不符合他在李麟面前伪装出来的“想要盘下一家客栈好好经营同时手头又不太宽裕”的人设。 甚至裴擒虎都不好意思再往下砍价了,这个价格再往下多砍一文,都显得自己有点丧心病狂。 好在裴擒虎临危不乱,在知道这个价格已经不可能再往下砍了之后,灵机一动想到了另外的借口。 “可是五贯钱我也不可能带在身上啊,这样吧老板,等改天我把身上的便换换成了通宝,一定上门来把店盘下来,你看怎么样?” 所谓的便换,也叫飞钱,是一种特殊的票券。 一贯钱是一千枚通宝,五贯钱重达三四十斤,一般人不可能带在身上。 裴擒虎想着,反正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钱,抓紧时间找个借口开溜。 既然自己已经被虞衡司盯上了,那下次只能换公孙离来盯梢了,只要这次能逃脱,那就一切都好说。 客栈老板也只好点头,因为裴擒虎身上看起来确实没带那么多通宝:“好吧,那小兄弟你下次来可是一定要趁早啊。” 裴擒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稳过关。 然而他刚想跟李麟打个招呼离开,就听到李麟悠悠地说道:“五贯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万一在路上丢了怎么办?依我看,正好我虞衡司的兄弟闲来无事,可以陪你去取。” 裴擒虎当场僵住了。 这个李麟,真是蔫坏蔫坏的! 显然,李麟是吃准了他有问题,认为他根本不可能盘下这个客栈,所以步步紧逼! 裴擒虎赶忙义正辞严地说道:“李大人,这大可不必!各位虞衡司的大人们身上还有要案在身,更何况俺这点小事又不涉及机关,它也不属于虞衡司的管辖范畴……” 李麟摇了摇头:“虞衡司作为三司之一,为女皇陛下和大司空效力,为长安百姓谋福祉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没遇见也就罢了,遇上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你们两个,陪这位裴兄弟去兑换通宝,五贯钱一定要安安稳稳地护送回来,一文钱都不能少!” 两个捕快立刻领命:“是,大人!” 裴擒虎:“……”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看了客栈老板一眼,然后跟着两个捕快离开了。 这附近就有兑换便换的机构,过了没多久,两位捕快“护送”着裴擒虎和五贯钱回来了。 说是护送,实际上就是押运、监视。 裴擒虎不是没想过直接跑路,可他也知道,一旦跑路等于不打自招,李麟肯定会调集虞衡司的人手将这一带给严密监视起来。 跟虞衡司相比,尧天小队在人数上是绝对劣势,到时候再想完成任务可就难了。 所以,他只好咬着牙,把自己近几年在地下黑市打拳的收入拿出来了绝大部分,整整五贯。 他还想再扯皮一番,没想到客栈老板已经拿出了地契:“好哇,小兄弟,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爽快的人!” “正好今天有虞衡司的大人在这里,给我们做一个见证。这是地契,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客栈老板说着,把手伸向了裴擒虎手中的钱,然而拽了一下,纹丝不动。 裴擒虎一脸的不舍。 李麟微笑着说道:“看来裴兄弟是担心老人家年老体衰,拿不动这么多钱。你们两个,替老人家拿着钱,护送回家。” “是!”两个虞衡司的捕快一起上前,硬是从裴擒虎手中把五贯钱给夺了过来,然后一左一右,护送客栈老板离开。 看着客栈老板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这张地契,裴擒虎简直是悲从中来。 五贯啊! 那可是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打拳才积累下来的继续,就买了这么个赔钱的破客栈! 亏,亏死了! 李麟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兄弟,能用这么划算的价格盘下一家客栈,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希望你能好好经营,过两天我还要来客栈坐坐,尝一尝你的手艺如何。” 说罢,李麟带着剩下的捕快走了。 裴擒虎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显然李麟对他的怀疑还没有彻底消除,还要看到他真的认真经营这家客栈才能放心。 如果裴擒虎想要把这家客栈在转让给别人,或者干脆直接跑了,那同样会引起李麟的怀疑,这次的任务多半还是要失败。 “我来交班了!” “怎么样,那个神秘机关师有没有露面?” 裴擒虎转身一看,撑着油纸伞的公孙离正迈着轻盈的步伐,蹦跳着来到他的身边。 尧天小队轮流盯梢,显然是轮到公孙离了。 这个长着兔耳朵的姑娘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容,能把幸福传递给身边的人。 然而现在,再多的幸福也无法抚慰裴擒虎受伤的心灵。 公孙离注意到裴擒虎一脸的沮丧,疑惑道:“怎么了?” 裴擒虎一摊手,把地契递了过去:“阿离,有个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俺……俺盘下了一家客栈……” 肴天客栈 第2章 大厨的人选 客栈中,尧天小队的三名队员,裴擒虎、公孙离、弈星,齐聚一堂。 杨玉环因为执行其他的任务,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行动,反倒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了这令人尴尬的一幕。 离开那日,玉环临行前,特意嘱咐过大家:“这次的调查事关重大,我必须单独行动,不过实在放不下心你们,小离虽然灵动可有时容易轻信别人,虎子聪明却冲动没有节制,弈星呢……”她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弈星身上:“又太内向沉默了。” 公孙离眼中也是依依不舍:“可是调查任务关系到很多人的生命,师父也教过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杨玉环轻声道:“你们在长安行事也要谨慎些,多写信给我,我也好安心……”” 三人当时点头如捣蒜,目睹杨玉环的背影飘然远去,行进间衣袖随风轻摆,真是美呆了……他们心中想着一定要让玉环姐姐放心才好,可没成想这还没过几天,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这会儿,众人的表情各异。 裴擒虎面带尴尬,公孙离有些无奈,至于弈星,以往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形象不见了,换成了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千古残局,都没有现在遇到的状况离谱! 弈星说道:“所以……为了打消虞衡司的怀疑、不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就盘下了这个客栈?” 裴擒虎赶忙纠正他的说法:“不是俺,是俺们三个!尧天小队是一个整体,这次的任务是俺们共同的任务,你们怎么忍心让俺一个人出钱呢?” “俺打拳根本没攒下多少钱,你们个个都比俺有钱,盘客栈的钱分摊一下不过分吧?算上玉环姐,你们每人给俺两贯,就当俺提前垫付了,怎么样?” 弈星嘴角微微抽动:“不是盘客栈的钱一共才五贯吗?你一文钱不出,还要我们倒贴你一贯?” “再说了,这事跟我们没关系,都是因为你警惕性太差了,被李麟逮到,你盘下客栈顶多算是将功补过,怎么好意思让我们为你的错误买单呢?” “玉环姐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况且她人也不在这里你还要她出钱,太过分了吧!” 裴擒虎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俺这不是为大局考虑吗!” “多出来的一贯,可以用来把客栈整修整修、维持日常运作、采买食材。再说了,俺被发现是因为俺执行盯梢任务最多,哪像你,天天不出门,说是在分析案情线索,实际上还不是偷懒!” 眼瞅着两个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公孙离抬手示意两个人打住。 “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吵啦。” “盯梢的任务没那么简单,虞衡司也怀疑那个神秘机关师就在附近,所以安排了不少人手,李麟又很聪明,老虎被发现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老虎急中生智,没有露馅,这一点值得夸奖。” “更何况,李麟肯定已经起疑了,哪怕我们换人盯梢,多半也会被虞衡司注意到。这家位置客栈不错,在这里盯梢反而更加安全。” 听完公孙离的这番话,裴擒虎和弈星总算是停止了斗嘴。 公孙离继续说道:“危机还没有解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李麟肯定还会继续派人在这附近巡查,我们得把这个客栈开起来,才能避开虞衡司的耳目,完成任务。” “所以我觉得,大家也别怪老虎了,我们是一个小队,同进同退。我们一起出钱把这个客栈经营好,以此为伪装,早日找到那个神秘机关师、拿到那个能改写机关人行动模式的机关核心,任务就完成了!” 弈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裴擒虎大喜过望:“俺就知道阿离你对俺最好了!” 公孙离看了他一眼:“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可以分摊盘下客栈的钱,但经营的事你得多出力。” “想要瞒过李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我们盘下了客栈却不认真经营,还是会被虞衡司怀疑的。” “我们最好是各司其职。” 弈星想了想:“我可以做账房。” 公孙离说道:“我可以跑腿。不过……厨师呢?” 两人一起看向裴擒虎。 裴擒虎愣了一下:“啊?你们别看俺啊!俺也就是曾经饿极了搞点东西填饱肚子,做出来的只能算是应急食物,哪能做客栈大厨?” 公孙离态度坚决:“可是我们两个根本都没进过厨房。这事除了你,还能谁干?” “再说了,这事归根到底还是你惹出来的,你当然要负责最难的部分。” 裴擒虎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吧,那俺试试吧。” “不过……要是俺做的饭太难吃了,那李麟肯定还是要怀疑的。” 公孙离沉默了一会儿:“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就只能想办法到外面去雇佣一个大厨了。”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为我们的客栈想个名字吧!” “虽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但这总算也是我们盘下的第一家客栈,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公孙离脸上再度洋溢起了笑容,这个充满阳光的少女不管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始终保持着乐观,影响着身边的人。 裴擒虎说道:“就叫猛虎客栈!威风!” 公孙离非常嫌弃地摆了摆手:“不行!” 弈星想了一下之后说道:“叫‘肴天客栈’怎么样?‘肴’是菜肴的肴,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们又叫‘尧天小队’,正好是谐音。” 裴擒虎表示抗议:“俺觉得还是猛虎客栈好听!” 公孙离没理他:“好,那就叫‘肴天客栈’了!大家先去取钱,我去订做一个新的招牌,再订做一批新的桌椅,三天后,肴天客栈准时开业!” …… 三天后。 “肴天客栈正式开业!” 定好客栈名字的当天,公孙离就给杨玉环写信,告知了详细,很快杨玉环也回了信,叫他们多随机应变,还主动提出要和大家一起平分客栈的本金。 公孙离拿着信想:“玉环姐姐平时被人说面冷心冷,其实是最大的误解,她最细致、体贴不过了。”心里一阵甜蜜。 随着公孙离一声欢呼,覆盖着肴天客栈招牌的红布瞬间落下,漂亮的新招牌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与此同时,现场也爆发出了掌声和欢呼声。 只不过这种掌声和欢呼声却有点稀稀拉拉的。 裴擒虎最兴奋,嚷嚷得最大声; 弈星勉为其难地附和着鼓掌,一脸被迫营业的表情。 公孙离这位绝色舞姬为了不过分地引人注目,并没有像平时在平康坊跳舞时一样身穿盛装,而是换上了一身便装,更是以薄纱遮面,将自己的美貌给尽可能地隐藏了起来。 毕竟她要执行任务,太显眼的话会被虞衡司盯上的。 此时,肴天客栈就像是一家普通的客栈一样,正常开业。 只是却没有开业时应有的热闹。 偌大的客栈周围,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偶尔有几个过路的人,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然后就一拐弯,直奔不远处的太平酒楼去了。 就好像走晚了会被抓住一样。 “哎,诸位客官别走啊,进来看看呗?不管是打尖还是住店都行啊!” “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裴擒虎努力地想要拉几个人到客栈里,结果全都可耻地失败了。 弈星无奈地说道:“我一开始就说了,你之前让路人来试吃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裴擒虎非常不服气:“前两天那都是意外!今天我又去偷偷学艺了一下,改良了水盆羊肉和胡饼的做法,也重新采购了食材,今天绝对没问题!” 弈星回给他一个非常礼貌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公孙离一拍手:“好啦,总之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先回去吧。” 回到客栈之后,裴擒虎直接一头钻进后厨。 公孙离和弈星在客栈里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脸上的表情都有点惆怅。 公孙离看着客栈外的街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虞衡司这两天应该就会上门,我们时间不多了。” “如果老虎这次做出来的饭菜还是不行,我们就得抓紧找大厨了。” 弈星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觉得这只是在浪费时间,还是抓紧时间找大厨吧……” 前两天,在众人忙着订购新招牌、新桌椅的同时,裴擒虎也一头扎进后厨,开始了他的毒药研发,哦不,美食试验。 裴擒虎选的是长安城内极其常见的两种美食:胡饼和水盆羊肉。 胡饼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制作起来却并不简单,面粉、芝麻、洋葱、鸡蛋、清油、酥油、牛奶、糖、盐等原料的用量有非常严格的要求,火候也得控制。 至于水盆羊肉,同样需要十几种配料,将胡饼撕碎泡着吃,简直是人间美味,深受长安百姓的欢迎。 只不过…… 好吃的胡饼和水盆羊肉都是别人的,肴天客栈什么都没有。 裴擒虎从黑市搞来了胡饼和水盆羊肉的“秘制配方”,然后就开始在客栈的后厨里开始了可怕的试验,做出成品之后,还非常热情地从客栈外面拉“热心顾客”前来免费体验。 结果就是,三天之后凡是路过肴天客栈的客人,全都绕着走。 太可怕了! 附近的百姓都流传着一个吓人的传说:原本那家冷清的客栈换人了,换了一个黑暗厨师,只要从客栈门口过的人,都有可能被强行拉进去吃一种黑乎乎的团状物和浆糊一样的汤水。 客栈的大厨说这是胡饼和水盆羊肉,但谁信? 大家都说,这极有可能是打着开客栈的幌子,实际上却是在进行某些危险的密谋。 好在没吃出什么安全问题,否则估计早就会有大理寺或者鸿胪寺上门了。 所以才直接导致了今天开业,附近的长安百姓全都避而远之,只敢远远地看一眼,根本不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裴擒虎拉进去试吃。 想不去也不行,裴擒虎劲太大了,根本没法反抗! 按理说,尧天小队也没指望着这个客栈挣钱,劝退了顾客不是更好吗? 可问题在于,李麟和虞衡司对裴擒虎的怀疑还没有消除! 客栈的食物可以不那么好吃,但绝对不能难吃到让人怀疑人生。 否则按照常理推断,哪会有人拿自己小半辈子的全部积蓄盘下了一家客栈、却把客栈的食物做得特别难吃呢?这明显就不合理嘛! 肯定是另有所图! 一旦李麟再度起疑,那就全完了,不仅是盘下客栈的钱要打水漂,任务完成难度也会飙升。 尧天小队考虑的是,再给裴擒虎最后一次机会,还不行的话就花钱请个大厨。不要求饭菜做得多好,只要能糊弄过李麟就行了。 如果再能稍微赚点钱,赚回来盘下客栈的钱,那就更好了。 “来咯!客官您点的水盆羊肉!” 裴擒虎跟其他酒楼和客栈的店小二一样,一边吆喝着一边将托盘放在桌上,将托盘上的食物放在众人面前。 白瓷大碗中,是像浆糊一样粘稠的汤水,让人完全看不出里面食材的本来面貌;而旁边的小碟上,摆着三个黑乎乎、圆滚滚的饼状物。 “怎么样阿离,我的手艺有所进步吧?”裴擒虎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 公孙离有些尴尬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善良的她不忍心打击裴擒虎:“至少……至少外形上有所进步,胡饼看起来圆多了。” 裴擒虎很高兴:“是吧?这是俺另辟蹊径,特意用大碗扣出来的,能不圆吗?大家别愣着了,快趁热吃吧,尝尝味道如何?”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另外两人,弈星和公孙离则是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去碰托盘上的筷子。 弈星说道:“今天没下棋,脑力消耗不大,没什么胃口。” 公孙离也低头对了对手指:“我……我最近减肥,不能多吃。” 裴擒虎叹了口气:“当初开客栈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俺们是一个小队!是一个整体!你们作为队员,应该鼎力配合俺改良食物的口味才对!” “好吧,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算了算了,俺再去客栈外边拉一个幸运儿来品尝吧。” 弈星赶忙把他拦住:“算了算了,你再去门口拉客人,搞不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从咱们客栈门口过了。依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赶紧去花钱请个大厨来吧。” 本来众人还对裴擒虎做的饭残存着最后的一丝期待,但看到跟以往相比毫无进步的“水盆羊肉”和“胡饼”之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了。 裴擒虎还很不服气:“真的不再试试了吗?你们不要这么肤浅,不要光看外观啊。也许它看起来不好看,但吃起来很好吃呢?” 公孙离和弈星全都露出了礼貌的微笑,那意思是“你扯什么犊子呢”。 一时之间,客栈内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裴擒虎气馁的往凳子上一坐,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摸了一把脸:“要是俺玉环姐在这里就好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有人探头:“请问……你们这边需不需要厨师?”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衣衫破旧、其貌不扬的人站在门口,正在好奇地往客栈中张望。 虽说是陌生人,但给人的印象却很和善,可能是附近的住户。 弈星有些奇怪地问道:“嗯?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需要厨师?” 门口的人笑了笑:“我就住在附近,听说你们这家客栈刚开业,经常拉无辜路人试吃黑暗食物,所以就想着你们可能需要厨师……” 公孙离差点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没想到,裴擒虎此举竟然还因祸得福,引得厨师主动上门了! 显然是裴擒虎做得饭菜太难吃了,臭名远扬,别人一听,这家客栈的厨师做饭竟然这么难吃?那我也有机会啊!所以才信心爆棚,主动找上门来。 想到这里,公孙离立刻站起身来:“大厨快请进,我们后厨确实缺人呢。不知道大厨您怎么称呼?” 门口的人摆了摆手:“我叫苏牧羊,不过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大厨,只是个落魄的机关师。它才是大厨。” 苏牧羊说着,稍微错开身子,众人这才发现门外还有一个颇为敦实的机关人,跟常见的机关人有明显区别。 长安城内有大量的机关人,这些机关人跟普通的长安百姓和谐相处,被很多人视为朋友、亲人,甚至是家庭的一部分。 而这些机关人的造型各异,有身形瘦小的,有体型庞大的,所擅长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当然,最常见的还是与人类体型相仿的机关人。 但即使是体型相仿,这些机关人的外观、造型也会千奇百怪,对此,长安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因为长安城内的机关术蓬勃发展,而机关师也分为不同的流派。 风雅派的机关师主张通过共情交流来制造机关,通过言传身教、曲艺音律来与机关达成默契,制造出来的机关人往往于人的形象很接近,而且身形优雅,外观精致。 而格物派的机关师则喜欢挖掘机关术的本质,制造机关人的时候也以实用为第一目标,所以制造出来的机关人千奇百怪。 更别说现在还有士族机关师和寒门机关师之分,前者传承古法技艺,相对严谨、保守,后者则是不拘一格、热衷创新。 不同的理念碰撞之下,机关师制造出的机关人也就变得千奇百怪,偶尔看到一两个奇形怪状的机关人,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苏牧羊和机关人来到客栈里面,众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造型独特的机关人。 它的体型明显比其他的机关人要大,手脚粗壮、敦实,看起来与常见的机关人形象相去甚远,充满着力量感。 苏牧羊介绍道:“它的名字叫‘火工’,是我花费了数年时间才制作出的烹饪机关人!” “你们不要觉得它看起来很笨重,实际上却很灵活。” “更何况,在处理一些大型佳肴比如烤全羊的时候,不论是切肉、断骨还是颠锅,都需要一定的力量。以其他机关人那种脆弱的身板根本不足以胜任,但火工可以!” “不过嘛,前提是将菜品的食谱念给它听。” 裴擒虎感到很震惊:“这么神奇吗?只要俺将菜谱念给它听,它就能学会?” 弈星也说道:“如此说来,苏先生您怕是长安城内极为优秀的机关师了。” 苏牧羊微微一笑,颇为得意地捋着自己的长胡须:“这怎么好说‘极为优秀’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 “不过我在机关之术方面,确实有一点点心得罢了。” “我敢保证,这绝对是全长安城最好用的烹饪机关人!价格嘛……只需要区区的一贯通宝……” 肴天客栈 第3章 绝版食谱? 裴擒虎当时就惊了:“什么?一贯通宝!太贵了!抢钱啊!” 弈星也点点头:“嗯,是有点贵。” 苏牧羊的表情当时就垮了。 这点钱就嫌贵?合着刚才的吹捧都不是发自真心啊?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深吸一口气:“贵,但是物超所值!” “不如现在就让火工现在就去做一道菜试试,是非公论自在人心!” “你看,这里就有你们已经做好的……呃,黑窝头,你只要把这个黑窝头的做法给火工讲一遍,让它也做一下,自然能分出高低!” 