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改嫁 二月,长安城里最后的一场雪下完了。 肃王府,丫鬟把一间间打扫干净的厢房封上,走时,望着白皑皑、冷清清的庭院,叹道:“郡主真要嫁去洛阳了?” 同行的丫鬟道:“叛军来势汹汹,攻打长安是迟早的事,就如今这形势看,除了洛阳的那位,又还有谁能给郡主一个安身之所?” 叛军造反,圣人迁都洛阳,长安已是废都一个。战争就近在眼前,而现今的肃王府,已经抵挡不了任何烽火了。 肃王殁,世子亡,姑爷遁入空门,昔日威风凛凛、名震边陲的战神门庭,已坍塌裂陷成一方废地,如果没有洛阳赵家的庇护,等待着这座府邸的,只会是一场残酷的掠夺。 丫鬟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巨变,悲从中来,不禁又回望这座庭院一眼。 “唉,要是当年姑爷不曾犯那糊涂,坚持守在郡主身边,王府又何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算了,那样懦弱的一个人,便是留下,也只有拖郡主后腿的份。早当初,郡主就不该为他推开赵大公子,如果一早就跟赵大公子成婚,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糟心事?” “可……” “嘘。” 丫鬟被同伴拉了下衣袖,噤声。 垂花门那头,一行人踩着雪跨过门槛,朝二人走来。 当首那人身着淡紫色交领齐腰襦裙,眉眼清秀,一股干练气质,乃是长乐郡主居云岫身边的贴身侍女,璨月。 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小厮。 启程的日子已定,在半个月后,今日,居云岫吩咐底下人封锁府内所有无人居住的庭院,璨月应是来检查的。 “璨月姐姐。” 璨月在庭中站定,环目把中央正房、两侧厢房看了一遍后,道:“东西都封存好了?” 二人应是。 璨月道:“那人的东西在何处?” 二人一愣后,反应过来问的是前姑爷战长林的物件,一人应道:“在西厢房靠南边第一间。” 璨月颔首,道:“郡主命我来取,开门吧。”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 自打三年前战长林写下休书,抛妻弃子离开后,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就再也没有见过天日了,怎么今日竟突然要取出来? 璨月在西厢房门前驻足,回头。 “怎么不动?” 二人忙敛神,上前开锁。 ※ 肃王还在世时,常年南征北战,膝下除长子居松关、小女居云岫外,还收养有四个孤儿。 居云岫的前夫战长林,就是这四个孤儿中的一个。 据说,在被肃王捡到前,战长林是在狼群里长大的。 狼嘛,天性凶悍,战长林与狼同生,多少也带着些天然的兽性、野性。不过肃王是狮,是百兽之王,再悍戾的狼,碰上狮王,也只有垂头耷耳的份。是以,在肃王的驯养下,战长林还是长成了一匹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 至少,在最开始的那十多年里,看起来是这样。 建武二十年,肃王率苍龙军大败北狄,凯旋时,把这匹年仅十二,便已能斩敌将首级的家狼领回了长安。 那是战长林第一次入肃王府。 在春光明媚、语笑喧阗的王府里,战长林目光炯炯,盯住了一个人——肃王爱女,居云岫。 其实,狼性,或者说兽性这东西,说到底还是很难根除的。盯上居云岫的战长林,披着那层温驯的皮在肃王府里住下,笑嘻嘻、乖溜溜的,心里盘算的却是,要怎么把居云岫占为己有,拆入腹中。 建武二十八年,二十岁的战长林大捷有功,获封从三品云麾将军,成为肃王麾下十八虎将之首。 同年秋,他不顾一切、倾其所有求娶居云岫,求娶场面轰动皇都。 一个狼孩出生的养子,居然敢向姿容一绝、家世斐然、打一出生就获天家册封的长乐郡主求爱,并于众目睽睽之下,向郡主索吻。 这对于严守门庭、恪守礼法的世人来说,实在是太出格、太荒唐了。 然而,这还不是战长林这匹“温驯的家狼”干过的最出格、最荒唐的事。 如愿大婚后,战长林随肃王一起奉旨讨伐外贼,不料在雪岭惨遭暗算,腹背受敌,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 主帅肃王殁,少帅居松关亡,同为先锋的养子战青峦、战平谷,养女战石溪尽数战死。 只有战长林,扛着一身累累的伤,从尸海里爬出来,把肃王等人的尸首带回了长安。 那时,正逢先皇驾崩,永王、宁王鹬蚌相争,晋王伺机发动宫变,斩杀二王,成功登基。朝堂格局大变,众人忙于自保、逐利,并没有多少心神分给垮塌的肃王府,就连那些故交,也只是在吊唁时来居云岫耳边安慰了几句: 要挺住,还有战长林。 主帅虽亡,良将犹在,况战长林天资过人,二十出头就已位居武官三品,只要咬牙撑过这一劫,假以时日,定能重振肃王府楣,再塑苍龙雄风。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战长林,这匹“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肃王等人出殡当日,战长林当众削尽了长发,留下一纸休书后,扬长而去。 彼时,居云岫正怀着他出生在即的孩子,一身孝衣站在灵堂里。 有人攥住他的衣袖,发着狠问:你疯了? 他回头懒懒一瞥,看也不看居云岫一眼,只讲了一句:没意思了。 ——没意思了。 肃王府养他十六年,给他最体面的身份,让他做最风光、最恣意的人,他却在肃王府最需要他的时候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懒洋洋的——没意思了。 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吗? 不是吧。 说到底,一个无情、自私、懦弱的畜生罢了。 ※ 璨月从西厢房里出来,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抬着一口梨花木衣箱。 当年战长林出走,除身上那件脏兮兮的、从雪岭穿回来的战袍外,什么也没带。居云岫在他走后,命人扔掉了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独独留下了这一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被留下,璨月心里大概都有数。 走出垂花门,拐上照壁东面的抄手游廊,璨月一行走了小半刻钟后,来到香雪苑。 大雪初霁,一院磬口梅临风送香,横斜疏影掩映着一座六角亭,居云岫正坐在亭里煮酒。 甫一入亭,暖气扑来,除烫酒的铜炉外,石桌边还摆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璨月示意小厮把箱子放下,道:“郡主,东西带来了。” 居云岫舀起一勺酒,并不朝这边侧目,只道:“打开吧。” 璨月打开那口衣箱,不出她所料,映入眼帘的,全是战长林送给居云岫的旧物。 他们相识十年,成婚一年,战长林又是个黏人的,送给居云岫的物件实在多得难以计数。而居云岫看似冷情,实则爱战长林很深,那些个物件,大至古玩器皿、字画书信,小至战长林摘取芦草随手瞎编的一只小兔儿,都被居云岫妥善地保存着。 三年前的决绝,到底还是没有波及这一箱的浓情蜜意。 璨月心中怅怅。 洛阳那边已把聘礼送来,大乱之时,并不讲全什么六礼,聘礼既收,择个良辰吉日便可出发,郡主把启程的日子都定了,却在这时候来缅怀这些,莫不成,还是放不下么? 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郡主准备如何处理这些物件?” 璨月试探着询问,居云岫转眸,向她看来一眼。 居云岫生着一双极妩媚的眼,内勾的眼角,微微上扬的眼尾,双瞳黑白分明,动时顾盼流波,静时神光内敛,而定睛看人时,凛凛若秋霜生芒。 璨月讪讪垂目,心知多嘴了。 “郡主有事请吩咐,奴婢先退下。” 璨月识趣地退下,两个小厮离开香雪苑,璨月留在亭外,等候居云岫稍后传唤。 亭中,炉火正红,琼酿噗噗有声,居云岫再次舀酒,这一杯,没再喝。 衣箱就打开在身侧,风吹过,皮上的一些纸制品簌簌作响,是一大摞捆着的信。 战长林以前写的。 他生来是桀骜不驯的狼,便是后来被教化,写下的东西也仍然张牙舞爪得很,只有“居云岫”这三个字勉强还算周正,那也是被她训斥后的结果。 ——若日后再写不好我的名字,就不要与我来信了。 ——为何? ——不想被阁下墨宝辱没。 一月后,他从驻地寄来一封厚厚的信,整整三十页,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闺名。 从潦草,到拘谨,再到后来的珍而重之,小心翼翼。 像是为体现在这三个字上的精进,他在最后一页末行用回那嚣张的字体,写到: ——够好看了吗? 似乎气冲冲的,又似乎仍是那摇着尾巴的乖模样,惹人怜惜。 往事浮跃于字里行间,居云岫眸光浮动,把信看完后,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 厚厚的一大摞信被炭火烫出窟窿,烫出火焰,汹涌的火光一跃而起。 璨月在亭外睁大眼睛。 风起伏,有灰烬从亭里翻卷出来,混入冰天雪地里,消失不见。 亭中,居云岫把箱里的物件一样样地取出来,看过后,再一样样地投入火中。 战长林到定州平叛时寻来的古画;战长林攒够一年积蓄,给她买来的、顶名贵的及笄礼;战长林走在山野间信手编来的草兔儿;战长林口衔芦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给她刻出来的梳篦…… 火光升腾,青烟缕缕。 最后,是建武二十八年秋夜,战长林求娶时,在烟火下,低头给她系上的一条红绳手链。 ——钱都拿来撑场面了,最后就剩俩铜板,买了红绳,编了两条手链。老板娘可怜我,多送我两颗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给你的,但为了配对,还是你一颗,我一颗。定姻缘嘛,当然还是要成双成对,一模一样了。 烨烨火光映照在掌心的红绳上,居云岫指腹抚过那颗光华流转的淡绿色玉珠,须臾后,手掌一倾,绳链落入火里。 耳畔犹闻那人郑重的叮嘱。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以及雪地里,炭火焚烧一切、摧毁一切的声音。 璨月在梅树下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枝头梅蕊被风卷落,纷纷扬扬,飘入亭中,梅花、灰烬交缠盘旋,拂乱视线。 居云岫转开被火光映红的眼,取来桌上那杯的酒,浇酹在地。 2、启程 三日后,洛阳赵家送来了一封信。 写信人是赵霁,而今的赵氏当家人,朝廷尚书省长官,天子宠臣。 昔日肃、永、宁、晋四王夺嫡,洛阳赵氏有意向肃王投诚,大公子赵霁入京时,是跟居云岫相处过的。 和战长林、以及长安城里许多的公子一样,打第一眼起,赵霁就折服在了那张美丽又冷漠的脸孔下。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当他情难自已,鼓起勇气、放下自尊去向那位美丽的少女求娶时,少女已被一匹笑里藏刀的豺狼捷足先登,把一颗热腾腾的心叼走了。 他跟那匹豺狼撕咬过三回。 回回铩羽而归。 建武二十九年,春,居云岫和战长林大婚,赵霁离开长安。 半年后,洛阳赵氏倒戈晋王。 次年深冬,先帝溘然驾崩,永王、宁王趁肃王在雪岭杀敌之际发动宫变,两败俱伤时,被蛰伏暗处的晋王一网收尽。 据说,当日的宣武门前伏尸遍地,鲜血和残阳汇流成一条长河,晋王踏着手足的尸身走入宫门,身后跟着的,并不是在血河里冲锋陷阵的将领,而是一位年轻俊秀、风神潇洒的谋士。 这位谋士,便是赵霁。 三日后,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入长安,肃王府一夜坍塌。 与此同时,晋王在大明宫里践祚称帝,改年号兴德,擢赵霁升任中书令,纳其谏言,大赦天下。 赵霁一举成名,跻身大齐权臣之列。三年后,跃居相位,权势滔天。 ※ 耳畔淅淅沥沥,是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瓦流下来,大雨似的,刺骨而嘈杂。 居云岫看完信上一行行规整的小楷,唇边浮起淡淡冷笑。 圣人刚在洛阳安定下来,被叛军重创后的朝堂百废待举,赵霁抽不开身前来迎娶可以理解,但是连迎亲队伍都不派一支来,就有点欺辱人的意味了。 要她凤冠霞帔,可怜兮兮地赶到洛阳城外,等着他的垂幸么? 居云岫但笑不语。 璨月把信收走,想了想,劝道:“肃王府跟赵家联姻,怎么说也是一桩备受瞩目的事,赵家不派人来接亲,光只王府的人护着仪仗过去,被旁人议论起来,丢的是两家人的脸,郡主不如再修书一封,与赵大人仔细商议?” 璨月讲得客气,其实,不来接亲,丢的怎么会是赵家人的脸?夫家不登场,新娘领着一家老小屁颠屁颠地嫁过去,长眼睛的人一瞧就知道是谁高攀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霁想要的,不就是昭告天下,这一次,是她居云岫“高攀”了吗? “不必了,”居云岫道,“他想要的,我给他。” 当年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才望高雅的赵大公子灰头土脸离开长安,心里不知憋着多少郁气。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昔日高傲的神女低下头颅,折弯腰肢向襄王取宠,不略施惩戒,如何能体现襄王的尊严威仪? 况,物是人非,如今的神女,哪还是当初名动长安、万人仰慕的闺英闱秀?一个失去父兄庇护的郡主,一个被前夫狠心休弃的妇人,一个养着三岁稚儿、在动荡时局里寻摸窠巢的母亲,能够以正妻的身份嫁入赵家,成为当朝丞相的结发妻子,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跟这些实打实的利益相比,途中折损的那些颜面,算得上什么? 她要的是入洛阳,入赵家,至于怎么入,并不重要。 “叫扶风来一趟。” 扶风是王府里的侍卫长,居云岫现今最信赖的家臣,有些事,她是不与侍女商议的。 璨月不多问,颔首应是后,往外行去。 ※ 二月底,肃王府的送亲仪仗如期离开长安。 长安距洛阳三千多里,这次外嫁,居云岫没在府里留人,护卫、小厮、侍女、姆妈全都拾掇行李入了送亲的行列,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怎么看,都是一走了之、一去不返的架势。 ——这是居云岫跟赵霁议亲的条件之一,她愿意向他低头的原因之一。她在哪儿,肃王府的人在哪儿,一个不能落。 三月,春山如笑,沿途风和景明,没有雨雪阻碍,队伍走得顺利,比估计的早一日抵达雍县。 下榻驿馆时,是日暮时分,居云岫在内室换下繁重的礼服,侍女琦夜突然急匆匆赶进来,竟是恪儿那边出状况了。 “打一入驿馆起,就不停地哭闹,姆妈喂了一碗热羹下去,转头就吐了,想是连日舟车劳顿,郎君受不住。” “大夫看过了?” “正在屋里看诊。” 琦夜打帘让居云岫进屋,侍立榻前的丫鬟、姆妈退开,居云岫上前,看到帐里脸色恹恹的恪儿,眉心一蹙。 大夫诊完脉,道:“无大碍,喝两副药便可痊愈,只是郎君体弱,又是头一回离开京城,难免不习水土,郡主不如在雍县多留一日,等郎君养得差不多了,再启程不迟。” 居云岫点头,让丫鬟领了大夫下去煎药,恪儿刚吐过,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朝居云岫喊了声“阿娘”。 他眉眼生得像战长林,委屈巴巴地皱眉时尤其像,居云岫忍不住抚他眉心,似想把那一点极像的痕迹抹走。 恪儿偏头,抓住了她的手。 屋里一时很静,少顷,居云岫道:“还难受吗?” 恪儿眼角残留着涟涟泪痕,瓮声道:“不难受,可以不喝药吗?” 居云岫道:“不可。” 恪儿:“……难受。” 这一声,既是应身体之苦,又是诉眼前的心灵之痛,居云岫不理会,道:“嗯,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恪儿眼圈又红起来,要扔开她的手,居云岫反握紧,提前招呼:“再哭,多喝一碗。” 恪儿顿觉委屈,忍着泪,越忍泪涌得越多,忙抬起另一只手把双眼捂住。 姆妈心疼道:“郎君早间脸色就不大好了,怕郡主担心,一直憋着不说,适才是实在头疼得厉害才哭起来的。毕竟年纪还小,能这样忍耐,已是十分懂事,郡主就莫再苛责了。” 恪儿捂着眼,小胸膛在被褥底下一起一伏,他的确还太小,也太孱弱,抵挡不住病痛,也反抗不了母亲。居云岫心中黯然,对姆妈、琦夜道:“去后厨看看,药煎好后,并着晚膳、蜜饯送过来。” 二人会意,知道居云岫有体己话要对郎君讲,颔首走了。 残阳透过半开的窗倾入室内,颜色已很沉,居云岫俯低身,拿开恪儿挡在眼前的小手,揩掉他洇开来的泪痕,道:“头疼时不要哭,越哭越疼。” 她声音依然很淡,但没有刚刚那么冷了,恪儿湿漉漉的眼眸闪了一下。 居云岫道:“此去洛阳,还有很长一段路,不把身子养好,日后还要受罪,你乖乖把药喝下,等好后,可与我同乘一车。” 居云岫待恪儿是严苛的,满三岁后,便规定不再同寝、同车,她太希望他长大,盼他独立、坚强,可他偏偏又是这样的羸弱,像一捻就灭的火。 恪儿听得能同车,眼睛更亮了,却还不满足,抓住居云岫的手,哀求道:“还有一起睡觉。” 居云岫不语。 恪儿着急,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 这是他最本能、也最迫切的表达依赖的方式,居云岫看着他,良久后,松口道:“只今夜。” 恪儿不敢得寸进尺,用力地点了点头。 ※ 夜里,春雨潺潺,恪儿窝在居云岫怀里,想起天黑前居云岫哄他时讲过的话,道:“姆妈说,去了洛阳,我就能见到阿爹啦。” 居云岫拍打他后背的动作一滞。 恪儿道:“阿爹是个怎样的人呀?” 居云岫睁着眼,目光凝在昏黑的帐角,恪儿等半天等不到回应,脑袋昂起来。 居云岫蒙住他上移的视线,道:“阿爹不在洛阳。” 怀里的人儿一静,怔忪又茫然。一瞬后,恪儿问:“那阿爹在哪儿呢?” 居云岫的声音很平静:“或许在梦里能见到。” 恪儿眸光一黯。 又是这样的回答。 恪儿早慧,两岁底,便恍惚认识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一样。那是个阴天,老先生到府里来启蒙,念到《三字经》里的“养不教,父之过”时,目光倏地从眼皮底下挑上来,似是而非地看了他一眼。 他记住了那一眼,捎带也记牢了那一句“父之过”,夜里躺在居云岫身边,顺口就念了,念完问:“什么叫‘父’呢?” 居云岫的反应跟今夜一样,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今日没教么?” 恪儿道:“教了。父者,矩也,家长率教者。” 说完摇头:“不懂。” 居云岫于是又沉默。 第二日,老先生到府上来,捻着长须讲解了一上午的“父”,恪儿于是明白了,他可能是没有父亲的。 夜里,稚嫩的疑惑在舌尖打转,居云岫看出他的窘迫,道:“问吧。” 恪儿问,问完,居云岫便蒙上了他的眼睛,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对他说道:“有的,在梦里,会见到的。” 他有父亲,父亲在梦里,可是梦里千山万水,人海茫茫,父亲究竟哪一个? 恪儿不懂,只依稀明白,他不能再往后问了。 窗纸在夜里发出噗噗的响声,雨大了起来,恪儿在居云岫掌心里闭上眼睛,道:“那我去梦里啦。” 居云岫哄睡恪儿后,叫来了侍女琦夜及姆妈。 二人是专门负责照看恪儿的,听得居云岫传唤,以为是郎君哪里不舒服,忧心忡忡赶过来,却见居云岫坐在外间的方榻上,幽微的烛光浓成一团,照着她淡漠的脸。 “谁允许你们教恪儿认赵霁做父亲的?” 二人一震。 琦夜脸色刷白,率先跪下来,道:“是奴婢失言……请郡主责罚!” 姆妈哆哆嗦嗦,紧跟着跪下。 窗外夜雨滂沱,居云岫掖在眼底的目光不起波澜,静如一口古井。 “赵霁会是我的夫婿,但不会是恪儿的父亲,这一点,你们记清楚了。” 二人埋低头,额间渗出冷汗:“是……” 居云岫挥手,二人颔首告退。 雨声淅沥,居云岫独坐灯前,半晌后,捻灭烛灯,起身走回内室。 恪儿睡在帐里,神态酣然,唇角勾着淡淡微笑,唇瓣不时翕动,呓语着,喊的是“阿爹”。 居云岫喃声:“当真能梦到吗?” 3、重逢 雨后,天光澄亮,山间酒家外的雨棚内,躲雨的行人陆续走了。 一人却从外走来,穿僧袍,着布鞋,头戴一顶斗笠。 店小二忙着收拾棚下的酒桌,无暇迎,拉着嗓门招呼:“师傅随意坐,本店有茶水,稍后就给您沏一壶!” 那人径自往角落里走,道:“两斤牛肉一斤酒。” 店小二一愣。 雨棚角落里空着一张方桌,那人落座,斗笠压着脸,只露出鼻梁、嘴唇,皮肤偏白,下颔不留须,虽然穿着一袭灰色僧袍,戴着乌木佛珠,但身上没有一点佛门气息。 倒是坐姿散漫,一言不发,透着一股痞气、冷气。 店小二心念急转,“诶”一声应下后,收了帕子回后厨。 雨棚底下还坐了两桌客人,一桌酒已过三旬,正谈论着近日山里闹匪一事。 “以前还知道收敛些,最近是越发猖狂了。” “长安那么多贵人打这儿往洛阳去,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就那帮见钱眼开的东西,能坐得住?” “可不是,最开始还知道看人下菜碟,不敢动官老爷,眼下看着各地叛乱,官府自顾不暇,那胆是越发肥了。” “也好,给贵人们养刁了胃口,省得再拿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塞牙。” 几人一笑。 店小二从堂中出来,左手一坛陈酿,右手一盘牛肉,给角落里的那人呈上后,搓搓手,赔笑道:“客官慢用,一共三十文。” 这一回,不喊“师傅”了。 那人默了默,从衣襟里掏出钱袋子,解开,倾囊一倒,铜板刷刷地垒成一座小山。 店小二定睛数了数,堪堪多出一文。 一文在这三十文里,不细看,却是不起眼的。 店小二心神一动,立刻弯腰拢钱,欲趁快把多余的一文钱占为己有,那人突然伸手,按住了一个铜板。 店小二:“……” 那人把多余的铜板抹走,收回钱袋,再把袋口系紧,放回襟内,一套动作慢条斯理,神闲气定。 店小二抬头,看到他斗笠底下勾着的唇,心虚地低下头,走了。 雨后天晴,日头明晃晃地晒着官道,枝叶上的积水慢慢干了,棚下又有人离开,除角落里坐着的那人外,便只剩下喝酒的那一桌。 那桌人喝得倒不多,就是慢,抿一口酒,要讲一圈话,正聊着山匪,一人忽的“啧”一声,盯着棚外道:“好家伙,这又是哪家的贵人,这样大的排场。” 官道那头,一队车驾从树影掩映后缓缓走来,骖騑俨然,华盖如云,车檐四方还挂着成亲用的大红绸,端的是喜庆奢华。 此前也有不少豪族的车驾路过此地,但仪仗华贵如斯的,着实是头一回,棚下几人看了半晌后,道:“八成是长安来的,赶在叛军攻城前外嫁呢。” 要搁以往,那肯定是京外的闺秀们挤破脑袋嫁入长安,可圣人一走,叛军一来,长安城一夕从京都变废都,这婚嫁的风尚也就立刻变了。 “不会又是嫁去洛阳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这送亲的阵仗,除了洛阳那些望族,还有哪家娶得起,配得上?” 角落里传来倒酒声,是那穿僧袍的人开了酒坛,倒了碗酒。 “说起来,咱那位新上任的宰相大人不就是洛阳的吗?据说至今也还没娶妻成家,该不会……” 说着,向棚外使了个眼色。 另外两个立刻打起精神:“哟,那要真是,咱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笑声充斥棚内,店小二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目光转回来时,看到角落里的僧人举碗就唇,一饮而尽,饮时,头仰起来,脖颈暴露在外,喉结上下滚动。 店小二腹诽:酒肉和尚。 官道离酒铺有段距离,蹄声近后,那桌酒客收了话茬,店小二看回外边,心想着贵人会不会下来歇脚,然而这山野小店,哪里入得了贵人的眼?那一溜玉辔红缨的车驾,终究是擦着眼前过去了。 店小二耷肩一叹。 忽听得“砰”一声,角落里,那僧人放了空碗,大拇指揩过嘴角,起身走了。 ※ 午后,马车行驶在山间,恪儿睡醒了,在车里缠着居云岫吹三彩陶埙。 他这点像居云岫,爱乐,一见着乐器就不撒手,这两天把精神养足了,更是静不下来。 居云岫把陶埙抵在唇下,吹了两首小曲给他听,恪儿听完,竖起一根手指头,道:“我喜欢第一个。” 居云岫把陶埙拿给他,道:“那就教第一个。” 璨月斟茶,笑着看居云岫手把手教恪儿吹埙,日头慢慢朝西边坠,不多时,倦鸟归林,生涩的埙声里混入飞鸟的清啸。 居云岫望了一眼车窗外的天色,道:“离城里还有多远?” 前边是蒲州界内的奉云县,地方虽小,但物阜民康,交通便利,乃是前往洛阳的必经点。 璨月问过车外打马而行的扶风,回道:“早间大雨,在城郊耽误了一会儿,大概穿过前面的树林,就能看见山下的城墙了。” 居云岫于是朝前方的树林看去,黑压压的一大片,日光全被枝叶挡在外,一条官道伸进去,不到三丈就没了影。 怪瘆人的。 居云岫道:“吩咐扶风,加快行程,天黑前要下山。” 璨月应是,转头向窗外吩咐。 扶风一声令下,车队极快驰入树林。 两侧窗柩被密匝匝的树影压住,恪儿拿下抵在唇窝上的陶埙,仰头道:“我不怕黑的。” 居云岫揉他的头,道:“我怕。” 恪儿咯咯一笑,意思是,原来阿娘也有怕的。 居云岫由他笑,大乱之时,便是天子脚下也难风平浪静,何况还是这荒野深山? 早点入城,总是要稳妥些的。 璨月关上车窗,心知离入城还有一大段路,因道:“郎君饿不饿?要不先吃一块枣泥糕垫垫肚子?” 恪儿点头。 璨月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糕点,恪儿拿来头一块,转头递给居云岫,道:“阿娘先吃。” 璨月笑,夸赞道:“郎君真懂事。” 居云岫也笑,伸出手,指尖刚一触上糕点,一股阴风破窗而入,紧跟着“嘭”一声,恪儿身后的车壁上,多了一支寒光凛凛的箭。 车中气氛一瞬僵凝。 居云岫眸光骤冷,璨月转头喝道:“有刺客!护驾!” 话声甫毕,林中大乱,一声声失控的马嘶相继传来,间杂车夫、护卫惊惶的大喊:“不好!有陷阱!快撤!” 扶风拔剑策马,不及号令,行驶在最前方的一批护卫、马车已落入树角的暗坑里,与此同时,一张张铁网兜头罩下,藏在密叶深处的冷箭应声齐发。 车夫身躯一震,被一支利箭射落车下,拉车的两匹骏马受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扶风斩落一张铁网,纵身去追,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树后冲杀出来的一伙蒙面人包围。 霎时间,杀声四起,八十来号人的一批车队惨遭埋伏,华盖、灯笼在激斗中七零八落,一驾失控的马车驰出重围,迅速被浓黑树影吞没。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全然没有转圜的时机,居云岫弯腰把恪儿抱入怀里,拔下车壁上的一支利箭,以做防备。璨月眼看马车脱离大部队,立刻抢出车外,拽住缰绳,便在这时,又是一支利箭从斜后方射来。 璨月软腰让开,展眼看时,三匹快马从林间驰出,马上一人黑巾蒙面,手持□□,一双眼毒蛇似的地盯着这边,笑道:“夫人跑什么,老子都还没给你掀盖头呢!” 余下二人大笑,璨月心中暗骂,眼看马车即将被三人追上,心一横,抽出腰间的九节鞭提气一跃。 “郡主先走!” 璨月长鞭一甩,绊住六只马蹄,马上三人应声倒地,一人骂道:“他奶奶的,倒是够辣的!” 一人笑一声:“辣的更好,老子就地办了。” 璨月转腕收鞭,顿挫间,三人爬起身来,两人使刀,一人袖中藏尖刃,眼底俱是阴森杀意。璨月深吸一气,回身杀去,跟三人缠斗树下,本欲速战速决后,再前去救驾,熟料交手下来,惊觉三人招数诡谲,内力颇深,一时竟难以对付。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长乐郡主的送亲车驾都敢劫,不要命了吗?!” 璨月放声呵斥,蒙面人闻言冷笑一声:“老子管你长乐短乐,郡主公主,到了这儿,就我一个主儿。” 话声甫毕,三人招式越发狠辣,璨月到底独木难支,数十招后,逐渐败下阵来。蒙面人趁虚而入,劈手擒住软鞭振臂一拉,内力顺着九节鞭激荡而去,竟震得璨月虎口剧痛,长鞭脱手,另一人紧跟着补来一掌,璨月猝不及防,当即被打飞树下。 “四儿,给你了。” 蒙面人收了砍刀,转身往马前走,被唤“四儿”的人笑嘿嘿逼近璨月,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追新娘子,这小娘们儿有我收拾,保准会……” “会什么?一天到晚尽说大话,没办成前趁早悠着点,别到时候丢人现眼。” 蒙面人笑着打趣完,倏地神色一凛,转头看时,漫天飞絮飘降,四儿被一戴着斗笠的僧人掐着咽喉举在空中,悬浮的双脚已一动不动。 蒙面人赫然变色,跟同伴对视一眼,拔了刀下马杀去,僧人放开四儿,从二人中间一闪而过。 电光石火间,血溅三尺,两条人影直楞楞倒在林间。 僧人扔了两把血淋淋的砍刀,道了一声“罪过”。 璨月僵坐树下,瞠目结舌,听得这一个声音,更是色变震恐。 僧人若无其事,向着树林前方走了几步后,身形一闪,消失在树影尽头。 ※ 残阳似血,乌压压的茂林里光影诡谲,蹄声震天,居云岫抱紧嚎啕大哭的恪儿,撑住车壁,缓了一阵后,再次试图上前驾车。 突然,马嘶掠耳,疾奔的马车被一人拽停下来,居云岫毫无防备,“咚”一声撞上车壁。 “阿娘!” 恪儿惨声大叫。 马车停稳在一棵杏花树下,深浅树影覆压车窗,一阵耳鸣后,居云岫捂住生疼的头,便欲安抚恪儿,车帘被一只大手掀开。 居云岫从衣袖辨认出并非扶风等人,眼神骤变,攥紧手里长箭向前刺去。 那人似乎没有防备,握住箭杆时,箭镞已刺入他掌心。 居云岫一震。 一声清啸掠入林中,是不知名的倦鸟返回窠巢,居云岫盯着面前这只青筋蜿蜒的大手,不知为何,起伏的胸口里突然一刹刺痛。 恪儿茫然地盯着这一幕。 少顷,车外传来一声低笑。 居云岫听完这一声笑,眸底瞬间布满惊疑。 那人手上用力,一点点把箭从居云岫手里抽走,再以箭羽撩上车帘,一点点揭开帘幔。 金乌西坠,如火霞光漫射山林,战长林蹲在车前,一袭溅着血污的僧袍随风飘动,漫天落英飘于他身后,他逆着光,凝着眼,看着车里的母子二人,散漫一笑。 居云岫呼吸一窒,盯着他那双锐亮的、并无一丝笑意的眼睛,指甲嵌入掌肉里。 “哪儿去?” 枝头开尽的杏花在虚空里无声坠落,战长林问得自如,仿佛旧友寒暄。 居云岫目光冷凝,良久,漠然道:“洛阳赵家,成亲。” 4、被困 暮色低垂,倦鸟振翼声回荡林间,两匹快马从树林深处疾奔而来,是扶风、璨月前来救驾。 战长林握着那支刺破他掌心的箭,收回凝视居云岫的目光,跳下马车。 扶风、璨月勒停了马,看到战长林,俱是魂惊魄惕。 扶风脸色最是难看,翻身下马后,立刻来到车前请罪:“卑职护卫不周,罪该万死,请郡主责罚!” 璨月紧跟着跪下,余光略过战长林溅着血的僧袍,想起刚刚在树林里被他救下的一幕,五味杂陈。 “有这功夫,不如进去把人看看,脑袋撞得车板震天响,别给撞傻了。”战长林折断长箭,扔了箭杆,留下箭镞在手里,一脸的漫不经意。 扶风、璨月吃了一惊,忙要入车查看,居云岫的声音从车内冷冷传来:“我无碍。” 二人已起身,闻言进退维谷,战长林低头把玩着那根箭镞,道:“也是,还能暗箭伤人,想来傻不了。” 扶风、璨月越听越懵,居云岫推开车窗,目光投出来,车外氛围顿时一静。 战长林唇角弧度收拢,收了那根箭镞,没再吭声。 居云岫看向扶风,问起林中情况,得知贼匪已被控制,王府众人有惊无险后,道:“召集众人,立刻下山。” 扶风领命,走前,迟疑地看了战长林一眼,璨月示意他还有自己在,扶风这方回头,上马走了。 璨月登车入内。 居云岫的伤在额头上,隔得远看不出来,近了瞧,却是肿了一大块。璨月也顾不上自己的内伤,取来药箱便找消肿的伤药,居云岫却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迹,从药箱里拿起一瓶治疗内伤的丹药,递给她。 璨月一愣,感激地把药收下。 夜幕逐渐压下来,树影蓊蓊的林间更黑了,车厢里燃起了一盏灯,战长林看过去,看到璨月在给居云岫擦药,车里还有个小人儿,被居云岫抱在怀里,探头探脑,问东问西…… 那小家伙,今年是三岁多了吧。 战长林想到车前重逢的那一幕,眸光黯了黯。 璨月给居云岫擦完药,便欲关上药箱,车内突然罩下来一道阴影,战长林站在车窗前,把一只手伸进来,摊开。 二人看到他掌心绽开的伤口,微微蹙眉。 战长林盯着居云岫,道:“你伤的。” 意思是,也该顺便给他包扎一下。 车内气氛顿时陷入尴尬,璨月捧着药箱,打开也不是,关上也不是,偏战长林就杵在那儿,没有半分作罢的意思。 居云岫替璨月把药箱关上,对窗外道:“你自找的。” “……”战长林一怔后,扯唇哂笑,大掌收拢,小臂顺势搭在窗上,“施主这样恩将仇报,当着小孩的面,不好吧?” 恪儿茫然地睁着眼睛,居云岫道:“跟阁下相比,小巫见大巫了。” 战长林笑意凝在唇角。 璨月如坐针毡,不知这二人接下来还会有怎样惊险的对话,幸而这时蹄声迫近,扶风领着车队从林内赶了回来。 灯光照亮四野,扶风下马,赶至车前行礼,道:“启禀郡主,人已集齐,除重伤的两名车夫、五名护卫外,大家基本无碍。只是,据贼匪招供,奉云县昨日发生叛乱,我们此刻下山,恐怕是入不了城了。” 居云岫颦眉:“奉云叛乱?” 蒲州地处长安、洛阳之间,奉云县又是州内腹地,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北边的烽火牵连才是。 扶风亦始料不及,道:“据说是朝廷赋税激增,百姓不堪重负,一批草莽早不满府衙治理,便趁机反了。” 璨月回顾先前在林间跟那三名劫匪缠斗的情形,低声道:“难怪这帮贼人如此嚣张……” 奉云是前往洛阳的必经之地,一旦陷入战火,洛阳之行就得被迫中止,璨月越想越愁,忧心道:“郡主,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居云岫眼眸微动,道:“派人下山查探。” 到底只是贼匪所言,是虚是实,还是要亲自探过才知。 扶风领命,派出一名护卫骑马下山,目光转回来时,看向车窗旁的战长林。他仍然戴着那顶斗笠,双臂环胸,靠在车前,帽檐阴影遮着眼,不辨情绪。 扶风看一眼车里,大胆上前,道:“可否请阁下借一步说话?” 战长林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 扶风垂着眼,并不跟他对视,朝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 戌时,天彻底黑下来,树林里宵风起伏,战长林站在月光里,背影茕茕,风起时,那件溅着血污的僧袍翻动着,莫名给人一股悲怆感。 想当年,这人扎着马尾、穿着战袍时,可是苍龙军里最热烈、最恣意的小狼王啊…… 扶风百感交集,向他行了一礼,方道:“多谢阁下仗义相救,今日以后,扶风定会万分小心,确保郡主平安抵达洛阳,阁下应该还有事务在身,就不必再为我等费心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战长林笑,直勾勾盯住他,道:“撵我啊?” 扶风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但在这道目光的逼视下,很难没有局促之感。喉头一滚,他正色道:“王府和赵家的婚事已成定局……” “定局就定局,跟我有什么关系。”战长林声音明显冷了,偏仍是笑着,“只是相逢即是缘,既然碰到了,那便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缘分未尽,你就算撵我走,往后还是要跟我碰头,今日分手,明日重逢,你不嫌麻烦吗?” 扶风说不过他,郁闷地抿紧了唇,道:“那照阁下看,这缘何时能尽?” 战长林望一眼天:“不知道。” 扶风唇抿得更紧了。 战长林挑唇,看回他道:“放心,‘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点道理我懂,不用防我跟防贼似的。” 扶风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战长林只当看不见,道:“今日剿匪,战果如何?” 扶风不想他突然提起这茬,道:“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战长林道:“瞻仰一下战绩。” “……”扶风想到遇袭时的狼狈,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讽刺的。 “承蒙阁下鼎力相助,此次遇袭,共剿杀贼匪三十三人,生擒二人,奉云叛乱的消息,便是那二人吐露的。” 战长林对那个“鼎力相助”颇为受用,点头,道:“逃的呢?” 扶风道:“没有。” 战长林看他一眼。 扶风神色坦然,既无自卑,也无骄傲,有的只是一股不露锋芒的正气。 居云岫选中的人总是这个样子,或者说,居云岫欣赏的人本该是这个样子,至于他…… 战长林敛神,闪开了看扶风的目光,感慨道:“三十五个人就敢伏击八十多人的车队,胆儿也真是够肥啊。” 扶风不语。 战长林道:“倒也好办了。” 扶风挑起目光,道:“办什么?” 战长林道:“王府的送亲车驾都敢动,这帮人平日里祸害过多少良民,可想而知,贵府既然把人都杀了,何不干脆寻到他老巢去,斩草除根,造福百姓?” 扶风皱眉道:“你要我们去闯贼匪的老巢?” 战长林单手立掌,念了声像模像样的“阿弥陀佛”,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 扶风张口结舌,道:“可郡主和郎君……” 战长林道:“这你大可放心,有我在,自然会保她母子二人周全,但凡损伤一根毫毛,我以性命相抵。” 扶风抿住唇,盯着战长林。 战长林环顾四周,道:“反正眼下战火绵延,便是下了山,你们也入不了城,这方圆百里又全是深山老林,除了山上的贼窝,应该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战火一起,短则数日,长则数月,车队受困于城外,饮食、住宿方方面面都存在问题,何况,随从里还有数名身负重伤、亟待救治的伤员。 扶风欲言又止,便想反驳奉云叛乱不一定是真,夜色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先前下山查探的那名护卫回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扶风也立刻望了过去,只见那护卫翻身下马,径直走到车前道:“启禀郡主,奉云县的确发生了叛乱!” 扶风喉头一紧。 那护卫继续说道:“卑职下山查探时,叛军正在攻城,城外烽火冲天,杀声四起,不少叛军还在集结的路上,看阵仗,一时半会儿不会息兵了!” 众人面面相觑,本以为碰上劫匪就已经足够晦气了,谁能想到,出了狼窝还能闯着虎穴? 战长林看回扶风铁青的脸,耸眉,道:“好事多磨啊。” ※ 扶风站在车前,向窗内的居云岫道:“奉云县离州府不远,援军应该很快能到,想来等上几日,我们就会有入城的时机。今日遇袭时,卑职生擒了两名贼匪,得知了匪寨的下落,就在山林东去二十里处,郡主若不嫌弃,可先移驾寨中,一则暂作休憩,二则……根除匪患,造福百姓。” 最后那俩词,自然是从战长林那照搬过来的,后者站在树下,听得十分满意。 扶风却话锋一转:“当然,匪寨中是何情形,卑职也还不清楚,贸然闯入,或有中计的可能,郡主要是不放心,也可原道返回,快马加鞭的话,明日应能赶回永平县。” 战长林眼皮耷拉下来。 乱加什么戏呢? 居云岫道:“伤员情况如何?” 扶风道:“程大夫已在诊治,说是……尽量卧床休养。” 居云岫“嗯”一声,道:“去寨里吧。” 连夜回永平,必定少不了颠簸,伤员是最忌舟车劳顿的。府中人皆知居云岫看重家仆性命,耳闻此言,自生感动。扶风抱拳应了,又看向树下人影,低声道:“那那边……” 居云岫顺着看过去,默了默,道:“请他自便。” ※ 山风峻急,吹得一座茂林呜声起伏,车队行驶在崎岖的林径上,在前领路的,是那两个被扣押的山匪。 居云岫担忧途中再次遇袭,又一次成为贼匪攻击的主要目标,吩咐琦夜把恪儿抱走,扶风随车保护,自己则与璨月独乘一车,两辆车隔得倒不远,前后都是护卫。 折腾大半日,大伙基本都困倦了,护卫们集中精力护航,也都不吱声,队伍很静,除了临时充任车夫、不停跟贼匪唠嗑的战长林。 居云岫支颐假寐,忍了一会儿后,吩咐璨月:“让他闭嘴。” 战长林不等璨月传令,先抱怨:“说了自便,又叫人闭嘴,哪有这样霸道的?” “霸道”本人睁开眼睛,璨月忙对外道:“我家郡主疲惫,还请阁下说话时声小一些。” 战长林笑一声,还真换了极小的气音回:“是。” 夜渐深,前方道路也更逼仄,穿出茂林后,入目是一条堪堪可够车队通过的峡谷。一个山匪指引护卫关掉入口的机关,又被护卫压着率先入内,后方车队跟上,战长林坐在车前,抬头往上看,两侧山壁荆条密布,葳蕤的灌木映在月光下,暗影斑驳,内里不知藏有多少锋芒。 战长林感叹道:“这年头,做个山匪也不容易啊。” 山匪闻言讪笑:“可不是,就这机关重重的,我们老大以前都还睡不好觉呢。” 战长林道:“寨里还剩多少人?” 山匪黯然道:“今日是大买卖,寨里能上的都上了,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 战长林道:“总得几个貌美的小娘子吧?” 山匪一慌,下意识说“没有”,战长林笑道:“怎么,合着你们只劫财,不劫色?” 就今日那三人追居云岫的架势,可显然不是只劫财的路数呢。 两个山匪哑口无言,心虚地低下头,战长林收了唇边痞笑,微侧脸,朝车帘内道:“恭喜,日行一善,佛祖长眼,会庇佑你婚姻美满的。” 车里,居云岫面沉如水,璨月手心浸着汗,道:“郡主已睡,烦请勿扰。” 战长林自然不信,咧着唇,转开了头。 不多时,众人穿越数道关卡,进入匪寨,诚如那山匪所言,寨里空空荡荡,的确不剩几个人影。扶风率人上前,一面包围,一面扣押余党,另派一支分队去解救受困寨里的妇孺,阒静的深山里喧哗声四起,间或传来女人的悲啼。 居云岫的马车停在寨口,等寨里整顿得差不多后,璨月下车,给居云岫摆好杌凳。居云岫依然穿着那袭华贵的嫁衣,衔珠凤冠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精心描过的眉眼顾盼流波,给月光一照,更美得人惊心动魄。 战长林站在一边,皱着眉收回目光,居云岫往前走,他跟在后头,及至寨口,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一条恶犬,战长林眼锋一凛,下意识把居云岫拉入怀里。 僧袍和嫁衣裙琚一缠,随风飘扬,居云岫凤冠上的珠钗晃动,冷冰冰地擦过战长林嘴唇,两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紧贴,彼此的心跳几乎要相撞出声。 居云岫愣在他臂弯里,半晌才想起来要推开,然而战长林已先她一步,松开了手,走入寨中。 “长林哥哥!” 与此同时,一个少女从被解救的人群中跑来,扑进了战长林怀里。 5、旧人 十二岁的战长林扎着高马尾,抱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坐在墙下。 春风吹拂墙角桃树,花瓣飘入院里,十岁的居云岫坐在圆石桌前分礼物。 “这份给青峦哥哥,这份给平谷哥哥,这是石溪姐姐的,这一份……” 居云岫顿了顿,指住一个系了红丝绦的锦盒,嘱咐侍女:“这一份,给战长林。” 战长林坐在墙后,抖了抖耳朵。 侍女照居云岫的吩咐,捧着四份礼物走了,居云岫坐在原地,继续看书。春光明媚,花瓣簌簌飘落,一道少年声音从风里传来:“我也比你大,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居云岫仰头。 少年趴在墙头,头微歪,束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一匝匝的桃枝压在他身后,花开得浓又艳,偏压不住他明亮的、漆黑的眼。 居云岫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微微发热,蹙着眉转回了脸。 “哥哥们都有过人之处,并不是单只年纪长,便可以做哥哥。” 战长林认真道:“我斩了北狄将军的人头。” 居云岫道:“匹夫之勇,不算过人之处。” 战长林沉默了会儿,道:“那你说一个。” 居云岫指尖掖在书页上,道:“青峦哥哥心思缜密,平谷哥哥枪法卓绝,兄长更不用说,智勇双全,人中龙凤,你呢?” 战长林想都不想,道:“我乖啊。”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一点害臊的自觉都没有,趴在墙头,如果有尾巴,简直要摇起来。 “我很乖的。” 居云岫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局促地闪开目光,道:“没有乖哥哥。” 战长林一笑,道:“所以,要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不理他,专注于书本,战长林欣赏她和桃花一样粉嫩的脸颊。 时光在春风里悄然走过,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居云岫道:“你怎么还不走?” 战长林道:“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仍旧不接话,战长林便求道:“叫一声吧,往后,都只给你叫的。” ——只给你叫的。 ※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寨里,照着寨里紧挨着的两个人,一声“长林哥哥”后,少女开始哭泣,哭声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里。 众人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包括扶风在内,都震惊得彻底懵了。 居云岫移开视线,目光在虚空里凝了凝,举步入内,璨月惶恐地跟上,身后紧跟着琦夜一行。 居云岫的住处被扶风安排在寨里最安全、僻静的一处阁楼里,入内后,气氛僵冷得像腊月严冬。 璨月悬着心请示:“郡主可要就寝?” 居云岫面无表情,道:“不用。” 璨月抿唇,看居云岫在镜台前脱凤冠,忙上前伺候。 姆妈抱着昏昏欲睡的恪儿暂歇在外间,琦夜守在旁侧,两个人想着院子里的那一幕,脸色都十分难看。 很显然,战长林今日正是为救那一少女才会出现在树林里,并对那帮贼匪大开杀戒的。 至于救下王府一行,不过是顺手罢了。 想通这一点,琦夜只感觉四肢越发僵冷,连带声音也冷得锋利了。 “无耻……” 姆妈惶恐地朝屏风后望一眼,劝道:“姑娘快小点声儿,别给郡主听见了。” 琦夜忿然道:“本来就是,黏着郡主上山,借我们的势,帮他英雄救美,不是无耻是什么?” 幸存的两个山匪都在他们手上,想要入寨,最便捷、安全的方法就是随从居云岫上山,亏她先前还以为战长林是良心发现,要护卫郡主周全…… 琦夜越想越恨,姆妈抓紧她的手,深深一叹:“郡主如今已有赵大人,至于他,早跟王府再无瓜葛,爱怎样,便怎样吧!” 一炷香后,居云岫从内室里出来,换了一袭深紫色齐胸襦裙,外罩赭红薄纱半臂,云髻峨峨,乌发间仅饰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 “带恪儿去屋里睡。”居云岫吩咐完,径直往外。 ※ 却说战长林率先松开居云岫,走入寨里后,忽听得一声似曾相识的“长林哥哥”,等到回过神时,人已被一个哭啼啼的少女抱住。 跟众人一样,战长林也很是懵了一会儿。 少女身量还小,脑袋就到战长林胸口,他伸指头把那黑乎乎的脑袋戳开,见得一张涕泗交流的脸,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 却听得少女哽咽道:“别推我,我太害怕了,你再让我哭一会儿……” 说完又要一头扎进来,战长林戳紧她脑门,抵死不从。 便在这档口,居云岫等人已从旁边走过。 战长林瞄到居云岫淡漠的背影,脸色微变,看向少女的目光突然冷了些。 少女一心哭泣,自是不知,抹走一把泪时,目光被一位行走于月下的新娘攫走,定睛看后,更是惊为天人。 “天啊,好美……” 战长林黑着脸,召回她的魂:“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回头,被他阴恻恻的一双眼吓了一跳,想起被绑到这儿来的前因后果,又红了眼圈:“小顺跟我说,上回押镖时,在奉云城里看到了一个人,跟我大哥特别像,我就想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还没入城,就被一帮山匪……” 战长林眯眼:“欺负你了?” 少女食指、拇指一捏,比划:“就差一点点了。” 战长林欲言又止,看她可怜巴巴,也不想苛责了,捡重点道:“奉云叛乱,除了援军,谁都入不了城,这两日先在寨子里歇着,等战火停后,我再带你下山。” 战长林说罢,转身便走,少女急匆匆抓住他道:“那我大哥怎么办?!” 战长林回头,月夜里,神情晦暗。 少女蓦地一震,讪讪道:“我大哥……还可能在城里呢。” 战长林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少顷后,无情地道:“他不在了。” ※ 居云岫在扶风的带领下前往寨里的库房。 这寨子规模不大,人也不算多,但抢来的东西足足塞了三大间仓库。扶风打开了几口箱笼,向居云岫汇报道:“大多都是长安来的物件,玉器、古董、绸缎、珠宝……还有不少御赐之物,官银更多,粗略算了算,至少三千两。” 偏居一隅的山匪,就趁着迁都这股东风,半年时间便攒下了如此财富,细想来,实在令人悚然。 居云岫环视四周,道:“东西先封起来,入洛阳前……” 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居云岫止声。 战长林大喇喇地走进来,目光在满当当的库房里一扫,“啧”一声:“还道人家不容易,真是叫花子可怜相公。” 扶风因院中那少女的事,自知被战长林忽悠,眼下对他实在难有好脸色,便欲上前拦,战长林随手拿起箱笼里的一颗猫眼石,道:“小姑娘叫乔簌簌,苍龙军六部都尉乔瀛的幺妹。” 扶风上前的步伐一顿。 战长林道:“非说一年前在沧州瞧见了他大哥,硬要寻,怎么劝也不听。屁大点一小姑娘,瞒着家里人千里走单骑,这回可好,直接折贼窝里来了。” 库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搁在壁柜上的,战长林站的那个地方光照不到,黑成一团。 扶风喉头滚了滚,委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内情,思及覆灭的苍龙军,低声道:“那何不早说,我们也好早来营救。” 战长林把猫眼石扔回箱笼里,道:“又不是算命的,谁能算着她在这儿。” 扶风怔然。 战长林转过身来,看到了居云岫,那盏灯点在她身边,橘黄的光笼着她,她换了那身刺眼的嫁衣,穿回了以往的襦裙,是她最爱的深紫色。 战长林心里顺畅了些,再次打量库房,道:“这么多的战利品,郡主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居云岫道:“与你无关。” 战长林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吧,且不提见者有份,今日剿匪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 居云岫打开橱柜上的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开,不回话。 战长林兀自道:“要不这样,珍宝器皿统统归郡主所有,至于银两这等俗物,就赏给小僧吧。” 扶风皱眉道:“阁下一个出家人,要这么多钱财做什么?” 战长林道:“实不相瞒,年前寺中大火,烧毁了两座大殿,小僧这回下山,正是奉住持之命,化缘来的。” 扶风眉头皱得更紧。 战长林一派坦然,看看扶风,又看看居云岫,后者把手中册子合上,放回锦盒里,交给扶风道:“这是账本,下山时,库中赃物全部带走,记得逐一核对,若有遗漏,唯你是问。” 战长林:“……” 屋外又传来脚步声,是一名护卫匆匆而来,称被扣押的贼匪那边发生了些意外。扶风脸色一变,要向居云岫请辞,又迟疑于战长林还在场,一时不知是该主动请命,还是等候命令。 战长林瞪向他,脸拉得老长。 扶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等了须臾,见居云岫确无指令下达,这才拱手走了。 窗外银辉如水,夜已经很深,居云岫拿起烛灯,转身往外,战长林走过来,拦了她的去路。 一盏灯火跃动在彼此间,战长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居云岫的脸。 “忘了问,要嫁的是赵家的哪一位?” 光明明更亮了,他的声音却偏暗下来,居云岫垂着眼,重复:“哪一位?” 战长林不理她的反问,盯着她冷漠的脸,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名字:“赵霁?” 居云岫故作恍然:“哦,对,是赵霁。” 战长林目光炯炯,勾唇:“那可真是‘贺卿得高迁’了。” 居云岫也勾了勾唇,抬眸看向他:“我自当日胜贵,君可敢独向黄泉?” 战长林蹙眉,听明白后,“嗤”一声低笑。 居云岫越过他往外走,战长林往前一步,居云岫一惊,手里烛灯险些拿不稳,后退时,抵到了箱笼旁的橱柜。 战长林撑在柜壁上,低头:“我若敢呢?” 6、嘲讽 夜风从窗外扑入,烛光在彼此眼底跃动,居云岫握稳烛盏,盯着战长林眸心里的那簇火焰,良久,道:“那就请吧。” 战长林眸光一沉。 居云岫别开眼,推开他要往外走,战长林不动。 “好马不吃回头草,长乐郡主要想嫁人,什么样的郎君寻不到,为什么,偏偏是他?” 居云岫因他不动,已蹙了眉,闻言道:“当朝权相,赵氏当家,天下郎君能有几人显贵如此,我既要嫁,为什么不能嫁他?” 战长林道:“合着这一嫁,是求富贵啊。” 居云岫挑眸。 战长林对上她清亮的眼神,这一回,目光定定,分寸不让。 居云岫便也寸步不移:“不管求什么,比上一嫁强便是了。” 战长林脸庞一瞬间被阴翳覆压。 居云岫举步向前,这一次,战长林不再拦了。 ※ 次日,护卫从山下来报,奉云城外战火未熄,官府、叛军两军对垒,一个仍在守,一个仍在攻。 扶风按照居云岫的吩咐,安排众人继续在寨中住下,同时加大了对贼匪的□□力度。 巳时二刻,晴日朗照,篱笆小院里亮晃晃的,战长林坐在一根木凳上,逗弄被栓在树下的黑狗。 黑狗还小,因昨夜冲撞了居云岫,给王府里的护卫狠抓来绑了,虽没受多大伤,但精神头蔫得不行。 战长林揉它脑袋:“看家护院的活儿不好干,他们人多势众,护不住不怪你,别往心里去。” 俨然不记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还是领着“他们”破门而入的罪魁祸首。 黑狗不知情,耷拉着耳朵,垂低眼任他揉了一顿,感动地耸耸鼻尖。 战长林唇角挑起笑,松开它脑袋,倏地察觉到什么,转头。 微风习习吹过,篱笆外,一个小人扶着栅栏站着,黑溜溜的眼睛透过缝隙看进来,被发现后,慌张地缩回了手。 战长林眼神变了变,展眼望外看,树影葱茏的篱笆外,再无旁人。 这小家伙,看来是玩得太野,跟仆从走散了。 战长林向他招手。 恪儿犹豫着,似有些怕生,战长林便指了指面前的小黑狗。 恪儿眼睛果然亮了亮,小嘴一抿,鼓起勇气走进来。 战长林坐在凳子上,笑着看他。 三岁大的孩子身量还很短,肉嘟嘟的一个,皮肤又白,给日头照着,简直像个会走路的雪娃娃。 眉眼极其像他。 战长林想起昨日在车上见面时,他湿着这双跟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忍俊不禁,笑完心里又一酸。 听说他是很爱哭的,这样爱哭,既不像他,也不像居云岫,倒像验证了坊间的论断——没有父亲的男孩,多半都爱哭。 他爱哭,是否也因为这个? 战长林深抿住唇,压下心头愧怍,便欲起身把凳子让出来,黑狗突然吠叫。 恪儿大惊,一屁股跌在地上。 “那我儿子,你瞎吠什么。”战长林低谇,抬脚把黑狗推回去,黑狗神奇地趴回树下,盯着恪儿,却不再叫了。 战长林转头,恪儿跌坐在地,一双眼里已包了大朵的泪花。 因为深受惊吓,恪儿并没听清战长林刚刚训斥了什么,只是戒备地盯着树下黑狗,他本是怀着一腔热情而来,这厢给黑狗一吠,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泪落得断珠一般。 正哭着,眼前出现了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 恪儿茫然抬头。 战长林目光温和,拉他到板凳前坐下,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眼泪自己擦。”战长林道。 恪儿一怔后,抬袖擦干了眼泪,战长林指了指树下的黑狗,道:“来,叫它摇尾巴。” 恪儿跟黑狗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后,试探着道:“摇尾巴……” 黑狗不大想动,见战长林看它一眼,忙把尾巴摇起来。 恪儿不疑有他,瞅着那根欢快的小尾巴,破涕为笑。 战长林也笑,问他:“还怕吗?” 恪儿摇头,忽然抬头看向他。 战长林站在树荫里,光头,俊脸,眉宇间有一股他从未见过的意气。 恪儿想起昨日的情景,道:“你……” “郎君!” 一声急呼从篱笆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琦夜沉着脸赶入院里,二话不说把恪儿从板凳上抱起来,道:“郎君下次到屋外来玩,一定要记得告诉奴婢,这里不比府中,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有,切记要提防才是。” 恪儿懵懂地瞪大眼睛,看向战长林。 战长林的目光显然冷了,却没做声。 琦夜抱着恪儿往外走,及至门口,又回头来,警告道:“这位师傅当年做过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小郎君是我家郡主冒死生下来的心头肉,跟那个抛妻弃子的白眼狼半点关系没有,日后还请有点自知之明,省得自取其辱!” 琦夜愤然离去,战长林站在树下,目光森冷,眼尾微红,唇却紧抿着,一个字没有反驳。 篱笆外站着个人影,等了会儿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向战长林道:“对不住,我都听到了。” 战长林恍如不闻,乔簌簌生怕他生气,摆手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她刚从旁人口中得知居云岫的身份,想跑过来跟他验证,谁知就撞上这样尴尬的一幕。当年他离开王府、削发出家的事,她也是知道的,但委实没想到会有刚刚那侍女说的那么严重。 乔簌簌看战长林半晌不动,担心地拉了拉他衣袖,战长林拂开,岔开话题:“中午吃什么?” 乔簌簌一怔后,机灵道:“你想吃什么?” 战长林报了两样菜名。 乔簌簌朗声道:“那我给你做!” ※ 居云岫在屋里听扶风汇报山下军情,璨月惯例关了门退出去,转身时,看到琦夜抱着恪儿从院外走来,一脸阴郁。 “这是怎么了?”璨月上前,又仔细打量恪儿,后者倒是跟往常没什么区别,湿漉漉的一双眸子,怎么看都惹人怜爱。 琦夜不想再提糟心事,道:“没什么,郡主又在跟扶风议事?” 璨月点头,道:“在琢磨奉云城外的军情,你来得正好,替我在这儿守一会儿,郡主刚刚说想吃鱼,我去厨房吩咐一声。” 琦夜应下,璨月又笑问恪儿:“郎君想吃什么?” 恪儿道:“蜜煎豆腐。” 璨月“诶”一声,福身去了。 寨里的庖厨在东南角,离阁楼有段距离,璨月到时,府里指派过去做饭的两个厨娘正在灶台前忙活,听璨月传话要做鱼,一时愣住。 “没有鱼了?”璨月蹙眉。 胖些的那厨娘赧然回道:“本来是还有一条的,只是刚刚乔姑娘过来讨要食材,说想做一条豆辣蒸鱼,我们想着今日给郡主煲鸡汤,用不上,就让给了她,所以……” 璨月狐疑,道:“乔姑娘?” 厨娘道:“就是原本被山匪抓到这儿来的一小姑娘,挺热心的,据说,家里的兄长曾经在苍龙军里待过呢。” 也正是因为这个,两人才那么爽快地把食材让出去了。 璨月抿住唇,正想着这姑娘是何方神圣,忽听得厨娘往外道:“哟,乔姑娘来了。” 璨月转头,只见鹅卵石径上走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鹅蛋脸,杏仁眼,身着一件黄底白碎花交领襦裙,双平髻上别着一朵小野花,俏皮又烂漫,正是昨天夜里当着众人的面,扑进战长林怀里的那一位。 而战长林,此刻正跟在她身后,一块往庖厨行来。 璨月的脸一下黑了。 乔簌簌提了个大竹篮来领食材,王府不管他们这些“闲杂人等”的饭,都得自己弄,她估摸着在寨里还得待上两日,战长林胃口又大,次次来讨食材不方便,干脆一次讨个够。 走入庖厨,看到灶台前的璨月,乔簌簌先冲她一笑,然后才跟厨娘打招呼,转身去拿食材。 首先来鱼缸前拿鱼。 璨月盯着她背影,道:“可是刚刚郡主传话,说想吃厨娘做的鱼了。” 众人一愣,乔簌簌的手僵在鱼缸里。 战长林是来拿酒的,闻言蹙了下眉,眼往鱼缸里瞄,看到一条孤零零的草鱼。 “那这鱼……”厨娘支支吾吾,为难的目光向乔簌簌这边投来。 战长林抓了草鱼扔进乔簌簌的竹篮里,道:“对不住,先到先得,郡主要想解馋,不妨到我那儿来,我可以分她一杯羹的。” 乔簌簌按住扑腾的鱼,相当惶恐。 璨月气不过,板着脸道:“阁下一个出家人,跟我家郡主争一条鱼吃,未免太不把佛家戒律放在眼里了吧?” 战长林紧跟着从橱柜上拿下来一坛酒,道:“惭愧,小僧法号‘不戒’。” 璨月:“……” ※ 午膳时分,寨里处处飘起饭菜香气,乔簌簌也忙活完了,提着食盒走进战长林暂住的房屋里。 他人不在外间,乔簌簌往槅扇里望了一眼,猜想他在里面喝酒,便把食盒打开,将饭菜一盘盘地放在桌上。 放完,乔簌簌小心地关上食盒,扬声对里面道:“长林哥哥,我把饭菜放桌上了,你一会儿记得吃!” 说罢,小姑娘提起食盒,一溜烟儿跑了。 战长林的确在里面喝酒,越喝越闷,听到关门声后,扔了酒坛走出外面来。 圆桌上饭菜飘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菜一汤:干煸豆角,爆炒腰花,豆腐羹。 有他点的爆炒腰花,却没有他点的豆辣蒸鱼了。 7、苦衷 乔簌簌捧着食盒站在阁楼前,向璨月笑道:“刚刚在庖厨里多有冒犯,还望姐姐海涵,郡主想吃的鱼我已经给她做好啦。” 日头正浓,少女站在春光里,笑靥便格外明媚,杏眼弯成一双月牙儿,一派天然可爱。 璨月不冷不热地觑着她,晾她半晌后,才勉强伸出手。 乔簌簌却抱着食盒不动,笑眯眯:“我能自己送给郡主吗?” 璨月放下手,嗤道:“你到底是来送鱼的,还是来见郡主的?” 乔簌簌诚实道:“我是借着送鱼的机会,来见郡主的。” 璨月:“……” 乔簌簌真挚地看着璨月,须臾后,居云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让她进来。” ※ 阁楼外间,食案上珍馐罗列,璨月把食盒打开,取出那盘热气腾腾的鱼,微微一愣。 香辣软嫩的豆辣蒸鱼,单一看,就色香俱全,令人垂涎,然而细看之下,这鱼似乎是…… 乔簌簌看璨月半晌不动,主动给居云岫递了双箸,道:“我是衡州人,做的菜都偏辣,也不知道合不合郡主胃口,郡主且先尝尝,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再改改。” 居云岫看一眼乔簌簌手里的双箸,接过来,夹住一块鱼肉翻开。 鲜嫩的鱼肉里伸出细密银刺,居云岫放下了双箸。 乔簌簌疑惑。 居云岫道:“刺太多了,刺多的鱼,我不吃的。” 乔簌簌哑然,转头去看璨月,璨月垂着眼,神色微赧。先前在庖厨里,她并不知道鱼缸里仅剩的那条鱼是居云岫最讨厌的草鱼,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再让厨娘烹饪。 这么想来,当时战长林理直气壮地把鱼抢走,难不成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我、我不知道……”乔簌簌慌张地看回居云岫,端起盘子道,“那我重新去做一条。” 