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幽之地,阴冥之所。 被鲜血浸染的焦红废土上,堆满了残肢败蜕,伏尸一望无边,剑破斨缺,幡旗碎烂,原是人鬼交界、彼此不犯的罗酆山,变成了尸臭熏天的修罗战场。 一片死寂—— 遽然起风,风旋四野,凄凄厉厉,声如鬼魅在暗夜中哭嗥。 尸堆下起了异动。 天上,踏虚而立的数人都如临大敌,死死盯着下方。 为首者眼神晦暗,抿唇不语。 尸堆轰然炸了开来,一袭黑气如离弦箭矢,弹射而出,然而落地之时,身襟摇晃,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那黑气缭绕之人,浑身浴血,连面目都不大看得清了,只有一双吊梢黑眸,迸射出恶鬼般凶狠的瞳光。 他血淋淋的手,紧紧抓握着一枚符,此符青莹为玉,丹血为文,诡谲的符箓正闪现阵阵红芒。 “宗子枭,你召唤阴兵,进犯冥府,打破人鬼两界的平衡,乃是逆天而行,罪无可赦,还不交出轩辕天机符,束手就擒!” 宗子枭缓缓抬起手,那泛着红芒的玉符令几人都情不自禁后缩了一下,只有为首之人面沉如水。 “若我交出天机符,你会把我大哥还给我吗?”声音桀骜阴冷,满是凛凛杀气。 “若本座将宗子珩还阳,你会交出天机符吗?” 宗子枭发出一声诡笑:“不愧是北阴大帝,你不来,我马上就要踏平九幽了。我不会交出天机符,你也不会把我大哥还给我。所以,我来抢。” “竖子猖狂!”北阴大帝一怒,有泰山临顶之威,“是你逼得人皇自戕,如今又只身闯幽冥,要将他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抹去?生死乃天之道也,冥府乃地之枢矣,岂容你一介凡人放肆!” 宗子枭笑而露出森白利齿,眸中却淌下两道腥红血泪,他宏声道:“天道损我,我屠天,地不就我,我戮地——” 轩辕天机符血光大盛。 身后,万千阴兵平地而起,森森林立。 = = = = 又又又开新书啦~~这次又是一个虐虐的故事,没办法就是喜欢狗血虐文。双男主以黑白无常为原型,有很多私设所以不要纠结与神话有出入的地方啦。前世今生两条时间线,今生正叙,前世插叙,不管中间怎么折腾最后一定是HE。 更新频率为更六休一,通常是周六休,偶尔跟周五或者周日调休,有事不能更会在当天晚上十点半之前在我微博上通知。 建议不要囤文,追连载吧,收获与小伙伴及时讨论的快乐(和泪水)~ 鉴于我写虐文必被骂,有些话说了无数遍还是得说。不喜欢您就点叉,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不知道怎么排雷,因为有些涉及剧透有些我不觉得雷有些还没想到,其实“by水千丞”已经是很标志性的雷点了,新读者的话可以先搜搜我排雷。总之不喜欢看虐文和渣攻的请慎重选择,口吻不同,不要强求。 第一章 蜀山层峦叠嶂,耸翠入云,以其山体之恢弘、峰壑之深邃、林木之壮美而闻名天下,但令其尊居世人心目中的第一仙山,还要归功于隐逸此山的仙盟魁首——无量派。 数百年来,上蜀山云鼎求助的、求学的、求药的,无论寒暑易节,日日不绝。 但解彼安感兴趣的,却是蜀山点苍峰有一种奇花,专在百花凋敝的秋天盛放,移植则不活,鸳鸯池的泉水天然沁甜,用来烹茶唇齿飘香,回甘无穷,山脚下的兰溪镇盛产各种美味美酒,他每次去都大饱口福。 可惜这一趟来蜀山,无缘山水茶酒,是蜀山的城隍向冥府奏报,请他前去收魂。 这位城隍名叫孙霞真,曾是无量派的一个长老,生前四处除祟降妖、接济百姓,享有善名,但修为有限,尸解未能飞升,冥府便令他自己选,或投生个权贵世家,一辈子奢想荣华,或在当地做城隍,有朝一日攒够了功德,便可位列鬼仙,超脱轮回。 寻常的往生者,都由当地的城隍或冥差直接收回冥府,只有碰上那些不好对付的,才会奏请冥将出马。 这一次孙霞真报来的人,是无量派的一名高阶修士,其死因令人闻之胆寒——被挖了金丹而死。 解彼安身为冥将,自幼跟着师父穿梭人鬼两界,见过的可怖死状多不胜数,死于金丹被窃,真正让人害怕的,是这意味着“以内丹练外丹”的魔修可能又要卷土重来了。 自古以来,这种丧尽天良的修行方式在人间修仙界犯下累累罪行,以内丹练就的外丹,名唤“人丹”,越厉害的修士的金丹练就的人丹,对服用者的修为提升就越显著,杀一人、夺一丹,可增几年、甚至几十年修为,彻底改变根骨也不在话下,这诱惑实在太大了,使得此类魔修屡杀不尽。 由于窃金丹必须活人生挖,被窃丹者,毕生修为尽毁不说,大多会死于重伤或灭口,性情刚烈者,为了不遂魔修的愿,宁肯自杀。这样的往生者,必然怨念深重,魂不好收,还容易为祸人间。 解彼安未解详情,光是听到“窃丹”二字,已经开始忧心,到城隍庙一看,孙霞真也正急得团团转。 “哎呀,小白爷。”孙霞真的眼睛直直越过解彼安,往他身后飘去,“钟天师呢?” 解彼安拱了拱手:“孙长老。师尊外出游历去了,归期未定。” 孙霞真是个暴脾气,修为浅皆因入世深,他闻言顿时又气又急:“那个老醉鬼又去哪里厮混了?就让你一个人来。” 解彼安无奈道:“晚辈也不知道,孙长老不妨跟我说说情况。”他十四岁起就已独当一面,见过风浪,就算师父不在,倒也没怵过什么。 “小白爷,不是我信不过你,是这次的人真的难对付,此人是我师侄的师侄的……”孙霞真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反正,他是香渠真人的入室大弟子,孟克非,你可听过此人名号?” “香渠真人?那不是李盟主的师弟吗?” “正是啊!这孟克非天资过人,修为了得,放在普通仙门,都足够当家了。” 解彼安顿时明白孙霞真为何如此着急了。香渠真人的大师兄,正是蜀山无量派掌门、无量剑传人、仙盟盟主李不语。香渠真人身为无量派长老,能做他入室弟子的绝非俗人,这样的修为,这样的地位,在自家地盘上,都被窃丹而死,那魔修该有多厉害、多狂妄?天下修士岂不人人自危? “无量派一直率领众仙家剿戮魔修,这些年虽然也偶有窃丹贼,但遭殃的只是少数低阶修士,孟克非被害,就说明出了高阶魔修,我怕这江湖,又要腥风血雨了。”孙霞真顺着白须,愁云凝于眉目。 人间修仙者,修行方式分门别类,剑修、武修、器修、丹修、符修,并无定法,但以损害他人或不入流之手段修行的,统统扫入魔修之列,为正统仙门世家所不齿。不过,普通的魔修不至于被赶尽杀绝,唯有窃丹贼,是人人得而诛之。不仅仅是因为此道残忍下作,更因百年前,于此道曾出过一个几乎倾覆人鬼两界的盖世魔尊,那是人间修仙界最悠长的噩梦。 孙霞真当年还是无量派的一个小小弟子,亲历过魔尊的恐怖,而解彼安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邪乎其邪的传说。世人对窃丹贼又恨又惧,对那位魔尊更是讳莫如深,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轻易出口。 解彼安安慰道:“孙长老,您不要太担心了,那魔修定然逃不过无量派的追查。我们先去看看往生者吧,久则生变。” --- 他们还是迟了一步,赶到孟克非被害的地方,解彼安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灵压——有人在设阵招魂。 招魂阵乃禁术,此术十分凶险,是以自身的灵力强行令死魂还阳,即便是修为深厚者,也未必控得住怨念深重的魂魄,稍有不慎就会引火自焚,轻则损失修为,重则危及性命。 即便只是被上了身,对人的伤害也不小。而且,他们收魂的时候还要面临既不能伤活人,又要收死魂的难题。 看来孟克非的死,对无量派冲击很大,竟然甘冒此风险。身为天下第一仙门,掌门的师侄在自己家地盘上被挖走金丹,丢了性命,简直是对无量派、乃至整个仙盟的公然挑衅,若不能尽快查出凶手,无量派颜面扫地不说,更难以向弟子、向友盟、向天下人交代。 而要查出凶手,自然是问受害者最快。 想阻止已是不及,解彼安和孙霞真眼见着一名长老带着几个修士,用灵力催阵,反而不敢打搅了,生怕他们分了神,被孟克非的人魂反噬。 孙霞真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这个香渠真是糊涂,我师弟那一脉传下来的都是什么蠢货,招魂必不能全身而退,何况是孟克非这种高阶修士的怨魂!” 招魂阵蓝光莹莹,妖异非常,无量派的修士们看不见,但两个冥界人看得清楚,孟克非的人魂一脸茫然地出现在了阵中,起初他试图走出阵法,可屡试不灵后,神情便逐渐变得愤怒、狰狞,而后开始横冲直撞,撞向一层层无形的屏障。 阵法的动荡可苦了修为尚浅的修士,有人开始脸色发白,灵力不济,香渠真人紧绷着脸,隔空画符,打入阵中,高喊道:“回魂!” 孟克非的人魂被暂时镇住了,一股妖风悬起,卷着细小的沙石在阵中盘亘不下。 香渠真人叫道:“孟克非,是你吗?师父在这里,告诉师父,是谁对你下此毒手!” 孟克非依旧茫然。 “克非,告诉师父,是谁挖了你的金丹!” 新死之人,三魂七魄正在弥散,神智懵懂,大多不知道自己已死,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在干什么,但这句话一下子拨动了孟克非的记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原本完好无损的衣料,突然血涌如泉,丹田处被挖了一个窟窿。他想起来的瞬间,怨念冲天,狂吼着要冲破阵法。 一名修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阵法明明灭灭,如风中残烛。 “不好。”解彼安冲了过去,右手虚空一抓,手中多了一根通体翠碧的长棍。 “什么人?!”香渠真人看向来者。 一名白衣少年手持青玉仗,从天而降。他白裳翻飞如雪浪,乌发秀逸如墨海,白色高帽上铭刻着古老的符箓,其下一张俊脸,天姿神彩,流盼生辉,翩翩若仙。 孟克非的人魂如饿虎扑食,进入了那低阶修士的身体,解彼安持镇魂仗抵向那人背心,拿捏着分寸一顶,想将孟克非的魂逼出来,可由于不敢施力,一试不成,反惹怒了孟克非,怨念如疾风般狂作,一众修士都被弹了出去,阵法眼看就要熄灭。 只剩灵力深厚的香渠真人苦苦护阵:“你、你难道是无常仙?” 解彼安叫道:“真人,快收了招魂阵!”孟克非正在通过阵法吸收灵力,会越来越难对付。 “可我还没问出凶手!” 解彼安与被孟克非上身的修士缠斗起来:“他已身死,生前种种,自有冥府审问,岂可犯禁招魂?你问不来答案,反而会害了这修士的命,再不收,我便告你一状,减你阳寿!” 那修士两眼赤红,像是把解彼安当成了仇人,招招要命,孟克非修为了得,无量剑高深莫测,本就难对付,解彼安生怕伤了无辜之人,处处掣肘,狼狈闪躲,右臂很快中了一剑。 孙霞真在一旁干着急。他碰不到活人,所以帮不了解彼安。 香渠真人见那修士形容癫狂,只能含恨收了招魂阵,帮解彼安一同压制孟克非。 众人齐上,终于制服了那修士,解彼安的镇魂仗在他天灵盖上一敲,便将孟克非的魂敲了出来,在镇魂仗的威压之下,那缕人魂变得老老实实。 香渠真人一时老泪纵横:“我徒儿到底为何人所害,无常小仙君可否告诉我。” 解彼安掐了个凝血决,止住自己的伤,他叹道:“真人节哀。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只管收魂,他生平种种,要到阎罗殿去审问评判。活人的事是人间事,死人的事是幽冥事,不可逾越。” “可是……钟天师不也时常管人间事。” 解彼安很是尴尬:“呃,师尊与我职级不同。”他师尊我行我素,要是上得了天,昊天大帝的事兴许也敢管一管。 “那钟天师身在何处?钟天师不也痛恨窃丹魔修吗。” “师尊游历去了,归期未定。真人,告辞了。”他虽然是个活人,但收魂时都尽可能避人而行,就是因为活人大多对他们有所图。香渠真人是懂人鬼两界的规矩的,仅是求个答案,不算过分,他碰到过不少试图苦求他、逼迫他、贿赂他以期达到各种目的人,每每遇上,都很头疼。 香渠真人失望、悲痛至极,看着孟克非的尸体,恨道:“克非,你且去投个好胎吧。师父一定会查明凶手,为你报仇!” --- 解彼安将孟克非的人魂带回冥府,交与鬼差,他的任务便完成了,接下来的善恶审判,是阎罗殿的事。他正打算去处理一下伤势,便听得一个咋咋呼呼的大嗓门老远响起:“白爷,白爷!” 一名不过十一二岁的俊秀少年噔噔蹬跑了过来,一脸惊恐地嚷道:“天师、天师回来了!” 这少年是他们的近侍,名叫薄烛。 解彼安又惊又喜:“什么,师尊回来了?”他已经数月没有师父的消息,此时当然是高兴的,可见薄烛神色慌张,他担心师父是不是又又又闯祸了。 “回来了,还、还带回来个人。” “咦?师尊倒是突然干起正事了。” “不是啊。”薄烛急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收了人魂回来,他、他带了个活人回来。” 解彼安张大了嘴:“活人?” “趁着还没把崔府君招来,您可快去看看吧。” 解彼安冷汗直下:“走!” = = 下章攻出场~ 第二章 鸿蒙初开之际,天地始分,一切还处于混沌,那时天地间灵气充沛,取之不竭,万物不分贵贱,一草一蛭也可修炼有成。但随着地祇、鬼仙的不断壮大,与天神互生嫌隙,彼此纷争不停。 为了止战,于百万年前,颛顼氏绝地天通,划分上九天、中九州、下九幽,使人、鬼、神三界不扰,各为其序。 可自那一天起,人间的灵气就越来越稀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得道飞升,于是便应运出两条新的修行之法:一是借助外丹来增补内丹,二是去幽冥界采补灵气。 前者是无数修士惨死于窃丹的原因,后者则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钟馗如今在冥府当差的理由。 不过,解彼安并不觉得自己的师父是为了修行而来,多半是人间玩儿腻了,想去冥界耍一耍。 凡是富有功德之人,死后都可以要求去罗酆山上修行,罗酆山是九幽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在冥界修仙被叫做鬼修,鬼修之路亦非坦途,因为失去了阳体,修行速度比活人慢一半,条件比尸解飞升还苛刻,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入轮回,运气好的来世有一身好根骨,百年修行换死后飞升。 总而言之,想来冥界修仙,得先舍了阳寿。但这样的情况在百年前发生了变化,那位不可说的盖世魔尊,以一己之力打破酆都结界,攻入冥府,杀得整个九幽人仰马翻,若不是北阴大帝出关,那魔尊或可一统人鬼两界。 自那之后,冥府元气大伤,千疮百孔的酆都结界,对内要镇压地狱的万千恶鬼,对外要堤防人间修士趁乱去罗酆山偷灵气,吃力极了。 值此焦头烂额之际,某一天,钟馗大摇大摆地来到罗酆山,穿过结界,驾临冥府。他不仅有一身傲视天下的修为,还拥有远古四大法宝之一的东皇钟,可以巩固结界,北阴大帝破例让他以活人的身份做了冥将,与崔珏一同,授命文武判官,可自由穿梭人鬼两界。 活人是严禁出入九幽的,钟馗恃才放旷,将还是婴孩的解彼安捡了回去,闹得冥府一阵鸡犬不宁,如今竟然又带回来个大活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解彼安一路小跑回了天师宫,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酒气。 “薄烛,你去给师尊烧上热水,准备醒酒汤,然后拿一身……” “白爷呀,您还顾得上这些,先赶紧把那个活人悄悄送回去,要是被崔府君发现了,咱们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我有轻重,你快去。”解彼安认为,钟馗此举多半有他的道理,当然也可能只是喝大了,无论如何,听说对方还是个少年,体弱之人沾太多鬼气,少说也要大病一场,所以他才把薄烛遣开,要送回去,也得让人好好的回去。 步入九酝殿,解彼安听到一串带着酒味儿的呼噜声:“师尊?您这是又喝了多少。” 一名青衣粗衫的道人歪歪扭扭地瘫坐在椅子里,正窝着脖子大睡。他满脸杂鬓,衣衫脏旧,酒臭熏天,若是换条街边小巷一躺,狗都要绕着走。 解彼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一旁背对自己而立的清瘦身影更吸引他的注意。 “你……就是师尊带回来的人?” 那背影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解彼安温言道:“我师父喝多了,大约是又犯浑了,你不要害怕,我会将你平安送回去。” 那少年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似乎这一转身的动作要耗费他经年积攒的力气。 解彼安愣了愣。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一身黑衣,衬得脸庞瓷白如釉,精美绝伦,尤其是那一对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有一种穷尽丹青难绘的魅,可偏偏眼神冷若寒潭,如火与冰激烈冲撞,被望上一眼,心魂都跟着震颤。 世上竟有人生得这么一副颠倒众生的相貌。 少年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解彼安,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发都咂摸清楚。 解彼安听得自己的腔室传来一阵鼓噪的心跳声,这少年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俩人早有渊源,绝非只有轻浅的初次照面,可他又不记得以前见过此人。 “你……”解彼安不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抿了抿唇,眼底分明有一团火焰,痛苦、思念、渴望、私欲、期许、仇恨在源源不断地添薪。 可惜解彼安看不懂,他人生十九年,大多跟鬼打交道,摆脱了因果得失的鬼,比人单纯,他只当对方是害怕:“我叫解彼安,我是活人,你不用害怕,这里虽是鬼界,但不会有人害你的。” 少年负手而立,两手都在背后紧握成拳,堪堪克制住狂浪大作的心湖,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再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怎么说,前世种种,千言万语难抒一二,最后,只脱口一句:“为何受伤。” “啊?” 少年的目光落在解彼安染血的右臂上。 “哦。”解彼安低头看了看,“刚收了个魂回来,受了点轻伤。”他灿然一笑,“不碍事的。” 少年心头大震,目光落向他处,似乎无法承受那样的笑容。 他怎么会跟当年一模一样?!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与他们之间还没有面目全非的“当年”,一模一样。 “你……”解彼安突然被钟馗一个大大的酒嗝吓了一跳,他晃了晃钟馗的肩膀,“师尊,师尊,您醒醒。” 钟馗的眼皮子抖了半天,才费力地睁开了:“嗯……彼安?” “难为您老人家还认得我。”解彼安无奈道,“您快醒醒,这小公子是哪儿来的?” “乖徒儿。”钟馗拍了拍解彼安的手,调个方向打算继续睡。 解彼安更用力推了推他:“师尊,您快醒醒吧,要是被崔府君知道您带个活人回来,可不得了。” 这句话奏效了,钟馗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我回来了?” “您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活人。”解彼安把他的脸掰到那少年的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得抓紧把人送回去。” “哦,他。”钟馗搓了搓脸,“他是谁啊?” 解彼安哭笑不得。 少年冷冷清清地说:“你欠了我的酒钱,答应收我为徒。” 解彼安傻住了。换做旁人,说一顿酒钱就能拜进一位稀世高人的师门,他是肯定不信的,但若这高人是他师父,那什么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钟馗将信将疑:“真的?”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抖落开来,上面用工笔写着所欠为何、欠银几许、如何偿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下面印着一个脏兮兮的手印,“你说你很厉害,做我师父,当还我酒钱。” 钟馗心虚地偷偷看了解彼安一眼。 解彼安一把抢过字据,横看竖看:“师尊,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吧。” “您可真是……”解彼安莫名地对那少年心生歉疚,“师尊,您打算怎么办?” 他小时候总央求师父给他收个师弟或师妹,最好是既有师弟又有师妹,多多益善,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好像有可能真的要多一个随便捡来的便宜师弟,他心里希望是真的,但又觉得此事不靠谱,恐怕白高兴一场。 “那也不能怎么办。”钟馗嘀咕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范无慑。” “好,彼安,从今往后,他便是你师弟了。” 解彼安目瞪口呆。 真的吗?他真的有师弟了? 范无慑二话无说,噗通跪了下来,对着钟馗伏地叩首:“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等等,先等等。”解彼安上前就要把范无慑拉起来。 范无慑却猛地躲开,连衣角都未让他碰触,简直避之如蛇蝎。 解彼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是活人。” 范无慑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藏在衣袖里的手都在发抖。 “师尊,虽然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师弟,但此事不能草率。这位小公子阳寿未尽,还有家人等着他回去,再说,崔府君是绝对不会让您再收一个活人做徒弟的。” “我没有家人。”范无慑冷冷地说。 “那……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九幽,冥府。” “你真的愿意终年与鬼为伍?” “胜过与人为伍。” 解彼安劝道:“范公子,你年纪尚幼,此事务必慎重,不如我先送你回……” “钟馗!” 一声正气十足的厉喝,把钟馗吓得从椅子里蹦了起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急匆匆闯入九酝殿,他面如冠玉,文质俊雅,哪怕形神匆忙,也没有失了仪态,只是见到钟馗的瞬间,脸就气得发青:“钟正南!你居然又带回来个活人,你眼里可有一点规矩,一点分寸!” 解彼安行礼道:“崔府君。” 来人正是文判官崔珏崔子玉,他执掌生死簿与判官笔,亦是冥府律法的编纂者,为人刚直狷介,公正磊落,管着书写万物生灵阳寿的生死簿,却无一例徇私。 “子玉呀。”钟馗酒醒了大半,干笑道,“误会。” “什么误会,这人是活人不是,是你带回来的不是?”崔珏看了解彼安一眼,“你当年带无常回冥府,说他孤苦无依,我且放过了你,今日你又有什么理由?” “这孩子也孤苦无依。” “一派胡言!有手有脚长这么大,人间没他一口饭吃?”崔珏命令道,“彼安,立刻把人送回去。” 解彼安偷瞄了钟馗一眼,见钟馗也在看自己,忙别开眼睛,悄悄往后退,不想卷入俩人的纷争。 钟馗见徒弟不管他,便耍起了赖:“可是我已经答应收他为徒,我钟馗岂是出尔反尔之辈。” “你身为判官,屡次破坏人鬼两界的规矩,难道冥府的律法还比不上你的脸面重要?” 崔珏劈头盖脸一统大道理,把钟馗喷的没有回嘴之力,钟馗认错认怂,但抵死不改。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时,范无慑冷冷插了一句:“既然不收活人,那我死了不就成了?” 九酝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已拜了师,哪儿也不去。请崔府君一笔划尽我阳寿,让我留下来。”范无慑说这一席话时,目光始终追着解彼安。 “胡……胡闹!”崔珏怒道,“你当生死簿是你酒肆的账簿,可以随便添减?” “那就不劳烦崔府君,我自我了断,待我死后,请无常仙君把我的魂再引回这里。” “万万不可!”解彼安见他一脸认真,根本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钟馗瞄了崔珏一眼,哀怨地小声说:“何必要逼死人家嘛。” 崔珏气得七窍生烟:“好,好,怪不得你要收这个徒弟,跟你真是……真是一丘之貉!你等着,等帝君出关,此事没完!” 崔珏拂袖而去。 钟馗懒懒地笑道:“这人,什么都较真儿,也不嫌累。” 解彼安低头憋笑。 “好了,别打扰我睡觉了。”钟馗挥挥手,“你师兄自会帮你安顿下来。” 范无慑深深地看着解彼安,叫出了耐人寻味地两个字:“师兄。” 第三章 “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可有兄弟姐妹?以前拜过师吗?”解彼安把范无慑安顿在了与自己相邻的别院,忙进忙出地帮他打扫、搬东西,插缝跟他聊天,主要是问东问西。 但范无慑惜字如金,偶尔回答也是避重就轻,似乎很防备,也没什么交谈的兴致。 解彼安铺着从自己屋里抱来的被褥,笑着说:“你不要嫌我啰嗦,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鲜有年龄相近的朋友,何况还是活人。其实我一直都想有个师弟的,我……师兄会好好照顾你的。”这“师兄”二字的自称一出口,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事美滋滋的,好像担当了什么了不得的要职,他终于做了别人的师兄了,终于有了师弟了。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接管了钟馗的起居,他一直以照顾人为乐,以后就算师父不在,他做了好吃的,酿了好酒,也有人分享了。 范无慑看了解彼安一眼,突然皱了一下鼻子,用力嗅了嗅。 解彼安马上反应过来:“是被子吧,我在柜子里放了我做的香囊。”他抓起自己的被子闻了闻,“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范无慑走过去,拎起一片被角凑近脸,却根本不敢吸,只令那气味弱弱地飘过鼻尖,已觉心旌摇荡。 这个味道…… 拼命压制的记忆潮涌而来,他想起那年,那富丽恢弘的皇宫深处,悬于头顶的五茎莲花灯烛火摇曳,影影重重,金樽玉觞东倒西歪,龙袍皇冕也被弃了一地,沉香木床猛晃,云雾绡罗帐随势而动,推开层层暧昧的涟漪,账内玉暖春宵,被翻红浪,他压着这个人没完没了的冲撞,几近癫狂,那时沁入鼻息的,便是类似的香,只是更热、更稠、更媚…… “师弟?” 范无慑如大梦初醒,烫手似的将被子扔了回去,沉声道:“太香。” “太香吗?”解彼安又闻了闻,“这里面我放了丁香、藿香、苍术、白附子、青桂、陈皮,这是个安神助眠的方子,提香只用了一些兰花,是兰花放多了吗?那可能是放多了,院子里种了太多,不用可惜了。” 君子如兰,君子如兰,这个人,还是那么爱种兰花。 范无慑的眼神晦暗难明,一股怨气毫无征兆地冲了上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全都忘了?他做过的事,造过的孽,害过的人,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清清白白地投胎转世,在厉害师父的蒙荫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如今一派纯良洒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凭什么自己拼了命记得,而他轻易就忘了?! “师弟,你来的突然,我一时也找不到新的被褥,你将就一晚,明日我带你去镇上好好置办置办,好不好?” 范无慑一言不发,提起一桶脏水就出了门。 解彼安看着少年的背影,嘟囔道:“脾气有点古怪啊。”旋即又是一笑,“怕生吧。” 这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别院,被粗略打扫一番,焕然一新,解彼安又从花园里剪了些嫩生生的花,给屋子添上人气。 范无慑打了水回来后,更不拿正眼看人了。做师弟的刚进门就对师兄这般无礼,在别人家早就挨整治了,解彼安虽然有些郁闷,但没有往心里去,想着一个普通人在一日之内遭逢这样的变故,有些反常也可以理解。若是他从小到大都如此,那定然是过得不顺遂,自己就更没必要计较了。 在叮嘱范无慑绝对不要一个人擅自离开天师宫后,解彼安就告了辞,打算去看看自己的师父。 钟馗嗜酒如命,这天师宫的每一处地方,名字都取自酒,比如正殿叫九酝,钟馗的寝殿叫竹叶青,范无慑暂住的是寒潭香,解彼安给自己的别院取名逍遥酿。 他到了竹叶青殿,撞见了正往外走的薄烛。 “师尊呢?” “天师刚沐浴完,又睡下了。”薄烛无奈地说,“也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又脏又臭的。” “又睡了?也没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吗?” “只喝了醒酒汤。他说白爷炖好了排骨再叫他起来。” 解彼安笑了笑:“说的我自己都饿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估计师弟也饿了。” “天师真的收了那人做徒弟?” “嗯,师尊虽然行事乖张了些,但说话总是算数的。” “可是,天师看上他什么呢?倒是长得很好看,却不知资质根骨如何。” 解彼安没告诉薄烛那一顿酒钱的事,给钟馗留了点面子:“师尊看中的人,必然是不差的,只不过……” “怎么?” 解彼安苦笑道:“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我,想问问他的身世,他也不愿意说。” 薄烛瞪起眼睛:“这什么人啊,哪儿会有人不喜欢白爷呢,有天师做师傅,又有白爷做师兄,他未免不识抬举。” “倒不必这么说,可能……可能他被吓到了,还没缓过来呢。”解彼安揉了揉薄烛的脑袋,“幸亏今日你早早通知我,让我在崔府君之前赶到,不然我可能就没有师弟了。” 薄烛有些忧心地说:“府君那边……” “府君嘴硬心软,明天我带些好茶,替师尊去赔罪。”解彼安眉目含笑,看来心情极佳。 薄烛有些吃味地说:“白爷,你就这么高兴啊,若是师妹的话,我也替你高兴,哪怕是个机灵乖巧的师弟也好,偏偏那个人……反正,我总觉得他有些古怪。” “人不可以貌取之,说不定他是外冷心热,我猜他只是戒心比较重,熟了就好了。”解彼安叮嘱道,“薄烛,无慑还不太懂规矩,你多盯着点,千万别让他乱跑。”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又有官职在身,自然能在冥府畅行无阻,但他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钟馗从不允许他自己踏出天师宫,活人的精气可增补修为,能在冥府当差的全是生前没有怨念的鬼,但也无法保证谁都能抗住这种诱惑。天师宫有结界,在没有自保之力前,范无慑只能呆在里面。 “我知道了。” “对了,我今日带回来的那个人,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送去了哪个阎罗殿?” “哦,他怎么了?” “他……”解彼安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人间的事,人鬼本该泾渭分明,彼此不犯,而且他与阎罗殿各司其职,他不好管那么宽。可是,窃丹一事,事关重大,毕竟当年就是人间的窃丹魔修,把火烧到了冥界,要是师尊知道了,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薄烛不再追问:“知道了白爷,我这就去。” 解彼安去看了看钟馗,见他睡得正酣,便放下心来,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师尊的口味他是清清楚楚的,师弟爱吃什么呢?忘了问了。解彼安决定做些家常菜,不放辣不放甜,应该哪里的人都吃得惯吧。 解彼安做了一桌饭菜,有芋头炖排骨,脆皮包浆豆腐,芦笋烩蛋,清蒸桂鱼,胭脂鸡脯,加上一个凉拌三丝,一个肉丝菇汤,平时他还会给钟馗准备二两小酒,今晚可以省了。 做好饭,他把钟馗叫醒了。 小憩一个时辰,钟馗一扫醉态,神清气爽,加之人也梳洗干净了,与刚回来时的邋遢模样判若两人。他生的高大威猛,浓眉美鬓,有成的修仙者大多飘逸出尘,只可远观,他却一身侠气,疏朗狂放,在哪里都像个异类。 但解彼安觉得这样的师父才是好的修士,不避人间烟火气,出世入世,皆凭本心。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若是为了修行无视百姓疾苦,一意只为飞升,岂不违背了修道的初心。 钟馗一屁股坐下来,眼睛都放光:“为师在外啊,就想你做的饭菜。” 解彼安给他盛上一碗汤:“师尊,您先吃,我去叫师弟。” “等等。”钟馗头也不抬地啃着排骨,“怎么受伤的?” “收魂的时候不小心被擦了一剑,已经没事了。” “你有镇魂仗傍身,能伤着你的鬼魂不多见,可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了?” “我正想跟您说呢。”解彼安就把孟克非被窃丹而死的事简述了一遍。 钟馗嘴上没停,两道眉毛却拧了起来。 “我觉得此事不简单,便叫薄烛去打听一下他被送去了哪里,之后……我还没想好怎么办。” “交给我吧。” “是。” “无量派的长老竟敢以身试法,真是胆大妄为。” “师尊,那香渠真人也是一时糊涂,急于为徒弟报仇,他和那些修士也受到教训了,估计不敢再犯了,我想就……”他当时只是想吓唬香渠真人,尽快收了阵法,若真的去崔府君那告上一状,施展招魂禁术一项,少说要被减去十年阳寿,但这并非大奸大恶之事,他也不想香渠真人受此惩罚。 “嗯,你看着办吧。” 解彼安松了口气:“那、那我去叫师弟了。” 到了范无慑的住处,屋内没有掌灯,一片漆黑,解彼安有些犹豫,轻轻叩了叩门,小声道:“师弟?师弟?” 不会这么早就睡了吧?难道……还因为被子太香而不高兴? 解彼安想了想,折返回去,把饭菜汤分别盛出来,放在竹篮里,打算给范无慑送过去。 钟馗不满道:“不吃就饿着,哪有师兄给师弟送饭的。” 解彼安笑道:“他年纪小,又突然到了鬼界,心里指不定怎么慌呢,我先照看他几天。” 他将竹篮送到范无慑门口,又敲了敲门:“无慑,我给你把饭菜都房门口了,你要是起来看见了,就趁热吃。” 久久没有回应,解彼安有些失望地走了。 屋内,范无慑将自己裹在解彼安的被子里,几乎是幼儿蜷缩于母体的姿态,他听着解彼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颤抖着张开嘴,咬住了那散发着兰花香的松软的被子。 一片黑暗中,瞳晶显得格外明亮,只是逐渐浮上一层水幕,黑暗像是稠结成了浓雾,令人愈发难以喘息,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求救一般叫了一句:“大哥……” 第四章 解彼安每日起于卯时,禅坐,用饭,看书,练剑,侍弄花草,一个早上就过去了。 但今早他起来后,却是先去了隔壁,想看看昨晚的饭菜范无慑吃了没有。 见门口已经不见了竹篮的踪影,解彼安心情大好,吃了他做的饭,小师弟定会跟他亲近一些。 死人是不用吃东西的,所以这偌大的冥府,从前只有他和师父需要吃饭。尽管俩人也可以辟谷,但因为爱吃,所以顿顿不省,就连薄烛也要跟着吃。不过,下厨这事必须他亲力亲为,薄烛做饭太难吃了。 解彼安去厨房准备清粥小菜,想象着师徒三人围坐一桌,共用早饭的画面,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多么温馨啊,若师父再给他找个师娘,那就更像一个家了。 饭做好了,看看时辰,钟馗也该醒了,让薄烛把饭菜端出去,解彼安自己去叫范无慑。 刚刚走近寒潭香,隔墙就听得一阵舞剑的破空之声,仅是闻声,也能粗估出对方的剑速与力道,判定剑法定然不俗。 解彼安踏进别院,果然是范无慑在练剑,但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 范无慑气息微动,鼻翼翕张,额上浮着一层细汗,在晨光下犹如珠霞,更衬得他面庞生辉,他看着解彼安:“师兄。” “怎么不练了?料你剑法不错,师兄正想看看。” 解彼安抄手靠在墙边,眉眼含笑。 他乌发半束,头顶青玉如意冠,一身皓衫赛雪,束腕、绅、襟皆银纹着重瓣兰花,那一笑百花齐放,在晨阳下灼灼而立、隐隐飘香。 范无慑的喉结才微微隆起,在嫩皮肉下滚了滚,他立刻把眼睛从解彼安身上挪开,收起剑,扭头往屋内走去。 “你跟谁学的剑?以前拜过师?” “青城山的一个散修,小时候曾收留过我,后来他云游四海去了。” “你结丹了吗?” “结了。” 第一次见范无慑,他就觉得这少年气度不凡,现在看来果真天资过人,能在这个年纪结丹的都是人中翘楚,何况范无慑师从的是一个没名没姓的散修,今后得到钟馗的指点,又有罗酆山的灵力滋养,未来不可小觑。 解彼安跟了上去:“我是来叫你吃早饭的。” “好。”范无慑拿起布帕拭着汗。 解彼安往屋里一瞄,在桌上看到了他的竹篮:“你昨晚吃了吗?饭菜凉了吗?” “没有。” “没有是……” “吃了,没有凉。” 解彼安期待地问:“那就好,师兄做饭好吃吧?” 范无慑顿了顿,头跟着手一起垂了下去,低声道:“好吃。” 解彼安朗声一笑:“你喜欢吃什么,忌口什么,回头都……”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垂下的浓长羽睫挡住了阴鸷的目光。 明知这个人跟前世一样,温柔背后包藏祸心,纯良之下毒如蛇蝎,他竟还是…… 他也无数次地想,究竟此人是本性如此,还是被利欲熏心,若没有发生那一切,他的大哥是不是永远都这个样子,哪怕是装一辈子。 解彼安失笑:“怎么会呢,你是我师弟嘛。” 范无慑拿起竹篮:“走吧。” 看着范无慑又冷下来的脸,解彼安摇头淡笑:“一会儿吃完了饭,师兄带你去酆都城,买床新的被褥,还有些平日用的东西。” “不必了。” “怎么?” “被子,我睡习惯了。” “那也得买床新的,总要有换洗嘛,再给你裁几身衣裳,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要是想不起来,可以先记下,我时不时都要去酆都采买。” “酆都……现在情况如何?” “什么情况?” “当年不是宗子枭坏了酆都的结界吗。” 解彼安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范无慑。 范无慑皱了皱眉:“怎么?” “你……你……”就这样说出了魔尊的名字? 那魔尊的名字虽是全天下人的“不可说”,但解彼安并不避讳,因为钟馗对此不屑一顾,常常放言若自己早生几十年,宗子枭这等邪魔歪道根本没有机会作乱,而他也相信自己的师父。他惊讶的是范无慑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居然敢这么堂而皇之的直呼魔尊其名,要知道就连仙盟中人也是不敢乱议的,在冥府更是忌讳。 范无慑不以为然地冷哼:“死都死了,名字有什么不能提。” 解彼安对他的小师弟又多了一分激赏:“你知道吗,师尊也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这番破例收徒,恐怕不是真的差那一顿酒钱,此人根骨资质俱佳,又人如其名,性情颇对他师父的胃口,师父是真的看中了这块可造之材吧。 “听说是师尊用东皇钟补了酆都结界。” “对,若没有东皇钟,帝君恐难以维系结界。”解彼安道,“如今酆都城人声鼎旺,热闹富庶,人在上,鬼在下,和睦共处,全靠东皇钟。” “……此物果然厉害。”范无慑若有所思。 “是啊,东皇钟乃上古四大法宝之首,驾驭者可呼风唤雨、唯我独尊。那宗子枭,不就是因为四大法宝得其二,才敢践踏人鬼两界吗。”解彼安不免自豪道,“还好东皇钟在师尊这样的人手里,师尊不图私欲,不贪功名,宁肯把那神宝用来巩固结界,护佑人鬼两界的泰平。” 范无慑眸中闪现寒光:“当年若有东皇钟,罗酆山一战,胜负或未可知。” “嗯,师尊也常说,若当年有他在,轮不到那魔尊为所欲为。” 谈话间,已经到了竹叶青殿,钟馗正坐在桌前等他们。 二人齐道:“请师尊早。” 钟馗看着一黑一白两个俊挺少年,满意地点点头:“坐吧。薄烛,你也坐。” “你在冥界过了一夜,可有不适?”钟馗问道。 “没有。”范无慑想了想,“灵力运行略有不顺,但无大碍。” “嗯,你是阳体,受阴气侵袭必然有损害,体弱之人是受不了的,你适应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 “是。” “天师宫有结界,已经为你阻挡了很多阴气和不必要的麻烦,你现在不可独自离开,什么时候你师兄觉得你能在冥府活动了,你才可以出去。” “是。” “师尊,我会照顾好无慑的,今日我想带他去酆都置办些东西。” “去吧。” 薄烛兴奋道:“白爷,你又要去酆都啦。” “是啊,你又想要什么东西了?”活人会受阴气侵害,死人也会受阳气冲击,像薄烛这样修为浅的鬼,是没办法在白天、人多这种阳气盛的地方活动的。所以每次出门,他都会给薄烛带点小东西。 “什么都可以。”薄烛“嘿嘿”笑着,“白爷带回来的,我都喜欢。” 解彼安笑笑:“对了,昨日让你查的事,查到了没有?” “哦,我刚刚向天师交待了。” 钟馗道:“那孟克非生平并无大奸大恶,没去阎罗殿。” 解彼安皱起眉,心知此事难办了。 新死之人到了冥府,要先带去孽镜台,孽镜台可照出一人的善恶比重,若一生都是善行,修大功德者,至高可以飞升,善大于恶者,可直接入人道轮回。但若是善恶等分,难以评判,或作奸犯科者,就要随机送去十个阎罗殿,是善恶相抵,还是要投入地狱受刑,都由十殿阎罗审判。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善大于恶,不必经阎罗殿,这也就意味着,没人会问孟克非他是被何人所害。 “那怎么办?可否请秦广王提审他?” 钟馗摇摇头:“通过了孽镜台,就不必受审阎罗殿,阎罗只断身后善恶,不管生前因果,更不能向阳间泄露,这都是规矩。若此人去了阎罗殿,我还能去卖个老脸悄悄问问,他连阎罗殿都没去,此时说不定都已经投胎了。” 解彼安叹道:“那只能寄望于无量派尽快查出凶手了,能生挖孟克非金丹的,一定是高阶魔修,在江湖上应该都有名号了,真是让人担心。” “我更在意为何那魔修找他下手。”钟馗思索道,“孟克非是李不语的师侄,这样的身份地位,注定了那魔修要被无量派追杀到不死不休,挖了这一颗金丹,都未必有命吃,而且,他还是在无量派的地盘上动的手,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简直就像是在给无量派下战书。” “是啊,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他怎么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呢。” 师徒二人沉默半晌,钟馗道:“改日我上云嵿走一遭。” “师尊带我一同去吧。”解彼安看了看埋头吃饭的范无慑,“也带师弟一起去?” 范无慑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蜀山云嵿。” “对,那是无数修士向往的地方。不过我却觉得无量派太古板了,但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吃过早饭,解彼安带范无慑离开冥府,前往酆都城。 人间鬼界,共处一处,只有一道结界相隔,但这道结界却彻底隔绝了阴阳生死,使两界互不侵扰,各自为序。 俩人穿过一条森森长长地幽径,前方出现一块黑色的大方碑,上书阴阳二字,笔势遒劲雄健,仿佛它不是一块碑,而是一座山。 “这是阴阳碑,是冥府唯一的出入口,穿过此碑,就是阴阳两隔。”解彼安召唤出那柄青玉仗,“我是活人,出入冥府全赖此物。” “这是?” “这是帝君赐予我的镇魂仗,我为它取名——无穷碧。” 无穷碧在虚空中划下一道弧形翠影,阴阳碑金光环绕,犹如巨力神搬山,发生隆隆声响,碑身向一旁退去。 一条通往人间的路。 第五章 罗酆山脚下的酆都城,无疑是九州之内最有故事、最富谈资的一方土地。 它是人鬼交界、冥府门户,它是百年前魔尊与北阴大帝鏖战之战场,它是八方通衢的交通要塞,它是天下修士游历、寻宝、切磋的必拜山门,它还是天骄权贵、能人异士们的黑市与销金窟。 自颛顼氏绝地天通,划分三界,这个地方就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酆都的繁华与靡烂,诡秘与市井,醉生与梦死,人杰与鬼雄,共同构筑了这个小千世界。 江湖笑言,说书先生三寸舌,穷一生出不了酆都城。 此时,街上出现了一黑一白一对绝顶俊俏的少年,即便在人群熙攘之中,也格外出众。 解彼安熟门熟路地给范无慑介绍起风土人情。他自幼旁观生死,见了太多人虚掷一生去追求浮华不实的东西,到最后悔恨莫及,所以从小就乐天知命,见一花一草,得一花一草的欢喜,琴棋诗画,星月茶酒,吃喝玩乐,他无一不爱。 走了小半条街,范无慑已经知道哪家的红枣糕最好吃,哪家的肉称量最准,哪家的布庄料子最好,但裁缝却是另外一家的更出名,解彼安眉飞色舞、如数家珍的模样,他在一旁静静看着,不愿叨扰。 最后那些年,这个人已经不会笑了,如此生动的、快乐的模样,他以为他永远都看不到了。 “老板,这些菜给我送到琴台巷第三户人家。” “好嘞解公子,您不说咱也不会送错的。” 俩人买了一路,大多都让商贩直接送去解彼安在城里的住处,只有买给薄烛的小玩意儿他自己抱着,不一会儿两只手都快满了。 在解彼安买第三个糖人的时候,范无慑忍无可忍:“太阳这么大,一会儿全化了。” “哦,对啊。”解彼安被提醒了,从怀里摸出一张寒冰符,贴在了糖人上,还问范无慑,“你热不热,要不要来一张?” 范无慑黑着脸:“不要。” “看你都流汗了,咱们去看布吧,我刚才说的那个布庄,旁边就是一家冰粉铺,玫瑰冰粉是一绝,去那儿做衣裳,免费吃个够。” 到了布庄,解彼安暂时解放了手,挑拣起了布匹。 老板介绍道:“解公子,这些都是昨天新到的,您看这瑞草云鹤散花锦,色泽丰润,针脚绵密,我原本啊只定了蟹壳青,看到样品后,又追了三个颜色呢。” 解彼安摸着那料子,笑道:“这布好看,师弟,你看这匹如何?” “随便。” “你喜欢什么颜色?这湖蓝色如何?鲜亮一点,你穿着……” “黑的。” “小公子青春年少,总穿黑的多沉闷啊。”老板笑盈盈地说。 范无慑冷冷瞥了老板一眼。 老板顿时不说话了,心道这人小小年纪,眼神怎么跟刀子似的。 “好吧,那来一匹黑的。其他布样,我各挑一些,给他多做几身衣裳。” 解彼安挑完了布,就坐在一旁吃隔壁送来的冰粉,看裁缝给范无慑量身。 那裁缝一边量一边赞叹:“小公子这身形生得太好了,我当了一辈子裁缝,没见过几个这样的骨相,这胳膊腿儿这么长,将来不知要长多高呢,至少该有……该有……” “五尺七寸。” “嚯哟,那可是老高的。” 解彼安笑道:“想长那么高,你可要多吃点。”他又逗那裁缝,“许伯,我从小在您这儿做衣裳,也不见您夸我呢。” “怎么没夸,从小就不知夸了多少回,解公子如今不就俊挺得很嘛。” “那我是不是也能再高些?” 许伯刚要接话,范无慑就道:“你长不了了。” 解彼安有些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范无慑浅浅勾了勾唇角:“我就是知道。” 解彼安惊喜道:“师弟,你刚刚是……笑了?” 范无慑的面皮顿时紧绷起来,那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消失了,却在脸上留下心虚的痕迹。 解彼安眨了眨眼睛:“不要不好意思,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 范无慑别扭地别过了脸去。 解彼安美美地想,他和小师弟又亲近了几分。 定完衣裳,也到了中午,俩人去了一座茶楼吃午饭。 这金颐轩是酆都有名的馆子,常年宾客满堂。俩人来的晚,没了雅阁,只能坐在大堂,正赶上一场说书。 那说书人折扇一甩,郎朗开口,自报家门后,道:“今日开讲,上古四大法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自盘古开天辟地,混沌两分,这世间原本灵气充沛,你我皆可成仙。可惜,好景不长,这仙多了,神就不满了,神颐指气使,仙也不乐意了,于是彼此争斗无休,人鬼神开启了一场浩大的封神大战,无数生灵涂炭。最后,人皇颛顼,绝地天通,彻底断绝了天与地的沟融,从此划分三界,虽然仍旧以天为首,可实际是各为其政,这才换来三界太平。”那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脸上神动色飞,很快就吸引了客人们的注意力,“传说封神大战后,有四样上古法宝流落人间,相信各位客官也都听过,那便是东皇钟,神农鼎,山河社稷图和轩辕天机符。” 关于上古四法宝,修仙者尽人皆知,解彼安知道的肯定比这说书人多,他还见过其中两样,但他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法宝嘛,不稀奇,天下之有成的修士,谁还没有一两样法宝傍身,可这上古四大法宝,各个有毁天灭地之威力,得其一者独步天下,得其二者……”说书人轻咳两声,摇头晃脑,“不可说,不可说。” 席下响起笑声和掌声。 解彼安也笑了起来。 范无慑腹诽道,怎么这么爱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二开始上菜了,解彼安把一大盘红烧鱼头放到范无慑面前:“这是他们家的招牌菜,鲜得很,快尝尝。” “先说这四大法宝之首的东皇钟,此法宝乃东皇太一之法器,可攻可守,攻,则所向披靡,守,则固若金汤。大家也都知道,此法宝所归何人,所在何处。” 底下有人叫道:“就在咱们酆都。” “不错。这法宝被冥府武判官、钟馗钟天师所得,得了这么一件宝贝,称帝称雄,不在话下,可钟天师是何等人物,他竟将这宝贝,放在酆都补结界,使人鬼互不侵扰,这等境界,真是高山仰止,叫凡人望尘莫及。”说书人朝天作揖,以示敬仰之情。 “钟天师是在世神仙。”一个小贩在下面吆喝,“我这里有钟天师的最新画像,贴在家中,可镇宅辟邪,只要三文钱一幅。” 解彼安噗嗤一笑:“他们总把师尊画这么丑,师尊每次都气死了。” 范无慑看了一眼那钟馗画像,画中一虬鬓大汉,眼如铜铃,虎背熊腰,表情狰狞,看来是凭着民间的想象,怎么吓人怎么画,又想起钟馗醉得东倒西歪的邋遢模样,实在是荒诞滑稽。 “这第二件法宝,便是神农鼎,乃是神农炎帝的法器,世间万物皆可炼化,能淬炼出最顶级的法宝、武器、仙丹,令天下修士趋之若鹜。可这神农鼎,人人皆知它在何处,人人都看得见、摸得着,却谁也无法据为己有。” 那神农鼎身在昆仑,化形一座仙山,的确是看得见、摸得着,能使用者却寥寥无几。 “这神农鼎是活火山,常年休眠着三昧真火,此火只能用灵力催动,在炼化的过程中,灵力不绝,则火不熄,否则就前功尽弃,世上还没有一人能够独自催动此鼎,用一次,所耗巨大。这宝贝最近一次开炉,还是六年前,金陵衔月阁阁主,给自己的大公子兰吹寒淬一把剑。” 解彼安悄悄对范无慑说:“师尊当时也带我去看热闹了,衔月阁招来百名高阶修士,轮番护鼎,足足炼了三天三夜。” 范无慑不以为然:“听说过。” 解彼安一脸敬仰地说:“那真是一把稀世好剑,配得上天下第一公子的美名,兰大哥人也好,知道我喜欢兰花,便送我一棵莲瓣兰的百年母株,极为珍贵,我……” 范无慑“啪”地一声撩下了筷子。 解彼安不解道:“怎么了?” 解彼安为别的男人露出崇拜的神情,令范无慑妒意横生,他磨了磨后槽牙,挤出一个字:“……辣。” 解彼安把水杯递给范无慑:“来喝点水,我适才问你,你又说可以吃辣,下次我让他们少放点辣子。” 那边的说书人,已经说到了山河社稷图。 “这山河社稷图,是女娲氏的法器,传说有包罗万象之能,移山填海之威,曾在宗天子的藏宝库里呆了几百年,也无人能发挥其用,直到有人盗走了它。”说书人故作神秘地说,“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百年前的罗酆山大战,此图又消逝的无影无踪。这山河社稷图,是四大法宝中最神秘的,究竟有何效用,众说纷纭,据说啊,此图可以让人如临仙境,如坠地狱。” 听到“宗天子”三个字,范无慑的瞳光变得阴阴沉沉。 “那宗天子……”解彼安突然道。 范无慑心脏一窒。 “宗氏的故事,你要是感兴趣,下次我带你去听雨楼听,那家有位先生讲得好。”解彼安给范无慑夹了一块鱼,“小心刺。” 范无慑捏紧了筷子:“民间不是不敢提宗子枭吗。” “那位先生胆子大,听客也开明,再说他也不提魔尊的名字,也不说宗子枭入魔之后的事。只把宗氏从创派到称帝,到因为宗子珩、宗子枭兄弟阋墙而覆灭,由盛极至衰败,梳理得清清楚楚,我只听过两次,后来买了他编的书,颇为有趣。” 范无慑心潮翻涌,无法平静。光阴百年,一切都已归为尘土,当年种种,一个忘了,一个记得,听着此人用闲话野史的口吻谈论前世的他们,那不痛不痒的模样,只让他又怨又恨。 说书人说到了听客们最感兴趣的最后一件法宝——轩辕天机符。 “这轩辕天机符,原该和山河社稷图一同说,因为他们都曾经为一人所驭,此人凭这两样法宝,几乎毁了人鬼两界。” 听客们发出吁声,明显都兴奋了起来。 “轩辕天机符,乃西王母之法器,曾派遣九天玄女助轩辕黄帝大败蚩尤,传授其“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一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并赠与此符,可号令天地人三界之兵。轩辕氏后著《黄帝阴符经》,又称《黄帝天机经》,书此符之玄诡。”说书人振奋激昂地说,“传闻中此符流落人间,但百万年来无人得见,都说传闻不可信,它却偏偏被那不可说之人给找到了,从此,天地变色,乾坤颠倒,一声号令,得百万阴兵,神佛难挡。” 大堂内鸦雀无声。 静默片刻,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说:“爹爹,我要这个符。” 肃杀的气氛一秒破功,哄笑声起,说书人也没绷住,忍着笑说:“总之,罗酆山大战后,此符被北阴大帝镇压在了九幽某处,再也没机会得见天日。这位小小姐,可难为令尊啦。” 解彼安跟着众人鼓起了掌,说书人的学徒在大堂内穿梭请赏,他也准备了点碎银。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骚乱,解彼安从窗户探头出去往外看,见一伙穿着无量派青衣道袍的修士正在追一个人。 第六章 “站住——” 被追捕之人已经负了伤,正狼狈逃窜,一伙人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你追我赶,接连撞翻了摊贩与路人,将整条街弄得鸡飞狗跳,但见来者是无量派,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那人顽抗一番,最终还是被抓住了,但仍不死心地叫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我干什么,无量派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人吗!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少废话,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干的是什么营生!带走!” 茶楼小二正过来添茶,解彼安打听道:“小哥,你知道外面这是在干什么吗?” “哦,昨天无量派出了件大事,公子是仙门中人吗?若是的话,应该早听说了。” “嗯,听说了,难道这人是凶手?” “自然不是了,听说那孟克非很厉害的,他要是凶手,怎么可能被一帮无量派的低阶弟子抓着。” “小哥分析得有理,那这是……” “这人啊,多半是浮梦绘逃出来的。昨天夜里,孤悟剑宋春归带人将浮梦绘翻了个底朝天,听说要把所有跟买卖人丹有关的都抓回去云嵿审讯。”小二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抓人抓疯啦,我们村有几个爷们儿,只是去浮梦绘打打杂工,混口饭吃,也莫名其妙被抓走了。” 解彼安蹙起眉,若有所思。 那宋春归的名号,即便对于不是修仙界的普通百姓,也如雷贯耳。他是李不语最小的入室弟子,当世赫赫有名的独臂剑客,一只手就能把无量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如今在无量派风头最盛。李不语把此人派了出来,足见对孟克非之死的重视。 而小二口中的浮梦绘,距离酆都城不过三十里,它是九州最大的黑市与寻乐窝,那里的一切,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敢做的,只有买不起的,没有不能卖的,当属世间第一魔幻之地。 “无量派动作倒是快,先查浮梦绘。”范无慑看着窗外被五花大绑带走的人,冷道,“可惜是病急乱投医,这个风口浪尖上,谁敢交易孟克非的金丹。” “是啊,但若抓到一些与交易人丹有关的人,或许能查到一点线索吧,不过广撒网,乱抓人,确实有损无量派的威名。” 那“威名”二字,令范无慑暗自冷笑,时间真是个粉饰门面的好东西,现在又有谁知道,如今身为仙盟魁首、仙家典范的无量派,在百年前又是怎样的嘴脸呢。 “不过,只要无量派查明真相,不会伤害无辜之人的。”解彼安道,“无慑,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带你回家看看。” 回家…… 范无慑心中一动。 吃过午饭,他们回到琴台巷。 钟馗在这里购置了一个宅院,宅子不小,但年代久远,外观朴素,并不起眼,这是师徒二人在阳间的住处。解彼安还年幼的时候,不能长期呆在冥界,有一多半的时候在这里长大。 推门而入,一阵馥郁的兰花香扑鼻而来,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小花海,这四方庭院里竟种满了各色各品种的兰花,枝枝累累,丛丛簇簇,每一株都优雅芬芳,绰约多姿,如此美景,如临仙境。 解彼安用力将那香氛吸入脾肺,顿觉神清气爽,他开怀笑道:“我给这里取名兰园,这一园兰花,我种了十多年呢。” 范无慑看着这片美景,却像被滚钉板碾过一般,尖刺直入五脏。眼睛因莫名的灼痛而变得虚糊,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纷纷倒错,素雅的庭院与描龙画凤、亭台水榭的皇宫花园渐渐交叠,从一样的蓝天开始契合,然后是太阳,然后是云,然后是花,最后,是站在一片花海前冲他温柔微笑的少年。 “无慑,孔夫子说,兰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师兄最喜欢兰花了,你喜欢兰花吗?” “小九,孔夫子说,兰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大哥最喜欢兰花了,你喜欢兰花吗?” 万箭穿心。 范无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双目一片赤红。 解彼安发现了范无慑的异状,紧张地问:“无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中暑了?”他上前就要扶住范无慑。 范无慑狠狠打开解彼安的手:“不要碰我!” 解彼安僵住了,脸上的担忧还来不及变换,浓浓的失落已经爬上纹理,显得有些滑稽,他喟叹一声,轻轻地说:“无慑,你我相识不过一日,甚至不曾有过龃龉,不知道你为什么好像……有些排斥师兄。”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低垂的眉眼,眼神像要把人囫囵吞了。 解彼安还在自顾自地说:“你我师兄弟一场,是缘分,师兄希望与你和睦相处,一起问道修仙,侍奉师尊。我知道你身世凄苦,孤独无依,可能很难相信别人,但我会把你当亲弟弟的。”他说着,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向范无慑。 范无慑却背过了身去,半晌,才低声说:“我只是不喜欢与人碰触。” 我只是不能让你碰我。我希望你不要对我好,不要对我笑,不要碰我,因为我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不想把你据为己有。 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怎样无耻下流的事,你会如何呢? 我不能重蹈覆辙。 解彼安探头想偷看范无慑的表情,却看不到,他犹豫道:“那,你认我这个师兄吗?” “……认。” 解彼安立刻就释怀了,他心胸宽广,从不拘泥小事:“只要你认我这个师兄就行。是师兄做事欠考虑,咱们昨天才认识,不可能马上熟稔起来,以后师兄有让你为难的地方,直说无妨。” 范无慑调整好情绪,才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淡漠如一:“兰花很好看。” “是啊,我花了好多心思呢。不过我也不止种了兰花,这里都是些喜阳的植物,九幽没有太阳,在天师宫我还种了许多喜阴的,回头带你去看我在天师宫的花园。” “好。” “啊,你看。”解彼安指着一丛粉白色的、开得极为繁茂美丽的兰花,兴奋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兰大哥送我的那株莲瓣兰母株,这个品种叫做荡山荷,名字美,花更美。” 范无慑斜眼瞪着那株兰花。 “对了,你都想不到,我跟薄烛说起它的时候,薄烛是什么反应。”解彼安学着薄烛的模样,一惊一乍地说,“‘啊!