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拂过眼帘的手 太和五年,暮春。 此时的上都长安,尚未从朝堂风波中平复下来,可东都洛阳却依然风和日丽、歌舞升平,丝毫不受影响。 春社这日,祭了土地神之后,照例就是家家户户,各式宴饮,洛阳最大的榷盐商史家也不例外。 史家两层楼的华丽游船上,此刻站了不少人,但气氛却有点怪异,这里没有丝竹舞乐,只有一位女子在死气白咧的嚎啕大哭: “别问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反正就是有人把我推下河的......” “小妹,别哭了,看你这样,阿兄......想打人!” 苏五郎不到十七岁,此时却握着拳头一锤打在身边的桌上,尽管刚才为了给郎中腾地方,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摆,但这“嘭”的一拳实在,让桌子颤抖着跳了跳,大家心里发毛: 是谁那么大胆?敢拿苏小娘子开玩笑。将军府里五位郎君,如今个个都在军营里行走,若是惹毛他们真动起手来,就凭他家是皇亲国戚,官府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只听苏五郎恨恨道: “谁把我妹妹推下船心知肚明,现在不承认没关系,刺史来了便见分晓,到时好叫我拆了你骨头!” 有阿兄撑腰,苏洛泱哭得倒是真心实意,她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除了名字,连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是谁,也才刚得知: 身体是东都幾都防御使苏将军的女儿,灵魂却是二十一世纪单身女青年、私募基金公司投资经理苏洛泱。 关键问题是,她没有原主记忆,唯一印象,是推她下河的女子身着绿衫白裙。 还好她是女人,女人能用哭来掩饰自己刚刚穿越的茫然与慌乱:见机行事,无他。被围在人群当中,内心复杂的苏洛泱,暂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不过,在哭的这会儿功夫,通过收集分析他们的对话,她已经暗戳戳把在场的人,认了五六七八: 去请刺史的苏四郎、护在她身边的苏五郎,这两位是她亲兄长;老是出来打圆场的瘦高男人,是这船宴的主人“史二郎”;几位华服少年,都是洛阳的官二代、官三代,酷爱互相吹捧,擅长小道消息。 她最关注的,当然还是穿绿衫白裙的小娘子,按穿越规矩,“自己”虽然活着,但原主其实已经被害,杀“己”之仇,不能不报。 可她数了数,在场这样打扮的女子共有六位,其中甚至还包括她自己。这就很迷了。 从她们话语之间,洛泱大概听出了原委: 那些少年当中,多有她们的兄弟,所以她们应邀跳了在女学里练习的舞蹈,这衣裙是统一的舞蹈服,这样,凶手有可能在这五个人当中。 难办了,现在什么状况她还不能准确把握,轻易说出来,非但不能立即准确指认凶手,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洛泱只是失去原主记忆,做为正常人的思维模式还在,在这初来乍到、谨慎小心的时候,她只说旧事一概不记得,并未透露“绿衫白裙”这唯一线索。 此刻,洛泱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一块温润玉珮,仿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能让她略微放松。那玉珮非她所有,而是从救她的白衫男子身上拽落下来,如今攥在手心里,成了她排遣紧张的道具。 当时,自己刚穿越到苏洛泱沉在河底的身上,就已经残喘将尽,眼看复生无望,那男子如水神般劈波而来,朦胧中,一只宽大手掌拂过她的眼帘,示意她闭上眼睛,更像是不愿被她看清面目。 他搂着她踏浪而上,奋力将她送出了水面。 已经从船上跳水寻她的几人,很快发现在下游不远处拍打着水面的洛泱,那男子见她已经安全,便默默潜水离开。 就在他松开洛泱的时候,她在水中瞬间没了依靠,心慌意乱,手上瞎抓,这才无意间将他身上玉珮拽下来。等她反应过来要还给他,那男人早已没了踪影。 除了这块玉珮,洛泱发现自己手上还多了件东西。 这东西她认得,是她现代爷爷行针灸用的银针,特别的是,针顶一朵带花蕊的银白桃花,此时针绕九环,环环整齐,酷似一枚戒指,桃花安静的盛开在她右手食指上。 这桃花针若是拉直开来,比一般的银针长很多,古籍上记载有七寸长针,却从未传下任何针法,会运此长针之人凤毛麟角,刚好,爷爷就是那个神奇的存在。 可他平日像宝贝一样藏着不让她碰的桃花针,怎会突然到了她的手上?而且还完美的伪装成一枚戒指。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看见这枚熟悉的银针,就像看见总是笑呵呵面对困难的爷爷,顷刻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在这陌生世界里很快安定下来。 “裴刺史来了!” “让开、让开!” 船下有人声传来,船上的人纷纷转头看去: 苏四郎领着位紫袍青年大步走上跳板,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薄唇紧抿,无意中透出一丝愤怒,紫色官服更是衬得他有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这么年轻?苏洛泱有些意外。 刚才阿兄说去请刺史,她还有些犯嘀咕,以为他们是在吓唬船上这些人。 据她研究古代经济发展史,频繁查阅历史资料的经验来看,洛阳是上州,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下,就算两京皇亲国戚、高官重吏云集,当地行政官员往往被血脉压制,这二十来岁的年轻刺史,也大大超乎她想象。 说多错多,洛泱打定主意少说话,反正她现在就是个失忆小白花,装都不用装,特别真实。 裴刺史一眼看到楚楚可怜的洛泱,朝她微微点头,袍子一撩,端坐在正中椅子上,跟着上船的法曹参军周灿往他身边一站,几个衙役“哗啦啦”的在他左右站定,裴煊扫了一眼,这才开口: “船上所有人,按苏小娘子落水时的位置归位,周参军,给他们登记姓名家宅,案发时身居何处无人证者,全都押回府衙另行讯问。” “是!” 别人不敢得罪这些小衙内,裴刺史可不怕他们。 比官品,也许有人家中比他官品高,可他母亲是圣上最看重的姑姑陈留大长公主,当初圣上得宦官王守澄拥护仓促登基,为稳定东都,他这位姑姑功不可没。 单凭这点,就让陈留大长公主的长子裴煊,这位进士科探花郎敢管洛阳不平事。 看着大家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让衙役录着姓名,裴煊这才转过头来淡淡问了一句: “你怎样?听四郎说,你受的惊吓不轻。” 洛泱眼眶还是红红的,行了个福礼委屈道:“回裴刺史的话,刚才郎中已看过,说身体还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嗡嗡的,以前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煊明显愣了一下,有些难以接受,这一声“裴刺史”让他有些恍惚,他试探着再问:“如何落水,记得不记得?” 洛泱茫然的摇摇头。 这大概就是苏四郎说的“失魂症”。裴煊有些信了。 他们两家住隔壁,洛泱的母亲是珍王的嫡长孙女,珍王长寿,如今仍住在长安十六王府,连圣上都要给这位堂高祖君三分面子,所以他们这一支底气还在。 他是苏洛泱隔了两层的表兄。 这位邻家表妹,从小到大没拿自己当外人,什么时候唤过他“裴刺史”?看到这样温顺乖巧的她,裴煊有点哭笑不得,他安慰道: “我把可疑之人带回衙门问话,你放心,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不,我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兴许,他们的话能帮助我恢复记忆。” 撒娇女人最好命,这一点苏洛泱深有体会。她在现代就是太过独立,做投资经理需要的独立缜密,又让她抛弃了撒娇依赖,二十七岁还孤影孑行,而会撒娇的闺蜜,男朋友都换了好几茬。 如今到了古代,她的金融专业似乎没了用武之地,好在生于大将军府,又有五个哥哥护着,这回,她可要好好释放女人天性。 撒娇扮可怜这招果然有效,裴煊想了想道: “没用的审问你不用耗着,若是有疑问,我让人唤你来。” 记录还原不了细节,洛泱果断摇头,先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管用不用得上: “事关于我,亲自参与更好。” “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千万别勉强。”裴煊已经松口,虽然不合规矩,但如她所言,若是能恢复记忆,这也未尝不可。 几个小娘子仍旧站在他们旁边,因为当时她们刚跳完舞,并没有落座。 看到英俊有才的裴刺史和洛泱说话如此温柔,各人想法就来了。 徐柔嘉站得与洛泱最近,每个字她都听在耳里,见裴刺史问洛泱撑不撑得住,她笑着拉起洛泱的手说: “裴刺史说得对,你才好些,别太操心。恢复记忆这事可以慢慢来,一会我的问话做完了,就陪你回府等着,岂不更好?” “娇气!郎中都说一切正常没事,偏要闹什么失魂症!难道是在水里遇到水猴被勾了魂?还是想趁机让全天下的人都可怜她?” 洛泱抬眼看去,正在说话那女子满脸不悦,翻出的白眼比樟脑丸还大,好像自己欠她五百万逾期未还一样。 她这是怎么了? 第二章 证据 让洛泱更没想到的是,听这女子气鼓鼓的说完此话,她的女同窗们非但不吃惊,还都隐隐透出看热闹的劲头。 洛泱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五郎,哪知他好像在忍着笑,摸摸鼻子,露出两颗虎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怪了,别人怼我,他怎么不跳出来干架?难道我跟这女的有什么特殊关系?洛泱纳闷。 他旁边有位公子“嘶”了一声,笑道:“哎呀,牙倒了!” 牙倒了?酸?吃醋? 没谈过恋爱,不代表没见过恋爱,洛泱有点猜到了,这位娘子是在吃自己的醋。 是裴刺史吗? 难得正主三人都在场,难怪这些人等着吃瓜。 徐柔嘉见洛泱一脸茫然,微笑着向洛泱说: “芊芊说的都是玩笑话,别往心里去。你现在是不记得了,你们俩在女学里经常这样开玩笑。刚才不过是在跳舞的时候,她踩了你裙子一下,差点害你摔倒,你俩在跳完舞后,就要死要活起了争执。” 她的话戛然而止,笑容仍不动声色的挂在脸上,但已经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杜芊芊身上。经她这么一提醒,大家好像都想起来了,刚才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船庐里地方小,她们站得有点挤,洛泱被绊了下,大家一笑了之也没在意,没想到还有后续。 “说下去。” 裴煊看着徐氏冷冷道。 徐柔嘉满脸歉意看着杜芊芊,欲言又止。 杜芊芊完全没有理会柔嘉,她在意的是裴煊冷着的那张脸:苏洛泱是表妹,自己就不是表妹?别人给她甩脸子能忍,偏是自己喜欢的裴煊不可以。 她涨红了脸,赌气道: “说就说!我不小心踩了她裙子,嘲笑了她两句,她就要扇我巴掌。就算她是苏大将军的女儿,你们所有的人都宠着,我也不会让着她,我挡住她的手,争了两句嘴,她就气得跑出去了。” “苏洛泱跑出船庐?那时你们几个都在哪里?有谁作证?” 裴煊扫了眼,穿跳舞裙的小娘子,连洛泱在内共六个,要排查也不难,他使了个眼色,衙役拿着记录本本跑了过来。 徐柔嘉忙回头,找到一位小娘子,过去牵起她的手说:“我一直在外面等兰枝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李兰枝倒大大方方道: “我俩去行东圊,我在里面久了点,柔嘉等我出来,她接着进去。那时我们都听见叫’有人落水’,我就跑到船舷边去看,柔嘉在里面,还来晚了点。” 行东圊?这词苏洛泱没听过,但联系她们的表情和上下文,猜她们是去上厕所。在现代,女孩子们上厕所,都喜欢找伴一起去。古代也是这样? 李兰枝这么一说时间、地点、事件,就把她俩都排除出去了。 姜姝想了想:“我和华芳在船尾看风景,当时只有我俩和两个婢女,我们互相作证,这样可以吗?” 听她说完,大家齐齐看向她们当中最后一人,杜芊芊。 “你们怀疑我?”杜芊芊很不喜欢她们这种表情,她瞪着裴煊道:“表兄,你不会也怀疑我吧?我是不喜欢苏洛泱,可也不能因此说是我把她推下河。” 她直呼“表兄”,让裴煊有些不自在,他不动声色道:“没人怀疑你,你把当时站的位置说出来,旁边有人证即可。” 杜芊芊想咽口唾沫,突然,她遗憾的发现,嘴里干干的。 “怎么?说不出口吗?和洛泱发生争执后,你去了哪里?” 过来围观的苏五郎收了玩笑神色,严肃的催道,虽是拐弯亲戚,关系到小妹生命,五郎不介意跟她翻脸。 “我......我就站在船舷边吹风,什么都没做。”杜芊芊有点丧气:倒霉!当时自己生气,不但把婢女赶走,还骂走了船上的侍者,旁边好像并没有证人。 果然,裴煊追问道:“当时你身边还有什么人?你的婢女呢?” 她婢女赶紧说:“我们娘子嫌我碍眼,让我到一边去,我便回到船庐的座位边站着了。” “没人,就我自己。想一个人静静不行吗?难道一定要向她们那样,蠢到连洛河也没见过,看什么风景?还是蠢到连去茅房都要手拉着手?” 没等裴煊再问,杜芊芊恼怒得有些口不择言。她阿娘是裴煊父亲的亲表妹,阿爹也不是泛泛之辈,她是杜家嫡女,耍小性子是常态,没什么大不了。 她对这位刺史表哥充满了失望:我们关系比她近,我对你的心意你会不明白?在外面也不给我面子,犯得着这样把我往死路上逼吗?还是要做给苏洛泱看? 那几个小娘子脸都涨红了,杜芊芊用了田舍奴才说的粗鄙词语“茅房”,还骂她们蠢。 李兰枝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一下气哭了,她也发狠道: “说我们蠢?不知是谁蠢。你在学堂里不止一次与洛泱争,说裴大公子喜欢的是你这个表妹,洛泱虽然长得漂亮,可身材没你好,男人都喜欢你这样的。” 洛泱都愣住了:爆料这么直接?这就尴尬了。 杜芊芊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她是不是疯了,这种女儿家的私房话也拿到这里来说? “对,你还说今年你比她先及笄,若是裴家上门提亲的话,一定会把洛泱气死......”徐柔嘉认真的看着杜芊芊,又补充到: “你还当着大家面说过,想到洛泱住在裴府隔壁,天天过去讨好你表哥,你就恨不得去把她掐死。” “不,不,这是两人斗嘴时说的话,我是故意说来气她的……” 哪知李兰枝及时再捅一刀:“你刚才还漏说了一句,洛泱为什么要扇你嘴巴?那是因为你说东都马上要换留守,新留守是洛泱阿爹的仇人,她爹就要待不下去了。这样造谣诽谤官员,你就该被打!” 杜芊芊吃惊的张着嘴,没想到当时逞一时口舌之快,这句任性妄为的话,竟然被李兰枝听到了。 这下,船庐里一片哗然,东都要换留守的事,早就小道消息满天飞,东都留守主河南府政,东都幾防御使主河南府军,一军一政这要有矛盾,还不得闹到圣上面前去? 杜芊芊一介女流怎么会说这样话?定是她爹的想法,说不定是她族中想法。她说这话本想吓唬苏洛泱,偏让新留守的孙女李兰枝听到了,两头得罪,真是个坑爹的娃。 洛泱想不到,以前的自己迷恋裴刺史,和杜芊芊是情敌,而她偏是个骄傲放纵、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难道,真是她因此与自己口角,杀了自己? 裴煊脸上更是一阵白一阵红,他知道芊芊对他有好感,洛泱虽没明说,可他们是远房表亲,又自小邻居,有些好感也很正常。 可他从未与表妹中的任何一人有过暧昧,在他眼里,她们年纪还小,没到考虑嫁娶的时候,没想到私底下两人是这个态度。 彼时两京男子流行晚婚,三十成亲才是潮流。他不急,有的是时间等她长大。 问题在于,这个场合,杜芊芊的话题不该涉及私事,更不该涉及官场。 此时他铁青着脸,眼睛里冷得要结出冰来: “杜芊芊,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在船舷边吹风,可有证人?” “没有证人就是凶手?我是谁?你......你竟然不信我?” “你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裴煊冷冷道。 杜芊芊看到他的脸色不禁有些害怕,事情怎么发展到如此地步?不但要把自己脸皮撕下来踩碎,只怕还会连累父亲、姑母。 不行,她得想办法挽回。 她慌乱的望向兄长杜威,向他求助道:“阿兄,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说那些话,都是她们造谣,我什么也没有做。” 杜威虽对妹妹生气,可他还是要维护自己人,看裴刺史这架势,他只好先陪笑脸道: “大郎,我们都是一块长大的,你应该了解,我妹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性子急又口无遮拦,可没什么坏心眼,平时心善,连只蟑螂都不敢踩,怎会去杀人......”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说了更让裴煊恼火:了解?苏三郎跟自己是同榜进士,洛泱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我对她不了解?明明是公事,跑来拉什么关系? “杜威,本官在办案,讲的是证据,不是人情。” 杜芊芊的目光从阿兄身上,慢慢移到裴煊身上,悲愤从眼底溢出,瞬间吞没了她整张脸,让她有种将所有人撕碎的冲动。 她咬咬牙根,缓缓道:“好,我去给你拿证据,证明我的清白,希望你不要后悔。” 苏洛泱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站起来,伸手去拉芊芊的袖子,却被她剜了一眼,狠狠甩开。大家搞不清状况,让出一条道,看着她朝船庐外走去。 “跟着她。” 裴煊神色未变,心中有些不安,可依据办案是他的职责,她若拿得出证据,洗清自己嫌疑也好。 周灿跟了上去,杜威不放心妹妹,也跟了过去。 到了船舱口,杜芊芊回头对他们道:“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要先进去换衣服。” “小娘子,我进去帮你。” “不必。”杜芊芊眼皮都没有抬,就拒绝了她的婢女。 周灿、杜威互相看看,只好站在船舷边看她关了舱门。 正等得有点不耐烦,舱门开了,杜芊芊果然换了身衣裙出来。她脸色惨白,抬手指指不远处的船舷道: “证据就在那里,你们过去拿吧。” 周灿朝她指的地方走过去,可身后却传来“噗通”一声水响,那婢女扶着船舷往下看,惊恐叫道: “杜娘子跳河啦!” 第三章 桃花针 眼见杜芊芊跳河,船上几个男人跟着跳了下去,杜芊芊还没来得及沉,就被捞上了船。 大家赶紧让开地方放她坐下,船上的厨子端来之前没用完的姜汤,婢女也把披风披到她身上。 刚才捞苏洛泱,大家还手忙脚乱,这次明显有了经验。杜芊芊除了眼神发直,连河水都没来得及多喝两口。 这样当着大家的面跳河,怎么看都像是矫情。不过矫情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有戏看了。 “真是胡闹!”杜威有些恼怒妹妹,更有些怨怪裴煊不近情理,他指桑骂槐道: “你跳这一下又能证明什么?演戏给谁看?就算没证人,难道裴刺史还敢仗着大长公主对你屈打成招?你这么闹,丢了杜家的脸没关系,把太妃、安王的脸也丢了,裴刺史还怎么好意思在东都待下去?” 杜芊芊的父亲杜方,是东都水陆运转使,手上掌管着各地往东都运来的物资钱粮接收、存储及两京之间的运输,最大的皇仓含嘉仓,就在他的管辖范围。 这是个关系到两京近二百万人吃穿用度的重要岗位,明里说,杜方是圣上极其信任之人,私底下,谁不知道这是宫里育有安王的杜太妃,给母族争取来的肥缺? 有姑母杜太妃的支持,杜芊芊很有把握能嫁给裴煊,只要没别人出来搅局就行。 此时,她似笑非笑,眼神有些涣散,任凭阿兄说什么,她都不反驳。 不远处看着她的洛泱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靠近看清楚,却被一脸怒容的四郎拉住: 还想去自讨没趣? 别人都在等着看刺史笑话,船主人史二郎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天两位小娘子下饺子一样从自家船上蹦下去,不管什么原因,他哪边都不想得罪。 破财消灾。好在人没事,船上也备了不少东海来的奇珍异宝,正要宴后送给这些贵人,苏家、杜家还有裴家,一定要送双份…… 他心中正在盘算,船上的仆从惊慌失措的捧着个小铜碗过来,结结巴巴的对他叫道: “二、二郎君......鼠药......这位娘子......怕是吃了半碗放在船舱里的鼠药!” 众人都惊了:吃了鼠药才跳河?原来杜小娘子不是演戏,是真要死给裴刺史看。 要出人命。裴煊的心也急速跳起来:“上岸请郎中!” 杜威也慌了,一把夺过仆从手里的碗,眼见里面还剩了少许稻谷,确实是船家为了防鼠咬船板用的毒饵。 “妹妹!你怎么这么傻?”他将碗和剩下的小半碗毒饵稻谷,狠狠甩在裴煊脚下,低吼道:“这就是您办的案,太妃一向最疼我妹妹,您好好想想怎么去请罪吧!” 杜芊芊终于笑了,她转过头去看向裴煊,泪眼婆娑的说: “没错,办案逼死无辜之人......裴表兄,我虽爱慕你多年,可这也不能成为你帮苏洛泱欺负我的理由,你欠我姑母一个交代,更欠我一个交代!” 旁边那些个纨绔心里乐开了花:杜小娘子话里有话啊……裴大郎人品好、读书好、相貌好,一直都是父母要求自己看齐的“别人家的郎君”,父母也不想想,我是凭一己之力让自己长得歪瓜裂枣的吗? 现在好了,他裴煊竟是个脚踏两只船的负心郎!晚上回家一定要和父母好好说道说道。 杜威是不是吃屎长大的?眼睁睁看别人欺负自己妹子,只会站在旁边瞎哔哔,讲理都行,还要三司推事干嘛? 若是打起来......我下杜威赢! 大唐好赌,小到蛐蛐大到象,连骑马射箭、吟诗下棋都可以赌。这要不是给他二位面子,船上这些纨绔们,当场就能摆摊下注。 大家都等着看裴煊笑话,站在五郎身后的洛泱冷眼看着杜芊芊,心里不禁冷笑: 这一招围魏救赵,你可用得真好。狗血渣男戏一开始,大家就忘了你对我爹和李留守的诋毁。虽然我对这个裴刺史没什么感情,可原主喜欢他,我便不能让你顺顺利利唱完这出戏。 嘈杂声中,芊芊捂着肚子,脸上开始出现痛苦的表情。郎中还没有到,此时裴煊也有些悔恨,他不是怕担责任,毕竟是条人命,也许自己不该逼她太紧。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只听洛泱站出来说到: “史二郎,去准备一大罐牛乳、五个鸡蛋沥出蛋清;一杯水一勺盐的淡盐水,要五杯,立刻送来。” 总算有人说话了,满头大汗的史二郎赶紧应下来。洛泱拿过旁边桌上的水浇在手上洗了洗,拿起一把长柄银汤匙,朝杜芊芊走去: “我来给她催吐,她吃毒饵不久,毒饵还留在胃里,吐出来就没事了。” 抱着妹妹的杜威大喜,连忙挥手让旁边的婢女站开,可杜芊芊却一脸恨意,扭头拒绝道: “走开!别装好人,你会什么我还不知道?我不会给你摆弄我的机会。” “想要证明自己清白,有一百种方法,死是最蠢那一种。你这样死了,你以为最难过的是裴刺史?不过是你家中父母兄弟而已。” 洛泱本想说,“这点砒霜泡过的稻谷,量又少又难消化,只怕还没毒死你,就被你行东圊行出去了”,可看到她装腔作势演戏,乐得再给她一点机会。 现场人多,洛泱还不知这些人背后关系,不是为了满脸焦虑的裴煊,她根本不会站出来。 说话间洛泱已经蹲下,用左手使劲捏住杜芊芊脸颊,迫使她张开嘴,她正要甩头反抗,杜威在后面固定住了她的后脑勺。 杜芊芊气得心里骂骂咧咧: 阿兄,你是不是傻?我要躺着回府,不但前面说的话没人记得,就连裴表兄也要乖乖到我们府里负荆请罪。到时阿爹摆摆脸色,他还不得痛痛快快娶了我? 洛泱不知道她打什么鬼主意,只专心将汤匙的柄伸进杜芊芊嘴里,按压她的舌根,让她很快有了想呕吐的动作,洛泱并未住手,轻轻把匙柄往咽后壁里送,再快速将匙柄抽出来。 杜芊芊果然一阵作呕,吐出一些黄水,还没缓过气来,胃里一阵收缩,又吐出些残渣,里面就有几粒铜碗里的那种谷粒。她还真吃了,还要多吐两次才行。 洛泱拿过仆从端来的淡盐水,放到杜芊芊嘴边说: “毒药已经吐出来,你若不想既死不了,又要承受痛苦,就把水喝下去,继续吐完为止。” 呕吐让杜芊芊眼泪鼻涕磅礴而出,她狼狈的哭道: “苏洛泱,你根本不会救人,就是想要我出丑……”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弱,似乎是晕过去了。 杜威在旁边声情并茂大哭道: “妹妹!你不能死啊!” 杜芊芊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差点气得一口气背过去。 第四章 金手指 吃毒饵的时候,杜芊芊就吃得不多,大多数被她攥在手心,跳河的时候跟着掉水里去了。 都吐出来,她还怎么躺着回去? 可她这样一心拒绝,又“虚弱晕倒”,就算硬把匙柄伸入她咽喉,恐怕也会伤着她。 不想吐?我看你不是想死,是想把事情闹大,那就别怪我把你当牛治。洛泱看向裴煊请求到: “裴刺史,请您把人都带出去,只留下四个婢女,我要给杜芊芊针灸催吐。” 针灸? “小妹,你搞什么?你什么时候学的针灸?”苏四郎皱眉阻拦道: “她自己服毒跳河,生死在她。你给她医治,生死就是你的责任。你担得起这个责吗?今天还不够丢人现眼?别再给苏家惹事。” “四兄,你怎么这样说小妹?她被人推下河,又不是自己服毒跳下去,怎么又成了她丢人现眼?”五郎不满的说。 “阿兄,机缘巧合,我刚好跟位赤脚郎中学过这种催吐针灸,相信我,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这是说给两位兄长听,也是说给裴煊听。 “我相信你,责任我来担。周灿,把船庐里的人都带出去。”裴煊脸涨得微红,脱口而出道。 洛泱口中“相信”这个词刺激了他,刚才杜芊芊就是因为别人不相信,她才做傻事。从站出来那一刻起,就透着自信的苏洛泱,此时需要人“相信”,那自己就给她。 见大家都开始往外走,洛泱对走在最后的裴煊笑笑: “谢谢您,会没事的。” 裴煊有些恍惚,这个对他彬彬有礼的洛泱,绝不是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小表妹。 等两个婢女将杜芊芊按住,杜威也只好跟着裴煊走了出去。洛泱开始解她的腰带,杜芊芊急得顾不得装晕,睁眼叫起来: “住手!你要干什么?” “她张嘴就灌她喝水,反正是一样的。”洛泱看都不看她,只对着婢女交代到。 杜芊芊立刻咬紧牙关,徒劳的瞪着洛泱。 腰带解开了,洛泱将她的衣衫、裙子褪开,露出她的腹部,随即转过身去,背着人取下指上的桃花戒指。 她捏住针头针尾,轻轻往两边拉,桃花针“嗡”的一声绷直了。 整支针足有七寸长,亮闪闪的煞是好看。 这是要把杜芊芊给扎透啊。 洛泱微微一笑。 站出来救她之前,洛泱就想到,她既然要演戏,肯定不愿这么快把毒谷子吐出,那就只能给她施针催吐。 可用什么针?她的眼光落在手指上的桃花戒指。 将戒指取下来,一拉直就成了银针。这么长的针,给牛马用都嫌长,给人用就更夸张。催吐要刺中脘穴,用的应是毫针,两者简直风牛马不相及。 爷爷是县里的挂牌乡村兽医,但乡下医疗条件没那么方便,人遇上小病、急病,他这个赤脚医生也常会人兽混医。 洛泱虽熟悉人体穴位的位置,入针深浅、功效作用的口诀也背得轻轻松松,但毕竟只给牛马羊这些动物施过针,爷爷没让她医过人。 她有些无奈,无意识的用针在自己手背上敲了几下。 那针......竟然自动缩短了! 洛阳惊诧万分: 我一个做投资的,穿越过来居然给我开了个针灸的金手指? 再细看,手上的桃花针除了那朵桃花头还在,粗细长短,分明就是一支给人针灸的毫针。 她心念一动,心里想着“劳宫穴”,针却放在旁边的“少府”穴上,捏针的手指立刻感受到一股神奇的牵引力,似乎正带着那根针慢慢移到了她手上的“劳宫穴”。 果然猜得不错,桃花针还有根据心意自动找穴的功能。 爷爷,您一定是神仙......苏洛泱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偷偷瞟了一眼周围,大家都在看杜芊芊,没人注意到她。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洛泱脸上恢复了平静:我这算是无证行医,轻易不能动手,不能丢了爷爷的脸,更不能丢了别人的命。 银针碰到她食指,像变魔术一样自动伸长,照原样卷成了桃花戒指,套在她食指上。 神奇的桃花针,给了她这个业余小兽医,救死扶伤的勇气,正好听见杜芊芊兄妹威胁裴刺史,她才果断站了出来。 洛泱将针在自己手背上碰了一下,那根长针再次缩小成了毫针,她捏着针,转身看着杜芊芊: “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扎针,你要是不配合乱动,扎错了穴位,我可不负责。” 杜芊芊惊恐的看着她,张嘴大叫:“阿兄救我……” 旁边的一个婢女牢牢记住洛泱的话:张嘴就喂她盐水。趁杜芊芊一说话,婢女赶紧把淡盐水往她嘴里倒,盐水在她嘴里“咕噜咕噜”两下,她再没喊出第二句话来。 洛泱定了定神,左手中指紧按中脘穴,心里想着“中脘穴”右手持针向上刺,两手配合着呼吸,交互推按提插。 桃花针配合得非常顺利。 终于,杜芊芊再次出现反胃作呕的动作,洛泱迅速拔针,心念“幽门穴”,迅速点刺了两下,恶心、惊恐、反胃,芊芊再也控制不住,“哇哇”的吐了出来。 洛泱跟爷爷下乡行医时,经常见到乡下人喜欢自己采野菜、野菌菇回来做菜吃,食物中毒时有发生。这个针灸催吐手法,适合那些已经昏迷、无法配合刺激喉咙催吐的人。 洛泱敢做,既是因为有桃花针,也是因为亲眼见爷爷做过。 看她这次吐得彻底,洛泱终于松了口气,暗笑道:谁叫你以前老是欺负我,现在还想牺牲我的名节给你打掩护,不好意思,用你做了桃花针的小白鼠。 低头看看已经变回桃花戒指的银针,它的花瓣骄傲挺立着,似乎对自己首次亮相非常满意,像个昂着头,等着老师发小红花的幼儿园小朋友。 这小东西,还真有灵性。 “趁现在没人看到,你自己喝水再吐几回,否则……我不能保证会不会将你吃的毒饵只有十几粒,根本毒不死人的事实说出去。” 洛泱话没说完,杜芊芊接过婢女手上的盐水,仰头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喝水,抠喉咙催吐,反复两次,她吐出来的水已经是清水,说明胃里已经基本吐干净了。洛泱说的没错,毒谷子只有之前吐出来那十几粒。 婢女拿来布巾替杜芊芊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洛泱开了门。 “杜娘子怎样?” 裴煊就等在门口。他再次觉得洛泱简直换了一个人,身形还是那样娇小,气场却比原来大了许多。 “杜娘子已经没事了。史二郎,牛乳蛋清端进去给她喝吧。” 她看着后面的史二郎交代道,再看向裴煊:“杜娘子说的那些混话,我一句也记不得,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府衙我就不去了,裴刺史,还请您多费心。” 她已改变主意,不再提出跟到府衙听她们录口供: 两个看风景的女子在船尾,自己落水在船头,基本排除怀疑。剩下两个上厕所的,要不是同时说谎,就是计划周密,光是录口供根本辨不出真假,没有证据,又不会轻易上刑,那她还跟过去做什么? 四郎、五郎已经在周灿那里说明自己的情况,可以回去了。裴煊朝他们点点头,只在看洛泱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他拱手低声道: “今日多谢你了,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其实我......” “是我给您添麻烦了,您别往心里去。”洛泱低头一笑,跟在两位兄长后面走了。 是哪里不对?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裴煊不知为什么,心里充满了惆怅。 兄妹三人正要上马车,五郎才发现少了人: “咦,杏花怎么没回来?” 第五章 四郎的鬼主意 东都洛阳城,被洛水分割成南北两块,皇城占了整个西北角,皇城的东边,大小二十九坊,拥拥挤挤住的都是平民,整个洛水之南,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和繁华的南市、西市。 说起东都的天潢贵胄、达官贵人,早已大大不如长安气派,东都更是成了遭贬斥、明升暗降官员的所在。 可陪都也是京都,谁又肯放下已经端了上百年的架子? 苏府所在的尚善坊,与皇宫隔河相望,毗邻洛阳最繁华街道天街,这里离他们刚才下船的西码头不算远。 想当年,女皇还在东都临朝的时候,尚善坊可是皇族最喜欢的风水宝地。 回府的马车上,见五郎问自己的婢女杏花,洛泱道: “所有的婢女、仆人们还要去一趟衙门,杏花也跟过去了。” “她是咱们家的人,怎么不跟裴大郎说一声,好把她先带回来?” 洛泱正双手捧着自己脸颊,手肘支在大腿上,享受着古代没有减震的马车,她歪头调皮笑道:“让她到衙门里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回来再告诉咱们,干嘛要搞特权?” “特权?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帮我,我帮你,这也叫特权?” 五郎有些不明白小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撩开门帘指着外面的马路说: “天街的路中间,以前只有皇族能走,现在五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马车能走,这算不算特权?” “当然算!五兄,你好好跟我说说,咱家在东都还有哪些特权?” 两兄妹一路说笑着,只有四郎坐在马车里一脸不高兴,洛泱以为他在担心自己,安慰他道: “四兄不用担心,我没事,凶手早晚会查到的。” 苏元植双臂抱在胸前,后脑勺轻靠在车棚上,任车棚一颠一颠的撞着头,他叹了口气,生无可恋的说: “你们当然没事,我的事就大了。” 说完这句他也没解释,闭着眼睛假寐起来。 洛泱觉得无聊,掀起窗帘一角,好奇的看着天街两旁的商铺,和往来的人们。 街道两旁有两排高大的槐树,此时全都顶着绿蓬蓬的树冠,春日阳光里,枝叶恣意生长,撩拨得人心中有种想仰天长啸的快活。 如今的三月,气温比现代低一些,天也更蓝,空气中有种......洛泱耸了耸鼻子,由衷的赞叹道: “好香的芝麻饼!” 五郎苏元桥探过头来,挤在窗口往外望,他哈哈笑道:“这不是我常常替你买饼的那家吗?失魂症还真有趣,把你变成了个没见识的傻丫头!” 说着,他敲敲车厢,叫赶车的小厮停下来,躬身跳出车厢,朝饼铺子走去。 “掌柜的,给我来三张胡饼,有一张放多多的芝麻。” 五兄的声音远远传来,洛泱将下巴撑在窗框上,看着他瘦高的身材,高挺鼻梁撑起的完美侧脸......不禁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她隔着袖子,摸了摸袖袋里的那块玉珮: 可惜当时闭上了眼睛,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这该怎么还给他? “想什么呢!快别撑着下巴,马车一动该磕着了。”元桥拿着胡饼上来,递给他俩一人一块。 元植推开他的饼,皱着眉说:“我吃不下。要真对我好,一会你们就跟爹娘说,今天是小妹非要拉着我去赴宴的。” “干嘛要撒谎,明明是史二郎邀请了你,你带我们去的。” 元桥咬了口饼,洛泱将四兄不要的那块芝麻饼,也抢到手里。 元植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嘟囔囔道: “你忘了,大兄说两次,让我们少接近史家。小妹,反正我是听他说,你们书院的几个小娘子都去,我才勉强答应的,这回你可要帮四兄,不能见死不救。” “为什么不让接近史家?” 洛泱穿越千年而来,这会真饿了,胡饼真好吃,尤其是芝麻多多那一块。 元植奇怪的看着她,想想又释然了:“你这失魂症还真是,该记得的都忘了,不该你会的,你倒是神神叨叨的会了。等到了家,不会连爹娘都认不得了吧?” “我现在就认识你俩。”洛泱嚼着饼,可怜巴巴的说。 “那我告诉你,史家呢,是东都最大的盐商,他家几代都是官商,贼有钱,经常会资助别人买官,阿爹看不惯他家做为,不想让我们跟他家有什么联系。” 元植坐直来,胳膊撑在大腿上,脸凑到洛泱面前认真说:“那你就是答应了?说是你要跟女学同窗一起去,我和老五才陪你去的。嗯?” “那我是不是要挨骂了?”洛泱将嘴边的芝麻舔到嘴里,眨巴眨巴眼睛问。 “全家只有你不会挨骂,我跟你说,你就算把苏府拆了都不会有人骂你。”元植夸张的拍拍她脑袋,满意的笑了。 元桥想说什么,被元植瞪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马车没走气派的正门也没停下来,而是从侧门直接进了前院。洛泱一下车就看懵了: 我家好大!怕是个王府吧? 廊下站着一排人,几个婢女、嬷嬷已经等在马车旁边,前呼后拥的将她迎进去。一个长相端庄的姑姑笑道: “看到小娘子自己走着下车,婢子就放心了。刚才有人来传,小娘子落水了,可把老夫人、夫人吓得不轻,将军也从军营赶回来了,都在正堂里等着您呢。” 古代大家庭的大阵仗? 洛泱心怦怦直跳,回头看了五兄一眼,元桥会意,加快脚步走到洛泱身边,问刚才说话那位姑姑: “丁香,我爹回来了?大郎他们也回来了吗?” “嗯,大郎君、二郎君、三郎君都回来了。” 元桥朝洛泱吐吐舌头,快她半步,抬腿跨进正堂,扬声道:“祖母、阿爹阿娘,我们回来了!” 洛泱抬头看去,一位中年美妇急急朝自己走来,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后才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摸着她的脸颊问: “我的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是......认不得人了?” 洛泱在现代,从记事起就很少见自己父母,小时只知他们常年在野外工作。 家里摆着不少奖牌奖状,都是他们有了新的考古发现,国家给的奖励。 此刻见到这位和善的阿娘,她的怀抱是那样叫人安心,眼神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洛泱的泪不争气的涌出来,她宁愿为这甘之如饴的亲情撒谎: “阿娘,我就是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自己爹娘!” 朦胧泪眼中,她看见阿爹紧张到挺直的脊背,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母亲牵着她走到祖母身边,祖母拉过她的手,喃喃笑道: “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才多大点人?心里也没几件值得记着的事。人还好好的,就是河神显灵,苏家祖宗保佑......” 突然,隔着茶几坐着的阿爹一拍几子,厉声斥道: “逆子!跪下!” 第六章 请家法 见阿爹叫“逆子跪下”,洛泱吓了一跳,正想过去排着四兄、五兄,却被阿娘抓住手臂,笑着对她摇摇头。 阿爹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声音也像在军营里训话那样硬邦邦: “四郎,你带着小妹出去,却不能看顾好她,让她落水受伤,你这个兄长是怎么当的?” 四郎低着头,小声嘟囔道:“五郎也是兄长,怎么不说他。” “反了你!你比五郎大,责任不比他大吗?连这都敢顶嘴,可见你平日里的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知远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就憋着一肚子气: 史家在西京走的是王守澄的路子,而他苏知远是珍王一派,忠于圣上、倡导立君主应奉行礼法。 如今,他正在参与劝谏圣上早立太子,群臣要用拥立太子,来抵抗内臣对圣上和朝政的把控。 他这个东都畿都防御使,目前是拥立太子的大臣中,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今天却有人来告诉他,自己的三个孩子参加了史家的酒宴,这不是在拆他的台吗? 更重要的是,给人留下话柄,将来徒惹圣上猜忌。 苏家六个孩子,长子苏元桢比洛泱大十岁,他已是洛阳军副将,次子、三子都是军中参将。四子、五子未满十八,只做了个校尉随军操练而已。 至于小女儿,要到今年秋天才及笄。她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平时虽然任性,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多疼她两年,再舍不得也总要出嫁的。 就为这宝贵的三两年,若是必要,就算要他割肉喂女,苏知远也会想都不想便答应。 幺儿、满女是爹娘的心头肉,跟他们分在这一年龄档的四郎,自然就成了弟妹们的替罪羊。 四郎小时只觉得委屈,现在渐渐大了,反抗的心也越来越重。 苏知远气得指着他问:“我问你,跟你讲过几回,不要靠近史家、不要靠近史家,若你的耳朵听不进话,不如现在就割了喂狗!” 洛泱听到这里,想起他们约好的话,赶紧站上前小声解释道: “阿爹,今天不怪四兄,是我想和女学的同窗一起去船上玩,才让他们陪我......” “站一边去,小孩子家家,你不懂其中利害。阿爹教训你阿兄,你心里头记下,什么事不能做就行了。”对洛泱说话,阿爹口气和缓了许多,他顿了顿,转头对元桢道: “大郎,去请家法,今天不好好打他一顿,这事没法过去!” 元桢急忙跪下道:“爹,四郎还小不懂事,儿子以后会慢慢教他。今天小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凶手都没找到,他们几个想必也是心力憔悴,您别吓着小妹。” “我就是为了小妹才要打他。四郎不但做错,还要推卸责任,甚至教小妹撒谎!小妹落水得了失魂症,连推她下河的人都记不得,怎会单单记得为谁去参加酒宴?” 洛泱傻眼了,他们商量的时候,的确忘了这个问题。 阿爹……真厉害。 没保护好妹妹、与史家亲近、教妹妹撒谎,三条罪状,让四郎鬼哭狼嚎了半天,屁股都开了花。 五郎也没逃过,晚上不许他睡觉,罚抄一万七千字的《地藏经》,天亮要送庙里奉佛。 