可是这寨里,又哪里还有新鲜的鱼供她再做一条? “不用了,”居云岫看她一眼,道,“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乔簌簌端着那盘鱼,拿走不是,放下也不是,思及来意,沮丧地垂了头,道:“其实我想说的话,郡主估计是不大爱听的,所以我才想先用一条鱼哄你高兴,可是现在被我弄巧成拙……那些话,我就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了。” 居云岫道:“那我现在让你走,你会甘心走吗?” 乔簌簌收紧手指。 豆蔻之年的少女还不善于掩饰自己,心思薄得像层纸,一捅就破。居云岫道:“说吧。” 乔簌簌放下了鱼。 午间的阳光透过窗柩照进来,空气里浮游着微尘,乔簌簌跪坐案前,鬓角碎发被风拂到脸庞上。 “我叫乔簌簌,是苍龙军六部都尉乔瀛的小妹,我兄长十六岁从军,在苍龙军里待了十年。建武二十九年冬天,他跟随肃王前往雪岭赴战,走前说,要带一颗雪莲花的种子回来给我,可是三年了,他始终没有回来过……我想问郡主,苍龙军二十万人,真的全没了吗?” 屋外的槐树在风里飒响,屋内阒如无人,居云岫望着乔簌簌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静了许久,道:“没了。” “可是我看到了!” 乔簌簌倏地激动起来,眼睛里的光不灭,坚定地道:“一年前,我在沧州城里看到了我大哥,他少了一只手,脸上多了两条疤,但是模样、神情都没有变。我大声喊他,他回头看到我,转身就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郡主,我大哥肯定还活着,我不可能看错,那年在雪岭,苍龙军也曾杀敌十万,长林哥哥可以活着回来,那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是吗?” ——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不是吗? 那年的大雪仿佛又蒙住了视野,死沉沉的灵堂里,摆放着一口又一口棺椁。父亲躺在里面,兄长也躺在里面,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无一幸免。雪岭里的战火连烧三天三夜,他们其中有些人甚至都没有完整的、体面的遗体,居松关那张被长安贵女誉为“春闺梦郎”的脸已成焦黑一片;战石溪是为救他而死的,右侧身体全是烧痕;战青峦的致命伤在胸口,黑咕隆咚的一个大窟窿,像给人掏了心;战平谷,这个整日里痴迷枪法、率性明朗的义兄,被砍掉的左腿至今不知丢失何处…… 他们有可能活下来吗? 雪岭一败后,晋王登基,下旨慰问王府,彻查战场遗迹,数百人对肃王在内的所有苍龙军进行逐一核对,结果是——除从尸海里爬出来的战长林外,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灭。 回顾往事,满目疮痍,居云岫坐在案前,静默不语,璨月痛心道:“雪岭一役,乃是王府疮疤,还请乔姑娘不要再提了!” “可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乔簌簌仍不放弃,含着泪道,“所向披靡的苍龙军,怎么可能一夜间一败涂地?长林哥哥回京后,又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王府?他虽然剃度为僧,却从不守戒信佛,三年来辗转各地,根本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寺庙里待过,还有这一次,他明明就是来阻止郡主您成亲的!” 室内一静,璨月诧然地看向居云岫,却见其人波澜不惊,垂睫拨弄着案上酒盏,一言不发。 乔簌簌道:“他如果真的厌倦了红尘,是个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白眼狼,今日必不会再来郡主面前自取其辱,他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事,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乔簌簌说罢,泪已下来了,不知是在同情战长林,还是在伤痛那一位如同石沉大海的兄长。居云岫松开酒盏,目光缓缓投向她,道:“你知道他的苦衷?” 乔簌簌抹了泪,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身上一定有事,那件事,一定也和我大哥相关。” 懵懂的少女执拗起来,便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居云岫凝视着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清楚地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既是肯定他有苦衷,那就该到他面前求证,而不是来问我。” 乔簌簌一愣,道:“可是郡主,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居云岫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然眼神里已有锋芒。 乔簌簌讪讪住声。 居云岫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姑娘想要的答案我没有,请回吧。” 璨月起身送客,乔簌簌坐在光箔明亮的室内,一身的光彩终于被阴霾笼盖。居云岫看回案上的那杯酒,举起饮尽,眸底亦昏昏一片,了无光芒。 ※ 晌午,浮云遮住日头,黑狗趴在树角酣然地睡着,战长林倚树而坐,手里握着一块木头,一把小刀。 乔簌簌从篱笆院外走来,一脸丧气。 战长林道:“知道‘前车之鉴’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乔簌簌站在早上站过的地方,想起琦夜在这里警告战长林时骂的那句“自取其辱”,精神一下更萎靡了。 “我是去替你说情的。”乔簌簌看到树下的板凳,拿过来坐了,嘴硬道。 战长林便道:“管用吗?” 乔簌簌捧着脸,想起席间居云岫的态度,呆呆道:“不管用,一点用也没有。” 不提他还好,提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战长林评价道:“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乔簌簌皱眉,不服气道:“是你造的孽太重了吧?” 战长林刻木头的动作不停,唇角扯一下,似笑非笑的,继而道:“她都说什么了?” 乔簌簌松开眉头,静了会儿,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 战长林听到这一句,唇角哂笑抿了。 乔簌簌想着苍龙军的事,终究是不甘心,心一横,道:“长林哥哥……” 战长林突然道:“改口吧。” 乔簌簌不解道:“啊?” 战长林道:“小时候答应过她,‘长林哥哥’只给她叫的。” 乔簌簌愣住了。 三年前的一个下雨天,县衙派人把乔瀛的死讯带到了乔家,南方小院里摆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花架,葱茏的草木里,空着一个小花盆,这个小花盆,再也等不到那颗来自远方的种子了。 十二岁的乔簌簌抱着花盆哭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又一人从雨中来,戴斗笠,披蓑衣,穿一身灰蓝色僧袍,带来了乔瀛的遗物—— 一把匕首,一颗花种。 他说:“你大哥说雪莲花在衡州养不活,改养榴花吧。” 那天的雨是真的大,比官府派人来传死讯的那天还要大,乔簌簌把种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追出去,生怕追不上,大声地喊: “长林哥哥——” 就这一声,便让那人在暴雨中驻了足。 雨像是天上泼下来的,打在脸上生生地疼,乔簌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乔瀛会死,她盯着僵立在雨中的那个背影,郑重嘱咐:“你跟我大哥说,花开的时候,一定来看我。” 那人不回话,抬腿往外走,她便在院里喊:“长林哥哥,你一定要说!” 从那以后,令乔家小妹牵肠挂肚的称谓除了“大哥”外,便又多了一个“长林哥哥”。 乔簌簌回忆完,再一想今日去见居云岫的情形,恍然大悟,难怪一提及战长林居云岫就变了脸,原来她当时称呼的乃是他们年少时的专属称谓——“长林哥哥”啊! 乔簌簌既羞且怒,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纠正我?” 战长林斜乜她,眼神一言难尽,乔簌簌后知后觉,想起第二回见面时,他好像是有说过“不要这样叫”之类的话,然而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央他找大哥,以为他那话是拒绝她来套近乎,是以非但没改,反而更叫得没皮没脸了。 乔簌簌脸颊爆红,急得抓头道:“那我改口改什么?” 战长林道:“自己想。” 乔簌簌想了想,灵光一闪,抬头道:“长林大哥?” 战长林:“……” 行吧。 最后一撮木皮飘落地上,战长林把完工的木雕搓了两下,放入树角的一个木匣里。乔簌簌看过去,在他关木匣的时候,看到了一支木簪。 战长林拿上木匣,起身,往外而去。 8、夜雨 午膳时喝的那杯酒有点寡淡,居云岫不过瘾,让璨月在二楼另外摆了一席。 酒是王府里带出来的瓮头春,醇香,浓烈,一杯下去,从喉咙到胃里全是火辣辣的,踏实。 居云岫独坐阁内,酒过三杯时,阁楼下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阁外栽种的全是参天的古槐,战长林站在最远的一棵槐树下,仰头看时,能清楚地看到居云岫坐在槐叶掩映的栏杆后喝酒。 她今日穿的是墨绿底忍冬纹齐胸襦裙,薄肩上披着的织金半臂在阳光下流转华光,玉颈前的大片肌肤裸露着,随着喝酒的动作,锁骨拱起,广袖也从手上滑下来,露出纤细的皓腕。 腕上空无一物,没有戴手钏,没有系红绳。 战长林定睛看着,看了很久。 直到居云岫转头。 满庭古槐随风而动,细碎的花瓣在风里翩跹,这大概是居云岫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战长林剃度后的样子,乌黑的眉眼,笔挺的鼻梁,皮肤依然那样白,嘴唇依然那样红,笑起来时,应该也还是会有一颗尖尖的虎牙,但是他不再笑,他默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槐花默无声息地飘下来,真像是一场雪,要把他淹没下去。 居云岫转开目光。 风声里传来衣袂轻响,战长林跃至栏杆上,足尖轻点,漂亮地跳了下来,站稳在筵席前。 居云岫眉目不动。 战长林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后,耸眉道:“喝这么烈的酒,郡主是有心事吗?” 居云岫不看他,目光飘向栏杆外,淡淡道:“滚下去。” 战长林自然不会滚,非但不滚,还大喇喇地在居云岫对面坐下来,笑道:“乔家小丫头不懂事,要是有哪里冒犯,还请郡主莫往心里去。她大哥曾是我部下,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妹妹,如今他人不在,我多少得管着点,今日得罪的地方,我便替她向你赔罪了。” 说罢,看回案上的酒壶,道:“就先自罚三杯吧。” 他当着居云岫的面,提壶即斟即饮,连饮三杯。酒是真的辣,他这样烈的性子,也给灌得哑了喉咙。 他想不明白,居云岫为什么要喝这样折磨人的酒。 三杯饮罢,战长林放下杯盏,抬起双眼。 居云岫坐在那儿,神色淡漠,一言不发,他碰过的酒壶,她不再碰,他喝过的酒,她不再喝。她不像在生气,也不像在难过,她不再因他的言行而有半点的动容,哪怕他抢她的酒,哪怕他故意说,他要替乔瀛护着乔簌簌。 喉头一滚,战长林保持微笑,道:“接下来是赔罪礼。” 他拿出那个木匣子,放在案上,面朝居云岫打开,居云岫看到匣子里的两个木雕,一个竖着尾巴的小狗儿,一支梅花木簪。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这样的木雕,他曾经送过她无数个。那日在香雪苑里,她也亲手烧掉了无数个。 战长林仍在说笑:“我看小家伙挺喜欢小狗,今日得闲,就顺手做了一个,不会叫,不会动,唬不到你,就当个玩具给他解解闷,别……” 居云岫取出了那支梅花木簪,战长林无意识收了声,眼盯着她的手。 居云岫把木簪放到案上,推回战长林面前。 战长林眼眸凝住,唇抿着,不再动。 “咔”一声,居云岫关了木匣,起身离开,战长林沉着脸,倏地拉住了她。 他的手仍然那样大,那样紧,也那样烫,像刚刚喝下去的那些酒,浇得人心里头发痛。居云岫回头,目光对上他锐亮的眼睛,再往下时,看到他袒露在外的手腕。 那里系着一条熟悉的、串着玉珠的红绳。 是那日她在亭里烧掉的最后一样旧物,是当年他求娶她时,他们亲手给彼此系上的信物。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他没丢。 “有意思吗?”居云岫冷然开口。 战长林的手极明显地颤了一下,身体像被大雪冻住的石头,然后他笑起来,低下头,松手了。 居云岫看到那只系着红绳的手直直地落下去,眉心一颦,转身离开。 战长林看回案上的那壶酒,拿起来,一饮而尽。 ※ 璨月听到脚步声,从楼下上来,居云岫把一个木匣交给她。 璨月打开来看了一眼,认出是一只雕刻精巧、活灵活现的小狗儿,再抬头往栏杆那里看,正巧看到战长林坐在筵上喝酒。 璨月心头一震,明白这是战长林送来的物件,一时懵了。 “郡主,这……” “恪儿的。”居云岫淡淡说完,径自下楼,走入寝屋休憩。 独留璨月捧着木匣,久久地愣在原地。 ※ 璨月等恪儿午憩醒来后,把那只木雕的小狗儿拿给了他。 恪儿眼睛亮得像攒了一池的星星,捧着小木狗,爱不释手。 琦夜不用再陪他玩耍,乐得清闲,笑问璨月:“哪里来的玩具,做得这样精巧,活生生的,先前竟没看到过。” 璨月神色复杂,贴近琦夜耳边低语了一句,琦夜当即色变,看回恪儿,竟要去夺走他手里的木雕。 璨月赶紧把她拉住,摇头道:“郡主首肯了的,你别瞎闹。” 琦夜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郡主临走前烧毁了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如何还会再收下这个?” 璨月不便解释,示意姆妈在屋里照看恪儿,拉着琦夜到了阁外。 “到底怎么回事?”琦夜一想到战长林,就像给点燃的柴,火腾腾地往上冒。 阁楼外建着一条简陋的抄手游廊,璨月拉着琦夜走进去,确认四下无人,方松开她道:“郡主午后独自在阁楼上喝酒,他来了,送了那个木雕,郡主没拒绝,想是替郎君收的。” 琦夜愤慨道:“他有什么资格给郎君送东西?当年他一走了之,不管王府安危,不管郡主生死,郎君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怎么一点点长成今日这样的,别说管,他只怕连想都没想过!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郎君面前,假惺惺地扮演慈父?!” 璨月自知她郁结所在,哑口无言。 当年战长林出走,扔下的是休书,抛弃的是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临盆在即的居云岫。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长乐郡主,打小就给肃王捧在掌心,被几位兄长争着宠、抢着护的居云岫,在那个大雪茫茫的隆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灵堂,一声不吭地验过了父兄的尸首。 梁柱倒,没有压垮她;楼台坍,也没有压垮她;最后压垮她的,是来自夫婿的一纸休书。 恪儿在战长林走后的第三天就降世了,早产,兼难产,宫里来的御医说,差一毫厘便是一尸两命,便是后来恪儿侥幸存活,御医也曾断言“或恐夭折”…… 那样残酷又绝望的日子,居云岫都是怎么挨过来的? 没有人比璨月、琦夜更清楚。 深深一叹,璨月道:“我自然知道他有多可恨,也知道以郡主的脾性,断不该有原谅他的可能,可问题偏就是,那木雕的的确确是郡主亲手交给我,并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琦夜匪夷所思,心念辗转间,猛地想起上次在雍县时居云岫警告她与姆妈的话——赵霁会是我的夫婿,但不会是恪儿的父亲。 难道那句话背后的深意是,普天之下,仍然只有战长林才会是恪儿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呀! 琦夜惊愕,越想越愤愤难平,璨月看着她,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午膳时,乔姑娘说的那一番话?” 琦夜一凛。 璨月疑窦起伏,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想起来,总感觉乔姑娘今日说的那些话,郡主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 琦夜瞪大眼睛,什么叫早就料到的? 乔簌簌今日可是在替战长林狡辩,说什么苦衷,什么隐情,如果郡主一早就料到,岂不是说郡主知道那人的“隐情”? 可是,有什么样的隐情,可以令一个人绝情至抛妻弃子的地步? 郡主如果知道,又怎么可能至今无动于衷? 琦夜皱眉道:“郡主在席间的反应的确太过冷静,可那还不是万念俱灰,对那人不再抱有任何希冀的缘故。” 璨月道:“便是对那人不抱希冀,对苍龙军,也不抱希冀吗?” 琦夜一震。 璨月道:“你这几年侍奉郎君,不常陪伴郡主,或许不曾留意到,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找扶风议事时,屋里便不再留人了,就算是我,也并不知道郡主吩咐给扶风的都是些什么事。今日乔姑娘说,那人当年离府,定有苦衷,且这苦衷,又一定跟苍龙军相关,我就想,会不会郡主……” 璨月手收紧,看着琦夜的眼睛,挣扎多时的疑惑从喉间跃出:“也藏着什么事呢?” 疾风穿廊而过,落蕊扑簌簌卷入视野,七零八落,琦夜站在风中,心惊胆战,竟不敢往下细想了。 ※ 夤夜,山中下起大雨,居云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醒来。 夜里本就浅眠,醒来后,夜雨缠绵,侈侈不休,居云岫彻底失去了入眠的兴致。 以往雨夜失眠,居云岫会把战长林叫起来,让他陪她练字,打牌,或是坐在廊前观一会儿雨,吹一会儿夜半的风。 研磨、博弈、观雨、吹风……这些在她看来都是很美的事,他却总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走哪儿都抱着一个枕头,哈欠连天,生怕她听不见。 她终于不高兴了,他便笑嘻嘻说:“其实,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不上他的当,支颐写字,故意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地铺开,他等不及了,低头凑脸过来,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佯装生气,提笔在他脸上画一笔,他笑,露出颗小虎牙,半点介意也没有,她盯着他那花脸,蓦地也笑了…… 大雨潇潇,打乱窗外婆娑剪影,居云岫披衣而起,越过在外间打盹的璨月,拿上烛灯往外而去。 蒲州的雨跟长安的雨还是不太一样,又或者,今夕的雨终究不同往昔,居云岫秉烛立于屋檐下,看着满目飘飖的古槐,忽而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游廊。 一道身影躲入廊柱后。 居云岫握着灯盏,看着廊柱,少顷后,战长林从黑暗里走出来,望过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雾茫茫的夜色里,喧嚣的雨声里。 天地滂沱,只这一眼,梦一样的静默。 居云岫转开头,望向夜空,战长林收回目光,也转开头,望向夜空。 千万缕银丝从夜空里溅下来,穿过蓊蓊树影,碎成一地琼辉。 9、下山 次日,天朗气清,王府护卫照例下山查探军情,回来时,欢欣鼓舞,原是叛军在昨夜的暴雨中惨遭官府偷袭,仓皇撤退,眼下已离开了奉云城外。 今日,正是众人入城的最好时机。 乔簌簌来院里给树角的黑狗喂早饭,看到王府的人忙来忙去,招呼着众人收拾行李下山,感慨道:“真快,我以为还得在这里住上几日呢。” 战长林躺在树上,枕着臂,嘴里叼着一片叶子,不吭声。 乔簌簌也不管他,想到奉云城内的大哥,高兴地翘起唇角,跑回自己的小院里收拾行李去了。 战长林望着密叶后蔚蓝的天空,想起昨夜的雨和昨夜的居云岫。 昨夜大雨如注,居云岫拿着烛盏站在檐下,望向他时,目光并不冷了。 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怨,不像恨,也不像昔日的缠绵、温柔,至于到底像什么,战长林也读不懂,猜不透。 他就是感觉那寥寥一眼,越回味,越令他心悸,惶恐。 寨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乔簌簌也从篱笆院外跑了回来,挎着包袱,朝他嚷道:“快些收拾,郡主身边的侍卫发话说,愿意带着寨里所有的人一起进城,慢了可就抢不着车坐了!” 说罢,又盯着树下埋头吃饭的黑狗,道:“糟糕,我们都走了,那它怎么办呢?” 战长林身上一点着急的痕迹都无,慢条斯理:“舍不得,拿去养就是了。” 乔簌簌便蹲在树下,仔细地打量着:“嗯,是红烧还是清炖呢……” 战长林:“……” 密匝匝的树叶哗然一响,战长林从树上跃下来,解了绑在树干上的绳,牵着黑狗往外走。 黑狗还有一口饭食没吃完,嗷嗷两声,赖着不肯走,战长林便又垮着脸停下来,等它把碗舔干净了,才复前行。 乔簌簌在后捂着嘴偷笑。 ※ 扶风手握账本,站在寨口指挥众护卫搬运库房里的赃物,每上车一样,都要开箱查验。 搬运得差不多时,两人一狗从寨里走出来,前头的是战长林和狗,跟在后头的,是那个俏皮的乔家小姑娘。 她今日换了身藕粉色的交领襦裙,腰系一条鹅黄色锦带,佩着豆绿荷包,走路时,荷包蹦一蹦,显得整个人更活泼明朗了。 “天哪,这些都是山匪劫来的财物吗?”乔簌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眼都看直了。 扶风按刀站在车前,闻言应是,乔簌簌唏嘘不已,道:“这回奉云县的县老爷可得做梦都笑醒了。” 贼匪赃物,向来充公,这山寨又是在奉云城外,所查获的金银钱财自然要上交奉云府衙。扶风听了,却不接茬,岔开话题道:“姑娘的车在前面第三辆。” 乔簌簌冲他嫣然一笑,道了声“多谢”后,转头跟战长林打招呼,开口前倏地想到什么,大喊一声:“长林大哥!” 战长林猝不及防,给这一声雄赳赳的“大哥”唬了一唬。 扶风等人也愣了一下。 乔簌簌笑着招手:“我先上车啦。” 战长林:“……” 乔簌簌当众改完口,安心落意,正想着什么时候再在居云岫面前喊一遍,忽见得寨内走来一行贵人,竟正是居云岫牵着小郎君来了。 车前众人齐齐见礼,乔簌簌也忙刹了脚步。 战长林看过去,眉间深锁。 雨后山青如玉,重新启程的居云岫又换上了凤冠霞帔,粉泽微施,丹唇映日,一双美目秋波流转,便是无情,也自有无双风华。 战长林看在眼里,却只觉针刺一样,痛眼睛。 “启禀郡主,库中赃物已清点完毕,无一遗漏,寨内妇孺也已就车,待郡主登车后,便可以启程了。” 扶风上前通报完,战长林泼冷水道:“谁跟你们说,今日就可以入城了?” 众人一愣。 居云岫看过去,战长林背着一顶斗笠,牵着一只摇着尾巴的黑狗,一本正经地站在车队前,道:“小僧要没算错的话,援军今日恐怕还到了不奉云城吧?” 扶风看看他,又看看居云岫,主动解释道:“昨夜叛军遇袭,已仓皇撤军,眼下奉云城外并无战事了。” “哦,撤军了。”战长林点点头,又道,“撤哪儿去了?还剩多少啊?” 扶风哑然。 战长林撇眉,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什么情况都没查清楚,就催着你家郡主动身,万一路上再折腾出个好歹来,你担当得起吗?” 扶风俊脸涨红,偏百口莫辩,居云岫举步往前,替他解围道:“下山的决定是我做的,与扶风无关。” 战长林便朝她笑道:“军情未定,多等两日又怎么样,郡主就那么急着去拜堂?” 居云岫步履一收。 战长林眼盯着她,痞笑不敛:“山遥路远的,也没见人家来接你。”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乔簌簌站在一边,急得想跺脚,偏当事人憨了一样,上赶着找抽。 居云岫果然也不客气,看向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道:“他不来,我也愿意去。” 战长林唇角笑意立刻被抽走。 乔簌簌扶额叹气。 ※ 日上三竿,枝头鸟语啁啾,车队行驶在绿影间,窗外暗香浮动。 战长林抱着小黑狗,靠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乔簌簌坐在对面,道:“你以前跟郡主吵架,应该从来没有吵赢过吧?” 战长林撩起一只眼皮,眸光凛凛,乔簌簌微笑道:“郡主毕竟是宗室贵女,自幼饱读诗书,口才好嘛。” 战长林戾气稍敛,转开眼,推开车窗往外面的风景看。 三月暮春,野外的桃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地缀在碧空下,仿佛天上流下来的云霞。 乔簌簌看他心情像好些了,想起昨日没机会问起的事,试探着道:“长林大哥?” 战长林目光在外,闻言淡道:“有事说事。” 乔簌簌求之不得,道:“等入城后,你帮我找我大哥,我帮你养这只狗,好不好?” 战长林眉头一敛。 乔簌簌伸手揉黑狗脑袋,承诺道:“我保证不吃它。” 战长林拂开她的手,拢着狗头,目光凝在窗外不动,道:“跟你说过,你大哥不在了。” 乔簌簌唇角依然翘着,道:“我相信我看到的。” 车中沉默。 乔簌簌坚持道:“我没有看到过从雪岭运回来的尸首,只看到了沧州城里受了伤、留了疤的大哥,大哥的相貌没有变,走路的姿势没有变,就连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也没有变,我不会看错。” 战长林道:“既然没看错,那就说明还活着,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吃饱了撑的吗?” 乔簌簌道:“他肯定也是有苦衷,所以才会不回家,不认我啊。” 战长林闻言扯唇,回头来道:“什么叫‘也’?” 乔簌簌被他一双亮眼盯住,抿住了唇。 战长林敛眸,摸着黑狗道:“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当真还活着,那你既然知道他有苦衷,不能认你,还上赶着凑上去,是嫌他过得太好,成心想添麻烦?” 乔簌簌一愣,道:“不是啊,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想跟他说一些话,我……” 乔簌簌忽然止声,眼睛里像春雪融化,漾开暖暖笑意。 战长林皱眉道:“你笑什么?” 乔簌簌了然地道:“长林大哥你放心,找到大哥后,我真的就是看他一眼,讲两句话,一定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好家伙,这是拿他那句“退一万步讲”当屁了。 战长林闭上眼睛,不想再跟她掰扯,但乔簌簌显然不愿轻易放过这个话题,继续诓他道:“长林大哥,入城后,我不止帮你养狗,还帮你追回郡主,就我这两日的观察,你跟郡主呢,还是很有破镜重圆的机会的。” 战长林“呵”一声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想要跟她破镜重圆了?” 乔簌簌知他嘴硬,道:“哦,原来你不想啊,那可惜了。” 战长林不做声。 乔簌簌感慨道:“也是啊,郡主现在要嫁的人,可是在大齐危难之时一手撑起朝堂的百官之首,洛阳赵家才高行厚、前途无量的大郎君,听说他以前还是郡主的爱慕者,便是郡主后来成婚,也一直守身不娶,可见对郡主用情至深,这样一段来之不易、羡煞旁人的姻缘,谁又忍心去拆散呢?” 战长林眼皮不动,道:“妾都养六个了,还守个屁的身。” 乔簌簌倒是还不知道这一茬,一咽后,道:“那、那郡主都不介意,可见对赵大人也算是真心相许了,倒是某人,嘴巴上说着不在意,就不怕反悔的时候,已是米已成炊,覆水难收了吗?” 战长林面无表情,道:“人家都真心相许了,某人还去瞎掺和什么,棒打鸳鸯,是要遭雷劈的。” 乔簌簌后悔措辞不当,又给他钻了空子,一时又气又急,道:“那照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打算挽回郡主了?” 战长林抿着唇,沉默。 乔簌簌难受道:“你就真的,甘心吗?” 窗外落英飘零,一瓣瓣、一蓬蓬,像被撕碎的彤云,消失在茫茫虚空中。 那一年,王府里的桃花也是开得这样放肆,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把那些讨厌的桃花一瓣瓣地从居云岫身边摘走。 为摘干净从洛阳来的那朵桃花,他扎了多少回手,受了多少回气,吞咽了多少的酸楚和委屈。 而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居云岫奔那朵桃花而去。 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生同衾,死同椁。 他,真能甘心吗? 10、认错 建武二十七年,夏,大概是回京后的第三天,战长林把一个从洛阳来的世家公子揍了。 揍完回来,两个义兄等在王府大门口,一个比一个脸黑。 老二战平谷肤色本来就黑,眼下简直像一口烧糊的铁锅,训他时,锅底如在冒烟。 他自然知道自己揍的是谁,也知道就眼下这波云诡谲的朝局而言,洛阳赵家向王府投来的这根橄榄枝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年高,痴迷修炼长生之道,迟迟不立储君,肃、永、宁、晋四王龙争虎斗,交锋已三年之久。 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架着无数把瞄准肃王府的暗刀,洛阳赵氏是大齐仅次于长孙一脉的望族,肃王府与之交好,它便是盾,与之交恶,它便又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刀。 他低下头,乖乖认错:“一时冲动,没忍住,下回我会注意的。” 战平谷又开始冒烟:“你还想有下回!” 老大战青峦看着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这个小弟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认错,然而擅长认错的人,通常都并不认错的。 何况—— “这个错,向我二人认没有用。” 战长林不以为意,懒懒道:“我知道,王爷来后,我会跟他认错的。” 战青峦道:“跟王爷认,也没有用。” 战长林一愣后,扯唇道:“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向那厮认错?” 他仰起脸来,战青峦看到了他眼角的淤痕,看来小狼王今日揍人揍得并不很顺利,赵家的大郎君也不是吃素的。 战长林察觉到战青峦眼神的变化,立刻指着左眼,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撞的。” 战青峦便道:“你是瞎了,还是嫌自己不够瞎,要把那里撞一撞。” 战长林知道自己的口才逊于战青峦,不跟他争辩,扔下一句“反正我不会跟那厮认错”后,大步流星,走入王府。 战长林在肃王府里最大的优点是乖,是会见机行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面前敛住爪牙,摇起尾巴。 入府后,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径直去了思过堂。 思过堂里有戒鞭,长四尺,带倒勾,抽在身上,皮开肉绽,再硬的骨头也难扛。战长林取下来,踢开香案前的蒲团,一撩衣摆,笔挺地跪在坚硬的地砖上,等肃王来时,把戒鞭交给他。 然而肃王没有来,来的是皓齿蛾眉、仪容严肃的居云岫。 战长林捧戒鞭的手收紧,仿佛居云岫来,比肃王来更令他不安。 事实证明战长林的直觉是对的。 “阿爹说,让你天黑前去给赵霁认个错。” 居云岫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像酷暑天里飘来的一股凉气,战长林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沉着脸跪在那里,半天后,憋出一句指控:“你不向着我。” 居云岫道:“他的脸都要被你打烂了,你还要我向着你?” 战长林道:“他光天化日之下非礼于你,我不该打吗?” 居云岫颦眉道:“说几次了,没有非礼。” 战长林不信。 今日晴光潋滟,居云岫应闺中密友之邀,前往城外游湖,在湖心亭内休憩时,偶遇赵霁。 赵霁一袭白衣,从水榭那头走来,像极炎日下的一抹春雪,只是脸仍是冷冷的,并无春日暖意。 赵家大郎是洛阳出了名的玉面公子,玉面,不仅指俊美,更指冷心、冷情。 居云岫喜欢这亭里的阴凉,没有走,她跟赵霁是在筵席上举过杯的关系,也不必走,赵霁翩翩然走进来,用明显有光的眼神看着她。 居云岫并不看他,顾自喝桌上的青梅酒,闺友是赵霁表妹,他二人自有无穷话说。 说着说着,闺友却走了,道是香囊遗落,要回画舫细寻。 居云岫转头,看向桌对面的赵霁。 “是你让她约我出来的么?”十七岁的少女已脱了豆蔻时的稚气,眸底透着光,叫人的心事无所遁形。 赵霁耳根渗着薄红,垂下眼,不再看对面的美人,如此,方能平声应:“是。” 然后听得美人声音如玉碎,清清泠泠:“有话请讲。” 赵霁抿唇,道:“不知郡主芳心可有所属?” 居云岫晃一晃杯中的青梅酒,饮完后,道:“有了。” 这一回,清晰干脆,当真是琼玉破碎一般的声音。 赵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扎马尾、穿战袍的少年形象,沉默。 亭外湖波浟湙,风掠浮云,赵霁望向荷叶深处,良久,道:“表妹的荷包像是不好寻,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助她一臂之力。” 居云岫点头,放下杯盏,起身时,酒劲冲上来,眼前冒起金星。 赵霁扶住她,手碰上那藕臂,便不再能松,眼盯着她微润的嫣唇,亦不能再移开半寸。 “郡主像是不胜酒力,不如我扶你……” “嘭”一声,居云岫眼前金星还未散完,赵霁就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战长林一拳打到了桌底。 赵家的扈从惊叫起来。 赵霁扶着石凳爬起来。 战长林看着赵霁那张挂了彩的脸,想,打都打了,不如干脆就别忍了,放开来打吧。 于是,场面大乱…… 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催他:“起来,去认错。” 战长林不动。 居云岫道:“你不是很乖吗?” 战长林直挺挺跪着,想起这两个月来居云岫与赵霁的种种,心里很憋屈。 居云岫走上来,拿起被战长林踢开的蒲团,放在他身边,跪上去后,打开手里的一盒化瘀膏。 十九岁的战长林已高她许多,她垫着蒲团与他同跪,悬殊方小。战长林的淤伤在左眼下,她用手指抹了药膏,要擦上去,战长林撇开头,躲了。 居云岫探近他,又擦。 他躲了两回,第三回,不再躲。 盛夏,蝉蛰伏在屋外树影里吱吱大作,战长林耳边却只有居云岫靠近时,他咚咚的心跳声。他抿了唇,努力保持上身挺直,不受影响,想到眼下在病床上辗转呻*吟,只能由丫鬟伺候的赵家公子,心情慢慢地好了。 却不想擦完药后,居云岫道:“乖,去认错。” 然后是恩威并施:“不去,日后我可就不理你了。” 战长林的脸一瞬间又变得比赵霁的脸还难看。 居云岫慢条斯理地盖上瓷盒,道:“不信?” 战长林直楞楞地盯着青烟缭绕的香案,挣扎了半晌后,扔开戒鞭,起身往外。 及至门口,他回头来,逆着光对居云岫道:“你欺负我。” 欺负我喜欢你,欺负我怕你真的不再理我。 ※ 战青峦曾对战长林说,他和居云岫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狼王”的名声再怎么响亮,也掩盖不了孤儿、养子的事实,横亘在他和居云岫之间的大山不是靠战功就可以推平的。 宗室贵女的婚姻,首先看家族,其次才看个人,而战长林无父无母,无家无族。 十九岁的他,甚至连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军衔都还拿不出手。 军营外的荒坡,风糙得像把砍缺的刀,战长林坐在石头上,低头揩拭剑上的血,朔风卷起他高束的马尾,发丝拂着脸庞,掠着深冷的眼。 “敢赌吗?”战青峦迎风而立,甲胄散发着凛光,“她会不会嫁给别人,比如,赵霁。” 战长林指腹从擦净的剑锋上隔空划过,“铮”一声,荡开凛冽的风,他收剑入鞘,道:“她会嫁给她喜欢的人。” 战青峦挑眉,在想他这回答到底算是敢赌还是不敢赌,战长林起身,看向他,道:“她喜欢的人是我。” 战青峦笑了。 残云四合,暮风吹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战青峦大声道:“到底赌不赌?” 战长林走在风里,抱着剑道:“攒钱,不赌。” 战青峦笑声更大了。 ※ 夕阳泼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战长林袒着上身,背着荆条,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前去给赵霁认错。 熟悉的百姓看到他,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指着他,议论他,战长林视若无睹,径直走过长安大街,走入赵家府邸,走至赵霁房中。 赵家的扈从像盯狗恶一样地盯着他。 战长林站在赵霁床前三步开外,抱拳,低头,折腰,礼毕,把肩后的荆条扔给赵霁的扈从。 “打。” 战长林目视前方,光着上身站在那儿,宽肩长颈,猿背蜂腰,块垒分明的肌肉像石头砌成营垒。 扈从握着荆条,心中有恨,却不敢动。 战长林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催道:“你不打,我打你了。” 扈从一震,眼神发起狠来,扬荆抽下。 荆条抽打在皮肉上,——“啪”的一声,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立刻就出现了,像从皮肉里钻出来的蜈蚣,嚣张地爬在少年背上。 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尖细的荆棘被鲜血浸染,随着荆条甩高,把血溅在绢纱屏风上。 屋内众人避开了眼,攥着袖,抖着肩。 鞭声不绝。 一炷香后,扈从打疲了,打怕了,看着少年血淋淋的背,哆嗦着扔掉残破的荆条。 战长林攥紧拳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残阳里,一双眼睛锋芒定定。 他盯着床帐里倚枕而坐的赵霁,道:“日后莫再肖想她,我会娶她。” 那一天,战长林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赵府,那是他跟赵霁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丢了脸,挨了打,流了血。 但是,他没有输。 11、回京 建武二十八年,春,战长林跟居云岫吵架了。 其实确切来说,战长林是不会跟居云岫吵架的,他吵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吵过她,因而每次产生矛盾,他用来对抗居云岫的方式便是——不再跟她说话。 肃王领旨前往定襄与突厥交战,战长林请缨,一走,至少是三个月。 临走的前一天,居云岫来给他送平安符——他每次出征,居云岫都会去慈恩寺给他求一个平安符——他坐在屋外的长廊上看天,不理她,不看她,拒绝就这样跟她和解,居云岫把只能手心里的平安符放在石桌上,黯然走了。 离开的一个月后,战长林收到一封从长安寄来的信,信是居云岫写的,他当众面无表情地收了信,回到营帐后,心如擂鼓地拆开,打开来一看——信上空白。 战长林把信封撑开,眼凑上去,反复检查数遍,终于确定,居云岫的确只给他寄来了一张信纸,没有只言片语。 战长林一颗沸腾的心瞬间冰凉,颓然坐倒在案前。 帐外人头攒动,是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三个在“窃取情报”,一向机敏的战长林毫无察觉,眼睛盯着那张空白的纸,蓦地提笔。 回信写到一半,战长林把笔扔开,痛苦地往后一倒,心知中了她的计。 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坏的女人? 战长林掩住脸庞,越想越不甘心。 战平谷在帐外皱眉头:“傻小子写什么呢,还把自己写哭了?” 战石溪挑眉头:“别是太肉麻了,自己都没眼看了吧?” 战青峦笑。 某夜三更,突厥趁肃王率领主力部队在前线攻城,派一员虎将率数万精锐骑兵从后方偷袭苍龙军军营,被留守的战长林一举歼灭。 次日,捷报从前线传来,定襄城破,突厥可汗仓皇逃遁,肃王传令战长林率兵从西线追击,十万突厥军被战长林抢先截于碛口。 当肃王率领大部队赶到时,正值破晓,黎明熹微的戈壁滩上血流成河,战长林撑着剑坐在血泊中,已以区区一万的兵力,伏杀了突厥仅剩的十万大军。 是夜,军营内欢声如雷,战长林被战石溪等人灌得晕头转向,肃王来时,众人才算收手,战长林踉踉跄跄地逃出人群,打着酒嗝,抱住了肃王的大腿。 众人放声大笑。 肃王站在中央,整个营帐内,就数他的身形最高大、最伟岸,他低下头,看着面前这个酒气冲天、醉眼朦胧的小狼崽,也笑了。 他笑问:“这回想要什么?” 每次大捷,他都会论功行赏,然而对战长林,他总是要他自己开口讨赏。 可是这一回,战长林已不能听清楚他的问话,他醉醺醺地喊着心中所念,歪打正着:“岫岫啊,岫岫啊……” 众人目定口呆,肃王笑容更大。 “口气倒不小,”肃王笑着,一脚踹开他,走向主座,“自己去求吧。” 酒醒时,已是次日傍晚,战长林睁开眼睛,看到战平谷、战石溪二人凑近的脸,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离我远点,好臭。” 战平谷眉头皱得要打结:“是你自己臭,好吗?” 战长林耸耸鼻尖,恢复神智,呵一声笑:“知道我臭,还凑上来闻我?” 战平谷不及答,战长林突然挣起来,朝他哈出一大口酒气。 战石溪不幸被波及,捂住口鼻,痛呼:“好臭!” 战长林哈哈大笑。 战平谷强忍住把他摁在床上揍一顿的冲动,骂道:“就你这副德性,日后阿岫如何忍受得住!” 战长林笑容收拢,眼睛里冒出星星来:“?” 战石溪拼命扇面前的酒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昨夜跟王爷求娶阿岫的事,你全忘了?” 战长林喝得那叫一个烂醉,哪里还记得昨夜的事,听得战石溪此问,眼睛直瞪得快要从眼眶里砸下来。 战石溪心道“好家伙”,挑眉道:“看来,王爷是如何答复你的,你也全忘了。” 战长林木头一样地坐着,手脚都快麻了,缓过神来后,抓住了战石溪、战平谷二人的衣角。 五月底,苍龙军凯旋,离长安还剩百里时,战长林再等待不住,一人一马,连夜奔回长安。 跟随大部队入京会有满城百姓夹道欢迎,但他不稀罕,他满心满眼只有战平谷、战石溪告诉他的那一则答复——“自己去求吧”。 求吧。 千山万水都已被他用战骑踏平,如今,他和居云岫之间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步——求娶了。 抵达王府时,是次日下午,他风尘仆仆下马来,一径往香雪苑走,途中碰到他的侍女惊得瞪大眼睛。 “公子怎么就回来了?大军不是要过两日才能到吗?” 他笑,意气风发,脚步更快,却被侍女追上来告知:“公子是要找郡主吗?赵公子今日来约郡主去醉仙斋宴饮,刚刚已把人接走了。” 他一脚踩在回廊台阶上,仿佛踩入了严冬的冰湖里。 “谁?”他回头,晴日里,脸像一块凝冻的冰。 侍女直哆嗦:“赵、赵公子……赵霁。” 战长林寒着一张脸,走出王府,重新上马,一甩马鞭,朝城西的醉仙斋驰去。 赵霁与居云岫的马车被他在半道里截下,他从马上下来,先晾着赵霁,直奔居云岫车前。 居云岫坐在车内,描着淡妆,穿一袭齐胸的黛蓝色云锦襦裙,转头看过来时,螺髻上的衔花双鱼银步摇一晃。 那是他没见过的一支新首饰。 战长林大手抓在窗沿上,绷着蜿蜒青筋。 四目相对,暗流汹涌,最后,还是居云岫先道:“回来了?” 平淡,冷静,完全没有他预想里的欣喜和热烈。 战长林牙关紧咬,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去哪里?” 居云岫并不掩饰,道:“醉仙斋,宴饮。” 战长林道:“跟赵霁?” 居云岫道:“对,跟赵霁。” 战长林气极而笑。 车窗几乎要给他抓烂,居云岫瞄了一眼,眉微蹙,命令他:“松手。” 战长林笑着点头,目光冷森森的,想:我有三个多月没理她,她可以报复我一回,我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想罢,战长林松开手,走到赵霁的车前。 赵霁的车窗已打开,似在恭候他,赵家的扈从也按住了刀,恭候他,战长林很能吸取前车之鉴,走上前,一改上回的雷霆做派,春风拂面地道:“我家岫岫不吃刺多的鱼,不喝有葱的羹,不饮辛辣的酒,另外,味重的八角、花椒、茴香通通也是不吃的,开席前,记得给后厨说清楚,你难得请她吃一次饭,别因为这点小事败了兴致。” 赵霁眼神冷然,不语。 战长林微笑,见好即收。 酉时二刻,两辆华贵的双辕马车停在醉仙斋前,战长林也下了马。 目送二人入内后,战长林环目四看,走到醉仙斋对面的一家胡饼铺前,买了两个饼,就势在摊铺边的树荫里坐下来,等楼上那二人结束约会。 巧的是,赵霁订的雅间就在临街的二楼,筵席摆在窗前,战长林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居云岫的侧脸。 居云岫也只需要一转头,就能看到战长林坐在街边啃饼,一边啃,一边直勾勾地盯上来,眼神幽怨。 赵霁自然也看到了,倒不介意,从容吩咐扈从传膳。 不多时,玉馔珍馐入席,鲜嫩松软的芙蓉羹、外焦里嫩的油炸石首、鲜美入味的间笋蒸鹅、以及玲珑剔透的水晶包儿…… 居云岫看着这些熟悉的菜品,心念一动,望向窗外。 赵霁并不了解她的胃口,然而今日所点的,全是她以往来醉仙斋里爱吃的。 深谙这点的,应该是战长林。 赵霁给居云岫倒酒,道:“郡主酒量如何?” 居云岫收回目光,道:“应该不逊于你。” 赵霁笑,举杯道:“那今夜,便不醉不归吧。” 居云岫挑眸看他一眼,便欲举杯,忽听得窗户底下一声音色熟悉的吆喝:“胡饼,胡饼,新鲜出炉、焦香酥脆的胡饼——” 居云岫转头。 暮光里,战长林站在卖胡饼的摊铺前,环着胸,热心地帮摊主吆喝,居云岫盯着他那双亮眼,眸光微变。 赵霁也朝底下看了一眼,自知是些吸引居云岫的小伎俩,不以为意,看回居云岫,道:“郡主,请吧。” 居云岫敛目,拿起案上酒盏,方一就唇,又听得战长林在底下道:“管你是蒸饼、泡饼、烧饼、汤饼,还是素饼、肉饼、油饼、麻饼,都不如我这咯嘣脆的胡饼……” “我胡饼香又脆,我胡饼大又圆,我胡饼现做现卖,可咸可甜……” “胡饼,胡饼……” “……” 战长林在摊铺前卖力喊着,不及入夜,一行人从醉仙斋里出来,战长林有意不看,专心吆喝,直至对方来到自己跟前。 战长林抬头,冲来人爽朗一笑,道:“吃完了?” 居云岫袖手而立,盯着他,道:“苍龙军没给你发军饷吗?” 战长林道:“发啊,都攒起来了,等着娶媳妇时用。” 居云岫:“……” 卖胡饼的摊主今日得战长林这样俊朗的郎君襄助,生意大好,眼看又来一位贵人,且还像是相熟的,忙问道:“贵人可要来一块胡饼吗?” 战长林不等居云岫答,道:“当然要,我亲自卖的胡饼,她怎么可能不要?” 说罢,拿了两枚铜钱递过去,摊主执意不肯收,笑呵呵地把一块最大最圆的胡饼包了送来,战长林也不客套,收回钱,接了饼。 二楼雅间的窗户上仍映着一道人影,战长林瞄一眼后,把胡饼喂到居云岫嘴边。 居云岫看着他,不动。 战长林便拿饼在她嘴唇上蹭了一下。 暮色里,美人樱唇润软,一蹭,就沾了颗芝麻。 战长林眼神一深,笑起来,忽然就觉得,自己又赢了。 12、求娶 建武二十八年,秋,战长林决定于七夕当夜求娶居云岫。 不知道是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说赵霁至今滞留京城,便是打算在七夕那夜约长乐郡主外出观灯,战长林听到后,气得呕心,骂:“这人是牛皮糖成精了吗?” 竟能黏糊至此! 战平谷道:“怕什么,跟你比,也只是个精罢了。” 战长林给他一个眼刀,步伐变快,径直往香雪苑行去。 天依然很热,树木繁茂的王府里尽是聒噪的蝉声,战长林垮着脸来到居云岫闺房前,被守在门外的侍女拦住,说是居云岫还在午睡,叫他在外稍等一会儿。 战长林伸手指住蝉声大作的树丛,道:“叫得跟喊冤一样,听不到?” 侍女一愣,想起居云岫向来浅眠,忙跑去耳房拿了工具捕蝉,战长林顺势闪入屋内,老马识途地往里间走。 居云岫闺房里熏着乌沉香,安神用的,战长林蹑手蹑脚来到榻前,就着蜀褥坐下,胳膊搭在榻上,歪头细看居云岫睡容。 居云岫有一双极其标志的丹凤眼,入睡时,眼型像极凤凰振开的羽翼,睫毛又浓黑、纤长,风起时,微微簌动,每一根都在往人心尖上扇。 战长林屏住呼吸,想伸手拨弄一下,指头刚凑上去,倏地又往下,来到了她唇瓣上。 居云岫的唇不是时下流行的薄唇,而是双玫瑰花一样的丰唇,涂唇脂时,不涂满,中央嫣红,外面留白,据说叫蝴蝶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涂这个唇妆,战长林就有一种想覆指上去,把那唇脂一点点揉乱的冲动。 许是感受到了这一股怪异的冲动,居云岫眼皮一动,在战长林落指之际,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一凝。 战长林不动声色把手抽回,居云岫垂眸,看到他手从自己胸前抽走,脸一红。 “别瞎想,还没看到那儿。”战长林抢先解释,居云岫脸更红了。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捕蝉,居云岫逐渐恢复神智,板着脸坐起来,看着榻前席地而坐的人,训道:“不是说过,日后不能随便入我闺房?” 战长林道:“有正事找你。” 居云岫眼神狐疑,等他下文。 战长林看着她,道:“有人说,七夕那日,赵霁要约你?” 居云岫道:“没听说。” 战长林道:“那他要真约了,你可会去?” 居云岫道:“看心情。” “……”战长林脸色阴鸷。 居云岫看着他丧脸的模样,唇角微动,先前那点气算是彻底散了。 战长林心里的阴霾却不散,压着气道:“七夕那日我有事找你,现在我先跟你约了,凡事都要讲先来后到,除我外,七夕那日你不能再跟任何人出去。” 居云岫道:“你霸道。” 战长林哼道:“就对你霸道。” 璨月从外进来,正碰上战长林风风火火地出去,一边走,一边揩着唇,璨月不敢细看,慌张地行礼后,步入里间。 居云岫正坐在镜台前擦唇脂。 璨月上前帮忙,道:“翠玉本来在屋外守着的,结果被长林公子叫去捕蝉了,还望郡主莫怪。” 居云岫本来就不怪,那人要想进来,谁能拦得住? “随他吧。”居云岫放下唇脂,道,“日后赵府送来的信,不要再收了。” 璨月一怔,道:“那周家的柬帖……” 周家是赵霁母亲周氏的娘家,府上的四姑娘跟居云岫常有来往。 居云岫靠近铜镜,用手指抹匀唇上口脂,不知想到什么,凤眸里有笑影掠过。 “七夕以后,再说吧。” ※ 战长林离开香雪苑,吩咐小厮召集战青峦等人前来他房中议事。 今日天热,府里的人都没外出,一炷香后,三个英姿飒爽的人出现在战长林眼前。 “何事?”战青峦开门见山,不知为何,打从定襄回来,他就总一副郁郁的样子。 战长林顾不上深究他,也开门见山,把捧在怀里的一个木匣打开来。战石溪看到里面放得齐齐整整的账本,英眉一扬:“哟,命根子都拿出来了,看来是大事。” 账本亮相完毕,战长林立刻把木匣关上,捧心肝也似的捧在怀里,道:“我跟岫岫的婚事,自然是大事。” 战石溪笑,上前要开那木匣,战长林护住不放。战石溪便道:“你不给我看看账本,我怎知道你有多少家底,能办成多大的事?” 战长林反驳不了,很不情愿地松开手,战石溪拿出账本来,一本本翻过去,看得啧啧有声。 战平谷凑上来:“我也看看,呀,好小子,两文钱买个胡饼的账都记。” 战石溪指着一页:“这还有一文钱一个馒头呢……” 战长林耷拉着眼,不理他二人的调侃,道:“这两年开销不少,账上余钱并不多,离七夕就半个月了,我想把求娶场面弄体面些,怎样弄开销小,排场大,还劳驾哥哥姐姐们出些主意。” 战石溪抬眼瞅他:“你倒是挺会想。” 静坐一旁的战青峦道:“阿岫并非重利之人,你诚心求娶便是,何必这般在意排场?” 战长林垂眸:“一辈子就求娶一次,当然要讲排场。” 战青峦笑笑:“是想求给某人看的吧。” 另两人会意,想到那位痴缠了居云岫一年多的贵公子,眼神意味深长。战长林不否认,催他三人莫废话,赶紧想,战平谷便问战石溪:“阿溪,若是你,你想要怎样的求娶场面?” 战青峦目光投向战石溪。 战石溪表情僵了僵,把账本放回木匣里,讪笑道:“我连成亲都没想过,哪还想过什么求娶?” 战平谷点头,又问战青峦:“大哥呢?可想过碰着心爱的人,如何向她求娶?” 战青峦目光从战石溪脸上移开,默了默,道:“没想过。” 战平谷无奈地看向战长林,撇眉道:“惭愧,咱四人就你一个开了情窦的,这忙只怕是难帮。” 屋里一时沉默,战长林不甘心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战平谷张了张嘴:“那你要这么说……”突然精神一振,像给点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抚掌道,“不如从营中拨个三五百人,七夕当夜,在你和阿岫外边围一个大圈,等你开口求娶,兄弟们便给你山呼助威,如何?” 战长林沉吟。 战平谷道:“你要嫌三五百人不够壮观,就叫三千个、五千个,保准当夜吼他个声震山岳,姓赵那厮躲被窝里也能听着。” 战长林眼睛微亮。 战石溪道:“你当长安城大街是马场?哪有地方给你塞三五千人围圈子?” 战平谷道:“那就不围圈,夹道相围,围他个十里长街,总可以吧?” 又看向战长林:“还不花钱,瞧瞧,二哥给你想的主意多合适。” 战长林眼睛里亮闪闪的,喜悦先按下不表,继续道:“总不能只有兄弟们撑场面,别的呢?” 战平谷灵感如泉涌,道:“战鼓,战鼓敲起来,再派一拨人站两侧楼上,等你大功告成后,连吹三声号角。” 战石溪听不下去了,反对道:“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爱看的?” 战平谷不满自己的提议被质疑:“你又不是阿岫,你怎知道人家不爱看?” 战石溪道:“就这个求法,我都不爱看。” 战平谷道:“那是你看腻了。” 战石溪争不过他,转头向战长林道:“阿岫爱看什么,你心里没数?” 战长林想了想,道:“爱看我。” 战石溪“唰”的将账本扔过去。 战长林扬手接了,抚平封皮,宝贝地放回木匣里,道:“七夕夜,肯定要看灯。” 战平谷便道:“那就把十里长街的花灯全包了,每一盏上画个战长林。” 战长林托腮道:“一盏花灯多少钱?” 战平谷嫌弃道:“守财奴,买不穷你。” 战石溪道:“花灯上的画谁来画?” 在场几个可都不是舞文弄墨的料,战平谷道:“请人画。” 战长林皱眉头,恨不能自己上,然而想想毕竟是向居云岫求娶,还是请个名家画的好,不过这样的话…… “再把岫岫也画上。” 战平谷道:“是,再加一群娃。” 战石溪道:“算了,画钱可能会按人头算。” 战长林黑着脸。 战石溪道:“烟花要准备吗?” “那必须整上。” “河灯放不放?年年都是在大街上观灯,这回要不要换个水里的?” “那就再租两艘画舫?” “两艘能够?你那儿不是还有三五千个敲鼓的兄弟?” “哎呀,这……” “看清楚预算,预算!” “……” 窗外蝉声起伏,炎热的日头逐渐被浮云隐没,只有激烈的讨论声充斥在一隅小院里。 那一日,四人在房中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方案定了三个,此后又反复修改细节,实地考察,核算支出,背后演练,如此,才确定了最终的求娶计划。 建武二十八年,七夕夜,人山人海的长安城内,一场轰动京师的求娶画面上演。 看过那场面的人至今都还能想记得当时的震撼。 街市,楼宇,星河,流水…… 天上,人间…… 凡目之所及,皆是那少年对意中人的誓言。 从此,论求娶,京师再无人能赢当夜。 13、叛军 车队逶迤,不知不觉已拐过山坳,纷飞在空中的最后一瓣桃花消失在窗后。 乔簌簌看着走神的战长林,伸手在他眼前一挥。 思绪戛然断裂,战长林目光微闪,闭上了眼睛。 乔簌簌知道他回神了,抱膝沉思一会儿,最后道:“我嘴巴笨,不会说话,我本是想说,郡主心里肯定还是有你的,不然不至于拖到叛军攻城前才匆匆出嫁,你在这个时候赶来,肯定也不会是凑巧。长安到洛阳就那么远,时间就那么多,你要是再不行动,等郡主嫁进了洛阳城,可就真来不及了。” 战长林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爱嫁不嫁。” 乔簌簌怔然,恨铁不成钢道:“那可是你以前捧在心尖上的人,你就真的甘心她嫁给别人吗?!” 战长林道:“无所谓,捧腻了。” 乔簌簌一震。 便在此时,车外突然传来一记马嘶,间杂隆隆蹄声,泥石流一般从山侧奔来,乔簌簌悚然一惊。 推开车窗,沙尘弥漫视野,山坳背面,正有一队骑兵冲来,乔簌簌张大了嘴。 “长林大……”乔簌簌转头,车里已是空空如也。 ※ 奉云城外的叛军首领姓江,单名一个蕤字,起事前,本是奉云县折冲府的一个队长。 大齐沿袭前朝的府兵制,太平时,当兵的跟普通农民一样,要犁田、种地,等到农隙时,再参加军事训练,以备战时从军参战。换句话说,就是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 折冲府是专门负责训练士卒、选拔府兵的机构,平素里跟这些军人的接触最多,江蕤又是个侠肝义胆、豪气干云的个性,因而职位虽低,声望却很高。 一年前,驻守平卢、范阳、河东的三镇节度使武安侯突然造反,打着“奉天靖难”的旗号,率领二十万雄师南下,所经州县,皆望风瓦解。 大齐太多年没有发生过内乱,自从苍龙军在雪岭全军覆没后,又一直没能再建立起一支强悍的军队,面对突然反戈的叛军,朝廷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最后竟然仓皇弃都,置百万民众于水火而不顾。 蒲州介于长安、洛阳之间,一旦长安被叛军攻陷,蒲州就是圣人的最后一围城墙。朝廷南迁后,从洛阳颁发过来的诏令一道又一道,前日征兵,昨日收税,今日复又征兵,收税…… 百姓被压榨在一卷卷黄绫底下,挣扎得流干了汗,流干了泪,再往后,便开始流血了。 三月九日,奉云县因赋税激增一事爆发官民冲突,一条街巷,惨死七人,下狱十九人。全县震怒,成群百姓蜂拥至县衙门外,要求官府给出说法,换来的却是更激烈的冲突、更惨烈的伤亡。 当夜,江蕤愤而揭竿,召集数十义士杀入牢狱,劫出受困民众。 次日,四方响应,上千人云集于奉云城外、黑林山下,形成了蒲州对抗朝廷的第二支叛军。 大齐府兵都是自备军械、军粮的,这千余人闻讯而来,自然也带来了不少兵器、马匹、粮草,江蕤是折冲府的人,深谙奉云城内的军备情况,本以为凭着这三千来人,一鼓作气,定能赶在州府援军赶到前拿下奉云城,谁料一场夜雨下来,会令他们惨遭偷袭。 撤回山中时,原本三千人的队伍已折损至五百,江蕤大痛。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江蕤四顾茫然时,队伍中忽有一人发现了惨死于林间的二十多具尸体。 紧跟着,又有人找到了肃王府遗落在草丛里的半截车旗。 黑林山上有山匪,奉云城内人人皆知;长乐郡主会途径奉云,远嫁洛阳,江蕤亦有所耳闻。 两者一联系,江蕤豁然开朗。 “搜,长乐郡主一定还在这座山上!” 后半夜,暴雨收歇,佳音传来,肃王府一行果然藏匿于匪寨里。 对于一支败北的、亟待被剿的叛军而言,还有什么是比绑架宗室、威胁官府更稳当的出路呢? 江蕤心一横后,寒声下令,埋伏山间。 ※ 日照荧荧,一支羽箭划破天际,居云岫低垂的眼帘一掀。 车外蹄声四起,似春雷滚落,璨月推窗一看,变色道:“不好!郡主,好像是叛军!” 居云岫脸色阴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当真会被叛军盯上。 昨夜暴雨,叛军大溃,照理说,此刻不是找了个隐蔽角落休养生息,就是趁州府援兵赶到前匆匆逃离。可这拨人倒好,既不休整,也不亡命,反而埋伏在这深山里突袭王府车队,看来,是另有图谋了。 居云岫心念疾转,便欲传令,一人从车外闪身进来,正是战长林。 车外有喊杀声,战长林干净的僧袍上再次沾了血,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向来漫不经心的脸孔板着,一副严肃神色。 居云岫错开目光,向璨月道:“传令扶风,全力突破,先护送众人入城。” 璨月隐约听出些什么,愕然道:“那郡主你……” “不必管我,速去!”居云岫把璨月推出车外,继而一转头,看向战长林。 二人目光相触刹那,神色一定。 ※ 漫天箭雨如罟,一匹快马忽如离弦的箭,驰出重围。 混战中,一个头扎黄巾的汉子扭头一看,朝江蕤大喊道:“大哥,是长乐郡主!” 江蕤转头,只见一个僧人正护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妇人,策马闯出围杀,径直向山内树林驰去,迅速下令:“追!” 杀声起伏,一拨叛军掉头朝树林方向而去,车队这边压力锐减,扶风担忧的目光望向林内。 璨月道:“郡主有他相护,不会有事,趁着这时候突围出去,快!” ※ 雨后山林岑寂,铺在地上的树叶还积着漉漉雨水,马蹄一踏,鸟雀惊飞,水珠四溅。 居云岫被战长林牢牢地箍在胸前,只感觉两侧胳膊都要给他箍断了,蹙紧眉道:“你松开些……” 战长林背脊微僵,夹紧的双臂略松了松,臭着脸道:“说了不急下山,非要下,这回高兴了?” 居云岫不想听他落井下石:“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战长林轻哼一声:“拼着性命护你出来,还连说话的资格都没了?” 居云岫纠正他:“车队里除了我的人,也有你的人,拼命不是为我拼,我不欠你的。” 战长林一怔:“我的人?” 他首先想到的是恪儿,可又觉得她肯定不会把恪儿列入他的名下,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指的恐怕是乔簌簌。 唇角蓦地一扯,是个似讽刺、又似得意的笑,战长林道:“划得倒挺清楚,可你那儿是一车人,我只是一个人,照这样算,我岂不是亏得很。” 他有意不否认“你的人”这个概念,居云岫果然微妙地沉默了一瞬,才道:“嫌亏可以回去。” 战长林心道无趣。 身后蹄声震天,紧追而来的叛军已迫近至十丈开外,战长林集中精力,扬鞭策马,便在这时,一记破空之音“嗖”一声从耳后袭来。 战长林眼锋一凛,闪身避让,一支□□从颈侧擦过。 居云岫转头,战长林把她脸扳回来,低声:“别看。” 说话间,又是数支□□从身后射来,战长林低头挡稳居云岫,大喝一声,策马驰入树林深处。 茂叶覆压,枝杪参差,身后射来的箭顿时失了准头,“蹭蹭”几声射在树上。持弓的人皱眉道:“大哥,树太密了!” 群马疾驰,江蕤目光如隼,紧盯着前方道:“加派人手。” 那人迟疑片刻,道:“射着郡主怎么办?” 抓人质,必须要抓能喘气的,像长乐郡主这样娇贵的主儿,谁知道会不会一箭就给射死了。 江蕤道:“放心,射不到她。” 雷滚一般的蹄声震荡山林,一匹枣红大马载着两人疾奔在茂叶底下,突然,箭雨迸射,十余道寒芒擦着周身闪过,战长林身躯微微一颤,压紧了眉。 