什么母猪能活百年,岂不成了精?!’哈哈哈哈哈——” “……” “薄烛这个傻小子,总说些傻话,可爱得很。”解彼安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怜爱地抚了抚那株荡山荷,指尖之温柔,简直触之即化,“他哪里知道,这只荡山荷的百年母株,在黑市上价值千金。就算衔月阁有上千个品种的兰花,这只也是很珍贵的,兰大哥与我都是爱花之人,他能如此割爱,我……” “他不过是为了讨好师尊。”范无慑恶声恶气地说,“若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他会搭理你?” 一口一个薄烛,一口一个兰大哥,范无慑感觉头皮都在冒火。 一百多年前,什么狗屁衔月阁还不知道在哪里,否则就是把他们家所有兰花都搬空,他也不会让这个人满嘴念别的男人的好。 解彼安不在意地笑笑:“这个你不说我也明白,但你师兄也自诩风流,与兰大哥君子之交,彼此相惜,兰大哥也并非需要攀高结贵的人,他敬仰师尊,和乐意与我结交,并不冲突嘛。” 范无慑气得想把那株破花连根掘了。 宅院里住着一对刘姓夫妇,平日看家护院,侍弄花草,他们知道钟馗和解彼安的真实身份,对范无慑的到来,绝不多嘴问一句,十分懂规矩。 解彼安把今天采购的东西都装进乾坤袋,准备带回冥府。趁着天光尚好,他换了一身下地的衣服,戴上草帽,去院子里培培土、除除草、浇浇水,看起来怡然自得,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范无慑坐在一旁阴凉处,痴痴地看着。 他见过宗子珩像现在这般精心打理自己的兰园,又亲眼看着那片兰园百花凋敝、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解彼安是一切都尚在美好时的宗子珩。 只是,一样的十九岁,宗子珩的十九岁,一切剧变擎始于那一年,解彼安的十九岁,他们跨过两世重逢。 如果命有定数,道有定法,那他不信命也不信道,他从无间地狱里爬回人间,绝不是为了让前世的一切重演。 晚上,吃过饭,解彼安将乾坤袋交给范无慑,叮嘱道:“无慑,我送你过阴阳碑,让薄烛来接你回天师宫,记得把吃的放到冰窖,要不就不新鲜了,师兄明天早上给你包馄饨吃。” 范无慑没有接,一双黑黢黢地狐狸眼盯着解彼安:“你不回去。” “师兄还有正事要办。” “浮梦绘?” “嗯。” “带我一起去。” “此行可能有危险,师兄自己去就行了。”宋春归查的是人,但他能问鬼,也许浮梦绘真的能找到线索。 范无慑皱起眉:“难道你以为我需要你保护吗。” 解彼安失笑:“师兄知道你厉害,天资过人,但你还小,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带我去。”范无慑丝毫不让,“不然你也别想去。” 解彼安无奈地看着他。 “我不会拖你后腿,而且……” “而且什么?” 范无慑不情不愿地小声说:“我会听师兄的话。” “这么乖。”解彼安笑道,“好吧,那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不可擅自行动。” “嗯。” = = = 快要闪回前世了,大家不用着急 第七章 阴冥癸地鬼夜哭,洞天浮梦一念空。 这是世人眼中的浮梦绘。 浮梦绘,位于罗酆山脉西南,离酆都城不过二三十里,酆都的繁华与这里相辅相成。它原本叫酆梦鬼,因其身在冥府门户、万众死气汇集之罗酆山,又地貌诡吊畸变而得名。有传闻它就是北阴大帝和魔尊的决战之地,但已不可考。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形,它逐渐成了各种不可见人之勾当的集中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成就了如今这片供活人醉生梦死的销金窑。酆梦鬼这个名字太煞气,唯恐吓到金主,才改了如今的名字。 一道结界,两番天地,一面是阴气森森的幽冥,一面是洞天福地般的享乐,奢靡,贪婪,黑暗,欲望,罪恶,这是人间,也是鬼域。 浮梦绘是一处凹型山谷,“怪石嶙峋”四个字已经难尽其态,这片山谷由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状似骷髅般的峰石洞窟堆叠而成,好像万千恶鬼被封印在了山石之中,每每有风刮过,就会兜悬于谷地和深穴间,发出层叠绵连的可怖声响,如鬼哭鹤唳。 这难以计数的大小洞窟在内部大多是相通的,极适合藏匿和逃遁,因而最初,这里是杀人越货、养尸炼蛊、黑市交易的不法之地,很多修士的金丹就曾在这里被悬赏、买卖,经仙盟多次清剿,也是春风吹又生。后来,这里逐渐开起了酒肆、当铺、乐坊、妓窑、赌场、斗场、拍卖行等,不法交易变得隐蔽难寻,又有很多百姓靠此地维生,仙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浮梦绘的存在。 白天的浮梦绘是静悄悄、昏沉沉的,可一旦入了夜,一个个洞窟都亮起了红烛,将山谷映得血红,店家开门迎人,宾客慕名而至,洞窟之间人影窜动,舞乐笙箫彻夜不绝,场景之怪诞诡美,不似人间,遥遥看去,犹如百鬼夜行。 范无慑看着眼前如魔似幻的场景,若有所思。 “你是第一次来吧?”解彼安问,“这浮梦绘,与传闻中相比,如何?” 普通人是不大可能来浮梦绘的,一是这里阴气重,鬼祟多,身无长物的可能回去就要病一场,二是来此地的大多一掷千金,若是穿戴不好,少不了要遭白眼。 “差不多。”这里曾是宗子枭在人间的最后一站,故地重游,范无慑的心绪却很平静,再沸腾的恨意,也在百年间平复了下来,变成文火慢炖,更加厚重绵长。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能给他添柴加薪。 “进去之后,不要乱跑,里面很容易迷路,要跟着师兄。” “知道了。” 浮梦绘的内部是一个巨大的山洞,以天然山体为依托,见石开路,遇壑搭桥,修建出了纤陌纵横、四通八达的通路,自下往上仰视,星罗棋布。 一黑一白二人皆器宇不凡,一看就像仙门世家的公子,马上就有人迎上来招揽生意,解彼安好言推却了这个,还有不死心的那个,一个伙计很没眼见的上来就想把解彼安拉近自己的乐坊,爪子还没碰到雪白的衣角,就被剑鞘抽中了手背。 那伙计痛叫一声,手缩了回去。 范无慑冷道:“滚。”利剑半出鞘,护在解彼安身边,周围再也没人敢近前。 “无慑,低调。”解彼安低声说。 范无慑沉着脸:“走你的。” 解彼安穿梭在通道间,寻找着什么,很快地,他就发现了两个冥差。 这里就是冥府地界,没有设城隍一职,但时常都有冥差四处巡视。在浮梦绘死上几个人,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没了,没有人发现,只有鬼带他上路。 解彼安将两个冥差叫到一个隐蔽的角落。 “白爷。”两人恭敬行礼。 解彼安想起范无慑看不到,便召唤出无穷碧,叫他握着。 范无慑一触上那温凉的青玉仗,立刻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东西,两个鬼也有些惊异,无措地看向解彼安。 “无妨,他是天师新收的徒弟,是我师弟。” “白爷到访此处,可是有新魂要收?我们还没发现。” “不是,只是想问你们几个问题。”解彼安问起这些日有没有跟孟克非的金丹有关的线索。 一般的窃丹贼挖了金丹,要么自己拿回去练,要么在浮梦绘高价卖掉,解彼安也认为这个风口浪尖上,没人敢交易孟克非的金丹,但这里常年有跟买卖人丹相关的魔修出没,或许孟克非曾经在这里被悬赏,或许有人打听过他的金丹,或许有人讨论过是谁杀了孟克非,无论如何,那个窃丹魔修修为如此深厚,极有可能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者是多人所为。而那些不敢当着人说的话,很可能都被鬼听了去。 “回禀白爷,从昨日到现在,确实有很多人谈论这件事,昨晚有个独臂修士还来这里抓走了很多人。” “你们是否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两个冥差想了想:“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听到有人说,越是厉害的修士的金丹越难练,普通的炼丹师、普通的金石药草、普通的丹炉都不行,有胆量、又有本事炼孟克非的金丹的,只有神鬼手了。” “还有呢?可曾有人悬赏过孟克非的金丹,可曾听说谁是凶手,哪怕是有人猜测?” 二人摇头。 范无慑问道:“那无量派抓人,可有什么根据?” “他们把所有丹药铺的老板伙计都抓走了,还有经常出入此处送货的、干活的以及看起来可疑的,我看着,大多也没什么根据。” “那就是乱抓人了。”解彼安蹙了蹙眉,“如此惊扰百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在他看来,每日在此地巡视的冥差都没听到什么重要的,宋春归也不大可能从他带走的人里问出太多。 俩人又问了一些,所获甚微,看来那个窃丹魔修的身份当真是隐秘非常,而且很可能就是一个人干的,孟克非的尸身解彼安匆匆看过,从伤势来看,应该没有第三人。 范无慑道:“师兄,回去吧。”他心中虽然没有大波澜,但此地毕竟勾起他太多黑暗的回忆,他并不想久留。 “也好。”解彼安朝范无慑笑了笑,“但是,难得来一趟浮梦绘,你不想四处逛逛?”世人对浮梦绘都是好奇的,尤其是少年人。 “不想。” “那我们就回去。” 正打算离开,忽听着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往下看去,一堆青衣道人冲了进来,又是无量派。 周围抱怨声连连:“怎么又来了。” “又他妈来了,昨天抓的人还不够多吗,无量派真是欺人太甚!” “那你能如何,一会儿老老实实的,可千万别出头。” 听着无量派的意思,是要将丹药铺旁边的店家伙计都带走,显然是想确认那些丹药铺的人是否对近期出入的人有所隐瞒,但这要抓的就太多了。 解彼安和范无慑趁乱下了楼,却发现唯一的出入口已经被堵住了,解彼安正犹豫要不要从洞窟外御剑离开,就有几个修士走过来,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两位公子是哪门哪派的?” 解彼安道:“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散修,路过此地看个热闹罢了。” 那修士看了一眼解彼安的佩剑:“散修?公子这剑看着不凡,是出自什么炉,哪位大师之手?” 解彼安正色道:“与道友无关吧。” “无量派正在追查杀害孟师兄的凶手,任何可疑人等都要审问,请二位随我走一趟吧。” 范无慑只有简单一个字:“滚。” 修士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等等。”解彼安不想在这里惹人注目,“我们确实只是路过此地,无量派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抓人,岂不有损正道门风。” “所以我‘请’公子去云鼎做客,公子赏脸否?” 范无慑不悦道:“你跟他们废什么话?” 解彼安突然一把抓起范无慑的衣领,一跃跳上悬空的链梯:“走,从洞窟出去。” “追!”那修士一声令下,十几人纷纷飞身而上,朝他们追来。 俩人在通道间来回逃窜,那些洞窟大多里外相通,只要跑到峰石主体上就能离开。但无量派的修士从四面八方汇了过来,不得已之下,解彼安抽出佩剑,并叮嘱范无慑:“跟在师兄后面,尽量不要伤人。” 一命修士挥剑来刺,解彼安挡在范无慑身前,两招将其逼退,又跳到另一条步道上,只听一声哀叫,回头一看,范无慑一脚把一个人从链梯上踹了下去。 “无慑,这边!”前方不远处就是个酒馆,正好通向外面。 “在这里,快追!”青衣修士纷涌而来。 链梯猛烈摇晃,俩人稳住下盘,定住身形,却见前后已尽是追兵。 解彼安安慰道:“无慑,别怕,有师兄在。” 范无慑沉声道:“杀出去。” “不要杀人。”解彼安道,“我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若有人因此丢了阳寿,我们便造了因果,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解彼安看了看四周,指着下方的一个铺子,“我们从那里走。”说罢,他挥剑砍向链梯的粗麻绳。 范无慑会意,举剑砍向另一边的麻绳,链梯应声而断,俩人抓着绳索,随着链梯荡向下方,稳稳地跳到了步道上,直往那铺子冲去。 他们一举冲出洞窟,御剑而起。 恰在这时,一只利剑破空,在暗红的光晕中化作一道银白闪电,直取解彼安而来。 那剑速实在太快,接招是来不及了,范无慑将自己的剑射了出去,解彼安则飞身而起。 叮地一声,兵刃相撞。 俩人先后从半空掉了下去,狼狈地滚了好几圈。 两把剑一前一后刺入山体,而第三把则段成两截,掉在了地上。 范无慑看着地上的断剑,一双极魅的吊梢狐狸眼杀气四溢。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想安慰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把剑不是什么好剑,但对任何一个剑客来说,佩剑被挫断都是极大的羞辱。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他面庞端正,眼神锐利,即便只有一只手臂,也不减威仪。 此人正是李不语的小徒弟,孤悟剑宋春归。 宋春归一伸手,他的佩剑在山石中猛烈晃动,自己把自己拔了出来,飞回主人手中。 解彼安也召回了自己的佩剑。 “两位公子若不心虚,逃什么。”宋春归平淡地说,“无量派不会伤害无辜之人,仅是请二位去云鼎问些话,解除了嫌疑,自会将二位平安送回。” 解彼安怒道:“你们过分了。”他在犹豫要不要真的动手。宋春归不好对付,一旦动手,他的身份必定暴露。 范无慑突然召来自己那半截断剑,看着宋春归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宋春归皱了皱眉:“小公子打算用这断剑对付我?” 范无慑冷道:“足够取你狗命。” 宋春归成名已久,于剑修一道,少有对手,他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少年。 “无慑,你不准……” 话音未落,范无慑已经举剑逼向了宋春归。 解彼安原本想阻止范无慑,但又有点好奇,他的剑法究竟如何,想着看上一招两式再帮忙不迟。 这一看却是惊讶不已,范无慑竟用一把断剑跟宋春归过了完整的一招,毫无露怯。 宋春归也面显异色:“你师从何人,怎么从未听过你的名号?” 范无慑并不回答,只是更凌厉地向宋春归袭去,招招要命。 宋春归认真了起来,与范无慑对上几招,愈发心惊,他将范无慑暂且逼退,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门下?” 解彼安也一直观察着范无慑的剑法。天下仙门世家,剑修占了大多数,每一家剑法他至少都能看出一二,但这套却是十分古怪,他见那招招式式都有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却又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以此剑法的霸道,早该成名了,他见过一次绝对不会忘。 范无慑依然不说话,似乎一心只想至宋春归于死地。 宋春归神色凝重:“这可是……宗玄剑?!” 闻言,解彼安大惊。 宗玄剑?那不是失传已有百年的宗氏剑法?! 第八章 自先祖开宗立派,以宗玄剑和归元心法名扬天下,大名宗氏已经制霸九州三百年。哪怕其违背修仙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通识,堂而皇之登基称帝,天下仙门也无人敢置喙,只能俯首称臣,划地封侯,拥宗天子为人皇,九州共主。 只是无常即是常,盛极必衰,乃亘古不变的变化。到了宁华帝君宗明赫这一代,宗氏的威势已颓,修仙界人才辈出,在几百年的岁月间,对宗氏的不满日积月累,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是波涛汹涌。 其实宗氏的式微,与其近三代没能出绝顶天骄有极大关系。 问道修仙,后天的勤勉和参悟固然重要,但先天的根骨资质,往往从一出生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而修仙界又是一人得道九族升天,没有登峰造极的领军之人,光靠人多势众,是难以服人的。 宗明赫育有九子三女,长子与幺子都根骨奇佳,有问鼎仙道的潜质,可惜,众仙门对宗氏明里暗里的对抗,祖业的衰落和风雨飘摇的局面,都不是两个还未成才的孩子可以扭转的。 大名府·无极宫 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闹声,一个少年挽着裤脚衣袖,正领着一帮小孩儿在玩儿蹴鞠,那羊皮圆球像是长在了他脚上,怎么都脱离不了他的控制,高矮不一的孩童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团团转悠,都想从他脚下抢走球,那跳脱的场面活像一只大狗领着一群小狗撒欢儿。 那少年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神采不逊骄阳,笑靥更胜琼华,真是一个叫人惊艳的翩翩公子。 “大哥……啊!”一个孩童咚地一声绊倒在地,马上呜咽了起来。 宗子珩放下球,拨开众人,笑着把那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捏着他的鼻子调侃道:“哎呀小九,这就要哭鼻子了?” 宗子枭眼里根本没泪,还要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用脏兮兮的手抹眼睛:“我摔到腿了,你还笑我。” “我看看。”宗子珩撩起他的裤腿,见膝盖上擦出了血,“大哥带你去上点药好不好。” “嗯。” 宗子珩单手将宗子枭托抱起来,几个孩童拽着宗子珩的衣服:“大哥还回来吗,还回来陪我们玩儿呀。” 宗子珩挨个揉他们的脑袋:“太阳太大了,你们也该散了,大哥下次再陪你们玩儿。。” 宗子枭搂紧了宗子珩的脖子,暗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大哥,好热呀。”他把脸贴着宗子珩的脖子,蔫蔫地小声抱怨。 “热你还搂我这么紧。”宗子珩把他一只小胳膊从汗湿的脖子上拽了下来,喘了口气,“大哥还能摔着你啊。” “我……” 宗子珩突然擒住宗子枭的腰,把他在半空中荡了三圈,又大头朝下地悠到身后,最后从腋下掏了过来。 宗子枭一边尖叫一边大笑,兴奋得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宗子珩笑着说:“不疼了?” “本来也不疼,我只是不想玩儿了。”宗子枭撒娇道,“想吃大哥做的冰银耳汤。” “就你小心思多。”宗子珩抱着他回了清晖阁,路上顺便考了他这几日的功课,见他对答如流,没有偷懒,便夸赞几句。 “好吃,好甜。”宗子枭吸溜了一大口滑软的银耳,美美的舔着嘴唇。 宗子珩拿来一块濡湿的布帕,先给宗子枭擦了擦脏污的小脸。八岁的年纪,如粉雕玉琢,一张脸和他那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那对眼尾上钩的狐狸眼,望着人的时候,瞳光莹烁,仿佛欲说还休。 “慢点吃。”擦完脸,宗子珩想给他清理一下伤口。 宗子枭晃着小腿:“不用,几天就好了。” “至少要冲洗干净。” 处理完伤口,宗子枭那一碗银耳汤都快见底了,他眨巴着眼睛:“大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快结丹了。” 宗子珩一怔:“真的?” “嗯。”宗子枭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大哥也是十岁前结丹的,我要跟大哥一样。” 宗子珩欣慰地拍了拍宗子枭的肩膀:“你会比大哥还早的,小九,你一定要勤勉修行,有朝一日得成大道,不叫天下人嘲笑我们宗氏后继无人。” “有大哥在,谁敢嘲笑我们。”宗子枭的眼底尽是崇拜,“大哥是最厉害的。” 看着宗子枭无忧无虑地天真模样,宗子珩暗叹一声。 “大哥,我能再吃一碗吗?” “不能,你上次吃了太多冰都拉肚子了。” “就一碗嘛。”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用晚膳了,你是想喝银耳汤,还是想吃大哥做的狮子头?” “狮子头,狮子头!” 屋外传来响动,宗子珩探头看了一眼,遂站了起来。 一名女子被侍仆簇拥着走进来,她生得国色天香,眉目如画,一身锦罗玉衣,头戴金钗步摇,仪态端庄华贵。 “母亲回来了。”宗子珩施礼道。 宗子枭也站了起来:“沈妃娘娘。” “枭儿也在啊。”沈诗瑶微笑道,“来找你大哥玩儿吗?” “嗯。” “都快吃饭了,别吃这么多凉的了。”沈诗瑶把宗子枭拉到自己身前,用绢帕给他擦了擦汗,“枭儿晚上留在清晖阁吃饭吧。” “好,大哥说给我做狮子头。” 沈诗瑶噗嗤一笑:“就数你爱缠着你大哥。回去把你母亲叫来,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洛水湖畔赏月。” “好!”宗子枭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宗子枭走后,沈诗瑶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心中甚慰:“子珩,今日功课如何?” “都完成了,刚才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儿了半个时辰。” “听说帝君又给你委派了任务。” “平阳一代有鬼祟作乱,派了两拨修士去,死伤惨重,我明日就出宫去看看。” “很好,弟妹们都还没长大,只有你能为帝君分忧,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要让帝君失望。” 宗子珩训顺地说:“母亲放心。” “听说……”沈诗瑶那纤纤玉指,轻抚过手上的赤金九转玲珑镯,“赤松子验了你九弟的根骨,天资不逊于你呀?” “是,小九乃上上乘的资质。”宗子珩笑了笑,“他适才跟我说,他快要结丹了。” 沈诗瑶微微一顿,目光飘向了窗外,幽幽说道:“宗氏已经足足三代没能出这样的根骨,没想到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帝君肯定很高兴。” “父君是很高兴,着儿子与弟妹们一起,光复宗氏。” 沈诗瑶转头看着宗子珩,眼神晦暗难明:“你生为天之骄子,在这一辈世家子弟中都是翘楚,可惜娘出身不好,耽误你了。” 宗子珩大惊失色:“母亲,您为何这样说?儿子生在宗氏,从小衣食无忧,很是满足,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沈诗瑶拉住宗子珩的手,温柔地笑了笑:“你天资这么高,若是嫡子,在别的仙门世家必然是未来的掌门。娘是觉得,你这么争气,我反倒不争气了。” “娘,您千万别这样想。”宗子珩急道,“什么嫡子庶子的,有什么要紧,我从来不在意。” 沈诗瑶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才道:“也罢,你九弟也一样是庶出,倒也不是你一个人可惜。” 宗子珩知道自己的母亲好强,从小到大对他很是严格,不许他落于人后,但那都是为他好,今日这番话却是第一次听说,实在有些古怪。 他想不明白,便暂且不再想,安慰了沈诗瑶几句,就去给宗子枭做狮子头去了。 晚上赏月时,沈诗瑶一派如常,她和宗子枭的母亲交好,两宫常有走动。 赏完月,宗子枭又要和宗子珩一起睡。俩人相差八岁,宗子枭几乎是宗子珩带大的,从小便很黏他。 暑夏闷热,蚊子又多,宗子珩在蚊帐里贴了两张寒冰符,又用扇子扇着风,宗子枭才不再摊煎饼一样翻来覆去,开始昏昏欲睡。 “大哥。”宗子枭迷迷糊糊地说,“你明天是不是要出宫,什么时候带我出宫啊?” “等你长大点,就可以跟大哥一起去除祟了。” 宗子枭打了个哈欠:“等我结了丹,大哥给我什么奖励?” 宗子珩失笑:“你想要什么奖励?” “带我出宫,大哥十二岁就可以出宫游历,我却从来都没有出过宫呢。” “好吧,等你结丹了,我去请示父君,带你出宫玩儿。” 宗子枭转身钻进宗子珩怀里:“说话算话!” “哎呀别贴着我,热死了。” 第九章 宗子珩十岁结丹,十二岁外出游历,就独自降服一只祸害百姓的山魅,自此少年成名,兼又德貌双全,在同辈中一直是被比照的典范。 不久之后,四年一度的蛟龙会就要开始了,那是专为少年英才们举办的比试大会,乃修仙界千百年来的传统,只允许十二岁至十八岁的后生参加,凡在仙道一途留有姓名的天骄们,几乎都在少年时就风头强劲。 宗子珩也一直在为这次的蛟龙会做准备,因为宁华帝君对他寄有厚望,命他在蛟龙会上要拔得头筹。他每日勤勉修行,不舍昼夜,他知道帝君从前并不在意他们母子,是他展露天资后才得到重视,哪怕是为了母亲,他也不敢令其失望。 其实问道修仙,孤独且枯燥,宗子珩身为长子,不敢惰怠,可他真正向往的,既不是得道飞升,也不是问鼎人极,他爱花鸟山水,爱琴棋书画,爱美味佳酿,这世上有趣的事物这么多,他想多见识见识,大约比一味追求修为、剑术更有意义。 可惜,这样的想法不能说出来,否则就连母亲也会斥责他不懂事吧。 这天下午,金乌开始西落,不那么晒了,宗子珩惦记着他的兰园里最近长了很多蜗牛,把他的花啃得乱七八糟,便领着宗子枭去抓蜗牛、除草。 他的兰园建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偏殿里,里面种满了他多年收集而来的一百多个品种的兰花和其他花卉,到了花开的季节,群芳争艳,成了宫中一景。平日虽然也有侍仆打理,但宗子珩更喜欢自己动手,这是他在修行之余的乐趣。 宗子珩正蹲在地上抓蜗牛,宗子枭光着脚丫子在花丛里跑来跑去,他不时胆战心惊地盯着:“小九,你小心点,千万别踩到我的花。” “不会的。” “你还是别跑了,快过来。” 宗子枭狡黠一笑,足下突然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前扑去。 “哎——” 宗子枭一手撑地,身体灵巧地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稳稳地落在花圃外,哈哈大笑起来。 宗子珩佯怒道:“敢诈你大哥?是不是皮痒了。” 宗子枭摊开小手:“我不是在帮你抓蜗牛吗,那我扔回去了?” “扔桶里。” 宗子枭蹦蹦跳跳的跑到宗子珩身边,整个身体压在宗子珩背上:“大哥,你为什么老是弄这些花呀。” “花不美吗。” “美。” 宗子珩递给他一把铲子:“来,干活。” 宗子枭蹲在一旁,学着大哥的样子忙活起来,原本被太阳晒得有些燥热的心,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宗子珩扭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小九,孔夫子说,兰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大哥最喜欢兰花了,你喜欢兰花吗?” 宗子枭点点头:“大哥喜欢我就喜欢。” “这兰园里有一百七十一种兰花,江南是兰花的故乡,明年大哥打算去趟江南,去搜集更多的品种。” “等我能出宫了,就陪着大哥云游九州,把世上所有的兰花,都种到这兰园来。” “真的吗?”宗子珩笑道,“你不会是为了吃的,故意说好听的哄我吧。”他拿起干净的布帕,给宗子枭擦了擦汗。 “当然是真的。”宗子枭的眼眸极亮,像洒落了星斗,“你总说君子如兰,大哥就是君子,大哥就像兰花一样。” 宗子珩宠溺道:“今晚想吃什么。” “想吃红烧肉!” 宗子枭正嘀嘀咕咕地点菜,就听着一墙之隔外,有脚步声和交谈声渐近。俩人是修仙之人,耳聪目明,若凝神听,可以听出很远,当他们在模糊的对话中捕捉到“沈妃娘娘”字眼时,都顿住了。 “今天帝后说那些话时,你有没有注意到沈妃娘娘的表情?” “哎呀,看到了,要不是大殿下现在受器重,她以前哪里敢当众摆脸色。” “是啊,沈妃娘娘是今非昔比了,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当年可差点把性子烈的帝后气到要悔婚,现在却是母凭子贵了。” “大殿下若能在蛟龙会上夺魁,那可更不得了了,哎,可惜二殿下,确实是不如大殿下。” 宗子珩脸色十分难看,他还未发作,宗子枭已经一跃翻墙而过,两个侍女惊呼。 宗子珩追了出去,俩人已经跪在地上求饶:“大殿下,九殿下,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宗子枭袖袍一甩,凌空将二人扇倒在地:“嘴碎的贱婢,是不是不想要舌头了?!”稚嫩的嗓音却是威吓十足。 “大殿下饶命,九殿下饶命。” 宗子珩怒火中烧:“你们身为侍仆,敢在背后妄议主人,可知这是重罪?” “大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错了,求大殿下轻罚。” 宗子枭抬头看着宗子珩:“大哥,我割了她们的舌头。” 宗子珩见俩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吓得缩成一团的模样,气也消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气:“罚你们……在这里跪上一夜,若有再犯,一定不轻饶。” “谢谢大殿下,谢谢大殿下开恩!” 宗子枭皱眉道:“大哥,就这么放过她们?” 宗子珩拉起宗子枭的手:“走吧。”低头见宗子枭没穿鞋,他把人抱起来,返回兰园,让宗子枭坐在自己大腿上,沉默地给孩子穿鞋。 宗子枭的唇抿成一条线,突然搂住了宗子珩的脖子,俩人挨得很近,他似乎能通过大哥压抑的呼吸连接胸腔的震颤,体会到一种安静的伤心。 穿好鞋,宗子珩站了起来,神色如常:“我们走吧。” 沈诗瑶自小家道中落,被先帝收留,因为天资过人,成为宗氏的入室弟子,算是宗明赫的师姐。但在十几岁的时候俩人珠胎暗结,那时候宗明赫的未婚妻都还没过门,此事让两家很难堪,只好将她收做妾室,生下长子后,母子都备受冷落。 宗子珩并非不知道他们在宫中的地位和处境,但自己年岁渐长,崭露头角,结丹之后,帝君对他也越来越器重,他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这些宫人在背后还是不饶人,若是这些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她该多难受。 “大哥。”宗子枭小声说,“你别难过了,等你蛟龙会夺魁,看谁还敢不敬重沈妃娘娘。” 宗子珩叹道:“子枭,你还小,你不懂,这世上最厉害的功法,也堵不住别人的嘴。” “若为蛟龙,何须在意蝼蚁。” 宗子珩低头看着宗子枭,微微一笑。宗子枭的母亲貌比天仙,备受恩宠,他本身又生就上上乘的根骨,所以从小到大,没受过一丝委屈,这样不曾被磨损的傲气,真让人羡慕。 宗子枭认真地说:“大哥,你不要不开心,等我长大了,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我都让他们消失。” 宗子珩把宗子枭肉嘟嘟的小圆脸揉得变形:“你少翘课,少偷懒,多吃青菜,大哥就会开心了。” “那我不开心!” “你还敢理直气壮?” 兄弟俩笑闹起来,冲淡了低沉的气氛。 ---- 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宗子枭在刚过九岁生日不久就结成了金丹,比宗子珩还要早半年。 若十五岁是普罗大众的成人礼,那么结丹,就是一个人正式迈入仙途的标志。只要在成人之前结丹,都代表着优越的资质和不懈的努力,何况宗家一辈出了两个天才。宁华帝君将这一喜讯昭告天下,更为此大摆宴席,无论是为人父还是为人君,这都是极为得意的时刻。 席间,所有人都是喜悦之情溢于表,只有帝后神色寡淡,心不在焉。她出身高门,连宗氏也要礼让三分,可惜嫡出的儿子,根骨不可说不好,但对比大哥和幺弟,就差强人意了。 沈诗瑶拉住宗子珩的手,笑吟吟地低声说:“还好吾儿争气,不然坐在那个位子上,看着别人的儿子比自己的强,该多难受呀。” 宗子珩暗自苦笑。后妃之间的明暗较量,一直让他感到无奈。其实他与弟妹都交好,哪怕是二弟,俩人年岁相当,一起长大,彼此间从无芥蒂,将来二弟承帝位,他与弟妹们就用心辅佐,共筑宗氏百年基业。所以帝后也好,母亲也罢,这样的比较实在没什么意义。 但宗子珩也不好扫母亲的面子,便默不作答。 “子珩,蛟龙会,你一定要夺魁。”沈诗瑶紧握住儿子的手,“子枭虽然还小,但有一天,也可能掩盖你的光芒。” 宗子珩温言道:“母亲,蛟龙会儿子必当全力以赴,但我和子枭……日月各自成辉,没有谁掩盖谁。” “日月岂能相提并论。”沈诗瑶瞪起一双杏目,声音还是一贯的绵柔,但口吻已经变了,“日月本不可同天。” 宗子珩没想到一个随口的比喻,会被母亲这样解读,他蹙眉道:“母亲,我和子枭是亲兄弟,不必这般比较。” 沈诗瑶凝眸看了儿子半晌,松开了他的手,淡淡地说:“你还是太年轻了。” 宴会结束后,宾客逐渐散去,大殿内只剩下宗氏族人。 宁华帝君宗明赫把宗子枭招到身前,看着幼子的眼神满是骄傲和宠爱:“枭儿,今日是你结丹的庆典,为父以你为傲,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提出来。” “儿子想要一把好剑。”宗子枭的态度落落大方,显然是自己的要求大多能被满足。 “哈哈,本座早就为你准备好了,此剑乃……” “我要一把神农鼎淬出来的剑。” 大殿内顿时安静了。 宗子枭的母妃楚盈若呵斥道:“子枭,不要胡说八道。” 上古四大法宝之一的神农鼎,能炼化世间万物,此鼎淬出来的剑,都是稀世名剑,是每一个剑修梦寐以求的宝贝。只是开一次炉,所耗极大,至少需要上百名高阶修士,同时以灵力催火,中途有一点差池就会前功尽弃。所以这鼎几十年都未必能开一次,即便是宗氏,也只会为当家人开炉。 宗子枭年幼,只想要一把人人都想要的好剑,哪知道自己的话落在大人们心中会激起什么波浪。 宗明赫摸了摸宗子枭的脑袋:“枭儿知不知道,神农鼎淬的剑,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我不是一般人啊。” 宗明赫哈哈大笑起来:“本座的儿子,自然不是一般人。好,本座答应你,为你用神农鼎淬一把剑。” 殿内响起几道压抑的抽气声。 “但是……”宗明赫用手指轻点宗子枭的额心,“你要在蛟龙会上夺魁。” “那还要等四年。”宗子枭撅起嘴。 “四年?你十三岁就想夺魁?”宗明赫呵呵笑道,“好大的口气。” “就四年。”宗子枭倨傲道。 宗子珩看着宗子枭成竹在胸的模样,脸上不觉带了浅笑,不管这是不是大话,至少这四年宗子枭会奋发图强。 “好,本座就等你四年。” “对了,父君,我还有一事。” “说。” “儿子从来都没有出过宫,大哥上次答应我,等我结丹了,可以带我出宫游玩,只要父君同意。” 宗明赫看了宗子珩一眼:“是吗,你大哥要带你去哪里玩儿?” 宗子珩道:“儿子可以带九弟去除祟,让他历练历练。” “也好,你就带他出去吧,正好随你一同去蛟龙会。” “是。” 第十章 “若蛟龙会夺魁,你有没有想过,向帝君请什么赏?” “儿子还没想。” “无论赏什么,都不会是神农鼎淬出来的剑。” 宗子珩凝神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想着临行前与母亲的一番对话,不禁发怔。 “大哥,地瓜烤好了,好香啊。” 宗子珩回过神来:“就来。”他匆匆洗了手,收敛起情绪。 离开无极宫这些天,宗子枭快要玩儿疯了,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宫,见什么都新鲜,住腻了客栈,非要在野外露宿。正好这古陀山有鬼祟作乱,宗子珩打算入了夜就去处理,便就近安顿了下来。 “大殿下,您尝尝。”烤得皮焦里嫩的地瓜被递到了宗子珩跟前。 此次出行,宁华帝君给他们派了两名高阶修士做护卫,是一对兄弟,分别叫黄弘和黄武。 宗子珩道:“拿些酒来。” 黄武将酒壶送了过来,宗子珩倒上三杯酒,让给俩人:“一路上辛苦二位了。” 俩人受宠若惊:“大殿下,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出了宫,不必太过拘泥礼数。”宗子珩朗笑道,“这逍遥酿可是好酒,初入喉是淡雅甘醇,但余韵无穷,所谓逍遥似神仙。我一人独酌岂不无趣,来吧。” 俩人这才接过酒杯,对饮起来。 宗子枭眼巴巴地盯着那酒:“大哥,我能不能……” “不能。” “给我尝一口嘛,我从来都没喝过酒。” “你才几岁,谁敢给你喝酒。” 黄宏黄武兄弟跟着笑了起来。 “出了宫,不必拘泥礼数,这是你刚刚说的。”宗子枭攀着宗子珩的肩膀,“大哥,给我试试,真有那么好喝吗?” 宗子珩睨了他一眼,勾唇一笑:“好吧,就给你尝一点点。”他拿拇指沾了点酒,抹到了宗子枭嘴唇上。 宗子枭好奇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脸骤变:“呸,呸,好辣。”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宗子枭怒道:“难喝死了!” “这是你自己要尝的,可怪不得别人。”宗子珩笑着把他抱坐到自己腿上,“来,喝点水。” 宗子枭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终于老实了。 吃完饭,天光渐暗,兄弟俩靠在一起欣赏日落。 “大哥,那邪祟在哪里,什么时候出来。” “那就要问它了,我们只能等。”宗子珩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放在一旁的引灵符,只要鬼祟出现在方圆一里内,这符就会烧起来。 “为何世上有这么多鬼祟,除也除不尽。” “只要有人,就会有鬼。”宗子珩道,“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听课,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我这是在感慨。” “来,我考考你,这魂与魄有何区别?民间除祟和阴间收魂,又有什么不同?” “魂有天魂、地魂、人魂,魄分喜、怒、哀、惧、爱、恶、欲,此为三魂七魄。”宗子枭轻哼一声,“我记着呢。” “好,继续说。” “天魂地魂原本就是天地之精气,人死之后,天魂归天,地魂归地,只有人魂带着人的因果业力,阴差冥将收的便是这人魂,而七魄则会在头七逐渐散去。” “若人魂没收走,或七魄没散去,当如何呢?” “那就变成了邪祟呗。”宗子枭对答如流,“魂与魄变成的鬼又不一样。魂无形体,只能上别人的身,魄因执念太深不肯散去,便会起尸。” “不错。”宗子珩点点头,“若是魂作乱,百姓一般会祭拜当地城隍,请阴差冥将来收,若是魄作怪,就需要我们出马了。不过,除祟时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无论是魂还是魄,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嗯。”宗子枭靠在大哥怀里,有点犯困,“那城隍是什么样的?冥府里,真的有那么多阴差冥将吗?大哥,你去过冥府吗?” “城隍啊,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官职,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的城隍。冥府嘛,其实大哥去过,大哥曾经去过罗酆山,冥府就在罗酆山,但那里有一道结界,分隔了阴阳两界,咱们活人是看不到的。” “那有一天我们死了,是不是可以在冥界重逢?” 宗子珩失笑:“提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了。” “因为,人死了,活人就见不到他了,可是我不想见不到大哥,无论是人间还是冥界,我都想和大哥永远在一起。” 宗子珩心中一暖,贴着宗子枭的脸蹭了蹭:“大哥也想和小九永远在一起,可是,人死了呀,投胎转世之前,要喝孟婆汤,喝了那孟婆汤,下一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人活着的时候,我们要加倍珍惜,死后就顺应天命吧。” “那我不喝,死都不喝。”宗子枭想到自己要喝的时候已经死了,改口道,“我死活都不喝,我不要忘了大哥,大哥也不要喝,不要忘了我,转世投胎了,我就去找你,我们还做兄弟。” 宗子珩被这童言无忌逗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答应我啊大哥,我们都不喝孟婆汤。”宗子枭非常认真地在为这件事焦虑,一定要得到一个承诺。 宗子珩无限温情地说:“好,我答应你,我们都不喝,下辈子你还来烦死我。” “哼,说不定下辈子是我做你大哥,不,做你爹。” “反了你了。”宗子珩抱着宗子枭咯吱起来,引来一阵又哭又笑地求饶。 --- 半夜时分,宗子枭已经趴在大哥身上睡着了,突然就被摇醒了。 “小九,你看。”宗子珩悄声说。 宗子枭眼底收进一丝火光,是那引灵符!他猛地跳了起来,紧张又兴奋地左顾右盼,“在哪里,在哪里?” “沉下心来。” 宗子枭深吸一口气,将灵力扩散,向四面八方探索鬼祟的怨念,但他修为尚浅,且从没有实战过,凝神感知了半天,也没找到。 “跟我走。”宗子珩抽出剑,朝西南面飞掠而去。 宗子枭跟在大哥身后,黄宏黄武则在最后护佑。 古陀山这鬼已经侵扰当地一年之久,专门挖人肚肠,受害的至少有六七人了。但此地地处纯阳教和五蕴门势力交界处,两派素有不合,谁都不愿意管这里的事,这才导致这鬼祟被越养越厉害。 大名宗氏虽然称帝,但九州幅员辽阔,各地始终是由当地的仙门世家守护,百姓奉税以求仙门庇护,各仙门又要向宗氏纳贡,而那些偏僻的、穷困的、或夹在不同势力之间的地方的百姓,往往因为奉税不够而被忽视,受尽妖魔鬼怪的祸害。 宗子珩每次外出游历,都会为百姓除害,像他这样的修士不在少数,天大地大,如此仗剑天涯、逍遥自在,才是他心中最向往的生活。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那邪祟。 宗子珩道:“黄宏、黄武,你们来掠阵,别让他跑了。”此次除了要收这东西,他也想让宗子枭历练一番。 “是。” 那邪祟果然是起尸的,他的腹部被掏了一个几乎是对穿的大洞,极为骇人,尸身已经烂了一半,在盛夏的夜里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那行尸意识到威胁接近,发狂地扑向宗子枭。 宗子枭第一次面对真正的鬼,就这样形容可怖、腐臭熏天,吓得他脸色刷白,他握着剑,一时竟愣在当场。 宗子珩挡在宗子枭身前,一脚将行尸踹开,举剑就刺,那行尸的速度比俩人想象得都快,反身闪避后,又扑向宗子枭,他显然是知道在场谁的灵力最弱。 “小九,拿符来!” 宗子珩手挽剑花,将那行尸接连逼退,却不急着制服他。 宗子枭终于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才竟吓傻了,一时羞愤,从怀里掏出一张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伏魔决,他转到那行尸后方,将符打了出去。 那行尸感受到背后的灵压,快速闪避,他发出凄厉地嗥叫,那烂得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洞的眼睛,凶狠地“看着”宗子枭。 宗子枭咬了咬牙,挥剑击了过去。 行尸伸出十指利爪,抓向宗子枭。 一道白影飞过,抱起宗子枭躲过行尸的攻击:“小九,不要怕,有大哥在,再试一次。” 宗子珩在前方与行尸缠斗,宗子枭再掏出一张符,故技重施,想要偷袭行尸的后背。 那行尸也早有准备,一察觉到灵压,就飞身闪躲。 这一次宗子枭却没有退,他目露凶光,小小的身体原地弹射而起,趁着行尸被宗子珩和符箓前后夹击,闪躲不利时,欺近后方,一剑狠狠挥出。 一颗脑袋飞上了半空。 宗子珩呆了呆。 第一次除祟,他不想给宗子枭留下太可怕的印象,所以以降服为主,却没想到宗子枭天生带股狠劲儿,抓到机会直接砍头。 头颅落地,行尸也应声倒在了地上。 宗子枭持剑而立,小胸脯剧烈起伏,脸上汗出如浆,显然是心有余悸。 宗子珩走了过来:“小九,你没事吧?” 宗子枭摇摇头:“大哥,我不怕。” 宗子珩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怕也没关系,大哥第一次面对邪祟,也怕得要命。” “真的吗?” “真的。” 宗子枭笑了一下:“但我真的不怕,至多有点紧张,有大哥在,我知道什么东西都伤不到我。” 宗子珩也笑了:“你表现得很好,亲手了结这邪祟,父君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大殿下。”黄武正在检查行尸,“有些古怪。” 俩人走了过去。 黄武皱眉看着那行尸,又看了看自己的兄弟,询问道:“你觉得呢,像不像?” “像。” “怎么了?”宗子珩不解道。 黄武道:“回大殿下,这人的伤,看着像是个被挖了金丹的修士。” 第十一章 宗子珩一惊,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行尸的致命伤,由于腐烂的缘故,具体的位置已经无法确定,但无疑是在腹部一带。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被窃丹的修士,没什么经验,但这两兄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问道:“你们是怎么看出他被挖了金丹?” 黄弘道:“大殿下您看,他腹部开了这么大一个窟窿,虽是因为腐烂,但死时这个地方肯定有很大的伤口。此外,除了丹田一带,其他地方多处有伤,却都不致命,好像故意要留他性命,这修士的修为不浅,如此轻敌的打法很可能会搬石砸脚,冒这样的险,多半是因为挖人金丹,必须是活人生挖,人一死,灵力跟着溃散,金丹就没用了。最后,这行尸专门挖人肚肠,显然是怨念执着所致。窃丹贼屡杀不尽,我们也算见过几个,被害的修士,死法跟他都差不多。” “这些魔修真该千刀万剐。”宗子珩咬牙道,“偷人毕生修为,还要害人性命。” 黄武叹道:“皆是因为人丹诱惑太大,越厉害的修士练就的人丹,增补越厉害,听说顶级的人丹,甚至能改变人的根骨。” “根骨不是天生的吗?”宗子枭看着那行尸,想到被人活生生挖走金丹的绝望,不寒而栗。 “金丹凝结的是一个人先天的资质和后天的修行,吃下这样的人丹,就等于吃掉了修士先、后天的部分精华。据说,被挖了金丹的人,投胎转世,都无法再结丹。” “自专修此道的邪教天枢被剿灭后,窃丹魔修已经很少在修仙界出没,碰到此类魔修更是人人得而诛之,没想到他们还是如此胆大包天。”宗子珩看着这枉死的修士,心中生出怜悯。 “天枢教被连根拔除后,此类魔修确实少了许多,但不可能完全消失,其实……”黄武欲言又止。 “怎么?” “十几年前兖州出过一起与窃丹有关的惨案,不知大殿下是否听说过。” “不曾。” “大殿下当时年幼,没听过也正常。那是个小门派,但也是正道仙门,那掌门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改根骨,竟骗杀了他三十年的挚友。” 宗氏兄弟都僵住了。 黄弘面色沉重:“他把那修士灌醉,挖了对方的金丹,毁尸灭迹,后来事情败露,被寻仇的屠了满门。” 宗子珩听得头皮发紧。人之恶,远胜鬼祟。 “所以,并不是只有专营此道的魔修才会窃人金丹,江湖上有专门的‘猎丹人’,金丹要价极高,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这些修士的金丹最后到底被谁吃了,哪里说得准呢。” 黄弘的话留了几分,没有说破,但在场人岂会听不懂。难道那些正道修仙者,就从来没有对人丹动过心吗。 宗子珩看着那修士惨不忍睹的尸身,想他生前多半也有过兼济苍生的豪情,问道修仙的理想,自懂事之日起就刻苦修行,风雨无阻,毕生付出换来的成果,却被人残忍掠夺,最后甚至不能入土为安,沦落成一具祸害百姓的行尸走肉,同为修仙者,这样的悲剧令人无法不共情。 宗子珩心里堵得慌,他道:“我们途径此地,刚好碰上他,也算一种缘分,他也是受害人,渡人渡到西天,此事不该就这样了结了。黄弘黄武,天亮了,你们分别去一趟纯阳教和五蕴门,令他们调查这位修士的死因。一是找到凶手,阻止他再作恶,二是查出这修士的身份,送他回乡安葬。” “是。” “大哥。”宗子枭拽了拽大哥的衣角,“为什么有人要用这种害人的方式修行?” “……因为这世上有坏人。” ---- 此次承办蛟龙会的是蜀山无量派,兄弟二人从大名府出发后,一直骑马而行,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时间本是很充裕,但现在为了调查这起窃丹案,他们要在古陀镇耽搁上几日,打算到时候直接御剑前往蜀山。 晚些时候,黄弘黄武回来了,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怎么样?” 黄弘道:“这纯阳教和五蕴门都应承了,但言辞间却还在互相推诿,不知道会不会认真查。” 宗子珩皱眉道:“不行我亲自去一趟。” “大殿下,您还是别去了。”黄武面有难色。 “怎么了?” “纯阳教以古板固执而闻名,几次拒绝大名府的政令,失礼于帝君,而那五蕴门,表面上是圆滑许多,但已经有两年没有奉税,找各种借口拖延。我怕大殿下去了,只是惹一肚子气。” 宗子珩沉默起来。 宗氏先祖曾经靠宗玄剑法名动九州、问鼎仙界,打下了之后的百年基业,可连续三代没能出绝顶天骄的宗氏,已经难以维系往日荣光,各仙门世家对他们的抗拒,也越来越明目张胆。这些都是宗子珩在外游历才知道的,现在纯阳教和五蕴门,都没把他这个长皇子放在眼里,他更能明白父君为什么一定要他在蛟龙会上夺魁,那是为了昭示天下,大名宗氏后继有人。 “他们身为驻守本地的仙门,一不管修士被窃丹而死,二不理百姓对邪祟的求助,如此冷漠失职,修的是哪门子道?”宗子珩面显愠色,“超脱红尘不等于避世,只顾自己飞升无视人间疾苦, 岂不违背了修道的初心?” “大殿下说的极是。” 宗子枭道:“大哥,他们不查,我们自己查。” “好,我们自己查。” --- 四人花了两天时间,走访了古陀山附近的几个村镇,略有所获。符合他们描述的,只有一个一年多前曾在古陀镇出现过的修士,约莫四十岁,皮肤很黑,身上没有明显的门派标志,一人独行,有可能操着闽南口音,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虽然不算一无所获,但要靠这些查出那修士身份,以及被何人所害,至少这几天功夫是肯定来不及的。 两天之后,纯阳教派了人来,一是向宗氏兄弟请好,二是报来一些他们调查到的线索,看来怠慢是怠慢,推诿是推诿,但纯阳教至少查了,可惜他们掌握的也有限,但已经同时飞书给华英派协助调查,华英派乃是建州一代最大的仙门。 黄武道:“看来这童男教还是比五蕴门实在一些。” 宗子枭好奇道:“什么童男教?有全是小孩儿的教派?” 宗子珩刚喝下去的茶差点喷出来。 黄弘瞪了自己弟弟一眼:“当着九殿下的面口无遮拦。” 黄武微讪。 “大哥?”宗子枭不解地看着宗子珩。 宗子珩轻咳一声:“他们说的是纯阳教,纯阳教以武修为主,修的是纯阳之体,所谓纯阳之体就是……修元阳,然后……”他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合适,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黄武一眼。 “纯阳之体?到底什么意思呀?”宗子枭正是刨根问底的年纪,自然不会被虚晃过去。 “就是要修他们的功法,就不能成亲。”黄弘委婉地说。 那纯阳教修纯阳之体,功法的奥义就是要保元阳完整,一旦泄了元阳,功法立破,除非从头开始修行他法,否则再无精进的可能,因而一生都要清心寡欲,不能近色。这纯阳功法虽然大有所成,在修仙界始终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愿意修这功法的人还是不多,毕竟外人看他们,简直是了无生趣。 宗子枭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大哥,你为何不修这功法?” 宗子珩失笑:“我为何要修?” “你修了纯阳功,是不是就不会成亲了?” “嗯?”宗子珩费解道,“难道你不想我成亲?” “不想。” “为什么?”宗子珩捏了捏他的脸,逗弄他,“你不想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嫂嫂,说不定做饭比大哥还好吃。” “不想。”宗子枭很认真地说,“二哥说了,你成了亲,我就不能和你一起睡了。” “哈哈哈哈。”宗子珩忍不住笑了,“难不成你要和大哥睡一辈子,你以后也要成亲的。” 宗子枭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那我就不成亲,我们都不成亲,不就可以一直这样吗?”他还不懂成亲的真正含义,只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出现之后,他和大哥就不能像现在这般,那就不对,他不允许。 黄武笑道:“九殿下,您不想成亲可以,但大殿下已经到了婚配之龄,听说这次蛟龙会,帝君就要给大殿下物色一位千金呢。” 宗子珩笑道:“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他正是青春萌动之时,对情爱也有幻想,但对未来的妻子却没有想象,毕竟,这轮不到他做主。 宗子枭怔怔地,不说话了。 “帝君和沈妃娘娘是担心您分心,所以没说吧,我是听惠能长老说的。”黄弘道,“若大殿下在蛟龙会上夺魁,又与哪位高门千金定下婚约,那真是喜事成双啊。” 宗子珩略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隐隐期待。 宗子枭狠狠推了宗子珩一把,扭头跑了。 “哎……”宗子珩被推了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这孩子,太惯着他了,没大没小的。” 宗子枭闹起了脾气,晚上不肯吃饭,也不跟宗子珩一起睡了,非要再开一间房。宗子珩只当他使小性子,没当回事,让店小二把饭留好,以备他半夜饿的找吃的。 到了午夜时分,宗子枭也没出屋,宗子珩就在他隔壁,犹豫着要不要去哄哄他,自己又犯起了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宗子珩突然惊醒,他感觉到一阵灵压混杂着杀气,他们宗氏的归元心法,能让人对危险的感知变得敏锐。 宗子珩翻身而起,他不管那是什么,首要的就是确保宗子枭的安全。 第十二章 宗子珩破门闯入隔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床上弹坐而起:“谁?!” 宗子珩心中稍安:“小九,是我,快穿上衣服。” “……啊?”宗子枭还迷糊着。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打斗声,宗子珩顾不上衣服了,一手持剑,一手抱起宗子枭,跑出了客房:“黄弘黄武……”他脚步一刹,僵住了。 他们的客房在二楼,虽是位于最南面,但这个客栈很小,应是几步就能走到楼梯口,可俩人分明看到眼前的走廊像是被用力抻开的绳子,诡异地变长了许多,而那楼梯口也跟着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宗子枭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就连宗子珩一时也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 “大殿下!”黄弘的声音让俩人回过神来。 黄弘就在楼下,宗子珩低头看去,更觉毛骨悚然,原本不过二层楼的高度,怎么俩人之间的落差至少有三四丈? “大殿下,我们被埋伏了,你一定要抓紧九殿下,千万不要跟他分开。” “这……这是怎么回事?”宗子珩循着打斗的声音想要找到黄武,“黄武呢?”听来明明是很近的,可就是看不到人。 黄弘咬牙道:“我们都在这个客栈里,但是彼此碰不到对方,这是鲁班的法宝,公输矩。” 宗氏兄弟对视一眼,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修仙界的法宝,大体可分三类。最厉害的自然是上古四大法宝,其下是千古留名的地祇们创造出来的法宝,被一代代流传下来,最后一类,则是当代英杰炼造的法宝。 那上古四大法宝,即便是登峰造极的天骄,又有幸寻得,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也仅是皮毛,否则神农鼎也不会需要百名高阶修士护炉火了。百万年过去了,也只有两样显世,一是化作仙山的神农鼎,一是蒙尘于宗氏藏宝库,无人能驭的山河社稷图。 而新炼造的法宝,功能五花八门,效力参差不齐,有的只供大仙门世家,有的专为某一人打造,有的人手一个,比如乾坤袋,有的出自顶级宗师之手,如麟角凤毛,有市无价。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地祇们流传下来的法宝,一无主,二无价,且样样都大有神通,是修士们毕生的追求,能者得之,为抢夺法宝而引来的血腥杀戮,从来不比窃丹少。 这公输钜,就是鲁班留下来的一把神尺,可以在一定时间和范围内,改变死物的尺寸,使用者修为越深,这范围就越大,一旦入局,如同落入对方股掌之间,哪怕出口近在眼前也出不去。 他们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公输矩,没想到有一天会亲身体会这法宝的厉害,能得此宝,又能操控一个客栈的,绝非易与之辈,对方是何人,想干什么?! 宗子珩稳了稳心神,朝楼梯口跑去,可这走廊却像是与他赛跑一般,怎么都拉近不了距离。低头一看,并不是楼梯口在远离他,而是他几乎在原地踏步,他想从二楼跳下去,又摸不准那施术者到底能将这落差拉到多大。 “大哥,你放下我吧。”宗子枭挣扎起来。 “不行,来人想将我们逐个击破。”宗子珩道,“小九,大哥背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千万不能松手,知道吗?” 宗子枭趴到宗子珩背上:“知道了。大哥,这到底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别怕,有大哥在。” 别怕,有大哥在。 好像只要听到这句话,宗子枭就能立刻安心下来,在他的认知中,大哥无所不能,有大哥在,就不需要怕。 黄弘试图跑上楼,却也根本办不到,那施术者真是好计谋,将他们分隔开来,彼此无法相顾,否则以他们的实力,一般人根本奈何不了。黄弘喊道:“大殿下,我去找那施术者,他一定就在客栈内,你们当心。” “好。”宗子珩想了想,决定退回客房,虽然不知道来者目的为何,但必然是冲着他们俩来的,有宗子枭在,需以守为主。 然而背后灵压立显,数名黑衣蒙面人从窗户外跳进了客房,直逼兄弟二人而来。 宗子珩袖袍一甩,两扇房门砰地一声齐齐阖上,他咬破手指,以血虚空画符,打在了门上。这血灵符是能将符箓的威力发挥到最大的媒介,同一个符咒,以血画和以朱砂画,效用差别很大,当然,施术者的损耗差别也同样大。那房门被施了强结界,暂时成为一道屏障,可里面的人轮番冲撞,也撑不了多久,他们被困在这窄窄的走廊上,处境十分不利。 “大哥你看,走廊距离变短了。”宗子枭道,“那施术者必然是东挪西凑,才能巧妙地将我们困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也很吃力。” “没错,这法宝极耗灵力,我看他能撑多久。”宗子珩再次试图下楼,黄弘黄武两个高阶修士不好对付,这场伏击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坚持到对方收了法宝,现出真身,再回击不迟。 这一次,他虽然也跑了很久,但最终还是让他跑到了楼梯口,他想尽快下楼与他们汇合,可刚刚踏下楼梯,两片踏步之间的罅隙陡然变宽,他一脚踩空,向下坠去,而脚下的地面深深下陷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洞很窄,却根本就是为他们量身准备的。 宗子珩挥剑刺向楼梯扶手,借着这一点点力,身体用力旋拧,暂缓了一刹那的坠势,他抡起宗子枭的胳膊,将人抛了上去。 宗子枭的身体荡了半圈,两条腿勾住扶手,另一只手紧紧揪住宗子珩的衣袖,将人拽了回来。 下一瞬,踏步开始闭合,且变成两片又厚又长的大木板,眼看就要将宗子珩夹住。宗子珩的目光依旧沉稳,剑光飞舞之下,大木板眨眼间被削成了一堆木片。 “大哥!”宗子枭惊叫。 宗子珩转头一看,宗子枭的脚腕被畸变的楼梯扶手缠住了,整个人被向后拽去,两人紧握的手一松,宗子珩脸色骤变,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再次抓住弟弟的手。他挥剑砍断扶手,将人紧紧搂进怀里,紧张得心脏猛跳:“小九,你没事吧?” 宗子枭尚来不及发出一个音,只见适才被宗子珩削得七零八落的木片,变做一柄柄尺长的尖木,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朝两兄弟刺来。 宗子珩抓住宗子枭的腰带,将人抛扔回了二楼,一身灵力蓬勃,宗玄剑法随势而发,将那些尖木一一斩落。 然而…… “大哥——” 宗子珩只觉一阵剧痛,一柄尖木插进了他的大腿,尽管没有伤到骨头,但透肉而过,顿时血流如注。 就在此时,结界破了,房门四分五裂地飞了出来,几名黑衣蒙面人冲出客房。 宗子珩咬牙拔掉尖木:“小九,快过来。” 宗子枭飞身从二楼跳了下来,这一次地面的落差没有变化,因为那些黑衣人也同时下了楼。宗子枭看着宗子珩的裤子上全是血,急哭了:“大哥,大哥……” “没事。”宗子珩单手掐了个凝血诀,然后拉起宗子枭就跑。 