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颜薄命 近几日,停云殿连续来了好几波刺客。 每次都是死士,行刺未果立刻咬毒,拿不住活口。 颜乔乔颇为不解。 她的贴身女官离霜,乃是韩峥麾下排行第二的高手,任副统领之职,是一位以剑入道,实力稳在剑宗高阶的强者。 那几位贵的不贵的妃子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锲而不舍送人头。再这么送下去,京陵皇都的刺客都要紧俏了。 着实有些诡异。 颜乔乔歪在软榻上,手肘抵住雕花小玉案,托着腮,纤细小腿在薄纱下一晃一晃。地龙烧得旺,虽是冬日,殿中却氤氲着暖融融的富贵气。 “为什么啊?离霜你说,她们怎就这般想不开?” 颜乔乔知道终日板着棺材脸的离霜不会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于是自顾自发牢骚。 “虽然我是王爷当年明媒正娶的夫人,又生了一副叫人妒火攻心的好皮相,可是自打王爷入住京陵皇都,她们一个个便升官发财了呀,如今哪个不是有品级的娘娘,何必与我这个闲人过不去。” 面无表情的离霜冷冰冰纠正:“是帝君。” 颜乔乔充耳不闻,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玉案上新鲜的照雪梅。 韩峥登基七年了,颜乔乔从未叫过他一声帝君或是陛下。即便世人已认可了这位新帝,但她依旧认为他的皇位得来不正。反正如今他们的关系一言难尽,她再怎么阴阳怪气叫他王爷,他也不会多心。 她轻轻一哂,手指挑起梅瓣。 云雾般的纱袖滑下手腕,小臂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它们蜿蜒至纱裳下面,没有停歇之势,可以想见其他地方亦是受难不浅。 察觉到来自旁人的视线,颜乔乔抬眸,幽幽睨离霜一眼:“我是不是好可怜?” 冷面女官语调平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乔乔凑近些,偏着头,唇角勾起恶意满满的笑容:“倘若王爷也这般对你呢?” 离霜脸色丝毫未变,一板一拍道:“感恩戴德。” 顿了下,仍记得纠正颜乔乔的‘口误’,“是帝君。” 颜乔乔:“……” 她和这个怪胎实在是很难聊,但是被幽禁这么多年,身边除了几个哑巴侍女之外,就只有离霜一个人,没得挑。 时隔多年,颜乔乔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触怒韩峥,以致被他用养病为借口关了起来。他不给她名分,拒绝亲族探视,只定期向外报平安,迄今已有七年多。 这七年间,他每个月总会过来七八趟,下狠手折腾她,然后送来避子汤。 他说他要占据她的全部,不允许任何人和他争,包括孩子。 病态的掌控欲。 如今,她在世上已没有至亲,只剩孤苦伶仃一个人,倒是遂了他的愿。 颜乔乔手指一颤,碰掉了一片梅花瓣。 花瓣落在横贯腕间的指印上,也不知是谁更可怜。 颜乔乔看着这些深色的痕迹,不经意间舒了一口气——痕迹尚浓。 倘若痕迹淡了,那就意味着韩峥随时可能过来补上新的。 她知道自己只要服服软、撒个娇,便能少吃些苦,可她偏要和韩峥作对,憋着一口硬气,他越是折磨得凶狠,她越要阴阳怪气地刺他,激得他发疯,最终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离霜虽然从来不说,但颜乔乔能看懂她的眼神——离霜认为她这是以下犯上、是大逆不道。 颜乔乔偏头看了看鎏金沙漏。 距离入睡时辰尚早。 “不如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些妃嫔犯了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颜乔乔温声软语,“省得你终日杀来杀去,这么辛苦,又不加俸禄。” 离霜不为所动,脚步半寸也不挪:“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这就是一根无情的看门木头,脑子里只有鞠躬尽瘁忠君报国,翻来覆去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韩峥令她看守停云殿、看守颜乔乔,她便绝不会离开半步。 烦。 颜乔乔懒散起身,打着呵欠,妖娆走向内殿那张金丝楠木象牙床,拖声拖气说道:“罢了。待王爷过来时,我向他告状,讨他几分心疼,说不定王爷会多留几日,朝也不去上。” 云鬓松松堕在脑后,无骨的身段雪玉般的肌肤,像盛极了的桃花,艳丽颓靡,不胜娇弱。 颜乔乔知道离霜最见不得她摆出这副祸水模样。 倒也不是嫉妒,而是迂腐的忠诚心作祟——妖媚惑君,该杀。偏生这位副统领的职责又是守护妖姬,就好气。 离霜难受了,颜乔乔便十分开心。双方立场不合,本就应该互相伤害。 今日情况却有些不同。 颜乔乔刚拧出两步,就听到离霜不情不愿憋出一句,“夫人其实不必没话找话。请节哀。” 颜乔乔笑容微僵,心口似是被撞了一下。 半晌,方道:“父兄为国捐躯,是为大义。我不哀伤,只以他们为荣。军人战死沙场,总好过在深宫混吃等死,你说对吗,离霜将军。” 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哽咽,她确定。她绝不会让韩峥和他身边的人看到一丝脆弱。 即便心尖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她还要扬起笑脸,狠狠刺离霜一下。 离霜低垂眼皮,锋削薄唇抿出纠结拧巴的弧线。 犹豫片刻,离霜动了动下垂的唇角,毫无起伏地告诉颜乔乔:“那几位娘娘不惜铤而走险,是因为帝君后日要立您为君后,消息已昭告天下。” “……” 什么? 颜乔乔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 她是韩峥当年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在他入主京陵皇都登基为帝之后,却像是忘了她这个正妻一般,一个接一个往宫中纳妃,大大小小的娘娘封了一堆,只不给颜乔乔名分。 