前方不远就是前日贼匪埋伏王府车队的地方,战长林稳住心神,全力以赴,纵马抵达后,扬鞭一抽。 骏马狂奔,战长林抱紧居云岫跃下马背。 一阵天旋地转,枯叶簌动,二人落入树角的一个暗坑里。 与此同时,那匹枣红大马沓沓奔远,不多时,一大片嘈杂的蹄声从地面上踏过。 “驾,驾!……” “再快些,他们跑不远了!” “……” 暗坑里,光线晦暗,居云岫背贴着战长林胸膛,嘴被他捂着,睫羽不住扇动。 地面蹄声渐行渐远,良久后,林间终于恢复岑寂。 阳光透过铺盖地面的树枝,渗入逼仄的暗坑里,微光一束束,居云岫垂眸看着鼻尖底下的这只大手,刚一挣扎,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战长林低着头,额间渗着濛濛冷汗,眼瞳里闪过一抹痛色。 居云岫心头“突”的一下,转头往他身后看去,赫然见一支羽箭插在他后肩上。 “你……”居云岫脸色陡然一寒。 战长林若无其事,只是盯着她,低笑:“这回算欠我了吗?” 14、谈判 居云岫抿紧嘴唇,心口如被什么攫住,一时竟不知是气是痛。 战长林看她像没有反应,噙着笑,反手把肩后利箭拔下来。 居云岫想也不想,迅速把他伤口摁住,怒斥:“你疯了?!” 滚烫的血涌在掌下,继而顺着手腕流溢下来,皮肉被箭镞割裂的伤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清晰可感,居云岫触目惊心,双手微微发抖。 战长林眼睛如被点亮,漫声:“早晚要拔的,有什么关系。” 居云岫瞪向他。 箭镞是三棱锥形状的,射进去容易,拔*出来极难,在没有妥当准备的情况下强行拔除,不但鲜血难止,还会勾出一大块肉。 居云岫越想越恼,真怀疑他是故意的,偏在这关键时刻,晾他不得。 深吸一气,居云岫压下怒火,抽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锦帕,然而掌下血流如注,伤口又在他后肩,哪里是一方锦帕就能包扎起来的? 居云岫道:“衣服脱掉。” 战长林眼眸微动。 居云岫仰脸道:“叫你脱掉!” 战长林被她凶得愣了愣,回神后,不禁又笑,心里荡漾开一分快意。 “脱一件,还是脱光?”战长林一边动,一边问,这回很明显是故意的了。 居云岫剜他一眼。 战长林笑着,见好既收,解开衣带。 春季的僧袍就两层,一件白色里衣,一件灰色外袍。战长林单手脱下,精壮的上身袒露出来,肤色冷白,肌理分明,肋骨处印着条半旧的疤。 那是当年从雪岭带回来的伤疤。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居云岫闪开目光,却又看到他腰侧比较隐蔽的两处疤痕。 以前,那个地方是没有伤的。 居云岫走了走神,才道:“把外袍撕了。” 战长林这会儿难得的安分,乖乖地咬住外袍一角,撕成数条,以备包扎时用。 居云岫按着他不住涌血的伤口,先把叠好的锦帕压上来,再拿布条一圈圈缠紧。 暗坑里空间狭窄,弥漫着雨后的湿气和血腥气,两人靠得近,鼻端除湿气、血腥气外,还有彼此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战长林凝视着居云岫的脸,忽然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居云岫冷漠道:“不能。” 战长林自嘲笑笑,道:“那,你能问我一个问题吗?” 这话问得古怪,可笑,恍惚又有点悲哀,居云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想问的。” 战长林道:“你就不想知道……” 居云岫不等他说完,道:“不想。” 战长林眼神黯下来。 居云岫包扎完伤口,退开半步,战长林看着她凝霜似的脸,抿住了唇。 手掌上全是黏湿的血,居云岫想擦又有点不敢擦,正局促,战长林把剩下的半件干净僧袍放到她手上。 僧袍是棉的,抓在手里很软,还有点余温,居云岫收紧手,低下头,擦得很慢。 战长林没有看她,穿上里衣,等她擦净手后,道:“该走了。” 居云岫也不想再在这阴湿逼仄的暗坑里待下去,然而抬头看,坑底离地面将近一丈深,坑口还覆盖着不少枯枝,战长林又受了伤,带着她出去,只怕是难。 “抱着我。”战长林道。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并不看她,自从刚刚的话题不欢而散后,他就不再看她了。 居云岫垂下眼,想了想后,手抄入他腰后。 战长林:“抱紧点。” 居云岫:“……” 指腹底下是他劲窄的腰,不用细摸,也可感觉到那微绷着的、匀称紧致的肌肉,居云岫暗暗吸了口气,摒开杂思,收拢双臂。 战长林在她背后一按。 居云岫撞上他胸膛,脸紧贴他胸口,“咚”一声,那心脏如撞着她耳膜。 “走了。” 话声甫毕,身体蓦地腾空,居云岫闭紧眼睛,只听得“唰唰”两声,枝叶震动,下一刻,双脚便踩在了地面上。 战长林松开手。 居云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一愣后,心头涌起些不忿。 这做派,倒像是他被占便宜了似的。 战长林按了按微微裂开的伤口,回头看时,居云岫已走在林间。 这是前日王府跟贼匪激战的树林,不少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附近,给大雨一浇,又肿又臭,居云岫穿着一袭嫁衣走过去,画面实在诡异。 战长林蹙眉,便欲上前拉她,耳根倏地一动,眼底迸出戾气。 居云岫走在前边,突然给战长林从后扣住手腕,拉至身后,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周的叛军一拥而出,乌泱泱的一大片,围得树林水泄不通。 居云岫一震。 “好家伙,果然藏在这儿。” “到底还是大哥英明,不然,今日被这臭和尚摆一道,咱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叛军们虽然一脸惫容,眼神里却都焕发着光芒,江蕤从人群里走出来,手按着刀柄,盯着战长林道:“交出长乐郡主,我可以不取你性命。” 战长林站在居云岫身前,反手握着她皓腕,沉眉观察四周情况。 围在林间的叛军目测在百人以上,有兵器、有马匹,而他除了肩后的一个窟窿、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居云岫外,别无所有。 突围出去的胜算已然可以忽略不计了,战长林主意一改,出声道:“好,可以。” 众叛军哪里想到他能这样爽快,包括江蕤在内,皆愣了一愣。 居云岫亦蹙紧蛾眉。 战长林握在她腕间的力道不变,向江蕤道:“交到你手上是吗?” 江蕤默了默,道:“是。” 战长林点头,拉着居云岫便往前走,后者不动。 战长林唇微动,回头时,大拇指偷偷在居云岫腕底按一下,道:“乖一点,不然要我命呢,你舍得吗?” 居云岫接收到暗示,目露愠色,更不肯动。 战长林不再“依”她,硬拽着她往前走。 居云岫全程板着脸,“百般不愿”。 江蕤戒心稍减,但依然提防着战长林所有的动作,他那件灰色僧袍不见了,肩后渗着些血迹,是受伤的迹象,他的确没有了再跟他们正面交锋的资本,但直觉告诉江蕤,这个人很不简单,不能不防。 战长林目光坦然,迎着江蕤冷峻的注视,把居云岫“拽”到他跟前。 “呐。”他举起居云岫手腕,一副要亲手把人交到他手上的模样。 江蕤一只手按着刀,一只手去抓人,目光不移战长林。 便在这时,居云岫突然拔下头上金钗,朝自己的脖颈刺去。 江蕤被这举动引得瞬间侧目。 “铮”一声,刀锋出鞘,江蕤脖颈一凉,回神时,整个人已被战长林持刀架住。 “大哥——” 众叛军哗然色变。 江蕤伸手往腰侧摸去,然而刀鞘口空空如也——他前一刻还紧按在掌下的刀,如今已被战长林握在手里,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如此之快,迅雷一般! 江蕤心胆骤寒,愤然看向破坏他注意力的居云岫。 居云岫放下攥着金钗的手,厉色道:“所有人,后退。” 这一招反客为主实在来得太突然,众叛军又惊又怒,又恨又慌,他们皆是钦佩江蕤为人,把性命托付于他、立誓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自然不会对他弃之不顾,面面相觑后,只能沉着脸收起兵器,退开一步。 居云岫道:“再退!” 众人咬牙,有人愤恨地拔出刀剑,想要偷袭。 战长林垂眸翻动刀锋,道:“这刀磨得挺快,砍个头,应该也不费多少力吧。” 后方拔剑之人一震,同伴按住他的手,向他摇头示意,拉着他继续后退。 战长林指尖疾点,把江蕤内力封住,道:“借一步聊聊吧。” ※ 正午,浓烈的日头曝晒在林间,昨夜的雨痕彻底干了。 百余名叛军被迫退守于三十丈外,隔着蓊蓊草木,视野很不开阔,埋伏在树下的弓*弩手拉着弓弦,箭镞来回移动,迟迟不敢射出。 居云岫伤不得,战长林躲在江蕤身后,藏了个严严实实,弓*弩手在城外大战后一夜没眠,体力本就濒临透支,眼下拉着弓瞄了半晌,眼花不算,手臂也快僵了。 “他奶奶的!”弓*弩手力气一泄,瘫倒在地。 同伴道:“算了,大哥聪明,定能想到脱身之法。” 弓*弩手不甘心地叹一声,道:“我本想着等他绑了大哥上马,就从后头给他来一箭,谁知这臭和尚竟然来这一出!” 用刀挟持江蕤后,战长林没走,而是把人带至了角落,交头接耳的,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一人道:“估计就是提防着你,所以想诓大哥主动撤兵。” 另一人紧盯着前方,皱眉道:“可那臭和尚到底在跟大哥说什么,还得避开长乐郡主?” 微风拂过树林,几片树叶飘落,战长林背靠着一棵老树而坐,刀依然架在江蕤脖前。居云岫站在离两人十丈开外的地方,听不到两人的对话,甚至连战长林的脸也瞧不到全貌,只看到江蕤紧蹙眉头,脸色几度变化。 “为何造反?” 这是战长林的第一个问题。 江蕤似没想到他开口要聊的竟会是这个,道:“朝廷横征暴敛,官府草菅人命,不反,难道坐以待毙吗?” 战长林淡淡一哂,道:“武安侯都拱到长安城外了,朝廷总不能坐视不理,打起仗来,收税征兵,不是很正常的事?” 江蕤冷哼,也懒得再跟他辩解,低叱:“大齐便是因为有太多你这样的奴才,才会变成今日这腌臜模样!” 战长林不恼,反笑道:“脾气倒挺大,可就你这百来个残兵败将,就算绑了长乐郡主,也翻不了身啊。” 江蕤皱眉,战长林接着道:“长乐郡主是宗室贵女,又是赵霁即将过门的夫人,你绑她,便是把朝廷的注意力从长安转移到奉云。奉云四通八达,易攻难守,又是洛阳到长安的必经处,朝廷发兵过来,跟北伐并不冲突。区区县城,屯兵撑死一万,就算你入城后顺风顺水,成了这一城之主,麾下也不过有一万人马。届时朝廷举旗北上,数十万大军压过来,要你开关延敌,你可能招架得住?” 江蕤脸色一变。 他今日走投无路,急中生智,只想着怎么在居云岫这里杀出一条生路,倒还真没细想过事后会如何。 战长林道:“我看你嫉恶如仇,也算是一条好汉,应该不想再看着兄弟们白白送命。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奉云是不适合起事了,你要是真想造反,倒不如另外寻个地方。” 江蕤心念一转,憬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长安?” 战长林看他不傻,微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 江蕤陷入沉默。 放眼而今兵荒马乱的大齐,能成气候的叛军的确就只武安侯这一支,江蕤也不是没想过要投奔于他麾下,可是奉云到长安路途迢迢,各州府、县城皆有官兵严查严守,他们赶过去,不是等同于自投罗网? 再者,就算他们侥幸逃脱了官府的缉查,赶到长安,武安侯这个坐拥数十万雄兵的叛军首领,又可能瞧得上他们这百来号残兵败将,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吗? 战长林看他半晌不语,故意道:“怎么,有顾虑?” 江蕤皱眉道:“这根本办不到。” 战长林知道他上钩了,悠悠一笑:“你办不到,我办得到啊。” 15、入城 山风穿林而过,漫天枯叶盘旋,战长林解开江蕤穴道,还了他那把锋利的佩刀。 居云岫眼神一变。 埋伏在外围的众叛军险些以为看错,确定江蕤被释后,才按住激动心情,冲将出来,却反被江蕤喝停:“站住!” 众人一愣。 江蕤收刀入鞘,神色复杂地看了远处的居云岫一眼,对属下道:“把我的战马牵来。” 战长林缓缓起身,等马来后,翻身而上,策马踱至居云岫跟前,向她伸手。 居云岫看向江蕤。 战长林道:“放心,谈妥了。” 居云岫半信半疑,看回战长林,握住他的大手。 眼看两人一马绝尘而去,众叛军大惊失色,一黄巾汉子从人群里跑出来,愤声道:“大哥,怎么就这样把郡主给放了?!” 古树茂密,不多时,战长林、居云岫的身影已彻底消失不见,江蕤收回目光,道:“我改主意了。” 众人越听越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手掌里的玉牌尚有余温在,江蕤摊开来看了一眼后,揣入襟里,走进人群,翻上一匹战马。 “整队,即刻下山。” 众人茫然地跟上,不解道:“大哥,这次又去哪儿?” 江蕤耳畔回响着战长林交代的话,望向北方的天空,毅然道:“长安!” ※ 阳光明媚,雨后的湿气尽干,被洗刷后的青山野花烂漫,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居云岫思绪还停留在林间,向身后人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战长林专心打马,道:“念了会儿经。” 居云岫道:“什么经,是我听不得的?” 战长林一笑,心知瞒不过她,半真半假道:“我说长乐郡主毛病多,脾气怪,不好伺候,他听了怕得很,决定还是不绑了。” 居云岫恼火,胳膊肘朝他一顶。 战长林低嘶一声,本想抱怨,忽然又笑起来,眸底清亮。 居云岫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一愣后,赧然地绷起了脸。 刚刚那动作,太亲昵了,亲昵得像以前。 战长林笑完,一脸愉悦,道:“我告诉他奉云不是起事的地方,把他劝到长安去了。” 这是真话,只是隐去了一些重要的部分,居云岫不知在不在听,目光凝在山外的云天处,不再吭声了。 ※ 下午,二人抵达奉云城门,扶风等人正在城外等候。 居云岫看到他,心知王府众人已平安入城,松了口气。 及至城门外,扶风上前行礼,也一脸如释重负。 “卑职恭迎郡主。” 居云岫仍坐在马上,道:“大家情况如何?” 扶风道:“城中妇孺已各自回家,其余的人已在驿馆歇下。” 居云岫点头,看向扶风身后的马车,便欲下马,战长林突然一扯缰绳,踱入城中。 居云岫蹙眉。 战长林犹如不觉,径自道:“我在城中无亲无故,恳请郡主收容。” 居云岫:“你停下,我要下马。” 战长林:“郡主是答应了?” 居云岫知道这是不答应,他就不放她下马的意思了。 城内百姓渐多,不少人以异样的眼光朝他们看来——想想也是,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妇,一个年轻英俊的僧人,光天化日下共骑着一匹马,暧昧至此,能不叫人浮想联翩吗? 居云岫道:“你要住多久?” 战长林想了想,道:“先住两日吧。”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两日,谁知是指几日。 居云岫看在他今日负伤的份上,不拆穿他,道:“停下吧。” 扶风驾着马车赶上来,摆妥杌凳,护着居云岫登车后,战长林下马,把马鞭交给他。 扶风:“?” 战长林朝那匹马偏偏下颔,示意他骑上去。 扶风了悟后:“……” 战长林坐上马车,马鞭一甩,驾着车往驿馆行去。 璨月在车内伺候居云岫用茶,看到她凌乱的发髻、脏污的衣服,揪着心道:“郡主可有受伤?” 居云岫摇头,看到广袖上凝固的血迹,眉间阴翳愈深。 奉云县城不大,临近日暮,大街不再拥挤,不久后,马车在驿馆大门前停稳,璨月伺候居云岫下车。 战长林站在车前,目光不离居云岫,看了半晌后,道:“郡主得换身新嫁衣了。” 扶风、璨月顺着看过去,那袭华贵的花钗翟衣浸着血迹、泥渍,广袖处的金线刺绣也被钩破了不少,细看下来,的确是穿不成了。 二人不由揪心。 居云岫全然不在意般,走过战长林面前,淡然:“彼此。” 战长林笑,目送她入府。 ※ 居云岫在净室沐浴完,出来时,窗外天已冥冥。 院中栽着一棵桃树,眼下花开得正浓,密密丛丛的花瓣压着枝杪,槛窗下香气芬芳。 居云岫走到窗边的案几前坐下,璨月过来给她擦发,浸着水气的乌发握在手里,又厚又软,又黑又顺,浑然绸缎一般。 “郡主可要把郎君叫过来一块用晚膳?” 今日再次遇袭,恪儿虽然毫发无伤,但多少受了惊吓,打入城后就一直嚷嚷着要阿娘。 居云岫却道:“不用了,今日颠簸,让他吃完早休息吧。” 璨月多少有点意外,但看居云岫神色严肃,似有心事,也不便多问,颔首应下。 果然,草草用了些晚膳后,居云岫传召扶风。 璨月心知是要议事,点满屋内烛灯,想到居云岫平日里的习惯,又准备了笔墨纸砚,这才阖门退下,前去传人。 扶风进屋来时,居云岫坐在案前写字,如瀑秀发散着,耳垂坠着一只金累丝镶绿松石耳环,水珠似的漾在颈侧。 扶风没敢细看,敛着眼上前行礼。 居云岫道:“寨里查获的那些赃物都运走了?” 扶风点头,道:“本来是打算入城前找个借口,避开众人偷偷运走的,没想到下山时遇到了叛军,卑职便趁着突围的档口,提前把这事办了。” 居云岫目中流露满意之色,又问起今日王府的伤亡情况。 扶风道:“叛军虽然来势汹汹,但大多人困马乏,何况郡主又及时来了一招调虎离山,我们突围很顺利,除两个护卫没躲过第一波箭雨,受了箭伤外,其余基本无碍。” 肃王府里的护卫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各方面实力皆不亚于苍龙军,这是肃王留给居云岫的遗产之一。 居云岫想到先前在林间受重伤的那些亲信,道:“先在奉云住两日,等他们伤情稳定后再启程。” 扶风颔首。 居云岫搁下手里的羊毫,扶风看过去,道:“郡主还有事情吩咐?” 居云岫望向槛窗上的婆娑花影,道:“替我取盒伤药来吧。” ※ 却说战长林进入驿馆后,借着居云岫的光,被驿丞安排住进了一间远离大街,相对清静的厢房中。 乔簌簌的住处跟他隔了两个跨院,听闻他来,特意牵着那只小黑狗等在他必经的影壁前。 战长林上下把她扫一眼,看没缺胳膊少腿,便算放心了,道:“杵在这儿干什么?” 乔簌簌摊手,阴阳怪气地道:“无所谓,捧腻了。” 战长林:“……” 小厮还在前头引路,战长林假装听不懂,一本正经地走过去,乔簌簌这才看到他肩后的血渍,调侃的表情收了。 小黑狗“汪汪”两声,被乔簌簌拽得踉踉跄跄。 “怎么还受伤了?”乔簌簌道。 “小伤,不碍事。” 乔簌簌还惦记着要他帮忙寻找大哥的事,道:“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吧!” 战长林眼珠一转,也有自己惦记的事情,道:“不用,包扎过了。” 晚膳后,夜幕低压,忙碌了一大下午的驿馆彻底安静下来,战长林守着一盏油灯,等在屋中。 至亥时,屋外仍无任何动静。 战长林盯着面前那盏哆嗦的油灯,自嘲地笑了。 想想也是,会来才怪了。 伤口到底只是简单包扎过,一没消毒,二没敷药,就这样裹着,早晚要恶化。战长林还不至于作到把苦肉计演到那份上,自去屋外提了桶水,回来清理。 拆开伤口时,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暗坑里的情形。 居云岫给他包扎时,双臂环着他,脸微仰,气息就缠在他的气息下,他都不用俯身,头一低就能亲上去。 攥她的腰,含她的唇,压着她的后脑勺不准她躲,一步步地把她拆吞入腹。 这是他以前做得多么熟练的事,然而如今呢? 如今是,他只能干站着,咬着牙,忍到眼底冒光,青筋毕露。 天知道,那滋味有多痛苦。 几圈布条拆下来,血渍凝在上面,硬成了块,战长林信手丢开,接着再拆下一条,一边拆,一边又想起了居云岫第一次给他包扎伤口的情景。 那一回伤的是手掌,平平无奇的擦伤罢了,不过是流了血,就把养在深闺里的小郡主吓了一跳,抽出襟内的锦帕,抓起他的手要包。 她的手真软,真小。 这是战长林的第一个反应,他忍不住蜷起手指捏了一下,换来她一记瞪眼。 他笑笑,立刻恢复乖巧模样,目光转移至她脸上。 她的脸颊泛着微微的粉,像她身后盛开的桃花,丰唇微启,露着一点点贝齿,如诱人采撷的果实。 他又“乖”不住了,伸手在她嘴唇上摸了一下。 她立刻一震,如被电击般,仰脸呵斥他:“你放肆!” 他心里有极其古怪的兴奋在荡漾,按捺着,骗她说有脏东西,然后很君子地把手背到身后。 她胸脯起伏着,似羞似恼地作罢,低下头继续给他包扎伤口,不知道他最真实的想法。 只有他知道,这还不能叫放肆。 他还想做更多、更放肆的事。 “咚咚咚——” 屋门被人从外敲响。 16、登门 盏里烛火一颤,战长林反应极块,迅速把衣服脱下来,腰带半解,走到门边。 夜色沉寂,心如擂鼓,战长林低头看了眼自己健硕的胸肌,开门。 扶风一脸正气地站在门外。 战长林:“……” 扶风一眼看到他光溜溜的上身,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居然浮现出居云岫今夜披发的模样来,闪开目光咳了声,才摒开这些联想。 “郡主让我把这个拿给你。” 扶风恢复平日神色,拿出一个淡绿色瓷瓶,瓶身上写着“龙骨”。 战长林认得,这是王府里专用的伤药。 她没扔下他不管,但也只是如此了。 战长林扯唇,收下药,道了声“多谢”后,关上了门。 跟开门相比,关得那叫一个无情。 扶风摸摸差点被门板撞上的鼻尖,无声一叹,转身离开。 ※ 夜阑更深,璨月捻灭铜雀连枝烛台上的第三盏烛灯时,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她蹙了蹙眉,转身走出落地罩,看到门上投映的人影后,一震。 屋里灯已灭大半,居云岫在床榻前宽衣解带,听到门口传来的低低交谈声,眼神微变。 璨月还在坚持,似在极力劝阻那人入内,然而劝阻得十分艰难。 居云岫垂眸,捡起脱在床上的云纹绉纱袍重新穿上,走出内室,对拦门边的璨月道:“让他进来。” 不等璨月反应,那人已身形一闪,跨入屋中,并反手关上了门。 璨月一个踉跄,站稳后,人已被挤到了屋外。 里外两间屋舍就燃着三盏烛灯,还都是燃在里间,居云岫披着乌发站在槅扇前,背对着光,纱袍勾勒着身形,里衣微松,胸前雪峰半耸。 战长林没能移开眼。 “做什么?”居云岫打断他的遐思,声音凉薄。 战长林回神,道:“来要点东西。” 居云岫看着他,等他下文。 战长林撇开眼,目光在外间游移,道:“伤口有点疼,想重新包扎一下,但是没有干净的布条了。” 锁定案几上的药箱后,战长林道:“郡主这里应该有吧?” 居云岫眼眸动了动,知道他的意图,沉吟少顷后,走到案几前。 她没开口撵人,他要,她就给。 这是比语言更有力的逐客令。 战长林明白,心里便不觉多了些郁气,跟上来,从后按住居云岫打开的药箱。 月光从槛窗外流泻进来,泻在案上,泻在他二人身上,居云岫道:“不是要东西?” 窗外是那棵盛开的桃树,重重花影压着窗柩,战长林的身影则从后压着她:“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屋里一刹间静了。 战长林问完,多少有点后悔,但又期盼她的反应和回答,眼垂着,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居云岫仰脸对他一笑:“你要什么?” 这一笑,妩媚且高贵,眼波就浟湙在他眼下,唇就上扬在他唇边。 战长林喉结一滚,不愿亵渎,又极想亵渎,薄唇紧抿成一线。 “伤在后肩,我看不到,帮我上药吧。”战长林松开手,把掌心里的淡绿瓷瓶放在药箱上,径自走入内室。 居云岫道:“出来。” 战长林大喇喇道:“外面没灯。” 至此,居云岫眉间终于微微一颦,意识到事态或许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战长林一边走,一边就脱了衣服,内室并不大,就靠墙摆放着一张赤漆梨花木胡床,帐幔已打开,床褥有压过的痕迹,胡床南边挨窗,窗角立着铜雀连枝烛台、一套梨花木雕花镜台。 房中还有她沐浴后的香气,甚至是,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战长林眼神更深,喉结又滚了一下,走到镜台前,用脚把绣墩拨到床边,坐下。 居云岫站在槅扇外,没进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半晌后,外边亮起了一点火光,是居云岫打开火折子,点燃了案几上的烛灯。 “出来。”这是最后通牒。 战长林眼底黑沉沉的,不甘心写在脸上,有意又拖延片刻,才懒洋洋起身。 居云岫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他赤*裸的胸膛,又避开眼。 外间到底只燃着一盏烛灯,光线比里面暗得多,战长林走到案几前的方榻坐下,肩后伤口在昏黄烛光里愈显狰狞,肉翻着,血垢着,看着就触目惊心。 居云岫沉默了一会儿,才打开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夜风吹拂窗外花枝,斑驳剪影簌簌而动,屋里针落可闻。战长林突然没话找话:“小家伙不跟你睡?” 居云岫道:“你没资格跟我提他。” 战长林脸庞笼在暗影里,自嘲一笑:“恨我?” 这话反问得太没有自知,居云岫眼底无波,平静道:“恨过。” 恨过? 战长林眸底笑意更冷,语气也更添两分嘲弄:“那看来我在你这儿,是连恨都没有了。” 居云岫不反驳。 战长林道:“什么时候开始不恨的?” 居云岫道:“两年前。” 战长林道:“郡主倒是慈悲。” 一年。 他在那种情形下给她扔休书,弃她,负她,伤害她,她居然只恨了一年而已。 该庆幸否? 战长林眼底晦暗,唇抿直,不再说话,整个人莫名透着一股苍白,像在雪里站了数日,皮肤已被霜雪凝封。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没多久,肩后伤口包扎完毕,战长林默默穿上衣服,临走前,背对着居云岫道:“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走到那一步,非我所愿,你恨我或不恨我,我都接受,就是要另嫁他人,我也没有二话,但如果那人姓赵……” 他站在屋中央,顿了顿后,看向居云岫:“还请三思而后行。” 黑夜里,他目光真诚而锐利,但是居云岫没有看他,兀自收拾着药箱,态度冷漠,恍如不闻。 战长林抿紧唇,敛眸道:“明日换药时我再来。” 居云岫道:“两日换一次便可。” 战长林道:“那我后日来。” 居云岫“砰”一声关上药箱:“程大夫会来找你。” 战长林手已搭在门扉上,闻言,又转头来一笑:“冤有头债有主。” 屋门一开,夜风涌入,璨月退至台阶下,匆匆垂低头。 战长林知道她在偷听,没呵斥,默然拾级而下。 璨月心中惴惴,抬头时,脚步声远,那人背影已彻底被寒夜湮没。 ※ 战长林回到屋中,没点灯,径直走到窗边,拿起案上的一碗冷水,正要饮,目光倏地凝在案几边角。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窗下。 战长林眼神骤变,无声放下水碗。 窗上暗影在夜风里动了动,战长林取来那封信,转开一看,信背面,盖着方形的泥封。 泥封上的图纹是一条威武的青龙。 战长林环目检查过四周情况,确认无人后,拆开信函,看完信,唇角收紧。 灯盏上火光高窜,战长林点燃手里的信,扔进烛台里。 火焰极快吞噬信笺,一行行雄健有力的墨迹化为灰烬,待得战长林再定睛看时,已只剩最后两字—— “速归。” ※ 次日,天光大亮,乔簌簌给屋外的小黑狗喂完早饭后,回屋拿上自己的佩剑,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战长林屋前。 “长林大哥!” 驿丞看战长林是个出家人,又与居云岫同行,特意安排他独住,这小院里就他一人,乔簌簌便也不怕打扰他人,一入院后,张口就喊。 然而喊半天,屋里半点动静也无。 找人要趁早,乔簌簌昨夜激动得快失眠,就想着今日天一亮后,就来请战长林陪她一块去打探大哥的下落,眼下喊半天没回应,自然再等不住,两步一并跳上台阶,抬手敲门。 “长——” 手在门上一敲,“吱”一声,门就开了。 乔簌簌愣住。 屋里静悄悄的,顺着门缝看进去,晨光铺在地上,微尘在空里浮游。 乔簌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推开门走进去,展眼一看,屋里已空无一人。 ※ 驿馆后院有个清幽的小花园,园里堆砌着假山,栽着古松,风吹时,松涛泠泠。 居云岫坐在六角亭里,披在臂弯上的春水绿罗帔子在风里飘动,扶风从外赶来,行礼后,道:“启禀郡主,刚刚城外传来军报,昨日夜里,武安侯入长安了。” 璨月正在给居云岫倒茶,闻言一怔:“这么快?” 二月底时,武安侯要南侵的事尚且还只是个传闻,眼下不过才半个多月,这传闻竟然就成了真。 哦不,不仅是传闻成真,那些藏在传闻背后的猜测,也都随之验证了。 长安城,果然是守不住的。 璨月庆幸居云岫再婚的决策下得及时,道:“幸亏我们离开得早,要不然,给那凶神恶煞的武安侯逮住,后果真不堪设想。” 扶风欲言又止,道:“武安侯虽然恶名在外,但自打起兵以来,倒还不曾鱼肉百姓,这回攻下长安,也一再申明法令,严禁士卒烧杀抢掠,上回在冀州,有个都尉破城后不遵军令,伙同属下酗酒奸*淫,次日就被武安侯问斩了。” 璨月意外。 琦夜在亭外陪恪儿玩耍,闻言道:“都说这武安侯残忍不仁,性情暴虐,没想到造起反来倒还关心民瘼了,难道是两年前遭那一难后,知晓了恶有恶报,于是痛改前非了?” 两年前,武安侯在一场大火里险些丧命,被救后,虽然逃离了鬼门关,身上乃至脸上却留下了严重的烧痕。 世人皆以为凭他暴戾的性情,醒来后定会变本加厉,没成想睁开眼后的武安侯只是把自己关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戴着面具的武安侯重新回归众人视野。 17、太岁 亭外松涛声起伏,璨月放下茶壶,倏然间想到什么,道:“我记得那年武安侯能从火海逃生,是受一人舍身相救的缘故,这人还为他请来了神医诊治,因立下大功,后来便被留在侯府,成了武安侯最信赖的人。据说,此人行走江湖,一身侠肝义胆,最是光明磊落,武安侯大难后性情大改,莫非是受他规劝的结果?” 琦夜诧异道:“什么人,竟有这么大本事?” 璨月摇头,她对江湖中的事并不熟知,这些信息也是当年传得厉害,所以才有所耳闻,比琦夜强不到哪里去。 “太岁阁副阁主。”沉默在旁的扶风突然开口。 二人一怔,看向他。 琦夜疑窦更多:“太岁阁?” 扶风垂目,道:“三年前问世的一个江湖帮派,以搜罗、贩卖情报发家,本来无甚名气,自从副阁主救下武安侯后,实力便开始逐日壮大,现如今,已成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也是武安侯府背后最大的江湖势力,武安侯造反后,所有重要的军情都是由太岁阁提供的。” 二人惊讶。 琦夜道:“那照这样说,太岁阁里的人也全都是叛军了?” 扶风点头。 璨月道:“太岁阁能有今日,像都是那位副盟主的功劳,不知这阁主又是何方神圣?属下功高如此,他还能稳坐阁主之位,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吧?” 扶风眸光微变,便欲回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园外跑进来一个身着折枝小花缬纹黄裙,头梳双鬟髻,手握佩剑的少女,正是乔簌簌,她似一路跑来的,脸颊微红,额间蒙着细汗,双髻上簪着的榴花也快松了。 “郡主……” 乔簌簌跑到亭外停下,喘着气行了礼后,道:“你可有看到长林大哥吗?” 居云岫坐在亭内,听到这声“长林大哥”,静了静才道:“没有。” 乔簌簌皱眉道:“那就怪了。” 居云岫淡淡道:“怎么就怪了?” 乔簌簌没想到她会询问,一时有点感动,回道:“今早我去请他帮我寻大哥,结果在屋外叫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心里急,就上前去敲门,谁知道他屋门根本没锁,人也不在里面,我把驿馆里的人问了大半,都没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居云岫不语,扶风道:“会不会是突然有事,所以先走了?” 乔簌簌道:“那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个吧?” 何况居云岫还在这儿,战长林怎么可能突然就走了? 乔簌簌百思不解,心里又惦记着找大哥一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顾着后一头,道:“算了,他神通广大,总不会遇到危险,我还是先去找大哥吧。” 说罢,赧然地朝居云岫笑笑,行礼后,又焕发神采,转身走了。 居云岫望着她的背影,思绪倏而有些渺远,扶风等人也噤着声,回想乔簌簌那一声声的“找大哥”,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正巧恪儿喊渴,琦夜便抱他进亭里来喝茶,顺便打破尴尬,对扶风道:“你还没说那太岁阁的阁主是谁呢。” 扶风回神,道:“哦,那人是……” 晨风再次吹过花园,耳畔沙沙有声,居云岫摇着杯盏里冷却的茶,眸光黯然。 ※ 却说乔簌簌离开驿馆后,拿出乔瀛的画像,从城西开始,一径走街串巷,一家家、一店店地询问过去。 乔瀛今年二十有九,身长八尺,浓眉亮眼,虽然惨遭毁容,更断了一臂,但整个人依旧英气勃勃,一看就是跟死神交过手的。照理说,这样威武又特征鲜明的人物应该十分好找,然而乔簌簌折腾大半天下来,脚走酸了,嘴唇也问干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日头就要落坡,乔簌簌无暇灰心,收起乔瀛的画像,便要赶去下一家店铺打听,掌柜的忽然道:“小姑娘,你要找的这人,多半只是碰巧从咱奉云城里路过,不然就凭这刀疤、断臂,整个城西不可能半点印象没有。照我说,你这样闷头找下去,是找不出结果的,倒不如请太岁阁里的人查一查,指定能给你查出下落。” “太岁阁?”乔簌簌收回脚步,杏眸懵懂。 掌柜的瞄一眼门外,放低声道:“城东有一家德恒当铺,明面上是做生意,实际就是太岁阁建在咱城里的分舵,只要有钱,什么样的消息都能从他那里买到。你把你兄长的画像拿给他看,给足定金,保准不出十日,他们就能给你确切的消息。” 乔簌簌心头一动。 掌柜的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太岁阁像是犯了事,前些天,官府派人到德恒当铺里盘查了一通,所幸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又因碰上暴民,就暂且顾不上了。你要是去,尽量趁早,拖久了,恐有变数。” 门外传来谈笑声,是一对夫妇相伴着进店来了,掌柜的立刻收了声。乔簌簌脑海里灵光一闪,向掌柜的道谢后,掉头离去。 一炷香后,乔簌簌来到城东的德恒当铺门口,然而面前的三开大门都已牢牢封闭。 身后是寥落的大街,暮风卷着石板上零星的花叶,乔簌簌在风里喘了会儿气,平复后,不甘心地上前推了推门。 门的确是从内锁着的,但是门框上没有积灰,应该是刚关上不久。 乔簌簌揪紧的心稍微放松,放下门环时,倏地注意到门环底座。 寻常人家的门环底座通常饰以狮虎、貔貅,然而这里装饰的却是……青龙? 乔簌簌蹙眉,伸手摸过上面的纹路,心生狐疑,退回大街仰头一看,德恒当铺的牌匾上除笔走龙蛇的铺名外,赫然也雕刻着青龙图腾。 暮光里,神龙咆哮,栩栩如生。 ※ 入夜,居云岫坐在床边给恪儿讲故事,讲到嫦娥吞下仙丹时,身畔已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梦里的恪儿睫羽深覆,胸膛起伏,怀里还抱着那个木雕小狗,居云岫默默看着,良久后,才把木狗从他怀里拿出来。 木雕的小狗巴掌大,竖着耳朵,吐着舌头,尾巴翘得高高的,有点憨傻,又有点倨傲,比起狗,更像一匹熟悉的狼。 居云岫伸手抚过上面细微的刻纹,思绪倏而飘渺。 至今夜,刻木雕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想来是真的走了。 居云岫把木狗放在床外的案几上,起身拢上帐幔,捻灭烛灯,离开了西厢房。 屋外月朗风清,窗前的桃树染着银辉,庭院里一派清幽。璨月守在门外,低声禀道:“郡主,乔姑娘来了。” 居云岫转头,庭院入口,乔簌簌握着佩剑站在树影里,脸庞朦胧。 居云岫道:“请进来吧。” 庭院东角砌着一套石桌,半树桃花的剪影投映其上,居云岫肩披一件素纱帔子,独坐在石桌前赏月。 璨月把人引过来,退下后,乔簌簌默默向居云岫行礼。 居云岫道:“有令兄的消息吗?” 乔簌簌摇头,片刻后,鼓起勇气道:“郡主,你知道太岁阁吗?” 居云岫望着皓月的目光微变,看向她,道:“略有耳闻。” 乔簌簌坦诚道:“我今日去找大哥,没找着,有人跟我说,奉云城里有个地方是太岁阁的分舵,只要我给够钱,他们就一定能查到我大哥的下落。” 居云岫道:“你去了?” 乔簌簌垂头,道:“我去了,但是那地方没开门,我什么也没问到。” 居云岫眼眸微低。 乔簌簌接着道:“不过这一趟,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虽然没见着他们的人,但是看到他们的图腾了。郡主……这太岁阁的图腾怎么跟苍龙军的一样,都是青龙啊?” 问及此,乔簌簌掀起眼来,看着居云岫,心头砰砰直跳。自打在德恒当铺前看到那个图腾后,她心里就再静不下来了,整个人像给颠在空中似的,脑海里闪着千百个念头。 居云岫淡然道:“青龙指代太岁星,何况又是四神兽之一,辟邪恶,调阴阳,江湖上以此为图腾的,应该不止太岁阁一个。” 乔簌簌心里一空,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讷讷道:“我还以为,会有点什么关系呢……” 居云岫哑然失笑,道:“太岁阁如今是武安侯的爪牙,你说它跟苍龙军有关系,是想说苍龙军也是叛军吗?” 乔簌簌一震,匆忙解释道:“当然不是!苍龙军是大齐最忠心耿耿的军队,怎么可能是叛军呢?!” 居云岫不做声。 乔簌簌自知失言,羞愧道:“我、我就是胡思乱想,没头没脑,稀里糊涂的,郡主千万别往心里去。” 居云岫垂眸,道:“无妨。” 乔簌簌耷着脑袋,在风里站了一会儿,知道已经没有理由再叨扰下去了,低声道:“那郡主……我走了。” 居云岫道:“会喝酒吗?” 乔簌簌一怔。 今夜的月色很浓,皎洁银辉像融化的春雪,流淌在庭院里,居云岫敛目而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提起苍龙军的缘故,乔簌簌感觉此刻的她有些悲伤。 她想迈开的脚收回来,掐指比划道:“会一点点。” 居云岫淡淡一笑,道:“那就喝一点点吧。” 18、共饮 时辰还不算很晚,月亮悬在中天以下,又大又圆,似一块覆着霜雪的玉盘,照得庭院里亮堂堂的。 璨月把酒壶、酒杯送上来,退下后,居云岫先给乔簌簌倒了一杯。 “这酒有点辣,你试着喝,要是受不住,要告诉我。” 乔簌簌闻着酒香,甘醇清冽,心想毕竟是女儿家喝的酒,能烈到哪里去?摆手说没事,拿起酒杯抿下一口后,眉头就打了结。 居云岫观察她的反应。 乔簌簌不想丢脸,忍耐地把酒咽下,幸而只是一口,虽然口感火辣,慢慢地咽,倒也还可以忍受。 只是…… 乔簌簌青着小脸,赧然一笑:“郡主喝的酒,都是这样辣的吗?” 居云岫看她还算能受得住,放下心,低头给自己斟酒,道:“以前不是,后来是了。” 乔簌簌疑惑。 居云岫道:“我以前只喝花酿酒。” 花酿酒清香,回甜,辣也只是晚风一缕,一吹就会散,不像这瓮头春,风是直直地向心口灌来,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那为什么后来不喝了?” 乔簌簌是喝过花酿酒的,以前在家里,春天有桃花酿,夏天有荷花酿,秋天有桂花酿,到了冬天,乔瀛就会摘下初开的梅花来酿酒。 她记得那些酒的味道,尽管每一次,乔瀛都只给她尝一小口。 “因为喝不醉。”居云岫放下酒壶。 乔簌簌一怔。 居云岫饮尽杯中酒。 三年前,一则噩耗从北方传来,她挺着孕肚站在庭院里,满眼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心里也冷冰冰、空荡荡的一片。 当天夜里,战长林抱着她,最后一次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孕肚上,听完后,说:“岫岫,我们和离吧。” 她以为他疯了。 那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一场几乎没有声音的“争吵”。 他一如既往地选择冷战,如论她如何逼问,他都不开口,不回答。 和离书在他们的婚房里放了五日,她不签,第六日,他向来她扔来一纸休书,然后摸摸自己刚剃完的光头,走了。 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意思了。 三天后,她从噩梦里醒来,一个稚嫩的生命在襁褓里啼哭,那是他们的儿子,哭得断断续续,奄奄一息。 御医在屏风外唏嘘叹气,连道“只怕养不活,养不活……” 她心想,怎么能养不活呢? 又自暴自弃地想,养不活,就养不活。谁还想活着? 那些日子,王府整日肃静,春暖花开了,也还是静得像停在了那一个隆冬。无人敢提起昔日的场面,更无人敢提起战长林。 可是没人提,那个人也依然扎根在她心里。 她恨,她怨,她也想念,她还不甘心……可是她无能为力。璨月、琦夜轮番来劝她,劝她要挺住,要振作;姆妈抱着恪儿来给她看,劝她讲讲话,笑一笑;御医也从皇宫里匆匆赶来,劝她少酗酒,少酗酒…… 可是如果没有酒,她还能靠什么熬过那些冰冷的、无眠的长夜? 她能靠什么走出那条暗无天日的胡同? 肃王府缘何一夜间遭此灭顶之灾。她想不通。 战长林缘何那般决绝地一走了之,弃她不顾。 那时候,她想不通。 宵风吹在身上,两人鬓发都有些乱了,乔簌簌望着居云岫落寞的脸,心头蓦然也涌起一股苦涩的情绪,她低头看向手里的大半杯酒,举起来,学着居云岫的样子,仰头把酒吞咽下去。 涌动的苦被钻心的辣压着,硬生生压回心底。 “你大哥是个怎样的人?”居云岫提起酒壶,再次斟酒。 乔簌簌放下喝空的酒杯,夜风吹过脸颊,她却感觉脑袋一热,很快,双腮也开始变烫了。 “我大哥个儿很高,力气大,特别……喜欢种花。” “种花?”居云岫意外。 “嗯!”乔簌簌眼睛亮起来,骄傲地道,“我家有一个大院子,贴着院墙的花架上,全是我大哥种的花,有海棠花,栀子花,龙船花,还有红纸扇,仙客来,蜀葵,楠藤……” 乔簌簌板着手指,如数家珍,居云岫侧耳听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分外有趣的形象来。 喜欢种花的糙汉啊…… 居云岫忍俊不禁,乔簌簌笑意盈眉,道:“我娘总说,我大哥是花仙子投胎来的,可是我们家的花仙子不是美娇娘,是个动不动就黑脸的包公,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一天到晚只知道莳花弄草,连媳妇都没心思娶的傻木头……” 乔簌簌不知醉意来袭,喋喋不休,一股脑说完后,道:“郡主,你的兄长又是个怎样的人啊?他们说苍龙军少帅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在战场上,敌人都叫他‘玉罗刹’……世子爷真有那么吓人吗?” 居云岫以手支颐,闻言道:“没有,他不吓人,他很温柔的。京城里的淑女们都叫他‘春闺梦郎’。” 乔簌簌睁大眼,重复道:“梦郎……” 是啊,梦郎。 芝兰玉树、文韬武略的居松关,是多少人辗转反侧的梦中情郎。 乔簌簌道:“那京城里一定有很多闺秀喜欢他吧?” 居云岫点头。 乔簌簌道:“那他喜欢哪一个呀?” 居云岫给她的空杯倒酒,这一次,只倒半杯,边倒边答:“他哪一个都不喜欢,他只喜欢我们的义姐,广威将军,战石溪。” “广威将军,战石溪……”乔簌簌喃喃,突然唤醒一份精彩的回忆,“是那个单枪匹马杀退胡人三百精骑,十招以内便能砍下敌将首级的女将军吗?” 居云岫微笑:“是。” 乔簌簌振奋不已:“他们真般配!” 月色动人,回忆里的故事也令人动容,乔簌簌想象着那一对并肩策马的身影,心潮澎湃,抿下一口酒后,又有淡淡阴霾笼至心头。 “那后来,他们有成婚吗?”乔簌簌恍惚记得,肃王府里的世子爷像是没有成家的。 “来不及。” 果然…… 乔簌簌心绪一黯,仰头饮尽杯中酒。 “喝慢些。”居云岫不放心她。 乔簌簌皱紧眉头,揩掉嘴角的酒渍后,嚷嚷着再来一杯。 月亮在不知不觉中升上中天,繁星似水,漾开粼粼波光,院中的两人仿佛飘荡于流水里。乔簌簌彻底醉了,举着空杯,道:“郡主,也许世子爷和广威将军都没有死呢?也许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呢?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们都是那样好的,怎么可能就都不在了呢?” 居云岫举杯跟她手里的空杯一碰,低声道:“吉人自有天相,来生,他们会再相遇的。” ※ 因为宿醉,乔簌簌次日醒来时,时辰已过正午。 窗外春雨绵绵,屋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甜香,是王府侍女送来的解酒汤。 乔簌簌揉着胀痛的额头,记起要前往太岁阁找人一事后,忙跳下床来更衣洗漱,早膳也赶不及吃,匆匆饮下那碗解酒汤,便一溜烟跑出了驿馆。 巳时二刻,乔簌簌抵达德恒当铺,朦胧烟雨里,三开大门开着最左边的一扇,从外看进去,有点昏暗、冷清。 趁着人不多,乔簌簌撑着雨伞走进店铺里,收伞后展眼一看,只见铺面开阔,壁柜林立,靠北的柜台前正有一个头戴方巾的男人在拨算盘,听闻这边动静,眼皮也不抬,只道:“要歇店了,劳驾改日再来。” 乔簌簌心里咯噔一下,又是庆幸,又是慌乱,跑过去道:“我不是来当东西,我是买消息的!” 那人拨算盘的动作一顿,撩眼皮瞄向她。 乔簌簌甫一对上他目光,只感觉冷森森的,分外不适,然而想到行走江湖最不能露怯,便又板起脸来,压低声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只要给够钱,什么消息都能买到,是也不是?” 那人目光愈带审度之意。 乔簌簌一脸老成,把事先备妥的钱袋“啪”一声放在柜台上,手压着,等对方跟自己交易。 那人却看都不看,道:“惭愧,敝店做生意,不收铜板,只收黄金。” 乔簌簌涨红了脸,不及争取,那人冷漠地道:“走吧。” “不是,你……”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走进来一道颀长人影,乔簌簌转头看去,神情一怔。 扶风走到柜台前,大手一抬,在柜面上放下了一锭黄金。 ※ 檐外雨声喧嚣,虽然是午后,但大街上已鲜少行人,乔簌簌拿着雨伞站在铺门前,向身边的青年感激道:“扶风侍卫,多谢你啊。” 扶风手里也拿着一把伞,敛着眼,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乔姑娘要谢,谢郡主就好。” 乔簌簌想到居云岫,心里更暖。 扶风道:“太岁阁虽然神通,但现在兵荒马乱,查一个人的下落难有定期,为免错失佳音,乔姑娘还是早日回家等候吧。” 刚刚在店铺里,太岁阁的人已收下黄金,承诺最多三个月内,一定给乔簌簌确切的答复,但前提是,乔簌簌必须在一个固定的、安全的地方等候消息。 乔簌簌便报了衡州老家的地址,那里还没有叛乱,是她如今能待的最安全的地方。 “放心,我明日就收拾行李回去。”人逢喜事精神爽,乔簌簌粲然一笑,笑靥如花。 扶风移开眼,道:“走吧。” 乔簌簌朗声:“好!” 二人撑伞,伞面“唰”一声撞在一起,溅开涟涟水花。 乔簌簌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往边上迈开一步。 扶风望着一地涟漪,撑起伞,率先走入了雨里。 ※ 这场雨旷日不歇,天黑下来后,窗外依然淅淅沥沥。 璨月给居云岫换过花茶,颔首退出屋舍,扶风留在屋里,向坐榻上的居云岫汇报今日的事务。 结束后,居云岫道:“衡州离这里大概有多远?” 扶风想了想,道:“骑马的话,十五日内应该能到。” 居云岫点头,道:“明日给她备马,再派一人暗中随行,确定人到家后再回来复命。” 扶风领命。 居云岫问起另一事:“受伤的护卫情形如何了?” 扶风道:“这两日一直卧床养伤,程大夫也在精心照看着,都已无大碍。” 居云岫静默少顷,道:“那就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吧。” 这一句,语气倏而有些飘渺,不太像平日里的那份斩截,扶风思绪微动,想到从昨日开始失踪的战长林,神色一时复杂。 山南水北,天高地远。 这一走,应该就是真的“缘尽”了。 扶风颔首,离开屋舍后,烛火通明的室内阒若无人,门扉上只投映着一人萧索的身影,是居云岫举茶独饮。 茶到底寡淡,再香也还是淡,居云岫喝了两口,开始后悔没坚持叫璨月换成酒。 雨声聒耳,被堵在窗纸外,听久后就更闷了,居云岫打开窗栓,推开窗户,酣畅的雨声混着夜风扑来,郁积在胸口的烦闷终于消散了些。 居云岫长舒一气,喝回面前的茶,窗户突然被人从外大大打开。 雨丝飞上脸颊,居云岫愕然转头,一道黑影翻窗而入。 盈盈雨水溅在室内,居云岫抬袖掩住面庞,放手看时,来人一身水渍,湿漉漉地站在榻前,抹了把光头上的雨水后,哑着喉咙道:“到点了,我来换药。” 19、送行 烛灯在风雨里哆嗦,极快就熄灭了一半,居云岫的脸庞也跟着遁入暗影。 光一黯,战长林携来的气息就更强烈了,是阴冷的雨水气、泥土气,长途跋涉后的戾气、寒气。 居云岫的脸色更沉了。 雨声滂沱,灯火昏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战长林只听见居云岫近乎恼怒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窗户大开,银亮雨丝还迸溅在屋里,战长林看居云岫不动,只能走过去关窗,声音透着疲惫:“不是说了,换药。” 居云岫一言不发,周身寒气凛然,战长林关完窗,对上她冷厉的眼神,笑了一笑:“干什么这样看我?” 居云岫闪开目光。 战长林道:“这两日去化缘,迷了路,又碰上大雨,淋了大半天,伤口只怕是烂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脱衣服,居云岫厉声道:“滚出去。” 战长林奔波了两日两夜,心里也恼,闻言冷哂:“斗胆一问,我哪里招惹郡主了?” 居云岫不应,灯影里,脸色发青,战长林眼睛一眯,突然道:“你在气什么?” 居云岫避开他靠近的注视,战长林道:“难不成是看我这可怜样,气我糟蹋自己,不爱惜自己?” 暗影里,他目光锐直地逼视过来,大手撑在案几上:“长乐郡主,你在心疼我啊。” 居云岫闭上了眼睛。 战长林笑,直起身道:“那我去沐浴,等我拾掇妥当了,看起来不那么可怜了,再来找郡主换药。” “咯吱”一声,战长林阖门离去,居云岫睁开双眼,松开手,掌上已嵌着深深的指甲印。 ※ 战长林冒着雨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厢房,进门后,也不点灯,借着淡淡夜光走到桌前喝水,一提水壶,发现是空的。 心底的无名火突然就有点压不住了,两日两夜未合眼的极度疲倦也迅速席卷全身,战长林强忍着,揉了揉眉心后,走到里屋提了木桶,出门时,捎上空水壶。 忙活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肩后的伤的确有点恶化了,雨是从他返回蒲州地界时开始下的,蒲州这地方一下雨就跟着刮风,风又尖又冷,连着雨打在身上,杀伤力简直能跟北边的枪林弹雨一较高下。 想到北边,战长林的脸庞又阴下来,眼底涌起一抹戾气。 两日前,他收到那人写来的密信,信中并未言及具体情况,只是勒令他立刻返回。对于那人下达的命令,他向来言听计从,这次也没例外,尽管心里窝着火。 那边的情形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好,诸多情况不容乐观,他能逗留在这里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拾掇完,战长林收敛神思,穿上衣服去找居云岫,一开门,夜雨斜飞,一人站在门外,身形颀长,气质冷肃。 是扶风。 战长林扒在门上的手放下,眸底深黑。 扶风道:“郡主命我来给阁下换药。” 战长林冷冷地看着他,道:“她原本也能不管我,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没有错。” 扶风皱眉。 战长林戏谑一笑,转身走回屋中,烛灯在窗前的案几上,他重新点亮,拉了根靠椅过来,面对着窗外夜雨坐下,眼眸里倒映着晦暗雨影。 “婚期是哪一日?”他突然问。 扶风关了门,提着药箱来到他身后,闻言神色微变。 战长林背对着他,衣服已脱,宽肩窄腰袒露在烛光里,背肌紧实,肌理分明,伤口上的布条已拆,痂结着,垢着些脓血。 他问得自如,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半点忌讳的意思也没有,扶风眼神复杂,回道:“四月初七。” 战长林看着窗纸上飞溅的雨。 今日是三月十六,还有二十日。 “婚事是何时定下的?”他又问。 扶风从药箱里拿出伤药,道:“今年年初。” 年初谈定婚事,那想来去年年底就开始联络了,然而他居然到了今年三月才知道消息。 战长林目光冰冷地定在窗柩上,扶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开来的戾气,静了会儿后,他主动道:“阁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战长林道:“晋王当年布下陷阱,弑兄登基,背后走狗之首便是赵霁,这样一个狡诈奸猾、心肠恶黑的人,你家郡主究竟是怎么看上的?” 扶风道:“阁下慎言。” 战长林冷道:“慎言哪一个?狗皇帝,还是赵霁?” 他突然嚣张至此,言辞间不但没有一点敬畏,反倒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杀意,扶风换药的动作微滞,抿紧唇,无以对答。 战长林道:“晋王登基三年,赵霁自诩从龙有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建新党,杀旧臣,极尽所能党同伐异,如今位极人臣,的确风光无限,但他干过的那些腌臜事,你家郡主就真的一无所闻?又或者,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扶风沉默。 赵霁世家出身,惊才绝艳,在步入朝堂前,的确是人如其名,光风霁月。然而朝堂终究不会是翩翩才子吟风弄月的净土,入仕后的赵霁充分展现着一个权臣的天赋,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每动杀念,必把政敌连根拔起,人前却又光明磊落,无论手上沾着多少鲜血,官服都永远鲜亮整洁。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残害过多少人命,碾碎过多少家庭,居云岫知不知道? 答案当然是知道,但这个答案,并不足以撼动居云岫要嫁入赵家的决心。 遑论如今箭已离弦,覆水难收,这一条路,居云岫既已踏上,就绝不可能半途回头。 “阁下说这一番话,是想阻止郡主再嫁吗?”扶风道,“可我记得那日在树林里,阁下亲口说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 战长林望着窗上的雨影,唇紧收成一线。 扶风故意道:“还是说,阁下根本就是旧情难忘,所以接二连三蓄意阻拦?” 扶风有心刺激,如果在平常,战长林至多洋洋一笑,然而今夜,“旧情难忘”这四个字突然像一把利刀,狠狠地插进了战长林心里,那种痛,怎么挨都挨不住。 他仰起脸,瞪直眼看向房梁一角,半晌,才从唇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旧情难忘……”他笑完,又换了那副散漫脸孔,慢悠悠道,“我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畜生而已,不配谈‘旧情’二字吧?” 扶风脸色突然静默。 战长林道:“可惜这世上的畜生不止我一个,她要改嫁,有的是良配可选,何必重蹈覆辙?” 扶风双目深垂,目光藏在暗影里,良久才道:“谁是良配,郡主自知。” 战长林笑而不语。 扶风后退一步,道:“药已换好,在下告辞了。” 收拾药箱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在耳后响起,随后是关门声,战长林双臂搭在椅背上,定睛看着窗外晦雨,闭上眼,疲惫地埋低头。 ※ 大雨在半夜收歇,次日辰时,太阳破开云层,晒着地上清浅的雨水。乔簌簌挎着行李,牵着一只小黑狗来到战长林屋前,准备最后看一看他回来没有,一见门是关严的,眼睛一亮,上前喊道:“长林大哥!” 这回喊完,屋里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乔簌簌忍不住抬手叩门,没敲几下,门突然从内“唰”一声打开。 战长林阴沉沉地道:“喊冤?” 乔簌簌抬头看到他的脸,倒抽口气,牵着狗微微后退:“你……” 战长林知道自己脸色差,他本就熬了两天两夜,眼睑处一圈青痕,昨晚上又做了一夜的噩梦,这会儿状态应该不比鬼好上多少。 撑着门,战长林耷眼道:“什么事?” 乔簌簌平复心神,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要走了,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战长林俊眉微挑:“走?” 乔簌簌点头,想到回家就能等到大哥的消息,笑起来道:“我找到了太岁阁的人,把我大哥的画像给了他们,他们承诺三个月内,必定查到我大哥的下落,届时会把消息送到我家,所以我现在不用再到处奔走,只管回家等候佳音便好啦。” 战长林前一刻还混浊的眼睛蓦地迸出一点寒芒:“太岁阁?” 乔簌簌道:“是啊,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你整日在外化缘,也算半个走江湖的,不会连太岁阁都没听过吧?” 说到这里,突然又有点嗔怪,怪他不跟自己提太岁阁。 战长林眼底冷意不减,道:“太岁阁的人,为何会答应帮你找你大哥?” 乔簌簌不懂他为何这副神色,蹙眉道:“再大的帮派也要做生意,我既然出得起钱,他们为何不帮我找?” 战长林道:“你出得起?” 乔簌簌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局促,心知瞒不过,只好把居云岫派扶风来帮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战长林目光愈发冷峻。 乔簌簌不满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战长林按下心头疑惑,道:“屁大点的小姑娘也敢跟这些老油条做交易,怕你被骗罢了。” 乔簌簌心道你才屁大一点,看他几次三番泼来冷水,忍不住道:“太岁阁辅佐武安侯造反,立下大功无数,阁主如今已位居三军副帅,既能号令帮众,网罗天下秘辛,又能横戈跃马,替武安侯破城杀敌,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纵容属下骗我这个‘屁大一点’的小姑娘吧?” 战长林道:“知道的倒很清楚,太岁阁做生意的时候,是把他们阁主的履历写在招牌上了吗?” 乔簌簌无语,懒得再跟他细说,把牵狗的绳子递给他,道:“狗归原主。” 小黑狗站在乔簌簌脚边,仰起头“汪汪”两声,尾巴摇晃。 战长林颇不情愿地把绳子接了。 乔簌簌神清气爽,道:“我去给郡主送行了。” 战长林盯着她背影,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 驿馆大门口外,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居云岫肩披黄帔子,身着一袭银泥彩绘罗裙,牵着恪儿登上马车。乔簌簌走到车窗前,把昨夜精心准备的礼物奉上,道:“这是我昨夜给郡主和小郎君做的香囊,里面有仓术、□□、白芷和菖蒲,佩戴在身上,可以安神驱邪的。” 阳光照在乔簌簌掌心,两个紧挨在一块的桃形香囊胀鼓鼓的,针脚还有点笨拙,但配着那两朵大大的绣花,看在眼里,就怪可爱的。 居云岫微笑,把香囊收下来,其中一个黄色的交到恪儿手里,对他道:“谢过小乔阿姨。” 恪儿握紧香囊,脆生生道:“谢谢小乔阿姨。” 乔簌簌笑弯眼。 扶风从前边来,看到乔簌簌站在车窗边,便没上去,站在旁边等她们叙话,忽听得“汪汪”两声狗吠。 众人转头。 金柱大门处,战长林身着僧袍,头戴斗笠,背挎一个包袱,手牵一只黑狗,也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从驿馆里走了出来。 乔簌簌眼里露出看戏的促狭。 居云岫冷了脸。 恪儿盯着小黑狗,眼里又冒出星星。 “连人带狗一个座,搁哪儿合适,烦请郡主示下。” 及至车前,战长林一本正经地向车窗内的人请示,这回也不找借口了,“跟屁虫”三个字就写在脸上。 众人如鲠在喉。 战长林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要脸,看居云岫半天不语,咳了声,勉强挽回一点点尊严:“奉云县穷,化不到缘,恳请郡主再捎小僧一程,下个县城一到,小僧立刻下车。” 战长林说完,心中已是十分紧张,就怕居云岫真无情起来,半点空隙也不给他钻,正琢磨着再添个更正当的理由,忽听得大街那头一人高声喊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 战长林蹙眉,循声看去,只见驿丞行色匆匆,顶着一头热汗,从车队那头跑过来道:“洛阳有急信,请郡主留在敝县,等候丞相大人前来迎娶!” 20、父子 驿丞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众人脑袋里嗡的一响,战长林站在人群里,脸当即就被“炸”黑了。 喘了口气,驿丞又道:“前两日,奉云叛乱和郡主入城的消息相继传至洛阳,丞相大人忧心郡主安危,怕郡主上路后再遭不测,特命人快马加鞭送来急信,勒令下官留住郡主,等候他亲自赶来迎娶。如今州府援兵已抵达敝县,奉云城内固如金汤,暂时不会再有战乱,郡主大可安心住下,不必有后顾之忧。这是丞相大人亲笔写给郡主的家书,还请郡主过目。” 驿丞说罢,把揣在衣襟里的一封信函呈上,战长林冷眼盯着,目光利如箭镞。 车里,居云岫打开信函,看到信上赵霁的笔迹后,眼神微变。 赵霁寡言,写信也多半只是寥寥数语,言简意赅,这封信,无论内容还是笔迹都的确是出自于他。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过来了。 居云岫把看完的信交给璨月,驿丞又在外道:“碰巧明日就是敝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县令周大人已在筹备家宴,专为郡主接风洗尘,届时还望郡主赏光!” 居云岫默了默,道:“多谢。” 驿丞想她应该是答应的意思,一颗心慢慢落回肚子里,前两日县衙忙着给叛乱的事善后,委实是顾不上这一位落魄的郡主,可眼下赵霁要来,那情形自然就另当别论,至少,是万万不能怠慢的了。 驿丞敛神,复又寒暄了几句后,这方告退了。 扶风看着都已准备妥当的车队,头疼地下达返回驿馆的指令,乔簌簌站在车窗前,听闻赵霁要来,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瞄一眼边上满脸阴郁的战长林后,对车内道:“郡主……” 居云岫不给她替某人说情的机会,道:“路上当心。” 乔簌簌咬唇,也自知有点冒犯,赧然道:“嗯……” 扶风目送乔簌簌离开,回头时,听得居云岫在车内下令:“给他牵一匹马来。” 扶风下意识看战长林一眼,抿住唇,从车队前面牵来了一匹马。 居云岫对杵在外面的一人一狗道:“走吧。” 战长林耷着眼,半晌后,牵着狗走回驿馆。 ※ 璨月、琦夜跟随居云岫回到原住处,想到赵霁要来,心情各异。 