这一跑,牵动了伤口,血自然止不住,且每一步都是钻心地痛,宗子珩循着声音想找到他的护卫,打斗声是从后厨传来的,可就这么几张桌椅的距离,再次变得遥不可及。 而身后的追杀者却是缩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背后,宗子珩将宗子枭挡在身后,他厉声喝道:“你们是谁,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宗天子的两位皇子嘛。”一个黑衣人冷笑道,“找的就是你们。” “你们想干什么!” “金、丹。” 宗子珩瞳孔收缩,浑身发寒,他们竟然碰上了窃丹魔修?这会不会与他们这两天调查的那名修士的死有关?“你们想要我的金丹?取了我的丹,你们会被整个修仙界追杀。” “呵呵,大殿下怕是没听懂,我要的,是你们两个的金丹。” 宗子珩目龇欲裂:“我弟弟刚刚结丹,你们要一个九岁孩童的金丹有何用?!” “小殿下的金丹虽然灵力浅,但他根骨好啊,这先天的上上乘根骨,可比几十年的修为稀罕多了,再说,等他长大了,取起来就太费功夫了。” 闻言,宗子珩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宗子枭,恨不能让这群人看不见他。 “畜生!”宗子枭怒叫道,“你们这群畜生,我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黑衣人狂笑两声,扑了上来。 宗子珩右腿已伤,还要护着一个人,以一敌众,被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那些人要活取金丹,没有下杀手,他根本撑不了太久。 很快地,宗子珩身上多处负伤,一身白衣浸染鲜血,宗子枭几次想要冲出来,都被死死护在背后,他的哭喊声就在耳边,可宗子珩失血过多,眼前发花,已经渐渐听不清了。 “小九,别怕……”宗子珩退到无路可退,剑横胸前,将宗子枭挡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依然颤抖着说,“有大哥在。” 第十三章 黑衣人利剑袭来,宗子珩周身灵压暴涨,衣袂无风飞舞,他瞳眸凝血,灵力奔涌倾注于手中长剑,一招释出,灵压化作有形之剑弧,有横扫千军之威,锋锐不可挡。 所有黑衣人都被那万钧之势撞飞了出去,地面砖飞土扬,桌椅碗碟尽数崩碎,就连大堂内做支撑的两根大木柱也惊现道道裂痕,随时可能折断。 宗子枭震撼不已,喃喃道:“七重天……” 宗子珩刚刚参悟宗玄剑法第七重天,还不能驾驭,这一招诚然是威力巨大,却透支了他的灵力,他口吐鲜血,身体摇晃着跪了下去。 “大哥!”宗子枭扶住宗子珩,无助地哭喊着。 “快……跑……”宗子珩推了宗子枭一把,“跑。” “不要,大哥,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跑!”宗子珩用尽力气将宗子枭推了出去。 那群黑衣服都受了重伤,但有两个人已经挣扎着在爬起来。 宗子枭坐倒在地,满脸是泪地看着自己的大哥,却不肯走。 “走啊!”宗子珩浑身浴血,表情狰狞而绝望,像垂死的兽。 宗子枭将嘴唇咬出了血,他一把抹掉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宗子珩挡在门前,恶狠狠地说:“想要,我的金丹,就……放了我弟弟,否则……”他将剑抵住自己的脖子,“让你们百忙一场。” 黑衣人果然顿住了脚步:“好,那你就自己把金丹挖出来吧,小殿下的金丹,哪里比得上大殿下,如此年少就能突破宗玄剑第七重天,留你不得。” 宗子珩感受着体内的金丹,灵力充沛时,它如灵湖气海,汹涌澎湃,自结丹至今,它不仅是自己毕生修为之凝晶,更像是生命力的源泉,一个修仙者失去了金丹,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宗子珩闭上了眼睛,满是血污的手,覆在了丹田处。 岂能让你落入歹人之手? 倏地,一只剑从窗户外飞了进来,直取梁柱。 本就被宗子珩的剑气劈得摇摇欲坠的木柱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击,一声巨响,从中折断。 这根一断,另外一根更难以独自承重,也跟着断裂,整间客栈在隆隆巨响中坍塌。 宗子珩就在门口,奋力逃了出去,身后传来几声惨叫。 他滚倒在地,眼见着砖瓦木石从头顶砸落,却已经无力闪避。 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他,将他拖出去老远。 宗子珩抬头一看,是宗子枭。 “……是你?” “大哥,起来。”宗子枭想要将人扶起来,却也没了力气。 宗子珩灵力耗尽,失血过多,全凭意志吊着最后一丝神智没有晕过去,他虚弱地说:“不是叫你……跑……” “我怎么能扔下你自己跑,我要和大哥共进退。” 宗子珩已经无力回答,此时恐怕还没有脱险,他只希望宗子枭尽快离开。 “大殿下,九殿下!” 听到黄弘黄武的声音,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宗子珩的视线渐渐模糊,直至一片漆黑。 --- 在宗子枭的记忆中,大哥一直是兰花香味儿的,衣服是香的,头发是香的,被子是香的,整个人都是香的。 可是现在,那幽淡沁雅的兰花香不见了,只剩下药石的苦和鲜血的腥,被浸泡在这种味道里的大哥,苍白的几近透明,好像随时会消散。 宗子珩昏迷了两天,宗子枭就在床边守了两天,直等到他醒来,突然如同噩梦惊醒一般慌张地叫着“小九”。 “大哥,大哥,我在这里。”宗子枭轻轻按住大哥的肩膀,防止他乱动牵拉伤口。 宗子珩的目光渐渐找回焦点,在看清了眼前人后,他的身体软了下去,剧痛随之蔓延全身,他忍着没有吭声,只是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幔:“你……我……” “我没事,你受伤了,但是你的金丹还在,大哥,他们没有得逞。”宗子枭握住宗子珩的手,眼圈又湿了。 宗子珩长吁出一口气, 轻轻捏了捏宗子枭热乎乎的小手:“我在哪里?” “我们在鄂县,这里是纯阳教在鄂县的分部,是黄弘黄武带我们来的。” “他们没事吗?” “他们也受伤了,但只有大哥伤得最重。”宗子枭忿然道,“他们身为护卫,护主不利,真是废物!” “事出突然,也不怪他们。”宗子珩想起客栈发生的事,仍然心悸,“那公输矩,好厉害……对了,人抓到了吗?” 宗子枭失望地摇头:“当时怕有危险,便先离开了,待安顿好后,他们带着纯阳教的人回去一看,客栈被一把火烧了,虽然挖出几具尸体,但什么都辨认不出来,施术者肯定跑了。” 正谈着话,黄弘黄武敲门而入,见宗子珩醒了,如释重负,俩人跪在床前,惭愧道:“属下护卫不利,实在无颜见大殿下。” 宗子枭怒道:“这话你们留着跟帝君说吧。” “敌在暗,又是有备而来,你们不必太过自责。”宗子珩问道,“帝君来了?” “帝君昨日已抵达蜀山,蜀山离这里不远,应该很快就会到。” “蜀山……”宗子珩猛然想起什么,“蛟龙会!” 黄弘不忍道:“大殿下,蛟龙会已经开始了。” 宗子珩脑中一片空白。 蛟龙会已经开始了,而他还躺在床上。 四年前的蛟龙会他才十二岁,当时只能小试身手,主要是去见见世面,而这一届的蛟龙会,是他最后的机会,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亦是成竹于胸,誓要一举夺魁,为大名宗氏寻回昔日荣耀。 可如今却来不及了,他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他要如何面对父君和母亲? 宗子枭安慰道:“大哥,你不要想这些,好好养伤就是。你能够参悟宗玄剑第七重天,同辈之中哪还有敌手,得不得那虚名有什么要紧。” 宗子珩的眼眸如熄灭的灯火,黯淡极了:“父君和母亲,会很失望的。” “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的,父君一定会把那些魔修都找出来,为我们报仇!” 宗子珩缄默不语,心伤比身伤要痛苦得多。从小到大,他一直将蛟龙会当做最大的目标,因为所有人都说,身为大名宗氏的长皇子,他必须在蛟龙会上胜过其他世家子弟。 岂料老天爷会这样戏耍他,让他的努力化作一场空。 黄武道:“大殿下,九殿下说得对,您天资之优越,后天之勤勉,根本无需别人证明。” “那我该如何证明呢。”宗子珩幽幽道。 屋内一时沉默。 黄弘轻咳一声:“大殿下,纯阳教的掌教大师兄从荆州赶来,调查我们在古陀镇客栈遇袭一事,您是否要见他?” 宗子珩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累了,你们先出去吧。” 黄弘黄武两兄弟退了出去。 宗子枭依旧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宗子珩,将他的痛苦、他的失意、他的懊悔都一一收入眼中,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好半天,他才嗫嚅出声:“大哥,你疼不疼。” 宗子珩轻声道:“不疼。” “骗人。” 宗子珩勉强一笑:“那你还问我。” 宗子枭握住宗子珩的手,咬牙道:“大哥,是我太没用了,帮不了你。” “不准你这么说,最后可是你一剑弄塌了客栈,救了大哥的命呢。” “可是,他们围攻你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了,反而拖累你。” “你没有拖累我,无论有没有你,我们都难逃这一劫。”宗子珩想起那几个黑衣人说的话,身上的伤口再次狠狠抽痛起来,“这帮魔修,竟狂妄至此,连我们的金丹也敢觊觎,天下修士又有谁人是安全的。” “待父君抓到他们,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宗子枭只觉恨意滔天,他从来没见过宗子珩这样脆弱落拓的模样,那个温柔爱笑又仿佛无所不能的大哥,竟被伤成这样! 宗子珩想起自己错失的蛟龙会,就算抓到那帮人,时光也不可逆流。 宗子枭爬上床,将脸轻轻贴着宗子珩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小声说:“大哥,我再也不翘课了,再也不偷懒了,以后都听大哥的话,我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大哥。” 宗子珩轻轻握着弟弟的手,想着至少他们兄弟二人都死里逃生,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心中顿时安慰了许多,他浅笑道:“好,小九更懂事了。” --- 晚些时候,宗子珩勉强能起身了,吃过晚饭,宗子枭正在喂他吃药,就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屋外走近,接着,门被粗暴地推开,咣地一声撞在墙上。 “父君!” 宗明赫看着宗子珩,脸色阴霾,眼里全是怒意。 “父君,我……” “你为了一个没名没姓的行尸,滞留那穷乡僻壤,暴露身份,惹来魔修,害得你弟弟跟你涉险不说,还错过了蛟龙会,你蠢不蠢!” 屋内一片死寂。 宗明赫直冲而来的怒火令宗子珩感到一阵烧心烧肺的痛。 他身为长子,被迫早慧而懂事,可毕竟也只有十六岁,此时九死一生,重伤卧床,满以为父亲至少会安慰他几句,没想到…… 宗子枭率先缓过神来:“父君,这怎么能怪大哥,他……” “你闭嘴!”宗明赫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蛟龙会的重要?你知不知道此战你只许胜不许败,你知不知道身为长子,你肩负的是复兴宗氏的使命?结果你倒好,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竟生生把蛟龙会错过了,我生你何用?!” 宗子珩眼圈一红,他僵硬地十指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宗子枭腾地站了起来:“父君,您、您为何说这种话?我们遭到袭击,大哥险些就没命了呀。” “那该怪谁?此时你们应该在蜀山云鼎,而不是这里。蛟龙会和一具行尸,孰轻孰重,你难道都分不清?谁让你多管闲事?是谁要查的,是谁要留在那客栈的,是你弟弟吗,是黄弘黄武吗?!” 宗子珩颤声道:“是……儿子。” “你不仅错过了蛟龙会,还让子枭跟着你涉险,是你把他带出来的,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交代?!” “……是儿子的错。”宗子珩忍着眼泪,颤巍巍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大哥你不要动!” 宗子枭急忙搀扶,却被宗子珩推开,他忍着一身伤痛,执意爬下了床。 宗明赫冷眼看着自己的长子,艰难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宗子珩深深叩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儿子错了,让父君失望了。” 宗明赫却没再看他:“子枭,跟本座回大名。” “可是大哥……” “走。” “不要,我要陪着大哥!” “黄弘黄武。” “是。” 黄弘虽是为难,也不得不过去将宗子枭抱了起来。 宗子枭愤怒地踢打起来:“你滚开,不要碰我,滚开!大哥——” 宗明赫拂袖而去,宗子枭也被带走了,转瞬间,屋内只剩下宗子珩一人,他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头颅低入尘埃,半晌,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第十四章 宗子珩在鄂县养伤半个月,一直是纯阳教的人在照顾他。宗明赫派了太微长老来与纯阳教一同调查他们遇袭一事,但他只见过太微长老一次,回答了很多当日的细节,倒是纯阳教的掌教大师兄许之南,来看过他几次。 修仙之人本就青春长寿,这纯阳教因为修习清心寡欲的功法,还要加个“更”字,阳寿百年者屡见不鲜,许之南该是半百之人了,但看起来仍是年轻俊逸的翩翩公子,他也不像大多纯阳教众那般冰冷刻板,为人圆融一些,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纯阳教的下一任掌门。 这一日,宗子珩正在整理衣物,他伤势调养得差不多了,想早点回大名,免得母亲和弟妹们担心。 正巧许之南上门探望。 “真人。” “大殿下。” 俩人互行揖礼。 “大殿下这是……”许之南见宗子珩把床褥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身为纯阳教的掌教大师兄,他半生都在与宗氏之人打交道,骄纵跋扈者有之,颐指气使者有之,媚上欺下者有之,众仙门受压制几百年,真是天下苦宗氏久矣,却没想到宗氏的长皇子如此温润疏朗,叫人很难不心生好感。 “叨扰数日,晚辈也该告辞了。”宗子珩诚挚地说,“这些天多亏真人照料,我这伤才能好的这么快,这份恩情晚辈铭记在心。” “大殿下客气了,只是您的伤还没有痊愈,不必急着走,不如再休养几天。” “这么久不回去,母亲该担心我了,我弟弟也从小离不开我。” “如此,就不挽留了,我会派几名弟子将您护送回大名。” “不必麻烦了。” “请大殿下不要拒绝,两位殿下在古陀镇出事,我纯阳教难辞其咎,我必须确保大殿下平安回家。” “那就多谢真人了。”宗子珩道,“也请真人代我向掌门仙尊问好。” “家师已经闭关多年,我代师尊心领了。” 宗子珩笑了笑:“我师尊也闭关三年了。” “大殿下好像是师从……” “对,我大伯,他正在闭关突破宗玄剑第八重天。” 许之南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八重天……大殿下如此年少,就已经突破了七重天,同辈中当为翘楚,后生可畏啊。” 宗子珩淡笑不语。他大伯突破七重天时,也不过二十几岁,但又过去了二十年,依然止步不前,从七重天到八重天,就是宗氏子孙能否问鼎仙途的那道龙门,宗氏已经有三代无人达到八重天。而先祖曾臻至化境的九重天,早已变做遥不可及的传说。 “真人,窃丹贼一事的调查,若有消息,可否飞书于我?” “我今日来正是想告诉大殿下,我们查到了一些线索。” 宗子珩心中一紧。 “那公输矩,曾被昆仑苍羽门一位长老所得,大约八九年前,此人在除祟时意外身亡,公输矩下落不明。近几年,江湖上流窜一个专门猎丹的组织,名叫狮盟,已经残害了多名修士,据幸存者描述,为首之人的法宝可能就是这公输矩。苍羽门一直在追踪狮盟,认为此人与那位长老的死有关,可此人神出鬼没,无人知晓其身份和功法路数,至今逍遥法外。” 宗子珩沉声道:“猎丹……我听说这些猎丹人,通常喜欢找散修下手。” “对,若是害了大仙门的修士,定然要被追查到底,后患无穷,除非……” “除非有人悬赏。”宗子珩眸中凝了寒霜,“有人重金悬赏我和我弟弟的金丹。” “多半如此。”许之南正色道,“以大殿下和九殿下的身份,又有高阶修士护卫,一般人不敢进犯,更别提要取金丹了,除非有巨大的好处。” 宗子珩心中堵得厉害,他不曾与人结仇,宗子枭更只是个孩童,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何人要害他们?! “大殿下,有一些传闻,说那狮盟的人,是苍羽门的叛徒,在除祟时偷袭那长老才得手,但苍羽门碍于颜面,又或其他原因,不肯承认,若要找到此人,恐怕少不得苍羽门的配合,太微长老打算亲自去一趟苍羽门,希望能有所获。” 宗子珩叹了一声:“多谢真人,我……告辞了。” --- 宗子珩在纯阳教修士的护卫下,御剑飞回了大名。 他一进无极宫,就直奔清晖阁,在这深宫中,母亲极依赖他,他还有弟弟妹妹,可母亲除了他,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母亲。”刚踏入清晖阁,宗子珩就迫不及待地喊道。 沈诗瑶匆匆跑了出来,见到宗子珩的瞬间,神色几经变幻,担忧,愤怒,悲切,痛恨,一张柔美明艳的脸生生扭曲了。 宗子珩的心一沉。 沈诗瑶对着迎上来的儿子,甩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宗子珩被打懵了,维持着偏着脸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作。 沈诗瑶又一把抱住宗子珩,哭道:“你为什么要错过蛟龙会,你为什么要错过蛟龙会呀!” 宗子珩的眼神明明灭灭,最终黯淡无光,他小声说:“对不起。” 沈诗瑶颤抖地抚摸着宗子珩的脸:“娘打过你吗?这十六年来,娘恨不能拿自己的一切哺育你,只希望你成材,让帝君赏识你,让那些人再也不敢瞧不起我们。你知不知道蛟龙会是你翻身的机会,你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岔子啊!” 宗子珩也湿了眼圈:“对不起,都是儿子的错。” “你让我……我们怎么办啊,你父君就指望着你在蛟龙会给他争回脸面,他现在还会看你一眼吗?!你还想被冷落,被苛责,被明嘲暗讽吗?你至今连一把好剑、一个像样的法宝都没有,你不难过吗?” 宗子珩低着头,泪珠无声地滴落。 沈诗瑶泪不成声:“娘一直以你为傲,你是娘的一切啊。” 除了“对不起”,宗子珩已经说不出别的了。他只觉胸腔窒闷,每一次喘息都耗尽了力气。是他错了,他不该滞留古陀镇,应该早点去蜀山,这样就不会叫所有人失望了,可是,可是为何他觉得自己行的是正途,最后却犯下错误呢。 沈诗瑶抱着他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忧心地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回母亲,好多了。” 沈诗瑶小心翼翼地抚过宗子珩的伤处,眼泪又有失控之势:“你在外的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听到你受伤后,更是……”她拭掉眼泪,“我知道责怪你也于事无补,可我实在太失望了,又心疼,又失望。” 宗子珩抿唇不语。 “我一直不甘心,一辈子也不甘心。”沈诗瑶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当年我们青梅竹马,明明是他说喜欢我,许诺我终生,最后怎么成了我不择手段勾引他,怎么我和我的儿子就变得如此不堪,怎么你一出生,就要遭尽白眼。” 宗子珩怔怔地,不敢看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说起和父君的事,从前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禁忌话题,不懂事的时候,若他问起为何父君不喜欢自己,她总要以泪洗面,后来他就不敢问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出息了,生的上上乘的根骨,叫谁也不敢忽视你,把宗子沫狠狠比了下去,只要你在蛟龙会夺魁,我们娘俩在宗氏的地位就稳了,可偏偏这个时候……”沈诗瑶眼中浸 着明晃晃地恨,“偏偏这个时候,有人要害你,险些要了你的命,她居然歹毒至此。” 宗子珩一惊:“母亲,你在说谁?” 沈诗瑶看着宗子珩,恶狠狠地说:“还能是谁,你和小九出了事,谁最得意?谁的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嫉妒你们的根骨资质,谁最怕你蛟龙会夺魁,威胁他儿子的地位?” 宗子珩压低声音,急道:“这种话岂可乱说啊。” 沈诗瑶竟是暗示帝后李襄桐要害他们?! 沈诗瑶冷笑一声:“我已经听说了,害你们的猎丹人,一般只杀散修,没有足够的诱惑,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宗氏皇子下手。你们被害了,可不就是她得利?你和小九都是上上乘的根骨,只要你们死了,再没有人会笑话宗子沫身为嫡子却资质平庸,到时候再把你们俩的金丹练给他吃,他从此脱胎换骨,简直是一举多得!” “娘,您别说了!”宗子珩将沈诗瑶拉进里间,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句句在理,可他不敢往那个方向想,那太可怕了。 “你不相信?”沈诗瑶抓住宗子珩的胳膊,用力摇了摇,“你从小就这样,总想着与人为善,你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你吗?你仔细想想娘说的对不对。血亲之人的金丹,吃起来功效更强,李襄桐就是想害你们,就是想挖你们的丹给……” 宗子珩一把捂住沈诗瑶的嘴,厉声道:“别说了,这话会引来杀身之祸!” 沈诗瑶大睁着双眼,俩人瞪视了彼此半晌,沈诗瑶才泄了气,她拽下儿子的手,但胸膛仍剧烈起伏,无法平复。 “子珩,你相信我,一定是她……” “没有证据,不可妄议。此事不要再提。” 沈诗瑶捂住了脸:“我好恨,你被害得这么惨,十六年来,她处处刁难我们母子,如今定然躲在暗处,不知道怎么得意。” “我和小九都没事,便算是有惊无险。太微长老正全力调查此事,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这番话可千万不能再提,跟任何人都不能提。” 母子俩正僵持着,屋外传来宗子枭的呼喊:“大哥!” 宗子珩抹了一把脸,调整好情绪,走了出去:“小九。” “大哥!”宗子枭双目骤亮,猛冲了过来,待要向平日般扑进大哥怀里时,又及时刹住了脚步,犹豫道,“你的伤……” 宗子珩温柔一笑,展开双臂:“好得差不多了,轻轻抱一下。” 宗子枭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宗子珩,眼圈一热:“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宗子枭把眼泪憋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宗子珩:“大哥,你不要难过了,四年之后的蛟龙会,我一定为宗氏夺魁。” 身后传来沈诗瑶一声冷笑。 宗子珩背脊一僵,宗子枭还小,看不懂大人的神色,只觉平素温柔可亲的沈妃娘娘此时好古怪,他不解地看着宗子珩。 宗子珩摸了摸宗子枭的脑袋:“大哥相信你。”他凝望着宗子枭澄澈的双眼,其中的自傲与笃定,令他心生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相信宗子枭能夺魁,得到他这辈子都无法得到的荣耀。从小到大,所有他期望的、得不到的东西,他这个幺弟似乎总是唾手可得,说从未嫉妒过,他自己也不信。可人各有命,他不强求。 “对了大哥,你什么时候突破的第七重天?” “不久前,我还不能掌控,所以上次一下子就把灵力耗空了。”若不是孤注一掷,他绝对不敢冒然使出,否则一招之后,再无战力。 “大伯这么多年,也没能突破第八重天,父君也同样在第七重天……”宗子枭握住宗子珩的手,安慰道,“大哥,你不要担心父君生气,父君知道你突破了第七重天,夸你资质果然不俗,你这么厉害,何须区区蛟龙会来证明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在修仙界扬名立万。” “真的吗,父君夸我了?” “嗯。”宗子枭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崇拜,“大哥,我会努力追上你的,我也要突破第七重天,将来有一天,跟你一起突破第八重天、第九重天,我们兄弟一起,让宗玄剑再次尊临天下!” 那个时候的宗子枭,不会想到,他的豪言宏愿终将实现,可那时的他和大哥,不再有“我们”,而宗玄剑在迎来它的极致辉煌后,消失在了时间的滚滚洪流中。 ==== 下章回现世了~大家想黑白师兄弟了吗? 第十五章 “宗玄剑”这三个字,勾起了范无慑太多回忆。 孩提时他总和大哥在银杏树下练剑,他从木剑换做短剑,短剑换做长剑,他见过那颗大树春来发芽,夏来叠翠,秋来铺金,冬来裹银,他也从蹒跚小童,长成翩翩少年。星移斗转,寒暑易节,大哥始终在他身边,从教他怎么握剑,到切磋交流,年少时懂什么世事无常,他以为他和大哥永远不会变。 岂料到了最后,他们练了半辈子的宗玄剑,是用来对付彼此。 被迫回忆锥心的过往,范无慑看着宋春归的眼神已经带了移情而来的恨,杀气沸反盈天,出招愈发凌厉凶猛,剑速快到普通人的眼睛已经追不上。 解彼安回过神来,喊道:“无慑,住手,别打了!”他仍然震惊于范无慑所使的剑法是失传百年的宗玄剑,更震撼的是,他对这剑法的熟悉超出自己的想象,好像范无慑使出这招,他就能猜出下一招。 只是俩人越打越狠,他已经无心观赏,唯恐真的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范无慑虽然大大出人意表,但以他的年纪和修为,不可能是宋春归这种顶级剑客的对手,而宋春归来自名门正派,为人有口皆碑,今日之事实在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范无慑充耳不闻,他调动灵力注入断剑,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异于常人的灵压。任何高深的剑法,到了极致都在追求人剑合一,剑随心发,宗玄剑的第七重天,就是初入此境。虽然范无慑自知以现在的身体和修为,发挥不出第七重天的真正威力,但对付这个人,应该够了。 宋春归脸色大变,他挣扎了一下,但感知危险的本能还是胜过了对一个少年的恻隐,俩人已经过了三十几招,这个少年是绝顶天骄,万万不能小觑,他知道这一招如果接不住,会有性命之虞。 宋春归展胸而立,剑指青天,而后独臂画满月于身前,周身出现了重重剑影,那些剑影须臾间化作有形之利剑,全部调转剑身,锋指范无慑。 无量剑第六式——剑雨术! 无量剑的奥义,便是以灵力幻化万千利剑,剑出如雨,避无可避——无穷无尽,是为无量。 宋春归竟打算用剑雨术对付范无慑! 眼看着俩人就要两败俱伤,解彼安大喊道:“住手——” 剑招同时释出,宗玄剑的剑弧与无量剑的剑雨遭遇的一刹那,灵压如一个庞然大物,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远远围观的人都没逃过灵压的波及,纷纷被冲倒在地。 剑弧虽强劲,但还是逊了剑雨一筹,仍有数把利剑躲过剑弧的冲抵,直取范无慑而来。 瞬息之间,解彼安出现在范无慑身前,一手护着身后人,一手持握无穷碧,巨大的青色咒印浮现在半空,将那些灵力化作的剑一一阻了下来。 宋春归受到剑弧的冲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面色惨淡。 青色咒印消失了,解彼安汗出如浆,脸白如纸,抓着无穷碧的手直发抖。 “师兄!”范无慑一把抱住解彼安轻晃的身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解彼安怒道:“我叫你住手!” “我……” 宋春归沉声道:“阁下是无常仙?阴间人管阳间事,不妥吧。” 解彼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抓住范无慑,御剑而起,飞速逃离了浮梦绘,这一次,宋春归没有追来。 俩人飞出去很远,解彼安才在一座山上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收了剑,怒瞪着范无慑。 范无慑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没想到这具身体弱到这个地步。 “来之前我们约定了什么?你说会听师兄的话,你为何要跟他打!” “他伤你。” “他没有要伤我,他只是打掉了我的剑。”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了!”解彼安叫道,“宋春归为人正派,不可能平白无故伤人,他们到处抓人确实不对,我们跑掉便是,何必造这因果,惹这麻烦。” 范无慑冷冷地说:“我胜了就不麻烦了。” “胡说八道,你胜败都是错!”解彼安重重叹了一口气,“宋春归是修仙界排的上名号的、宗师级的修士,你我二人联手,也未必能打败他,你怎么会这么胆大妄为。” 范无慑提起一口气,想要告诉解彼安,因为自己能赢,但这话一出,就难解释了,而且,他确实轻敌了,要取宋春归的命,势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是一时被愤与恨激到了。 “刚刚宋春归只不过使出了无量剑的第六式,他已经手下留情了,你根本接不住,如果师兄不在,你要吃大亏的。师兄知道你天资高,难免有所自持,但人不可以轻狂傲物,莽莽撞撞,你小小年纪更要戒骄戒躁,虚心才能使人精进。” 范无慑怔怔地看着解彼安,看着他苦口婆心训诫自己的模样,那神态与当年如出一撤,就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他突然笑了一下,可笑过之后,又觉心伤。 解彼安愣了一下:“你还笑。” “师兄,我错了。”范无慑轻声说。 解彼安没想到范无慑会这么痛快地认错,反而有些无措,他心中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了,缓了口气,说:“虽然你认错了,但始终是错了,我要罚你。” “认罚。” 解彼安转了转眼珠子,却想不好怎么罚,他第一次有师弟,第一次遇到师弟犯错,对此毫无经验:“……回冥府再说。” “好。” “对了,你为什么会使宗玄剑法?” “我那散仙师父教我的,我不知道那是宗玄剑法。” 这个解释虽然听来敷衍,但也无法驳斥,解彼安皱眉道:“看来你那个师父,是宗氏后裔,这倒也不奇怪,宗氏鼎盛时,开枝散叶,就算后来衰落了,也必然有继承了此剑法的人传给了后代。” “嗯。” “听说宗玄剑一共九重天,达到七重天就少有敌手了,你刚刚那一招,是第几重啊?” 范无慑面不改色地说:“师父没告诉我,大约他自己练的也不太正统。” 解彼安点点头,又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好奇怪啊,我总觉得我在哪儿见过这套剑法。” 范无慑心中一紧:“你见过?” “不是,我没见过,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剑法很熟悉,你跟宋春归过招的时候,我常常能猜出你下一招要怎么走,可我真的不记得我见识过宗玄剑。” 范无慑沉默了。他无法告诉解彼安,前一世,你从四岁就开始练这套剑法了,也许它刻在了你的灵魂上,让你无论怎么投胎转世都无法抹去。 一套剑法就能让你两世不忘,那我呢?我在你灵魂上,可留下了什么? “或许你与此剑法有缘。”范无慑道,“师兄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 解彼安眼前一亮:“真的?这宗玄剑法可是修仙界顶级的功法,宗氏先祖曾靠着它统御修仙界三百年,那魔尊也靠它独步天下,这样厉害的剑法,我当然想学。” “我教你。” 解彼安高兴地说:“好。” 范无慑走了过去:“你身体可有不适,可有受伤?” 解彼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隐隐作痛。生生挡下宋春归一招,即便是被宗玄剑消解了大半的一招,也很不好受。 范无慑道:“让我看看。” “算了,没有大碍。” “让我看看。”范无慑执拗地看着解彼安。 解彼安犹豫了一下,慢慢解开了衣襟。 范无慑原本没有绮念,可解彼安刚刚露出一截雪白薄削的肩头,他突然就喉咙发紧。 解彼安把衣物褪到手肘处,只见右上臂已经淤肿了一圈,肤色隐隐发青,他放松的时候,手指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范无慑慢慢伸出手,握住了解彼安的胳膊,从上至下轻轻揉捏:“没伤到骨头。” “嗯,那就好。” 范无慑释出灵力,给他化瘀。 “不必了。” “别动。”范无慑站在解彼安背后,灼热的目光流连在他瓷白的脖颈和肩头,愈发口干舌燥。 他对这具身体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穿着衣服,他也能想象出一层层将其剥落后会看到怎样的景致。 从后面进犯的时候,他会擒着这修长的臂膀,强迫这具身体承受冲撞,他喜欢在这皓洁如画布般的皮肤上留下斑斑印记,尤其是这纤长的颈项,一口咬下去,温润的皮ro-u泌出醉人的兰花香,随之而来的是不可抑制地战栗和收缩。 他侵f/a-n过这个人的每一寸皮肤,用手,用唇,用齿,他奢想了百年,如今这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想把这个人剥gua-/ng,想揉进怀里、按在身下,想让这个人哭叫求饶,就像从前无数次。 不能反抗,不能拒绝,不能漠视,因为这个人,他的大哥,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想要独占的人,命中注定完完全全属于他。 “无慑?”解彼安“嘶”了一声,“你轻点儿。” 范无慑倒吸一口气,惶惶地松开了手,不敢再碰解彼安。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返回冥府后,解彼安显得有点忐忑。 范无慑看了他一眼:“说要去的是我,和宋春归动手的也是我,我会向师尊说明。” “此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跟师尊解释。”解彼安皱眉道,“我并不是担心师尊责骂,我是担心我们在浮梦绘闹了一通,会不会影响无量派追查窃丹贼。” “不会,他们多半找错了地方。” “为什么?” “那窃丹贼的种种行为,都不合常理,我不认为孟克非的金丹会被交易,至少不会在浮梦绘。” “哦?你继续说。” 范无慑分析道:“挖孟克非的金丹,动机无非有三,第一,想要高阶修士的丹,第二,有人悬赏,第三,与他有仇。而动机之下,又要考虑,冒如此高的风险取他的丹,是有预谋的,还是没有预谋的?若是有预谋,为什么不等他外出游历时下手,天大地大,杀了他再毁尸灭迹,可能一辈子都没人发现。所以,我认为,无论那窃丹贼的动机是什么,孟克非的死,不是预谋中的。” 解彼安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啊,哎,昨天你怎么不跟师尊说?” 范无慑淡漠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见你这么上心才……” 解彼安不赞同地打断他:“别这么说,同为修道之人,该有悲悯之心,再说,窃丹贼人人得而诛之,早点帮无量派抓到凶手,便是少一个人受害。” “嗯。” “如此说来,孟克非的死,很可能是预谋之外。你说的三个动机,想来应该是仇杀的可能性最大,浮梦绘没有人悬赏孟克非的金丹,而若只是为了高阶修士的丹,李不语的师侄,是最不该动的人。” “不错,所以我猜,孟克非是死于私人恩怨,俩人是一言不合之下打了起来,对方挖了他的丹,嫁祸给窃丹魔修,无量派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应该也查了与孟克非有过节的人,去查浮梦绘,也许是敲山震虎,也许是不想有漏网之鱼。” “若是私人恩怨,或许更好查。” “若是私人恩怨。”范无慑冷哼一声,“多半是他们无量派内斗,在自己地盘上动手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解彼安倒吸一口气,这个思路越想越合理。 “说不定他们早就查到了是谁干的,只是为了颜面隐瞒真相,装模作样四处搜查,无量派这种两面三刀……”范无慑看到解彼安惊讶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解彼安眨了眨眼睛:“师弟可是听过无量派的什么传言?” “以前在酒肆帮工,听过些风言风语。” “无量派身为仙盟魁首,处事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且他们门徒过万,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端方,酒肆那种地方,又多是不经之谈。没有根据的事,要慎言。”解彼安叹了一声,“只是我们得罪了宋春归,若是跟师尊去云鼎,实在有些尴尬。” “是他先动手的,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他大,他才该羞愧。” “话虽如此……” 俩人说着话,行过黄泉路,眼前出现一群巨大的柳树,之所以为“群”,是因为此树的母根有数人合抱之粗,而它的根茎倒垂,钻地而入,生子树,子树又生子树,盘根错节,最终成就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柳林,不熟悉者深入其中,甚至会迷路。细看它的根茎,呈黑红色,如干稠的血。 一阵风传林而过,亿万茎叶猎猎婆娑,沙沙作响,声如鬼哭。 此树名唤鬼柳,传闻它与天同寿,与地同庚。 过阴阳碑,就是过了民间所说的鬼门关,再行过黄泉路,尽头便是这片鬼柳林,穿过鬼柳林,才能抵达冥府。 解彼安对这片柳林自是熟门熟路的,可此时他却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惨绿树影间一抹刺眼的红。 那红是一袭红衣。 范无慑眯起眼睛看着树上的人,不,鬼。 “无常。”树上的人轻笑一声,“又去人间玩儿了?” 解彼安的神色变得拘谨:“红王。” 红衣人从高高的柳树上飞身而下,青丝起舞,衣袂当风,缥缈若嬉戏林间的一只蝴蝶,此景般般入画,却令人不寒而栗。 红衣人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面白如纸,惟有薄唇一点红,他容貌靡艳至极,像开到最盛的花,美的勾魂摄魄。 他便是十大冥将之首——万王之王——红衣鬼王江取怜。 “这就是天师新收的徒弟?”江取怜一步步走到范无慑身边,步履无声无息,他轻轻皱了皱鼻子,“嗯,青春童子的味道,一定很美味。”他说的是范无慑,眼睛却睨着解彼安。 解彼安挡在了范无慑和江取怜之间:“红王,这是我师弟,范无慑,无慑,见过红王。” 范无慑冷冷地看着江取怜。 江取怜勾唇一笑:“这脾气,跟天师倒有几分想象,难怪得天师赏识。” “红王,我们还有事要回天师宫,就……” “你呀。”江取怜朝解彼安眨了眨眼睛,“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要是真想吃了你,天师看得住吗?你怎么还是这么怕我。” 解彼安正色道:“我与红王同为帝君授命的冥将,我没有怕你,只是我师弟年少,又初来冥府,还望红王不要戏弄他。” 江取怜噗嗤一笑:“当年不过是个穿开裆裤的娃娃,现在敢说与我同授命了。” 解彼安有些羞恼:“红王不要拿我取笑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师父该是崔府君那个老古板,见到我总是这么紧张,我不过是来找你讨些好茶好酒。” “明日我就送去红王府上。” 范无慑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刚要张嘴,解彼安一把擒住他的肩膀:“无慑,走吧。” 江取怜看着俩人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他突然懒懒地叫道:“彼安。” 解彼安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代我向天师问好。” “……多谢红王。” 直到俩人走出鬼柳,解彼安才放松下来。 范无慑不悦道:“你这么怕他?” “你可知道他是谁。” “鬼。” “他是鬼王。”解彼安深吸一口气,“不是一般的鬼王,是万王之王,所有鬼王的王。” 范无慑无波无澜地“哦”了一声。 北阴大帝统御鬼界,其下有五方鬼帝,分别镇守九幽东南西北中,防止人鬼两界互犯。但五方鬼帝不参与冥府事务,冥府有十殿阎罗,掌管鬼界的一切枢机要务,主要是赏罚审判。又有文武判官,文判官执生死簿与判官笔,依据善恶德行为活人添减阳寿,武判官乃镇府之战力,守成之大将。再下,就是十大冥将。 这十大冥将,职责又各不相同。日游与夜游主责巡视人间,无常主责收人魂,牛头、马面主责管理收回来的魂,豹尾、鸟嘴、鱼鳃、黄蜂主责收畜生的魂,而冥将之首的鬼王,主责地狱刑罚。 每个冥将之下,都有很多从属阴差。地狱十八层,便有十八鬼王,日日夜夜带着小鬼惩罚那些在地狱赎罪的人,而鬼王之王,便是江取怜。 解彼安道:“他是从饿鬼道出生的鬼,不是像崔府君那般,因为生前有大功德,死后位列鬼仙,投生饿鬼道的,生前就是万恶不赦之徒,投胎转世,还是鬼。” 范无慑眼神阴鸷:“他害过你?” “没有……”解彼安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小时候还指点过我修道,但我还是怕他,从小就怕。要吃一百个人,或一千只鬼,才能当鬼王,那万王之王,吃了多少鬼?帝君让他做冥将之首,管理地狱,也是怕他去人间作乱,酆都结界可拦不住他。”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怕他。” 解彼安笑了笑:“有你在,我在这冥府确实多了个伴儿。” “你明天真要给他送茶?派薄烛去吗?” “不,薄烛怕他,就没有小鬼不怕他。我自己去,其实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忌讳师尊。” “我代你去。” “不行,你忘了吗,你还不能在冥府单独行动。” “那我陪你去。” “也好。”解彼安确实不想独自面对江取怜。 “他生前做了什么恶,才会投生饿鬼道?” 六道轮回,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都是下三道,非一般的恶,才会投生此三道。 解彼安摇摇头:“我记得我小时候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去三生石看看,他说他不想知道。” 范无慑瞳眸一沉:“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三生石看看自己的前世?你不好奇吗?” “我去过。” 范无慑呼吸一滞。 解彼安压低声音:“三生石是喝孟婆汤之前才能看的,不能随便看,你可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是偷偷去的。” “你看到了什么。”你可看到自己前世犯下的罪孽?! “我什么都没看到。”解彼安失望地说。 “……为什么?” “我问过崔府君,当然我没敢说我去看了,不然肯定会被他骂,我是听说也有人三生石上什么都照不出来,崔府君说,三生石照不出天人。投生天道的是神,神超脱轮回之外,三生石自然照不出。” “既然已经超脱轮回,为什么还来冥府投胎?” “因为那人是天子。”解彼安笑了笑,“崔府君说,有帝王命格的人,是天人下凡历劫,既投生过天道,又来人间做人皇,死后若是功德圆满,就能重回天道,飞升九天,反之就会沦落人道,受轮回之苦,所以,我多半是不知道哪一世做过人皇。” 范无慑凝眸看着解彼安,眼中逐渐爬上血丝。 解彼安却没有发现范无慑此时的神色有多可怕,还自嘲道:“可惜,我大概做了个昏君,所以回不了天上,要入轮回赎罪。” 范无慑紧了紧双拳,扭头走了。 “哎,师弟,明天早上吃馄饨吗?” ——— 写完火焰戎装后,原本想写一个设定可以瞎扯淡的,结果为了搞一套冥府的设定,查资料查到头秃嘤嘤嘤 第十七章 解彼安说包馄饨就包馄饨,说罚也真的罚,吃完饭后,罚范无慑把天师宫里里外外所有地都擦一遍。 范无慑听到解彼安让他擦地的时候,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让我擦地?” “天师宫不小,怎么也要擦上一两天吧。”解彼安嘿嘿一笑,“不准用法术。” 范无慑嘴角抽动着,半天没吭声。让他一个曾经威服九州、颠覆鬼界的堂堂魔尊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地?! “这次只是小施惩戒,以后如果再不听师兄的话,莽撞行动,天师宫可以干的活儿多着呢,知道吗。” 薄烛提来空桶和抹布,在一旁幸灾乐祸:“打水在后院,抹布给你准备了五块,应该够了。” “……” 看着范无慑不情不愿的样子,解彼安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些为人兄长的乐趣,他笑着说:“师尊去巡视九幽了,等他晚上回来,我讨一把好剑给你。” 范无慑见解彼安要走,“你去哪儿?” “去练剑啊。” “不要自己去见江取怜。” “知道了,我等你擦完地。” 俩人扔下范无慑往外走去,薄烛拽着解彼安的衣袖晃了晃,欢快地说:“白爷,晚上做什么好吃的?” “刚吃完早饭就想晚饭。” “那午饭做什么好吃的?” “嗯……我们去菜地里看看吧。” 范无慑看着俩人的背影出神,当年大哥十九岁时,他也跟薄烛一样十一二岁,身形都差不多,原来外人眼中的他们,是这个样子…… ---- 钟馗回到天师宫时,毫不意外又是一身酒气,人未到,笑声先至:“嵇康藏了一坛好酒,被我诈出来了,哈哈哈,痛快。” 嵇康乃中央鬼帝,和钟馗一样嗜好这桂浆玉液,钟馗每次去巡视九幽,都少不了找他喝上几杯。 解彼安笑着说:“师尊喝美了?” “美。” “师尊,徒儿有事相报。” “哎,明天再说吧。” “现在说吧。” 钟馗看着他的两个徒弟,微眯起眼睛:“你们两个,是不是打着什么算盘呢?” “师尊,师弟的剑断了,你给他一把剑吧。” “剑断了?怎么回事?”钟馗是海量,轻易不醉,闻言立刻就清醒了几分。剑修的剑不仅仅是武器,更代表修士的意志,若被人斩断剑,人格受辱不说,还寓意不详。 范无慑想开口,被解彼安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道:“我带师弟去浮梦绘,想要调查孟克非一案,结果碰到了孤悟剑宋春归。” “宋春归?那独臂小子?” “正是。” “他斩断你的剑?”钟馗看向范无慑,“为何呀?” “他们也去浮梦绘调查,看到可疑的人就要带回云鼎审问。”解彼安老实地说,“徒儿带师弟去浮梦绘有错,但无量派随便抓人也不对。” “你们过招了?” “嗯。” “输了?” 范无慑剑眉紧蹙:“没打完。”在解彼安面前逊了宋春归一筹,令他耿耿于怀。 “你竟能跟宋春归过招。”钟馗笑了一下,“看来师父还小瞧你了。” “师弟剑法高超,用一把断剑,使出了宗玄剑法。”解彼安言辞间有几分骄傲。 钟馗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宗玄剑?” 范无慑面不改色地说:“在师尊之前,徒儿曾师承青城山一位散修。” “他教你宗玄剑法?他是谁,什么名号,哪里人,如今身在何处?”钟馗的酒完全醒了,犀利地目光直勾勾地瞪着范无慑。 解彼安被钟馗突如其来的严肃震住了。 只有范无慑神色如常:“师父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他将我养大后,就云游四海去了,如果不是宋春归,我也不知道这套剑法叫宗玄剑。” 钟馗的目光在范无慑脸上逡巡,似乎想辨出这话有几分真假:“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剑法?” “徒儿不知。” 解彼安小心翼翼地问:“师尊,宗玄剑,练不得吗?” 钟馗沉吟片刻:“宋春归知道你的身份了?” 解彼安低着头:“知道了,是徒儿的错。” “那就更要去一趟云鼎了。”钟馗抚须道,“你们都知道宗玄剑的来历吧。” “知道。当年随着宗氏的覆灭,宗玄剑法也失传百年,宗氏后人大多隐姓埋名,逃过清算,所以有人偷偷将这套剑法流传了下来,倒也合理。” “但李不语容不得这剑法现世,他一家人都死于宗氏之手,他若知道有人使这套剑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钟馗睨着范无慑,“你随我去蜀山,解释清楚,否则后患无穷。” “是。” 解彼安原本还想问问钟馗,他可不可以跟范无慑学宗玄剑,但现在不敢开口了:“师尊,李盟主不会为难师弟吧?” “我的徒弟,他不敢。”钟馗再次深深看了范无慑一眼,站起身,“对了,你不是要剑吗,跟我来。” 钟馗领着俩人回了竹叶青殿,他先在自己书房里兜了一圈,作恍然大悟状,打开了西边的一个柜子,里面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堆武器和法宝,一眼看过去,像是杂物间。 解彼安无奈道:“师尊,去年不是给您整理过吗,怎么又这么乱。” “哎呀,不记得了,多半是喝多了翻出来看了看,忘记规整了。” “这都是些上好的丹药、武器、法宝,您多少珍惜着点。” 钟馗在那一堆东西里翻了半天,抽出一把剑,那剑涂身乌黑,剑鞘鎏金纹银,嵌有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他将剑抛给了范无慑。 范无慑接过剑,一把抽了出来,这剑刃如秋霜,锋锐逼人,闪耀着银色寒芒,他毫不客气地说:“好剑,多谢师尊。” “这剑与你师兄那把是对剑,出自虞山巨灵庄,名唤汀墨和沛雪,都是上等好剑。” 解彼安解下自己的沛雪,与汀墨放在一起比较,一黑一白,果真形如一模。 范无慑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剑身,银刃倒映出他一对美极、魅极的吊梢狐狸眼。这剑与神农鼎淬的剑自然不能比,但也是顶顶好剑,最令他满意的是,这剑和解彼安的是一对。 解彼安也喜道:“太好了,师弟,这剑你要好好珍惜,必能伴你一生。” 钟馗嘿嘿一笑:“当时巨灵庄的庄主打算送我另外一把剑,我却一眼就相中这一对剑,硬要了过来,他心疼着呢。” “师尊真有先见之明。”解彼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师尊,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去趟红王那儿,您早点歇息吧。” “哦。”钟馗打了个哈欠,突然反应过来,“你们去他哪儿干嘛?” “昨日在鬼柳碰到红王,他让我给他送些茶酒。” “我不是叫你少与他来往。” “徒儿没有与他来往,是在鬼柳碰……”解彼安想了想,“他应该是在那里等我们,也许是好奇师弟。” 钟馗冷哼一声:“江取怜行事诡谲,阴晴不定,他都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徒儿平日都尽量避着他,但他主动找我,我也不能拂他面子,我怕得罪了他,他会趁机为难师弟。” 钟馗看向范无慑:“他吓唬你了?” 范无慑不屑道:“他吓唬不到我。” “他那个人,不,鬼,他始终是个鬼,你这种根骨好的童男,对鬼是大大的增补。”钟馗思索片刻,又一头扎进那乱糟糟的柜子里,半晌,掏出一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东西。 那是一条红铜色的索链,一头为柄,一头为矛。 钟馗道:“这是帝君赏赐的勾魂索,有了它,你就可以穿梭人鬼两界。” 范无慑面上平静无波,但眸中喜色一闪而过。 魂兵器!这正是他需要的第一样东西。 解彼安有些慌张:“师尊,魂兵器是帝君赐予阴差冥将的法器,若被崔府君知道你将他给了师弟,我怕……” “哎呀,不要那么害怕子玉,他又不吃人。无慑既然做了我的徒弟,那便也算阴差了,只等帝君出关再册封就是。” “那、那师弟当什么差呢?” 钟馗想了想,突然一拍手:“无常。” “啊?” 钟馗笑道:“对了,你们俩一起做无常,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是为道,说谁无常只能有一人呢。” 解彼安虽然对钟馗的跳脱和不靠谱早有了十几年的准备,但这一回还是被吓了个结实,他师尊这是把冥府当自己家了,否则岂能越过帝君授任冥将? “以后你去收魂,也正好有个伴,免得师父担心。” “师尊,这事不能儿戏,万一帝君出关后……” “那都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操那心干嘛。”钟馗懒洋洋地抻了抻腰,“你身为活人,在这冥府确实需要一个身份,否则十分危险。有了这魂兵器,江取怜就不敢随便动你,冥府大小鬼差也会对你敬而远之。” “多谢师尊。”范无慑拿着那勾魂索,心潮涌动不已。 有了魂兵器,他就可以在九幽的大部分地方畅行无阻! “不过,魂兵器非一般的法器,附有帝君的一丝神念,只可用来收魂和穿梭阴阳碑,不可滥用。”钟馗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若你用它惹出麻烦,别怪我不顾念师徒情分,清理门户。” “徒儿谨记。” 解彼安虽然也忧心,但想想帝君对师尊的器重,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所以师尊才如此无所顾忌吧,又见范无慑明显是高兴的,也不禁为他高兴:“师弟,既然师尊将他授予你用了,那就给这勾魂索取个名字吧。” 范无慑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弯:“别样红。”瞳眸深处的一丝情意几乎泄露出来。 第十八章 解彼安拿上两包白毫,抱上一坛逍遥酿,带着范无慑去了红宫。 这白毫是解彼安上次在酆都城买的,本打算送给崔珏,但今日钟馗把勾魂索给了范无慑,他觉得这事儿要是被崔珏知道了,绝不是两包茶能抹过去的,便打算暂时不去判官府了。 一路上,他们碰到不少阴差,一见二人都是毕恭毕敬,魂兵器因为附着北阴大帝的神念,算是另类的法宝,对鬼魂有震慑的作用。 “师兄。”范无慑突然问道,“你去过冥府以外的地方吗?” “你指哪里?地狱吗?” 听到“地狱”二字,范无慑的瞳仁瞬间缩紧:“你去过地狱?” “去过,但再也不想去了。”解彼安趁机教育他,“我要你在人间低调行事,少结因果,都是为了你好,有时候人未必有作恶之念,但就算是无意铸成大错,死后也必受因果所累,入地狱受刑罚之苦。” 范无慑没有说话。 “怎么,你好奇?想去地狱看看?” “不必。” 他在无间地狱受百年极刑,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地狱。他不会重返地狱,但他可以把地狱带回人间。 “嗯,不去也罢,那地方很是可怕。” “我刚刚指的是,九幽。” “哦,当然去过,我多次随师尊巡视九幽。” “九幽是什么样的地方?” “世人皆对九幽有很多猜想,其实,九幽就是鬼居住的地方。九幽有三种鬼,最多的是饿鬼道投生的鬼,比如江取怜,是真正生长于九幽的鬼民。还有地狱道化生的凶鬼,化生地狱道的,生前都有大奸大恶,在冥府地狱刑满之后,再入地狱道,没有人形,没有神智,没有记忆,只是受苦,永世不得超脱,这些凶鬼多藏在水下、密林、山峦中。最后,就是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投胎的鬼。他们各自划地而居,因为饿鬼和凶鬼都会吃鬼。”解彼安道,“五方鬼帝负责守护九幽结界,使人鬼互不侵扰,但不管鬼民之间的争斗,所以九幽是无法无序的,十分危险。” “我对九幽有些好奇。”范无慑道。 “下次师尊巡视九幽,可以一同前去,但我们不能擅自去九幽。” “为什么?” 解彼安笑道:“师兄刚刚不是说了吗,九幽很危险。” “有魂兵器,鬼不是轻易不敢来犯吗。” “一个两个自然不足为惧,若是多了,寡不敌众啊。” “是吗,难怪那些偷入九幽的人大多有去无回。” 解彼安无奈地摇摇头:“是啊,百年来,总有人能找到结界的漏洞,试图去九幽找轩辕天机符,帝君亲自封印的地方,岂会轻易被找到。” 范无慑微微眯起眼睛,呢喃道:“不能轻易找到。” “何止人在找轩辕天机符,鬼也同样在找,那法宝实在是太厉害了。其实我一直怀疑天机符已经被帝君毁掉了,可师尊却说,即便以帝君的修为,也无法摧毁神宝。” “当然,那是能号令天地人三届之兵的法宝。”范无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说与自己听,“那样的法宝,究竟会被封印在什么地方……” “还好宗子枭终归只是个凡人,哪怕以他问鼎人间的修为,也只能召唤阴兵,否则,人间必成地狱。” 谈话间,眼前出现一座深赭色的宫殿,在幽暗的冥府显得格外阴森。 “啊,到了。”解彼安深吸一口气,不大情愿地说。 门口守卫的阴差将俩人引了进去。 江取怜正躺在椅榻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翻手中的绘本。 解彼安一眼认出那是最近人间很流行的绘本小说《升龙记》,讲的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少年登顶仙道的故事,剧情十分浮夸,但还挺好看的,这第三十九集应该是新出的,他都还没买到。 江取怜身为鬼王之王,有的是办法弄到人间的好东西,甚至都不需要踏出红宫,解彼安自然不会真的认为他就图这茶酒。 看着一黑一白一双俊美少年,江取怜微弯双眼:“无常,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承蒙红王不嫌弃,这里有两包白毫,和一坛逍遥酿。” “你怎么知道我不嫌弃。” 解彼安微讪。 江取怜低笑起来:“逗你的,你孝敬我的,我当然喜欢,放下吧。” 解彼安刚把东西放下,江取怜突然“咦”了一声,看着范无慑:“你身上怎么突然有了鬼气。”他马上明白过来,惊讶道,“天师给了你魂兵器?” 解彼安郑重道:“从今往后,师弟与我一同任职无常。” “一同任职?”江取怜微眯起狭长的凤目,“如何一同任职?” “师尊说我二人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是为道。” “白无常,黑无常?”江取怜冷哼一声,“什么时候天师都能授命冥将了?莫非帝君闭关,这冥府就是他说了算?” “所谓授任,并非真的授任,我一不列鬼仙,二不食俸禄,只得一个名头,与师兄同进同出,一起收魂罢了。”范无慑眼凝寒霜,“至于魂兵器,既然帝君赐予师尊,师尊要给谁,轮不到他人置喙。” 解彼安赶紧给范无慑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江取怜噗嗤一笑,他坐起身,拢了拢松垮的衣襟,懒洋洋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二人。 解彼安戒备地盯着江取怜。 此人修为之高,足以做钟馗的对手,且脾性十分地邪,无人可以琢磨,解彼安怕他并非没有原因。 江取怜站定在解彼安面前:“彼安,你从小到大都很可爱,但你这个师弟,就一点都不可爱。”言语间,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探向解彼安的面颊。 “锵”地一声响,汀墨半出鞘,挡住了江取怜的手。 电光火石间,江取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剑刃,他小指微翘,那力道看来像是捻着一只花,优雅又轻巧,可剑却是一动不能再动。 解彼安低声道:“无慑,不得无礼。” 范无慑比江取怜矮了半头,但气势丝毫不弱,解彼安十分不解,他这个师弟,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怕呢? 江取怜松开了手,调侃道:“怎么,你师兄我碰不得?” “碰不得。” 江取怜低笑道:“我错了,其实你也挺可爱的。” 解彼安额上泌出汗来:“红王,我师弟还小,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江取怜但笑不语,他隔空一抓,那一坛逍遥酿便直接飞入手中,他拍开泥封,高举酒坛,豪气地将酒倒入口中,“好酒。”他赞道。 解彼安道:“红王,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 “等等,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解彼安神经紧绷。江取怜用“请”和“帮忙”二字,实在让他心惊肉跳。 “前几天你们天师宫几次派人去查那个叫孟克非的鬼,听说他是李不语的师侄。” “是。” “为何,因为他被窃丹而死?” “是。” “他的死,怕是在无量派掀起了轩然大波吧。”江取怜睨着解彼安,“以天师那个性子,恐怕不会坐视不管。” “……那毕竟是人间的事,师尊自有分寸。” 江取怜发出一声讥笑:“人间最怕窃丹魔修,毕竟听到魔尊宗子枭的名字都会瑟瑟发抖,天师一定也很想知道孟克非究竟为何人所杀吧。” 解彼安看着江取怜:“莫非红王知道?” “我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谁?” “孟克非。” 解彼安一怔:“他没有投胎?” “他在我手里,如果想知道是谁杀了他,只要问问他就行。” 解彼安慎道:“红王想如何?” “天师那里有我想要的一样东西。”江取怜嘴角微扬,“帮我转告天师,他自然明白。” --- 离开红宫后,俩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范无慑忍不住问道:“他平时也这样对你轻浮?” 解彼安却根本没听范无慑在说什么:“不行,此事要尽快告诉师尊,但师尊肯定已经睡下了,唔……还是明天早上吧。” “师兄。”范无慑突然挡在了解彼安身前。 解彼安一个不留神,俩人直接撞在了一起。 解彼安连忙稳住身体,无意间抓住了范无慑的胳膊。 一股兰花香沁入鼻息,范无慑心神一荡,他急忙挥开了解彼安的手。 解彼安也觉得有些尴尬,早前范无慑才说过不喜欢别人碰他,就算不是针对自己,但这样好像在被人嫌弃,总归是有点难堪的。 解彼安不解地看着范无慑:“师弟,你刚刚说什么?” 解彼安的眼仁又大又黑,像小鹿一样干净纯粹,让人根本无法遏制地去想,想这双眼睛被情欲玷污时的神态。 范无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平时……也那样对你吗?” “哪样?” 一种凌驾于理智之上的,拼命压抑却濒临爆发的欲望,迫使范无慑快速伸出手,一把捏住了解彼安的面颊。 解彼安一惊。 范无慑沉声道:“这样。”紧贴着那面颊的指腹,要烧起来一般地烫。他好想触碰更多,好想…… 解彼安疑惑于范无慑的反常,但还是没弄明白范无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只道:“他不常威胁我,很多时候,大约是以看我害怕为乐吧。”说着,他将范无慑的手拉了下来,“你不必担心,只要有师尊在,他不敢真的把我们怎么样。” 范无慑将手背到背后,紧握成拳,似乎这留住那快速流失的、属于这个人的温度。 第十九章 解彼安原是打算一早就把江取怜的事告诉钟馗,但一觉醒来,却发现钟馗在指导范无慑练剑,见他小师弟黑衣服变得灰扑扑的,该是练了有一阵了。 解彼安饶有意趣地在一旁看着。 这天师宫清冷太久了,师尊为了他的安全,从来不准阴差服侍,薄烛也不过来了一两年,在此之前,偌大的宫宇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他从小渴望有适龄的玩伴,这个愿望虽然实现的有点晚,但他还是很高兴。他希望他们师徒三人和薄烛,能一直这样下去。 师徒俩连过数招,范无慑再次被钟馗破了攻势,打落了手里的剑。 钟馗不留情面地训诫道:“你的招式没什么问题,基础也很扎实,但速度太慢,且杀气重,只有五分力,偏有十分傲,眼高手低,于己毫无益处。” 范无慑气息不稳,但眼神并无不忿,反而显得很平静,因为这话没说错。他此前以为,钟馗被称为天下第一人,靠的是东皇钟,修仙界对此也确有争议,毕竟钟馗又没和许之南、李不语打过,胜负两说,如今看来,就算没有东皇钟,钟馗也是当世修仙界的顶级宗师,配当解彼安的师父。 解彼安含笑道:“师尊,无慑,休息一会儿吧,该吃饭了。” “好,吃饭去。”钟馗大摇大摆地走了。 “无慑,得师尊指导,肯定受益匪浅吧。”解彼安拿来一块毛巾,示意范无慑擦一擦衣服上的灰。 “尚可。”范无慑道。 “狂妄。”解彼安斥责道,“刚刚师尊还说过你呢。满招损,谦受益,你这个自大的坏毛病必须改。” 范无慑蛮不在乎地说:“我说的是实话。” 解彼安皱眉看着他:“真是年少轻狂,是不是又想挨罚了。” 想到上次擦了一天地,令范无慑颇为恼火,他睨着解彼安:“师兄能赢过我吗?” “什么?” “师兄和我比一场,若你赢了,我就都听你的。” 解彼安被气乐了:“你就这样做人师弟?” “我没做过人师弟。” “好啊,改日我们比一场。”解彼安心想,真要治一治这小子骄横的脾性了。 “师兄,若你输了呢?”无意间问出这句话,范无慑盯着解彼安黑黢黢的眼睛,心跳骤然加快,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大哥,若你输了呢?”他会怎么回答,他会不会说…… “任你处置。” 范无慑胸臆一滞,随后气血翻涌。 当年,他带着山河社稷图和轩辕天机符重返大名,与已经践祚人皇的宗子珩生死一战时,发生过一模一样的对话。 他赢了,他是如何“处置”宗子珩的呢? 他把宗子珩压在无极宫三清殿的龙椅上,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他要让他那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杀父弑弟的大哥,好好尝尝不惜一切成为宗天子的代价,且往后端坐于此的每一天,都想起自己是如何在这皇位上像条狗一样被自己的弟弟C! 然而解彼安终究不是宗子珩,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没有行至山穷水尽的决绝,只有少年意气、神采飞扬——他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范无慑板着脸:“你跟别人切磋,也轻易许下这种承诺?” 解彼安不甚在意:“怎么?你师兄与人切磋,还不曾输过,若当真输了,那也只能愿赌服输嘛。走,吃早饭去吧。” “你就不怕别人提出非分要求?” “什么非分要求?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要我以身相许吧。”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范无慑瞪着他的后脑勺。 “无慑,你也要愿赌服输,若输了,就要对师兄言听计从。”解彼安扭头冲范无慑粲然一笑,“你呀,还不是师兄的对手,我会好好给你上一课的。” 范无慑快走几步,与解彼安并肩而行:“若你输了,你就不怕我有非分要求?” “哦?”解彼安觉得他的小师弟有时候很有趣,“你会有什么非分要求?说来听听。” 范无慑抿了抿唇:“没想好。” “那你好好想着,说不定有一天能用上。” --- 吃饭的时候,解彼安将昨晚在红宫的事告诉了钟馗。 钟馗冷哼一声:“你们知道他想要什么吗?” “法宝?” “对,早年我得一样法宝,是一个擅用巫蛊的南苗修士流传下来的偶身,能做灵力或者魂魄的宿体,被宿之后,就会化成寄宿者想要的模样。” “他想要来做灵舍?” 冥界之人,在人间是没有实体的,就算强行化出实体,或者上活人的身,也维持不了多久,且很损耗修为,若是想要长时间返阳,就需要一个可以寄宿的身体,这个身体叫做灵舍。 以江取怜的修为,可以自己淬出灵舍,但以草木做的灵舍,维持不了几天就会烂,所以,他应该是想要一个专门用来寄宿魂灵的法宝。 钟馗点了点头。 “他要灵舍做什么?”解彼安皱起眉,“帝君可是不准他随便去人间的。” “哪里拦得住他,只要他没惹出麻烦,就算是帝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钟馗扒了一口饭,“反正,他应该是不敢乱来,至少不敢被我知道,但我还是不能给他灵舍。” “师尊说得对,那孟克非怎么办?” 钟馗道:“我去会会他,此人狡诈,说的话不可轻信。” “也是。” “几日后,就是李不语的寿诞,因为出了孟克非的事,这次不办寿宴,但各大门派少不了要派人去祝寿,我们便正好有了理由去云嵿。彼安,你去准备一份寿礼。” “是。” ---- 蜀山被誉为天下第一仙山,皆因无量派驻于此地。 但即便没有无量派,此山千峰竞秀,万壑藏云,比之三山五岳也是各领风骚。而令天下修士趋之若鹜的当代第一大仙门无量派,就在蜀山第一峰——点苍峰的峰顶,因其云雾缱绻,仙气氤氲而得名云嵿。 无量派已开宗立派数百年,在宗天子的时代亦是举足轻重的仙门。百年前,在对宗氏的围剿中,无量派立下大功,又有绝顶天骄的李不语将无量剑发扬光大,于是在宗氏覆灭、百废待兴时,无量派迅速崛起,李不语成立仙盟并出任盟主。如今无量派拥有门徒过万,财富、法宝、高阶修士数不胜数,稳坐天下第一仙门宝座。 李不语为人正派,秉公执事,在修仙界德高望重,令人信服。因而,李不语每年的寿诞,成了修仙界的隆重聚会,人人以受邀约为身份地位之象征。 蜀山脚下最热闹的城镇,叫兰溪镇,修道者在别处都是较为少见的,但在这里却满街都是,一点不稀罕。 钟馗带着两个徒弟走在兰溪镇,三步一停五步一驻,看到什么酒都想试一试。 解彼安平日是要管着钟馗不能多喝的,但他也爱逛集市,除了酒,还有那么多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他看都看不过来。 于是范无慑就看着这师徒二人,短短一条街一个时辰都还没走出去。 “无慑,无慑。”解彼安兴奋地朝范无慑招手,“你看这个小玩意儿,我都没见过,我给薄烛买一个,你喜不喜欢,给你也买一个?” 范无慑突然想起,从前宗子珩外出游历,总会带回一大堆礼物,分给弟弟妹妹,这习惯就是投胎转世了也没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道:“好。” 解彼安这边正付了钱,那边就听着钟馗跟人吵了起来。 “怎么就画得不行了?”一个书生怒道,“人人都说我有吴道子之风采,这兰溪镇数我画的钟馗卖得最好!” “钟馗长这样?你见过?”钟馗指着图上满脸络腮胡的雄壮大汉怒道,“这什么玩意儿,长得跟狗熊似的。” “你、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天师!” “你画成这样才是侮辱天师!” 解彼安连忙跑了过来,憋着笑把钟馗往回拽:“师尊,算了算了。先生,我师尊喝了点酒,不好意思,莫怪,莫怪。” 那书生一看解彼安,不敢置信道:“这小仙长是你的徒弟?你这粗蛮无礼之人,怎么会有这么斯文俊俏的徒弟。” “这就是我徒弟!”钟馗翻了翻画摊,拿起另外一张,“为什么把崔子玉画得这么好看?不是,你见过吗?你见过钟馗吗,你见过崔珏吗?!” “师尊,好了,别闹了。” “这又是什么?‘钟馗吃鬼图’?”钟馗一把揪过那画撕了,“我徒儿做的饭好吃极了!谁要吃鬼啊,鬼有什么好吃的!” “又不是让你吃鬼,你这个疯子,你赔我画!” 范无慑掏出一颗碎银,扔给书生:“够了吧。” 书生掂了掂碎银,重重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收起画摊。 钟馗也骂骂咧咧地被解彼安拖走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钟馗怒道,“你师尊也是一表人才,英武潇洒,为什么总把我画那么丑。” 解彼安忍着笑:“好了师尊,民间敬重您,供奉您,觉得您要长得凶煞一些,才能镇住鬼嘛,别生气了。” “荒谬,他们不也一样供奉崔珏,为何把崔珏画的跟神仙似的。” “崔府君确实有仙风道骨。” “我就没有?” “师尊……” “天师。”一道清朗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三人回头,一个俊雅青年含笑拱手:“天师,晚辈奉掌门之命,迎天师和无常仙君上云嵿。” 第二十章 解彼安来过兰溪镇,也去过点苍峰,但却是第一次上云嵿。 由于每日抱着各种目的想要上云嵿的人实在太多,赶都赶不尽,无量派在点苍峰下设有关卡,云嵿还有结界。解彼安仅是御剑去点苍峰看过风景。 云嵿一如世人描述中那般,像一片祥云缭绕的仙境,青衣道人们有序地迎客、打扫,遇到宾客就驻足行礼请安,一切都循规蹈矩,井井有条,简直是正统仙门世家之典范。 无量派的修士服虽都是鸦青色,但入室弟子与记名弟子在剪裁、用料、纹绣上都有大不同,而掌门的入室弟子与长老的入室弟子又有区别,一眼就能分辨,比如来迎接他们上山的这位,就是一个长老的入室弟子,名叫徐茂。 初来云嵿的人,总会有些好奇,徐茂尽职地给他们、主要是给无常二人,讲起蜀山的风土景致,同时几次表达了对钟馗的仰慕之情。 走在云嵿的青石板路上,解彼安却逐渐沉默,眉心紧锁。 几年前他来点苍峰的时候,就产生过一些熟悉之感,他只当是天下山川,近看景色都大同小异,但此次来云嵿,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忍不住问道:“师尊,我小的时候,您带我来过云嵿吗?” 钟馗道:“没有啊。” “喝醉的时候也没有吗?” “哼,你师父还没那么糊涂。” 解彼安将信将疑地看了钟馗一眼,喃喃道:“那我怎么觉得我来过。” 徐茂笑道:“小白爷是不是见过民间一些云嵿的画作?到处都是呢。” “……也许吧。” 范无慑若有所思地看着解彼安。 对宗玄剑法有熟悉感,对云嵿也有熟悉感,莫非前世的记忆真的有所留存? 徐茂将三人安顿好后,解释道:“掌门师尊原是想亲自迎接天师,但近日因为孟师兄的事,他老人家伤心劳神,身体欠佳,还望天师海涵。” 钟馗摆摆手:“不必客套。不过,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掌门师尊明晚设私宴,只宴请几位旧友,到时候晚辈会来接天师过去。” “行。” “天师与无常仙君尽可以在云嵿随意活动,有什么要求,或是想去鸳鸯池、兰溪镇等地,尽管吩咐服侍的弟子,晚辈也随时乐意为贵客效劳。” 徐茂走后,解彼安将四周打量一番,这宅院建在悬崖峭壁之上,推开轩窗,仿佛就能徜徉于苍茫云海,此处清幽风雅,独院而居,颇有几分隐世的味道。 “我去会会老友,你们随便玩儿去吧。”钟馗说完,哼着小调走了。 解彼安欣赏着远处的峰壑,赞叹道:“真美啊。” “你当真没有来过吗?” “说也奇怪,我觉得我来过,刚才上云嵿,山门啊,楼宇啊,八卦台啊,我好像都有些印象,但我又不记得自己何时来过。” “就像宗玄剑?” “对,就像宗玄剑。”解彼安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哪一世的我曾是无量派门徒?” 范无慑看着一脸茫然的解彼安,心绪十分复杂。他一面知道解彼安不是宗子珩,一面又认定了前世今生都是这个人。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解彼安变成宗子珩。 “无慑,天色还早,咱们去玩儿吧?” “去何处?” “点苍峰有一种奇花,专在秋天开,可惜现在还不到季节。兰溪镇嘛,晚上逛最热闹,有一家的宵夜每晚去都要排队,我一定要带你去尝尝。但现在这个时候,这么热……”解彼安想了想,“对了,咱们去鸳鸯池游泳吧。” “……” “鸳鸯池你一定听说过吧,一冷一热两股灵泉交替,有滋补身体、益寿延年之功效,这种天气去泡一泡冷泉……” “不去。”范无慑断然拒绝。 “为何啊?是不会游泳吗?师兄可以教你。” “不去。”范无慑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在人前袒露身体。” 解彼安哈哈笑了两声:“怎么你还害羞呢,又不是小姑娘。” “难道你经常在人前袒露身体?” 解彼安觉得这问题好生奇怪:“那下水,总不能穿着衣服下。” 范无慑怒道:“反正我不去。” “那我自己……” “你也不准去!”范无慑高声道。 解彼安好脾气地笑着:“你自己不去,又不让师兄去,那你说说,你想干什么。” 干死你。范无慑恶狠狠地想。 可此时也只能想想,在没有找回轩辕天机符之前,他绝不能暴露身份,他甚至不敢轻易碰这个人。 他会寻回前世属于他的力量,报他前世未完的仇,得到他前世未能得到的一切。 范无慑道:“我从未来过蜀山,带我四处看看吧。晚上再去吃宵夜。” “好吧。” 俩人在云嵿四处闲逛,看看这天下第一仙门的排场,有些建筑堪称古迹,曾在与宗氏的大战中被损毁,解彼安越看,越是挡不住那种若隐若现地熟悉感。 当他们走到八卦台时,解彼安更是没由来地感到心在往下坠。 八卦台位于云嵿最高处,亦是蜀山最高处。它依陡崖而建,云环雾抱,远远看去,偌大的圆形平台仿佛漂浮于半空中,它是无量派祭祖、祭天,举办各种重要仪式的祭台,但如今最被世人铭记和谈论的,是百年前,修仙界最后一位人皇宗子珩,就是在这八卦台上弑父篡位。 俩人行至此处,不仅仅范无慑被记忆淹没,解彼安也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恐惧,是惊慌,总之,他意识到自己很抗拒这里。 于是只上了一个台阶,解彼安就僵住了。 范无慑站在他背后,漆黑地瞳仁阴沉不已。 解彼安的双腿像生了根,不愿再往上走,仿佛上面有洪水猛兽。他实在被这种感觉弄得心慌意乱,抱着一种不信邪的心态,偏是硬生生走了上去。 八卦台便是一个巨大的、黑白分明的八卦图,那阴阳两分的图案似乎有某种魔力,一下子揪紧了解彼安的心,他眼前蓦然恍惚起来,竟在那纯粹地黑与白之间,看到了猩红地血?! 解彼安大脑一阵剧痛,身体摇晃着倒了下去。 “大哥!”范无慑一把抱住解彼安,令他倒在自己怀中。 解彼安仅剩地一缕神智,发出疑惑地低吟:“……大……哥?” --- 范无慑看着床上双目紧闭,却仍在微颤、盗汗、梦呓的解彼安,心中疑窦丛生。 解彼安为什么会在八卦台上晕倒?他身强体健,绝不可能是突发疾病,也没有任何中毒、中蛊的迹象,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八卦台给他的冲击过大。 对于宗子珩来说,八卦台确实是他一生刻骨铭心之地,在那里,他同时犯下两桩世间极恶——杀父、弑君,自此忠孝两失,也将大名宗氏带向了万劫不复。 但解彼安不该记得,他喝了孟婆汤,他忘了前世。 可今日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睡梦中依旧惶惶不安的解彼安,那紧皱的眉心、抖动的眼皮、灰白的嘴唇,为他平添几分脆弱。 范无慑看了好久,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那苍白的脸颊,用指腹描绘他每一处五官、每一寸皮肤,面上一层浮汗像是滚水,烫得那只手微微颤抖。 范无慑俯下身,近距离盯着解彼安,吊梢美眸中是与其年龄、外表都不附的兽性光芒,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极为挣扎,最后,他一把扣住解彼安的下颌,狠狠堵住了那微启的唇瓣。 那唇湿润、微凉,柔软到好像无法经受任何磋磨。唇瓣相贴的瞬间,范无慑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像高山之水自飞流而下,像无垠草原上万马奔腾,像无数烟火在夜空炸响,他的身躯震颤着,几乎不能承受这一刻汹涌的情潮。 一百年了。 被打入无间地狱的百年,他生受着无穷无尽无止境的折磨,为自己造下的万千杀戮赎罪,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无间地狱里保住本心,可他靠着宗子珩三个字,硬挨了百年。他不会忘记这个人,不会忘记这双唇,不会忘记这具身体,更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爱恨交缠。 他的渴望是一个即将脱缰的庞然大物,可他终究不敢吻得太深、太用力,他细细品尝这唇齿,以期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直到解彼安因呼吸不畅而无意识地挣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范无慑轻轻触碰着那温凉的唇,痛苦地低喃,“你终究会是我的。” 敲门声突然响起。 范无慑猛地弹身而起,厉声道:“谁!” 门外的人被吓得一顿:“呃,我是,徐茂,听闻小白爷身体违和,特来探望。” “不必,他只是累了。” “真的吗?不需要请大夫吗?” “不需要。” “那就不叨扰了。对了,还有一事,兰公子到了,他本是让我来知会小白爷,晚上可否一叙,没想到弟子说小白爷欠恙……” “谁?”范无慑警觉地问。 “哦,金陵衔月阁的兰吹寒兰公子。” 第二十一章 “大哥……大哥……” 谁?是谁?是在叫我吗? 解彼安撑开沉甸甸地眼皮,发现自己竟身处一片迷雾中,似乎有很多人隐藏在雾帘之后,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有的高声疾呼,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长吁短叹,但都听不清晰,惟有那句“大哥”声声入耳。 他想要向前,想要拨开迷雾一探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听使唤。 “大哥,大哥。” 谁?到底是谁?我在哪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迷雾中冲了出来,小狗一样扑进他怀中,脆生生地唤道:“大哥!” 解彼安抱着那软软的男童,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那一瞬,好像有什么缺失的东西被填补了回来,他似乎认识这个孩子很久了,他甚至可以笃定,这个孩子非常漂亮、非常聪明、非常依赖自己,可他分明连这张脸都看不清。 你是谁?为何叫我大哥? 解彼安想要好好问问他,却发不出声音。 “大哥,你今天给小九做什么好吃的?” 小九?你叫小九?你是我弟弟吗?听师父说,我家人皆死于瘟疫,或许我真的有弟弟? 解彼安舍不得撒手,怀抱却突然一空,小九消失了。他慌了,小九呢?他的弟弟呢?他大喊小九,可却什么动静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小九是谁,也看不清小九的脸,但他知道小九对他非常重要,他不能把小九弄丢了。 正焦急寻找时,他肩膀忽又一沉,一个少年亲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清悦如山涧流水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大哥你看,我快要跟你差不多高了。” 你又是谁? “哈哈哈,要是我以后长得比你高怎么办,你会不会后悔总是让我不准剩饭。” 难道你是……小九?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解彼安生怕小九再次消失,抓住了少年的手,依然努力想要说话,依然发不出声音。 可即便他这样竭力抓着,少年还是如一阵风消失在风中,只余一串开怀地笑声次第微弱。 不要,不要消失,你去哪里?不要消失! 解彼安急着追了几步,却突然被抓住了脚腕,他低头一看,顿时浑身发毛,竟是一只血手!那血手的主人匍匐于地,他从那一团模糊的面目上,看出了汹涌地痛与恨。 “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字字泣血。 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不是你!大哥……为什么……” 他认得这个声音,尽管已经变了声,有了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声线,可分明还是刚刚的小九。 你怎么受伤了?你在说什么?他做了什么? “我那么相信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对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解彼安急着想把小九扶起来,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需要医治。 可一切仍是徒劳,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诡异的梦,他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 倏地,一只有力地大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解彼安大惊失色,他竟被那只手双脚离地提了起来,眼前站定一个极高大的男子,五指硬如铁铸,他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开,他对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地恐惧。 男子开口了:“大哥,好久不见。”声线阴冷、低哑、邪戾,像一把淬了毒液的刺刀,悬停于眼前,随时可能将他开胸破肚。 难道他也是……小九? 解彼安被狠狠扔在了地上,他还来不及喘一口完整的气,那高大男子山一般倾了下来,粗暴地撕扯着他的襟带。 解彼安此刻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正被压在他身上的人行生杀予夺之大权,而他空有一身修为和利剑法宝,统统派不上用场,只能惶恐地被剥光了衣物。 当他意识到男子要做什么时,他如雷贯体,震惊的无以复加。 男人粗暴地揪起他的头发,薄唇贴着他的耳廓,口吐寒冰:“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是你不择手段抢来的位子,从今往后,每当你坐在这里,你不再觉得唯我独尊,你只会想起自己是怎么跪着被男人C。”他顿了顿,低低一笑,“我的好大哥。” 解彼安奋力挣扎起来:“不要,住手,不要——” “师兄!师兄!” 解彼安猛然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双眼尾上勾的狐狸眼,那许是他见过的最美、最魅的眼睛,可此时这双眼睛却与梦中那冷酷男子重叠,只令他不寒而栗。 范无慑看着他惊恐的模样,耐心安抚道:“师兄,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解彼安的眼神从混沌慢慢变得清明,他好半天才缓过了神,茫然地盯着范无慑:“无慑?” “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我……”解彼安一时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他好像经历了一段别人的人生,可那经历未免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 “师兄,你还记得吗,你在八卦台上突然晕倒了,你最近身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在八卦台上晕倒了?”解彼安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啊,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范无慑定定地看着解彼安,追问道:“你昏迷前有什么感觉,昏迷后呢?刚刚是做噩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解彼安想起适才做的梦,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有些无措起来。 “师兄?” “我……我应该是做了噩梦,但是,有点记不清了。”解彼安也并非撒谎,梦中的细节很模糊,他醒来后大致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但那个男子对他做的事、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简直匪夷所思。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范无慑十分想知道解彼安是否还残留有前世的记忆,然后被八卦台刺激到了。 解彼安对梦中发生的事羞于启齿,而且他自己都没理清思路,也不想让范无慑担心,便含糊了过去。 范无慑不再追问,用布巾轻轻给解彼安擦着汗:“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耐心、仔细的样子,心中一暖:“无慑,多亏有你在,我这是……”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这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现在是半夜了。” “这么晚了。”解彼安更为感动,“你一直守着我吗?” 范无慑凝眸看着他。 “说好要带你去吃宵夜的,也没去成。” “明晚去。” 解彼安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范无慑却没有动:“我守着你。” “师兄真的没事了。” “你突然晕倒,然后做噩梦,又说不出什么原因,我不放心。”范无慑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你躺下休息,我守着你。” “但是……” “躺下。”范无慑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 解彼安无奈地躺回了床上,他闭上眼睛想休息,但脑子里乱糟糟的,身边又坐着个人,哪里睡得着。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无慑。” “嗯。”范无慑正闭目打坐。 “来跟师兄一起睡吧。” “……” “你非要守着我,这么坐一晚上多累啊,来吧。”解彼安往床里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范无慑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在暗夜中莹莹烁烁,他顿了一顿,除履上榻,慢腾腾地在解彼安身边躺下了。 解彼安感到心中也有了几分踏实,他拍了拍范无慑的手背,含笑道:“师弟,谢谢你。” 范无慑深吸一口气,摒除了心中杂念,能这样同床共枕,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其实,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他厌倦了互相伤害,彼此仇怨,只想和那个人平淡地相处,就像……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解彼安再次阖上眼眸,却还是没有睡意。 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能忆起不少片段,他好像有一个叫小九的弟弟,他们似乎感情深厚,但后来却反目成仇? 这梦真是莫名其妙,毫无章法。最让他头痛的是,他怎么会梦到一个男子……侵犯他? 他自幼在简单的环境中长大,没什么机会接触同龄的男女,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他偷偷看过书籍画册,对男女之事算是一知半解,男男之间,倒也有所耳闻,至少修仙界有些崇尚双修的下九流,可是不忌男女的。 他对男男之事印象最深的,该是那些有关纯阳教的流言蜚语,什么因为教内没有女子,便有弟子偷偷苟合,什么有些魔修最喜欢对纯阳教的修士下手,因为纯阳之体初泄的元阳是极大的采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绯闻在市井中流传得最快,他都当猎奇故事听。 他从来没有想过,男男之事会与他有什么关系,甚至在梦中梦到。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梦到这种事,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莫非……莫非他有lo-n/g阳之好? 可是他白天没想过呀! 解彼安吓得更睡不着了,同时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第二十二章 天蒙蒙亮时,解彼安就起来了,他一个灵巧地翻身下床,落地无声无息,看了一眼还睡着的范无慑,轻手轻脚地为其掖了掖被子,才出了门。 山里的早晨很冷,吸入的每一口气都清冽得像咽了一把霜雪,灼心灼肺地痛快,浑浑噩噩的感觉被一扫而空,他彻底醒了。 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抗拒八卦台,甚至晕倒,更想不明白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幸而他生性乐天知命,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反正身体并无大碍。 其实他隐约感到,此次的事或许与他前世有关系,他身为冥将,知道人是无法完全抹除前世的痕迹的,孟婆的五味迷魂汤,是让人忘记记忆,而不是消除记忆,记忆是无法被消除的,而忘记的东西是可以被想起来的。只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只会偶尔在遭遇类似情景时有短暂地闪回,只觉似曾相似,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很可能他前世来过八卦台,发生过一些大事,此次故地重游,便闪回了记忆。只是,不知道那个梦是否也与前世有关,最好没有,因为梦里的他显然没什么好下场。 解彼安决定不再自寻烦恼、胡思乱想。他抽出沛雪,静心凝神,认真练起了剑。 范无慑早在解彼安下床的时候就醒了,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卷着还残留有解彼安的体温和余香的被褥,闭眼假寐了一会儿。 当他下了床,走出门一看,解彼安正在悬崖边上舞剑。 俊美出尘地白衣少年,在云霞的掩映下执剑起舞,银晃晃的剑光在青峰秀岭间落下瑰丽的残影,那一抹皓白飘逸如雪鹭,飒沓如流星,祥云裹衣,瑞气环抱,仿佛下一瞬就要羽化成仙。 范无慑心神一荡,他飞掠过去,汀墨出鞘,与沛雪锋刃相交,“锵”地一声脆响,回音绕壁,久久不息。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白的如笺纸,黑的如松墨,笔走龙蛇,翼翼飞鸾,缠绵至云海生波,逐渐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两仪,生四象八卦。 黑白阴阳,统一、对立、互化、消长,无极太一,谓之道矣。 ---- 这一场切磋没能分出胜负,就被徐茂打断了。 徐茂特地来探望解彼安,还奉上一颗仙丹:“掌门师尊听闻无常仙君身体欠恙,很是担心,特差我送来这枚真元玉练丹,此丹可安神补气,对修为也有增益,还望无常仙君笑纳。” 这种品级的丹,要耗费不少天材地宝才能炼成,在外面有钱都抢不到,是需要修士亲自上云嵿求的。 解彼安师从钟馗,见识自然不小,也觉得此丹称得上厚礼,比他们的祝寿礼还厚多了,但他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师门颜面,不能露怯,便拱手笑道:“多谢真人,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来者是客,若是在咱们无量派有所不适,叫我们情何以堪呀。” 两人又客套两句,徐茂问道:“哎呀,兰公子说要来看看小白爷,既然您已经没事了,是不是……” “兰公子?”解彼安眼前一亮,“兰大哥来了?” “是啊,昨日就到了,我昨晚过来传过话,怎么,范公子没告诉您吗?” 范无慑木着脸:“忘了。” 解彼安笑道:“我之前还猜,兰大哥会不会代衔月阁来贺寿,他果然来了。无慑,走,我带你去见见兰大哥。” 范无慑一点都不想见什么狗屁“兰大哥”,但他也不会让解彼安单独见。 半路上,突然有三三两两的弟子匆匆自他们身边跑过,都往一个方向聚拢而去。 徐茂抓住一个弟子责问道:“冒冒失失的干什么?没看到贵客吗?” “徐师兄。”那弟子行了个礼,“宋师兄和兰公子正在八卦台上切磋,无量剑和君兰剑的交锋,难得一见啊。” 徐茂眼前一亮:“小白爷,咱们也赶紧去看看吧。” 解彼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是李不语的闭门弟子,名满江湖的独臂剑客,一个是手持神农鼎淬出的神兵,有“天下第一公子”美名的衔月阁少阁主,这场比试注定精彩万分,他当然想看,但一想到八卦台…… 范无慑抓住解彼安的手腕:“我们不去。” “怎么了?”徐茂不解道。 解彼安定了定神:“没事,我也想看,走吧。” 三人跑到八卦台,见那仿佛悬浮于半空的平台上,一青一蓝两人正锋来刃往,剑花纷飞,速度快得几乎在周身拖出残影,高手过招,招招精彩绝伦,八卦台下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无量派弟子和前来贺寿的宾客。 解彼安本能地不愿意靠近八卦台,只驻足于略远的地方,剑招倒也都看得清楚。 徐茂赞叹道:“已经许久没见宋师兄认真了,宋师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艳惊四座啊。” 无常二人都没吭声。他们领教过宋春归的厉害,上次之所以能从此人手里脱身,也是他没有穷追猛打,否则,他们联手,或许不败,但也绝对损伤惨重。 “不过,兰公子这手君兰剑法,也是名不虚传呀,否则兰阁主也不会倾一门之力,为他用神农鼎铸剑,虽然他修为和剑法略逊于宋师兄,但有这神兵在手,也算势均力敌。” 范无慑心中虽然不快,也不得不承认,这兰吹寒不是他想象中的绣花枕头,尽管此人的风流韵事和剑法一样有名,但并没有玩物丧志。 解彼安也不住道:“厉害,精彩。” 范无慑问道:“宋春归的无量剑修到第几式了?” “传闻修到了第八式,但还没人见宋师兄使出过。” “李不语呢?” “呃……”徐茂诧然。 直呼尊者姓名,是大不敬,何况李不语还是如今修仙界至尊之人,徐茂这辈子都没听过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叫他师尊的名字,一时都愣了。 解彼安也一惊:“无慑,你怎么这么无礼!”他连忙向徐茂道歉,“真人,实在对不起,我师弟他,他小时候师从散修,礼数不太周全,又少不经事,望真人莫怪。” “无妨,无妨。”徐茂干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汗。 范无慑不屑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森森杀意。当年那个追着他大哥屁股后面巴结的小子,那个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小人,如今成了修仙界的领袖,真是莫大的讽刺。 八卦台上的二人,点到即止,都怕再打下去打出了火,会忍不住动真格的。 “啊,他们比完了。”解彼安走了过去,在台下叫道:“兰大哥!” 台上之人闻声转头。他一身蓝衫玉带,隐云纹兰花刺绣,身姿高挺,卓尔不群,相貌更是俊美无匹,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脉脉含情,他一笑,正应那一句话——人如濯濯春杨柳,彻骨风流,脱体温柔。 这般相貌,不亏被誉为天下第一公子。 兰吹寒飞身而下,潇洒地落到了解彼安身前,惊喜地笑道:“彼安!” “兰大哥,好久不见了。” “是啊,快三年了。”兰吹寒将解彼安上下打量一番,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想起第一次见你,你才八九岁,如今是大人模样了。” 范无慑眯起了眼睛。 解彼安哈哈笑道:“我早就是大人了,我都有师弟了。”他献宝一样把范无慑展示给兰吹寒,“兰大哥,这是我师弟,范无慑,他根骨极好。” 兰吹寒含笑看着范无慑:“有所耳闻,能被天师收为徒弟,必然是天骄之质。” 范无慑冷脸看着兰吹寒。 解彼安从背后怼了一下范无慑。 范无慑勉为其难地拱手:“见过兰公子。” “兰公子,刚才那一手君兰剑法,真是让我等叹为观止。”徐茂恭维道。 “真人过奖了,比起宋大哥,我还是……” “无常仙君,别来无恙啊。” 不知何时,宋春归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淡淡看着二人。 解彼安的表情僵了僵,不自在地行礼:“宋真人。” 徐茂意外道:“宋师兄,你们见过?” “说来话长。”宋春归用独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二十三章 当今修仙界,至高至尊者被公认有四人。 无量派掌门李不语,纯阳教掌门许之南、苍羽门掌门祁梦笙和冥府武判官钟馗,原本论资历、论权势、论地位,钟馗一介散仙,都无法与前三位相比,修为术法,没打过也难论高下,直到东皇钟这一神宝为他所得,他才被尊为“天下第一人”。 除此外,前三位都经历过宗天子的时代,无量派更曾与宗氏结有姻亲,这些百年大仙家的现任掌门,无一不是魔尊宗子枭手下的幸存者,因而对窃丹魔修、对宗玄剑法都讳莫如深。钟馗再是旷达不羁,得知自己的徒弟使出了宗玄剑法,也不得不亲自带人上云嵿解释。 解彼安也是在察觉到这严肃的气氛后,才明白此行的主要目的。 李不语虽已是华发苍颜,但身姿并不见老态,仍是松形鹤骨,一身的仙风道气。此人所坐的仙盟盟主之位,其实与当年的宗天子地位相当,只是众仙家不再雌伏称臣,也不必奉税纳贡,这盟主之位亦非世袭,公正之下,才换来修仙界的百年太平。 此次寿诞,除了钟馗之外,各家皆是派小辈送来寿礼,当李不语端坐主位之上,小辈们纷纷躬身行礼,得到应允后才落座。 李不语那灰褐色的眼眸朝钟馗这边扫来:“正南,昨夜睡得可好啊。”他语调平缓,甚至有几分温和,却自有一番威严。 钟馗笑道:“喝的好就睡的好,多谢盟主的美酒。” “你的徒儿呢?听说无常昨日身体不适。” 解彼安拱手道:“多谢仙尊关心,晚辈没有大碍。” 钟馗奇道:“你怎么了,怎么不适了?” 解彼安悄声道:“只是受了点寒,已经好了。” 李不语的目光又落到范无慑身上。 范无慑也静静地看着李不语,心下冷笑,他都老成这样了。 “哦,这就是我新收的徒弟。”钟馗道,“往后这无常之职,由我两位徒弟担当。” 兰吹寒笑道:“一黑一白?妙哉。” 李不语道:“正南,你这两个徒弟,不仅根骨绝佳,相貌也是出尘脱俗,都是众仙家争抢的资质,你去何处寻来的?” 钟馗咧嘴一笑:“捡的。”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话倒也并非真有什么趣味,只是钟馗明显在避重就轻,谁不想卖天师的面子。 李不语也淡淡一笑:“听春归说,你们在浮梦绘有些误会。” 宋春归道:“师尊,是徒儿有错在先,为了调查孟师兄遇害一事,徒儿在浮梦绘想将这两位小公子带回云嵿问询,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无常二仙。” 解彼安还没来得及给宋春归准备台阶,范无慑已经不客气地说:“确实是你的错,你先动的手。” 兰吹寒憋着笑,只是嘴角微微抽动。 宋春归微晒。便是各门派的掌门长老,见了他都会礼让三分,这小子第一次拿一把断剑就敢说要他命,这次气焰更是嚣张,但他也无可奈何:“无常小仙君说的对,是我先动的手。”他冲钟馗颔首,“望天师莫怪。” 钟馗翘着二郎腿,痞笑道:“无妨,我这小徒弟不知天高地厚,你帮我教训教训他,我应该谢谢你。” 李不语道:“春归,既是你先动的手,那就是你不是,给两位小仙君道歉。” 宋春归也不矫情,干脆地致歉。 解彼安也欠了欠身:“都是误会,我们也有不对,真人折煞我们了。” “即是误会,说明白就好了。”李不语意有所指地看着钟馗。 钟馗清了清嗓子:“此次上云嵿,有一件要事需当面解释清楚。无慑在拜我为师之前,师从青城山一位散修,那散修想来是隐士高人,从没有过透露自己的名号和来历,如今云游四海去了,无慑并不知道自己练的是宗玄剑,这还是春归看出来的。” “哦?”李不语道,“青城山何处,那位高人有何特征?” 范无慑刚要张嘴,李不语又道:“春归,你与他详细了解一下,亲自去趟青城山,务必找到那位散修,不管他在九州何处。” 钟馗低头喝了口茶,没有出声。 解彼安偷偷看了自己师父一眼,又看了看师弟,心想这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李不语缓缓说道:“正南,你不要觉得我小题大做,我也并非不信任你徒儿,兹事体大,不可草率,无论那散修是何人,都要将他找出来,查问清楚,以绝后患。” 钟馗道:“我明白盟主的担忧,那就查吧,我也想知道那究竟是何方高人。” 范无慑扬着下巴看着李不语:“仙尊就这么惧怕宗玄剑?” 李不语眯起了眼睛。 解彼安缩了缩脖子,他怎么总看不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弟。 钟馗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李不语扫了范无慑一眼:“你小小年纪,莫不是不知道宗玄剑的来历?” “使得了宗玄剑法,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宗子枭。” 屋内一片哗然。 李不语目光一沉,气氛也跟着冷凝了。 一位无量派的长老道:“无常小仙君,这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自持是天师的徒弟,肆无忌惮。” 范无慑讥讽道:“不敢自持,但也不至于像诸位一般,怕一个死了百年的鬼,怕到连名字都不敢提。” 钟馗哈哈大笑道:“就是嘛,那宗子枭在无间地狱服刑百年,之后又投胎地狱道,永生永世受业力之苦,再也无法脱身,何必这般忌惮。” “魔尊靠人丹增补修为,突破了宗玄剑第九重天,又得山河社稷图和轩辕天机符两样神宝。”李不语淡淡地说,“这些,可都没跟着宗子枭下地狱。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等当防患于未然。” 宋春归道:“我们晚辈对那魔尊,仅听了传说,但师尊却是亲历过那段修仙界最黑暗的年代,人丹加上宗玄剑,就有可能造就第二个魔尊,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范无慑暗自冷笑。 “对,如何谨慎都不为过。”众人附和道。 钟馗笑道:“那就查,无慑。” “在。” “你好好配合。” “是。” “即是误会一场,那也解释清楚了。”李不语道,“正南这次来,应该不止于此,克非的事,你是否知道什么?” “我私下与盟主谈。” 李不语点点头,叹道,“我师弟因为克非的事,大病一场,无量派上下人心惶惶,结果现在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师尊,您的身体也欠恙,晚上还要宴请宾客,还是回去休息吧。” “嗯,这不是听说你与兰公子切磋,我便想来看看。” 兰吹寒道:“献丑了。” “衔月阁虽是新教派,但有你这个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仙尊过奖了。”兰吹寒笑道,“无量派有宋大哥,更是后继有人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个无量派长老和弟子,表情都有些许微妙。 兰吹寒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从不出错,解彼安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解彼安略一思考,便明白了这话的深意。 李不语年事已高,虽说修仙之人皆长寿,但活到这个年岁,大限不远矣。这些年门派内外的事,他都逐渐交给几个弟子,或许也会提前让出掌门之位。他的四个弟子中,数宋春归最年轻有为,最能将无量剑发扬光大,但他声望不及大师兄,亲疏不及二师兄——也就是李不语的儿子,家世不及三师兄,加之出身贫贱,又有残疾,若真的做掌门,甚至有一天可能做仙盟盟主,恐怕众仙家不服。 无量派的掌门之争,实际已暗流汹涌,这已不仅仅是他们门内之事,也是众仙家派系之间的角逐。 而兰吹寒这一句话,就代表了衔月阁的态度。衔月阁身为鹊起新贵,与大仙门世家还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又急于培植自己的势力,扶持宋春归,实是互利。 众人散去后,兰吹寒前来邀约:“彼安,去我那儿喝杯茶,我们好好叙叙旧。” “好啊。”解彼安笑道,“我前两个月送去的那副荡山荷的画,兰大哥收到了吗?” “收到了,那一株被你养的太好了。” “那样珍贵的母株,我自然要加倍珍惜。” “什么时候来金陵,我带你看看新的品种?” “太好了,我得空就去。” 范无慑亦步亦趋地跟在俩人身后,全然不管兰吹寒有没有邀请过他。 三人来到兰吹寒的住处,兰吹寒的随侍沏好了茶。 兰吹寒道:“这是今年新采的龙井,我让人去打了鸳鸯池的水,你不是说,鸳鸯池水烹茶格外香嘛。” “是啊,世人只道鸳鸯池可以活血补气,可以增进修为,我倒觉得这喝进去,也一样增补。有一年我御剑来蜀山,专门用它烹茶煮饭,自带些天然的沁甜,味道极好。其实我还想试试用它浇花,可惜实在带不了太多。”解彼安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简直眉眼飞扬,笑靥生辉。 兰吹寒含笑看着解彼安,目光温柔又惑人,难怪自蛟龙会一鸣惊人后,修仙界无数女修为他神魂颠倒。 范无慑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恼火。 “兰大哥,你最近在忙什么?” 兰吹寒眨了眨眼睛,调笑道:“忙着给你培育新的兰花。” “咔嚓”一声,范无慑捏碎了手里的茶杯。 第二十四章 解彼安瞪大了眼睛,脸色都变了:“无慑!这百圾碎茶碗出自龙泉哥窑,是无价之宝,你、你真是……”他一时都不敢看兰吹寒了,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这要怎么交代? 兰吹寒浅浅一笑:“彼安,不要紧张,这是……” “假的。”范无慑把碎瓷片往桌上一扔。 解彼安呆住了。他师弟把人家价值万金的名瓷捏碎了,还羞辱人家说是假的,这要如何收场? 兰吹寒非但不恼,反而笑出了声来:“确实是假的。” 解彼安更懵了。 “我家中收藏有一对真品,是浅白纹的,这套鱼血红,是我的一个朋友仿龙泉哥窑烧出来的,他是江南最好的窑师,它们虽不是真正的哥窑,但真的很美。”兰吹寒拿起自己的茶碗,细细品鉴着,“碎了一只,是有些可惜,我再向他要一只便是。” 解彼安松了口气:“兰大哥,真是对不起。” 兰吹寒探究的目光从茶碗缓缓移向了范无慑,他嘴角含笑,笑意却不现眼底:“不过,你怎么看出是假的?” 范无慑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 “这百圾碎仿到了极致,彼安都没看出来,就算是常玩瓷器的,不费点功夫,也不敢断言真假。”兰吹寒笑盈盈地说,“听说你自小孤苦无依,可你举止言谈,坐立行走,都与世家公子无异,真不知那散修是何方高人,将你教的这么好,甚至能鉴赏瓷器?” 范无慑在这一瞬对兰吹寒动了杀心,此人跟李不语一样,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出身,而且还故意当着解彼安的面说。 解彼安的神色果然有变,他微微蹙了蹙眉,也看向范无慑。 范无慑面不改色地说:“我那散仙师尊使的是宗玄剑法,他必然就是宗氏后裔,他不仅剑法好,亦是博雅之人,举凡读书识字,礼乐书画,他都教过我。” 兰吹寒长长地“哦”了一声:“别说宋大哥了,连我都想尽快找到那位高人,或许有幸与他结交一番。” “你们找不到他的。”范无慑冷哼一声,“他隐姓埋名多年,就是为了远离俗世纷争,岂会轻易被骚扰。” “他想远离俗世纷争,却没有提醒你,不要轻易在人前使出这套剑法?”兰吹寒的目光愈发犀利。 范无慑与兰吹寒对视着:“识得这套剑法的,大多已作古,活着的也不是我能招惹的,谁能想到会被认出来呢。” 俩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解彼安赶紧打圆场:“无慑,你弄碎了兰大哥的茶杯,该说什么?” 范无慑皱起眉。 “该说什么?” 范无慑黑着脸说:“对不起。” 兰吹寒嘴角轻扬,凝视着解彼安,说道:“不必介怀。” 解彼安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范无慑身上确实有诸多疑点,不怪兰吹寒也怀疑,但他觉得,人既然已经入了他的师门,就是一家人,多少有点护犊的心态,他抓过布巾给范无慑擦身上的茶水,“你看看你,这是新做的衣裳,这散花锦不能碰热水,会变形的,而且这料子挺贵的,你平日要小心养护。”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絮絮叨叨地给他擦衣服的模样,心中那森冷的杀意弥散了不少。 兰吹寒也恢复了常态,亲自给范无慑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别有深意地说:“这回可轻拿轻放。” 他们又重新品着茶,谈起了兰花,也天南海北地聊修仙界发生的事。范无慑在一旁沉默地喝着茶,心情却烦躁不已。 无论是李不语、宋春归,还是这个兰吹寒,于前世的他,根本不值一提,可现在的他,却只能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哪怕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分秒必争,进步神速,但修行没有捷径,要恢复到前世的修为,突破宗玄剑第九重天,至少还需要十年。 除非,他能提前找到轩辕天机符。可是,以他现在的灵力,恐怕也无法驱动天机符,这也是他虽然知道山河社稷图在何处,却不能去取的原因,得到而不能驾驭,只会招来祸端。 他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 范无慑偷偷看了解彼安一眼。爱也好,恨也罢,无论如何,这个人他都不会放手。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仍然要偿还上辈子欠我的。 ---- 夜晚,李不语的寿宴正式开始了。 其实此次的晚宴仅是招待宾客的私宴,往年李不语的寿诞,是整个修仙界的盛大聚会,若不是出了孟克非的事,今日的云嵿,该是高朋满座,灯火通明,不会这样“冷清”。 钟馗极讨厌繁文缛节,加之做了冥府武判官,总会遇到些不情之请,令他烦不胜烦,所以修士们扎堆的地方,他很少现身,这还是第一次给李不语祝寿。 师徒三人皆换了冥差的正装,这也是钟馗带着范无慑第一次正式露脸,有了身份,众人对范无慑的态度立刻不一样了。 宴席中,不停有人过来敬酒,钟馗爱酒,却不喜欢这种功利的喝法,喝了几杯就装醉,把自己的徒弟推出去挡酒。 解彼安也爱酒,但不嗜酒,酒量也拿不出手,被人一口一个“白爷”、“黑爷”的灌了好几杯,就开始晕乎了,可扭头一看范无慑,仍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解彼安笑道:“无慑,你酒量这么好?真看不出来。”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酡红的脸蛋,迷醉的双眼,心神一荡,他捏着酒杯,轻声道:“酒不醉人。” “哦?这酒不醉人,那什么醉人?茶?”解彼安说完,被自己逗笑了,身形也晃了晃。 范无慑伸手想扶他,却又缩了回来:“别喝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师尊不愿意喝,我们要是走了,岂不失礼。” 又有人过来敬酒,都被范无慑一一拦了过去。 解彼安看向坐在对面的兰吹寒,撑着矮桌要站起来:“我、我得去敬兰大哥一杯。” 范无慑揪住他的衣襟,低喝道:“你老实坐着,站都要站不起来了。” “谁说我站不起来?”解彼安为了证明自己,硬是站了起来,只是身体直打摆子。他稳了稳,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颠簸震动起来,颠得解彼安本就摇晃的身体更抓不住重心,向后栽去。 范无慑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解彼安倒在那还不怎么宽厚的怀抱,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 “怎么回事?地震了?” “怎么了这是?!” 宾客们纷纷从原位跳了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反观无量派的人,都很平静。 那震动没有持续多久,就平息了下来。 宋春归道:“诸位不必惊慌,蜀山一代多有地动,这样的小震,我们无量派的弟子都习惯了。” “此时此刻,正是仙尊寿诞,这地动来的如此巧,分明是在预示仙尊有震天动地之神威啊。” “对!” “说得好。仙尊因故不能宴请八方宾客,这地却赶来贺寿了。” “哈哈哈哈。” 李不语笑着抱拳:“诸位抬举了,抬举了。” 解彼安酒醒了几分,顿觉尴尬,他想要爬起来,范无慑却突然收紧手臂,箍住了那窄窄的腰。 “师弟?” 范无慑顿了顿,才松开手:“都叫你老实坐着了。” “我是想去敬酒。” “你走路都打颤,怎么敬酒,不是给师尊丢人?” “我没颤,是地颤。”解彼安又被自己逗笑了,“我长这么大,好像是第二次碰到地震。我也听说过蜀山多地动,没想到第一次上云嵿就赶上了,还刚巧在仙尊的寿宴上,看来真是吉兆。” 范无慑几次听着解彼安言辞间对李不语的敬重,都觉得厌恶,他不悦道:“一帮人拍马屁,你也当真?” 解彼安的笑容消失了,他压低声音道:“无慑,你为什么屡屡对仙尊不敬?若是因为宋真人……” “与他无关。” “那是为何?” 范无慑无法说出真正的原因。 “我看你就是记仇,输了给宋春归,还要迁怒人家的师父。”解彼安训诫道,“无慑,以后切不可如此,无论是私底下还是明面上。” 范无慑窝火不已,干脆扭头过去不理解彼安了。 解彼安看着他别扭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师弟如此乖戾,自己身为师兄,任重道远啊。 寿宴散去,范无慑虽然依旧黑着脸,但还是把解彼安送回了房。 解彼安醺然倒在榻上,一把揪住范无慑的袖子,嘟囔道:“不可对人不敬,不可傲慢自负,知道吗?” “……知道了。” “你天资高,心性更高,这不是好事,仲永之伤,不可不……”解彼安说着说着,已然昏昏欲睡。 范无慑轻轻拨开解彼安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端详着他的脸。 此时静夜无声,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令人连呼吸都放的轻浅,唯恐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突然,范无慑感应到自己的魂兵器有反应。 解彼安猛然睁开眼睛,从榻上弹坐起来,并立刻召唤出了无穷碧。 那镇魂仗正发出忽明忽灭的青芒。 “怎么回事?” “附近有人魂。”解彼安深吸一口气,开始用灵力散酒,眼神也逐渐清明,“走,无慑,师兄带你去做真正的无常。” 第二十五章 “有人死了?” “不像新死之人。”解彼安表情严肃,“魂兵器对人魂是有所感知,但范围不大,除非是怨念深重的魂,才会有这么强的反应,新死的魂一般比较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范无慑听得周围一片寂静,“整个蜀山都很安静,看来除了我们,没有人被惊动。” “要么是碰到了很厉害的邪祟,要么是死了很多人,无论哪种,此事都十分蹊跷。”解彼安循着无穷碧的指引,一路往后山跑,“若这不是新死之魂,而是早就有的,为什么之前我们不知道?蜀山的城隍从未上报过这样强的怨魂,就说明此前没有,而我们在这里过了一夜,刚刚才察觉。” “难道是从别处来的?” “几乎不可能。怨魂多是因为生前爱恨执念不散,除非被人驱使,不会轻易离开当地,再者,蜀山有上万名修士,阳气极重,邪祟只会避而远之,除非它本来就在这里,不然不可能无故、毫无征兆地出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范无慑道,“那邪祟被封印在此处,不知因为什么封印解除了,被魂兵器感知到了。” 解彼安神色愈发凝重。他从未见无穷碧有过这么大的反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一定不好对付。 俩人离开云嵿,一头扎进了茫茫山林,被无穷碧指引着,寻到了一处山洞。那山洞入口被一人高的野草所遮掩,哪怕近距离路过,都未必能发现,极为隐秘。 范无慑抽出汀墨,几道剑气清出了一条路。 黑黢黢的山洞如同兽口,怒张着、等待着猎物。 俩人对视一眼,同时从乾坤袋里摸出火符,解彼安先范无慑一步踏进了山洞。 洞内潮湿、阴冷、狭窄,地面尽是乱石苔藓,哪怕有火符那一点光亮,也时不时要磕绊两下。火符能照到的最远的地方,还是黑暗,仿佛将他们吞入腹中的不是山洞,而是黑暗本身。 “无慑,怕不怕?”解彼安轻声说。 “不怕。” “你才十五岁,怕也不丢人。” 范无慑刚想反驳,又听解彼安说:“害怕的话,离师兄近一点。” 他沉默地挨近了解彼安,俩人几乎是肩膀挤着肩膀往前走。 “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一定不要慌张,不要乱跑,有师兄在,不会有事的。” “嗯。” 