就在四郎趴在条凳上,准备家法伺候的时候,阿娘叫三个儿子将洛泱送回屋去。 大郎到府门外接了太医,领着太医、府医二人,去了洛泱的长川阁。 虽说爹娘轻描淡写的提到失魂症,其实心里着急得很,阿娘还特意让人拿名贴,去请了东都专门给老亲王看病的杏林圣手江太医。 “多亏我妹妹平时体质好,听说今日在水里泡的时间不短,救上来还会哭会闹,就是没了记忆。” 苏元桢向江太医介绍到。 江太医换手把了两次脉,没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府医也上手把了脉。 张府医收手道:“从脉象上看,不大不小、不浮不沉、柔和有力,节律整齐,小娘子确实是身体无恙。” “嗯,老夫也同意。至于想不起事情,只能说是落水受了刺激,三魂七魄未能及时归位,时常用旧物旧事提点,说不定哪天突然就会想起来了。” 江太医他们的看法,和今天那个郎中说的一致,看来,失魂症这事急也急不来。 大郎送太医他们出去后,三郎元枫笑道:“早知你会什么都忘记,上次借你的《梦奠帖》就不该那么早还给你。” “休想!明天我就去你们屋里翻翻,看有什么好看的、好玩的,统统都归我。” 洛泱正稀罕自己这刚得的这几个哥哥,笑嘻嘻的开着玩笑。刚进门的元桢哭笑不得: “可那帖子明明是小妹从我这里抢去的,三郎你不要趁她不记事,误导她。” “是吗?我不记得了。小妹说好东西都是她的,难道你还要和她抢?” 元枫进军营的时间短,一副儒将的样子,他有好几年时间不在东都,回来见到小妹都长大了,尤其疼她。 洛泱咯咯笑着,兄长们并不知道她这笑声中的含义: 真是养眼啊,五位人高腿长、俊逸潇洒的兄长,若是在现代,还不被那些花痴们羡慕傻了? 二兄苏元极正色道:“今天裴煊不是上船了吗?他问出点什么名堂没有?” 说到正事,三位兄长围着洛泱坐下来。 洛泱摇摇头,把今天的事前后说了一遍:“我们走的时候还没什么进展,这会都快黄昏了,杏花还没回来,不知府衙那边问话如何?” “已经叫阿善去接了。你们没回来的时候我们商量,怕是史家搞的鬼,可做了各种假设,又感觉说不通。你只是个不管事的小娘子,他们现在是要拉拢我们,陷害你,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耿直二兄挠了挠头。 苏家,现在就是洛泱在这个世界的全部依靠,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家里,苏家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 更何况,经过短短接触,她已经爱上了这个生机勃勃的家庭。 洛泱当即说道:“阿兄,刚才在船上,有件事我没敢说。其实,我记忆里还留有最后一点印象,推我下河的,是个穿绿衫白裙的女子。就是我们在船上穿的舞蹈服,跳舞的女子,包括我在内一共六人。” 这还真是出乎他们意料。 洛泱将自己的推测细细讲了,最后道: “我觉得徐柔嘉、李兰枝二人最可疑,因为更衣的时间可长可短,徐柔嘉在外面等待的时候,正是我被推下河的时间。 只是没有证人,我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动机。阿兄,她们都是什么身份?” 第七章 失忆的幸运 洛泱的长川阁里,三位兄长正坐在她身边,听到她问徐柔嘉、李兰枝家族背景,大郎元桢道: “徐柔嘉经常来咱们府里找你玩,女学里应该是你俩最要好。她爹徐迪,在东都成立卢龙进奏院的时候,就从幽州举家搬迁过来,现在他也升到了进奏官一职。” 三郎元枫见她似懂非懂,便补充道: “大唐各地的节度府、观察府,甚至是经略府,都会在两京设立进奏院,负责京城与地方之间的上传下达,为朝廷收集各地的消息,当然也是藩镇打探朝廷动向的耳目。” 洛泱觉得藩镇进奏院,有点像是各省的驻京办。 再听下去,让她有些惊喜的是,藩镇进奏院还行使着一个现代银行的职能,那就是“飞钱”业务。 比如,你要从京城带五十万缗钱去幽州买房,你可以将这五十万缗钱交给卢龙进奏院,它就会开一张盖了章的钱票证明给你,你带着这张钱票证明,可以去到幽州府衙领出这笔钱。 三郎解释这些女子不感兴趣、听了就头疼的东西,还以为洛泱会无法理解,却不知她心中早已打起了小九九: 都说我国古代金融自宋代方始,其实不然嘛。这不就是现代指定汇入行的银行汇票? 有进奏院“飞钱”做参照,又有唐朝放高利贷的基础,以后不知能不能合法开钱庄? 思绪回到徐柔嘉身上,想起她今天好像一直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哪怕是“揭露”杜芊芊,也是温和友善的。 她真是我的手帕交? “阿兄,你们的意思是,徐柔嘉家里跟我们没有利益冲突,所以没有杀我的动机?” 二兄元极点头道:“不错,我们跟卢龙相隔甚远,河朔三镇与朝廷貌合神离,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地盘和实际利益,与我们东都实在算不得有利益冲突。另一个小娘子就不一定了。” “李兰枝?今天看她挺生气的,好像还在为我打抱不平。” “她与今天你们提到的一个人有关。”元桢接过婢女端来的姜茶递给妹妹,微笑着夸她: “今天你还真是勇猛,听到阿爹被人欺负,你就要出手打人,这点和老二挺像。” “像我不好?武功再像我,就没人敢欺负了!” 二郎元极其实也是夹心饼,只不过他神经大条,啥都不计较,就喜欢舞刀弄枪,自然没有四郎的烦恼。 “李兰枝便是,即将到任东都留守李逢吉的亲孙女。今晚杜芊芊不知会不会被她爹臭骂一顿,捅了这么个得罪人的篓子。”元枫道。 “真的吗?难怪难怪……她最后愤愤不平的提了杜芊芊那句话,我以为是为我,原来是为他们李家!” 洛泱这才搞清楚,今天在船上为什么大家都那副表情,杜芊芊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服毒跳河,不仅是因为裴煊,更是想用自己的冲动行为来弥补嘴上闯的祸,让大家不要针对她爹,更不能记在她姑母头上。 而李兰枝更是聪明,她这么一说,她祖君到东都后,阿爹非但不好过于反对他,最好还要迎合、支持他,否则就会坐实别人口中的“仇人”关系。 我滴个乖乖,这里的小娘子个个都蛮有心眼,还以为自己来到这里,随便就能降维打击,哪知一个不小心就掉她们挖的坑,还不能太低估了她们。 她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并没有喝,而是让水蒸汽扑在脸上补水,这里的茶里面放有香料,味道怪怪的。 “也难保与她们都无关,是船上有人故意穿了绿衫白裙去害你,只为掩盖身份,所以也不能只看这两个小娘子。”元桢站起来,拍拍她的脑袋道: “快快想起来吧,什么都不知道,太容易被人骗了,大兄只好把你拴在腰带上,带军营里保护起来。” “那不行,她要是去军营,我退出,让老三跟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去。哈哈哈……”元极性格就是个典型的武将,可他有比武将多了些细致。他也跟着站起来道: “小妹早点休息吧,不管怎样,他们和你都没有直接利害关系,我猜,就是想用你遇害这件事来警告苏府,后面的事交给阿爹和我们来做,你就好好喝鸡汤补身子吧。” 洛泱“噗呲”笑了:“我又不是坐月子,喝什么鸡汤?” “是有鸡汤啊,我之前听阿娘交代桃花给你炖鸡汤去了。”元极想起什么突然又笑了: “你喝不完的鸡汤,剩点留给老四,他挨这顿打,起码要趴好几天下不来床。” 三个兄长站起来往外走,洛泱追上去问:“刚才你们怎么不拦着?就这么让四兄挨打,喝鸡汤也补不回来啊。” “他自己做错了事,为啥要拦着?除了你和老五,我们哪个没被爹打过?大兄,你的神龙跌打膏还有没有剩?还有剩就挤一点送给他。哈哈哈哈......” 想起老四挨打,元极笑得停不下来。 “小妹,别送了,你好好休息,我们过去看看被罚的那俩小子。” “老五那也算罚?我要是老四也生气,应该一起打。”二郎元极幸灾乐祸道。 “你一晚上抄一万七千个字给我看看。” “别,那我宁愿挨打,哈哈哈哈……” 洛泱站在长川阁的牌匾下,看着那三个说笑着远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小院月亮门的外面,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仰头望去,像有几千几万把嫩嫩绿绿的小扇子,正满心欢喜的扇着风。 “小娘子,怎么在风里站着?” 丁香带着个小婢女走来,两人提着食盒,是来给洛泱送晚食的。顺着她的目光,丁香也抬头看了看那银杏树,笑道: “想起什么了吗?小时候,你和四郎君、五郎君爬到这棵树上摘白果,结果五郎君没抓稳掉下来,四郎君被罚跪两个时辰。那时太阳落山就已经沁凉了,你拿了件披风要去给四郎君披上,结果自己裹着披风在他旁边睡着了。” “哦......现在枝丫那么高,想爬也爬不上去了。” 洛泱叹道。 “哪能不高?将军为了不让你爬树,让人把低处的枝桠砍掉,这又过了好些年,树都长高了。” 失忆真好,大家帮你回忆起来的,全是沉淀在岁月中的美好。 不用记两个人的过往,未尝不是我的幸运。 第八章 有刺客 看婢女们布菜的时候,洛泱还在想,这会辣椒、番茄、胡萝卜、玉米、土豆、白皮猪还都没有呢,连炒菜的铁锅都没有,这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等到饭菜摆好,她才惊叹,原来光是蒸、煮、炖、炙、烤,也能做出那么多花样。 因为将军和几位郎君经常在军营吃饭,就算回来也总对不上饭点,老夫人口味清淡,所以苏府里平时大都各自吃饭,每房的饭菜都是分成了小份的,看上去精致、品种多,不用来回热,还不浪费。 吃货是个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时空的物种。苏洛泱就是这样的物种。 她正美美享受着专门为自己炖的鸡汤,杏花终于回来了。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府衙盘问有结果吗?” 杏花摇摇头:“我是最后走的,所以迟了。裴刺史让我在屏风后面听,他说......您没去,让我都记住了,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裴表兄还真是有心。 洛泱也是回来才听阿兄们说,她和杜芊芊都是裴煊的表妹,只不过两边远近有些不同。 芊芊的姑母是个太妃,生了当今圣上的异母弟弟七郎李溶。 洛泱记得,文宗是老二,后面成年的弟弟还有三位,继位的并不是太子,而是他的五弟李炎。 那阿爹支持文宗的儿子,形势岂不是很不利? 圣上李昂自己就是兄终弟及,他的儿子才六岁,后面三个成年的弟弟,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杜芊芊条件优越,难怪随便自己挑男人。 不过,洛泱现在对裴煊没什么兴趣,她只想早日找到凶手,为原主报仇,再想办法找到回现代的方法。 “听了那么久,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没抱太大希望。 “大家都有人证,只问一遍,签字画押就过了,连船上的船工、仆从,也没什么可疑的。只是,有船工说……” “说什么?” 杏花低下头,咬着嘴唇道:“他们说,看见您一个人转了个弯往船头走,所以怀疑是您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如果没有那抹绿衫白裙的记忆,洛泱也许会接受这样的假设,但现在绝不可能。 她面色如常,点头问道:“那裴刺史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只叫人把这些话都记下来……小娘子,以前的事......您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会不会真是自己掉下去的?” 杏花小心翼翼的问,可洛泱看过去的时候,她眼光却不自觉的有些闪躲。这目光,像是……项目方提供了假数据?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我现在真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这里有丁香照看,你快回去吃饭,累了一天早点睡觉。” “丁香?小娘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杏花满脸惊慌,一双手都不知放哪好。 丁香是夫人房里的大丫头,以前小娘子怕被管着,又怕她老往夫人跟前告状,怎么说都不愿意要这些大她十岁的姑姑,怎么自己就晚回来一会,地位都变了? 丁香笑着解释道: “太医说,小娘子需要多提点旧事,有利于恢复记忆。我是看着小娘子长大的,夫人把我调到长川阁来服侍小娘子。你还照做你原来的事,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对你没影响。” “哦,是这样,杏花明白了。”她行了礼正要退出去,又犹豫着问: “小娘子这失魂症能医得好的吧?” “医不医得好,她还不是我们家的小娘子?快去吃饭吧,给你留着饭菜呢。” 丁香顺手把小娘子用完的碗碟收拾了,让她一并带出去。 看她走远了,洛泱才问:“丁香,杏花平时都是这么慌慌张张的吗?” “您也看出来了?我刚才还在想,是不是今天折腾了一天,吓着了,小丫头眼神都有点飘。” 洛泱点头笑道:“也许是这个原因,安魂汤也给她一碗。这几天让她歇着,有出门的活都别叫她干。” “是。您也该早些休息,府里戌末亥初熄灯,不过,刚才夫人特意交代了,您廊下的灯不熄,说到处黑灯瞎火您会害怕。” 丁香替她整理好床铺,又为她脱下外衣,临走前指指书案上的书道: “这几本书是夫人特意让我找来的,她说,这都是小娘子开蒙时用的书,上面还有您画的标记,您看看对恢复记忆有没有帮助。夫人说,要是实在想不起来,您也别勉强。” “知道了。麻烦你再跑一趟,去告诉我娘,我这边什么都安顿好了,安魂汤也喝了,让她放心。” “不麻烦,应该的。荷花就在外边值夜,隔一道帘子,有事您叫她,能听见。” 看到丁香也退出去,内室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洛泱才深深叹了口气。 她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三字经》,左下方画着个小人,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或者,是一把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画的。 翻开来细看,大概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背过三字经,内容也还记得,里边的繁体字竟然看得蛮顺眼。 之前还担心不识字,想不到阿娘这个举动帮了她大忙。 从她在现代学过、背过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开始看,脑子简直就像开了挂,自带古今繁简对照表。 洛泱正凑在油灯下饶有兴趣的看着《三字经》,听到外面荷花小声对人说: “小哑巴,这两盏灯笼不用熄,以后长川阁的廊灯都不用熄,知道了吗?” 她大概是连说带比划,说得很慢,那个哑巴也“啊啊”的小声回应着她。 “你问小娘子?她没事了,在里边看书,在看书,懂吗?这点心给你,出了院子再吃。” 哑巴还是“啊啊”的,不过能听出他挺高兴。 再听,荷花已经关上了门,外面也没了声响。 苏家的主人和气,仆婢性子也好,那个杏花……应该是自己太想找到凶手,多心了。 现在看来,苏洛泱是爹疼娘爱,还有五位兄长护着。 阿娘出生李氏王族,阿爹的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开国大将苏定方,如今他自己是东都兵部尚书,兼都防御使大将军。 没有貌美心狠异母妹妹,也没有始乱终弃渣男未婚夫。 完美! 母胎单身二十七年的苏洛泱,渐渐接受了她这个新身份。 突然,“啪”的一声,她内室的窗,连窗带框,“哗啦”的飞到内室地上,摔成碎片。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破了的窗洞跳了进来。 洛泱吓了一跳,她第一反应就是吹灭面前的油灯,抓起带热油的油灯朝那蒙面人掷去,跟手又推倒了面前的细脚书案。 听声音,油灯是扔到那人身上了,不过应该没什么杀伤力,逃出去才是唯一出路。她大叫: “荷花!有刺客!” 荷花也机灵,拉开门大喊:“救命啊!有刺客!有刺客!” 苏府已过了熄灯时间,四周静悄悄的,外边只有少量的灯笼还亮着。荷花的尖叫声划破了宁静夜空,很快有了动静。 她转身回来找洛泱,洛泱已经摸黑走到隔帘,主仆两人撞在一起,洛泱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外推: “快跑!” 一帘之隔的外堂有朦胧的光线,那是廊下的灯光,正透过开着的门窗照进来。 荷花迈步往外跑,胳膊却被拉住了,回头一看,把她吓得魂都飞了: 小娘子的脖子被套了绳索,正在把她往后拉。 她们掀帘子时透出微光,那蒙面人也因此确定了她位置,人未到,带套索的绳子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套在她脖子上。 拽过来补一刀,勒不死也捅死了。 “小娘子!” 站在小娘子前面荷花,赶过来的丁香、杏花、外间的仆婢,惊恐的看着就要被拖进去的洛泱,齐声惊叫。 第九章 起誓 伴着尖叫声,一个影子干净利落的跳进了窗洞,他手上的火折子无声的亮起一束火苗,瞬间又熄灭。 就在这短短瞬间,火光照亮了他黑亮的眼眸,也看清了蒙面人所在。 蒙面人心惊,更是狠命将绳子使劲往怀里拽:偷袭将军府只会有一次机会,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进来了。 “咻咻咻咻咻!” 他这唯一的机会,永远消失在五支手指头那么长的箭簇里。 洛泱被套住脖子,虽然很快用手抓住绳子,可还是被勒得几乎断气。 就在她听见五兄高喊着她名字冲过来的时候,脖子上的绳子劲一松,她仰面摔倒在地。 随着拿火把的仆人进来,屋里大亮,婢女们也将屋里的油灯点亮,他们看到了倒地的刺客。 五郎将洛泱扶起,三郎他们也冲了进来:“小妹!” “我......没事......” 洛泱艰难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位布衣少年,他正弯腰从那蒙面人身上捡起什么东西。 少年抬起头,对着走过去的二郎“啊啊”两声,又把捡起来的东西给他看,然后笑嘻嘻的塞进了自己腰包里。 “阿木,这次多亏你跑得快,二郎给你记大功,下次带你到军营里玩。” 二郎亲切的拍拍他的肩,低头去拉那人的蒙面巾,又浑身上下摸了一遍,除了他手上的匕首、绳索,靴筒里还藏着把短刀,身上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大郎也走过去,同样拍拍阿木的肩,对他竖了个大拇指:“阿木,你住前院,怎么跑得比我们还快?” 阿木急忙指指廊上的灯笼,做了个“盖”的动作,又用手比划“看”,大家都明白了: 他刚把该熄灭的灯笼都熄了,这是回头在检查有没有遗漏的,正好离长川阁不远,看见这边有火把在跑。 “我们都估计错了,一天之内两次对小妹下毒手,一定不是小事情。”大郎看看坐在榻上发呆的洛泱,眉头紧锁: “我们太大意了,差点害了小妹。” “泱儿......” 是阿爹、阿娘赶过来了,阿娘看见被抬出去的那个蒙面人,差点吓晕过去。赶紧坐到榻上,将女儿搂在怀里。 “岂有此理!堂堂将军府,连个行刺的人闯入都没发现,还让他进了泱儿的闺房,是不是当我苏知远已经埋了!” “爹,这是我的错,这些年太平惯了,府里疏于防范。东面隔壁就是陈留公主府,以往两府在这个方向都没怎么防范,应该是被人钻了空子。” 两府隔墙的尽头,是这排府邸的后巷,那里有个倒夜香的小门,没人从那里进出。大郎忧心忡忡道: “刺客应该和推小妹下河的人是一路,会不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恰好被小妹知道了?可惜小妹什么忘了......” 苏知远坐下来,心疼的看看女儿脖子上的勒痕,两眼冒火,又怕吓到女儿,只压低声音道: “我们睡不成,也叫隔壁的别睡了,过去把裴煊那小子叫过来,我要问问他,倒底是怎么查案的?” 三郎元枫忙应了这差事,一路小跑往陈留公主府去。 他想走快一些,干脆不走门,转身跑到两府隔墙边的一棵老桃树旁。 这桃树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前两年就开始不开花结果,还偶有枯枝。就因为它的树冠一边院子一半,被几个少年当梯子使,也没舍得叫人砍去。 只见苏元枫两步就蹬着桃树枝,跳过了墙。 “阿娘,今天在船上真是有人要杀我,不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洛泱从阿娘怀里抬起头,小声说到: “都怪我没用,连凶手长什么样都给忘了。” 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五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站起来转身就走,大郎喝住他:“站住,你要去哪里?” 五郎头也不回的说:“回去拿经书,今晚我就坐在这里抄经,看谁还敢来!” “大郎,给府里加派人手,巡逻的增加两班,在抓住凶手之前,府里护卫按最高的数额配。还有,从我身边调两个暗卫过来,保护你妹妹。”苏知远镇定下来,逐一安排,他看向他们兄妹几个道: “我们苏氏一门,自玄宗朝战乱,男儿几乎在战场上消亡殆尽,沉寂几代,到为父这一辈才开始重新振作,苏家虽不复祖先当年英名,却也不能任人践踏。 泱儿,苏家还有铮铮男儿,无论什么危险,都不该由你来担,今天让你受苦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府里,不能踏出府门半步,你可做得到?” “哦。” 外面那么危险,拿棍子赶我,我也不出去。 二郎拿着那把短刀看了半天,最后将刀递给大郎道:“这不是军队里的东西,天亮我去查查,哪家铺子里打出来的。可若不是军队,还有谁与我们有仇?” 大家都沉默了。 若说没有仇家,阿爹是皇党,那宦党就是仇人;阿爹是主战派,那主和派便是仇人。 若说有仇家,阿爹支持立六岁皇子李永为皇太子,那么蠢蠢欲动的安王、想一手遮天的宦官王守澄,都可能是仇人。 身在皇权漩涡中心的两京,什么时候、什么事件,跟谁结下点仇,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洛泱靠在阿娘怀里,表面委屈巴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找凶手,还是得从船上想。 我只是个小姑娘,就算是李逢吉要给阿爹一个下马威,作为朝堂老狐狸,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拿个孩子下手。这分明是打不着七寸,还容易被蛇咬的打法。 那就可能是大兄分析的那样,原主苏洛泱听到、或看到什么不能让苏家知道的事。 今晚的追杀,不过是怕苏洛泱什么时候就记起来,想先下手为强而已。 “我觉得,无论从他的武器还是功夫来看,都算不上一个专业杀手,否则不会让小妹躲过去,还被阿木的袖镖给杀了。”二郎继续他的分析。 “躲都不会躲,那还是我苏知远的女儿?”阿爹理直气壮的说: “你也别小看玄铁弄出来的袖镖,他没受伤之前,两个你都不是他对手,这十几年来,玄铁窝在府里就做了这一件东西,你说杀伤力能不大?” 玄铁是谁?阿兄们对小哑巴似乎都很亲热,他又是谁? 洛泱正想得出神,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元枫领着裴煊进来了。 裴煊这会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装饰的竹青圆领长袍,头发结成髻子,只用一根青玉簪别着,就像是借住在庙里,读书赶考的书生。 裴煊进门便恭敬行礼到: “煊儿见过姨母、姨父,刚才隐约听到这边有动静,没想到竟是泱儿这里进了刺客。泱儿......她没事吧?” “怎么没事?这会还回不过神来!你是洛阳地方官,查了半天案子,却连住隔壁的表妹都保护不了,赶明儿去跟圣上说,你这官也别做了!” 阿娘李明珠将一肚子的火气,都甩到这堂外甥身上。 裴煊满脸惭愧,微微抬头,向姨母怀里依着的洛泱望去,却见她一只眼睛飞快的向他眨了眨,安慰他自己没事。 这是...... 他没有犹豫,再次向两位长辈拱手道: “煊儿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这官,不当也罢。” 第十章 老桃树 苏洛泱终于躺平在自己床上,长川阁再次恢复了宁静。 但她知道,这宁静与之前已然不同,黑夜里隐藏着暗卫,外堂坐着抄经的五兄,荷花也搬着铺盖睡到她榻边。 苏家正给予她最大的保护。 自己以前就是个夜猫子,那是因为期货、黄金都需要看外盘,时差让她不得不在晚上,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 现在好了,没有电,更没有网络,但她可以有更好的睡眠,现代金融民工奢求的睡眠。 翻了个身,她从软枕下摸出那块玉珮,捏在手上慢慢摩挲着,今天的一切,如同过电影般在脑子里闪过。 闭着眼,她开始自我催眠:眼睛晚安、鼻子晚安、嘴晚安、肩晚安……道过晚安的部位依次松弛下来,脚指头还等着她道晚安,可她已经沉沉睡着了。 踩着老桃树枝跳回府的裴煊并没有回房,他和苏元枫两人一起,进了他家离桃树很近的一处小院。 “还没睡?见你屋里亮着灯,干脆过来坐坐。” 裴煊和苏元枫两人都上了坐榻,榻桌旁的白衫少年头都没抬,眼光仍在手中的堪舆图上。 元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堪舆图上,位于东都西南三百里的景室山。 “怎么?想出去走走?北边的邙山近,一日便可来回。” “邙山那个小山丘藏不了人,这里才可以。” 白衫少年那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在“景室山”的位置敲了敲,这才放下舆图,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拿起桌上的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香橼水,不紧不慢的说: “再说,出了公主府就会有人盯着我,你以为我坐着轮椅,还能到哪儿去?” 晒干的香橼要凑近鼻子,才闻得到香味,但泡在水里,那香味很快就会散发出来。 李奏晚上睡眠不好,太医给了他这个喝香橼水的法子,好在岭南的贡品里总会有新鲜香橼,切片晒干,一年四季都能用来泡水喝。 他将水递给元枫,问道:“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将军府。” “不知道,他差点用绳子勒死我小妹,情急之下,府里的人将他打死了。看他装备身手,应该不是军中之人。” 裴煊有些出神,他皱着眉,嘴里喃喃道: “绿衫白裙……凶手着绿衫白裙,那就还是在那几个小娘子当中,又或者有人故意穿了同样的衣裙,想要嫁祸于她们?不对不对,那凶手又如何算计得到,泱儿被救后会失去记忆?” 绿衫白裙? 原来我救的人是她。 “会不会是小妹自己穿着绿衫白裙,所以她潜意识中出现了这个颜色,其实并非如此?裴煊,你也别放过其他可疑之人,尤其是船主人史家,他的嫌疑不小。” “史二郎有那么傻?在自己船上杀人?今天两位小娘子先后落水,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哎!别拿我小妹和你那个为你殉情的表妹比,泱儿没那么多心眼,她是被推下去的。” “什么殉情,说这么难听,我没承诺过她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李奏插不上嘴。 一是因为今日他是见有人落水才下去救人,并未看到推人那一幕,二是因为他前天才刚到洛阳,对这边的人基本不熟。 其实,就算是在西京长安,李奏熟悉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裴煊、苏元枫年少求学时,曾在宫学里做了几年陪读郎,他也不会有机会和他们成为好友。 上辈子自己死于四年后的“甘露之变”,而这两位好友更是死在他之前。 那时他在长安,朝廷收到的奏报,他半个字都不信。 今生让他重回到自己被诬陷造反之际,圣上为消除王守澄的怀疑,按照王守澄的要求,将他贬为巢县公,做为与皇兄的交换条件,他获得了离开长安的自由。 他到东都洛阳,就是为了找到前世他们的死因,他要改变两位表兄,乃至于自己今生的命运。 前世苏家一父五子战死沙场,他记得那时苏氏有五位郎君之外,并未报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姊妹,难道当年元枫的妹妹已经死于今天这次落水? 是我的出现,才让这一切发生改变。 若是如此……也是造化。 看着眼前认真分析凶手动机的两位表兄,李奏心里泛起阵阵涟漪,长安他是再不愿回去了,十六王府那个囚笼,是他前生噩梦。 三两位意趣相投好友,三两杯浓淡皆宜好酒,逍遥一生又何如?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们又绕回原点,一无所获。”元枫最后失望的总结道。 裴煊曲起指关节,在自己额头上敲了敲: “明天我让人扩大搜索范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提供线索。苏二去铁铺打听,他回来你也把结果知会我一声。唉!睡觉睡觉,查不到就辞官回家,跟六郎混。” 李奏一听不禁好笑起来:“怎么突然说出辞官这样的话?姑母那样要强,定不会许你胡闹。” 元枫哈哈大笑,把刚才裴煊在自己父母跟前立誓的事,绘声绘色的告诉了李奏。 “原来你对苏家表妹这样上心?以前倒没听你提起。”李奏斜眼笑道。 “没有的事,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丫头,别毁人清誉。”裴煊忙辩解道: “我是觉得姨母说得对,做为地方官不能保护百姓、为民做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 “杜太妃那个侄女对你痴情,都肯为你服毒自杀,你离我妹妹远点,省得哪天莫名其妙被迫害。” 元枫半开玩笑的说。 杜芊芊没有人证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她今天的“壮举”消失,不过是将矛盾引到和苏洛泱争男人的“情”字之上,香艳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目,她对苏将军和李留守的“仇人”论,反倒被人忽略了。 连李奏都忍不住为她的果决叫好,这种女子要是真狠毒起来,岂是男人可比?不过,这也看得出,她对裴煊的感情不过如此: 可以争,也可以利用。 他忽然想起来,前世正是杜芊芊嫁给了裴煊,虽没听裴煊说过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但他涉足安王与太子之争,应该就是因她而起。 他微微点头应和元枫道: “不错,杜芊芊仍有疑点,你最好把她查清楚。就算不是她害人,这样跋扈的女子,你若真娶回家,那可要家宅不宁了。” “哎?你俩抽什么风?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两个疯子!对了苏三,我刚才过来时,踩的一枝树枝折了,明天记得找人锯掉,免得谁再踩到上面摔下来。” “除了你我,还有谁敢踩那里?过两年树死了,整棵都要锯掉,现在何必增加它的痛苦。” “子非树,安知树之痛?” “子非吾,安知吾不知树之痛?” 李奏笑着摇摇头,这两人从小玩到大,人前都是一副不苟言笑、成熟稳重、堪当重任的样子,背地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辩个不死不休。 他们都还叽叽呱呱的活着,真好。 第十一章 接枝 新生命中的第一道晨曦,照在昨晚临时糊起来的窗户纸上,一个个晃动的阳光印子,随着月桂树枝叶的摆动,在微黄的纸上嘻嘻哈哈的跳舞。 苏洛泱眼睛盯着窗户纸上那几个光斑,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心里暗数着跳动次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没有钟表看时间,她用的是爷爷教的数脉方法:一呼一吸,四至为息。 因为同时数脉搏和呼吸有些困难,洛泱就用了做早操的口令,一次呼吸少于四次则慢,多于四次则快。 快的又分一息之间五次为数脉,六次为促脉,七次为疾脉。这些都是李时珍《濒湖脉学》里记载的,比当下晚了至少七百年。 反复数了几次,洛泱确定自己身体无恙,反应正常,正如假包换的活在唐代文宗朝东都洛阳苏府。 她松开自己的手腕,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不用上班真好!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赶紧翻身到枕头底下摸出个手帕包来,打开一看,桃花戒指、玉珮都在。 她松了口气:这可不能丢,一个是爷爷的宝贝,一个是救命恩人的宝贝,还得想办法还给他呢。 忽然,一点鲜艳却不起眼的红色出现在她眼前。洛泱忙把那桃花戒指凑到眼前仔细看。 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色出现在银白色桃花的一根花蕊上。 昨天有没有这点红?洛泱没有印象。她数了数,桃花花蕊共有九根,只有这一根的顶端是红色的。 难道是因为它使用过一次? 洛泱小心翼翼的将戒指套在指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桃花针在她指上的欢愉。 她暗暗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小娘子,您醒了?”丁香掀开隔帘走了进来。 “丁香?” “对,婢子是丁香,昨儿夫人让我来照顾您。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 “什么都可以问?” “嗯,只要婢子知道的,必会告知小娘子。” “那……你几岁了?” 丁香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问题?她将热毛巾递给洛泱,笑道:“婢子二十有七了。” 唉呀,跟我现代是同龄人啊!太好了,至少不会那么白痴。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那我比你小几岁?” “原来您是想问这个?您比我小十二岁,您今年秋天才满十五呢!” 这下连旁边的荷花、杏花都笑了,杏花笑得尤其开心,就像走在路上踩了狗屎,低头一看,狗屎旁边有锭银子那样。 昨天一直没机会问问自己具体有多大,现在知道还不到十五,洛泱差点没仰天长笑起来: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我们服侍您打扮好,您就到外面走走去,工匠要过来修理窗户呢。” 洛泱一边擦脸一边问:“我不是被阿爹禁足了吗?怎么还能去外面走走?” “咱们府里大着呢!以前这里是座公主府,夫人和将军成亲的时候,珍王殿下找圣上要了这座宅子送给夫人做贺礼。您真要走一圈,可能到午食都赶不回来。” 丁香将她的及腰长发,堆在头上比划了几个发髻位置,开始替她梳头,又道: “五郎君昨晚在外堂抄了一晚的经,早上送到庙里奉神去了,您大难不死,真还要好好感谢菩萨保佑。五郎君说,让您先别吃小食,他回来的时候,在外边给您带。” “他今天不用去军营?” “夫人说,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没了数,让五郎君陪您几天,等过了中旬休沐再去。” “那他该请我吃大餐,小食算什么,我给他争取了好几天假期呢。”洛泱手上拿着一枝步摇在玩。 真有意思,唐朝居然有了这样的工艺。步摇的簪子与珠花之间,用金丝扭成的细弹簧圈相连,这样,只要微微一动,珠花就颤颤的晃个不停。 谁说弹簧是西方人发明的?咱们早有了,只不过,是用来做首饰而已。 丁香给洛泱梳了个半披发的垂挂髻,未成年的小娘子都喜欢梳披发髻,衬得洛泱俏皮可爱。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洛泱呆住了:铜镜照得不是很清晰,可这个洛泱,分明就是自己在现代十来岁时的模样。 这真是太意外了! 难道这是自己的前世? 她摸摸脸,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连手感都那么似曾相识,洛泱脸上不由得自恋的笑了。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变得更自在,昨天脑子里出现的什么“借尸还魂”,什么“夺舍”,统统丢到脑后: 我不是在过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回到过去,让当时遗憾殒命的自己,接着活下去。 对她来说,这个心理建设非常重要,大大缩短了她与这个时代的磨合,朝夕间,她便有了成为“自己”的自信。 “小娘子,我们到丽水亭里去等五郎君吗?”杏花问。 丁香白了她一眼:“还去什么水边?到小书房去好了,我已经让人过去收拾。那是小娘子很小的时候,跟两位小郎君开蒙的地方。 郎君们到了七岁,便到官学里求学去了,那个小书房,就成了小娘子一个人的地方。五郎君回来,就让他到那里去找您。” 洛泱很有兴趣,看看自己曾经的幼儿园,她提起裙子,蹦蹦哒哒的出了门。 沿着两府之间的隔墙走,洛泱很快看见了那棵老桃树。 “这不是桃树吗?正是结桃子的季节,怎么一个也没有?” “以前是结的,就这两年,只长叶子不开花,大概是太老了,总有二十年了吧。” 洛泱爱吃桃,她有点可惜的摸着它斑驳的树干,仰脸往上看,指着一根晃悠悠的断枝说: “谁那么坏啊?把树枝都折断了。” 丁香抿嘴笑道:“还能是谁?现在还爬这棵树的只有三郎君,这是他两边府里窜的近路。等会叫人拿锯子,把断枝锯下来就行了。” “找个梯子来,我上去看看。” 断枝上的叶子还绿油油的,洛泱觉得可以抢救一下。 她就是有这个坏毛病,不管死物活物,看见坏了,都想动手修一修。 “锯树枝哪用您动手?爬上去太危险了……” “我上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看洛泱不容怀疑的眼神,丁香不再劝阻,让跟在后面的小厮去找梯子。 竹梯很快扛来了,洛泱慢慢爬上去检查,只见那桃枝并未完全断开,少量的皮和小部分的枝干还连着,断口新鲜,应该还能长在一起,只是断的地方不太好绑绳子。 “怎么样?能救吗?”丁香随口问问,没想到洛泱点头道: “能救。去找两根结实的棍子,一条布和绳子,还要花椒盐水。” 丁香赶紧交代人去找来这些东西,洛泱另外还让小厮在地上挖了些泥,用水捏成团。 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她再次爬上了梯子。 上面只有她一个人,动起手来还真费劲。她只好用肩顶住那根断枝,空出两只手来就方便多了。 “丁香,把木棍递上来。” “来了来了!” “泥,把泥团递上来。” “阿乐,快送上去。” “不够,再和点泥。” 几个人树上树下,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第十二章 六郎 院墙另一边,李奏正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听到墙后声音嘈杂,侧脸对旁边正伸长脖子看那棵树的阿凛道: “去,看看隔壁在干什么?吵死了。” 阿凛刚要往墙边走,李奏叫住他:“叫你去偷看,你准备直接跳上墙头吗?” “哦。” 阿凛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榆树,正是枝繁叶茂,他过去抱着树干,手脚并用,几下就窜到了树上。很快,他就跳了下来,搓着鼻子笑道: “害!将军府的小娘子正爬在树上,不知是做什么,我看她拿着根绳子在绑树枝。” “莫名其妙。” 李奏看了一眼院门,不耐烦等阿凛来推轮椅,站起来走进了屋里。 “公子,您怎么自己走了?”阿凛跟在他后面推着轮椅进了屋,随手把门关上: “公子,昨天您就不管不顾跳下水救人,今天还自己走路。顾先生不是说过,让您七日之内腿上别用力吗?若是压制的药力乱窜,将来可就管不住了。” “那谁叫你们都不会潜水?” 李奏坐到榻上,用手捏着膝关节。走这两步没事,要命的是昨天。昨天是吃了药的第六日,救人之后,上船换衣服时,他腿就已经不能走了,又是搽药又是喝药,直到今早才恢复。 “您小时候就常到龙池里潜水,我们也没这条件啊。公子,不说别的,求您别任性,忍过这几日,药劲过去,您又是好人一个。” “你才不是好人。” 两日之后,腿可以好,但还得坐轮椅上,不能让皇兄看出端倪。老老实实等到三个月后,再找人医治。哼,陈旧骨折,治好了,也是个能走路的瘸子。 这才是皇兄想要的。 他冷哼一声,又重重叹了口气。 顾先生的药让他的腿短期内失去知觉,无论太医如何检查,两条腿都没有任何反应。 圣上这才放心让他离开自己的眼皮,到东都来居住。 就算是这样,圣上还要暗中派人监视他,不让他在三个月内求医,更别说发现他的腿根本没断,只不过是用药物控制而已。 “阿凛,外面人走了没?你上树去,看她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不明白的事,总是叫人不放心。 苏家小表妹落水得了失魂症,这一点,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去查查她在旁边做了什么手脚,对李奏来说,这很正常。 不是李奏多疑,是不值得相信的人太多。 一月前,他被宦官王守澄诬陷,说他与宰相宋申锡勾结谋反,当他几经周折,拿到能还自己清白的证据,却被皇兄悄悄请进宫。 从十六王府出来的时候,李奏的马突然被惊了一下,四年后在同一个地方被禁军杀死的自己,竟然重生回到了他这具躯体。 来自未来的自己,看看怀里揣着的那份证据,此时只能无奈的跟着内侍进了宫。 