裴擒虎脸一黑:“什么黑窝头?那是胡饼!你不要污蔑俺的手艺,可好吃了,不信你尝尝!”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黑窝头”递给苏牧羊。 苏牧羊一怔,看清楚“黑窝头”的细节之后立刻如临大敌,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它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火工肯定能做得比它强!” 公孙离和弈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那就让你的机关人试试吧。” 裴擒虎领着火工去了后厨。 众人坐在外面,隐约听到裴擒虎给火工念完了水盆羊肉和胡饼的菜谱,紧接着,后厨就响起了剁肉的声音,似乎是火工开始下厨了。 而后,裴擒虎走了出来。 “怎么样?”公孙离非常关切地问道。 裴擒虎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俺已经把菜谱都教给它了,能做出什么样的菜俺就说不好了。” “俺怕留在后厨忍不住指点它,所以就出来了。” 公孙离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担忧之色:“让机关人做大厨……我们一定是脑子坏了。苏先生,你确定火工没问题吗?不求它真的做得那么好吃,只要别把我们的锅碗瓢盆打坏了就好,那些炊具都是刚买的,很贵……” 苏牧羊冷哼一声,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放心好了!火工是我最满意的机关人,它是无所不能的!” 见苏牧羊如此自信,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耐心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后厨里传来“哔哔哔”的机关声音。 裴擒虎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做好了?俺去看看!” 众人全都伸长脖子,充满期待地等着。 很快,裴擒虎和上次一样手捧托盘从后厨出来了,只是他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 将托盘放到桌上之后,众人仔细一看托盘内的食物,全都懵了。 “这……这不是跟老虎做得菜差不多吗?”公孙离震惊了。 弈星沉默片刻:“不能说比较相像,只能说是完全一致。” 之前裴擒虎做出来的胡饼和水盆羊肉还放在桌子上没有倒掉,所以众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二者的对比。 同样都是黑黑的、圆圆的胡饼,看起来就像是烤焦了一样,让人毫无食欲;同样是看起来像浆糊的水盆羊肉,满满的一大碗,完全没有其他酒楼、饭馆卖的水盆羊肉那种汤汁晶莹剔透的卖相。 如果不是火工做菜的时候裴擒虎确实在外面跟大家一起等,可能众人都要怀疑这次又是裴擒虎亲自下厨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苏牧羊。 可就连苏牧羊也瞪大了双眼,似乎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对火工的自信受到了严重打击。 公孙离试探着问道:“苏先生?” 苏牧羊看向裴擒虎:“你确定你告诉火工的,是正确的食谱?” 裴擒虎点点头:“当然了,俺十分确定!这可是俺从黑市里花大价钱买来的绝版食谱!据说,这胡饼和水盆羊肉都是从云中传来的,只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演变和发展,已经丢失了本来的味道。而这个绝版食谱,就是胡饼和水盆羊肉最初始的食谱,极有价值!” “俺在云中那边的朋友也提到过,说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跟长安城内流行的,在卖相上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只可惜,胡饼和水盆羊肉真正的食谱已然失传了。” “还是靠俺在地下黑市的消息灵通、人脉通达,这才能搞到!” “不过……” 裴擒虎话锋一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卖给俺这份食谱的人说,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烹饪起来难度极高,配料和火候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用这份食谱烹制出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 “所以……这食谱他才便宜卖给俺的。” 客栈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公孙离和弈星纷纷扶额。 这个笨老虎,该说他什么好呢? 这么简单的骗术竟然也会上当? 也怪不得他有个外号叫赔钱虎了,就这种经常大脑短路的表现,能存下钱来那才有鬼了呢! 苏牧羊轻咳两声:“误会解除了,这不是火工的问题,是食谱的问题啊!既然如此,各位是不是可以先把钱付了?食谱可以慢慢再去搜集嘛。” 裴擒虎态度坚决:“不可能,俺的食谱绝对没问题!” 两人正在僵持不下,客栈外突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李麟带着虞衡司的几个捕快推门而入。 “听说裴兄弟你的客栈开业了,真是可喜可贺,我特意带着虞衡司的几个兄弟来给你捧捧场。” “嗯?饭菜都已经做好了?正好巡视了一天也饿了,让我们来尝尝裴兄弟的手艺。” 客栈中的众人纷纷站了起来,给李麟和虞衡司的捕快们让出位置。 李麟一屁股坐在裴擒虎做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前面,而一个较为年长的捕快则是坐在他的对面,也就是火工做好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前面,看样子应该是李麟的副手,在诸多捕快中地位最高。 “这是……黑窝头?”李麟端详着面前的胡饼,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公孙离赶忙说道:“大人,这个……”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李麟已经拿着胡饼送到嘴里,咬了一口。 “咳!呕……” 李麟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痛苦,赶忙端起桌上的水盆羊肉喝了一口汤。 他本来是想着用羊汤来冲掉嘴里的味道,然而他却失算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不得不说,李麟确实是条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吐出来,而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看到此情此景,坐在李麟对面的捕快僵住了。 他手里同样拿着一块黑乎乎的胡饼,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吃,还是该放下。 李麟脸色一沉:“愣着干什么?吃啊。” 显然,李麟决不允许自己成为唯一一个吃了这种黑暗食物的人。 众人默默地看着,不论是尧天小队还是虞衡司其他的捕快,都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坐在对面的捕快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在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这才勉强撕下一小块黢黑的胡饼,放到了自己嘴里。 李麟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目光转向裴擒虎和公孙离。 他再度对裴擒虎起疑了。 按照常理来说,客栈都开业了,却压根没有找到一个靠谱的大厨,反而把饭菜做得这么难吃,这是为什么? 如果饭菜味道不错、就是没人来那也就罢了,可现在,这饭菜的难吃程度已经超乎想象,李麟实在想不出“故意把饭菜做得难吃”之外的其他任何可能性。 这件事情,自然就变得极为可疑…… 公孙离眼见事情不妙,已经在快速地思考对策,想着怎么把李麟再度蒙骗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李麟对面的捕快突然眼前一亮,惊喜地说道:“好吃啊!” 他本来只是撕了一小块胡饼放到嘴里,非常谨慎,完全没有对这黑乎乎一坨的东西抱有任何期待。 因为它的卖相实在是太糟糕了,而李麟那绝望的表情也已经让他提前预感到了危险。 可是随着胡饼入口,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很好吃啊! 虽然从外面看起来是黑黢黢的,但吃到嘴里之后却有一种焦甜酥脆的口感,仔细咀嚼,一粒粒细渣被唾液润开,简直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捕快又端起桌上的水盆羊肉喝了一口,再度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好浓郁的羊汤! 跟以往喝过的所有水盆羊肉都不同,这盆羊汤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清澈莹润,但各种食材的味道都已经完全融入了羊汤中,各种味道层次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让人欲罢不能。 捕快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胡饼,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羊汤,大快朵颐,吃得简直是风卷残云。 李麟、裴擒虎和公孙离等人,全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如此黑暗的食物,这个捕快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就连李麟也有点费解,以为是不是自己的味觉出了什么问题,再度撕了一块胡饼尝了尝。 “呕……” 又是一嘴糊味,拿过茶水好好漱了几遍口,这才终于把味道给压下去。 “难道说……” 李麟有了一个猜测,从对面捕快的盘子中拿了一个胡饼,撕了一小块放到嘴里。 这次,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好吃! 这两种东西从外表上看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完全不是同样的东西啊! 口味差得未免也太多了吧? 他自己吃的胡饼又糊又焦,入口就是一股苦味,一口下去,仿佛是嚼碎了的炭渣;而对面的胡饼却是外焦里嫩,外壳酥脆得恰到好处,入口之后能感觉到胡饼中的油脂和糖分在口中绽放,回味无穷。 这根本就不是同一种食物! 李麟看向裴擒虎,眼神中满是费解。 公孙离反应很快,赶忙解释道:“李大人,是这样的,您吃得那份,其实是我们之前做出来的试验品,而且放得稍微久了一点,已经凉了。这位捕快大哥吃的,才是我们刚做好的新菜品。” “您坐下就吃了,我都没来得及解释。” “还不快去把李大人面前的这些食物全都倒掉,让后厨给虞衡司的大人们一人再做一份?” 公孙离朝裴擒虎使了个眼色,裴擒虎立刻心领神会,将李麟面前的水盆羊肉和胡饼全都端走,然后来到后厨,让火工再多做几份。 很快,裴擒虎端着托盘,把几份做好的水盆羊肉和胡饼放在桌上。 虞衡司的捕快们纷纷落座,客栈内很快就响起了咀嚼胡饼、吃水盆羊肉的声音。 这些捕快们一个个都吃得非常投入,就连李麟,也都认认真真地把整盆羊肉全都吃完,又连吃了三个胡饼,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李麟吃得心满意足,之前的怀疑也都烟消云散了。 显然,这是个误会! 他本来以为肴天客栈都开业了,却故意把饭菜做得这么难吃,多半是打着开客栈的幌子,以此为掩护,偷偷地执行一些不能被虞衡司发现的计划,比如,搜寻那个神秘的机关师。 但现在,误会解除了! 原来饭菜做得那么难吃,并不是故意赶走顾客,而是在做试验! 试验品和最后的成品虽然口味上天差地别,但毕竟外观上很相似,这合情合理。 李麟站起身来,从钱袋里摸出一大把通宝:“多谢裴兄弟款待了,兄弟们,走吧,还得干活呢。” 捕快们纷纷站起身来,一边感谢李麟请客,一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离开了客栈。 公孙离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 她完全没想到虞衡司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如果李麟怀疑起了他们开客栈的真实目的,说不定会派出很多虞衡司的捕快将肴天客栈层层监视起来,到时候尧天小队不论是跑还是留下来,局面都会变得十分被动。 桌上还有两个没吃过的胡饼,公孙离掰了一小块,放进口中。 随即,她的眼神亮了起来。 果然很好吃! 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火工做出来的饭菜跟裴擒虎做出来的饭菜在外观上毫无任何差别、味道却差异巨大,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算是侥幸过关了,只要没被虞衡司怀疑,那就一切好说。 “苏先生……咦,苏先生呢?”公孙离四下一看,才在角落找到缩成一团的苏牧羊。 变得毫无存在感的苏牧羊轻咳两声:“虞衡司这些捕快横行霸道、欺压良善,我看到他们就心生厌恶!” “现在应该证明火工没问题了吧?那么……” 公孙离微笑道:“嗯,谢谢苏先生了!” 她看向弈星:“去取一贯钱给苏先生吧。” 弈星现在是账房,来到柜台,取出一贯钱交到苏牧羊手里。 苏牧羊将沉甸甸的一贯钱拿在手上,满意地掂了掂,转身离开客栈。 裴擒虎也撕下一块胡饼尝了尝,随即惊讶道:“奇怪!食谱明明是俺教给火工的,做法也一样,为什么做出来的口味却会差这么多?” 弈星沉思片刻之后说道:“看起来,你得到的食谱,确实是真的。” “你说,卖你食谱的人讲过,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烹饪起来难度极高,配料和火候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用这份食谱烹制出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长安城内流行的胡饼与水盆羊肉,与云中最初的胡饼和水盆羊肉有如此巨大的差别,甚至外观都完全不一样。” “因为这种做法对配料的分量以及烹饪时的火候要求太过严格,就拿胡饼来说,只要配料错一点、火候大一点,就没办法做到那种外焦里嫩、清香酥脆的状态,而是会直接烤糊,入口满是苦味。” “正是因为长安人没法做出云中最初那种好吃的胡饼和水盆羊肉,所以才对这两种食物做出了改良,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而火工作为机关人,可以做到精确地控制每种配料的分量和烹饪的火候,如此才能还原最完美、最原始的胡饼和水盆羊肉!” “所以,你和火工做出来的食物虽然看起来相似,可口味却是天壤之别。” 裴擒虎不由得恍然:“原来如此!” “你看,俺就说俺找到的食谱没问题吧?如果不是俺找到食谱,真正的胡饼和水盆羊肉怎么可能重见天日?” 弈星呵呵地笑了一声:“好吧,这次算你误打误撞,立功了。李麟对我们的怀疑应该暂时消除了,以后就可以继续名正言顺地盯梢,很多事情会变得方便很多。” “现在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是最有利的。” “太平酒楼的生意太火了,截断了几乎九成的客流,不会有多少客人来我们这里。我们只要做出一副苦心经营、但就是没什么顾客来的样子,就不会引起虞衡司的注意。” “而且,我们以客栈为据点,再去盯梢和监视都会变得很方便,还可以骗过虞衡司,说我们在大街上闲逛是在拉客人。” 众人纷纷点头,原本被打乱的计划,似乎再度走上了正轨。 然而就在这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好几个穿着虞衡司官服的捕快迈步走进客栈,问道:“老板,听说你们这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很好吃?我们兄弟巡逻饿了,给我们一人来一份!” …… 三天后。 弈星坐在柜台,把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大把大把的通宝收入柜台。 裴擒虎不断地在后厨和客堂穿梭,将托盘上还在冒着热气的水盆羊肉和刚刚出炉的胡饼送到每一桌上。 公孙离则是在客堂招呼客人。 整个肴天客栈的客堂已经挤满了人,甚至有很多人没有地方坐,只能在门口站着,高举着手中的通宝,就是为了能买两个胡饼带走! 弈星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来休息一下,看着人满为患的客栈,不由得以手扶额,叹了口气。 造孽啊! 肴天客栈 第4章 涨价! 对于目前的状况,弈星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他本来以为,糊弄过李麟就万事大吉了,反正有太平酒楼在外面把所有客人全都截住,肴天客栈肯定没多少人来,到时候就可以继续踏踏实实地执行任务了。 弈星一向号称算无遗策,可他也没想到,肴天客栈竟然在短短的三天之内就火了起来,而且火得一塌糊涂! 最早是虞衡司的捕快们特别喜欢来吃饭,过了没多久,这个消息就扩散到了周围居民的耳中。 刚开始很多人都还不信,毕竟肴天客栈开业之前,裴擒虎拉了很多无辜路人试菜,肴天客栈的黑暗大厨可谓是威名远播,吓得周围的居民都不敢靠近。 可在很多人试吃了新的水盆羊肉和胡饼之后,大家惊讶地发现,大厨似乎换人了! 这个新来的大厨,手艺简直绝了! 这美味的胡饼和水盆羊肉简直就是长安城独一份,吃过一次就会难以忘怀,欲罢不能。 所以,肴天客栈瞬间火了! 最近两天,甚至有很多人从长安城其他的坊市慕名而来,就为了尝一尝这长安城内独一份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到底是什么口味。 尧天小队的三人在客栈里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忙到晚,根本抽不开身,硬是没找到机会再去盯梢。 弈星和公孙离在百忙之中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 深夜。 “诸位,我们这打烊了,请回吧!” “实在抱歉,今天太晚了,想吃胡饼和水盆羊肉的,改天请趁早!” 公孙离和裴擒虎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把外面围着的顾客全都劝走,把客栈的大门关闭。 回到客堂,尧天小队的三人各自落座,开始讨论正事。 公孙离的两个兔耳朵都被累得耷拉下来了,她坚决地说道:“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现在客栈越来越火,每天慕名而来品尝胡饼和水盆羊肉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办法离开客栈,这还怎么去盯梢?更别说找到线索、完成任务了!” 弈星点点头:“同意,我的才智不应该浪费在算账上面。” “更何况,长安城内人多眼杂,肴天客栈太火爆了,有可能打草惊蛇。毕竟我们找的那个机关师应该就藏在这附近的某处,这种场面很可能会让他心生警觉。” 裴擒虎则是挠了挠头:“俺觉得现在的情况也还不错啊,生意这么好,再坚持几天就能把盘客栈的钱全都收回来了,后边就是纯赚……” 公孙离和弈星齐刷刷地看了他一眼。 裴擒虎赶忙咳嗽两声:“咳咳,俺的意思是,即使如此也不能忘记我们有任务在身!你们说得对,确实得想办法继续执行任务,不能被通宝冲昏了头脑!” “可是……客人们非要往俺们这来,俺们也拦不住啊。” “除非让火工靠边站,俺重新接管后厨。” 公孙离立刻摇头:“不行,那就做得太明显了,太不合常理了,会引起虞衡司怀疑的。” “虽然李麟这几天没有出现过,但他生性多疑,虞衡司的捕快们经常来这里吃饭,其中必然有李麟的眼线,一旦有异常状况出现,李麟立刻就会知道。” 裴擒虎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弈星认真考虑片刻之后说道:“不能做得太明显,但只要隐蔽一点就可以了。” “其实肴天客栈之所以火爆,仅仅是因为胡饼和水盆羊肉太好吃了。我们虽然不能贸然改变胡饼和水盆羊肉的口味,但却可以减少它的供应量和价格。” “现在很多人之所以在门口排队,是因为只要最多等上半个时辰就肯定能吃到。可如果这个时间延长到一个时辰、甚至是两个时辰呢?如果时间的延长,不是因为人太多,而是因为我们故意为之呢?” “这些人肯定会破口大骂,到时候客栈的热度自然也就降下来了。” 公孙离点了点头:“听起来倒是可行,只是……我们如何在不引起虞衡司怀疑的情况下减少胡饼和水盆羊肉的供应呢?就说我们的大厨病了?” 弈星微微摇头,并不赞同:“这不太好,治标不治本,而且很容易被拆穿。” “我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在客栈中划出两片区域,一部分做棋社,一部分卖酒、卖茶。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可供吃饭的桌子变少了,排队的时间自然会大大增加。” “与此同时,我们贴出告示,告诉大家胡饼和水盆羊肉全都涨价,以前一枚通宝就能买到两个胡饼,现在两枚通宝才能买到一个胡饼,价钱直接涨到四倍!”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压缩客栈的人员,我去负责棋社,阿离你负责柜台,老虎你就可以出去调查。” 裴擒虎愣了一下:“俺去调查?那谁来跑堂呢?” 弈星说道:“不需要跑堂,让食客们自己收拾餐具,进一步劝退他们!” “到时候这些食客自然会骂声一片。” “此举的好处在于,不容易引人怀疑,即使顾客减少,大家也只会说我们是想赚钱想昏了头,而不会觉得我们是故意劝退顾客。” 公孙离眼前一亮:“嗯?确实是好办法!” “在其他人看来,我们这是在附庸风雅、利欲熏心,虞衡司应该也不会起疑。” 弈星想到的涨价理由非常充分,那就是强行让才刚刚开业没几天的肴天客栈,往附庸风雅的方向发展! 长安城内有很多著名的坊,比如,平康坊有很多机关人歌舞姬,公孙离和杨玉环时常换上盛装在此一舞、万人空巷;长乐坊有着各种美酒,爱酒之人时常流连于此,饮酒作乐;而曲江坊则是曲水流觞,以斗诗为乐,相传李白入长安时,就常在此处以文会友。 而这些坊恰恰是因为十分风雅,有文人墨客,有美酒诗篇,所以不论是入场费还是其中的酒水价格,都极其高昂。 肴天客栈本来只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贸然把食物涨价三四倍有些突兀。但如果专门划出区域做为棋社和酒肆,那就意味着肴天客栈不再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而是摇身一变,借着雅致的棋社和酒肆,成为了文人墨客和上流人士出入的场所。 于是,涨价不就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吗? 当然,弈星心里很清楚,此举不但不会引来文人墨客的青睐,反而会被骂得很惨。 那些顾客全都等着吃水盆羊肉和胡饼,结果却发现肴天客栈莫名其妙地撤了客堂将近一半的桌子,拿来给人下棋、卖酒? 吃不到美食的愤怒,当然会让人抓狂。 但那又如何呢?