其实颜乔乔从来也不屑做这个投机篡位者的君后,但月前得知父兄战死在南越疆场,一位不知名的远亲莫名其妙继任南山王之位后,她的心中一直有火团在烧,疑云挥之不去。 只恨她被韩峥困于深宫,断了眼和手,探不出这四方天地。 如今,他竟要封她为君后。 是怜悯,还是迫于舆论不得不抚恤英烈之后? 不重要。 大夏的君后是有一定实权的。登上那个位置,她便可以着手调查父兄之死,有仇报仇。 颜乔乔的心脏在一片死灰中跳动起来,震荡牵引到指尖,整个身躯微微发颤。 许久,她压抑住声线,轻飘飘丢下一句:“哦,好惊喜。” 她知道最开心的人是离霜。 离霜早就盼着这一天。 一位高阶剑宗,本该领军征战沙场扬名立万,却和颜乔乔一样被困在这小小的停云殿,这些年不知多憋屈。 大婚之后,君后按例要搬至太极殿与帝君同住,防卫事宜一并交给大统领江白忠。届时,离霜便可申请外任做将军去。 人都是这样的,心中高兴时,不会吝啬向周围的可怜人释放一点善意。 * 晃眼到了大婚之日。 天光将明,金殿那边便有清烟鼓乐伴着朝阳升腾而起,红浪逐走冬日的寒霜,仿佛提前入了春。 停云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离霜抱着剑,在雕花大木窗下眺了又眺,始终不见有人来送吉服华冠。她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双脚已悄悄把长绒厚毯上的花团碾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颜乔乔唇角勾起讽笑。 她懒懒倚着象牙床,温温软软地道:“是我耽误了副统领,害副统领修行落下,耳也背了,消息都听不准。” “绝无可能。”离霜皱眉,语调和胸膛难得有了明确的起伏。 “不然你去金殿那边看看?”颜乔乔友好地提出建议。 离霜无情拒绝:“属下的职责是护卫夫人。” 颜乔乔毫不意外:“那就把窗户关好,冷风都进来了。” 正说着话,宫门忽然吱呀大开。 透过寒风凛凛的窗缝,只见一队宫人鱼贯而入。 领头那人头戴镶珠朝冠,身着藏蓝锦袍,腰系纯黑丝带,悬一柄乌黑的剑。身后跟着两列侍者,垂着头,脚步迅捷无声。 离霜眼睛一亮。 “大统领来了。” 话音犹在,人已掠过两重殿幔,立在正殿门前的青玉石阶下,向上峰行礼。 “属下参见大统领。” “副统领辛苦。”江白忠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本官奉帝君之命前来接管此处,副统领且去更沐,准备上金殿听封吧。”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似乎不太对,起身披上雪绒大氅,走到窗边,伸手将雕花大木窗整扇推开,举目望向殿前。 只见离霜讷讷抬头,视线落向江白忠身后的侍者,双眉渐渐蹙紧。 她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帝君今日封夫人为后?” “不错。”江白忠喜气洋洋地笑开,“夫人缠绵病榻多年,如今总算大好,是该担起国母重任了。” 他迈开双脚,绕过离霜身边。 两列侍者疾步跟上。一个接一个,擦过离霜淡蓝色的臂袖。 颜乔乔看清了侍者们捧在手中的东西,不是吉服后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她的心闷闷一震,直往下沉。 寒风卷进一蓬乱雪,不祥的冷意沁透五脏六腑,冻得身体不自觉地打颤。 这不是封她为后,而是送她上路。 终于,韩峥要终止这个无聊的游戏了吗? 一时之间,颜乔乔心口涌起的感受竟不知是恐惧还是解脱。 她怔怔地想,离霜终究还是在今日达成了愿望,虽然过程与想象中有些不同。 眼看江白忠就要踏入正殿的门槛。 刷—— 离霜忽然倒掠三丈,扬起双臂拦住了人。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被拦下的侍者瞪起眼睛,开口说话之前被江白忠抬手制止。 “副统领。”江白忠缓声道,“帝君与君后在金殿,此地没有什么夫人。” 错愕之下,离霜的声线微微拔高:“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颜氏!” “不错。贵人正在前朝受封。”江白忠偏头,“这里没有夫人,让路。” 离霜缓缓重复:“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江白忠无奈地叹息:“你啊。” 沉默片刻,大统领开口向这位死脑筋的同僚解释:“帝君早年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情。如今那位贵人来到帝君身边,可是身份有所不便……为君分忧乃是旁人的本分,今日起,金殿那位君后便是帝君发妻颜夫人,明白了么。” 离霜沉默片刻,问:“贵人肖似夫人?” 江白忠点头:“对。回去复命吧,这里我来处理。” “……”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颜乔乔呼吸不禁变得急促,头皮一阵阵发麻,寒意顺着脊椎不断攀到后脑。 韩峥拿她当替身! 所谓的“贵人”不在时,他折腾她这个替身,弥足思念空虚。那个人回来,他便夺她的姓名身份,为别人作嫁衣。 从他将她困在后院不见天日开始,便是在为那个人铺路了? 彻骨的寒意冻进了骨缝。 等等。 即便关了她七年,世人早已不记得颜乔乔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的父兄不会忘,他们一眼就会认出那个是赝品。 所以,父兄的死…… 颜世一族世代镇守青州,防范南越,每一年大大小小的交锋不下百场,怎么突然就被暗算了?一个小小的宗室远亲,真有这么大能耐? 倘若,是韩峥出手! 颜乔乔捂住了唇,心跳重如巨象撞击。 她即将被杀死,待她死去,真相将永埋尘土。颜氏之仇无人来报,韩峥与那个赝品会扶持傀儡,将青州颜氏的势力彻底纳入掌中! 