重生而来的李奏,知道进宫后皇兄必会声泪俱下说服自己,屈服于王守澄的掌控,自己以巢县公之爵位,继续住在十六王府,战战兢兢的过了四年。 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苟活下去,没料到,在甘露之变时,被气急败坏杀红了眼的仇士良清府,他和数位皇亲,始终没能逃过被宦官杀害的命运。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逃离十六王府,方能不被宰割! 李奏文武双全,深得人心,早被皇兄忌惮,原来的自己,却被皇兄在人前的不吝赞赏所蒙蔽,浑然不知危险已然降临。 杀他是仇士良,默许的,却是自己的亲兄弟。 进宫的路上,一个计划迅速形成,哪怕有些冒险,李奏觉得那也比坐以待毙更好。 在大明宫麟德殿里,李奏见到了皇兄李昂,就连开场白,也同以前一模一样,皇兄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六郎,委屈你了。可现在朕还没有将禁军之权控制在手,朕已经在部署自己的人,目前不宜打草惊蛇,朕知道你是被诬陷的,可也只能按王守澄说的去做,将你和宋相公贬黜,这样他才能放松警惕,让朕的人寻得对付他的机会……” 这次李奏没有像以前那样跪地痛哭,他知道皇兄说的都是真话,他此刻无力改变用牺牲自己,委屈求全的结局。 可这一回,他不能白白牺牲。 李奏淡淡道:“您要我烧了这些证据,褫夺亲王爵位,甚至是劝大臣们不要为我、为宋相公求情,我都可以做到,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既已贬为县公而非亲王,就不需住在十六王府里,您该允许我离开长安,到洛阳去居住。” 以目前的条件,留在囚笼一般的十六王府里,就算重活四年,之后结局还会同样: 皇兄仍然被控制在太监手里,自己仍然是个无兵无权,无法自保的皇弟。 “自太宗朝以来,就没有亲王能够离开十六王府……”圣上喃喃道。 “我很快就不是亲王了。”这次,李奏没有为失去亲王爵位而痛哭,反而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 “你让我再想想……” “皇兄,我对皇位没有兴趣,或许,我能用我的方式证明这一点。” 李奏的方式,就是游走在太医署之外的神医顾先生。 前世,他就暗示过自己:残废之人,自然就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可惜当时他以为贬黜已是终点,不愿意离开长安这个舒适圈。 从正堂屋顶跳下,双腿残疾,这就是他一日后给圣上的,无心皇位的最好证明。 圣上看着太医令检查他毫无知觉的双腿,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六郎,你怎么这样傻?好,皇兄答应你,让你搬到东都居住,可惜日后我们兄弟俩再难相见……为了补偿你,有什么要求,你对皇兄尽管提。” “要一千府兵,护我周全。” 县公府只能有不超过百人的护院,蓄私兵将以谋反论罪,所以李奏必须明着跟圣上要。 圣上来回踱了几步,看着李奏说:“六郎,作为朕,不能对你开这个口子。不过,作为皇兄,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 他到书架旁捣鼓了半天,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块玄铁令牌,他将令牌递给了李奏。 “上圣令?” 李奏从没听说过这个令牌,他翻到令牌背面,上面刻着“沧龙在渊”四个字,更是不解其义。 “这块令牌,能够号令陈玄礼为玄宗皇帝打造的玄冰卫,据说,那五百精兵可敌万人之军。只是,当年陈玄礼还没来得及用他们护住玄宗皇帝,自己就先病死了,从此玄冰卫在洛阳不知所踪。 令牌正是从玄宗皇帝手里流出,辗转落在父皇手上。在我十五岁诞辰日,父皇将它送给了我。如今,朕将它转赠给你。朕也将昭告各部,玄冰卫是你的人,由朕授意于你,各部不得阻拦。” 李奏心中狂笑不已: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做为兄弟,你才肯将一个七十年前的传说交给我,这块令牌,不知被列位先皇翻来覆去找过多少次,你大概也没少派人去找吧?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大方。 就算当年陈玄礼真有这么一支精锐部队玄冰卫,能活到今天的,也快成仙了吧? 皇家无兄弟,是自己妄想了。 圣上见李奏不说话,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便笑哈哈按着他的肩,安慰道: “你到洛阳好好享乐,安心做你的贵公子,娶妻纳妾,岂不快活?朕羡慕你啊,朕从未离开过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也只有在梦中相见。有朝一日,朕夺回禁军之权,定将六郎你风风光光迎回长安。” 李奏不动声色,抬手掏出怀里那沓自证清白的材料,扔进了旁边的火笼里: “成交。” 第十三章 不高兴与没头脑 飞出牢笼的心,是那样迫不及待。因为走得急,到了洛阳,李奏的县公府还在修葺,只好暂时借居在姑母府中。 这样当然最好。 姑母有两子,大公子裴煊与他要好,隔壁苏将军府也是表亲,三公子苏元枫仅长他一个月。 他们既是表兄,又是好友,更是他在洛阳扎根的倚仗。 除了那支子虚乌有的玄冰卫,李奏身边只有十二名护卫,其中十位还是圣上给的人。 进公主府时,他让姑母以借居不便为由,只让阿凛、阿冽两位进府照顾他,队正柳青带着那九人去了新府。 谨慎才能活下去。 这一次,他不但要让自己活下去,还要让以前不明不白早死的两位好友,都活下去。 阿凛得了指令,推门出去检查苏小娘子摆弄了半天的那棵桃树。过了一会儿回到小院,他挠挠头道: “她就是用布裹了些泥,包在树枝上,再把两根木棍和树枝紧紧缠在一起。除了树枝上叶子有点蔫,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 李奏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操作,但他很快想起,昨晚元枫、裴煊争论的问题:有根桃树枝被踩断了,到底要不要锯。 难道,包裹的就是那根断了的桃枝? 他倒是见过,有人手脚骨折时,太医用竹板捆绑固定,树也能这样? “知道了。原以为这个小院离正门远,清静,没想到隔壁那么吵闹。找个时间我们去新府看看,还有多久可以搬过去。” “是。” 正说着,阿冽敲门走了进来,反手关门低声道: “公子,柳队正进公主府了,他正在与大长公主交涉,说守护公子是圣上赋予的职责,还出示了圣上的手谕。” “柳青定是回了一趟长安。我姑母怎么说?” “大长公主还是拦下了,不过,她已经允许柳队正进府,和我们一起住。”阿冽笑道: “公子莫怕,来就来,打起来他不是我们的对手。” “现在还不是与任何人对手的时候,以后大家小心点吧。这样看,新府还不能太早过去,对付柳青一个,总比对付一群眼线容易。” 李奏的眼光继续回到矮桌上摊开的堪舆图上,前世东都曾遭蕃兵洗劫,惹怒了皇兄,苏姑父也因此被削了都防御使正职,成了带兵打仗的副职。 当时苏元枫写信给自己,说苏家是冤枉的,叛乱的藩军明显是有内应才能攻破洛阳军防线,奏报送上去,圣上不但不查,还扣了他们一年军饷。 可当时自己被贬县公,区区一个内侍御史都可以随意侮辱他,他又如何能够帮得到苏家? 苏家的转折,就是从这个藩军洗劫东都开始的。 苏小表妹被推下河又遭刺杀,她一个小丫头,跟谁有那么大的仇?会不会与这件事有联系? 想到这个小表妹,李奏耳朵里立刻响起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由得眉头也皱了起来: 苏元枫怎么没被她吵死?这女人是不是没脑子?昨天都快被淹死了,今天就能笑得那么开心...... 也对,她是没脑子,昨天就失忆了。 隔壁的苏小表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嫌弃。 她正和五郎在小书房里吃小食,今天五郎买的是“笼饼”,就是用蒸笼蒸出来的,带馅的饼。 这哪是什么饼?不就是肉包子嘛。好吃! 小书房里只有四张矮桌,其中三张都是小一号的,被洛泱当成凳子坐在上面。 苏元桥笑道:“别的记不住,毛病却记住了,你小时候就喜欢往桌上坐,先生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得,只好给你起了个名号叫‘苏六郎’,说你是我们家的男子。” “那挺威风啊!有五个兄长,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洛泱拨弄着架子上摆着的两个牵线木偶,颇有些骄傲的说。 “你兄长何止五个?” 元桥拿起一个木偶扯着线,让它手脚动起来,动作甚是滑稽,洛泱也来了兴趣,拿起另一个,笑咯咯的扯着线让两个木偶人打架。元桥看她高兴,接着说: “隔壁公主府里的裴大郎,不是从小当你是亲妹子来宠?这傀儡还是裴表兄替你做的呢。想起来了吗?” “裴表兄做的?难怪那么丑。” “哈哈哈哈......若是当时给他听到,一定会气死!三兄替你做的是风筝,两人非要争哪个做得好,结果你把三兄的风筝扔荷花池里去了,裴表兄得意了半天。” “啊?我小时候这么凶残?” “何止凶残?简直就是横行霸道!” “肯定是你胡说,我这么温柔可爱,怎能用凶残来形容?” 洛泱顺手抓起架子上,木碗里装着的熏香干花瓣,就往元桥头上撒,元桥见妹妹开心,他也乐呵呵的合不拢嘴。 兄妹俩玩了一会,元桥特意找了几件妹妹以前喜欢的小玩意来逗她,她却没有一点回想起来的意思,元桥也就放弃了。 “走,我们去看四兄,他可是为我挨的打,他最爱吃牛肉馅的蒸饼,这个可不好买,普通铺子都不敢卖牛肉,只有史家的食寮里,才有牛肉蒸饼卖。” “为什么?他家不就是有钱吗?商人之家,能做官吗?” “商人能做散官,有些人买些个实权小官,也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不过,好像他家没什么兴趣做官,只是喜欢花银子替人买官。” “这有什么区别?那些人做了官,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听他们指挥。他们这样早晚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圣上也不管管?” 洛泱以前看历史,觉得文宗还算是一个求上进的皇帝,怎么听上去不咋样? 元桥不屑的笑道:“你以为?他们能让圣上知道吗?” “他家势力已经这么大了?昨天我看史二郎毕恭毕敬的,倒是没看出来。”洛泱食指敲着自己下巴,一副思考的样子。 元桥嘻嘻笑道:“你那两只小眼睛,加上一脑袋河水,能看得出什么?” “谁说我眼睛小?从小最自豪就是我的卡姿兰大眼睛,你竟敢说我眼睛小!”洛泱作势要打他,元桥笑着抱头往前跑,还不忘回头问道: “什么是卡姿兰大眼睛?卡姿兰是什么?” “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眼睛。” “能比马眼还大?” “五兄!你给我站住,我看你是找打!” 第十四章 贡靴同款 兄妹俩嘻嘻哈哈的,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了苏家几位公子住的院落。 要怪就怪苏府太大,昨晚他们从这么远的地方冲到长川阁,已经算是很快了。要不是小哑巴先冲进去,还真不敢设想后果。 大郎虽年将二十五,也没急着娶亲,更别说他后面的几个弟弟。他们各占一间小院,这会儿院里都安安静静,只有洒扫的小厮在里面走动。 元桥一间一间指给洛泱看,院子大小格局都差不多,按顺序排着,也不难记。 “这是四兄的院子,旁边那间是我的。他们的院墙上都爬着地锦,我的没有,好认。” “你是怕地锦招虫子,不敢种吗?” 地锦就是现代常见的爬山虎,有些人不喜欢爬山虎,就是因为它招蛇虫。洛泱顺口问,元桥的答案却有点出乎她意料: “虫子有什么可怕?我是觉得,秋天地锦的叶子掉了之后,墙上只剩下丑陋的藤蔓,看着怪伤感的。” 洛泱仰起脸,这心思细腻的少年,脸上正带着温柔的笑,她也展颜一笑,安慰他道: “这有什么好伤感的?四时有序,叶生叶落,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它冬天虽然没了叶子,可并不曾闲着,地下的根还在默默生长。来年春天,才会长得更高更茂盛。” “你说的......很有道理!” 元桥也不反驳,笑嘻嘻的抬腿进了院子,跟那里的小厮打起招呼来:“阿财,我四兄起来了没有?” “请五郎君、小娘子安,四郎君才刚起了,这会趴在床上呢,正等着张府医过来换药。” “害!还等什么张府医,我来替他换。”元桥扬声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只见四郎正手忙脚乱的拉过布衾,胡乱盖在自己背上,嘴里阻止道: “老五,你别乱来!我不要你帮我换药。” 四郎下月就满十八了,他不像五郎,还少年懵懂,跟妹妹也不避讳,他早知男女授受不亲。 刚才听到阿财在外面叫“小娘子”,知道小妹也跟来了,顾不得屁股疼,赶紧拉布衾,将趴在榻上,只穿了中裤的自己盖起来。 “好好好,不动你。看,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蒸饼,还有,刚才我去庙里的时候,还单独替你烧了三炷香,让菩萨保佑你屁股早日好起来。” 四郎翻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只看着洛泱吞吞吐吐问: “小妹,听说昨晚......你院子里进了刺客,有没有......认出是什么人?” “今天二兄去查他的武器,还没回来呢。”洛泱摇摇头。 四郎撑起上半身追问道:“武器?他用的是什么武器?” “不是军中的,一把尺来长的短刀,一把匕首,匕首把上缠着黑色的细绳。这些很普通,都是允许百姓持有的武器。二兄去铁铺查,估计也是大海捞针。” 元桥坐在床边,拿起床头摆着的药瓶,打开塞子闻味道。 元植不是很在意五郎的看法,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挨这顿打不冤,小妹,四兄让你再狠狠打一次。我以为只是过去玩玩,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的祸,早知如此就不去了……” “这事不能全怪你,这种意外谁能料到?不过,四兄,咱爹看他们史家不顺眼,那个史二郎为什么还要邀请你?” 尽管目前还没找到证据,甚至船工的证词,还指向洛泱有可能是自己落水。 但她坚信,凶手就在船上。 四郎脸上有些尴尬,不过也没隐瞒: “我说给你俩听没关系,你们可别把我给卖了。五郎应该有印象,去年秋天北郊狩猎,史墨白给大家都准备了份小礼物。” “对啊,一双靴子。大兄让大家别要,我们不是都......哦,那双锦靴你没还回去!”元桥挑起眉脱口说道。 “小声点!你是要叫得全家都知道,好让爹再打我一顿?” 元植有些生气,这事让阿爹知道,他就不是躺几天这么简单,估计要被阿爹扔到军牢里去喂耗子。他一脸丧气道: “史家一直想和我们搞好关系,可能就是看我拿了他送的靴子,觉得我比较好说话吧……” “是什么样的靴子?咱家又不缺吃穿,你还稀罕那些破玩意?”四兄这点让洛泱无法理解。 再说现代也没人送朋友鞋子的,都说意头不好,在这里,史家居然还拿鞋当随手礼。 元植有些难于启齿,敷衍道: “一双锦靴而已,又算不得什么贵重东西,我就是想,也能跟一下西京的风潮......”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这是圣上点名要的贡品同款,你就稀罕成这样?咱家御赐之物还少?我怎么就看不上这些东西?”元桥嗤之以鼻。 他这一说,戳到了元植痛处,也恼了起来: “咱家是得过不少御赐之物,可拿回来都是让大兄得了去。再说,府里哪次有了好东西,阿娘不是先选了好的,给你和小妹留着,剩下的才拿出来分?” “是我叫阿娘这样做的吗?怎么没听到二兄、三兄抱怨?” “他们离我们远,我不知道他们抱不抱怨,我就知道,自己只配做你的替罪羊!” “别吵了!” 洛泱大喊一声,两人这才闭了嘴。 她还真没想到,在他们这样家底丰厚的家庭里,儿女多了,也会存在这种阿爹重长子,阿娘疼幺儿的情况。若是庶子,还不知卑微成怎样。 四兄看上去像是圣上的脑残粉,其实细细想来,他也不该是惦记那点东西,更在意的是家中父母公平。 她对两位兄长笑笑: “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父母没必要特别照顾谁,我去跟阿娘说,从今往后,手心手背都是肉,该对大家一视同仁。四兄,等你能出门了,定要把那双锦靴还回去。” 小妹年龄最小,连她都能这样说,元植也有几分惭愧,点头道: “行行行,等我能下地了,就悄悄把那靴子还回去。你们可别跟爹娘说,芝麻绿豆大的事,在爹眼里就是犯了天条。” “我看你就是没认识错误!”元桥气得连“四兄”都不叫了。 “四兄、五兄!别吵了……”洛泱想再劝两句,听屋外有人说到: “张府医,您来了,四郎君在里面等着您呢!” 几人对视一眼,全都收了声。 第十五章 家里有矿 见张府医进了屋子,洛泱便和五郎一起告辞,刚走到院门口,就听旁边有人叫: “小郎君,留步!” 两人回头一看,甬道上匆匆走来一人,那人三十来岁,绛色劲装,玄色描绛边抱肚,脚蹬一双短勒乌皮靴,幞头外面裹着玄色头巾,一身苏家亲兵打扮。 “邓将军,你找我?” 邓荃走得急,人没站定口中便道:“小郎君,二少将军让您立刻到营里去一趟。” “是有线索了吗?” “二少将军拿回来些兵器,有了些线索,让您过去对对船上的人。” 洛泱心中一喜,忙道:“真的吗?这么就快有眉目了?那我跟五兄一起去。” “嘿嘿,”邓荃抬手用袖子擦了把汗,笑道:“少将军早料到您会这么说,交代我提醒您,小娘子还在被将军禁足,哪也不能去。” 五郎哈哈笑着,拍拍她的头,大步跟着邓牙将走了。 丁香见洛泱撅着个嘴,便含笑道:“您别看二郎君平时很少跟您说笑,他可没少把您放心上。有次夫人跟他说,马车太宽,您在外院里上下车,老是要经过护院那些男人面前。 二郎君当时没说话,转头就给您换了一辆窄轴马车,您就能坐着马车,穿过角门到后院下车了。” “大兄是阿爹的左膀右臂,二兄外粗内细,三兄呢?他好像挺活跃的。”洛泱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昨天才结识的几张面孔。 “三郎君和隔壁的裴大公子最要好,当年两人一块到长安宫学去读书,后来都考取了功名,又不愿意留在长安,两人就一块回来了。他离家时间长,当然没有四郎君、五郎君和您天天见面这么亲。” “也是,我们三个年龄差不多嘛。我娘够辛苦的,一口气生下我们六个……走,看看我娘去。” 两人刚转了个弯,就看见一个身穿玄色精织葛麻布圆领袍的中年男人,正在训斥一个十几岁的小厮: “将军府是这么给你们败家的吗?小郎君?小郎君又不当家,他叫你们把鱼放了,你们就放了,放了鱼,今晚的晚食吃什么?” “五郎君虽年轻,不也是府里的主人?”小厮嘟哝了一句,问:“那小的要不要再去南市买几条补上?” “买买买你个头!还不找个捞网,悄悄到荷花池里捞起来!”中年男人骂到。 “可让小郎君、小娘子看见,小的不要活了......”小厮仍旧嘟囔着不愿去。 那人气得用手里卷着的一本册子,使劲打那小厮的头,身边站的另一个小厮赶紧站出来讨好他: “执事莫气,小的愿意去捞鱼,保管只多不少。” 那人冷哼一声,抬脚踹了下倒鱼那小厮,拂袖走了。 洛泱正想站出去制止,却被丁香拉住了。 “为什么不能去?刚才是我夸那几条斑鱼长得漂亮,五兄才叫小厮拿到荷花池里放了,这是什么人,竟敢在府里如此嚣张!”洛泱愤愤的说。 丁香看了看那边,人已经都走了,这才松开洛泱,行了个礼笑道: “小娘子莫怪,丁香跟您细说。刚才那位是府里的魏执事,府里大小事,只要是和银钱有关的,都经过他的手。 但这还不是他架子大的原因,他原是将军的贴身小厮,因为在战场上曾替将军挡过一刀,整个头顶的头皮都给削了下来,再低一点,命就丢了。 听说,他现在头顶的皮薄得很,不但长不出毛发,还能看得见头骨的颜色。将军怜惜他救过自己一命,对他也很信任,这么多年来,苏府都是魏执事一手掌管。” 原来如此。洛泱气消了些,奇怪问道: “那我娘不管事吗?” “说是夫人管事,可夫人年轻的时候,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坐月子,生下您的时候,她就便落下个虚症,气血不足,没精力管这么大个苏府,没什么大乱子,她也乐得交给魏执事去管。” 丁香看了一眼洛泱的脸色,继续说到:“夫人叮嘱我们,不是什么大事,别去和魏执事起冲突,他对将军有恩,我们也该多包容些。” 洛泱突然想起四兄的话,又问: “咱们府里连五兄都已是校尉,男人们都在挣钱,可我看四兄屋里朴素得很,难道我们府里不是很宽裕?” “这就要问咱家将军了,咱们府里的银钱,每月还要拿出部分,接济那些家中条件不好的亲军,这开销不固定,因为是将军的意思,夫人也没细算过。”丁香指指绿树掩映的一个小院,轻声笑道: “到了,夫人就住那里。夫人还时常发愁呢,说几位郎君娶妻,那是府里单列的开支,您出嫁,说不定就是这两年的事,少不得要加上夫人自己的陪嫁嫁妆,才不让您失了体面。” “我不嫁,给我阿娘省钱!” 洛泱头一低,提着裙子往院里跑,丁香笑着加快了步伐跟上去。 “你怎么不在屋里躺着?我刚让梨花给你送汤过去,等你回去肯定放凉了,要热过才能喝。”李氏见女儿过来,忙将她拉到榻上靠着。旁边的桃花笑到: “这汤是夫人亲自选的方子,还贴了体己钱、买了补药炖进去......” “她是小孩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洛泱靠在李氏肩上,撒娇到:“我都快十五了,总要学着点嘛,要不,以后万一我当了家,什么也不会怎么行?” 大家都笑起来,丁香食指刮脸羞她: “刚才还有人说要给夫人省钱,不嫁。” “傻瓜,钱是拿来用的,该花就花,省它做什么?”李氏用手理着她披散的长发:“咱们府里虽比不得王府、郡王府,可还不至于要省到你和五郎身上。” “对了,阿娘,咱家除了阿爹、阿兄的军饷俸禄,就没别的产业了吗?” “那怎么没有?将军两次平乱立了大功,圣上赏下来的银子钱一箱箱抬进来的。夫人用这些钱陆续置了五、六处庄子,这不是苏家的产业?” 芍药扳着指头数到: “加上咱夫人陪嫁过来的两处庄子,这就有七、八处了。这些都在城郊,远点还有两座山林。” “山林?” 洛泱心不在焉的顺口问道,她心里正在回忆着洛阳附近矿藏,以前她跟过一段时间金属概念股板块,印象相当深刻。 只不过,历经一千多年,很多地名都变了,她得找地图,按着不怎么变位置的河流来找。 想到河流,正好李氏就提了一句: “那两座山林原是你曾祖父的,只不过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长安。见我嫁到洛阳,就顺手给了我,说让他曾孙子以后有地方打猎。你几个兄长曾经去狩猎,说是顺着伊水逆流而上......” “伊、伊水!这我知道,咱家的山......是在伊水边吗?是不是靠近嵩县?” 洛泱激动得有些结巴,国家重金属治理项目,就有一个是在伊水边,她亲自去做的项目尽职调查。 “嵩县?没听说过,我只记得大郎告诉我,过了陆浑再往前十几里还是几十里就到了。” 陆浑?那时是陆浑县?现在就属于嵩县啊。 是我太浑,说什么地名?我不是啥也记不得了嘛?还好阿娘也没在意。 洛泱一边责怪自己,一边乐得嘴咧到了耳朵根: 我滴乖乖!嵩县附近有没开发过的金矿和铁矿,就算不是苏家的,也可以想办法买过来。 俺也是家里有矿滴人了! 那位没见过面的曾祖父珍王,准是位财神爷。 第十六章 小哑巴 苏洛泱做过几年投资,思维深入骨髓。 虽说自己还是要想办法回到现代,但苏家是她千年之前的祖宗,能顺手替苏家挣钱,她就算是在孝敬祖宗了。 从阿娘屋里出来,洛泱就急着打发丁香去看五郎回了没有,她要一幅河南道的堪舆图。 地图这东西,别人不好找,都防御使的府里肯定少不了。 能拿到图就好办,她记得洛阳附近有金矿,洛宁、上宫、虎沟好几处都有,准确定位是第一步,再把当前矿山管理制度了解清楚。 唐朝二百多年,晚唐的许多制度都与盛唐时不一样,若是金矿在其他节度使管辖范围内,还真不太好办。 洛泱一路想着心事往长川阁走,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 “啊啊,啊啊!” 洛泱想赚钱的事总是太专心,她竟然一脚踏入路边的一个小土坑里。 府里哪来的陷阱? 洛泱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揉着脚脖子,抬头就看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他伸出手要拉她,想想又把脏兮兮的手收回去,递过来锄头把子。 “小哑巴?你在这里挖坑?” 坑不是很深,洛泱抓着锄头把子,抬腿踏了上去。 小哑巴紧张的点点头,指指不远处的地上,洛泱看到了几株种在花盆里的牡丹花,这是要把盆栽的牡丹移种在地上。眼前这块空地,已经挖了好几个这样的土坑。 “你在种花?” 他高兴的点点头,过去抱起一盆花给洛泱看。洛泱这才看到,这株牡丹虽小,但已经结了两个小花苞。 她见过阿兄他们与小哑巴交流,都是边说话,边打手势。她也想说些什么,可不知如何比划,只好向他竖起大拇指: “你很厉害!还会种花。” 小哑巴笑得更欢了,把花放下,指指她的脚踝。洛泱摆摆手,又试着跟他说: “昨晚谢谢你,救了我。我想看看你昨晚用的武器。” 小哑巴果然不明白她比划的是什么,一脸疑惑。 洛泱赶紧做了个舌头耷拉着,眼皮一翻倒地,又指指他,做了个捡起来,放到腰包里的动作。 这下小哑巴明白了,但他拍拍身上,一摊手,表示没带在身上。洛泱有些失望。 昨晚睡觉的时候她就想,阿爹把那个玄铁说得那么厉害,自己又亲眼见到,小哑巴用玄铁做的什么武器干掉了刺客,若是自己也能用上这武器,平时自保应该没问题吧? “那你种完花,把它带来给我看看。” 小哑巴想都没想,憨憨的笑着,使劲点点头。 洛泱这才注意到,他脸上带着点稚嫩的笑太吸引目光,容易让人忽略了,他比一般十五、六岁的少年都要精壮,憨厚中透着不羁,若不是哑巴,简直就是个完美的阳光少年。 回到长川阁不久,丁香也回来了。不过没有堪舆图,因为五郎君还没回去。 “我给他院里的小厮留了话,晚点一准会送来。” “丁香,刚才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小哑巴,他从小就是在咱们府里长大的吗?” 洛泱百无聊赖,拿了毛笔在桌上练写繁体字。 “他是玄护卫在出征路上捡回来的,那次将军出门快一年,你都几个月了,才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爹。阿木那时也才一岁多点,刚会走路,不会讲话。大家都以为是他说话迟,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什么也听不见,是个聋子。” “那也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是啊,吴元济造反,那时咱们将军协助李将军攻打蔡州,听说,蔡州死了好多人,吴元济全家都给砍了头。玄护卫当时伤了腿,好在还能瘸着走路,但上战场就不行了。” 蔡州?吴元济?洛泱有点小小激动:难道是以前课文里学过的《李愬雪夜入蔡州》? 想不到,阿爹也参加了那场平叛战争。 “阿木来府的时候,跟五郎君差不多大,夫人让人带着他,和五郎君一处养着,后来察觉是个聋哑,玄护卫坚持把阿木接回他屋里去,夫人便随他去了。” “一个哑巴,养在公子身边,长大最多做个仆人,跟着玄护卫,反而能学些养活自己的本事,这样看,玄铁还算是有些远见。”洛泱由衷赞到。 玄铁,能在杀人之地,救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本就是个不寻常之人。 “小娘子!小娘子!阿木冲撞了魏执事,正在挨鞭子呢!”荷花跑得慌慌张张,提着食篮进来叫道。 “怎么回事?好好说。”丁香接过她的食篮问。 荷花一手撑着她的小腹,气喘吁吁道:“我刚经过他们旁边,听魏执事骂阿木偷懒,不好好干活就到处乱窜,他好像是要来咱们这里……” 洛泱站起来就往外走:“是我让他来的,我倒要看看,听主人的话,是犯了国法,还是犯了家法?” “还有,魏执事经过花园时,撞见一朵蔫了的白牡丹……”荷花追在洛泱身后说到。 洛泱诧异:“白牡丹?每天都有那么多花开花谢,一朵花蔫了,这是多大的事?” “这就是魏执事鸡蛋里边挑骨头,说撞到凋谢的白牡丹会有霉运,就是阿木想害他......” “这是什么封建迷信?” 前面传来一阵喝斥声,她们来不及说话,加快了脚步,朝声音方向赶了过去。 “住手!” 洛泱绕过花丛,到了隔墙边的那条甬道上,立刻看到让她意想不到的一幕: 满脸怒容的阿木,将魏执事和他的跟班小厮踹倒在地,举起右臂对准了魏执事,那厮像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听到声“住手”,有如之音,他胆子又回来了: “死哑巴,反了你!竟敢当众行凶。你、你、你,还不快把凶器拿开!” 阿木看洛泱走过来,一时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干脆闭了嘴,狠狠瞪着爬起来的魏执事。 魏执事见来的只是小娘子,顿时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阿木向洛泱“告状”: “小娘子,您看看这根欠劈的烂木头,我不过是教训了他几句,他就把我们踹倒在地还要行凶!” 他趁阿木不注意,一把拉起他的袖子,阿木胳膊上豁然露出了一个铜做的圆筒。 魏执事奸笑道: “跟你说过一百遍,除了晚上巡院子,白天在府里不许佩戴这样的武器,这次被我当场拿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阿木看了洛泱一眼,低下头,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没法比划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会帮他说话。 “小娘子,这事不用劳烦您,我自会处理,只是将军、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请您给我做个证。阿标,去把他的武器摘下,带走!我看你那瘸腿的义父怎么救你。” 魏执事虽没把洛泱放在眼里,不过到底是个小主人,借着她,就可以把阿木捏得死死的。 “啊啊!” 阿木不愿意袖镖被阿标扯走,抱着胳膊抗拒着。 洛泱走了过去,一把将阿标别在腰带上的鞭子抽出来,再次掀起阿木的袖子,冷冷问道: “这是什么?魏执事?” 魏执事这才看见,阿木胳膊上有两道被鞭子抽的血痕。他满心后悔: 刚才就不该掀这一下袖子! 第十七章 查到蹊跷事 洛泱来之前就听荷花说,魏执事在用鞭子打阿木,撩起袖子那一刻,她不但看见了袖镖筒,还看见了两道血痕。 魏执事没当一回事,只陪笑糊弄道: “小娘子,苏府上下,奴仆百来人,虽说将军、夫人器重我,把我以前为将军做的那点事放在心上,可府里也不是没有恶奴,没点强硬手段,怎么能把府里管得太太平平? 阿木他不尽心做事,青天白日带着武器满府乱窜,说他两句就要行凶,严惩这种恶奴,是在下份内之事。” “严惩?苏家的家规,允许家仆私自用刑吗?知道的会说执事您善用铁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人残暴,对下人苛责,没有仁德之心,不配做一家主母。” 洛泱最看不得仗势欺人的小人嘴脸,尤其是这个魏执事,刚才见他骂放鱼的小厮,临走还踹了人家一脚,丁香将她拉走,她就觉得窝火,现在又见他打阿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过是小惩大诫,赏他两鞭子,就算放到将军面前也不算什么大事。您还小,不懂治家之道不怪您,可也没必要抬出主母出来压在下。” 魏执事恼火她将自己称为“家仆”,就连将军也没把自己看成仆人,他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时间恨得脸都变了形。 阿木看他们的神情,知道小娘子在说自己被打的事,又见魏执事恨得咬牙切齿,索性将上衣脱了下来,露出他结实匀称的身体。 丁香吃了一惊,这还有位小娘子呢,阿木虽只有十六岁,到底是个男人,怎么能在小娘子面前脱衣服? 她正尴尬的挡在小娘子前面,洛泱却推开她,指着阿木身上深深浅浅的鞭痕,斥问魏执事: “这是偶尔吗?我倒要去问问将军,府里滥用私刑,是不是他给的权利。阿木,我们走。” “小娘子,小娘子!您听我解释……这事您告到将军那里我也是不怕的,只会让倒霉的人更倒霉。” “那就更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洛泱很坚决,躲开阻拦的魏执事,往长川阁走去。 阿木忙穿上衣服,跟在洛泱后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朝魏执事吐了口唾沫。 “执事,这可怎么办?”小厮阿标慌忙问到。 “怕什么?看来,小娘子还真是得了失魂症,咱们就该给她长长记性。正好,让这父子俩滚出苏府!” 魏执事一甩袖子,掉头走了。 “这个魏执事一向如此吗?他是故意针对阿木,还是对仆婢都这样苛刻?” 洛泱想着阿木身上的伤痕,生出新的疑惑:若是魏执事对仆婢都这样,爹娘必不会不知,又怎容得下他? 丁香有些犹豫,身子背过阿木,低声说:“他也不是针对阿木,他针对的是玄铁。魏执事每年都要出门巡查外面的庄子,以前他不在府里时,都是林管事替他打理。 可去年正好碰上长安来人,府里、衙门事多,夫人就让玄铁帮忙处理府里的事。玄铁是个直肠子……哎,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魏执事。” “所以打不着爹打儿子?”洛泱回过头看了阿木一眼:烂木头?她停下来,放慢语速,打着手势说: “我替你改个字,以后你是羡慕的慕,不是木头的木,做个好人,长大好好报答你义父,让人人都羡慕他。” 说大道理他可能一时半会不能理解,可说要报答义父,阿慕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进了长川阁,阿慕拿出袖镖递到洛泱手里,又教她怎样操作。 洛泱还真开了眼,这个袖镖并不是普通的甩手镖,里装着机关,一按侧面的铜钮,立刻射出一支箭簇,最多可以连按五次。 能杀人又不费劲,这可太适合自己了。 丁香看着洛泱兴致勃勃的学瞄准,好像没把和魏执事的争执当回事。她便找了个由头跟洛泱告退,出了小院,匆匆往夫人屋里去了。 隔墙后面的榆树上,一位大小伙子正揣着把干枣坐树枝上吃,他看着洛阳她们离开,又看着魏执事阴恻恻的一甩袖子,走了相反的方向。树下阿凛叫他: “阿冽,公子叫你去挖两坛酒,你跑树上坐半天,酒在树上吗?” 阿冽将最后一个枣核吐掉,轻轻松松跳下来,嘻嘻笑道: “挖酒又不费力气,再说裴公子还没回来,误不了事。” 两人一起朝花园边的桂花树走去,裴大公子告诉他们,府里酿的桃花白就埋在那棵树下。 “阿凛,你有没有见过袖镖?” “见过啊,射程两步之内,发出一支箭簇后还需装填,只合适用于偷袭,对你根本没用。十步之内,你飞把匕首恐怕比它还准确。” 阿冽得意的笑到:“那倒也是。袖子里塞那玩意儿,也就是哑巴说话----装腔作势。” 听阿凛说完,他刚激起的一点兴趣也消失了。 很快,两人挖到了埋酒的坑,起出两坛酒,还没开封,就已经闻到了酒香,两人笑嘻嘻的将泥土原样填回去,抱着酒坛回了小院。 可这酒算白挖了,裴大公子到掌灯也没过来。他不是没从衙门回来,他此时就在隔壁。 “姨父、表兄,今日我们询问了附近的船和商家,并没有找到新的证人,但是却得到一条奇怪的线索。” 裴煊之所以要私下到苏府找将军,为的就是这个线索: “有人看到,昨晚亥时,有条船在西码头靠岸,上面搬下来些木箱子。正经搬运,不会选在晚上禁航时间,可我去调水驿登记簿查看,却没有此船出入东都的记录。 姨父,我怀疑府衙里有内应,不好声张,还想请姨父借水军让我问问,兴许他们那里会查到些眉目。” 二郎元极眉头紧锁,他也查到一件蹊跷事,就不知与偷运不明物有无联系。 “阿爹,我们去查铁铺也遇到一件事。虽说各家打的都是寻常铁器,但老三算了算,今年打武器的用铁量比往年大,甚至超出了东都民间供铁的一倍。 我们在铁铺拿到部分名单,让老五去对了对,船上赴宴那几户,倒没什么可疑。可以肯定的是,东都城里的武器比以往要多。” 将军沉吟片刻,问到:“昨晚刺客用的匕首、短刀,有没有查出什么?” 元极摇摇头:“都是寻常款式,历年都有打制,这还真没法锁定。” 将军果断下令: “元桢,立刻带煊儿去找当值水军问话,另派人去铁铺,替那些上门提货人画像,悄悄进行,不要走漏风声。 若是真有人在东都偷打兵器,那就是进东都的人没有携带武器。城门加派亲兵,严加盘查有无可疑之人进城。” “是。” “将军,魏执事求见。”一亲兵进来禀报。 将军微微皱眉:“没看到我这里在谈公事?让他晚点再来。” “魏执事说,他要禀报的事很急,说是府里有人犯了法。” “犯法?” 大家面面相觑,将军沉声道: “让他进来。” 第十八章 犯法 魏执事进了书房,一看裴公子也在,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煊儿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将军这话让裴煊如沐春风,腰背都挺得更直。魏执事心中暗喜: 这是连报官都免了,刺史在这站着,将军也不好藏私,天助我也。 他对将军和裴煊拱手行礼,满脸愁容道: “将军,您撤了我的执事一职吧,我对不起您的重托啊。” “有事说事。” 魏执事一脸内疚的说:“这事我发现已有一段时间了,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今天,管制衣的阿婵,说丢了一笸箩的金线,我们这才到处查了查。 没想这么一查,不但找到了藏在阿木床下的金线,还在玄护卫房里找到了一袋子银钱。这事可大可小,我就想应该......先来向将军禀报。” 说着,阿标捧着个钱袋子走了进来,元枫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几缗钱,关键是,还有两锭五十两的船型银铤。 块状、条状的银铤皆刻有铭文,出自官方。这种无铭文的船型铤,往往是民间商业往来结算所用,金额较大,所以很少在市面流通。 苏府给仆婢的月钱、给士兵的军饷,绝不会大到用银铤。玄铁能有这些银钱,就很怪异了。 “带玄铁。” “回将军,玄护卫出府去了,尚未回来。” “去找!” 在将军的怒气中,魏执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既然不是将军私下里给玄铁的,管他是偷来、还是卖私货得来的,怎么说都是犯法没错了。 他略显得意的说:“玄铁虽没回来,可他的哑巴义子还在小娘子院里,要不要先带来,问问他床下藏着一笸箩金线的事?” “在小娘子院子里?他一个男丁,怎么跑到小娘子院里去了?去把他带来。” 将军一听就有些烦躁,女儿渐渐长大,眼看今年就要及笄,现在他看哪个接近女儿的男子,都特别像窃贼。 所以,昨天才下狠手,把四郎打得那么惨。 “我去吧,阿爹。” 五郎转身就往外跑,他要去给小妹提个醒,虽然他相信小哑巴不会偷东西,但他义父的银铤不是小事,千万别撞在阿爹的火头上,帮了倒忙。 果然,洛泱一听五郎来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他这是打击报复!想不到,我还没去告他的状,他反倒先跳出来。阿爹总会主持公道,谁怕谁?没有的事,难道他还能颠倒黑白?” 元桥摇摇头道: “小妹,你是没了记忆才会这么说。执事是总管,他有权利处罚做得不对的仆婢,就算有时做得过分一点,无伤大雅,爹娘也会容忍过去,总要给他体面,他才管得了下面的人。” 阿慕一看小娘子脸色不好看,连忙比划着说,床下的笸箩他根本不知情,刚才他回屋的时候,义父不在,袖镖在床下的箱子里,那时根本没有什么笸箩。 元桥拍拍他的肩:“先到将军书房去吧,相信总会查清真相,不会冤枉你。” 他们赶到书房的时候,先他们一步进屋的,是玄铁。 洛泱从后面看,他拖着那条不是很灵活的右腿,穿着禇色的粗麻衣衫,大概是因为活动得少,身材也开始走样,可他的背脊依然像军士那般挺拔。 玄慕大步跟上去,进屋跪在玄铁身边。 “你怎么来了?”看见女儿跟进来,她虽然垮着一张脸,但气色还不错,苏知远暗暗松了口气。 洛泱给阿爹和兄长们行了个礼,这才发现裴煊站在他们中间,她没理会他们,只管对阿爹撒娇到: “阿爹,女儿昨晚遇刺,只恨自己没有还手之力,今来找来阿慕,让他教女儿用袖镖。下次再遇到危险,女儿也不至于再被人用绳索活活勒死。” 苏知远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想了想,玄铁做那袖镖,对他们来说是鸡肋,可对小洛泱来说,关键时刻,还真有保命的作用。 魏执事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若小娘子说他鞭打阿木,他该如何应对,没料到她只字未提打人的事,只说阿木去她院子里与袖镖有关,将军爱女心切,未必会惩罚阿木。 还好之前自己没把笸箩的事讲死,他见风使舵道: “将军,阿木是个小哑巴,相信他也没什么坏心思,那笸箩兴许是谁和他闹着玩的。等我查出来,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乱开玩笑的家伙。” “嗯。本将军也是这么想。若真是阿木偷了东西,也不会傻到藏在床底下,这样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你说说,那袋子银钱,你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听到“银钱”二字,进来还一脸懵的玄铁,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桌面,果然,自己熟悉的钱袋,正豁然放在将军手边的桌面上,他脸上顿时变了色。 他的表情,屋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若说玄铁不认得这钱袋,裴煊第一个不相信。 一百两银子,那就是一百缗钱,对于奴仆来说,这不仅是笔巨款,还犯了“贱民不得私藏金银”的国法。 就看玄铁如何解释,若是将军肯为他打圆场,那官府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回将军的话,我们到每间屋里搜查,这钱袋是在玄铁的衣箱里找到的。” 