俩人越走越深,突然听到很远处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铁链拖过地面。 解彼安将无穷碧横在身前。虽然他剑法远比棍法好,但对付邪祟,还是魂兵器更有用。 那铁链时不时就响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在动,于一片漆黑与窒闷的山洞里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无慑,这东西恐怕有实体,不知道是行尸,还是被上了身,要擅用魂兵器,它可以把魂敲出来。” “好。” 手中一点火光,越往外缘,越是黯淡,它仿佛在光与暗之间拉锯徘徊,稍有不慎,就会被黑暗策反。突然,黑暗的边缘处浮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截索链。 俩人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视线中出现了数条索链,在石壁间纵横交错,链条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腕粗,离他们最近的铁链,一头扎入地底。 解彼安两指夹着火符注入灵力,口中诵念符咒,然后将那黄符射了出去。 火符轰地一声爆燃,顿时将偌大的山洞照得明如白昼,在那短暂的光亮中,他们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地上画了一个一看就年代久远的阵法。 阵法中,除了属阵眼的中宫,其他诸如乾宫、兑宫、震宫等阵点,都插着手腕粗的铁链,而铁链的另外一头则被打入石壁,阵法中的每一个点,都被这些铁链锚定、封锁,但其中一条铁链明显地松动了。 范无慑脸色骤变。 “这是……”解彼安只觉头皮发麻,“这应该是一种缚魂阵,我能感觉到被它压制的怨气,这个阵法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好邪。” 范无慑的瞳仁漆黑不见底,无数思绪在脑中闪过:“天罡正极缚魔阵。” 解彼安搜刮了一番记忆,“天罡……等等,难道是《黄帝阴符天机经》里的阵法?” “不错。” 解彼安大惊失色:“竟有人敢用《阴符经》里的邪术!” 那《黄帝阴符天机经》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秘书,虽然几个铜板就能在地摊上买到,但内容艰深晦涩,且残缺不全。此书中有各种阵法、巫咒、诡术,传说当年轩辕氏就是靠此打败蚩尤,如果说轩辕天机符是号令阴兵的兵符,那么这本书就是兵法,得其一就能独步天下。百万年来,有多少人钻研此书,试图找出轩辕天机符的下落,又有多少人修炼上面的诡术秘法,结果不是白费功夫,就是走火入魔,如此得不偿失,渐渐也就没人敢修了。 宗子枭是唯一一个真正寻到了轩辕天机符,修成了秘法的人,最终也堕入魔道,万劫不复。至于是先懂兵书,再得兵符,还是先得兵符,再懂兵书,后世一直不得其解。 “这天罡正极缚魔阵,能锁住一般缚魔阵压不住的修为高深的魂魄,把被缚者变成亦人亦鬼的魔物,永远游离于生死之际,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感觉得到,却无法从痛苦绝望中解脱,也不得轮回超生,是极其歹毒邪佞的阵法。”范无慑说到最后,声音有了几分颤抖。他对这阵法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想以此阵留住宗子珩,但终究没狠下心。 “那不就等于,人间地狱?”解彼安不寒而栗,“摆这阵法的人,也造下了恶业,实际是两败俱伤。看来设阵之人,不是对被缚之人怕到了极致,就是恨到了极致。” “被缚的东西呢?” 俩人沉默了。 行到此,他们基本上想通了,虽然不知道这阵法存在了多久,但必然是经年累月的地动,使得索链逐渐松动,今晚直接震断了一条索链,阵法破了,魔物被放了出来。 漆黑之中,铁链再次被碰响——就在他们头顶,像是有什么东西自铁链上爬过。他们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从上而下地盯着他们。 静静地盯着他们。 解彼安额上泌出了冷汗。 被这邪阵所缚,生前必是高阶修士,死后又是怨气滔天,执念越重,力量越强,离得这么近,解彼安感到那怨念仿佛化作有形之无,蚂蚁一般爬过他的皮肤。 范无慑道:“师兄,这东西极难对付。”这邪祟不知道会厉害成什么样,若要保两个人平安,他可能会暴露身份。 解彼安当然知道,他自小跟着钟馗收魂,这样强烈的怨念,实在少有,他道:“无慑,我顶着,你去找师尊。”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范无慑断然拒绝,“这个我不会听你的。” “你……” 范无慑从乾坤袋里掏出几张空白的黄符,以灵力写下火符箓,飞散而去,一张一张地钉在了铁链之上,将整个山洞逐渐照亮。 俩人同时抬头,一个黑影正趴在他们上方,那东西佝偻着身体,衣衫褴褛,长长的头发散乱地垂下,面目一片模糊。 解彼安决定先发制人,他一跃踩上一条铁索,弹身而起,无穷碧狠厉袭去。 范无慑也召唤出别样红,从另外一面踏壁而上,与解彼安左右夹击。 那东西凄厉地嚎了一声,极速扑向了解彼安,五指成爪,凶狠抓去。 解彼安用无穷碧一档,那东西竟两手抓住了镇魂仗,一张惨白的、没有眼仁的脸猛然凑近了解彼安,张嘴就要咬。 解彼安一脚踹向他腹部,后翻落回地面,他惊恐地喊道:“无慑,小心,这邪祟敢碰魂兵器。” 北阴大帝位列鬼仙之首,他的一丝神念对魂魄有极大的震慑力,一般的邪祟,光是靠近魂兵器都受不了,这东西敢迎着魂兵器而上,实在了得。 范无慑鬼魅般出现在邪祟的后方,勾魂索如离弦箭矢,袭了出去,那邪祟速度惊人,他抓着铁索一荡,利落地躲过,然后落向地面,再次扑向解彼安,解彼安一击将他击退。 范无慑也跳了下来,师兄弟二人将那邪祟困在中间,默契地围攻。 那邪祟几番闪避,躲向了一条铁链之后,并在数条铁链之间来回、上下穿梭。 两人踩着铁索,将那邪祟追得上天入地,速度却逊了一筹。 邪祟突然抓起松动的那条铁索,甩向了追来的范无慑。 “小心!” 范无慑尽管看到了铁索,这具身体却没有能力做出及时的反应,他用别样红堪堪一档,还是被铁索的力道击中,整个人被重重拍向了地面。 落地的瞬间,一道黑影自头顶笼罩下来。 范无慑甩出别样红,竟被那邪祟一把抓住,反将范无慑拽向了自己。 解彼安急红了眼,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却慢了一步,那邪祟的利爪狠狠抓住了范无慑的肩头。 “唔……”范无慑只觉一阵剧痛,整条手臂都麻了,那邪祟的五指深深地刺透骨肉,涌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 激痛之下,范无慑脑中白光一现,似乎有什么东西自灵识中闪过,他看着那邪祟近在咫尺的脸,从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熟悉。 “无慑——”无穷碧狠狠击中了邪祟的背心。 范无慑趁机抽出佩剑,一剑斩断了邪祟的手臂。 那邪祟一声鬼嚎,迅速躲入了黑暗中,但他的断手还插在范无慑的肩膀上。 “无慑!”解彼安一把扶住范无慑,颤抖地手根本不敢碰他的肩膀。 范无慑顾不上自己的伤,他瞪着那邪祟,瞠目欲裂。 这东西,他可能认识,他极有可能认识! 寻常人,一二十年就足够忘掉另一个人的面目,何况是一百多年。转世为人后,范无慑尽管没有喝孟婆汤,却几乎想不起来任何人的脸,包括他自己的,唯独将宗子珩的容貌刻进了灵魂深处,一眼就认了出来。 所以他不怕面对李不语,或许之南,或任何曾经经历过宗天子时代的人,李不语也果然忘了他们的相貌。 这个邪祟,尽管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但这种熟悉感不会骗他,他一定认识此人,可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谁! 第二十六章 断手中有陈年尸毒,范无慑只觉伤口剧痛不止,很快就浑身发冷,眼前虚糊。 解彼安封住他周身几大穴道,然后拿出徐茂送来的那枚真元玉练丹,掰开蜂蜡,喂进他嘴里:“无慑,撑住,师兄马上就带你离开。” 背后传来沙沙声响,那邪祟像蜘蛛一样,伏地从黑暗中爬了出来,空洞的、漆黑的眼窝森冷地“看着”俩人,而那只被范无慑斩断的腐手,竟然长了出来! 解彼安遽然色变:“他是纯阳教的人?!” 修仙界以剑修最为普遍,其实剑修属于器修,修的都是人器合一,只因修剑者多,才独成一类,剑修之下,最多的便是器修与武修。器修种类繁杂,修武器,修暗器,修法宝,修巫蛊,五花八门,但武修只修一种,就是无止境地淬炼自己的身体,达到百毒不侵,金刚不坏,膂力绝众,甚至能去腐生肌,重塑肉身。 至于修符、修丹,那都是修士必备的辅助之能,通常只有医者、匠人才会专修。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门派将武修修到了极致,那就是纯阳教,也只有纯阳教的高阶修士,才可能令断肢重生。 范无慑拼命回忆着曾经见过的纯阳教修士,有谁可能会是眼前这邪祟,却怎么也想不出任何一个符合的。 解彼安将无穷碧横在身前,把范无慑挡在身后,警惕地瞪着那邪祟,那邪祟刚才中了魂兵器一击,有所忌惮,并没有马上攻击。 解彼安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他也不知道这邪祟还能不能找回一点神智,但或许可以拖延些时间。 邪祟喉咙里发出古怪地咕噜声,五指抓擦着地面,但踌躇过后,还是无法抗拒被活人的气息诱惑的本能,再次扑了过来。 无穷碧在昏暗的山洞中闪现几簇翠影,庞大的灵压自解彼安体内爆发,他朝着邪祟迎面痛击。邪祟不敢迎这锋芒,飞身闪过,从侧方扑了回来。 一人一鬼借着铁索布下的阵列激烈缠斗,解彼安知道对方是纯阳教修士后,竭力避免被近身,但那邪祟速度极快,力量又惊人地大,竟将那松动的铁链生生从墙上拔了出来,凶狠地朝着解彼安抽击,所触之处,就是硬岩也被砸得碎石纷飞。 范无慑运气调息,令玉练丹尽快发挥作用,等压下那阵晕眩虚弱,才再次加入了战局。 他们默契地摆出了八卦阵法,借着原有的铁索列阵,自己成为变化无常的阵眼,将邪祟困在他们的攻势范围内。 一黑一白,太极顿生。 解彼安担忧地看了范无慑一眼:“无慑,别让他近身!” 尸毒已经麻痹了范无慑的半边上身,他知道剧烈活动只会加剧尸毒的蔓延,必须速战速决,遂调动灵力注入佩剑。 解彼安看出范无慑想用上次对付宋春归的剑招,但这邪祟恐怕比宋春归还耐打,若一击不成,就连跑的能力都没有了。他一咬牙,决定赌上一把,无穷碧在手中高速旋转,虚空中浮现数个青色咒印,咒印幻化出一堵堵结界墙,一道一道地挡住邪祟的去路。 范无慑低喝一声,祭出宗玄剑法第七重天,杀气腾腾地剑弧冲向邪祟,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那邪祟被咒印阻拦,避无可避,一击被剑气掀飞了出去,腰腹显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几乎要被拦腰斩断! 解彼安乘胜追击,无穷碧从天而降,击向邪祟的天灵盖。 只要将他的魂魄打出来…… 电光火石之际,邪祟双手接住了山一般压下来的镇魂仗。 解彼安听到那邪祟双臂骨骼碎裂的声音,但感到毛骨悚然的却是他。这邪祟竟接住了他用魂兵器的全力一击! 邪祟戾叫一声,将无穷碧和解彼安一起甩了出去。 解彼安如被掷向湖心的一颗石子,狠狠砸到了石壁上,溅起石崩土飞的“涟漪”。而后他掉在地上,口吐鲜血,浑身仿佛散了架。 “师兄!”范无慑一击几乎把灵力耗空,见仍不能压制这邪物,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哪怕要被解彼安怀疑,他也不会让俩人折损在这鬼东西手里,“我将他引向中宫,你用无穷碧锁坎宫,重新封印他!” 解彼安咳着血:“你、你知道怎么封印他?” “我记得咒语。”范无慑掏出火符射向邪祟,自己往中宫阵眼跑去。 解彼安从地上爬起来,转念一想:“不行,你也在阵眼!”缚魂阵虽是用来镇压魂魄的,但用在活人身上,也一样残酷,若范无慑躲不开…… “没有别的办法了,快!”邪祟都厌火,这一下果然将其激怒,被范无慑吸引了过去。 解彼安用无穷碧代替那根被拔掉的铁索,插入了坎宫,灵力疯狂地倾注,而范无慑也正好将邪祟引到了中宫。 范无慑一边诵念法咒,一边逃出阵眼,尘封的法阵被唤醒,再次泛起幽蓝的光。 邪祟惨嚎一声,原本强悍无比的身体在阵眼中逐渐佝偻成一团,颤抖如暴雨中的草木。 范无慑体内灵力几近透支,但他必须撑到法阵列成。 那邪祟匍匐于地,突然艰难地抬起了头,被乱发遮挡的惨白的脸,面冲着解彼安,发出极度痛苦地、嘶哑地声音:“珩儿……救……我……” 范无慑如雷贯体,眼前白光一闪,刹那之间,他认出了缚魔阵中的人,不,鬼。 宗、明、赫! 心神震荡之下,法阵功亏一篑,范无慑灵力枯竭,彻底昏死了过去。 邪祟重获自由,疯狂地扑向了解彼安。 解彼安蓄起灵力,打算拼死一搏。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飞剑快如闪电,狠狠穿透了邪祟的身体,将他一举钉在了石壁上。 紫红身影随即飞掠而至,十几道镇魂符同时打向邪祟,被附着的瞬间,邪祟挣扎、嘶吼不止,却无法动弹分毫。 解彼安差点喜极而泣,受了委屈一样哽咽道:“师尊!” 钟馗跑到解彼安身边,渡灵力为他疗伤,并急问道:“伤着哪儿了?” “我没事,你快去看看无慑,他中了尸毒。” 钟馗放下解彼安,过去查看了一下范无慑的伤势,他皱眉道:“好厉害的尸毒,必须尽快带他回云嵿。” 范无慑昏迷不醒,面色已然青黑。 解彼安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邪祟,“那、那东西怎么办,被你的青锋剑刺中,魂魄都不散。” 那青锋剑被北阴大帝亲自附了神念,既是宝剑,又是魂兵器,只要被此剑刺中,就没有不服帖的鬼魂,除非…… 除非这邪祟生前是宗师级的修士! 蜀山点苍峰的山洞里,被天罡正极缚魔阵镇压着一个纯阳教的宗师级修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馗略一思忖,咬破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血符,打在范无慑身上,护住他的心脉,然后飞掠而起,身轻如蝶地蹲在自己的剑上,一手扣住那邪祟的天灵盖,声色俱厉地吼道:“给我出来!” 邪祟依旧狂吼着、挣扎着。 山洞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李不语带着一帮人涌了进来。 “这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蜀山怎么会有邪祟?!” “你们看,地地上的阵。” “这阵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莫非是、是天罡正极缚魔阵!” 抽气声接连响起。 《黄帝阴符天机经》是民禁之书,虽然几乎人人都因猎奇而看过,但谁都不会轻易说出来,唯恐和魔修沾上关系。在无量派这正道第一仙门的地盘上,出现了这等诡术,岂不令人色变。 李不语的眼神阴冷地吓人,这一幕简直是打在他仙盟盟主脸上的一耳光。 无量派的弟子们也面面相觑,全都想不通蜀山怎么会出现这种阵法,还放出来一个十分凶煞的邪祟?! 李不语怒道:“这腌臜邪物竟玷污我蜀山圣地,正南,你让开。” 钟馗就快要将那邪祟的人魂剥出来了,回头一看,急道:“不要!” 山洞中金光大显,一个雷电四溢的卷轴一边铺展,一边猛然袭向钟馗和邪祟。 钟馗激怒,却不得不拔出青锋剑,飞身闪避。 几道闪雷打在邪祟身上,电花噼啪巨响,金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整个山洞瞬间明如白昼。钟馗和解彼安同时听到了那邪祟三魂七魄的惨叫。 倏地,金光一敛,卷轴一收,乖乖飞回了李不语手中。 而那邪祟从墙上滑落下来,没了骨头般瘫软在地。 解彼安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亲眼见到李不语的法宝——雷祖宝诰。 传说那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写的一份骈文,此神乃地祇飞升,尽管远不及上古神仙,也非如今的修士可比,所以哪怕是一份宝诰,也有强大的法力,据说这法宝可以召唤天雷。 越是强大的法宝,对修士的灵力损耗就越大,法宝不轻易示人,是修士间不成文的规矩,毕竟谁也不会随便把看家本领拿出来,可李不语竟用这雷祖宝诰,将一个邪祟打得魂飞魄散?! 钟馗叫道:“盟主这是何意!” 李不语面覆寒霜:“这邪祟脏了我蜀山,又重伤无常二仙,岂能轻易放过。” “哪怕是恶人,也可去冥府服刑,偿清罪孽就能投胎转世,你怎可让他魂飞魄散!” 李不语冷哼道:“万一这邪物罪恶滔天,只能投生下三道呢。” “那他更该去地狱赎罪。” “正南,我非你冥府之人,而这里是人间,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李不语冷冷地看着钟馗。 钟馗怒目而视,却已无可奈何。 在场众人,一声都不敢吭。 钟馗冷道:“难道李盟主就不好奇这邪祟是何人,为何被天罡正极缚魔阵压在点苍峰吗?你打的他魂飞魄散,还如何查。” “一时气急,这我倒是疏忽了。”李不语道,“春归,去看看尸体。” “烂成这样了,能看出什么。”钟馗铁青着脸,指了几个人,“你,还有你,把我徒弟抬回云嵿。” 解彼安不明所以地看着钟馗,钟馗也回给他一个凝重的神色。 李不语脾性稳如泰山,是跟魔尊宗子枭交过手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邪祟而怒发冲冠,这一番举动,看来实在像是——灭口。 ——— 第一卷快结束啦 第二卷就可以看到小九长成少年了~ 第二十七章 无量派的弟子刚想把解彼安扶起来,一个好听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让我来。” 解彼安被拥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他抬头一看:“兰大哥。” 兰吹寒将解彼安抱了起来,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有大碍,但无慑……” “他不会有事的,你别说话了,我送你回云嵿。” 解彼安贴着兰吹寒的胸膛,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才勉强从被那邪祟威胁的恐惧中抽离。 解彼安回到云嵿时,已经十分虚弱。李不语派了一名长老来给他疗伤,还送来比真元玉练丹更好的仙丹,助他恢复,但他一直强吊一丝神智,直到听说范无慑的尸毒已经控制住了,才昏睡过去。 --- 醒来后,已过了一天一夜,解彼安身边有无量派的弟子一直守着。 “小白爷,您醒啦。”那弟子喜道,“可有哪里不适?” 解彼安转了转眼睛,只觉周身钝痛,他发出干哑地声音:“我师弟怎么样了?” “小黑爷虽然还没醒,但咱们无量派什么仙丹药石都有,又有元清长老在,他不会有事的。” 解彼安仍是不安心:“烦请你去叫我师尊来。” 不一会儿,钟馗旋风一般卷进门,紧张地摸着解彼安的心脉:“乖徒儿,你醒了!好点没有?” 解彼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虽仍是有些虚软,但好像没什么大碍了,本来他的伤也不重:“师尊,无慑怎么样了?” “你放心,毒已经清完了,肩膀伤到了骨头,恢复慢些,但会好的。” 听到钟馗的答复,解彼安才松了口气,他低落地说:“师尊,我实在愧为人师兄,带他涉险又没能护他周全。” “这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会在蜀山碰到那么厉害的邪祟。”钟馗尴尬地说,“要说惭愧,也是为师惭愧,宴席过后,我又……” 解彼安无奈道:“席上没尽兴,您又去喝了一顿,对吧。” 钟馗耷拉着眉眼,小声说:“竟连青锋剑的异动也没及时发现,我才是枉为人师。” “您已经及时赶到了,不必自责。”解彼安想起当时的情景,只是后怕,若钟馗再晚几许,他和范无慑会不会被那邪祟吃了? 他自十四岁独当一面,又有无穷碧这法宝在手,尽管也碰到过凶煞之物,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虽不像范无慑那样自傲,但他生就上上乘根骨,又是钟馗的徒弟,对自己的本事是有自信的,同辈之中,只有兰吹寒能与他一战。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俩人险些丧命于一个没名没姓的野鬼,他既内疚,又挫败。 钟馗亦是心有余悸:“此事实在可疑,蜀山本该是九州最安全的地方,我的徒儿却险些在此送了命,这件事必须调查清楚。彼安,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那邪祟,那缚魂阵,还有仙尊,都古怪极了。”解彼安回忆起在山洞中发生的一切,简直每件事都匪夷所思,就连范无慑都令他意外,那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为何会特意去记那法咒呢,还有,当那邪祟重新被镇压时,竟向他求救了,说…… 解彼安心里咯噔一下,愣愣地看着前方。 “彼安?怎么了?”钟馗道,“你要是不舒服,也不急着去想。” “师尊,当时那个邪祟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智,还向我求救了。” “向你求救?他说什么了?” “他好像是说……‘孩儿,救我’?那句‘孩儿’我不大确定,他的声音很沙哑,也许叫的是别的什么。” “他有可能把你当成了他的儿子,邪祟通常只会想起重要的人或事。但他为何向你求救?” “我们想把他引回阵中,重新封印。” 钟馗皱眉道:“师父可不曾教过你这缚魔阵。难道是无慑?” “嗯,师弟说他记得法咒,但最后阵法只是暂时困住了那邪物,并没有布成。” 钟馗沉声道:“先有宗玄剑法,后有天罡正极缚魔阵,这小子以前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都教了他些什么。” 跟整件事之诡谲相比,范无慑的不同寻常反而不算什么了,解彼安道:“师尊,那具尸体,可留有什么线索?” “他的金丹被挖了。”钟馗剑眉紧蹙。 解彼安浑身一冷。又是挖丹?! 从孟克非到那邪祟,这段时间,他们好像一直笼罩在窃丹魔修的疑云中,所有事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阴谋的味道。 “除此之外,暂时没什么线索,大家都在等你们醒来。” 解彼安整理了一下情绪,把在山洞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钟馗。 钟馗大为吃惊:“纯阳教?你确定吗?” “断肢再生,据徒儿所知,只有元阳功法能做到吧。以那邪祟的修为,至少是长老级的修士,纯阳教的长老大多长寿,鲜少有死于非命的,应该不难查。” “若能确定教派,那此人的身份,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钟馗凝重道,“只是,纯阳教的修士,为什么会被缚魔阵困在无量派?” “是啊,最让徒儿担忧和不解的,是李盟主。师尊,您不觉得李盟主像是在……” “像是在隐瞒什么。”钟馗替他说了出来,“用雷祖宝诰打一个邪祟,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除非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把那邪祟打得魂飞魄散,而且必须一击功成,否则我就会阻拦他,所以他只能用法宝。” “所以,李盟主很可能知道那邪祟的身份,甚至知道山洞中的秘密。” “极有可能,但他不承认,也没人敢当面质疑他。” “师尊,徒儿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尤其那人也被挖了金丹。李盟主说要防患于未然,杜绝一切魔修卷土重来的可能,却对一个纯阳教宗师级的修士被挖了金丹、被镇压在蜀山之事绝口不提。” 钟馗眯起眼眸:“你说的对。此事为师一定会调查清楚,那邪祟险些要了你们的命,李不语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对了师尊,您上次去找了红王吗?孟克非在他那里吗?” “孟克非早就投胎了,那个鬼说的话,真是半句都不能信。” 解彼安有些失望:“师尊,我想去看看师弟。” “你能下床吗?” “我没事了。”解彼安忍着痛下了地,披上衣服,往范无慑的房间走去。 范无慑还在昏迷中,肩膀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渗出一片暗红的血迹。 尸毒这东西,怨气越重、死得越久的毒性越强,若是几百年的尸体起了尸,走过的路都会寸草不生。单看洞中的阵法,那邪祟至少被封印了几十年了,所以范无慑此次真是险象环生。 若不是身在无量派,若不是有元清长老这等顶级的医者,就算能保住命,恐怕也会落下不可逆转的损伤。 解彼安轻轻坐在床边,伸手揉了揉范无慑的头发,看着那稚气未褪的、俊美绝伦的脸,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是他刚愎自用,没把无穷碧超乎寻常的异动放在心上,如果一开始就去找师尊,他们不会受伤,那邪祟也不会被李不语灭口。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还想带他的小师弟去见识见识,结果险些送命。他几次三番训诫师弟要自谦、要谨慎,转头自己就败于自大,还害得师弟也受伤。 简直羞愧。 解彼安黯然喟叹,他用指尖绕着范无慑的头发,小声说:“无慑,你快醒过来吧。” 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响起。解彼安压低声音问道:“谁?” “彼安,是我。” “兰大哥?请进。” 兰吹寒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我给你送来参汤,才知道你来看你师弟了。” 解彼安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劳烦你亲自送汤。” “这有什么。”兰吹寒把汤放在床边,他伸手探了探范无慑的脉搏,“脉象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放心吧,他没事了。” 解彼安叹道:“师尊说他伤到骨头了,那尸毒渗入骨髓,极难清理,他要是醒过来……刮骨之伤,该多疼啊。” 兰吹寒按了按解彼安的肩膀:“无慑不是一般人,他没问题的。” 解彼安低声道:“是我太没用了。” “那邪祟中了青锋剑都不屈服,生前必然极厉害,就算是天师碰上也一样棘手,你和无慑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得了了。” 解彼安抬头看着兰吹寒:“兰大哥,那邪祟是纯阳教的人。” 兰吹寒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确定?” “无慑砍掉了他一只手,他不一会儿就长出一只新的,这只有修元阳功法才能办到吧?” 兰吹寒想了想,点了点头:“若当真如此,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这邪祟是谁了。” “嗯,师尊已经去查了。”解彼安问道,“兰大哥,你看了尸体吗?” “我看了,除去他被挖过丹,以及大约是个壮年男子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兰吹寒皱眉道,“不过……” “怎么?” “你知道我小时候曾经在纯阳教修行过吧?” “知道,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体弱多病,阁主便将你送去修元阳功法,改善你的体质。” “嗯,虽然我只修了几年,体魄变好了就回家了,但我对纯阳教修士比外界了解得多,我看过他们的身体。你也知道,纯阳教人十分保守,外人是不可能看到他们不穿衣服的。”兰吹寒思忖道,“若是低阶修士,跟普通人倒也没大差别,可一旦晋升到高阶修士,他们的体态、骨骼、皮肤、肌肉,都会逐渐变得与常人不一样,元阳功法会让他们的肉身越来越完美,直至金刚不坏,所以纯阳教的高阶修士,不管以前长什么样,都会日趋高大英俊,就连……” 解彼安认真看着兰吹寒,等着他继续说。 兰吹寒勾了勾唇角,语带调侃:“就连那处,都比常人大。” 解彼安愣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眼睛亮了亮:“这个我听说过,竟是真的?我以为是坊间的野史杂谈乱写的。” 兰吹寒笑道:“是真的,可惜,百无一用啊。” 解彼安眨了眨眼睛:“那你……你看了那个邪祟的……” 兰吹寒敲了敲解彼安的脑袋:“我哪有那么变态。我只看到他的肌肉骨骼,完全没想过他和纯阳教有什么关系,但你说他能再生断肢,这确实是纯阳教的高阶修士才能做到的,我得回去再好好检查一番。” 解彼安疑惑道:“他的体魄不像纯阳教修士,却有元阳功法的能力,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他死了太久,身体萎缩变形,我一时也没仔细看。既然天师要查,必然要派人去纯阳教,那就请一个纯阳教的长老来,看得更准。” 俩人正谈话间,床上的范无慑突然发出一声呓语,睫毛也轻颤起来。 “师弟!”解彼安一喜。 范无慑缓缓睁开了眼睛。 = = 本文下周一入V,入V当天双更,感谢大家的支持=3= 第二十八章 范无慑那一对纤长浓密的睫毛,像鸟儿震颤的翅羽,缓缓铺展开来。 解彼安紧张地看着他:“无慑,你感觉怎么样?” 范无慑茫然地看着解彼安:“……师兄?” “师兄在。” 范无慑很快又发现了一旁的兰吹寒,他的眉毛拧了拧,移开了目光。 解彼安柔声道,“无慑,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范无慑猛然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眼神一变:“你怎么样了?那邪祟呢?” “我没事了,师尊及时赶到,救了我们。”解彼安愧疚地说,“都是师兄太没用了,没能……你做什么!”他连忙按住作势要起身的范无慑。 肩膀一阵剧痛,范无慑皱着脸躺了回去,他喘了一口气:“那邪祟呢?” “邪祟已经被李盟主打得魂飞魄散。”兰吹寒道。 “什么?!”范无慑龇了龇牙,“为什么?魂不是应该收回冥府吗?” “原本该是这样,但李盟主使出了雷祖宝诰,师尊根本来不及阻止。”解彼安看了兰吹寒一眼,便明白他对此事也存疑。 “雷、祖、宝、诰。”范无慑心头大震。那雷祖宝诰是无量派的传家法宝,地位与无量剑谱相当,只能由掌门继承,即便是前世的他,都不敢直接接天雷,因为天雷可以同时劈中人的灵与肉,拿雷祖宝诰打一个野鬼,听着就荒唐。 原本范无慑还怀疑自己认错了,现在却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邪祟就是宗明赫,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李不语的反常,那分明是为了灭口。或许将宗明赫封印在那山洞的,就是李不语,毕竟李家恨透了宗氏。 可是,宗明赫为何会纯阳教的元阳功法?他绝无可能修元阳功。 想到宗明赫,范无慑心中百感交集。尽管最后他们决裂,但在宗明赫知道自己并非亲生之前,做了十几年疼宠他的父亲。若不是…… “无慑?”解彼安看着神情变幻莫测的范无慑,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范无慑缓缓扭头,看着解彼安,看着这张与宗子珩一模一样的脸,双目逐渐爬满血丝。 若不是你。 解彼安被那阴鸷的眼神吓到了。 兰吹寒皱起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挡在了解彼安身前,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受伤的少年,而是一头随时要暴起的猛兽。 范无慑低下头,闷声道:“出去。” “……” “我累了。” 兰吹寒沉下了脸,明显动怒了。 “好,你好好休息。”解彼安连忙拽了拽兰吹寒的衣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范无慑是不是在怪自己,还是只是因为受伤而心情不佳,毕竟平日里这小师弟脾气也乖戾。 走出房门,解彼安忙道歉:“兰大哥,我师弟失礼了,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儿上,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平日也这样?” “他平日不这样。” 兰吹寒淡道:“你师门的事,外人不该插嘴,但我不想看到有人对你不敬。” 解彼安笑道:“兰大哥,你误会了,无慑平时听我的话的,他只是不拘礼教,我做他的师兄,会将他引向正途的。” “最好如此。”兰吹寒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哎呀,给你送的参汤,算了,我重新给你端一碗热的。” 范无慑听着俩人脚步声渐远,挥手将床头的参汤打翻在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休养了两天,解彼安基本上痊愈了,他几次想去看范无慑,又想起那天被赶出来,就打了退堂鼓。 此时,他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他频频看向范无慑的房门,犹豫着。 恰时兰吹寒又来探望他,并且带来一个消息。 “纯阳教的长老到了?” “嗯,他们正在议事,马上就要去看尸体,彼安,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走吧。” 突然,范无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眼神清明,面上有了点血色,不像前两日那么苍白虚弱了。 “无慑?你怎么下地了,你的伤还需多休养几日。” “我没事了。”范无慑道,“你们要去看那邪祟?我也想去。” “……好吧。” 范无慑走了过来,直接站到了俩人中间。 兰吹寒挑了挑眉。 解彼安并未留意,路上只是关心范无慑的伤。 那邪祟的尸身被放在冰窖里,他们到的时候,李不语、钟馗以及各门派的客人都到了。 人群中有一个陌生面孔,他双鬓掺雪,但容貌却是青壮之年,体型高大健硕,颇为英武。 钟馗介绍道:“这位是纯阳教的照闻长老。” “晚辈请照闻长老安。”三人齐道。 “不必多礼。” “照闻长老请仔细看看。”李不语道,“若是纯阳教的修士,应该从体态上就能分辨吧?” “回盟主,确实如此。”照闻掀开尸身上的盖布,认真看了起来。 众人心中都有些忐忑。 半晌,照闻叹了一口气,道:“天师将消息送到我派时,我便立刻召集几位长老议事,大家都不记得有哪位长老或高阶修士死于非命,且尸身失踪的,至少近百年肯定没有,若是再远,就要问掌门师兄了,但掌门已经闭关十年,不知何时出关。”他看了看那尸身,“我查验尸身,更加确定,这并非我纯阳教修士,他的体态,肌肉,骨骼,没有任何修过我派功法的痕迹。” 钟馗不解道:“那为何他能重生断肢?” 照闻抚须摇头,也是一脸疑惑,他拿起从范无慑肩上取下的断手,又抬起尸身新长出来的手比对了半天:“确实是再生的,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能够生出新肢的,至少要将元阳功法修到第七层,可此人的身体,没有任何特征啊。” 解彼安和范无慑对视一眼,俩人都在想一件事,那就是若不是还有这只断手为证,恐怕说了都没人信。 此事过于蹊跷,众人悄声议论起来。 钟馗道:“他被挖了丹,又在整个无量派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天罡正极缚魔阵封印在点苍峰,修仙界已经有多久没出过这样诡吊之事了。先是李盟主的师侄死于窃丹魔修,后是这邪祟重伤我两个徒弟,这两件事看起来似乎没有关联,但我想在场诸位,都无法将他们当做纯粹的巧合吧。” 附和声接连响起。 兰吹寒道:“晚辈有一猜测。” “吹寒,你说。” “晚辈怀疑,这邪祟死于百年前,宗天子的时代。” 这番话倒不让人意外,窃丹与天罡正级缚魔阵放在一起,谁都会想到魔尊宗子枭。且这邪祟生前那么厉害,一般人哪里害的了他,但却恰巧像是宗子枭的猎物。 “极有可能。”照闻道,“或许此人被魔尊所害,又被镇压于此?” 钟馗道:“照闻,可否请你们掌门提前出关?” 照闻答道:“天师,先容我回去查教史,若他真是纯阳教人,又死于非命,应该有记载,但是,我还是认为此人非我派之人。” “没有修过元阳功法的痕迹,却又能使出元阳功法……”宋春归喃喃道,“为何如此啊。” 在所有人都没留意时,范无慑不知何时走向了尸身,掀起他破烂的衣物仔细查看起来。 “无慑。”解彼安小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好奇。”范无慑面无表情地说。 “你别添乱,退下。”钟馗道。 范无慑已经看到自己想看的了,他在这具尸体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胎记。尽管他此前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心中仍有一丝怀疑,此时,他终于能肯定,这个人,真的是宗明赫。 于是他有了和在场所有人一样的疑问,宗明赫,为何能使出元阳功法? 沉默许久的李不语道:“此事发生在无量派,若不调查清楚,我派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我必会全力追查。这具尸身就暂存此处,有任何线索,我们都尽快互通有无,可好?” 钟馗皱了皱鼻子,不客气地说:“要不是李盟主‘一怒之下’把他打了个魂飞魄散,真相早就被我问出来了,望李盟主下次切莫冲动了。”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钟馗敢这么跟李不语说话了,现场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李不语面不改色道:“正南说得对,是我冲动了,我派必会查明真相。” 离开冰窖后,几人各有所思。 “不如我亲自去趟纯阳教。”钟馗自语道。 “若那人真是纯阳教人,照闻长老定能查出来,若不是,师尊您去了也没用。”解彼安道,“不如先等一等吧。” “或许断肢再生,并非只有元阳功法能做到,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得是。”兰吹寒道。 “话虽如此,可我真的没听过还有哪家武修能做到了。”钟馗问道,“你们听过吗?” 几人均摇头。 “哎,心烦,今天不想了。”钟馗抓了抓头发,“彼安,你带你师弟回去好好歇着,不要再乱跑,把伤养好为重。” “是。” 几人在山门处暂别,当只剩下解彼安和范无慑两人时,范无慑看着远处的八卦台,陷入沉思。 当年,就是在这八卦台上,宗子珩杀父弑君,篡夺帝位,此事天下人皆知。 莫非当时李不语就在场,在宗明赫死后,将其封印在了山洞中?可是,若李不语在场,难道不阻止宗子珩吗,李家恨宗氏不假,但对皇位可是一样虎视眈眈。 还有,宗明赫的丹是谁挖的?是生前挖的,还是死后挖的?若是生前挖的,谁吃了? 时隔百年,他原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却没想到他还要面对前世的未解之谜?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暗藏阴谋。 “无慑?”解彼安也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八卦台,“你在看什么?我们回去吧?” 范无慑回过神,目光落向解彼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解彼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范无慑突然黑着脸说:“你这两天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 第二十九章 解彼安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他本来想反问“不是你把我赶出来的吗”,可看到范无慑横眉竖眼之下掩藏的一丝委屈,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心也软了下来,他轻咳一声:“师兄怕打扰你养伤,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 范无慑的脸色略有好转:“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了。”解彼安摊开手展示了一下,“我本来伤的就不重。”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好像一夜间消瘦了的面颊,无意识地伸出手,恍然间,他觉得他会掐住这窄窄的下颌,逼问这个人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是不是要他一口一口地喂。 可他的手还未碰到解彼安,人已经清醒了,他垂下手放到背后,轻轻攥住了。 解彼安担忧地看着范无慑的肩膀:“你呢,你好点没有?” “没有。”范无慑低下头,“每时每刻都疼,还动不了。” “那你还跑出来。”解彼安急道,“快跟我回去。” 回到住处,解彼安从无量派弟子那里接过手,给范无慑换药。他一层层拆开纱布,直到看到那几处狰狞地血窟窿,他的手抖了抖,黯然垂下了眼睫。 范无慑正等着上药,就听解彼安小声说:“无慑,对不起。” 他怔了一下:“怎么了。” 解彼安抬起脸来,眼圈泛红,又黑又大的瞳仁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瞳光闪烁着,好像倒映了点点星辰。 范无慑的呼吸有些发紧,脑子里乱糟糟的,全都在想,他做这幅样子给谁看?他这副招惹人的样子,还给谁看过? 解彼安咬了咬嘴唇:“师兄没保护好你,你怪师兄吗?” 范无慑低沉沉地说:“我要是怪你,你怎么补偿我。” 解彼安被问愣住了。 “你能只对我好吗?”范无慑凝眸望着解彼安,那口气根本不像询问,反倒像是命令。 “……”解彼安有些茫然。 范无慑欺近了解彼安,逼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对我好?” “因为……你是我师弟啊。”解彼安突然觉得他的小师弟眼中有远远超越年龄的深沉,那种情绪像是汹涌于海面下的暗流,随时可能翻天覆地。 “那又为什么对别人好。” “我……” 范无慑一把抓住了解彼安的手腕:“我只有你……你对我好,能不能只给我。” “无慑,你这是怎么了。”解彼安困惑地看着他,但口气分明是在哄,“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没人好好照顾你?你吃了很多苦吧。” 范无慑的唇线抿了抿,他松开了解彼安的手,转过了脸去。 “我知道没有爹娘很苦,还好我有师尊对我好,以后你有师兄对你好。”解彼安伸手摸了摸范无慑的头,柔声道:“师兄对你的好,别人是分不走的,这不是分出去就会变少的东西,对你,只会越来越多。” 范无慑突然一手抱住解彼安的腰,扑进了他怀中,力道大的险些把解彼安撞倒。 解彼安怔忪过后,嘴角翘了起来,他的手从范无慑的头发一路顺到背脊,反复抚摸,轻哄着:“师兄在。” 大哥在。 大哥永远都在。 骗子,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你会在对我好之后把一切都收走,你会在我爱你的时候狠狠捅我一刀,你会在我除了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抛下我永远离开。 你是宗子珩,又不是宗子珩。 不要变成宗子珩。 范无慑勒紧了解彼安的腰,他对这个怀抱,贪恋到恨不能融入对方的身体。 解彼安没有去深究范无慑的反常,只是感到心疼,他耐心安慰着,胸中更多了一份为人兄长的沉甸甸的责任。 磨磨蹭蹭地换完药,范无慑拽着解彼安的衣服不让他走,解彼安就陪他吃饭、聊天,一整天都没离开。 他们聊起险些要了他们命的邪祟。 “此人身上真是疑点重重,也不知道照闻长老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若真的是宗天子时代的人,恐怕很难,除非许之南出关。”范无慑在思考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让他们知道那邪祟的真实身份,毕竟他现在无法靠自己去调查宗明赫身上的疑点。 “许之南出关就有用吗,我总觉得,这件事最难调查的地方,并非他的身份本身,而是……”解彼安凝重道,“而是李不语。” “你觉得他会阻拦?” “从他用雷祖宝诰打那个邪祟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大家心里也有一样的质疑,只是没人敢像师尊那样提出来罢了。”解彼安叹道,“若此事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就会不了了之。” “不错,若我是刘不语,有意隐瞒此事,自然会想办法阻挠。” “百年前,窃丹,缚魔阵。”解彼安逐一念叨,“说实话,若不是大家都知道宗子枭已经被帝君打入十八层无间地狱,能让李不语又狠又忌惮,不惜造下恶业也要残酷镇压的,好像只有……”他表情一动,“对了,还有一个人。” 范无慑心神一紧。 “人皇宗子珩。”解彼安似乎很为这个发现而激动,“你想,那个邪祟有没有可能是宗子珩?” “……” “世人都说魔尊十恶不赦,可若不是人皇冷血无情,他也不会堕入魔道。他们兄弟的皇位之争,直接牵连了李家。”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头头是道的样子,心情十分复杂:“但是,据说人皇的尸身被魔尊封印进了山河社稷图里,谁都找不到,而且,那个邪祟身上的元阳功法,还是无法解释。” “是啊。”解彼安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沉思。 “不过,这个猜测仍然很有价值,师兄,你应该告诉师尊。” “是吗?” “对,若那邪祟真的是李不语封印的,就要从他的因果恩怨上查。”范无慑能肯定,只要解彼安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钟馗,钟馗一定会想起宗明赫。解彼安对宗氏的了解,大多来自坊间的说书、野史,而那些东西只会将笔墨大量地放在宗氏兄弟上。但钟馗出生时,整个修仙界还没从魔尊的阴影中喘过气来,必然要比解彼安知道得多。 “好。”解彼安忧心道,“无慑,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我觉得那个邪祟的身份,这件事的真相,会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毕竟,这关系的是仙盟盟主的声誉。” 范无慑心中冷笑。没错,若真相曝光,他真想看看李不语会如何解释这一切,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宗明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能使出元阳功法,被挖走的丹,又进了谁的肚子。 “没想到,都过去了一百多年了,修仙界依然没能摆脱魔尊留下的威胁。”解彼安感慨道,“不知道吃多少人丹,才能修炼出一个魔尊。” 范无慑心头火起:“我听说宗子枭本身就生就上上乘根骨,十三岁就在蛟龙会夺魁,他真的需要人丹?” “话虽如此,但若不是他吃了他亲生父亲的丹,又岂能控制上古法宝。” 范无慑心中着实憋屈,却无法再多说什么。 “不如我现在就去找师尊吧。”解彼安说着要站起身,“师尊肯定也心急。” 范无慑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都这么晚了,明日吧。” “可是……” “师兄,我困了,你陪我睡吧。”范无慑一眨不眨地看着解彼安,“就像,那天我守着你一样。” 解彼安笑了:“好吧。” 解彼安铺好被子,小心翼翼地帮范无慑除下外衣,自己也只着里衣,才合被躺下。 范无慑全身心都沉溺在属于解彼安的温暖好闻的味道里,那让他无比地放松。 解彼安也放松了下来,这是自他们受伤之后,他感到最平和的时刻,他看着头顶的帷帐,轻轻地说:“无慑,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八卦台晕倒那天,我做了一个梦。”这件事他憋了好几天,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什么梦?” “我梦到……”解彼安想起梦的最后,实在令人羞臊,便自动略去了,“我梦到我好像有个弟弟。” 范无慑心头一颤。 “他叫……小九。” 范无慑猛地在被中握紧了拳头。 “我要是真的有个弟弟就好了。”解彼安突然又不想说下去了,因为他和小九的结局显然是个悲剧,“不过,我有你了。” 范无慑闭上了眼睛,阻止情绪外泄。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晕倒,以及梦到前世的事,都是因为受到八卦台的刺激?就像他说的那样,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有似曾相似,而不会完全想起前世,可如果有人能想起前世呢。 如果解彼安真的能想起前世,那宗子珩就会彻彻底底地回来,他爱的那个,和恨的那个,会一起回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让那个宗子珩回来。 他只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一世,他绝对不会放开这个人。 第三十章 范无慑在云嵿养伤七日,尸毒清理干净后,便到了告别的时候——他们师徒三人都不愿意再多待下去。 解彼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钟馗后,钟馗果然面色有异,但并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们好好养伤,自己则一连消失了三天。 在云嵿告别时,宋春归对范无慑说道:“小黑爷受伤未愈,关于你青城山那位师父的下落,宋某过段时间再去酆都叨扰。” 范无慑冷笑:“先关心你自己的师父吧。 宋春归面无表情地说:“不劳你操心。” 来祝寿的宾客大多已经离开,只有兰吹寒陪他们留到了最后,但由于范无慑以伤势为由天天缠着解彼安,兰吹寒和解彼安几乎没见过面。 为表郑重,李不语特意派了自己的独子李质清送他们下山。 范无慑看到李质清,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李不语,其实他早忘了李不语年轻时长什么模样,但他记得这副左右逢源的嘴脸。此人跟兰吹寒不一样,兰吹寒是长袖善舞,但不卑不亢,而李质清是看人下菜,他都能想象此人单独面对普通弟子时是什么模样。 范无慑只觉得反胃,待他拿回前世的力量,他会让李家一脉彻底消失。 途径兰溪镇,兰吹寒道:“此次未能在当地好好游玩一番,真是可惜。” “是啊。”解彼安嘴上赞同,其实心里并无遗憾,他对这个地方再没有了好奇心,只有后怕,现在就想尽快回家。 李质清道:“蜀山随时欢迎诸位贵客,待下次诸位再驾临蜀山,无量派一定倾情招待,弥补此次的不愉快。” “客气了。” 到了分别的地方,兰吹寒把解彼安单独叫到一边,颇为遗憾地说:“本想此行结束后,再邀请你去金陵作客,但现在你需要回去养伤。彼安,不如我们约定,待明年春暖花开,你来花月夜看兰花,好不好?” 解彼安笑道:“好,那我们就定下君子之约,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一定去。” 范无慑站在一旁,眼睛虽然看着他处,但一直竖着耳朵听,为了不漏一个字,甚至调动了灵力。听到此,胸中醋意翻腾。 约你大爷,我一把火烧了花月夜,什么娘们唧唧的名字。 兰吹寒含笑看着解彼安,目光温雅动人:“彼安,你真的长大了,那天见你,我都有些不敢认。” 解彼安爽朗笑道:“说不定明年春天,我更叫兰大哥刮目相看。” “会的。”兰吹寒不舍地说,“就此别过吧。” 解彼安深深躬身:“兰大哥,后会有期。” --- 离开蜀山后,他们御剑飞回了酆都,且没有在人间多停留,直接返回了冥府。 冥府灵力充沛,更利于范无慑愈伤。 解彼安见这几日钟馗既不喝酒,也不张罗玩儿什么,定是有心事。他沏了一壶好茶,奉到钟馗跟前:“师尊,喝茶。” 钟馗正支颐沉思,闻声轻嗯了一下。 “师尊,您是不是去过荆州纯阳教了?” “去过了。”钟馗喝了一口茶。 “可查到那人身份?”范无慑问道。 “照闻查了教史,果真查到一个人,各方面都与那邪祟相符。” “哦?是何人?” “他是许之南的师弟,死于一百多年前,当时许之南还是纯阳教的掌教大师兄,此人天资颇高,在一次外出办事时,被猎丹人杀害,他的年龄、体态、修为、死因,都符合邪祟的特征。但也仍然有几个疑点。” 师兄弟俩都看着钟馗。 “其一,是时间,他死的时候,宗子枭还小,其二,是尸首,此人死后,被许之南和几个纯阳教弟子送回老家安葬,其三,是体魄,那邪祟不具有纯阳教高阶修士的体魄。”钟馗摸着下巴,“但是这三个疑点,又都可以解释。” 范无慑点点头:“此人未必死于宗子枭之手,窃丹魔修自古就有,从未绝迹,尸体有可能被挖出,至于体魄,照闻长老也说,不排除死后肌肉萎缩所致。” “是啊,所以现在无法断言。” “那只要……”解彼安突然意识到他要说的话实在对死者大不敬。 钟馗可没那么多顾忌:“只要把坟挖了看看尸体在不在,就真相大白了。” “他的后人,恐怕不会同意吧。” “那是自然,谁会同意被挖祖坟,可要确定此人的身份,暂时只有此一途。所以说来倒去,还是得请许之南出关。只有许之南知道此人家在何处,埋在哪里,其次,纯阳教的人不会有直系子孙,也许许之南能劝动他的后人开棺验尸。可是,照闻他们都不同意为此事惊动许之南。” 解彼安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那我就去他闭关的地方把他叫出来。” “万万不可。”解彼安惊道,“师尊,您可别乱来啊,弄不好得罪了纯阳教。” “哎呀,不会的,我怎么说也是他的晚辈,他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 “不行师尊,真的不行,您带我一起去纯阳教,我们晓之以理。”解彼安真的害怕钟馗乱来,“您刚在蜀山得罪了李不语,可不能再得罪许之南了。” 钟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不能白‘得罪’李不语,我非要知道那老头背地里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时老子要不是躲得快,恐怕也中了天雷,奶奶的……” “师尊,您答应徒儿,绝对不冒然行动。” “你年纪不大操心可不小。”钟馗端起茶杯就要喝茶,“你师父我……” 解彼安一把抢过茶杯,正色道:“您先答应我。” 钟馗睨了解彼安一眼,不大情愿地说:“好吧。” 范无慑低头饮茶,胸中思绪万千。 “其实,你上次跟我说的话,也给了我一些思路。” “您是说……” 范无慑抬起了头来。 “若那人真是许之南的师弟,其实还有一个疑点很难解释,那就是他为什么被镇压在点苍峰。无量派和纯阳教并无仇怨,还是同盟。这天罡正极缚魔阵,一定是高阶修士设下的,结合李不语的反应,就算不是他亲手设的,他也一定早就知道。那么,为什么呢?无量派里哪个人,会对许之南的师弟产生如此强大的忌惮和怨恨?” “确实解释不通。”范无慑道,“徒儿虽然对宗天子时代的事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无量派与纯阳教同为百年仙门,不能说多么要好,至少一直是盟友。” 钟馗点点头:“对,不过,如果假设这件事是李不语干的,从他的因果入手调查,还可以猜到一个人,这个人除了不该修过元阳功法,其他一切都符合。” 解彼安睁大眼睛:“谁呀?” “宁华帝君宗明赫。” 解彼安没由来地感到颅内一阵钻痛,他不着痕迹地压了压太阳穴:“宁华帝君……”是啊,他怎么只想到宗子珩,没想到宗子珩的爹呢。 “李不语的堂姐嫁给宁华帝君为后,后来的事,世人皆知,李不语自然恨宗明赫,而当年八卦台上,宗子珩杀父弑君,宗明赫的尸身就在蜀山,如何处置的,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年龄,修为,尸身,恩怨,都对上了。” 范无慑镇定地说:“只是元阳功法这一点无法解释。” 钟馗苦恼地说:“总之,两厢都有疑点,只能想办法排除,所以许之南必须出关,相信我向他解释清楚缘由,他会明白的。” 解彼安感叹道:“无量派也真是,孟克非一案还没查到凶手,又出这无名鬼。” “还都和窃丹有关,要说毫无关联,恐怕难以服众。” 这时,薄烛突然闯了进来,紧张地指着门外:“天、天师,崔府君带着夜游来了。” 钟馗浓眉一挑,起身原地转了一圈:“说我不在。”说完就要往宫里钻。 “钟正南!”崔珏的声音老远地响起,似乎未卜先知,“夜游看到你们回冥府了,你别想躲。” 钟馗的肩膀顿时垮了下去。 崔珏带着一位冷艳飒丽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一身幽蓝色劲装,不似寻常女子般环佩叮当,天然去雕饰,脸蛋素净却是倾城之貌,自有一股别样的英姿。 解彼安拱手道:“府君,夜游大人。” 夜游也淡漠地向钟馗与解彼安请礼。 崔珏扫了范无慑一眼,又犀利地看向钟馗:“听说你把勾魂索给了他,还让他与彼安一同出任无常。” “呃……他身在冥府,有魂兵器傍身,安全一些,至于什么一同出任无常。”钟馗一手挡住嘴,悄悄对崔珏说,“哄小孩儿的,不用当真。” “你把谁当小孩儿,哄的是谁?”崔珏怒瞪着他,“就算他不经册封,不拿俸禄,不列鬼仙,这无常之名就可以乱叫吗!你把冥将当成什么?” “我觉得这是咱们九幽的好传统,你看,判官分文武,游巡分日夜,那无常为什么不能分黑白呢。”钟馗讨好地笑了笑,“是吧子玉。” “胡说八道,你一而再地把人类带回冥府,如今还不经帝君就私封冥将,我忍无可忍,你跟我去阎罗殿,让几位阎王评评理。” “不必不必。”钟馗摆摆手,“我没理,我认错,任凭府君处置。” 解彼安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崔珏那一张俊雅的凝玉书生脸也红了,气的:“你这个……你这个屡教不改的……”他怒急攻心,手一挥,白光浮动,手中出现了一本残旧的牛皮封册子,和一把白毛狼毫。 那正是载录世间生灵之阳寿的生死簿,以及可以行增减之奖惩的判官笔! —————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爱你们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三十一章 “府君,使不得啊!”薄烛冲过去抱住了崔珏的腿,仰着可怜兮兮的小脸,眼睛一挤就掉出了眼泪。 解彼安连忙求道:“府君,您别动怒,师尊性格是不羁了些,但绝无恶意,您原谅他吧。” 钟馗也吓了一跳:“子玉,你别冲动,我错了,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你舍得我英年早逝吗。” 夜游也劝道:“府君,望三思。” 崔珏冷冷一笑:“你无视冥府律法,屡次犯禁,我看在帝君倚重你的份儿上,从来没罚过你,看来是我对你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肆无忌惮。”他唇瓣微启,对着生死簿吹了一口仙气,书页不翻而自动,沙沙作响,最终有一页铺展开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冥府律法……”他垂眼看向生死簿,人却忽地愣住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崔珏变了脸,九酝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范无慑打破沉默:“府君,怎么了?” 崔珏瞪着钟馗,眼圈有些泛红,他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厉声斥责道:“你一向我行我素,不听劝阻,是不是以为自己本领过人,就真的无所禁忌?身为武判官,难道不知道乱造因果,必受其害吗!” 解彼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珏,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府君,怎、怎么了?” 钟馗收起了嬉皮笑脸,他沉吟道:“我的阳寿变少了,对吗。” 解彼安僵住了。以钟馗的修为,活过百年根本不成问题,若只是少了一二十年,崔珏不至于这么大的反应,除非…… 崔珏合上了生死簿,抿唇不语。 “还剩多久?”