短短几息之内,她的心情由惧转惊,由惊转怒,由怒转恨。 江白忠是当今世上第一高手,唯一一位大剑宗。而她,当初在昆山院修习六年也不曾感悟道意,这些年喝着伤身的避子汤,身子骨早已废了,更是摸不着那玄而又玄的入道门槛。 她与江白忠之间,隔着入道门、先天境、宗师境、大宗师境这几道不可跨越的天堑,犹如仙凡之别。 颜乔乔抓住窗棂,环视这间华贵的大殿,发现根本无处藏身。 她不能死,可是眼前已至绝路。 “铮——” 熟悉的剑鸣骤然响起。 这些日子,颜乔乔已听惯了这个声音。 是离霜的剑。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冷面女官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迂腐愚忠的语气,与素日一般无二。 剑锋上晃过雪光,刺得江白忠眯了眯细长的眼。 他不怒反笑:“对我拔剑?离霜,你是我的学生,境界低我一头。在我手下,撑不过百息。” 离霜沉默抿唇,脚步不动。 这副姿态颜乔乔再熟悉不过。每次她想要逃离停云殿,面前就是这样一张半步不让的棺材脸。 江白忠动手了。 大剑宗已是非人的境界。倘若疆场对敌,敌方没有修士的话,一位大剑宗深入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到了这个境界,剑气皆是实质。 转眼之间,雕梁画栋噼里啪啦砸得满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画爆成了一蓬蓬富贵粉屑。 离霜不敌江白忠。勉力抵抗之余,她还要防着剑气掠入内殿,如此一来,更是破绽百出,蓝衣很快就洇上一道道深色血痕。 “铮——” 动静停歇。 一柄寒剑刺入离霜胸膛,气浪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掀向身后。 江白忠留了情,偏离心脉半寸。 抽剑,离霜单膝跪倒。 鲜血淌过剑身,黏稠坠向地面。滴——哒。 江白忠大步踏过残破的帘幔。 十丈。 转瞬便是五丈。 “大统领。”颜乔乔捏住双手,镇定扬声道,“我父兄之死,是否与韩峥有关?” 江白忠没有回答。 他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物。 举剑,平刺。 一道身影从侧面掠来,双手横起剑身,抵住了江白忠的剑。 她的身躯微微佝偻,口中咳着血。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 话音未落,离霜的长剑寸寸崩碎,带着血的剑尖穿透她的身体,自后心贯出。 “……此之前,需寸步……不……” “不死找死。”江白忠抽剑,抬脚将离霜绵软的身躯踢到一旁。 颜乔乔眼前晃过笔直的剑光。 她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映,便觉心口一僵,浑身麻痹。剑上带着离霜滚烫的热血,倒是不像书中所说的那般冰凉。 在江白忠抽走长剑之后,方有铺天盖地的剧痛席卷而来。 胸口溅出一片血花。 颜乔乔试图挺直脊梁,然而娇弱的身躯根本没有支撑的力量。 她扑倒在地,听见汩汩怪声,看着绒毯上沁开大团的血。 江白忠仿佛笑了下,轻嘲:“颜氏父子的骨头倒是比你硬得多。” 颜乔乔身躯一震,双手死死抓紧了地毯上的软绒。 他认了!他承认了! 她用尽全部力气,抬头望向这个韩峥座下的刽子手。 她好恨,好不甘! 韩峥!韩……峥! “烧干净。”江白忠一面收剑向外走,一面吩咐左右。 颜乔乔的视线迅速模糊不清,但听觉仍在。 她听到整齐的跑动声、火折子点燃油脂的噼啪声、四下泼洒火油的哗哗声、幔帐烧起来的毕剥声。 雪片顺着大开的花窗飘进殿中,落向颜乔乔僵冷的身躯。与往昔万万年一样,冬雪忠实地、平静地埋葬地表生机。 春生夏长秋收冬…杀。 颜乔乔的灵台清明了一瞬。多年感悟不到的道意,竟在濒死一刻姗姗迟来! “四时”! 手指微曲,寒毛般的银光微微在指尖凝聚。只一瞬,便如细雪消融。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用生命为代价,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意。 好可惜…… 意识开始涣散时,忽然听到一个匆忙慌乱的脚步声,自外面飞掠进来。 “报——大统领!” 来者气息不匀,惊惶失措,“大事不好!当年失踪的少皇未死,杀进来了,快,快救驾!” 江白忠扶剑:“多少人马?破了哪个门?五都尉是饭桶么。” 来者嗓音变了调:“两江大营全灭!五都尉全灭!御林全灭!金殿御守伤亡已过半!” “什么?!”江白忠大怒,疾步向外,“他哪来的兵马!究竟来了多少人?” “一、一、一人!只有一人!”来者颤声高呼,惶恐无限,“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铛——” 江白忠的剑连着剑鞘坠落在地。 纷乱的脚步渐渐远去,颜乔乔迟缓的思绪后知后觉落向某一个记忆深处的人影。 少皇,公良瑾。 记忆中,那是一位光风霁月,绝世无双的真君子。 他,来诛杀乱臣贼子了。 破碎的心脏激烈跳动,山呼海啸般的情绪随着鲜血喷薄而出。 疼痛离开身体,颜乔乔感觉自己变得很轻,浮到了一片熊熊火场之上。 她感知到金殿崩塌,烈焰焚天,到处都是火。 茫茫火海中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环着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着两枚首级,一男一女。 颜乔乔的思绪已经极度迟缓。 她怔怔地想,少皇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是她吧,那,可真是太失礼了啊。 2、对她无礼 昆山下,碧心台。 莲池边上立着十丈高的竹楼,竹木若玉,泛着青色暖光,竹壁通体透亮,隐隐沁出楼阁内灿烂的灯火。 木桥与廊道暗嵌着莲花灯,侍女经过时,白色纱裙映上明明暗暗的青色莲影,宛如途经仙境瑶池。 清越琴音拂过莲池,荡起一圈圈翡翠涟漪。 楼中在设宴。 