这袋钱早就被魏执事发现,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他确实还没查到这袋钱的来源,若是玄铁找个借口蒙混,他还不好反驳。 今天不得不提前抖出来,全因洛泱插手阿木的事。 “玄铁,这钱袋是不是你的?”将军对这个老部下没什么拐弯抹角的。 “是、是我的。” “你哪来这两个银铤?” 玄铁挺直腰跪着,却不敢与将军直视,低着头不说话。 元桢道:“玄护卫,我九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您带的我,在战场上,您的英勇无人能及,若是有什么不愿为人道的原因,我们也可以出去,让您与我父亲单独讲。”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洛泱都想为大兄点个赞。没料到玄铁却说: “没什么好说的。那两个银锭子是别人的,放在我这里保管。至于是谁的,我要见了主人才能说。” 苏知远差点没被他气死:这头犟牛,看来你已经不把我当做你的主公了,今天裴煊也在,看你到了大牢里面说不说! 打定主意,他冷着脸道: “裴煊,家奴犯了国法,本将军也不便包庇,你叫人来,把他锁进大牢吧。” 裴煊愣了愣,这事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哪里用闹到官府?他瞟了眼元枫,元枫示意他“照办”,于是他向姨父行了一礼,拿起桌上的钱袋,看了看玄铁转身要走。 洛泱急了,忙拦着玄铁对道:“阿爹,家奴的案子不能咱家自己审吗?为什么只问了一句就要送官府?您知不知道,魏执事与玄护卫......” “洛泱!这里是你管事的地方吗?你不是什么都忘了?是谁挑唆你来说这些?” 元桥忙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嘻嘻笑道:“阿爹,是我说的,我没挑唆小妹做什么,闲聊的时候瞎讲的。” 阿慕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在一边拉拉玄铁衣袖,着急的打着手势: 义父,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连将军也不能说吗?您说出来,将军一定会帮您的! 玄铁对他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到裴煊身后。 裴煊听见洛泱的话就停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屋里没人再说话,他才带着玄铁出了门。 忽然,他看到姨母正静静站在门外,赶紧拱手行礼。 姨母笑笑,挥挥手让他们从面前走了过去。 第十九章 玄慕归你 洛泱在书房里,并没有看到门外的阿娘和丁香,她对五兄拦住她不解,更对阿爹就这么把玄铁交给府衙不解: 裴刺史虽在场,可他不是亲戚吗?难道他是特意过来拿玄铁的? 当她的眼光无意扫到魏光,只见他幸灾乐祸的眼神,正毫不掩饰的落在自己身上,还透着那么一丝挑衅。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魏光在花园里说的那句话: 只会让倒霉的人更倒霉。 这是魏光给我的下马威,顺手还把玄铁父子给坑了! 我还是太年轻气盛,一心想拿主人的身份给阿慕出气,低估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以为不过是一个府里的执事,单纯好打脸,没想到被打脸的人竟然是我! 洛泱胸膛微微起伏,憋着没让自己被气哭,挫败感让她脸上一副悻悻的样子。 苏知远将女儿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又看看跪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的阿木,想起女儿刚才说的那个话题,语气缓和了下来: “既然刺客还没有抓到,府里的安全不可掉以轻心。” “是。府里已分三班巡逻,洛泱身边有两班暗卫轮值,长川阁的仆婢也新增加了四个。”元桢回答道。 苏知远有心讨好女儿,他看向洛泱温和道: “长川阁的仆人再加一个玄木,他跟着玄铁还是学了些功夫,再说,还可以教泱儿使暗器。再多人保护,都不如自我保护更有效。” 哈?还想着如何把玄慕要过来,阿爹已经让他归了自己,洛泱果然气顺了些: 这娃太可怜,因为义父与魏光的矛盾,当了那么久替罪羊,估计他从未对义父说过,自己挨了那些打。 他留在长川阁当然最好,至少不会再被人欺负。 “怎么?你不愿意?” 阿爹声音把洛泱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看一脸期待的玄慕,她挤出一丝笑容: “谢谢阿爹,我会好好学的。”她扬起下巴又道: “人既然归我,我要给他改个名字,木头的木,改成羡慕的慕。以后谁再敢骂他‘烂木头’,就是在骂我这个主人。” 魏执事脸上保持着微笑,眉梢却抽了抽,他狠狠剜了玄慕一眼: 便宜你这哑巴了!小娘子不知看上你哪点,非要站出来替你出头? “你的人,叫什么名字那还不随你?”苏知远笑着,他转头交代魏光: “玄铁的事交给州府,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去查出是谁偷放笸箩,回了夫人,听从夫人发落,你下去吧。” 将军这话,就是认定玄慕是被冤枉的,魏光也不是傻子,非要和主人对着干,他顺从回答道: “是,某这就去办。” 元枫跟着裴煊出去了,元植屁股疼没来,魏执事走时,玄慕也退了出去,书房里剩下苏知远和洛泱兄妹四个。 洛泱这才仔细打量起父亲的这间书房。 书房里整齐摆放着不少兵书,书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方镇图”,略一看,是大唐的藩镇区划,地名很多不熟,但模样相似的黄河、长江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让洛泱心中热血澎湃。 “阿爹,为什么要将玄铁送走?”五郎心中也有疑虑。 “不送走,怎么能让他背后的人跳出来?小妹这事非同一般,这么巧,府里老护卫身上凭空出现一大笔钱,不管两者是否相关,都不能轻易放过。” 二郎元桥说完,对五郎挥挥手:“五弟,你带小妹先走,我们和爹还有事商量。” 城里已悄悄增加一批兵械,若不是小妹被刺杀,他拿武器去查全城铁铺,这么大一个不安定因素,他们洛阳军还完全被蒙在鼓里。 洛泱忙上前拉着父亲的袖子道: “阿爹,您不是真的怀疑玄铁吧?他和魏执事有矛盾,说不定是被陷害的。” 苏知远笑了:“我的女儿也知道不能只看表象,要明辨是非了。我虽信他,可这笔明显不属于他的银钱,他不说清来源,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将军,这笔银钱的来历我知道。”夫人从门外进来,元桢过去扶了母亲上座。夫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接着说道: “十四年前,玄铁带回的阿慕,并不是路边捡到难民的孩子,而是从路边一辆马车里抱回来的。那辆马车,据他们判断......应是从吴元济府里出来,那两个银铤,便是马车上死了的妇人身上得来。” 难道阿慕是反贼的儿子?这事可就大了。 “玄铁不敢对将军说,回到府里便将猜测告诉了我,我看阿慕和五郎差不多大,实在于心不忍,便让他将此事瞒了下来。大人犯法,稚子何辜?” 听夫人说完,苏知远有些疑虑:“马车来源他也是猜的,再说,吴元济有三子,在蔡州就已经全部斩首,并未听说还有个幼子......” “吴贼占据蔡州城数年,其间生个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当年苏元桢才九岁,也跟着军队去围剿吴元济,只不过见到阿慕时,他已经被玄铁塞在怀里。现在突然听母亲说这事,想想还是有很大的可能。 “这事不能传出去,老三、老四不在,连他们也别说。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若是被有心人知道,窝藏反贼子嗣,此为灭族大罪。泱儿,阿慕不能给你,必须将他送走。” “他就是个聋哑人,什么也听不到,来到府里的时候也没有记事,阿爹,您要将他送到哪里?” 李明珠见女儿着急,也替她说到:“送出去不过是送到庄上,那还不如留在咱们眼皮底下安全。” 苏知远沉默片刻,看着洛泱说:“这关系到我们全家的性命,你对阿慕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洛泱明白。对了阿娘,那两锭银子上有什么记号吗?” 洛泱隐隐有些兴奋,果然有电视剧里的老梗,苏家捡回来养了多年的小孩,是......不对,不应该是捡回来个皇子吗?怎么是个反贼的儿子? “我看了,除了各有几个牙印,连商户名号都没有,所以才放心让玄铁替他收着。不知怎么,这次竟被魏光搜了出来。” 洛泱心里可不这么想。 她前脚与魏光起争执,魏光后脚就拿着证据到阿爹这里揭发玄铁。 她心中冷笑: 魏光,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咱们走着瞧,千万别被我踩到你的狐狸尾巴! 第二十章 使诈 银铤来源真相大白,大郎元桢匆匆去找裴煊,这事夫人担了下来,只说是一场误会。 夫人也没让玄铁回府里,直接把他送到自己陪嫁的庄上,让他跟着老庄头,学着管理庄上事务。 魏执事大失所望。 他也猜到,夫人说“那是她补偿给玄铁的银子”,定然是谎话,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对此多留了个心眼:他一定要搞清楚,夫人为什么出面替玄铁遮掩? 洛泱回到长川阁,只见杏花伸长了脖子,在月亮门外张望,看见她们,赶忙跑过来迎: “没、没出事吧?我看大家都往外院去......是小娘子想起什么了吗?” “没事没事,快和桃花去抬热水,小娘子要洗漱了。”丁香撵着她跑了,看着杏花的背影,洛泱眉头微微一皱: 这婢子似乎比所有人都关心我是否恢复记忆,我要是再没点想法,那就是个傻子。 正要走上台阶,就见阿慕和一个小厮在廊下推推搡搡,阿慕还飞快的打着手势,丁香上前问到: “你们俩在干嘛?” “丁香姐,今晚本是该我睡廊下值夜,阿慕非说让他来,这又聋又哑的,就算睡在窗台下边,有人叫他也听不见啊,这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嘛!” 那小厮是大郎君刚从外院拨进来的,正想好好在小娘子面前表现表现,没想到府里最没用的小哑巴跑来跟他抢,这简直是笑话。 阿慕急急忙忙的打手势道: 今晚说不定还会有刺客,我藏在柱子后面,两眼盯着,保证一晚上不睡觉。 他怕丁香不信,还把自己的袖子捞起来,露出他的袖镖,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站在一旁的洛泱笑了:“就让阿慕留下吧,他这是担心他义父,心里焦急睡不着,跟着咱们回来,又总想做点什么才能安心。” 阿慕眼巴巴的看着洛泱的口型,大概猜到她同意了,又见丁香让那小厮卷铺盖回去,这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今晚洛泱并没有心思管阿慕,她正琢磨着如何试探杏花: 昨天在船上,杏花是在甲板上遇到正往船头跑的四兄、五兄,她手里捧着我的衣裙,所以没人怀疑她所在的位置,若如她所言,那是到马车上替我拿衣裙去了。 等她沐浴出来,杏花过来替她梳头,洛泱漫不经心问到: “杏花,刚才丁香说你有个阿姊从荥阳来寻你,我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不应该是阿兄吗?” “我只有阿兄和妹妹,哪里来的阿姊?” 杏花笑得很自然,忽然,她心猛的一跳,手僵在那里,手里的梳子顺着洛泱的长发滑落在地,发出“噹”的一声。 听到声响,杏花才慌慌张张的蹲下去捡梳子,犹豫着问: “小、小娘子,您记得我有个阿兄?” “我现在一想事就头疼,也不知是不是江太医说的,快要想起什么......哎呀,别说了,头疼得很我要躺下,熄灯睡吧。” 洛泱也不答她的话,自顾自的上床躺下,翻了个身,再没动静。 替洛泱放下床帘,透过纱帘看着入睡的主人,杏花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拔腿就往外跑: 小娘子就要回魂了,这可怎生是好?我得赶紧出府去报告......不对,若真是回魂,那么多重要的事都不记得,怎会单单记得我有个阿兄?应该是小娘子随口猜的。 她自我安慰一番,在榻边的褥子上躺了下来。 可这哪里睡得着?杏花来回翻了几次身,自己都毫无觉察。 床上躺着的洛泱一动不动,只轻轻摸着那枚桃花戒指:这金手指的作用也太小了,难道就是让我给杜芊芊扎那两下?可不扎她也死不了,或者,这针还有别的用处? 再说这杏花是府里养了多年的丫头,她为什么要帮别人? .默默等了一会,见杏花在下面不再有动静,她重重翻身过来,嘴里喃喃说着: “就是你!刚才我们还一起跳舞,现在你竟要害我......” 杏花正睡得半梦半醒,忽然听到洛泱的话,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小娘子?” 屋里没了声响。杏花点起油灯照去,纱帐里的洛泱仿佛被灯光打扰,转了个身,面朝里沉沉睡去。 这下杏花彻底清醒了,她吹灭油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褥子上: 完了,小娘子一定是想起来了!我得赶紧走!寻了阿兄,拿了钱,我们就回荥阳去。不不,不能回家,先到外面躲个一年半载…… 她心事重重的躺下,这会肯定出不去了,除非等到下半夜,有人上门收夜香。想到夜香,她翻身坐起,看看毫无动静的床,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洛泱也跟着下了床,她心中后悔,没有实现跟外面的暗卫说好,甚至连暗卫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她正探头探脑的跨出门,就看见阿慕也在往这边探头探脑的望,她连忙招手叫他过来,指指杏花还在廊下的背影,让他跟过去看看。 阿慕虽不解其意,但立刻快步朝杏花追了过去。 洛泱走到院子中央抬头往屋顶上、树上看,屋顶上光溜溜的没人,树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暗卫是不是在上面。 “喂~~喂~~” 她只好一边挥着两只胳膊,一边转着圈往高处看,压低了声音虚叫着。 “小娘子......您是在找我吗?”一位中等身材的玄衣男子,站在屋子的阴影里,他若不是站得很近,几乎很难发现。 洛泱高兴的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揪住他袖子退到柱子后面。那暗卫是个十八九岁少年,从没跟女子挨得那么近,若不是阴影盖住了他脸上的微红,他恐怕也没那么镇定。 但很快,小娘子的话让他精神一震,他将兜在下巴上的蒙面巾拉起来,低声道: “您放心,邵春会盯着她的。” 洛泱扬起眉毛,愉快的问:“你叫邵春?” 邵春脸又红了,低头小声答道:“是,小人叫邵春,跟我轮值的叫季平。以后,您要唤我们,把一块白色帕子夹在窗上就行了。” “好!” 邵春飞快的看了眼洛泱,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很高兴。 来不及细想,他一抱拳,顺着廊下的阴影跑了。 洛泱:我也是个有保镖的人了! 嗯?不对,电视剧里的保镖不是用飞的吗? 第二十一章 转折点 那些洛泱联系上暗卫邵春,多了个帮手,可先去追杏花的阿慕很快就回来了。 因为杏花似乎只是去东边的厕所里转了下,回来便又躺在她的褥子上睡了。 她并没有逃跑。 躺在床上的洛泱一时没了判断:她是真没反应?还是现在暂时没有行动? 闭着眼睛等真困啊,反正外面还有两小子盯着......放松了警惕的洛泱,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公主府里,有个小院却没有熄灯。 李奏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张写好的小笺,上面只有聊聊数字,那是写给顾先生的。 最后一剂解药已经服下,按照顾先生的说法,他的双腿应该完全恢复,可现在行走时,却总感觉关节处有些胀痛。 难道是昨日强行下水惹的祸? 药已经全部吃完,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而以他现在的能力,想把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西京顾先生手上,他没有十成把握。 想想还是拿过油灯,将那张小笺烧了个干净。 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即将到来的藩兵洗劫。 他虽不知是哪里来的藩兵,可今日看堪舆图的时候才想起来,藩军突然袭击东都含嘉仓,是发生在圣上封卢龙节度副使杨志诚为卢龙留后之后。 算算也就是自己被贬县公后的第九日。 如今,已过七日。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立刻告诉苏元枫严防死守,必要的话,先把卢龙进奏院控制起来。 尽管他只是猜测,那次洗劫,是杨志诚对自己报奏圣上,希望封自己为卢龙节度使并加封仆射,被圣上拒绝后的报复。 李奏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 苏知远的一万守军,守的是整个东都畿,洛阳城守军不过三千人,还要分散在八个城门。 被洗劫的含嘉仓附近有两个城门,德猷门由禁军把守,徽安门由洛阳军把守。最后受处罚的只有洛阳军,禁军和含嘉仓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杨志诚,一定与王守澄有默契,内应不是别人,就是皇宫守卫禁军! “阿冽,去把两位公子请来,就说酒已经备好了。” 李奏当然不能跟他俩说重生的事,但可以说自己收到消息。至于怎么收到消息,他不说,他们也不会问。 阿冽不太明白,公子今晚哪来的好兴致,非要让自己把裴公子他们请来喝酒。自己找了一圈,才知道两位公子都在水军军营。 今晚事多,先是让裴煊把玄铁带回大牢,过一会五郎过来又叫放了,说是府里闹了误会,现在都讲清楚了。 放了也好,裴煊还有正事,他拉着元枫去了水军。 水军虽不管水驿,也不会每条船都去检查,但他们在皇城外的洛河边,设有有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哨卫,与西码头只有一河之隔。 所以裴煊在水驿查不到那条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水军。两人刚把当值的几个水军问完,阿冽就寻了过来。 “这都亥时了,让你家公子早点歇息吧。”元枫苦笑道:“我们还要把今天收集到的线索整理一下,哪有你家公子的闲情雅致?” “可公子他......看上去也很着急。”阿冽笃定的说。 裴煊在水军已经证实了,午夜确实有条船在西码头靠岸,证人所言非虚,可到底是谁的船,水军就不知道了。 “走,既然备了酒,我们回去再谈。” 回到公主府,府里已经静悄悄的,走到府中最深处,李奏住的紫竹洲还亮着灯。 推门进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两人正在诧异,只听李奏说: “把柳青抬回他屋里,你们守在门外,不得让人靠近。” 他花了一坛酒,才把柳青灌醉,确切来说,是酒里下了药,足以让他睡到天亮。 “真有你的,以后咱们说话都得先灌醉他?那你可真要成酒仙了。”苏元枫笑逐颜开,全然不知危险已经笼罩在东都之上。 裴煊却摇头道:“自己酿的酒明显不够啊,明日让庄上的酒坊再送些过来。” “说说今天查到什么?小表妹被害的凶手找到了没有?” 李奏开门见山。有了前面的思路,他刚才已经想到,船上的女子中,就有卢龙进奏官的女儿徐柔嘉,她的兄长也在船上。 见李奏问得直接,裴煊收了笑容,拿起桌上重新摆的酒杯,给自己和元枫都倒上酒: “有收获,不过都只是线索,没法连起来。我查到昨晚有人偷偷从西码头上货,可却查无此船,刚才已经让水军替我盯着,看看能不能布到他们。 苏二今天在铁铺查到,今年城中几家铁铺,虽没有打制违法兵器,但打制的刀剑比往年的量大了一倍,似乎有人悄悄在囤武器。”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东都民间供铁量,铁从哪来?武器何人所持?我父亲已经让人严加盘查进城之人。就是……这些事与我小妹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啊。”元枫疑惑道。 “若是加上我的消息,可能就会有关系了。” 李奏举杯和他们碰了碰,抿了一口酒道: “今日圣上给杨志诚封了卢龙留后,而不是派兵灭了他。” “杨志诚挑动牙兵杀了节度使,圣上居然放过他?果真是河朔三镇的土皇帝!”元枫愤愤的说。 裴煊没说话,心里却有些惊喜:六郎一向淡泊,没想到,他人在东都,却能有这样的消息网,东都府衙还没有收到朝廷的告书,他这里已经有消息了。 好啊!以六郎的人品和能力,他值得更好的前程。 “卢龙上京请旨,要的可不是留后,他要的是节度使和仆射之职,圣上大概觉得他杀了节度使,又立刻封为节度使不妥……他总是这样,两头都想兼顾,却让两头都不满意。” 李奏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元枫道:“他的优柔果断,如今却要东都来承担。我得到消息说,这两天有人要打劫含嘉仓,这两件事连起来看,难保不会是杨志诚恼羞成怒,要从朝廷手里夺些好处。” “所以昨晚运进城的箱子,有可能在卢龙进奏院?那些武器也是打劫之人所制?那我妹妹……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被灭口?” 元枫和裴煊面面相觑,虽然只是猜想,可这关系到洛阳守军,与洛阳府也不无干系。 “不管是谁,洗劫洛阳城,对我们都没好处。姑父只怕要尽快调兵,秘密增防含嘉仓附近城门,以及往卢龙去的陆路、水陆。怕就怕……” 李奏皱着眉,那些秘密运进城的箱子,现在想想就可怕。 “怕什么?那几个箱子?” 三位好友心照不宣: 火药! 第二十二章 逃跑 裴煊、苏元枫二人今晚忙了一圈,正好没吃晚食,就着李奏桌上饭菜,边吃边商量。 不知不觉,已到三更。 裴煊明日还要去追查那些箱子的下落,元枫也要去和父亲谈调兵的事。 六郎到了东都,借住公主府,这事虽未声张,但苏将军还是知道的,六郎收到的消息,他无论如何都会考虑。 三人起身,他们看李奏走了几步,裴煊笑道: “你还真不是糊弄我,能走了就好。想你那日下车坐着轮椅,可把我们吓坏了。你放心,这小院已告知下人不许靠近,这里最是清净,没人会知道你的秘密。” “墙这边的确清净,只是墙那边就不好说了。” 李奏随口一说,把元枫弄懵了:“墙那边?我家这个位置是牡丹园和我妹妹住的长川阁,很吵吗?我怎么不觉得?是不是你们皇室耳朵太娇贵了?” “皇室怎么了?泱儿小时候射弹弓,把我母亲屋上的琉璃瓦砸了,都没人嫌她吵,这人也太娇气,别理他。”裴煊拉着元枫往门口走,留下李奏一脸懵: 我说什么了?你那妹妹就说不得? 元枫正一脚跨出门槛,阿冽从院门外跑了进来:“苏三公子,隔壁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正在树上坐着,突然看见苏小娘子跟着倒夜香的婢女出了府。” “我妹妹?这都三更天了,她跟着倒夜香......她身边可有别人?你怎么不跟过去看看?” 元枫嘴上问着,腿上已经加快脚步往老桃树方向走。裴煊抓住他道: “往角门走更快,我跟你一起去。” “不,若我没猜错,小表妹发现的,必与推她落水之人有关,我跟元枫去,你回府衙带兵来,阿冽负责回头和你接应。若是卢龙进奏院,干脆抄了它!” 李奏顾不得腿上还有些胀痛,也跟着往外走。 阿冽点头道:“小娘子身边带着个小厮,但我白天还看见的那个暗卫,似乎没跟着她。” 裴煊也不多话,转身往大门去了。 洛阳城里的夜香车,每天都是过了子时便开始挨家挨户收夜香,运到城外制成肥料,再拉到各农庄上卖钱。 这生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夜香车都是在官府里做了登记的,因为城中虽不再宵禁,但城门都是要落锁的,夜里能出城的,也就只有夜香车了。 将军府也同样,熄灯时各门落锁,夜里唯一会开的门,就是倒夜香的角门。 长川阁平时只会用到两个夜香桶,可今晚不知怎么多出了半桶,安排倒夜香的小厮可为难了: 这三更半夜的,把别人叫醒,那谁会乐意?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廊下守夜的小哑巴叫来,走一趟不过一柱香时间,小娘子应该不会发现。 那两个小厮正要去叫人,就发现有人走了过来。 是杏花。 杏花听了他们的话,主动提出帮他们抬那半桶。这又脏又臭的活,杏花这样的大丫头居然愿意帮他们做,两个小厮自然千恩万谢。 藏在柱子后面的洛泱,这才明白,之前她到厕所里是去干了什么: 那多出的半桶夜香,可以帮助她逃出将军府! 她挥着白手帕,把树上的邵春叫下来,阿慕都没有见过邵春,不免有些吃惊。 “邵春,你赶到他们前面,到角门去告诉守卫,不管杏花要干什么,都别拦着她。然后你再去找大郎君,告诉他,杏花一定是昨日的知情人。” 邵春有些犹豫,低声说:“我让他们去通知大郎君,我在角门等您。” 洛泱点点头,看着阿慕说:“你跟着我,外面危险,到了角门你就回来。” 阿慕的头摇得就像货郎鼓,他第一次恨自己听不见,不过,他还有眼睛,他一定会盯着小娘子,不让她出事。 府里的路阿慕熟,他带着洛泱走牡丹园里的小路,很快就追上了抬着夜香桶的杏花。 到角门倒夜香的不止他们一路,已经有八九个人在角门外排着队,看见长川阁多来了个婢女,小厮们嘻嘻哈哈的,相互低声打趣着。 杏花放下夜香桶,那俩小厮那好意思让她再等空桶,忙作揖向她道谢,她也趁势告辞,退到阴影里。 看看没人注意,她没有再进角门,毫不犹豫的顺着府墙阴影,向坊门方向跑去。 洛泱和阿慕、邵春都跟了出去,出了上善坊就是宽敞的天街。街上没什么人,杏花跑得慌慌张张,并不难跟。 她经过旁边的修文坊并没有进去,洛泱暗道:果然不是杜芊芊,那定是要去卢龙进奏院。 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她注意到,邵春在墙角做了个记号。 奇怪的是,杏花径直朝南市方向快步走去。 “她这是要去哪里?是不是去卢龙进奏院?”洛泱不识路,见她已经走出好远,忍不住问旁边的邵春。 “进奏院已经过了,看上去她是要去南市,不,应该是南市旁边的修善坊。” “修善坊?那是什么地方?” “是......青楼聚集的地方,东都除了洛水边的花船,只有那里会灯火通明到天亮。” 果然,这条路越走越亮,杏花拐进了修善坊。 在女帝时期,这里住着不少到东都做生意的胡人,所以这里的房屋建得比别处多了几分妖娆。 如今被一串串各色灯笼点缀着,敞开的窗户里隐约可见里面或觥筹交错、或舞乐呢哝、或吟诗作赋,还真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味道。 洛泱看得心中激动:爸爸妈妈研究了一辈子隋唐五代,若是他们能亲眼看到这活色生香的大唐...... 没时间让她感慨,就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他们被一辆离开的马车挡了片刻,杏花不见了。 面前左右各一家酒楼,阿慕指指左边的“云水间”比划着: 我没看见她进右边这家,一定是进了左边。 邵春示意他们停下来,说:“小娘子,你们在外面等等,郎君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我上屋顶去看看,能不能确定她进了哪一间。” 他转头交代阿慕:“阿慕,你半步都不要离开,有人敢骚扰小娘子,你就往死里打。” 他在军营里见识过阿慕的武功,要对付几个流氓龟公,绰绰有余。 就在邵春沿着山墙跳上云水间楼顶的时候,一间装饰奢华的房间内,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杏花脸上: “贱婢!还说没人知道,竟敢把苏家的人往我这里带!” 第二十三章 要人 云水间的一间包房内,两个男人正搂着女人喝酒,一个婢女跪在他们前面,她捂着脸抽泣道: “我出来的时候明明没有人,也不知几时追上来的......徐郎君,您说过,只要我及时将小娘子的消息报告给您,您就会放了我阿兄,还......给我们一笔钱离开东都。 现在小娘子就要想起来了,她、她梦里都在喊,是一起跳舞的徐娘子杀了她......” “胡说什么呢!我妹妹什么时候杀她?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还想要钱?” 徐进德恼怒道,抬起脚要踹杏花,被史墨白拦住了:“哎,徐郎君没必要跟一个奴婢生气,听话就留着,不听话,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了便是。” 杏花惊恐叫道:“奴婢听话、奴婢听话!奴婢不要钱了,只要奴婢的兄长。” 一个家丁过来耳语两句,史墨白淡淡道: “知道了。带她下去,好好送她去见兄长。” 杏花不敢反抗,她虽恨阿兄好赌,昨日竟找到江边向她要钱,等自己上船看见小娘子被徐娘子推下水,她刚要喊人,船下的阿兄叫她名字,这才被徐娘子看见。 徐娘子的婢女下船去,将阿兄哄到徐郎君跟前,自己哪还有勇气说出真相? 好在小娘子被救了上来,又偏偏得了失魂症,徐柔嘉让她盯着苏洛泱,一旦有恢复的迹象便来此报告。 徐进德怕洛泱失忆是假,会把自己安慰妹妹时说的那句狠话告诉苏知远: 杜芊芊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用去巴结她。再过几日,等咱们卢龙军劫了含嘉仓,杜方这个水路运转使还能当得下去? 听到他们说话的苏洛泱,从转角探出头来,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们问:“你们卢龙军......要劫含嘉仓?” 万事俱备,就等左牙将从长安折返。 不能让一个小娘子坏了事。 李奏虽不知事情真相,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和苏元枫一路追来,因为元枫每到路口都要去找邵春留下的记号,虽坐着马车,他们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 好在进了修善坊就看见一个青楼的大娘,带着几个莺花在拉洛泱,阿慕挡着这个,挡不了那个,发狠起来,正揪着大娘的衣领要打她。 “住手!” 苏元枫跳下车大喝道:“谁再敢动她,我拆了你们的楼!” “三兄,快去救邵春,他被追到后院去了!”洛泱着急说到。 她刚才先是骂了两句,可那大娘什么世面没见过?根本不把这说狠话的小娘子放在眼里。 史郎君让她们像拉客人一样,莺花们一围,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夹带进楼里。 邵春见势不妙,正要下来营救,可他早被几个护院拦住,从屋顶打到了云水间的后院。 几个从公主府跟过来的侍卫冲了进去,很快青楼里一阵惊叫声,乱成一团。 下半夜还流连青楼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又正是酒酣胆肥之时,叫骂声、拍桌砸碗声此起彼伏。 楼梯上站着两个人,徐进德本想从后院溜走,这下也被挡住了去路,干脆不遛了,跟着史墨白下了楼。 史墨白迎到门外: “哎呀,苏三公子,稀客啊。这位是您妹妹?误会,一定是误会了。薛大娘,这可是苏将军的女儿,还不赶紧向小娘子赔罪?” “哟,我还以为是来找活的娘子,这深更半夜的,哪知将军府里的娘子,也会降尊纡贵,到咱们云水间的门外楚楚可怜的站着,难道......是来找抓情郎的?客人的隐秘,我们可不能随便说。” 薛大娘拿声拿调的说完,旁边的莺莺燕燕都笑了,除了打趣苏娘子,她们还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刚来的这位年轻公子。 只听他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袍少年,出现在大家眼前: “阿凛,掌她的嘴!” 阿凛人未靠近,动作太快,大家都没看清他用的是什么武器,“啪”的一声打在薛大娘脸上,一道血印子豁然在目。 莺花们惊叫着把大娘抢到一旁,准备借酒装疯的食客亦醒了大半,和史家熟识的,还站在史墨白身后,其余的都退到了一边。 洛泱也跟着转头看了一眼,气场这么大,竟然是个残疾,那少年皮肤白净,剑眉星目,只不过眉眼间淡淡的疏离,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这时一个侍卫扶着邵春从后院走了出来,刚才围攻他的人多,武功也不弱,他左臂受了伤,只是穿着玄色衣服,看不出血渍。 他看到三郎君满脸惭愧,正要行礼,苏元枫拦住了他。 史墨白见状上前陪笑道: “都是误会。若早知是苏小娘子,我还不亲自来迎?昨天,我听我二弟说了几遍苏小娘子,说您小小年纪,胆大心细,多亏您,才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贵人请都请不来,哪有怠慢的道理。不知苏娘子、苏郎君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洛泱一本正经道:“一个婢女偷了府里的东西,追踪到此,突然不见了。我站在门外,就是要等人来搜查。你的人却出来胡搅蛮缠,我怀疑,是你们有意窝藏。” “哈哈哈哈......小娘子长得漂亮,说出的话也好听,就是在下怎么听不懂?难道我史家还缺了什么宝贝,还要买通区区婢女去偷不成?” 史墨白三十来岁,祖孙五代都是商户,历百年积累下来,早已富甲天下。如今父亲久居长安,做些头脸的事,而史家真正掌权的人,早就换成了史大郎。 “若说没有,你敢不敢让我们去搜?”洛泱口气轻松,脸上浮现着天真的笑容,仿佛在问:我有个游戏,你来不来玩? 刚才眼见着五、六个侍卫冲进去,却只有一个侍卫扶着邵春走出来,洛泱猜到他们已有人拦在后院。 “敢!我有什么不敢?若是搜不到人,你苏府可欠我一个人情哦?” 史墨白也像是在逗孩子说话,眼前这两位,加上一个眼生的残废,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几个孩子。 他倒不是认为将军府的人不敢搜他的酒楼,只是,打趣两句,让他们翻翻,这事就过去了,岂不更好? “不必。苏家已经报官,本官来搜!” 第二十四章 搜府 史墨白正半开玩笑说,让苏家欠他一份人情,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不必”。 那是阿冽领着裴煊和一队衙役过来了。 参军周灿上前抱拳道:“史郎君,苏将军府跑了个私吞主人家财的婢女,有人看到她跑到您酒楼里来了,我们刺史大人亲自前来辑拿,您就行个方便吧?搜!” 他手一挥,十几个衙役跑步进了云水间。酒楼的陈设精美简洁,很快就搜了个遍,并没有杏花的踪影。 “我刚才看见他们带了一个女人下楼,外面又叫大娘去拉小娘子,我没能跟上去,看那女人的衣裙,就是杏花!” 邵春刚才以一敌十,又见两头都顾不上,有些乱了方寸,此刻正恨恨的瞪着徐进德。 “周灿,再找!” 看着衙役又是一顿乱跑,徐进德暗暗冷笑: 愚蠢!这都能给你找到,史家的酒楼都得关门。贵女们爱慕的东都才子,也不过如此。 眼前这个苏娘子,并不像想起什么的样子,定是那婢女想诓钱逃走,跑来胡诌。 前思后想,徐进德又有了底气,他大摇大摆的上前道: “裴刺史还真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今夜也算酒酣兴尽,史郎君,夜也深了,我们也该散了,后会有期。” “且慢,各位不妨坐下来多喝两杯,今晚这逃奴我们是抓定了,不仅是修缮坊,旁边毗邻的几个里坊也要查。” 苏元枫不紧不慢的说。 大堂里的食客顿时纷纷议论起来,都在猜测苏家到底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个阵仗,怕不是丢了一般的财物。 徐进德心里一沉,卢龙进奏院不就是在毗邻的思顺坊?不仅是卢龙,河朔三镇的进奏院,都在思顺坊。他冷笑道: “苏参军,东都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你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奴婢感情用事,违规私用洛阳军,今晚的事......苏将军知道吗?” “我违不违军规,就不劳你费心。这点小事,我父亲自不必过问。我长兄正带人搜对面的思顺坊,待查完了卢龙进奏院,你也好回去安心休息。” 苏元枫并不恼怒,独自在长安寄居珍王府十载,他早已学会隐忍。若是在卢龙进奏院搜出兵器或火药,那笑到最后的必定不是徐进德。 大兄带兵搜查卢龙进奏院? 洛泱听到这话,心中一动: 原来阿兄他们,不仅仅因为我跟踪杏花才找到这里,他们也已经怀疑卢龙进奏院,那我是不是可以把历史上火烧含嘉仓的事告诉他们? 只是,古人惜字如金,并没有写是哪里的藩军,只说东都不但官府损失惨重,就连同百姓也遭了殃。 唐军包围藩军却瑟瑟发抖,最后还是在藩军突围的时候,让开一个出口,眼睁睁的看着藩军扬长而去。 当时看这段历史,洛泱就想吐血,凭什么两千唐军不敢打五百藩军? 想不到,书上记载“瑟瑟发抖”的唐军,现在就是她父兄率领的军队。 她下意识的侧脸去看刚才那位坐轮椅的少年,却没看见他的身影,那几个人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洛泱走到元枫身边认真说到: “三兄,我们追出来的时候,看见那婢子还有同党,应该就是从荥阳过来寻她的阿兄,刚才,那男人往思顺坊里跑了。” 徐进德气得差点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不禁脱口道: “放屁!死人怎么跑!” “我看到的时候他是活的,徐郎君却说他是死的。裴刺史,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说我家逃奴的名字,现在一说她阿兄,徐郎君却知道他死了......” 她边说边看着徐进德,继续笑眯眯道: “看来,徐郎君必是认识我那逃奴。多半是他藏了贼,却故意说他死了,转移我们视线。徐郎君,我就问你,敢不敢让官府去查?” 既然阿兄想查卢龙进奏院,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下连史墨白都要对她刮目相看,这苏洛泱真像弟弟说的那样,反应太快了。 裴煊他们本想豁出去,趁着找人,强硬冲进去搜府,虽然这样做有很多弊端。最坏的就是什么也没查到,进奏院可以告他们滥用私权。 滥用军权,是当今圣上的大忌。他们今晚的风险相当大,敢于冒险,也是来自李奏的“消息”,几乎已经锁定了卢龙。 徐进德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老子就是嘴欠!掉到这小女子的坑里了。 不过,查查又何妨? 他冷哼一声:“有何不敢?我卢龙进奏院一向徐规蹈距,有没有藏贼,一查便知。” 见他答应的爽快,元枫暗暗皱眉: 难道箱子和武器真不是他们的?但愿六郎那里能有什么发现。 周灿带着人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烧剩下的衣角,递给裴煊道:“这是在厨下火炉里找到的,问他们为什么烧女人的衣服,他们都答不上来。” 洛泱接过去看看,正是杏花身上衣裙的一角。 “把火工带回去审问!” 怎么还留了首尾?徐进德不满的斜了一眼史墨白。 史大郎虽然有些恼火,手下这些人三天不打,做点小事都要出纰漏,但他面色平静,用眼神安慰徐进德: 没事,一块衣角而已,明早他们就得放人。 史墨白并没有辩解和阻拦,拱手送裴煊他们往坊门走去。 苏元桢带着亲兵确实到了思顺坊,他们封锁了坊门,包围了河朔三镇进奏院,但他们还在等元枫那边的消息,并不敢贸然去搜府。 徐进德见状更是悔恨,现在已经说出口让他们搜,也不好反悔。进去少不得还要挨老爹一顿骂。 下半夜的里坊,除了那些风月场,其余地方早就静悄悄的,这些衙役、亲兵一阵跑动,惹得各家院里纷纷传来几声狗叫。 卢龙进奏院的屋顶上伏着三个人,他们已经悄悄探查了一番。 “地面上没什么可疑的,去提醒他们,找有没有地下暗道。我不进去了,在马车上等。” 李奏说完,躬身沿着屋顶翻出了墙。 马车走到坊门口,正好看到元枫将洛泱送上了车。元枫转身上了李奏的马车,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妹妹怎么了?” 李奏有些好奇,他们用什么方法哄得徐进德亲自带他们来搜府。不过,既然他敢带来,八成会一无所获。 “我妹妹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 “她说梦见含嘉仓里面起火,然后有人趁火打劫,拦都拦不住……” 元枫突然停下来,瞪着李奏,两人异口同声道: “在含嘉仓里!” 第二十五章 旺财 含嘉仓位于皇城的东北角,有半个东宫那么大。做为大唐第一皇仓,它由禁军直接守卫。 苏元枫看着李奏犯了难: “今晚哪怕是硬闯卢龙进奏院,我们也能圆得过去,可搜查含嘉仓......这难度会比较大。” “我的人可以进去,新府在修葺,就以不满意现在的装饰,要亲自去挑些奢华物件为由,相信皇兄听到我做有违德行的事,一定会很高兴。” 李奏的手指像拨弦那样,在轮椅的扶手上弹了弹,又说: “可是含嘉仓那么大,我也不可能每处都去到,要找到我们怀疑的东西,也只能靠运气。” “好,我回去跟我父亲商量,往徽安门调兵,再想法子配合你。”元枫弓身起来要下车,李奏道: “你准备几个人,明天跟我一起进去。” 查卢龙进奏院到下半夜,既没有查到武器,也没有查到那几口大木箱子。 徐进德把裴煊送到门口,得意的说: “裴刺史,这次我就不怪你,若再有下次,就别怪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杨节度使的脾气不好,万一把关系搞僵了,圣上怪罪下来……” 裴煊拱手,淡淡笑道:“只要进奏院循规蹈矩,便与州府相安无事。但若是有人胆敢在东都做伤天害理的事,我裴煊就是丢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要一查到底。”