钟馗自问自答道:“哦,你不能说。看来是剩的不久了。” 解彼安急道:“府君,您、您会不会看错了,您再看一眼,怎么会无故减少呢?” “这世上从没有‘无故’之说。”崔府君低声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频繁插手人间事,只会背负越来越多的业力。” 钟馗笑了笑:“我本就是活人,又岂能完全超脱红尘之外?要是因为怕死就躲在冥府,不涉因果,那一生修道又有什么意义。生死自有定数,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死了我就是真正的阴差啦。” 薄烛抱着崔珏的腿,哀求道:“府君,您给天师添阳寿好不好?他在人间行侠仗义,都是福报啊。” “薄烛,不要乱说。”钟馗轻斥道,“崔府君不可徇私。” “能添阳寿者,须有大功德,你用东皇钟重构酆都结界,已经增了二十年阳寿,但你无意间造的这个因果……”崔珏怒道,“你到底去人间做了什么?!” 师徒三人皆沉默,钟馗在蜀山,与人间修仙界的魁首发生了冲突,这是最有可能要钟馗性命的因。 “夜游说你们在蜀山待了好几天,有一晚点苍峰出现极强的鬼气,你们在蜀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跟此事有关?” 解彼安不安地看着钟馗,眼中满是焦急。 范无慑低声道:“师兄,不要担心,因果是可以逆转的。” 钟馗答道:“我们在点苍峰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个被天罡正极缚魔阵封印的野鬼,极有可能是李不语干的。” 夜游不解道:“蜀山阳气太重,我都无法靠近点苍峰,那鬼怎么之前没被发现?” “那天晚上,蜀山有一阵小的地动,破坏了阵法,才把他放了出来。” 夜游皱起眉,若有所思。 崔珏凝重道:“因果确实有可能逆转,你的命运全看你之后的选择,这件事你既然已经涉入,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论如何,我都会追查到底的。”钟馗哈哈笑了起来,“你们,不至于这般严肃,我倒真想知道,有谁能杀得了我。” “师尊,您别乱说。”解彼安的脸色极为难看,“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因果发生。” 钟馗拍了拍解彼安的肩膀:“乖徒儿,没事的,一切皆是定数,不必杞人忧天。” --- 崔珏走后,解彼安一直眉头紧锁,脑中纷乱不堪。 范无慑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奈叫道:“师兄,师兄?” “嗯?”解彼安看向范无慑。 “该给我换药了。” “哦,对。”解彼安拿过药箱,仔细料理范无慑的伤口,轻声说,“这伤每日都见好,要不了多久,手臂就能动了。” “师兄,你不要想太多了,人每做出一个选择,都会影响未来,所以此事还有很多转机。” “我当然知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因果业力,始终存在于一个物件、一句话、一件事之中。”解彼安沉重地说,“只是,以师尊的修为,已经不受病老之苦,能够夺走他阳寿的,只有意外,而这意外……” 而这意外,只可能是杀戮,人鬼两界,有本事将钟馗置于死地的,没有几个,而钟馗恰巧刚刚得罪了一个,让人岂能不担心。 “这些担忧,师尊心里定然都有数,他又岂是束手就擒之人,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件事,其实是件好事,让我们更加堤防李不语。” 解彼安点点头,轻叹道:“你说的是。我只是……师尊将我养大,对我来说,亦师亦父,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他出事。” 范无慑沉默了一下:“你最重要的人,即便真的死了,你们还能在冥界重逢。” 而我…… “话虽如此,可师尊留恋人间。若师尊有幸飞升,固然是好,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若他不能飞升,继续做判官,却再也无法去人间四处游历,品尝天下美酒,他该多难过,说不定他就想去投胎了,若投了胎,我又见不到他了。”解彼安揉了揉再次胀痛的太阳穴,“师尊不能死,他不该死。” “他不会死的。”范无慑还没有完全变声,声线带一丝稚气的少年音,但配合那笃定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却很能安抚人,“我们会查清真相,先发制人,让李不语没有戕害师尊的机会。” 解彼安暗暗握紧了拳头:“无慑,你教我宗玄剑法吧。” “你真的决定学?” “嗯。”解彼安目光坚毅,“我不够强,若我足够强,你就不会受伤,师尊也多一份助力。虽然师尊的青锋剑法也很厉害,但我有一种预感,宗玄剑法与我莫名的契合,我一定能练好。” “你说当时你能猜到我的剑招。” “对,这难道不是说明,我与这剑法冥冥之中有缘分吗?”解彼安道,“我不会轻易在人前使出,你也不要告诉师尊。或许你我二人,能够将青锋剑与宗玄剑更好的融合,发挥更强的威力。” 范无慑淡道:“好,我教你。” 前世的宗子珩,已经突破了宗玄剑第八重天,这种刻在命格里的天资,哪怕投胎转世都没有改变。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有所感怀。绝顶的天资,既是馈赠,也可能是诅咒,他想起沈诗瑶对他说的那句话——日月不可同辉。 那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幸好,这一世他们没有利益相争,解彼安也就没有变成宗子珩的可能。 ---- 在范无慑养伤期间,钟馗与纯阳教有过两次飞书往来,他极力劝照闻等长老去请许之南提前出关。 原本他是要亲自去的,但自从生死簿之事发生后,解彼安比谁都紧张,怎么都不准他轻易去人间。最后师徒俩人各退一步,若范无慑伤好之后,照闻依旧不同意,他们三个就一起去纯阳教。 于是这些日子,钟馗都老老实实地留在冥府,而解彼安除了收魂和采买,也几乎不去人间。他每日规律地练剑,私底下则偷偷由范无慑指导宗玄剑法,正如他想的那样,他好像天生就对这套剑法有某种感知,学得快,悟得也快,日日都有精进。 相处久了,范无慑才发现,钟馗虽然是师父,但解彼安才更像是当家的,里里外外、巨细无遗,什么都操持,好像身为“长子”的使命感是与生俱来的,与当年的宗子珩简直一模一样。 比如这段时间,为了给范无慑养伤,每日的汤都是药膳,追求功效,就要牺牲口味,吃得钟馗和薄烛都叫苦不迭,范无慑也觉得难喝,但从来不吭声,一是他喜欢解彼安对他的心意,二是他知道抱怨也没用,吃饭这件事是解彼安说了算。 只是他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失了再多血都补回来了,再吃一些生猛的补品,难免有些不受控制的反应。 这夜,因为他的伤口正在长新肉,时时都瘙痒不已,清醒时还好,睡梦中总忍不住要去抓,解彼安为了防止他抓挠伤口,便跟他一起睡。他伴着那沁人心脾的兰花香入眠,血液在体内沸腾奔流,意识朦胧中,身边好像有一个无比香甜的东西,在引诱他靠近…… 第三十二章 “宗子枭……你……你这个畜生……放开我!” 耳边是屈辱的、夹杂着低喘的痛骂,鼻息是馥郁甜蜜的兰花香,身体是源源不绝的刺激,入目是一片凌乱的被褥,浓长青丝如泼墨,挥洒了整副画卷,还有那瓷白的脸,朱红的唇,和两汪清水般湿润的眸,分不清哪一笔是点睛,这画作已经不能更鲜活。 身下人,是心上人。 “大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压抑的、狂躁的、贪婪的。 “你不配叫我大哥!” “你也不配做大哥。”他狠狠一撞,看着那人扭曲的脸,身心皆是无上的满足。 “孽畜……混蛋……”那人无力反抗,此番境况下,痛斥起来非但没有戾气,竟还显出几分嗔,只是更加招惹人。 他一把掐住那窄窄的下颌:“怎么瘦了,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要本尊亲口喂你吗。” “滚!” 他俯下身,舔吻着那已然红肿的唇,蛊惑的声音夹杂着轻佻地笑:“这就受不了了?想要我放过你吗?” “……” “叫我一声小九。” “畜生,你不是小九!” “你也不是我心中的大哥,可谁叫你还披着这层能勾引我的皮呢。”他贴着那透红的耳廓,威胁道,“叫,不然这一整夜,你都别想我会放过你。” 那人咬紧嘴唇,似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将这个折磨他、羞辱他的男人,和那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叫,叫啊!” 隐忍的沉默,换来的只是更疯狂的入侵和掠夺。 苦海无涯,你我一同沉沦。 --- 睡梦正酣,解彼安忽觉得越来越闷热,好像他贴上了什么滚烫的、持续发热的东西,让他浑身都燥了起来,他皱着脸睁开了眼睛。 胸口压着沉甸甸的东西,有些窒闷,他抻起脖子,发现一只胳膊横过他胸前,一颗黑色的脑袋枕着他的肩窝,他半边臂膀都麻了,呼吸也有些不畅。这还不是最糟的,当他清醒过来时,他意识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直在他的腿上磨蹭。 解彼安睁着惺忪睡眼,困惑地盯着那颗脑袋,当他终于明白到底什么东西在顶自己时,所有的热刹那间冲上天灵盖,那一刻他仿佛被烹熟了,猛地弹了起来,想要推开范无慑。 没想到他一动,范无慑反应更大,无意识地箍紧了他的腰,蛇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住他的躯干,口中喃喃呓语,似乎是在呵斥,但又含糊不清。 解彼安头皮发麻,急得耳根都红透了,只想把范无慑扔出去,却又顾忌他肩伤。 就这么一犹豫,范无慑的鼻息喷在了他的脖子上,像羽毛温柔地拂过,又像指尖轻佻地抚摸,热,痒,燥,从未有过的窘迫和慌张让解彼安忍不可忍地推开了范无慑。 这一阵痛楚,将范无慑的神智拽回了当下,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就像抹去铜镜上的晨雾,眼前的画面由模糊变得清晰,解彼安熟红的、羞恼的面容映入瞳孔,梦境与现实交错紊乱,百年光阴砌筑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做齑粉,灰飞烟灭,有什么声音在耳畔喁喁私语,引诱他释放出闸门内的猛兽,抛却所有顾忌,暴恣饱食。 吃了他吧,做你一直想做的事,他是你的,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解彼安被范无慑猩红的眼睛惊住了,他回过神来,怒道:“范无慑,你睡昏头了?!” 这一声吼,把范无慑涣散的魂魄都震得归了位,他低头看到自己支棱起来的部位,一时也怔住了。 解彼安尴尬到想把头埋到床底下,他拢好里衣,站起身,冷静地想一想,范无慑正是发育的时候,睡梦中难免不受控制,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范无慑吞咽了一下,喉咙却干的要烧起来,他平静地问:“师兄,我对你做什么了?” 解彼安简直要爆炸,这小子就不能给彼此个台阶,非要这么直白吗! “师兄。”范无慑抬头看着解彼安,“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做了那样的梦,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解彼安握了握拳头,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没、没什么,你……说了梦话,没听清,你这个年纪,这样,也、也正常。” 解彼安那羞臊得不行还强自镇定的模样,真叫人百看不厌,范无慑轻轻舔了舔嘴唇,生出了逗弄的心思,故作懵懂地问:“我这样……正常吗?有时候我早上起来也会这样,师兄,你也这样吗?” 解彼安只觉得头顶要冒烟了,他支吾道:“可能,大家,都、都一样吧。” “所以,师兄也会做那种梦吗?” “……”不提梦还好,这一提,解彼安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云嵿做的那个梦,他本是极力要忘掉的,此时被迫想起,简直窘困到了极点。 “师兄。”范无慑凑到床边,莹亮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解彼安,“我梦到我没穿衣服,和一个……” 解彼安一把捂住了范无慑的嘴:“非礼勿言。” 范无慑的眼睛扑闪了一下,他拽下那只手:“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我都不知道该跟谁说。” “我……”看着这个连头发丝儿都透出茫然的范无慑,解彼安又开始自责了,范无慑无父无兄,他身为师兄,要给其正确的引导,这是责无旁贷的,他换了一口气,“我也说不清,我明天拿点东西给你,你看了就懂了。” “什么东西?” 解彼安压低声音说:“一些画册,不要告诉师尊。” 范无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好。” “你肩膀怎么样?”解彼安突然想起自己留在这里过夜的目的。 “唔,有点痛。”范无慑捂住了肩头。 解彼安掀开他的衣服看了看:“幸好,伤口没有裂开。你早点休息,千万不要挠。” “你不陪我睡了吗?” “你房间太热。”解彼安快速说,“我回去了。”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夺门而去,唇角扬起笑意。他躺倒回床上,一闭眼睛,眼前全是梦里的旖旎艳色,那个人潮红的脸,压抑的嗓音,高热的身体,所有的所有,都让人疯狂。 他一定会拿回前世属于他的一切,包括那个人。 ---- 第二天,餐桌上没有了药膳。 钟馗高兴坏了:“可算是不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我都想吃素了。” 薄烛也一副要喜极而泣的模样:“还是以前的饭菜好吃,可想死我了。不对,我本来就死了……” 解彼安轻咳一声:“无慑的伤快好了,就不用补了。” 范无慑点点头:“嗯,气血太足,也不是好事,凡事过犹不及。” 解彼安斜了范无慑一眼,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心之言。他昨晚回去后,也根本睡不着,开导了自己半天,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男人在少壮之年,这样的意外时有发生,范无慑睡着了、做梦了,又不是故意的,如果太在意,反倒显得自己心襟狭窄,哪还有大人的、兄长的风范。 于是下午练完剑,解彼安就拿着自己珍藏的艳书和ch-u-n宫图,悄悄摸摸地给了范无慑。他在人间游历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好奇,都爱买,只不过其他东西都买的大大方方,只有这些书他东藏西藏,生怕薄烛打扫的时候发现了。 范无慑翻了翻封皮,抽出其中一本,故意装出天真的模样:“师兄,这本《品花宝鉴》,是讲怎么赏花的吗?” 解彼安大惊失色,一把夺了过来:“这本不能看。” “为什么?” 解彼安懊恼地想捶自己。都怪那个书摊老板,说五本一起买便宜,极力推荐这本,说怎么怎么好看,他还是要脸的,哪敢当面翻开鉴赏是不是真的“好看”,就一起买下了,回家一看才发现这本写的是断袖,便尘封了起来,没想到今天没留意,一起拿了来。 范无慑还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不能看?师兄,我想看。”说着就要去拿。 解彼安将书背到了背后:“这本不好,我也没看,就、就翻了一下,很不好,不能看,你看其他的就行。” “我觉得那本书书名很雅,定然是本好书,我想……” “你不想。”解彼安将那《品花宝鉴》塞入内襟,做贼一样看了看四下无人,低声道,“你记住,不能让师尊知道,不能让薄烛知道。” “好。”范无慑点头道,“若我有不懂之处,可以跟师兄讨教吗?” “你看了自然就懂!”解彼安气急败坏地走了。 范无慑低笑不止。原来这个人有这么多有趣的面貌,他都没见过,他前世错过了太多,今生定要寻补回来。 第三十三章 入冬后,人间下了第一场雪,而他们接到了纯阳教的回信,邀钟馗过完年去荆州商议请许之南出关事宜,看来这几次书信往来,并非白费。 相较他们如此在意那邪祟的身份,无量派反应平淡,离开蜀山后杳无音信,就连兰吹寒都来信问过一次进展,无量派竟是连敷衍也省了,根本就没查,这样的态度岂能不让人怀疑。再一想到钟馗因为此事莫名地减了阳寿,他们就更坚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范无慑养伤期间,几乎被“禁足”于天师宫,憋闷坏了,于是伤一好,就提出要在冥府四处逛逛。 解彼安这才想起,范无慑自来到冥府,几乎只在天师宫活动,身为无常——哪怕并非正式授任,也该对此地多熟悉熟悉才对。 师兄弟离开天师宫,御剑往罗酆山更深处飞去。这天师宫建在罗酆山山脚下,判官府及各冥将的府邸都环山而建,而四周薄雾缭绕,能见很低,常常有孤僻之感。其实冥府有鬼魂亿万,只不过各自都在各自应该待的地方。 仰视而上,能看到雾气掩映的山间,是一座座宫殿与烽火台,纵横之阡陌有鬼火夹道,狼烟星火,幽幽绽放,让整个罗酆山看起来像一座正在流泻熔岩的火山,另有一条河水自天上来,飞流直下入九幽,去往无远弗届的黑暗之中。 人间的罗酆山,与普天下的山,大同小异,这番灵异的、幽森的美,只属于鬼界。 解彼安挺拔地立于剑上,山间的阴风吹得他的白衣絮絮飘扬,猎猎作响,他赞叹道:“很美吧。” “嗯。” “从这里,能将冥府看个大概。”解彼安指着脚下,“阴差带着人魂穿过阴阳碑,走过黄泉路,再穿过鬼柳,最先抵达的,就是孽镜台。孽镜能照出人的善恶德行,若是善者或善恶相抵者,可直接送去投胎,若是恶者或善恶难辨者,就送去十个阎罗殿审判,那便是阎罗殿。” 半山腰处,分布着十座雄伟的宫殿,各表一旗。 “阎罗殿的地下,就是地狱的入口,如果你想去看看……”解彼安转向范无慑,却见他神色凝重地望着阎罗殿,仿佛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无慑?” 范无慑道:“我不想去。” “嗯,那里让人很难受,不去也罢。”解彼安往前飞去,绕山小半圈,“这条河叫忘川,看到河上那座桥了吗,那就是奈何桥,要去投胎的人,都要经过此桥,在桥上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重入轮回。” “孟婆汤。”范无慑轻声说,“你喝了孟婆汤。” “当然。”解彼安道,“人人都要喝的,你也喝了,不然不能投胎。不过,倒也有例外。”他指着忘川道,“这水自天上来,流到地下就变成了黑色,其实那不是黑,而是血红,里面溺着无数鬼魂,他们想带着记忆投胎,不愿意喝孟婆汤,就只能横渡忘川,可绝大多数都在忘川中迷失了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低低说道:“我没喝。” “什么?”解彼安没有听清。 我们曾约定谁也不喝,来时还要重逢,你却背弃承诺,忘了我。 “为什么要喝。”范无慑抬高了音量,“难道对这一世,对这一世的人,毫无留恋吗。” 解彼安想了想:“留恋,必然是有的,但若放不下过去,下辈子怎么重新开始呢。” “为什么一定要重新开始,很多人一辈子根本活不明白,从头来过,也是重蹈覆辙。” “你说得对。但我想,轮回是每个人的课业,修善,修恶,修贫贱,修富贵,修健康,修病弱,只有在每一世的考验中都保持本心,一念向善,才能修满功德,超脱轮回,免受其苦。喝孟婆汤,其实是给人重新来一次的机会,否则很多人就是会重蹈覆辙,执迷不悟。” 范无慑沉默了。 解彼安淡淡一笑:“再说,人生百年,到了最后时刻,连命都不在意了,重要到难以割舍的东西,其实很少。” “很少。”范无慑凝眸望着远方,“但只要有一样,就值得赴汤蹈火。” 解彼安噗嗤一笑:“你小小年纪,怎么口气这么沧桑。” 范无慑转过了脸去,沉吟片刻:“师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东皇钟?” “好啊。你是不是在民间听过很多东皇钟的传说?” “嗯。” “你也没去过昆仑吧?上古四大法宝,是不是一样都没见过?” “……” “哈哈,师兄今天就带你见见世面。” 俩人飞进山脉中,两峰间出现一片平谷,从天上看去,地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阵眼正是一樽古朴的黄金大钟。 他们落了地,更显得那钟大得惊人,如一株参天大树,钟身上有许多脏污斑驳的岁月痕迹,但铭刻着的符咒却依然清晰。 解彼安不免骄傲道:“这便是咱们师尊的法宝,真叫人望而生畏啊。” 范无慑静静地看着东皇钟,心中有几分悸动。他是曾经用神农鼎铸过剑,又驾驭两样上古法宝的人,可在见到东皇钟的这一刻,他才相信民间所传不虚,这东皇钟,不愧是上古四大法宝之首,仅仅是靠近它,都有一种泰山临于前,不得不俯首膜拜的神威。 解彼安走进了法阵:“无慑,可以凑近了看,还可以摸,没关系。” 范无慑便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钟身,触感温凉厚重,一想到它是百万年前的神物,便叫人肃然起敬。 “这东皇钟,人可以摸,鬼却不能碰。”解彼安手指微曲,在钟身上叩了一下,“但是我们是敲不出声音的,也撼动不了它分毫,只有师尊可以。” “有这神物,一统修仙界也轻而易举,师尊竟愿意将它放在这里补结界。” “所以师尊才受到世人敬仰。”解彼安眼中尽是崇拜,“虽然师尊这个人,有时候很不靠谱,但他一颗赤子之心,心系苍生,是谁也比不了的。” 范无慑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既是不屑,又不得不佩服钟馗的胸襟,如此大公无私,他做不到。 他不要敬仰,他要臣服。他要那些被夺走的东西,一样一样乖顺地回到他身边,他要那个人,眼里除了自己不再有其他。 解彼安将耳朵贴上了东皇钟,轻声说:“无慑,你听,好像能听到声音。” 范无慑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九霄云开,圣光普照,天际传来一阵悠远又弘大的钟声,咣——如龙啸,如雷鸣,它的余音声声不绝,穿越百万年光阴,刺透人鬼神三界,牵引着万物生灵的心跳,与其一同发出胸腔的共振,江河湖海,奔流四肢百骸,崇山峻岭,雕塑皮肉筋骨,日月之精,幻化灵魂神魄。 它用钟声呼唤苍生,振聋发聩,三界无不响应它的感召。 范无慑猛地倒退了一步,他大口喘着气,额上浮了一层汗。 解彼安安抚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忘了跟你说,东皇钟的神力太强了,不能接触太久,会乱人心智,我们回去吧。” 俩人走出法阵,范无慑又回头看了一眼东皇钟:“师兄,假使百年前有东皇钟,会怎么样?” “宗子枭定然掀不起那么大的风浪。”解彼安斩钉截铁地说。 “有道理。”所以此物必须永远做一个结界,他绝不会让任何人阻在他面前。 俩人在罗酆山转了一圈,返回了天师宫。 一落地,解彼安的目光就落在了范无慑手上,似乎发现了什么,“哎,你的袖子,是不是短了?” 范无慑微展开双臂:“好像有点。” “你长高了?”解彼安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抻直,比了比,“果然是猛蹿个儿的年纪,小半年的时间,衣服竟然就短了。” “我明年就会跟你一样高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你等着看吧。” 解彼安撇了撇嘴:“还好当时做衣服的时候,裁缝想到你在长个,缝边的时候留了点富余,好改,不然这衣服就浪费了。”他低头看了看,“裤子呢,也短了吗?” “有点。” 解彼安又绕到范无慑背后,突然两手环住了他的腰,用手丈量起来,嘴里还喃喃有词。 范无慑的身体顿时绷紧了,一股幽香混合着温热的气息,钻入他所有的感官,他甚至能感觉到解彼安无意间擦撞他后背的胸膛,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拿,两拿……”解彼安比划了一会儿,“咱俩腰身差不多,你晚上回去先换上我的衣服,大了比小了穿着稍微少难受点,把你的衣服都给我,我给你改一改。” 范无慑深吸一口气:“你还会改衣服。” “那有什么难,这点小活计去找裁缝,就太浪费银子了。”解彼安笑着拍了拍范无慑的后背,“嗯,身板结实多了,看来我喂的不错。” 范无慑偷瞄了解彼安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已然沁入一丝甜。 ---- 在冥界,有两个节日格外重要,一个是中元节,一个就是春节。这期间,人间会有许多祭祀和供奉,阴间的人能收到来自阳间亲友的心意,也有可能回去探望挂念的人。 解彼安早早就开始为新年忙活起来,他和范无慑去酆都城采购了许多年货,对联福字,窗花灯笼,鞭炮烟花,应有尽有,统统带回来装点天师宫。为了能够吃到最新鲜的肉,解彼安甚至抱了两只鹅回来养着。活物是不能进乾坤袋的,为了这一对儿鲜肉,俩人一路好一通折腾。 范无慑看着自己裤腿上被甩到的屎,觉得他身为魔尊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偏偏那个“挑衅”他的人浑然不觉,还笑得那么好看,给他擦汗的时候又那么温柔,他连火都发不出来。 “哇,哇!”薄烛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们转悠,“白爷,不是不能带活物回冥府嘛?上次天师带回黑爷,府君还没消气呢。” 解彼安“嘘”了一声,“两只鹅怕什么,咱们三十杀一只,初二杀一只,府君要是吃了喜欢,就不好意思骂我了。” “那你怎么不多带点鸡鸭回来?我最喜欢你炖的鸡了。” “鸡鸭很吵的,鹅只要周围没东西惊动它,它就不爱叫。”解彼安摸了摸大白鹅,喜道,“看,又白又肥,肯定好吃。” “那这鹅,咱们怎么吃。”薄烛问完这句话,恨不得口水就要滴下来。 “我好好想想。”解彼安问道,“让你去送的请帖都送出去了?” “都送去了。” “那游巡是一块儿来?” “嗯。”薄烛点点头,“就是一个人总睡着,吃饭的时候好别扭。” “有什么别扭,只要在一起就算团聚。” 范无慑奇道:“什么意思?” “哦,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二位游巡……”解彼安笑道,“等他们来了,我再给你解释。” ---- 除夕之夜,天师宫邀请的崔珏和日游、夜游都如期登门了,他也明白了那日解彼安和薄烛说的是什么。 这次与崔珏一同前来的男子,便是日游,他与夜游穿着同样的幽蓝劲装,他相貌英俊,仪表不凡,只是神色亦是冷若冰霜,而此前见过的夜游,却像睡着了一样飘在他身边,这情形看来有些诡异。 解彼安把客人迎进门,日游落座后,就把夜游放在一旁的椅子里,给她垫好靠背,摆正四肢和脑袋,动作都很轻柔。 范无慑不解道:“这是……” 解彼安将他拉到一边,解释道:“日游与夜游本是一对夫妻,听说生前铸下弥天大错,但帝君为他们的深情所触动,便罚他们各分日夜巡视人间,日游只有白天清醒,日落后就会沉睡,夜游则正好相反,夜晚活动,日出就会陷入沉睡,俩人虽然厮守,但每日只能匆匆看对方两眼,可能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范无慑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时常想,这是帝君的仁慈还是残酷呢。”解彼安叹了一口气,“他们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是彼此间的所有,其余漫长的时光,只能守着一个沉睡的爱人。” “可即便如此,也舍不得放弃。” “嗯,如果他们投胎,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所以宁愿这样相守。”解彼安轻轻蹙眉,“真是用情至深。” 范无慑心脏传来一丝痛麻。他明白,这不惜一切也要将对方留在身边的执念。 解彼安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色香味俱佳,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崔珏好好夸赞了解彼安一番,钟馗一直试图劝崔珏多喝点酒,崔珏不胜酒力,喝一点就更爱教训人,喝多了就诗兴大发。 薄烛席间也没了规矩,一边吃一边玩儿烟火棒。 夜幕降临后,日游和夜游互换了状态,夜游不时喂日游喝一点酒,还偶尔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面上是难得浮现的女性的柔媚。 解彼安和范无慑也喝了些酒,天南海北地聊天,这一刻,范无慑暂时忘却了前尘往事,心无旁骛地做着他的小师弟。 天师宫已经许久不曾这么热闹,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突然,他们听得一阵吵杂地叫声,似乎是鹅叫。 崔珏茫然地左顾右盼:“怎么,怎么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在叫。” 解彼安的酒一下子吓醒了,薄烛也紧张地看着他,悄声道:“怎么回事?不是说鹅不爱叫吗。” “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吓着它了,我去看看。”解彼安说着就往外跑去,可还没踏出九酝殿的门槛,一抹朱红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红、红王?” 江取怜手里拎着两个红泥小酒壶,微微笑道:“你这天师宫,怎么会有鹅?” 解彼安朝他挤眉弄眼加摆手。 江取怜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我们无常是个乖孩子,却原来早被他师父教坏了。” 解彼安正窘困着,范无慑站在了他身边,戒备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和大家一起过年啊。” “没人邀请你。”“” “我知道。”江取怜笑盈盈地说,“我脸皮厚,不请自来。” “……” 江取怜旁若无人地踏了进去,“天师,府君,我来给你们拜年了,哎呀,游巡也在啊。” 钟馗虎着脸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身为同僚,也不邀我一同过这团圆节,好让人伤心啊。”江取怜晃了晃手里的酒,“我可比你们大方多了,这两壶百年陈酿,天师想不想尝尝?” 钟馗两眼放光:“行吧行吧,来者是客,坐吧。” 江取怜笑呵呵地坐下了。 “我警告你啊,不要打我法宝的注意。” “我确实打你法宝的注意,但只要你看得住,就无须担心,对吧。” 钟馗瞪了江取怜一眼:“废话少说,来陪我喝酒,这个崔子玉,不行。” 解彼安目瞪口呆地看着钟馗和江取怜对饮了起来,俩人之间互呛话头,唇枪舌剑,可竟也不妨碍他们喝得兴致高昂。 范无慑把解彼安拉到一边:“不要理他们,好好吃饭。” 解彼安小声道:“咱们不能喝了,得帮师尊看住红王。” “放心吧,有我在。”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师兄,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往后……往后也一起过年吧。” 解彼安笑道:“当然,咱们以后都一起过年。” 范无慑举起酒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三十四章 解彼安最后还是喝多了,天师宫难得有如此热闹的时候,而他喜欢热闹,加上节庆气氛的烘染,便越喝越高兴。 范无慑想送他回去休息,他还拽着江取怜的袖子要江取怜不要吓唬他师弟。 江取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解彼安:“这么护着你的小师弟呀,真可爱。” “你也……不要打法宝的……主意。”解彼安大着舌头说,“师尊,师尊不怕你,我……我也不怕……你。” 钟馗一脸丢人的表情:“快带他回去休息,这酒量,哪里像我钟馗的徒弟。” “师兄酒量还行,只是师尊是海量。”范无慑扶着解彼安的肩,轻声说,“师兄,别喝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江取怜看着范无慑那无意识流露的温柔,玩味地勾了勾唇角:“这么关心你师兄,不如你替他喝。” 范无慑根本没理他,叫道:“薄烛,照顾好师尊和府君,我送师兄回去了。” 薄烛跑了过来:“啊?这么早,不一起守夜吗?我还想等白爷一起放烟火呢。” 范无慑嫌弃地说:“自己玩儿去。” 解彼安被半拖半抱地弄回了寝卧,他嘴里含糊着什么,一会儿要喝,一会儿又说不喝了。 范无慑把他放到床上,为他脱了鞋,解开了腰带,让他能舒服点。 解彼安双目涣散地看着头顶,在眼前晃着手:“师尊,别、别喝了。” “你也别喝了。”范无慑润湿了毛巾,给他擦着脸和手,“不是说要看着江取怜吗,自己喝成这样。” “对,看着、看着他,法宝……” 范无慑放下毛巾,用手指戳了戳解彼安软软的、白里透粉的面颊:“平时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总是教训我,你看看你现在,东倒西歪的。”他面上不自觉带了笑,胸中亦是一片柔软。 解彼安赶蚊子一样去推范无慑的手,嘴里嘟囔着什么。 范无慑反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解彼安打了个哈欠,已是昏昏欲睡。 “困了吗?”范无慑一手抽出了解彼安的发簪,取掉发冠,将手穿进那浓密的发间,抚摸着。 解彼安又打了个哈欠,想要转过身去,算是回应。 范无慑却不让他转身,而是贴近他的脸,柔声道:“叫我小九。” 解彼安茫然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叫一声,叫我小九,就让你睡。”范无慑轻轻晃了晃解彼安,“就叫一声,好不好。” 解彼安醉眼朦胧地看着范无慑,张了张嘴,却是听不懂的呓语。 “叫呀,‘小九’,叫吧。” 解彼安迟疑了很久,才小声道:“……小九?” 范无慑怔了怔,几乎是瞬时就眼眶一热,他倒吸一口气,脱力地将脸埋在了解彼安温热的胸膛,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声音已然哽噎:“大哥。” 解彼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在半梦半醒间抓住了他的手。 “大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范无慑咬着嘴唇,“我恨你,可是……我又好想你。” 解彼安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范无慑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这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活着,百年一须臾,轮回转世,活着回到了他身边。 --- 第二天酒醒了,解彼安懊恼不已。他急匆匆去看钟馗,确定天师宫没少什么东西之后,才放下心来。 游巡和江取怜都离开了,只有崔珏因为喝多了,留宿在了天师宫,醒来之后比谁都生气,觉得失了面子,把钟馗好一顿数落才离开。 崔珏走后,解彼安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府君不记得昨晚的事了,那只鹅没被发现吧。” “没有,昨天府君还夸你做的干煸鹅肉好吃呢。”薄烛馋兮兮地说,“夜长梦多,另外一只也尽快吃了吧。” “那只鹅可真警觉,红王来了就叫。” “可不是,听说看家护院,鹅比狗还厉害呢,还凶。” “是吗。”解彼安摸了摸下巴,“要不……暂时把它养起来吧?红王总是打师尊的法宝的主意,天师宫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这只鹅起码能提个醒。” 钟馗“喝”了一声:“你不怕子玉骂你了?” “府君要是问起,我就说下次给他做鹅肉吃。” 钟馗坏笑两声:“不愧是我徒儿。” “天宫,您昨天还嫌白爷酒量差,不像你徒儿呢。”薄烛嬉笑道。 “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 范无慑支颐坐在一旁,安静欣赏着他们笑闹的画面,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柔和。 --- 过完了年,师徒三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打算动身去纯阳教。 自从解彼安知道钟馗阳寿将尽,便几乎不让他离开冥府,钟馗着实是憋坏了,没出十五就要走。 纯阳教坐落于荆州,离得并不远,御剑当日就抵达了。 自从百年前,五蕴门被宗子枭摧毁,纯阳教便成了楚地最大的门派,更在一众剑修门派中一枝独秀,多年来地位不可撼动。 纯阳教的记名弟子数量甚至比无量派还多,但流失非常严重,大多数在十五岁成年之际就会离开,就是因为他们的功法要求苛刻,民间戏称“断子绝孙”功。 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人家愿意把儿子送入纯阳教,因为哪怕只是修上几年,也能有一副比普通人强健许多的好身体。而纯阳教不论资质,来者不拒,去留随意,十分有道门之风范。 这元阳功法也确实了得,但凡修到高阶的,只要不出意外,都可以容颜不老,长命百岁。 此次来到纯阳教总教,照闻长老亲自相迎,随行的还有他的两个徒弟。 几人都是高大健美,仪表堂堂,外人光看这体魄,就能判断出他们的元阳功法必是修到了高阶。 寒暄两句,钟馗单刀直入地问道:“照闻,无量派可有派人来调查?” “不曾。” “难道云嵿一别,无量派都没有来问过?” “确实没有。” 钟馗冷哼一声:“野鬼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发现的,他们竟然不闻不问。” “或许仙尊忙于调查师侄之死,还无暇顾及此事吧。”照闻说话十分谨慎。 “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到凶手,恐怕是玄了。”钟馗沉思道,“凶手要么是有备而来,后路都安排妥当,不留一丝痕迹,甚至可能有内鬼相助,要么就是临时起意,让人一时查不到动机。总之,最不可能的就是专为窃丹而来。” “可惜了。”照闻叹道,“香渠真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听说大病一场啊。” “无量派找不到杀害孟克非的凶手,但我们仍有机会找到杀害你师叔的凶手。” 照闻忙道:“天师,事情还未水落石出,那人未必是我师叔。” 钟馗努努嘴:“等你师父出来不就知道了。” 另一名长老道:“天师,我们万般不愿意惊扰掌门,几次推诿此事,还望天师莫怪。但是,思来想去,那位师叔与我们师尊感情深厚,我们也担心,万一他真是我们师叔,师尊出关后会怪罪我们。所以才将您请到纯阳教,我们一起请掌门出关。” 钟馗哈哈笑道:“你们就是怕挨骂,所以找我来顶着嘛。”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没事没事,是我要求的,被怪罪我也受着,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 照闻道:“不急。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月圆之夜是阴盛阳衰之时,那一天修元阳功法的人需要闭息调理,这时候请师尊出关,对他的惊扰是最小的。” “也好。” “这几天,天师与无常二仙不如就在附近逛逛,我楚地盛产美味佳酿,天师会喜欢的。” “哈哈,喜欢喜欢。”钟馗摩拳擦掌地想品鉴一下楚地的美酒。 纯阳教的弟子带他们去了客房,解彼安整理起自己的衣物:“我也是第一次来楚地,听说这儿吃的比咱们蜀地还辣。” “嗯。”范无慑有些心不在焉。 “无慑,你怎么从到了这儿就不说话,怎么了?” “没什么。”范无慑只是想起了太多事,有关纯阳教的,有关宗子珩和宗子枭的。 上辈子,他第一次出宫就途径楚地,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邪祟,第一次听说窃丹,第一次碰到暗杀,大哥第一次为救他而受伤,那时候养伤的地方,正是在纯阳教的分部。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看在当初许之南悉心照料过宗子珩的份儿上,放了纯阳教一条生路。 如今故地重游,心中自是百转千肠。 “外界都说纯阳教人古板严肃,规矩颇多,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看倒也还好。” “因为有师尊在。” “哈哈,也是。”解彼安耸了耸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忌惮师尊,师尊虽然厉害,但又不是仗势欺人之人。” “倒也是好事。”范无慑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刚投胎转世时,前世的人和事其实忘了许多,但随着年岁增长,尤其是与这个人重逢以来,又不断重游故地,越来越多的事情被想了起来,甚至画面愈发清晰,仿若昨日。 “嗯,只希望师尊在外面维持点体面,不要喝到不省人事,自己坏了自己的威风。”解彼安说完,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他叠好衣服,“无慑,天色还早,咱们出去走走?” 第三十五章 “哇,这串风铃居然是用菱角做的,声音真好听。无慑,你知道菱角吗,长得很奇怪,但可以吃,只有楚地才有。”解彼安边说边掏出钱袋,“老板,这个多少钱?” “二十个铜板。” “这么贵?”解彼安抓着钱袋的手又缩了回去,“老板,你别看我们是外地人就宰我们啊。” “哎呀瞧您说的,这么俊俏的公子,只收您十五个好吧。” “十个,我买给我弟弟的,你便宜点嘛。” 范无慑本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到“弟弟”两个字,耳骨动了动,转过脸来:“我不要这破玩意儿。” 解彼安哈哈笑了起来:“给薄烛的,你都多大了还玩儿这个。” 范无慑一把抢过解彼安的钱袋:“太贵,不买。”说完转身就走。 “唉……”解彼安追了上去。 “公子,十个铜板可以啊,公子!八个!七个!” 范无慑走得飞快,解彼安一阵小跑才追上来:“无慑,你干嘛呀,他七个铜板就卖。” “你一路上给薄烛买了多少东西了。”范无慑突然停住脚步,在解彼安的注视下把那钱袋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你怎么就这么喜欢给他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因为薄烛不能离开冥府啊。” “他不能离开冥府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杀了他。” 解彼安叹道:“薄烛是我收的魂,他的身世很可怜,生前……”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是嫌我没给你买东西吗?” 范无慑怎么会承认。 “你想要什么你跟师兄说呀,从来也没见你跟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给吗?”范无慑幽幽地看着解彼安。 “你说嘛,我俸禄挺高的,还有些民间的供奉,大部分东西都买得起。”解彼安莞尔一笑,“你这孩子,也太爱较劲儿了。” 范无慑真正想要的,又怎么能说得出口,他心情一阵烦躁,随手一指:“买那个吧。” 解彼安转身看去,是一家卖玉饰的店:“你说哪个?这个吗?”他走过去,拿起一串雕了重瓣兰花的玉坠,“无慑,你眼光不错啊,这个挺好看的。” 范无慑从小生在皇家,后又独尊天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看得上这种廉价的玩意儿,刚想否认,突然发现旁边有一串一模一样的,只是穿绳有黑白之分。他走了过去,拿起另外一串:“不如我们一人一个,挂在剑上。” 解彼安看着另一串,噗嗤一笑,逗弄他道:“你的剑跟沛雪是一对儿,魂兵器也要取跟师兄对仗的名字,如今连玉坠都要跟我成对,我看你呀,平时装的一副老成的模样,其实就是个粘人精。” 范无慑斜睨着解彼安,薄唇轻吐:“若我只想粘着你呢。” 解彼安愣了一下,范无慑那对眼尾上钩的狐狸眼,好像生来就为蛊惑人心,薄薄的眼皮在翕动间将光影玩弄于瞳晶之内,又被扑簌的羽睫半遮半掩,眼中的情绪如同叶隙间洒漏下来的斑驳的阳光碎片,忽暗忽明,又冰冷又炽热。 当被这样的眼神专注地凝视时,解彼安像是一脚踩空般心脏狠跳了一下,脸也莫名地烧了起来。 解彼安快速低头,假装在检查玉坠:“我是你师兄,你要粘着就、就粘着嘛,哈哈,果然还是没长大。”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那红到几近透明的耳廓,心中一阵窃喜。他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他想,这一世,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 不再把他当弟弟,不再把他当仇敌,真正的,喜欢上他? 这个想法让范无慑心悸不止,甚至隐隐感到心痛。 ---- 最后,解彼安买下了那对玉坠,系在了俩人的剑上。 范无慑看着佩剑上晃荡的成双成对的小玩意儿,只觉前世那些奉到他面前的稀世珍宝,都不值一提。 今天天有点阴,在外面待得久了,这阴湿的寒气就连修士也有些扛不住。他们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壶烧酒和几样小菜,打算暖暖身子。 范无慑找小二讨来一个暖手炉,递给解彼安:“拿着,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解彼安讶然:“你怎么知道?” “……你手都冻红了。”范无慑拽过解彼安的手,捏了捏那红彤彤的指尖,把暖手炉塞进了他手中。 解彼安握着暖手炉,那暖意一路涌到心里,他问:“那你冷不冷,把脚靠近火盆,暖和暖和。” “我体热,不冷。”范无慑环视这小饭馆,发现有几桌坐着纯阳教的弟子,还有些女客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和害羞偷笑。 解彼安道:“这纯阳教的弟子大多仪表堂堂,又身强体健,无论是寻常女子还是女修,都对他们心仪不已,仙途上遍布诱惑,能坚持下去的,绝非常人啊。” “道心不坚定,便无缘此途。”范无慑又想起百年前发生的事,一时有些恍惚。 “道心,道心。”解彼安感慨道,“纯阳教的高阶修士,也曾为一个魔修女子前功尽弃,这道心与情爱,孰重孰轻,真是难说啊。” 范无慑没有接话,他在心里说,有时候,一个人就能抵过世间所有。 酒菜很快上来了,解彼安边吃边挑起了毛病:“这里的饭菜实在一般,应该先打听打听哪家好吃。” “那就换一家。” “太浪费了,没事,咱们还能吃好几顿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冲入了饭馆,一名纯阳教的弟子叫道:“不好了,兄弟们赶紧回去,苍羽门的人找上落金乌了。” “怎么回事!”纯阳教的弟子纷纷站起身。 “具体我也不确定,听说,听说是那老妖婆快不行了,来借七星续命灯。” 师兄弟对视一眼,也跟着纯阳教的弟子一同返回落金乌。 苍羽门掌门祁梦笙,可是能和李不语、许之南、钟馗平起平坐的一代宗师,虽然苍羽门的功法总有些邪门歪道的意味,一直被正统仙门世家所诟病,但他们将器修修到了超群绝伦,又历代守护神农鼎,江湖地位不可撼动,与中原各门派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祁梦笙是宗天子时代的人,如今大限将至,也十分正常,却没想到她打起了七星续命灯的主意。 那七星续命灯乃诸葛孔明的法器,是纯阳教至宝,传闻施术之后,此灯不灭,则保人之一息存,哪怕是濒死,留一口气在,就能吊命。 这样的宝贝,怎么可能借给外人,他们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落金乌上剑拔弩张的杀气,也难怪这些纯阳教弟子各个神色凝重。 解彼安心里有些无奈地想,怎么最近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横生事端呢? —— 这几天卡文,今天有点短,等我捋顺了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他们回到落金乌,见纯阳教的山门内外已经围满了弟子,在一群浅金修士服间,两抹冰凌灰色的倩影显得格外注目,好像乌泱泱一片麦田中突显两块冰晶。 四周人头攒动,尽是窃窃私语声。纯阳教的功法是要求清心寡欲,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们,见到美丽的女子不免道心动荡。 离得近了,连解彼安也震惊于这两位女修的倾城绝色,毫无疑问,她们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苍羽门飞翎使,亦是祁梦笙收养的义女——云想衣和花想容。她们背后各背着一把大弓,跟那纤细的体态十分违和,却又别有一番飒丽与英气。 这两位女修在修仙界名声斐然,不禁貌美动人,且修为了得,普天下不知多少修士做过娥皇女英的美梦,可惜所有上门求亲的都失望而返。 解彼安眼前发亮:“真的好美啊,跟传闻中一样。” 范无慑白了他一眼:“她们年纪都能做你妈了。” “修道之人不容易老,尤其是女修,都会修童颜功。”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貌美女子就像兰花,值得欣赏嘛。”解彼安笑道,“你十六了,也该懂了。” 范无慑冷哼一声。 前方,挡在山门前的一名弟子,不假辞色地说:“请飞翎使不要为难在下,这落金乌非有至关紧要之事,历来不允许女子进入,我们已经通报长老,还请二位稍作等待。” “既然已经通报了,磨磨唧唧的做什么?”花想容怒叱道,“我们掌门命在旦夕,还不算至关紧要?!再说,我们又不是白借!” 那弟子冷冷地说:“恕在下直言,七星续命灯乃我纯阳教至宝,从不外借。当年魔尊上门讨要,掌门师尊都没给,飞翎使若能知难而退,大家颜面上都好过些。” “你倒是挺会给自己博颜面,是你们掌门不给吗?明明是七星续命灯只能救活人,而人皇早已气绝,魔尊得知后才作罢,否则现在就没你们纯阳教了。” 那弟子面显愠色。 解彼安惊讶道:“竟还有此事?无慑,你听说过吗?” 范无慑没有答话,他的面容悄无声息地凝了一层寒霜。自来到纯阳教,他一直被无数回忆纠缠不休,如今那段梦魇般的往事轻易被他人提起,活像往他心口捅了一把刀。 当年,他抱着宗子珩的尸体来到落金乌,疯了一样要许之南交出七星续命灯。许之南的喉结顶着他的剑尖,平静地告诉他,即便屠了纯阳教满门,七星续命灯也救不回死人。 于是他撕破酆都结界,颠覆人鬼两途,只为夺回一个人。 对宗子珩所有的恨,都抵不过他如此恨绝地离开自己。 解彼安还自顾自地说道:“这兄弟二人真是传奇,生前斗得你死我活,真的死了,又为他只身闯冥府。” 云想衣看来明显沉稳些,她徐徐说道:“这位真人,苍羽门与纯阳教同为仙盟大派,当年亦有共同抗敌之情谊,七星续命灯是否外借,轮不到你决定。你这般无礼,是逼我们硬闯吗。” “你们脚下踩的是我们纯阳教的地盘,周遭皆是我纯阳教弟子,说话还是谨慎为妙。” “姐姐,别跟他废话了,且看今天这门我们是否进得!” “哟,干什么呢,都围在这儿?”一个略带醉意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解彼安转头一看,就见钟馗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拨开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走了进来。 解彼安轻斥道:“师尊,天还没黑你就开始喝了。” 飞翎使将钟馗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本是毫不起意,直到看到他腰间那把青锋剑,二人惊讶道:“钟天师?” “你们不是苍羽门的丫头吗?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 “照闻长老到——” 照闻长老款步走了出来,面容严肃冰冷,见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沉声道:“二位飞翎使,里边请吧。” ---- 众人端坐于前堂,解彼安和范无慑两个小辈,站在钟馗身后。 一时间,无人说话。 直到钟馗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解彼安默默低下了头去,这实在是有些丢脸。 照闻轻咳一声:“飞翎使,鄙人代师尊理门派内外之机务,大部分事都可以决定,我知道二位此行的目的,我的答案是,不可能。请回吧。” 花想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云想衣拉住她的手腕,使眼色让她坐回去,她道:“我们掌门年事已高,确是大限将至,但还有一件心愿没有完成,只要纯阳教将七星续命灯借于我派一年,我派愿意以寒玉雪灵丹交换。” 众人哗然。 解彼安知道这寒玉雪灵丹。那是苍羽门用神农鼎炼化的顶级仙丹,对于修炼苍羽门一派功法的人是无上的灵药,只有掌门才能享用,即便是世代守护神农鼎的族群,也只能二十年练就一颗。 不过,这寒玉雪灵丹因为药性极寒,对其他教派的人来说根本是毒药,唯独对纯阳教是例外。 这元阳功是至阳至热的功法,虽然能够练就一副金刚之身,但稍有不慎,那极热元阳就可能导致心火过盛,严重时甚至会危及性命,如同熊熊燃烧的燎原大火,看似势不可挡,可一旦烧光烧尽,就会熄灭。 修到宗师级的纯阳教修士,就要在这种“燃烧”中找到平衡。性寒的仙丹,一直是纯阳教修士必备的辅药,而寒玉雪灵丹正是寒性仙丹中的绝品。 苍羽门肯以此丹做交换,诚意十足。 果然,照闻和几个长老面面相觑,一时拿不了主意了。 范无慑悄悄在解彼安耳边说:“许之南闭关,正是为了突破不灭天火的境界,可惜十多年都没动静,若有这枚丹,倒有可能成功。” 解彼安用更小的声音回道:“所以,他们会答应吗?” 钟馗回过头,用手挡着嘴,神神秘秘地说:“照闻做不了主。” 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解彼安把钟馗的身体摆正,低叫道:“师尊,您别说话了!” 照闻顿了顿:“飞翎使提出的条件,的确令人难以拒绝,鄙人也没想到贵派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可惜,正如天师所说,此事,我做不了主,唯有师尊可以决断,也唯有师尊能动用七星续命灯。” 花想容急道:“掌门仙尊闭关十余年,谁知道什么时候出关,这哪里等得了!” “只需再等两日。”一位长老道,“两日后,月圆之夜,我们将迎掌门师尊出关。” “当真?” “这正是天师出现在我派的原因。” “那还差这两天……” 照闻打断她:“飞翎使,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否借出七星续命灯,只能由掌门决定,请二位在我派暂住两日,静候掌门出关。” ---- 三人回到纯阳教为他们安排的别院,解彼安见钟馗胡子有些糟乱,非要给他修胡子。 “两日后就要见许之南了,你不能这幅邋遢模样啊。”解彼安一边修一边念叨,“让你带的衣服你都不带,还是我给你带,不然出门连套像样的行头都没有。” “我怎么邋遢呢,这叫不拘一格。” “你别动。” 范无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虽然有些吃味于解彼安对别人这么无微不至,但他忍不住又想起前世的宗子珩,钟馗算不上完美,但却是这个人一直想要的“父亲”吧。 “师尊,你说,许之南会把七星续命灯借出去吗?” “我跟许之南又不熟,我怎么知道,反正他一直没能突破不灭天火,要是得了那仙丹,或许可以成功,不然照闻也不会态度大变。” “你们都不好奇,祁梦笙为什么要续命一年吗?”范无慑道,“她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近些年几乎在江湖上没有任何动向,为什么就差这一年呢。” “是啊,照闻长老也问了飞翎使,她们不肯说。” 范无慑冷冷一笑:“除非,她就是为了把七星续命灯骗过去,一年之后不还,纯阳教还真能跟她打吗。” “这七星续命灯,在人间像是什么稀罕之物,可对我们来说,根本没多少价值,生死有命,何必强求。”钟馗打了个哈欠,“而且,吊命将死之人,是逆天道而行,死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啊,我还听说,就算用七星续命灯吊命,也是生不如死,因为人根本不能离开那七盏灯。”解彼安道,“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嗯,七星续命灯对施术要求很高,必须在一个不透风的暗室里,保证灯火不灭,且人不能走出七星阵。”钟馗摸了摸新修的胡须,“我也很好奇,祁梦笙为什么想要这样活着,还没活够吗。” “对了师尊,今天听飞翎使说,魔尊当年曾经来落金乌要过这法宝啊。” 范无慑动作一滞。 “是啊,人皇自戕后,他带着人皇的尸体找上落金乌,为此差点要屠了纯阳教。” “这一段我竟不知道,外界也没怎么听说过啊。” “纯阳教为了颜面,没有外传吧。”钟馗摇了摇头,“那宗子枭真是个疯子,知道七星续命灯没用之后,就去了罗酆山,究竟是怎样胆大包天、蔑视鬼神之人,才敢去冥府抢人啊。” 解彼安蹙起眉:“这宗子珩和宗子枭两兄弟,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啊。” “兄弟一场,无情又有情吧。”钟馗哼了一声,“他们兄弟阋墙,搅得天下大乱,有情无情都该死。” 解彼安感叹道:“那皇位真就那么重要,连自己的弟弟也不放过?魔尊固然可恨,可若不是人皇不顾念手足之情,那么多悲剧岂会发生。” 范无慑凝视着解彼安,心中是无限悲凉。 第三十七章 正月十五月圆夜,他们终于迎来了纯阳教掌门许之南的出关。 许之南为了突破元阳功法的最高境界不灭天火,已经闭关长达十八年,此次出关,证明他依然没能够突破这至高境界。纯阳教创派五百余年,除了祖师爷,能够将元阳功法修至大成的,也不过三人。许之南天资、悟性、勤勉俱全,极有可能成为第四人,纯阳教比肩无量派,也不过差这一步。 所以,当飞翎使提出用寒玉丹换七星灯时,纯阳教的长老们无法不心动。 丑时,许之南沐浴更衣、休整完毕,在前厅面见客人。 许之南出身商贾世家,并非修道中人,起初被送到纯阳教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可他根骨极佳,被前掌门收为徒弟后,展露过人天资,后来断然放弃了偌大家业,一心问道修仙。 百年前,值魔尊出世、而前掌门羽化之际,临危受命,出任掌门,在修仙界最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时候,面对铺天盖地的阴兵,斡旋酬酢,不仅保住了纯阳教,也从魔尊手下救了许多教派和修士。 此人在修仙界的威望,不在李不语之下。 许之南的体态与容貌,仍是壮年,只是一头青丝变霜雪,眼中浮光掠影,尽是百年沧桑。 范无慑看着许之南,心中感慨万千。 同是见到故人,他对李不语只有厌恶与痛恨,但对非敌非友的许之南,因其与宗子珩的渊源,只是勾起他数不清的有关前世的回忆。 他忍不住想,若他与宗子珩白头到老,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 行礼时,范无慑感觉到许之南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落落大方地抬头,与许之南对视。李不语尚且见过他少年和青年时的模样,但许之南只见过他小时候和成年后,均与此时短暂的少年之态大有差别,且过去了一百多年,他笃定许之南不可能认出他。 果然,许之南的目光只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就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还不等照闻发话,花想容已经急火火地说道:“掌门仙尊,照闻长老应该已经向您说明我们姐妹的来意。” 许之南斜靠在椅子上,面容苍白虚弱,闭关十八载,甫一出关,身体还有些违和,他轻声道:“老夫已经听说,此次恐怕要叫苍羽门失望了。” 花想容瞪大眼睛,急道:“我们愿意以寒玉雪灵丹交换,只是一年之期!” 云想衣亦是俏脸苍白:“掌门仙尊当真见死不救吗。” “纯阳教至宝,历不外借。”许之南平平寂寂地说。 照闻等人也看向许之南,大概都觉得可惜,只是借出一年,就能换回一枚有助于他修成元阳功法的仙丹,这怎么看都是划算的呀。 “掌门仙尊竟如此不知变通!一年之期换一枚绝品仙丹,你为何要拒绝?!”花想容怒道,“我家掌门命在旦夕,只求法宝续命一年,同为仙盟大派的当家人,未免无情无义!” 