广阔宴厅中垂满轻盈青纱,随着乐音微微摇晃,纱帐下放置了一张张精致竹席,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身着制式长袍,跪坐于席上,手执青玉杯,相互敬饮美酒。 袅袅清烟升腾,香暖的气息送至每一个角落,薰得人飘然欲醉。 距离宴厅不远处设有厢房,方便不胜酒力的客人歇息醒神。 * 颜乔乔怔怔低头看着自己。 胸前没有贯穿伤,小臂没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身上未着绫罗纱裳,而是昆山院学子的制式白袍。 她的心口仍然交织着浓烈的爱恨,皇城焚天的烈焰仍在灼痛她的魂魄,然而周遭的一切却是暖暖的、懒懒的、轻佻而欢快的。 她坐在一间雅致的厢房中。案上燃着暖香,灯火折射出重重光影,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只见莲池漾着清波,一盏盏莲花灯铺满亭台楼阁,光华漫卷到视线尽头。 被困在停云殿多年,颜乔乔有些不适应这般绚烂开阔的景象。 这是……昆山院底下的碧心台。 宴厅方向飘过来的琴曲很有辨识度,刻意压慢拖长一个节拍,以显得端庄沉稳。 听着这半死不活的调子,颜乔乔心中开始焦虑躁郁,恨不得拽住琴弦往前跑上几大步。 会这样弹琴的人,唯有京陵皇都第一大才女秦妙有。 ……秦妙有,不是死了么。 颜乔乔记得,在韩峥登基之后,这位京都才女曾主动倒贴,入宫为妃,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其他嫔妃给斗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韩峥总爱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提这个秦妙有——大才女如何争宠献媚,如何斗得丑态毕露,如何被人抓住痛脚,如何向他痛哭哀求。 当时颜乔乔心中腻歪厌烦极了,感觉就像此刻,被迫听着秦妙有弹奏这黏黏糊糊、牵丝拉线的琴曲。 当真是见鬼的琴艺,不接地气,却通地府。 颜乔乔烦躁不已,想要拍桌起身,却发现身躯绵软无力,身上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有无数带着火花闪电的蚂蚁在噬啃她的骨头,带起一阵阵令她头皮发麻的细密触感。 呼吸蓦然停滞。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和韩峥纠缠了那么多年,她知道这种异样意味着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再一次疾疾环顾周遭的一切。 秦妙有的琴音、完好的肌肤、制式的白袍、远近的莲灯…… 她的脑海里渐渐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似乎回到了过去。 一曲终了,续上的仍是与春日相关的琴曲。 春日。 颜乔乔陡然睁大了眼睛。 当初,她正是在一场春日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意外失身于韩峥,然后嫁给了他。 而此刻,身上种种异状告诉她,她并非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药。 韩!峥! 心脏停跳了好一会儿,倏而,胸腔传来第一声闷痛。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越痛越疾! “怦!怦怦!怦怦怦!” 她回来了。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爹爹和大哥,尚在人世! 颜乔乔蓦然起身。 眼前一阵昏花,双腿发软,跌回窗下的软榻中。 身躯轻轻发着颤,暖阁的空气因她而甜腻了几分。 这药……很烈。 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韩峥随时可能出现,她必须立刻离开。 颜乔乔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案桌一角,拼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每一脚踏下,都像是踩在深浅不一的云团上,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踉跄走出三五步,膝盖彻底软成了棉花。 这样不行。 她用手指摁住软榻尾端的木栏角,摇摇晃晃站稳,回忆濒死之时感悟的“四时”道意。 四时之中,春为生机、生长,应当有疗愈的效果。 她凝聚意识,盯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眼见一丝绿意就要凝成,厢房外间的竹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 早春的寒气刷地涌入温暖的室内,凝起一片雾般的白霜。 颜乔乔的心脏骤然收紧,抬头望向门前。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身材高大,穿着昆山院制式白袍,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颜乔乔浑身发冷。 此刻的她,身上提不起一丝气力,跑不动,喊不出。 韩峥幼时便感悟了道意,如今修为已达先天境,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他若要用强,她根本无计可施。 暗无天日的记忆将她淹没,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韩峥! 他大步踏入厢房,带着一身冰凉的潮意,转瞬便到了她的面前。 “颜师妹?可是身体不适?”他关切地问。 