璨月因先前疑心居云岫和战长林一样“藏着事”,故总感觉赵霁的到来不太寻常,琦夜则单纯许多,想到赵霁一来,就能制服战长林那只白眼狼,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回到屋里,琦夜把恪儿抱上方榻,给他系上香囊,恪儿道:“我要到外面玩。” 琦夜不疑有他,爽快道:“好,奴婢带郎君到外面玩去。” 临走前,恪儿郑重道:“要带玩具匣。” 姆妈正在里头重新铺床,闻言,转身去官皮箱里取了恪儿装玩具的木匣来,琦夜要帮恪儿拿,恪儿不准,双手抱着,迈着小腿往外去了。 走出跨院,迎面吹来沁人晨风,琦夜跟在恪儿身后,请他到花园里去玩,恪儿朝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摇头,继续往前走。 及至最西边的跨院前,琦夜从后按住恪儿肩膀,微笑着道:“郎君乖,这边闲杂人等太多,我们到别处去玩,好不好?” 恪儿眨眨眼,环目把四周看了一遍后,乖乖道:“好。” 一炷香后,姆妈终于把屋内拾掇齐整,刚坐下来歇一口气,琦夜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外进来,手里抓着一个小蹴鞠。 姆妈看她脸色惨白,心里咯噔一声。 “郎君可有回来?”琦夜张口便问。 姆妈摇头,腾地从交椅上站起来。 琦夜哭丧着脸,跺脚道:“刚刚郎君在廊下踢蹴鞠,一脚把蹴鞠踢到了院外,要我帮他去捡,我这一捡回来,他人就不见了!” ※ 太阳晒着郁郁葱葱的小院,石径上,积水逐渐变干,恪儿抱着自己的宝贝匣子,循着先前的记忆,来到了琦夜口中“闲杂人等太多”的地方。 有“笃笃”的声音从月垂花门后传来,恪儿探头,看到一人坐在屋檐下,光头,僧袍,闭着眼,竖着掌,另一只手握着根小木槌,不知在敲打着什么。 一条小黑狗坐在他旁边,竖着耳朵,吐着舌头,精神昂然。 和他这两日爱不释手的木雕狗一模一样。 恪儿脸上露出笑容。 战长林憋着一股火,坐在屋前敲木鱼,他是自行剃度的和尚,没有正统大佛寺颁发的度牒,俗称野和尚,三年来游走四方,没在哪家寺庙里正儿八经地修行过,会的也就是这假把式的敲木鱼。 不过把式虽假,求佛祖排忧解难的心倒是真,战长林默念着“佛祖开眼”,念到第九百九十九遍时,忽听得脚步声近,睁开眼一看——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家伙捧着木匣,睁着一双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站在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仙童。 战长林心里豁然一亮。 恪儿因战长林突然睁开眼,怔忪了下,才开口道:“你在敲什么?” 声音软糯糯的。 战长林心里像给他轻轻咬了一下,深吸一气,才道:“木鱼。” 恪儿瞄去一眼,由衷道:“不怎么好听。” 战长林把手里的鱼锤拿给他,恪儿看看他,想到上回与他相处的情形,卸下防备,抽出一只手接住,然后走上前,在那块团鱼形的木头上轻轻一敲。 “笃……” 声音空灵,仿佛春暖日明里,碎冰在水底相撞的声音。 恪儿嘴角微扬,抬头道:“我敲要好听一些。” 战长林挑眉,伸手把木鱼按住,笑:“但它是我的。” 恪儿不以为意,用鱼锤敲敲自己怀里的木匣,道:“我可以跟你换的。” 说罢,他放下鱼锤,打开自己的宝贝木匣,战长林看过去,一眼就在众多玩具里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木雕小狗。 心头蓦地一震,战长林盯着那只木雕狗,伸手想拿过来,被一只小手拦住。 “这个不可以……”恪儿脸色严肃,语气里带了一分焦急之意,用力把木雕狗护得死死的。 战长林身形微僵,低声道:“为何不可以?” 恪儿认真道:“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战长林心跳变快,他原本都以为这东西是不可能落到他这儿了,没想到……战长林心潮涌动,试探着道:“谁给你的?” 恪儿道:“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了。” 战长林眼神微黯。 恪儿把木雕狗护住后,从边角拿出一个八成新的陶埙来,道:“我拿这个跟你换。” 白底的陶埙上描着一树腊梅,这是居云岫以前爱吹的乐器。 战长林不由接了。 恪儿看他收下,便当他答应了,笑着又从木匣里找出一个还全新的陶响球,道:“再拿这个跟你换它,可以吗?” 说着,指了指战长林身边的小黑狗。 小黑狗这回很乖,见着恪儿,不吼不叫,因也听不懂恪儿要“买”它,便只是安静坐着,慢悠悠地摇着尾巴。 战长林啼笑皆非,道:“你娘会准你养吗?” 恪儿倒是还没细想过这一层,不过居云岫平日里虽然对他严格,但在玩具这一块倒是从来没有苛刻他过。 战长林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娘怕狗,你要想它,就来我这儿同它玩吧。” 恪儿恍然,想到居云岫竟然怕狗,立刻打消了把小黑狗换回去的心思,道:“那它叫什么名字?” 总是要有个名字,日后才方便唤的。 这却把战长林问住了,因这些时日并没有空闲去给狗起名字。 心念一转,他道:“你起一个。” 恪儿面露惊喜之色,想也不想便道:“小黑!” 战长林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儿子要取个多有文采的名字,看来真是自己亲生的。 恪儿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先是一怔,后是发现他那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神一时明亮起来。 战长林收了笑容,疑惑地看他。 恪儿咧嘴,指着自己的小虎牙:“我也有!” 战长林看着恪儿那颗跟他如出一辙的乳牙,心神震动。 恪儿展示完,抿嘴一笑,又道:“那……你叫什么呢?” 战长林目光柔和,道:“战长林。” 恪儿道:“我叫居闻雁,乳名恪儿。你知道是哪个‘恪’吗?” 战长林道:“‘恪守不渝’的‘恪’。” 恪儿见他答对,骄傲又腼腆地笑,便要关上木匣,战长林把先前那个陶埙放了回去。 恪儿以为他要反悔,慌张地抬头,战长林又把木鱼和鱼锤放进了他的木匣里。 “我把木鱼给你,你不用跟我换。”战长林看着他,请求道,“让我抱抱你吧。” ※ 跨院外,一行人从后院方向匆匆走来,琦夜、姆妈忧心忡忡,垂着头缀在居云岫身后,及至石径尽头的垂花门前,忽听得一阵银铃也似的悦耳笑声。 二人眼睛一亮,这……是郎君的笑声! 琦夜大喜,便欲赶进去接人,却见居云岫身形一顿,驻足在了院门前。 众人展眼向院中望去。 春晖明媚,树影斑驳,庭院里,战长林把恪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追着小黑狗满院里跑,恪儿抱着他的光头,开怀大笑…… 21、恳求 战长林抱着恪儿的小腿,跑完一圈后,蓦地停下脚步。恪儿一怔,抬头朝院门口一看,小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荡然无存。 居云岫袖手站在院门外,脸上树影覆压,愠气沉沉,恪儿想到自己欺骗琦夜偷跑过来的事,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忙拍拍战长林的脑门,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战长林放下他。 恪儿朝居云岫跑去,战长林把小黑狗牵回手里,站在台阶下。台阶上还放着恪儿的玩具匣,可那小家伙一脸惶惶,已顾不上了。 “阿娘……” 恪儿跑到居云岫身前,小心翼翼地唤道。 居云岫面沉如水,克制了一会儿,才问道:“没有人教过你,在王府以外的地方,不能私自乱跑吗?” 她声音并不大,也不凶,然而越是这样克制,越令恪儿感到恐慌。他一恐慌,泪意就盈了眼,鼻尖也酸起来,忍着道:“恪儿知错,恪儿下次……不会了。” 居云岫望着院内,道:“把你的东西收好。” 恪儿这才想起玩具匣的事,忙又跑回台阶前,他刚刚跟战长林在此玩耍,拿出来了不少玩具,战长林过来帮他收拾,才刚收一个,居云岫的声音从后传来:“自己收。” 语气明显变得冷厉。 恪儿没忍住,一瞬间泪盈于睫,也不敢再看战长林,闷着脑袋收完东西后,抱着木匣往院门口走,因太紧张,上台阶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琦夜忙要去扶一把,居云岫喝止道:“别管他。” 恪儿小手在台阶上撑了一下,掌心搓得有点痛,耳闻这一声“别管他”,心里瞬间破防,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埋头用袖子擦泪,擦完后,继续往前走。 战长林沉着眼站在后方,看到这里,把狗绳绑在树上,阔步走来。 居云岫掀眼。 战长林大步欺近,弯腰把恪儿抱起来,走出院门:“小家伙没乱跑,是我把他抱来的,有气,朝我撒就是了。” ※ 战长林把恪儿抱回居云岫屋里,放他在内室的床榻上坐下,恪儿还花着脸,看他要走,急道:“战长林!” 战长林驻足,回头看他,恪儿突然想起上回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认认真真地擦干净眼泪,道:“阿娘不喜欢别人骗她的。” 战长林眸光一软,上前揉了揉他的头,道:“我不骗她,我不是刚把你抱来吗?” 恪儿懵懂,战长林道:“但你娘说的对,这里不是王府,你不能到处乱跑,跑丢了,她会伤心的。” 恪儿乖乖点头。 战长林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拉起他那只擦伤的小手,看过掌心擦痕后,道:“疼吗?” 恪儿本来想点头的,看到战长林英气十足的脸,便又摇了头,道:“不疼的。” 战长林眼露欣赏之色,给他吹了口气,然后合上他小手,起身走了。 居云岫一行正从外赶来,战长林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下。 “手破了点皮,没大碍,擦点药就好。” 战长林看着居云岫冷然的脸,淡声开口,琦夜、姆妈到底着急,听完后,看居云岫不出声反对,立刻赶进屋里给恪儿处理伤口。 居云岫站在原地,离战长林两丈远,中间隔着被夜雨打下来的一地残花。 “人是你抱走的?”她向他确认,眼眸清亮如雪,既锐又冷。战长林想,难怪恪儿会怕,其实岂止是恪儿怕,他犯错时,心里也最怕她这样看他…… 眼眸一垂,战长林坦诚道:“有想过,但没那胆儿。” 居云岫脸色稍霁,眼底冷意却不融,战长林道:“小家伙喜欢小黑狗,想拿玩具来跟我换,我没换,跟他说想看时到我那儿去,你要不愿意他跟我有来往,我把狗送过来,你叫人关着就是。” 居云岫沉吟片刻,道:“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战长林挑眸,反应过来后,苦笑道:“总不能是要他认爹的话。”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笑完,心里更苦了,踩着地上残破的花瓣走过来,状似不经意道:“赵霁大概哪日能到?” 居云岫不用想也知道他为何问这个,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回道:“五日后。” 战长林点点头,心里估算了一下,道:“我大概后日就走。” 居云岫看向他,眼里闪过意外与狐疑。 战长林避开她的注视,道:“我走以后,就没人烦你了。你既决心嫁给赵霁,那我也只能祝二位新婚幸福。我知道自己烦人,无耻,不要脸,当年干的也都不是人干的事,你恨我厌我鄙视我,我都没话讲,就是想要我这条贱命,我也双手奉上。” 居云岫移开目光,凝着虚空不动。 战长林道:“此一别,应该不复相见,我欠你和恪儿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做牛做马,接着还你娘俩。恪儿不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个父亲,挺好,我没脸叫他认爹,能听他喊一声‘战长林’,足够了。小黑我留在你这儿,这名儿是恪儿取的,他喜欢,狗养熟了是最护主儿的,你也不必太害怕。还有明日的庙会,这地方虽然小,场面不比长安气派,但有些玩意儿还是挺新奇的,像挂虎,抖嗡,泥叫叫……他应该会很喜欢。我后日走,走前不求别的,只求最后再陪他一回,就当是……我正儿八经跟他道别了。” 春风穿庭而过,积水里,残花漂浮,战长林看向居云岫,目光里有恳求和期盼。居云岫起初听着,内心的确动容了,眼圈甚至在某一刻泛起泪来,然而听到最后,还是嗅到了对方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狡黠。 居云岫敛神,道:“你的意思是,明日要陪恪儿逛庙会?” 战长林垂眸,道:“当然,如果你也愿意……” 居云岫:“做梦。” 战长林:“……” 枯败落花飘零空中,战长林神色讪讪,掀眼看向居云岫那双冷峻清明的眼睛,心头也像给凉风刮了一遭。 他没想故意打感情牌,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出于无奈,而且刚刚讲的那一番话,除“新婚幸福”有赌气的嫌疑外,其余全部发自肺腑。 然而居云岫不信,她的眼神在谴责他。 战长林百口难辩,无奈又委屈地道:“岫岫……” 居云岫立刻闪开目光,举步要走,战长林堵住她,争取道:“就一日,逛完庙会,我当晚就滚蛋。” 居云岫踯躅,战长林两指一并,发誓道:“如再耍赖,不得好死。” 居云岫眼底掠过不悦,战长林笑了。 ※ 日照荧荧,奉云城西大街上摊铺鳞次,车水马龙,喧天锣鼓声浪潮一样,在耳边拍来打去,战长林戴着斗笠,从摊铺前取下一个百灵鸟模样的泥叫叫,吹了一声后,转身问旁边的小人儿:“好听吗?” 小人儿伸手道:“我来吹一下!” 战长林把泥叫叫递给他,抬头时,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居云岫今日头梳椎髻圆鬟,不施朱粉,上着阔袖杏衫,下着海波纹青裙,肩披一件素纱帔子,乃是寻常的妇人装扮,然而即便如此,周身气度依然尊贵典雅,尤其那一双妙目,眼波淌过来时,如一汪雪水似的。 战长林笑道:“来都来了,就别板着个脸了。” 说着,又从摊铺上拿来一个团鱼形的泥叫叫,送到她唇前:“吹一下。” 居云岫转脸避开,战长林笑容不改,拿回泥叫叫凑到唇间,对着她吹了一声清哨。 恪儿有样学样,也仰起头来对着居云岫吹了一声清哨。 “……” 居云岫板着脸转开头,对后面的璨月道:“取我帷帽来。” 璨月取了帷帽送来,居云岫戴上,脸藏进了白纱底下,道:“你回去吧,让扶风跟着便好。” 扶风今日也是寻常男子装束,跟居云岫并肩走在一起,可以伪装成一对夫妇携儿出行,不然搭着战长林这个野和尚,不伦不类的,太容易引人注目。 璨月颔首离开,恪儿吹完泥叫叫,目光又被下一间摊铺上的陶响球吸引了,撒腿跑过去。 “战长林,我想要那个!” 战长林给他取下来。 “战长林,这个是什么?” 战长林给他解释。 恪儿抱着满怀的战利品。 战长林给他付钱。 “战长林……” “战长林……” 街市喧哗,一声声脆生生的“战长林”响在耳畔,居云岫透过白纱,看着前方携手相行的二人。 战长林突然转过身来,向扶风道:“劳驾再借一袋钱,回头双倍奉还。” “……”扶风看居云岫一眼,掏出钱袋递过去,战长林拉开缨绳,清点完毕后,道,“三两六钱,加上先前的,一共五两,照双倍算,届时还你十两整。” 扶风点头也不是,不点也不是,居云岫道:“不用还了。” 他算账能力一如往日卓越,藏在账目底下的心思也还是那样精明,走了就是走了,在金钱上刻意牵扯,什么意思? 战长林心思被看穿,也不慌,道:“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哪有不用的道理。” 居云岫乜他,战长林岔开话茬:“赵霁已经离开洛阳了吧?” 居云岫蛾眉微动,战长林兀自道:“若是四日后到奉云,那今日,应该能进蒲州地界了。” 说罢,转身走回摊铺前,一边给摊贩付账,一边帮恪儿拿了“战利品”。 居云岫盯着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赵霁。 22、庙会 奉云县庙会最盛大的活动是行像, 所谓“行像”,就是把神佛塑像装上彩车在城中巡行,又称作“行城”、“巡城”。 今日行像的时辰是巳时一刻, 佛像从城西的崇福寺出发, 包括住持在内的数十名僧侣诵经随行,展眼望去,只见宝盖浮云,香烟似雾, 百姓夹道临观, 摩肩接踵。 恪儿骑在战长林肩膀上,看着一尊尊金银雕莹的佛像从人潮里涌来, 新奇道:“那些是什么?” 战长林道:“弥勒菩萨, 韦驮菩萨, 观音菩萨……” 恪儿更疑惑道:“什么是菩萨?” 战长林道:“给人排忧解难的,就叫菩萨。” 恪儿点头, 又看向佛像两侧随行的僧侣,个个都是光头,跟战长林一样。恪儿于是又指着问道:“他们又是什么?” 战长林道:“和尚。” 恪儿道:“什么叫和尚?” 战长林道:“剃了光头,断了情根,找菩萨排忧解难去的, 就叫和尚。” 恪儿觉得自己懂了, 看看彩车两侧的僧侣, 对战长林道:“你跟他们一样。” 又道:“你有什么忧难吗?” 战长林一愣。 大街肃穆,聒动的梵乐法音侈侈不休,战长林目光定格在佛像上,良久道:“是有一些。” 恪儿便道:“那菩萨替你解了没有?” 战长林慢慢道:“还没有。” 恪儿道:“为何?” 战长林道:“菩萨解不了我的忧难。” 四周人潮拥挤,战长林扛着恪儿往后退了一步, 转头时,对上居云岫藏在帷纱里的目光。 战长林神情微变。 居云岫移开眼,望向人潮外经过的仪仗。 棚车舆像,幡花蔽日,居云岫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刚的那一眼,只是战长林的错觉。 ※ 巳时三刻,居云岫返回驿馆,换上华服前往周县令府中赴宴。战长林守在马车前,在她上车时道:“晚上还有灯会,赏完灯大概戌时二刻,城门亥时关,关前我一定走。” 言外之意,是要留下来看灯。 居云岫不置可否,入车后,隔着窗对外道:“恪儿要午睡,下午别去烦他。” 战长林便知这是默认的意思,爽朗一笑,手从车窗上拿开,目送她走了。 马车远后,战长林调头走向城东,一炷香后,来到了大门紧闭的德恒当铺。 今日庙会,大街两侧的商铺都门庭若市,拥有着三大间铺面的德恒当铺实在冷清得扎眼,战长林皱着眉在门前打量了片刻,压低斗笠走入巷中。 德恒当铺二楼有一侧临巷,槛窗没开,但左下角的窗纸上被戳了个孔,战长林转头向巷外看,趁无人注意,身形一纵,推开槛窗翻入屋中。 正在屋内焚烧信笺的方巾男子一震:“你……” 战长林淡定地关了窗,手一抬,向他亮出一块刻有苍龙的羊脂玉璧,方巾男子神色大变,扔掉手里烧到一半的信笺,恭谨地向战长林跪拜下去。 战长林道:“乔瀛那单是谁接的?” 方巾男子惶恐道:“长乐郡主派了跟前的侍卫长来,属下不敢不给面子,就以三月期限为由,先把那位姑娘劝回衡州了。” 乔瀛这三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乔簌簌,自从知道这小丫头满世界寻他后,心就没一天踏实过,用这个由头把她劝回去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不然战事一起,这丫头不知道又折到哪个贼窝里去。 战长林赞许地看了方巾男子一眼,然后打量四周,道:“准备何时撤退?” 朝廷已下令各州县彻查太岁阁行踪,奉云县的这个分舵没能保住,再不走,等赵霁一来,此处被夷为平地不算,八成还会连累到其他分舵。 方巾男子道:“今晚。” 战长林点头,道:“查一下赵霁的行程,查到后,消息送到长安来。” 方巾男子一怔,自从迁都后,赵霁就一直蛰伏洛阳,寸步不离皇都,眼下要彻查他的行踪,难不成是他离开洛阳了? 方巾男子眼底迸出精光,颔首道:“是!” ※ 庙会重在祈福,故而除白日的行像外,夜里的灯会也是重中之重。 灯分两处看,一处是大街上琳琅满目的花灯,一处是河水里疏疏密密的河灯。 四人先逛花灯。 恪儿似乎很喜欢这些灯火,打一入市,眼睛里的光亮就没熄过。其实,要论灯会盛况,奉云县跟长安城比还是相形见绌,但恪儿毕竟还小,在此之前,居云岫也并没有带他看过长安城里的灯会,故而今夜的灯于恪儿而言,实在是人间至美。 行至灯火阑珊处,恪儿意犹未尽,喃喃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灯会了……” 赞叹完,又问战长林:“你呢?” 战长林抱着他,如实道:“一般般。” 恪儿面露沮丧之色,又颇为不甘心:“你见过比这个更美的?” 战长林点头。 恪儿激动道:“什么时候?” 战长林不避讳地道:“你爹求娶你娘的时候。” 恪儿一震:“……我阿爹?” 战长林唇角有笑,眼里映着斑驳灯辉:“对啊,你阿爹。” 恪儿的心脏噗通噗通,战长林道:“你爹当年求娶你娘,花灯十里,河灯近万,孔明灯遮云蔽月,亮如星海……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那晚更美的灯会了。” 恪儿听完,看着战长林道:“那我阿爹去哪里了?” 战长林笑意一滞。 恪儿道:“他是不要我和阿娘了吗?” 居云岫说,他的父亲在梦里,可是他已经慢慢明白,梦里的都是假的。他在梦里并没有父亲,在现实里更没有,他是被抛弃的孩子,是不被父亲喜爱的可怜虫。 战长林脸色苍白,哑声道:“没有。” 恪儿看着他。 战长林不敢看他,瞪着眼看着灰茫茫的夜色,道:“他没有不要你们,不可能不要你们,他……就是有点事,忙完就会回来。” 恪儿道:“可是阿娘要嫁给别人了。” 琦夜说过,居云岫要嫁人,嫁人的意思就是居云岫会有新的夫婿,他会有新的父亲。 恪儿道:“阿娘嫁人以后,就不会再等他了。” 战长林目光变潮,艰难地道:“嗯,他会在那之前回来的。” 恪儿看着他惨白的脸,忽然伸手摸上他鼻梁,再摸到他微微发青的眼睑、泛红的眼睛:“你是想哭吗?” 战长林哑然失笑,转开脸:“没有啊。” 他笑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你以为像你,动不动就哭鼻子。” 恪儿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没有动不动……” 又想到昨天才在他面前哭过,心虚地收了声音,改口道:“以后不会动不动……” 战长林笑,这才看回他。 花灯已逛到尽头,二人在最后一盏灯前停下,街外侧是泊船的码头,流水上漂浮着花盈盈、亮晶晶的灯火,恪儿的目光一下子又被吸引过去,嚷嚷着也要放河灯。 居云岫与扶风从后面走上来,听到恪儿的嚷嚷,侧目向河上看。流水清清,月光朗朗,一盏盏灯火穿行在渺茫的夜色里,像银河流从天上流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移开目光。 旁边卖河灯的小贩听到恪儿的欢呼,热情地兜售,说今夜的河灯不但能祈福,还能跨越阴阳,漂到逝去的亲人面前。恪儿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他招架不住那一盏盏河灯的诱惑,嚷着要下去选灯。 战长林放下他。 居云岫站在后方,没有出声阻拦,她看着恪儿从摊铺上选出一盏灯,两盏灯……然后是第四盏,第五盏。 拿完第五盏时,战长林替他拿住,犹豫一瞬后,问他:“是想祈福,还是想给外公、舅舅、溪姨放灯?” 恪儿想了想,仰头道:“给外公、舅舅、溪姨放灯。” 战长林垂眸,沉吟少顷,给小贩付了钱,小贩笑呵呵地又捧了笔匣来,说是灯罩上可以写字,写上字会随着灯一起漂给故去的人。 恪儿收下笔匣,见战长林怀里捧满了灯,便把笔匣递给居云岫。 “阿娘来写。” 居云岫拗不过他,接了笔匣,道:“放一盏就够了。” 恪儿愕然。 居云岫道:“他们在一起,放一盏灯,都看得到。” 恪儿不舍得自己精挑细选的灯,摇头道:“不可以,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灯。” 说罢,生怕居云岫下令退灯,右手拉了居云岫,左手拉了战长林,虎虎生威地往码头走。 码头无人,泠泠水波映着月光、灯光,恪儿把一盏最大、最美的莲花灯从战长林怀里取下来,递给居云岫道:“这是外公的。” 居云岫握住灯,默了默,到底没有再制止,提笔道:“想对外公说什么?” 恪儿脑袋里还没有太多关于“死亡”的概念,对这位只活在众人回忆里的外公也很茫然,只知道那是母亲的父亲,是大齐的肃王,是一位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恪儿于是道:“祝外公多打胜仗。” 居云岫如是写了,恪儿捧着浸润墨香的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河里,看着脉脉流水把灯送走,才又从战长林手里捧来第二盏。 这次,居云岫主动问:“舅舅呢?” 恪儿知道这个舅舅指的是居松关,还知道舅舅也能征善战,因而道:“祝舅舅也多打胜仗。” 居云岫看出他想偷懒,道:“不是每个人要有自己的,不能重样?” 恪儿偷懒不成,“啊”一声道:“那……告诉舅舅,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能文能武,盖世无双。” 居云岫提笔书写,写完,恪儿又欢喜地捧着灯,蹲下来放入河里。 “溪姨呢?” 这是第三盏。 然后是第四盏。 “平谷舅舅?” 流水浮灯,一盏盏顺流而下,居云岫望着那盏写给战平谷的河灯漂远,目光悲切而哀痛,然而恪儿并不懂,他只懂得放灯,放完这一盏,他自然而然地去找战长林拿最后一盏。 这一盏,战长林没松手。 “我来写。”他脸庞藏在夜色里,声音也像被黑夜掩埋,居云岫敛着眼,把笔递给他。 恪儿道:“写平安如意,前程似锦,还有……” 战长林不作声,不等恪儿说完,手已停笔,写罢,径直把灯放入河里。 恪儿一愣。 灯盏摇曳,水波浟湙,不多时,竟把灯扑灭在湍流处,恪儿急道:“灭了!” 战长林淡漠道:“没关系,灭了一样能送到。” 恪儿茫然,战长林转身走到卖河灯的摊铺前,又买了一盏最大的灯来,道:“祈个福吧。” 恪儿又惊又懵。 战长林在他面前蹲下,提笔问道:“居闻雁有什么心愿?” 恪儿也忙蹲下来,看着眼前这盏,便忘了刚刚那盏,偷瞄一眼居云岫后,小声道:“我想要阿爹快点回家。” 战长林目光坚定,一笔一划地把这一桩心愿写上,写完后,问沉默在旁的居云岫:“郡主有什么心愿?” 居云岫望着流水间的河灯,冷淡道:“没有。” 战长林手却不停,继续一笔一划地写,写的是什么,恪儿还看不太懂。 “扶风侍卫有心愿吗?”战长林翻转河灯。 扶风忙道:“没有。” 战长林便在灯罩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心愿。 恪儿道:“战长林,你许了什么愿望?” 战长林道:“愿居闻雁心想事成。” 愿望写完,恪儿捧着这盏沉甸甸的灯走到水边,居云岫看着他蹲下,再格外小心地把灯放走,水波载着灯盏悠悠远去,月光倾泻,照亮灯罩一侧的墨迹。 ——年年康乐,岁岁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扶风:全城的灯都没我亮。 — 本章红包100个(一定记得留言呀)。 23、夜行 河灯放完后, 喧嚣的县城慢慢安静下来,放灯、赏灯、卖灯的人都逐渐散了,趴在战长林肩头的恪儿也进入了梦乡。 河边离驿馆有点远, 战长林让扶风回驿馆把马车驾过来, 后者略迟疑地看一眼居云岫,见她不反对,这才颔首走了。 夜风里裹着淡淡的水腥气,码头上人影寥寥, 战长林道:“边走边等吧。” 居云岫站在月色里, 没有动。 战长林便笑:“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居云岫转开身, 看也不看他, 径自走到了前面。 离开码头, 是一条朝南的大街,店面、摊铺都差不多开始打烊了, 战长林抱着恪儿,跟上居云岫后,道:“今夜的灯会如何?” 居云岫道:“没看。” 战长林讪笑,故意调侃:“那看什么去了?” 居云岫望着大街前方,没接话。 战长林道:“说起来, 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因恪儿入睡, 他声音放得比平时低, 四周寂寥,他压低的声音传下来,便莫名有点沧桑感。 居云岫这次很给他面子,道:“问吧。” 战长林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前天夜里, 你为何那样生气?” 问的是他冒着大雨闯入她屋里的那一夜,她也不问他干什么来,开口就叫他“滚”,火气大得像是要当场灭掉他。 居云岫道:“平白无故溅我一身雨,我不生气,难道还要感谢你?” 战长林却道:“你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他还是相信自己懂她,尽管他们分开了三年,如果她是因为被溅一身雨水而生气,她会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训他,或是干脆气咻咻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讲。 可是那一晚,她的目光几乎不停留在他身上。 他太狼狈,太可怜,她不想看,是因为看了会心疼,对吗? 战长林似试探、又似自大地道:“说起来可能有点不要脸,但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居云岫看向大街一侧。 “佛祖知道你这样不要脸吗?” “知道啊,”战长林微微一笑,“所以我入不了佛的眼,至今无庙无寺,只能野游四方。” “不是奉了住持之命,下山化缘?” “挂名的罢了。” 居云岫道:“抛妻弃子,就图挂一个名?” 战长林笑意僵在眼底,被沉沉夜色覆压。 居云岫神色平静,淡淡地看着四周,脸上并无一丝怨怼之色,仿佛调侃的乃是他人的过往,然而她越是如此平静,战长林越是心痛,心慌,心虚。 “不是说过……有原因的。”许久后,战长林无力地道。 居云岫不做声,战长林试图解释:“当年有些事,没办法跟你讲,要我能有别的路,一定不至于走这一条,我……” 他其实准备了许多跟她解释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终于肯问起,肯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时,他竟然比没无法开口时还更慌张。 “你什么?”居云岫催促他,无视他的无措。 战长林心乱如麻,喉咙里像塞了颗石头:“我……” 他想说我罪该万死,不敢奢求你原谅,可是那话直直地抵在喉间,他不甘心说。 他是罪该万死,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想奢求她原谅,他日日夜夜都盼着她获悉内情的那一天,盼她谅解他的荒唐。 “我……以前犯错,你都会原谅我,这一次……” “有的错,是不可以原谅的。” 战长林身形一僵。 风从前方吹来,居云岫望着空茫茫的夜,清楚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原谅你的。 长夜沉寂,这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穿过耳膜,刺入心脏。 战长林瞪着虚空,眼眶发热,泪水涌上来,低下头,“嗤”一声笑了。 居云岫望向地上的影子,他抱着恪儿,头埋在那小家伙的肩膀后,微微发抖,不知是在笑什么。 风卷着地上残破的纸屑、花叶簌簌飘舞,天地茫茫,他们三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居云岫突然走了神,想:这大概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近了。 “我就说,我挺不要脸嘛。” 战长林笑完,抱着恪儿往前走,他没再看居云岫,带着地上的影子从居云岫身边剥离开。 居云岫跟在后面。 “扶风这人是掉坑里了吗?怎么这么慢?” 他不等后面的居云岫回答,又道:“这小子也二十出头了吧,还以为成家了,没想到还是光棍一个,听说你要把全府人都带到洛阳去,难不成是想给他找个洛阳媳妇?” 居云岫淡声道:“自己的媳妇,自己找。” 战长林便又笑起来:“就他那榆木脑袋,当着人姑娘的面,三棍子都不一定能敲出个屁来,你让他自己找,不是强人所难?” 居云岫看着地上的影子,不接这粗鄙的话。 战长林又拉开一个话题:“璨月、琦夜这俩丫头瞧着也不小了,璨月身手不错,琦夜脾气厉害,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儿,洛阳那些男人估计是招架不住的,你就没想着牵牵线,不一定非牵给扶风,只要还是府上的人,总归比外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居云岫仍然不答。 战长林干瘪地絮叨着,缓解自己的狼狈与尴尬。 前方车声辚辚,是扶风驾着车赶过来了,车后还特意系着一匹马。 战长林收住话茬。 扶风终于抵达,他不用再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他心里突然像被撕开了巨大的空洞。 灯会散了,他该走了。 马车在二人面前停稳,扶风走下来摆杌凳,等居云岫登上车后,又去解了车后的那匹马,牵到战长林面前。 战长林抱着恪儿站在车外,道:“我能叫醒他,跟他打个招呼吗?” 居云岫坐在车里,道:“随意。” 战长林微笑,看回怀里的恪儿,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再凑到他耳边叫“居闻雁”。 小孩子的睡眠很深,一声喊不动,战长林就再喊一声,不知是喊到第几声时,恪儿终于气咻咻地睁开了眼睛。 战长林看着他,笑,笑完,用额头蹭蹭他额头,道:“我走了。” 恪儿稀里糊涂,却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战长林愣了愣。 恪儿茫然地喊他:“战长林……” 战长林抵回他额头,应:“嗯,我在。” 恪儿困意如潮,松开小手,安心地闭上眼睛。 战长林低头抱了恪儿一会儿,等他再次睡熟后,撇开眼,登上车。 居云岫打开车帘,等他把恪儿送进来。 车厢逼仄,战长林弯腰入内,交付恪儿时,突然把居云岫拥入怀里。 居云岫一震。 灯火阑珊,夜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吹过,吹得满耳簌簌作响,吹得彼此的心也像漫天飞舞的、没有着落的絮。 战长林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妻儿,不放手,不吭声。 居云岫的眼泪在黑暗中流下来。 依稀记得那天号角冲天,他出征前,也这样紧紧地把她母子二人深拥在怀,想不到一转眼,竟是三年。 “走吧。” 良久,居云岫开口。 “我会改,虽然你不原谅。”战长林低声说完,松开手,消失在车帘后。 扶风敛着眼站在车外,风声肃肃,战长林翻身上马,“驾”一声,声音哑而粗犷。 马蹄声划破夜幕,向着黑夜尽头奔远,夜风也吹尽,盘旋半空的枯叶跌落了满地。 扶风望向战长林离开的方向,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走到窗前来,请示道:“郡主,现在回吗?” 居云岫偏开脸,道:“回吧。” ※ 蹄声飒沓,一匹快马从城门下驰出,扬起漫漫沙尘。 战长林一口气驰至奉云城外,提肘勒缰,回头。 夜色覆压城池,一切思慕皆已被城墙阻断,这一夜,竟像极当年的那一别。 战长林目光转向山外,呵出一气,调整回心绪后,再次扬鞭。 从奉云到长安至少三日路程,但上一回奉命返回,他只用了一天一夜。 这一回,同样如此。 次日深夜,最后一匹快马累倒在巍峨的永宁门前,驻守城门的将领神色骤变,振臂下达戒备指令。 战长林戴着斗笠,从夜风中走来,步伐从容,僧袍飞扬。 城楼上的将领眼神更冷,便欲吩咐□□手准备射击,一物突然擦破夜空,向他掠来。 守城将领伸手接住,定睛看去,只见一块玉璧躺在掌里,夜光下,青龙图纹栩栩如生。 他心头一震,慌忙道:“快开城门!” 夜风呼啸,两扇崔嵬的城门向内打开,守城将领率领一队骑兵驰至城外空地,齐齐翻身下马,向来人参拜道:“参见副帅!”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再次提醒:记得留言呀)。 24、内情 寒星明灭, 戒备森严的永安门破例开启,嵬峨宫墙耸立两侧,银白月光铺泄在甬道里, 夜风肃肃袭来。 战长林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走过甬道, 再穿过朱明门、虔化门,来到了内廷里的一座偏殿——万春殿。 攻破皇城后,叛军入主太极宫,现居住于万春殿内的正是叛军主帅——武安侯。 时辰已至半夜, 宫殿内本来一派沉寂, 然而听闻战长林到来,万春殿里又响起窸窣脚步声。 将领把战长林领至庭院中, 颔首告退, 不多时, 一人身披锦袍,脸戴一块半脸面具, 步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走来,向战长林行礼道:“公子。” 此人正是两年前在火海里救下“武安侯”的那位太岁阁副阁主——苍龙军旧部之一,奚昱。 战长林望向寝殿方向,道:“他醒了吗?” 奚昱黯然摇头。 战长林低声道:“我进去看看他。” 一个月前,四十万叛军会师鄜州, 欲乘胜南下, 围攻旧都长安。武安侯统帅三军, 命战长林率十万先锋军向河中府先行,及至府内,一则惊天讯息突如晴天霹雳,传入战长林耳中—— 赵霁即将迎娶长乐郡主居云岫。 其实,这则联姻讯息早就于半月前传遍大齐, 然而那时战长林忙着在西线攻城,兼武安侯特别下令,严禁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以当战长林得知真相时,他心心念念的肃王府已是人去楼空。 武安侯起事一年半,从平卢至鄜州,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其中尽半城池皆由他战长林亲手拿下,为的不过就是早一日攻入长安。 可当他回过神来时,长安已是一座彻彻底底的空城了。 居云岫携全府人外嫁洛阳,不止是改嫁,还是改嫁给赵霁,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就他一人蒙在鼓里,像个没有生命的兵器一样继续在战场上厮杀。 三年前的镜破钗分,他可以忍;三年来的卧薪尝胆,他也可以忍。 但是这一次,他忍不了了。 卸甲离军那日,战长林勒令停止行军,发书与武安侯,要求将攻城计划推迟十日,众将领合力劝阻,没一人能拦住他。 不日,战长林在奉云城外的荒郊里重逢居云岫,与此同时,武安侯对他的延缓要求置之不理,调遣副将顶替副帅一职,按照原计划南下攻城,入主长安。 当日夜里,战长林收到武安侯亲笔写来的密函,奉命紧急回京。 大战前夕弃军而走,等同于临阵逃脱,这罪名有多恶劣,战长林心里很清楚。 走入太极宫时,他问奚昱:“他打算如何罚我?” 回应他的,却只有奚昱的沉默。 战长林皱眉,走入万春殿后,才知那沉默的缘由。 惊天动地的长安一战,并不如外界传的那样顺利,城是拿下来了,但武安侯倒下了。三年恶疾,一朝复发,人就倒在万春殿内,数日不醒。 奚昱推开寝殿大门,轻声走到灯台前,点燃台上烛灯。战长林向内望,重纱叠帐间,一人静躺床上,默无声息。 三年前,他也曾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躺过,一躺就是三个月。 这一次,不知又会是多久? 战长林无声一叹,走到床前。 灯火渐明,照着床上人那张青面獠牙的全脸面具,除了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嘴唇外,他没有一寸皮肤袒露在外。 战长林伸手欲摘他的面具。 奚昱在后道:“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战长林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没错,此刻躺在这里武安侯,早已不是当年那位暴虐不仁的武安侯,而是那个叫外贼闻风丧胆的“玉罗刹”,令盛京淑女魂牵梦绕的“春闺梦郎”,他们的苍龙军少帅——居松关。 三年前,二十万苍龙军随肃王血战雪岭,千钧一发时,遭宣威将军战青峦背叛。 肃王一生南征北战,收养孤儿四人,战青峦是这四人之首,是战平谷、战石溪、战长林喊了十几年的“大哥”。 建武二十九年冬,战青峦投靠晋王,私通敌军,把苍龙军十五万主力军葬送在敌军刀下,肃王在混战中战死,战平谷在奉命撤离时惨遭战青峦虐杀,居松关领着战石溪、战长林成功退守孤城,反应过来时,二十万苍龙军已仅余两万。 当日夜半,消失多时的战青峦突然现身孤城外,称是朝廷派来援兵,欲诓苍龙军出城。 重伤的居松关坐在残破的堡垒后,对撑着剑、红着眼的战长林道:“长林,去杀了他吧。” 至亲相残,手足背叛,居松关察觉到了,但他察觉得太晚。 父帅已阵亡,二哥战平谷已含冤九泉,十八万苍龙军奔着驱逐外虏、保卫山河而来,最终却丧命于肮脏的皇权斗争之下。这座残败的孤城外,还不知埋伏着多少敌军,而比那更恐怖的,是外面那个跟他们一块长大、并肩作战,立誓要生死与共、永不相负的战青峦。 雪夜茫茫,战长林只身走出孤城,用剑指着战青峦。 战青峦望着他猩红的眼睛,心知一切败露,反倒释然一笑。 他笑完,深情又狰狞地道:“阿溪呢?” 战长林道:“不想见你,脏。” 战青峦又笑:“那就叫居松关来。” 战长林道:“他俩正拜天地呢,没空理你。” 战青峦的笑凝在脸上,道:“你真是肃王府里的一条好狗。” 战长林道:“你也是晋王的一条好狗。” 战青峦的脸庞阴鸷下来,手按上腰间的刀。 十万敌军埋伏在孤城外,战长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须杀死战青峦。 最后一剑是径直朝着战青峦右胸捅进去的,闻讯而来的敌军蹄声浩荡,像洪流一样席卷着他,他不管,把战青峦摁倒在雪地里,疯也似的用剑捅着他心口,一下,两下,三下…… 居松关下达的军令从后方响起,战石溪策马奔来,强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万敌军很快攻破断壁残垣,箭雨如网,烽火烛天,两万苍龙军浴血鏖战,敌军来十万,便杀他十万,三天三夜后,最后一名敌将倒在血泊中。 战长林回头。 狼烟弥漫,居松关倒在尸海里,一身烧痕,奄奄一息,战石溪紧紧地抱着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声压抑,有人断了手,有人没了腿,有人被烧烂了脸,有人瞎掉了双眼、伸着手胡乱爬行…… 战长林跨过尸海,跪倒在居松关面前。 居松关撑着一口气看着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军令是: “带他们回家。” 二十万苍龙军奋战雪岭,阵亡十九万八千人,歼灭敌军十万人,剩余二千人。 他们没有辜负皇恩,没有愧对百姓,没有死在同胞的陷阱里,没有倒在敌军的刀枪下。 他们活下来了,可是他们还回得去吗? 战长林抬头望向西边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战以后想流泪,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战长林找齐肃王等人的尸首,对身后与敌军换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纷飞,狼烟漫天,战长林运着肃王等人的尸首回到长安,太极殿上高坐着的,果然已是晋王。 五具尸首里,肃王、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都是本人,只有居松关的尸首被做了假。 晋王的耳目像鹰一样把肃王府盯着,还有一拨人远赴雪岭,另一拨人绞尽脑汁,开始给他编织罪名。 前头的宁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谋逆”,阖府数百口人全部伏诛,一点血脉不留。 下一个,就是肃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灵堂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话,该往哪里走,该走一条怎样的路,那条路能走多远,如果走不远,居云岫是否还是会受到牵连? 当天夜里,他把耳朵贴在居云岫的孕肚上,最后一次听完胎动后,试探着说:“岫岫,我们和离吧。” 居云岫以为他疯了。 那是他们大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一场近乎没有声音的“争吵”,她一再问他为何如此,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睛不敢讲话,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不知讲完以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撑到第五日时,有人躲过府外的耳目来告诉他:少帅快不行了。 和离书在他们的婚房里放了五日,她没有签,第六日,他无法再等。 喝醉以后,他在灵堂里扔了休书,然后剃了头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身后是全府人歇斯底里的谩骂,他听不到,他走在雪地里,清醒而绝望地想:我跟岫岫这辈子完了。 他又侥幸而自大地以为:或许……岫岫会懂我。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头的时候,才敢在心里问自己:倘若这一劫,岫岫挺不过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妇人也丧命在了那道鬼门关外,倘若岫岫挺不过…… 他含着泪,想:我一定会去陪她的。 居松关重伤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医谷外,他只身赶去,破迷阵,越刀山,闯鬼门,抵达谷内后,在云老屋外磕头半夜,终于感化神医。 兴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来的肃王府从此默无声息,与此同时,居云岫在正月初九夜里产子的消息传入谷内。 奚昱等人热泪盈眶,只有他默默走离人群,没敢听那些欢声笑语。 花开时,他走下神医谷,一边当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边躲开朝廷耳目,秘密组建太岁阁,把改头换面后的二千苍龙军藏进阁里。 三个月后,居松关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获悉王府一事,他风风火火前去探望,被居松关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他生生地挨下,没还手,没还嘴,等居松关骂他铸成大错时,才说:“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了。” 那似乎是他在第一次在居松关面前露出逆鳞,是散漫的、淡漠的、冷冰冰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热烈。 居松关愣了一愣,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他。 战长林不等他问苍龙军,径自道:“兄弟们回不去,先换个身份活着,假以时日,再图大计。” 他说罢,不想再停留,转身便走,居松关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脚步缓缓收住,回头:“杀晋王,夺皇位,报仇。” 雪岭里的那一场大火,他忘不掉。抛下居云岫时的那一场大雪,他也忘不掉。他在这世上本来是无亲无故、无家无族的,肃王给了他亲人、战友,居云岫给了他对这世间一切的眷念与期盼,他本来可以有一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这一切,全被毁了。 这笔账,是杀掉叛徒战青峦就可以算清的吗? 不可能,所有相关的人,他都要他们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 这次不会应该不会忘记了吧。 25、计划 烛灯摇曳, 眼前光影浮动,战长林从回忆中抽离,看着居松关沉睡的脸庞, 收回了手。 奚昱守候在后, 垂落眼眸。 战长林道:“云老怎么说?” 奚昱道:“元气大损,兼旧疾复发,这一次,或许要睡上许久。” 战长林闭了闭眼。 居松关这一遭, 他难辞其咎, 但是…… “他到底为什么默许岫岫嫁给赵霁?还刻意命人瞒着我?” 战长林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上次回来, 就想着要问, 然而那时居松关已倒下。这次来, 也想着一问究竟,偏情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恶劣。 “少帅并没有默许, 只是郡主跟赵霁的这桩婚事定得太快,那时少帅也在忙着攻城,获悉婚讯时,已是木已成舟。至于瞒着公子,着实是害怕影响大局、耽误南下的缘故。” 战长林隐忍道:“那他为何不派人阻止此事?” 他知晓消息时, 居云岫已携家带口离开长安, 进入蒲州, 如果他不知晓呢?一直被蒙在鼓里呢?那居云岫是不是真的会跟赵霁结为连理,在洛阳同榻眠,做夫妻? 战长林闭着双目,下颌绷得极紧,谋害苍龙军的罪魁祸首是晋王, 辅佐晋王登上皇位的是赵霁,要说雪岭一役没有他赵霁的手笔,战长林是不信的。 而他居松关作为苍龙军的少帅,居云岫的兄长,怎么可以对她嫁给赵霁一事无动于衷,还想方设法制止他前去阻挠呢? 战长林越想越胆寒,道:“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利用岫岫控制洛阳?” 奚昱皱眉道:“公子怎能如此想少帅?” 战长林不语。 洛阳是晋王的新都,是赵霁的老巢,是大齐仅次于长安的铜墙铁壁。他们能从平阳一路杀至长安,靠的是顺时而动,一鼓作气,但气运是有限的,战长林很清楚,他们的这股气运只到长安。 晋王在关键时刻义无反顾放弃旧都,就是要把一切赌注压在洛阳,赵霁不会是甘心遗臭万年的主儿,蛰伏洛阳后,必定筹谋北伐,届时双方正式拉开战线,没有个三年五载休想决出胜负,除非,他们能把心腹推入洛阳,推到赵霁身边。 比如,此刻的居云岫…… 不知道为什么,战长林总感觉这像是居松关会想出来的计策。 “他最好别这么想。”战长林闭着眼睛道。 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瞒着身份在跟朝廷作战,他每回上战场,必要做一番伪装,为的就是避免被朝廷识破身份,连累到肃王府里的居云岫。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严密的伪装也有被识破的可能,何况苍龙军总有一日是要重见天日的,如果居云岫真的嫁到了洛阳,到真相大白时,她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居云岫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把她至于危崖,哪怕目的是复仇。 奚昱看他脸色冷然,心知触其逆鳞,道:“郡主是公子挚爱,也是少帅自小捧在手心的珍宝,无论如何,少帅都绝不会以郡主做饵,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 战长林眼神稍霁,奚昱恭谨道:“前殿积压了许多军务,亟待公子处理,公子连夜赶回,想必已十分疲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战长林的确很疲惫,不止疲惫,他还有一种道不明的、无法彻底消解的恐慌,这恐慌令他头疼。 他用力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最后看一眼居松关后,走出了万春殿。 ※ 居松关这次攻下长安用了十日,比战长林预想中多出了五日。 晋王迁都洛阳,只留了十万禁军驻守旧都,剩余军队全屯在蒲州境内,以形成抵抗叛军的第一道防线。至于守城主将——正三品归德大将军也并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堂堂苍龙军少帅对上他,应该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一仗,却把居松关打得再次倒下了。 三年前,居松关的伤势有多重,战长林清楚,如果不是云老医治及时,就凭他那样恐怖的伤情,便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起事以来,为确保居松关无恙,战长林一直忙在前线,仗一场接一场地打,就是希望他能多休养些。 偏偏这一回…… 奚昱昨夜的话再次响在耳畔,战长林掩住脸孔,撑在桌案上沉沉一叹。 殿内传来脚步声,一名甲胄在身的年轻将领从外走来,手里握着一份军册,向战长林行礼道:“副帅。” 桌案上还堆着一大摞没有批阅的奏报,战长林闷声道:“别催我,我会批完的。” 年轻将领哑然,少顷后道:“将士们入城已有六日,先前许诺的赏赐却一直没有发放,再拖下去,恐会动摇军心,副帅不如先把这份赏赐名单批复了吧?” 战长林脸孔从双手里抬出来。 他今日穿了戎装,头盔戴上后,光头就瞧不见了,眼神也随之变得犀利:“短他两日赏赐就要动摇军心,这帮人真是造反造上瘾了?” 嘴上虽然如此叨叨,手却向年轻将领摊开,后者忙把军册呈上去。 战长林一边翻,一边皱眉:“这东西奚昱就不会自己批?” 奚昱打小跟居松关一起读书、习武,自从军起,就一直是居松关的副将。雪岭出事后,不分昼夜照顾在居松关身边的人也是他,照理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居松关的心意。 年轻将领道:“赏赐名单是奚将军拟定的,但是否可行,还需要副帅过目。” 战长林心道:真是跟居松关一样样的,爱守规矩爱得要死。 军册一页页地翻过,战长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停了下来。 “江蕤,杀敌三千,破永宁门,斩都尉二人,副将一人。”战长林轻声重复,问道,“这是攻皇城的时候?” 年轻将领应是。 战长林一笑:“这哥们还真有点能耐啊。” 年轻将领从他口吻里听出一点骄傲之意,不明所以,只见他拿起羊毫,大笔一挥:“再赏珠宝一箱,由副帅特别赏赐。” 年轻将领:“……” 他想起来了,这个江蕤,乃是前些时日从奉云县来的一个起义军头领,当时手下就五百来人,他们本来无意收容,后来破例,是因江蕤打赢了当时讽刺他的都尉,赢后,又亮出了太岁阁里的信物。 赢了他们的人才把信物亮出来,这样硬气的人,是不多见。 看样子,是副帅亲自引荐来的。 军册批阅完后,年轻将领告辞,战长林坐在大殿里,继续跟一桌的案牍较劲。 傍晚时,堆积成山的军务终于被解决完,战长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便想休息片刻,晌午时来过的那名年轻将领又走进来了。 这一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信筒,是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 “副帅,阁内密信。” 年轻将领把信筒呈上,战长林坐直身,打开来,看完信笺上的文字后,因疲惫而混浊的眼睛里又焕发精光。 太岁阁送来的是赵霁的行程,他人已到奉云城外了。 从洛阳到蒲州奉云县,照一天行车八十里算,总共是六日路程,往返则是十二日,考虑到居云岫带着恪儿,赵霁返回洛阳的速度应该会比来时慢一些,那么他滞留在洛阳城外的时间,应该还有十日左右。 战长林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默想这十日赵霁将会途径的地方,再次睁开眼时,周身已盈了杀气。 “取我面具来。”战长林吩咐道。 “武安侯”军中有三人平日里是不以真容示人的,其中除被大火毁容的“武安侯”和太岁阁副阁主奚昱外,剩余那人便是太岁阁阁主——军中副帅了。 跟奚昱的一样,战长林的面具只遮挡上半张脸,伪装完后,他走出大殿。 ※ 奚昱在万春殿里照看居松关,听闻战长林到来,起身到外间相迎。 战长林一身戎装,气场显然强过昨夜,甫一进门,便问居松关今日如何。 奚昱如实道:“早上时,眼睫动了一会儿,眼下刚喂完药,应该是睡着了。” 战长林点头,想进去探望一下,转念想到时间紧迫,便收住脚步,向奚昱道:“城中军务我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你守着城,重点是严肃军纪,休养生息,我去办件事,办完就回。” 奚昱掀眼:“公子要去干什么?” 战长林并不隐瞒,道:“杀赵霁。” 奚昱心口“突”的一跳。 “赵霁亲自迎亲,现在已离开洛阳,我带一拨人过去,争取把八日内把他的人头和你家郡主一块带回来。”战长林口吻斩截,想到那个场面,声音里多了丝柔情,“当然,还有可爱的小郎君。” 居云岫不原谅他,不要紧,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他就有的是时间求她谅解,求她回头。 三年了,他咬牙忍着的那些事,是时候向她坦白了。 战长林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奚昱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转身回到里间。 ※ 离开万春殿后,战长林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让那年轻将领带着自己去了众将士临时居住的南衙。 南衙俗称南司,乃大齐禁军的中央官署,也是今日发放赏赐的地方。 战长林二人到时,全军赏赐刚刚发放结束,衙门里一片欢声笑语,战长林走在回廊里,不及看到庭中全貌,便已听得两人在前面互相攀比: “你那金手钏算个啥,这等物件长安城里的妇人人手一串,哪有我这玉佩稀罕,瞧瞧,光溜溜的,一摸就知道是上等的和田玉。” “得了吧你,一块玉佩傻乐成那样,我这除了金手钏,还有这哎哟……” 正说着,一样东西砸落在地,顺着回廊骨碌碌地滚过来,恰巧抵在一只军靴前。 战长林弯腰,捡起那颗玉石,是一颗深蓝色的猫眼石。 战长林眯眼,拿着猫眼石转了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 两个人从回廊那头急匆匆跑过来,看到战长林,吓得脸色大变,行礼道:“参见副帅!” 战长林没抬眼,研究半晌,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手里这玩意儿,扔了过去。 一人忙接住。 “两块石头,能值几个钱,有那本事,比军衔去。” 战长林说罢,径自从二人身边走过,二人颤声应是,回过神时,掌心竟都已被冷汗浸湿了。 及至正厅,战长林对跟在身后的年轻将领道:“叫江蕤来一趟。” “是。” 后者领命,不多时,领着一个身高七尺、肤色黝黑的男人从外走了进来。 江蕤因那日破城有功,如今已被提携为校尉,今日受赏时,又额外多得了一箱珠宝,还听闻是副帅亲自赏赐,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厢听闻副帅召见,更是意想不到,一路上心里惴惴的。 进入正厅,只见上首坐着一个身着甲胄、脸戴面具的男人,江蕤没敢抬眼细看,只用余光瞄了下大概的身形,便恭谨地行礼道:“参见副帅。” 战长林坐在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道:“在这里待得可还习惯?” 江蕤听到这个声音,精神一振,不可置信地掀起了眼。 他对声音一向敏感,何况战长林音色特别,既有成年男人的磁性,又有一种漫不经意的少年气,本就令人过耳难忘。 对上面具后的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后,江蕤越发肯定,此人就是那日在林里反挟持自己,带着长乐郡主扬长而去的“和尚”了。 江蕤心中震动,缓过神后,垂落眼道:“承蒙副帅点拨引荐,卑职能投入副帅麾下,除奸臣,杀暴君,虽死无憾!” 战长林笑道:“那你可愿跟我去杀一个人呢?” 江蕤一震。 战长林定定地看着他,他没有告诉他要杀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江蕤没有迟疑,他目光炯炯,只道:“何时?” 战长林道:“现在。” ※ 苍天破晓,奉云城驿馆内,扶风屏退璨月,步入内室,对坐在镜台前描眉之人道:“启禀郡主,赵大人大概在今日午后入城。” 居云岫望着铜镜里的倒影,淡淡道:“吩咐后厨,晚上设宴。” 扶风点头,又道:“还有一封急报,是从长安送来的。” 居云岫:“讲。” 扶风微微垂目:“长林公子调走了一批人,准备在我等返回洛阳时,伏杀赵霁。” 居云岫画眉的手一顿,眼盯着镜中,沉默。 扶风低着头,心中亦震动。 难怪那日逛庙会时战长林会突然问起赵霁的行程,原来当日,他就已做了这样大胆的打算。 趁着赵霁离开洛阳秘密刺杀,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但如果成功的话,他们也就进不了洛阳了。 屋中静默良久,居云岫放下手里石黛,道:“传令众人,加强防备,不可让赵霁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  想日更,奈何肝不动,这章有点肥,算我双更吧(小声)。 后天见。 — 感谢在2021-08-10 19:00:00~2021-08-13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y 3个;Moon 2个;清晏、uheryija宜家、铭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妈耶!、天天看、南南 20瓶;桃子momo、阑灡、白理如丝、芝士分子爱喝抹茶、小月欢 10瓶;君之所向 9瓶;hahalui 8瓶;晚来天欲雪 6瓶;52024418、yay憨憨、书生、清晏 5瓶;小元子。、八尺 4瓶;美美的赤赤、酒久 3瓶;代叉叉、Aha诶哟喂、别山 2瓶;吐个泡泡鹅鹅鹅、三岁?、沐沐、岚漪、吸猫的鱼、薇风璇璇、叶、秦窗无眠、和光老婆、十里白辞.、橙猫,、樱桃小李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会面 晌午时, 一辆双辕马车在奉云城城门前停下,守城侍卫上前查看路引,见得车夫手里的令牌后, 急忙下跪行礼。 城门外还有寻常百姓排着队伍, 看此情形,不由打量起这驾不饰珠玉、看似平平的马车来。 车夫在这时收回令牌,吩咐侍卫不必声张,一抖缰绳, 驱车驶入城内。 风吹动车帘, 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孔在帘后一闪而逝。 今日是城内庙会的最后一天,大街上有些拥挤, 马车走得缓慢。 赵霁坐在车里, 听着窗外喧哗的人声, 感受着这徐缓的车速,想到稍后要见到的人, 内心无端躁动起来。 那情绪,竟有点像是紧张。 五年前,他奉父亲之令入京与肃王府走动,第一次走入那座巍峨的府邸时,也曾这样紧张过。 可笑的是, 那时的紧张跟现在一样, 都是源于同一个人, 同一个目的。 洛阳赵氏钟鸣鼎食,乃大齐仅次于长孙氏的一大望族,大公子赵霁为联姻入京,在桃花盛开的肃王府,对树下的长乐郡主一见钟情。 爱上自己的联姻对象, 这是赵霁出发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事。大凡政治联姻,都离不开权力交换,举案齐眉的恩爱底下不知掩藏着多少同床异梦,赵霁自认不是多情之人,更不是会对婚姻抱有浪漫想象的少年郎,因而当他在肃王府里察觉到自己那颗失控的心时,整个人是真的慌了。 