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赚钱固然重要,但完成任务更加重要。必须尽快把天天堵在客栈门口的那群人给劝退了,尧天小队才能继续安心地执行任务,追查那个神秘机关师的下落。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将诸多细节一一敲定。 裴擒虎很是不舍,因为客栈现在每天都能赚不少的钱,他有点沉迷赚钱、无法自拔。 一想到这个客栈再开几天,就能把自己盘客栈的钱全都收回,而且还有得赚,一向穷困的裴擒虎就感到一阵兴奋。 赔钱虎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裴擒虎挣钱不行,花钱可是相当的快。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赚钱的机会,怎么忍心就此放弃? 但不舍归不舍,他也没办法。毕竟尧天小队的首要目标是完成任务,赚钱的事情,只好稍微往后放一放了。 公孙离很快给每个人安排好了任务,明天一大早,肴天客栈就贴出告示,说是要改造一天。三人分头行动,将必要的棋桌、棋盘、棋子、美酒等物资全都准备好。 如此一来,既能减少客栈中的食客,又能将裴擒虎派出去侦查,一举两得! …… 第二天一大早。 很多附近的食客一大早就已经在肴天客栈门口等待了。 还有一些人是从长安其他坊赶过来的,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长安城内的交通方式主要有奚车、花船和朱雀大道这三种方式,全都跟长安城的机关之术脱不开关系。 朱雀大道只在盛大的节日才会开启,而花船则是一种较为奢华的旅行方式,仅有皇室和少数豪绅才能长期拥有,所以对于普通的长安百姓来说,想要出行要么是靠奚车,要么就是靠两条腿。 奚车靠机关驱动,可以通过调整接合开关,在快速水平行驶和垂直攀爬之间自由切换,可以在长安城的各个坊市间往来穿梭。虽说比步行要方便的多,但也不算快。 很多人从长安其他坊市慕名而来,期间必然经历了很多的波折,可见肴天客栈名声传扬之快。 只不过肴天客栈尚未开门,众人就听到里面似乎有搬动桌椅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之后,客栈的门打开了,公孙离将一块告示牌放在门口,并未过多解释,转身返回。 至于裴擒虎,他已经出去调查了,现在客栈内只剩下了公孙离和弈星两人。 众人凑近仔细一看,脸上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这竟然是一个涨价的公告!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肴天客栈赖以成名的招牌菜,水盆羊肉和胡饼,全都涨价四倍! 就拿胡饼来说,之前一枚通宝可以买两个胡饼,和长安城内其他胡饼的定价一致,但现在,两枚通宝才能买一个胡饼! 水盆羊肉也是如此,相比之前涨价了四倍。 不仅如此,公告上还强调了所有客人在吃饭的时候都要努力保持餐桌的整洁,将食物吃光,然后自觉地将餐具送到后厨的门口! 再往客栈里面看,一夜之间,客堂内的布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之前的客堂很简单,就是一张张的桌子,供食客们吃饭用。 但现在,肴天客栈的客堂却被分割成了三块:进门右手边的很大一部分区域用屏风隔开了,里面隐约能看到一张张的棋桌,上面已然摆好了棋盘;而在进门的左手边,额外又多出来一个柜台,上面摆满了各色美酒。 原本客堂中的餐桌,已经被挤占得只剩下了大约一半。 而客栈内的人员分工,也发生了变化。 弈星不再是账房先生,而是去了棋社那边;公孙离坐在柜台后,负责收钱记账,兼顾卖酒、招呼客人。 火工除了做饭之外还要负责洗碗,效率自然会降低。 这样一来,客堂内的人手必然是不够的,吃完的餐具如何回收,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也难怪那块告示牌要求来肴天客栈吃饭的客人自行送回餐具,单纯就是因为这么一安排,店里的人手不够了,所以才要求顾客自己动手,避免客栈内的脏碗碟堆积如山。 一大早就在门外等的顾客们立刻就不高兴了。 “这是干什么?本来就要排队,还撤了一半的桌子?” “好好的客栈,乱搞什么东西?棋社,酒肆,外边明明多得是,想喝酒我就去太平酒楼了,何必特意跑来这边?” “服务缩水也就算了,还涨价!涨价就算了,还一下子涨了四倍!你们才开业几天?赚了点钱就忘了自己姓啥叫啥了?简直是无耻至极!” “一个胡饼竟然要两枚通宝,明抢啊!” “瞎说,明抢哪有这个来钱快!” 客栈外的顾客们简直是群情激奋,纷纷声讨肴天客栈的无耻行径。 你要涨价也就算了,但总得循序渐进吧?一下子涨四倍,这是人干的事? 而且还不仅仅是涨价,店面缩水了,服务也下降了,一家新开没几天的客栈就敢这么玩,这明显是飘了! 有不少住在附近的客人气得扭头就走,不吃了! 受不了这个委屈! 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则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坐下了。 没办法,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虽说涨价了,但也不至于吃不起,都说这里的胡饼和水盆羊肉是人间美味,跟长安城内其他地方的口味都完全不同,还是要品尝一下的。 但是只吃一次,就冲店家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下次再也不来了! 很快,客堂中就已经坐满了人,但大家吃归吃,绝对是不会有任何好脸色的。 有些顾客想要到棋社那边去坐着,结果被弈星给劝退了。 吃饭就在外面吃,里面的棋社是用来下棋的,有入场费,闲人免进! 又给很多顾客气得够呛。 但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要么扭头走人,要么就到外面去乖乖排队。 弈星和公孙离一个在棋社,一个在柜台,彼此互相遥望,满意地点了点头。 计划成功了! 果然,饭菜涨价、缩减座位、顾客自助这一系列的改变简直是重拳出击,把心思单纯的吃货顾客们打得完全找不着北,气急败坏。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来客栈吃饭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少,两三天之内就会回落到一个正常的水平。 到时候尧天小队就可以抽出空闲,打着招揽客人的名义上街,继续盯梢了! …… 到了下午,客栈外面排队的人相比之前已经大大减少了。 显然,这个广告牌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水盆羊肉和胡饼虽然好吃,但在价格翻了四倍的情况下,明天很多人应该不会过来吃了。 弈星坐在棋社里闲来无事,跟自己对弈了一局之后,开始在脑海中推演那个神秘机关师可能的行动轨迹,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好了准备。 “以现有的信息来看,这神秘机关师狡兔三窟,总是提前安排好后路,所以极难抓捕,甚至多次在虞衡司眼皮子底下逃脱,确实相当棘手。” “不过……如果能提前猜到他安排好的退路,来一个守株待兔……” 弈星隐约觉得,这可能是本次任务完成的关键。 就在这时,客堂中一位留着长胡须的老者站了起来,吃饱喝足。 虽然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但精神矍铄,自己端着吃得干干净净的大碗和托盘放回后厨门口的指定位置,然后慢悠悠地往客栈外面走。 结果在出门之前,老者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看从客栈中划出来的、空无一人的棋社区域,迈步走入。 “呵呵,吃饱喝足,小友可否愿意跟老夫手谈一局?” “看小友你年纪轻轻,想来棋力不高。不如这样,我让你三子,如何?” 他看到弈星表情有些古怪,说道:“怎么,小友觉得三子还不够?那就……让你五子?” 弈星摇了摇头:“让子就不必了,老先生请坐吧。按照棋社规矩,一个时辰六枚通宝。” 老者点头,在弈星对面坐下。 一个时辰六枚通宝,在棋社中算是正常的收费水平。 “小友,你执黑先行吧,老夫在这怀远坊一代,可是难逢对手,今日你我投缘,我也正好闲来无事,等这局结束之后,我倒是可以指导一下你的棋艺。” 老者捋着胡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弈星不情愿地点点头:“好吧,闲来无事,那就手谈一局。” 老者有些无语,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心态倒是相当膨胀。 怎么还一副在心疼我老人家的样子? 不由得微微摇头。 二人依次落子,黑白两色棋子在棋盘上错落分布,互相攻杀。 隔着屏风,外面是热闹的客栈,里面却变成了雅致的棋社,此情此景,可以说是相当离奇了。 老者本来在想稍微放一放水,让这场棋局多少有些悬念,可没想到,越下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把他吊起来打! 都没坚持到中局,老者已经弃子认输了。 “再来再来,这次不算!” “老夫是存了轻敌的心思,这才在前段就陷入了劣势!这局算你赢了,再来一局!” 弈星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棋子,开始下一局。 这样的场景,他见的多了。 对他而言,围棋如战场,师父曾经教过,不可贪胜,不可不胜。 今日的老者,无非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对手罢了。 肴天客栈 第5章 太平酒楼雪中送炭 一个时辰之后,老者再次投子认输,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揪自己的长胡须。 “这怎么可能?这一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布下的天罗地网,要吞我的大龙?” 老者盯着这局棋,左看看,右看看,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弈星看了看计时的沙漏:“老先生,一个时辰到了,先去柜台交钱吧。” 老者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交钱,你别走,咱们还得再战三百回合!” 他觉得自己在怀远坊一代好歹也是叱咤棋坛的名家,没想到今天竟然连番惨败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这怎么能甘心? 只是他并不知道,即便是杀遍长安国手的扶桑棋圣,也仅仅一个时辰,就被弈星杀得片甲不留。 这也不能怪老者少见多怪,任谁也想不到,当年杀得扶桑棋圣丢盔弃甲的少年棋圣,竟然会在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中经营这么一个小小的棋社。 片刻之后,老者再度折返。 “我又交了三个时辰的钱,今天我非得跟你杀个天翻地覆!” …… 当日深夜。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公孙离关好客栈的门,与弈星在桌边坐下。 “这个办法卓有成效,简直是立竿见影!” “明天来客栈的顾客肯定会大幅减少,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可以跟老虎碰头,继续执行任务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虎都出去好几天了也没有回来,难不成是找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公孙离对目前的现状很满意,但也对裴擒虎目前的状态有些担忧。 因为他们两个还要留下来搞黄客栈的生意,所以只能放裴擒虎一个人出去侦查。 但裴擒虎一向行事鲁莽,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就在这时,客栈的后门传来声响。 公孙离不由得眼前一亮:“嗯?是老虎回来了!” 她和弈星向后门的方向看去,只见裴擒虎身上带着几处伤,但脸上却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还得是俺亲自出马!看看俺拿到了什么!” 裴擒虎说着,非常骄傲地把一份卷宗拍在桌上。 弈星展开一看,面露惊讶:“这是……虞衡司关于那个神秘机关师的卷宗?” 公孙离也吓了一跳:“咦?老虎,你怎么会拿到这东西的?该不会是又跟虞衡司的人起冲突了吧?” 这份卷宗虽然不是唯一的卷宗,不需要闯入虞衡司的总部才能拿到,但肯定也会在虞衡司一些关键人物的身上。 虽然珍贵,但也意味着必然跟虞衡司起冲突,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裴擒虎非常得意地说道:“嘿嘿,放心吧,俺这次学聪明了,绝对万无一失!” “俺先是去探了一下虞衡司的底细,摸透了他们在这附近的人员布置。本来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了,结果没想到昨天深夜,竟然还有意外发现!” “俺发现了另外的一个混血魔种竟然也在监视虞衡司的这些人,而且打伤了一个捕快,强抢了卷宗还给成功逃走了!” “俺立刻意识到机不可失,就一路跟过去,然后从他手上又把卷宗给抢了过来!” “不过这只胡狼的身手也确实了得,明明都被虞衡司打伤了,还在负隅顽抗,俺也是受了些伤才成功地把卷宗拿到手。” “俺怕被人发现,所以在外面藏了一天,直到今晚确认安全,才返回客栈。” 公孙离有些意外:“咦?难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的组织在盯梢这个神秘机关师?” 裴擒虎摇了摇头:“不,这个胡狼俺见过,他就是神秘机关师的手下。” 公孙离更疑惑了:“可神秘机关师为什么要派人去抢自己的卷宗呢?” 弈星考虑片刻之后说道:“很简单,他应该是想确定虞衡司对他的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这样才好确定接下来的行动。” “这个神秘机关师肯定早就意识到了虞衡司在抓他,但他还继续留下,必然是有一些特殊的目的。” “只要拿到了卷宗,知道虞衡司调查的进度,他就能大致估算出自己还能在这里藏身多久。” “只不过他应该没想到,这卷宗最终被我们拿到。” 裴擒虎催促道:“快看看这个卷宗上是怎么说的?” 三人一起阅读卷宗。 显然,虞衡司也并未完全锁定神秘机关师的真实身份,但毕竟虞衡司的能量并非尧天小队所能比拟,所以查到了一些较为关键的线索。 “神秘机关师其貌不扬,没有明显的特征,也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如此,他还可以伪装成各种不同的性格。大部分人初见时都会对他心生信任,自然忽略他的威胁,所以才能在多次追捕中成功逃脱……” “神秘机关师把自己也改造成了半机关人,具有极高的危险性。” “神秘机关师的性格偏执,强调机关之术的严谨,制作出的机关人也非常精密,甚至能做到许多常人都做不到的精确动作,所以在地下黑市极受欢迎。” “神秘机关师还能通过机关核心将机关人改造成战斗模式,也正因如此,经过精密化和战斗化改造的机关人是对长安城安全巨大的威胁……” 弈星将几条关键信息摘取出来之后,不由得感慨道:“这个神秘机关师果然很难对付,怪不得虞衡司找了他这么久都没能找到。” “我觉得,虞衡司多半已经大致锁定了这个神秘机关师藏身之处,但因为他实在太容易被忽略,而且实力很强,很容易借着混乱逃脱,所以收网时才要足够小心。” “但这对我们而言反而是好事,意味着我们还有机会。” 公孙离点了点头:“嗯,没错!” “老虎,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明天就先别出去了,留在客栈休息。” “现在客栈已经没多少客人了,等客栈重新冷清下来,我们就找个时间集体行动,赶在虞衡司前面把这个神秘机关师给揪出来!” …… 第二天一大早,肴天客栈准时开门。 情况跟昨天预估的一样,在门口排队的人数骤减! 昨天是第一天涨价,很多顾客都是抱着“来都来了”的态度,虽然嫌贵,但还是吃了。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很多回头客都因为涨价和位置太少的原因没有再来,客栈门口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 尧天小队的众人,脸上终于不再是忙碌之后的疲惫,而是会心的笑容。 不错,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中! 然而刚开门没多久,就听到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刚刚端出来一份水盆羊肉和胡饼的裴擒虎抬头扭头一看,发现一群老头进入客栈之后,直接就奔着棋社去了,为首的正是昨天那个长胡须的老者。 “就是这里!没错吧,上官先生?”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是棋道高手?怎么看也不像啊!” “呵,老孙头你别小看了他,不信你跟他说对弈一局就明白了,绝对把你杀得丢盔卸甲!” “我还真不信了!要是赢了一局怎么说?” “你要是能赢,我把家里那副玉棋子送你!” “好,一言为定!” “可是这小兄弟同一时间只能跟一人下棋,我们怎么办?” “我们互相之间对弈不就行了?” “好了好了,大家先去柜台交钱,然后一个一个来!” 这帮人显然是昨天那个老者带来的棋友,听说肴天客栈里的棋社有个下棋如神的年轻人,都跑来挑战了! 他们非常自觉地来到柜台前,各自掏出一把通宝,有要在棋社玩一个时辰的,也有要玩两个时辰的。 还有人说让客栈在中午留好位置,午饭也在这里一并解决了。 公孙离看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说好的客栈的人会越来越少呢? 怎么一下子又来了这么多人!加上棋社的人,比昨天还要更加热闹了! 但这些人都是从大老远过来的,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 公孙离非常不情愿地收了钱,只盼着他们中午吃完饭就走,不要耽误尧天小队的人下午去盯梢。 …… 眨眼之间,又是一天过去了。 早晨,肴天客栈刚一开门,外面的人再度一拥而入。 “都别挤,我先来的!我要先下棋!老板,我先预约四个时辰加上中午饭!” “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我比你早来了一刻钟,你好意思抢在我前面吗?” “不说了,昨天我翻遍了棋谱,终于找到了办法,今天一定能赢!” 众人一拥而入,进棋社的进棋社,吃饭的吃饭,直接就把客栈内给挤了个水泄不通! 柜台后,公孙离以手扶额,脸上满是沮丧。 简直是一言难尽! 昨天上午开门的时候,客栈冷冷清清,情况本来是一片大好。 可万万没想到,那个老者不知道从哪带来了一帮棋友,在这整整下了一天的棋,午饭和晚饭也都在这里解决了! 饭菜的涨价好不容易才劝退了一些熟客,可万万没想到,这些棋友把空缺给填补上了,客栈里反而比之前还要更加热闹! 弈星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努力地做出了一些补救措施,但已经来来不及了。 他故意降低水平,故意放水,这群老者就不依不饶,说他年纪轻轻不讲棋德,不尊重对手,一定要让他全力以赴; 于是弈星又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把这群老者给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想要让这些棋友们知难而退。 可万万没想到,还是起到了反效果! 这些棋友们在棋盘上大败亏输之后并没有沮丧,他们有的大喜过望,觉得跟弈星对弈可以更好地提升自己的棋艺;有的就是单纯的不服,非要再下亿盘。 这群人,从早下到晚还不算晚,第二天还会故意起个大早过来下棋! 甚至弈星也尝试过推脱有事,在客栈内藏起来,但这些棋友们却还是不走,就在棋社内自娱自乐,互相之间下棋也下得不亦乐乎! 棋社爆满,自然也波及到了客堂和酒肆。 这些棋友在此废寝忘食,饿了就点水盆羊肉和胡饼吃,渴了就喝茶,下棋下到兴头上,还会小酌几杯。 虽说胡饼和水盆羊肉都涨价了,但这些棋友们可根本不在乎。 因为在平康坊、长乐坊这些地方,美食和酒水本来就很贵,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定价。 有闲情雅致天天下棋对弈的,谁会缺这几枚通宝?不仅觉得不贵,反而觉得非常合理。 这些棋友们觉得,一个雅致的棋社就该收费高一点,否则什么样的贩夫走卒都来吃饭,还谈什么闲情雅致? 很多附近的顾客虽然嘴上说着涨价之后就再也不来吃了,但很快就有些按捺不住。 因为吃过肴天客栈的胡饼和水盆羊肉之后,再去别的地方吃,都完全没有这个味道! 那种入口酥脆、唇齿留香的感觉,很快就让他们忘记了曾经的怒火,再度出现在肴天客栈的门口。 而看着肴天客栈的人再度多了起来,大家对新的定价,也就慢慢认可了。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就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 肴天客栈的顾客,比之前更多了! 不仅如此,由于饭菜的涨价、棋社和酒肆的收费,肴天客栈每天的收入相比之前,更是翻了七八倍!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让客栈降温的计划再度失败,公孙离也没办法了,只能是熬过今天,等晚上再商议对策。 裴擒虎忙得不可开交,看着公孙离的眼中满是幽怨。 说好的客栈很快就会清净下来,我可以好好休息呢? 不仅没有清净下来,反而还比之前更热闹了! 公孙离和弈星也压根没去盯梢,他们各自负责棋社、柜台和酒肆,就只剩下裴擒虎一个人忙里忙外。 裴擒虎不由得哀叹一声:“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俺!” …… 再次收了大把的通宝之后,公孙离茫然地看着客栈外的街道,很想现在就离开这里,去继续执行任务。 看到客栈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如此的自由,公孙离心生羡慕,但却走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客栈门口探头探脑。 “嗯?” 公孙离瞬间警觉。 她常年在长安城内进行情报搜集,可以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点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公孙离本来以为是他虞衡司穿着便衣的捕快,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因为这个人明显不是练家子,似乎就是个普通人。 此人也没有进来的打算,只是在客栈门口鬼鬼祟祟地看了很久,似乎在打探消息。 公孙离眉头一皱,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说……他是那个神秘机关师的人?对我们客栈有了怀疑,所以来查探消息?” “但是他不是混血魔种也不会功夫,似乎只是个普通人。嗯,也许是因为这样更不容易被发现呢?” “如果他真是那个神秘机关师派来的探子,只要把他抓住审问一番,岂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找到神秘机关师的下落?” 公孙离越想越精神,趁着四周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来到此人背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拖到旁边的暗巷中。 “你是什么人?来我们客栈有什么企图?说!” 这人被吓得双腿都软了,连声求饶:“掌柜的饶命,我,我是太平酒楼的伙计!” “啊?” 公孙离不由得大失所望。 