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搀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细细一截雪白玉腕落进他宽大的掌心,仿佛一折即断的珍贵工艺品——这双手腕确实被他折断过数次,然后他会唤来医道宗师为她治愈。 断骨复苏,不留一丝痕迹。 颜乔乔掐紧了掌心,一寸一寸抬眸,望向这个恶鬼。 目光忽然凝滞。 眼前这张脸并不是韩峥,而是另一个人。少皇,公良瑾。 尘封的记忆之上,蓦然划过一道惊雷。 她恍惚想起,当年“醉”得厉害,一开始确实将韩峥错认成旁人。等到清醒过来,木已成了舟,她再不愿回想任何细节。 而眼下,她知道自己并非醉酒眼花。 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去看,眼前依旧是少皇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神思恍惚,唇瓣怔怔分开。 他俯身凑近了些。 韩峥惯用的薰香扑面而来,颜乔乔陡然惊醒,心脏惊跳不止。 气味、神情、体态、趁人之危——眼前之人的确是韩峥,绝无可能是那位君子! 颜乔乔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镇定、再镇定。她恨毒了他,但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将一切压在心底,不露端倪。尤其是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时候,更要沉得住气。 她轻轻挣了下:“我要回宴厅。” 他收紧手掌,语气强势:“你醉得厉害,需要休息。” 另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身躯,不容置疑地将她带到床榻旁边。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云鬓松散,双眸迷离,脸颊晕红,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显然,只要稍微照顾她片刻,便会发生许多香艳故事。 他的眸光极暗,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 “我扶你躺下。”他沉声道,“来,先帮你脱了外袍。” 一双大手落向她的束带。 颜乔乔心中憎恶之极,她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眼前的韩峥仍带着几分青涩,显然,他没有那段记忆。 针锋相对多年,她知道该如何与他周旋。 她抬手去挡他的手,如她所料,他动作强硬,根本不容她抗拒。 拨不开。 她并没有和他死磕,而是抬高了食指,轻轻地、娇纵地,点上他的心口。 “我自己来,你走开。” 含羞带嗔、半推半就。 他低低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依言退开——韩峥喜欢欲擒故纵的游戏,很享受来回推拉的趣味,一旦确定猎物落入掌中,他便会不疾不徐。 “嗯,你自己来。”他笑着,刻意再退离一步。 她微阖眼帘,用虚弱温软的声音对他说:“锁门,别让人看见。” 他怔了下,嗓音彻底沙哑:“好。” 他转身走向厢房外间的竹门,刻意端出沉稳的姿态。 骗他离开之后,颜乔乔凝聚起凛冽的“冬杀”道意,往身上狠狠刺了一记。 灵台霎时清明! 剧烈刺痛激发了全部力量,她将鞋子扔在床下,一把扯下床帘,然后疾走到窗边,爬上软榻,探出双臂紧紧抓住窗框,将身体拖向窗台,半翻半摔跌了出去。 虽然身躯绵软,动作却一气呵成。 “啪。” 膝盖与手肘着地,脆生生地疼。 竹制廊道上没有灰尘,只有春露凝成的湿润小水珠。琴声、觥筹交错声回荡在竹楼,掩掉了她摔跤的动静。 颜乔乔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一瞬也不敢耽搁,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向前冲。 竹榻下的鞋和垂落的床帘只能拖延韩峥片刻,等到他自信满满地掀开床帘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时,定会勃然大怒。 在他追出来之前,她必须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早春的夜风极凉,吹起她的发丝,带走些许热意,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 方才的经历,让她想起一件旧事。 刚成婚不久,她就捉到韩峥睡别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漠北王次子林天罡赠给韩峥的礼物,据说天生软骨,一身媚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并且仍是清白的身子。 韩峥把人随意扔在后院,说是得闲送走,结果没过多久就被颜乔乔堵在了床上。当时他向她解释说,那个女子对他下了特殊的情药,他将她错认成心上之人,这才犯下大错。 他指天发誓句句属实,他痛不欲生请求原谅。她只是淡漠地笑着,做主把那个女子提成了正儿八经的妾室。 那时她根本不信他。 如今才知道,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情药,会让人将一个人错看成另一个人。 但……心上之人?这岂不是意味着,年少时的她喜欢公良瑾? 颜乔乔不记得了。 皇族从来不与诸侯联姻,这是祖宗规矩。她是骄傲至极的人,哪怕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思,也必定会主动掐灭,不放任,不承认。 颜乔乔一时百感交集。 真遗憾,韩峥竟然不知道最初在一起时,她把他当成了别人。 