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衙役撤了,苏元桢也带着亲兵撤了包围,与裴煊一起往外走。元桢皱眉道:“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以他的敏锐,越是没头绪,情况就越紧急。今天已经派人去调兵,天亮前东都能回防一千人,北部增防一千人,但若是猜错了方向,局势会变得很难把握。 刚才徐进德那样笃定的说,让他们去查进奏院,大家就没抱太大的期望,洛泱当然也是这样想。 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事重重,阿慕和邵春面对面坐在靠车门的一头。 阿慕一心想问问刚才他看见杏花的事,便打手势问他:你看见杏花下楼,走的是哪边? 邵春的手臂伤得不轻,他想打手势告诉他,却没法抬起手来比划,又见洛泱在发呆,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动静,阿慕又打了一遍手势,只好凑到他耳边大声说: “厨下!” 他的声音惊扰了洛泱,她回过神来,惊奇的看到邵春在对阿慕说话,哪知阿慕像是听见了,打着手势问: “是去了酒楼的厨下?” 邵春点点头。洛泱惊奇的问:“怎么?阿慕听得见?” “我见过他们这样对他吼,他能听见一点点。”邵春答到。 那就是他有残余听力? 洛泱回想起丁香的话,阿慕捡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岁左右,发现他听不见时,都认为他是个先天聋哑。 但若是有残余听力,就有可能是婴儿高烧所致,这是后天伤害,有治愈的可能。至于他不会说话,可能只是襁褓中就失去了听觉,无法学习语言而已...... 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指上的桃花戒指,戒指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思,骄傲的挺起花瓣,给了她“回答正确”的回应。 洛泱暗暗吃惊:我猜对了? 阿慕见小娘子望着自己发呆,以为她也觉得蹊跷,便“啊啊”的打着手势说: 衣角是在厨下的火堆里发现的,他们会不会把杏花烧了? “烧火的炉灶又不是很大,难道还能砍成一块块的塞进灶里?” 邵春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小娘子的脸色难看得很,那画面,想想都可怕,小娘子还是个小女子,这怎么受得了。 回到长川阁,丁香、桃花都候在门外,之前洛泱叫醒丁香去悄悄通知大郎君,她们就紧张得要死,见小娘子平安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 季扬从暗处走出来拜见小娘子,接了邵春的班。 今晚的事让他们很后怕,以后只要小娘子要出门,必须一明一暗跟着才行。 洛泱那点下套、跟踪的本事,还是跟小说、电视里学来的,今天邵春受伤,史大郎那和善恭顺的笑脸,和那血淋淋的伤口交叠起来,让她觉得格外别扭。 东都被藩军放火打劫,不仅父兄受圣上责罚,东都百姓也受牵连。她今天以“做梦”的形式告诉三兄,也不知会不会对他有帮助。 洛泱的手又伸到了枕头下面。 本想摸出桃花戒指与它沟通沟通,没想到手指碰到那块救命恩人的玉佩,就移不开了: 今天那轮椅上的少年郎长得真俊,他的脸型很像在水底救自己的人,只可惜他是个残疾,不可能潜水救人......哎,想他干嘛? 救命恩人绝不可能是他。 迷迷糊糊的,洛泱梦见自己在河里飘着,那白衣少年正缓缓向她游来,洛泱心里正高兴,眨眨眼睛想看清他的相貌,没想到被一阵狗叫声打断。 水里哪来的狗? 她使劲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抽出左手,手都被压麻了。忽然院子里又传来几声狗叫声,洛泱脑子完全清醒了: 哪来的臭狗?晚叫一下,我就能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小娘子,是不是狗把你吵醒了?我就说阿慕,他自己听不见,还以为别人也听不见。” 丁香将热水盆子放在盆架上,又把衣柜里的衣裙,挑了一套搭在衣架上。 荷花过来把床帏和纱帐一次卷起,左右用银钩挂好,不等洛泱问就主动说: “今天一早,阿慕就回前院他原来住的地方,把他和玄护卫没带走的东西都收拾过来了,正好遇见几个小厮在追打他养的大黄狗,他和他义父都走了,那只狗多半会被那些男人吃了。阿慕想问问小娘子......” “我不怕狗,让他把狗狗留在咱们院子里养着吧,找些木头替它搭个窝。” 洛泱明白她想问的话。 “真的?他带着狗回来,还怕小娘子不许他养,正发愁呢!那我出去告诉他。”荷花开开心心的跑出去了。 洛泱梳洗停当,走出屋门,就看见阿慕正在院子里逗狗。他拿着根小木棍,朝着远处一扔,那黄狗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捡。 “阿慕,棍子扔给我!” 洛泱来了兴趣,冲着阿慕大喊,两只胳膊比划着。 阿慕犹豫了一下,将木棍往洛泱脚下一扔,她弯腰捡起,抬手举过头。 狗狗跑过来看着洛泱手里的木棍,竟然站直身子,前爪作揖,仿佛求洛泱把棍子给它。洛泱笑着夸赞道: “好狗!丁香,把桌上的蒸饼拿一个给它。它有名字吗?” “它主人是个哑巴,哪里会给它起名字?”荷花笑道:“难道叫它‘啊啊’?” “也是,那我给它起个名字,就叫‘旺财’吧!” 咱大华夏的狗子,不都是叫旺财吗? 第二十六章 偏偏遇偏偏 阿慕见小娘子喜欢他的狗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得立刻让旺财拿出点绝活来,逗她开心。 “啊啊!” 旺财叼着小棍子欢快的朝阿慕跑去。 阿慕从怀里掏出小半块干干的胡饼,掰下一个角,塞到它嘴里,趁它吃饼的时候,飞快的往院门边的一间小室跑。 很快他又跑了回来,把手里的一只鞋给旺财闻闻,对它“啊啊”叫了两声,旺财似乎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向小室跑去。 洛泱这才注意到,阿慕光着两只脚,手里只提着一只鞋,他应该是把另一只鞋藏起来,让旺财去找。 她接过丁香递过来的小碟,上面放着四个蒸饼,边吃蒸饼,边向小室走去。 阿慕的鞋藏得真好。 直到洛泱走到门边,旺财还在里面没出来。 这是一间很小的休息室,堆放着些换季换下来的夹絮帘子、奴婢们用的夹絮垫子,等着好天气的时候拆洗。 那张两尺宽的小床,是房里最空的地方。 旺财正在认真嗅着床边的那堆垫子,忽然它似乎发现了什么,站起来对着垫子一顿扒,最后干脆把嘴塞进那条缝隙,从里面拽出来一只鞋。 它叼着鞋放到阿慕脚边,用前爪扒他的脚,示意他穿鞋。 “太厉害了,藏得那么高他也能找到。” 大唐人养的多数是纯正的土狗,不像现代,变成了各种串串,这只大黄狗明显比串串更聪明。 洛泱拿起一个肉馅蒸饼,弯腰递给它: “旺财,这是奖励你的。” 哪知旺财却没有接过去,而是抬头看看阿慕,见他点头许可,它才迫不及待的一口咬过去。 “训练得不错啊!”洛泱又赞叹道。 “听书这是它拉了一天肚子换来的教训,阿慕这小子,生怕它胡乱吃了别人给的东西,那天就没了。” 丁香虽然在后院夫人院里,可前院的事也不是一点不知道。 大家说说笑笑回了屋,五郎君大步走了进来。他往椅子上一坐,自己倒了杯茶水,灌了一大口才道: “小妹,我今天要回军营,以后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了。” “不是说下旬才去吗?是不是昨晚查出了什么事?”洛泱昨晚先回来,并不知最后裴表兄在进奏院搜查的结果。 “就是没查到,才要处处都防备。二兄带着亲兵在城里找了一夜,也没找到杏花,今早城门也都发了她的画像,但愿别让她混出城。” 元桥站起身来,摸摸洛泱的头笑道: “你别怕,隔壁住着位消息灵通的大人物,三兄说,他得到消息,藩军这两日要打劫含嘉仓。” “哦?打劫含嘉仓......是那位大人物说的?” “嗯,他们推测,找不到的武器和那几个大木箱,说不定就在含嘉仓里。不跟你说了,我要到各城门去巡查,真让杏花跑出城,我们将军府也不用在东都待下去了。” 元桥朝洛泱摆摆手,快步朝院门走去。 昨晚自己只是告诉三兄,梦见含嘉仓里起火,有人趁火打劫,这么没来由的一句话,没想到三兄他们居然相信了! 洛泱只知道,历史上文宗朝有藩军作乱,洗劫东都一事,说是含嘉仓被洗劫一空,东都陷入一片火海。 时间、哪路藩军?史书上并未记载。 李奏只知道,前世他被贬后的第十天,朝廷收到奏报,说由于东都守将疏忽,被流窜藩军打劫,烧了半个洛阳城。 从哪里开始烧、洛阳军为什么没守住?他并不知晓。 他到洛阳次日,约了元枫、裴煊二人去游洛水,为的是摆脱柳青的监视,和他们商议这件事。 哪知那俩人没到,他先跳河里去救了洛泱,而洛泱落水后又被刺杀,就引出了武器和可疑木箱。 这也省了他费心引入“藩军作乱”这个话题。 而洛泱对元枫说的那个梦,正好给了他提示: 前世奏书上所指的“内外勾结”,并不在洛阳军,而是在禁军守卫的含嘉仓。 缺了李奏,穿越而来的苏洛泱,说不定难免命丧河底;缺了洛泱,重生后的李奏,也不可能凭前世的错误记忆,迅速找到症结。 此时李奏已经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在新府发脾气: “你们是不是欺负我不是亲王,随便捡些垃圾就往我府里装?” 柳青忙陪笑道:“那怎么会?过来之前圣上特意交代过,您名义上是县公,其实一切待遇还要按亲王来配。” “这么丑的地方,我一天也住不下去。若是这样,我看我还是住在大长公主府里算了。” 李奏一副不屑的样子,阿凛推着轮椅掉头就往院门走。 那怎么行?不到新府里住,其他护卫就成了摆设,我酒量不行,又没个人替,这样下去非喝死不可。柳青慌了,紧赶两步追上去: “公子留步,这事还能挽救。您可以亲自到皇仓里去挑选喜欢的物件,您爱装哪就装哪,要不圣上怪罪下来,就是柳青的罪过了。” 李奏一抬手,阿凛停了下来。 “真让我自己选?” “是是是,我这就去和含嘉仓联系,让您找个时间过去。”柳青保证到。 他这次被调来当这个差,心里也窝火,又麻烦又不赚钱。幸好王大将军说了,只要过了头三个月,确定李奏的腿真瘸了,他就能调回西京。 所以他现在并不想出什么岔子,更何况,李奏不知好歹,摆皇弟的臭架子,要走奢靡路线,这不正合了圣上的心意? “笑话!要去现在就去,难道我还需要跟谁请示?”李奏更生气了,指着柳青说: “你带路!” 柳青一挥手,护卫们七手八脚的,将李奏连人带轮椅搬到了马车上,拥着马车,便往宫城去。 那天在船上,李奏隔江往宫城,高高的宫墙和气势恢宏的宫阙屋顶,让他百般感慨: 遥想当年,女皇、高宗在此临朝,大唐才是真的大唐,安史之乱到如今已有百年,皇庭却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魄力。 皇兄不是不想做一番事业,只是他前怕虎后怕狼,优柔寡断还要怨天尤人...... 李奏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已经缓缓进了东宫北面的含嘉仓城。 第二十七章 含嘉仓 李奏的马车没受阻拦就进了含嘉仓城的门。 普普通通的乌蓬马车,也没有任何官家府邸的标识,走在偌大的含嘉仓城里不是很起眼。 今天不是月头月尾,来入库的车辆并不多,一路走进来,也就看见十几辆牛车在卸货。 走在棋盘一样整齐的小道上,忽然听到肆无忌惮的笑声。 李奏微微撩起窗帘,只见一个仓房门口,四个仓管围坐在正方形矮桌前。桌上摆着许多大小一样的竹板,似乎在玩着什么游戏。 刚才的哄笑过后,一个仓管从袖袋里摸出十几枚铜钱,骂骂咧咧的分给另外三人。 “阿冽,去看看他们在玩什么?” 阿冽也有些好奇,转身朝他们走去。过了一会追上来,在车窗边向李奏汇报: “他们在用仓库的货牌,玩一种叫做‘打麻雀’的游戏,他们中有人是从浙西太仓转过来的,说那里的仓管都爱玩这个。” “打麻雀?”李奏放下帘子冷哼一声: 传些别的就说山迢路远,传这种赌博的玩意快得很。 穿过一个道口,又看见有四个仓管围着桌子玩那“打麻雀”,李奏微微一笑,唤来阿凛道: “我们来打扰,也该表示表示,你出去打几坛浊酒进来,一定要说是本公子赏他们的。两人一坛便好,不可吃醉。” 走在旁边的柳青听到,虽觉得李奏多事,但也觉得无伤大雅,半坛浊酒也喝不醉人,刚好有点酒意罢了,自己这喝不得酒的,也要一坛才醉。 他暗自撇嘴: 都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正兀自翻着白眼,就听李奏叫他:“柳青,我自己转转,你去找仓署令借几辆牛车,这么大的仓库,转一圈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他抬头一看,前面的仓库门已经被仓管打开了,里面各种装饰木雕、屏风、案台、榻床,摆放得整整齐齐,再往里隔着一道屏风,只能看见几排木架子的顶。 自己纵是见多识广,但这些精美的皇室物件,还是让他咽了咽口水: “那、那我就带人去了,公子您慢慢挑,这里仓房长得都一样,能让王府用的物什就只有这三间,您千万别乱走,迷路了可不好办。” “你在教公子做事?” 阿冽个子比柳青高一头,他下巴扬起,只垂下眼帘瞟了一眼,差点没把柳青气得头顶冒烟。 没等他解释,阿冽推着李奏朝仓门走去。 柳青瞪着眼不好发作,悻悻的扭头要走,一个护卫小声说到: “柳队正,您何必这么好心提醒他?他若是走错仓房,挑了圣上才能用的物什不更好?” 那岂不是犯了僭越之罪? 柳青停下来,阴恻恻的笑道:“还是你机灵。去,把跟过去的儿郎们都叫过来,咱们找仓署令讨口茶吃。” 阿凛、阿冽两个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等你们的主人倒了,看你们这两条狗还能怎么叫唤? 看着阿茂进来把那几个护卫唤出去,李奏也有些诧异,他和阿冽交换了个眼神,阿冽耸耸肩道: “我就说他挺机灵的。” 李奏淡淡道:“你答应人家的事,回头就找人去长安替他办了,等我们搬走,他的家人便接到大长公主府上。” “是。” “我们先找东面这几个仓房,等阿凛带苏三公子的人来了,再想办法去西面。” 李奏说完,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往屏风里面走,阿冽则留在外面细细查找。 武器必然会藏在容易拿到的地方,这些家具里面不乏箱子柜子,他们都要一个个的打开来检查。 阿凛出去就到约好的酒肆等苏元枫的人,没想到他本人也亲自来了。 “三公子,您怎么也来了?万一被里面的禁军认出来......” “怎么?我的小胡子不够隐蔽吗?”元枫笑道:“没事,人前出现得多的是我大兄、二兄,我回来没几年,闲来又只爱在府里读书,没人认得我。” 几人买了一牛车的酒,赶着车进了含嘉仓城。 贴着小胡子的苏元枫刚走没多久,男装打扮的苏洛泱火急火燎的匆匆赶来: 我不就是回长川阁牵狗吗?怎么就赶不上了?旺财进不去,怎么帮你们找里面有没有火药? 原来,洛泱穿过牡丹园去看阿娘的路上,正好听到从阿娘院里出来的大兄、三兄的对话。 本想藏在花丛后面,跳出来吓他们一跳,没想听到大兄正在说: “你们进去找,不一定所有仓房都能找到,武器大概会放在临近城门的几个仓,那些箱子里装的若真是火药,只怕会分散放......三郎,无论如何,你都要保证他的安全,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兄,那我走了。” 两位阿兄都走远了,呆立在花丛后面的洛泱这才反应过来,转头对着身后的丁香说: “找东西狗鼻子最厉害了,刚才旺财不是轻松就把阿慕的鞋给找出来了?” 丁香皱着脸说:“说不定是因为他脚臭......” “可火药的味也不小,只要让旺财闻闻,说不定它可以!” 洛泱提着裙子,朝长川阁跑去,三兄才刚走,她带着旺财一定可以赶上去。 回到长川阁,她找来玄慕,连说带比划的讲清楚了这事,玄慕点点头,只是火药这东西难找,他一拍脑袋跑屋里去了。 很快,他拿来几个元宵节放爆杆的时候,他在燃烧过的爆杆堆里,翻出来的一个没炸的爆竹筒。 洛泱拿过竹筒凑鼻子底下闻闻,里面是火药没错。 唐朝炼丹的道士们炼出了黑火药,但因为容易起火放弃了,但“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方却流传了出去。 人们在正旦到元宵这十五日,都要在门口将竹竿扔到火堆里烧,竹竿发出爆裂声,用以驱邪。 有好事之人,将道士们炼出的黑火药放到竹竿、竹筒里,为的就是爆炸时声音更大。 这节爆竹筒估计是没扔进火堆,被打扫的阿慕捡了回来。 我的运气也太好了叭! 洛泱带着阿慕、旺财一阵风似的往外跑,门口的护院拦都拦不住: “请假半天,等我回来再禁足!” 第二十八章 “啊!” 洛泱在含嘉仓城门口转了转,根本没法进去。 阿慕想了想,拉拉洛泱的衣袖,让她跟自己走。他们沿着东墙走了很远,眼看就要到东宫交界处,他停了下来。 “这?这也没有门啊!” 洛泱用袖子擦着汗,仰头看这五、六尺高的墙,就是从上面丢根绳子下来,自己也未必爬得上去。 阿慕指指墙头摆手,又指指墙角下的草丛,意思说,没让你看上面,门在下面。 “墙角?你说我们要挖墙脚?” 洛泱并没看出什么玄机,这时旺财已经明白了,它迫不及待的跑过去,对着墙角刨了起来。 “不会吧?这要挖到什么时……候……”洛泱突然眼前一亮,不是她想到什么好办法,而是草窠后面真有一个洞……狗洞。 阿慕高兴的指指旺财,又指指自己,他意思说他俩从狗洞进去。 也只能这样了,他进去找到三兄,旺财能替他们去不方便去的地方。洛泱点点头,为他们放风,掩护他俩钻狗洞。 旺财明显熟门熟路,下腰撅屁股,扒拉两下就钻了过去。阿慕却被卡住了,洛泱着急的把他往里推,可他肩太宽,实在挤不进去。 阿慕脸憋得通红,退出狗洞就发狠用手扒墙根,可这是夯土墙,没工具怎么可能挖得动?这个狗洞还不知是谁想进去挖进去偷东西,最后两边挖到夯土墙基的大石头,才放弃了。 旺财在哪边更急,呜呜的把鼻子探过来,对着外面呼哧呼哧吹气,似乎在问他们怎么还不过去。 “不要形象豁出去了!你在外面等着,我过去。” 洛泱比阿慕瘦小多了,小姑娘身材还没长开呢,在女学里还被杜芊芊嘲笑身材不好。现在就能看出瘦人的优势了,至少钻狗洞时不用担心被什么突出部位卡住。 “啊啊!”阿慕拼命摆手摇头,可架不住洛泱非进去不可的决心,只能看着她趴下去,慢慢将头伸进洞里。 居然成功了! 头和肩钻过去,少女削瘦的身材,使她顺利在墙那边撑起了半个身子,可她刚抬头,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脸。 造孽啊,还没行动就被人撞个正着。 然而,她很快就对着那张脸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嘴角勾起一条好看的弧线: “嘻嘻,这么巧?幸会幸会!” 那人也认出了她,在轮椅上坐直,哭笑不得道: “看来你不但擅长爬墙,还精通打洞。” 洛泱麻利的爬过去,伸手从洞里接过一个油纸包和那个爆竹筒。她还没站起来,就听见远远有人叫道:“六公子,您是不是要行东圊?不在那边。” 李奏绷着脸,刚才在换一个仓房的路上,突然听到墙角有动静,一时好奇过来看个究竟,没想到被仓管误认为他要找墙角方便。 丢人。 眼看那人就要走过来,李奏淡淡说道:“还不快点把我推进仓房,你想被发现吗?” 他伸手去拽住旺财颈上套着的绳子,旺财正要挣扎,洛泱眼疾手快从油纸包里抓了一个蒸饼,塞到它嘴里。 她低头推着李奏的轮椅,吃了肉包子安静下来的旺财,正好被轮椅挡住,那人见他们朝另一个仓门走,便很快停下了脚步: 仓署令交代,把只能皇宫专用的物料仓房也打开,让他们自己挑,真挑了就是大罪,我何必过去惹祸上身? 两人一狗顺利进了仓房。 “说吧,你进来干嘛?”李奏伸手摸着靠在墙边倚仗扇的扇柄,沉声问到。 喜欢制造噪音的小表妹出现在这个地方,除了添麻烦,他想不出有什么有益的地方,何况她还稀奇古怪的带着一只狗。 洛泱左右看看:“我三兄呢?我是来帮他的。” “我们分头走的,他在前面那个仓房。你……打算怎么帮他?” 洛泱从怀里掏出那个爆竹筒说:“我知道你们在找火药,让旺财闻闻火药味道,它就能找到火药藏在哪里,比人快多了。” “哦?有这么灵光?说它能找夹肉蒸饼还可信些。” 李奏面无表情,半信半疑的看着一口吃了蒸饼,连嘴都不带舔的旺财。洛泱当然不会跟一个没见识的古人生气,她笑嘻嘻的说: “我让它表演给你看,你可千万别眨眼。” 说着,她学着刚才在府里练习时阿慕的样子,把爆竹筒给旺财嗅了嗅,再摸摸它的头。自己跑到它看不见的地方,把爆竹筒放在一个空箱子里。 “藏好了,松开它绳子。”她蹲下来,拍拍旺财的头说: “啊!” 旺财显然很兴奋,摇着尾巴跑了。李慕奇怪的问:“为什么要对它说’啊’?” “因为它的主人是个小哑巴,他只会说’啊’。” 洛泱手扶着轮椅,仰头望着李慕,满脸自信的笑容让她看上去自带星光,他心里蓦地“突突”跳了两下,什么鬼? 她不知他的反应,因为正蹲在他脚边,突然很自然的上手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嘴里问: “你腿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还有没有知觉?” 李奏差点没从轮椅上站起来就跑,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把轮椅往后倒了两步远,这才冷冷说: “你知礼节吗?” 洛泱站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老毛病又犯了。” 她在说自己看见什么坏了就想修的毛病,在李奏听起来就是爱管闲事、管不住手的毛病: 这女人真危险,难怪自己刚才心“怦怦”跳两下,一定是危险信号,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两人正尴尬中,旺财轻快的跑回来了,它拽拽洛泱袍子下摆,示意洛泱跟它走。 小哑巴训练的狗子真好,因为他不会说话又听不见,跟狗子的互动基本靠动作,所以旺财也不会用叫声来召唤主人。 很快,洛泱高兴的举着爆竹筒跑回来,她已经完全忘了刚才摸人家腿的尴尬,把爆竹筒往李奏面前一递,得意的说: “怎么样?没骗你吧?” 李奏看着一口吞了蒸饼的旺财,突然有想咽口水的冲动,他有些结巴的说: “那、那你、你们找外间,我找里面。” 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再看看手里的油纸包,洛泱“噗呲”笑道: “你也想吃?现在可不行,这都是给咱们家旺财的。” 她再次蹲下来,让旺财闻闻爆竹筒,摸摸它的头,对仓房里一指: “啊!” 第二十九章 虎落平阳 这间仓房已经是含嘉仓的东南角,里面保存的,是皇宫里暂时不用的物件。 比如李奏刚才摸到的那对仪仗扇,就是宫女太监们撑在圣上身后,给他遮阳挡风顺便显摆用的。 这样让他回想起两世的物件比比皆是,不禁让李奏有些恍惚。 父亲登基时自己被封漳王,转眼就经历了父亲一朝、长兄一朝,如今二兄当朝,几个弟弟就成了他严防死守的对象,所以自己也成了巢县公。 世间纷纷扰扰,不过一时繁花,可怜泱泱大唐,惶惶颓势难返。 唉!如今这又与我何干? 在长安十六王府的时候,五兄颍王好丹,成天不是和道士混在一起,就是和纨绔们花天酒地。 八弟安王圆滑,喜欢往太后的兴庆宫钻,本来和自己一样,亲生母亲身份低微,愣是给自己混了个有地位的新母妃。 而自己只不过是喜欢骑射,结交正派朋友,反倒动了皇兄的逆鳞……他推动轮椅,目光依次从这些可望不可及的物件上掠过。 忽然一个身影从脚边走过,高高竖起的尾巴还微微摇了摇,旺财已经把外边检查完了,又自觉往里边走,狗子的速度果真比人快。 “那边我们都看过了,只剩这一排,等旺财检查完这边,就换一间仓房。” 洛泱路过他身边,眼睛只盯着旺财,顺便交代了他一句。 她倒是反客为主,一点没有京都女子的骄矜。在西京的时候,从没听元枫提过他这个妹妹......也对,那时她还是个小屁孩。 推她下河的人,不管是谁,该死。李奏思忖间,忽然感觉轮椅的轮子推不动了。 他用轮椅时间不长,并不算熟练,一边轮子刚好被架子的角卡住了,没人帮他把轮椅抬起来,坐在轮椅上,他根本没法移动。 他抬头看看洛泱,只见她正背对着自己翻那一排衣橱,只有旺财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嗅个不停。 李奏镇定了一下,悄悄将腿落在地上,屁股稍稍抬起,两只手使劲将轮椅抽起,慢慢将轮子从卡着的架子角上移出来。 等他重新在轮椅上坐直,只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本来耷拉着的耳朵支起大半,嘴也半开着,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外边,就差没大声喊出来: 你这个大骗子! 李奏和旺财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他把食指竖在唇边,做了噤声的动作。 旺财把吊在狗嘴边的舌头往里收了收,表示搭成共识。李奏突然觉得这只狗子还不错,下次可以让元枫带两根肉骨头去感谢一下。 洛泱将柜子门合上,转身道:“这边没有,旺财,你找到了吗?” 旺财起身朝洛泱走去,李奏感觉它是要去告密。 果然,旺财抬起前爪拍拍洛泱,让她跟自己走。它走到刚才坐着瞪李奏的位置再次坐下来,旁边正是一个大红的漆木箱子。 李奏和洛泱都紧张起来,迅速靠近箱子,洛泱将压在箱子上的字画卷轴移开,就看见箱子顶上有个小眼,一根引线从小眼里面伸出来。 “还真是火药!”李奏失声道。 洛泱暗暗松了口气,火烧含嘉仓的历史应该不会重演了。 她将箱子盖合上,引线一拔,指指周围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旁边都是木器,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烧就烧了。” “去找你三兄,这个款式的大红漆木箱不是很多见,把它作为主要目标。还有这火药要跟着我们的牛车一起运出去。” 李奏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苏小表妹当成了“我们”。 旺财是他们中最高兴的一个,它今天吃了狗生中从没吃过的夹肉蒸饼,而且很有信心可以一直吃下去,只要它找到那个难闻的东西: 刚才那男人一看就是没有夹肉蒸饼的穷人,给他眼神他也不敢过来,还是我们府里的小娘子大方,也许她就是做夹肉蒸饼的,从今天起,她就是我旺财的第二主人。 他们很快找到了苏元枫。 元枫没有找到火药,但他们发现了藏在粮仓里的武器,全是窄刃手刀,和唐军用的横刀相似,工艺要粗糙一些。 “好家伙!这是要造反的架势,至少有四、五百把刀,可惜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与卢龙进奏院有关,否则,能判个满门抄斩,也好替我妹妹报仇。” 元枫从小在祖君身边长大,没有父母约束,人更随性些,但对这唯一的小妹,并没有因为相处时间少而疏离,反而比别人更疼她。 “都运出去,徐迪不想承认,这可不是他说了算,大不了将武器物归原主。” 圣上最忌惮的就是造反,子虚乌有的诬告就能让自己差点掉了脑袋,李奏不信这真刀实枪的证据,还要不了徐迪一家的命。 有了旺财的加入,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有了几次经验,它甚至不再需要闻那个爆竹筒,只要摸头说“啊!”,它就会冲进洛泱指着的仓房。 东片的八个仓房很快搜了一边,这边靠近城门,找到了两箱火药,和几百把刀。 可西片就不太好去了,那边除了有仓管们的住所,还有一些圆筒状的粮仓,到粮仓里去挑家具,李奏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三兄,你们在这边等着,就我带旺财过去。你们拉进来的酒分完了没有?车子跟着我,若是有人查问,就说是去送酒的。” 洛泱见东片是一头一尾两个仓房有火药,猜想西片至少也有两箱。若是不去查,爆炸起来,粮草肯定都要烧没了。 阿凛忙答到:“就还有,公子本来就让留了一半,等见到仓署令的时候再给他。” “仓署令好像没怎么把你这县公放在眼里,明明知道你来了,也不来陪着,真不愧是太妃的人。”元枫打趣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 “犬?别侮辱了犬,在我眼里,他们连旺财都不如。走,我跟牛车一起过去。” 元枫愣了一下,摸摸旺财的头忍俊不禁道: “旺财,你太有面子了,他可不轻易夸人,今天居然夸了一只狗!” 第三十章 打麻雀 西片的仓房除了少量方仓之外,主要是圆仓。 当洛泱站在这数百个圆柱形粮仓之下,才体会到盛世大唐繁华背后的底气。 “公子,您说他们会不会将火药箱子藏到粮仓里?那样可就太难找了。”阿冽挠挠头,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不会。你看看仓顶,在粮仓里炸了,也一样要靠火势蔓延,还不如放把火简单。” 听李奏这么一说,大家抬头看圆仓的仓顶,那里留有透气孔,孔上带着顶木制“圆帽子”挡雨,一群麻雀在上面进进出出。 洛泱灵机一动,指着与圆仓相邻的那排方仓道: “那我们的目标就缩小了,一定是在相邻的这排仓房,只要火星飘过去,粮仓很容易就会被点着。同理,紧挨着东宫和紫微宫的仓房,才是最佳位置。” “不错啊,你这小脑瓜子被洛水泡了一下,比我读了十年圣贤书的还好用。”元枫毫不吝惜对小妹的夸赞,他跟着手一挥,身后的几个亲兵朝着仓房跑去。 洛泱暗笑:我可是读过十六年书的人,比你们的六艺可复杂多了。 我骄傲了吗? 确定了目标,他们分散开来各自去找。原来想象中西片也应该对称有两箱火药,没想到除了旺财找到了一箱,便再也没有了。 “来不及扩大搜索范围了,先把找到的运出去。”李奏果断道。 一辆已经装了些家具的牛车被赶了过来,可这箱火药却不好抬,因为仓房门口不远处,有四个仓管围着方桌“打麻雀”。 好在为了躲阴,他们坐在对面仓房的墙边,离这边仓门有点距离。本想放弃寻找这一间了,但前面几间都没找到火药,洛泱有些不甘心。 好在她坚持,旺财进去逛了一圈,出来就去拉她衣摆。 终于找到火药,大家都松了口气,可看这仓门的位置,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洛泱对元枫打着手势:我带两个亲兵进去,我怕旺财不听他们的。 元枫想了想,摇摇头:我去,旺财也认识我。你,在外面等着。 正好那四个仓管因为什么争执起来,斗鸡眼似的看着一块竹牌争论不休,元枫和两个亲兵趁机溜了进去。 “你个赖爪!不抢中就要跑?输不起哈?” “你个七孙!你才诈鹘!这上面的字你看不出来?不玩了不玩了。”那仓管说着就要把手里的木牌都甩到桌上,另一个拦住了他: “哎!白动,放下就是认输,你认不认?” “老黑,你也太短了,以后别说我是你兄弟......别拉我!我回去点库!” 他把竹牌拍在桌上,还真站了起来。洛泱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 牛车在仓房后面,他们现在退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可三兄还在仓房里头,她不能不管他。 她正准备冲出去,却看见李奏的轮椅动了,他要冒险出去。洛泱忙把他的轮椅拉住,凑在他耳边说: “让我去,你留下来保我的命。” 李奏当然能明白她的意思,就是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子居然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 他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大的人物,直接冲到前面,万一圆不过来,那个不给他面子的仓署令还不知生出什么幺蛾子。 但若是他的手下闯了祸,他还能跟仓署令讨价还价。 “谁?你是什么人,胆敢闯皇家禁地!” 洛泱一走出去,立刻吸引了推搡中的几个仓管的注意。她并不慌张,反倒迎着他们走过去: “哎呀,总算看见活人了!几位兄弟好,我是跟着县公进来办事的,这皇仓忒大,我上个茅房居然迷路了。” 那几个仓管是知道县公进仓这件事的,只不过他们管的这一片,没有王府用的东西,没料到这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走反了撒,往东走、往东走。” 听说是迷路的,他们也都放松下来,眼光又回到方桌上。 洛泱当然不急着走,她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桌上看,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笑出声来:我勒个去!这不是国粹吗?都说是明清才有,这还是唐朝,居然有了这玩意儿。 “几位兄弟,斗胆一问,你们是在打麻将?” “麻将是什么?我们这是打麻雀。” 洛泱乐不可支的上前拿起一块画着“幺鸡”的竹牌问道:“这是不是麻雀?” “是啊!” “这是不是条子?跟在麻雀后面的。” 那几个仓管笑道:“看来你还有点见识,它确实是跟在麻雀后面的,不过不是条子,叫做‘索子’,我们管粮仓的最恨麻雀,闲来无事,想出这个博戏。” “那这个呢?” 传说筒子是打麻雀的枪,可唐朝还没有火器,画的不可能是枪啊,洛泱好奇得很。 仓管们知道她是县公的人,也和善了许多,指着旁边的谷仓道:“喏,那不就是!我们爬到顶上去赶雀儿,往下看,谷仓就是这个样子。” 这么一说还真像,中间花花的圆,是谷仓顶上通风口的小帽子。 “这个方框呢?” “这是我们用来赶麻雀的白板啊,一板子拍过去,拍到鸟身上,‘嘭’的一声,就是碰了!” 还真是形象。洛泱拿起一块竹牌,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已经很模糊了,像是“万”,却看不清是几万,自言自语道: “墨写的容易掉字啊......” 她这一说,勾起了几个人的新仇旧恨,又回到刚才的争执: “老戴就是这样,明明是诈鹘,借口字看不清,硬是不承认!” 那老戴分辨道:“你看不清不代表别人看不清,这位小兄弟是外人,我们可以让他来做个中间人,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字。” 洛泱假装找光线,斜眼瞟了一下仓门,正好看见三兄牵着旺财出来,后面跟着的亲兵刚冒出个头,她一惊一乍叫到: “啊呀!原来是个‘万’字。” 那几人嗤笑道:“万字还剩了半边,谁还看不出来?万字上面那个字才是关键嘛!” 苏洛泱在现代的公司领导是南京人,但是他最喜欢打太仓麻将,因为太仓麻将比其他地方的张数多,多了四张“百搭”牌,就变得多了很多变化,几乎不可能摸到完全一样的两手牌。 她虽不擅长,可基本规则她都会,扫了眼老戴面前的牌,他胡的是对对胡,手上这一张若是“三万”那就没错,眼珠子一转,她有了主意: “上面这个字最后一笔是一横,那可能是‘壹’也可能是‘叁’,但是看这墨胡的方向来看,我觉得应该是‘叁’。” 老戴乐得跳了起来,嘎嘎笑道:“给钱给钱,就说我是鹘了,你们偏想坑我的钱。小老弟,真是要感谢你,让我沉冤得雪!” “切!” 另三个很是不服气,但说过让这位小兄弟做中间人,他们也不好反悔。只听洛泱笑道: “你们还有这样字糊了的竹牌吗?要四张,我教你们一个有变化的玩法,这四章看不清楚字的牌,就叫做‘百搭’,它不固定是那张牌,却又可以代替任何牌。” “哦?还有这样的玩法?” 几个人有了兴趣,从地上的一个布带里往外翻,果真找了几章看不清字的竹牌,一起凑到桌前听洛泱讲规则。 这会功夫,旁边仓房里的那箱火药已经被亲兵抬了出来,元枫站在李奏身边,两人看着还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的洛泱。 “你妹妹真的是得了失魂症吗?她怎么什么都会?” “有一失必有一得嘛!就像你,暂时失去走路的自由,可却得到了离开十六王府的自由。” 一样吗? 好像很有道理,其实狗屁不通。 第三十一章 字数一样 苏元枫他们又等了一会,才见洛泱站起来跟几个仓管告辞,他们竟然都热情无比的向她行了叉手礼。 等她走到身边,元枫抬手在她幞头上一拍,厉声道:“说!是谁教你赌博的?” “哎呀,没人教啦,我......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种游戏,和他们这个‘打麻雀’很相似,我就跟他们切磋切磋......什么嘛,我这还不是为了掩护你!” 洛泱噘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元枫脸上绷不住了,也嘻嘻笑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是为了阿兄。快上马车,刚才进来没你这个人数,来福也藏到车上去了。” “哈?我不用钻狗洞出去了?棒棒哒!” 嗯?棒棒哒?什么鬼。 听到元枫兄妹在外面轻声说笑,车上的李奏心情也莫名好起来,车帘子掀开那一霎,他赶紧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嗨~那个县公?公子?郎君?” 洛泱和李奏见过一次,可都没有正式介绍过,她一下不知怎么称呼他。李奏有些尴尬,想了想问道: “你叫裴煊什么?” “叫他裴大表兄啊。” “那你就叫我......李六表兄,字数一样。” 洛泱咬住嘴唇,好不容易憋住没笑出声来。看来这人不但脸上木木的,说起话来也木里木气。 旺财对着她使劲摇尾巴,两条前腿搭到她的膝盖上,仿佛在提醒她: 嗨,二主人,看这里,看旺财这里! 洛泱想起来还有夹肉蒸饼,忙从腰包里掏出那个压得扁扁的油纸包,打开一摸,只剩下最后一个。 马车厢里小,李奏的眼光也没地方放,顺着洛泱的动作,不知不觉就落到了那个蒸饼上。 看李奏盯着蒸饼,洛泱有些为难,小声道:“只剩一个……你不吃,就给它吧。” 李奏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猛烈的咳嗽了两声,哀怨的斜眼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要吃你的饼?难不成,我还要跟狗抢食? 快到仓城门,才见柳青带着仓署令在前面等着他们。 柳青狐疑的盯着这几个赶车的人,阿凛解释道:“这几个是大长公主府里的人,我买酒的时候正好遇见裴刺史,他叫他们过来帮忙。” 仓署令走到车窗旁叉手行礼道:“下官胡忠拜见巢县公。” 马车停下来,外面又有陌生人说话,旺财竖着耳朵,“呼呼”的吼声在嗓子眼里打转,眼看就要吼出来,可这会洛泱手里已经没了蒸饼,没有食物能堵住它的嘴。 情急之下,洛泱只好蹲下去,一手搂住它的身子,一手将它的嘴抓住,这个动作她看阿慕做过,旺财以为她在和自己玩,拼命摇着尾巴,忘了去吼外面那个陌生家伙。 而外面不见车里有动静,胡忠对柳青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过去看看,只听李奏在车里淡淡道: “免礼。” 胡忠见他并没有掀帘子露面的意思,收了行礼的姿势,悻悻道:“既然是巢县公亲自选的物件,下官就不另行清点了,来人,收清单,放行。” 出了含嘉仓,洛泱这才放心松开旺财。 它却不失时机的在她脸上舔了一下,洛泱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就要摔倒之际,伸手抓住李奏的腿。 李奏全身肌肉一阵收缩,差点没将他们俩一脚踹出去。稳住身子的洛泱也反应过来,忙将手抽了回来。 这时她却惊异的发现,手指上的桃花针有了变化,它的花瓣似乎在颤动,“花枝乱颤”说的就是它。 难道是桃花针可以治他的腿? 正义的洛泱认真想:以后找个机会问问他的腿病。 小小的车厢里气氛继续尴尬,洛泱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仓城,担心的说:“不知还有没有未找到的......” “我们商量过了,只能将计就计,等他们行动的时候再一网打尽,说不定还能抓到活口。”他顿了顿又说: “后面的事你就别管了,苏家的人越少参与越好。你几个阿兄也会尽量回避,洛阳军也不止苏家亲兵,没必要亲自与禁军对阵,要提防苏家被人陷害。” 他还真是在为苏家打算……洛泱垂下眼帘重重点头: 这本是自己要提醒阿兄们的话,毕竟历史上记载,唐军连拦都不敢拦,战战兢兢目送着乱军离开。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没被记录下来的事。 沿着含嘉仓城墙走了一段,旺财突然在洛泱的惊呼声中,不受控制的跳下了马车。 马车停下来,撩开车帘一看,原来是到了狗洞旁边,它用后腿立起来,热情奔放的抱住了主人玄慕。 “我......” “你......” 两人异口同声。洛泱阳光灿烂的笑笑:“六表兄,我就在这里下车,你不用特意送我啦。” 说着,她敏捷的跳下了车。 李奏从随风开开合合的车帘缝里,断续看见洛泱在和那个小哑巴说着话,声音不大,手上比划的动作却夸张得很,忽悠得哑巴一愣一愣的。 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李奏看清了哑巴的模样: 这仆人长着高鼻梁,眉骨也比一般人要高,浓眉大眼皮肤黝黑,长相倒是有点胡风。他看着洛泱时,脸上一副死心塌地的表情,却没有大多数下人的卑微。 把这么个人留在小表妹身边,苏家是不是太大意了?等见到元枫时,若我还记得此事,便提醒他一下。 这条沿着禁苑边缘走的路,左转就是新中桥,过了桥,就是城南的长夏街,经过两三个里坊,就是东都最大的南市。 往来于桥上的人不少,多数是小生意人,他们住在洛河北,却要到南市做买卖。 忽然,阿慕拽了拽洛泱的袖子,洛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少年骑着马很快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四兄?他不是屁股上还有伤吗?这是要去哪里?” 洛泱正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耳边传来唤她的声音:“小妹?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过头来,只见一身铠甲的苏元桥,正一脸惊喜的看着她。 “五兄?”洛泱看看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兵,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着点头赞道: “男人还是穿铠甲最帅!