如果此人是神秘机关师的打手,那么公孙离就可以顺蔓摸瓜,把这个神秘机关师给揪出来。 如果他是太平酒楼的伙计那就没什么意思了,鬼鬼祟祟地看了半天,也无非是为了商业竞争,来刺探一下客栈的情况。 如果尧天小队是正常经营客栈的,可能还会有些紧张,但问题是他们压根不是啊! 经营客栈只是个顺带的事情,而且,客栈太火还对他们本来的任务造成了困扰。 太平酒楼的伙计已经被吓破了胆,赶忙跪地磕头:“掌柜的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公孙离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起来吧。” “早说是太平酒楼的伙计啊,我直接就把你领进客栈里了嘛。” “要不现在我带你去客栈看看?你要是愿意的话,后厨也可以去。” “还有什么想看的,尽管说。” 公孙离琢磨着,既然太平酒楼的伙计是来刺探敌情的,那就让他刺探个清清楚楚嘛! 肴天客栈一直客满也不是个事,尧天小队根本就没机会去执行任务。 然而太平酒楼的伙计还以为她说得是反话,又是“噗通”一下跪下了:“掌柜的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公孙离有些无语。 算了,说实话他也不信。 “你走吧” 打发走了太平酒楼的伙计,公孙离意兴阑珊地回到客栈,重新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数着通宝。 然而就在她打哈欠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清亮的锣响。 “瞧一瞧看一看了哎,太平酒楼打折大甩卖!全场美酒美食全部半价!走过路过不要错了啊!” 伴随着清亮的锣声,有个小厮在扯着嗓子喊,声音甚至连客栈内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有几个人顾客刚想迈步走进客栈,听到之后不由得纷纷转头,把目光投向太平酒楼。 客栈里正在吃饭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太平酒楼全部半价?可真是大手笔啊!” “是啊,我印象中太平酒楼可是很少降价打折的!” “不用说,肯定是因为肴天客栈抢了他们的生意,掌柜的沉不住气了!” “我也注意到了,太平酒楼那边的顾客明显变少了,有不少人都到肴天客栈这边来了。” “肯定啊,这边虽然只有胡饼和水盆羊肉,但是真好吃啊!比太平酒楼那几道招牌菜都好吃多了,我觉得吃上一年也不会腻!” “但现在太平酒楼大出血,直接半价,这可就不好说咯。” 小厮这一嗓子,还真是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原本肴天客栈外面排着长队,有不少人都在饿着肚子等位置,一听说太平酒楼全场半价,当即就陷入了纠结。 看看肴天客栈,又看看太平酒楼,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虽然太平酒楼的招牌菜远比不上肴天客栈的胡饼和水盆羊肉,但在长安城也算是比较拔尖的了。更何况,肴天客栈这边又贵又排队,太平酒楼那边又宽敞又便宜,选择起来,还真是挺让人纠结的! 公孙离一听这话,兔耳朵瞬间竖起来了。 竟然还有这种瞌睡的时候就送枕头的好事? 显然,刚才那个伙计来刺探了一下肴天客栈的情况,回去之后就跟太平酒楼掌柜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所以掌柜的才能下定决心,打价格战! 公孙离也没想到,竟然还能因祸得福? 事不宜迟,不能耽搁! 她立刻出门,把店门口的告示牌搬了回去,取过一支笔在上面刷刷点点写了几句话。 还在门口排队纠结的顾客看到这一幕,全都是眼前一亮。 咦?难道说…… 两家要开始打价格战、用低价抢生意了? 肯定是这样! 太平酒楼来势汹汹,肴天客栈肯定是坐不住了,没看这边的女掌柜刚才那么激动吗? 如果两家真的打起价格战,肴天客栈这边也来个五折,一个胡饼就只要一枚通宝,那就太划算了! 刚才本来想立刻叛逃到太平酒楼那边的顾客,见到此情此景,又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猜测,不知道肴天客栈的掌柜会在告示牌上给出一个什么样的折扣呢? 只见公孙离很快地在告示牌上添了几个字,然后重新搬回客栈门口,摆好以后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拍了拍手,回去了。 众人凑过来一看,全都傻眼了。 在原本的内容下面,又多了五个大字:本店不打折! 顾客们全都傻眼了,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有毛病啊! 不打折就不打折,你还特意写在告示牌上,是生怕大家不知道吗? 太离谱了! 很多本来对肴天客栈抱有幻想的顾客,玻璃心瞬间碎了一地,也不再纠结了,转头就往太平酒楼那边跑。 不说了,还是五折的酒菜更香! 不少顾客都是一边往太平酒楼那边走,一边扭头看着肴天客栈,默默叹息。 挺好的一个厨子,被掌柜的给坑了! 这掌柜的到底还有没有点情商?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啊? 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公孙离简直是喜出望外。 太好了!太平酒楼真是雪中送炭啊! 如果太平酒楼什么都不做的话,尧天小队真要被肴天客栈给困死了,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盯梢、执行任务。 现在好了,只要太平酒楼能够一直坚持下去,把人全都吸引走,等肴天客栈这边顾客少了,不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出去盯梢了吗? 何况公孙离还惦记着杨玉环的嘱托,她来信说自己出城追踪的线索断了,对方可能往长安方向来了,叮嘱她在盯梢的同时也多加留意。 肴天客栈 第6章 开元杂报美食品鉴专栏! 太平酒楼这一个五折打下去,抢走了不少的客人。 眼瞅着肴天客栈内就餐的人少了很多。 棋社中,弈星看到此情此景,也是不由得脸上露出笑容,就连下棋的手也都快了几分。 一不小心,又把最早来下棋的那位老者给杀得片甲不留。 老者长叹一声,投子认输。 而后,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道:“小友棋力,当真是世所罕见!这几日与小友手谈,着实让我获益匪浅!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呐!” 弈星有点尴尬:“老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他其实还想说,毕竟你是掏了钱的,但忍住了。 这几天经常跟这位老者下棋,两个人也相熟也不少,弈星随口问道:“还不知道老先生贵姓?” 老者微笑着捋了捋胡须:“老夫复姓上官。” 弈星微微点头:“上官先生。” 老者站起身来,向外看了看:“小友,太平酒楼打五折争抢客人,这已经算是恶意竞争了,为何你们客栈中包括掌柜和跑堂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甚在意?此事就该告到坊主那里去,让坊主明断啊!” 弈星礼貌地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甚在意? 当然是因为我们巴不得客栈人越少越好啊! 我会告诉你,我们其实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正在追查一个神秘机关师,盘下这间客栈压根就是个意外么? 太平客栈决定打价格战,通过降价的手段抢走我们的客人,降低我们的存在感,对我们是有大恩啊!我们感谢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告到坊主那去呢? 但是弈星当然不能明说,只好非常淡然地笑了笑:“一点花招而已,不足挂齿。肴天客栈踏实经营,只要做好自己的业务,不论对方用何种不光彩的手段竞争,都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 上官先生一挑大拇指:“小友好胆魄!好胸怀!果然,有如此胸襟,才能有如此登峰造极的棋艺!” “今天老夫就先告辞了,改日再与小友手谈。” 弈星站起身来:“上官先生慢走。” 送别了上官先生,弈星刚想回到棋社,下意识地一转头,结果正好看到了上官先生一拐弯,奔着太平酒楼去了。 弈星:“……” 果然,谁也不能摆脱真香定律。半价美食的诱惑,还是很强的。 弈星也没在意,继续回棋社跟其他人下棋去了。 …… 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太平酒楼的半价促销连着搞了三天,肴天客栈的客流量,也被抢了三天。 到现在为止,除了少数特别热衷胡饼和水盆羊肉的死忠,以及一些棋友们常来肴天客栈之外,其他的常客都已经走了七七八八。 就连之前天天都来的上官先生,自从三天前一头扎进太平酒楼之后,也再也没来过了。 倒是太平酒楼的那个胖掌柜,在看到肴天客栈客流减少之后,曾经趾高气昂地到门口转过几次,有种打赢了价格战在耀武扬威的感觉。 对于这种情况,尧天小队简直是喜出望外。 看向太平酒楼那个胖掌柜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亲切。 甚至有一次都把那个胖掌柜给看得直发毛,心想肴天客栈这两个俊俏的后生,一个账房、一个跑堂,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看他们两人长得这么俊俏,倒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尧天小队的众人并不知道这位胖掌柜已经脑补出了这样的一番大戏,他们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 太棒了! 终于稍微闲了下来,可以出去调查、盯梢了! 尧天小队重新恢复了行动,只不过盯梢了三天,也仍旧没有获得太多线索。 那一处重点盯梢、住了许多混血魔种的深宅大院,虽然时常有混血魔种出入,但机关师模样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见到,更别说类似于那个神秘机关核心的东西了。 盯梢的过程中,还几次撞见了虞衡司的人。 不过倒是没有大碍,他们只要解释说,肴天客栈最近生意不佳,自己是在招揽客人就可以了。毕竟这处深宅大院也在肴天客栈和太平酒楼的附近,走远一点招揽客人,倒也说得过去。 就这样,调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虽说还没有找到关键线索,但尧天小队并不急躁。他们深知,此时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对方迟早都会露出马脚。 今天上午,客栈内依旧没有几个客人。 弈星一边跟几个熟面孔对弈,一边神游天外,分析着此次的案情。 然而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老板,来三个胡饼,再来一份水盆羊肉!” “我也要!” “别挤别挤,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明白吗?” 有很多人正在拼命地往客栈里挤,一个个看起来非常激动。 公孙离和裴擒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太平酒楼的半价促销仅仅三天就结束了? 不能够啊,看太平酒楼这架势,明显就是想打长时间的价格战,把肴天客栈挤垮才对啊?怎么可能三天就停下来了? 可是客栈外确实聚集了很多的人,似乎有回到了没涨价之前的盛况! 裴擒虎哀叹一声,再度钻进后厨,督促火工开始准备。 公孙离一边安抚外面的客人,让他们有序排队,一边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会在太平酒楼仍在打折的情况下跑来肴天客栈吃饭。 “掌柜的你还不知道?新一期的开元杂报你还没看?” “上官繁先生,将你们肴天客栈的胡饼和水盆羊肉评为长安城内第一美食!既然是第一美食,那岂能错过?当然是说什么都要赶来尝尝了!” “正好,我这就有一份开元杂报,掌柜的你拿去看吧。对了,我的水盆羊肉快一点啊,实在等不及了!” 一位食客掏出放在袖中的报纸,递给了公孙离。 公孙离已经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 上官繁先生的大名,她是听说过的。 怀远坊的坊主名为上官茂,是上官繁先生的亲弟弟。而上官繁先生则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美食品鉴家,在长安城内的官报,也就是开元杂报上,有专门的一个栏位,会定期品鉴长安城内的美食! 只不过这位上官先生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相当的神秘。 可能这是一位美食品鉴家的基本素养,不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也不过多地参与应酬,这样才能低调地进入各大酒楼品鉴美食,尝到这些酒楼饭菜的真实水平。 否则,自己去了被认出来,就享用一份特供版,普通食客却根本吃不到,必然会造成美食品鉴这一栏目的公信力缺失。 公孙离赶忙展开开元杂报,找到了上官繁先生的美食品鉴栏目。 “羊作脔,置砂锅内,用搥真杏仁数枚,佐以花椒、葱叶、桂皮、香果、红油等辅料,活水煮之,至骨亦糜烂。此即水盆羊肉之做法,长安城内流传甚广。以此法做出,水盆羊肉中汤羹晶莹剔透,羊肉软烂可口,固为长安城内一道佳肴。” “然而肴天客栈之水盆羊肉却另有秘法,将羊肉烹至烂于锅中,将数十种调料味道融而为一,入口软绵、醇厚,味道分为多层,羊肉即是汤羹,汤羹即是羊肉,比之寻常的水盆羊肉,不知胜过多少倍!文献曾记载,此等做法,正是水盆羊肉最原始的状态,实乃已经失传的美味绝唱!” “另有胡饼,做法也与长安城内的一般做法不同……” “肴天客栈内还有一棋社,有一少年,棋艺高绝,可谓是大隐隐于市……” 上官老先生果然专业,不仅在文献中找到了这种水盆羊肉的来源和出处,更是通过寥寥数笔,将水盆羊肉和胡饼的美味给描述得淋漓尽致,让人光是看了报纸上的几行字,就食指大动! 也难怪今天突然有这么多人上门了。 以往的那些客人,都是靠熟客们口耳相传,那才能有多少人知道?无非是怀远坊周边的人才会来吃。 但开元杂报可是长安城内的官报,这一下,影响力可太大了! 裴擒虎已经忙的不可开交了,客栈门外更是越聚人越多,比之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孙离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赶忙来到门口,对着众人喊话:“各位父老乡亲,实在抱歉,小店已经爆满了,人数太多,实在是难以招待!如果大家等不及的话,不妨去旁边的太平酒楼,那边的饭菜正在打折,而且同样美味,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为了能劝退一些顾客,也只好拼了。 不少人脸上确实露出了犹豫地神色,看着不远处的太平酒楼,表情有些纠结。 很多人都是看了开元杂报之后才过来的,来之前压根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多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才能吃上,可能短则两刻,多则大半个时辰。 等这么长时间就为了吃一碗水盆羊肉,是否值得?更何况太平酒楼确实也算是长安城内排得上号的酒楼了,酒菜全部五折的诱惑,很多人还是难以抗拒的。 眼瞅着不少人态度都有松动,公孙离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情况还不算太糟! 然而她刚打算转身回到客栈,就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声:“坊主到!”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位身穿华服的老者,来到太平酒楼的门口。 正是怀远坊的坊主上官茂! 只见太平酒楼中,一个身形肥胖的中年人快步走出,赶忙行礼:“参见坊主大人!” 这位中年人,似乎就是太平酒楼的掌柜。 上官茂面色严肃,清了清嗓之后质问道:“太平酒楼恶意竞争,强行压价,想要挤垮竞争对手,已经触犯了我长安律例!我身为坊主,自然要负有监督之责,责令尔等即刻将价格恢复到正常水平,并罚通宝三贯,以儆效尤!”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太平酒楼的掌柜脸都绿了,然而毕竟是面对坊主,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只能低着头、咬牙说道:“草民……无异议。” 上官茂满意地点了点头:“念你认错态度良好,本坊主暂且不再追究。希望你以后能够好自为之,莫要再把长安律例不放在眼里!” 太平酒楼的掌柜赶忙点头:“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上官茂满意地一甩袍袖,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看到站在肴天客栈门口,一脸茫然的公孙离。 上官茂微微一笑,冲着公孙离点了点头,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不必客气,这正是本坊主应该做的!” 公孙离:“……” 上官茂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各自散去。 只见太平酒楼的小厮快步跑了出来,把酒楼门口那块五折降价的牌子给收了回去,再也不敢挂出来了。 不少人本来想到太平酒楼那边去吃,看到此情此景,也全都停下来了。 既然恢复原价了,那谁还去? 虽说肴天客栈这边要排队,但这边的水盆羊肉和胡饼那可是上过开元杂报的,是长安城内的美食品鉴家上官繁先生亲自认证的! 更何况,队伍后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本来看到队列前面的人,会有些心里不平衡,但看到自己后面的队列更长,瞬间就舒服了。 现在走了,岂不是便宜了后面的人? 不行,不能走,必须排队! 这个掌柜的太坏了,就为了让客栈减少一点运营压力,就想把我们劝退?谁要是听了她的话,大老远跑一趟却吃不到水盆羊肉,那才是亏大了! 队列中的众人全都表情坚决,压根不理会公孙离苦口婆心的规劝。 看到此情此景,公孙离也彻底无奈了。 “你们……你们随便吧……” …… 当天晚上,众人又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打烊成功。 没办法,外面排队的顾客太热情了,赶都赶不走! 要不是给他们发了牌子,告诉他们明天早上来可以免排队优先吃饭,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在这附近直接打个地铺,等一个通宵。 太疯狂了! 裴擒虎趴在客栈的桌子上,已然是累得有些灵魂出窍了。 尧天小队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浓重的担忧表情,问题再度被摆到了台面上: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办? 客栈比以前更火了!根本没有时间去盯梢了! 裴擒虎有气无力地说道:“俺……俺申请换人,跑堂的这个事情俺实在是干不动了!俺想去盯梢,你们谁愿意跑堂谁跑吧,反正俺是不行了……” 弈星岔开了话题,显然现在谁都不想跑堂:“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我们的任务已经拖了很久了,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万一肴天客栈大火的事情传到师父耳中,他会如何看我们?到时候即便有玉环姐为我们开脱,怕也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公孙离点了点头:“我知道,可现在能怎么办呢?就连官报都已经给我们推销了,未来一段时间我们客栈恐怕只会更加火爆。涨价也已经涨过了,太平酒楼那边的价格战也偃旗息鼓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吗?” 弈星沉默片刻,认真地说道:“如此一来,只能用最后一个办法了。” “散布谣言,恶意中伤!” 公孙离:“啊?恶意中伤太平酒楼?不行吧,太平酒楼要是倒了,我们客栈的生意岂不是更好了?” 弈星摇了摇头:“我说的当然不是太平酒楼。我的意思是,散播谣言,恶意中伤我们自己!” “只要散步的谣言足够广,影响的人足够多,自然可以减少客栈的客流量。” 公孙离有些犹豫:“这样好吗?谣言迟早会被戳破的吧?” 弈星说道:“确实,但我们又不是一直在这里开客栈,等这次的任务完成,我们就卷款跑路了,到时候谣言会不会被戳破,跟我们何干?” 裴擒虎和公孙离彼此看了看,各自点头。 嗯,有道理! 果然不愧是弈星,脑子就是好使,轻而易举地想到了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大家能想到什么好的谣言吗?最好是简单、直接、高效的那种,不容易被洗刷的最佳。”弈星问道。 一直瘫在座位上的裴擒虎说道:“咦,说到这个,俺倒是想到了一件事情。最近我观察,火工在下厨的时候,偶尔会出现一卡一卡的情况,在短时间内动作突然变得有些迟缓,机关的关节处还会发出类似‘咔咔’的摩擦声,不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要不我们造谣,就说客栈在用假冒伪劣的机关人做菜?” 弈星微微摇头:“用机关人做菜有可能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万一到时候顾客全都挤进来要看机关人做菜呢?那就更糟糕了。”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许久没人说话。 有点难想! 弈星轻咳两声,说道:“或者……我们也可以稍微换一个思路。也可以想办法去吹捧一下太平客栈嘛!假设,太平客栈的菜品也登上了开元杂报呢?那不是一样可以分流我们这边的顾客吗?” 肴天客栈 第7章 散播谣言 听到弈星的说法,公孙离立刻摇头。 “不行,开元杂报可不是随便就能上的,上官繁老先生一向为人正直,他不想写美食推荐,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而且我们也不认识开元杂报的人啊。” “这事可不是靠钱能摆平的,而且很容易露出马脚,引发不必要的注意。” 弈星继续说道:“大家的思维不要那么僵化,不上开元杂报,我们可以上其他的渠道。哪怕是去路边买通几个乞丐、让他们散播流言呢?只要能起到攻击肴天客栈、鼓吹太平酒楼的作用,就可以了。” 裴擒虎一听,来精神了:“这个俺有路子!俺在地下黑市打拳的时候认识几个买卖消息的人,只要有钱,完全可以让他们散布消息!” “不过……散播的消息范围不会太广,只能是在其他的一些酒楼、客栈、驿站、市集之类人流密集的地方散播。” 弈星说道:“那就足够了!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无从验证来源也无从验证真实性的谣言,既不至于引起大理寺、鸿胪寺的注意,又能产生一定的影响。” “至于谣言的内容,最好是稍微有一定真实性的。” “就说……肴天客栈用的都是劣等食材,最初价格很便宜,就是因为劣等食材的价格低,后来涨价,是看到名气起来了,所以恶意涨价,利润极高;而太平酒楼用的都是上等食材,所以成本高,价格贵,利润低。” 公孙离微微皱眉:“可是不行呀,上官繁先生刚在开元杂报上夸了我们客栈的饭菜,这么说有人信吗?” 弈星说道:“谣言这种东西,再假也会有人信的。再说了,我们可以说,上官繁先生来之前,我们用的还是好的食材,但是上官繁先生在开元杂报上品鉴了我们这的饭菜之后,我们眼见着爆火,就偷偷地换成劣质食材了。” “为了加强这个谣传的可信度,我们还可以偷偷地去采买一部分劣质食材扔到后厨附近的小巷,再买通售卖羊肉和蔬菜的摊贩,释放出一些捕风捉影的信息。”