她若是早早知晓内情,必定会用这件事狠狠刺他,气到他吐血三升。 颜乔乔恨恨咬住牙,跌跌撞撞跑向长廊尽头。 廊道上空无一人,灯火在眼前璀璨交叠,她分不清哪里是设宴的厅堂。秦妙有的琴音时近时远,混着浮在光华之上的热闹喧嚣,难以确定位置。 放眼望去,唯有竹楼下方的莲池边上有几列侍女在行走。 “有人吗……” 热闹的喧嚣浮满整个三层楼,她的喊声微弱得可怜。 强行提起的力气很快耗尽,胸腔中就像灌满了滚烫的碎铁片,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喘着气,回身望向后方的长廊。 韩峥竟然还没出现。 她并没有放下心,反倒加剧了紧张。 心跳又疾又重。她往廊道外侧移了几步,将自己的后背抵在竹木扶栏上。 阁楼氤氲着暖融融的光线,气氛热烈,碰杯声叮叮铛铛响成一片。 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隔着跨不过去的世界。 明明身处温暖光明之中,她的周围却只有浓郁的黑暗。 她无从猜测此刻韩峥人在哪里。也许他正负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也许一回头,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牙关隐隐打颤。 她正要把视线从厢房那一边收回时,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眨眼之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怦怦!怦怦!”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 颜乔乔寒毛直立,直觉疯狂示警。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渗出,冻结她的血液。 她僵着身子,缓缓转头。 心脏陡然沉到足底。 他就站在她的侧前方。 眉眼浓黑如墨,肤白若玉,五官精致漂亮。天人般的相貌,在她心中俨然已是修罗恶鬼。 颜乔乔紧紧抓住身后的竹扶栏。 所有的情绪在心头爆开。 韩峥不是以为自己心中之人是他么,是时候还他一顶陈年绿帽了。 她扬起笑脸,娇声对他喊道:“少皇殿下,休要对我无礼!” 话音犹在,她已毫不犹豫翻过扶栏,直直摔向下方莲池。 心脏蓦地一悬、一空,仿佛挣脱了黑暗桎梏、宿命纠缠。 春风拂起她的衣袍和发丝,她知道,自己坠落的模样美极了。 莲池倒映着整片华光,她落向一个绚烂开阔的世界。 * 几扇竹窗被人推开,然后迅速悄悄阖上。 窃窃私语声很有求生欲地压到最低。 韩峥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停住脚步,表情愕然。他遥遥向着那道坠落的身影伸了伸手臂,然后缓缓移动视线,望向站在她前方的那个人——少皇,公良瑾。 公良瑾身后的侍卫怒道:“大胆……” “哗啦——” 下方莲池传来清脆的落水声。 碧波四溅,大大小小的玉珠碎满华光。 公良瑾抬手,制止属下说话。 他的神色似有困惑,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然后偏头看向侍卫,好奇道:“我何处无礼?” 莲池水声已歇,只剩一圈圈泛着金光的涟漪。 “捞起来,问明白。”他温声道。 侍卫唇角微抽。 是“捞”而不是“救”。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殿下被人碰瓷也会生气啊。 3、不是男人 “哗——” 落水霎那,颜乔乔眼前浮起万千碎金。 波光漾起一圈圈涟漪,迷离地勾勒出漫天华光。 池水又凉又沉,莲池边上晃动着纷乱的白色清影,发出声声惊呼——是碧心台的侍女们。 颜乔乔直直沉到了池底。 初春的生水寒意彻骨,一丝一丝顺着肌肤刺入肺腑,热意迅速褪去。 她呛了些水,鼻喉间涩涩地疼。 寒冷和痛楚让她的心绪更加澄明,她拨动身侧晶莹清澈的池水,用力浮向水面。 “刷——” 一张巨网荡过粼粼金光,兜头罩了下来。 颜乔乔:“?” 还没回过神,身躯忽地一紧,被牢牢缚住。旋即,一股庞然巨力将她从水中拔-出,在凛冽的寒风里划过小半个圈,甩到竹楼旁侧的观水台上。 她赤脚踩着沁凉微晃的竹节,踉跄两步堪堪站稳。 这是……被渔网捞上来了。 哪位壮士如此别出心裁? 她怔怔抬头,网绳一缕一缕顺着她的湿发滑落到肩部,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她顺着滴水的渔网望过去。 捞人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侍卫,长相十分粗犷。一字眉,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还有一只与嘴唇同宽的大方鼻,此刻,他撑着鼻孔、沉着脸,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药效退了,她看旁人已不再是少皇公良瑾的模样。 颜乔乔心中泛起劫后余生的欣喜。 侍卫别开脸,向着观水台上方拱手行礼。 颜乔乔抬头望过去,眸光一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怎么又是少皇的脸?这情药到底退是未退? 对方静静看着她,一双清冷幽黑的琉璃瞳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竹楼的暖光罩住她的身躯,湿发极黑,衬得肤色透明雪白,像是一触便会破掉的娇嫩花瓣。菱唇失去颜色,更显得楚楚动人。可怜兮兮的巴掌脸上,仿佛只剩下一双微带惊恐的眼睛。 昆山院的白袍用料足,浸了水之后就像一叠厚宣纸糊在身上,倒是不显曲线,只是一双玉足赤着踩在水渍里,无端添了几分香艳。 他蹙起墨般的长眉,解下雪绒大氅,示意身后的女官为颜乔乔披上。 氅衣没有染到他的体温,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暗香,淡得像几缕拂过面颊的清烟。 