和你在家的时候,风格完全不一样嘛。” 元桥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刀,他这形象也不好在大路上拍妹妹的头,只好抬手拽了拽她系在下巴下面的帽带,低声道: “我才是个校尉,离封帅还早得很呢,不过,看在你嘴甜的份上,回去给你带好吃的。” “嗯嗯,对了五兄,刚才我看到四兄骑着马从这里过去,他好得还真快。” 元桥皱了皱眉,疑惑道: “今天没记录他当值啊,还骑马......难道是要出城?害,别管他,你赶紧回去吧。 阿慕,保护好小娘子,别让她跑丢了。” 目送着洛泱离开,元桥板起脸,对着还在看他妹妹的亲兵喝到: “看什么看?都给我记好了,这是苏府的小娘子,任何时候看到她需要帮忙,哪怕当街杀人,都有苏府给你顶着!” 第三十二章 还锦靴 洛泱走后,元桥边走边想着四兄: 早上起床后,他还到隔壁去看了一下,四兄倒是已经能起床走路了,可也没听说他要出门,这一时半会有什么紧急的事,还骑马...... 此时,苏元植的马正停在东都正南门,徽安门的城楼下。 “哎呀,少将军,您怎么来了?” 城门郎卢世勇见苏元植推门进来,连忙笑着迎上去。苏元植虽然只是校尉,按说不该叫他“少将军”,但他是苏大将军的儿子,这么叫也不算出格。 关键是大家都知道,他和五郎君不同,格外喜欢大家这样称呼他。 “我今天回军营恢复当值,却没给我安排具体事情,心想也好久没见你们这班兄弟,专程过来看看。” 元植往凳子上一坐,碰到屁股上的伤口,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他前天被将军打的事,军营里早传遍了,卢世勇也不避讳,关心的问道: “怎么,还没好?大将军还真下得了狠手。” 以前苏元植刚进军营的时候,跟的就是卢世勇这一营,所以他说过来看他们,完全合情合理。 “阿汤,把我的活血酒拿来,让少将军喝两杯。”这是卢世勇自己泡的药酒,别说泡在里面药材很贵,就连酒底也得是上等的黄酒。 这话正中苏元植下怀,他并未推辞。 闲聊了几句,酒拿上来,苏元植却道: “你不是说,你这活血酒,有病治病,没病养身?今天高兴,你也陪我喝两杯。对了,炸黄豆还有没有?拿些来下酒。” “嘿嘿,少将军都记得。有有有,我去拿。” 这边卢世勇乐癫癫的出去拿黄豆,那边苏元植就往卢世勇的酒里下了巴豆。 两杯酒下肚,可怜卢世勇就开始跑茅房了。 “少将军,您看我这没福气的,果然不能太补。我也招呼不了您,这就让人报到营里,另外派人来顶了我的城门郎。” 卢世勇提着裤子,愁眉苦脸道。 “你也是为了我......这样吧,我反正无事,顶你一日也无妨,你几时好了,我几时再回去。否则,我父亲知道原委,必定会再打我一顿,我这屁股也受不了啊。” 苏元植说得有理有据,他是少将军,区区城门郎有什么做不得?卢世勇感激的行礼,叫来城卫,当面将锁匙交给了他。 当然,苏元植不是发了什么善心,他本来就是冲着这把长长的城门锁匙来的: 今早起来,他感觉走路已经没问题了,在屋里趴了两天,浑身骨头酸痛。闲着没事,翻看自己的宝贝,突然翻到一个金盒子。 他心中一动,上次只对五郎和洛泱讲自己收了锦靴,其实他的秘密不止这些。 那个小金盒子是椭圆形的,打开来,里面有只小小的金蛐蛐,这蛐蛐特别有意思,尾巴后面有个机关,手一拉,蛐蛐就像要打架时那样,翅膀会一开一合的。 当时史二郎拿出这宝贝的时候,好几个官宦子弟都争着要,最后给了他。 他曾拿出来对五郎炫耀过,只没告诉他是哪儿来的。 要不把这金蛐蛐......跟锦靴一起还了吧,以后再不要史家给的东西了,这次小妹落水,虽不知与他家有没有关系,毕竟是在他家船上出的事。 想到此处,四郎拿布包了那双锦靴,又揣了金蛐蛐盒,出了院子。 到了前院,让人在他的马鞍上搭了一层软羊皮,这才慢悠悠骑马出了门。 到了云水间门前下马,立刻就有龟公笑眯眯的出来替他牵马: “哟,几日未见,苏四郎君可大好?咱们家二郎君正在上面念叨着您呢,快上去吧。” 苏元植冷着脸:敢情我这一挨打,全东都的人都知道了? 等他上楼的时候,一眼望去,大堂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仿佛都在嘲笑他。 四郎被打这事,还真是将军府里传出来的。 苏将军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更为了给史家和害自己女儿的人一个提醒。 但对于四郎,这个总想给自己挣面子的人来说,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出门前对妹妹和苏府的那点愧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瞪了一眼指指点点偷笑的人,“噔噔噔”的上了楼。 进了包房,他憋着一肚子气,将包裹和那个金蛐蛐扔在桌上,这才发现,包房里不但有史二郎,当家的史大郎也在。 “这是怎么了?谁那么大胆子,敢惹苏少将军生气?” 史大郎总是那么气定神闲,他顺手将包裹打开一个角,露出了里面的锦靴。 他眼里精光一闪,不动声色笑道: “原是我们不配,连累少将军挨打了?” 元植刚进门时的气焰消了大半,看着史大朗竟然有些心虚,赶紧解释道: “非也。挨打是因我妹妹受了伤,父母亲大人心疼,转而责难。与这两件东西无关。” “那你发什么疯,为何要把这物什拿来?难道是怪我没保护好苏小娘子,要与我划清界限?” 史二郎比兄长小一轮,与大郎中间还隔着三位阿姊,所以他更愿意与年龄相仿的官家子弟们交往。 苏洛泱他那天也是第一次见,之前跳舞的时候,印象还不算深,杜芊芊落水之后,她气定神闲的指挥他去准备牛乳蛋清,又亲自给杜芊芊催吐,让他眼睛都看直了。 等到郎中来把脉后说,因处理及时,杜芊芊已然无恙,否则,这么长时间,必定性命难保。 他当然不知道,杜芊芊在肚子里把苏洛泱骂了一千零一遍: 老娘就是不要你救,到明天一样活蹦乱跳! 史二郎没有接触家族中的生意,可没少享受家族给他带来的尊享地位,让他一个商人之子,有着官宦弟子办的尊荣。 大兄让他去结交苏家,好不容易攀上了个苏四郎,这下要来还东西绝交,这让他在大兄面前多没面子。 元植叹了口气道: “我父亲就是个老古板,总是看不清现实。我人微言轻,在家也为你们说不上话,还是老老实实的罢。在东都,有权势的不止苏家,你们正经做生意,苏家也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他站起来就要走。却听史大郎在旁边悠悠道: “要撂开手也可以,就请苏少将军,把在水云间几次输的赌债结一结。” 第三十三章 上贼船 史墨白轻描淡写一句话,让苏元植直接懵了: 我什么时候赌钱来着?在苏家,若被发现赌钱,还不早被父亲把手给剁了喂狗? “花冠映霓虹,芥羽正生风。狸膏斗气短,金踞屡通中。” 史墨白见他一脸茫然,也不着急,还悠悠念了首诗。 苏元植如同五雷轰顶:这、这不是那天让每个赌输之人做的《斗鸡》诗吗?我……去…… 那次,史家新买了不少斗鸡,石墨青说,让大家随便下注,他只是要验验这些斗鸡的战斗力如何。 既然是验新鸡,大家也没当真是赌局,纷纷口头下注,又因为不用真出本钱,个个腰缠万贯似的,叫得还特别大,哪知苏元植不擅长斗鸡,更不知斗鸡里面暗藏玄机: 金踞就是给鸡爪上包铁片,增加它的战斗力;芥羽是在鸡翅膀羽毛上撒芥末粉,对方鸡不习惯就废了;花冠是在鸡冠上包裹红绸,让鸡冠看起来更吓鸡。 狸膏更厉害,鸡怕狐狸,训练的时候让它吃狐狸肉,习惯狐狸骚味,斗鸡时把狐狸膏油抹在鸡冠上,对方鸡一靠近就开始筛糠了。 这几个新学到的奇怪知识,元植还把它写到了自己诗里…… 最后赢的人,史家竟然真给了银钱,输的就说算了,不用赔。看着没拿本钱腰包就鼓了的人,苏元植还羡慕得要死,只恨自己运气不好,暗暗把知识点又背了三遍。 不是说好“算了”的吗? 他脸色煞白。 如今他未及弱冠,当校尉那点军饷都收入府库了,每个月另从府库里支月钱。 就算是大兄、二兄、三兄已成年,他们的收入也要上交府库,只不过,自己能留存一半。加上他们职位高,能够支配的钱自然非自己可比。 虽然阿娘每个月都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给他和五郎补贴一些,加总起来,其实已经多过他们上交的军饷。 可这些补贴他现在一丁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明明自己挣钱的,就是因为上交府库,才让他手头拮据。 那几次输的钱,恐怕比他一年的收入还要多。这让他如何一下还得清?更不可能回家要…… 他转过头来看着石墨青,怀疑是他给自己下了套。再想想又不对,当时在场的十几个官宦子弟,输赢参半,不像是在针对自己。 史墨白暗暗叹了口气: 当然不是单独针对你,我们针对的是当时在座的每一位。 史墨白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眼睛里多了商人的精明油滑,东都往他身上扑的年轻女子不在少数,却从不见他迷恋美色。 他给流民施粥赠药、捐建佛寺佛塔,这也是明明史家富甲一方,却没人说他为富不仁的原因。 至少在今日之前,年少的苏元植也曾膜拜过他。 这个自律又享尽富贵的史大郎。 只见他转过身来,扶着元植的肩将他按回椅子上,拿出包袱里的锦靴,蹲下去亲自给元植换鞋。 元植大囧,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了他。 “银钱物件都是给人使的,它们有什么错?我们商人做生意,首要就是结交天下人,这又有什么错?苏将军膝下五子,区区洛阳军,又怎能让你五兄弟并驾齐驱?” 史慕白站起身来,欣赏的看着元植脚上换好的锦靴,微笑道:“难道少将军,甘心一直排在你三位兄长之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华无处施展?” 元植的心像被戳中穴位一样酸痛,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你有什么法子?” 史大郎的神通广大,他不是不知道,虽然那都是为父兄们不齿的旁门左道。 史慕白哈哈大笑道: “少将军有慧根,一定能超越你的父亲,为你苏氏光宗耀祖。我还真有个让你立功的机会,本不需要让你们洛阳军知晓,既然你诚心诚意开口问了,我不妨将这个机会给你。” 苏元植只感觉一股暖流,从那双和圣上同款的精致锦靴里流淌出来,顺着血脉直冲头顶,他盯着史慕白,气息有些急促的说: “什么机会?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干。” “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干!你知道吗?我刚把一个道上的消息白送给禁军,可是什么好处都没要的。” 史慕白明明笑得表情夸张,可在苏元植看起来却有几分亲切,他疑惑道: “禁军?” “不错,我道上有个刎颈之交,他为了我在东都的财产安全,透露给我一个消息,我看事关重大,和你们洛阳军又不熟,便告知了禁军指挥使。” “什么消息?” 史慕白笑笑并未回答,只不过,用目光扫了一下桌上放着的那个金蛐蛐。 这...... 拿了,就是正式上了史家这条船,不拿......元植看看自己脚上的靴子,不拿我能还得上赌债? 更何况,父亲并没把我这个四子当回事,大兄、二兄才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左膀右臂,就连从小离家的三兄,也能得父亲另眼相看。 至于五弟......他只要躺在父兄的功劳簿上,母亲便会替他安排好一切。 他轻轻舒了口气:我并没有与苏家作对,我也权利追求我想要一切,将来功成名就、光耀门楣,谁又会在乎过程? 深吸一口气,他镇定的从桌上拿回那个沉甸甸的金蛐蛐,放进自己腰包里。 史墨青简直对自己的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他收买了好久,都没能给个准信的苏四郎收入麾下。 “哈哈哈哈......爽快!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二郎,去让人送壶淡酒来,我们提前给少将军庆功。” 于是喝了“庆功酒”的苏元植,便从妹妹眼前掠过,到了洛阳军守卫的徽安门。 好巧不巧,徽安门的城门郎卢世勇是他的熟人,仗着将军家四郎君的身份,他轻松拿到了徽安门的指挥权。 当然,徽安门守军会将此事报到洛阳军部,苏元植是六品校尉,与从六品的城门郎同为武散官,所以报上去,只要上面同意了,也没什么大错。 最多是军部补一张临时调令,苏少将军嘛,能有什么问题? “阿汤,你用了晚食,到苏府跑一趟,对我大兄说,今晚我在徽安门替职,不能回去了。” “害,还等什么用晚食,我现在就去跑一趟,顺便把调令拿回来,一会也好交班。” 汤宝是卢世勇的副手,跟了他好多年,因为没有仗打,也没什么机会提拔。 现在见四郎君肯用自己,巴不得快去大郎君跟前混个脸熟,希望将来有机会的时候,能想起自己。 汤宝刚下城门楼,就遇上了巡逻到此的苏五郎,他正朝着四郎的马看去。汤宝热情的迎上前道: “五郎君来了?巧了,我正要去您府上,为四郎君讨一纸临时调令。” “调令?我四兄怎么了?” “四郎君没事,是我们卢城门郎有事,刚喝了两口药酒,哪知受不得补拉稀,今日上不得岗了,正巧四郎君路过,他愿意顶替一日,所以要去拿张临时调令。” 汤宝说完,向元桥挥挥手,上马走了。 四兄特意骑马过来顶岗?城门郎拉稀,他不是有两个副手可以暂替?看来,四兄对以前的同袍还真不错。 苏元植让亲兵们在下面等着,自己“噔噔噔”的上了城门楼: 既然四兄在这里,我也该把今早大兄交代的事告知他。 第三十四章 杏花 苏元桥上了城门楼,把刚换好铠甲的元植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元桥笑着伸手搭在四兄的肩上,可被他嫌弃的抖掉了,不咸不淡的说到: “阿爹说过,只要披上战甲,你就不再是苏府里的郎君,而是洛阳军的战士,不要动手动脚。” 元桥忙含笑作揖道: “多谢兄长教诲,元桥知错......哎,四兄,你怎么来得这么巧?我在军营领命,还看到你的名字下面写的是‘告病’,巡到这里,你都顶上城门郎了。” “我这不是闷得慌,过来找卢兄喝酒嘛,他有麻烦我帮他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元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搪塞道: “你不是在巡防吗?上来做甚?你要偷懒,回去我可要上报大兄。” 元桥想起他上来的原因,将四兄拉到屋里,见四下无人才说: “四兄,我们收到消息,这两天估计会有人闹事,二兄、三兄正满城找证据,这应该与推小妹下河的人有关。大兄说,这两日亲兵全部参与巡防,好应对突发事件......” “收到消息?什么消息?出这么大事你们怎么瞒着我?” 元植已万分确定这与史墨白所说之事有关,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心慌,进而又变成无法掩饰的恼怒,不由得咬牙低吼道: “你们还当不当我是苏家的人?得了消息出了事有了行动,统统没人跟我说!替你挨打的人是我,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轮到你替了我!” 元桥有点懵:四兄这是发什么疯?不告诉你,不是因为你在府里养伤吗?而且,我替了你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在种种线索都还没有连起来,怎么确定就不是灾难? “四兄,你的都是什么胡话?那不是因为你在告病中,我们才……” “告病怎么了?救火总可以让我去吧?” “救火?救什么火?” 元桥出门的时候,元枫也才刚去和李奏汇合,原来只是推断和猜测,那几个箱子是火药,又已被运到含嘉仓里,因为他们核实到,卢龙刚刚入库几车贡品。 虽然和李奏的前世记忆、洛泱做梦提示相符,但还没有得到最终证实,也就没有告诉元桥。 “没什么……我不过是举个例子。”元植发现说漏嘴,便想敷衍过去,如今他的心思已不在元桥身上,只能催促道: “你快去巡防吧,回头督察到你失职,可别怨我。” “那倒是。好,那我走了,事情已经告诉你了,你就大人有大量,别生气啦。” 元桥恢复了笑容,也当四兄是在跟他发牢骚,这种牢骚他以前又不是没发过。 挥挥手,元桥离开了城门楼。 他今天的巡防范围是城北,这边里坊中大多是拥挤的民宅,同样大小的里坊,在城南可能只住一两户贵族,在这里,拥拥挤挤住上五百户人家也是常见。 这些平民多是商户、工匠、手艺人,他们还不是最可怜的,城外护城河的另一边,更多被屏蔽在繁华都城之外的凄凉。 元桥带着他的巡防队刚走进第一个里坊,就见里面闹哄哄的围了不少人,连忙快步拨开人群: “官兵来了!让让!” 谁知围观的嗑瓜子百姓却不买账,皆斜眼道:“切!官兵了不起?里面都是官兵好不啦。” 好吧,不让是吧?我挤! 好容易挤进去,便看见二兄苏元极双手叉腰,站在一个小庙院子里。 不是他不想进去,那是间很小的药神庙,供着药神菩萨,里面没有固定主持,平时香火自由,都靠信男信女,主动帮忙洒扫维护。 “二兄!发生什么事了?” 苏元极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头没尾的回了一句:“找到了。” “找到了?难道是杏花?” 二兄这两天别的事没干,一门心思找杏花,他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元桥恨恨道: “无耻!人进了云水间,尸却出现在药神庙......” “傻小子,我有说是尸吗?”元极明显有些轻松,他叹了口气说: “现在是没死,活不活得成就看她的命。我是搜反了方向,找到这里已是北片最后一个地方。庙后有口枯井,上面盖着块大石头,四个人才能把石头挪开,若是稍微犹豫一点,我就错过了。” “人在井里,还活着?清醒吗?”这可是个好消息。 “拉上来的时候只剩口气,全靠先扔她兄长,后扔的她,她兄长垫在下面已经死了。现在张府医在里面替她治,站不下几个人,我出来喘口气。” 元极话音刚落,一个亲兵探头出来道: “二郎君、五郎君,杏花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止不住的欢喜,前后快步进了小庙。 杏花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瞪着她的炎帝神农氏。 转过头,再看到的就是和她并排躺在一起,却已经呼吸全无的亲兄长,她惊叫一声坐起来,支撑着向兄长爬去: “阿兄啊!你不能死啊!” 她家几个姊妹全都卖给大户人家做奴婢,唯指望阿兄给爹娘养老送终,为了他,自己这才昧着良心做了坑害主人的事情。 可现在,阿兄还是死了。 “杏花,你若是当天就把实情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来得及替你救出阿兄。”苏元极淡淡道: “你现在说出来也不迟,至少还能让我们替你阿兄报仇。苏家还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光明正大回荥阳,好好赡养父母。” 杏花仰起一张惨白的脸,望着两位郎君落泪道: “那日在船上,我听见水声,又亲眼见徐娘子神色慌张从船头走过来,我要去找小娘子,却被徐郎君拦住,恰巧我阿兄赌输了,在船下喊我要钱,徐娘子的婢女便下船将他骗到一边。 徐娘子威胁我,若是敢说出去,立刻要了我阿兄的命。但若是替他们看着小娘子,发现她要回忆起事来,就去云水间报告给徐郎君,他们......他们就给我们盘缠,让我们逃走......” “徐进德!” 元桥气得脸都歪了,手死死按在佩刀把上,指节都泛了白,就差没拔出来冲出去砍人。 “阿兰,留在这里等府衙的人来,让他们把两具尸体都运到城外义庄。” 两具尸体? 坐在地上的杏花、阿兰、元桥都愣住了。 苏元极指着跟在阿兰后面的亲兵说:“你,把袍子、幞头脱下来给她。” 杏花身上只穿着中衣,她的外衫当初在云水间就已经被人脱下来烧了,这样,若真是烂在井里,身上又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谁会知道是他们兄妹俩? 元桥明白了。 现在还不到揭露真相的时候。 徐家该死,就该让他死得透透的。 第三十五章 暗示提亲 最后杏花没有回苏府,裴煊将她安排在长公主府后院的一间空房里。 东都城里都在传,洛阳军在城北药神庙的枯井里,找到一男一女两具尸首。 李奏和裴煊向杏花问完话,两人正要回李奏住的紫竹洲,就听见隔墙传来叽叽喳喳说话声: “高点,再高点......” “小娘子小心啊!” “小娘子,我去拿个梯子?要不,您还是走正门吧?” “别别别,你没听我阿爹说吗?不让我过去找事呢。我哪里是去找事,明明是去找杏花,我去问她两句就回来......阿慕,你站直,我只是不想......抓到我接好那一枝......” “小娘子,要不......我带您跳过去?”一个男声无奈问到。 李奏、裴煊两个都听明白了,这是苏小表妹在翻墙。 两人面面相觑。 墙后面人不少,说话的就好几个,被踩在脚下,不会说话的还有一个。 这会儿,他家侍卫准备怎么个“带”法?郁闷。 “不要你带,我怕痒。好,我踩上来了!阿慕,你真厉......害......嗨~~二位表兄,这么巧?” 洛泱的上半身已经越过了隔墙,从老桃树稀稀拉拉的绿叶间露出来,正好看见隔墙那边,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 这女人每次出场都那么别致。 “你就呆在上面,我叫人拿梯子。” 裴煊哭笑不得,转身正要去叫仆人,仆人已经急急匆匆走过来了: “大公子,杜转运使和夫人,领着杜郎君来了,大长公主让您出去作陪。” “又不是逢年过节,他们来做什么?我这有急事,不去不去。”裴煊一肚子的不高兴。这边小表妹还在树上挂着呢,那边来个什么不相干的人,还要他去陪。 李奏心中一动,劝道: “这边送个梯子过来就行了。你过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话要说,那天杜娘子可没少针对苏表妹。再万一......是提你和杜娘子的婚事,你不在,便不能当面反对,将来又不一定能拒绝,除非你真心喜欢她。” 李奏想起了前世裴煊的婚事,虽不知是哪边先提的亲,今生决不能让他重蹈覆辙,再被安王一派当枪使,白白送了性命。 鬼才真心喜欢她。 裴煊看了一眼老桃树上的人,不情不愿的往前院去了。 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已坐在墙头上的苏洛泱,想起那天在船上,杜芊芊对裴煊又爱又恨的样子,两只手都捂不住她“咯咯”的笑声。 有那么好笑吗?吃了笑婆婆的尿? 什么时候都看见你在笑。 李奏没有看她,也没有离开,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竟然分花拂柳,照进来一缕春日阳光。 过了一会儿,仆人扛着个竹梯跑过来,阿冽含笑扶着梯子,看着洛泱慢慢爬下来。 “阿凛,你带小娘子过去。阿冽,我们回去。” 阿凛带着洛泱走了,阿冽推着轮椅小声问: “公子,咱们怎么不跟着过去听听?苏小娘子古灵精怪挺有趣的,今天她在车上跟您说‘对不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对不起’,难道是‘接不上’的意思?说您的腿接不上?那也不应该啊......” “你今晚吃了几碗汤饼?” “三碗啊,不对,好像是四碗。” “吃撑了就去绕花园跑二十圈。” “啊?那我不问了。阿凛不在,就柳青在屋里我不放心。” 阿冽是个话唠,给点颜色他就能开染坊。李奏没再接着他的话讲下去。 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现在首要是回去把监视他的柳青放平了,至于杏花,就是小表妹过去问,她知道的,也只有那些东西。 不过,既然确定是卢龙进奏院的徐家在搞鬼,他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刚才他们几个商量好,洛阳军对付含嘉仓,他和裴煊一暗一明对付卢龙进奏院。 打蛇打七寸,要一棒子将他们全打死。 而他并不知道,现在坐在正堂里的裴煊,正恨不得拿一根棒子将对面的杜家全打死。 公主府宽敞气派的正堂里,裴煊、裴煜两兄弟坐一边,杜方、杨秀云夫妇和杜威坐一边,陈留大长公主李兰芷、驸马都尉裴损夫妇坐中间。 前面说了一堆抱歉、感谢的话,杜方满脸忧愁的继续诉说: “我那女儿也是您二位看着长大的,她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认死理。从小到大,最喜欢往公主府里跑,这次突然闹出这样的笑话,女学也不爱去了,一连三日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是啊,我早就写信给宫里的太妃,曾把芊儿的心思跟她说过,太妃回信说,这有什么难的?都是皇家亲戚,陈留大长公主最是和善,芊儿又是从小跟裴煊、裴煜兄弟俩一块长大的......” 杨秀云不失时机的提到了她的长姊杨太妃,也就是安王给自己找的新嫡母,她话未说完,裴煊实在忍不住打断道: “堂姨母,东都就那么大,但凡皇亲国戚,多少都有些亲故,一起长大的儿女多了去,按您这么说,男女就该生下来便隔绝开,免得以后还要被迫拖上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负累。” 杨家三姐妹,老大进宫做了妃嫔,老二嫁了裴家二郎,老三杨秀云嫁了杜方,而裴家大郎又娶了陈留公主。安王暗戳戳算计的,也是杨家的裙带关系。 杨秀云万万没想到,平时谦和有礼的裴煊,会直接顶撞她。 裴损身体欠佳,早就辞官回家休养,如今只挂了个驸马都尉的虚衔。自己的夫君杜方,好歹还是水陆转运使,这堂外甥当真是做了个刺史就瞧不起人? 她心里不停哔哔,脸上还是陪着笑: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芊儿特殊些,太妃说了多次,想将她接到膝下与清源长公主一块抚养,我们是舍不得才没让她去。芊儿这样条件的小娘子,在东都也找不出两个。” 这话陈留大长公主就不爱听了,难道我的儿子挑娘子,还只能从你家里挑、沾杨太妃的光不成? 再看这模样,大儿子也没看上她家杜芊芊,当然要维护自己的儿子,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婉拒,坐在裴煊下首的二郎裴煜说话了: “堂姨母说得极是,我就觉得,东都的小娘子里边,芊儿表妹是佼佼者,模样漂亮不说,直爽不做作的性格,就把外面那些扭捏作态的比了下去。” 嗯? 人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位个子比裴煊矮半头,五官被胖嘟嘟的脸撑得要仔细比对才相像,面善嘴甜、不爱功名不起眼的二公子裴煜! 第三十六章 洛阳大火 正堂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二公子裴煜的身上。 只见他面不改色继续夸道:“芊芊表妹很会生活,她以前三天两头送吃的过来,兄长不爱吃,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我还没机会感谢他呢。” 她拿来吃的......那还不是让府里厨下做的,你以为她会?不管裴煜是真心还是讽刺,杨秀云总算有了台阶下,讪讪道: “二公子夸奖了......” 大长公主也搞不清老二的真实意思,一时不知如何表态。 裴煜才刚满十八,离弱冠也还有两年。这十八年来,萦绕在大长公主心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是: 两个孩子都是她与裴损生的,为何一个生得人中龙凤,一个长得歪瓜裂枣? 出于对老二的愧疚,她对这个儿子更多了几分包容: 长子要去求功名求爵位,老二就游手好闲又不是养不起;长子要气宇轩昂才有皇族风范,老二就憨态可掬也不失老裴家风采。 看着裴煜,大长公主笑道: “你看,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主意,芊芊那孩子我也喜欢,让她别想那么多,照原样常来走走,煊儿公事繁忙常不着家,可以让煜儿陪着她玩。只要我们两家人不在意,别人自然就不会议论了。驸马,您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们府里人少,孩子们多走动,也能热闹些。以后就这样,裴煜有空也多到杜府走走。” 裴驸马好不容易能说上句话,干脆做了总结。 反转太快,杜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刚想说什么,他父母已经站起来,互相客套了几句,告辞离开了公主府。 裴煊兄弟将他们送到府门口,转回头的时候,裴煊感激的说: “二弟,你真是太仗义了,好在今日也没定下什么,阿兄一定会去和母亲说,将杜家这事给回了。” “阿兄,我还真不是单纯为了你。反正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娶不到喜欢的,娶个条件好的,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也不错。堂姨母说得也有道理,芊芊你看不上眼,东都还不知有多少家想求呢。” 裴煜乐呵呵的,不像是在说违心话。 可裴煊此时惦记着晚上的行动,也来不及跟弟弟说什么肺腑之言,只点头道: “你不为难自己就好。阿兄还有事,先走了。” 裴煜在他后面叫到:“喜欢你就赶紧下手啊,以前人家巴巴的来找你,你就会装正经,现在人家掉水里一趟,捞起来把你都忘了,不能光躲被子里哭啊,阿兄!” 立在路两旁的仆婢们都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生怕舌尖没咬住,自己一下子笑出声来。 裴煊回头瞪了他一眼,伸手虚点了他几下,脚步却没停,拐过侧门,往后院去了。 再说杜家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杜威气恼的说: “今天真是白跑一趟,还被裴家耍了个花枪,把裴二推出来搪塞我们。芊儿打小看上的是裴煊,若是真许了裴二,她保准再跳一次洛水。” “裴二怎么了?他不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儿子?我看他就挺好,对我们芊儿一往情深。”杨秀云自我陶醉中。 杜方挑今日来裴家是有想法的,就是对裴煜的态度估计错了,原以为此时两家人应该开坛酒预祝成为亲家,等东都城起火的时候,自己得好好在刺史和长公主面前演戏,西京的王将军可交代了,目的就是要把责任全推给苏知远。 这下戏没开场就离开裴家,他正心中烦躁,不悦道: “胡说,今天什么也没说定。夫婿为何非要在洛阳选?回头去了长安,往兴庆宫里一住,那就跟公主一个待遇,什么好郎君找不到?我看安王就不错,正妃也没选定......” 杜威打断父亲的话,小声问: “阿爹,咱家真把宝都押在安王身上?听说就要立太子了,立了太子,安王再想争权,那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呀。” 杨秀云嘴一撇道:“就算立了太子,那李永也才七岁,小娃娃离亲政的年龄还早着呢,兴许哪天就病故了。” “哎呀,在外头你们就少说两句吧,小心祸从口出......” 杜方这“出”字刚出口,祸就从天而降: 一队玄衣人骑着快马从他们马车旁飞奔而过,他们人人手里举着火把,不时将火把扔往路边的房顶,其中一个火把就砸在他们的马车上。 火把上浸着油,车棚很快燃烧起来,马也受了惊,不受控制的往前跑。 “快停下来!” “停不下来,缰绳被砍断了呀!”车夫快绝望了。 “爹、娘,快跟着我跳车!” “是谁敢暗算杜家,不想活了......儿啊,爹娘这老骨头跳下去,恐怕就直接送走了啊......” 杜威用刀将燃烧的车帘挑掉,四周的火光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要暗算杜家,这是暗算整个东都开始了。 杜方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这群死狗奴!也不看看是谁的车,今天这事了结,非把往我车上放火的扣**点了天灯…… 夜幕下的东都一时火光四起。 乱党比所有人想得都要聪明。还有什么,比整个东都乱起来,更容易浑水摸鱼? 洛泱早回到府里,冲天的火光很快惊动了所有人,她冲到院子里,院墙挡住了所有的明火,只有映照在夜空中的火光。 “邵春、季扬!” 两个暗卫跳屋顶,紧张道:“小娘子,咱们府里没烧起来,您别着急。” “不,你们看天上的火光,全城只有禁军管的皇城方向没起火。这是障眼法,要烧的还是含嘉仓。你们快过去帮我阿兄,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因城中起火乱了阵脚,千万不能开城门取水救火,切记切记!” 邵春二人对视一眼,跳上屋顶,顺着屋顶往北奔去。 全城起火,除了洛河两岸,远离河流的地方,灭火的水必然不足。今日能在含嘉仓里搜出火药兵器,禁军和运转使参与其中是大概率事件,那么,仓库里的防火措施十之八九不能发挥作用,剩下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城门,取护城河里的水。 开城门,就是关键。 我怎么这样聪明?难道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 另一处的黑暗中,也有人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我怎么这样聪明?还好被我猜中,就是他们卢龙军。 一身黑衣蒙面的李奏,伏在卢龙进奏院的屋顶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出门放火的人马足有三十来个,就是从后院里出来的。 证据确凿,黑他不冤。 他们这一招狠呐,李奏恨得咬紧牙根,洛阳大火还是在所难免,可这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打劫的藩兵此时并不在城中,所以才需要将整个东都变成疑阵。 他们将兵器藏在含嘉仓里,借着救火进入含嘉仓,拿到兵器后,救火人变打劫人,趁乱搜刮一空跑路。所以,城门是关键。 “公子,后院没人了。” “好,你们去赶车。”李奏说完,纵身跳到院子里。 该死,膝关节还是会痛。 落地的瞬间,一阵刺痛让李奏心中吃惊,又过了两天,怎么还是没全好? 可现在也顾不得他的腿,忍痛过去打开后院门,让阿凛他们将满载武器盔甲的马车赶进来。 武器是含嘉仓里搜出来的,盔甲是苏元桢从兵器库里调出来的,虽然只有三十套,已经够定徐家造反罪。 几人正要离开,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来人啊!有贼!” 第三十七章 千钧一发 李奏蓦地听见身后有人叫唤,想起徐氏家眷应该住在后院,刚才只注意男人已经倾巢而出,没留意还有女人。 他们四人皆蒙面,并不怕她认出来。 李奏朝阿冽打了个眼色,阿冽和他的小兄弟阿茂便走了过去。 那女人叫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徐进奏官的女儿,你们敢动我......啊!” 敢动你?我就是要你感动感动。不说是谁还好,说是徐贱人,我今天就破例打一回女人。阿冽化掌为刀,毫不客气的朝她脖子后面砍下去。 两人把打晕的徐柔嘉和婢女拖进旁边的房间,重重扔在地上。 刚走出门,阿茂突然想起什么,拉住阿冽小声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了,神秘兮兮的说: “我把那徐娘子的衣衫用刀给划烂了。” “为何要划烂衣衫?你把她那个了?”阿冽瞪大了眼睛。 “你傻啊,我要那个,能这么快出来?她们贵女爱面子,衣服都被撕烂了,她还敢作证说今晚她在后院看到什么?”阿茂卖弄着小聪明。 阿冽不屑一顾:“多余,满门抄斩的时候,家眷全都卖到窑子里去,说什么也没用。” 几人牵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马出了院门。 “公子,裴大公子已经带着人到进奏院正门了。”阿凛从墙上跳下来报告。 “好,我们隐蔽,等他们找到后院再走。” 很快,后院被火把照亮,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拔兵器的“铮铮”声,衙役的喝斥声,女人的惊叫声混成一片。 “不知元枫那边怎样了......走,我们回去等消息。” 起火之前,苏元极、苏元枫、苏元桥就已经带人埋伏在含嘉仓门附近,元植又在城门楼上,多一个兄弟,大家觉得更放心。 东都城内已无宵禁,所以城门关得较早,酉时便关门落锁。这几天城门进出都严加盘查,男子的口音、手上是否有拿武器的茧,甚至说投亲都必须让亲人来认。 再加上苏元极带人找杏花,从南到北,大街小巷都翻了一遍,想在城里藏几百兵卒,几乎不可能。 先起火的是城南,从南市附近扩散开。 “三兄!城南起火了。” 五郎元桥进军营两年,只操练习武,从未真正面对过敌人,平时再怎么说狠话,那也是因为背后有苏家。现在真要对敌战斗,不免还是紧张。 “嗯,那边有父亲和大兄,又增派了巡防队,应该能控制住。我们只管含嘉仓。早料到要放火,却没想到乱军狡猾,想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要不是今日已经进去摸了一遍,含嘉仓肯定保不住了。” 元桥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是什么? 含嘉仓起火? 救火立功? 元桥一阵头皮发麻:四兄今天好像说了句,至少应该叫他来灭火,他......早就知道这里要起火! “三兄,有件事......” 他话未说出口,阴影中闪出两个人,埋伏的亲兵刚要开打,认出他们是邵春和季扬。 两人弓身走到元枫他们身边,低声道:“三郎君,小娘子让我们来传话,说城南是疑阵,你们只管守住含嘉仓,还有,她说不能开城门取水救火。季扬,我还漏了什么?” 季扬:“切记切记!” 开城门取水救火?这里临近徽安门......四兄? 元桥来不及解释,抓着三兄手臂,急切道: “三兄,我去城门帮四兄。” “去吧,城外有我们的人,你们守好城门,配合他们围歼乱军即可,不能开城门,不可让人混入。” 元桥抓起自己的佩刀,跳起来就走。 “邵春、季扬,你们跟过去。”看见小弟跑远,元枫才发现他并没有招呼他的亲兵一块去。 沿着城墙边往徽安门跑的元桥心乱如麻,因为此时随着“轰”的一声,含嘉仓门失火了。 四箱火药,没有找到的那一箱原来藏在仓城门。 那里有禁军把守,白天他们也不可能去那里搜。不过,禁军参与此事无疑了。 元桥大步跑上城门楼,远远听见元植正在下令: “快快打开城门,所有的守军到护城河里取水救火!” “少将军,没有上面的命令,我们不能随意打开城门啊......” 李景春也是副将,这点常识他不会不懂。 元植吼道: “你懂什么?含嘉仓是皇仓,又在洛阳城内,禁军和洛阳军不都是圣上的军队?现在我才是城门郎,我命令你们开城门取水救火!” “景春,你还想抗命不成?遇到紧急事件,我们守军本就有职责救助禁军。你赶紧去把不当值的也一起叫出来。” 元植没想到汤宝如此帮自己,对他点头致谢。 苏元桥在楼梯上与李景春擦肩而过,他气喘吁吁的喊到: “不能开城门!参军有令,死守城门,谨防城外有乱军混入!” “苏元桥?你胡说什么?你自己看看,城外哪有乱军?”元植见弟弟过来阻止自己,格外恼怒,指着城南道: “看看,整个东都城都烧起来了,那才是洛阳军该去管的地方。我的人不去救附近的火,难道要等着烧到城门才救?” 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汤宝他们都不说话了。 这边靠近皇宫禁苑,本来就没有百姓居住,救火只能靠两边守军。 沉默之间,只听城门外有人敲打着铜盆喊:“我们是城外平民,城门郎快开门,让我们进去救火!” “看到了吗?区区平民都比你有良心。”元植狠狠的将小弟拽到城墙边,压着他的头向下: “你看清楚,城外是乱军吗?他们可曾持有兵器?” 的确,下面一群人穿着普通布衣,大多拿着桶和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从护城河里打水了。 “四兄,”被元植手肘压着的元桥心里很难过,见阿兄看向自己,这才低声说: “你早就知道今晚会起火,你是冲着立功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早点回去抓城里的山贼。” 元植松开了弟弟。 “山贼?城里放火的是山贼?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父亲?” “二、三十个人而已,你若跑快点,兴许都已抓到了。” “你打开城门是为了让他们出去?” “不错,让他们以为可以出去,然后我再来个一网打尽。” 苏元植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不懂了吧?不能永远都跟着几个兄长后面,要学会动脑子。我是自私了一点,想自己立功,可这有什么错?只要结果是好的,父亲甚至还可以借此向圣上要些抚民款。” 苏元桥呆呆的,他从小都和四兄在一起,在他的印象中,总是自己连累四兄,四兄从没害过自己。 苏元植瞟了旁边随时准备拔出佩刀的邵春,又说: “带着你的人到城门边去,等那些山贼过来了,也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汤宝,准备开门!” 汤宝一直在旁边听二位公子说话,他觉得史大郎太有头脑,临时用了这位冲动无脑的四郎君,不用自己出面,到时,好处漏不掉,罪名又栽不到自己头上。 “是!准备开门!” “五郎君,不能让他们开门!你忘了三郎君怎么交代你的?小娘子怎么说的?”邵春见汤宝要下城楼,急得伸手拦住他。 汤宝不屑的将他胳膊一推,邵春左臂本来就有伤,这一用力,伤口又裂开来,可他就是不放汤宝过去。 季扬见势,“唰”的拔出了佩刀: “你们想抗命?” 第三十八章 平息 苏元植没想到,这两个原本不为人知的暗卫,跟了妹妹之后这么硬气。 他正想拔出佩刀,没留神被旁边的元桥冲过来用手按住,五郎一翻手,照他之前的样子,用手肘反扣住他胳膊,迫使他贴在城墙上,元桥凑在他耳边道: “四兄,我是没你聪明,可我也不傻。你好好看下面,那群哭着喊着要进城救火的人,到底是不是平民,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元植一惊,他这才发现,城外出现了洛阳军,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靠近,等出现在城门外的火光中时,那群打水救火的平民已经被包围了。 