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只要这种负面的消息持续发酵,一定能劝退很多的顾客!” 裴擒虎挠了挠头,有些费解地问道:“那俺们直接用劣质食材来做不就行了吗?” 弈星摇头:“不行,万一劣质食材真的让顾客拉肚子甚至生病呢?大理寺和鸿胪寺肯定会来查,到时候我们还怎么去盯梢?更何况,我们就为了劝退顾客,就危害他们的健康,这可不是我们尧天小队的行事宗旨。”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人怀疑我们,却又抓不到证据,这样一来,才能在谣言持续发酵的同时又不被官差盯上。我们也能比较顺利地达成目的,尽可能避免意外情况的发生。” “我们要让别人怀疑肴天客栈在买劣质食材,却又不能被抓住把柄。正常食材和劣质食材的采买必须分开,采买劣质食材的人必须乔装改扮,不能让人看出来是我们客栈的人。” 公孙离点头说道:“我觉得弈星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危害顾客的健康,而且也不能真的留下证据、被大理寺或者虞衡司盯上,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散布谣言算是比较适中的做法,而且有一定的可操控性。觉得谣言不够,那就多花点钱,可以循序渐进。” 见众人都没异议,公孙离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 “老虎,你去地下黑市,找联络人,让他们开始散布消息;正常的食材我来购买,一切如常,然后你乔装改扮,故意去买一些劣质食材,扔到后厨附近的小巷中;弈星,你的棋社跟客栈尽可能划清关系,别人如果问起客栈食材的事情,你就一概推说不知道。” 她稍微顿了顿,说道:“哎,要是玉环姐姐在这里就好了,就可以跟老虎一起去地下黑市吧,玉环姐姐拿着钱,可以防止老虎把钱花到不该花的地方。” 裴擒虎当时就不乐意了:“阿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俺像是那种管不住自己的手、乱花钱的人吗?” 公孙离和弈星齐齐点头:“不是像,你就是!” 裴擒虎瞬间蔫了,垂头丧气。 公孙离敲了敲桌子,干劲十足地说道:“好了,那今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按计划行事,尽快把顾客全都劝退,继续执行任务!” …… 第二天一大早,肴天客栈的门口再度排起了长队。 太平酒楼门口,原本全部菜品打五折的牌子已经撤掉了,换上了新的价目表。这份新的价目表相比于最初的原价,仍旧便宜了一些,大概便宜了两成左右。 太平酒楼之所以被坊主警告,就是因为半价菜品已经低于食材的采购价,这触犯了坊市监管的相关律例,涉及到了不公平竞争。 所以这次,太平酒楼不敢再乱搞,只是将菜品降价了两成左右,确保菜品的价格仍在律例允许的范围之内。 太平酒楼不敢完全恢复原价,那样食客们就更不来了。在律例允许的范围内把利润空间压缩到最小,至少还是能留住一些食客的,不至于完全崩盘。 但即便如此,太平酒楼那边的生意却依旧不佳,甚至明显能够看出来,今天似乎格外冷清! 虽然还是有不少带着机关人的达官显贵在进进出出,但相比于肴天客栈开业之前的那种盛况,已经是大不如前。 有的时候人都有从众心理:别人都去,自己就也想去凑热闹;别人都不去,那么即使是一切免费,自己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什么坑。 现在,从众心理进一步拉开了肴天客栈和太平酒楼之间的差距。 肴天客栈开门了,排在最前面的食客迫不及待地进入,后面的人则是非常淡定地继续排队。 只不过排队的过程有些无聊,长安人又都是热情好客的性格,自然而然地就聊起来了。 “太平酒楼这次恶意竞争本来是想搞垮肴天客栈,却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给搞垮咯!坊主出面批评,这个负面影响可不是短期内能消除的,不知道太平酒楼还能不能回复往日的盛况。” “没办法,肴天客栈这水盆羊肉是真好吃!就这么说吧,只要肴天客栈的掌柜不再乱搞,别再像之前一样一下子把价格涨个四倍,太平酒楼怕是永远都翻身不了了!” “确实,整个肴天客栈就全指望着这个大厨了!这个掌柜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其实什么事都指望不上,她只要别添乱就行了!” 这些人一聊到掌柜的,立刻有人接上了话茬:“肴天客栈多半要毁在这个掌柜的身上!你们听说了没,自从上官繁先生点评了肴天客栈之后,这里名声大噪,结果这个掌柜的又想出来了馊主意!她把好的食材和差的食材混在一起卖!吃到什么,全凭运气!而且,据说差的食材,越来越多!” 众人皆是一惊,问道:“什么?!这是哪来的消息?” “不可能吧?上官繁先生点评了才几天啊?” “是啊,没听说口味有明显下降啊。” “现在肴天客栈光靠这两道菜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何必再以次充好,就不怕坊主查吗?” “这消息来源是从哪来的?可不可靠?该不会是谣传吧?” 显然,大部分食客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爆料的人神神秘秘的说道:“呵呵,是否谣传大家可以自行甄别。据说有人去找肴天客栈采购食材的小贩求证过,说最近确实有不明身份的神秘人刻意来购买劣质食材,还有人在肴天客栈后厨旁边的小巷内,找到了被扔掉的劣质食材。” “光是这两点,够不够让人怀疑?” “再说了,这掌柜的有前科啊!肴天客栈第一天爆满以后,第二天价格就直接翻了四倍!这明显说明这个掌柜的是个极其贪财、见利忘义之徒。现在肴天客栈的饭菜价格已经很高了,再涨价容易引起关注,但以次充好,一般人可是发现不了的!” “至于为什么还没有爆出来,很简单,一星半点口味上的不同,普通人是根无法察觉的!而且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上官繁先生点评过的店,味道和品质肯定是没问题的,就算我觉得不好吃,那也是我的口味问题,不是饭菜的问题。” “所以,这事完全是低风险、高收益,客栈掌柜原本又是个财迷心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不动歪点子吗?” 听爆料者说的有板有眼的,很多人也开始犹豫了。 主要是肴天客栈确实干过大幅涨价的事,有这种前科,自然也就有了谣言滋生的土壤。 有人愤而说道:“我这就去质问他们!” 爆料的人赶忙一抬手:“糊涂!你去质问他们,他们会承认吗?肯定不承认!甚至让坊主带人来查也不见得有用,你们以为长安城有那么多家客栈、酒楼,上官繁哪都不去,偏偏肴天客栈刚一开业就过来吃?太平酒楼刚打了五折,过了没两天,坊主上官茂就找上门来了,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这说明肴天客栈背景绝对不简单,肯定能跟坊主攀上关系啊!你们去找坊主查他们,那不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猜疑。 …… 这个小道消息,就这么快速地传播开了。 刚开始众人还是将信将疑,但越来越多的疑点浮出水面。 有人到棋社问起这件事情,然而棋社的这位少年只是推说不知道,这种态度就很让人生疑。 按理说,棋社跟客栈不是一家吗?不该维护客栈的形象吗?可这样的语焉不详,很像是在撇清关系,防止劣质食材的事情曝光,连累了自己。 再加上坊市内确实有人在采买劣质食材,肴天客栈后厨的小巷内也确实出现了被扔掉的劣质食材,而且上官茂坊主也始终没有现身调查…… 种种的疑点,让怀疑不断发酵,地下黑市请来散播谣言的人,也散播得越来越顺利。 还有很多人煞有介事地到其他酒楼、客栈中说,自己去肴天客栈里吃过,口味确实下降得厉害,以次充好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能不能吃到原汁原味的水盆羊肉,全看运气。 很多去吃过的人都不太相信,但问题是长安城太大了,真的去肴天客栈吃过水盆羊肉的始终都是极少数,其他的人不明真相,自然很容易被谣言给蛊惑。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觉得,肴天客栈开业之后短时间内就能如此火爆,这其中必有猫腻,这次的谣言又印证了他们的怀疑,自然变得坚信不疑! 一传十,十传百,这谣言不断地散播开来,也在不断劝退那些想要到肴天客栈中一饱口福的食客们。 …… 三天后的早晨,肴天客栈再度开业。 只是相比于前些日子,排队的人已经有了明显的下降。 显然,谣言逐渐传开了。 棋社的生意倒是没有受到影响,人依旧不少,只是很多在棋社下棋的人,中午也都不在肴天客栈吃了,而是到附近的太平酒楼去吃。 上官繁先生自从那天之后,也是再也没来过了。 尧天小队的众人心中皆是暗喜,计划生效了! 按照现在的情形,只要再坚持几天,顾客自然会变得更少,到时候就能腾出时间来继续执行任务了! 公孙离坐在柜台后,一边把玩着几枚通宝,一边琢磨着过两天应该在哪个位置盯梢。 就在这时,裴擒虎靠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阿离,俺发现似乎有人在后厨旁的那个小巷里转悠,在偷偷地翻我们扔掉的劣质食材。” 公孙离不以为意:“之前不就有人在翻吗?应该是某些想要求证的食客吧。” 裴擒虎小声说道:“但是这次的人跟之前不太一样……他好像是那个太平酒楼的伙计,跟之前来刺探敌情的不是同一个人。” 公孙离愣了一下:“嗯?太平酒楼的伙计为什么要翻我们的垃圾?哦!明白了,太平酒楼的人肯定也是听到了谣传,所以想去求证一下!” “那这是好事啊!” “光是我们花钱散播谣言,效率还是有点慢了,如果太平酒楼那边也能帮帮忙,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下,我们客栈的声誉肯定会受到更加沉重的打击!” 目前肴天客栈这边只是找到了一个消息源,虽说也散播了谣言,但效率并不算很高,客栈还是有一些客人的。 如果太平酒楼能帮忙的话,简直是再好不过。 关键是太平酒楼的动机很强烈,如果不是因为肴天客栈,太平酒楼现在的生意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惨淡。 裴擒虎也很高兴:“对,主要是还能给俺们省钱!找这些人散播谣言可是开销很大的,多留下点钱,任务结束之后分一分多好!” 经过这段时间生意的火爆,尧天小队盘下客栈的钱基本上都已经收回来了,再往后都是纯赚。等任务完成了,尧天小队就按照当时出钱的比例把开客栈赚来的钱分一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对于一向穷苦的赔钱虎来说,早就眼馋这笔钱很久了,为了散播谣言而花钱,裴擒虎相当舍不得。 现在如果太平酒楼能帮忙掏这笔钱,那简直是再好不过。 裴擒虎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阿离啊,俺发现最近似乎也有一些大理寺和鸿胪寺的捕快们在附近转悠,这个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吧?” 公孙离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这些捕快多半是收到了举报,说我们客栈卖劣质饭菜。但弈星这个计划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捕快们其实也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就算他们真的进后厨搜查,也找不到证据。” “只要这些捕快调查之后也找不到合理的结果,多半就不会再查我们了。” 裴擒虎点点头:“那俺应该做什么?” 公孙离说道:“一切如常,不解释,不遮掩,如果有鸿胪寺的捕快过来,就大大方方地让他们查,对于谣言的事情,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裴擒虎点头:“俺明白了!” 肴天客栈 第8章 肴天客栈沉冤得雪! “鸿胪寺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今天的肴天客栈内,只有少数几桌客人在吃饭,鸿胪寺的几个捕快突然到来,直接将客栈前后门给全部堵住。 在这些捕快身后,坊主上官茂缓步进入客栈。 公孙离赶忙迎了上去:“各位大人,这是……” 见到鸿胪寺的捕快们一拥而入进了肴天客栈,外面立刻就聚起了不少的人。 上官茂面向外面的看客们,朗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有人举报,说肴天客栈以次充好,我们兄弟几个奉命前来调查。如果情况属实,自然严惩不贷!但如果情况不属实,那就说明有人构陷,我们也不会姑息!” 为首的捕头一声令下:“兄弟们,给我查!” 几个捕快似乎是怕肴天客栈销毁证据,快速冲进后厨,动作干净利落。 公孙离和裴擒虎等人在客堂站着,表面上有些慌乱,实则内心窃喜。 鸿胪寺虽然不会查到任何的真凭实据,但这个事情肯定会传扬出去,进一步坐实肴天客栈有问题的传闻。 捕快们进入后厨搜查,外面的围观群众们也越来越多,一个个议论纷纷。 “大快人心!这家黑店终于被查了!” “就是,希望捕快大人们还我们一个公道!” “等着看吧,肯定有猫腻!这种黑心店家,就该查封!” 围观群众们中,有不少人都是群情激奋,显然有不少都是故意来带节奏的。 为首的捕头不为所动,耐心等着。 很快,捕快们纷纷回到客堂复命:“报告大人,后厨中的羊肉、蔬菜等食材都是新鲜的,未见任何问题。” 为首的捕头说道:“把所有食材全都搬过来,让所有人一起做个见证!” 众目睽睽之下,肴天客栈后厨的食材全都被搬了过来。 客栈外围观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只见干净整洁的木盒中堆满了冰块,放着大块大块的羊肉,干净、卫生又很新鲜,各种蔬菜也完全没有打蔫的迹象,上面还带着水珠,一看就很新鲜。 关键是这些肉量和菜量很多,完全能够满足肴天客栈一天的需求。 “这……” 围观的人全都傻眼了。 鸿胪寺展开雷霆行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按理说肴天客栈是没时间作假的。 如果肴天客栈真的以次充好,那后厨里肯定会有剩余的劣质食材。 可现在,找到的食材都是新鲜、优质的,而且足量,大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传闻中以次充好的劣质食材,在哪呢? 公孙离和弈星对视一眼,不由得窃喜。 可以,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鸿胪寺上门,洗刷了嫌疑,但之前的谣言已经对肴天客栈的风评造成了损害。今天的事情不见得会被传扬出去,这也就意味着肴天客栈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那种盛况。 然而就在这时,坊主上官茂一挥手:“来人,将散布谣言之人带上来!” 两个捕快领命,直接到客栈外,押上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也是一时间财迷心窍,受人指使,所以才做出这种事情……” 这人显然是一早就被鸿胪寺的捕快给抓了,此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妙,一个劲地磕头。 上官茂沉声说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造谣?当着各位父老乡亲的面,说出来!” 造谣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小人刚开始是受到黑市中人的指示,但来源不明,后来,后来那伙人第二次找到小人,小人才发现,原来是……是……” 上官茂面色一沉,朗声说道:“是何人,如实说来!若是不说,就再犯一个包庇之罪!” 造谣的人赶忙磕头:“小人不敢!第二次找到小人的,是太平酒楼的一个跑堂!” “虽然小人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第二次找上小人,但小人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公孙离双眼睁大,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场击中。 完了!出事了! 她看了看弈星,发现弈星同样也是一脸震惊和沉痛的表情。 本来以为上官茂带着鸿胪寺的捕快过来查完后厨就结束了,可万万没想到,上官茂竟然抓了造谣的人,而这个造谣的人恰好是太平酒楼的人指使的! 最开始的谣言,是裴擒虎通过地下黑市买的。地下黑市的人虽然收费很贵,但做事小心,所以很难查出源头。 可坏事就坏在太平酒楼见到谣言疯传,也动了落井下石的心思。 太平酒楼的掌柜多半是嫌地下黑市的价格太贵,也可能是找不到人牵线搭桥,所以就派手下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跑堂去办这个事情,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结果万万没想到,上官茂早就在盯着这件事情,直接来了个顺蔓摸瓜! 上官茂一副“正如本官所料”的表情,沉声道:“去太平酒楼!与那个跑堂当面对质!” 鸿胪寺的捕快们护送着上官茂,押解着造谣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太平酒楼去了。 在客栈门口围观的人群迅速地让开一条路,也紧随其后。 大家都知道,有大热闹看了! 眼瞅着客栈里的众人全都一走而空,尧天小队的三人赶忙凑在一块,紧急商讨对策。 公孙离有点傻眼:“现在这情况怎么办?” 裴擒虎摇头:“俺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定下的计划吗!” 公孙离有些焦躁地说道:“太平客栈未免也太蠢了,这事怎么能让自己人去干呢?去地下黑市找个人很难吗?” 弈星沉思片刻,沉稳地说道:“先不要慌,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个酒楼掌柜总不至于那么蠢,还把跑堂的留在自己酒楼吧?只要偷偷地把这个跑堂的藏起来,一切就没有对证……”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哭声:“掌柜的!我这可都是按您的命令行事的啊,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一个愤怒的声音说道:“胡说八道!我何时叫你干过这种事情!休要污蔑我!” 弈星:“……” 众人来到街上,只见围观群众在太平酒楼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太平酒楼的跑堂正跪在地上拼命地想要抱住太平酒楼掌柜的大腿,而掌柜则是气得把他一脚踢开。 尧天小队的三人面面相觑。 显然,还是高估了这个酒楼掌柜的智商…… 但想想也正常,尧天小队一直在长安城内执行秘密任务,认识黑市的人、做事手脚干净是很正常的,这个酒楼掌柜又没做过这些事情,难免粗枝大叶、露出马脚被人抓到。 只是这样一来,后果也变得不堪设想! 又有一个捕快上前说道:“启禀大人,在太平酒楼的后厨搜到一些劣质食材,怀疑是深夜偷偷扔到肴天客栈后的小巷用于栽赃陷害的!” 为首的捕头面色严肃:“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话说?来人,将太平酒楼的掌柜和跑堂一并拿下,送到鸿胪寺好好审问!” 上官茂说道:“此案已经告破,本坊主自当广贴告示,为肴天客栈洗刷冤屈。如此良心的客栈,竟招来如此恶意中伤,真是岂有此理!若是不能还肴天客栈一个公道,本坊主有何颜面面对坊间百姓!” 眼瞅着捕快们上前要缉拿自己,太平酒楼的掌柜也慌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大人,冤枉,冤枉啊!” “小人确实花了些钱传播谣言,可……可这谣言最初并不是小人捏造的!小人是看谣言已经传开,所以才鬼迷心窍,想要再添一把火……” “而且最初肴天客栈后巷的那些劣质食材,也不是小人扔的,是另有其人啊!小人冤枉!” 上官茂冷哼一声:“哼,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肴天客栈火起来之后,你们太平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自然眼红,前几天就已经因为恶意降价被处罚了,没想到你们仍然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连造谣污蔑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简直是天理难容!” “事到如今,竟然还不甘心认罪!那你倒是说说,除了你们,还有谁想置肴天客栈于死地?” “总不成,这谣言是肴天客栈的人自己买的、后巷的那些垃圾也是肴天客栈自己扔的吧?” “更何况,这谣言中还有吹嘘太平酒楼的部分,你们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事除了你们,还能是谁干的?” 太平酒楼的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无语凝噎。 是啊,除了自家的太平酒楼因为生意一落千丈而对肴天客栈产生敌意之外,其他人压根犯不着花钱去给肴天客栈造谣啊? 可问题是……最初的谣言确实不是他们散布的! 太平酒楼的掌柜之前喜出望外,所以压根也没细想,现在仔细一琢磨,这事确实非常离奇! 最初的谣言到底是谁干的啊? 但他已经没时间继续思考了,因为鸿胪寺的捕快们已经一拥而上,把他和跑堂的一起锁住,准备扭送到鸿胪寺去审问、定罪。 太平酒楼的掌柜涕泪横流,一边大喊着冤枉,一边被拖走。 “大人明鉴,这谣言最初真不是我们散播的!” “小人冤枉啊!背后主使另有其人啊!” “大人,大人!” 掌柜的声音渐渐远去,上官茂一挥袍袖:“哼,人赃并获,竟然还在狡辩,罪加一等!” “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上大刑多半是不会如实招供的。” 他转向尧天小队三人:“你等放心,本官一定会还你们肴天客栈一个公道!洗刷你们的冤屈!” 尧天小队的众人简直是苦不堪言。 上官大人,给我们洗刷什么冤屈啊? 这事就是我们干的啊! 太平酒楼的掌柜确实没说谎,他还真不是幕后主使…… 可说来说去,这事又不能承认,只能让太平酒楼的掌柜当这个背锅侠了! 当然,造谣滋事倒也不算什么重罪,顶多是在鸿胪寺受审几天,再罚点钱。以太平酒楼的财力,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但问题在于,这件事情必然会很快传开,对太平酒楼的声誉造成致命打击! 不仅如此,上官茂还要在附近张贴告示,为肴天客栈洗刷冤屈…… 完了,全完了! 之前看热闹的众人已经是一哄而散,只是大部分人都在往肴天客栈跑。 “真相大白了!原来肴天客栈用了劣质食材压根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这群造谣的真是太可恨了!该杀!” “以后只来肴天客栈吃饭,再也不去太平酒楼了!” “掌柜的,快,沉冤得雪这可是大喜事,快给我上一碗水盆羊肉!” 尧天小队的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只得长叹一声,各自去忙碌了。 …… 两天后,深夜。 “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公孙离以手扶额,一脸的生无可恋:“尧天小队还有任务在身,我们不能忘记啊!” 裴擒虎梗着脖子,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装作理直气壮地说道:“俺从来都没忘记啊……” 公孙离看了看他:“老虎你最近跑堂跑得很勤,还偷偷的跑到柜台数今天赚了多少钱,这明显就是赚钱太多,有点得意忘形了呀!” 