春风被挡在身外,衣摆盖住了她的赤足。 颜乔乔心头微震,探究地看向他。 他正抬手,拂平袖上一丝折纹。 温润,清雅,不疾不徐。 颜乔乔稍微睁大了眼,烈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 他不是韩峥,而是真正的少皇公良瑾! 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激荡热泪浮满眼眶,她轻轻缩起肩膀,发出压抑的呜咽。 有这一位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他的功绩,不仅是最终以杀证道诛灭叛逆。早在山河破碎之际,他便以一副病弱残躯,率领三万将士镇守空城,阻拦百万铁骑,庇护百姓辙离。 城破之后,本欲屠城的凶蛮异族惊愕地发现,守城将士已经全部阵亡,让他们犹豫半日不敢突进的,竟然只是一整排屹立不倒的尸身。浴血战神,足以震慑群雄,令人胆寒却步。 城中没有找到公良瑾的尸体,不过谁都知道,他为了守城耗尽心血,本就残破的身体燃至油尽灯枯,离开京陵也活不过几日了。 那个时候颜乔乔被韩峥禁足在镇西王府,只能从离霜口中探到零星的消息。 她一直为那座空城悬着心。她知道父兄挥军前往京陵勤王,却在半途收到少皇谕令,命他们转向江东,阻拦追击百姓的骑兵。城破时,颜乔乔偷偷哭湿了枕巾。 在那之后,公良瑾消失了整整七年,直到颜乔乔濒死之时,终于听到他的消息。 往事一幕幕晃过脑海。 此刻,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公良瑾,颜乔乔不禁心神激荡,胸口一片沸腾。 她用颤抖的手指攥住身上的雪绒大氅,晶莹热泪滚滚而下,落向竹台,溅起一片片小水花。 唇瓣微抿,她嗓音轻颤:“殿…下。” 见状,那位把颜乔乔从莲池中打捞出来的侍卫不禁眼皮大跳,直呼不妙。 好可怕的女人!盯着殿下说哭便哭,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这不是摆明了又要讹人么。 侍卫飞快地横过身躯,挡在公良瑾身前,脸上绷起誓死悍卫殿下清白的决绝表情。 有什么,冲着他来!他替殿下扛! 颜乔乔:“?” 公良瑾挥退侍卫,温声开口:“莫怕,昆山院只在天子脚下,倘若我有无礼之举,你大可上金殿告我一状。” 寒凉的嗓音,像月下清泉。 颜乔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看他,正想开口说话时,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人影携着满身寒风,疾步掠上观水台。 韩峥! 此处灯火辉煌,颜乔乔看清了他的模样。 平心而论,韩峥生的是一副英俊硬挺的好相貌,肩宽体阔,仪表堂堂。在昆山院一众青年才俊中,韩峥当得上数一数二的夫婿人选。 只不过在颜乔乔眼中,这个男人早已脱下一身好皮囊,一眼望去,净是污浊不堪。 如今的韩峥尚有几分青涩,藏不住眉间喜怒。他拱手向公良瑾施礼,眼风却是带着阴鸷,重重飘到了颜乔乔身上。 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颜乔乔抬起颤抖的手指,指住他的鼻尖:“韩峥逼迫我,欲行不轨,我怕极了,这才从楼上坠下来……若不是下面正好有水,我已、已不在人世了,可怜父兄只有我这一个亲人……”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颤抖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襟,柔弱无助又可怜。 一双水润润的眸子蕴满了委屈,苍白的小脸血色全无。 公良瑾身旁的侍卫下意识按住刀柄,怒视韩峥。瞪了几眼,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太对——方才看到的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啊。 “韩世子?”公良瑾望向韩峥。 语气微沉。 “殿下,此事实属误会。”韩峥面不改色,“我只是察觉颜师妹身体状况不太对,让她歇下,然后准备请医者来看一看,不想颜师妹竟误会了我。也许是我哪里言行不大妥当,我向你赔罪。” 他转向颜乔乔,微挑着眉,目光灼灼,唇角勾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只是言行不妥当么?”颜乔乔挪向公良瑾,“锁了门、扯下床帘、夺了我的鞋,还扯我的束带,殿下让人到厢房一看便知!” 韩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是百口莫辩。 “殿下……”颜乔乔已缩到了公良瑾身旁,抬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委屈道,“他是坏人,真的,真的。” 晶莹的泪珠坠在眼底,摇晃着打转转,花瓣般的唇抿成了柔软的弧线,小脸苍白,神情凄婉真挚。 对视一瞬,公良瑾淡定移开了视线。 “查验厢房。” 他淡声吩咐身后女官。 “是!” “等一等。”韩峥陡然开口,“殿下,此事尚有内情。我可以发誓,有不轨之心的人,绝不是我。” 听到发誓二字,颜乔乔不禁讥诮地挑起了唇角。 韩峥的赌咒发誓,她也不是头一次见识。 就那一次,她将他堵在那位软骨美姬床上时,他说是美姬下药害他,他将她错认成了颜乔乔。 他说那美姬曾在欢爱之前推开他,反复问过他三遍,问他,她是谁。每一次,他都认真地在她耳畔说,是夫人,颜乔乔。连续三遍,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指天发誓自己所言字字属实,并叫那美姬出来对质。 美姬迫于他的威压,不情不愿点了头。 韩峥要将人送走,颜乔乔却做主把美姬提成了正儿八经的妾室。