云想衣轻斥道:“妹妹。” “我……” 云想衣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许之南面前,桃花般姣好的面容上尽是哀伤,看来真是楚楚动人,“求掌门仙尊救我师尊。” 云想衣见状也跟着跪下了:“求掌门仙尊救我师尊。” 屋内众人皆面面相觑。 许之南沉默半晌,轻声道:“二位,请回吧。” 花想容抬起头,眼眶含泪:“你……你……你便是看在当年与我师尊有过一段……” 众人瞪直了眼睛。 “住口!”云想衣怒道,“谁准你这么口无遮拦。” 花想容哭道:“那就眼看着师尊死吗?!” 云想衣站起身,将花想容也拽了起来,她恢复了冷漠与孤傲,满目寒霜地瞪着许之南:“掌门仙尊的薄情寡义,不减当年,你一生痴迷仙道,或许最终能够如愿,只是得道飞升,并不代表圆满,想起曾经辜负的人,真的不会后悔吗?” 许之南如雕塑般静坐不动,眼皮都没有颤一下。 “走吧。”云想衣拉上花想容,转身离去。 花想容走了几步,气不过又转身讽刺道:“说什么历不外借,当年魔尊来抢,你敢不给吗?” “休得无礼。”照闻呵斥道。 二人愤然离去后,留给众人一室尴尬。 他们还在许之南和祁梦笙可能有过一段情这件事的震撼中无法回神。不过,看来许之南最终还是放弃情爱,坚定道心,只是男女之事,最容易闹得沸沸扬扬,这秘辛竟是百年来无人知晓。 许之南大约在徒子徒孙面前也有些难堪,沉吟片刻,道:“纯阳教至宝,历不外借,若再有类似的事,直接婉拒便是。” “是。” 许之南的目光移向了钟馗。 钟馗拱手道:“仙尊,晚辈冒然搅您修行,实在是不得已。” “老夫已经从照闻那儿听说了,天师如此执着于那人的身份,可以理解,可惜,那人并不是我师弟。” 钟馗惊讶道:“仙尊看都没看,就能断言?晚辈还想邀您一同去蜀山……” “不必,那人绝无可能是我师弟程衍之,因为我那师弟……”许之南凝重道,“是我亲自火化的。” “什么?” “当年衍之出事后,老夫确实和几个弟子将他的尸首护送回了家乡,但我知道,我无法留他全尸,在征得他家人同意后,便火化了。” “为何?”钟馗师徒三人均是不解。 几位长老却是露出明了的表情。 “实是迫不得己。”许之南道,“我纯阳教弟子因为是极正纯阳之体,生前受淫修魔修觊觎,死后被孤魂野鬼垂涎,对他们来说,无论死活,这具身体都是极大的采补。我纯阳教高阶修士死后,要么在落金乌的后山安葬,这里有强大的结界,可保他们死后安宁,若是返乡安葬,也会隐匿下葬地点,并设下结界咒术。可是我师弟的情况太特殊了,他被窃了丹,被窃丹的修士,修为越高,起尸的可能越大,就算我们诵念一万遍净化咒,也难保若干年后,他不会因为深重的怨念而尸变,到时候必成大祸。” “所以就……” 许之南点点头:“唯有火化,能永绝后患。所以,被天罡正极缚魔阵压在点苍峰的那具行尸,不可能是衍之。” 钟馗苦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就无法解释那人为何会元阳功法了。” 许之南喟叹一声:“其实,有一个解释。” 众人都看向许之南。 “当年,我们虽然抓到了猎丹人,剿灭了狮盟,为衍之和许多被害的修士报了仇,可究竟他的金丹分别入了谁的口腹,却无法一一查证。” 解彼安一惊,几乎忘了礼数:“您是说,那邪祟可能是吃了您师弟的丹?!”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色变。 虽然许之南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但在场的人,毕竟离窃丹魔修猖獗的年代太远,没有一下子想到这一层,唯独解彼安,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哪儿来的。 范无慑亦是心中一惊,宗明赫可能吃了许之南师弟的金丹?! “这、这可能吗?”照闻脸色刷白,“师尊,吃了人丹,就能拥有别人的功法?” “这几十年,窃丹贼虽然不曾绝迹,但确实少见了,所以你们知之甚少。金丹凝结的,是一个人先天的根骨和后天的修为,虽然吃下这人丹的人不可能完全得到金丹主人的能力,但能得到一部分。之所以大家不知道,是因为绝大多数修士都是剑修,无法体现在身体的变化上,唯独纯阳教修士不同,纯阳教的毕生修为,都在锻造肉体。” “仙尊,您能肯定吗?”钟馗面色极为严正。 许之南摇摇头:“这只是老夫的猜测,因为我曾经审问过狮盟盟主,他以公输矩这一法宝残害修士无数,他吃过不下四颗人丹,吃下人丹的人能显现一些金丹主人的能力,是他无意间透露的。” “若真是如此,那确实可以解释这蹊跷。”钟馗倒吸一口气,“为何他没有纯阳教高阶修士的体格,却能再生断肢。” “其实,对那人的身份,老夫心中有一个猜测。” 许之南与钟馗四目相接,果不其然,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答案。 “师尊,是谁?”照闻不解道。 “宁华帝君宗明赫。” 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他脑中乱糟糟的,还在惊讶之中,在场之人,只有他能肯定那邪祟就是宗明赫,只是……宗明赫竟吃过人丹?他吃了许之南师弟的人丹? “宁华帝君!”一个长老惶然道,“魔尊和人皇的父亲。” 解彼安同样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宗明赫,一切似乎都能解释了。恩怨,因果,动机,也都对得上。世人都传那些人丹最终进了仙门大派,这虽然听来阴谋论,可也有一定道理,毕竟猎丹人出售的人丹,都是天价,小门派通常买不起。 “以宗氏与李家的恩怨,李盟主确实有可能为了泄愤,做出此事。”照闻喃喃道,“所以他才用雷祖宝诰灭口,否则这传出去,就是丑事一桩,有损无量派的颜面和他个人的声誉。” “若那人真的是宗明赫,他真的吃了衍之的金丹……”许之南眯起眼睛,“若他也是狮盟背后的买主,那当年发生的那么多起窃丹案,莫非他都有参与?” “可是,那不是五蕴门干的吗?魔尊灭了五蕴门后,甚至还找到几枚没来得及炼化的金丹。” 另一个长老道:“此事还没有确论,若那邪祟真是宗明赫,当年许多事,恐怕另有隐情,但若不是……” “对,眼下既然已经确定那人并非师叔,那就应该想办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宁华帝君。” “可是,如何确认呢?” 钟馗冷道:“不如直接问李不语,他一副对山洞中的事浑然不知的模样,我倒想听听,他要如何解释。” 第三十八章 许之南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他们只谈了半个时辰,就暂时散去,至于是不是要去蜀山质问李不语,考虑到李不语位高权重,一时还不能拿定主意。 回到客居,师徒三人均是心中充满疑问,因而各个面色凝沉。一下子知悉太多事情,令人实在难以消化。 钟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可越来越让人糊涂了。宗明赫吃人丹?那不是宗子枭他娘串通五蕴门干的吗?” 范无慑一把扣住了扶手,只听一声轻微地“咯吱”,那结实的梨花木生生被攥出了一条裂缝。 解彼安思索道:“也令有说法,是遭宗子珩陷害。反正,兄弟二人就是在那时决裂的,而五蕴门勾结狮盟窃取人丹,也是不争的事实,这背后居然跟宗明赫也有关系。” 范无慑低沉地说:“你们只顾着想宗明赫吃了人丹,难道忘了,宗明赫的金丹也被挖了吗。” “是啊,宗明赫的人丹又被谁……” 谁有嫌疑,已经呼之欲出。 “宗子珩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兄弟情、父母恩,他哪样放在眼里?吃自己父亲的人丹,也不足为奇。”范无慑说话间,目光缓缓移向了解彼安,一对瞳仁黑的仿佛能将目触的一切都吸进去。 但解彼安并没有发觉。 钟馗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宗子珩吃了宗明赫的丹。” “为什么?” “他们是直系血缘,宗明赫又修为高深,如果宗子珩吃下这样一枚大补的人丹,以他的天资,恐怕不会在无极宫决战中败给宗子枭。” “可宗子枭有阴兵啊。”解彼安道,“他都不需要费太大力气,一个燕云十八骑就能踏平一座城。” “无极宫决战,宗子枭没有召唤一个阴兵。”范无慑冷冷地说。 “当真?可传说中……” “无极宫决战,俩人只用宗玄剑法。”钟馗道,“你少听那些说书的瞎白话,原来他们兄弟二人天资相当,但宗子枭因为吃了他亲爹的人丹,突破了宗玄剑第八重天。” 范无慑转过脸去,压抑着怒气。 解彼安恍然:“所以,如果宗明赫的丹真的是宗子珩吃的,他理应也突破了第八重天,就未必会败了。” “那么宗明赫的丹……”钟馗眯起眼睛,“难道……” 解彼安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师尊,您不会是认为,是李不语吃了吧。” 范无慑道:“宗明赫被压缚魔阵,他嫌疑最大,那宗明赫金丹被窃,怀疑他不也合情合理。” 钟馗托着腮,苦思半天:“也不像,李不语的修为似乎没有很大的飞跃。” “难道他现在的修为还不够高深吗?况且宗明赫是厉害,但也并非顶级修士。” “宗明赫的丹,应该有更大的效果。”钟馗喃喃道。 “为何,他们又非亲非故。” 钟馗摇摇头:“比起宗明赫的丹被谁吃了,我还是更想知道他吃了谁的,或许不止一个人。” 师兄弟二人都察觉到钟馗似乎隐瞒了什么,但钟馗不想说,他们也不便问。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解彼安道:“师尊,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最终会查出一个什么结果,如果李不语承认了是他将宗明赫的尸体压在点苍峰,又能如何呢?” “可若宗明赫与狮盟有勾结,那么当年的事就必然另有隐情。” “即便另有隐情,又如何呢?”解彼安道,“百年已逝,跟当年之事有关系的,仅剩三人在世,恩怨已经各归尘土了。” 钟馗不解道:“你为何好像突然不在意真相了?就在不久前,李不语的师侄刚刚死于窃丹魔修之手,这些事,或许是有关联的。” “也许没有呢。”解彼安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来到纯阳教,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好像越来越抗拒知道太多,他把这归结为他担心钟馗,“师尊,我愈发怀疑,生死簿上你阳寿变少,就是因为我们在执着地调查此事,这事关天下第一仙门的掌门,怎么想都很危险。如今已经证实了那邪祟不是许之南的师弟,李不语没有滥杀无辜,他和宗明赫的恩怨又不是我们指手画脚的。我觉得,再查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反而……反而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范无慑看向解彼安,他隐隐感到了解彼安的不安,这份不安不仅仅来自对钟馗的关心,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既想知道宗明赫身上有什么秘密,却又害怕知道。只不过他对自己为何如此矛盾,心知肚明,而解彼安,更像是出自本能,就像在八卦台上晕倒、做梦梦到“小九”,解彼安在被前世的记忆困扰,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觉得我就此作罢,阳寿就能涨回去?” “我……” “因已经种下,必然要结出果。”钟馗难得严肃道,“彼安,我们师徒卷入此事,便是不可违抗之天命,也许走下去,如你所说,会惹来杀身之祸,但祸兮福所倚,说不定走到柳暗花明,反而是我的自救之路。” 解彼安沉默了。 “而且,为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钟馗抚须叹道,“你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就算背后有很多隐情,都是百年前的事了,查出来或许也没用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牵扯很深,不如表面上这么简单。” 解彼安叹道:“师尊的顾虑也是对的。” 钟馗爽朗一笑:“反正,都说我爱管闲事,我还就管到底了。” “师尊,还有一件事,徒儿不解。”范无慑道,“许之南后半生都在致力于突破不灭天火,寒玉雪灵丹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为何拒绝?”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解彼安道,“你们注意到照闻等人的表情了吗?显然都没想到他们的掌门会断然拒绝,甚至都不考虑一下。” 钟馗撇了撇嘴:“莫非因爱生恨?真没想到啊这个许之南,居然跟祁梦笙有过一段风流往事,祁梦笙年轻的时候可是修仙界有名的妖女,苍羽门一直是亦正亦邪的路数,虽然不像魔修那样人人喊打,但中原的正统仙门世家,若不是为了神农鼎,都是不屑于与苍羽门往来的,更何况是纯阳教这种不近女色的老古板,怎么想,都觉得俩人天南海北八竿子打不着。” 解彼安想了想:“难道许之南是被祁梦笙勾引,差点没守住道心,所以怀恨在心?” “许之南不像这样的人。”范无慑道。 “你又知道许之南是什么样的人了。”钟馗忍俊不禁,“小屁孩子,说话总要装老成。” “哈哈哈哈——”解彼安不客气地捧腹大笑。 范无慑只是冷哼一声。 “不过,许之南确实不像心胸狭窄之人,至于他为什么拒绝借出七星续命灯,确实让人费解。那法宝固然厉害,但一不能打二不能防,唯一的作用就是吊着将死之人一口气,说是镇教之宝,平时根本也没什么用。祁梦笙命在旦夕,又愿意奉上寒玉雪灵丹,这么划算的买卖,换谁不做呢。”钟馗摇了摇头,“算了,扯远了。” “若祁梦笙真的亡故,也不知道下一任掌门会是这云想衣,还是云中君。” “管他的。”钟馗耸耸肩,“她苍羽门是谁做掌门不重要,但守着神农鼎雁过拔毛的劣性不改,早晚要被讨伐。” ---- 许之南出关后,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到达宗师级的纯阳教修士,极正元阳之火太过炽烈,此功法不进则退,此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突破新的境界,要么就此收心养性,配合寒性仙丹的调理,安享晚年。 而许之南是纯阳教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自然不甘止步于此,于是踏上这条艰苦卓绝的问道之路,越是接近突破的那个点,他的身体负荷就越大,这也是对他是否能够脱胎换骨的终极考验。 所以他拒绝寒玉雪灵丹,才更让人不能理解。 师徒三人只好暂住纯阳教,待许之南身体好转,再商议之后的事。 这几天,解彼安和范无慑跟着纯阳教修士晨起操练,同食同息,发现他们的生活真是枯燥又严苛,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压抑自己的天性,但这种压抑往往适得其反,有多少纯阳教修士舍不下多姿多彩女儿情,放弃几十年修为重回滚滚红尘。比这元阳功法更难修的,恐怕就是心了。 这天,师兄弟俩坐在院子里喝茶,听着远处练功场上传来的吆喝声,解彼安轻叹一声:“这纯阳教修士,真是个个一表人才,难怪女修们对他们念念不忘。” 范无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兰大哥……不过兰大哥生来就好看,他母亲可是修仙界有名的美人。你看他现在四处风流,想不到他小时候,在这么循规蹈矩的地方长大吧。” 范无慑不屑道:“他就是天生好色,去当和尚也没用。” 解彼安哈哈笑道:“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嘛,不然纯阳教为什么这么多清规戒律。” 范无慑睨着解彼安:“那师兄也好色吗?” “我……”解彼安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你扯我身上干嘛。” 范无慑凑近了解彼安,深深凝望着解彼安的眼眸:“我只是好奇,师兄‘好色’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做什么。” 第三十九章 解彼安心里一慌,他将范无慑推开一段距离,故意端着架子严肃地说:“此乃私事,岂能与外人语。” 范无慑挑了挑眉:“师兄弟之间是外人吗?你不是说,把我当亲弟弟吗。” “你……”解彼安腾地站起身,“茶凉了,我去看书了。” 范无慑却一把拽住解彼安的手腕,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师兄。” “干嘛呀。”解彼安转过身,赫然发现范无慑真的快跟自己一般高了,这个年纪,当真长得这么快吗? “师兄,你给我那些书,我都看了,但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聊聊好吗。” 解彼安瞪圆了一双鹿眼,简直又窘又恼,这种事本来谁也都不明白,还不是偷偷摸摸了解,难道他不明白的时候,会去问钟馗吗,这小子怎么一点都不害臊呢。他心虚地压低声音:“你自己看便是了,来问我做什么。” “师兄让我看,不就是想让我懂吗,那师兄既然懂,为何不能直接告诉我?”解彼安羞恼的模样令范无慑心痒难耐,他抓着那纤薄却有力的手腕不放,拇指还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微微凸起的脉搏。一想到这手,既能给自己最温柔的抚摸,也能将宗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所向披靡,就心动不已。 “我也不是很懂,你自己、自己意会。” “是吗……”范无慑转了转眼珠子,又道,“我虽然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那天晚上,我对师兄做了不敬的事。” 解彼安的脸几乎瞬间就红了,他用力甩开范无慑的手:“没有的事,你想多了,你只是睡糊涂了。” “可是我记得我当时bo起了,师兄也感觉到了吧,师兄会怪我吗?” 解彼安简直要爆炸,他急了:“你别胡说八道,没人怪你,你也不要再问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摒除杂念,好好修道!”他扔下范无慑,匆忙走了。 范无慑盯着解彼安细腰长腿的俊挺背影,舌尖缓缓舔过干涩的嘴唇,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深沉欲望。早晚有一天,他会像前世一样,随时随地可以抱着这个人要个够。 --- 一整天下来,解彼安都在躲着范无慑,他从来不知道养弟弟会有这么多烦恼,原以为让弟弟吃饱穿暖,督促其练功修行,在外护其周全,就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了,没想到还要面对懵懂少年初长成的各种尴尬问题。 而且,不知是不是多心,他时常能感觉到范无慑用各种意义难明的眼神盯着自己,有时候甚至让他心底发毛,就好像……就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俩人之间还有别的因果。 不过,他也没办法一直避着范无慑,晚上他们还要一起练剑。 再见面时,范无慑神色如常,反倒是解彼安显得不自在,过招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范无慑突然横出一剑,又快又猛地刺向解彼安的要害,解彼安吓了一跳,回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闪避。 剑锋擦过解彼安胸前的衣料,范无慑趁机绕到他背后,一手扣住他的臂膀,锋刃同时横在了那细白修长的脖颈前。 “你……” “师兄不专心。”范无慑的前胸若有若无地贴着解彼安的后背,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耳边,“你总告诫我任何时候都不可分心,却在比剑的时候这么大意,如果我是敌人怎么办?” 解彼安有些泄气:“是师兄疏忽了。”他想要挣脱范无慑的钳制,那只手却攥得很紧。 “师兄今天一直躲着我,是生我气了?” “没有,你师兄岂是心胸狭窄之人。”解彼安道,“先放开我。” 范无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沉着脸说:“你为什么要生我气。” “我没有生你气。” “你分明就是在生我气,就因为我问你那些问题?” “我都说了没有。” 范无慑抿了抿嘴,有些埋怨地看着解彼安,好像真的受了委屈,又倔强地不肯说。 解彼安不免内疚起来,他轻声道:“无慑,是师兄不好,但是师兄真的没有生你气。” “那你还躲着我吗?” “不会了。”解彼安摸了摸范无慑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只小狗。 范无慑轻哼一声:“只有你能这样碰我。” 解彼安笑了:“谁叫我是你师兄。”他又不禁感慨道,“你怎么长得这么快。” “我都说了,今年我就会跟你一样高,明年就会超过你。” “然后我就不长了,你有一天就能长到五尺七?” “嗯。” “大言不惭。”解彼安嗤笑道,“哪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范无慑含笑看着解彼安,眼神是他自己都不会想到的温柔。是啊,没有人能知晓未来,但这个曾经盈满他视线的人的身形容貌,他记得分毫不会差。 --- 夜幕降临,解彼安带着范无慑去荆州城玩儿,听说今天有一月一度的夜市,而正月的这一场是一年中最热闹非凡的。 城里人非常多,夜市并道两行,简直挤到寸步难行,有些小吃摊位还排起了长龙,解彼安见到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想凑热闹。 为了防止走散,范无慑自然而然地拉住了解彼安的手,解彼安忙着逛东逛西,吃这吃那,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妥。 范无慑却想起小时候,大哥牵着他的手带他逛灯会,他走累了,大哥就让自己骑在脖子上。回首曾经,他仍然说不清自己是天生离经叛道,还是因为宗子珩对他实在太好,让他想一辈子把这份好据为己有。 解彼安买了一份刚出锅的麻糖,自己咬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把还冒着热气的美味送到范无慑嘴边:“好吃,快尝尝。” “我不……”范无慑看着那被解彼安咬缺了一块的麻糖,心中一动,对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上一口,入口酥脆香甜,他舔了舔嘴唇,凝眸看着解彼安,淡淡一笑,“好甜。” 那麻糖被做成脸盘大的圆薄饼,有的是没动过的地方,范无慑偏偏叠着解彼安的牙印咬,解彼安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有些发怔,似乎在意也不是,不在意也不是。 范无慑却毫无异样:“师兄,你怎么不吃了?” “哦,我有点饱了。”解彼安把麻糖包好,扔进了乾坤袋里。 “我没有吃过这东西,咱们蜀地没有。” “嗯,我也没吃过。” 范无慑又握住解彼安的手:“前面那里人好多,去看看吧。” 解彼安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好啊,快走,估计又要排队。” 他快走几步,但很快被范无慑追上,范无慑再次牵住了他的手:“你别乱跑,这里人这么多,我们该走散了。” 解彼安突然就觉得掌心发热,这么冷的天,甚至渗出了汗来。 到了半夜,街上的人依旧很多,师兄弟俩吃饱喝足,打算回去休息了。 毫无征兆地,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声量之大,犹如九天惊雷,将满街的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就见纯阳教的方向出现一阵火光。 “天哪,出事了,落金乌出事了!” 解彼安一惊:“那是……落金乌着火了?!” 范无慑抽出佩剑:“走,回去看看。” 纯阳教是有宵禁的,所以此时城里并没有纯阳教弟子,俩人御剑而起,眨眼间就将阵阵惊呼声落在了身后。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了落金乌,离得越近,越能看出火势十分凶猛,自天上俯看,纯阳教弟子们奔走救火,像一群毫无章法的蚂蚁。 落了地,解彼安一把抓住一名弟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急道:“走水了,还用问吗!”说罢挣脱开,提着水桶跑了。 “肯定不是简单的走水,有爆炸声。”范无慑道。 “赶紧找到师尊。”解彼安十分担心钟馗,怕他喝了酒,不省人事,“你去师尊的住处,我去起火的地方看看。” “好。” 解彼安跑到火势最盛的地方,心中一凉,那是纯阳教历代掌门的住处——正阳宫,这里不仅仅是掌门的寝居,也是纯阳教藏宝库的所在地。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苍羽门飞翎使,虽然那两个女修实在不像疯狂之人,但这袭击怎么看都是针对许之南和藏宝库的。 高阶弟子在画祈雨阵法,低阶弟子在接水扑火,而长老很可能已经进去救人了。因为元阳功是火属性的功法,所以他们比寻常人能耐热耐火,但也不代表烧不坏,这么大的火,里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解彼安心急如焚,既担心钟馗,又担心许之南。 “师兄!”范无慑跑了过来,“没找到师尊。” 解彼安看着熏天大火:“无慑,师尊不会……”如果许之南被害,依他对钟馗的了解,是一定会进去救人的。 范无慑摇摇头,想到许之南可能在里面,眉头也紧锁着。 许之南身为一代宗师,本不应该受困于此,但他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如果再遭有预谋的设计陷害…… “师尊!”一声哀嚎。 只见钟馗背着一个满头霜雪的人,从大火中冲了出来。 —— 又快要回溯前世啦 第四十章 “师尊!”照闻看着许之南虚弱的模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膝行到许之南身前,双手颤抖着不敢去触碰,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猩红一片。 钟馗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狼狈的碳灰痕迹:“仙尊的脉象为何如此虚弱?我输了灵力进去,简直是泥牛入海,什么作用都没有!”若不是亲眼所见,钟馗实在无法相信眼前之人,是当今修仙界最强的人之一,他的灵力枯竭到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 许之南一夕间衰老了许多,他的嘴唇惨白干裂,一张脸竟找不到半分颜色,他颤巍巍地抓住钟馗的衣袖,气若游丝地说:“不必……我大限……到了。” 解彼安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钟馗还在往许之南身体里输灵力,但从钟馗的表情就能判断出这只是徒劳。 范无慑神色肃穆,看着那虚弱如风中秉烛的老人,想起许之南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若许之南死了,这世上记得他大哥的人、与他有共同的关于大哥的回忆的人,就只剩下他和令他厌恶的李不语了。 他不希望许之南死,他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最后只剩下他记得那个惊才绝艳的宗子珩。 照闻哽噎道:“师尊,是徒儿没用,让您失望了。” 照闻的愧疚不无道理。许之南是纯阳教三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天才,而立之年就破格做了掌教大师兄,仙途可谓顺风顺水,但他的徒弟却没有这样的运气,他一生收了五个入室弟子,无一有问鼎的资质,倒是照闻的徒弟略有许之南当年的势头,可惜还太年轻,撑不起偌大一个教派。 大名宗氏的没落,宗氏兄弟阋墙固然是主因,但追根溯源,是宗氏连续三代没出一个能领军仙界的人物,守不住先祖留下的基业,一个门派若没有一个能鼎立修仙界的领袖,那么家业越大,在外人眼里,只是越肥的肉。 许之南以如此高龄,依然执着地要突破不灭天火,就是因为此境犹如凤凰涅槃,可让他重获新生,但这是一柄双刃剑,越是临界,他的心火就越猛烈,一旦失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衰落。 许之南摇摇头:“照闻,你做的……很好,纯阳教,交给你了。” “不,不,师尊……七星灯!”照闻嘶声喊道,“快去找七星续命灯。” “七星灯被偷了。”钟馗沉声道。 照闻眼含血泪:“苍、羽、门!纯阳教必报此仇!” 许之南用那灰浊的双眼看着钟馗,哑声道:“天师,我有一……不情之请。”他奋力想要起身,这具世称九州大地上最坚韧、最强悍的刀枪不入的身体,此时却几乎难以动弹。 钟馗顿觉心酸,他俯下身去:“仙尊请讲。” 许之南贴着钟馗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话。 钟馗瞪大眼睛,脸色一变。 许之南捂着胸口,剧烈咳了两下,身体猛地抽搐,口鼻突然渗出了鲜血。 “师尊!” “掌门师尊!” 许之南回光返照般紧紧抓住钟馗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空华帝君……他……” 范无慑如遭雷击。 空华帝君,修仙界最后一位人皇——宗子珩。 ----- 大名·无极宫·清晖阁 “真的吗?”宗子珩惊讶地放下手中茶盏,一对手脚突然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摆。 沈诗瑶以团扇掩唇,一双美眸笑意正浓:“真的呀,帝君才刚刚告诉我,还没有下旨,但已经定了。” 宗子珩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眨着眼睛:“多谢母亲。” “谢我做什么,说起来,此事应该谢你自己。” “儿子不明白。” “三年前你为了调查那个孤魂野鬼的身份和死因,错过了蛟龙会,这三年我们母子受尽了委屈,我心中一直不平,可是……”沈诗瑶窃喜道,“谁知竟会因祸得福,那邪祟竟然是华英派掌门的侍卫。当年华英派派人来大名道谢,你父君表面上夸赞你路见不平,实际因为你错过蛟龙会,一直生你的气,可就在昨天,华英派掌门竟派人来为自己的女儿说亲。”她喜形于色,“珩儿,这可是桩绝好的婚事啊。” 宗子珩不解道:“华掌门的千金美名在外,听说还未成人时,就已经有无数名门公子去提亲,说亲的人,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当然,那侍卫与华掌门一家关系亲近,是看着华千金长大的,所以华家对你赞许有加。”沈诗瑶笑道,“再说,华英派虽是名门大派,但我儿可是宗天子的长子,又天资过人,配她也绰绰有余。” 宗子珩心道,人人都知道他这个长子根基薄弱,不受待见,华英派虽不是顶级仙门世家,但也是名门大派,即便做宗天子的帝后都不算跌份,看上他反倒是意外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沈诗瑶笑得合不拢嘴,能与华英派结为亲家,她们母子的地位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这样的岳丈,还愁以后没有靠山吗,她激动地说,“珩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门亲事,我也会催帝君,尽快公布婚事,择个吉日就把婚事办了。” 宗子珩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对于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心中的忐忑是大于喜悦的,他乖训地点头:“儿子听母亲的。” 门外倏然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一道人影风一般冲进屋内。 “小九,不要横冲直撞的,说你多少次了!”宗子珩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个半大少年神色紧张地跑了进来,他容貌超群,小小年纪,却长了一副将要倾倒众生的坯子。 “大哥……”宗子枭看到沈诗瑶,敷衍地行了礼,“沈妃娘娘。” “你们玩儿吧。”沈诗瑶起身,款款走了出去。随着宗子枭年岁渐长,天资愈发惊人,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如小时候亲切了。 沈诗瑶走后。宗子枭急道:“大哥,我听说父君要给你指婚,是真的还是假的?” “刚刚母亲正与我说这件事呢。”宗子珩笑道,“是真的,是华英派掌门的千金,我刚刚……” “你不要成亲!”宗子枭吼了一声。 宗子珩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差点撒身上,他不解道:“为什么?” 宗子枭忿忿地咬着嘴唇:“你为什么要成亲,不成亲我们不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宗子珩有些忍俊不禁:“这哪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大部分人,不都要成亲吗。” “可也有很多人终身都不娶不嫁啊。” “一心问道的,或许觉得红尘俗世是拖累,倒也无可厚非,可是,这终身大事,应该依父母之言,父君和母亲决定了,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宗子枭怒道:“你就是想成亲,你就是想娶媳妇儿!你……你怎么这般庸俗!” “啧。”宗子珩皱起眉,“小九,你长大了,对大哥说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童言无忌了,你再这么无礼,我要罚你了。” “你还要罚我?”宗子枭气得要哭了,“你要成亲了,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还要罚我?” 宗子珩一看他泫然欲泣的小模样,顿时就心软了,他把宗子枭拉到身边,让他的九弟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自己腿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都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成亲了为什么会不管你?你是我弟弟啊,我怎么会不管你。” “你成了亲,就有自己的家了,你就要陪着你的老婆,以后还你的孩子,那我呢,我怎么办!” 宗子珩被逗笑了,他捏住宗子枭肉嘟嘟的两腮,“这是要哭啊?我看看谁家的男子汉不害臊,被大哥说了一句就要掉眼泪。” 宗子枭打开宗子珩的手:“从小到大,你都是陪着我的,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多的,你不要给别人。” 宗子珩摸了摸宗子枭的头,柔声道:“小九,大哥是陪着你长大的,但是大哥不能陪你一辈子,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你也要长大的,有一天或许也要成亲,也会有自己的家。但是我们依然是兄弟,永远是兄弟,大哥永远都不会不管你。” 宗子枭恐慌地摇着头,哀求道:“大哥,你别成亲,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娶什么妻,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我不要你去陪别人。”懵懂少年,还不能明白这份恐惧真正的意义,他只知道他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他的大哥,从小到大,连手足他都不愿意让。想到有一个外人要把他的大哥夺走,他还未见其人,已经开始恨了。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以后哪怕我们不住在大名了,你也可以和大哥住在一起,只要你想,我们就不会分开。” “不、不一样,你不要娶妻,我不要你娶妻。”宗子枭抓着宗子珩的胳膊摇晃着。 宗子珩也不恼,一边给宗子枭擦眼泪,一边耐心哄着他。 “我不管,你不准成亲,你绝对不准成亲!你怎么能突然就娶妻了!” “我怎么会突然娶妻呢,这事还早着呢。小九,小九,你听大哥说。”宗子珩劝道,“明年你就要去参加蛟龙会了,此时父君最关心的便是此事,不可能分心干别的,所以大哥不会很快就成亲的。你安下心来,好好修炼,你可记得,你发过誓,明年就要在蛟龙会上夺魁,得到神农鼎铸的剑。” 宗子枭咬着嘴唇,哀怨地瞪着宗子珩。 “对了,那蛟龙会上,华掌门的千金也会到,听说她才貌双全,说不定你见到她就会喜欢她……” “我不会!”宗子枭从宗子珩身上跳了下来,怒道,“我讨厌她,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他愤然跑了。 “你……”宗子珩追了几步,作罢。他无奈地摇着头,这孩子好像真的被惯坏了,不仅没大没小,都十二岁了,还这么骄纵不懂事,他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小九太溺爱了。 距离蛟龙会只剩下几个月了,只希望此事不要影响他。 ———- 回到前世啦~这次的篇幅会比较长 另外改下年龄差,还剩七岁 现在一个十九一个十二,打算一直写到他们决裂 第四十一章 “这里出剑慢了,对,刺的时候不可以犹豫。不行,这里还是不对,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一式要做到捉腕点啄、松腕蓄劲,是腕带动臂,这样力才能无损的达到剑尖。”宗子他一手负于背后,另一手持剑与宗子枭过招,他身姿挺拔如松,沉稳地一步步往后退,既给宗子枭进攻的空间,又不让其有冒进的余地。 宗子枭心情有些焦躁,这种情绪传达到剑招上,就显得有几分急功利近,他招招式式被宗子珩封锁、拆解,还要听着口头上的训诫,便越打越激进。 宗子珩剑尖一挑,锋刃碰撞,宗子枭虎口生痛,持握不住,被这一招直接卸了剑。 咣地一声响,佩剑摔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这么不专心。”宗子珩斥道。 宗子枭咬了咬牙,用足尖勾起剑,不忿道:“再来。” “今日到此为止吧。”宗子珩收剑入鞘,“三心二意的,能练出什么。” “我三心二意?”宗子枭重重哼了一声,“那还不是为了向大哥学习。等你娶了妻,是不是还要像父君那样纳一堆妾。”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一个都还没娶呢。” “你娶了一个就会有更多个,你说什么还是会管我,到时候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哪还有空管我?” 宗子珩皱起眉:“这都几天了,你还闹别扭?” 宗子枭愤然转过脸去。 “你放心,我不会像父君那样,我从没打算纳妾。”他从小看着自己的母亲受尽委屈,深宫苦寒,长夜漫漫,若真心待一个女子,又怎么忍心让她和他们的孩子饱受苛待?所以他绝不纳妾。 然而这话听在宗子枭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他叫道:“你连她人都没见过,就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明天就能把她娶回家!” “宗子枭!”宗子珩喝道:“你可越来越没深浅了,谁准你这样跟大哥说话?” 宗子枭横道:“那你罚我吧,免得我妨碍你娶老婆。” “你……”宗子珩板着脸,“罚你三日不准踏出寝宫,小九,你该长大了。”说完拂袖而去。 宗子枭满脸怨怼,胸膛剧烈起伏着,猛然间,他狠狠劈出一剑,剑光如狼逐虎奔,凶猛地射了出去,远处一颗需双人合抱的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树冠轰然倒地,脚底震颤,久久未息。宗子枭握紧了自己的剑,眸中迸射出超越年龄的狠戾。那什么狗屁千金,人影都还没见着,已经惹得大哥对他又是斥责又是发脾气的,若真的入了门还得了?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破坏掉这桩婚事。 --- 虽然婚事还未真正定下,但沈诗瑶已经提前张罗了起来。她请来宫中最好的裁缝,为他们母子做衣裳,还要粉刷修整清晖阁,也特别叮嘱宗子珩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大名,她想让宗明赫尽快赐婚,以免夜长梦多。 其实宗子珩原是要去一趟纯阳教的。 三年来,尽管那邪祟的身份已经查清,且已返乡安葬,但在古陀镇袭击他们的猎丹人,至今仍逍遥法外。 当初太微长老亲自去苍羽门质问,苍羽门不得不承认那狮盟首领陈星永正是他们教的叛徒,谋杀他们的长老并抢走公输矩后,在江湖上自立门户,十几年来残害修士无数。陈星永本身并不难对付,但公输矩对组合作战有极强的辅助之能,它可以摆阵布局,把敌人困在自己操控的“局”中,然后消耗敌人的体力,再逐个击破。 而且,有这个法宝在,说缩地就缩地,说瞬移就瞬移,这帮人极难抓住。宗氏、纯阳教、苍羽门和华英派联手,三年来对他们围追堵截,有两次已经短兵相接,却还是被他们逃了。 宗子珩能看出来,他的父君对这件事并不上心,三年来几乎不曾过问,幸好其他三派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捕。这其中,华英派是为了报仇,苍羽门是为了清理门户,唯有纯阳教是单纯地在伸张正义,这让宗子珩心生好感,三年来与许之南多次书信往来,二人已成好友。 前两天,许之南飞信告诉他,又发现了陈星永的踪迹,他想去纯阳教与许之南商议对策,亲自行动,一报当年之仇。 但眼下他显然是走不开了。看着沈诗瑶春风得意的笑颜,他心中却总有些不安。自三年前错过蛟龙会,父君便对他更为苛刻,这样一桩好婚事,就算父君同意,帝后呢?帝后可一直十分防备他。他能想到这一层,母亲应该也想到了,所以才这么急着想要父君赐婚吧。 宗子珩此刻正躺在床上,为此事辗转反侧。明年宗子枭参加蛟龙会,无论能不能夺魁,表现必然会很优异,到时候他在父君眼里,恐怕更是多余了吧。 宗子珩的瞳光黯淡下来,他浅浅叹息了一声。 小的时候,他还会追问母亲,为什么父君不喜欢自己,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勉,希望能让父君多看自己一眼,若是得到一句夸奖,能高兴好久。可惜,原本博得的那一点关注,也在他错失蛟龙会后,被打回了原型。 明年他就二十岁了,也该为今后做打算了,或许离开大名,成家立业,是个好机会,其实他很早就想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深宫,只是他无法放下母亲不管。 还有小九…… 想到宗子枭,宗子珩又感到头疼。罢了,等他长大了应该就好了。 窗外突然传来轻轻地叩击声。宗子珩还未答话,窗户已经被推开了,一个身影灵巧地翻了进来。 宗子珩故作严肃道:“不是让你不准踏出寝宫吗。” “三天已经过了。”宗子枭熟练地踢掉鞋、爬上床、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宗子珩的腰,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了。 宗子珩哭笑不得,在黑暗中板着脸瞪着他。 宗子枭讨好道:“大哥,你不要生我气。” “我已经生气了。长兄如父,你对我这个大哥,还有半分尊重吗,口无遮拦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 “嗯,我是故意的。” “你这臭小子……”宗子珩一把拍在他脑袋上,“走开,别缠着我。” 宗子枭抱得更紧了:“大哥,你不要不理我。” “你看看你,有没有一点皇子的样子,你马上就十三了,就是普通人家的男儿,到了你这年纪也不会像你这么幼稚不懂事。” “我只是不想被人抢走大哥。”宗子枭把脸埋进宗子珩的胸口,委屈地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和大哥分开。” 宗子珩明明告诫自己不可以心软,可还是心软了,没办法,他从小到大,就是最疼这个弟弟,他轻哼一声:“真不知道你这脑瓜子都在想什么,什么抢不抢的,我们是兄弟,血浓于水,谁能分开我们。” “可是,你娶了妻,你就要跟她睡觉了,我就不能跟你一起睡觉了。” 宗子珩一阵羞赧:“又胡说八道了,这是、是一回事吗。行了,好好睡觉吧。” “这是二哥说的。” “别听你二哥瞎说,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不是一回事?” 宗子珩重重拍了下他的屁股,命令道:“睡、觉!” 宗子枭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说:“大哥,那天我是分心了,我好好打,可以很厉害的。” “我知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比你逊了一筹。” “真的吗?”宗子枭喜道。 “真的。”宗子珩笑道,“小九是很厉害的。” “那我明年一定能在蛟龙会上夺魁吧。” “这件事啊,你当然要尽力而为,但不必把一时的得失看得太重。大哥相信你有一天一定可以在蛟龙会上打败所有对手,但未必是明年,你还太小了。” “可是我好想马上就得到神农鼎淬的剑。” “那样的神剑你现在就是得到了也驾驭不了,所以你听大哥的话,尽力而为,不问得失,若是真的败了也不要难过,下一届……” “我不会败的。”宗子枭看着宗子珩,一双眼仁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我有必须赢的理由。” “哦,什么理由?” “我要为大哥赢。” “为什么?” 宗子枭笃定地说:“我要告诉所有人,虽然大伯是我的师尊,可大哥教我更多,没有大哥,就不会有今日的我。大哥在蛟龙会上错过的荣耀,我为你争回来”。” 宗子珩顿觉心中热乎乎的,感动极了,他用手指刮了一下宗子枭挺翘的鼻尖,含笑道:“没白疼你。” 宗子枭用力往宗子珩怀里钻,坏笑道:“你这么辛苦把我拉扯大,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你这混小子,我老了,你也是老头了,还不知道谁送谁呢。” 兄弟俩在床上嬉闹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天气转凉后,有好几天时间,宗子珩都在自己的兰园里忙活,他要为他的花美人们做好过冬的准备。 大名的冬天很冷,不少花种天生娇贵惧寒,如果不把根保护起来,就熬不过这漫漫长冬。有的需要连根移到室内,来年再栽回土里,有的则需要盖上棉被,再压上一层又一层的干草保暖。 宗子珩的三妹宗若凝也爱花,平日就会帮着打理,今年也照样来帮忙了。 而宗子枭向来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但又偏要黏着大哥,便在一旁练剑。 “若凝,你仔细点自己的手。” “没事儿,修剑之人,还要在乎手娇不娇嫩?”宗若凝爽利地说。 宗子珩笑道:“我是怕你伤着手,就偷懒不练剑了。” 宗若凝撅了噘嘴:“大哥怎么这么说我,我才不偷懒呢。”她回头看了宗子枭一眼,“九弟才最爱偷懒。” “我哪有,你问问大哥,这三年我几时偷懒过。”宗子枭不服气地说。 “嗯,小九现在懂事多了。” “还不是因为大哥看着你。”宗若凝道,“你别练了,休息一下,过来干干活儿。” “你到底是让我休息啊,还是让我干活儿啊。” “废话,姐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宗子枭轻哼一声,放下剑,过来搭手,可他干了一会儿就不老实,把土往宗若凝脸上蹭,姐弟俩闹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宗子珩笑骂道,“小九,你不要闹姐姐,若凝,你都快要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是他先动手的嘛。”宗若凝闷闷地说,“再说,又不是我想嫁人的。” “三姐,你既然不想,为什么要嫁。” “你不懂。” “我是不懂才问你啊。” 宗子珩看着自己机灵可爱的妹妹,心中很是不舍:“武陵离大名不算远,大哥会经常去看你的。” 宗若凝在很小的时候就与五蕴门掌门之子有婚约,她如今已经成人,过完年就要嫁过去了。 仙门中人与寻常百姓不同,因为大多青春长寿,并不急着嫁娶,一生沉迷修道,断雁孤鸿也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女修们有了上天入地的本事,更不像寻常女儿家那么好摆布。 只可惜,他们生在天子家,在太多势力的裹挟之下,有时候甚至不如普通人自由。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大名,离开过母亲,我……”宗若凝惶惶地看了宗子珩一眼,“大哥,我有点害怕。” 宗子珩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怕,薛公子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和你十分般配,你一定会幸福的。” 宗子枭也道:“三姐,如果他敢欺负你,我和大哥就去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宗若凝噗嗤笑了。 一名内侍突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兰园:“大殿下,大殿下。” “怎么了?” “沈妃娘娘正在清晖阁发脾气,您快去看看吧。” 宗子珩放下手里的铲子,草草擦了擦手:“你们自己玩儿,大哥先走了。”他迈开长腿往清晖阁跑去。 宗若凝和宗子枭面面相觑。 刚走进庭院,就听里面传来脆响,似是瓷器碎裂之声。 “母亲。”宗子珩急忙跑进清晖阁,见几名婢女和内侍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花瓶、茶具、鱼缸、盆景等被沈诗瑶砸了一地。 “母亲,这是怎么了?!”宗子珩挥了挥手,让下人都下去。 沈诗瑶背对着宗子珩,纤瘦的肩膀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动了大怒。 宗子珩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肩。 沈诗瑶转过身来,她眼圈赤红,瞳晶上布满血丝,原本柔美的面容此时满是怨愤与狠戾。 宗子珩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母亲虽然有些善妒,但也都情有可原,绝大多数时候,她是温柔慈爱的。 “您这是……” 沈诗瑶抓起宗子珩的手,看着他指缝里来不及洗去的污泥,冷冷地说:“你又去侍弄花草了。” “……” “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就喜欢干这些下人干的活儿?” 宗子珩无奈地说:“母亲,吟风弄月,赏玩花草,都是修身养性的雅事。” “你一个修道之人,不把功夫花在修行上,做这些没用的只是浪费时间!”沈诗瑶逼视着宗子珩,“你九弟现在风头无两,要不了几年,他或许就要在你之上,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宗子珩张口无言。 “宗子沫有储君之位,有强大的外戚,宗子枭有绝顶天资和帝君的宠爱,你呢?你有什么?”沈诗瑶娇美的面容几乎扭曲,“你什么都没有!” 宗子珩按住沈诗瑶的肩膀,柔声道:“母亲,您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沈诗瑶眼眸含泪。 “儿子并非什么都没有,儿子有母亲。”宗子珩轻轻拭掉沈诗瑶将要脱框的眼泪。 沈诗瑶哽噎道:“华英派掌门派人上大名求亲,看中的明明是你,可李襄桐那个贱人,偏说宗子沫与华家千金曾在蛟龙会上相识,至今念念不忘。” 宗子珩怔了一下,慢慢皱起眉:“二弟是真的喜欢华千金,还是……” “他若真的喜欢,怎么会三年来不闻不问?!李襄桐就是看不得你好!”沈诗瑶尖锐地喊道,“她什么都要跟我抢,她抢走我的夫君,抢走我的后位,抢走你的皇位,现在连你的妻子都要抢!” “母亲,您小点声,您冷静些。”宗子珩冷汗直冒,虽然这是他们的寝宫,可他真怕隔墙有耳。 “你叫我如何冷静?”沈诗瑶咬牙切齿,“你还不明白吗?与华英派结亲,是你唯一的机会,难道你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你已经错过蛟龙会了,绝不能错过这桩婚事!” “母亲,人之成就,终归在己,即便我不是宗天子的儿子,只要我潜心修行,修仙界必有我一席之地。” “你说得轻巧,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天资不逊于你的弟弟?” 宗子珩如鲠在喉。 “你对他可是好一番栽培,可想过有一天他在蛟龙会上夺魁,又得了神农鼎淬的神剑,你就要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沈诗瑶曾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表达对宗子枭的忌惮,他不愿顶撞自己的母亲,但也从未放在心上。 宗子珩叹道:“母亲,我和九弟为何非要攀比,我们兄弟二人联手,岂不更强大?” “你……你怎么会这么蠢!”沈诗瑶气得狠狠推开宗子珩,“你自以为兄弟情深,帝君可有对你们一视同仁?武器,法宝,仙丹,洞府,这些东西他以前给过你吗?以后会给你吗?你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我想让你娶一个名门大派的千金,难道是在害你吗?!” 宗子珩抿了抿唇,心里堵得难受,他小声道:“儿子并非不明白母亲的苦心,只是……” 沈诗瑶又用力抓住宗子珩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听好了,虽然李襄桐横插一道,但华千金未必看得上宗子沫那个废物,帝君也知道他的嫡子是个什么德行,所以犹豫未决。明年蛟龙会上,你要主动些,让华千金非你不嫁。” “这、儿子不知道要如何与姑娘相处。” “你傻吗,你几次出宫游历,连女人都不会找吗?” 宗子珩赧然。 “没关系。”沈诗瑶抚摸着宗子珩的脸,“娘把你生的这么好看,哪个姑娘都会喜欢你的,你记住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娶到华千金。” 沈诗瑶闹得累了,被宗子珩扶进屋休息了。守着她睡着之后,宗子珩才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 他脑子里还乱糟糟的,一抬头,就见宗子枭依靠在门柱上,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有几分森然冷意。 宗子珩心里一惊,宗子枭已经能隐藏自己的气息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宗子枭冷冷地说:“沈妃娘娘要你去追求华千金。” 宗子珩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真的要去做吗?” “……大哥心里很乱,你回去吧。” “为什么?”宗子枭恶狠狠地问。 这一句“为什么”,包含了太多太多的疑问。 “别问为什么了,有些问题,长大了才能懂,有些问题,一生也未必懂。”宗子珩的声音很低落,他心中亦有许多“为什么”,却连能坦然去问的人都没有。 他认为沈诗瑶的很多观念是不妥的,他不想和弟弟争宠,也不想整日活在比拼算计之中,他心里有不满,也曾因为父亲对自己的冷漠苛刻而难过、埋怨,但他不想把自己禁锢在这里,无论是身还是心,他见过江湖,知道天高海阔才能任鸟翔,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郁结于此。 可他的母亲已经被这深宫宅院缚住了,他无法责怪她的狭隘,因为他知道,她受了太多苦,无法消解心中的恨和委屈。他心疼自己的母亲。 宗子珩眼神变了变,他越过宗子枭,往外走去。 “大哥,你去哪里?” “去找你二哥。” 第四十三章 宗子珩在后花园找到了宗子沫。 远远地,就见宗子沫在与几名宫女嬉戏笑闹,声音荡漾出了老远,听得人直皱眉头。 走到近前了,这帮人居然都没发现他,修仙之人,警觉性竟如此低。 宗子珩重重咳了一声。 宗子沫这才看到他,他一时僵在当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从惊诧,到尴尬,再到迅速武装起来的自若,他笑道:“是大哥呀,好巧。” 宫女们纷纷欠身:“大殿下。” “二弟。”宗子珩点了点头。他虽然是兄长,但嫡庶尊卑有别,对宗子沫从来很客气。 “哦,我正在教她们练气呢。”宗子沫解释道。 这些宫女和内监,大多是普通百姓,但凡有一点根骨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拜入仙门,宁愿去炼丹房当烧火弟子,也不愿意去做下人,说要教这帮一生无缘仙途的人练气,未免牵强。 但宗子珩没有拆穿,对这个贪玩又懒散的弟弟,他无法像对宗子枭一样耳提面命、悉心教导,俩人年纪相仿,不懂事的时候,还能在一块儿玩儿,长大后就渐渐疏远了。 “二弟,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宗子沫道:“你们都下去吧。” 宗子珩平静地看着宗子沫,突然发现俩人同在一座无极宫,却至少有半年未见了,长大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因为立场而慢慢疏离,俩人的脾性和喜好也相去甚远,其实这个弟弟并不坏,只是纨绔成性,他是看不惯的。 还未等宗子珩开口,宗子沫已经抢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跟你解释的。” “……” “是为了华愉心吧。”宗子沫露出为难地表情,“其实,三年前的蛟龙会上,我是真的对华小姐一见钟情,我也跟母后说了,当时,母后说我们两个都还小,过两年再……再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宗子珩沉默了。 “大哥,我现在说,好像在找借口,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也不是非她不娶,可母后说她也一直很中意华小姐,非要……你也知道,母后的性格就那样,我劝都劝不动。”宗子沫越说越有些窘迫。 宗子珩一时分辨不出宗子沫到底是不是在撒谎,三年前,他和华愉心都出现在蛟龙会,属实,他从来见色就起意,属实,他十分怕自己的母亲,属实,但李襄桐是不是真的中意华愉心,就值得好好揣度一番了。 以李襄桐强势的性格,若是真的想要什么,岂会安静等待三年,去华英派提亲的人从来就没断过,她不担心自己属意的儿媳被别人捷足先登?恐怕真的如母亲所说,李襄桐就是看不得他们好。 宗子珩心中怒意翻腾。从小到大,他和母亲遭遇多少不公和委屈,苛待和排挤,他不愿意终日活在仇恨中,只是劝母亲隐忍,待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为什么,他从未想过与二弟争夺任何东西,为什么李襄桐就如此不容人? 难道,难道三年前他和小九在古陀镇遭到的埋伏,真的与她有关? 宗子珩倒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没有证据,不能放任这种可怕的猜测,只是胸腔鼓噪,无法平息。他低声道:“二弟,华英派因为感念我度化了他们掌门的近卫,才想与我结这门亲,这个,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宗子沫抓了抓头发,“这事儿弄的,咱们亲兄弟,好像我要横刀夺爱,我真的真的没这个意思,但是我也真的不敢违抗母后。不过你放心,父君也说了,这事还是要看人家华小姐的意思。”他讪笑道,“大哥,虽然我对华小姐念念不忘,但若华小姐心属大哥,我绝不和大哥抢,待你们大婚之日,我一定送上最丰厚的贺礼。” 宗子珩暗暗握紧了拳头,脸上一阵滚烫,心下却是一片寒凉。 宗子沫说的对,他不必和自己抢,因为从来都是他得到一切,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许他不是故意要“抢”,但也根本不在意“抢”,准确来说,在这个人心里,压根儿不存在“抢”,他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同样是儿子,为什么偏偏要天差地别? --- 宗子枭找了很久,最终在兰园找到了宗子珩。 