裴擒虎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又没找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羞愧地低下了头。 公孙离又看向弈星:“还有弈星,最近也是沉迷下棋,无法自拔……” 弈星沉默片刻,说道:“这两天棋社来了两个高手,我们手谈得很尽兴,虽然他们的棋艺不算很高,但却让我对棋道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公孙离很是无奈:“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次的任务实在拖得太久了,越往后拖,完成任务的希望就越是渺茫,如果真的任务失败,尧天小队的威名可是要毁于一旦了!” 弈星点点头:“嗯,如果任务失败,师父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裴擒虎也振作了起来:“啥也不说了,俺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钱也差不多赚够了,哦不,我是说,时机也差不多到了……不过,俺们是不是得重新制定一个计划?” 看到大家再度达成共识,公孙离也是倍感欣慰,说道:“我发现最近虞衡司在这一带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多半是他们已经查到了什么线索。” “那个神秘机关师,应该仍旧隐藏在这一带,虞衡司等不及了,近期应该就会展开抓捕行动。” “这对于我们而言,是个机会。” 弈星对此深表赞同:“确实。”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仿佛在与人对弈,快速思考着对策:“开客栈的这段日子,虽然消耗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往好处想,也几乎彻底打消了虞衡司对我们的怀疑。”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自己盯梢、找到那个神秘机关师的线索,现在这个计划已经行不通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制定一个新的计划。” “虞衡司盯梢了这么久,也没有再找到那个神秘机关师的蛛丝马迹,既然他们大肆调动人手,不怕打草惊蛇,必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要对这一带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和搜索,挖地三尺也要将那个机关师给揪出来。” “而我们依靠肴天客栈消除了虞衡司的怀疑,行事会方便得多,就可以想办法在虞衡司搜索、与那个神秘机关师发生冲突的时候,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这几日苦思冥想,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机关师一向是狡兔三窟,必然也不会对虞衡司的调查一无所知,必然已经找好了退路。” “而我们只要能提前找到他的退路,就能赶在虞衡司之前,捷足先登!” “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挂出告示,让客栈暂停营业,然后我们一起行动,寻找这个神秘机关师的退路……” 三人伸手叠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坚定的表情。 …… 第二天一大早,肴天客栈后的小巷中。 三人已经整装待发。 客栈门口在昨晚就已经挂好了告示牌,说是掌柜的有事外出,暂停营业。至于具体要暂停营业几天,没有详细说明,预留了一些空间。 这样一来,多几天少几天,都不至于被虞衡司给盯上。 三人仍旧是穿着寻常的衣服,主要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大家的任务都记清楚了吧?我们要尽快把这一带的情况给摸清楚,这样后续才好开展行动。” “老虎,尤其是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引起虞衡司的注意,明白了吗?” 公孙离有些不放心地千叮万嘱。 裴擒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啦好啦,俺明白啦!俺绝对不可能犯同一个错误两次,阿离你就放心吧!” 弈星“噗嗤”一声,对此表示不信。 裴擒虎刚要理论,已经被公孙离给打断了:“好,那我们到了外面就分头行动,走!” 众人身手矫健,快步向着小巷外面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小巷,就听到有人冷冷地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去哪?” 听到这个声音,裴擒虎不由得“咯噔”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虞衡司的李麟! 三人转头望去,发现李麟正带着一队虞衡司的捕快在附近巡逻,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这……” 尧天小队的三人一起僵住了。 万万没想到,才刚雄心勃勃地想要离开客栈干一番事业,调查附近的情况、完成任务,结果才刚一出门,就跟虞衡司的人给迎头撞上了! 这倒霉催的! 开店开了那么多天,都没再看到李麟到客栈附近转悠,大家都还以为李麟已经彻底打消对这一带的监视和怀疑了呢。 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他们运气太背了,还是李麟一直在暗搓搓地监视这里! 客栈的三个人一起出门,倾巢出动,确实是有点不合情理。 采购?探亲?兑钱?不论是干什么,也不需要三个人一起啊! 眼见李麟眼中开始逐渐显露出浓重的怀疑,公孙离急中生智,说道:“大人,我们……我们三个是要出门考察!学习其他酒楼的先进经验,继续改善肴天客栈的经营水平!” 肴天客栈 第9章 暗藏的线索 “哦?考察学习?”李麟眼中的怀疑并没有消退,“去哪家酒楼考察学习?” 公孙离不假思索地说道:“太平酒楼!” 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她深知,李麟生性多疑,如果她稍有犹豫,肯定就会被识破。 所以,公孙离下意识地把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家酒楼的名字给说出来了。 李麟双目微微眯起:“太平酒楼?那好像是你们肴天客栈的手下败将,你们去那边考察学习,能学到什么?” 公孙离心中暗道不好,显然这个答案并没有成功地唬住李麟。 但没关系,还能补救。 公孙离赶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客栈之所以能胜过太平酒楼,主要是因为我们客栈的饭菜口味胜过他们,而且他们在生意被抢走之后昏招迭出,先后因为恶意降价和造谣生事而被坊主责罚,因此才输给我们。” “但太平酒楼毕竟是个老字号,经验丰富,对跑堂和后厨的管理都十分严格。而我们肴天客栈刚成立不久,不能被暂时的火爆冲昏了头脑,还是得静下心来仔细研究客栈的管理,提升水平,才能更好地服务长安百姓,您说对吧?” 公孙离两个大眼睛忽闪着,满脸都写着真诚。 李麟审视了公孙离许久,微微点头:“你们有这份心,倒是难能可贵。” 说着,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捕快:“你们两个,护送他们去太平酒楼考察。” 裴擒虎脸上顿时变得相当精彩,好不容易才把嘴边的脏话给咽了回去。 夺笋呐! 这个李麟简直就是属狐狸的,表面上虽然表现得像是信了公孙离的话,但实际上却压根一点不信,还是要让两个捕快近距离监视他们! 然而尧天小队的众人还没说什么,两个捕快先不乐意了。 “大人,行动马上开始了,我们还想亲自立功……” 两个捕快话还没说完,李麟的脸已经瞬间沉了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两人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去:“是,大人!” 李麟再次看向尧天小队的三人:“请吧?” 公孙离和弈星对视一眼,跟着两个捕头一起,往太平酒楼走去。 而李麟则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良久之后一挥手,招呼手下的捕快:“行动继续!” …… 前往太平酒楼的路上,公孙离看了看弈星,后者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显然,弈星聪明绝顶,很清楚众人目前的处境。 前几日,虞衡司的人手向这一带大规模地调动,今天李麟又带着捕快们在这一带巡逻,两个捕快又说“行动马上开始”,显然,虞衡司是准备今天就动手,将这一带彻底搜查一遍,把那个神秘机关师给彻底揪出来。 但这两个捕快牢牢盯住尧天小队的三人,让他们没法轻举妄动。 就算尧天小队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这毕竟是在闹市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一旦有人去向虞衡司报告,等待尧天小队的就是大批虞衡司捕快的围堵。 到时候就算能顺利脱身,这任务也不可能完成了。 但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进入太平酒楼考察了。 尧天小队的三人和两个捕快来到太平酒楼的入口处,立刻有一位伙计上来招呼。 公孙离一看,这个伙计她认识,不就是最初去肴天客栈刺探敌情的那个人么? 好在后来散布谣言的事他没有参与,可能是掌柜的考虑到肴天客栈的众人认识他,所以才委派另一个跑堂去做。 否则,此时这位伙计应该跟掌柜的一起在鸿胪寺的大牢里关着。 看到尧天小队的众人,伙计脸色一沉:“几位竟然还敢来太平酒楼?真是欺人太甚!” 公孙离有点纳闷,印象里这伙计不是挺怂的吗? 怎么今天突然硬气起来了? 伙计这番话说完,另外几个伙计纷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显然,肴天客栈的火爆让太平酒楼丢了不少的生意,酒楼上上下下的伙计们都受到了影响。 公孙离非常客气地说道:“我们是来贵酒楼考察,学习的。你不让我们进去,难道连虞衡司的大人们也要拦吗?” 伙计看了一看这两位虞衡司的捕快,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既然如此,客官们请进吧。” 尧天小队的三人和两名捕快分别在两个空桌坐下,点了几道菜。 伙计则是开始殷勤招呼。 公孙离刚想夸他几句,就看到伙计微微弯腰,小声说道:“掌柜的,刚才人多眼杂,小人多有冒犯,改天我再跟您磕头赔罪!” “您看……能让我去肴天客栈打杂吗?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孙离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这个伙计刚才这么硬气,原来是表演给客栈其他人看的! 这小子倒是挺滑头,占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很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她摆了摆手:“等我们需要伙计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 伙计大喜过望:“谢谢掌柜的!那我先去忙了!” 打发走了伙计,现场又陷入了沉默。 虞衡司的三人也没法互相交流,毕竟两个捕快就在身边,只能假装自己真是来太平酒楼考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太平酒楼的各道菜品时间安排得很合理,哪道菜先上、哪道菜后上都有明确的安排,即使是在人员爆满的时候应该也不会让食客等得太久,这一点值得学习。” “太平酒楼果然还是风流雅士聚集之处,来这里的食客竟然每人都带着自己的机关人,而且看起来非富即贵,可能这就是大酒楼的底蕴所在吧!” “确实,相比于我们客栈的食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太平酒楼就显得高档多了,而且食客们还全都带着自己的机关人,讲究!” “嗯,这些菜品都非常美味,值得参考。”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不由衷地说着一些违心的话。 其实他们对太平酒楼的现状压根一点都不关心,但没办法,两个捕快在旁边盯着呢,也只能做戏做全套。 太平酒楼经过前面连续几次的打击,客流量确实下降得非常厉害,但却仍旧有不少非富即贵的人出入其间,而且都带着自己的机关人。 在长安城内,机关人也是上流人士的攀比之物,这些机关人一个比一个精巧,一个比一个风雅,有些机关人甚至还穿着全身的锦衣华服,带出门很长面子。 在肴天客栈那边,虽然偶尔也有这种富贵人士,但不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不如太平酒楼。 可能是因为底层的食客都被肴天客栈吸引过去了,所以此时太平酒楼内的上流人士人来人往,显得尤其显眼和醒目。 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往这边瞥了一眼,特意看了看虞衡司的两个捕快,可能是因为比较少见。 不过他也没太在意,带着自己的机关人往楼上的雅间去了。 “咔咔。” 机关人走着走着,步伐突然变慢了,有点像是哪里卡住了。不过很快,它就恢复了正常,继续跟着那个公子哥往楼上走。 “喂。” 公子哥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两个虞衡司的捕快。 其中一个捕快说道:“看你的机关人好像有点坏了,找个时间去修一修吧,否则可能会坏得更厉害。” 虞衡司主管与机关人有关的案件,所以捕快们多多少少也都懂一点机关之术,看到公子哥的这个机关人似乎有点小故障,好心出言提醒。 公子哥点了点头:“多谢大人提醒。” 说罢,继续上楼了。 两个捕快吃着酒菜,也是有些百无聊赖。他们明显很想聊一聊关于虞衡司行动的事情,但客栈内毕竟人员复杂,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闷头吃饭。 很快,酒足饭饱。 公孙离来到两名捕快身边说道:“两位大人,我们已经考察完毕了,颇有收获,现在打算返回客栈了。两位大人还有公务在身,不如……” 两名捕快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一眼:“我们职责在身,必须遵守命令把各位护送回客栈,请吧。” …… 一刻钟后,肴天客栈再度开门营业。 公孙离在柜台,一个劲地给弈星使眼色,然而弈星只是闷头下棋,不作回应。 这事闹的,也真是够无奈的! 本来打算今天开始踩点、完成任务,没想到又被李麟撞了个正着。 那两名捕快在跟着尧天小队考察完了太平酒楼之后,并没有归队,反而就在客栈附近转悠,显然他们是受到李麟的命令,将肴天客栈给监视起来。 对于尧天小队来说,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 客栈内,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食客,客栈外,还有虞衡司的人在巡逻。 更要命的是,大街上经常能看到虞衡司的捕快们纷纷调动,目标就是之前裴擒虎一直在盯梢的那个时常有混血魔种进出的深宅大院! 显然,虞衡司已经等不及了,今天就要对那个神秘机关师的藏身之处发动总攻。 公孙离正在着急,弈星突然从棋社中走出来,冲她使了个眼神,然后来到后厨。 火工正在忙碌着,在各种食材中穿梭,一份份的水盆羊肉和胡饼烹制出来,裴擒虎挨个端着去上菜,忙得不可开交。 看到公孙离和弈星来了,裴擒虎还有些惊喜:“咦?难道你们看俺太累了,打算过来帮忙?” 弈星翻了个白眼:“忙你的吧,我们有正事要说。” 裴擒虎:“……” 公孙离有些好奇地问道:“是想出了怎么离开客栈还不被虞衡司发现的方法了吗?” 弈星摇了摇头。 公孙离有些失落,但还是在思考着对策:“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两个虞衡司的捕快,如果我们手脚利落一点应该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把他们打晕。但这件事情也瞒不了太久,肯定会有客栈的食客去报官,这附近就有很多虞衡司的人手,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到李麟那里。” “我们既要躲开虞衡司的纠缠,又要在虞衡司的捕快大举出动、搜寻那个机关师的情况下,先一步找到那个机关师,并将他打败、获得他身上的机关核心……” “难度很高,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弈星说道:“这个方案失败几率太高了,是下下策。” 公孙离发愁道:“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弈星沉吟片刻:“我虽然没有想到脱身的方法,但却对这个神秘机关师的身份和藏身之处有了猜测。” 公孙离不由得很是惊喜:“真的?快说说?” 弈星表情专注,显然是大脑高速运转,进入了深度思考状态:“你还记不记得老虎说过,火工时常会有卡顿的情况?时间很短,但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其实现在也能看得出来。” 公孙离盯着后厨正在忙碌的火工看了一会儿,发现它确实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动作迟滞的卡顿现象,只不过非常细微,并不明显,如果不是观察力敏锐,很容易忽略。 而且,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多想,毕竟机关之术本来就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机关人身上可能会出现各种千奇百怪的故障,像这种并不影响使用、也没什么太大危害性的小故障,并不值得注意。 但公孙离自然地联想到了今天在太平客栈见到的一幕,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咦,我们在太平客栈遇到的那个机关人似乎也是……” 弈星点了点头:“对,它们两个的问题完全一样!” “而且,疑点还不止这些。” “太平酒楼原本生意兴隆,可以说是整个怀远坊最火爆的酒楼之一,三教九流汇聚其中,也不乏很多身家亿万的巨富或是精通琴棋书画的雅士。” “只是,我们肴天客栈火爆之后,太平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很多食客都比我们客栈给抢了过来。” “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太平酒楼中却仍旧有许多带着机关人的富贵人士出入,似乎其他人都受到了影响,唯独他们还是对太平酒楼始终不离不弃。” “这一点,难道不可疑吗?” 公孙离的两只兔耳朵竖了起来,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确实可疑! 之前太平酒楼的顾客很多,三教九流都有,所以带着机关人的富人出入其间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但在肴天客栈把太平酒楼的大量客户都抢走以后,这些带着机关人的富人们仍旧不离不弃,甚至数量都完全没有减少,这就有些古怪了。 而且,尧天小队去太平酒楼考察的时候,公孙离注意到凡是去太平酒楼的食客,大部分都带着自己的机关人。 在长安城内,很多人视机关人为自己的伙伴、朋友、家人,不管去哪,带着机关人都不会很奇怪。但机关人又不吃饭,就算有几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富人喜欢带着机关人四处招摇、炫耀,甚至带到了酒楼中,但这种情况也该是少数情况才对。 怎么会有那么多食客都带着机关人呢? 公孙离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说,这批人一直都存在,只不过之前太平酒楼生意红火,其他的食客多,所以掩盖住了;现在太平酒楼的生意不行了,这批人像是河底的石头,终于浮出水面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太平酒楼宁可赔本也要抢回客流,就是在担心因为食客太少,容易露馅!” 弈星点了点头:“没错。” “而且,那位公子哥带着的机关人,也出现了和火工一样卡顿的情况,如此相像的故障出现在两个种类完全不同的机关人上,确实是有些奇怪。”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一点,我们之前一直盯梢的那个有混血魔种出入的深宅大院,跟太平酒楼,最近的地方其实就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 “只不过它们的入口在两条不同的街上,而且一个冷僻,一个繁华,所以大多数人不会将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一起罢了。”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到的情报,那个神秘机关师拥有一个能够改变机关人行动模式的机关核心,可以将和平状态的机关人改造成战斗状态,所以对于长安城来说,这个机关核心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因为只要假以时日,这个机关师就能把很多和平状态的机关人改造,制造巨大的混乱。” “大胆推测一下,那个神秘机关师确实仍旧潜伏在这一带,那个深宅大院中确实有不少的混血魔种打手,但那都是他为了掩人耳目做出的障眼法。” “他的真身极有可能就藏在太平酒楼中,并利用太平酒楼牵线搭桥,为一些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改造机关人,从而牟取暴利!那个深宅大院和太平酒楼暗中连通,一旦虞衡司派出人手去围剿,就会被混血魔种拖住,而那个神秘机关师则是可以利用太平酒楼来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这么想来,那天向我们推销火工的机关师苏牧羊,就非常可疑!” “老虎得来的卷宗上说,这个神秘机关师其貌不扬,没有明显的特征,而且大部分人初见时会对他心生信任、自然地忽略他的威胁。” “我们见到苏牧羊时,也自然地没有对他起疑不是么?” “而且卷宗上还说,这个神秘机关师性格偏执,强调机关之术的严谨,制作的机关人能做出许多常人都做不到的精确动作,在地下黑市极受欢迎。” “火工不正是因为能够精确掌握调料的用量和食材的火候,所以才做出原汁原味的胡饼和水盆羊肉的么?” 公孙离不由得一惊,说道:“我还想起来一件事,今早接到玉环姐姐的信,她说虽然追查的人丢了,但她还是破译了几个关键信息:机关、武器、魔种,此人目前应该就在怀远坊,她现在正日夜兼程往回赶。” 有没有可能杨玉环和他们追踪的同一个人?很多线索瞬间全都串了起来! 但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疑点:“可是……如果苏牧羊就是那个藏身于太平酒楼的神秘机关师,他为什么要把火工送来帮我们呢?火工帮我们抢了太平酒楼的食客,岂不是导致他暴露了?” 弈星解释道:“我们客栈能火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火工,也是因为老虎的食谱。