这是怎么回事?史大郎只告诉自己,只要帮禁军救了火,何监军就会举荐自己。 离开洛阳军,他才能有更广阔的天地。 城楼上的守军们也看见了,他们纷纷拿起弓箭拉弓做好战斗准备:洛阳军怎会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难道他们要拿木盆木桶作战?一定是假冒的。 “大家不要动手,城外的是洛阳军!”苏元桥大喊道。 跑到半路回来的李景春清醒过来,是啊,自己怎么昏了头?他两步迈到墙边,正要分辨旗手在哪里,忽然头上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就听见卢世勇的大嗓门在叫: “旗手看不见啊!下面是洛阳军!叫你们晚上练习看火把、看火把!旗子变成火把就找不到了!一个个的都该打!” 只见卢世勇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把不知用过还是没用过的厕筹,一路在守军的头上敲过去,城头顿时满满的茅厕气息。 四郎好意替自己,不能让他没脸。卢世勇讪讪笑道: “五郎君见笑了,这不是四郎君的错,他才来不懂,我们这个门有点特殊,护城河上有固定桥,夜里发旗语应该站在桥上,底下的人站错了位置,他们没找到。我这班人统统要罚到茅厕面壁。” “听到没有!还不放手!”元植气恼的说。卢世勇送了他一个台阶,没理由不顺着下。 只听卢世勇又说:“含嘉仓起火,论理我们是该让不当值的守军去帮忙,这也是写进职责了的,只不过,开城门这是大事,没有都指挥使的命令不能开。 现在他们只是仓城门起火,仓房里都没事,往西走五百步,有条小溪穿过后宫宫墙,再流出城墙,那里虽是禁苑,危急时刻,取水救火也不算错,相信禁军自己就可以解决。” 卢世勇还是老辣,正蹲着茅厕就听见喊“走水了”,上了城门楼稍微一看,心里就有了判断。 火把被风吹得时亮时暗,汤宝心里叫苦不迭:有卢世勇在,就是四郎加上自己也开不了门啊! “既然卢城门郎说了,大家各司其职守好城门。” 元桥朝卢世勇拱拱手,意味深长的看了四兄一眼,带着邵春他们头也不回的下了城楼。 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渐渐的,夜空又再次恢复沉寂,这两个时辰,在东都的身上刻下了不深不浅的疤痕,好在不是难以愈合。 只是,多了些一夜无眠的人。 “荷花!” “在的,小娘子,您要起来吗?” “我睡不着……你去看看邵春他们回来了没有。” “还没。若他们在附近,会把那盆春兰搬到山墙上,现在还在台阶底下呢。” 唉,又没有电话可以问问情况,古代就是不方便。洛泱转了个身,干脆坐起来,摸黑去穿鞋。 “要掌灯吗?” 荷花听到声音,已经拿着烛台走进来:“阿慕在廊下,要不要叫他去前院跑一趟?” “不用,阿兄他们回来,邵春也会回来的。他胳膊上还有伤呢,今天不应该叫他跑的,是我疏忽了。” 洛泱只穿了中衣,披了件披风,坐在案前翻着自己写的几篇毛笔字,写得真丑。 繁体字不熟,毛笔也难用,黄蜡光太暗还有烟,白蜡也好不到哪去,好在天气凉快,没那么想念空调。 离开家三天了,好想回家。 今晚应该可以把徐家钉死在棺材里了吧?原主的仇也报了,将军也不会被降职,苏家以后都会好了吧?只是我怎么才能回去呢? 这三天一直紧紧张张,今晚过去看杏花,问了她话,洛泱终于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连起来了。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突然松开,莫名有些烦躁。 不!她有个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会觉得烦躁,该不是到了亲戚来的那几天吧? 这玩意在唐朝该怎么弄? 上厕所用竹片子已经让她疯狂,好在丁香偷偷拿了黄纸给她。这个时代纸不便宜,特别是读书人崇尚笔墨纸砚文化,用他们认为高尚金贵的纸上厕所,那可是要被读书人爆头的。 真想大哭一场。 还没来得及哭,季扬回来了。他在门口跟丁香嘀咕了两句,便走到内室窗外,隔着窗户对洛泱道: “小娘子,五郎君猜您没睡,让我来告诉您,事情都了了,大家平安无事,您放心睡吧。” “累了一晚上,你也回去睡吧,凶手抓着了,我这也没什么危险。对了,邵春还好吧?他胳膊上的伤有没有碰着?” 问话让季扬有点意外,难怪才三两天,邵春对小娘子就已经死心塌地,他说小娘子眼里没有主人、下人,她确实和别人不同。 “他没事,还……跟着五郎君呢,今晚起火的地方多,趁现在城门关着,洛阳军和衙役还要全程搜查,恐怕这一宿都不能睡了。” “我知道了。丁香之前包了几包点心,想给几位郎君送去,又怕人多不够分,你把它送到将军那里,由他们自己分去吧。” “是。” 季扬走后,洛泱又躺回床上,手伸到枕头底下,本想摸出桃花戒指,却摸到了那块玉珮。 对啊,还有一件事要办,还没找到救命恩人呢。 怎么找?贴个寻人启事? 摩挲着玉珮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还没想清楚,她已经攥着那块玉,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紫竹洲,烛光还亮着,李奏没等回消息也睡不着,他披着外袍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上圣令”翻来覆去。 这块铜令牌做得很精致,大部分是实心的,正反面刻着字,最特别的是,下面有三指宽的镂空。你一块令牌做成镂空,就不怕在用的时候,被粗鲁压扁?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镂空花纹,总感觉有些眼熟。忽然,手上的感觉让他想到了什么: 这花纹是……是…… 我的玉珮! 第三十九章 夫人的赏赐 但凡李奏身边有个婢女,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无奈。 阿凛、阿冽二人,拿着令牌左看右看,若是纸做的,只怕都被他们凑得太近的蜡烛烧了。 “我以前天天看见那块玉珮,怎么就没留意是啥花纹?玉珮的花纹不是长得都挺像的......”阿冽小声叨叨。 他们从小就不用管李奏身上的东西,看不出来也不奇怪。 以前管李奏吃饭穿衣的,是两个太监,因为他们不能离开长安城,这次也就没能跟过来,送李奏走的那天,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李奏虽然不忍,但他们在今生,至少不用陪着自己早早赴黄泉,多少也是件好事。 “可惜玉珮丢了,船上、路上、马车上都没有,八成是丢在河里......”阿凛有些内疚,如果自己会潜水,就用不着公子下河,玉珮就不会弄丢,公子的腿也不会留下病根。 “好了好了,叫你们来看看,说一堆没用的。出去吧,我躺会,裴大公子回来叫我。” 一觉睡到天大亮,洛泱才伸了个懒腰睁开眼,原来掉在袖子里的玉珮顺着袖筒滑到她身上,把她吓了一跳。 掏出来看看,突然有了好主意。她一骨碌坐起来,对着正在卷床帘的丁香问: “丁香,过了昨晚,我的禁足就该解了吧?” “这奴婢可不知道,您要亲自去问将军。”丁香刚去厨下领小食,知道将军、郎君们忙了一晚刚回来。 “我不去,这时候我爹肯定没有好脾气,问了不是找骂?我还是去问问我娘吧。” 梳洗打扮之后,洛泱坐到桌前,今天的小食是偃月混沌,其实就是后来的饺子,里面包的是羊肉胡椒,说是能够祛春寒。 确实,虽然已经过了立春,风吹在身上还是挺凉的。 披着碧色风帽斗篷的洛泱,穿过牡丹园,走在荷叶还没有露出水面的荷塘边,她突然想起让小厮放掉的那几条花鱼,不由得穿过荷塘边的凉亭,走到亲水台边,探头往池塘里望。 “小娘子,您当心点,水边危险......” “放心,离得还远呢。” 鱼还没看到,就听到花园里“咣当”一声,跟着就传来声惊叫:“啊呀!走路没长眼睛呐!” “抱歉抱歉,怪我没长眼睛,秦大娘,我替您捡。” 亲水平台位置低,洛泱、丁香转头循声望去。 远远见一个拿着木桶木勺,正在给花浇水的婢女,撞到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娘,把她手上抱着包裹撞掉在地上,里面包着的银钱衣裳露了出来。 那婢女怕她生气,边捡边羡慕的说: “秦大娘,这又是夫人赏您的吧?夫人对您可真好,奶过郎君的就是不一样。” “这次你可说错了,我的功劳,只有奶过郎君这一条吗?我告诉你,今儿......我可立了个大功!” 秦大娘得意洋洋的说着,捡起一串佛珠手串显摆道: “看看,这可是宫里赏的玛瑙佛珠,夫人也就得了两串,其中一串给了我。” 见秦大娘不生气,那婢女放下心来,又继续夸道: “我们都是笨笨的,哪像您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才能得夫人欢心?您今儿立的是什么大功?让我也学学,将来还能在夫人面前讨个好。” “这可不能说,不过,看你嘴甜,大娘我就告诉你一句半句也无妨。就是啊......与夫人最宠爱的郎君有关!” 秦大娘说完,抱着重新包好的包裹,笑眯眯的走了。 “这人也是府里的?” “以前她是大郎君的奶娘,后念她有功,将军替他读过两年书的夫君在府衙里,找了个书吏的职,又让她一家三口都脱了奴籍,早就不在府里了。” 原来是个奶妈。她为何会得阿娘这样大的赏赐?而且又怎会与五兄有关? “丁香,我们等会儿再去阿娘那里,先去五兄那里看看,前面可不就是阿兄们的院子?” 几个郎君的院子都静悄悄的,看样子,不是在睡觉,就是还没回来。洛泱进了那间墙上没长地锦的院子。 “小娘子好,五郎君在屋里闷闷不乐好半天了......” 阿德看见洛泱像见了救星,五郎君很少发脾气,所以一旦不高兴,连身边的仆从都不知怎么哄他才好。 看来还真有事? 洛泱一个人走了进去。 大白天的,屋里拉着窗帘,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洛泱走到隔帘前,正想要不要叫他,只听里面元桥不悦的说: “出去!不是说了,不叫不许进来吗?” 这么反常?洛泱四下看看,点燃一支蜡烛,帘子一掀走了进去: “偏不出去,我要看看这黑咕隆咚的屋里,是不是藏了嫂子?” “洛泱?你怎么来了?” 元桥翻身坐起来,他连外袍都没脱,根本就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洛泱走到床边,掀开枕头念叨道:“嫂子呢?藏哪了?” “哪有什么嫂子?有也不能藏在枕头下边啊。”元桥被她逗笑了。 “说说吧,你不是说事情都了了,大家都平安吗?做了什么错事,需要你躲在屋里反省?” 洛泱将窗帘一拉,内室亮了起来。 元桥有些吃惊的看着妹妹,喃喃道:“小妹,你还真是能掐会算?你怎么知道我做了错事?还真是错事......差点酿成大错的事。” 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元桥心里憋得难受,因为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错。 这么严重?难怪阿娘要赏一堆好东西给秦氏。 “呃......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万一是你想错了呢?”洛泱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开了窗,屋里没那么闷,元桥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他看着洛泱笑道: “小妹,你既然能掐会算,那你算算,我们家五兄弟,将来的命运会如何?” 这......茫茫历史长河,真实记载并流传到现代的人和事,如同沧海一粟,苏家除了开国将军苏定方,子孙后代的记载少之又少,我又怎知你们这些八世孙的历史结局?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元桥叹了口气。 洛泱不服气的说:“至少我知道,我们苏家的男儿,个个都是大唐柱石,终其一生没有亡国。” “亡国?大唐怎么会亡国?” 元桥彻底给妹妹逗笑了,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你好,最会宽五兄的心。过了睡点反而不困了,我跟你到娘那里看看,这两日忙,我都两天没去给娘请安了。” “你今天没见过娘?” “是啊,刚回来,原想先睡一觉,可心里有事,睡又睡不着,多亏你来了。” 看着起来换外衫的五兄,洛泱心里有了疑问: 那秦氏到底跟娘说了些什么?如果真有事,难道娘不要叫五兄去问问的吗? 第四十章 求救 母亲的院子看似在后院,其实正好连在前院父亲的寝室。 院子前后都连着回廊,回廊围成的小花园里各养着一对白鹤。后院这两只鹤相亲相爱、形影不离,养了五年,可它们就是不交配。 将军问了送鹤的人,最后追问到育鹤人,他才支支吾吾承认,这两只鹤原是同一窝的亲兄妹。 送鹤人感觉惭愧,又送来一对,想让这对鹤兄妹各自婚配,但鹤是单一配的鸟儿,它们互认为伴侣后,便会一生不离不弃。 白鹤兄妹连看都不看那对新鹤,也只好随它们去了。 元桥他们上了回廊,白鹤兄妹就拍着翅膀向他们走来。洛泱这还是第一次见它们,上次来,它们正好飞荷花池边觅食去了。 “呀!好漂亮的白鹤!” 元桥这才想起妹妹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向她介绍道:“后面这一对是鹤兄妹,阿娘堂前还有一对,是鹤夫妻。” “兄妹?那岂不是不能生蛋孵宝宝?” “咦?你怎么知道?它们就是从没生过宝宝。” “兄妹生出的宝宝容易畸形,家族缺陷也会被放大。可猫狗都不会自然避亲,鹤却知道,真是难得。” 元桥笑道:“小妹,你这脑子不像是得了失魂症,倒像是晒裂的葫芦......开了窍!” 兄妹俩进了院子,门前的婢女便向里通报,等他们进屋的时候,里边的婢女,就连母亲身边的桃花、杜鹃都低头出了门,还把大门、院门都关了。 “五郎跪下。” 李明珠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这是元桥从没见过的,他莫名其妙,但还是上前跪在母亲面前。 “阿娘,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让阿兄跪下?” 洛泱上前拉住母亲袖子,李明珠却没看她,只问元桥: “五郎,你小小年纪却不学好,母亲问你,昨晚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昨晚?昨晚我跟着三兄去堵截反贼啊,没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在城门楼上和四兄的争执,不觉低下了头。这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别说父亲。四兄只是求功心切,他不会有什么坏心思,阿爹知道就死定了。 难道这事被母亲知道了? “想起来了?你做了这样有辱祖宗的事,还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看他吞吞吐吐的表情,李明珠气得想扇他两个耳刮子。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扇坠,扔在元桥面前: “自己看看,你还有什么说的?这事要传出去,苏家还有什么颜面在东都立足!” 洛泱将那扇坠捡起来,穗儿编得挺好看的,中间还有个小小的玉壁,她若是原主,一定认得这是自己要为五兄打穗子,徐柔嘉自告奋勇拿去帮忙的那块玉壁。 现在就她不认得,母亲和五郎都认了出来。 “阿娘,您这是从哪里得来?去年的穗子坏了,小妹拿去,并未还给我。可这跟昨晚的事无关,我是怕父母生气才瞒下来……” 一听“瞒下来”三个字,李明珠确认无疑,气得操起画筒里插着的拂尘就往元枫身上打: “是你的就对了,还敢往小妹身上推!你送了徐娘子,便是私相授受,不是有了肌肤之亲,人家怎知你后颈有颗痣!” 徐娘子?! 洛泱忙上前拉住母亲的手: “阿娘,这一定是有误会!当初推我下河的凶手就是徐柔嘉,阿兄昨晚忙了一夜,绝不会饥不择食到跟她有什么肌肤之亲。” “什么?推你下河?” 这下轮到李明珠懵了,这事也没人跟她说啊。元枫站起来,和洛泱一起把母亲扶到坐榻上。 “阿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子跟徐柔嘉从没有单独接触过,还是因为她来府里找泱儿玩,我才见过她几面。卢龙进奏院昨夜已经被抄了,徐家女眷都被圈禁在进奏院,您如何见到她?” “桃花!” 桃花推门进来:“夫人。” “去将她换下来的衣裙拿来。” 很快,桃花捧着一身衣裙拿了过来,刚才夫人让拿去烧了,还好小郎君他们来得快,这才匆匆藏在内室里。 这身粉色衣衫质地不错,等桃花将它展开,却让洛泱大吃一惊:衣衫被撕破了,可见当时动作有多粗鲁。 李明珠渐渐冷静下来,她说: “徐娘子乔装逃了出来,她找到秦氏,求秦氏带她来找我求救。 她打开身上裹着的披风,就看见她身上穿着的,这件被撕破的衣裙。她说,昨晚五郎到进奏院去搜查,在后院遇见了她,就说,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了他。把她拽到已经搜查过的房间......” 依照唐律,谋反官员抄家,财产充公,男丁赐死,女眷或充入掖庭做苦力宫女,或充入大臣家做奴婢,最惨的是充入教坊做官妓。 “阿娘!您就那么不相信儿子?就算她不是谋害妹妹的凶手,您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元枫简直要抓狂了。 洛泱皱着眉问:“阿娘,那您打算怎么帮她?”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明珠忙推元枫的手臂:“快!快让人去追阿娘的马车,我让她带着她娘,坐我的马车出城了。” 这哪里还用打算?明明是已经行动了。 徐柔嘉好精明,她知道找谁都不如找足不出户,又溺爱幼子的苏夫人。 当她拿出那枚元桥的扇坠,又说出以前洛泱玩笑时说过的,元桥后颈上长着的一颗痣,这就由不得夫人不信。 因为夫人想替儿子遮掩过去,以免遭到将军责罚,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息事宁人。 更何况,夫人心善,自己是皇族,这么多年没少见男人被满门抄斩,他们的女眷会有多凄惨。 男人犯法,女人何辜? 这徐柔嘉跟女儿要好,现在又被不知深浅的儿子糟蹋了,再加上她来求的是自己和母亲两条命,可见是有孝心的。 夫人彻底陷入了自己的判断。 元枫匆匆跑出去,李明珠看着女儿,有些不知所措: “泱儿,阿娘不知道她那样对你……” “阿娘,这事不能完全怪你。昨天杏花才被找到,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把她藏起来了。之前都只是猜测,找到杏花才得以确认,徐柔嘉就是凶手,这不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她转头对桃花说:“快去找大郎君,让他找人把秦氏带过来。她的嘴不牢,怕是会害了苏家。” 她将刚才在荷花池边听到的话,对母亲说了一遍。 李明珠更是后悔不已。 刚才,若不是秦氏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什么“行善就是为儿子赎罪”,“万一肚子里有了五郎君的孩子,就是救了三条命”,她也不会那么冲动的将她们送走。 但愿能把她追回来。 第四十一章 漏网之鱼 过了一会儿,大郎元桢先过来了,他安慰母亲道: “阿娘,二郎、五郎已经带人去追了。就算追不回来,也不会影响判案,您别想太多。以后有事不好跟父亲说的,您就告诉儿子,让儿子替您做。” 正说着,秦氏跟着阿威进来了,她一眼看见正堂里站着的元桢,这人高腿长的,那还不都是自己的功劳?秦氏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原来是大郎啊!我说才刚从夫人这里回去,怎么又唤我过来,阿威说有好事,我还当他哄我。” “当真是好事。秦大娘,你一家死到临头还不知晓?”洛泱含笑道。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秦氏,秦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洛泱毫不客气的说:“秦大娘,你在苏府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帮助朝廷钦犯,是会同罪的吗?徐家若是判了满门抄斩,你的夫君和儿子......” 秦氏吓得连忙跪在地上,连连向夫人磕头:“民妇以为,东都的事儿,没有什么是到了将军府摆不平的,真没想那么多,小娘子不要吓唬民妇。” “乳娘太高看将军府了。洛泱说得没错,若是传出去,非但保不了你一家,就连将军府也会被你牵连。将军为了避嫌,就是让我来拿你去投案,也好告知世人,今后你做的任何事,都与苏府、与我苏元桢无关。” 苏元桢脸上毫无玩笑的意味,那架势,就差对门外喊一声“来人”了。 秦氏脸色煞白,连忙跪着转向苏元桢,又是一顿磕头: “大郎君饶命,民妇只不过得了她一锭银子,心想带她进府又不是什么大事,这顺手的便宜......大郎君、夫人,民妇下回再不敢了!” 洛泱让桃花拿来笔墨,“刷刷刷”在纸上写下几行鸡爪一样的字,递到秦氏面前: “不想被告官也行,秦大娘你画个押,徐柔嘉给你的银子、夫人打赏给你的珠宝布帛,通通退回来,这事就算一笔勾销。” 秦大娘不识字,一听说“一笔勾销”,赶紧在朱砂印泥上蘸了指头,在洛泱指着的字上画了押。 洛泱拿起来看看,满意道: “这就是你沟通朝廷钦犯的证据,若是你在外面敢泄露一个字,我就把这证据拍在刺史的案台上,送你们全家上路。” “啊呀!我的小祖宗,民妇不敢啊!若是说出去一个字,就叫我烂了舌头,下地狱做个无舌鬼。” 早知这样,我就不按那个手印,来个死不承认......秦大娘垂头丧气的跟着阿威出去了。 “泱儿......阿娘没说你做得不对,就是......女孩儿多少要温柔矜持些,你刚才......” 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元桢笑道: “你刚才不像是苏家那个小娇娇,倒像是个母夜叉。” 洛泱抿起嘴,眨巴眨巴眼睛,两眼笑得弯弯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 “是要这样吗?” 李明珠哭笑不得,元桢哈哈大笑:这可真是我们苏家的宝! 笑归笑,二郎和五郎却没能带回好消息。 徐柔嘉带着母亲,坐将军夫人的马车顺利出了城,马车送她们到城外的漕河水驿就回了头。 等到他们追到水驿,船已经走了,二郎、五郎兵分两路,南北两个方向去追船,追上之后,才知道她们根本没上船,在水驿便雇了马车,从陆路走了。 至于是回幽州,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一时不得而知。 “竟然让她跑了!” 元桥越想越气,饭也不想吃了,一拍筷子就要走。 洛泱拉拉他袖子,用嘴朝母亲那边努了努:你是留下来陪母亲用晚食的,这样吵吵,难道是想让她更难过? 李明珠确实不好受,内宅妇人,这次是给儿女添乱了。 洛泱给母亲夹了一块炙鱼肉,笑道: “徐柔嘉那是还不到老天收她的时候,她还算有孝心,逃跑知道带上娘,我们就别计较了。裴表哥不是已经把收了她钱、放她们出去的衙役收到大牢里去了吗?阿娘您就宽心吧。” “是啊,阿娘,下次有人再讲您儿子我的坏话,您可别相信了。就算告诉您,您儿子死了,那也一定是假的,我还要服侍您长命百岁、福寿延绵呢。您就吐他一口唾沫,看他还乱说!” 元桥也学着洛泱夹了块炖羊肉,凑上去放在母亲碗里,却没提防母亲抬手就拍到他脑袋上,李明珠被这个老儿子气笑了: “小孩子胡说什么死啊活的?又想找打!”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紫竹洲里的三个人也在吃饭,心情都不太好,却没有个能说会道宽慰人的。 李奏夹起一个烧鸡腿,正要放到自己碗里,元枫一筷子抢过去,忿忿道: “连个手下都管不好,还想吃鸡腿?阿茂不用刀子划那几下,估计她还想不起诬陷我弟弟糟蹋她!” 李奏看看自己空空的筷子,转头把旁边裴煊碗里,那块烤得香香的猪脸肉夹过来。裴煊无动于衷: “你吃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你们这是干嘛?跑就跑了,再抓回来不就完了?到我这里来撒娇,我还宁愿看你俩斗嘴……哎,我也不吃了,给你俩气的。” 李奏饮了口酒,悠悠说到:“听说,下月初一,新留守就要到东都了?” “不是初一,这个月二十九他就回东都了,他一大家子人都在东都,用不着我们操心。今日已是十八,没几天了。” 裴煊是东都刺史,苏知远是都指挥使,李逢吉到了任,官衔还在他们之上。老留守告病后,苏知远兼了两个月东都留守,移交出去后,他手上就只剩兵权。 不过,这一世毕竟不同了。 由于提前防范,城南的火被官兵和百姓及时灭了,损失不大,加上放火之人也已抓到,洛阳军无功无过。 含嘉仓也只烧了个仓城门,这点责任,还得禁军自己背。 唯独甩得干净的是杜方,他“抗敌负伤,勇保含嘉仓”,声情并茂写在奏承一整页,杨太妃再多搓火两句,估计还能捞到圣上厚赏。 本来最出彩的是裴煊,把反贼给抓了,可惜跑了两个女眷。不过,圣上也可能会看在姑姑的面上,给这外甥进个爵位。 大唐公主的儿子,爵位随父亲,像裴损这样没有爵位的,儿子就得靠自己立功挣爵位。 裴煊在东都任文官,立功的机会实在太少,圣上定会抓住这次机会送姑姑个人情,也好笼络有才的裴表弟。 “如果我猜得不错,过几天,我们就能喝裴大的进爵酒了。” 李奏显然很高兴,酒也多喝了两杯:裴煊及时婉拒了杜芊芊,苏姨父也没被降职,重生以来,似乎事事都很顺利,真是有如神助。 嗯,还顺手救了个小表妹。 这夜,也不是个个吃饭都欢欢喜喜。 元植就闷在房里没吃饭,白日里担心元桥会把他的事说出去,他逐一想好了对策,可没见父兄那里有动静。 悬着的心刚放下来,就听说阿娘那里出了事,推妹妹下河的凶手徐柔嘉成了漏网之鱼。 他冷笑一声: 若不是阿娘偏心宠爱老五,怎会忙着替他遮掩,又何至于乱了方寸,亲手把凶手送出城?徐娘子真是聪明,这个污名放在别人头上,断不会让她走得如此顺利。 这次可惜了,白白把救火的功劳,拱手送给了杜方! 第四十二章 我愿意 洛阳到长安八百里,经较为平缓的南崤道,沿途共有二十七个驿站,其中只有洛阳到陕州之间较为平坦。白居易有诗云: 从陕至东京,山低路渐平。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 所以,就算是驿差拿着标注着“飞马快信”的邮件,换人换马,单程也要近一天半才能到长安。 洛泱起床的时候,算算正是驿差进长安城的时候。 “小娘子,将军已经派人来说,您的禁足解了,不过,将军又说,您现在连路都不记得,若是出门,让您多带两个人。” 荷花边说边手脚麻利的开窗、收拾床帘。她今天还有个特殊的任务,就是去给杏花送行,小娘子昨天就让自己收拾了一堆杏花的衣物,还多给了她件夹丝锦袍。 虽然她知道,杏花回到老家是要下地干活的,这样娇贵的锦袍几乎派不上用场,不过,就算晚上睡觉盖在身上,也会暖和的想起小娘子的好吧。 以前的小娘子也好,不过小孩子心性更多些,现在的小娘子说话做事更周到,对下人就不光是好说话这么简单,她就像对朋友一样,很自然的关心他们,为他们着想。 短短七天里,她对阿慕、对邵春、对犯了错的杏花,长川阁的人都看在眼里,盼望着这样的生活能更长久的过下去。 “旺财,来这里!” 洛泱手里拿着个留给旺财的夹肉蒸饼,蹲在台阶上招呼正在跟阿慕抢棍子的狗子。 狗子的第一主人在,第二主人是要往后排的,不过,第二主人有肉饼的时候除外。 旺财毫不犹豫的抛弃了阿慕,摇着尾巴向洛泱(肉饼)奔过来。 阿慕也跟着过来,高兴的对着洛泱比比划划。丁香笑着解释道: “阿慕说,旺财真厉害,昨晚还在院子里抓了只耗子。” “好狗狗!一定要给它加菜。抓耗子……咱们府里没有猫吗?” “厨下养了只母猫,开春的时候叫得那是一个惨,听他们说,肚子已经鼓起来了,就不知什么时候生。小娘子要喜欢,等下了小猫崽儿,叫阿慕过去抱一只回来。” 阿慕专心的看着她们口型,就算不打手势,只要说话慢一点,他也能连猜带蒙,看懂个六七分。 “猫怀孕要两个月,下个月就会生了。不过没满月的小猫都会被猫妈妈藏起来,咱们看得到小猫满地跑,要等四月了。” 这些小问题难不倒洛泱,她还给母猫接生过呢,为小猫往外甩肚子里的羊水时,差点把那半个巴掌大的小猫甩出去。 忽然,她把目光停在阿慕的耳朵上:对了,若是阿慕小时候高烧导致耳聋,那基本上是属于神经性耳聋,神经损伤不可逆,大多数是治不好的。这是西医的说法。 若要治疗,只能加人工耳蜗。 可她曾见过爷爷把一个二十三岁的聋子治好了,那人就是孩提时高烧惊厥,醒后耳聋。 用中医来解释,那是小儿脏腑娇嫩,不耐风寒,一有感触则高热惊厥,津伤液竭,不能上注于头而走空窍。耳为清官之地,清窍为之不灵,故耳失聪。 中医说法,不一定不能治。 针灸治耳聋,从黄帝内经开始,各朝代都有不同记录,主要针对的是久病耳聋,而针对不同耳聋,较全面对症的针灸方法,记载在南宋的《针灸资生经》,距离当下还有四百年。 所以,当年母亲发现阿慕是个聋子,府医和外面郎中,对此也束手无策。 “阿慕,我想试试你耳朵还能不能听见,可以吗?” 毕竟没有检测仪器,连个简单的音叉都没有,洛泱只能用原始的方法试试。 阿慕有些愕然,犹豫着点点头。 “那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仔细听,哪边耳朵听见有声音,你就指给我看。” 阿慕又点点头,不过此时他眼里已经起了波澜:小娘子的眼神不似在玩笑,里面竟然有一丝请求和渴望。 两人做好了准备,站在旁边的人也都屏气凝神,洛泱抬起手,双掌窝成捧状,忽然在阿慕左耳边重重一拍,那声音很大,鼓出的声浪比平常拍手更有方向。 阿慕犹豫着指指左边,但很快比着手势解释,是耳朵旁感觉有风。 “你不要管那风,只管用心听,耳朵里有没有听到声音,再来一次。这次你尝试听听,我最后一下,停在哪边?” 洛泱照样拍手,只不过,她左右耳都拍,这样两边都有风了。左左右右轮换着,最后在右耳边使劲拍了一下停住了。 阿慕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慢慢的打着手势说: 两边我都听到了,最后一下,是这边。 大家看着他手指着的右耳,都高兴的笑起来。刚才连尾巴都不敢摇,这会儿受了大家情绪鼓舞的旺财,扑上去要往阿慕身上蹦。 洛泱笑着说: “若你的耳朵确实有残留听力,我有个针灸的法子,可以试着为你治,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你愿不愿意?”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了,对不对?阿慕看着洛泱,又郑重加了一个手势:我愿意。 “丁香,去帮我找一套针号齐全的银针。阿成,帮我送一张图纸去给五郎君,让他替我到铁铺照样子打一个音叉。阿慕,你来,我告诉你,我们的治疗分成那几步。” 在药铺里就有现成的银针卖,唐朝的银针远比现代的钢针要粗,洛泱其实并不用它们,只不过用来做个掩护,总不能每次都凭空变出各种大小的针吧。 “一共分三个疗程,四组不同穴位轮流针刺,第一疗程要连续针灸十天,这十天有成效,后面做的才有意义。针灸的同时,你还要跟着我练习说话,就像刚学说话的孩子那样。” 洛泱打开装银针的袋子,对阿慕笑道: “我们先来试试,你耳与舌,对银针的刺激有没有反应。” 乘着丁香去关门,洛泱背过阿慕,取下手指上的桃花戒指,熟练的一拉,戒指瞬间变成了一根长针。 她心里回忆了一遍这四组穴位,每组又有四个穴位,爷爷将它们都编成了口诀,十六个穴位的名称、对应的作用都在洛泱心中浮现。 桃花针在她手背上敲敲,它便缩成了毫针,因为她要扎的哑门穴、耳门穴,取针皆为半寸余。 若是没有桃花针,洛泱不会这样胆大,有了杜芊芊实验在前,她心里多少有了些把握: 阿慕,你是我的第二位病人,我们一定要成功。 第四十三章 治疗 给阿慕扎的这两针很重要,洛泱不说,阿慕心里也知道。 阿慕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 幼年时那个雪夜,怀抱他的乳母被刺死,因他的聋哑,一岁左右的小阿慕并没哭闹,安安静静的躺在乳母怀里,因此躲过一劫。 恰好遇到路过的苏家军,玄铁恰好往那个已经歪斜在路边沟里的马车看了一眼。 来到苏府,夫人刚诞下小洛泱不久,全家人都很宠爱这个小团子,乳母、婢女围着她的人成堆。 比洛泱大一岁,比五郎小一岁的阿慕,不爱哭闹,也掉进了这堆女人的宠爱里。 若不是他聋哑,玄铁坚持把他接到身边,长大后也会是将军的义子,苏家的六郎君。 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阿慕在六、七岁的时候,曾经走失过一次,回来之后问他,他比比划划说不清楚,似乎是两个高大的男人将他带走,后来确认他是个聋哑人后,又将他送了回来。 在苏府,苏家人和善,阿慕是快乐的,就连魏执事刁难他,他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 现在,他闭着眼睛,坐在小娘子身前,头微微向前倾,露出他的后发际,小娘子温暖的手指,正落在入发际五分的哑门穴上。 哑门穴行针很讲究,稍微不对,反而会对病人造成伤害。 洛泱紧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先用手指感知,再将桃花针放在哑门穴上。 桃花针并没表达有异议,只顺着洛泱的手,不深不浅进入半分多一点,静止几息,起了针。 接着就是耳门穴,两个穴位扎过,闭着眼的阿慕仿佛听到轻微的一声“啵”。 洛泱凑近他耳朵喊到: “你试试发音!” 听得不清楚,可他知道自己听到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却让他欢喜得心中一片柔软。 他转身看着她,只见她满脸都是鼓励的笑,对他边比划边说:“你跟我说‘爹’!” 他只有个义父,当然先让他学叫“爹”。 阿慕怯怯的做了个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旁边看着的荷花、丁香顿时有些泄气: 哪有扎两针就会说话的?再说,小娘子什么时候学的银针术,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洛泱却没放弃,这一针是要激活他多年不用的器官,更重要的是,要建立他的信心,这才是治疗的根本。 “大声说出来,等你下次见到义父,能亲口叫他一声‘爹’,你说他会有多开心?” 阿慕调整了一下,咽了咽唾沫,一张嘴还是没声音,洛泱假意生气,收拾好银针,转身要走: “说不出来可就没法治了,丁香,我们走。” “爹!” 阿慕一急,追在洛泱后面,在喉咙里打滚的那个字,终于挤了出来:“爹!” 丁香掩嘴笑了: “小娘子连你的娘都做不得,哪里做得你爹?” 看到阿慕欢喜的狼狈,连树上的季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想不到啊,小娘子难道是神仙转世?哑巴居然都要讲话啦。 “这事现在只能咱们院子里的人知道,一个月以后,阿慕能说完整的句子了,我们再把玄铁叫回来,给他个惊喜。” 阿慕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进屋拿起桌上的银针布包就往洛泱手里塞,他已经等不及要扎针了。 长川阁因为有了这个令人欢喜的秘密,变得热闹起来。每个遇见阿慕的人,都像教孩子学说话那样耐心: “阿慕,这是扫帚,跟我念扫......帚!” “阿慕,这是剪刀,剪……刀……” 只扎了两天的针,这家伙的耳朵真能听见各种声音了,不过,他现在就像是个耳背的老婆婆,这也远比他之前的世界绚烂许多。 墙对面的阿冽,最先发现了隔壁院子的不对劲。 “公子,我觉得您说得太对了!” “哪一句?” “您不是说过,隔壁那个小哑巴有点不对劲,不该留在小娘子身边?您到底跟苏三公子说了没有?” “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能忘了?我看他这两天,在隔壁小院里众星捧月似的,人人见了他都对他大声嚷嚷,他好像......在学说话!” 阿冽见李奏只管看书,并不接他的话,便小声说到: “我刚才……差点跟隔壁的暗卫打起来……” 这下李奏抬起了头,放下书问:“好好的,你跟人家暗卫打什么?” “我就是想靠近点看看,那个小哑巴是不是给苏小娘子治好了,那暗卫就冲出来拦我……” 李奏重新拿起书,但目光明显不在书上,他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你就被拦住了?” “那哪能?他们两人的武功加起来也打不过我,只不过......不能跳地上,他们院子里那只旺财,不讲武德......” “下次带个夹肉蒸饼去。” “好嘞!” 李奏不再说话,眼前却出现了那个漂亮机灵的小表妹,元枫说过,洛阳大火那天,小表妹让人去提醒他,不要被城南的火迷惑,守住含嘉仓,决不能开城门。 后来在城外堵了几百人,虽然他们自称幽州流民,身上也没有标识武器,只能遣返幽州。自己是经历前世,结合杨志诚求官不得怀恨报复,才猜测到,打劫的是卢龙藩兵。 小表妹又如何得知? 这小女子竟然懂谋略? 他正对着书出神,柳青进来说:“公子,新宅修葺已全部做完,您什么时候再过去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您便可以择日搬过去了。” “不急。你过去告诉他们,把花草给我养养,春天的素馨、芍药;夏天的牡丹、蜀葵;秋天的菊花、芙蓉;冬天的腊梅、红梅。竹林、荷塘、石榴、桃花,一个都不能少。 阿凛已经到口马行去选买家奴了,买来的家奴还要教化,难道要我住在没有调教好的人群中吗?” 李奏振振有词。谁还不是个皇子皇孙,挣家业难,挥霍家业谁不会? 这次离开长安,皇兄没答应给他府兵,但家丁奴婢没有限制。县公就是个爵位,并没有真正的封地,收入来源也只有朝廷的俸钱、俸料、职田、仆役。 不过,同样级别的爵位,在洛阳要比在长安所得多,大概是长安常常有机会见到圣上,赏赐机会要比洛阳更多的原因。 阿凛今日一早就动身了。 公子说,让他别急着回来,附近的口马行都去看看,柳青叫两个手下跟着他,一个是这次闯了祸的阿茂,另一个是他最看不上眼的李式。 这个李式是被王守澄恶心来东都的。 他是三年前圣上钦点的武举状元,可他虽姓李,却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平民,空有一身兵法、武功,却不懂什么圆滑世故,一朝沐圣恩,只想到边关舍身报国。 而彼时圣上需要在身边培养些武将,李式便成了圣上与王守澄博弈的棋子。 可惜这棋子是实心的,根本不懂得罪内臣的后果。 因此,这次挑十个跟柳青去监视六郎的护卫,王守澄手一滑就挑了他这堂堂武状元。他还吩咐下去,从今往后,不再开武举科,省得圣上有想法: “有些人啊,是烂泥糊不上墙,既然去了东都,就别再回来碍圣上的眼了。” 既然不带回去,那就不是自己人。 有活干,就交给他了。 第四十四章 洛泱的武器 李奏到洛阳已有十日,他住在姑母府里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姑母替他挡住了洛阳权贵们对他的骚扰。 姑母虽一介女流,若是生在女皇那个朝代,她说不定也是要争一席之地的女人。 隔壁那位堂姑母性子就软弱得多,李奏就想不明白,性格温顺的堂姑母,怎么养了个如此让人不省心的女儿? 阿慕的听觉治疗、语言培养都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只进行了五日针灸,用五郎拿回来的音叉做听力测试,他已经可以感知得到。 那个音叉图是洛泱画的,并没有标明尺寸,只按她记忆中的尺寸画。 巧的是,元桥不知道尺寸,就让铁匠按照图上的大小打,做回来的跟常用来测听力的音叉长度差不多。 在肘部一敲,凑在耳边听,音叉发出来的声音,接近C调低音Rei这个音。 “妹妹,你这玩意儿是什么?” “呃......是乐师用来调音的东西,顺便可以用来测试耳朵是不是还有听力。” “我怎么没见人用过?你是什么时候懂这些的?” “做梦的时候。” “又是做梦?妹妹,你看阿兄去哪玩都带你去,你下次做梦能不能也带上我?” “哎呀,你真是十万个为什么......看箭!”说话间,洛泱已经把袖箭套好在手腕上方,她左手一抬,对准树干按动了开关。 “咻!” 一直乌黑的小箭牢牢钉在树干上,接着一连四支小箭也朝着树干飞去。 对面树上的阿冽看得清清楚楚: 阿凛竟然骗我!这袖箭的距离至少有五步,一连五发,命中树干看上去还很有力。 只听洛阳笑道:“嗯,改良以后有力多了。阿慕,你试试把弹簧再加粗一点。” 元桥也兴奋了,这可比那个什么音叉更有趣: “弹簧?什么是弹簧?” 洛泱将发髻上的一支蝶恋花点翠步摇拔下来,晃给元枫看:“你看,连接小蝴蝶的那个,放大了就是弹簧。” 元枫接过来,这步摇款式,母亲和妹妹都有,以为就是为了让步摇颤动,摇曳生姿,没想到还有这个用处: “这也是你做梦想到的?” “是啊,那天我看阿慕帮我做袖箭,里面是靠一个铁做的弹片,将箭弹出来,我就让他照步摇这个小弹簧,做了个绕起来手指那么粗的......” 洛泱没说完,身后便有人说:“别蒙人,铁丝就算是卷起来也不会有弹性,我们做锁子甲就要拉铁丝,你阿兄还亲自玩过。” 他俩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二兄来了。 元极和元枫二人是来找老五的,老四那天的事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父亲要叫他过去问话。 他俩顺道过来看看小妹,正好听见小妹在吹牛。 “我才不是吹牛,”洛泱得意的笑道:“二兄,你知道我们有灌钢吧?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最好的钢就是灌钢,其次才是百炼钢。” “这我知道啊,灌钢前朝就有了,没有灌钢,哪来的横刀和陌刀?”元极不爱读圣贤书,偏偏对兵器有着极大的热情。 “打出了灌钢,用油脂淬火,让其获得柔韧性,再打成钢条最后拉成丝,将它缠在铁棒上螺旋弯曲,关键是成型后,一定要再次回火,这样才能让弹簧耐用。 我们只试做了两个,虽然弹性有限,但几步之内的杀伤力,绝对经得起考验。” 三位阿兄都懵了,这还是他家小泱儿吗? 