此时,夜已深,百花凋敝后的庭院,只掌了一盏薄灯,显得有几分苍凉。宗子珩还在一个人翻土、铺草,沉默得像是依附这片土地生长的精怪,只是埋头打理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大哥。”宗子枭很小声地叫了一下。他隔着不近的距离,看不到黑暗中宗子珩的脸,但他已经能准确地感受到宗子珩落寞的情绪。 宗子珩顿下了动作:“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找不到你,我想和大哥一起睡。” “你都十二岁了,该独立了。” “我不想独立。” 宗子珩没有说话。 宗子枭走了过去,蹲在宗子珩身边,他眯起眼睛,不忿道:“你都没有见过那个女的,她值得你这么难过吗?” 宗子珩不知道如何让少不经事的弟弟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难过。 这沉默在宗子枭心里算是默认了,他气得两眼直冒火。 “小九。”宗子珩轻声叫道。 “干嘛。”宗子枭恶声恶气地说。 “等你长大了,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宗子枭愣了一下:“我们原本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的,是你非要娶妻的。” “跟这个没关系,我是说……等你长大了,发现大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能做到的事很有限,也不是真正洒脱旷达的男人,你还会觉得大哥比谁都好吗?” “当然了!”宗子枭毫不犹豫地说,“大哥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最好的、最疼我的。” “那如果有一天,你比大哥厉害了呢?” 宗子枭呆住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也经常在被训得四仰八叉时,不服输地撂过一句句豪言壮语,可宗子珩的修为,就像是一颗茁壮成长的大树,他在长高,大树也在抽高,他好像永远也打不过大哥。他争强好胜,所以他崇拜更强的大哥,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打败了大哥,会如何。 这也是第一次,从宗子珩嘴里说出这个可能。 宗子枭眨了眨眼睛:“就算、就算我比你厉害了,你也还是我大哥呀。”他突然笑了一下,“我早晚会比你厉害的,我早就警告过你,怎么样,现在才知道害怕?后悔对我那么凶了吧。” 宗子珩淡淡一笑:“大哥相信你,有一天你会超越大哥的。”如今他和宗子枭的差距,全都源于年龄,宗子枭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比同龄的自己要高,他疼爱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又畏惧被其追上,所以一刻不敢懈怠。可他也知道这是徒劳,好剑,法宝,仙丹,他一样没有,这些东西最终会填补年龄的差距。将来有一天,代表大名宗氏最高战力、将宗玄剑法发挥至当代巅峰的人,恐怕不会是自己,而是宗子枭。 他以前从不深究这些,原来潜移默化之下,他已经被母亲灌输的东西影响了。 宗子枭听出了宗子珩话中的异样,他站起身,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宗子珩背上,亲密地搂着大哥的脖子:“大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啊?反正,不管以后我们谁更厉害,我们俩加在一起,就是九州最厉害的!” 宗子珩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捶了一拳,捶散了淤堵在胸臆的浊气。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嫉妒小自己七岁的弟弟?他自诩豁达通透,结果还是生出了最狭隘的想法。他和宗子枭是亲兄弟,俩人何须攀比?只要携手并肩,将来必定能雄霸一方,明明这道理他还拿来劝母亲,明明这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他怎么就糊涂了? 宗子珩对宗子枭心生歉疚,他站起来,反身抱了宗子枭,惭愧地说:“小九,你说得对,我们兄弟联手,将来一定无人能敌。” 宗子枭咧嘴一笑:“大哥,那你别不开心了。” “好。”宗子珩捏着他的脸蛋,笑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你娶不到老婆,我就开心。” “又胡说八道。” “哼。” “不过,既然此事暂无下文,我应该可以出宫了。”宗子珩自言自语道。 “出宫,你要去哪里?”宗子枭眼前一亮。 “我要去纯阳教找许真人,他又查到狮盟的踪迹了,这一次,我要亲自去追捕那群畜生。” “带我去,带我去!”宗子枭急道。 “你想都别想。”自三年前古陀镇遇袭,宗子珩再也不敢带宗子枭出门。 “我都憋了三年了,我真的好想出宫啊。大哥,求你了,带我去吧。” “不行。”宗子珩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乖乖留在无极宫,读书练剑都不要偷懒,好好准备明年的蛟龙会,大哥回来了,会给你带礼物的。” 宗子枭噘着嘴,忿忿不平。 宗子珩一时忘了,他这个弟弟,从来都不是能够老实听话的人。 第四十四章 宗子珩收拾好行装,去向母亲告别时,沈诗瑶正与宗子枭的母妃楚盈若喝茶谈天。 “母亲,楚妃娘娘。”宗子珩一一行礼。诸多兄弟中,他与小九最亲近,也是因为俩人的母妃交好。可那天母亲说了那番话,今日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他面对楚盈若时,有几分不自在。 “子珩又要出门?”楚盈若道,“怪不得枭儿这两天闷闷不乐。” “我要去一趟荆州,应该不会在外面待太久,您跟小九说,我回来就考他功课,让他不要偷懒。” “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楚盈若微微一笑,如此浅淡的笑意,在她脸上却像是一朵艳丽的繁花绽放,美不胜收。 楚盈若出身一个小门派,家族虽是名不见经传,但她生就倾城绝色,当年在蛟龙会上,凭着容貌一鸣惊人,如今哪怕已为人母,仍是传闻中的修仙界第一美人。 楚盈若原本是有婚约的,但被宗明赫硬抢了过来,所有后妃中,她最受恩宠,所以宗子枭从小到大享用的,都与嫡子相差无几。 这样一个女人,入宫自然不受待见。尤其她还长了一双媚态横生的吊梢狐狸眼,这种极具侵略性的美艳,天生不会讨同性喜欢。当时,只有沈诗瑶与她结交,俩人同被帝后视为眼中钉,自然就抱了团。 沈诗瑶轻叹一声:“你一出门我就担心,但又关不住你,去吧,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您放心吧。” “姐姐不必担心,子珩已经修到宗玄剑第七重天,一般人奈何不了他。”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沈诗瑶意有所指的说,“当年他和子枭,不就是遭了人暗算,否则又怎么会险些丢了命。” 楚盈若的瞳眸顿时覆了一层寒霜:“是啊,幸好他们兄弟二人福大命大。子珩,你出门在外,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是。” 宗子珩闷着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了无极宫,然后立刻御剑而起,直上青云,看了看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无极宫,又看了看眼前高远辽阔的天地,只觉心胸豁然开朗。 那金碧辉煌、描龙画凤的宫殿,就像一个华丽的牢笼,只会把人的身心困在逼仄的角落里,越活越窄。那天,当他被母亲的眼泪和帝后的苛待冲昏头脑时,他竟差点忘了,他根本志不在此。 寄情山水,洒脱自由,识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那才是他想要的快意人生! --- 楚地,水陆通衢,沃野千里,渔牧农皆发达,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而这片富庶沃土,被荆州纯阳教和武陵五蕴门两大教派分而治之。 其实在千年前,这两个教派同属一脉,开宗立派的先祖是一个高僧。后来,主武修的和主剑修的逐渐各成一派,甚至开始内斗,最终一分为二。 纯阳教继承了原教派清心寡欲的修道理念,奉行几百年的教规正是化自佛家五戒十善。 而五蕴门的名字,则取自佛学中的色、受、想、行、识五蕴,主张人由五蕴而生,但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必苛求于灭人欲,所以他们与纯阳教正好相反,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态度类似于“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和尚。 这两派同在楚地,几百年来大小争斗不断,直到大名宗氏登基称帝,在这份威压之下,两派才保持了微妙的平和。 到了纯阳教的落金乌,守门弟子通报后,许之南亲自出来迎接。 “许大哥。” “大殿下,好久不见。”许之南笑着迎了上来,他看着宗子珩,不禁感慨,“三年前,大殿下还是少年之姿,如今看来成熟多了。”。 宗子珩不赞同道:“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再这样称呼我,未免见外了。” “哈哈,好,子珩,快请进。” 其实许之南的年龄与宗子珩的父辈相当,但他看起来却只是虚长了几岁而已。三年来,俩人书信不断,乍一见面,也没有陌生感。 他们互相问起了彼此的近况。 “我听说,华英派有意与你结亲。”许之南道,“你与华小姐门当户对,良才女貌,这可是因祸得福,善有善报啊。” 宗子珩并不打算把那些后妃或兄弟间的龃龉告诉外人,他避重就轻地说:“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父君还未决定呢。” “我看八九不离十。” “许大哥,纯阳教最近可安好?” “一切安好。” “那狮盟?” “嗯,前几天刚在雁城发现了陈星永的踪迹,我们现在不敢打草惊蛇,只是让人暗中盯着。” 宗子珩眯起眼睛:“三年了,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报仇。” “此事还需仔细商议,制定周全的计划,陈星永太狡猾了,加上那法宝,竟两次都让他逃了。” “公输矩确实难对付。”想起当年在客栈的经历,他至今都心有余悸。那时他虽然年少,但实力不俗,又有两个高阶修士护卫,岂会被江湖无名之辈逼到差点送了命,都是因为那公输矩,他道,“就没有办法破那法宝吗?” “我问过苍羽门,那法宝并非没有破绽,施术的范围完全依靠修士的灵力,而且一旦人多了,就会顾此失彼。当时陈星永将你们四个人分隔至三个空间,而三个空间的人都不好对付,那应该是他的极限了,所以对付公输矩,就要人多,最好比他们的人还多。” 宗子珩点点头:“这次我们一定能抓住他。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雁城吧。” 许之南安抚道:“你先别急,若是很多人一起去,难免引起注意。我已经派了我师弟去雁城打探情况,他差不多该回来了,等商议好了我们再行动不迟。” “大师兄。”一名弟子进来通报,“程师兄回来了。” 许之南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到,让他来见我。” 片刻,一名纯阳教弟子走了进来,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师兄,我回来了。” “衍之,你辛苦了。子珩,这是我师弟,程衍之,衍之,这是宁华帝君的大殿下。” 程衍之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见过大殿下。” 宗子珩点点头,心想,这纯阳教弟子,真是越往高阶修,就越好看,各个都是高大英俊,器宇轩昂,若是站成一排,看着比亲兄弟还像。 “衍之,跟我们说说情况。” “目前发现陈星永和他的七名属下都在雁城,他们在雁城至少呆了六天,我们白天黑夜都监视着,但他们除了吃饭,几乎闭门不出,不知道在做什么,看起来很像是在等人。” “等人。”许之南思索道,“是在等他们下一个下手的目标,还是在等买主?” “都有可能。”程衍之道,“不过,这两年我们一直在追捕狮盟,他们几乎不敢犯事,几个月又被我们折损了几个人,我猜他们应该不敢在这个时候害人。” “那就是等买主?”宗子珩冷道,“狮盟背后,究竟是何人在与他们做这丧尽天良的买卖。”他脑海中浮现了李襄桐傲慢的脸。其实他母亲说的对,论动机,论实力,李襄桐都十分可疑。 “无论是谁,只要查出来,定会掀起腥风血雨。”许之南凝重道,“能买得起人丹,且暗中庇护狮盟的,必然是个大人物。” 程衍之道:“那就更要查清真相了,修仙界有这样的败类,必须斩草除根。” “子珩,今天不早了,你先在落金乌住一夜,明日我们出发去雁城。” “好。” --- 宗子珩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根本睡不着觉。这一次究竟能不能抓住陈星永,为修仙界除害,为他和小九报仇?陈星永背后的人又是谁,谁靠着这恶毒的方法修道? 半夜时分,门外传来一些骚乱,宗子珩正迷糊着,立刻又醒了过来,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见落金乌偌大的练武场上有数丛火光,正分散在各处,他们看上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宗子珩走过去,问一名弟子:“发生什么事了?” “大殿下?”一名弟子道,“有人擅闯结界,听其他师兄弟说,是一个小孩儿,现在跑没影了,我们正在找他,怕他被结界伤到。” “小孩儿?”宗子珩有些茫然。 “快,好像在那里。” “你为何擅闯纯阳教?知不知道这结界可能要了你的命!” “喂,小孩儿,我们不想伤你,放下剑。” “滚,别逼我伤你。”那声音脆脆的,很稚气,却傲气十足, 听到这声音,宗子珩眼前一黑,气得大吼道:“宗子枭!” 第四十五章 “大哥……” 委屈又哀怨的声音在屋内幽幽响起,余音颤了几颤,像一只在哼哼唧唧的小狗。 宗子珩躺在床上,闭目凝神,其实他没睡着,他知道宗子枭也知道他没睡着,但他并不打算理会。 “大哥,我好累啊,我腿麻了。” “小九肚子好饿哦,一路赶来,又累又饿的,就是想见大哥,你还骂我,还罚我。” “我触动纯阳教的结界了,差点受伤,你一点都不心疼我是吗。” “我小的时候你可心疼我了,磕了碰了你都担心,现在动不动就罚我,难道我长大了我就不是你弟弟了吗。” 宗子珩忍无可忍,坐了起来,看着已经蹲了半个晚上马步、垂头丧气的宗子枭,又好气又笑:“你还好意思说,谁准你擅自跑出来的。” “谁叫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出门。再说,我十二岁了,修士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独自外出历练,不需要谁同意。” “那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来找我。” “我不来找你,你就要到处去找我了,对不对?我是为了让你省心,你都不领情。” “还顶嘴。” 宗子枭撇了撇嘴,哀叫道:“大哥,我腿麻了,真的麻了。” 宗子珩瞪了他一会儿:“过来。” 宗子枭身体一放松,险些跪在地上。 宗子珩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又缩了回来,还故作严肃地看着宗子枭。 宗子枭揉了揉腿,才打着摆子走了过来:“嘶……疼死我了,明天可能都下不了床了。” “才蹲了两个时辰,越来越娇气了。”宗子珩拧了一下他的耳朵。 “你蹲试试啊。” “我为什么要蹲,我又没做蠢事。”宗子珩余怒未消,“自己一个人从大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要去碰落金乌的结界,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我也不知道有结界啊。” “这不止是结界的问题。”宗子珩想到狮盟,想到当年他们险些命丧猎丹人之手,哪怕三年过去了,都还会后怕。这个臭小子怎么就敢自己到处乱跑,从来就这么狂妄自负,长大了可怎么办。 宗子枭感觉到了大哥的担忧:“大哥,你是不是想起当年我们在古陀镇遇袭了?” “你既然知道,还不有所警惕。” “可你也是十二岁就出宫的呀,坏人永远都有,总不能因噎废食。” “你至少该等到长大一点,有自保之力。今时不比往昔,我们的丹……”宗子珩戛然住口。 宗子枭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哥,真的是帝后想害我们吗?” 宗子珩瞪着他:“你听谁说的?” “我偷听到沈妃娘娘和我娘说的。” 宗子珩张口无言。他不想给少不经事的弟弟灌输这种尚无根据的阴谋,生怕小孩子把不住唇舌,惹出祸端,但若直接驳斥,岂不是在说自己的母亲乱嚼舌根?斟酌之后,他说道:“小九,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帝后与此事有关,母亲这样说,是因为她护子心切,见我受伤而忧思过度,其实是气话,你明白吗?” 宗子枭看着大哥,薄薄的眼皮轻轻张合,他平静地说:“可是,沈妃娘娘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 宗子珩心里一惊。 “不过,我也希望不是帝后。”宗子枭道,“二哥对我挺好的。” “嗯,你二哥也疼你。” “但二哥天资愚钝,不思进取,将来大名宗氏想立足修仙界,还不是要靠我们。” “你、这话都是谁教你的?你知不知道……”宗子珩听得冷汗都下来了。 “我知道。”宗子枭面不改色地说,“我都知道。但我也没说错吧?” 宗子珩沉下脸来:“这种话以后不可以再说,无论在谁面前,听懂了吗?” “我当然只和你说了。” 宗子珩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个最小的弟弟也已经长大了,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舍,甚至生出几分惶恐。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好了,谁叫吧。” “许之南不是发现陈星永的踪迹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抓他们?”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老老实实留在落金乌,等我明日飞信回大名,让黄宏黄武来接你。” “我不要人接,我不回去!”宗子枭叫道,“我要亲自去报仇。” “不许胡闹。那帮猎丹人非常危险,两次抓捕都被他们逃脱了。” “所以多一个人手不是更好吗。” “你还……” “我若连自保都做不到,还参加什么蛟龙会,大哥就这么看轻我?”宗子枭也恼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你像我这般年纪,就一个人闯荡江湖,降妖除祟,我哪里比你差?” 宗子珩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是心气极高,独自游历九州,没有丝毫惧怕,可轮到宗子枭,他总免不了要担心。 “再说,有这么多修士在,狮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上,跟当时古陀镇遇袭完全不是一回事。” “话虽如此……” “反正我不回去,以后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把我送回去,我有腿,我还会再出来的。”宗子枭倔强地瞪着宗子珩。 宗子珩叹了口气。也许他就是要慢慢接受弟弟已经长大,会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若是再大些,可能更加不服管教,但他却不能不让雏鸟展翅。 宗子枭见宗子珩明显松动了,立刻缠上来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大哥,我的腿好疼啊,你给我揉揉好不好。” “你这个粘人精。”宗子珩无奈地说,“怎么就这么粘人。” “只粘大哥。”宗子枭将脑袋歪在宗子珩的肩窝处,脸上漾起一个傻笑,“一辈子都粘着大哥。” 宗子珩给他捏起了腿,口吻也柔和了下来:“大哥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是担心我。” “三年前在古陀镇遇袭,是大哥这辈子最害怕的一次。”宗子珩小声说,“他们连你能不放过,如果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大哥怎么办。”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我现在比以前厉害多了,就算是碰到高阶修士,我自认至少能够逃命。” 宗子珩看了弟弟一眼,淡淡一笑。 “真的,要是真的喷到危险,我会跑的,绝对不再拖你后腿。” “好,说好了。” --- 第二天,几人一同商议了接下来的行动。这一次他们将和苍羽门联手,在雁城围堵陈星永,吸取了前两次的经验,他们这次派了很多人手。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会分几拨人,在不同时间进入雁城,而且不能御剑。他们换下了显眼的修士服,骑上了马,做普通江湖人打扮。 从荆州到雁城,至少有四天的路程。兄弟二人和许之南、程衍之师兄弟同行。 在路上,宗子枭好奇地问:“大哥,苍羽门的人是不是都不男不女的?” “我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个门派很是神秘,但确实是女修居多。” “哈哈,那不是跟纯阳教正好相反。” 许之南笑了笑。 “听说他们还自诩为神农鼎的守护者,可神农鼎都在那儿百万年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收保护费啊。” “这点确实为人诟病。但苍羽门身处昆仑,有地域优势,要是得罪了他们,难保淬炼的过程中不受干扰。” “哼,等父君给我淬剑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难缠。” 用神农鼎炼化任何神物,都会引起修仙界的震动,毕竟那是所有修士一生的向往,闻言,许之南师兄弟都惊讶地转头看向宗子枭。 宗子枭得意地说:“对,父君答应我了,等我明年在蛟龙会上夺魁,父君就会为我用神农鼎淬一把稀世神剑。” 许之南因为出身商贾世家,为人聪明圆融,十分会察言观色,他不着痕迹地扫了宗子珩一眼,淡笑道:“恭喜小殿下。” 反观他的师弟程衍之,就耿直多了,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宗子珩的佩剑上。 身为宗天子的长子,宗子珩的剑实在太普通,远远配不上他的出身。看来外界关于这个大皇子不得宠的传言,都是真的。 宗子珩尽管目视前方,但还是感受到了那掺杂着诧异和不解的目光。他的脸顿时有些发烫。 剑对于剑修来说,不仅仅是武器,还是生死相依的伴侣,是身份,是脸面,通常一把好剑能陪伴一个剑客一生。 而他只有一把普通的剑。 一把好剑轻则千金,重则万金难求。他母亲是个孤女,没有雄厚的家族做靠山,仅凭他们母子俩的宫份,根本买不起好剑。 宁华帝君曾要在蛟龙会上赠他好剑,但他错过了。 听着他的幺弟用如此得意又轻巧的口吻谈论着用神农鼎铸的剑,再看自己的剑,他绝非虚荣之辈,可也不免难受起来。 许之南适时岔开话题:“衍之,眼前是否有个城镇?” 程衍之拿出地图看了看:“前面应该是绿柳镇,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 第四十六章 抵达雁城后,许之南先召来了盯梢的纯阳教弟子,得知陈星永在昨日深夜见了一个男人,那人黑衣蒙面,连佩剑也做了遮挡,无从判断其来头。男人出城时,一名弟子试图跟踪他,却很快就跟丢了。 听到这里,程衍之严厉地责备道:“谁准你们擅自行动的?” 那弟子嗫喏道:“我想那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所以……” “若真是不一般的人,很可能已经发现你了,我走之前特意叮嘱不可以打草惊蛇,你都听哪儿去了!” “程师兄,我错了。” 许之南皱眉道:“算了,既然陈星永还没离开,那么很可能我们还没被发现。” 宗子珩道:“若那人就是陈星永在等的人,那他极有可能就是狮盟的买主,可惜让他跑了。” “只要活捉陈星永,我们就能把所有幕后之人都揪出来。” “但陈星永见完了自己要见的人,随时会离开,我们恐怕等不及苍羽门的人了。” 许之南问道:“飞翎使还要多久才能到?” “也就这一两天。” “继续盯着陈星永,等她们到了就马上行动。” “是。” “衍之。”许之南道,“日落之后,你带人出城,悄悄去打探一下那个黑衣人的踪迹,他遮得越严实,说明他越有身份。这一代并不富庶,修士也不多见,问问周围城镇的百姓,在白天有没有见过什么修士或富贵之人。” “是,大师兄。” 程衍之走后,宗子枭问出了一个疑问:“大哥,狮盟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这附近没什么叫得上号的仙门,又穷,就算是为了避人耳目,难道不是大隐隐于市更安全吗。”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既然是要见人,那地方也许是黑衣人定的。” “大哥,那个黑衣人,会不会跟我们当年被袭击也有关系?” “也许。”宗子珩眸中覆了一层寒霜,“所以陈星永必须抓活的。” --- 他们暂时在一个小客栈落脚,等待苍羽门飞翎使祁梦笙赶到,一起捉拿陈星永。 陈星永从前在苍羽门时,并不起眼,天资、修为都不上不下,若是正面迎战,根本不需要如此大的阵仗来对付他,但公输矩这个法宝实在太厉害,最不济也能助他逃出生天。 一个修为普通的人,借助法宝就能获得这么可怕的力量,难怪那么多修士,为了法宝可以争的头破血流,比如陈星永,欺师灭祖,心狠手辣,夺走公输矩后,靠着吃人丹,也晋升高阶修士之列,大名宗氏对他发出通缉,纯阳教、苍羽门、华英派一直在追捕他,可至今三年了,他还逍遥法外。 “大哥,要是抓到了陈星永,我想要公输矩。”宗子枭坦坦荡荡地说道,好像那法宝合该属于他,而他根本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欲望。 宗子珩的手一顿。 他叫了店小二,抬上来一桶热水,此时正在给宗子枭洗头。 “给大哥也行,反正我们不分彼此。”宗子枭坐在浴桶中,掬起水泼了一下脸,“大哥,皂角一直在往下淌,你洗快点啊。” “那法宝岂是你说要就能要的,它本来属于苍羽门。” “它才不属于苍羽门,先辈留下来的宝贝,属于有本事得到它的人。”宗子枭认真地看着宗子珩,“大哥,你不想要公输矩吗?” “那样的法宝谁不想要呢,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难道抓到了陈星永,我们还要为谁得到法宝再内斗吗。”宗子珩抓揉着宗子枭的头发,“不要异想天开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法宝。” “你的目的不是法宝,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目的。”宗子枭转过身来面冲着宗子珩,“许之南干嘛这么积极,这件事,我们和华英派是为了报仇和查明真相,苍羽门是为了清理门户和夺回法宝,那纯阳教呢?这事儿跟纯阳教有什么关系啊,无利不起早。” “……” “谁抓到陈星永,谁就得到公输矩。”宗子枭露出一个坏笑,“大哥,我们拿到了公输矩,他们真敢跟我们抢吗,敢跟大名宗氏作对吗?” 宗子珩有些心惊,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为什么性格跟自己完全不像?但转念一想,他的人生习惯了退让,退让才能自保,而宗子枭的一生习惯了进取,因为每每进取都有所获。他暗自喟叹一声,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大哥?”宗子枭不解道,“我说的不对吗,那法宝上又没刻谁的名字,能者得之,这是修仙界的规矩。” 宗子珩拿葫芦瓢窑了一瓢水,从宗子枭头顶浇了下去。 “啊……眼睛。”宗子枭揉着进了皂角的眼睛,半天没睁开。 “小九,你不能见什么就要什么,这人间不会总如你所愿。”宗子珩温言道,“公输矩是陈星永杀了自己的师父夺走的,夺回来后,还应该归还苍羽门,这是道义。” 宗子枭睁开了眼睛,黑黢黢地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宗子珩。 “至于许大哥,我认为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要除掉陈星永这个祸害,这是每个修道之人本就该有的侠肝义胆,你这样想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宗子枭脸上闪过怒意,但又马上被难过取代:“大哥,你别这样说我,你跟许之南才见过两面,你凭什么就这么相信他。” 宗子珩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他抹掉宗子枭脸上的泡沫:“大哥的意思是,不要总把人往坏里想。” 宗子枭不服气道:“凭本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何来好坏之分?” 宗子珩严肃道:“你这样想,那陈星永也是这样想的。” “……我跟他不一样。” “你们当然不一样。”宗子珩摸了摸弟弟湿漉漉的头发,“所以,不要再想公输矩的事。” “大哥就真的不想要厉害的法宝?” “想,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不能抢别人的。” “哼,罢了,公输矩我还未必看得上,将来有一天,我要山河社稷图。” 宗子珩噗嗤一笑:“口气不小。” 上古四大法宝之一的山河社稷图,就在大名宗氏的藏宝库中,可惜,上古法宝几乎不能够被凡人驾驭,如神农鼎,就需要百名高阶修士同时发力。 “咱们宗氏先祖曾经用过山河社稷图,那我为什么不能用,早晚有一天,我会厉害到能驾驭上古法宝。” “你呀,先把路走稳了再想着飞。” 宗子枭冷哼一声,突然整个人沉进了水里,水面上只留下一串小泡泡。 宗子珩用手指缠绕着他海草一样浮在水面的乌丝:“我看你能憋多久。” 宗子枭较劲一样,就是不浮上来,到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才猛地冲出水面,故意扑腾着渐了宗子珩一身水。 “小混蛋。”宗子珩笑骂道,也开始往他脸上泼水。 俩人隔着一个浴桶打起了水仗,最后水撒得满屋子都是,宗子珩身上也全湿了。 宗子枭玩儿得不亦乐乎,笑得腮帮子都僵了,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好了,不闹了,洗个澡都不老实。”宗子珩用布巾将他缠了起来,单手夹着他放到了床上,胡乱给他擦着身体。 宗子枭一开始还在笑,不一会儿,脸色就有了一丝异样,不自在地闪躲起来,他别扭地蜷缩起身体抢过布巾:“行了,我自己擦。” “你擦吧,头发一定要擦干,我得换身衣服。” 宗子珩走到一旁,背对着宗子枭宽衣解带,一层层除下湿漉漉的衣物,他身姿修长,皮肤嫩白,体态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力的骨骼覆盖着薄薄的肌肉,像是一块被精雕细琢、却丝毫没有匠气的美玉,散发着温润、纯质、细腻的光辉。 宗子枭偷偷看着大哥的背影,脸莫名地红了。他还弄不懂身体为何变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想看大哥换衣服,却又不想让大哥知道自己在偷看。 他想,大哥的身体好白,好瘦,腰好细,腿好长,一切的一切,都好好看。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宗子枭第一次没有贴着大哥,反而故意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么冷的天,身边躺着一个他最喜欢的热源,他却扭捏着不敢靠近,生怕被烫着似的。 ---- 一觉睡到天蒙蒙亮,鸡鸣声起,兄弟俩同时醒了。 洗漱一番,他们下了楼,去中庭晨练。 许之南和几个纯阳教弟子也都起来了。兄弟俩没和武修切磋过,顿时跃跃欲试。 这时,店小二提着一个木桶穿过中庭,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客官,醒得真早哇,我去隔壁打新鲜的豆腐,早上给您炖豆腐吃。” 宗子珩笑道:“好。” 店小二出了门,突然,就听得他一声尖叫,木桶摔到地上,撞得咣当响,他连滚带爬地回来了:“妖、妖怪啊!” “怎么回事!” 一行人循声跑了出来,只见清晨的薄雾之后,出现一个房子大小的黑影,正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每一脚落地都带起地面的震颤,通过脚底板直冲到他们脑门。 几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是什么妖兽?妖兽几乎都离群索居,不大可能出现在人的地盘上,何况是这么大的妖兽。 那妖兽突然停下了,好像也在透过雾打量他们。 许之南掏出一张风符,甩了出去,一阵疾风吹散了白雾,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只——狗。 宗子珩骇然色变,这不是街上那只大黄狗? 宗子枭道:“狗、狗怎么变大了!” 许之南凝重地说:“不是狗变大了,是我们变小了。” = = 很抱歉!这几天三次元有事在忙,忙的晕头转向的没时间更新,今天总算忙完了,恢复正常日更!爱你们! 第四十七章 “什么?!” “我们被狮盟发现了?” “是公输矩,一定是公输矩!” 宗子珩本能地揽住宗子枭的肩膀,将他护在怀里,并警惕地环顾四周:“公输矩不是只能用在死物上吗?” “我们是这样以为的。”许之南抬起头,仰视着周围突然间变成庞然大物的屋舍,“或许陈星永两次从我们的追捕下逃跑,靠的就是这一招。” 寒冬时节,宗子珩的额上却泌出一层薄汗,他一手抓着佩剑,一手握着弟弟的肩膀,三年前面对变化多端的诡异术法,他还有一腔初生牛犊的勇猛,但在险些丧命后,便再也不敢小瞧这法宝。 此一行他本是成竹在胸,以为自己身负宗玄剑第七重天的修为,又与诸多修士联手,不可能再像当初那样狼狈,可此情此景,客栈,埋伏,公输矩,多么像昨日重现,令他不由得惶恐。 宗子枭冷冷地说:“我们是怎么被发现的?”他瞪向纯阳教众弟子。 宗子珩也思索起这个问题。雁城不比古陀镇,这么大的城,个把人很难引起注意,他们一路小心隐匿,乔装打扮,分批入城,连店家都没看出他们是修士,怎么不到一天时间,就被狮盟发现了?是因为纯阳教弟子擅自跟踪那名黑衣人,暴露了行踪,还是陈星永早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们都输了先手,前两次陈星永都落荒而逃,这一次非但没逃,还主动出击,必是有备而来,他们的处境,比三年前更糟糕。 如今责怪谁都没有意义,宗子珩沉声说道:“大家冷静点,公输矩不管有多大的本事,它的施术范围是有限的。三年前陈星永将我们四个人分隔到三个空间,彼此距离很近,那已经是他的极限,就算现在他靠着人丹增补变强了,这种术法必然极耗灵力,只要我们能见招拆招,他会比我们先扛不住。” “可是,他到底想干什么?”一名弟子的声音明显有一丝轻颤。 无论是凶残的妖兽,还是诡吊的邪祟,都不足以让一名修士还没过招就先害怕,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他们毕生的修行都在教他们如何应对,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如魔如幻,众人想破脑袋,都无法料到自己会被变小。就如同他第一次面对公输矩,不知道一段走廊他会跑不到尽头,也不知道楼梯都能吃人,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那大黄狗对他们十分好奇,围着小小的客栈转了一圈,把巨大的脑袋伸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子一皱一皱地,使劲嗅着。 他们如临大敌,毕竟这狗现在一张嘴就能把所有人吞了。 突然,大黄狗转了个身,拿屁股冲着他们,并抬起了一条后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在下一瞬同时反应了过来,纷纷大骂着抱头鼠窜。 这一泡尿在此刻的他们眼里变成了瀑布,从天上落了下来,飞溅的液体伴随着刺鼻的腥臭,挥洒四方,他们尽管能躲多远就躲了多远,也不免有所波及。 “畜生!畜生!”宗子枭气得脸都红了,他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羞辱。这句“畜生”也不知道是在骂狗,还是在骂陈星永。 其他人的脸色也都难看极了,落入敌人的陷阱已经够丢人了,还被淋了狗尿,这要是传出去,还剩下什么脸面。 “又、又来了!”一名弟子指着天上,惊恐地喊道。 抬头一看,九天之上,直直砸下来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呈龙形之态,张牙舞爪,有吞天噬地的恢弘之势。 “是龙吸水!” 龙吸水是一种水系术法,能引调天上地下的水为自己所用,此术很简单,哪个修士还不会引水倒个茶,可若想有大用,就必须有海一样磅礴的灵力,翻江倒海,不在话下。 然而,现在对付他们,并不需要很多的水,一桶就能淹死他们。 他们此时才发现,整个客栈都在低洼之处。 “快把客栈里的人叫——” 许之南话音未落,水龙倾轧,如一柄利剑从天而降,将客栈砸了个四分五裂。 水势汹涌而来,眨眼间就没过了脚踝。 众人纷纷御剑而起,可刚飞起来,就被龙吸水带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险些从剑上栽下去,越往上,风势就越大,根本飞不起来,他们太小了,哪怕那条大黄狗对他们呵一口气,对他们来说也是狂风大作。 “救命啊,救命啊——” 客栈里传来声声求救和啼哭。 许之南叫道:“快去救人。” 他们淌着水进入坍塌的客栈,有不少人被压在屋梁之下,正在嘶喊,这些人大都尚在睡梦中,哪能想到一睁眼,已是洪水滔天? “子枭,一定要跟紧大哥!”头顶暴雨倾盆,宗子珩的喊声几乎被淹没,他只能一边在客栈里找人,一边抓着弟弟的手。 宗子枭也紧握着那只手:“放心!” 俩人找到一个昏迷的妇人,将其背了出去,纯阳教的弟子们将救出来的人都放在了客栈的残体框架上,此时水势已经没过了大腿,且上涨得十分快。 他们刚把妇人安置好,她就醒了过来,并茫然地寻找着什么:“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宗子珩看着水中的残垣断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公子,我女儿呢!”妇人抓住宗子珩的胳膊,哭道,“求你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了。” “别急,我去找她。”宗子珩将宗子枭抱了起来,放到高高地梁木上,“小九,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动。” “我跟你一起去。” “水马上就要淹过你了。” “我会水!” “我让你在这里等着!”宗子珩厉声道,“你不听大哥的话吗。” 宗子枭张了张嘴,担忧地看着宗子珩。 宗子珩揉了一把他湿漉漉的脑袋,转身淌着水往客栈里走去。 当他走进客栈时,水已经到了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钻进了水里。 客栈的残骸七横八竖地阻在眼前,让人根本分辨不出路在哪里,也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人。宗子珩抽出剑,用剑气不断地清理前面的东西,突然,头顶砸下来一块梁木,他在水中尽力闪躲,还是被擦中了后背,这一下砸得他半边身体都麻了,口鼻也进了水。 他呛了几口水,奋力游回了水面,大口呼吸着。 水势已经到了他脖子,很快,整个客栈都会留在水下,那妇人的女儿,恐怕早已经…… 就在宗子珩打算放弃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水面上,飘着一件桃粉色的衣物,他心中一动,快速游了过去,一头扎进水里。 水下果然有一个只穿着里衣的少女,一头乌丝如水草般无力地飘摇。 宗子珩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出了水面。 “大哥!”宗子枭在外面心急如焚。 “大哥在!”宗子珩应了一声,抱着那少女游了回去。 妇人看到不省人事的女儿,大哭失声。 宗子珩将少女放在木梁上,用手用力按压着她的胸口。 “王师兄,这里有个姑娘溺水了!你快来!” 那被叫做王师兄的人急匆匆地从远处往这边游。 宗子珩将灵力注入她体内,试图刺激她的脉搏,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还有一丝微弱地挣扎。 输完了灵力,他又继续按压她的胸腔,并掰开她的下颚,低下了头去。 宗子枭瞪大眼睛,一把拦住宗子珩:“你干什么?” 宗子珩急道:“救人啊。” “你、你要亲她?” 宗子珩愣了一下:“我给她渡气!” “你不准亲她!” “别添乱!” “我来,你不准亲她!”宗子枭不依不饶地拽着宗子珩。 “你……” “让我看看。”王师兄很快游了过来,接过那名少女,手法娴熟地挤压她的胸腹腔,同时灌以灵力,很快地,那少女就咳出了一大口水,人也苏醒过来。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妇人扶着自己的女儿,指着宗子珩道:“快,快谢谢恩人,是这位公子救了你。” 那少女还十分虚弱,脸白得像一张纸,可是看到宗子珩时,脸竟突然就红了,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宗子枭眉心皱了起来,一下子跳到了宗子珩身上,手脚并用地搂着他的脖子、缠着他的腰,故意挡住那少女的视线。 “别怕。”宗子珩的手臂横过弟弟的腰,搂紧了他。 宗子枭狠戾地说:“我要把陈星永千刀万剐。” 宗子珩抬起头,看着通天的水柱,又看着眼前就快要被淹没的客栈,心急如焚。 这水淹不死修士,他们就算御剑飞不起来,也有的是办法保命,可这些普通百姓该怎么办?陈星永一定是看准了他们不能扔下这几十条无辜的人命不管,打算将他们活活困死。 许之南游到了宗子珩身边,喘着粗气说:“我有一计,但是有点冒险。” “你快说。” 第四十八章 许之南说道:“既然公输矩最大的命门是极耗灵力和范围有限,那么陈星永一定离我们非常近,且现在已经过了一刻钟,他定然在苦苦支撑,我们就一次将他的灵力消耗光,否则……” 大水已经快要淹没客栈,所有百姓都站在屋檐上,绝望地等着灭顶时刻的来临。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的灵力耗光?” 许之南的表情有一丝古怪,似乎难以启齿:“我曾在《黄帝阴符天机经》里,看到过一种阵法。” 此言一出,修士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茬。 这天机经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太多阴邪厉害的术法,能给修炼者和他人带来巨大的隐患,自古以来,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想要靠此书扬名立万,最后都无一例外死于非命,正统仙门世家更是对此书讳莫如深,慢慢的,也就几乎没人敢修了。 其实,此书乃轩辕黄帝所著,是他毕生修为凝结而成的一本兵书,其中的术法高深莫测,并非凡人可以驾驭,修仙界的先祖们,自此书中习得毫毛,就能独据一方,如今修仙界排得上名号的仙门,开宗立派的功法多少都受此书影响,那些广为流传的符箓、巫术、阵法,也有很多是以此书术法改良。 可以说,天机经才是世上最强大的功法秘籍,是当今修仙界的泉源之一,只不过去其糟粕,取其精髓。当然,人人都知道,那些所谓的“糟粕”,才是此书真正的“精髓”,只是不能被凡人所用,也有一种说法,是只有得到上古法宝轩辕天机符的人,才能参悟此书,盲目修习,只会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这本书虽说是禁书,但被拓印了无数本,并不难得到,也不可能完全销毁,修仙界普遍认为,要想让人不修邪术,则宜疏不宜堵,越禁,人会越好奇,于是修士们表面上对此书避之唯恐不及,私底下多多少少都看过。 可同时,谁也不会公然宣称自己看过。 眼下却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宗子珩追问道:“什么阵法?” “万拢归元聚炁阵,据说药谷的先祖创造的灵息归元阵就是从此阵法得到的启发。” 宗子枭惊讶道:“灵息归元阵是用来同时给很多人疗伤的,是将阵眼的灵力输送出去,那么这个聚炁阵难道是……” “不错,正好相反,它可以把周遭人的灵力都吸进阵眼。” 宗子珩倒吸一口寒气,如此阴毒的阵法,不愧是出自天机经,毕竟,天机经还教人挖别人的金丹炼化仙丹来增补自己。 许之南又解释道:“是因为这个阵法和灵息归元阵很像,几乎就是镜像之两面,我才记住的。” 眼下谁也不会去深究许之南的说辞,再不破了这公输矩,几十条人命就要活活淹死了。 “许大哥,事不宜迟,快布阵吧。” “好,我们……” “等等。”宗子枭瞪着许之南,口气冷硬,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深沉,“谁做阵眼?” 他们尚在生死关头,如果这个时候被人吸走了灵力,就会失去反抗之力,一旦失败,恐怕只有做阵眼的人可以逃出生天。 许之南顿了顿:“大殿下做阵眼。” “大师兄……” 许之南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宗子枭满意地点点头。 宗子珩没有推脱,并非是他存有私心,而是那个阵眼,在得到灵力的同时,也肩负着独自对抗敌人的责任,他身为长子,从小到大最惯于承担。 许之南以灵力在水上画了一个阵法,宗子珩置身阵眼,与其他人一同往法阵内注入灵力,法阵灵力越强,能吸取的范围就越大,陈星永等人一定就在附近。 法阵漂浮于水面之上,诡秘的符咒散发出黑红色的光芒,被水波映衬得妖异非常,没过多久,法阵光芒大盛,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一股强横的力量,像一只手攫住了他们的金丹,贪婪地将灵力往外抽,而他们却难以抵抗。 他们都是第一次被吸灵力,那种好像要把人从内部挖空的感觉,实在让人惶恐不已。 宗子珩也并不好受,不属于自己的灵力莽撞地汇入体内,是极难掌控的一股力量,他险些乱了方寸,在水已经淹到口鼻的时刻,他必须排除外物纷扰,静心凝神,才勉强控制住了汹涌澎湃的灵力,让它们逐渐在自己体内有条不紊地流转起来。 这般诡异的体验,让人感觉十分漫长,实则很短暂,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空间仿佛在眼前倒错扭曲,接着水声哗啦,被水压迫着胸口的窒闷之感瞬间消失了。 宗子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虽然浑身湿透,但已不再置身水中,只是一屁股坐住了一滩积水。 他猛然抬头,屋舍、树木、青石板,全都恢复了正常大小,不,是他们恢复了正常! 修士们和百姓们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远处偶有路人经过,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宗子珩一跃而起,犀利地目光快速锁住了意图逃跑的人,他们都已经御剑升空,看来那阵法没把他们的灵力彻底吸干净,这么多人四散逃跑,且从背影判断不出谁是陈星永,他要一个个追,根本分身乏术。 宗子珩面色一沉,周身灵压暴涨,不怒而威,他将体内灵力倾注剑身,祭出宗玄剑法第七重天,凌空舞剑,白衣翻飞,剑气幻化出一道道剑弧,长了眼睛般分别追向空中的敌人。 一时间,漫天银白剑弧飞舞,擦过树枝落叶,有吹毛断刃之锋利,打在肉身上,结果可想而知。 哀嚎声四起,血花飞溅,天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坠了下来。 宗子珩利落地收了剑势,狠厉地瞪着地上的敌人,尽管他全身湿透,却丝毫不见狼狈之相,反倒像一只出水的小白龙,挺胸昂首,傲视人间。 “大哥,你好厉害啊!”宗子枭跑了过来,满脸惊喜与崇拜地看着宗子珩,“你已经达到第七重天的高境了?” 宗子珩温声道:“还没有,是借你们的灵力使出来的。” “没有我们的灵力,你全力一击,也能做到吧。” “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宗子珩尽管对自己的力量有估算,嘴上却不能说,若让人知道他年方十九,就几乎追上了他大伯和父君的修为,是对长辈不敬。 许之南也赞叹道:“子珩,传闻不虚,你真不愧为一代天骄。” 宗子珩淡定解释道:“许大哥,你过誉了,若不是我吸走了你们的灵力,这一招我使不出来。” “大哥,你的剑……”宗子枭突然紧张地指着宗子珩的佩剑。 宗子珩低头看向自己的剑,只见那银刃上爬满了细细的裂纹,想来是这把剑从来没有一次承接如此庞大的灵力,所以才…… 宗子珩皱起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抚过剑身。 只听啪地一声轻响,银刃从中折断。 众人都呆住了。 宗子珩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断剑,就像看着一位老友折于自己眼前,尽管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却陪伴他十余载。这把剑是他大伯闭关前送给他的,原是让他用于练习,他却一用就用到了现在,因为这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剑。 “大哥……”宗子枭小心翼翼地看着宗子珩,只觉痛心不已,大哥那从未有过的伤心的、失落的、困窘的表情,他记了一辈子。 “子珩。”许之南安慰道,“此剑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了。” 宗子珩抿了抿唇,浅浅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茫然无措,他不知道一个剑客失去了剑,该当如何。 纯阳教弟子们已经纷纷掏出捆仙绳,将那些人五花大绑,有人叫道:“大师兄,找到陈星永了!” 许之南眯起眼睛,寒声道:“绑好了、看紧了。” 宗氏兄弟同时看向那昏迷不醒的人,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 宗子枭抽出了剑,咬牙道:“把他弄醒,我要……” “仙君。”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宗子珩转过身去,见是那名被他救起的少女。 “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小女子不知该如何报答。”她面颊绯红,想看宗子珩、却又不敢看的小女儿态,十分可人。 “姑娘不必客气,都是因为我们,才让你们卷入这无妄之灾。” “敢问仙君尊姓大名?” “我大哥的名讳也是你能问的?”宗子枭抢在宗子珩之前没好气地回道,“不需要你道谢,你快走吧。” 少女愣在当场。 宗子珩责怪道:“子枭,你简直粗鲁无礼,大哥是这样教你的吗?” “我年纪小,不懂事。”宗子枭理直气壮地说。 “你……” 许之南道:“子珩,此处人多口杂,我们换个地方审讯陈星永。” 第四十九章 宗子珩冲了水、换了衣服,又擦了半天,还是怀疑自己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狗尿味儿,他问道:“小九,大哥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宗子枭托腮看着他:“有,有兰花香。” “不臭吗?” “香的,大哥一直是香的。” “那就好。”宗子珩松了口气,“你弄干净没有?” “嗯。” “来,大哥看看。”宗子珩拿巾帕给弟弟擦着头发,皱起鼻子闻了闻,“嗯,好像真的干净了。” 宗子枭抬头看着宗子珩:“大哥,你亲过嘴吗?” 宗子珩睨着他:“你这小脑袋瓜里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你亲没亲过嘛。” “我又没成亲,当然没有。” “二哥也没成亲,可他都去过妓窑了。” “修道之人不可纵欲,无论是物欲,食欲,胜负欲还是色欲,人之欲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修道要修身,更要修心。” 宗子枭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不愧是大哥。” “但是今天……” “今天我阻止你,也是为了你好,免得动摇你的道心。” “我救人心切,岂会想那些不相干的,你真是不懂事。”宗子珩斥责道。 “我就是不准大哥亲她,你要是亲了她,你一直记得她怎么办,就算你不记得她,她一直记得你怎么办。”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多歪理。” “你教的。” “我可没教过你。” “就是你教的。” 宗子珩笑骂道:“不要胡说。” 宗子枭偷偷瞄了一眼宗子珩总是红彤彤的嘴唇,心底生出一丝陌生的情绪。 好奇怪啊,人为什么要亲嘴,亲嘴到底是什么感觉? “好了,走吧,我们去看看陈星永。” ----- 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在雁城引起轩然大波,客栈里有三个百姓溺亡,为了避免与当地的守护仙门产生摩擦,许之南留下两名弟子善后,其他人带着狮盟的俘虏先行离开,在附近寻了一个废弃的道观落脚。 陈星永醒来之后,虽然面如土色,但神情竟有几分挑衅。 宗子珩瞪着陈星永:“陈星永,你作恶多端,泯灭人性,死到临头了,居然毫无悔意?” 陈星永笑道:“我若做出悔意,痛哭求饶,大殿下就会放过我吗?”陈星永容貌清秀,肤色苍白,言谈间有一丝阴柔。 与纯阳教正好相反,苍羽门的创派先祖是一位女修,修习的是至阴至寒的功法,男子修此道,就会愈发缺乏阳刚之气。 “无耻!” 宗子枭道:“大哥,你何必跟这种下贱之辈废话,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幕后买主的,不如直接上刑。” 许之南寒声道:“陈星永,你窃丹害命,身上罪行累累,死不足惜,若你想要个痛快,就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否则,有的是人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 “许真人,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穷追不舍?”陈星永轻佻道,“让我猜猜,你也想要公输矩,对吧?” “你这种修仙界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我纯阳教身为百年仙门,为民除害,匡扶正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这么说,你不想要公输矩?”陈星永的口吻满含嘲讽。 宗子枭也看向许之南,尽管大哥叫他不要以己度人,但他还是不相信有人对这么厉害的法宝会完全不动私心。 许之南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其貌不扬的古朴的木尺:“此法宝我代为看管,等飞翎使到了,我会把公输矩和你这个苍羽门叛徒一起交给她。” 听到“飞翎使”三个字,陈星永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惧色。 “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把你知道的老老实实交待了,我纯阳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但对付你这种畜生,也不必讲究君子之道。” 宗子枭突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踱到陈星永面前,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 陈星永倒飞着撞在墙上,口鼻顿时涌出鲜血。 宗子珩微微蹙眉。 “你还记得三年前在古陀镇,你差点害死我和大哥吗?”宗子枭那稚嫩的脸蛋此时显得十分阴鸷,“你想要我的丹,你也配?” 陈星永吐掉嘴里的血,没有吭声。 “你害怕飞翎使祁梦笙?为什么?”宗子枭笑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你觉得我不值得你害怕?” 陈星永戒备地瞪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 “小九,过来坐下。”宗子珩说道。 宗子枭扭头看着宗子珩:“大哥,让我审他,这三年来,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他落到我手里,我要怎么报仇,我会让他开口的。” “小九,过来。”宗子珩加重了语气。 宗子枭不服气地撇了撇嘴,退了回来。 “陈星永,我问你。”宗子珩沉声道,“你总共挖过多少人的金丹,那些金丹都去往了何处,三年前你在古陀镇袭击我们,又是受到了何人指使。” 陈星永平淡地说:“说了我就真没命了,换做你,你会说吗?” “你早就是个死人了,还在妄想什么?” 陈星永低笑两声:“要叫大殿下失望了,我这条贱命,你暂时还取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宗子珩眯起眼睛。 “因为纯阳教的掌教大师兄,不敢杀我。” 许之南张嘴欲言。 “除非。”陈星永笑道,“他不想要他好师弟的命了。” 许之南愣了愣,拍案而起:“你对衍之做了什么?!” 宗子珩也一惊。程衍之去追踪那名神秘的黑衣人,彻夜未归,难道…… 陈星永哈哈大笑起来。 宗子珩只觉一道淡金色的影子从视线中闪过,下一瞬,许之南已经握着陈星永的脖子,将人摁进了土墙里。他同时听到了土墙崩裂和陈星永骨骼断折的声音。 陈星永短促地惨嚎了一声,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豆大的汗滴自额头滑落。 许之南厉声道:“我师弟在哪里?!” 宗子珩和宗子枭都面露惊诧。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许之南展露自己的实力,此前水淹客栈时,他们只觉得纯阳教弟子救人的速度极快,在水下憋气的时间也比常人长很多,但亲眼见识到许之南的速度和力量,还是令人吃惊。 修道之人本就膂力超人,而纯阳教的高阶修士简直快要不像人了。 陈星永有气无力地看着许之南:“我活着,你师弟才有可能保住命,否则,你就等着给他收拾吧。”他一边咳血,一边露出一个狞笑,“还不是全尸。” 许之南额上浮现道道青筋,他暗暗收紧了握着陈星永脖子的手,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轻松松将这脖子拧断。 宗子珩走了过来,语调平缓地安抚道:“许大哥,先放开他吧,我们得先知道程真人的下落。” 许之南将陈星永摔到了地上,咬牙道:“衍之修为不俗,不该轻易受制于人的。陈星永,你如果敢诓骗我,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星永狼狈地瘫在地上,忍着痛说道:“一命换一命,放了我,你师弟自然会回来。” “你做梦。” 一个纯阳教弟子突然跑了进来:“大师兄,苍羽门飞翎使到了!” 许之南看了一眼瑟缩在地上的陈星永,对宗子珩道:“走,先去见祁梦笙,一起商量对策。” —— 今天有点短,明天会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