如果没有食谱,即使火工用量再怎么精确,做出来的也是普通饭菜,不可能让客栈爆火,完全抢走太平酒楼的食客。” “相反,肴天客栈如果只是正常营业的话,反而还会对太平酒楼起到一定的遮掩作用。” “所以我认为,苏牧羊最初的目的,有可能是想要利用我们客栈作为退路,逃脱虞衡司的追捕。” “只不过他没想到老虎竟然真的搞来了最初的胡饼和水盆羊肉的食谱,跟火工这个机关人配合,让肴天客栈名声大噪,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 “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会被迫比原定计划更早逃离,而他在逃离之前,一定会先来肴天客栈,取回火工!” “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得尽快做好准备……” 然而弈星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虞衡司的人行动了! …… 在那个深宅大院中,虞衡司的捕快们已经跟混血魔种打成了一团! 李麟一身劲装站在高处,不断指挥着手下的捕快们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要将所有可疑人等全都困在这个院落中,来一个瓮中捉鳖。 大院周围的百姓已经全部疏散了,虞衡司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今天就抓到那个神秘机关师结案。 至于更远处,比如肴天客栈,还是一切如常。 因为经过几天的暗中观察,李麟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个院落中混血魔种的数量,即使将隐藏起来的神秘机关师和机关人计算在内,虞衡司的人手也完全足够。 李麟认为这次的行动万无一失,所以才觉得没必要把整个怀远坊的人全都疏散,那样的话有点闹得太大了,过于兴师动众,哪怕案子顺利办完了,也有可能会被司空大人责罚。 捕快们努力地想要冲进去搜查,但这些混血魔种仍在负隅顽抗,仓促之间难以得手。 李麟并不着急,他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只是让捕快们收紧了包围圈。 “严防死守,绝不能有任何的漏网之鱼!” 肴天客栈 第10章 留下一段佳话 与此同时,太平酒楼的一间暗室之中。 地上的木板“吱呀”地一声升起,露出了下方的暗道。 这间暗室藏在太平酒楼深处,四周都没有门,除了地板上的暗道之外,就还有一把梯子,通到楼上的雅间之中。 那些富商们带着机关人前来,先到二楼的雅间,通过雅间暗藏的梯子来到这个暗室,最后再通过暗室去到另一边,将自己的机关人进行改造。 来的时候是和平模式的机关人,走的时候就已经被改造成了战斗模式的机关人、让人防不胜防的杀人兵器。 对于这些达官显贵们来说,这样的机关人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场。 以往这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因为太平酒楼的生意很好,三教九流都聚集于此,这些带着机关人前来的达官显贵们并不显眼。 可现在太平酒楼的热度骤降,这些达官显贵们自然就变得非常显眼,让整个太平酒楼都变得不安全起来。 一个头上长着灰白毛发、身材魁梧有力的混血魔种先从暗道中出来,确认安全之后才说道:“苏先生,出来吧,外面安全!” 一身旧衣、其貌不扬的苏牧羊这才从暗道中走出来,只是之前在肴天客栈时脸上的那种温和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狠辣和阴毒的表情。 “胡狼,你觉得那些混血魔种能坚持多久?”苏牧羊问道。 胡狼恭敬地说道:“虞衡司这次带来了很多人手,但李麟生性谨慎,怕被埋伏不敢冒进,我估计,应该能拖延大约两刻钟。” 苏牧羊点点头:“足够了。” “上次从你手中夺走卷宗的人,找到了吗?” 胡狼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那个混血魔种以老虎形态偷袭我,属下无能,没看到他的本来面貌。” 苏牧羊也没在意:“无妨,只要他跟虞衡司没有瓜葛,那就没有大碍。” “哼,李麟以为调集人手将这一带严密封锁,就能万无一失?” “我之所以一直没走,一来是因为不想这么快跟客户断了联系,二来是因为虞衡司在这一带的布控确实严密,怀远坊附近都被严密监视,贸然出去反而有可能暴露。” “但现在,李麟带着虞衡司前来抓捕,那些监视和布控的捕快们都被抽调了过来,反而是布控最为松懈的时候。” “在那群捕快跟我安排下的混血魔种和机关人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已经冲出重围,甚至离开长安了,哈哈哈哈!” 胡狼点头道:“苏先生英明!” “不过,李麟向来谨慎,必定在附近也留了其他的人手。我们该向哪个方向突围?” 苏牧羊一捋胡须,自信地说道:“肴天客栈!” “我已经提前在客栈内安排了一个最得意的机关人,可以随时切换为战斗状态。” “我确实没想到肴天客栈竟然真凭借着那两张食谱就把生意做得如此红火,不过倒是也无妨,只要有火工在,区区几个虞衡司的捕快拦不住我们。” “而且,就算出了一些差池,我们也可以直接将肴天客栈的掌柜、伙计和食客劫持为人质,闹市区中,虞衡司投鼠忌器,我们成功逃脱的可能性依旧很大!” “等逃出了长安城,海阔天空,任我驰骋!” 胡狼也兴奋地说道:“苏先生英明!” …… 此时,肴天客栈内,食客们仍在开心地吃着水盆羊肉和胡饼,胡吃海塞,高谈阔论。 虽说一街之隔的地方,虞衡司正在抓捕要犯,但对于这些食客们来说,有虞衡司的捕快们在,此处反而非常安全,所以一点都没有慌乱,反而还有不少人在大谈那个神秘的机关师。 公孙离、弈星和裴擒虎三人仍在各司其职,只不过他们已经暗中分享过弈星的推断,全都在寻找最佳的时机。 弈星已经认定苏牧羊和火工都与那个神秘机关师有所关联,但要如何避开这么多人的耳目、击败那个神秘机关师,并将他身上的机关核心抢回,仍旧困难重重。 门口处,两个虞衡司的捕快仍旧没有离开,虽然看起来百无聊赖,很想立刻去参与行动,但他们也不敢违抗李麟的命令。 公孙离冲着裴擒虎使了个眼色,裴擒虎立刻会意。 他们两个人准备一起动手,将这两个虞衡司的捕快给分别击晕! 以他们两个的身手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但李麟做事一向谨慎,肯定在众人没注意到的地方还藏有虞衡司的捕快。一旦状况出现,这些捕快必然会在暗中出现,重新拉起一道包围网。 尧天小队现在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先将这些藏在暗处的捕快一一揪出来。 所以,尧天小队的时间不多,一旦动手,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太平酒楼,找到那个神秘机关师的下落,并尝试着安全脱离。 公孙离和裴擒虎都端着托盘,一个上面是两碗茶水,另一个上面是几个胡饼。 来到两名捕快面前,公孙离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两位大人,午饭过后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两位大人执行公务想必也有些累了,些许茶水不成敬意,给两位大人解解乏。” 两名捕快欣然接过,他们在这干站了一个小时,也不知道那边的任务怎么样了,早就有些焦急,正好喝完茶解解乏。 “多谢掌柜的!” 就在两人各自捧起茶碗的瞬间,公孙离和裴擒虎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动手!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清亮的口哨声响起! 突如其来的口哨声让众人一惊,两名捕快甚至下意识地把两只茶碗全都摔在了地上,然后向口哨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这是虞衡司捕快的暗号,说明有突发情况! 但口哨传来的方向,明显不是正在执行任务的那个方向,反而是在客栈的附近。 公孙离和裴擒虎两个人僵住了,这突发状况实在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机会难得,立刻行动!” 公孙离和裴擒虎不假思索,立刻跟着两名捕快冲了过去,因为那个方向正是太平酒楼所在的方向! 然而刚跑了两步,就看到一个虞衡司的捕快被打得倒飞了出来,撞在旁边的一处摊位上,摔得不省人事。 一只身形巨大、黑灰毛色夹杂的胡狼正在街道上肆虐,有三名虞衡司的捕快正在围堵,其中也包括原本在监视肴天客栈的两名捕快,但即使如此也依旧落于下风,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两旁的小摊贩被吓得四散奔逃。 “混血魔种?胡狼?这就是那个神秘机关师的同伙!” 公孙离的话音未落,胡狼已经撞开了围堵他的捕快,冲着公孙离和裴擒虎狂奔而来,似乎是将他们两人视为目标! “嗷吼!” 裴擒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的身形快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只魁梧雄壮的猛虎,身上的毛皮色作赤红,带着明黄色的花纹,仿佛一团熊熊烈焰在燃烧。 老虎和胡狼,正面对撞在一起,尖牙和利爪互相撕咬,在街上滚成一团! “哗啦啦……” 两只魁梧的巨兽在街上滚作一团,周围的店面和摊铺完全遭了殃,被砸了个稀巴烂。 几个身受重伤的捕快躺在地上,脸上充满了迷茫和震惊。 这不是肴天客栈的那个跑堂吗? 竟然是这么厉害的混血魔种? 公孙离也不敢怠慢,她的身姿轻盈无比,乘着油纸伞飘飘然飞到空中,手中快速地射出枫叶,打在胡狼的身上,带起大片大片的血迹。 捕快们更震惊了。 肴天客栈的这个掌柜又是什么来头?! 不只是这些捕快们感到意外,胡狼也震惊了,血色的眼眸中露出浓浓的困惑和迷茫。 为了稳妥起见,他和苏牧羊分头行动,由他来引来虞衡司捕快的注意,稍微拖延一些时间,然后苏牧羊直接去肴天客栈激活火工,汇合之后,再逃出长安城。 然而胡狼万万没想到,几个虞衡司的捕快倒是轻易地收拾掉了,却突然杀出来这两个强大的混血魔种! “嗷呜!” 胡狼仰天长啸,示意苏牧羊,情况有变! …… 而此时,苏牧羊才刚刚迈步进入肴天客栈中。 外面的街道已经因为胡狼和捕快们的交手而乱成一团,客栈内的食客们也跑了大半。 还有些心大的顾客舍不得面前的美味,不想走,但掌柜的和跑堂的都没了,也没人上菜,留在客栈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客栈里的食客全跑了,还有不少逃单的。 苏牧羊听到了胡狼的嚎叫声,不由得微微皱眉。 情况有变? 没道理啊,虞衡司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苏牧羊还是不打算改变计划,因为火工就在眼前了,只要激活火工的战斗模式,跟胡狼一起逃离的成功率将会大大提升。 即使最坏的情况,因激活火工而被虞衡司的捕快围住,他也能在客栈内绑架人质。 苏牧羊的视线快速扫过一圈,将目标锁定了棋社中的那个天才棋士。 客栈中的食客们已经跑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这些食客身份一般,即使作为人质,也不见得就能限制住虞衡司。苏牧羊本来想抓那个女掌柜,但她刚好不在,只好退而求其次,抓这个天才棋士了。 只要发生意外,就第一时间动手,将那个天才棋士给控制住。 苏牧羊一边想着,一边迈步走向后厨,然而刚走了两步,就看到一个半透明状的虚空棋盘,在他的脚下出现,然后快速成型! 一道道线条纵横交错,将苏牧羊完全限制在其中。 苏牧羊以为客栈中的人还猜不到自己的身份,以为客栈中没有虞衡司的捕快、非常安全,却万万没想到,棋社的少年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并且布下了天罗地网! 苏牧羊完全迷茫了,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是一家普通的客栈,一个普通的棋士,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凶残的猎手? “天元。” 弈星双手微微抬起,控制着巨大的虚空棋盘,脸上带着奕者将要得胜的自信笑容。 “定式·镇神。” “定式·倚盖。” 少年的双手不断在虚空中点下,一粒粒黑白两色棋子在苏牧羊的身边生成,然后彼此之间互相吸引,撞击在一起,然后发出剧烈的爆炸! 只是看似弱不禁风的苏牧羊却突然一个灵巧的翻滚,躲开了两粒相撞的棋子。 不过,他身上的衣物还是被爆炸波及,被撕开了裂口,露出了下方的机关义肢。 弈星表情更加确定:“机关义肢?海都的机关术。你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苏牧羊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想不到小小的客栈竟然卧虎藏龙,一个普通的少年棋士竟然也是高手?” “但很可惜,你不可能算到我所有的底牌!” “火工!切换戎模式!” 苏牧羊的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机关核心,仿佛散发出无形的力量,瞬间改变了火工的行为模式。 火工双目中的颜色变得更加赤红,似乎陷入了狂暴状态,不仅如此,附近有大量的机关人似乎都受到了感召,不顾一切地向这里冲来! 火工身材魁梧,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直接向着客栈门外冲去,甚至将虚空棋盘直接撞碎! 弈星的天元棋盘并不能支撑太长时间,也很难将火工和苏牧羊一起困住,不得已暂时避让。 苏牧羊来到客栈外,不由得面色一沉。 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中,两只身形庞大的猛兽正在不断撕咬、滚成一团,利爪和尖牙不断划破对方坚韧的兽皮,血花四溅! 裴擒虎和胡狼都已经变成了混血魔种的原本形态,两只猛兽正在以命相搏,场面一片混乱! 苏牧羊面露寒光,他已经明白了,原来那天从胡狼手中抢走卷宗的,正是肴天客栈的跑堂! 本来以为自己是棋手,肴天客栈的三人只是棋子,却没想到完全反了过来! “不知死活!你们全都要死!” “先杀这只老虎!” 苏牧羊手中的机关核心发出指令,更多的机关人冲了过来! 裴擒虎的情况瞬间变得相当危急,他虽然暂时压制住了胡狼,但一时间也难以脱身。 这些机关人全都经过了苏牧羊的改造,十分危险! 但就在这时,几片枫叶准确地命中了为首的几个机关人,洞穿了它们的膝关节! 这些机关人摔倒在裴擒虎的面前,但还在努力地向前爬行。 一把油纸伞从不远处的屋顶上飘然滑落,公孙离的身影瞬间出现,握着伞柄悬浮在空中,果断说道:“行动继续!” 话音刚落,一个更大的虚空棋盘在苏牧羊的脚下升起! 不知何时,弈星已经再度完成了布局:“这个棋盘才是真正为你准备的,苏先生。” 苏牧羊一声怒吼,他的一半身体已经被改造成了机关造物,在机关核心的催动之下,他和火工陷入了疯狂状态,想要冲出这个牢笼! 公孙离也只能是暂时拖住这些机关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它们赶尽杀绝,而弈星的棋盘已经摇摇欲坠,显然撑不了多久。 “虞衡司的人快到了,夺取他手中的机关核心!” 弈星一边提醒,一边在虚空棋盘中落子,黑白棋子碰撞发出剧烈的爆炸,将苏牧羊和火工给隔开。 火工想要冲过去救援,然而裴擒虎猛地扑过来,将它给扑倒在地,滚出了很远! 激斗之后,裴擒虎终于还是战胜了胡狼,虽然伤痕累累,但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成功赶到。 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显然是李麟已经发现了太平酒楼中的暗道,正在追踪苏牧羊和胡狼的脚步,快速赶来! 对于尧天小队和苏牧羊来说,时间都不多了。 “可恶!我没想到你们竟然隐藏得这么深……但你们也别想好过,我要跟你们同归于尽!” 苏牧羊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左手再度拿出那枚机关核,似乎要直接塞到自己的机关右臂中! 弈星眉头一皱:“他要利用机关核心改造自己,进入狂化状态,不能让他得逞!” 但此时,公孙离正在与大量赶来的机关人纠缠,裴擒虎浑身带上还压制着火工,弈星则是要维持棋盘,都无法出手阻止。 眼见苏牧羊的左手手指已经放在按钮上,只需按下去就会进入狂化状态,到时候这里所有人联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众人无能为力,几乎要绝望了,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琵琶声响起,声如裂帛破空而来。紧接着音浪绵绵不绝,一重高过一重,最后竟将苏牧羊死死地困住! 胡旋乐! 公孙离抬头一看,一个面色清冷的女子正站在屋檐上手扶琵琶,衣袂飘飘,仿若仙子,不由惊喜道:“玉环姐姐你终于来了!” 杨玉环的玉手紧扣着琵琶弦,与苏牧羊这个半机关人角力,居高临下将他给牢牢地控制住!她一面点头,算是回应公孙离,一面往四处看去,确认裴擒虎和弈星安全之后,全神贯注的投入到了战斗之中。随着杨玉环手指的上下拨动,一波一波跳动的音浪继续往外扩散,恰好将苏牧羊给网罗其中。 别看她的指尖在琵琶上只是轻拢慢捻,仿若闲庭信步,但音乐却是转急,跳动的音浪看似欢快,却暗藏着杀机,甚至让苏牧羊陷入了短暂的眩晕之中,仿佛灵魂都在因为美妙的音律而欢呼、跳跃。 据说杨玉环的琵琶声过处,无人生还,苏牧羊试图挣扎,结果是陷入得更深。 杨玉环在回程的路上,根据线报已经得知自己这次任务的最后一个追踪目标叫苏牧羊,目前在怀远坊内。又通过分析公孙离的来信,推测出他应该就在太平酒楼。她既担心任务,又惦记公孙离弈星虎子他们的安全,一刻不停的往回赶。所幸在关键时刻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奇兵出现,立刻打破了场上的平衡! 公孙离脱离控制,一片枫叶激射而出,直奔苏牧羊的面门。 苏牧羊被杨玉环控制住,努力挣扎着才总算是将头微微偏开,躲掉了这片致命的枫叶。 然而与此同时,他感到手上一轻! 油纸伞翩然飞过,公孙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一手持着伞柄,另外一只手上赫然正是那枚机关核心。 弈星仍在高处保持牵制,裴擒虎则在一旁左奔右突。他看到两个女子裙角飞扬,一琴一舞,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间居然把苏牧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倒也没什么意外,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尤其是杨玉环天降神兵,仅在裴擒虎的记忆中都已经三次了:一次是被大家困在机关围城,一次是出现在常去打拳的斗场……那时他在地下赌场被人围攻,本来被堵得水泄不通,无人可以进入,可是杨玉环愣是通过琵琶传音,远远的将对手制服了。当时不知道,后来心细的公孙离发现,她的十指都受伤了。 还有一次弈星和人摆棋阵,本只是切磋,却不小心陷入了对方的棋中棋,是杨玉环通过音乐让他稳住心神,最终得以反制对手。 杨玉环平时言语不多,这样的时刻却数不胜数。两人正愣神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任务完成,撤退!” 公孙离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李麟的大喊:“将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不留!” 李麟的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他万万没想到,肴天客栈的这些竟然全都深藏不漏,个个身怀绝技? 虽然这四个人困住了苏牧羊,但公孙离得到了那枚机关核心,这显然不是见义勇为,而是渔翁得利! 之前李麟虽然一直都有所怀疑,但每次看到客栈的生意如此红火,都下意识地打消了一些疑虑,所以才没有留下太多捕快监视。 可万万没想到,百密一疏,还是出了岔子! 这也不能怪李麟,谁能想到这伙人身怀绝艺,却能安心地蛰伏在这里开一家小客栈、直到最后关头才出手呢? 只是虞衡司的捕快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尧天小队的目标已然达成,公孙离、弈星轻飘飘地飞上房檐,虎子也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自觉的围拢在杨玉环身边,大家相视一笑,默契的在杨玉环带领下一起快速离去。 “李大人,这段时间的生意承蒙照顾了,这间客栈就当是留给您的谢礼了,我们后会有期!” 公孙离的声音传来,气得李麟猛地一跺脚,然后狠抽了被抓起来动弹不得的苏牧羊一巴掌。 “可恶!” …… 三天后,长安城内一处开满牡丹的小院中。 “咦,快看,开元杂报上竟然登了我们的消息!”公孙离惊喜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她又望了在一边静静调琴弦的杨玉环,羞涩的说:“玉环姐姐,我们保证下次不再惹麻烦了。” 杨玉环抬头看了看公孙离,又看了看其余两个人:“嗯,不过你们这次歪打正着,算是有功。” 裴擒虎见机一把抢过报纸:“让俺看看!” 公孙离一个不小心被他抢过,有些气恼地说道:“哎!我刚看了个标题,正文还没看呢!” 裴擒虎不服不忿地说道:“客栈赚来的钱你们三个分得最多,俺出力最多却分得最少,俺还没怪你们呢!” 弈星呵呵一笑:“谁让当时你非要让我们出钱入股,帮你把盘下客栈的钱全都给均摊了呢?你根本没多少股份,只是个跑堂的,分给你这么多,已经是我们看在队员一场,给你的优待了。” 裴擒虎不服:“可是为什么也分给玉环姐那么多!” 杨玉环也不生气,不以为意的说:“我没有参与经营,我的那份就算了。” 倒是公孙离直接急了:“玉环姐姐一开始就和我们分摊了成本,最后还赶过来救场,多关键!如果不是玉环姐姐,我们能完成任务吗?” 裴擒虎其实也不过是和她开玩笑,见公孙离真的生了气,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阅读手上的开元杂报。 “虞衡司缉拿恶贼,肴天客栈掌柜伙计全部不幸罹难???” 裴擒虎傻眼了,他本来以为开元杂报上会报道他们四个勇斗邪恶机关师、戏耍虞衡司的英姿,留下一段“客栈义士”的传说,却没想到完全没报道,反而还捏造了事实! 弈星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乎在感慨裴擒虎的智商:“想什么呢?虞衡司丢了这么大的脸,怎么可能让开元杂报如实报道?他们肯定早就封锁消息了。” “只是谎称我们罹难,没有将我们定性为恶贼,已经很不错了。” “但没关系,长安城内还是流传着我们的传说,你们看这里。”公孙离指了指开元杂报上面的另一版。 《肴天客栈同款,原版水盆羊肉食谱大揭秘,多家酒楼客栈争相效仿!》 弈星有些意外:“是上官繁先生写的美食专栏?” 众人纷纷凑了过来,只见专栏上详细写出了肴天客栈版水盆羊肉和胡饼的制作方法,并以肴天客栈的名字来为这两种美食命名。 不仅如此,专栏上也对肴天客栈表达了深切的怀念,已经有很多家客栈老板打算盘下肴天客栈,要重现它的辉煌。 裴擒虎得意地说道:“俺真是个天才!没想到无意之间盘下这间客栈,还成就了一段长安的传说啊!” 其他两人纷纷对裴擒虎投来无语的目光,连杨玉环也远远投过来一瞥。 就在这时,小院中的一枝牡丹突然绽放。 弈星站起身来:“牡丹花……是师父的信号,应该有新的任务要交给我们了。” 公孙离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转头看了看杨玉环,对方正给予她鼓励的眼神,然后信心满满地说道:“夺取机关核心的任务圆满完成,尧天小队,再度出发!” 长安离歌(一)雨夜邂逅(英雄:公孙离,作者:府天) “到了,快看,长安到了!” 宽敞的官道上,一个清脆而喜悦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年纪虽不过八九岁,半旧的衣衫上甚至还沾着尘泥,脚上鞋子也已经磨破,可此时此刻,她脸上那雀跃的笑容就如同刚刚绽放的春花一般楚楚动人。 然而,和她眉眼如画的容貌相比,那一对长长的兔耳却更加引人注目。而在她身后快步追来的,是一个长着一对熊耳,年长好几岁的粗犷少女。 “阿离终于到长安了!” 