那种慌乱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赵霁已不太能回想清楚,他只能记得,当他确定桃树下的女郎就是他要求娶的人时,他是快乐的。 能够与令自己心动的人相伴一生,怎么能不快乐? 那时的赵霁还想象不到,女郎的眼里会没有他,心里更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触及伤疤,赵霁眉心微拢,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市井。 居云岫的心从来没有为他悸动过,这一点,赵霁是在四年前的七夕夜明白的。 那天的夜晚,整个长安城的浪漫、多情都被那个没爹没娘、没名没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进眼里的男人承包了。 他在灯火如昼的画舫上向她求爱,求完还要吻她,她就任他那样嚣张地吻着、放肆地吻着,最后,还把双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谁说长乐郡主居云岫是冷美人? 她在她的爱人面前,不知道有多热烈。 那天夜里,回到府中的赵霁宠幸了自己的侍女。那是他纳的第一个妾,那个妾跟居云岫并不相像,但在那一晚,她替代着居云岫,填补了他内心巨大的感情缺口。 居云岫大婚那天,他离开了长安,回到洛阳后,有人给他送来一位佳人。 那是他的第二个妾,一个真正意义上替代居云岫的女人。 再后来,他审时度势,一举成名,坐稳朝堂高位,有人知晓了他的癖好,偷偷给他送来各式各样神似居云岫的美人。有的是眉眼像,有的是嘴唇像,有的是笑起来像,有的是走神时侧脸很像……他一一收下了,养在后宅里,想起来那些事时,就过去放纵一次。 妾养到第六个时,家里的父亲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始隔三差五催他娶正妻。 那是晋王登基的第二年,居云岫失去父亲、兄长乃至丈夫的第二年,他等着她走出阴影、走向他来的第二年。 他听说她最近常枯坐家中酗酒,便派宫中御医定期去府里劝慰。圣人在肃王府周围布满了眼线,提防她与战长林做戏欺君,他便进谏,说服圣人把那些眼线撤了……他常常在下朝后吩咐车夫驾车驶过肃王府,昔日巍峨的门庭不再语笑喧阗,只余秋风扫叶,冷冷清清。他坐在车中,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从眼前移过,几次产生喝停马车,前去叩门的冲动,最终还是被理智与自尊心生生压下,眼睁睁看着那座府邸消失在视野里。 他等了她一年,她没有一次想起他过。 他于是不得不承认,即使她一无所有,她的心门也依然是向他封闭的。 父亲的催婚似乎奏效了,又似乎并没有吹开什么波澜,他开始试着接触各大世家,每次想要把婚事敲定下来时,眼前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踏入肃王府的情形。那一眼,那一幕,那一次次的期盼与落空,像一根深扎在心里的倒刺,这根刺,不是他娶了哪一个更美、更尊贵的女人就可以拔除的。 只有给他种下的那个人才能拔除。 赵霁又等了居云岫两年,终于在最后一年的尾声等来了她的回音。 武安侯造反,数十万雄狮汹汹南下,惊醒了醉倒在甘露殿歌舞声里的圣人,长安满城权贵争相迁走,岁暮,一封书信从落魄的肃王府寄到了洛阳赵家。 那是居云岫给他写的第一封信,赵霁反复看了不下三十遍,三日后,他寄去回信,随信而去的,是他五年前就已为她备好的聘礼。 他知道这场婚姻依然是出于交换,也知道她做此决定并不是出于爱他,但是那又有什么而关系呢? 那根在他心里扎了五年的刺,终于可以被拔除了。 窗外喧嚣渐远,马车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一声通禀打断赵霁的回忆: “大人,到了。” ※ 居云岫今日描了时下最流行的连娟眉,眉下一双凤眼秋波盈盈,衬着淡红眼妆,清冷里带一抹楚楚之态。 赵霁入城的消息从驿馆外传来时,她已换好衣裳,一件鱼子深红缬衫子搭着素底紫裙,肩披彩夹缬帔子,颜色有点沉闷,但配合着她今日的妆容,氛围感就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老气,少一分则黯淡。 璨月伺候她出门时还在想,这大概是郡主打扮得最楚楚可怜的一次吧? 今日的天气有一些凉,虽然没下雨,但风里总弥散着一股湿气,居云岫等人走到前庭,没等多久,便见驿丞迎着一行人从大门方向说笑着走来,当首之人身形颀长,玉冠束发,身着一件玄色直缀锦袍,腰系一根祥云纹镶玉腰带,脚踏皂靴,步伐稳健。 居云岫望着他一身深黑,眼眸微动,突然想起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赵霁不再着白衣。 驿丞领着赵霁走至前庭,还在念叨着宴饮一事,被赵霁的扈从打断:“大人此次前来迎亲,时间紧迫,无暇停留,这宴饮一事就作罢吧。” “这……”驿丞还待争取,被扈从一个眼神制住,看一眼那边的居云岫,心知自己多余,忙颔首告退了。 风从大门口吹来,树上枝叶窸窣,两厢人马在庭中会面。赵霁目光从底下撩起来,看清居云岫时,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风还在吹,居云岫气质凛凛,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并不像预想中的那样倨傲高冷,反而……有一点弱不胜衣。 赵霁蹙眉,走上前,解开外袍。 “不冷吗?”他说着,很自然地把衣袍披在居云岫身上。 居云岫微微垂眸,没有拒绝,只道:“站一会儿罢了。” 她低眉垂目的模样一如往日,似恭顺,实淡漠,口吻也依旧淡淡的,这次是真的她,不再是任何一个替代品。 赵霁走了会儿神,才道:“那,回屋吧。” ※ 赵霁风尘仆仆,回屋后,径自前往净室洗漱。 居云岫解开他的外袍递给璨月,吩咐道:“戌时开席,记得备酒。” 明日就要开始赶路,今夜给赵霁的接风宴就摆在驿馆内,王府里的厨娘亲自操刀,做的都是长安的吃食,备的是王府里的酒。 璨月领命,抱着赵霁那件玄色外袍下去了。 戌时,恪儿被琦夜抱到堂屋里的筵席上,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席上的佳肴。 肃王府这些年挺清贫的,这样丰盛的菜式并不多见,入席后,恪儿仰头朝身边的居云岫看,居云岫道:“一会儿赵叔叔过来,你记得打招呼。” 恪儿懵懂:“赵叔叔?” 居云岫:“嗯。” 恪儿问:“那是谁?” 居云岫答:“阿娘要嫁的人。” 恪儿瞬间沉默,听懂了。 “战长林知道吗?”他忽然问。 “为何要他知道?”居云岫反诘。 恪儿看着食案上的珍馐,想到逛灯会那晚的战长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的。 正说着,门外人影一晃,赵霁换了一件靛蓝色圆领长袍,墨发半束,从外走进来,气质比刚刚多了一分温润。 居云岫起身,向恪儿伸手,恪儿抓住她站起来。 “赵叔叔。”等人进屋,恪儿温顺地喊道。 赵霁向居云岫身边的小家伙看去一眼,仅一眼,脑海里就立刻掠过了那个男人的脸孔。 这孩子长得太像战长林了。 赵霁不由移开了眼,想到孩子,眸光里倏而漾开些涟漪。 “坐吧。” 赵霁敛目,在居云岫对面的筵席前坐下,看到案上酒壶时,微微一怔。 居云岫道:“是王府里的瓮头春,有些辣,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赵霁触及心事,想起最后一次约她,便是两人在醉仙斋里饮酒,不由百感交集,提壶先倒了一杯,道:“今夜能不醉不归吗?” 那次相约,他与她承诺“不醉不归”,然而酒还没过三巡,她就被那人惺惺作态的吆喝声唤走了。 赵霁望着居云岫,眼神深邃。 居云岫淡淡一笑,提醒他:“明日还要赶路。” 这便是拒绝了。 赵霁兴致蔫下来,不及应声,居云岫又倒了杯酒,举杯道:“来日方长。” 赵霁一颗心给她一扔一抛,倒是许久没有这样的体会了,哑然一笑后,他举起酒杯,深情道:“来日方长。” ※ 赵霁晚上一贯少食,今夜却破例吃了许多,居云岫准备的都是长安里有名的小菜,虽不至于极合他口味,但起码没有纰漏。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深,或者说,居云岫并不了解他,但没关系,就如今夜所说的,他们来日方长。 回到屋里,赵霁换下衣袍,不多时,门被人从外敲响。 赵霁道:“进。” 一个年纪二十五六、方脸直鼻的青年走入屋内,关上门后,向赵霁行礼道:“大人,查到了。” 此人便是赵霁身边那名扈从,延平。 赵霁坐在桌边喝茶,道:“如何?” 延平道:“据驿丞说,当日郡主从城外来时,随行的除从匪寨里解救的百姓外,还有一个和尚,这和尚在驿馆里住了五日,期间失踪过两日,最后一日,陪郡主一起逛了庙会。照驿丞的描述,此人容貌英俊,性情乖张,应该就是战长林了。” 赵霁晃了晃杯里的残茶,眼睫下覆,眸底犹如旋涡。 当日他致信居云岫,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迎亲,除想一雪当年被拒之耻外,更重要的目的便是试探战长林。 三年前,战长林在肃王府家破人亡时负气而走,轰动程度远不亚于他在七夕夜求娶居云岫,世人皆称肃王有眼无珠,竟把爱女托付给这样一个荒谬之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会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 他从来没看好过战长林的人品,故而那时也跟世人一样,认为战长林就是一条喂不熟的豺狼、野狗,在他走后,他甚至说服圣人撤走了肃王府外的眼线,随后又忙于内政,彻底放松了对这只畜生的警惕,谁知这一放松,就是叛军突起,山摇地动。 两个月前,探子从前线发来了一则密报—— 冀州地方军与叛军交锋的战场上,竟然出现了酷似昔日苍龙军所用的阵法,而在武安侯麾下,数名被破格提拔的将领竟然都是兴德元年那年获释的囚犯。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囚犯? 何况大齐北边各州府的兵力并不算弱,但这一回,却被武安侯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一年半,就逼得圣人捶胸顿足,朝廷仓皇迁都。 这样的雷霆之师,哪里又像是那个玩世不恭、残暴不仁的武安侯训练出来的地方军呢? 它实在太像是三年前叱咤大齐、名震天下的苍龙军了。 两年前突然遭大火毁容的武安侯。 三年前突然问世的太岁阁。 以及那个不辞风雪运回肃王府五人尸首,却在头七当日削发离家的战长林…… 这其中,究竟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赵霁摩挲着手里茶盏,道:“他入城的时间具体是哪五日?” 延平回答。 赵霁眼底阴翳更深。 这五日,正是武安侯亲自攻破长安,副帅太岁阁阁主缺席的那五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13 19:00:00~2021-08-15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202441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猹猹 2个;uheryija宜家、马哥、天天看、笑天、老黄鸭啊啊啊爱藤萝为、宋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里灼华、日出、25889414 20瓶;星河有你 14瓶;风中的残影 12瓶;冬易雪、秋会于孟冬、阿斯顿发、许滚滚、橙子味的可爱多 10瓶;终是自在、豆蔻 6瓶;18618789、不爱游泳的小鱼、千言少女、是阿莱呀、心girl不乖、27990233 5瓶;大阳、春三月无人 2瓶;安静的美男子、奈良、花载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刺杀 次日依然是个阴天。 辰时, 肃王府的送亲车队在驿馆大门口整装待发,队伍最前,则是赵霁从洛阳驶来的那辆双辕马车。 因之前先后遭山匪、叛军伏击, 肃王府马车受损, 那些用以婚庆装饰的绸缎便统一撤掉了,赵霁站在大门前,望着街上这一长排朴素的车队,脸色多少有些黯淡。 延平察言观色, 低声道:“大人这次出行不宜招摇, 各类仪仗,等到洛阳城外再换上也不迟。” 武安侯联合太岁阁造反, 其背后势力肯定已入侵江湖, 蒲州这地方虽然还没被叛军拿下, 但鱼龙混杂,难保没有觊觎赵霁的杀手隐匿其中, 路上低调一些,总是保险的。 赵霁倒不是因为这个低落,只是想到居云岫在途中的遭遇,心中有些惭愧,但这些并没有跟延平解释的必要, 他转身望向大门处, 居云岫一行从驿馆里出来了。 居云岫今日依然是很日常的装束, 乌发盘成倭堕髻,饰着两支银鎏金花卉鸾鸟钗,藏青色的对襟半臂襦裙外披着一件绿绫夹帔子,虽然不打眼,却是很沉静大气的美。 赵霁一时没能挪开目光。 “郡主进城时遭叛军伏击, 嫁衣破损,无法再穿,还请大人勿怪。” 及至赵霁面前,璨月低头解释居云岫不穿礼服的原因,赵霁这才把目光从居云岫身上收回,道:“无妨,我让人在府里重新准备一套。” 恪儿被姆妈抱着走过来,琦夜牵着小黑狗跟在后头,大概是突然看到赵霁、延平等陌生人,小黑狗凶凶地叫了两声。 赵霁蹙眉,琦夜忙把小黑狗抱入怀,匆匆往后方的车队躲去。 “怎么还有一条狗?”赵霁道。 居云岫道:“恪儿养的。” 说着,便顺势看向姆妈怀里的恪儿:“你自己要跟它同车,要是被咬到,不要来怪我。” 恪儿的心思早就随小黑狗而去,闻言立刻答:“小黑只咬坏人,不会咬我。” 居云岫笑,对姆妈道:“带他去吧。” 目送恪儿走后,赵霁本想说些狗到底是畜生,难保不会伤人的话,转念想到这样或许会给居云岫留下敏感多事的印象,便忍住了,只道:“走吧。” 赵霁与居云岫同乘一车,队伍出发后,没多久便离开奉云城,行驶在盘山而建的官道上。 居云岫打开了一侧车窗,云层低压,日光淡薄,群山一派苍冷的绿,入城时看到的那些花都差不多凋谢了。 赵霁忽然在耳边道:“让你先后两次遇险,是我考虑不周之故,以后这等凶险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不是他执意不肯来接亲,王府的送亲车驾不至于遭这两难,平心而论,赵霁还是有些后悔的。 居云岫望着窗外风景,想起些什么,道:“若再发生呢?” 赵霁似没想到她会如此诘问,微愣一下,才道:“听凭处置。” 居云岫不客气:“好。” 赵霁乐意看她这样“为难”自己,一笑后,试探着道:“你我大婚的消息,他知道了吗?” 居云岫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他”,指的是战长林。 赵霁看着她。 “你希望他知道吗?”半晌,居云岫反问,目光仍徘徊在窗外。 赵霁坦诚道:“我自然是希望他知道。” 居云岫微微一笑:“那你如愿了。” 赵霁观察她的反应,居云岫把脸转回来,道:“奉云城外两次遇险,皆是他出手相救,他在城中住了五日,就住在驿馆内,你来的前两日才走。” 赵霁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白,不但对战长林住在驿馆一事直言不讳,还说出了他目前没有查到的情况。 想到入城前的两次险境果然有战长林的身影,赵霁目光不由复杂,道:“看来他还是难以割舍,或者,还是不想让我如愿。” 居云岫冷哂。 这声冷笑赵霁听来颇为悦耳,他放下一些怀疑,继续道:“当年他走得荒唐,这次来,可是解释了什么?” 这是居云岫的禁忌,她脸色明显有所变化,赵霁可以适可而止,但是他还不想罢休。 居云岫与战长林究竟有无关联,这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疑点。 “解释没有用。”居云岫目光冷寂,漠然地道,“我不会原谅他的。” 赵霁眉心微蹙,她答得隐晦,偏他不能深究。 “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居云岫突然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赵霁启唇,将回应时才急急刹住,改道:“我又不知他解释了什么,如何判断该不该原谅?” 居云岫便道:“怎样的解释,你会原谅?” 赵霁结舌,开始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怎样的解释可以原谅? 如果他心中所猜属实,那当年战长林的选择实在是无可厚非,便是换做他,恐怕也做不出更妥当的抉择。 只是,居云岫想听的是这些么? 赵霁伸手,握住居云岫放在膝上的手。 居云岫指尖微蜷,没有躲。 “无论什么解释,究其结果,都是天理难容。”赵霁摩挲着她的手,答完后,承诺道,“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受这种苦痛。” 居云岫双目微垂,望着二人相触的地方,道:“我不喜欢听男人承诺,你如果做得到,就做给我看吧。” 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 赵霁心里想完,唇角微动,顺势把手指插入居云岫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握。 听闻,十指连心。 “初次见你那日,你坐在王府里的桃树下,人面桃花,灼灼其华,日后我可能唤你‘灼灼’?” 战长林唤她“岫岫”,每次当他面喊起时,都黏黏腻腻,这称呼赵霁不想再碰。 居云岫如实道:“有点俗气。” 赵霁这次不迁就她,道:“那就为难你了。” ※ 车队在两日后抵达蒲州东边的茂县,入城时,正巧碰上赶集,城郊的一座寺庙外人潮熙攘。 车队前行受阻,只能放慢速度,赵霁看居云岫的目光一直流连在窗外,想到这两日光顾着赶路,倒还没跟她一块游览这途中的风土人情,便吩咐延平让车队停下来。 “下去逛逛吧。”赵霁向居云岫道。 因知道战长林要在途中伏杀赵霁,这两日,居云岫的精神就没放松过,目光放在窗外,是在巡查戒备,哪里有心思跟他逛逛? “太挤了。”居云岫直言。 赵霁下车,掀起车帘,另一只手向她摊开,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居云岫无可奈何,把手放上。 集市挺大,因毗邻寺庙,前来礼佛的香客也多,故而展眼望去,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是比城内市井还高。 恪儿也被姆妈一起抱下了车,跟在赵霁、居云岫身后逛集市,这两日他几乎都是在马车里过的,既不能牵着小黑狗跑跑跳跳,又没有战长林来跟他聊天解闷,心情一度十分沉郁,这厢下得车来,看得满眼新奇玩意儿,小脸上才终于露出笑容。 “贵人瞧瞧这边,冠梳、抹领、头面,样样都有……” “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包甜包鲜,贵人尝尝不?” 摊贩们见他们一行衣着华丽,争相兜售起自己的货物来,居云岫与赵霁并肩而行,对这些喧嚣的声音并无兴致,反观赵霁,一会儿看看货架上的玩具,一会儿拨弄两下摊铺上的摆件,倒像是兴趣盎然的样子。 居云岫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不知不觉与赵霁错开些微距离,赵霁回头后,便又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是要牵她的姿势。 居云岫没有迟疑,再次把手放上。 与此同时,后脊突然一凛,犹芒刺一般。 居云岫转头,人潮茫茫,铺席如云,恪儿被姆妈抱在怀里,左手一只瓦狗,右手一串糖葫芦,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居云岫狐疑地收回目光。 “噗通噗通……” 鼓声如雨,赵霁从货架上拿起一个拨浪鼓,正摇着,倏然察觉到居云岫的视线,有点尴尬地道:“恪儿这个年纪,还会喜欢这东西吗?” 居云岫道:“不会了。” 赵霁想想也是,放回拨浪鼓,目光在货物琳琅的摊铺上寻找片刻后,拿起一个比较精致的漆彩泥叫叫。 是孩童大多都喜欢的雀鸟。 “这个呢?” 赵霁诚恳地问,居云岫欲言又止,吞下那句“他有了”,主动从摊铺上拿来一个孔明锁,道:“这个吧。” 赵霁有些意外:“他能解开?” 恪儿毕竟才三岁多些,而这孔明锁并不简单,寻常人家六七岁的孩童也不一定拆解得开。 居云岫直言道:“他像我。” 赵霁哑然,心知自己刚刚那句反问惹她不高兴了,挽救道:“不错,儿子大多像母亲,聪慧无双。” 居云岫礼貌微笑,并不言语,赵霁向摊贩扔去一块碎银,摊贩笑呵呵的,坚称使不得,硬要赵霁再多拿走几样物件,边说边捧了一堆陶人、瓦狗等小玩意儿来,要送到赵霁怀里。 赵霁不太喜欢被人亲近,微微蹙眉,奈何盛情难却,又想到恪儿喜欢小狗,便勉强从摊贩手里的那堆物件里拿来一只瓦狗。 便在这时,一道寒芒从摊贩手中迸出。 居云岫眼神一凛,不及反应,摊贩上身一挣,手里匕首已向赵霁刺去。同时,离他们一丈开外的摊铺处传来惊天呼救声,延平、扶风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就此错失抢救赵霁的先机。 赵霁猝不及防,闪身躲避时,那锋利的匕首已擦着他手臂刺过,瞬间鲜血入目,居云岫怒喝“护驾”,直至此刻,潜在暗处的一众护卫才回过神来。 “快闪开!” 拥挤的人群乱做一团,那摊贩装扮的刺客一击不成,眼看要被护卫围攻,迅速从摊铺底下抽出一把长剑,跃过摊铺,追杀赵霁。 赵霁身上没有兵器,临时拽来一辆载满蔬果的板车踢翻,拦住刺客后,拉着居云岫向前疾奔。 孰料就在此时,耳后突然掠来一记风声。 居云岫转头,日光下,一人头戴斗笠、身着黑衣从天而降,手持一柄凛凛寒剑刺向赵霁,目盈凶光。 居云岫神色一肃,毅然从后抱住赵霁,拦在那柄剑前。 持剑之人瞳孔剧震,紧急收剑止步,顿挫间,扶风闪身而来,一剑刺过他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日。 扶风:抱歉,不是故意的。 — 本章红包100个。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15 22:00:00~2021-08-16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易雪 30瓶;47ak小叶子 25瓶;豆蔻、姽婳 10瓶;明月砚 8瓶;27990233 5瓶;节千 2瓶;yay憨憨、罗罗落落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感动 兵刃相接声铿然震响, 扶风对上持剑之人森冷发红的双目,心头猛震。 失神间,持剑之人击退扶风, 向后一纵, 留下一记极其怨怒的眼神后,消失在了集市中。 埋伏在人群里的一众刺客紧跟着撤退,刹那间竟如泥牛入海,除五个已被拿下的刺客外, 其余全部失去踪影。 延平率领一批暗卫从后方赶过来, 犹自惊魂未定:“大人!” 赵霁右臂受了伤,鲜血浸在墨绿色的锦袍上, 分外刺目, 然而他此刻并无心查看, 满心全是居云岫带给他的震撼。 她刚刚……竟然不顾一切从后方护住了他。 如果不是扶风来得及时,在千钧一发间击退了那个刺客, 此刻的她恐怕已经…… 赵霁脸色苍白,握着居云岫的手微微发抖。 居云岫全然无暇理会他的这些反应,低头检查过他的伤口后,皱眉着吩咐:“伤口太深,快叫程大夫来一趟!” ※ 集市遇刺打乱了返回洛阳的计划。 因赵霁受伤, 众人就近在集市旁边的寺庙里歇下。 此寺名曰“白泉”, 乃是茂县城郊的一所百年老寺, 住持是个年逾古稀、相貌慈祥的高僧,听闻有人在寺外的集市上受了伤,立刻就吩咐僧人把客院收拾出来,恭请赵霁一行入住。 太阳快下山时,程大夫给赵霁处理完右臂上的伤口, 交代了一些医嘱后,提着药箱退下。 居云岫守在床边,神色凝重。 赵霁嘴唇虽然失了血色,脸色却不错,主动调侃道:“惭愧,这次要听凭你的处置了。” 两日前,他才刚承诺居云岫今后不会再遇到这等凶险之事,今日就连累她在集市中遇袭。 还差一点就害得她丢掉性命。 赵霁心中愧疚难消,隐约又带一分隐秘的兴奋与满足,眼底含了深情之意。 居云岫撇开眼,道:“所以说,我不相信男人的承诺。” 赵霁啼笑皆非,看她脸上严肃的神色不减,猜想这次是真的令她担忧了,正色道:“延平已在彻查此事,这些狂妄之徒,多半出自叛军,水落石出后,我不会饶恕他们的。” 居云岫道:“叛军不是在北边?” 赵霁道:“军队在北边,但武安侯麾下的那些爪牙一直散布在蒲州各地,这次来,我没带乐队与仪仗,便是想尽量提防,避免连累到你。” 居云岫垂目不语。 赵霁静静地看着她,再次道:“灼灼,今日多谢你。” 居云岫偏开脸,道:“好好养伤,莫要误了婚礼。” 赵霁哑然失笑,只当她是羞涩,应道:“遵命。” 伤口在手臂上,并不致命,也不至于影响行程,他最多在这寺庙里休养一日就够了。 ※ 离开赵霁房后,居云岫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扶风。 自从下午在集市遇险后,居云岫的脸就像一块冰,一直没有融化过,扶风进屋来,都不敢抬头。 居云岫坐在榻上,道:“是不是他?” 问的是今日从天而降,对准赵霁杀去的那个黑衣人。 扶风抿唇,颔首道:“是。” 今日埋伏在集市里的刺客大概有三十人,个个身手矫捷,配合默契,其中在最后一刻从天而降,向着赵霁后胸刺去一剑的那人,正是这场伏杀的策划者——战长林。 他今日做了许多伪装——斗笠、面巾、黑衣,然而他那双眼睛扶风不可能认错,他的身法、剑招,扶风也不可能看走眼。 想到自己在紧急之下刺伤了他,扶风赧然道:“卑职事先不知那是长林公子,救驾时误伤公子左肩,还请郡主责罚。” 居云岫不置可否。 那个伤口,她回头时看到了,血淋淋的,应该不比赵霁好到哪里去,然而真正令她忧心至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战长林走前的眼神。 那样震惊、怨怒,同时又痛楚、茫然的眼神,居云岫还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 在他要杀掉赵霁的一瞬间,拦在他的剑下、赵霁的身前,这应该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结果。 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如果心灰意冷,就此离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如果他积恨于心,再发一次疯呢? 潜伏洛阳的计划必将再次被打乱。 这,才是居云岫真正忧心的。 居云岫闭上眼睛,沉吟道:“赵霁在彻查今日遇袭一事,已经盯上了太岁阁,你去协助延平查案,切记不要让他们查清真相。” 武安侯的真实身份还不能暴露,一旦让赵霁等人查到战长林就是这次伏杀的幕后凶手,肯定会顺藤摸瓜查到苍龙军。 到那时,他们入洛阳的事就会更棘手了。 扶风领命,走前,居云岫又道:“他今夜恐怕会过来,你盯着点,别让赵霁的人发现。” 扶风眼神微动,应是后,退下了。 ※ 夜幕低垂,流水声哗哗过耳,白泉寺往东三十里处的一条河流边,茂林覆盖,一群人休憩在树影深处。 今日刺杀失败,还平白折了五个兄弟,众人心情都非常郁郁,包扎完伤口后,询问领头:“大哥,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被唤“大哥”那人坐在树角,眼却望着河边,脸色沉默。 此人正是今日在集市上扮演摊贩,率先向赵霁行刺的那名刺客——江蕤。 而他身边的这一群人,便是当初跟着他一块在奉云城外起义,后随他奔入长安的那些亲信。 亲信问完后,不闻江蕤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河边。 一人独坐在河岸,背影茕茕,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僵硬的石头。 想起今日长乐郡主救下赵霁那一幕,这人也跟着沉沉一叹,痛心地摇了摇头。 树角忽然人影一动,江蕤拿过草地上的伤药、干粮,起身走向河边。 夜风夹着河水里的腥气吹在脸上,肩膀上的伤口暴露在风里,血腥气也直往鼻孔里钻,战长林望着黑漆漆的河水,目光阴沉。 江蕤走到他身后,道:“茂县离洛阳还有至少八日行程,下次出手时,卑职会找准时机,今日之错,绝不再犯。” 战长林目光凝在水波间,恍如不闻。 江蕤知道他现在不想与任何人交流,把伤药和干粮放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走前,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 放下酒囊后,江蕤告退。 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阴天,树林外的河流很暗,湍急的水不知是流向何方,战长林一瞬不瞬地望着流水,良久后,拿起石头上的酒囊。 喝完酒后,他戴上斗笠,起身离开。 在林间窃窃私语的众人慌忙噤声。 “想办法把那五人捞出来,其他的事不用再管。” 战长林说罢,径自走向林外。 ※ 居云岫今夜的心情很不好,不止扶风,恪儿都发现了。 晚膳后,恪儿借着下午在集市被吓到的缘由,嚷嚷着再跟居云岫睡一夜,被母亲无情地拒绝。 离开前,恪儿没精打采地耷着脑袋,把小手里的一只瓦狗放在案几上,小声道:“阿娘不要我陪,那就让小黄来陪。” 这只瓦狗是黄色的。 居云岫看向烛灯下的那只小瓦狗,神色微动。 恪儿想起战长林说过她怕狗,跟着解释:“它不会动,不会叫,只会帮你吓唬坏人,不可怕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居云岫撇开眼,道:“不会动,不会叫,又怎么吓唬坏人?” 恪儿趁机道:“那你把我留下来呀。” 意思是我会动也会叫。 居云岫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奈何今夜实在没有兴致,沉吟片刻后,居云岫取下髻上的一支珠钗,放入恪儿手心,道:“愿居闻雁今夜好梦。” 这便是彻底拒绝的意思了。 恪儿心里酸酸的,但看着手心里的物件,想到今夜能有母亲的珠钗相陪,又禁不住笑了笑,道:“阿娘也好梦。” 居云岫点头。 目送姆妈把恪儿抱走后,居云岫吩咐璨月撤掉食案,取来药箱,随后道:“你也退下吧。” 居云岫在外间留了一盏烛灯,灯旁是上回给战长林用过的药箱,等到亥时,屋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寺庙本就建在城郊,夜深后就更安静了,除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外,简直针落可闻。 居云岫坚持又等了片刻,及至夜阑更深,她垂下眼眸,拿起烛灯走入内室。 便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 居云岫转头。 房间就她手里的这一盏灯,烛光幽微,今夜又无月,门前更是一团漆黑。战长林反手关上屋门,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依然穿着下午时的那身黑衣,戴着斗笠,整个人像是裹在一层密不透风的黑里。 令人感到窒息。 居云岫停在屏风前,深吸一气。 战长林没看她,目光落在靠窗的案几上,径直走了过去。 他在案几旁的长榻前坐下,摘下斗笠,脱掉上衣,然后打开药箱,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 烛光照得不明显,但衣服从凝垢的伤口上剥离开的声音、鲜血滴在案上的声音、布条被撕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居云岫盯着他,握着烛盏的手微微收紧。 窗外是死水一样的夜色,屋里是冰冷的血腥气,包扎完伤口后,战长林关掉药箱,突然看到了案几上的一只瓦狗。 他拿起那只瓦狗,握在手里,有一瞬间,居云岫以为那东西会碎在他掌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见。 — 感谢在2021-08-16 19:00:00~2021-08-17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31833768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3183376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47ak小叶子 2个;uheryija宜家、笑天、二环biubiubi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ak小叶子 52瓶;天天看 30瓶;茯华 16瓶;帅一木南 10瓶;笑天 5瓶;欧也妮的father 3瓶;yay憨憨、吸猫的鱼、这个月还是很想吃麦旋、豆蔻、哎呦嘿、苒.、pick小鬼、炸鸡啤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煎熬 战长林看着眼前的这只瓦狗, 又想起了今日在集市上看到的情形。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他包扎完了,但胸口里被割开的那一块还是填补不上去,他看着手里这个可爱的物件, 心知是恪儿留在这里的, 或许还是赵霁买下来的,爱惜与毁灭的冲动交织。 太多的疑惑梗在他喉间,居云岫就站在他一丈开外,他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发问, 可是他不敢开口。 他今日在树林外的河边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把跟居云岫重逢以后的各种细节颠来倒去地想了无数遍,最后想出来的, 是一个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结果。 居云岫为何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嫁给赵霁? 居松关为何知而不为, 反倒在隐瞒他这件事情上费尽心思? 还有那日在林间暗坑里, 他一再引导居云岫逼问自己当年出走的原因,居云岫却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 从重逢以来,她就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他预期里的反应。 她没有怨恨他,报复他,像琦夜一样羞辱他,抑或是像当年那样质问他。 她只是冷落他, 无视他, 想甩开他。 她还直言她不再恨他。 是“不再恨”, 不是“不恨”,言外之意她其实是怨恨过他的,有怨恨是因为有爱,有不舍,有不理解、不甘心。 那“不再恨”呢? 不是慈悲, 是理解了,明白了,懂了。 那些他自以为背得很沉重的苦衷,藏得很辛苦的真相,她或许早已经清楚了。 所以她在明知赵霁险恶的情形下坚持嫁给他,不是寻求庇护,而是深入虎穴,与长安城里的居松关里应外合。 所以她今日冒死救下赵霁并不是因为对那人情根深种,而是要确保自己能如期进入洛阳赵府。 她并不是因为爱赵霁而拦在他的剑下。 她甚至或许早就知道自己要埋伏在这路上袭击赵霁,知道最后动手的人是他,所以她救得义无反顾,有恃无恐。 所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局,一个由他们兄妹联手,把他踢到一边,蒙在鼓里,避免他捣蛋,防止他作梗的局,是吗? 战长林难以置信。 可是那些细节一处处、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甚至于,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更多来佐证这一事实的物件。比如,那日他在南衙回廊里捡到的猫眼石。 那个他越看越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玩意儿,不就是那夜在匪寨库房里,他随手从箱笼里捡出来的玉石吗? 他试图跟居云岫讨要库房里的银两来填充军饷,被拒后,那批赃物不知所踪,最后出现在了长安城的南衙里。 如果居云岫与居松关没有联系,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战长林手足发冷,浑身像被浸泡在冰水里,寒冷而窒息。 居松关早已告诉了她一切。 她早已经获悉了一切。 可是他除了在战场上想着打赢、想着攻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夜在奉云城里,他试图向她坦白的时候,她亲口对他说的是——我不会原谅你。 不是因为不解而不原谅,不是因为不懂而不原谅,是无比清醒地、发自肺腑地不想再与他同行。 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还有一张换她回头的底牌,却原来,他早已是一无所有。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脑袋里像是砸下来了一口大钟,从头到脚都是僵麻的,每一个疑惑都像一只啃噬他的蚁。 他居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冲动,他宁可居云岫今日所为是出于对赵霁的爱。 他宁可她爱上他,也不敢面对她选择永远不原谅自己的这个结局。 屏风处的烛光忽而动了一动,是居云岫往前迈开了一步。 战长林的手一颤,“砰”一声,瓦狗落回案几,极其轻微的一点声响,却惊得二人的心都震了震。 居云岫迈开的脚步停住,驻足原地。 战长林望着空掉的手心,目光呆滞半晌,终于开口:“……走了。” 居云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落荒而逃般,就着原路离开了。 那只瓦狗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案几上,没坏,没碎。 居云岫走上前,拿在手里,感受到那上面残留的温度,疑惑地蹙起蛾眉。 ※ 次日辰时,赵霁坐在松柏掩映的凉亭里,听延平汇报昨夜的调查结果。 “据这五人交代,他们原本是奉云县折冲府的士卒,因县衙横征暴敛,草菅人命,便跟随一个叫江蕤的队长造了反,结果兵败城下,被迫逃出奉云,在茂县一带落草为寇,做了匪盗。前日傍晚,他们有人在官道上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认出是长乐郡主的车驾,便派人一路打探,于昨日上午探到了大人的身份。江蕤因兵败一事,一直对朝廷怀恨在心,得知大人在车队中,便起了杀心,提前埋伏在集市内,意图伺机行凶,一则泄愤,二则……威胁圣人。” 石桌上放着刚沏过的茶,赵霁左手摩挲着茶盏,听及“威胁圣人”,微不可查地冷哂了声。 “郡主的车队,他们如何认出来的?”赵霁继续问。 延平回答:“当日在奉云城外伏击郡主的,就是这批人。” 赵霁眼神微冷,道:“那个叫江蕤的,就是最后拿着剑追杀上来的人?” 延平道:“是。” 赵霁垂目,道:“再查,沿着太岁阁查。” 延平颔首,又道:“要不要再查一查……会不会是那边的人?” 昨夜他严刑审讯完那五人后,立刻就派暗卫返回奉云查验他们的身份去了,就他的经验来看,这五个人应该没有撒谎,反倒是那边…… 赵霁不置可否,延平便想再阐述一番如此猜测的理由,忽见石径那头走来一行人。 延平戛然而止,道:“大人,郡主来了。” 赵霁转头。 寺中松柏遮天,鹅卵石铺就的石径从墙外的天王殿一径延伸进来,曲曲折折,居云岫穿着一条折枝花纹红裙穿过蓊蓊树影,身后跟着璨月。 赵霁起身。 居云岫走入凉亭里,目光略过赵霁受伤的手臂,蛾眉微颦:“怎么不在屋里养伤?” 赵霁知道她担忧自己,解释:“屋里太闷,出来听听钟声。” 寺中有晨钟,钟楼在天王殿那头的回廊处,坐在这凉亭里听正正好。 “再说伤的也不是腿,无碍。”坐下后,赵霁给居云岫倒茶,用的是没有受伤的左手。居云岫用眼神示意璨月,后者忙上前请赵霁放下茶壶,自己来倒。 “昨日那批刺客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是半个月前在奉云县造反的暴民。”茶倒好后,赵霁主动开口。 居云岫心里掠过一丝诧异,抬眸。 赵霁便把刚刚延平汇报的内容向她说了。 居云岫心念起伏,意外道:“这么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你了。” 赵霁笑道:“无妨,甘之如饴。” 居云岫不动声色转开目光,在心里重新思索昨日一事。 赵霁只当她羞赧,不再逗她,道:“最后持剑追来,差点伤到你的那个蒙面人便是暴民头领江蕤,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居云岫眉尖微动。 那日在树林里,战长林避开她劝降江蕤,从那以后这人是何下落,她并不知晓,照现在赵霁的说法来看,这个叫江蕤的人,还真是投到战长林麾下了。 没有用太岁阁的人直接行刺,留下破绽,算是此事的万幸之处。 居云岫心里松一口气,看回赵霁,道:“看那身形,是有点像。” 赵霁点点头,欲言又止,改吩咐延平:“明日启程,途中严加防备,这帮人沦落至此还能如此团结,必定重情重义,设法救出同伴,你务必把人盯紧,钓出江蕤。” 延平领命,离开凉亭。 居云岫放下手里茶盏,似也预备走了。 赵霁道:“早膳用过了吗?” 居云岫起身的动作收回,道:“还未。” 这是真话,她心里惦记着他查刺客的事,一早就过来了。 赵霁微微一笑:“我也还没有,听闻寺中斋饭一向不错,灼灼陪我一起用些吧?” 居云岫沉默少顷,吩咐璨月:“去吧。” 璨月颔首,前往庖厨领取斋饭。 白泉寺并不大,离开客院,再穿过天王殿,沿着抄手游廊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此刻正是全寺人用早膳的时候,庖厨里热气腾腾,负责膳食的僧人忙作一团。跟寻常人家的后厨一样,这些僧人也是一边忙活一边唠嗑,今日的聊的主要话题,则是昨日入住寺里的贵人们。 “那人真是长乐郡主?” 一个生着圆脸,模样十六七岁的僧人一边打开蒸笼拿馍馍,一边压低声音询问旁边年纪稍长的师兄。 师兄也压低声回道:“千真万确,受伤的就是郡主的未婚夫,当朝丞相赵大人。” 圆脸僧人舌桥不下,有些担忧的目光投向庖厨里侧的窗户底下。 这时,璨月进来了。 二人忙噤声,年长的师兄上前跟璨月打招呼,璨月行礼后,道及来意,师兄立刻道:“施主放心,这便给贵人准备。” 璨月致谢,站在原地等待,目光四转间,倏而一怔。 晨光从槛窗外照射进来,一个僧人靠墙坐在窗户底下,也不干活,也不说话,只是机械般地啃着一根大葱。 璨月盯着那张脸,瞳孔一震。 这人……不是战长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本章红包100个。 — 感谢在2021-08-17 19:00:00~2021-08-19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白居不易、马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817000 60瓶;潜水党 40瓶;桃子momo 30瓶;小小孩子 20瓶;须有易棉棉 18瓶;续杯咖啡、帅一木南、hahalui、AKA 10瓶;42587122、29268349、书生、52025116 5瓶;是阿莱呀 3瓶;节千、Aha诶哟喂 2瓶;豆蔻、拖拖、季言疏、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早膳 送走璨月后, 年纪稍长那僧人长舒一口气,回头来冲圆脸僧人低语道:“两份早膳。” 言外之意,吃的是两个人, 至于是哪两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长乐郡主和赵丞相了。 圆脸僧人脸色复杂, 眼睛里竟隐约带一分担忧之意。 他旁边是正在灶台前烧火的另一个师兄, 皮肤偏黑, 长着一张方脸, 性情较他二人粗犷得多, 不搞那交头接耳的做派,张口就道:“我说不戒, 长乐郡主真是你前妻啊?” 二人闻言一震, 齐刷刷朝窗下瞄去, 只见战长林坐在窗下,啃着大葱,一声不吭。 年纪稍长那师兄讪笑道:“瞧你这话问的, 那不是人家前妻,还能是你前妻不成?” 战长林是两年前在白泉寺里住过的僧人, 那回住持下山化缘, 撞上盗匪,被路过的战长林所救。住持心善, 感其大恩,便请他到寺中来暂住, 在得知他竟就是兴德元年那个“大名鼎鼎”的白眼狼后,更心痛不已,硬留他下来修行,意图渡他正式步入佛门, 谁知道那门还没开到一半,这野和尚掉头就跑了。 方脸僧人闻言也笑,然而是冷笑:“我要有那样的前妻,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疼爱都来不及,能干出那伤天害理的事儿?” 当初住持执意要留下战长林时,寺里就有一些僧人反对过,佛是普度众生,但是不该度畜生,收容这样背恩忘义、毫无人性的白眼狼,简直败坏门庭。 二人听他这样嘲讽,心都揪起来了,忙不迭去看战长林反应。后者倒是还很平静,仍是默不作声地啃着那一根大葱,目光凝在虚空里。 然而他越是这样“平静”,越是看的人发慌,偏偏方脸僧人不肯收嘴,烧着火道:“你说你当年走得那么潇洒,现在又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来,做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年是郡主抛夫弃子,如今琵琶别抱,另觅新欢呢。” 圆脸僧人急道:“慧能师兄,够了,别说了……” 方脸僧人哼道:“你拦我干什么,他既然还赖在这儿,说明乐意听,要是不爱听,自己走不就成了。” 圆脸僧人急得皱眉,方脸僧人道:“再说了,我讲的可都是他的丰功伟绩,丢家舍业,抛妻弃子,足够炫耀一辈子的事,他有什么不爱听的?” 便在这时,窗户底下人影一动。 站着的二人一震,生怕他要来打人。 战长林扔掉啃剩的葱叶,默默走了出去。 圆脸僧人意外之余,长长松一口气,竖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年长师兄道:“再怎么说也是师父的救命恩人,当着面这样损人家,有点过分了。” 方脸僧人脸色厌恶之色更增,直言:“被这种人救,晦气。” ※ “圣人近来如何?” 璨月走后,凉亭里只剩二人,居云岫向赵霁问起皇帝。 赵霁淡然道:“老样子。” 晋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登基时年仅三十八岁,走的虽然是跟肃王截然不同的文路,手段却比驰骋疆场的肃王更狠,上位不到半年,就完成了朝堂的大换血,堪称大齐国史上最“雷厉风行”的君王。 可惜,物极必反。 半年大换血的背后是无数个家族乃至宗族的覆灭,这些屠戮换来了他安稳的江山,同样也换来了民间的恐惧与怨恨,换来了叛军的烽火与铁蹄。 决定迁都后,他在逃往洛阳的途中病了一场,据说还一怒之下杀了两个伺候不周的才人,性情跟以往相比,似乎越发暴戾了。 赵霁答“老样子”,那看来新都的风光也没能治愈他内心的创口。 想来也是,惊天动地地登上皇位,坐稳不到四年,就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太极宫,这搁谁能承受得住呢? 居云岫压着心底的憎恶与鄙夷,道:“长安城就这样丢着不管了吗?” 迁都的决策是赵霁进谏的,这个问题抛给他,有几分尖锐,特别是那“丢着”二字。赵霁脸色倒还平和,回道:“怎会,北伐计划大体已定,只是该由哪位将军领兵,圣人还难以定夺,大概等我们大婚以后,就会有结果了。” 居云岫不接后面那一茬,沿着前面问:“你定的?” 问的是北伐计划。 赵霁似没想到她会追问这个,想来是思乡情切,便笑道:“对,我定的,成败在此一举,若不能收回郡主的肃王府,赵某甘愿受罚。” 居云岫垂目:“那你欠我的可就有点多了。” 前面遇险就说过“任凭处置”,现在又来个“甘愿受罚”,以前倒是看不出来,这人如此喜欢承诺。 赵霁看着她道:“此生应该还得起。” 居云岫微微一笑,避开他的目光,举茶就饮。 悠扬的钟声忽而从钟楼那边传来,是今早的第二道钟了,居云岫展眼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从石径那头走来的璨月。 居云岫注意到她的神色,颦眉。 赵霁与居云岫坐在凉亭里一起用膳,璨月伺候在一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摆放碗筷时,不慎把双箸弄到了石桌上。 居云岫挑眸看她一眼。 璨月忙请罪道:“奴婢再去取一双来。” “不必了。”居云岫看向赵霁,道,“把你的给我吧。” 赵霁微怔,居云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赵霁伤的是右手。 赵霁哑然,看向面前的斋饭,一碗白粥,一盘香椿豆腐,外加一屉面点,如果只是喝粥的话,的确是用不上箸,硬要吃另外两样,用勺也能舀一舀。 只是……他原本以为这种情形下,两人会有些更亲密的举动的。 赵霁欲言又止,想到两人的感情毕竟还没有到那份儿上,强扭反而不甜,便也从命了。 这餐早膳用得还算合心,两人都不是热络的性格,简单品评过两句斋饭的口味后,便不再多言。 用完膳后,璨月收拾碗筷,居云岫道:“恪儿该醒了,我去看看他。” 赵霁也知道没有留她的理由了,想了想道:“听闻此寺后山的风景不错,灼灼若有兴致,傍晚与我一同到山上观霞可好?” 居云岫已起身,闻言道:“既是伤员,就该有伤员的样子。” 赵霁失笑。 他向来不会被人这样怼,偶尔来一次,倒别有意思。 至少被她怼时,他心里总是愉悦的。 “遵命。” 赵霁起身,目送她离开。 ※ “发生什么事了?” 离开凉亭,二人走在安静的抄手走廊里,居云岫开口询问璨月。 璨月低声道:“奴婢刚刚在厨房里看到了长林公子。” 居云岫脚步微顿。 璨月想起今早所见,仍然忧心,她并不知道昨日刺杀赵霁一事乃是战长林所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奉云县一别,故而这厢撞上,实在有点措手不及,想到居云岫与赵霁都在这寺里,更是心慌神乱,是以弄掉了居云岫面前的双箸。 居云岫继续往前走,道:“他为何在那儿?” 璨月道:“奴婢也不知道,刚刚去拿斋饭时,一进厨房就瞧见了,当时还以为……” 一人突然从回廊拐角处走来,璨月吓得噤声,抬头一看,更是色变。 战长林刹住脚步,看到二人,明显也有点意外,尤其是在看到居云岫时,表情格外复杂,似惊喜,又似畏惧。 居云岫自然也看到他了,敛回目光站在廊中,没有做声。 战长林站在她一步开外,看她如此,便也垂下了眼,没有做声。 气氛一时僵凝,只有微风从松柏间徐徐吹过,居云岫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打破沉默道:“到我屋里来一趟。” 战长林眸波一动,掀眼看时,居云岫已擦过他肩膀,阔步走了。 ※ 居云岫回到屋里,屏退璨月,看着案几上的那只瓦狗,思绪又被带回昨夜。 昨天夜里,战长林坐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包扎完了他的伤口,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走了”后,还就真的走了,从头到尾没问她为何救赵霁的事。 他甚至连看到没有看她一眼,也不拿着受伤的事来做文章,求可怜,这不是他的做派,居云岫能肯定。 只是暂时不能肯定的是,他到底又想玩哪一出,是心灰意冷,还是欲擒故纵? 思忖间,耳后传来开门声,是战长林进来了,居云岫转身看向他,袖手立于案几前,眉间有不怒而威的肃然。 战长林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又躲了躲,再次垂下眼。 居云岫先问:“昨日刺杀赵霁的人是不是你?” 战长林点头。 居云岫再问:“刺客被抓了五人,都是奉云人氏,帮你行刺的人是江蕤?” 战长林再次点头。 居云岫最后问:“江蕤既已投靠长安的叛军,为何又会与你有联系?” 战长林还不敢在她面前暴露身份:“这件事……” 居云岫赫然蹙眉:“你吃的什么?” 一大股怪味飘在空中,居云岫捂住鼻尖,战长林忙后退一步,想到自己刚刚啃完的那根大葱,讪讪道:“……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19 19:00:00~2021-08-20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看 30瓶;清烈 20瓶;秋笺 12瓶;DZ 5瓶;小樱花中国分花 4瓶;Aha诶哟喂、豆蔻、xy、酒久、yay憨憨、422971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1、试探 居云岫有忌口, 最忌味重的食物,而战长林是整个肃王府里最不挑食的人,管它是荤是素, 是生是熟,抓到什么就吃什么。 回想今日随手抓到的那根大葱, 战长林后悔莫及。 屋里气氛再次僵凝, 居云岫转身, 拿起案几上一盏茶想要喝, 又觉得该喝的不是自己。 战长林忙走过来, 拿走她手里的茶水喝下,走到屋外去漱了口, 漱完又反复呵了几口气, 确定没什么气味后, 这才回来。 居云岫坐在方榻上,脸偏向一侧,案几上多了一颗糖。 战长林心头“噗通”一声。 小时候, 居云岫就喜欢在身上揣糖,最开始是自己吃, 后来长大, 知道爱惜牙了,就拿来给他吃。 他并不是很爱吃这个, 甜滋滋的,又粘牙, 但他喜欢她投喂自己吃食,便每回都笑嘻嘻地吃了。 现在,她也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吗? 是哄恪儿时用的吧? 想到恪儿,战长林又想到了这三年的事, 想到了昨夜不敢启齿的事,心里如扎着刺,上前把那糖拿来吃了。 居云岫等他坐下后,道:“说吧。” 饴糖融在嘴里,化开暖融融的甜,心里的那些刺似乎也软了些,可是,又该从哪里说起呢? 是向她验证自己的可笑,还是装作一无所觉,愤怒地质问她为何救下赵霁? 然后再觍着脸制止她前往洛阳,拿那些他自以为的忍辱负重来做底气,继续自以为是地保护她? 战长林嘴里含着糖,心里却是苦的,道:“江蕤前两日找到我,说没去成长安,逃到了茂县,并查到了赵霁的行踪,问我想不想要他性命,我说想,就跟他一起埋伏在集市里,等你们来的时候,动手了。” 这口供跟赵霁那边拷问出来的大致无二,居云岫不做声。 屋里又诡异地沉默下来,这一次的沉默,战长林没能挨住,他率先开口:“你为何救他?” 居云岫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为何不救他?” 战长林道:“只是这样吗?” 居云岫挑眸。 一案之隔,他目光直直地投过来,不知为何,居云岫觉得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不然,怎样?” 居云岫反问,战长林自嘲一笑:“我以为你会说,你心里有他。” 居云岫不语,眼底闪过鄙夷。 战长林耸眉道:“你昨日回头时认出我了,知道我不会伤你,才故意救他的,是吗?” 居云岫不否认。 战长林质疑道:“我都扮成那样了,你还能认出来?” 居云岫道:“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战长林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洛阳就非去不可?” 这是他最后的一问,居云岫又看他一眼,他避开了她审度的目光,重新拿起案几上的那只瓦狗,这次只是把玩着,没有再散发戾气。 他今日太冷静了。 居云岫心里浮起疑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战长林睫羽底下有阴影掠过,良久,道:“还是那句话,嫁谁都行,赵霁,不可以。” 说罢,他眼皮撩起来,眼神又恢复昔日的锐利。 居云岫眉心微蹙。 战长林放下手里的瓦狗后,起身欲走。 “明日启程后,赵霁会以那五人做饵,引江蕤上钩。还有——”居云岫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清晰而肯定,“你拦不住我。” 战长林望着门窗的目光一沉,回头。 “试试吧。” 战长林走后,璨月从屋外进来,看到居云岫独坐在案前,眼望着窗外,神情明显较平日严肃。 “郡主……”璨月担忧地道。 居云岫静默片刻,道:“恪儿醒了吗?” 璨月忙道:“刚起了。” 居云岫敛容道:“接他过来吧。” ※ 恪儿被琦夜牵进屋来,今日的精神头像是很足,一看到居云岫,便仰脸笑道:“昨日阿娘睡得香吗?” 居云岫不扫他的兴,抱他到膝上来,道:“不错。” 恪儿坐在她怀里,心里甜滋滋的,转身把手里的珠钗插回她髻上,道:“恪儿也很不错。” 居云岫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璨月把恪儿的早膳送上来,也是寺里的斋饭,居云岫亲自喂着恪儿把早膳吃了,这是颇难得的情形,琦夜在旁边看得也一脸笑,想到进入洛阳后,郡主与郎君便可安安稳稳地有一个家,心里更是暖洋洋。 早膳以后,居云岫没再外出,陪恪儿在屋里玩了许久。晚膳时,赵霁那边派人来请居云岫过去用膳,居云岫问恪儿想不想去跟赵叔叔一起用膳,恪儿想起那张白生生的冷脸,有点胆怯地摇了摇头。 居云岫便对来请的扈从道:“他已受伤,还要招待我们母子,多有不便,下次吧。” 扈从知道这是托辞,偏无法回绝,只能顶着压力应下,回去复命了。 次日还要启程,茂县靠蒲州边界,城外荒山较多,离下个州府有些遥远,想一天赶完路的话,肯定得早起。 天黑以后,居云岫便吩咐琦夜领着恪儿走了,走前特意嘱咐他早些睡觉,明日不可赖床。恪儿今日跟她玩了一整天,已然满足,便也不再嚷嚷着要同睡,拿着自己的玩具乖乖地走了。 璨月想居云岫估计也要就寝了,便道:“奴婢去给郡主准备热水。” 居云岫却道:“先叫扶风来一趟。” 璨月微微一怔,想到今早来过的战长林,心知有事,照常不问缘由,颔首退下。 居云岫给自己倒了杯茶。 战长林早上撂下的那句话还是有点让她不放心,当初在奉云县时,她为把他弄回长安绞尽脑汁,防的就是他在这儿当程咬金,给赵霁抓住把柄,原以为庙会那一夜便算是相别了,没想到他竟敢直接向赵霁下手。 这一次,她可以将计就计,顺势博取赵霁信任,那下一次呢? 再纵容他这样疯下去,早晚会影响大局。 扶风来后,居云岫问道:“他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扶风回道:“早上在住持屋里坐了一会儿,出来以后,碰上几个寺里的僧人,被……说了几句,接着便一直在后山待着,直到刚刚,又返回住持屋里了。” 居云岫颦眉道:“他为何要去住持屋里?” 扶风便把两年前战长林救过住持一命,以及寺中僧人对他颇有微词的事说了。 居云岫五味杂陈,道:“赵霁可有发现他?” 扶风摇头道:“暂时没有。” 居云岫道:“继续盯着。” “是。” 扶风走后,居云岫喝下杯中茶,梳理完明日大概会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策略后,这才唤来璨月,准备沐浴。 入睡时,应该是亥时二刻,今夜无雨,天气清凉,没多久居云岫便进入了梦乡,谁料四更不到,忽听得屋外人声喧哗,间杂噼里啪啦的动静,居云岫向来浅眠,故而不等璨月入内,便已披衣而起。 璨月惊惶地冲进来,一边在衣架前取居云岫的衣裳,一边道:“郡主,寺里着火了,我们得立刻下山!” 居云岫心口“突”的一跳,确认:“寺里着火?” “对,寺庙正门、角门全走水了,眼下僧人正在救火,可看那火势怕是挡不住……”璨月说着,拿来外衫给居云岫穿上。 居云岫心中数个念头闪过,面色一瞬间寒彻如冰。 ——你拦不住我。 ——试试吧。 战长林走前留下的话再一次响在耳畔,居云岫心胆俱震,推开璨月往外疾走,便在这时,屋门突然“嘭”一声被人推开。 煌煌灯火里,战长林抱着恪儿冲进来,后面紧跟着惊惶无措的琦夜与姆妈。 屋里二人一怔。 战长林喘着气,看到居云岫后,心口悬石落下,上前来拉她道:“后山有路,跟着我走!” 居云岫愤怒地甩开他的手。 战长林愕然回头,对上她森冷眼神,一愣后,啼笑皆非:“你不会以为这火是我放的吧?” 居云岫含怒不语,屋里众人更因这一句反问瞠目结舌。 战长林胸膛起伏,压着心头委屈,抿唇道:“我是臭不要脸,不择手段,但还没有到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 窗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烛天火光已映亮半片夜空,僧人在附近呼叫,间或有脚步声向着这边赶来。 今夜这场火烧得像浇了油,一看就透着古怪,再不走,等火势蔓延上来,只怕后山都没路可逃。 战长林不再管居云岫怎么想自己,一只手抱着恪儿,一只手再次拉起她往外而去,不防扶风健步冲入屋内,压着声音禀告道:“郡主,赵大人来了!” 居云岫脸色骤变。 战长林驻足,眼神也在顷刻间变冷。 居云岫厉声道:“放开!” 战长林根本不动,那架势竟是想跟赵霁正面对上一般。 扶风站在屋门口极快往外望了一眼,提醒道:“人进院里了。” 居云岫向身边人疾声道:“你是想被他撞上我跟你藕断丝连,让我再次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战长林手上力道一瞬间松动,居云岫趁势挣开,命令道:“抱着恪儿躲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这片刻功夫,赵霁已阔步走入屋中,战长林身形一闪,捂着恪儿的嘴躲入内室屏风后,目光透过木框缝隙,盯着外面情形。 屋外沸反盈天,屋里亦乱成一团,主人仆从们都一脸惶然之色,居云岫站在最前面,乌发披肩,胸脯起伏,略显苍白的脸上透着未定的惊慌。 赵霁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便也无暇再看别人,上前抓起她的手。 “灼灼,走!” 战长林躲在屏风后,看到赵霁抓起居云岫手腕,脸就已一黑,再一听这声“灼灼”,那脸更黑得也像给烧了一样。 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 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0 19:00:00~2021-08-21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lly 26瓶;潜水党 16瓶;大道书(平平无奇的光、AKA、击尔峰 10瓶;一朵蘑菇 5瓶;豆蔻 3瓶;节千 2瓶;橙猫,、Aha诶哟喂、代叉叉、yay憨憨、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大火 白泉寺依山而建, 背后靠山,正门紧挨着城外官道,两侧角门则对着树林。 最先发现山门起火的是一个起夜的小沙弥, 因寮房与山门还有段距离,因而当他看到火光时,大火已从山门蔓延至两侧长廊, 直逼庭院后的天王殿。 大概一刻钟, 寺内的人全部被叫醒, 僧人、护卫们提着水桶前去救火,然而火势熊熊,趁着向北吹来的夜风迅速冲天而起,极快就吞噬了所有的出口。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后山一条路可逃了。 赵霁带着居云岫一行逃至后山,延平已在此处备好车驾,因时间仓促,王府里还有一大批车队仍在集结中, 被火光浸染的夜幕底下人影忙乱。 