洛泱将石桌上的一个袖箭筒递给元极,元极也对准那棵树,按下机关,他的手明显感觉到了推力,袖箭飞了出去,同样插在树干上。 “这......这真是你做梦想出来的法子?还是你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 元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丝的材质变了,再改变一点工艺,就能获得弹力。 可妹妹说的那些,似乎又不是什么做不到的神秘之事,只不过没人想到这样做而已。 类似现代的弹簧,要到明清时才出现,就算是洛泱这个法子做出来的弹簧,也无法获得现代弹簧的弹力,但已经让兄长们大开眼界。 洛泱庆幸自己做的是投资项目经理,这个职业就像是万金油,什么可投资的行业都要懂个大概,追到具体项目,更是必须变身为行业砖家。 现在已经过了闭着眼睛投资都赚钱的时代,没有远见和执着,不但对不起金主,也对不起自己的工资卡。 三位阿兄感叹之后,起身往外走,元桥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句:“下次做梦记得叫我一起!” 元枫在他头上敲了两下:“你做的是白日梦吧?” 几个人说笑着离开了长川阁。 这几天阿慕除了像小娘子说的,凝神闭目练习用耳朵去听,积极的练习发声,剩下就是捣鼓小娘子说的这个弹簧。 现在得到了二郎君的肯定,他激动得手都不知往哪放了。 小娘子已经让袖箭插上了翅膀,自己还要想办法让袖箭更致命,因为这是小娘子的武器。 树上的阿冽已经一肚子的话要讲,他把夹肉蒸饼丢给在墙边仰着头呲牙咧嘴的旺财,匆匆溜下树回了紫竹洲。 进屋一看,柳青不在,他赶紧低声说: “公子!苏小娘子真是太厉害了!” “她又给谁看病了?” “这回不是看病,她给阿慕的袖箭做了个什么‘弹簧’,他们的袖箭现在能射出五支箭,五步远!” 李奏不由得嘴角含笑: “你是不是太崇拜她了?说得那么神奇。既然对那边的事这样有兴趣,我跟苏三说一声,把你送给苏小娘子算了。你就可以天天看她捯饬新鲜玩意,还有人跟你聊天。” “好啊!......不好,我是您的侍卫,您不能把我一脚踹了。您别不信,刚才苏二公子、苏三公子都在旁边看着,二公子还亲自上手试了。要不是旺财,我也想去试试。” “哦?他们也在?” 难道阿冽不是盲目崇拜,真有这事? 李奏忽然想起小表妹在含嘉仓里,和那些仓管玩打麻雀,好像那些人对她也是毕恭毕敬的,他心中一动,抬头问到: “阿冽,那天你在含嘉仓看了半天,有没有看明白,那几个人玩的那游戏?” “您是说‘打麻雀’?我才看了那几眼,哪能就学会了?好像有什么‘索子’、‘筒子’,还有......字!” “我看你那么稀罕隔壁的小娘子,就成全你一次。你去跟苏三郎说,我要过去拜访将军和夫人,顺便让你跟小娘子学学如何‘打麻雀’。” “啊呀!太好了!我这就去找苏三公子。” 阿冽拍着巴掌,一溜烟跑没影了。李奏端起面前的香橼水,不疾不徐喝了一大口: 既然‘打麻雀’这玩意儿容易上瘾,又不像斗鸡、斗蟋蟀的主儿难伺候,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消磨时光,那就不该只让含嘉仓里的仓管们玩。 应该把它好好推广到东都禁军里去。 第四十五章 正式拜会 李奏到东都也有十日了,元桢、元极他们几兄弟都到公主府去拜会过他,但他到将军府来还是第一次。 他跟柳青解释道: “在十六王府的时候,我跟珍王府关系不错,走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不避嫌来送我的,就有珍王一脉,邕国公的二公子李湍。一墙之隔,又是长辈,该去走走。” 苏知远与王守澄不对付,王大将军已经开始向苏知远下手,你这点觉悟也没有,还不知死活往上靠,活该被削爵。 柳青对瘸子李奏嗤之以鼻:只要你不是去将军府治腿,我管你。他脸上却挂着笑,躬身问: “公子要准备些什么见面礼?您不但是晚辈,您县公的身份还比大将军矮了半级,不送礼,那可就失礼了。” “这就不用柳队正操心了,”李奏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揶揄,轻松答道: “先帝曾赠我一把青霜剑,说我们兄弟之情,剑不可破。如今,宝剑于我已无用武之地,情愿送与苏将军。” 他口中的先帝是长兄敬宗,说的却是二兄,当今圣上。 情之不存,剑何以破? 两府正门相距七十丈,两箭之地,李奏还是坐了马车。 在长安,寸土寸金,王府大多没有这两座公主府这样阔绰,“泱泱大唐”四字,或许是在高宗、女皇,到玄宗,这四十六年临朝东都之时,体现得更淋漓尽致吧。 李奏在马车里的感慨,洛泱在跟踪杏花出府那夜已经感慨过了,她当时只觉得,“腿都跑断了”,绝不是夸张。 将军府和公主府有些不同,公主府是公主居前院,驸马居后院,将军府则和其它府邸一样,将军居前院,夫人居后院。 再加上将军平时也会在府里处理军务政事,所以前院更显得肃穆。一条道直通正堂,道路两边就是亲兵们的演武场。 和公主府的花花草草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李奏莫名对这样的府邸,有了更多的亲切感,在长安被压抑的一腔热血,被演武场边,兵阑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兵器悄悄点燃。 马车一直行到正堂阶下,阿冽和柳青将他和轮椅一同抬上了台阶。 苏家人在将军和夫人的带领下,都到堂前迎他,他与两位长辈还是第一次见面,还有“第一次”见面的苏小表妹,元枫都认真给他介绍了一遍。 “表妹好生面善,”他微微一笑,从柳青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个七宝璎珞圈,李奏别有深意的看着洛泱道: “听说表妹不久前曾落水,此乃宝寺高僧加持璎珞圈,送表妹保平安最合适不过。” 洛泱眼前一亮:这还真是好东西,敦煌壁画上画的那些皇族贵胄,戴的都是这……样……嗯?这是啥玩意? 她的目光落在璎珞圈上挂着的,一个亮闪闪的金骨头上: 这明明是个狗项圈。好啊,竟敢嘲笑我是狗! 李奏送的这个项圈,本来就想送洛泱给她养的旺财,可当他看到平时嬉皮笑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洛泱,老实乖巧的站在堂姑母身后时,忍不住跟她开了个玩笑: 你不是爱钻狗洞吗?这个送你正合适。 洛泱当着父母的面不好发作,她总不能自己暴露,在禁足期间,曾与这位表兄有过几面之缘吧? 她将锦盒盖好接过来,瞪着李奏一字一句咬牙道:“汝乃天骄,焉不上九霄?” 看到李奏一脸懵,洛泱骄傲的翘起下巴:哼!说我是狗,你咋不上天? 他俩暗戳戳刀光剑影,在场的将军、夫人却不解其意,还以为是表兄妹初次见面,相互客气。 苏知远也夸了几句那把青霜剑,听李奏说,想向元枫讨教一个新棋局,便让几个儿子陪着他往花园里去了。 洛泱抱着那个锦盒跟在他们后面往后院走,忽然听见元枫在前面叫她: “小妹!你来一下,三兄有话问你。” 洛泱磨磨蹭蹭过去,走到李奏轮椅后面就停下来问: “什么话?我跟表兄可没什么话说。” “你怎知道是他问?”元枫笑道:“三兄问你,那天你在含嘉仓为我拖延时间,和那些仓管玩的‘打麻雀’,还记不记得怎么玩?” “那当然记得,怎么,你们也想学?我有言在先,那游戏很容易上瘾,玩起来昏天黑地都不想罢手,地震了、发洪水了,都抵挡不了打完一局的心。你们是要做大唐十大杰出青年的男人,最好还是别学,玩物丧志。” 几个兄长都哈哈笑起来,争先恐后去揉她头顶,洛泱手忙脚乱打开他们的手: “啊呀!别弄乱我发型,好难梳的。你们敢赌博,我就去告诉阿爹!” 元桢笑道:“小妹不是危言耸听,我就见过斗鸡斗到家破人亡的。好在养一只斗鸡不容易,若你们说那个麻雀牌方便玩,那还真是会吸引到更多人。” “那是。那些仓管们玩的还不行,他们的竹牌太长,占地方,扑在面前一大堆,游戏规则也太简单,若是改进改进,再增加一些更有趣的规则,那才是致命吸引。” 洛泱摆手道:“害!苏家家规一不许狎妓,二不许赌博,三不许食丹药,我不会教你们的。” “若我拿去扰乱敌人意志呢?” 坐在轮椅上的李奏淡淡问了一句。 苏家满门抄斩,罪名是谋反。更可笑的是,竟然污蔑他们与杀了苏大郎的卢龙军勾结谋反。 若是在前世,苏大郎的劫就要到了,可今生苏将军没有被降级,那后面的事会不会不再发生? 李奏没有把握。 他唯一能提前做的,就是让地方军更讨厌禁军,为王守澄树敌。 “你是说,向敌人推广打麻雀?难道是神策军?” 洛泱脱口而出。这个她太熟悉了,她爸妈研究大唐神策军兴衰史,还写成了一本书,就在洛泱的书架上。 她记得中晚唐时期,神策军军权已被宦官把控,他们不但装备比地方军好,军饷也是地方军的数倍,就这样,地方军军饷还经常被拖欠,这也是各藩镇越来越与朝廷离心离德的原因之一。 她这随口一句话,把几位阿兄,连同李奏都吓了一跳,二郎一把将她拉到他们中间,肃色道: “小妹,你老实说,是谁教你这些东西的?” “没人教,我就是……做梦……还有……溜去寺庙外面听人讲故事,故事里什么都有!” 这可不是瞎说,唐朝还没有说书人,说书那叫话本,宋朝才开始流行,但现在却有个差不多的角色,那就是寺庙外的讲经台。 讲经分为僧讲和俗讲,僧讲就像唐僧传经,俗讲就更有意思些,讲的都是各朝各代教人从善的故事。 这些细节《西游记》里就有。 洛泱这也是脑子里峰回路转,突然想起这个情节,临时拉来对付一下,看能不能混过去。 讲经台居然还讲这些? 几位阿兄从没去那种地方听过什么讲故事,更别说李奏了。 不过,这倒是符合洛泱经常喜欢出去瞎逛的性格。 姑且信你。 第四十六章 改良麻雀牌 不得不说,洛泱还是佩服李奏这个法子的。 若是向神策军,也就是禁军推广打麻将,必然会加快禁军崩坏的进程,那么圣上就能早日对把持禁军的宦官下手,禁军也就能够早日重整。 或许,五十年后就不会出现,在僖宗朝,黄巢军兵临灞上,十万神策军瞬间溃败瓦解的景象。 十万禁军齐解甲,竟无一人是儿郎!东都城头拱手破,西京屠尽梦成殇。 割疮剜肉,就是让它彻底烂掉,才好动手。 洛泱很快画了一张图,上面是麻将的外形、图案,还有所需张数等等。 “你们先用竹子,或者牛骨把麻雀牌做出来,我这两天慢慢把规则写给你们,等你们学了游戏规则,我再教你们打。” 等阿兄们送李奏出去,元桥若有所思落在后面,他突然拉住洛泱的胳膊道: “不管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又或者你的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你都是我妹妹洛泱。 今后再有人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你就说,全都是五兄告诉你的。五兄是男人,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保护你。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小娘子,有时应付不了……” “五兄……” 元桥的话,让她既吃惊又感动,“身体里住进另一个人”,这似乎是最接近真相的解释。 这一刻,洛泱觉得五兄是懂自己的,仿佛穿越到这个离家千年的世界,突然就有了真正的亲人朋友。她不由自主的给了元桥一个拥抱,他愣住了,整个人连同表情都僵在那里。 他们兄妹在里,家虽然不至于碰都不能碰,但这样的拥抱,还是第一次。几息之间,元桥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将手轻轻落在妹妹的肩上: “你几岁了?还这样撒娇。” “谢谢你,五兄。” “自家阿兄,有什么好谢的?要谢,你就把那个扇坠重新给我打个络子。” “好!” 洛泱一边艰难的写繁体字,一边给阿慕针灸,得空了还要跟荷花学打络子,生活简直不要太充实。 李奏收到洛泱写的小册子那天,憋了两天的疑问释然了: 一个字恨不得写成鸡蛋那么大,还有两个字掉了笔划。那么丑的字,绝不会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写得出来的。 他铺开纸砚,对着洛泱的册子,重新抄了一遍。等他终于把那本让他头大的小册子合上,已经对麻雀牌的打法规则,了然于胸。 他将洛泱的小册子随手插进书架,眼不见为净: 都说字如其人,我这也算是为你遮丑了。对外断然不能说这都是出自你一个小女子之手,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竹子的麻雀牌很快就做好了,牛骨难刻,还要些时间。 看了成品之后,李奏又订了白玉和象牙两款,都是他自己提供的材料。 将来,这都是要往王守澄跟前送的。身残志坚的阉党,爱的就是样样都要高人一等。 “阿冽。” “公子,阿冽又坐树上偷懒去了,要不要叫他回来?” 柳青探头进来,他倒是很想上树去看看,只是爬树的功夫不够。又见李奏在屋里抄抄写写,自己就在门口悠哉悠哉晒太阳。 “这小子……不用叫他了,没什么急事。你把我推到廊下吧,我也晒会太阳。” 柳青进来推轮椅,又假意随口问道: “阿凛怎么去了恁多时日?这都好几天了,也没见他回来。” “你知道,现在大唐最大的口马行在长安西市吧?我让他到长安去了。买进府里的人,要挑好的。买回来些吃闲饭的,三天两头要往家去的,或是心眼坏,欺负我是瘸子的,那我找谁哭去?” 说得好有道理,柳青也只好赔笑点头。 阿凛确实是往西走,只不过偏了一点再一点南,去的是三百里外的景室山。他带着那块七十年前的“上圣令”,要去寻找那群玄冰卫的踪迹。 洛阳附近,能暗着藏一支军队的是景室山,那里估计早被先帝、先先帝翻过了,李奏觉得也得去碰碰运气。 在他看来,能明着藏人的地方更有希望。 那就是阿凛他们的第二个目的地:龙门石窟。 在长安,李奏有家表亲,就是靠管理龙门石窟吃了好几代。修建的时间漫长不说,使用的工匠也多,人员相对固定。他们每年还要招新人,用来扩充和填补人手。 收到这块未曾启用便已衰老了的令牌,李奏就想起了那位表兄对招收新工匠的抱怨: “也不知那些工头怎么想的,身材矮小的不要,家中亲属有病孱史的不要,独子也不要。这哪里是招工匠?比禁军招兵还严格。” 他后来有自圆其说:“不过,话说回头,在那些悬崖峭壁上雕石刻,就算是派禁军上去,也未必不会尿裤子。” 他们,那些石刻工匠,会不会是代代相传的玄冰卫? 柳青只管盯着六郎,不让他找人治腿就行,阿凛去哪卖奴仆并不重要,再说他身边也有人盯着,年轻人嘛,出门办差哪有不想办法便宜自己的?拖些时日也是正常。 再过两个月,六郎的腿成了神医也治不好的陈旧伤,圣上体面的清除掉一个会威胁他皇位的兄弟,那时,他就能回西京复命了。 李奏正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就听见阿冽兴高采烈的跑回来,凑在他耳边道: “公子,我跟您赌一个铜钱,您猜小哑巴以前是不是装的?” “拿钱来。元枫跟他一起长大,他说玄慕从小就是聋哑,一两岁装到十六岁,你装给我看看。” 李奏嘴里不动声色说着平淡的话,心里却起了波澜: 不可能吧?听阿冽这口气,玄慕真的能听能说了? 果然,阿冽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李奏手上,又嘻嘻笑道: “他不但耳朵听得见,还真会说话了,我听见他说娘子、爹、将军、郎君……他每说出一个词,小娘子就在旁边拊掌,高兴得蹦蹦哒哒,像个小兔子一样。” “小兔子?”李奏沉吟片刻,轻笑道:“隔那么远,难为你看得仔细。” “不远不远,就在他们家院子里的树上。” 阿冽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忘了告诉您,最近,我交了两个树上的朋友,一个叫邵春,一个叫季扬,所以我可以蹲他们家树上去了。” “你们家公子你都不管了,叫个人推出去晒太阳都没有,就爱到别人树上去当猴?” 李奏又气又好笑,将抄好的麻雀牌手册拍到阿冽手里,对他使了个眼色: “还不快滚去看看,本公子的晚食好了没有?” “哦。” 两人看着映在窗纸上那个人影离开了,李奏小声叹气道: “学到没有?太阳斜照到窗户上的时候,不能站在窗边偷听。” 阿冽脸上恢复了笑容,学着洛泱快速的拊掌,只不过巴掌没敢拍到一块,拍了个寂寞。 李奏看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 你就这样,把我的侍卫训练成了一只猴? 第四十七章 鹤舞 在二月末的这天,阿凛的车队终于在东都百姓、官员的夹道欢迎下进了城。 “凛兄,这阵仗,我有点慌。”阿茂撩开窗帘一个角,偷偷往外望。 阿凛还没回答,李式冷冷道:“又不是迎接你,你慌什么?我们在最后一个驿站超过的那队人马,才是他们要等的人。” “没错。李留守今日到东都。他已年逾七十,想找一藩镇终老,圣上却未遂他所愿,东都是退而求其次,也算回到家颐养天年了。” 阿凛这次出门很幸运。虽然尚未找到玄冰卫,可彻底排除了景室山,他看时间不够,便去长安买了二十个奴仆,返回东都。 而幸运指是对李式的策反。 出门之前,李奏交代他,对李式不能像对阿茂,给点恩惠再用家人威逼利诱,对于李式这个武状元不合适,必须对他晓之以理,取得认同。 好在李式心中,已对朝廷被宦官左右极度不满,六郎的遭遇他也感同身受,阿凛和他谈了几个晚上,他便对阿凛交了心: 与其回长安受人排挤,还不如留下来,替六郎寻找圣上交给他的“玄冰卫”。 但当阿茂提出,若是找不到,不如私下招募人组建一支队伍,谎称是玄冰卫故人所建,李式却坚决反对: “找人冒充这事不能做,且不说几百人之众难成大事,假的真不了,这不是给圣上留了一个随时可能处死公子的借口?贪小利而授人以柄,此为大忌。” 阿茂被说得哑口无言,阿凛却暗暗点头。 回到公主府,支开柳青,李式正式拜了六郎。李奏很高兴,将阿凛带回来的一张龙门石窟附近的山林地契,收进匣子里,笑道: “今日裴家、苏家几位公子,连同苏将军都去迎新官了,就咱们无事,找两坛酒来饮,庆祝你们顺利回到东都。” 同样嚷嚷着要饮酒的,还有隔壁的洛泱。 “今日府里真安静,趁他们都不在,咱们找两坛酒,关起门来喝,怎样?就当是庆祝阿慕第一疗程结束,他已经会说两个字的词啦!” 阿慕现在已经能够听得见大家说话时的发音了,这几天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但洛泱说这话他表示不同意,认真的说: “小……娘子!……三个字” 洛泱嘻嘻笑道:“还真是,能说三个字了。从明天开始,隔一天才施一次针,你要坚持练习,等三个疗程结束,你就能说句子了。” 阿慕激动的点头:“阿慕……说句子!阿慕……听口令!” 他以前在前院,总想和亲兵一起训练,可大家嫌他听不见,靠“看口令”总比大家慢半拍。现在,他能听见了,他可以像义父一样,跟着将军、少将军上战场。 荷花、阿成很快把酒搬来了,丁香又去把屋顶上的邵春叫下来,大家围着个专门用来烤肉的小炭炉,边吃烤肉边喝酒。 其实除了洛泱,没人敢敞开了喝,都陪着让她开心。 可几杯酒下肚,这喝起来度数不让白酒高的黄酒,后劲上头了。 这几天洛泱没少出去逛,新鲜了一阵,又惦记起现代的爸妈,还有爷爷。这下酒劲上来了,嘴里就开始念叨起来: “我要回家!” “您这不是在府里吗?还回哪里去?”丁香笑着递过去一杯蜜水: “喝杯蜜水解解酒。” “我不要喝蜜水,我要回家。”心头那点伤感和委屈被酒劲放大了,她索性站了起来,提着个酒瓶子就往外走。 “小娘子!您这是要去哪?要不就去找夫人吧?” 丁香赶紧叫起大家跟着她。 “好!我去找阿娘,阿娘送我回家。” 她脸颊绯红,兴奋的拉开院门,正要抬腿迈出去,忽然想起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穿越,猛地回头摆手道: “你们全都不许跟着我!” 丁香他们只好远远跟着她。 洛泱是有些酒量的人,也并没喝得大醉,她不过是想在这似醉非醉的兴奋中,放纵一下自己。 出了长川阁,她便笑嘻嘻的往牡丹园、荷花池的方向去。 丁香一看,小娘子往水边去了,吓得赶紧加快步子跟过去:“小娘子,水边去不得!” “我为何去不得?它们为何又去得?” 她醉眼迷离,笑靥如花,芊芊玉指往荷塘对面一指,大家顺着看过去,原来是白鹤兄妹和白鹤夫妻来水边觅食了。 四只白鹤羽毛洁白,只有翅膀上的长羽是黑色的,鹤头、鹤腿是显眼的红色。为了不让它们飞走,每只鹤都有一边翅膀被剪了长羽。 几只鹤并没有被洛泱惊到,白鹤夫妻反而鼓起翅膀、仰头向天,又尖又长的鹤嘴一开一合: “咯……咯……” “咯……啊!” 洛泱笑着冲它们大叫:“嗝啊!嗝啊!嗝啊嗝!” 墙那边的柳青已经被灌醉了,李式和阿茂架着他回去休息,只有阿凛、阿冽陪着李奏还在慢慢喝酒。 隔壁的动静有点大,阿冽自告奋勇道:“我去看看,那边又在搞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现在苏府男人都不在,剩下能搞事的,还不就是小表妹? 李奏抓起一瓶酒,站起来就往外走:“我亲自去看看,她又玩什么新花样。” 窝在轮椅上快一个月了,用两条腿走路,让他有种想仰天长笑的畅快。 他其实更想试试,剧烈运动,膝盖还会不会刺痛。 李奏往墙上快速蹬了两脚,抓到老桃树的树枝,手臂用力往上一撑,便坐到了老桃树的枝干上。 荷塘边的亲水台上有个窈窕的小女人,不远的岸上还站着几个人,都紧张的盯着她。 亲水台上那位,内穿白色襦裙,外面一层红纱随风飘扬,胳膊上的帔子是很薄红色锦缎,和襦裙的束胸颜色质地一样,相映成趣。 荷塘对面的那对白鹤兄妹,忽然张开翅膀翩翩起舞,相互向对方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洛泱来了兴趣,冲着它们大叫道: “有啥了不起,跳舞我也会!” 她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发现身上的曳地长裙真累赘,索性弯下腰,“嘶啦”一声,将里面襦裙撕下来一截,这下,纤细的脚踝,痛快露了出来。 啧啧。 这小女子还真是太……太…… 还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李奏举到唇边的酒瓶停住了,只见露出脚踝的洛泱,踮着脚,真在亲水台上跳起舞来。 李奏看过女子跳舞,宫里的、宫外的都看过,她们的脚都藏在裙子里,不管是刚柔并济的剑舞,还是轻罗曼舞的软舞,绝不似小表妹跳的这般、这般...... 在足间上展现她的挺拔轻柔,露在广袖之外的手臂张合流畅,不时发出的清脆笑声,让她看似在空中舞蹈的飞天。 她双脚露在裙摆之外,脚上一双云头鞋娇俏可爱,她踮起脚来,轻快移动、旋转、抬腿、跳跃…… 简直就是红果果的诱惑! 李奏脸上微微发热,心中埋怨:这梨花白是淡酒,怎会有些上头? 水那边是白鹤起舞,水这边是伊人妩媚。 洛泱用一个旋转伏倒在地的动作收了势,她微微急喘,闭着眼睛微笑道: “我尽兴了。” 第四十八章 东都留守 李奏直到看见邵春和玄慕用小轿把她抬走,这才从树上跳下来,心不在焉的向紫竹洲走去。 “公子,感觉怎样?跳下来膝盖还痛吗?”阿冽上前,关切问道。 “嗯?膝盖?刚才没注意。” 阿冽看着塞到自己手上的酒瓶,摸摸脑袋:难道是喝酒迟钝了?自己腿疼不疼都不知道。 春风不解花心事,不觉花已醉春风。 这日,东都的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不仅是因为,来做东都留守的李逢吉已经八十高龄,更因为他曾是支持王守澄,要求将宋申锡满门抄斩的首要外臣之一。 若与漳王合谋造反的宋相公满门抄斩,漳王李奏还能保住性命? 不是李逢吉与漳王有仇,而是他与李德裕向来不睦,李德裕要救宋申锡、漳王,他便要反对。 还好圣上一边退一步,将李奏削爵,宋申锡则贬出京师。 李奏被贬县公,移居东都,这不是什么秘密,他暂居在公主府,将军府又与他亲厚,这就难免让人浮想翩翩,等着看他们两派斗起来的笑话。 这也是杜芊芊曾说的那句话: 新留守一到,你们苏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父亲在前几日的大火中,能陷害苏家成功,她一个小娘子,偷听到父兄几句话而已,并不知道这一点。 迎接的队伍后面,站着二郎苏元极四兄弟,元枫显得有点紧张。 又被父亲训了一顿,勒令他停职反省的四郎不由得奇怪:“三兄,你紧张什么?新留守而已,还能把你的参将撤了?” 元桥捂着嘴,凑到三郎耳边安慰道: “李留守是要在这个位置上终老的,你不看他的车队有多长?这是把长安的家都搬过来了。他是文,阿爹是武,就算意见不同,这里又不是长安,难道还要争个你死我活?” 元极看看四周,除了亲兵,并无外人,但他还是拍拍三弟的肩,低声道: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他。” 元枫什么也不能说,不是他担心六郎,而是六郎“收到”个不妙的消息,在担心他们苏家。 李逢吉二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进了城,没多少人注意,后面还跟着辆低调却不低价的马车。 过城门的时候,马车里的人掀起窗帘往外望,元枫一看,果然是个内侍臣。 进了留守府,李逢吉跟各位正式见面的时候,才将这位跟在后面的御使臣介绍给大家: “这位是御使李好古,圣上跟前的人。他到东都,一是为了到卢龙进奏院宣旨,二是要经东都,往幽州去宣旨。” 这是预料中的事。 圣上给都防御使的圣旨早就到了,上言,徐迪乃卢龙自任命的藩镇官,在东都行刑即可,不必押解长安。 这位圣上身边的内侍臣李好古,其实就是派来的监斩官。 李好古另一个任务是去幽州,这与东都没什么关系,大家也没怎么在意。 站在人群后面的苏元枫,心里却“咯噔”一下: 六郎的消息是对的,就是不知,李好古会不会要求我大兄护送他去幽州? 前世,便是如此: 可怜苏大郎一路护送李好古到了幽州,杨志诚不满朝廷只给了他一个“留后”,而不是“节度使”,拒不接旨。 在与御使发生口角时,卢龙牙军突发暴乱,直接杀了李好古、苏元桢及十名护卫,向圣上示威。 当时杨志诚左手打劫完东都,得了丰厚物资;右手拿下河东蔚州,得了地盘人口,正是意气风发、锐不可当之时。 圣上在王守澄的劝导下,装聋卖哑,不但不提讨伐卢龙,反而重新任命他为卢龙节度使,加封仆射,以求息事宁人。 李德裕带头站出来反对,支持苏知远带兵讨伐杨志诚,以问藐视朝廷、斩杀使臣之罪。 圣上迫于无奈只得同意,命十万大军征讨幽州。洛阳军发兵一万,另外九万兵马从神策军里调拨。 王守澄身为神策军中尉大将军,一改态度,主动请命,领兵为苏知远做接应。 苏知远父子按照约定时间,带兵杀入幽州,可粮草和主力却迟迟未到,最终被杨志诚带兵包围,粮绝却无法突围,一万洛阳军战死沙场。 他们并不是没有求援。 四郎带着求援信,突围出来见到王守澄,却没想求援信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封与杨志诚勾结、妄图骗取军功的通敌信。 苏家满门英烈,最后竟成了叛党。 男丁斩首,女眷流放安南。苏家亲兵护送着逃出来送信的四郎,也没有逃过斩首的命运。 小太子李永一党,再无军方支持,未及成年便“病故”了。 这一世,若是元桢之灾躲不过,就凭苏家的性格,绝不会不报杀亲之仇。 李奏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想出个险招,就等着看,今生元桢护送御使往幽州之事,会不会有所变化。 毕竟,杨志诚这次并未抢到东都的大批物资,他挑衅朝廷的心,会不会依然那样膨胀? 这些都还没到告知苏将军的时候,只有元枫知道,六郎得到消息,说会让副指挥使亲自带队护送御使入幽州,而杨志诚早就在幽州口吐狂言。 这趟差事凶多吉少。 元枫竖起耳朵,却没听到李好古或是李逢吉再说些什么,他们相互客气了几句,将军、元桢和裴煊便跟着进了正堂,其余人只能在堂外候命。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话来,行刑之日定在三月初五,寒食节过后第一天,北市问斩。 接风宴便设在留守府,堂外官员,除了几位尚书,其余的都要移步南院。苏元桢出来传话后,并未再回去,而是向几位弟弟走过来。 “走,我们同去南院。移交今日就办,阿爹以后也省去许多麻烦,大家的日子也能过得自在些。” 元桢口气轻松,看来,刚才在里面,他们并未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好啊!去年讲到今年的陆浑之行可以实现了。”二郎也很开心。 元桢回头打量他问到:“你以前不是不爱去那里打猎?说什么吃肥走瘦,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陆浑?” “那天小妹说她还从没出过城,想去咱们家的山林里露营。现在正是春季小兽出没的时候,有时间正好带她去玩玩。” “露营?” “哦,就是露天扎营。” 扎营还有不露天的吗?这肯定是小妹的花样。 四郎这几天都不太敢见洛泱,不但锦靴没有还回去,他跑去责问史大郎的时候,还拿了他安慰自己的一匣子金珠子。他不满道: “二兄,我们自己去就好。你以前不是说,邓牙将的女儿整天骑个马疯疯癫癫的,不像个贤妻良母。这会怎么又帮着小妹到处乱跑?” “邓春花怎么能跟我妹妹比?小泱儿现在相当于重新为人,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说不定能帮助她回忆。” 二郎说得头头是道,不容拒绝。 “切!她都没去过,哪有什么回忆?”四郎还要争辩,三郎元枫打断了他们的话,问大郎: “大兄,行刑在三月初五,那御使几时出发去幽州?我看他都没带护卫,不会让我们洛阳军跟着去吧?” 元桢摇摇头:“还是你细心,我都没注意他没带护卫。刚才里边没说这事,不过,李留守说了他负责到底的,难道他拨十个、二十个亲兵很难?” 不难就好。 第四十九章 寻人启事(为盟主小蚊子加更,感谢!) 阳春三月,晴天像扑面而来的烤肉香,让人忍不住有种想大快朵颐的畅快。 饱饱睡了一觉醒来的苏洛泱,一个翻身将枕头底下的宝贝摸了出来。今天,她不仅摸出桃花戒指戴在手上,还把玉佩也攥在手上,她已想好,怎么打这个“寻人启事”。 “丁香!” “小娘子,夫人让丁香和杜鹃去蚕娘庙上香去了。”荷花端着铜盆走进来。 “玩儿去了?怎么不叫我?” 荷花笑道:“今天三月初一开蚕市,听说以前都是宫里的皇后、贵妃带着大家拜蚕娘,现在啊,连各家夫人、娘子都不去了,让人去烧个香、捐点香火钱了事。 蚕娘庙有什么好玩,又熏又臭的,您要玩,不如到蚕市上逛逛。里面可不止卖养蚕的东西,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您肯定喜欢。” 三月初一?现代可没有这节日,只听说广西三月三放两天假,姑娘小伙到公园里唱山歌、找对象,解决大龄微分青年问题。 “我正有此意!等会我找五兄去。”洛泱边说边将那块玉佩挂在腰带上。 荷花低头去看,疑惑道:“咦?娘子几时得了这块玉佩?婢子都没见过。” “这也不是我的,我挂在身上,就是想让它的主人看见找来,我好还给他。” 荷花“噗呲”笑了:“我的小娘子,您把它挂在腰带上,等会披上帔子,不就全遮挡住了?” “那怎么办?”洛泱四下看看,这对襟襦裙确实没什么地方好挂玉珮的。她摸摸自己空空的脖子,眉毛一挑: “有了,你替我找根彩绳,我把它挂在脖子上。” “玉佩挂脖子上?”好像没见过这样的戴法。 好在这块玉很精巧,荷花找来个金花璎珞圈,将玉佩换下了原来的玉坠子,看上去也不怎么突兀。 怎么......有点像六表兄送的狗项圈?不管了,大唐就这审美。 “嗯!这样就挺好,也不会被挡住。”洛泱美滋滋的凑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这还真是挂在脖子上的“寻人启事”。 荷花和两个小婢女都偷笑起来: 显眼是显眼了,只不过,哪个正经男子会往您胸前望啊?就算看见了,还敢问您讨回来? 洛泱一切准备就绪,只可惜没找到五郎。 今日李留守要到东都各处巡查,苏知远也要陪同前去。 几位郎君虽不需陪同,但要到营里督岗,因为从今日蚕市,直到寒食节,是东都春日里最热闹的几天。 在家过完正月发船的各地商船,也开始陆续抵达东都。进城的人多了,盘查防范自然也要增多。 既然有热闹,岂有不凑之理? 洛泱从阿娘院子里出来,蹦蹦跳跳往外院跑,惊得那对白鹤夫妻扑腾着翅膀“咯咯”直叫。 “小娘子,咱们不坐马车?”荷花揣着夫人给的一贯钱,都有点跑不动了。 “坐马车那叫逛街吗?” 洛泱心里早盘算好几天,阿慕的听觉已渐渐恢复,药石不出十日就全部结束,剩下就要靠他自己的训练。 至于说话,多学多练,很快就能超过学说话的小宝宝了。 虽然还没找到回去的方法,那也不能白来一趟,她要把大唐的商业模式、税收构成摸摸清楚,好不好也替苏家捯饬点银子,好给几位阿兄将来风风光光娶嫂子。 那天和二兄元极聊了几句,她才知道,阿兄们随了父亲,从来不管钱,加上大唐不允许官员直接经商,他们更加名正言顺的不管府中财务。 说是阿娘管家,她也就是管管府里的事,外面一切都由魏执事打理。 洛泱才刚穿到这个家里,魏执事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好在是弄巧成拙,只是让父亲知道,阿慕另有身世。 她有种预感,这个魏执事不简单。 洛泱正准备光明正大的走出将军府侧门,就看见门外来了两辆牛车,又听见身后传来阿慕惊喜的声音: “阿爹!” 正拴好牛绳,准备往车旁走的中年人并没有抬头,只管一瘸一拐的做他的事。 阿慕冲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筐,激动的说了句: “阿爹,是我!” “阿慕?阿慕!你怎么......能说话了?”玄铁又惊又喜,抓住阿慕的手臂不肯松开。 阿慕眼里也闪着泪光,使劲点点头:“阿慕......能听见......您的声音了!是小娘子......治好......” 玄铁顺着阿慕的目光看向门口,只见身着青衫红裙的小娘子,正站在门边,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他对着洛泱长揖,什么也没说,却感觉得到他满心的感激。忽然想起什么,玄铁转身到牛车里翻了翻,拿出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半篮黄橙橙的枇杷,笑着递给阿慕: “这是今年第一批熟的枇杷,数量不多,送进去,一个院子也分不到几颗,都拿去给小娘子吧。” “好!” 洛泱走过来接了篮子,笑道:“多谢玄庄头。今儿是来送菜的?” “是啊,我们种的是白稻,两年三熟,中间还能种一季麦子,现在农闲,正是菜苗长得快的时候,先收了两车,让府里尝尝鲜。” 玄铁才去庄里一月,居然成了熟手。 唐朝气温整体高于现代,但让洛泱没想到的是,此时的东都洛阳,居然产稻子。 若是这样勤耕不辍,为何......地主家里没有余粮? 洛泱眨巴眨巴眼睛,问玄铁:“玄庄头,您看您这庄子,除了养活自己、供府里吃喝,每年还能有多少盈余?” “我这才刚去,哪里说得出准数?不过......” 玄铁没说完,旁边窜出来一个声音:“玄庄头,既然来了,怎么还不把东西入库?” 魏执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他瞟了一眼阿慕手上那半篮枇杷,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庄里来的东西,什么时候开始在门外就自行分发了?” “一点不作数的小玩意,这我还做不得主了?” 玄铁没把他当回事,拍拍阿慕的肩,又一瘸一拐的往牛车去。几个一起来的庄户已经卸了货,扛起竹筐往府里搬。 “阿慕,把枇杷拿回长川阁,让人挑洗干净,一盘送祖母,一盘送夫人,剩下的凉在井里,我回来要吃。” 洛泱说完,扬起下巴,从牛车旁边走了过去。 等到偏门外的人都走完了,阿标小声问: “执事,玄庄头这个庄子有些不好弄啊,再加上个爱管闲事的小娘子......” “哈哈哈哈,”魏光仿佛听到了今年春天第一个笑话: “你是说养在深闺里,没及笄的的小娘子?” 第五十章 车祸(为盟主南墙m加更,感谢(*^_^*)) 阿慕把枇杷送回长川阁,再跑回侧门,哪里还有洛泱的身影? 守门的亲兵逗他:“小娘子早走啦!阿慕,你耳朵真好了?听说你马上就要进亲兵营,会不会听不见口令啊?” “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见!” 最后一疗程,隔天施针一次,现在只剩下最后两次了,二郎君已经告诉他,过了寒食节,他就可以进军营接受训练。 这是他从小的愿望,只是现在,有点舍不得离开长川阁......既然小娘子不用他跟去,那就去找义父,让他看看改造过的袖箭。 洛泱是觉得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她带着荷花、邵春,一路逛吃逛吃来到了南市。 当她站在南市坊门前,嘴里吃着的蜜枣糕顿时不香了: 我傻了吧唧的在路上吃啥呀!这里面才是吃货天堂。 只见满眼二、三层的楼房,热腾腾、闹哄哄的,让人目不暇接。吧喳着嘴的小孩子,挑三拣四的小娘子,扣扣索索的老翁,大大咧咧的郎君...... 一眼望不到边的繁华,让洛泱热泪盈眶: 这还是在晚唐啊,若是大唐盛世......那我怕是要让人抬着回去...... 南市有两个里坊那么大,一排排整齐的楼房,被大街小巷分隔开来,这里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 这时候的漕河,还没有被拉直成京杭大运河,杭州到洛阳,洛阳到幽州,东都洛阳凭借着漕河向西打的这个弯,在大唐占据着比肩西京的地位。 洛泱边吃着羊肉串,转到一条人不是很多的街上。仔细一看,什么撅头、耙、铲、锄……这些手作农具,还真是从古用到今。 “咦?这是什么?这么大的米斗,都可以当澡盆子了。”一家店门边放着个大木斗,洛泱没见过。 那店家笑道:“小娘子认得米斗就不错了,它确实是装米的,不过是没脱壳的米,这斗是脱谷用的。” 洛泱里外看看,想起小时候见人用过一种脚踏脱谷机,不烧油不用电,说不定在这也能造出来,那肯定能比直接在木斗上拍效率高。 哪天有空,看能不能画出来。 扔了竹签子,拍拍手,正想换条街逛,忽然,前面过来一辆马车,也没见它走得有多快,就听见一声惨叫: “哎呀!我的狗!” 那车夫急忙拉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坐在车辕上的两个人都跳下来往车下望。 洛泱也凑了过去,原来,是马车撞到了对面店家的看门狗。 这条倒在车轮下的是只大黄狗,远远看,毛色和旺财一样,只是个头小一圈。 那狗主人也不看狗,怒气冲冲的提着把菜刀出来,只管抓住车夫衣领骂道: “有马车了不起啊!撞死我的看门狗,不赔钱可别想走!” “我眼睛一直盯着马前面,根本没看到你的狗,它自己钻到车轮底下,怪我喽?”那瘦点的车夫伶牙俐齿,不甘示弱的分辨道。 “没看到?你这就是仗势欺人。我告诉你,新来的留守可就在咱们南市,信不信我去拦车告状,让留守来评评理!” 那菜刀铺的店家将刀抱在胸前,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一听扯到留守,和他同车的男人打断道:“先看看狗,万一没死呢?” 三人转身往车轮下望去,狗已经不在那里了。瘦车夫笑道:“看吧,狗自己跑了,还要赔什么?式兄,别理他,我们走。” 这不可能啊!菜刀铺店家急了,四处张望,找他的狗。旁边有人指给他看: “鲁大郎,狗在那边,有位小娘子在给你家狗治伤呢。” 鲁大郎看见狗还躺在一张条凳上,顿时放下心,赶紧跑上前抓住马车缰绳,嚷嚷道: “哎!想溜?我的狗不死也伤了,治是治不好的,你们不赔钱,今天就别想走。” 洛泱正蹲在条凳旁替狗检查伤势,狗的一条前腿被压断了,她转头对荷花说: “刚才我们经过那条路,有新鲜的三七和延胡索,你去买几片过来,再找两片木条、一根布条,我要给它的腿固定起来。” 荷花见过洛泱给老桃树接枝,很快明白木条是做夹板的,点点头出去了。 经过马车时,荷花不满的朝车夫翻了个白眼: “哼!把狗腿都压断了,多亏遇上我家小娘子,你们还不想负责任就跑,黑心!” “你这小丫头说什么呢,我的车轮都没有碰到它……”车夫不服气,叉着腰要和她争辩。荷花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跑了。 车里的人突然开了口: “阿茂,拿一袋钱去给那治狗腿的小娘子。” “公子……真不是我们轧的,若是车轱辘轧到东西,车子定会颠簸,我们怎会没感觉?” “我知道,但不是个个都那么聪明。去吧,买药也要花钱的。” 外面拦着阿茂的店主人急了,挥着菜刀大声说:“那是我的狗,赔钱应该赔给我,那女的我不认识,你们怎能把钱给她?” “我的钱,爱给谁给谁。” 车上再无声响。 “不行!钱得给我!”那店家看两块车帘只见抛出一袋沉甸甸的钱,急得眼红了,竟然冲过去想从阿茂手中抢过来。 旁边冷眼看他的李式,抬手给了他一记手刀,店家软绵绵的坐下去,口齿不清道:“你们……我告官……” 李式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那把新菜刀“咣啷”一声飞出两步远:“诸位,这厮光天化日持刀抢劫,官差来了,大伙也为我们做个见证。” “这是我家公子替狗付的药钱。”阿茂将钱袋塞在邵春手里,转身跑了。 邵春并未见过阿茂、李式二人,更不会猜到车主人是谁。他颠了颠钱袋,足有半吊钱,这也太多了,正想叫住他,阿茂已经上车走了。 “真是财大气粗!有钱了不起啊。”洛泱嘟囔着。她已经将狗腿骨正好,等荷花拿了草药和夹板来,才发现少拿了绳子。 “没关系,用这个吧。” 洛泱掏出一块帕子,很快给狗腿上好了夹板。 这是只刚成年的小母狗,大概是真疼,眼眶里都是泪水,见救它的人摸它,小心翼翼的探头过去,舔了舔她的手背。 那店主人终于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觍着脸道: “狗子好动,你现在就是绑好,不出一日便会松开,是不可能养得好的。看在你心善,我就付你十文钱,不能再多了。 不过那袋钱你得给我,明天、后天、大后天,换药还得花钱呢!要不然,我可没钱伺候它......” 洛泱想了想,将钱袋子递给他:“这也算是你的无妄之灾,找根绳子把它栓起来,它就不会乱动了,每天给它换药,鸡鸭便宜,你吃的时候,留些给它吃。” “哎,是是是!还是小娘子讲道理。我一定买最肥的鸡给它吃,不,鸡不行,一定要买肉、买肉!” 鲁大郎心花怒放,赶紧将钱袋揣进怀里,生怕小娘子又要回去,抱着狗回他铺子去了。 洛泱抓了把铜钱给借条凳给她们的店掌柜,道了谢,三人离开了这条铁器街。 “唉!小娘子真是心善。” 店掌柜将桌面的铜钱扒到钱匣子里,旁边的伙计笑道: “那您怎么不告诉她,狗腿是鲁大郎今天开门,被他不小心压断的,一早上就在等冤大头上门。” “告诉她?等小娘子骂两句走了,我还要跟鲁大郎面对面,那不被扰了生意还要掏钱?” “那倒是,咱们卖的是锄头,他卖的可是刀,嚯嚯不起……” 主仆二人正低声说笑着,门外闪身进来一个人,肃声问到: “你们所言俱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