阿离兴奋地眺望着那座闻名天下的长安城,用手指在眼前比划着它那城墙的高度,又兴致勃勃地数着城门前那些卫士的数量,最后转身对熊耳少女笑道:“阿洛姐姐,长安真的好大,比我们路上经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 巍峨的城墙,雄壮的卫士,络绎不绝的进出城人群,以及那些其他地方少见的机关车马……阿洛听某个风尘仆仆前往长城的路人提过长安之大,一直只当人是哄阿离来长安的说辞,然而,此时此刻,就连对这趟长安之行并不看好的她,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惊叹和憧憬。 也许,在长安找一块安身立命之地,她带着年幼的阿离好好生活,不是很难吧?大不了就是多打几架而已! 阿离笑得明媚灿烂,尤其当看到阿洛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她就更高兴了。很小就失去父母,离开家乡,颠沛流离,但幸运的是,她还有阿洛姐姐——一路照顾她,维护她,不愿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的阿洛姐姐! “咦,好奇怪的耳朵!” 排在入城队伍中,听到最后那两个字,警惕极高的阿洛瞬间转过头去,却发现那是一个年纪比阿离还要小的小女孩。人被一个高大的壮汉抱在手中,粉妆玉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虽然不见其他仆从和车马,但仍然显得阔绰优越。 而此时,那个小女孩竟然正伸出手去,试图去触碰阿离那高高竖起的兔耳朵! “住手!” 阿洛喝骂声出口,阿离也敏锐感知到了那只伸过来的魔爪,微微一偏头避开。可当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试图继续尝试时,她就突然龇牙咧嘴,向对方做了一个鬼脸。 “什么好奇怪的耳朵,阿离这耳朵最好看了!” 看到那个被人抱着的小女孩先是目瞪口呆,最后若有所思想了想,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阿离这才高兴地笑了起来。 然而,阿洛在护持着阿离走出去几步之后,却突然扭头看向小女孩,脸上满是厌恶。 长安号称人魔种混居,结果也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 看似长长的队伍很快到了尽头。当轮到阿离时,她看着面前那岿然如山的城门卫士,忍不住惊叹地叫道:“大叔,你好高!” 被叫做大叔的卫士满脸络腮胡子,嘴角微微抽搐,但当看到旁边的熊耳少女一言不发地送上一份过所,他还是立刻接了过来,一言不发地仔仔细细审视一番,最后才开口问道:“谁是公孙离,谁是公孙洛?” “我是公孙离,她是公孙洛!”如同在路上遇到这种状况时一样,阿离主动补充道,“我们不是嫡亲姐妹,但阿洛姐姐对我就和对妹妹一样!” 听到阿离竟然和不相干的人掰扯这些,阿洛不禁又羞又恼。可不等她喝止,卫士就随手把过所递了回来。 “进城之后,可以去异人坊群看看,那边有很多和你们一样的人。记住,千万别听人蛊惑去那些废坊,那是长安最乱的方!” “谢谢大叔,阿离记住了!”阿离连连点头,离开时,还不忘挥了挥手。 什么大叔,我才刚二十!这络腮胡子是为了显示威严才留的! 卫士看向那蹦蹦跳跳的兔耳女孩背影,很想这么叫嚷一句,但到头来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听那些年资已久的同僚们说,每天都有许多包括混血魔种在内的孤儿们来到长安,而在这座包容万象的机关之都,有人安身立命,有人沉沦堕落,有人泯然常人,有人脱颖而出。 “希望这小丫头能走运!” 远望长安城时,阿离只觉得这座巍峨的机关之都震人心魄,可如今走过长长的城门券洞,最终踏入长安城时,看到那些四四方方,建筑无数的坊市,那满城穿梭的奚车,目不暇接的她就连惊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可当她兴致勃勃地拉着阿洛,好不容易找到了乘坐奚车的地方,看到那高昂的价格,她那永远高高竖起的兔耳,不由也有些耷拉了下来。 阿洛不禁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窘迫:“阿离,等以后赚到钱,我一定带你来坐个够!” “嗯嗯,阿洛姐姐,等我们将来有钱了,我们再一起来!”阿离恋恋不舍地从奚车上移回了目光,没有纠缠,没有埋怨。 当她跟着阿洛不断问路,终于找到了异人坊群时,已经是夜幕降临。 她们没有徒劳地去那些旅舍客栈问价,只是按照从前流浪的经验,寻觅那些荒宅废庙,可直到大小店铺已经全数关门了,满天星斗高高挂起,她们却依旧没有找到。 “长安遍地都是机关,所以,没有废宅,只有废坊,因为维护不起的荒废宅院会立刻下沉,回收拆解成各式各样的机关和材料。倒是每一座下沉的废坊,都会吸引一大堆人跟着前往地底寻宝。” 阿离和阿洛在一座破旧酒肆门前一夜露宿之后,一把年纪却亲自出来打扫的老店主发现她们,问清露宿原委之后,就说了这么一通阿离听不懂的话。 “昨天晚上没被撵走是你们运气好,长安大多数坊群都不许人露宿。除了那些没有王法的废坊。” 难得遇到一个肯解释的好人,阿离顿时喜笑颜开。她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满脸期冀地提出,想在酒肆找一份工作。 然而,老店主仔细打量她们一番,却大摇其头:“我这破地方可雇不起你们!兔耳小丫头,就凭你这模样,到哪都能找到好差事!熊耳丫头,你可就难喽!” 阿洛顿时一把将仍打算哀求的阿离拉到了自己身后。阿离长相甜美,哪怕年纪还小,一路上却已经非常引人注目,她怎能让小丫头为了她们俩的生计抛头露面? “阿离,别担心,我力气大,一定能找到一份好活计!” “带着兔耳丫头,你能到哪找活计?”老店主闲闲地插了一嘴,可他瞥了瞥眼巴巴的阿离,正打算说出雇工不行,蹭住却可以考虑的说辞时,阿离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阿公,我们借你这屋檐底下住几晚上好不好?” 还不等老店主答应又或者拒绝,阿离就使劲拽着阿洛的衣角,眼神越发显得可怜巴巴:“阿洛姐姐,你去找活干总不能带着我,我就在这等你。” 看着阿离那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阿洛顿时心软了。她不放心地瞥了一眼老店主,先是把阿离拎到一边耳提面命嘱咐了好一阵子,随即一言不发来到了老店主面前,一拳头砸在门口地面上,打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这才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自始至终,老店主面色纹丝不动。见惯风雨的他笑眯眯看着阿洛离开,正打算好好逗一逗这留下来的兔耳小丫头,阿离就一个箭步窜到了他的面前。 “阿公,你有什么东西要买或者要送吗?阿离可以帮忙跑腿!” 晚间,当阿洛拖着沉重且疲惫的双腿回来时,看到阿离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立刻挤出了一个笑容,随即从背后拿出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在来长安的路上,阿离看到卖糖葫芦那些货郎时便垂涎欲滴。那时候她囊中羞涩,只能让小丫头失望了。 阿离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接过糖葫芦,却硬是软磨硬泡让阿洛咬了第一口,随即才珍惜地咬了一颗红艳艳的果子,那弯弯的眉眼完全舒展了开来:“真甜!阿洛姐姐,长安真好!” 哪怕心中憋着再多的怒火,看着阿离的笑靥,阿洛不知不觉就平静了下来。 长安是很大,但异人坊群中有的是力大无穷的混血魔种,而各种机关更是取代了苦力。不会算账,不认识字,面相粗豪,又没人担保的她,根本找不到活干。看到那些花天酒地的家伙,她终于忍不住出了手。 可气的是那家伙看似光鲜,钱袋却干瘪,只够买一串糖葫芦! 接下来的十几天中,阿洛天天出门,回来时绝对不会忘记给阿离买上一大堆吃食。 而阿离也没有闲着。异人坊群第三坊奇异坊的十字街头,人们习以为常地看着她这个兔耳小丫头一阵风似的冲来冲去。 “大叔,你的信!” “婶婶,你要的鞋底!” “小虎,你的野果子!” 每一天,那个身影一大早就会准时出现,锲而不舍地打听哪里需要人帮忙做事——哪怕不过微薄酬劳甚至没有酬劳的小事,她也都会高高兴兴去做。久而久之,不止老店主,沿街那些铺面人家,大多乐意花个一文钱,然后看着那个笑意盈盈的小丫头来回跑腿。 只是这一天,当阿离经过一条小巷拐角时,她却听到了一个犹如一泓清泉的好听声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哪怕阿离一个字都听不懂,但那些声音就如同乐声在心中响起。足足听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慌忙一溜烟冲过街道拐角,恰好看到了一个仰望巷中大槐树的白衣背影。 可她只是略有些迟疑地一眨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就变得空空荡荡,仿佛她所见所闻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阿离狐疑地晃了晃头,发现还是不见人影,这才转身跑了。只是,她丝毫不知道,自己只是刚刚转过身去,那个白衣身影就再次显现,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匆匆离去的方向。 傍晚时分,阿离回到了那座破烂的小酒肆门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怀中的布袋,将今天所得的三文钱放入其中之后,她一次次数了好几遍自己的私房钱,最终喜笑颜开。 终于可以和阿洛姐姐一块去坐奚车了! 然而,翘首盼望的阿离没有等来阿洛姐姐,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阿洛当街偷东西被抓了! 阿洛遭遇到了自己这辈子最耻辱的时刻。行窃得手了一次又一次,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却没想到这次竟然被一个奇怪的机关死死钳住,完全脱身不得,如果不是阿离赶到苦苦恳求,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甚至放话说,要把她丢进三司的监房! 她最不想面对的不是别人的冷言冷语,而是阿离那张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面孔! 于是,当阿离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布袋,给她看里头那一枚枚擦得干干净净的铜钱时,阿洛更是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不该是这样的,她一直都是替阿离遮风挡雨的阿洛姐姐,她怎么能反过来倚靠阿离! 都怪这遍地机关,让她找不到活计,让她在阿离面前遭到最大羞辱的长安! 她艰难地开口说道:“阿离,我们离开长安吧!我们什么都不会,没法在这里生活!” 阿离惊愕地看着面色晦暗的阿洛,好半晌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她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阿洛姐姐,我们是什么都不会,但我们可以学,我听说,长安有很好的学堂,我可以去找……” “好学堂得花钱,而且,你一个人去找,被人骗走怎么办?” 老店主在旁边听了好一阵子壁角,此时却忍不住现身出来,“小丫头可别去随便乱找,各处坊里都有白衣文鬼的传说,据说,有人听到读书的声音,但循声找去却不见人,只有一个人侥幸看到过一道白影,但随后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了。” “而且,白衣文鬼就喜欢骗孩子去他的学堂!尤其是孤儿,丢了可没人去找你们!” 原来之前我遇到的就是白衣文鬼?可我没有丢啊!阿离本来很想这么说,然而,当看到阿洛那落落寡欢的样子,她最终还是乖巧地隐瞒了这件并不重要的事。 等她找到那样一座学堂,阿洛姐姐一定会高兴的! 接下来的每一天,阿离依旧风雨无阻地出去,有的时候能够拿回一两文钱,有的时候却颗粒无收,但每回老店主都会留一口热粥给她们。 但是,她敏锐地发觉,阿洛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沉默。她试过陪伴在侧,说话安慰,也试过攒钱买回各种各样的小食,但阿洛的回应永远都只是那一句——我们离开长安吧。 阿离顿时陷入了困境,她只能拼命地做事,赚钱,打听——直到那一天黄昏,天空阴沉得仿佛随时会兜头浇下一场暴雨,她欢快地飞奔了回来。 “阿洛姐姐,我打听到了!平康坊旁边的一座新坊里,开了一座慈幼堂,那里收养孤儿,还说会教她们很多本事,我们去那儿吧!” 然而,那一贯坐着熊耳少女的屋檐下,此时正空空一片。 而应声出来的老店主,面对满怀期待的阿离,却只是摇了摇头。 “连着好几家想要你去帮忙的酒肆和茶坊,都被她骂跑了!我就说了她两句,让她别耽误你,结果她就走啦!她说要去一个废坊,还说只要肯拼命,就能赚到平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又托付我照顾一下你!她哪知道废坊是什么鬼地方,可我拦都拦不住她!”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旋即就是一个霹雳炸雷,可阿离几乎下意识地飞奔了出去。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阿洛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只是在路上拼命奔跑,拼命地叫嚷着阿洛姐姐,拼命地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阿离看不到的地方,阿洛也同样以最快的速度奔行在雨中,沉重的脚步在雨中踏出朵朵水花。 老店主是个话痨,她打听到了很多消息。如今,她正在赶往那个传说中刚刚下沉的废坊。她想凭一己之力分一杯羹,然后投效那些在长安扎根依旧的团体,谋取一个立身之处。 阿离喜欢长安,她不可能弃她而去。可那个面上刻薄实则心善的老店主说得很对,她这样有窃盗前科的人,留在阿离身边,会拖累那个人人喜欢的小丫头。 她要变强……哪怕为此堕入黑暗!因为只有更强,她才能保护阿离! 倾盆大雨中,浑身湿漉漉的阿离品尝到了一种又咸又涩的味道。力竭的她最终颓然坐下,哪怕在颠沛流离时,在食不果腹时,全都不曾哭过的她,第一次泪流满面。 “是阿离的错吗……真的不该来长安吗……” 浑身湿透的阿离忍不住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了一起,任凭雨水冲刷,丝毫没注意到整个人都渐渐失去了温度,四肢百骸都渐渐失去了知觉。 就在她迷迷糊糊几乎要睡去的时候,她依稀感到,脸上不再有雨水滴落。她用尽全力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撑伞的白衣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银面具,而那把伞上却画着精致而华丽的牡丹。在这凄冷的雨夜,那把伞就仿佛太阳一般炫目。 撑伞的银面具毫不在意地上湿冷,直接蹲下身来:“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回家?” “家?阿离没有阿洛姐姐,也就没有家了。”阿离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却呆呆地盯着银面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听过你的声音!” “哦?” 阿离拼命地回想,最后福至心灵地叫道:“你是那个白衣文鬼!” “白衣文鬼……”银面具忍不住笑了,足足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道,“坊间愚夫愚妇以讹传讹而已。怎么,你很怕白衣文鬼吗?” “不怕。” 阿离使劲摇了摇头:“你的声音很好听,你的伞也很好看……不对,阿离要找阿洛姐姐,不能和你说话了!” 她想要爬起身,可随之就看到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脚一蹬地跳起身来。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那原本湿透的衣服似乎正在渐渐变得干爽。她有些惊喜地张开双手,真真切切看到了水雾蒸腾的奇迹。 “这也是机关术吗?” “不,这只是很简单的魔道。”银面具对阿离温和地笑了笑,随即轻声问道,“你真的要去找你那个阿洛姐姐?” “对,我一定要找到她!可是……”阿离再度耷拉了脑袋,兔耳轻颤,沮丧而灰心,“可是她对人说要去一个废坊,我不知道那在哪!” “如果她走得还不远,那么,也许你能找到她。”银面具笑着将手中的花伞递给了阿离,“拿着它,用心想着你的同伴,然后轻轻抛出花伞,也许它会引领你找到那条她离开的路。” 阿离有些狐疑地接过了花伞,刹那之间,她就只见前方极远处依稀有一个光点。她试探性地轻轻转动手腕抛出花伞,可花伞却倏然从视线中消失。 她顿时大吃一惊,可下一刻,她却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一看时,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花伞从空中轻轻打着旋儿下落,惊慌失措的她却完全不敢去接。眼看花伞就要落地,她的身后又传来了那个悦耳的声音:“这就是你拼命想念的那个人曾经到过的地方。” 原来花伞真的能带她找人!阿离眼睛一亮,刚刚的惶恐顿时一扫而空,此时此刻,眼看花伞就要接触到湿滑的地面,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翻滚之间牢牢抓住了伞柄。 这一次,当发现下一个光点再次出现在前方时,她急忙再次掷出花伞,而这一次,她无意识地用出了巧劲,那花伞顿时在夜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轻轻巧巧落在了围墙上。 当阿离随之闪现出来时,她先抓住了花伞,等发现脚下是围墙时,小丫头稍稍一慌,用足尖在窄窄的围墙上轻蹬而起,靠着伞的张力往前滑行了数步,直到去势用尽,再难保持平衡时,她却灵机一动,再次掷出了花伞,随即在不远处闪现出来。 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如同希望,什么沮丧挫败,阿离全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忘乎所以地追寻着下一个光点,一次次轻盈地腾跃飞舞。 在那光芒的尽头,她的阿洛姐姐一定正等在那里! 阿离丝毫没有看到,就在她的身后,银面具袖手行在雨幕中,脚步似缓实疾,那犹如条条银线一般的雨丝,在他身侧滑落而下,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裳。她更不知道,银面具看到她那敏捷的身姿时,眼神中流露出了极其专注的光芒。 也不知道闪现了多少次,阿离突然觉得一直捏紧伞柄的手一阵无力,随即竟是一松。下一刻,狂风吹来,花伞陡然脱手飞往高空。她慌忙仰头望去,就只见花伞在风中越飞越高,就连那鲜艳的牡丹也仿佛随时可能会在狂风骤雨中凋零。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猛然下蹲蹬地一跃,伸出手往花伞抓去。 她不能失去那最后的希望! 依旧站在雨中的银面具看着女孩高高跃起,逐伞而去的一幕,饶是他最初看到那初次闪现的一幕时,已经想到了今天离开小院时卜算的那一卦,此时还是不禁暗生赞许。 果真是应卦之人! 风雨之中,阿离一次次努力伸手去追逐花伞,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屋舍围墙之间腾挪自如,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跃到了从未想过的高度。 当她终于够住伞柄,一把抓紧的刹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在半空。从刚刚那无比兴奋的情绪中回过神,她顿时有些慌了手脚。 “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平安落地!” 听到这个声音,阿离那惊吓登时稍稍平复了几分。她紧紧抓着伞柄,可整个人还是如同秤砣似的跌向地面。危急时刻,她福至心灵地向着地面掷出了花伞。下一刻,她于地面尺许高的地方闪现出来,一手执伞,有些狼狈地落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脚踏实地的她先是微微一愣,当看见银面具就在前方,她慌忙冲了上去:“阿洛姐姐呢?她为什么不在这!” “她曾经在这里。但是,你的能力极限,只能带你来到这里。” 阿离顿时急了:“可阿离要告诉阿洛姐姐,阿离找到了一座可以收留孤儿的慈幼堂,我们可以一块去那儿学本事,我们一定能在长安过得很好!” 穹顶之上,那疾风骤雨已经停了,乌云渐散,一轮明月若隐若现。月光洒在银面具的身上,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银光。当他听到阿离这番话后,忍不住笑了。 “你想和你那个阿洛姐姐一块去慈幼堂?” “嗯!等阿离和阿洛姐姐一起学会很多很多东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很好,你很有志气。你刚刚说,你叫阿离?” 抱着手中花伞,阿离点了点头:“我叫公孙离,大家都叫我阿离。你呢?” 见阿离竟敢大胆地问他名姓,银面具顿时笑意更深:“阿离,你可以叫我老师。” 阿离又惊又喜:“老师?难道你也有一座学堂吗?” “我有一座最好的学堂,就是你说的,那座能够收留孤儿的慈幼堂。” 阿离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蹬蹬蹬连连上前三步:“那我和阿洛姐姐都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面对如此肯定的答复,阿离只觉自己欢喜到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可我没能找到阿洛姐姐。” “会找到的。”银面具再次在小小的阿离面前蹲了下来,“如果将来你能闻名长安,人尽皆知,那么,你不去找她,她也会来找你!” 阿离不太明白闻名长安,人尽皆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面前那位温和的老师说,到了那时候,阿洛姐姐会回来找她,她却能听得懂。 她的脸上再次绽放出了笑容:“长安真好,如果不是到了长安,我也不会遇到老师这样的好人!” 银面具再次大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否为了阿离那好人两个字。 阿离却从笑声中回神,连忙双手把花伞递了过来:“老师,你的伞。” 银面具若有所思接过,却似乎有些考校似的问道:“你不喜欢这把伞吗?” “不,我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公孙离有些不舍地再看了几眼,最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它能够带阿离找到这里,很厉害。但它是老师的。” 银面具注视着满脸不舍却满心坚定的少女,只觉得今夜这场雨中漫步,实在是有趣。 白衣文鬼的故事之外,他还在长安留下过很多传说,而如眼下这般卜卦之后兴之所至,有感而发的雨夜之行也不止一次,捡回去孤苦伶仃的孩子更是何止百人。 然而,他第一次遇上阿离这样的孩子,如此相信那座慈幼堂的孩子。 而和那无与伦比的天赋相比,那天生不染尘埃的琉璃心更加难得。 她,也许是他要找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