赵霁拉着居云岫来到马车前,道:“这场火来得蹊跷,估计是昨日伏杀我的那批刺客所为, 我们分头走, 以免你再受牵连。” 居云岫神色微变。 赵霁定睛看着她,道:“做此决定,绝非弃你不顾,而是不想再让你涉险,下山以后,我们城中相见。” 说罢,赵霁转身登上延平所驾的那辆马车, 出发时,又推开车窗深深看了居云岫一眼。不知为何,这一刻竟给居云岫一种莫名熟悉的错觉,尤其那一句“不想让你涉险”,竟如刺一样在心口扎了一下。 敛眉回神后,居云岫对扶风道:“追上去,把人护好。” “是!” 辚辚车声、沓沓蹄声一齐走远,消失在树影深处,璨月从身后赶来,禀告道:“郡主,人都齐了。” 居云岫道:“留一半护卫下来救火,其他人准备出发。” 璨月领命,正要去传令,居云岫突然又道:“他人呢?” 璨月心知这句问的是战长林,道:“从屋里出来后就不见了。” 居云岫眉头微蹙,原地沉吟少顷后,不再等待,下令出发。 白泉寺毕竟建在城郊,后山并非一座小山,而是崇山峻岭,离寺越远,路况便越复杂。王府里的车夫并不识路,虽然是朝着下山的方向走,然因歧路太多,天色太黑,没走多久,就慢慢迷失了方向。 居云岫推开车窗观察路况,发现途中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一时不知是赵霁揣测有误,还是自己压根就没跟他走上同一条道。 正费解,车身微微一震,一人落在车板上,向车夫扔下一句“掉头,朝着槐树林方向走”后,掀帘进来。 恪儿坐在居云岫怀里,眼睛一亮:“战长林……” 居云岫正色,看清战长林的脸后,又微微一怔。车厢里有灯,照亮了战长林被烟熏过的脸,他僧袍上也有明显被火掠过的痕迹。 居云岫的质疑梗在喉间。 “拿着,别怕。”战长林把一只瓦狗塞进恪儿手里,本想摸摸他的头,想到手不太干净,便又忍了。 恪儿低头擦干净瓦狗上的灰,认出是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那一只,展颜一笑。 战长林没敢去挤过去,面对着居云岫一屁股坐在蜀褥上,手抓着一侧窗沿。 车身颠簸,战长林望着居云岫,道:“这火大概是……” 居云岫打断道:“照大齐律法,蓄意纵火者,一律死刑。” 战长林戛然而止,点头道:“是。” 车里一时沉默下来,恪儿几次抬起头,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又莫名的不大敢开口。便在这时,战长林从煎熬里挣扎出来,干巴巴道:“镯镯……是什么?” 居云岫:“……” 马车驶过树林,繁茂的枝丫擦着车身掠过,唰唰作响,居云岫移开目光,违心道:“爱称。” 战长林也大概猜到了,闻言还是忍不住嗤一声:“他怎么不叫圈圈……” 居云岫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战长林讪讪收回视线,道:“赵霁人呢?” 居云岫道:“他在哪里,跟你没有关系。” 战长林哂笑:“就那么怕我找他麻烦?” 居云岫反诘道:“你找得上他的麻烦吗?” 这是在讽刺他昨日刺杀未果,战长林本来已快愈合的心伤又给撕了一下。 他为什么找不上赵霁的麻烦,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反应,还以此来讽刺他。 细想来,他受的伤她也一次没过问过,反倒是派着程大夫一日三次到赵霁房中问诊,这待遇,着实是太天差地别了。 战长林苦笑一声,想到这两日压抑在心底的那些猜测,心里更痛,低下头,终于不再自取其辱。 车队很快穿过那片槐树林,树林尽头,一条挨着河流的官道若隐若现,岸边有一座垂柳掩映的长亭。战长林命令车夫停车,下车后,向居云岫道:“起火的不止是白泉寺,先别进城,在这儿等我。” 居云岫听到起火的地方竟然不止寺庙,眉头一蹙。 战长林不多解释,从车队里牵来一匹马,骑上后,朝着原路疾奔而去。 恪儿趴在车窗上,茫然地道:“他走啦?” 居云岫无暇顾及,立刻叫来璨月。 “快派人去城门查探情况!” ※ 战长林原路返回白泉寺,此时的大火已席卷了整个前庭,天王殿也没能幸免,两侧的钟楼、鼓楼都已被火海吞噬,主殿沦陷在即。 大批的僧人还滞留在天王殿后,跟着王府护卫竭力救火,间或有绝望的哭泣声传来,乃是年迈的住持面朝殿阁跪下,不住哭拜。 天王寺里正背面分别供奉着弥勒菩萨、韦驮菩萨,左右则供奉四大天王,这六尊佛像是打白泉寺建寺起就被供奉于此的,几代僧人侍奉了百余年,寄托在上面的情感早已超越一切。 眼看大火熊熊,殿阁危在旦夕,有僧人开始冲入天王殿中抢救佛像,一个进去后,另一个跟着进去,任凭王府护卫如何喝止都不起作用。 战长林赶到时,火势已冲入大殿,佛像被搬出了五尊,还有一尊韦陀菩萨滞留在内。这些佛像俱是漆金铜身,连底座在内,重如古鼎,平常三俩个人也难以搬动,寺内僧人又并非习武出身,这一番抢救后,已然精疲力竭,此刻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殿外,面对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只能捶胸痛哭。 却在此时,一个已被火熏得满脸灰黑的方脸僧人突然从地上挣扎起来,大喝一声后,再次不顾一切冲入火海。 众人大惊,直呼“慧能”,住持悲声喝道:“快拦住他!” 然而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慧能身影已冲入殿中。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在眼前一闪,紧跟着被殿里火光吞没。 ※ 慧能冲入大殿,在浓烟里分辨出韦陀菩萨所在的方向,用袖袍捂着口鼻向前冲去,然而不及碰上佛像,头顶突然倒下来一根横梁,慧能躲避不快,被砸倒在地,僧袍紧跟着被火点燃。 慧能惊得满地打滚,背后的火被扑灭,双脚的火却还在燃,正绝望时,眼前突然冲来一人,用外袍替他扑灭脚上的火,继而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慧能看清来人的脸,大惊。 “你……” “别说话。” 战长林用面巾蒙着口鼻,一双黑眸凛凛有光,拽起慧能后,便欲背他出去,慧能猛地把他推开。 “你……你少来恶心人!咳咳!……” 慧能骂完,连呛几声,又朝佛像所在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赶去。 战长林目定口呆,一时竟不知是该气他不要命,还是感慨自己居然能如此招人嫌,眼看殿里火势蔓延,再不走,两个人八成都要折在这儿,索性从后点了慧能的穴道。 “还偏就恶心你了。” 战长林低声说罢,背起慧能冲出火海。 天王殿外,悬心吊胆的众人大松一口气,然而不等拥上来,战长林突然道:“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众人一愣。 战长林道:“快!” 那长着一张圆脸的小僧人率先反应过来,脱下自己的僧袍递给他,后面几人跟着动作。 战长林收齐几件僧袍后,转头向大火定睛一看,再一次冲入殿中。 “不戒——” 住持的悲声从后传来,极快被火海隔开。 战长林把自己那件外袍披在头上,掖着一堆僧袍冲回殿里,大殿四面的壁画已被点燃,火焰沿着梁柱直舔凿井,倒塌下来的一截横梁正靠在离佛像不到一丈的地方燃烧。 整座殿阁明显已坍塌在即,战长林不敢拖延,足尖疾点跃过火源,来到韦陀菩萨前,用打过结的僧袍一圈圈缠住发烫的佛像后,背上佛像往大门方向逃去。 刚一转头,殿内“轰”一声巨响,一大截横梁从上空倒塌下来,不偏不倚地拦在大门前,紧跟着又有一侧梁柱倾斜,青瓦从裂开的梁顶唰唰砸下。 战长林背着佛像闪身避开,本可以躲过一劫,然而身后佛像又烫又重,犹如火山覆压,饶是他身法再敏捷,也还是被落下来的青瓦砸了满头,鲜血顺着耳根流下。 三步之外便是朝南的槛窗,此刻唯一的生路,战长林无暇犹疑,越过火海冲至窗前,铆足全力把佛像扔出窗外。 便在此时,一大根横梁轰然坠落,瞬间把他压入火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1 19:00:00~2021-08-23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续杯咖啡、Moon、每天一个单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一个单词 20瓶;嗑文续命 15瓶;仪仪、小熊 10瓶;虫虫不是我、88Tong 8瓶;一份榴莲 4瓶;wzxhxxe、豆蔻 3瓶;节千 2瓶;yay憨憨、叶、代叉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受伤 天幕隐隐泛白, 一轮残月挂在树梢,居云岫坐在长亭里支颐小憩,心头突然一凛。 睁开眼时, 四周影影绰绰,水流声哗然不绝,居云岫掉头向山口方向望去。 夜沉如水, 树影匝地, 一片槐林黑漆漆的, 静如冰封。 璨月侍立在旁边,疑惑道:“郡主?” 居云岫道:“几时了?” 璨月道:“快卯时了。” 居云岫道:“人还没有回来?” 璨月一怔,一时不知问的是先前奉命而去的护卫,还是…… 正想着,一阵蹄声打破沉寂,从槐树林方向而来,众人一个激灵。 婆娑树影飒飒而动,一人策马从林间驰出, 正是战长林。 居云岫想到刚刚的梦境,暗暗松一口气。 战长林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时, 身形微微一晃。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 脑袋上的血也擦了,除有些疲惫以外,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跟平日无多大区别。 居云岫坐在长亭里,他没走进去,驻足在亭外,道:“寺里的火灭了,除山门与天王殿被焚毁以外, 无人伤亡。” 夜色还没有褪尽,居云岫也看不清他的脸,闻言只道:“火是江蕤放的?” 战长林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眼下除纵火之人外,没有人清楚,但无论如何,嫌疑最大者是江蕤,责任最大者,是他这个副帅。 居云岫跟着沉默。 白泉寺住持因善心而收容他们一行,结果却反遭大火吞噬,这罪孽,是真的太大了。 居云岫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后,道:“你先前说起火的不止是白泉寺,何意?” 战长林道:“城门方向有烽火。” 居云岫赫然睁眼。 便在此时,又有蹄声从官道那头奔来,乃是先前奉命而去的那名护卫策马返回,定睛再看,后面还跟着一匹骏马,马上之人竟似扶风。 居云岫起身走至亭外。 “启禀郡主,城门兵变了!” 护卫率先翻身下马,禀报城外情况,在场众人俱是一震,不多时,扶风紧跟着从马上下来,向居云岫请罪道:“贼人在茂县城门设伏,卑职没能护住赵大人,请郡主降罪!” 居云岫听出他声音微颤,蹙眉道:“你受伤了?” 扶风赧然称是,战长林站在一边,闻言默默垂眼。 扶风喘了会儿后,继续解释城门情况,原来早在白泉寺起火时,茂县城门就发生了兵变,事成以后,叛军迅速清理现场,佯装成城中守卫驻守在城楼上,赵霁一行入城后,立刻就遭到了伏击。 扶风本来尾随于赵霁的马车后方,肩负保护赵霁之责,然因怕居云岫不知城中警情,再次涉险,是以冒死杀出城门,跑回来报信。 居云岫听罢,抿紧唇久久不语,难怪她沿着后山离开时没有看到途中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原来对方设伏的地点根本就不在后山,而是赵霁的另一个必经之地——城门。 放火堵住寺庙所有山门,只留后山这一条逃生之路,以赵霁的才智,不难猜出对方的用意。 但如果是在城门设伏的话,那就的确是令人防不胜防了。 想到这人竟然能有如此心机,居云岫不由胆寒,冷然问道:“拿下城门的人可是江蕤?” 扶风回道:“江蕤的确在,但这批叛军的首领并不是他,具体是何人,卑职也从未见过。” 居云岫眯眸。 “应该是胡靖。”战长林突然开口,众人侧目望去。 他站在暗处,声音平稳,缓缓说道:“蒲州有两地叛乱,一个是先前的奉云县,另一个是反得更早的毕县,毕县这拨叛军的首领就是胡靖,江蕤应该是联络了他,以赵霁为饵,说服他向茂县出兵了。” 众人骇然。 毕县乃是蒲州的一个大县,也是蒲州最早发生叛乱的地方,跟奉云城一样,这批叛军因孤立无援,没有多久就被州府的援军镇压了下去,胡靖也因此销声匿迹,据说逃时麾下剩有数百人马,没想到他竟能撞上江蕤,在今夜掀起这样一场风浪。 思及前因后果,居云岫百感交集,眉间明显流露疲惫之色。 扶风劝慰道:“他们拿下赵大人,应该是想以大人做筹码威胁朝廷,如此来看,必不会动手伤人,郡主不必太过忧心。” 战长林欲言又止,知道这件事之所以演变成这样,罪魁祸首还是自己,他自知没脸辩解,也大概能猜到居云岫疲惫是因气恨他的莽撞无知,赧然道:“急也没用,歇会儿吧。” 居云岫心身俱疲,向扶风留下一句“去处理伤口”后,登回车内休憩了。 ※ 潺潺流水沿着岸边垂柳向西而下,战长林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脱着上衣,准备清理后背及左肩的伤口。 匝地垂柳遮着他的身形,天还没亮,朦胧夜色笼罩着他,风吹上身时,他脱衣的手颤了一下。 左肩上的是剑伤,有快两日了,还没结痂,本来是能愈合的,今夜救佛像时给扯开了。 肩后是半个月前在树林里受的箭伤,居云岫亲自包扎过一回,用的是王府里的特效药,他摸了一下,新肉已长出,基本算无碍了。 至于后背…… 战长林看不到,也没敢摸,脱完衣服后,从衣袖内袋里拿出一瓶伤药来,正准备朝后背洒,忽听得一声压低的惊叫。 战长林转头。 晓风拂柳,璨月抱着铜盆站在树下,一脸震惊。 “你……”璨月眼神闪烁,竟不敢再看战长林的后背,低下头道,“怎、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战长林下意识扭头看,然而看不到,倒是因为扭身,后背上那股灼烧感更强烈了。 璨月回想刚刚那一瞥,犹自胆战心惊,颤声道:“我去叫程大夫来。” 程大夫刚给扶风包扎完外伤,没等休息,又给璨月急匆匆地叫到了河边。 河边坐着一个人,远看着无甚妨碍,近后一看,饶是程大夫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惊得瞪直了眼。 “这……这是怎么伤的?!”程大夫放下药箱,看着眼前这块狰狞的后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战长林本来只是觉着疼,看他二人一个比一个惊慌,心头不由也漫开一些寒意,狐疑地蹙起眉头。 “横梁砸的。” 程大夫想到今夜的大火:“烧着火的横梁?” 战长林淡淡“嗯”一声。 程大夫沉声一叹:“怎么不早做处理,还有你这药粉,这……唉!” 一时间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程大夫打开药箱,先是倒了两颗内服的丹药催他服下,而后一边交代着千万别碰水等注意事宜,一边开始给他处理后背的伤势。 璨月看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便欲离开,战长林叫住她:“等等。” 璨月回头。 战长林坐在树荫里,脸色不辨,只道:“别告诉她。” 璨月怔然。 战长林觉得自己很奇怪,先前受伤时,恨不得把伤口当着她的面扒开,想她知道,想她心疼,刚刚在长亭外,她察觉扶风有恙,却没发现自己也受伤时,他还难受着,现在真正有理由换她侧目,他反而又不敢让她知道了。 其实她知道又怎样呢? 时过境迁,他的岫岫已再也不是当初会因为他擦破手掌就心疼着急的岫岫,她便是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估计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居然还是怕,居然还是……还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 战长林心中苦笑,低下头,不再吱声。 璨月心情复杂,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抱着铜盆转身走了。 ※ 居云岫坐在车厢里,旁边是熟睡的恪儿,她本来也想休息一下的,然而心事萦怀,根本无法入睡,便干脆叫璨月去打水来洗漱,准备跟扶风商议一下后面的安排。 扶风比璨月来得还早。 “怎么去了那么久?” 璨月捧着铜盆进来后,居云岫揉着太阳穴,随口质疑了一句。 璨月忙低下头答:“这河水瞧着不是很干净,奴婢到上游取的水。” 居云岫淡淡道:“出门在外,不必那么讲究。” 璨月应是,伺候她净面。 梳洗罢,居云岫走下车来,扶风忙行礼。 王府的人都驻扎在长亭左右,居云岫道:“到河边说吧。” 此刻天色熹微,河流倒映着灰蓝的天空,树梢上的那轮残月快消失了,居云岫吹着河风,站在树荫里道:“奉云的援兵大概有多少?” 扶风道:“先前从州府来了三万,不知现在回去没有。” 居云岫沉默。 茂县是个又偏又小的地方,屯兵应该不超过五千,如果从奉云调兵,最快明日夜里就可以攻城,可是江蕤、胡靖二人挟持着赵霁,就算三万援兵仍然驻扎在奉云城内,能够于一夜间抵达茂县城下,恐怕也难攻开那扇城门。 要救出赵霁,只能靠智取。 “茂县里可有阁里的人?”居云岫再次问道。 “应该有,但最近蒲州官府对阁里查得紧,兄弟们都散了,不知能否联系得上。” “先试一试,如若一日内联系不上,再想办法联络其他分舵,乔瀛应该……” 脚步声从后响起,居云岫戛然而止。 扶风转头,脸色一瞬间大变。 战长林站在垂柳后,沉默地望着二人。 居云岫对上他暗流涌动的眼神,胸口蓦然一窒。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100个。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3 19:00:00~2021-08-24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囤於東京 3个;猹猹、芮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熊 20瓶;一蓑烟雨任平生、北门听雪、从吾草、一朵蘑菇 5瓶;桃子夏 4瓶;节千 2瓶;我爱不二家、橙猫,、豆蔻、yay憨憨、Joy、Aha诶哟喂、籽籽、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诛心 天光微明, 战长林站在树下,明明是八尺多高的人,此刻却莫名单薄得像个影子。 河边的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错愕,战长林避开他们的目光,道:“阁里的人不能用, 赵霁太精明, 会查出来的。” 扶风闻言, 心知一切败露,脸都发青了。 居云岫拢在袖里的双手收紧,回想他这两日的反应,慢慢醒过神来。 “你先退下。”半晌,居云岫对扶风道。 ※ 水声哗然,灰蓝的天空在波光里破开一线银白,漫天星辰已灭。 二人站在河岸上。 “是两年前吗?”战长林开门见山,尽量表现得坦然, “他……联系你。” 晓风吹在脸上,浸着河水的腥气,居云岫望着波光粼粼的流水, 没有否认。 战长林低低一笑。 他还是猜对了。 两年前, 太岁阁刚站稳脚跟,他听说肃王府外面的眼线撤了,就想跑回去看一眼,奚昱亲自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向他呈上居松关的亲笔密信,信里详细地写着如何除掉武安侯, 如何一步步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让在雪岭消失的苍龙军重见天日。 “最多两年。”那时奚昱说,“两年后,少帅会攻下长安,届时,公子便可光明正大与郡主团圆,在此以前,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他那时太渴望“光明正大”,太害怕“东窗事发”,离开的一年里,他每次做梦都会梦到跟居云岫团聚,然后又因这团聚从美梦里惊醒。 他想他还是不能太自私,既然选择用这种残酷的方式保全居云岫,就不要再为全一己私心把她拉回风口浪尖。 于是他忍下来了,信了,开始照着居松关的指示放火,杀人,鸠占鹊巢,偷天换日…… 可是,两年后呢? 两年后,定期给他汇报王府消息的人突然像死了一样,居云岫改嫁赵霁,他直到大军攻城前才匆匆获悉。 所谓“团圆”的承诺,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更可笑的是,从始至终,被蒙在这个笑话里,对此奉以为神、信以为真的人只有他。 远天破晓,战长林望着淙淙流水,尽管有意克制,声音还是不禁有些颤抖:“他叫你瞒着我的,还是你自己不想告诉我?” 居云岫沉默良久,道:“有分别吗?” 战长林道:“有。” 居云岫望向流水一侧,道:“我不想告诉你。” 战长林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他苦笑:“不是说……不恨我了?” 居云岫目光凝在流水间:“但是也不会原谅。” 战长林深吸一气,仍是笑着:“我可能有点蠢……不是很明白。” 居云岫拆穿他:“你明白的。” 战长林笑不动了。 他望着眼前永不回头的流水,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在胸口蔓延,他拼尽全力地压制着,堵塞着,艰难而清楚地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这条路走到最后是这样的出口,不明白居松关、居云岫会对他狠心到这种程度。 那日在号角冲天的城门下,是居云岫在他耳畔反复叮嘱,要他严遵军令。 那日在血流成河的雪岭,是居松关发狠地抓着他的手,要他带回苍龙军。 三年前,他没能在那个危急时刻做出最明智的抉择,居松关向他掴来的那一巴掌,他认;他因此事三年不肯见他一面,他也认;甚至于他如今与居云岫一起蒙骗自己、折磨自己他都可以理解…… 可是不原谅……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惩罚他,报复他,还是打算彻底抛弃他,扔开他? 战长林的心像被碾碎的渣滓,一口气奄奄地挣扎于这些残渣间,他没办法再往下想。 “我知道我有错,你不想原谅,可以罚我,你要罚多重,罚多久……” “我不会罚你的。” 居云岫打断他,战长林一怔。 凉风贴着脸颊吹过,鬓发在眼睫前飘拂,衰败的夜幕从河流上一点点坠落下去,居云岫望着那些斑驳的残影,道:“你救我哥哥,救二千苍龙军,我感激你。你没有亏欠肃王府,亏欠的只是你的妻儿,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三年来,他没喊过一声‘阿爹’,没有一日拥有过父亲的疼爱,你在他未出世时许诺过的那些事也一件都还没有兑现,这些亏欠,你自己偿还。至于你的妻……” 战长林的心被狠狠攥紧。 “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却以‘保护’为由弃她而走;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却因一己之怯置她于真相之外。你并不曾真正地信她,爱她,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不曾考虑她内心愿不愿意。她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你的确对不起她,但那是你的妻——” 居云岫道:“我已经不是了。” 旭日喷薄,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缕霞光撕破,赤红的光照在战长林身上,似一把血淋淋的刀。 居云岫漠然转身,战长林近乎颤抖地拉住她。 “我没有……”他犹自艰难地辩解。 居云岫不语,这一次,只需轻轻一挣,便从他虚弱的禁锢里挣脱了。 ※ 扶风候命于车队前,等居云岫回来后,请示道:“前行十里处有一座关公庙可供歇脚,郡主是到庙中休憩,还是返回白泉寺?” 居云岫道:“去关公庙。” 扶风颔首,传令众人准备启程。 河岸上,晓风拂柳,一人落寞地坐在树下,似一块风干的影子。 扶风缓步走上前,在后唤道:“长林公子。” 这是肃王还健在时,战长林在府里的称谓。肃王膝下的四个孤儿都被尊称为“公子”,哪怕女将战石溪也不例外,那时候,京城人常说肃王慧眼识珠,捡回来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也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肃王哪里是捡遗珠,分明是牵红线,要不怎么一双儿女都被这些“公子”虏了心? 可是又有谁能想到,顶天立地的肃王最终会被自己的养子反杀,煊赫一时的肃王府会被那号称“四公子之首”的战青峦毁于一旦,那两对因打破世俗而被万众瞩目的金童玉女也因此破镜钗分,如今要么死难相逢,要么生难相认。 回首往事,无限悲恨堵塞胸口,扶风怅然道:“郡主下令前往十里外的关公庙休憩,公子同行吧。” 战长林没有做声。 扶风知道他遭受的打击非小,然而苦于嘴拙,不擅劝慰,只能生硬地道:“公子心意,郡主一直理解,只是大局当前,恐已无暇顾及儿女之私,还望公子振作。” 风吹着战长林那身干净的僧袍,僧袍宽大,越发显得他瘦削单薄,他喉结微动,哑声道:“给我留匹马。” 扶风听他终于回应,心里松一口气,应下来后,颔首走了。 战长林坐在树下,听着长亭处的车队缓缓走远,没敢回头。天已彻底亮起来了,晨曦照得人无处遁形,那些碎成残渣的心事也跟着曝露于荒野,战长林深吸一气,低下头舀起河水清洗脸庞,洗到一半时,突然感觉掌心麻麻地刺痛,定睛一看,才见掌肉上全是被火烫过的伤痕。 战长林怔怔地看着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冒出一句极幼稚的话—— 好疼啊。 ※ 十里外的关公庙建在半山坡上,背靠一片樟树林,扶风吩咐车队停在林里,护着居云岫进了庙内。 眼下时辰尚早,神庙里并无他人,居云岫在关公像前上了香后,屏退璨月,留扶风下来议事。 蒲州境内的太岁阁已被打散,联络茂县的内线存在风险,且诚如战长林所言,赵霁人太精明,动用太岁阁这一重要资源前去救他,极可能得不偿失,但如果不考虑太岁阁的话,又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这场危机呢? 婚礼定于四月初七,再耽搁下去,入洛阳一事可就遥遥无期了。 “先派人到奉云传信,说丞相赵大人在茂县被贼人挟持,请周县令立刻设法营救。” 奉云县的兵马能不能派上用场另说,从赵霁的角度来看,这是她这个未婚妻必须要做的一项决策,至于其他的…… 居云岫垂睫,眸底蓦地被阴翳填满。 事态陷入僵局,扶风敛着双目,不知应如何突破,不多时,庙外传来马蹄声,居云岫心知是那人来了。 思及今日河岸一叙,居云岫眼底暗影更深。 “叫他进来一趟。” ※ 战长林被扶风请进庙里,看到面朝关公像跪着的居云岫时,心里又疼了一下。 扶风没有多停留,请他进来后便走了,青烟缭绕的庙里仅他二人,战长林没敢上前,站在居云岫身后“听候发落”,等来的却是一句—— “江蕤可知你真实身份?” “……” 战长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问公事,忙答:“知道。” 居云岫跟着道:“也就是说,你可以正大光明入城。” 战长林心头“突”地一跳:“……是。” 居云岫望着香炉里升腾的青烟,道:“江蕤不遵军法,蓄意纵火在先,擅自勾结外贼在后,又对你身份一清二楚,此人不可再留,你明夜入城,去杀了他吧。” 战长林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警惕道:“只是,杀他吗?” 庙中沉默,良久,居云岫清楚地道:“再把赵霁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狗:出师未捷心先死。 — 让他缓缓吧。 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4 19:00:00~2021-08-25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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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外凛风盘旋,一片片落叶奔走在虚空里,战长林胸口一窒。 居云岫道:“二十万苍龙军因皇权斗争枉死他乡,父兄麾下二千旧部无家可归,如今为给他们报仇雪恨,就必须也要天下人流离失所吗?” 战长林断然道:“让天下人流离失所的不是你我,是他晋王!” 居云岫反问道:“可你我今日所为,又与昔日晋王有何分别?” 战长林目光森冷,腮帮紧咬。 居云岫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与哥哥用兵至此,虽然屡战屡胜,成功入主长安,却也无力再进军洛阳。赵霁为晋王拟定北伐大计,欲与叛军正式宣战,届时两军倾其所有,天下必然动荡不休。此一战,无论胜败,伤亡皆大齐士卒,受苦皆天下百姓,纵然你我报成大仇,苍龙军也未必会含笑九泉。” 战长林闭紧双眼。 “从弃都那日起,晋王便已元气大伤,我入洛阳后,会借赵霁之力再给他最后一击。若今日赵霁死,他日自会有下一个替晋王鞍前马后的赵霁,兵贵神速,更贵在知己知彼,这个道理,你懂的。” 战长林站在风中,痛声道:“你这是与虎谋皮。” 居云岫承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此以外,你我别无他路。” 战长林回头。 居云岫跪在神龛前,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万山无阻的坚定,战长林问道:“做此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居云岫道:“没有分别。” 战长林寒心道:“我不信他会同意。” 风声肃肃,居云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醒他:“‘将错就错’,这句话,是你告诉他的。” 疾风卷涌,战长林仿佛置身惊涛骇浪,他转开头,望着漫天飘舞的落叶,眼眶瞬间涨红。 居云岫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 大抵是因城门兵变,今日一直没有百姓来庙中祭拜。 王府众人在林里驻扎下来后,日头慢慢爬上树梢,恪儿把小黑狗绑在庙外的一棵樟树下,坐在树荫里喂小黑狗吃早饭,一边喂,一边朝树林里看。 林深处,战长林屈膝而坐,侧靠着树干,目光垂在草地上,似在发呆。 恪儿摸了摸小黑狗的头,想了想后,走到庙里找居云岫。 “我可以去找战长林玩吗?” 上回居云岫强调过,在王府以外的地方不能擅自乱跑,恪儿一直记得的。 琦夜跟在恪儿身后,没想到他是特意进来问这个,眉头一蹙。 居云岫仍跪在蒲团上祈福,闻言,想起战长林走前的反应,道:“他现在应该不想跟你玩。” 恪儿不解道:“为什么?” 战长林明明一直很喜欢跟他玩的。 居云岫道:“他心情不太好。” 恪儿爽快道:“那我去哄他呀。” 居云岫眼眸微动。 恪儿站在神龛前,脑袋微歪,眼睛黑亮亮的,像个玉雪可爱的小仙童。 居云岫沉吟片刻,道:“去吧。” 恪儿展颜,得这应允后,便笑嘻嘻地走了。 琦夜脸上郁色更明显,转身跟上,居云岫忽然叫住她,叮嘱道:“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琦夜一怔,知道居云岫这是要特意给他父子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心中不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是。” ※ 恪儿把小黑狗从樟树下解绑,牵到战长林跟前。 战长林盯着脚边的那堆草,没动。 恪儿眨眨大眼睛,学着小黑狗喊道:“汪!” 战长林微微一震,终于抬起了眼。 恪儿抿嘴笑。 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着他有点腼腆、又有点灿烂的笑脸,战长林心头一动,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只看到了守在林外的琦夜,没看到居云岫。 想到刚才的不欢而散,战长林眼底的光又黯淡下来。 “我们玩一玩。” 恪儿拉着小黑狗,召回他的注意力。 小黑狗嗅到熟悉的气味,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战长林屈起的腿,战长林摸着它的头,问恪儿:“你来找我,你娘可知道?” 恪儿乖乖道:“知道的,阿娘叫我来哄你的。” 战长林摸狗的手一滞。 恪儿蹲下来,也开始摸狗头。 战长林目光怔忪,想明白居云岫的意图后,心中更添一分悲凉。 她是叫恪儿来提醒他,他已没有在她面前说不的资格的吗? “战长林,你看。”恪儿捏着小黑狗的两只耳朵提起来,耙耳朵成了竖耳朵,一条狗顿时精神得像匹狼一样。 战长林用力挤出一笑,问他:“想玩什么?” 恪儿想到上回骑在他脖子上逗狗的情形,凑到他耳边,满怀期待地说了。 战长林道:“好。” ※ 日上三竿,欢笑声似盘旋林间的喜鹊,喳喳不休,居云岫跪在庙堂里,眉目深垂。 扶风想着战长林今日的状况,忧心道:“郡主,这时候让长林公子去救赵霁,会不会太……” 他想说太狠心,却还是没敢直接说出口。 战长林三年前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憎,但这三年,他真的是为肃王府付出了所有。 两年前,他们收到居松关写来的密信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联络战长林,可是居云岫坚决不愿。 他们瞒了他足足两年,这两年里,他数次九死一生,能撑到现在,无外乎就是想着真相大白后能重回王府,一家三口团圆,他哪里会想到,两年后,等着他的真相会是这样的? 倾尽所有,换来一场骗局,这打击要是落在寻常人头上,只怕早已崩溃,他眼下虽然瞧着尚可,但又怎知内心没有千疮百孔,再要他孤身犯险,入城去救一个恨了三年的仇人,这……不是雪上加霜,伤上撒盐么? 扶风黯然一叹。 居云岫道:“你叹什么?” 扶风一怔,忙道:“没有,卑职只是……” “只是心疼?” 居云岫一语道破他内心所思。 扶风哑然。 居云岫闭着眼,道:“赵霁必须救,苍龙军、太岁阁必不可暴露一丝行踪,能做到此事的人,只有他。” 扶风羞愧,颔首道:“是卑职愚钝了。” 居云岫眼睫微动,凝视着地砖上的光箔,不再言语。 青烟袅袅,三炷香在香炉里燃烧殆尽,最后一撮烟灰落下时,庙外忽然传来马嘶声。 扶风蹙眉,走到门口一看,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策马离去。 “郡主。”扶风回头道,“长林公子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要更20000字,好惆怅(望天)。 — 感谢在2021-08-25 19:00:00~2021-08-26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uneMonsters 10瓶;豆蔻 3瓶;炸鸡啤酒、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认清 战长林骑着马一径朝白泉寺而去, 抵达时,寺里死气沉沉,仿佛一切生机也都葬送在了昨夜的大火里。 战长林走到大雄殿后的方丈室, 推门而入,住持不在屋中,他就近坐在榻前等候, 等到夜幕四垂时, 终于等来住持。 “不戒?!” 住持刚在前殿主持完寺中要事, 回来看到战长林,吃了一惊。 昨夜战长林从天王殿里救出完慧能与佛像后,受了极重的伤,可他偏不肯留下来包扎,换上一身干净的僧袍后,立刻就走了。 住持始终记挂着他,这厢看他席地而坐,一脸憔悴, 不免更加心疼,上前喊他起来入座。 窗外天已擦黑,住持点燃油灯, 坐下后, 把战长林看了又看。 “你这是……” “我跟她谈了。” 战长林黯然开口,住持一怔后,长长一叹。 这两日,战长林一直歇在他房中,打入寺那夜起,便同他讲了重逢居云岫一事。 住持是知道战长林过往的,虽然不知他当年离开王府的真正内情, 但也能猜到或有苦衷,只是这世上之错,岂是有苦可言便能挽回?遑论古往今来,又有哪面破镜是能真正重圆的? 住持叹罢,已从他黯淡神色猜出结果,竖掌道:“阿弥陀佛,既已覆水难收,不如早日放下执念,皈依我佛。” 战长林不吭声。 住持语重心长,倏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倏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此这般念了一通后,恳切道:“不戒,你可能懂?” 战长林如实道:“我不懂。” 今日在河岸,他跟居云岫第一次开诚布公,居云岫说他不信她,不爱她,不该以“保护”为由弃她而去,不该对她隐瞒真相,可是,难道爱一个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明知前路有杀身之祸,也仍要带她同行吗? 三年前他走时,没敢想自己能活下来,雪岭有二千人等着他,神医谷有居松关等着他,王府以外,还有那么多的暗坑、冷箭等着他,他只要稍稍走错一步,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的,走时,自以为留给居云岫的是一条更安全的路,可是今天,这条路被彻底地否决了。 否决的理由不是居松关所说的糊涂,也不是世人所说的懦弱。 是居云岫斩钉截铁、一针见血的自私、自大。 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不爱她。 战长林颓败地捂住脸庞。 他今日在这里想了一下午,直至此刻,还是难以从居云岫的这些指控里挣脱出来,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糟糕,试图再给自己找一些能够增加底气的证据,试图去反驳些什么、推翻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以后,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居云岫平静而决绝的声音。 ——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 ——你的妻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 ——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 ——你从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你从不曾问她愿不愿意。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雪岭一役压垮居云岫,不是王府一难压垮居云岫,而是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抉择压垮了居云岫。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命运或晋王让他们无路可走,而是他的慌乱、胆怯让居云岫走到了穷途。 所以,三年前,冠以“保护”与“爱”之名抛妻弃子的他,才是真正令居云岫遍体鳞伤的元凶。 他本来可以和她并肩进退的,可是他没有。 他本来可以信任她,依赖她,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可是他也没有。 是他把他们母子送到了鬼门关,是他把本来已濒临绝境的居云岫彻底推下了悬崖,是他害得他们的孩子险些不能降临人世。 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给毁了。 是……这样吗? 战长林双手发抖,筑在心里的最后一道堤岸近乎崩塌。 住持叹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戒,一切因果由自生,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如今也只能自食此果啊。” 战长林心如刀绞。 住持劝道:“不戒,放下吧。” 放下吗? 他从十二岁起爱上居云岫,十六岁开始死皮赖脸地缠上她,二十岁如愿娶她为妻,二十一岁与她有了恪儿…… 离开后的这三年,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够重回王府,盼望一家团聚,他可以为这一愿去杀人,放火,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做叛臣贼子,做白眼狼,可以被他们兄妹二人骗被他二人耍。 可是,他怎么能放下?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住持再劝道:“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求悟,不戒,众生皆苦,唯有佛祖才替你赎清这一切罪孽,听老衲一言,莫再执迷不悟了。” 禅房沉寂,住持一手竖掌诵经,一手敲打木鱼。 梵音缭绕双耳,战长林长出一气,良久后,脸从掌心里抬出来。 烛光昏昏,他一双眼睛漆黑。 “不劳佛祖,我自己赎。” 他起身走向门口。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既然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孽,他种下的果。 那,他吃就是了。 ※ 夜幕沉沉,关公庙外飘着诱人的烤肉香,恪儿坐在烤架前,吃完嘴里的最后一口肉后,彻底对眼前的美食失去了兴趣。 居云岫坐在对面树荫里喝酒,没有留意到他的低落,恪儿心事重重,也不知道该问谁,便直接道:“战长林怎么还不回来?” 侍从们闻言一凛,相觑一眼,不敢做声,居云岫恍如不闻,仍在顾自饮酒。 恪儿得不到回应,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当事人,生气道:“战长林骗人。” 今日他跟战长林一起在树林里玩耍,本来是极开心的,可玩到兴头上时,战长林突然就停了下来,看着树角嗷嗷叫着的小黑狗沉默,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可从那以后就不再笑,等玩耍完,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后,便离开树林上马走了。 琦夜也常常跟他说“去去就回”,可是她总是能很快就回来,哪有像战长林这样久的“去去就回”的? 恪儿不高兴地嘟起嘴,心里第一次对战长林产生了怨气。 璨月把烤架上的鱼翻了个面,想到战长林后背的伤,不知他是不是因此不告而别,正思索,一匹快马返回关公庙,众人闻声看去,是战长林回来了。 恪儿垮着的小脸一展,想到刚刚的怨气,又忙把脸板回来。 战长林下马后,头一个迎上来的是扶风,先前他突然离开,令扶风的心悬了整整一下午,生怕他是因赵霁一事负气而走,这厢看他回来,心才算彻底落下,上前替他牵了马,唤道:“公子。” 战长林看他一眼,似乎还有点没适应这个久违的称呼。 扶风道:“郡主在等你。” 战长林展眼向前看,烧烤架摆在林间,火光烨烨,居云岫坐在树荫里,把玩着手里的酒盏,没有看他一眼。 战长林抿唇,把马鞭交给扶风,向林间走去。 恪儿坐在烧烤架前,故意拿起一串烤肉在烤架上拍,琦夜忙制止,他便哼了一声。 战长林侧目。 恪儿一脸的不高兴。 战长林收住脚步,想了想后,先在烧烤架前停下来,坐下后,拿起一串烤肉递给恪儿。 恪儿偏开脸。 琦夜冷道:“多谢,我们郎君已经吃饱了。” 战长林垂眸,放下那串烤肉,对琦夜道:“让我跟他聊聊吧。” 琦夜皱眉,下意识去看居云岫,树荫离烤架并不远,居云岫完全能听到战长林的话,但她没有回绝。 琦夜不情愿地放开恪儿。 战长林把恪儿抱进怀里,恪儿不肯看他,战长林致歉道:“对不起。” 恪儿望着夜色,噘着嘴。 战长林再次道:“对不起,恪儿。” 恪儿脆生生道:“你不可以叫我‘恪儿’,只有阿爹阿娘才可以叫‘恪儿’,你只能叫‘居闻雁’。” 战长林如被针扎,哑声道:“嗯,对不起,居闻雁。” 恪儿脸色稍稍好转,慷慨地看他一眼。 战长林朝他笑笑,道:“下次不会这样了。” 恪儿认真道:“下次还这样,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战长林郑重点头。 哄罢恪儿,战长林抱他下地,对他道:“我跟你娘说会儿话,说完再来陪你。” 恪儿不疑有他。 战长林摸摸他的头,把他交回给琦夜后,走向树角。 树影斑驳,火光照着居云岫一半边脸,她仍旧不看他,晃着手里的半杯酒,脸颊微酡,不知是否与已醉。 战长林道:“借一步聊聊吧。” 居云岫闻言,停下晃酒盏的动作,抬头。 战长林背光而立,大概是怕她醉了,看她半晌不动,便伸了手来,手握成拳,是要她抓手腕的意思。 居云岫的确是有些疲乏了,垂下眼,目光在他手背上一停后,抓上他手腕。 战长林带她起来。 众人都聚在篝火周围,二人走入林深处,晚风拂面,居云岫微醺的醉意逐渐散去,等身后人声彻底远后,驻足在树影婆娑的溪流前。 流水映着皎洁月光,从眼前涓涓淌过,战长林也跟着停下来,望着溪水对面的树林。 “明夜我入城救赵霁。” 居云岫一默后,看向他。 战长林道:“只有一个条件。” 林间晦暗,他侧脸轮廓英挺,浓密的睫羽底下,依旧是一双明亮的眼眸。 居云岫收回目光:“什么条件?” 战长林道:“把你入洛阳后的计划告诉我。”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道:“虽已不是夫妻,但应该还是亲人,你不如实相告,我没法放心。世子现在旧疾复发,一直沉睡不醒,你入洛阳后,要联络也是跟我联络,事先说清楚,总好过到时候出纰漏。” 居云岫眼底冷意有些微的消融。 这一次,他还是向她低头了,跟以往一样,可是这一次的低头,再也换不来那些傻傻的拥抱了。 居云岫望向树林上的那些月光,静了静后,道:“晋王多疑,迁都洛阳后,为掣肘赵霁提拔了他的死对头,此人与赵家有世仇。赵霁看似大度,实则内心已有不忿,他当年拥护晋王上位,目的在赵氏殊荣,在他眼里,宗族与权力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并不要紧。” 战长林道:“你要策反赵霁?” 居云岫道:“对。” 大齐半壁江山已被他们拿下,如若晋王一再苛待赵氏,甚至为所谓朝局平衡不断削弱赵霁,赵霁必然心生怨怼,动摇忠心。 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是很高的,只是,一旦策反成功的话,那赵霁与居云岫便…… 战长林克制着问:“所以,会做真夫妻?” 居云岫淡漠道:“有情便真,无情便假。” 战长林点头,睁大眼睛,控制自己不要深究,道:“那,恪儿呢?” 毕竟是龙潭虎穴,成便罢,一旦败,他恐怕救都救不及。 “恪儿不与我入赵府,会令人生疑,情况不对时,我会派人把他送到长安。” 送到长安,那便是送到他这里了。 战长林心里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深吸一气后,道:“明日天黑后我出发。” 背上的伤还在疼,养一天,应该足够,要实在不成,到时候再想办法。 战长林转身,居云岫倏地道:“等等。” 战长林驻足。 居云岫道:“把手打开。” 水声泠泠,衬得夜色更加幽静,战长林背对着居云岫,许久后,抬起一只摊开的手。 那只刚刚为掩藏伤势握成拳头后,才向她伸去的手。 月光皎白,夜风穿林,良久,身后传来居云岫的声音:“自己去找程大夫。” 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居云岫从他身边走过,战长林放下手,不知为何,眼眶竟一瞬间发热。 他偏开头,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一个女人,要先相信她,不信任女人,是会被耍的。 ——某狗日记 — PS:糖这种东西,抠一抠还是会有的(狗头)。 — 感谢在2021-08-26 19:00:00~2021-08-27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言疏 19瓶;桃子momo 16瓶;骗你是小猫 10瓶;卿卿、清晏、27595189 5瓶;yay憨憨、Aha诶哟喂、关鸿子、sunshine、An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救人 赵霁从昏迷中醒来, 发现手脚全被麻绳紧缚,四下黑漆漆的,他所在之处暗得连月光都没有。 他喊了几声“延平”, 没有得到回应,待目力恢复后,定睛环视四周, 才依稀辨认出这大概是一间门窗紧闭的房屋。 房屋逼仄, 他似被绑在墙角, 屏风挡在身前,故而他刚刚根本没能分辨身在何方。 想到昏迷前的情形,赵霁蹙起眉头。 白泉寺起火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前日在集市里伏杀他的那批刺客,五个人质还在他们手上,以这拨人重情义的性情,多半不会撇下他们不管。 火烧白泉寺,留下唯一的逃生之路——后山, 待他与居云岫仓皇逃脱时,这拨人就能埋伏在山上故技重施,一则取他项上人头, 二则救下那五个兄弟。 赵霁自以为算无遗策, 却没想到,这拨人最终的埋伏地点会是茂县城门。 前日还在大兴集市的一个县城,一夜间就成了贼匪的囊中之物,这搁谁能想到呢? 赵霁思及入城时被突袭的情形,清冷的眼眸里掠过杀气。 “吱”一声,一束微弱的光刺破黑暗,赵霁眯眼, 屏风外,似有人推门而入。 赵霁凝神。 来人是个成年男性,身形偏瘦,士卒装扮,手里端着漆盘,他原本以为赵霁还昏迷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饭菜放在赵霁面前,抬头时,倏地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你……”士卒吓得跌坐在地。 赵霁形容狼狈,然而眼神凛然依旧,定定地盯着他:“你是城中守卫,还是叛贼?” 士卒哆嗦:“我……” 赵霁看他眼神闪烁,心知是叛贼了,想来也是,能给他这个人质送饭的,怎可能是城中的士兵? “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尔等落网后,我或可饶你性命。” 士卒莫名其妙,明明眼下他才是阶下之囚,怎么还反过来饶恕自己的性命? 赵霁不管他心里如何想,开口:“长乐郡主可曾入城?” 士卒下意识道:“没有啊。” 说完忙把嘴巴捂住。 赵霁眼神微动,又道:“我被俘多久了?” 士卒纠结了一会儿,干脆放下手:“今日是第二日了。” 赵霁最后道:“我的扈从在何处?” 士卒哼道:“我再告诉你这个,那可就真是傻了。” 说罢,收拾起地上的漆盘,留下那盏烛灯照明后,便欲离开。 赵霁在后道:“我双手被缚,如何用膳?” 士卒似早有准备,回头道:“我们老大说了,丞相大人神通广大,这点麻烦,应该难不倒您的。” 赵霁蹙眉。 士卒“砰”一声关上屋门,落完锁后,扬长而去。 ※ 亥时,灯火通明的县衙里,一堆人喝着酒、划着拳。 胡靖坐在酒席上首,痛快地饮尽碗中酒后,向底下郁郁不欢的江蕤道:“我说江兄,这该抓的我替你抓了,该放的我也给你放了,你这脸还拉成这样,可就有点不仗义了。” 席上的欢笑声收住,一群甲胄在身的人齐刷刷看向江蕤,江蕤冷眼对着案上酒肉,脸上郁色并不因胡靖的指摘收敛,坚持道:“大齐头号奸臣,既然抓了,便该杀。” 胡靖笑着摇头,一边倒酒,一边道:“你这眼睛还是没睁开啊。” 三日前,胡靖从江蕤这里获悉赵霁借宿于白泉寺一事后,灵机一动,立刻就策划了放火烧寺,夜夺城门一事,等的就是赵霁自投罗网后,挟持他控制茂县,再静候朝廷里的那帮人精上钩。 赵霁是当朝权相,又是赵氏的当家人,皇帝再怎样多疑,眼下也还是要靠他主持大局,不可能把他扔在茂县不管,至于那个刚被提拔上来、一心想要赵氏倒台的王尚书,要是知道赵霁被他拘禁于此,还不得巴巴地上来求合作吗? 胡靖笑着道:“如今赵霁的命可比这茂县值钱多了,更比你那些替天行道的念头值钱,杀了他,不过是泄一时之愤,留着他,你我有大笔的买卖可谈。” 江蕤冷声道:“我江蕤不是来做生意的。” 胡靖放下酒坛,嘴角笑容收了。 席间八成以上都是胡靖亲信,江蕤部下仅三人,胡靖这笑容一收后,一声冷笑很快从底下响起,朝江蕤警告道:“我说姓江的,我家大哥愿意跟你谈这买卖,那是看得起你,别以为传个消息就是立下大功了,要没我大哥出兵,你连赵霁的毛都见不着。” 众人大笑,江蕤下首三个兄弟按捺不住,一人斥道:“当日结盟时,分明说好要取奸臣狗命,你们凭什么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人是我大哥抓的,该怎么处置,自然由我大哥说了算,大哥说杀便是杀,大哥说放便是放,这叫一言九鼎,不叫出尔反尔。” “你!” 这人便想发作,被江蕤按住。 当日在城外树林,战长林吩咐他们救出那五个兄弟后便不知踪迹了,江蕤本来是想着严遵军令的,可听说胡靖在这附近后,便又忍不住起了旁的心思。胡靖跟他出身相同,境遇相似,所求也应该相当,是以江蕤想当然地就跟他结了盟,欲借他的势力拿下赵霁,救人雪耻一步到位,事后再劝他归顺长安,谁知到头来,反是他自己成了胡靖的棋子。 如今茂县被胡靖的八百人马牢牢掌控,他这三十多人看似同盟,实则早成了瓮中之鳖,眼下一旦撕破脸皮,必然成其砧上鱼肉,被砍个死无全尸,要想扳回这一局,只能先隐忍下来,伺机再动了。 松开手后,江蕤拿起酒碗灌了口酒,这时一个士卒从外进来,禀告道:“大哥,城外有人求见!” 江蕤咽酒的动作一顿。 胡靖狐疑道:“何人?” 士卒道:“此人自称是江蕤旧友。” 众人意外,胡靖看向江蕤:“江兄的旧友?” 江蕤心念起伏,极快想到战长林,眼底瞬间涌起光芒,放下酒碗道:“此人是我大哥,还请胡兄开城门。” 胡靖眼神玩味:“倒是从没听你提起你还有一个大哥。” 江蕤道:“胡兄也不曾问过。” 胡靖冷冷一笑,向那士卒问道:“只他一人吗?” 士卒道:“对,就他一个人。” 胡靖道:“既然是江兄的大哥,那自然没有拒而不见的道理,请进来吧。” 底下有人交头接耳:“这江蕤跟咱们明显不是一条心,放这人进来,不怕是个麻烦吗?” 胡靖坐在上首倒酒,一人瞥他脸色一眼,低声回道:“眼下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要真是个麻烦,直接把他们一锅端就是了。” 另一人道:“就是,他不过一人入城,你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单挑咱八百号弟兄,把这茂县县城拿下来?” 众人跟着笑,那人讪讪住嘴,不再说了。 胡靖举杯,席间再次觥筹交错,不多时,门外脚步声近,是那士卒领着人回来了。 胡靖示意众人停止说笑,众人定睛向门口望去,只见士卒领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着僧袍,胸前戴着一大串乌木佛珠的和尚走了进来。 在场之人不由瞠目,有人难压鄙薄之意,发出“噗”一声嗤笑。 “居然是个和尚……” 底下瞬间笑成一团,江蕤坐在角落里,神色隐忍,却见来人眉目不惊,等众人安静下来后,摘掉了头上的斗笠。 “惭愧,不是什么正经和尚。”战长林抬起脸庞,望向主座上坐着的胡靖,笑道,“不然也不会到这县衙里来,跟胡老大讨一杯酒喝了。” 众人一怔后,再次笑了,对眼前这酒肉和尚反倒生出了几分好感,胡靖道:“来人,看座。” 因席次本来已满,战长林的筵席便直接加在了胡靖下首,跟江蕤相隔两个席次,坐下后,胡靖笑问战长林:“还没请教大师法号。” 战长林道:“乡野僧人一个,哪配称什么‘大师’,胡老大要不嫌弃,叫我不戒就好。” 说着,两人互相敬了酒,胡靖道:“不戒兄知晓江兄在此,看来对我们的计划了然于胸啊。” 战长林笑道:“我跟江蕤多年兄弟,他裤子一脱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这样大的事,他更瞒不住我。” 江蕤坐在底下,对上战长林投来的目光,羞愧又局促。 胡靖也笑道:“那不戒兄不会也是来取赵霁性命的吧?” 战长林收回目光,道:“那倒不是,赵霁这样的奸臣,杀了多不解恨,怎么着也得一刀一刀慢慢地割,叫他体验一回什么叫生不如死。” 胡靖不由多看战长林一眼,笑着道:“那照不戒兄看,这第一刀该怎么割才算解恨?” 战长林知道这句话是在试探,扯唇笑,也看他:“谁知道,指不定先阉最好。” 胡靖一愣,底下众人听得这句,哄堂大笑。 “这赵霁家里可养着六个美妾,眼下还要娶长乐郡主入门,这要是一刀阉下去,那苦的可是七个美娇娘哦!” 有人跟着起哄:“前六个倒也罢了,算是享过了福,可长乐郡主连个热被窝都还没躺过,这要真把赵霁阉了,那不得守一辈子活寡?” “守活寡有什么要紧,哥几个要心疼,到时候一块替他赵霁热被窝呀!” “……” 戏谑而淫*荡的笑声响彻席间,战长林也笑,笑着倒满了一大碗酒。 喝完酒,战长林目光落在胡靖腰间,道:“胡老大这把刀瞧着不错,可否先借来摸摸?” ※ 赵霁被关押于屋舍内,隔着门窗,听到一阵阵似远又近的起哄声,他靠着墙壁席地而坐,忍着伤痛与饥饿,开始推测外面的情形。 便在这时,屋外的喧嚣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刹而逝的兵戈声。 再然后,万籁俱寂。 赵霁疑惑地蹙起眉头,想到什么后,霍然掀起眼皮,精神一振。 夜风肃杀,整座府邸从黑夜里惊醒过来,凛凛兵戈声包围四周,间杂一些慌乱的惊叫与粗暴的恐吓。 赵霁定神分辨,从嘈杂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句:“慢着,老大在他们手上!” 沸腾的府邸很快又肃静下来,随后是离这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赵霁心如擂鼓,直直地盯着屏风外,“嘭”一声,上着广锁的两扇门被人从外踢开。 一人头戴斗笠,身形高大,拿着一把尚在滴血的刀阔步走来,赵霁心头猛跳,只觉这个身影给人的感觉分外熟悉,不及深究,面前屏风被来人一刀撂翻。 赵霁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待想定睛再看此人是谁时,眼前突然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某狗:看看看个鬼看。 — 今天发红包。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4 20:06:35~2021-08-29 19:1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4127285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 4个;hfidsj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致命大猫-圆圆圆 30瓶;54127285 21瓶;天天看、玄藏沧、火山 20瓶;季言疏 19瓶;桃子momo 16瓶;JuneMonsters、骗你是小猫、AKA 10瓶;27595189、glirid、卿卿、卢卡斯是希娅的~、清晏 5瓶;yay憨憨、豆蔻 4瓶;拖拖、桃子夏、节千 2瓶;岚漪、sunshine、炸鸡啤酒、⊙?⊙!、我爱不二家、Ann、和光老婆、就要男妈妈、Aha诶哟喂、先空着、66666啊、关鸿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倒下 一束焰火绽亮夜空, 城外十里处,埋伏于林间的三万援兵眼底一亮。 扶风策马赶至一辆马车前,向里面的人道:“郡主, 长林公子得手了!” 车中人下令:“攻城。” ※ 灯火摇曳,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里,江蕤扛着昏迷的赵霁, 携着剩余的二十多个兄弟们跟在战长林身后。 战长林拖着半死不活的胡靖穿过长廊, 及至前庭, 府衙大门已被闻讯而来的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四周围墙上也爬满了弓*弩手。 战长林只能驻足。 阴云低压,夜风卷着满庭枯叶在半空里簌动,战长林一双眼睛杀气未散,静了片刻后,提着胡靖抖了一下:“叫他们让开。” 胡靖满嘴是血,双膝软绵绵地跪在地上,几乎全靠战长林拎着才不至于瘫倒, 被战长林一抖后,他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喉咙里不禁“嗝”了一声。 “大哥!” 众叛军见此情形, 哪里还忍受得住, 一人不等胡靖开口,愤然向江蕤骂道:“姓江的!我家大哥待你不薄,又是助你擒获赵霁,又是帮你解救人质,你竟如此恩将仇报!” 江蕤身后一个弟兄朗声反诘道:“去你奶奶的恩将仇报!我大哥说要杀赵霁,你们杀了吗?!打着起义的旗号跟朝廷做买卖,还想把火烧佛门的罪名嫁祸到我大哥头上, 算个狗屁的恩情!” “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你们这帮唯利是图的地痞土匪,杀了也是替天行道!” “你他娘放屁!” 两边人怒发冲冠,越吵越不可开交,战长林刚刚在酒席上放开来打了一场,后背伤势恶化明显,此刻忍着伤痛,越听越头痛欲裂,心烦地提起胡靖。 一个叛军眼尖骂道:“臭和尚!你再敢动我大哥一下,信不信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战长林掀眼,那人对上他阴森目光,猛又一凛,江蕤身后一人笑骂:“他娘的,真是个夯货!” 话音甫毕,一匹快马突然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急报!急报!城外十里有警情!” 众人闻声一震,叛军更是脸色大变,不及反应,城门又传来警钟声,紧跟着一支火箭冲上夜幕。 有人悚然道:“不好,有人攻城!” 叛军哗然大乱,江蕤心中一喜,厉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叛军本已人心惶惶,再听这一声喝令,自然乱了阵脚,便在这时,奄奄一息的胡靖突然抬起了头。 众叛军定睛看去。 夜光如霜,胡靖跪在血泊里,吐着血阴狠一笑,道:“给老子……杀了他们!” 胡靖一声遗言交代完毕,咬舌自戕。 “大哥——” 战长林迅速掐住胡靖腮帮,然而为时已晚。 庭中氛围顿时大变,本来已手足无措、心生逃意的叛军悲恨交集,一瞬间定在原地,再次看向战长林一行时,已然目眦尽裂,杀气腾腾。 战长林扔开废掉的胡靖,心知这一战是避不开了,对身后的江蕤道:“把赵霁送到城外树林长乐郡主手里,算你将功折罪,送不到,我亲自来取你人头。” 江蕤听他话中之意竟是要自己先走,悬心道:“那副帅你……” “滚。” 战长林冷声。 江蕤眉头深蹙,狠下心掉头而去,与此同时,叛军怒喝“放箭”,在围墙四周埋伏多时的一排排冷箭应声齐发。 江蕤穿过箭雨,向着府衙后门逃去,聚集在正门的叛军想要追杀,被战长林凭一己之力阻拦在前庭里。 “再放——” 又是一波冷箭应声而下,随后是一群叛军蜂拥而来,战长林陷于刀光箭雨里,反杀时,一支冷箭擦着他左手手腕掠过,霎时袖袍破裂,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无声而断,坠落血泊。 ※ 十里外,林风肃肃,一片片压低的黑云紧紧遮掩着明月,居云岫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树林前。 奉云城的三万援军已抵达茂县城门下,此刻正在攻城,从树林朝山下望去,依稀可见熊熊烽火。 居云岫袖手而立,因无月光照耀,脸色更晦暗不明。 自从战长林入城后,居云岫身上那股冷气就一直没消散过,扶风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是担忧那人的,遂安慰道:“以胡靖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援军攻城,长林公子应该很快就能回来,郡主不必忧心。” 居云岫抿唇不动,少顷,敛回目光:“回不来,这副帅不当也罢。” 扶风哑然。 今日细谈入城一事时,战长林跟居云岫的观点起了些冲突,照居云岫先前的想法,江蕤是必须要除掉的,可战长林却坚持查清再定,装束方面,两人最终也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居云岫希望战长林恢复刺杀赵霁当日的装束,战长林却称反正都要露脸,刻意装扮反而更引人怀疑。 两人各执己见,最后颇似不欢而散,居云岫现在提起他,多少还是有点介怀,既是不满,也是不放心。 扶风理解,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等在林前,半个时辰后,一阵蹄声从山下奔来,居云岫循声侧目,只见婆娑树影后,一人策马而来,近后一看,却并不是战长林。 倒像是…… 居云岫蹙眉。 “吁”一声,骏马蹬起前蹄,来人翻身下马,隔着两丈向居云岫行礼道:“卑职江蕤,奉副帅之命,携赵霁前来叩见郡主!” 听到“江蕤”这一声大名,林前二人俱是一肃,少顷后,居云岫语气冷然:“他人呢?” 江蕤喘着气:“赵霁已昏迷不醒,眼下就在卑职的马背上。” 居云岫沉默,扶风忙道:“郡主问的是你家副帅!” 江蕤一怔,想到战长林,声音更添悲恨:“副帅为护我突围,眼下多半还被困在茂县县衙内……” 扶风脸色一变,看向居云岫。 此刻阴云渐散,疏疏月光从天幕倾洒下来,居云岫的脸庞更冷如凝霜。 江蕤能在这时赶到,那茂县城门多半已被援军攻破,城门破了,战长林却迟迟不见踪影……居云岫转头望向城门方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蔓延开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慌。 “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居云岫一边说,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走,顺便吩咐扶风:“派人把赵霁送回白泉寺养伤,如果他醒后问起,就说是我送他过去的。” 扶风领命。 等扶风安排完一切,返回马车前后,居云岫下令道:“入城。” 扶风一惊:“现在?” 居云岫一默后,斩截道:“对,现在。” ※ 苍天微明,号角声穿云而上,三万援军成功剿灭叛军,拿下茂县城门。 居云岫的马车顺利进入茂县,一径向县衙驶去,沿途尸首卧街,兵器零散,车轮碾过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斑驳血迹。 居云岫撑着车窗,看着这些景象,压抑在心底的恐慌感越发强烈。 不多时,马车在县衙大门前停下,居云岫下车,不及入内,便见大门外的石基上横卧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的头部已跟身体分离。 居云岫猝不及防,后退着闪开目光。 扶风忙道:“请郡主回车里等候,卑职入内查探便可。” 扶风说罢,阔步赶入县衙内,居云岫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后,睁开眼走入县衙。 天光熹微,衙门前庭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一支支冷箭射在庭中树木上、屋檐上、门窗上、以及堆叠在地的尸首上…… 居云岫深深呼吸,目光环过庭院,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战长林的人影。 苍苍夜色压着四周,战长林一身是血,弯下腰拽开一具尸体,低头搜寻无果后,又走到下一堆尸体前。 扶风站在他身后,先是震惊于他身上的伤,后是费解于他此刻的行为,揪心道:“长林公子……你在找什么?” 战长林恍如不闻,只是扒着面前的尸体,一点旮旯也不放地搜寻过去。 扶风越发心惊:“长林公子,你……” 居云岫不知何时走了下来,扶风惊怔。 庭中一派狼藉,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裙琚拖在脏污的血泊里,珠履踩在残缺的尸体边,天还没有亮,战长林肩上、手臂上、腿上、后背上的伤口却已经清楚得根本无法忽视。 居云岫本来已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至喉头。 “你,在干什么?” 战长林听到这个声音,身躯一震。 “没干什么,找点东西而已。” 战长林没有回头,答完后,继续在尸体堆里翻找。 居云岫无法理解,吩咐扶风:“带他去找程大夫。” 扶风硬着头皮上前去拉战长林,战长林拂袖甩开,转头看过来时,一双眼眸竟是猩红的。 扶风愕然。 战长林疲惫地道:“我说了,找点东西而已。” 说罢,他扭回头继续跟那一堆尸体较劲,居云岫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他手腕。 战长林再次拂开,看到是她,停下动作。 居云岫也停下了拽他的动作。 宽大的袖袍滑落在他手肘处,袒露在外的一截小臂绷着蜿蜒的青筋,节骨突出的手腕上破着一道刚被擦开的血痕。 居云岫缓缓松开手,看着他空无一物的手腕,突然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了。 战长林发红的眼眶里泪意涌动,抽回手,这一次找得更卖力。 居云岫愣在原地,良久,低声道:“不必找了。” 战长林充耳不闻,居云岫噙泪道:“那些东西我都烧了,这一个,你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必再找了。” 战长林垢着血的一双手僵住,半晌后,“哦”一声,道:“那我这个就更不能丢了。” 居云岫眼里泪光一瞬间盈于睫羽。 战长林搬开面前的一具尸体,刚开始找得很缓慢,很仔细,到后面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整个人竟如同疯魔一般。 居云岫眼圈通红,再次抓住他:“我说不要再——” 战长林突然直直地向前倾倒下去。 居云岫大惊,攥紧他外袍,“唰”一声,本就破烂不堪的僧袍被从后扒下。 “郡主!” 扶风抢步赶来,居云岫抱住战长林,被他压倒在血泊里,抬头时,看到他袒露出来的后背。 那后背上,除今日所受的外伤外,赫然还有一大片狰狞的烧痕。 居云岫全身一僵,想到前天夜里的那场大火,悬于眼圈的泪水夺眶。 作者有话要说:  要给狗子奶一口不? — 今天依然红包。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29 19:00:00~2021-08-30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河有你 22瓶;Sailor  DING 12瓶;一二、节千、54739931 2瓶;yay憨憨、Aha诶哟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昏迷 天光透过窗柩, 忙乱的屋舍里人影碌碌,地板上、床帐上全是斑驳的血,水盆里泡着一条又一条浸着血污的棉布。 “快, 快给他按着……” 程大夫一边指挥,一边替战长林清理下一处伤口,转头拿铍针时, 紧跟着吩咐侍女给另外两把镊子、剪子消毒。 烛火烧过一把把砭镰, 不多时, “呲”一声,皮肉被烧红的刀锋烙压的声音传入耳里,守在床边的侍女锁着脖子不敢细看,程大夫额汗濛濛,低着头,一点点地剔除伤口里的脓血。 “快换水来!” “压着,别撒手,快快按住他!” “再换盆水!” “取布条来!” “……” 日头逐渐被阴云遮蔽, 屋里的光也被压着,透着一股喘不来气的窒闷感。 居云岫坐在屏风外,身形笼在暗影里, 目光凝着窗外的大街。 有商贩在树荫底下卖着胡饼。 “胡饼, 胡饼,新鲜出炉的胡饼……” 居云岫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竟有些陌生的少年。 少年坐在树荫底下啃胡饼,一双眼挑上来,目光幽怨。 少年站在摊铺前卖胡饼,环着胸,目光再次挑上来时,多了些狡黠与得意。 ——苍龙军没给你发军饷吗? ——发啊, 都攒起来了,等着娶媳妇时用。 少年大喇喇地笑,拿着一块胡饼来蹭她嘴唇。 蹭上后,少年笑得更恣意了。 “轰——” 一声惊雷霹开天幕,瓢泼大雨唰唰而下,树荫底下的吆喝声变成一声惊叫,商贩手忙脚乱地收着摊铺。 行人仓皇避雨,一人本来都拿了块胡饼,因着这雨,立刻又丢开了饼。 胡饼从摊铺上滚落下来,被踩进雨水里。 大雨滂沱,街上乱做一团。 身后,房门开了又关,关上没多久又被打开,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踩得地板上的血迹更脏乱了。 扶风双靴溅着泥污,阔步走入屋里来,向窗前的居云岫禀告道:“郡主,没有找到……” 居云岫的目光仍凝在窗外的雨里,开口时,声音极冷:“再找。” 扶风应是,走前,正巧听到程大夫焦急的命令声,不由又朝屏风内望了一眼。 雷声轰然不绝,天光一点点地黯下来,乌云越压越厚,像是要把整座城吞入腹中。 屋里点燃了烛灯,一盏盏灯火因着人影走动而晃来晃去,晌午时,内室里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 居云岫回头。 程大夫精疲力竭地走出来,看到坐于窗前的居云岫,忙又行礼,他本以为居云岫早走了,这厢多少有些惶然,想到里面那人的情形,脸色更是难看。 “如何?” 外面雨声很大,居云岫的这一问便更显冷厉,程大夫心里“咯噔”一声,道:“公子根基强健,想必……是能挺过的。” 雷声滚落,居云岫绷着的脸庞被电光照亮,程大夫匆匆一瞥,心里更慌,反复擦着头上的汗:“这一次……主要是那晚公子被横梁所砸,内伤太重,休养一日,根本无法痊愈,且背部的烧伤……” “此事,我为何不知?” 程大夫冷汗涔涔,思及前因后果,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痛惜:“那日在河边替公子处理伤势时,公子怕郡主担忧,执意不准属下走漏伤情。至于公子入城一事,属下并不知晓,不然一定会想方设法劝阻郡主啊!” 程大夫沉痛一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都碎成了滔天的水声,居云岫懊悔地闭上眼睛。 屋里久久沉默,良久,居云岫吩咐璨月:“扶程大夫下去休息。” 程大夫走后,居云岫仍然坐在窗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璨月走回来,神色十分复杂。 隐瞒战长林伤势一事她也有份,只是刚刚程大夫没有供出她来,如果说程大夫是“不知者无罪”,那她则是明知战长林伤势严重,还亲眼看着居云岫把他送入了险境之中。 并且这险境,绝不止是对他肉身上的折磨,还是要他忍着钻心的伤痛去拯救自己恨了多年的情敌。 拯救的目的,则是让居云岫如期进入洛阳,与赵霁办成婚礼。 刚刚送走程大夫时,璨月扭头向屏风内望了一眼,地上的血污还没有擦净,战长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全身被布条缠裹着,半点声息也无。 程大夫向来是自信的,可是刚刚在回答居云岫时却没有一字担保,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靠战长林自己。 或者说,靠天意。 如果这一劫老天没有庇佑,战长林真的挺不过去,居云岫会如何? 就算不至于悲痛,多少也会自责、后悔吧? 璨月低头,面向居云岫跪下。 居云岫疲惫地道:“你又做什么?” 璨月道:“公子的伤势奴婢一直清楚,没有告诉郡主,还请郡主责罚。” 居云岫阖紧的眼皮上阴影更重。 屋里又陷入沉默,窗外雨声不绝,居云岫突然问:“你恨他吗?” 璨月愣了一下,险些以为听错:“郡主……是问奴婢吗?” “对。” 璨月哑然,回顾三年前的那一幕,软下来的心又一点点变硬,厉声道:“他当年那样对郡主,奴婢自然是恨的。” 居云岫又问道:“如果他死了,你会难过吗?” 璨月一震。 刚刚在心底一闪而逝的念头突然明晰起来,战长林会死——这个几乎所有人从来没有想过的结局一下在脑海里慢慢成型,璨月认真想着,心里竟猛地抽了一下。 建武二十年,战长林第一次走入王府,肃王告诉他们,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是王府的新成员,是他膝下的养子,是苍龙军的战士,是世子和郡主的亲人。 后来,这个小少年逐渐长大,长成了肃王最乖顺的养子,苍龙军最凶悍的小狼王,以及……那个一回府就缠在郡主身后,撵也撵不走、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时候就有仆从私底下议论,说战长林定是喜欢上郡主了,紧跟着就有鄙薄的声音传来,说他痴心妄想,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迟早有一天郡主会忍无可忍,让肃王把他这个小畜生扔回荒郊。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传到了郡主耳里,传到了肃王耳里,也传到了战长林自己耳里,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仍然是卖着命地打仗,保护世子,保护肃王,保护整个肃王府。 回府后,再笑嘻嘻地做郡主的小尾巴。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呢? 璨月百感交集,痛心道:“奴婢……不知道。” 居云岫闭着眼睛不做声,璨月抬起头。 灰蒙蒙的天光铺在居云岫身上,她还没有换下脏污的衣裳,云髻乌黑,脸庞苍白,衣襟前是一大片凝结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阴狠。 璨月不禁问道:“郡主……你会吗?” 雨水溅在窗柩外,濛濛雨雾飘入窗内,濡湿眼睫,居云岫没有回答。 璨月颔首道:“是奴婢僭越了。” 居云岫只道:“退下吧。” 屋里除奄奄一息的战长林外,已只剩她二人,璨月起身告退,走前,向居云岫道:“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郡主宽心。” 璨月走后,雾蒙蒙的屋里更静了,居云岫没有关窗,风挟着雨丝从窗外扑进来,打湿着脸庞。 战长林就躺在一屏之隔的内室里,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形,她还没有看到。 以前身边的人都说战长林是疆场上所向无敌的小狼王,从来不会败,从来不会倒,居云岫甚至连他生病的情况都没遇到过,这一次,是她第一次守在战长林的床外,第一次面临他深受重伤,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可能会醒不过来。 雷声在耳畔叫嚣,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悔恨、恐惧像濒临崩塌的山峦,居云岫拢紧双臂,靠在墙上,不敢沿着这条思绪深想。 无论如何,战长林不能死。 他必须挺过来,必须走下去。 他必须要走到最后。 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是急促而稳健的,居云岫睁开眼睛,门打开,扶风满身水渍跨过门槛,走上来屈膝跪下,双手呈上一物。 “郡主,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不动了,明天争取多更一点。 毕竟本周的任务是20000字(哭)。 — 小修(2021.9.2) — 感谢在2021-08-30 19:00:00~2021-08-31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希腊的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河有你 22瓶;知七 20瓶;千言少女、百里灼华 10瓶;Pumpkinseed 5瓶;芝士分子爱喝抹茶、一起来喝坝坝茶 3瓶;玄藏沧 2瓶;今天是什么日子、yay憨憨、3968560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梦醒 长夜漫漫, 窗外的雨越下越凄凉,一盏烛灯燃烧在窗前,投下昏黄的光。 居云岫穿着睡袍, 一袭半干的乌发披散在肩后,手里摸着一条血迹斑驳的手绳。 许多尘封的画面破开土壤,一幕幕苏醒。 画舫上, 战长林低头央她把这条手绳给他系上, 声称一系就是一辈子, 不到死,不能分离。 夕阳下,战长林从后方走来,明明可以打招呼,偏偏不打,要偷偷撩起她的衣袖,趁她回头时,用食指在她腕间一勾。 还有那些雨声缠绵的夜晚, 烛影曳动,帐幔起伏,他俯下身来与她十指相扣, 彼此的手绳也紧紧相抵, 玉珠硌疼腕心…… 冰封的湖底暗流激涌,一块块冰层悄然破裂,居云岫艰难地压抑着,转头望向窗外的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日。 战长林也昏迷整整一日了。 屋门突然被人推开,居云岫手一掩,将手绳藏入掌心。 扶风进来禀报道:“郡长,留守白泉寺的护卫前来传话, 说赵大人醒了。” 居云岫定神,吩咐道:“派人告诉他,恪儿入城时感染风寒,我抽不开身,请他先在白泉寺养伤,我们在城里等他。” 扶风颔首,临走前,又迟疑道:“如果赵大人执意先入城呢?” 赵霁本来有伤在身,给胡靖逮住后,先后晕了两个一天一夜,醒来时满腹疑云,既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返回白泉寺,也不懂居云岫为何不寺中。 送赵霁回寺里时,扶风跟随从交代过一些应答之辞,防止赵霁猜出居云岫与战长林的计划,延平一行因是被胡靖另外关押在城楼底下的,故也并不知晓战长林夜闯县衙救人一事,只是以赵霁的城府和警觉,不可能放着一大堆的疑团不管,如果他坚持入城,那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捂不住了。 居云岫揉着太阳穴,道:“那就让他入不了城。” 扶风抿紧唇,看居云岫一脸倦容,心知是因战长林重伤之事忧心耗神,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不再叨扰了。 “等等。” 扶风走到门边,又被居云岫叫住。 “他还没醒吗?” 扶风想到隔壁房间里的情形,神色一黯,便欲回答,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璨月推门进来,看到扶风,先是一怔,而后向居云岫行礼道:“郡长,长林公子醒了!” 屋里氛围一变,扶风向居云岫笑道:“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郡长不再忧心了。” 居云岫松开额头,不及反应,璨月又蹙着眉道:“可公子瞧着不大对劲,程大夫请郡长尽快过去一趟。” 居云岫眸光又转冷。 扶风道:“什么叫不大对劲?” 璨月没法说清,抿唇道:“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 战长林做了一个梦。 梦里,肃王揉着他的脑袋,问他:“小狼崽子,乖不乖?” 他于是回答他会说的第一句人话:“乖。” 肃王便笑,松开他的脑袋,向他摊开一只宽大的手掌,牵着他,一起走向远方。 走着走着,肃王突然不见了,身后一个声音追问他:“小狼崽子,乖吗?” 他张口就说:“乖啊。” 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是稚嫩的童声,而变成了有些粗哑的男子声。 他下意识摸摸喉咙,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那个声音再次盘桓于他头顶,鬼魂似的,恶狠狠地逼问他:“乖吗?你乖吗?” 他厌烦地抬头,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声音紧紧地压下来,审问他:“乖的人,怎会抛妻弃子?” 他一震。 那声音又问:“乖的人,怎会害自己的发妻一尸两命?” 他全身发冷。 那声音最后问:“乖的人,怎会阴奉阳违,杀死肃王爱女,杀死肃王亲孙?” 他捂住双耳:“我不是,我没有!” 他拔开腿跑,企图逃开这些恶咒,却被一大片嘈杂的叫声包裹,刺耳的闹声里,似有人在痛苦地惨叫,有人在绝望地大哭。 他把耳朵捂得更紧,跑入一片混沌,出来时,看到一间血淋淋的房屋,璨月、琦夜跪在门外垂头痛哭,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人从屋里端出来,他定睛看了一眼,有个盆里竟装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孩。 “岫岫……” 他突然想到居云岫,想到自己走前居云岫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他们都给孩子定好了名字,大名叫居闻雁,乳名叫恪儿,“闻雁”取思乡怀亲之意,“恪儿”则是“恪守不渝”的“恪”。 他说他在外面最想的就是家,他说他的家是肃王给的,是她给的,他说他要恪守对他们的承诺,要生生世世都忠于她,忠于肃王府。 他赶紧冲进那间屋里,屋里满当当的全是人,一个都不认识的人,那些人挤攘攘地堵在床前,他根本挤不进去。 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床帐里呻*吟,他听出这就是居云岫的声音,他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拼了命地要挤进去。 他大喊:“岫岫!岫岫!” 那些人影像一堵墙一样阻拦着他,他听到居云岫微弱的呻*吟声在墙那边一点点地消失。 他歇斯底里:“岫岫!岫岫——” 密密麻麻的人影夹在他跟居云岫之间,他听也不听到,看也看不见,他一拳一拳地砸在墙上,没有用,脑袋撞破在墙上,还是没有用。 他发疯也似的在墙这边捶打,墙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啼哭。 是……婴孩的啼哭。 他一愣,伸手在墙上一摸,跌进去,白茫茫的雾气里,没有床,没有居云岫,只有一大片撕棉扯絮般的雪。 他转头,终于在雪花底下看到一间冷冰冰的房屋。 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去。 屋里燃着炭火,居云岫坐在窗前喝酒,身后摆放着一张婴儿床,床里是个熟睡的婴孩。 他认出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恪儿,喜极而泣,把小小的恪儿从床里抱出来,一摸,恪儿冷冰冰、硬邦邦的。 “恪儿?”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试图唤醒怀里的恪儿,然而恪儿不哭也不动,眼睛闭着,嘴巴闭着。 “恪儿?!” 他眼泪涌出来,扭头去唤“岫岫”,居云岫坐在窗前,不回头,只是喝着酒。 “岫岫,你看他一眼啊岫岫……”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砸在的恪儿僵硬的脸上。 他抱着恪儿凑到居云岫身边,求她看他们一眼,居云岫恍如不闻,还是喝着酒,目光投在窗外的大雪里。 他伸手阻拦,一摸,发现居云岫也是冰冷的、僵硬的。 他瞳孔一震。 “岫岫?……” 居云岫握着酒盏,坐在窗前,不再动。 哔哔啵啵的爆裂声从后传来,是炉里的炭火熊熊而起,烧着空荡荡的房屋,烧着漫天匝地的大雪。 他转头,看到一样样熟悉的物件被扔入火里。 他到定州平叛时寻来的古画;他攒够一年积蓄,给她买来的、顶名贵的及笄礼;他走在山野间精心编成的草兔儿;他口衔芦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给她刻出来的梳篦…… “不要,岫岫……” 一摞泛黄的信被火吞噬,灰烬扬起来,每一片,都是他写下的她的名字。 “别烧啊,别烧它们啊,岫岫!” 他流着泪喊,抗议,乞求。 火光升腾,青烟缕缕。 一条串着淡绿色玉珠的红绳手链被扔入烈火。 ——钱都拿来撑场面了,最后就剩俩铜板,买了红绳,编了两条手链。老板娘可怜我,多送我两颗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给你的,但为了配对,还是你一颗,我一颗。定姻缘嘛,当然还是要成双成对,一模一样了。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他目眦尽裂,纵身扑入火中。 大雪茫茫,烈火熊熊,他坠入无底的深渊,耳边是天地崩塌的声音,以及那一句——我不会原谅你。 阴冷刺骨的风从身体底处呼啸而上,像一把把利刀穿过背脊,穿过胸膛。 有人问他:“不戒,你可能懂?” 他说:“我不懂。” 那人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他说:“我没有办法,我以为她会懂我。” 那人说:“一切因果由自生。不戒,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也只能自食此果。” 阴风贴着耳廓尖啸,利刀变成齐发的箭,一支支贯穿他的身体。 手腕一痛,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手链在眼前一刹而逝。 “嘭”一声,他终于坠入渊底。 ※ 烛火煌煌,有人影压在眼皮上,战长林用力睁开眼,听到“啊”一声惊叫。 是前来给他换药的侍女吓了一大跳。 他没动,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帐顶,侍女一连唤了几声“公子”,他都没应。 侍女于是惶急地走了。 随后便是更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影,程大夫来了,璨月也来了,一伙人围猴儿一样地围着他,这个喊一声,那个唤两句。 他盯着帐顶,还是没有应。 “糟糕,这模样怕是……” 程大夫拍着大腿,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璨月掉头而去,没多久,屋里的气氛突然严肃起来,程大夫如蒙大赦地道:“郡长,您可算来了!” 郡长? 他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指微微一蜷,目光凝在虚空里,还是没有动。 “你们退下吧。” “是。” 房屋里门窗紧闭,风雨声被阻隔在外,撼着窗柩,听着更令人揪心。 许久后,他感受到有人慢慢向自己走来。 居云岫披散的乌发还没有干,他闻到了一种微微湿濡的香气,坐下后,居云岫掀开了被褥,然后一点点撩起他的衣袖,手指碰到他手腕。 他没能忍住,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窗外雨声哗然,屋里针落可闻。 他打开皲裂的嘴唇,终于说出了那声迟到三年的道歉:“对不起。” 居云岫的手一颤。 烛灯在灯盏里颤动,床帐里影影绰绰,居云岫看着面前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突然间竟有点恍惚。 战长林再次道:“对不起,居云岫。” 居云岫不知这道歉从何而来,却莫名的感到悲酸,她摒开这些古怪的情绪,低头给他系回手绳。 战长林却挣开。 居云岫一愣后,抬起头。 暗影里,战长林的眼睛像一片没有光芒的海,居云岫的胸口又被刺了一下。 “那天我去见住持了。”战长林声音沙哑,目光里空无一物,“他说,一切因果由自生,我如今所受,皆是我昔日所种之果。” 居云岫心里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 天亮前,他在尸堆里埋头翻找的情形又一次跃至脑海,居云岫凝神摒开那些画面,严肃道:“你不欠我了。” 三年前,他骗她一回,如今她也骗了他一回。 三年前,他令她身陷险境,今日她也推他入了一回鬼门关。 他们……扯平了。 居云岫想到以后,不再藏掖,敞开道:“你不再欠我,不必再对我感到亏欠,你是苍龙军的副帅,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日后大齐江山会由你守护,天下会有诸多女郎倾慕于你,你会找到你所爱,她一定比我温柔热情,比我……会疼你。” 居云岫一口气说完,战长林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看向她。 居云岫避开。 战长林道:“你哭了。” 居云岫闭上眼睛,声音变冷:“没有。” 战长林收回目光:“那就是快要哭了。” 居云岫的眼睛闭得更紧。 战长林道:“我刚刚提住持,是想说,我自己种的果我会认的,会吃的。以前世人说我抛妻弃子,我心里从来不认,现在认了。那日你说我自私自大,没有真正爱你信你,我本来也不想认账,现在认了。我的确负你在先,写休书是我,背弃誓言是我,三年对你不闻不问是我,你至今不肯原谅我,我认了。破镜难圆,我再如何拼也拼不回一面没有裂痕的镜子,这一点,我也认了。” 居云岫心里竟如刀绞。 战长林道:“既然信物已毁,手绳已断,那这一段,就彻底断了吧。” 夜雨滂沱,战长林抓起腕边的手绳,扔进床前的烛盏里。 烛火一掠,垢着血迹的红绳蜷缩成烟。 “居云岫,我,重新追你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下班后赶榜单写了一章,有点乱,今天顺顺,就不更新咯。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31 19:00:00~2021-09-02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rrymax、28669974 20瓶;晒月光 16瓶;一盆猫猫草、ygdjosjshjka 10瓶;叫胖虫的小子 8瓶;缭缭Qi 7瓶;玉之璘、北门听雪 5瓶;今天是什么日子、岚漪 3瓶;yay憨憨、拖拖、节千 2瓶;46460082、大脸米奥哈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1、离开 青烟从灯盏里飘开, 焦味充斥鼻端,居云岫愕然地看向战长林,帐幔里, 他眼睫微垂,一双黑眸坚定有光。 居云岫的心似被无形利爪攫住,既震惊于他的举动, 又鄙薄于他的发言:“重新追一次, 就不是破镜重圆了?” 战长林全然没有反省的自觉, 嗯一声:“重新追,就是重新铸镜子,会是一面从头到尾不再碎裂的镜子,自然不是‘重圆’了。” 居云岫驳斥道:“荒谬。” 战长林道:“追不上是荒谬,追上就不是了。” 居云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战长林看到她被自己说愣了,唇角微微一动。 床畔烛火可亲,战长林这一笑因伤痛疲惫而草草收场,笑完, 他径自道:“日后居松关登基,我便是大齐最厉害的镇国大将军,你则是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 大将军跟长公主, 一听就很般配的。” 居云岫敛着目光,提醒他:“便是长公主,那也是有夫婿的长公主。” 战长林心道“亡夫算什么夫”,嘴上只道:“见风使舵之人,居松关不会留的。” 居云岫便道:“我的夫君,他不会不留。” 战长林眼睛里的意气因这一句“我的夫君”一黯,他竟差点忘了, 居云岫跟赵霁是要光明正大做夫妻的——在天下人眼里做夫妻的。 居云岫看到他黯淡的脸,欲言又止。 门外突然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居云岫忙道:“进。” 程大夫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来,似怕惊扰到床上的战长林,压着声音向居云岫说道:“郡主,既然公子醒了,便请他趁热把这药喝下去罢,不然外损内耗,公子再强健的体魄也招架不起啊。” 居云岫点头:“放下吧。” 程大夫把药放在案几上,抬头时,瞄了一眼床上情形,看到战长林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更痛更急,走前,又一次交代道:“郡主,这药一定要让公子喝下啊。” 居云岫应对完程大夫,看回战长林,半晌,道:“喝药吧。” 战长林疲惫地道:“没力气。” 居云岫不吃这一套:“我看你跟我说话挺有力气的。” 战长林如实道:“我就这点力气,全用来跟你说话了。”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道:“放着吧,一会儿他们会喂我的。” 案几上飘着热气,药的苦味和灯盏里残余的焦味混杂在一起,更折磨人了,窗外的雨也喋喋不休,聒噪着人的耳膜。 居云岫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片刻后,伸手拿了过来。 战长林侧目。 居云岫坐在烛灯前,用汤匙缓慢地搅拌热气腾腾的药汁,道:“还能坐起来吗?” 战长林胸口突然一酸,忍了一会儿,才道:“会疼。” 居云岫道:“那就躺着吧。” 汤匙碰过瓷碗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居云岫舀起一勺药汁,就唇吹了一会儿后,俯身喂来。 战长林忙打开唇。 温暖的药汁浸入唇里,靠近的,还有居云岫发间微微湿濡的香气,战长林喝着药,眼眶泛起一圈潮湿。 这是居云岫第一次喂他喝药。 “烫不烫?” 居云岫喂完一口后,耐心地询问,目光褪了刚刚的清冷,多了一些柔和。 战长林道:“不烫。 居云岫又舀起一勺,药汁的苦气顺着热气直往上冒,她不由又问:“苦吗?” 战长林道:“不苦。” 居云岫看他一眼。 战长林眼睛黑漆漆的,眼眶却有一圈微红,居云岫心头微震,移开了眼。 夜雨潇潇,战长林乖乖地喝完了一大碗药,这是他第一次喝居云岫喂来的药,他所喝过的,最甜的药。 ※ 悠扬钟声破开晨雾,顺着风朝着四面八方传去,客房里,赵霁凭窗而坐,听王府里来的护卫禀报城里事态。 昨夜他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下着滂沱大雨,守在他床边的只有延平。 他到底是怎么从虎口脱险,回到白泉寺的,延平也讲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说是居云岫联络了驻守在奉云的三万援军,这才拿下了叛贼胡靖,解了茂县之围。 那,前天夜里,那个头戴斗笠,手握陌刀的男人又是谁呢? 护卫在耳边娓娓道来,讲的正是破城细节,赵霁道:“你是说,带我出城的,是跟胡靖闹翻后的江蕤?” 护卫道:“正是。” 赵霁不语。 那日在寺外集市,他看到过江蕤逃走时的背影,身高八尺,头戴斗笠,的确跟被救当夜他在屏风上看到的身影如出一辙,可是……他怎么总感觉这里面透着古怪呢? 赵霁道:“江蕤如今人在何处?” 护卫道:“江蕤跟胡靖狼狈为奸,又是火烧白泉寺,又是囚禁大人,跟胡靖闹翻后,还想挟持大人抵抗援军,早已是死罪一条,扶风侍卫救下大人后,他立刻就趁乱逃走了。” 赵霁屈指扣着案几:“扶风侍卫是在哪里救下我的?” 护卫道:“扶风侍卫是在城外十里处的树林救下大人的。” 赵霁点头,道:“那长乐郡主为何会先入茂县,而把我送回此地呢?” 护卫心里捏着一把汗,庆幸来前郡主那边已做足了交代,回道:“郡主当时看大人伤势严重,心里着急,而城里烽火未熄,故只能派人先送大人回寺里养伤。城门攻破后,郡主本是想立刻返回白泉寺与大人团圆的,可小郎君突感风寒,嚎哭不止,亟需一个稳定的场所休养,树林离城门到底更近一些,郡主先带小郎君入城,实是忧子心切,还望大人理解。” 赵霁停下敲打案几的手,不再问了。 护卫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赵霁望向窗外庭院:“替我转告郡主,我会尽快入城跟她团聚的。” 护卫抱拳道:“是。” 晨风习习,窗外的一丛幽篁挨着窗框沙沙作响,赵霁信手折下一片竹叶,正揉搓在指腹间沉思着,延平突然从外赶来。 “大人,我们只怕得立刻回洛阳了!” 延平一脸焦急,手里握着一封打开的急信。 赵霁蹙眉。 延平忙把信呈上,道:“府里出事了!” ※ 居云岫昨夜快三更时才从战长林屋里出来,入睡时,又因雨声喧扰之故,迟迟没能进入梦乡,今日本想白日里补一次眠,谁知赵霁要入城的消息就传来了。 县衙里顿时忙成一团。 居云岫压着心里的不快,吩咐扶风立刻带着战长林撤离县衙,再让璨月备车,亲自前往城门相迎,谁知才行到半路,就跟赵霁匆匆驰来的马车相逢了。 居云岫显然没想到赵霁会来得这样快。 两车相逢后,赵霁率先下车,不知是否因伤势未愈,脸色竟惨白如纸浆似的。 赵霁走到车窗前,看到居云岫,心里也是一惊。 二人的脸色都太差了。 赵霁先开口:“恪儿病情如何?” 居云岫很不想用恪儿的健康撒谎,但是第一个谎言已出,如今只能再用一个谎言来掩盖:“他底子本来就弱,眼下还是烧着的。” 赵霁盯着她蒙着血丝的眼睛,道:“府里出了些事,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你等恪儿康复后再来,如果事情处理顺利,我会尽快来接你。” 居云岫盯着赵霁的眼睛,也微微一愣,他眼睛里竟然有一种近乎恐惧的东西。 “好。”居云岫答应。 赵霁深深看她一眼,走前,又回头道:“如果……婚期因此事延迟,还望灼灼能够理解。” 居云岫心里不由一凛。 不及追问,赵霁已迅速返回马车,扬长而去。 ※ 病房里,一众人手忙脚乱,程大夫站在床边提心吊胆地指挥着,一会儿嚷着别碰这里,一会儿喊着小心那里。 战长林整个人被包裹得像个白色的布偶人,就连本来没有伤的脸也临时被程大夫用布条缠了几圈,躺上担架后,程大夫想着刚刚居云岫的指示,反复打量着战长林那颗圆溜溜的光头,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居云岫特意交代,绝对不能叫其他人认出战长林,可这颗光头实在太扎眼,程大夫忧心忡忡,试着跟旁边的扶风商量:“要不……先找匹白布盖着?” 战长林听到了,大骂。 扶风抿紧唇,虽然不属于被骂的对象,但还是听得惶惶难安。那日战长林倒得突然,居云岫来不及多想,就近让他住进了县衙的一间客房,一住下后,因伤势太重,便不可能随意搬动,这厢实在是赵霁要来,没有办法。 想到战长林已经够惨,扶风咳一声道:“县衙里的人都给胡靖杀了,现在这里除了我们也没别人,只要赶在赵大人进来前把公子送出去,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程大夫恍然点头。 战长林还在担架上骂:“他来了我就要走,我是奸夫吗?” 程大夫忙上前哄:“公子莫气,公子莫气,气大伤肝伤脾伤肺……” 正哄着,突然有人从外赶来,喊道:“不用搬了,不用搬了,赵大人走了!” 屋里众人一愣。 战长林的骂声也跟着一停。 程大夫瞪大眼睛:“走了?!” 来人道:“对,好像是赵府有急事,直接回洛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狗:QVQ — 现在是裸更状态,就不定时晚上八点了,写完就发,时间尽量在晚上十一点前(比心)。 本章发红包,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8-31 23:09:01~2021-09-03 19:1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68050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rrymax 20瓶;晒月光 16瓶;ygdjosjshjka、一盆猫猫草 10瓶;缭缭Qi 7瓶;岚漪 3瓶;节千、今天是什么日子、拖拖 2瓶;39685606、yay憨憨、大脸米奥哈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探望 程大夫一呆过后, 掉回头来,对上战长林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扶风道:“既然不需再搬,那就把公子放回床上吧。” 众人又开始忙活, 把好不容易上了担架的战长林搬回床上,程大夫忙又指挥,重新念一遍小心这里, 别碰那里。 成功把人搬回床上后, 扶风领着众人告退, 程大夫为保险起见,走前,又细心检查了一遍战长林身上的伤,确定没有哪里裂开后,这才彻底松一口气,拎起药箱准备走了。 “等等。” 战长林叫住他。 程大夫回头。 战长林严肃道:“去替我刺探一下。” 程大夫茫然道:“刺探一下?” “……”战长林眉头一皱,“就是替我问问赵霁家里出什么事了。” 程大夫恍然大悟,连“哦”两声, 刚一转头,倒抽口气:“郡主!” 床上的战长林神色一变。 居云岫站在屋门口,一双眼眸清凌凌的, 也不知听了多少。 程大夫忙抱拳道:“属下先去给公子煎药了。” 程大夫走后, 居云岫走入屋里,转身关上门,战长林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脸孔微绷,喉结也紧了。 及至床边,居云岫没有开口,只是耷下眼皮,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人,眼底掠过一点费解。 战长林脸上缠着的布条还没解开,看到居云岫憔悴的模样,心疼地道:“脸色为何这样差?” 居云岫想到今早没能补成的觉,再想到昨日熬夜的缘由,怼道:“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战长林动容道:“我再躺两日就能好,你不用这样担心的。” “……” 居云岫眼眸一转,瞟向窗外,从战长林的角度看,很像是翻了一个白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了一点自知之明。 轻咳一声,战长林道:“现在……还是会失眠?” 居云岫不做声,相当于默认了。 战长林抿唇,道:“程大夫开的药不管用吗?” 居云岫道:“没喝。” “为何?” “太苦。” 战长林哑然,紧跟着想到昨夜的那一碗药,平心而论,那滋味的确是挺苦的,可是因为是居云岫亲自来喂,他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便全是甜滋滋的。 想了想后,战长林道:“那以后再失眠,跟我说一声吧。” 居云岫冷淡道:“跟你说又如何?” 战长林道:“我总能有办法哄你睡着的。” 居云岫眸光微动,随后想到些什么,耳根突然染开一点薄红。 战长林盯着她,居云岫转身要走。 “那个……”战长林忙切入正题,“赵霁……他家里怎么了?” 居云岫驻足,侧脸对着他,语气依旧冷淡:“不知道。” 战长林兀自沉思,道:“不会是他爹死了吧?” 居云岫没忍住,瞪过来。 战长林吸取前车之鉴,提前避开,垂着眼睫,有理有据地道:“赵霁向来沉稳,能让他在这种时候丢下你匆忙离开,要么是家里死人,要么就是朝堂失火。刚刚传话的人说出事的是赵府,那肯定就是他家里死人了。” 说完,又忍不住在心里想一遍: 多半是他爹死了。 大齐有“丁忧”制度,凡官员父母离世,无论官居何位,都必须离职返乡守丧二十七个月,如果赵霁这回当真是没了老父亲,他跟居云岫的婚事必然就会受到牵连,轻则延期,重则取消。 战长林抿住嘴唇,因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不厚道,故点到即止,绝不流露半点落井下石、小人得志之态。 居云岫盯着他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拂袖走了。 战长林:“……?” ※ 扶风守在庭院里,看到居云岫垮着一张脸走出来,心里不由一揪。 “立刻派人去查赵府的情况。” 扶风忙点头:“刚刚已传信给乔瀛了。” 居云岫缓缓收住脚步,看他一眼,想到乔瀛,道:“以后就让他待在洛阳吧。” 扶风称是。 正说着,月洞门那头走来一行熟悉的人影,一个稚嫩的声音着急地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紧跟着便是琦夜的声音:“他没事的,郎君不要着急……” 二人循声望去。 琦夜牵着恪儿,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看到居云岫,忙停下来,行礼道:“郡主。” 恪儿顺势挣开她的手,跑到居云岫跟前,仰头道:“他们说战长林生病了。” 居云岫沉默少顷,“嗯”一声。 恪儿心想自己果然没有听错,认真道:“我来探望他。” 居云岫心情复杂,看向琦夜手里捧着的玩具匣,道:“探望就探望,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恪儿脆生生道:“我陪他玩一玩。” 又补充:“哄哄他。” 居云岫不语。 扶风、琦夜二人敛着眼站在旁边,都没敢吱声,恪儿见居云岫脸色冷然,心知她今日似乎不太高兴,恐怕不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但又不想就这样放弃,便伸出小手在她衣袖上拉了拉。 居云岫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 “病人要多休息,你去看看就走吧。” 恪儿大喜,跑回琦夜面前捧了自己的玩具匣来,留下一句“我自己去”后,便迈着小短腿朝屋里走去了。 ※ 战长林瞪着帐顶,反思刚刚居云岫为何会拂袖而去,屏风外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战长林立刻转头,可惜看不到门口的情况,等了半天,才见一个小人儿捧着木匣从屏风后头钻了出来。 恪儿梳着总角,穿着锦袍,一脸婴儿肥,进来后,猛地愣在屏风底下,瞪大眼睛盯着床上被蒙成布偶一样的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 恪儿警惕地道:“你是战长林吗?” “……”战长林忙开口,“是。” 恪儿难以置信,把他的光头看了又看,这才勉强相信下来,走到床前。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恪儿把怀里的木匣放在床上,一错不错地盯着战长林,眼睛里仍然透着担忧和不解。 战长林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捏了捏他的肉脸,冲他笑:“没事的,躺两天就好了。” 恪儿心里酸酸的,一点也不觉得他像是没事的样子。 自从前天夜里睡下后,战长林就突然失踪了,他再次从仆从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便是一些关于“程大夫”、“休养”、“煎药”一类的话,他问琦夜,琦夜便说是病了。 可这是什么病,竟然把人折磨成这样可怕的样子呢? 恪儿眼眶发酸,泪水一下涌上来,红了眼圈。 战长林手愣在他脸颊处,唇角的笑僵了一下,继而更明朗,大手摊在他下巴底下。 恪儿纳闷道:“做什么?” 战长林认真道:“接居闻雁的金豆子。” 恪儿“噗嗤”失笑,又板住脸,严肃道:“居闻雁才不掉金豆子!” 说着,伤心情绪烟消云散,低下头打开木匣,取出自己最宝贝的那个木雕小狗来。 “我来陪你玩。” 恪儿拿着木雕小狗,放进战长林的掌心里,战长林握着这熟悉的物件,感觉掌心烫烫的,胸口热热的。 两人一边玩,一边聊着天。 恪儿问:“你这是什么病?” 战长林不知为何他会认为是病,纠正道:“是受伤,不是病。” “受伤?”恪儿歪头,看到他肩膀上缠着的布条,想掀开被褥瞧个仔细,战长林怕吓着他,握住他小手。 恪儿便知是拒绝的意思,不硬来,只问:“为什么会受伤?” 战长林想了想,回:“跟人打架,他们人多。” 恪儿大惊:“你打架!” 战长林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往最轻里说了,看他还这样吃惊,忙补充:“他们……欺负老百姓,是坏人,我打的都是坏人。” 恪儿大概明白了,震惊又变成心疼与钦佩。 “要喝药吗?” 恪儿又关心地问。 战长林回:“喝。” 恪儿一脸同情。 战长林笑:“你是不是很怕喝药?” 恪儿点头,强调道:“很苦的。” 又道:“而且每次都要喝很多很多。” 战长林听到这个“很多很多”,心一下痛起来,敛了笑。 恪儿戳戳他放在床上的手。 战长林垂目,调整一会儿,才又笑道:“以后我教你习武强身,等你身体强健后,就再也不用喝药了。” 恪儿还不太懂:“习武是什么?” 战长林举起握紧的拳头:“就是学这个,学会以后,你天下无双。” 恪儿腼腆一笑,推开他的拳头:“我不喜欢这个。” 战长林不解:“那你喜欢什么?” 恪儿便从木匣里掏出上回那个陶埙来:“我喜欢这个。” 再掏一个泥叫叫:“还有这个。” 最后掏出战长林送给他的木鱼,大声:“还有这个!” 战长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由小可爱恪儿给大家派送红包。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9-03 19:11:00~2021-09-04 19: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oba?、君之所向、太阳 10瓶;桃子momo 9瓶;缭缭Qi 7瓶;腱小宝、吸猫的鱼、代叉叉、yay憨憨、39685606、正经少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延期 一场大雨后,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卯时刚到黑蒙蒙的天就开始亮了,窗外的花圃深处也开始有了蝉声。 居云岫昨夜依然没能睡好, 整个人掉在挤攘攘的梦里,醒来后,脑袋沉甸甸的。 璨月给她上妆时, 看到她微微发青的眼睑, 便知她昨夜睡眠又没如意, 劝道:“最近事情太多,郡主还是叫程大夫开两剂安神药来吧。” 居云岫不想喝程大夫的药,倒不全是因为苦,而是以前喝过一段时间,效果寥寥,远不如来一壶瓮头春痛快。 “今夜备酒。” 居云岫不容置喙,根本不提程大夫及他的药,璨月心里叹息, 心知也劝不动,便不敢再多言了。 早膳时,恪儿又把玩具匣随身抱着, 居云岫坐在食案前, 眼神复杂。 这是第三日了。 恪儿乖乖坐下后,碰到居云岫的目光,解释道:“我们每天只玩半个时辰,没有超时的。” 那日去探望战长林时,居云岫交代过病人要多休养,不能打扰太久,恪儿答应了, 次日再去探望,便做了不超过半个时辰的保证。 居云岫没法反驳,看着恪儿怀里的木匣,突然竟有点好奇他们父子二人会玩些什么,伸手道:“阿娘可否看看居闻雁的玩具匣?” 居闻雁是个很乐于分享的小朋友,爽快道:“当然可以!” 说着,双手把木匣举起来,璨月忙取了,送到居云岫案前。 居云岫扳开锁扣,打开来,各式各样的玩具堆得满当当的,有以前给他买的陶埙、竹笛,有最近才买的瓦狗、泥叫叫,还有那日战长林亲手做的木雕小狗……居云岫摸着这些小玩意,脑海里想象出战长林跟他玩耍时的情形,双目深垂。 恪儿睁着大眼睛,探头探脑,便想看看居云岫欣赏到哪一个宝贝了,忽然见她手一停。 恪儿抬头。 居云岫前一刻还温柔的脸突然阴沉沉的。 “为何会有这个东西?” 居云岫从玩具堆里掏出一样什物,是一个木鱼,还配着鱼槌的。 璨月一愣。 恪儿激动道:“这个很好玩的!” 说着,居然从食案那头跑过来,挨着居云岫坐了,拿回鱼槌,朝居云岫握在手里的木鱼敲了一下。 “笃……” 空灵的木鱼声回荡屋内,恪儿仰着脸,笑容灿烂无比。 璨月艰难地咽口唾沫。 居云岫脸上阴影更深。 恪儿看她还似不高兴的样子,想到上次在庭院里看战长林敲木鱼的情形,以为是自己敲的方法不对,被居云岫识破了,便盘起腿,闭上眼睛,竖起另一只小手,继续朝居云岫握在手里的木鱼敲起来。 居云岫只感觉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郎君,别敲了……” 璨月小声提醒,居云岫撤开手,把木鱼放在案上。 恪儿一槌敲空,这才睁开眼睛来。 居云岫道:“今日不许再去看他了。” 恪儿晴天霹雳。 居云岫没收他手里的鱼槌:“这个日后不许再玩。” 恪儿再受打击,全然承受不住,眼圈一潮,泪珠立刻下来了。 他也不争辩,只是抽抽搭搭地吸鼻子,眼泪簌簌而下,小胸膛快速地一起一伏,可怜得叫人心痛。 璨月忙来哄,居云岫自然没想到他会哭成这个模样,一愣后,把他抱入怀里,改口道:“你今日可以去看他,只是不能再玩这个东西了,好吗?” 恪儿抱着居云岫的脖子,这才缓过一点神来:“……为什么?” 居云岫头疼,想到战长林竟然给他玩这东西,心里登时窝了一点火。 “阿娘很喜欢,你送给阿娘好不好?”居云岫违心地哄。 恪儿揩眼泪,道:“我可以叫战长林送你一个新的。” 居云岫抿唇,再次退让:“那……你借给阿娘玩两天,两天后就还给你,可以吗?” 恪儿揩干净眼泪,不哭了,点点头。 居云岫松了口气,掏出手帕,替他一点点擦净脸上泪痕,恪儿扑闪着湿漉漉的眼睫,望着她。 居云岫突然问:“你在他面前这样哭过吗?” 恪儿摇头,他只是在战长林面前小小地哭过,没有这样大大地哭过。 居云岫挑眉:“那为何在我面前就这样?” 恪儿想也不想:“你是阿娘啊。” 阿娘是世上最亲他爱他的人,不会因为他哭闹而真的嫌弃他、讨厌他。 居云岫心里一软,抱着他,不再究问,只轻轻揶揄了一句:“小哭包。” ※ 早膳后,居云岫传琦夜送恪儿去战长林屋里,不多时,扶风从外而来,称有事与居云岫禀告。 璨月给居云岫换过安神的花茶后,阖门退下,扶风从袖里取出一个信筒呈给居云岫:“乔瀛的回信到了。” 太岁阁洛阳分舵如今由乔瀛负主责,其顶头上司虽然是战长林,但舵内机密一直在居云岫的掌控范围里。半年前,朝廷发觉了太岁阁和武安侯的关系,对各地分舵进行大肆清理,首先铲除的就是洛阳分舵,乔瀛现在管理的这一个,乃是由蒲州、定州、衢州解散的骨干重新组建而成的。 看完手里的情报,居云岫吩咐扶风点燃灯盏,把信笺扔进去烧了。 扶风看着居云岫表情全无的脸,一时竟没法分辨信笺里的消息究竟是好是坏,只能问道:“赵府当真出事了?” 居云岫望着灯盏里蜷缩的灰烬,默了一会儿,才道:“嗯。” 战长林猜的没有错,赵家的确是死人了,只是这个人并非赵霁的父亲罢了。 想到初见赵霁时的一些细节,居云岫眼底掠过厌恶之色。 “婚礼应该会延期一段时日,在那以前,我们先不进洛阳。” 扶风愕然道:“婚礼会延期?” 居云岫道:“对。” 如果不需要延期,赵霁走时便不会留下那句“或许”,再者,今日已是四月初一,就算婚礼不延期,她也根本赶不过去了。 扶风担心道:“那……会推延多久?” 居云岫推测道:“不会很久,最多一个月吧。” 就算再如何悲痛,赵霁也仍旧是那个赵霁,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缓解,应该够了。 果然,当日傍晚,一封从洛阳赵府紧急发来的信送抵衙门,居云岫懒得拆,叫璨月打开来念,念到“延期半月”时,屋里众人除居云岫与扶风外,全都吃了一惊。 ※ “婚礼延期了?!” 病房里,从程大夫口中获悉“军情”的战长林眼睛一亮,听到下一句“延期半月”后,整个人又蔫巴下来。 “半个月?” 程大夫生怕他没听清,“诶”一声,重复道:“延期半个月!” 战长林不能理解。 程大夫先给他喂一口药,战长林心急火燎,拿过碗来一口闷下,闷完,心里火气反而更大。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赵霁跟居云岫要结为连理,如果要推迟举行婚礼,那就是赵府天塌下来半边了不得不推,要不是这天塌的事,他赵霁就该扛下来,这不上不下地延半个月,算置居云岫于何地? 战长林扔回空碗,道:“他赵家究竟出什么事了?” 程大夫道:“没说。” 战长林眼神犀利。 程大夫忙道:“真没说呀,公子!” 战长林道:“你先走吧。” 程大夫生怕他冲动行事,毁了这将将养成的一身伤,不放心道:“公子,您可千万不能乱来啊!” 战长林望着帐顶,郁闷道:“我能怎样乱来?我还能跑到洛阳去,押着他赵霁来娶我岫岫吗?” 程大夫一下愣了,心疼道:“那……那倒也是。” 战长林:“……” 程大夫再次碰上战长林幽怨的眼神,不敢再留,起身道:“走了走了。” ※ 这天夜里,整座府衙的气氛都有些沉闷,璨月照居云岫的吩咐在屋里准备了酒,伺候着居云岫沐浴完后,便退下了。 居云岫独坐在案几前喝酒。 赵霁要推迟婚期,于她而言自然是一件挺郁闷的事,原因倒不是生赵霁的气或怕被人耻笑,而是潜伏洛阳、瓦解朝廷北伐计划一事再次被耽误。 想到这一路上的坎坷,居云岫不禁又想到战长林,如果最开始战长林没有出现,这条联姻之路应该不至于这样波折。 怪他吗?还是怪那些人没能把他扎扎实实地蒙在鼓里,没能骗他骗到最后? 想到欺骗,居云岫心底那点怨气又失去底气了。 那日在河边,她指控他对自己不够信任,可是如今的她,却在步着他的后尘。 居云岫心情黯淡,倒满一整杯酒,仰头饮尽,没多久,便喝完了一整壶瓮头春。 窗户是开着的,清凉的夜风吹在脸颊上,居云岫闭着眼睛,头痛欲裂,偏偏半点睡意也没有。 以往屡试不爽的灵丹妙药,今夜也开始跟她作对了。 居云岫靠着墙壁坐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案几上。 灯盏旁,放着一个讨厌的木鱼。 ※ 战长林养伤的秘方就一个——睡觉。 不同于居云岫的浅眠甚至失眠,他一旦疲惫,那必然是沾床就睡,一睡就雷打不动,就算中途被外界弄醒,也能相当迅速地重回梦乡。 养伤的这些时日,他日常的生活除吃喝拉撒外,就是跟恪儿玩耍半个时辰,程大夫又坚持不让他下床多动,因而所谓养伤便成了挺尸一样的睡觉,白天睡,夜里睡,睡到今夜,终于有点饱了。 程大夫走后,战长林一直盯着帐顶发呆,屋里没有点灯,冷幽幽的夜光透过槛窗照进来,屋里的家具只有些朦胧的轮廓。 他琢磨着赵霁那事,猜想或许是赵府的内宅出了问题,赵霁生母已逝世多年,他跟他老爹的那些妾室基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推迟婚期的症结肯定不在那儿,倒是他那六个“大名鼎鼎”的妾室很值得琢磨。 尤其是传闻中最像居云岫的那一个。 战长林记得,那个妾室乃是一年前一位朝官送给赵霁的舞女,也是他目前收的最后一个妾室……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战长林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岫岫:他在想别人的妾? 某狗:危! — 赵霁这桥段挺俗的,但别的我想不出来了(望天)。 — 感谢在2021-09-04 19:50:02~2021-09-05 17: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川 2个;小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缭缭Qi 7瓶;采铃铛的小蘑菇、白矖儿 2瓶;腱小宝、yay憨憨、喜欢吃辣条、代叉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故事 在推开门之前, 居云岫是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来找战长林的。 或许是今夜喝的酒太上头,或许是失眠的痛苦太令人烦躁,又或许是案几上的那个木鱼实在太碍眼, 当她慢慢回过神时,自己已秉烛站在战长林的病床前。 屋里没有燃灯,黑漆漆的, 就她手里的一盏烛灯亮着些光, 战长林安稳地躺在床上, 闭着眼,看模样像是睡熟了。 是了,他睡眠一向是顶好的,这样深、这样静的夜,他不在梦里,还能在哪里呢? 居云岫一时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隐隐竟有点奇怪的妒忌。 凭什么自己费心劳神,为着苍龙军殚精竭虑, 夜夜失眠,他就能在这里呼呼大睡呢? 居云岫越想越不痛快了。 战长林躺在床上,屏息噤声, 没敢睁眼。 居云岫的身影一映上屏风时, 他就认出来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光明正大地打招呼而要装睡,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反正,等缓过神来时,居云岫已站在他床边。 微弱的光亮铺在眼皮上,有浓烈的酒气充斥鼻端, 是居云岫身上散开来的,她喝酒了,喝的是最烈的瓮头春……战长林的心跳突然加快。 黑暗里,光亮隐约下移,紧跟着酒气下压,战长林明显感觉到居云岫在俯身向自己压来,一颗心咚咚狂跳。 二人气息越靠越近,战长林嘴唇不自觉微微一启。 “咚——” 他的光头突然发出一声干脆的响声。 战长林:“?!” 居云岫撑着床面,用鱼锤在战长林的头上试着敲了一下,声音有点闷,不如恪儿敲木鱼时发出的声音空灵,她耷下眼收了鱼锤。 战长林:“……” 天灵盖上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楚真切,少顷,上方又传来居云岫冷冰冰的命令:“起来。” 战长林:“…………” 他没有真的睡着,刚刚被敲天灵盖时,他浓密的眼睫毛明显收紧了一下,居云岫看到了。 战长林喉结轻滚,慢慢地打开眼皮,对上居云岫一双冷而清明的眼睛。 这神态,哪里像是个喝醉的? 战长林想到刚刚的误会,耳根发烫,庆幸帐里光线黯些,居云岫应该看不到他臊红的脸。 “这个东西为何会在恪儿那里?” 居云岫举起手里的木鱼,开始审问。 战长林脸又隐隐发青,暗道好家伙,合着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喜欢,我就送给他了。”战长林直截了当。 居云岫睨着他:“他喜欢天王庙里的四大天王,你也送给他吗?” 战长林张口结舌,忍不住小声反抗:“你这是抬杠啊。” 居云岫眼底冷意不减。 战长林低咳一声,岔开话题:“你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所以大半夜秉烛来找他,偷偷摸摸的,还拿木鱼当借口。 居云岫闪开目光。 战长林便知猜对,笑道:“睡不着有什么要紧,跟我直说便是,我说过会哄你,到你睡着为止的。” 居云岫靠着床柱,目光飘在夜色覆压的槛窗上,不理他。 战长林知道她脸皮薄,性情又傲,肯定不可能当面应承这话的,便也不逗弄了,认真道:“那,先讲个故事吧。” 槛窗上灰黑色的树影沙沙而动,战长林编着故事,说道:“从前有一对同心夫妇,自幼两小无猜,长大成婚后,更是恩爱非常,走到哪里都要形影相随,恨不能时时刻刻、生生世世都黏在一起。十里八乡的人都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恩爱、更和美的夫妇了,就是牛郎织女、梁鸿孟光,也万万没有这样般配的。 “可是有一天,他们突然大吵了一架,从早上吵到下午,又从下午闹到傍晚,天黑时,夫婿摔门而去,扬言再也不会回来,街坊邻里都来拦,怎样拦也拦不住,夫婿背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风吹拂窗外古槐,居云岫眼底的树影跟着摇曳,战长林在耳边道:“夫婿离开家后,走进一家酒楼里,点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坐在角落里借酒浇愁,他的朋友听说此事,都赶来陪他喝酒。有人夸他娘子贤惠,劝他赶紧回家,也有人损他娘子心眼小、脾气大,叫他千万要扛住,绝对不能先低这个头……天亮的时候,他所有的朋友都喝醉了,醉倒了,只有他一人清醒地坐在角落里,既睡不着,也醉不倒,店小二来问他要不要添酒加菜,他也不要,又坐了一会儿后,太阳爬到中天,他从朋友屁股底下拽出自己的行李,回家了。” 居云岫鄙夷道:“不是走得头也不回,扬言再也不会回去吗?” 战长林道:“是啊,可是他们‘同心夫妇’啊。” 居云岫不懂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战长林道:“所谓‘同心’,就是所有喜怒悲欢、饥饱冷暖都是用同一颗心来感受。他离开家后在酒楼买醉,虽然有酒有肉,但是越喝越渴,越吃越饿,因为家里的娘子跟他吵完架后什么也没喝,什么也没吃。他睡不着,是因为娘子还没有睡;他醉不倒,是因为娘子不喝酒;他心里难受,是因为娘子也还在难受着……他当然只有回家哄娘子了。” 居云岫盯着窗柩,半晌,评价道:“好无趣的故事。” 战长林问:“想睡了吗?” 居云岫目光仍然凝在窗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质疑道:“他哄,他娘子就会好吗?” 战长林道:“他有很多种哄法嘛。” 居云岫道:“什么哄法?” 战长林道:“他给他娘子说故事,说,有一对同心夫妇……” 居云岫一眼瞪过来。 战长林笑。 帐里烛光昏黄,战长林这一笑明朗清爽,雪白的虎牙露在红唇底下,竟然有些可爱,有些憨傻,让居云岫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干净爽朗的少年郎。 战长林笑着,触碰到居云岫深邃的目光。 树影婆娑,烛光朦胧,两人目光汇于明暗交界,忽然都安静了。 居云岫移开眼,望回剪影簌动的窗柩。 战长林收住笑容,突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放送的是某狗改编版《从前有座山》,奈何大宝宝不好哄。 — PS:一会儿有夜班,没时间写了,明天会长起来的。 — 感谢在2021-09-05 17:31:54~2021-09-06 16:5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川 2个;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看 20瓶;风中的残影 5瓶;Aha诶哟喂 2瓶;采铃铛的小蘑菇、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船舱 战长林一骨碌坐起来, 身板笔挺,带起一阵风,可袒露在外的臂膀、胸膛上明明都还缠着布条。 居云岫到底喝了酒, 虽然神智不算昏惑,但反应多少是有些慢的,突然看他这样雄赳赳地坐起来, 一时愣了。 战长林的被褥盖着下半身不动, 道:“我是光着的, 现在要下床去穿些衣裳,你要不想看,记得闭上眼睛。” “……?!” 居云岫匪夷所思。 一刹那间,熟悉的、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两个声音在脑海里交战,一个叫嚣着:“他睡觉喜欢打赤条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吗?”另一个叫嚣着:“这混账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居云岫脑仁嗡嗡发胀,不及反应, 战长林掀了被褥。 居云岫大惊。 烛火一晃,战长林下床来,果然是赤条条的, 整个人就只受伤的地方缠着布条。衣裳搭在屏风左侧的衣架上, 战长林先把裤子穿了,拿上衣时,回了下头,看到居云岫抱着床柱,头朝向床内埋着,耳根连着脖颈全红了。 战长林:“……” 烛灯在床边绣墩上晃动,战长林心虚地走上前, 低头吹熄了。 “我穿裤子了。” 他试探着提醒抱柱的居云岫。 居云岫仍然紧紧地抱着床柱,声音明显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滚吧。” 战长林挑眉:“你看到了?” 居云岫一巴掌打过来,被战长林捉住手腕,顺势一带。 身形一转,居云岫面朝战长林站住,手下意识要寻找一个支点,被战长林抓住,按向他伤势已愈的左肩。 烛灯灭了,屋里夜光凝霜似的铺陈着,居云岫神魂未定,盯着战长林神光炯炯的眼睛。 战长林笑:“信我一回吧,哄不成你,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说完,居云岫突然感到身体一轻,竟是被他拦腰抱了起来,越窗而去。 ※ 已是三更,偏僻的小县城里阒如无人,战长林抱着居云岫,施展着轻功跃出府衙,来到靠街的码头上。 三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家不在,应是在旁边的草屋里睡下了,战长林选了最大的一艘,抱着居云岫登船入舱,再出来解下缆绳,拿起船桨一划,乌篷船立刻顺着水流飘离码头。 水波打在船畔,缓缓把船送入湖心,夜风携着淡淡的水腥气吹在脸上,战长林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后,放下船桨,掀开帘幔,对里面的人道:“可以出来了。” 居云岫坐在船舱里,眼神比刚刚混沌了些,唯独那抹犀利的冷意没有变。 战长林便又朝夜空望一眼,发出“哇”一声感慨,再次看回舱内时,目光里多了些许怜悯与可惜。 居云岫转头,推开身侧的船窗。 战长林:“……” 船身微晃,夜风扑面而来,撩动鬓边碎发,居云岫靠窗而坐,望着漫天星辰,目光倏而渺远。 战长林倚着舱门,道:“其实这两年我睡眠也不是很好,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来看星星,看着看着就想睡了。” 居云岫望着星空,良久才鄙薄:“星星有什么可看的。” 战长林道:“不是说故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居云岫不语。 战长林朝舱里看进来:“不信?” 居云岫背对着他:“不信。” 战长林笑:“你不信,他们也在那里陪着你。” 舱里昏暗,居云岫脸庞被暗影笼着,只有一双眼睛里坠着星光,泛着泪花。 战长林道:“你看,王爷就是那颗北极星,永远最大,最亮,离我们最近,不管走在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找着他,找着他了,就知道该往哪里走,就不会再害怕。” 他顺着北极星向上方数:“那颗摇光星呢,就是平谷哥了,虽然他平时最怕王爷,可他是我们四个里最崇拜王爷的一个,现在他能挨王爷这样近,估计天天都在笑,天天都在耍他那把钩鎌枪。” 摇光星旁边是开阳星,战长林道:“这个呢,就是溪姐,居松关不在,溪姐有点孤单。你说,要是那时候居松关跟我一块求娶多好,又能替我分担一半开销,又能给王府再添一门喜事,到时候两对新人一起在王爷跟前拜天地,他战青峦估计当场就能气死,没那机会再去勾结晋王。” 居云岫的眼泪流下来。 战长林提及此,眼神也变了变,吸气忍了,才又道:“罢了,不提那腌臜名字,他不在这上头,你别看,他在阴曹地府,在十八层地狱里,生生世世都别想解脱。” 他说回战石溪,说回居松关。 “居松关也是个痴情种,虽然这三年来他不肯见我,可是奚昱说,每回他昏迷时唤的都是溪姐的名字,溪姐的生辰、祭日他都记着,都会以夫妻之礼祭拜。雪岭被围那日,他俩在孤城里拜了天地的,溪姐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妃,只是世人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居松关日后是要做皇帝的,等他做了皇帝,肯定会向天下昭告溪姐的身份,到那时,大齐就会有第一个做将军的皇后了。” 居云岫的眼泪越流越长。 战长林最后道:“你再看看旁边的那些星星,亮晶晶、密麻麻的,多热闹,苍龙军十九万八千人,都在这儿,一个都没有少。你说,那么多人陪着你,看着你,你还有什么不踏实的?人只要踏实了,就能睡着的。” 水光接天,满天星辰在银波里闪烁,夜风袭来,战长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回头,望向黑压压的船舱,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居云岫道:“不可以。” 战长林静了静,道:“在哭啊?” 居云岫微微仰了仰脸,冷声:“闭嘴。” 战长林却笑,道:“哭就哭嘛,哭出来就好了,什么事都堵在心里,哪能睡得着?” 居云岫伸手捂住眼睛。 夜风一阵紧跟着一阵,嗖嗖地刮在身上,战长林不再请求,低头入舱,关了居云岫打开的船窗。 船里更黑了。 二人相对而坐,居云岫用手背遮着眼,水波徘徊,暗影晃动,战长林向她道:“居云岫,就算我这次追不回你,我也永远是肃王府的战长林,无论成败,生死,这一次,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 居云岫的泪水从手背底下流下来。 船舱昏黑,战长林靠过来,伸手给她揩眼泪,居云岫打开他的手,他不躲,居云岫偏开脸,他阻止,居云岫要推他,他一手钳住她双腕。 温柔的流水声包裹四周,令人心悸的黑暗包裹着彼此,战长林定睛看着居云岫梨花带雨的脸,低头吻落。 “呀——” 一声呼喝破空而来,有人在远处怒斥道:“那是谁家不要脸的臭王八蛋!三更半夜的,竟敢偷老子的船!还他娘的在这里幽会,看老子不打爆你这狗头,废了你这狗腿!” 船里二人一震,战长林脸一瞬间发青,推开船窗探头出去,那人紧跟着骂道:“他奶奶的,居然还是个秃驴!” 战长林忙又窗户关了。 居云岫靠着船窗而坐,一双眼冷幽幽的,战长林脸上又青又红,悔恨自己刚刚竟没听到船家划船过来的声音。 “你……有没有带银两?” 居云岫一脸漠然。 战长林已摸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一无所获。 窗外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战长林被逼无奈:“要不……我先去把他弄晕了?” 居云岫眼神更冷,终于抬起手,战长林看到她腕上的一只玉镯。 是她最近常戴的一只。 “回头给你赎回来。” 战长林摘下玉镯,钻出船舱。 夜色清明,船家划来的乌篷船已近在十丈以内,战长林不想居云岫被叨扰,提起一股内力踏水而去。船家猝不及防,还以为是什么鬼影子飘来,定睛看时,战长林已稳稳落于船头,向他笑道:“小僧带娘子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这只镯子先做抵押,十二时辰以内,必定重金赎回,赎金全算租金。” 说罢,战长林把玉镯塞进船家手里,紧跟着又一跃,飞鸿渡水般踏月而去了。 船家目定口呆,看回手里的玉镯,心知是上等成色,震惊道:“这秃驴,厉害啊……” 战长林大伤初愈,这厢动用内力,多少还是有些吃亏,回到船舱里时,没忍住“呲”了一声,居云岫靠在窗边,撩起眼皮向他盯了一眼。 战长林顺势呲牙一笑。 居云岫移开眼。 战长林坐下,想到刚刚那一幕,笑容逐渐收了,一边暗骂船家坏事,一边睁眼胡诌:“刚刚都快把你哄睡了,偏偏冒出个船家来……” 差点被“哄睡”的居云岫又盯了他一眼。 战长林终于心虚,咳一声,闪开目光道:“那个,赵霁是不是因为家里的小妾出事,所以把婚期延迟了?” 他铺垫这一夜,目的除让居云岫发泄一回外,便是想跟她一起来面对这些烦心的事情。 果然,听完,居云岫没有再抵触,淡淡地“嗯”了声。 战长林心里有了成就感,又道:“人没了?” 居云岫靠着船窗,闭上眼回想乔瀛在信里汇报的内容,道:“阖家游湖,一尸两命。” 战长林瞪眼。 “一尸两命?” “对,一尸两命。” 战长林哑然。 赵霁世家出身,最重礼法规矩,以前无论如何收妾养妾,也都是循途守辙,绝对没有闹出过什么缠绵悱恻、令人诟病的风流事,怎么这回竟会弄出正妻没入门,妾室便先怀庶子的丑闻? 战长林不由再问:“何时怀的孩子?” 居云岫:“大概六个月大,自己算吧。” 战长林算出来了:“是跟你谈婚事前怀上的。” 居云岫没有反驳。 战长林突然兴致勃勃*起来:“先前没跟你提过?” 居云岫警告地盯他一眼。 战长林没退:“不是要笑话你,谈正事呢。” 居云岫还是盯着他,眼神显露不悦。 战长林便垂下眼,思忖道:“如果是先前怀的,决定娶你以后,应该解决掉才是,跟你定了婚事,还让这个孩子留着,甚至为此丢开你,赶回洛阳,推迟婚礼……显然这母子二人在他心里是有些分量的啊。” 舱里气氛逐渐由暧昧转为严肃,战长林掀眼,道:“死因查到了吗?” 居云岫眼神一凛。 战长林笑,心知居云岫回过味来了,邀功道:“这回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居云岫转开目光,再次推开船窗,望着浩渺的湖水,沿着战长林的反问想到一计,心里豁然开朗,还真是没有先前那样压抑了。 微风吹着舱内残余的酒气,战长林在后拉了拉居云岫的衣袖,提醒道:“睡了。” 居云岫冷漠道:“我为何要在这里跟你一起睡?” 战长林心道倒是很清醒,也不胡搅蛮缠,爽快道:“那我先睡了。” 说罢,还真就干脆地躺了下去,睡在居云岫腿边。 “……” 居云岫望着船外风光,半晌不闻他动静,回头时,见他当真怡然自得地睡下了,一怔后,不高兴道:“起来。” 战长林不动。 居云岫想踢他,又顾虑到他身上的伤,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下脚,更生气道:“你起来……” 战长林还是不动。 夜已经很深,居云岫再失眠也乏了,加上心事已纾,先前酒气一涌,脑袋不免就更昏沉了,见战长林始终不理自己,她怒上眉梢,弯腰要弄他,反被战长林捉住手腕,拉倒下去。 “嘭”一声,船身摇晃,水声隔着船板溅在二人耳畔。 船舱里,一人笑着道:“天亮前送你回去,不会有人知道的,乖,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很忙,休息一天,后天见。 今天某狗很高兴,他要发红包(笑)。 — 感谢在2021-09-06 16:50:54~2021-09-07 21:3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552309 20瓶;Alcohol、40114299 10瓶;缭缭Qi 7瓶;Lazy_qi、简单 5瓶;39685606、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设局 “喳喳——” 日上三竿, 树上鸟语啁啾,璨月从外打帘而入,朝床幔低垂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静悄悄的, 居云岫还没有起身。 璨月微笑,高兴郡主今日能有这样好的睡眠,踅身离开。 琦夜、姆妈已陪着恪儿在院里玩耍, 见状道:“郡主还没醒?” 璨月摇头, 放低声音道:“这些时日太劳累, 昨夜睡前又喝了一壶瓮头春,今日再不多睡些,如何撑得住?” 二人了然,琦夜忙抱了恪儿起来,也放低声音道:“郎君乖,先莫扰郡主休憩,我们到外面玩耍。” 璨月便笑:“郡主要是知道你这般忠心,醒来后定要赏你。” 琦夜也笑:“那你可千万记着提一提。” 恪儿被琦夜抱走, 走出月洞门时,不满地嘟囔:“为什么阿娘不起床,战长林也不起床……” 今日一早起来, 他照惯例先来给居云岫请安, 没成后,便去找了战长林,谁知琦夜在门外敲门半晌都无人答应。 琦夜是王府里的老人,知道战长林平日里睡眠极好,因而并不多疑,只道:“郡主不起床,跟那人不起床没有关系, 郎君莫要瞎想。” 恪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 琦夜看他不信,哼的一笑:“怎的?郎君还不信?要骗你,奴婢学小黑汪汪叫!” ※ 居云岫这一觉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时才醒。 醒来时,屋里已亮堂堂的,日光浓郁得床幔也遮不住,她伸手挡了下眼前的光,想到昨夜的情形,眉尖微微一蹙。 脑袋还有些昏沉,是那壶瓮头春后的余威,居云岫伸出左手,检查手腕上的玉镯,玉镯不在了。 那不是梦。 守在床外的璨月听到动静,上前来伺候,居云岫下意识把左手藏回锦被底下。 “郡主昨夜睡眠可好?” 璨月挽起床幔,眉梢有笑。 居云岫淡声:“尚可。” 璨月笑意更暖,弯腰掀锦被。 居云岫道:“头有些疼,先送碗解酒汤来吧。” 璨月一怔后,“诶”一声,笑着走了。 ※ 晌午,日头明晃晃地晒着庭院里的古槐树,扶风踏过树荫,走进屋里,颔首向居云岫行礼。 居云岫面前的案几上铺着纸笔。 “赵霁那名姬妾是何人送给他的?” 扶风似没想到居云岫是为这件事传召自己,愣了愣才道:“据说是一年前秘书丞彭显请他宴饮,在筵席上,当场将这名姬妾送给他的。” 居云岫道:“这名姬妾原本是彭显府上的人?” 扶风道:“不是,是洛阳青楼里的一名舞姬,当初彭显有意与赵霁攀交,命人四处搜罗与郡主……相类之人,听闻此人与您神似,便立刻派人前往洛阳,以重金将人买回长安了。” 赵霁对居云岫求而不得,以至于对天下所有神似居云岫之人产生了一种偏执的癖好,这在朝堂上早已不算是秘密。 扶风说罢,当着居云岫本尊的面,多少有些赧然,倒是居云岫眉目不动,道:“所以说,此女是洛阳人?” 扶风点头:“是。” 居云岫恍然,倒是有点明白赵霁为何会对这位姬妾另眼相待了。 扶持晋王上位后,赵霁一直待在长安,三年来没有一日回乡过,如果这时有一位来自故乡、且还与她神似的佳人相伴,不难想象,赵霁心里会产生多少复杂而新奇的亲切感。 “去查一下她的死因吧。” 基本情况问清楚后,居云岫开门见山。 扶风不解:“乔瀛不是在信中说,是游湖时意外堕水而亡?” 居云岫反问:“若不是意外呢?” 扶风一愣。 居云岫目光炯炯,言外之意已很明显,扶风震惊道:“郡主的意思是,此女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居云岫纠正:“不是可能是,是必须是。” 会让赵霁如此失态的姬妾,是一颗不能废置的棋,居云岫入洛阳的首要目的是动摇赵霁对晋王的忠心,而动摇这份忠心的第一步,就是让赵霁因晋王而失去。 比如,失去一位与众不同的姬妾,失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居云岫把写完的密信交给扶风:“晋王膝下成人的皇子除太子以外,还有老三、老四,太子贪色,老三、老四好勇斗狠,此外,朝堂上还有一个欲把赵霁连根拔起的王尚书,哪一个适合做这个幕后凶手,叫乔瀛自己看着办吧。” 扶风心头震动不已,上前收下密信,颔首道:“郡主英明,卑职这就去办!” 听及“英明”二字,居云岫眼睫微垂,脑海里闪过战长林那张得逞的笑脸,眉头不由一蹙。 “等等。” 走至门边,扶风被居云岫叫住,回头道:“郡主还有何吩咐?” 居云岫目光垂落在地板上,道:“那个人呢?” 扶风道:“郡主问的可是长林公子?” 居云岫沉默。 扶风心知多此一问,忙回道:“大概半个时辰前出府了,程大夫想拦,可惜拦不住,反被讨了些许银子。” 听到银子,居云岫掀眼。 扶风甫一对上那凛凛目光,心头一跳。 居云岫无意难为他,错开眼,道:“没事了,你走吧。” “是。”扶风松一口气,颔首走了。 不多时,璨月从屋外回来伺候,居云岫起身从案几前走来,吩咐道:“备车,我出去一趟。” ※ 午后的烈日晒着湖边垂柳,水浪一波紧跟一波,拍打在青石砌成的码头上,草屋前,船家盯着战长林掌心里的五块铜板,差点没把眼睛搓瞎。 战长林看他半晌不发话,掂了掂手心里的家当,提醒他回神。 船家提着一口神,问:“这是……‘重金’啊?” 战长林笑:“出家人不打诳语,船家这船走一趟是十块铜板,昨夜我只是租船,一来一回都是自己划的,没消耗船家体力,想来应该折一半的价。” 船家也笑,冷冷道:“小师父这样抠门,家里的老婆会跑掉的。” 战长林无辜道:“船家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出家人,哪里来的老婆?” 船家:“……” 昨夜情形再次浮现于脑海里,船家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听错,咬牙道:“‘小僧带娘子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这话不是你讲的?” 战长林认真道:“没有‘子’。” 船家:“?” 战长林道:“小僧带娘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 船家目定口呆。 战长林主动把五个铜板放进船家手里,道:“小僧自幼失怙,母亲迫于无奈把我送到白泉寺出家,后来改嫁他人,虽然衣食无忧,但一直郁郁寡欢,如今风烛残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跟我再聚一次……” 船家打断:“那要半夜三更的跑到我船里去聚?” 战长林解释:“我娘平生最爱在船上游湖赏景,且只爱三更时的夜景。” 船家破口谇道:“老子信你个鬼!” 战长林偏开脸,还是没能躲开所有的唾沫星子,伸手抹了,忍耐道:“船家,咱讲讲道理,半夜三更的,你那些船放着也是放着,我不过是租一趟,你还真想漫天要价不成?” 船家心道果然是来压价的,冷哂道:“租船的话,的确是不值几个钱,可是你自个先拿玉镯来做抵押,也是你自个说要以重金赎回玉镯,咱现在谈的不是租船的事,是赎玉镯的事,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只玉镯,只值五块臭铜板吗?” 船家一边举着那只水色通透的玉镯,一边抖着手心里可怜巴巴的五块铜钱。 战长林咬牙。 码头上不时有船只泊岸,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战长林不想给人当猴儿一样的看着,忍痛从怀里再掏出五块铜板。 船家直呼“老天爷”。 战长林诚恳道:“就这个数,再多,我也没有了。” 船家岂甘心这样罢休,收了玉镯道:“那就叫你那小娘子自己来赎!” 行人听闻“小娘子”一词,发出起哄声。 战长林心里微恼,忍着道:“说几次了,是我娘。” 船家哼道:“你娘个屁!” 战长林道:“你再说一遍?” 船家道:“你娘来了!” 战长林回头。 微风拂柳,居云岫从行人身后走来,身着团花郁金色绫裙,头戴蒙着白纱帷帽,精致五官若隐若现,周身气度清贵无双。 围在码头上的行人一时看得呆了。 “老天,这和尚的娘也忒年轻了些吧……” “什么娘呀,亏你也信,分明就是这野和尚的相好,他怕给船家揭穿私情,就撒谎硬改‘娘子’成‘娘’罢了……” 低低切切的议论声传至耳畔,居云岫驻足。 战长林立刻对船家道:“开个价,赶紧的。” 船家两眼朝天上一望:“十两!” 战长林豪爽之至,从钱袋里掏出十两白银交上,半点也不拖泥带水,船家狐疑,收下银两后,颇有些受宠若惊。 战长林拿回玉镯,又道:“铜板还我。” 船家这才确信他没有被鬼上身,交还先前那五块铜板,战长林收入怀里,转身上前,恭谨地搀起居云岫的小臂。 “娘,咱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某狗:亏本的一天,不开心。 — 感谢在2021-09-07 21:35:17~2021-09-09 19:0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1591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0393 28瓶;天天看 20瓶;续杯咖啡 8瓶;缭缭Qi 7瓶;木瓜木瓜你不开花 5瓶;46426787 4瓶;腱小宝 3瓶;节千 2瓶;yay憨憨、美美的赤赤、先空着、白矖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死因 车声辚辚, 马车驶离码头,战长林目光从窗缝外撤回来,长舒一口气。 车厢里, 居云岫冷脸坐着,眼神里透尽鄙薄。 战长林仍是一屁股坐在蜀褥上,抓着窗, 低咳一声, 解释:“主要是……怕毁你清誉。” 居云岫眼神依然很冷:“你没毁我清誉?” 战长林回想刚刚那声明目张胆的“娘”, 也知道是掩耳盗铃,但眼下总不能坐实这罪名,还是哄人要紧,便道:“新娘新娘,就是新的娘,你做过我的新娘,那便也算是做过我的娘,今日喊一声, 没什么的。” 居云岫:“……” 战长林:“反正你戴着帷帽,丢的全是我的脸,有什么要紧的?” 居云岫不想再跟他交流, 转开头。 战长林无奈, 从怀里拿出那只玉镯来,要给居云岫戴上。 居云岫挣开手,不给他碰。 战长林举着玉镯道:“十两呢。” 居云岫望着窗外的街景,讽刺道:“亏了?” 战长林心里肯定是觉得亏的,可眼下跟她相处一块,回忆起昨夜种种,便突然释怀了, 回道:“倒也不是,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居云岫脸上的霜更厚了。 明明昨天夜里只是相伴而眠,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做,可被他这句“春宵一刻”一点,意味就瞬间大变了。 战长林偷瞄着居云岫,故意再添一把火:“不要也好,我收着,便算是你送我的第一个信物了。” 说着,就要把那玉镯揣回怀里,居云岫回头。 战长林举着玉镯放在她眼前,乖乖坐着,英气的眉一挑。 居云岫一口气只能憋回来,拿回玉镯。 战长林靠回车壁,笑着道:“乔瀛那边联系了没?” 居云岫正愁没地方洗涮他,闻言道:“乔瀛是谁的人,谁自己去问。” 战长林道:“郡主大人这时候倒是想起来乔瀛是我的人了?” 居云岫不理他。 战长林趁机道:“话说回来,居松关到底给你分了个什么官?为何连乔瀛都能听你吩咐?” 居云岫眼神微变。 战长林探近道:“不会比我的官还大吧?” 居云岫转开脸,道:“阁下是苍龙军副帅,太岁阁阁主,除了哥哥以外,还有谁的官能比你的大?” 战长林半信半疑,明面上说的确如此,可谁知居松关有没有在背地里做什么手脚? “那你是管什么的?”战长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决定刨根问底。 居云岫道:“入洛阳赵府,策反赵霁。” 这一点战长林知晓了,只是这最多算是内容,不能算是“管什么”,战长林于是再换种问法:“就没个实际的官职?” 居云岫道:“必要时,太岁阁全员都可听我差遣,不需要实际官职。” “全员都可听你差遣……”战长林眼神审度,扯唇,“那不是也包括我?” 居云岫道:“你不服?” 战长林讪笑:“倒不是服不服的事,就是想弄明白,咱俩之间到底谁上谁下,要是意见不统一了,到底该听谁的。” 居云岫不客气地道:“自然是听我的。” 战长林点头,道:“那就还是你上,我下嘛。” 马车拐过市井,周遭环境安静下来,居云岫神色忽然一变。 战长林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要瞎想。” 居云岫目光已如箭镞一般射在他身上。 少顷后。 “停车。” 马车应声停在墙边的一棵老槐树下,战长林看着居云岫冷冰冰的脸,识趣地抿住嘴唇。 然而为时已晚。 “下去吧。” “身上还有伤……” “我上,你下,现在我命令你下去,下吧。” “行……” 树叶的风里沙沙作响,一辆双辕马车扬尘而去,战长林站在树下,摸摸鼻子,反省道:“欲速则不达。” ※ 数日后,洛阳赵府。 临近大婚之日已仅剩六日,整座赵府却仍然半点喜气也无,赵老爷子心急火燎地在屋里打转,想起这些时日来的糟心事,额头暴着青筋。 “这长乐郡主究竟是娶还是不娶?” 丫鬟屏气噤声地侍立在角落里,眼睛都不敢抬,只有管家敢劝道:“老爷息怒,大少爷惦记郡主这么多年,不可能不娶,眼下就是还跨不过心月这道坎,容他再伤心两日,到时候郡主一入门,这事儿也就自然过去了。” 提及心月,赵老爷子叹气声更重,想到那位即将入门的长乐郡主,眉间褶皱也更深。 “一朝权相,偏在这内宅之事上屡犯糊涂,天下女郎那样多,要怎样的没有,他倒好,盯着一颗丧门星不放,可是给我赵家长脸了!” 这一句“丧门星”出来,更把丫鬟们唬得一震,管家也急道:“老爷,肃王府如今是没落了,可郡主仍然是先帝册封的郡主,是今上的亲侄女儿,这话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落人口实,招来祸端啊。” 赵老爷子拂袖在榻前坐下,回想刚刚那句,自也知口无遮拦,有损皇家威严了,胸口顿时更憋闷。 管家及时地送上一杯茶,赵老爷揭盖喝了,胸口还剩下一半郁气,发泄道:“福安呢?叫他去盯着琼园,怎么半天没个动静?” 正说着,一人从屋外急匆匆赶来,禀道:“老爷,有动静了!刚刚延平从府外领了个人回来,一径带到大少爷院里去了!” 屋里二人闻声一凛。 ※ 赵霁坐在书斋里,手里握着一只金镶琥珀耳环。 耳环的主人叫心月,是他六个妾室里跟他时间最短、长相最酷似居云岫的一位。 半个月前,赵家阖府在城郊的南湖上乘船举办家宴,心月中途离席,前往船头吹风散心,不多时,天降暴雨,画舫在风雨雷霆的袭击下紧急返岸,众人仓皇下船后,准备乘车回府,却意外发现身怀六甲的心月失踪了。 同样失踪的,还有贴身伺候心月的丫鬟。 次日,暴雨停歇,赵府家丁从湖上打捞起丫鬟溺亡的遗体,却没有发现心月的踪迹。 家丁搜寻一日无果,上报官府,又一日,赵霁从茂县奔来,亲自主持大局,派人把偌大的南湖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心月仍然下落不明。 熟悉南湖水况的船家说,湖水连江,暴雨夜水势凶猛,尸体多半早已顺着湍流被江水冲走,赵霁当场心如死灰,却仍咬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派人火速赶往江口,沿着水势一径搜索。 至今,一无所获。 那个暴雨夜仿佛是地狱裂开的缝口,直接把人整个的吞了进去,留下的,只有甲板上的一只金镶琥珀耳环。 赵霁依稀记得,这只耳环,是他送给心月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唯一的一份礼物。 窗外落日西沉,残阳照在手心里,耳环坠着的琥珀光泽愈亮,像一颗凝垢的血珠。 赵霁定睛看着,眼睛里也一点点迸出血丝来。 屋外传来叩门声,是延平求见,赵霁收拢手掌,定了一会儿神后,方传令入内。 延平显然有事禀告,入内行礼后,立刻便道:“大人,查到了!” 赵霁掀眼。 延平忙道:“不是……姨娘的下落,而是当夜的目击者。” 赵霁眼底的光明显在一刹间熄灭下去。 延平道:“当夜在南湖上,有一艘渔船离府上的画舫很近,暴雨下起来时,船上的渔夫正在收网,正巧看到了姨娘落水一幕。” 赵霁下颌绷着,想到那个情形,声音更冷:“渔夫人在何处?” 延平道:“就在屋外。” “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弱,皮肤黝黑的渔夫被延平领进屋来,赵霁盯着此人瞎了的一只眼睛,眉头一皱。 渔夫始终敛着眼,没敢抬头,走至书案前,规矩地跪下行礼,道:“草民叩见大人。” 赵霁道:“暴雨那夜,你亲眼看到赵府画舫上有人落水?” 渔夫回是。 赵霁道:“如何落水的?” 渔夫犹犹豫豫,没吱声。 赵霁道:“答不上来,就给我滚出去。” 渔夫一哆嗦,伏低上身,道:“大人息怒,大人的那位姨娘……是被她身边的小丫鬟推下水的!” 赵霁瞳孔一缩。 延平警告道:“大人面前,你若敢有一字谎言,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渔夫惊道:“大人明鉴!草民虽然瞎了一只眼,但眼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不然也不敢在夜里出船,大人这些时日寻的那位姨娘,当真是被那小丫鬟推下去的!当时二人拉扯在一块,姨娘好像还大喊了两声,奈何天上电闪雷鸣,船里又在奏乐,根本没人听着,紧跟着一声雷响,两人就直直地从船上载到水里去了……” 赵霁森然道:“你是渔夫,亲眼看到有人落水,为何不救?” 渔夫忙道:“回大人,草民第一时间就下水了,可您也知道,当时狂风暴雨的,水底下又黑麻麻一团,两艘船相隔也有三十丈远,这就是草民想救,老天也不肯开眼啊!” 赵霁抿紧唇,气压凛如严冬,渔夫战战兢兢,又把这些时日如何惶恐、如何犹豫讲了一遍,悔恨自己不该胆怯,应当早些站出来说出实情。 赵霁不想再听,闭上眼睛道:“带走。” “是。” 延平领走渔夫,回来时,赵霁闭目靠在椅背上,憔悴的脸庞如凝着一层冰。 “那丫鬟的尸首在何处?” 延平道:“前日由家人领走了。” 赵霁道:“收回来,派仵作验尸,再查彻查其身份。” 延平犹豫道:“这时候……只怕人已经入土了。” 赵霁面无表情,道:“那就把坟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一波剧情。 祝老师们节日快乐。 =V= — 感谢在2021-09-09 19:08:48~2021-09-10 21:5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川、uheryija宜家、天天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文 10瓶;桃子momo 8瓶;缭缭Qi 7瓶;拖拖、Aha诶哟喂 2瓶;今天是什么日子、Kkkk、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赌注 赵霁夜里做了个梦, 梦到浸泡在水底的心月,以及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 孩子是个女婴,凤眼, 薄唇,跟他先前想象的一样,完全是他跟居云岫的结合。 毕竟, 心月有一双跟居云岫那般相像的眉眼。 当夜在秘书丞彭显的府里, 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 赵霁不可能迷了心窍,假公济私,答应彭显荒唐的请求。 后来在月影浮动的床笫间,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赵霁也不可能失了心智,在一次次的沉沦后,意外于荒郊跟她怀上孩子。 再后来,就更不会在得知她有喜的消息后产生出近乎欣慰的情绪, 仅一刹犹豫,便允许她拒绝那碗堕胎药,在琼园里安心养胎待产。 那时候, 肃王府的联姻信还没有写来, 居云岫仍然是一个遥远而破碎的梦,他吩咐府里人妥善地照顾心月,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他认定这会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个孩子,一个拥有着他的血脉、居云岫的模样,可以彻底填补那场碎梦、填补他心里最后一块缺口的孩子。 他每次有空都会前往心月的屋里坐一坐,听她哼曲,陪她叙话, 如果她还是舍不得他走,他便会留下来,无关情*欲地与她同枕而眠。 他甚至与心月讨论过这孩子的乳名,在看到别家稚童时想象过孩子的性别、模样,在收到居云岫写来的联姻信后,他首先想到的也绝对不是要解决掉它,而是反正居云岫也与战长林有后,那他凭什么不能先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或女儿?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个意外的存在,憧憬着这个意外的到来。 可是,一场暴雨,一片南湖,一次蓄意的谋杀,意外粉碎了意外。 长夜漫漫,赵霁从梦魇里惊醒,盯着虚空,周身是彻骨的寒气,心底则是滔天的怒火。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 延平的调查结果是次日傍晚送达赵霁书房的。 不同于昨日的镇定,延平今日的脸色显然惨白不少,汇报时,思路也明显没有昨日清晰,赵霁坐在书案后闭眼听了一会儿,不耐地打断。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延平慌忙请罪。 赵霁闭着眼,眉心始终拢着,吩咐他重新捋一遍丫鬟的家庭情况。 心月身边的那个丫鬟名唤云雀,乃是跟着心月一块从青楼里出来的,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家里仅有的亲人便是一个好吃懒做、整日厮混于赌坊的大哥。去年底,因欠下太多赌债,云雀大哥从洛阳城里销声匿迹,有人称是被债主派人打死扔了,也有人称是逃亡他乡躲债去了,总而言之,一年多来,就连云雀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大哥的下落,可就在案发前三日,云雀大哥再次出现在了洛阳城的赌坊里。 “当日在赌坊,此人一番豪赌,连赢数场,不但还了先前的赌债,还邀请赌友在青楼里喝了两天两夜的花酒,云雀溺亡当夜,他便是在青楼里待着的。” 赵霁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延平道:“据跟他一起赌博的人说,像是云雀给的。” 赵霁睁开眼睛,眼底映着寒芒。 “那,云雀的钱又是谁给的?” 问及此,延平脸色越发凝重,道:“大人,照卑职目前查到的线索看,云雀送给她大哥的那些银两,恐怕是……从三殿下那里来的。” ※ 暮色四合,晚风吹着庭院里密密匝匝的树叶,战长林躺在树上,声音拔高:“三殿下?” 树下的石桌前,坐着正在品茶的居云岫,扶风则站在二人中间,负责汇报乔瀛在洛阳的行动。 “三殿下爱赌,好斗,且有打听朝官后宅之事,跟府中人漫谈嘲弄的私癖。一个月前,赵大人离开洛阳前往奉云迎亲,三殿下与四殿下结伴到城郊出猎,返回时,正巧碰上从灵山寺祈福回城的心月。三殿下以丢失猎物为由,拦下心月的马车,先是问其在寺中所求为何,后就赵大人迎娶郡主一事对其进行大肆羞辱。放走心月后,四殿下笑称三殿下太过刻毒,三殿下不以为然,当场跟四殿下打了个赌,赌注是黄金百两,赌约的内容则是,赵大人会不会因心月放弃与肃王府联姻。” 战长林皱眉道:“这是什么狗屁赌约?” 扶风抿唇,看一眼石桌前的居云岫后,继续道:“三殿下赌赵大人会,四殿下赌赵大人不会,二人回京后,这个赌约逐渐在圈中传开,众人皆称三殿下太傻气,平白赔给四殿下黄金百两,三殿下却坚称自己不可能输。很快,三殿下派人找到了心月的贴身丫鬟云雀在外躲债的大哥,以官银百两为价,唆使云雀大哥联合云雀在赵大人与郡主大婚当日绑走心月,迫使婚事搁浅,然而这桩计谋还没来得及实施,心月便在南湖出事了。” 战长林神色一肃。 扶风道:“其实,心月究竟是如何堕湖的,眼下并没有人知道真相,但只要有第一个证人站出来,抛出心月被丫鬟云雀推堕湖中的引子,赵府就会顺其自然查到云雀大哥头上,进而再查到近日以心月设下豪赌的三殿下。现如今,云雀已死,死无对证,被此事吓破胆的云雀大哥也已被乔瀛掌控,再观三殿下,为谨慎起见,多半会暗中对云雀大哥灭口,届时赵府派人追查,查到三殿下搜捕云雀大哥的踪迹时,自然就会相信他是害死心月的幕后真凶了。” 暮风吹完,一片片落叶簌簌而下,战长林抚掌道:“乔瀛这心思何时变得如此阴险了……” 扶风尴尬地咳一声。 战长林低头,看到扶风用眼神示意边上的居云岫。 “……” “哗然”一声,树叶又震落数片,战长林从树上跳下来,在石桌前坐下,诚恳夸道:“好计谋。” 居云岫放下手里茶盏,抬眸看他一眼。 战长林对上这眼神,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居云岫道:“程大夫说,你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 战长林道:“外伤虽愈,内伤尚在,心伤尤重。” 居云岫道:“那就回长安慢慢养吧。” 战长林就知道她在这里等着自己,道:“心伤得靠你养,回长安,养不成的。” 居云岫看着他那双黑溜溜的、更无半点羞臊之意的眼睛,道:“那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嫁进赵家了?” 战长林脸皮厚到底,道:“能有这样的名额吗?” 居云岫:“……” 扶风默默离开转开头,凝神听树上的鸟叫。 居云岫劝说自己要平心静气,攻他心道:“长安一役,哥哥重伤至今未醒,破城以来,全军军务都由奚昱一人承担,你身为副帅,于心能安吗?” 战长林脸皮仍然厚着:“论处理军务,他本来就强过我,再说我追你到这儿来也不是吃白饭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指他孤身入城救下赵霁、促成她打入洛阳一事。 这是一根刺,居云岫反诘的话如鲠在喉。 战长林知道她不舍得再怼自己了,一笑道:“要不,咱俩也来打个赌吧。” 居云岫眼眸微眯。 战长林从怀里摸出一块铜板,捏在手里道:“老规矩,猜猜正反。赌输了,我立刻回长安,赌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居云岫道:“什么事?” 战长林手肘抵在石桌上,头微低,私密地道:“不许跟赵霁做真夫妻。” 他音色里本就带着一股少年气,这一句私语半是郑重、半是幽怨地讲下来,听着,居然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扶风头仰起来,开始凝视观望天上的云。 居云岫半晌不给回应。 战长林掀眼:“赌吗?” 居云岫再次申明:“有情便真,无情便假,我与他成婚后如何相处,只取决于我的心意。” 战长林道:“那便赌吧,反正你不会看上他。” 他太自信,以至于居云岫虽然不能反驳,但明显很不喜欢这个论断。 “既然知道我不会,又何必再与我赌?” 战长林着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反诘,一怔后,严肃道:“你虽然不会,但难保他贼心不死……” 居云岫打断:“我跟你打这个赌,就能确保他贼心死吗?” 战长林哑然。 论口舌,他到底还是差了居云岫一层功力。 咬牙想了想后,战长林不再争辩了,道:“反正,我就是要赌这个。” 居云岫看着他。 战长林把手伸到她面前,道:“你先猜,正面,还是反面?” 居云岫没猜。 战长林便道:“那我先猜,我猜反面,如果猜中,你与赵霁只能有名无实,要是他胆敢非礼于你,我立刻杀了他。” 说罢,就要抛铜板,居云岫突然唤道:“扶风。” 仰望云天的扶风一愣。 居云岫吩咐道:“你来抛,我要正面。” 扶风身上立刻多了一道阴森森的目光。 “……” 暮色渐深,庭中的风倏而有些悲凉,扶风挪到石桌前,接过战长林手里的铜板。 深吸一气后,扶风掂起拇指,将铜板向上一抛。 “唰”一声,铜板向上一跃,继而落于桌面,“嗡嗡”地旋转起来。 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板旋转的方向。 便在铜板转速变慢,正面要落成之际,战长林突然鼓起嘴吹来一口气。 铜板难以承受,仰面一倒,露出了反面的光背。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来一波红包。 明天见。 — 感谢在2021-09-10 21:53:12~2021-09-11 22:3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宇治鼬鼠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治鼬鼠、ё 20瓶;sunshine、虫虫不是我 5瓶;缭缭Qi 3瓶;白矖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窗内 一片树叶飘落在石桌上, 面对着一块露着反面的铜板,扶风捂住了眼睛。 战长林“唰”的将铜板收回来,宣布道:“反面,我赢了。” 居云岫不回, 只是看着他。 战长林一脸坦然, 也看着她。 比脸皮厚这种事, 居云岫到底还是望尘难及。 “不亏心吗?” “事关生死, 兵不厌诈, 良心只能先靠边站一站了。” “……” 移开目光后,居云岫吩咐扶风:“转告乔瀛, 云雀大哥不必留,杀了以后,抛尸城外。” 战长林莫名从这冷森森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杀鸡儆猴的意味。 “那个叫心月的……”他也自知理亏, 因而顺着这势头岔开话题, “眼下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万一是给什么人救了,再被赵霁派人寻回来, 你打算如何善后?” 居云岫道:“距离堕湖已有半月之久,她如果获救,早该与赵府联络, 至今下落不明,只有两种可能。其一, 她已经遇难;其二,她并不想回到赵府。” 战长林挑眉。 扶风思忖道:“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是她伤势太重,至今还没有醒, 所以才不跟赵府联络?” 居云岫道:“赵霁派人沿湖搜查,洛阳全城人尽皆知,她不联络,救她的人也无动于衷吗?” 扶风恍然。 南湖就在洛阳城郊,如果心月当夜获救,所在之地定不会离洛阳太远,救她的人也一定会听闻赵府寻人一事,进而猜到她的身份,把救她一事上报赵府。 时至今日,全城仍然没有半点关于心月的音信,除遇难以外,最大的可能性确实便是心月本人在有意地抹擦自己的行踪了。 扶风抱拳道:“那卑职再提醒乔瀛,一定赶在赵府人前面查到心月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居云岫点头。 事关情报的任务都必须先发制人,扶风得令后,不再停留,立刻前去传信。 庭院里静悄悄的,仅剩下石桌前坐着的二人。 战长林摸着手里的铜板,疑惑道:“为何她会不想回去?” 总不能是害怕居云岫吧? 居云岫反问他:“你刚刚为何非要跟我打那个赌?” 战长林一点就通,道:“你的意思是,她心里爱惨了赵霁,不能接受赵霁娶你?” 居云岫不否认。 战长林着实意外,想不到这个被赵霁用来做替身的女郎竟能有着这般傲骨,赞叹道:“倒是个妙人啊……” 居云岫回味着这话,眼神慢慢地变了。 战长林察觉后:“……?” ※ 夜色凄惨,白皑皑的月光铺在城郊的一片荒林里,延平打着火把,领着赵霁走入林中,来到一具横躺在树角的尸体前。 死者是一个成年男子,方脸,浓眉,穿一身半新的锦袍,胸口处全是发黑的血迹。 致死的伤口便在这胸口,凶器已被拔走,但可以看出来是一击致命。 凶手必然是个惯用兵器的老手。 “大人,此人便是云雀大哥,据仵作推断,死亡时间大概是今日凌晨,案发地应另在别处,凶手是杀人后再把尸体扔到这里来的。” 夜风肃杀,摇曳的火光映在赵霁寒气腾腾的眸底,他盯着地上这具狰狞的尸体,想到延平这两日查到的线索,以及城中关于那场豪赌的传言,青着脸道:“今日三殿下可出过城?” 延平低头道:“因大人没有取消与郡主的婚礼,三殿下近来一直郁郁寡欢,这两日都会出城打猎,今日……也没有例外。” 火光烈烈,林里一派冷肃。 出城打猎的话,这片树林是必经之地。 赵霁眼底凝着寒意逐渐厚如玄冰。 心月的下落仍然不明,找了整整半个月,还是生死未卜,所有的结果都是不确定、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一场荒唐的赌局。 一个月前,他亲自前往奉云迎娶被战火围困的居云岫,三殿下在城郊拦下心月的马车,对其进行大肆羞辱。 数日后,一场关于心月的赌局在权贵圈中传开,不久,在外躲债一年有余的云雀大哥重返赌场。 再然后,便是南湖暴雨,心月堕湖。 以及后来的云雀溺亡,今日的云雀大哥暴毙。 所有的一切,关联人只有一个——今上那位玩物丧志、好狠斗勇的三皇子。 凛冽夜风吹在身上,赵霁道:“派人盯着三殿下,从今日起,他的一切行动全部向我汇报。” “是。” 赵霁拂袖离开,延平跟上,及至马车出发前,想起老爷交代的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离大婚之日只剩最后六日了,大人可要前往茂县迎接郡主?” 赵霁坐在车里,沉默。 那日匆匆离开时,赵霁是许诺过处理完这边的事务便尽快赶去接居云岫的,可是眼下这个情形,他哪里还有心力去践行那个承诺? “郡主还没有启程吗?” 延平道:“茂县到洛阳最多也就六日路程,郡主要是赶的话,此刻应该已在路上,要是还在等您的回音,那多半便还没有动身。” 赵霁沉吟少顷,道:“那就替我修书一封,让她先动身吧。” 延平颔首:“是。” ※ 不同于洛阳城郊的肃杀,茂县县衙的这个夜晚温暖而热闹。 恪儿骑在战长林脖子上,抱着他的光头,追着小黑狗满院里跑,咯咯的笑声像公鸡打鸣似的,一阵下去,一阵又起来,间或还来两声兴奋的尖叫。 这些尖叫,是他以前断不会有的。 这些欢乐,大概也是他以前只能在梦里渴求的。 居云岫坐在屋里写字,窗户开着,正好能够看到他二人在外玩耍的情形。 恪儿像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紧紧地抱着战长林不撒手,战长林的肩膀宽阔有力,驮着他,陀螺似的到处转,不管转到哪里,都是稳当当的。 居云岫蓦然间想到些什么,眼神一黯,垂下眉睫。 宣纸上的诗仅写到一半,居云岫提笔蘸墨,写到最后一句时,窗外的欢笑声忽然没有了。 居云岫抬头,恪儿背对着这边站在树下,蒙着眼,一动不动,琦夜则站在一边数着数,从一百开始倒数。 战长林不在了。 居云岫蹙眉。 “你偷看我。” 身侧响起一个声音。 居云岫转头。 战长林抱臂靠在窗边,偏着头,一双眼睛被烛火映得黑而亮。 居云岫唇微抿。 战长林目光跟着下垂,落到她面前的宣纸上,念出那上面的诗句:“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 居云岫伸手挡住下面的内容,战长林低低一笑:“挡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不会背。” 说着,竟真的背了下去:“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居云岫冷声:“你闭嘴。” 战长林耸眉,脑袋伸进来:“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居云岫,你一边偷看我一边写情诗么?” 居云岫:“……” 琦夜数数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从一百倒数到了七十。 居云岫道:“睁眼说瞎话很痛快是吗?” 战长林一怔,不由多向宣纸上瞄了一眼,他其实并不懂这首诗,也不会背,只是有一点点过目不忘的本领罢了。 “上面写着‘玉郎’,怎么不是情诗?你的‘玉郎’不是写我,难道还会是写赵霁不成?”战长林反问。 居云岫便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了,不再遮挡宣纸上的字。 战长林道:“话说回来,赵霁到现在都没给你个信,不会是不打算来接你了吧?” 居云岫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再次提笔蘸墨,不理他。 战长林想着那个叫心月的、颇有傲骨的姬妾,径自猜道:“你说他会不会对那个叫心月的动了真情?以前自以为是拿她当做你的替身,一颗真心全栓在你身上,等现在人没了,才发现那颗心早就被替身偷去了?” 想到这里,战长林心神一震,激动地伸头进来,居云岫本能地提笔一挡,饱蘸着墨汁的羊毫擦着他脸颊划过。 二人一怔。 “二十二,二十一,二十……” 琦夜的数数声里多了恪儿稚嫩的模仿声,清脆又明亮地响在耳畔。 窗前,烨烨烛灯倒映在彼此眸心里。 战长林伸手摸脸,看着手指上的墨汁,道:“你又拿笔画我。” 居云岫不语,想到上一次用笔画他时的情形,眼眶忽然发热。 战长林唇微动,这一次,没有笑出那颗虎牙,而是趁着居云岫还在走神,把手指上的墨汁报复性地抹到了她脸上。 居云岫大惊。 战长林笑,虎牙尖尖,居云岫愤怒地还击,被他轻轻松松扣住手腕。 “十,九,八……” 居云岫起身关窗,战长林大手一撑,翻身而入。 案几上的烛灯灭了。 “五,四,三……” 屋里漆黑,窗户半关,一半月光泻在身边的案几上,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窗外的数数声从三变成一。 “我来啦——” 恪儿欢快地宣布,进而迈开小短腿,朝着这边跑来。 黑暗里,暧昧的气息声、亲吻声似潮水涌开。 居云岫被战长林抵在墙上,唇被他的唇覆压,手被他的手覆压,胸脯被他坚硬的胸膛覆压。 三年的思念、渴望在这一瞬间尽情地爆发,居云岫挣扎,换来的是更坚决、更霸道的深吻。 战长林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是不会向居云岫低头的。 这件事,就是亲吻。 在窗前的亲吻,在榻上的亲吻……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刻的亲吻。 只要他不愿停,他不想罢休,那就必须要轰轰烈烈,天摇地动。 有墨香缭绕在彼此鼻端,月光也依旧那样朦胧,一刹那间,竟分不清是今夕还是当年。 居云岫有些承受不住了,战长林微微分开她,鼻尖抵着她鼻尖,低声道:“别出声,他会找到的。” 居云岫一悸。 战长林笑,在她唇上轻轻一蹭,再次吻回,越吻越慢,越吻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恪儿:? — 感谢在2021-09-11 22:33:56~2021-09-12 21:4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烟、续杯咖啡、清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应看千秋 50瓶;小美程、迷圥 10瓶;天天看 8瓶;婳妤 5瓶;腱小宝 2瓶;白矖儿、代叉叉、前程似锦、查理、Aha诶哟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送亲 熄灭的烛灯重新照亮屋室, 恪儿走进来,看看坐榻上整理纸笔的居云岫,再看看榻前低头搓手指的战长林。 二人的脸上都潮红一片,都印着墨痕, 都奇怪而狼狈。 “你们在干什么?” 恪儿由衷发问, 想到战长林居然敢躲到居云岫这里来, 害他在院外一顿瞎找, 不由又有些气恼。 战长林此刻像极一只餍足的狼, 唇角挑着一抹笑,弯腰抱他起来。 “在躲你啊。” 恪儿眨巴着大眼睛, 怀疑道:“阿娘也要躲吗?” 刚刚屋里一团黑,他喊阿娘也没有人应,想进来琦夜拦着不允许, 要不是他着急后一直嚷嚷, 屋里只怕连灯也不会再亮。 战长林揉着他的脑袋, 向居云岫瞄一眼,低声道:“陪我躲呢。” 烛灯前,居云岫揉着刚刚被墨汁浸染的宣纸, 一边揩拭手里的墨,一边耷着眼。 恪儿似信非信,瞧瞧他, 又瞧瞧居云岫,因没听到后者反驳, 便勉强相信下来了,伸手指住战长林脸颊上的墨痕。 “为什么你们都有这个?” 战长林一脸墨水也就算了,居云岫向来是最整洁、最端庄的,恪儿从来没有看到她的脸花成今夜这模样过。 这问题战长林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居闻雁也想要么?” 恪儿一怔后,摇头。 战长林不信,故意拿脸蹭他。 恪儿慌忙道:“我不要不要!” 屋里响起战长林爽朗的大笑。 居云岫放下手里的纸团,唤道:“琦夜。” 在角落里丧了一晚上的琦夜忙应声上前。 居云岫道:“抱他回屋里睡吧。” 恪儿推着战长林的脸,抗议道:“他还没有找我的!” 先前说好捉迷藏是一人找一次,战长林偷偷躲进屋里来,害他一直找不到不算,还企图赖掉一次找人的责任,那怎么可以呢? 居云岫语气不容置喙:“亥时已到,你该睡了。” 恪儿哭丧着脸,战长林低声哄:“明日我找你,找你整整一天。” 恪儿皱着眉头,瘪着小嘴,在战长林的哄慰下勉强接受现实,可低头看到手心里的墨痕后,脸又垮下来了。 战长林笑不停。 琦夜抱着恪儿走后,战长林春风满面,看回案几前的居云岫。 窗户仍然关着一半,她被他弄花的脸映在烛灯前,先前那些旖旎的潮红已褪尽,眼下只剩凝霜。 战长林伸手抹了笑,上前。 “还不滚?” 居云岫声音冷然,警告意味明显。 战长林乖巧地道:“等你撒气,撒完以后,我就滚。” 居云岫乜他一眼。 战长林在案几对面坐下,一边捡着散落在榻上的纸团,一边观察着居云岫的反应。 刚才亲到最后时,居云岫没再挣扎,跟以前一样,越亲就越软,越软就越乖,就会开始承受他,回应他……战长林想,居云岫眼下最气的多半就是这个,便清清嗓子,主动揽罪责道:“想亲你很久了,今夜实在没能忍住,当然不管怎样,犯浑的是我,既然说要重新追你,就该先敬你重你才是,这种登徒子行为,太臭不要脸了。” 他先决口不提居云岫在最后也疑似动了情,再把居云岫想骂而不屑于骂的都替她骂了,居云岫眼底的寒气果然有所收霁,然而仍是冷冷地晾着他。 战长林便再次检讨道:“总之这回是我混账,你要怎样罚我都认,下次要再碰到这种情况,我一定憋着,要憋不住,我掉头就跑,绝不再冒犯你。” 居云岫转开脸。 战长林最令人讨厌的地方是他的不要脸,可他当年能追到居云岫,靠的也是这个不要脸。 居云岫太熟悉这个路数,知道就此纠缠下去只会再次落入他的陷阱,不会有任何理想的结果,走下坐榻。 战长林如影随形。 及至屏风前,居云岫驻足,战长林跟着收住脚步。 寝屋里的情况已藏不住,战长林撩着眼。 居云岫最后警告道:“我要更衣,沐浴。” 战长林点头,道:“我这就跑。” ※ 这个夜晚于战长林而言,显然是他这三年来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夜晚。 躺上床后,战长林抱着被褥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今夜的吻,以至于做的梦都旖旎得不像话,次日醒来后,忙不迭更换床褥。 程大夫是辰时准点来的,战长林刚把脏污的床褥塞入橱柜里,急忙去开了窗,这才躺回床上,喊人进来。 程大夫来给战长林换药,他身上那些外伤都差不多要长新肉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并不能马虎。坐下后,程大夫打开药箱,掀起床褥时,奇道:“今日没打光条?” 战长林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羞红,道:“天天给你看,我不亏的吗?” 程大夫承受不起,“喔唷”一声,连道“折煞我折煞我”,赶紧干正事。 处理完胸口、手臂的伤后,程大夫顺着战长林块垒分明的腹肌往下看,瞅到他穿着的亵裤,到底还是感觉妨碍,便道:“公子还是再吃回亏吧。” 战长林盯着床帐,凝神感受了一下底下的状态,翻身道:“先弄背上的吧。” 程大夫拿他无法,只能把手里的龙骨膏换成雪银膏。 战长林趴在床上,想着后背上的烧伤,道:“现在看着还吓人吗?” 程大夫一边擦着药膏,一边道:“公子再如何威武神勇,也仍是□□凡胎,那样重的一根横梁,又是砸,又是烧的,您这伤口能不吓人吗?” 战长林蹙眉,道:“你就没给我擦些祛疤的药?” 程大夫“啊”一声。 战长林听这意外的语气,恼道:“王府里又不是没有什么玉肌膏、雪肤膏,你就没给我擦一擦?” 程大夫忙道:“雪肤膏是调制给郡主美容养颜用的……” 战长林道:“我不管,总而言之这背上不能留疤,至少不能留吓人的疤,你自己看着办。” 程大夫不知他为何突然对留不留疤一事如此执着,劝慰道:“公子是顶天立地的郎君,身上留些疤痕,不要紧的,退一万步讲,反正是在背上,就算瞅着吓人,那也吓不着您啊。” 战长林碎碎念道:“是吓不着我,可吓着她了怎么办。” 程大夫一怔,结合前因后果一想,一个念头突然在心里迸起,试探着道:“公子,你是不是还想着郡主呢?” 战长林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程大夫神色复杂。 合着问来问去,是怕日后这伤疤吓到郡主,可如今郡主都是赵丞相过门在即的妻子了,又哪里还会有被这疤痕吓到的一日? 程大夫到底也是王府旧人,是看着战长林长大的,沉沉一叹,道:“公子,不是我多嘴,王府跟赵家的婚事已是定局,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了。我知道你不是白眼狼,当年走,或许是有迫不得已的缘由,可一切覆水难收,郡主后半生注定是赵夫人,不会再是昔日与公子举案齐眉的娘子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早已清楚的事,这句“不会再是”还是令战长林有点猝不及防,他抱着枕头,道:“那又怎样?”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细想居云岫成为赵夫人后的具体情形,道:“我喜欢她,我就会追,就能等,我管她是赵夫人,李夫人,还是张夫人。” 程大夫还是叹气,道:“知道人家是夫人还去追,那不就真成见不得人的奸夫了?” 这是那日战长林被迫躲赵霁时骂过的话,战长林知道程大夫是借此来规劝他,闭上眼睛,嘴硬道:“无所谓。” 程大夫心知劝不动,摇着头,不再说了。 ※ 换完药后,差不多到了辰时三刻,战长林前往居云岫院里,去找恪儿兑现昨日的承诺,没成想还没进院门,便见护卫们抬着一口口官皮箱走了出来。 战长林神色一变,阔步走进院里,众人果然是在收拾行装了。 昨天夜里他还在调侃赵霁连个信也不来,今日居云岫就开始整装上路,再加上程大夫刚刚的那一番话,战长林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明明……早上睁开眼时还是那样快乐。 战长林挠挠光头。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战长林”,战长林侧目,是从厢房里出来的恪儿。 跟那些整装待发的官皮箱一样,今日的恪儿也是齐齐整整,一副随时可以启程的模样了。 战长林心里失落更甚,抿唇一笑。 恪儿走到他跟前,道:“阿娘说今日不可以玩了。” 战长林弯腰,摸摸他的头道:“没事,那我们改日玩。” 恪儿道:“改日是哪一日?” 改日是哪一日。 战长林张口结舌,居然有点答不上来。 “明日吧。” 明日肯定还能在一块,战长林回答道。 恪儿乖乖点头。 战长林看向正屋,门开着,居云岫应该还在里面,可他突然间有些迈不开腿。 正巧扶风从屋里出来,战长林叫住他,问道:“赵霁来信了?” 扶风甫一看到他,多少怔了一怔,回道:“没有,不过时日也差不多了,郡主说,早些启程,以免再生枝节。” 战长林点点头,欲言又止。 扶风行色匆匆,道:“公子,我先去备车了。” 扶风走后,恪儿也嚷嚷着找小黑狗,催着琦夜离开了院子。 战长林再次看回正屋,到底没进去,掉头走了。 ※ 战长林返回自己的住处收拾行李,收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可收的。 他拿着一个空包袱,想找先前戴的那顶斗笠,结果也没找到,在屋里转了一圈后,又空手撩脚地走出来。 走到县衙大门口,王府的车队已靠着墙垣排成长龙,居云岫正抱着恪儿登车。 战长林走过去,站在车下。 居云岫今日依然是简装出行,布裙荆钗,没有当日离开长安时的繁缛尊贵,也没有那日离开匪寨时的孤高绝尘。 入车坐定后,窗外那道人影仍然半晌不动,居云岫转头,对上战长林炯炯的一双眼。 “做什么?” 日影荧荧,战长林晒在太阳底下,睫羽覆盖的双眼微眯,眼神却更明亮、坚定。 “送亲。”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后真的比较忙,周一、周三晚自习,没办法码字,所以以后这两天就不更新了,其他时间正常更新。 今天来一波红包雨,我们后天见。 (比心) — 感谢在2021-09-12 21:48:26~2021-09-14 21:2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续杯咖啡 8瓶;Ann 3瓶;yay憨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