后来妾室告诉颜乔乔,根本就没有那三问之事,她的目的只是爬上韩峥的床,怎么可能多做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在那之后,每次韩峥想要发些什么毒誓,颜乔乔总会冲着他笑,笑到他恼羞成怒为止。 再后来,他占据了强势地位,再不用自取其辱。 今日乍然又听到韩峥发誓,颜乔乔一时没忍住,抿出了他最恨的讥讽笑容。 对上她的视线,韩峥的眼皮重重一跳,眼睛里浮起了明晃晃的错愕。 她憎恶他。 原来从一开始,她的半推半就便是假的。明明是她惹火,她竟憎恶他,还弄出那些他“欲行不轨”的证据。 韩峥心中思绪纷乱,脸色更沉,拱手道:“对颜师妹动手脚的,另有旁人。我见他行事鬼祟,便随手将他击晕,扔在隔壁的厢房。请殿下命人与我一道去提他过来,当面讯问清楚!”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颜乔乔不禁皱起了眉。 从她跳莲池到现在,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韩峥难道就能妥善安排好一个替死鬼吗? “可。”公良瑾颔首。 国字脸侍卫与韩峥一道离去。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发现三楼的竹窗旁悄悄囤着一大堆脑袋,就像一群蹲在草丛里面的鹌鹑。 她收回视线,想着心事,目光复杂地望向面前的公良瑾。 “殿下……” “所以,颜小姐斥我无礼之事,只是误会。”公良瑾的笑容温和而疏离。 颜乔乔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禁轻嘶一声,十分汗颜。 这是一位真君子,前世诛杀韩峥虽不是为了她,但于她而言,却是大仇得报、瞑目九泉的恩情。 皇族不与诸侯联姻,少皇在她眼中,向来如同九天明月,绝非红尘妄念。 男女情爱什么的,太过庸俗,亵渎了神仙中人。 这般想着,颜乔乔急忙正色解释:“方才情急失言,实非我的本意。在我心中,少皇殿下其实根本不是男人。” “……” 一瞬间,周围静得连虫鸣都消失了。 4、你心悦我 少皇当然不是男人。 他是清风,是明月,是雪山寒泉掠过两岸春色。 颜乔乔觉得自己还挺诗情画意。 对上公良瑾凉凉瞥来的视线,她乖巧地弯起眉眼,冲着他抿唇笑了笑。 娇小的身躯裹在他的雪色大氅中,容颜可怜,眼眸乌黑,两汪珠泪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唇角的笑容倒是无比真挚,暗藏几分得意。 倘若她有尾巴,此刻说不定已经开屏了。 公良瑾静静看着她:“我既在此,任何人犯错绝不会姑息。无论意图不轨,或是,构陷旁人。” 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黑眸清冷,仿佛一眼便能把她看穿。 颜乔乔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韩峥的恶意根本就瞒不过眼前这个人。 他是君子,又不是傻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地想,前世他诛杀韩峥和“白月光”时,想必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她。重生归来,她在他眼中亦是个随意攀诬他人的形象。 总之不是好人。 这些年来,她早就把心脏炼成了铜墙铁壁,可这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久违的委屈。 包裹在大氅里的女子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气势仿佛被银针戳破,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公良瑾上前一步,她正好疾疾退开了一步。 “床帘是我扯的,鞋子是我自己脱的,是我骗他去关门。”她语速极快,“否则,此刻我就不是站在殿下面前,而是躺在韩峥身-下。” 她抿紧唇,挑衅地撩起眼皮看向他。 听到这般粗俗不堪的话,皎皎君子想必要大皱眉头了。 不料,公良瑾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神色略缓,甚至添了几分浅淡的温柔。 “知道了,莫怕。”他抬手,递过一块干净的白丝帕。 她怔怔低头。 忽然,一滴眼泪“啪”地落到了丝帕上。 “我……” 正要开口,竹楼那边传来了交错的脚步声。 颜乔乔赶紧从公良瑾手上扯过丝帕,背转身,飞快地擦掉眼泪,顺便擤了下鼻子。 当方脸侍卫、韩峥一行来到观水台时,颜乔乔已恢复了无辜冷艳的受害者模样。 * 不知是不是错觉,视线相对的霎那,韩峥在颜乔乔的眼睛里捕捉到几分狐假虎威式的狡黠。 “殿下。” 几个人向公良瑾行礼时,方脸侍卫不忘分出一只手来,提住其中一人的后脖领。 颜乔乔看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忽然福至心灵——方才,少皇殿下是命令他把人“提”来吧,是吧是吧? 这一位,可当真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君令啊。 那么,他用渔网把自己救上来,又是因为什么呢? 不等颜乔乔琢磨清楚,国字脸和另一名女官已将调查情况一一道来。 厢房中的情形与颜乔乔的描述一般无二,而隔壁厢房里确实躺着一个昏迷的世家子弟,当然,此刻已被弄醒了。 漠北王次子林天罡。 此人生得油头粉面,一双眼睛阴寒滑腻,视线最爱往女子的领口钻,是个猫嫌狗憎,颇不受人待见的纨绔。 当年便是林天罡给韩峥送来软骨美姬作新婚贺礼。 “殿下。”韩峥拱手禀道,“今日席间,我发现颜师妹脸色不太好,在她离席之后,林师弟即刻尾随而去。我心有疑虑,出门察看时,见林师弟跟在颜师妹身后,行止轻浮不端。在他准备将颜师妹搡入厢房时,我上前打晕了他,扔进隔壁厢房,然后上前察看颜师妹的状况。之后,便发生了误会。” 他沉着脸,神色十分认真。想来看到事情闹大,便也歇了什么暧昧心思,只想尽快把自己摘清。 颜乔乔眉心微跳,意识到了不对劲。 韩峥何其自负,在他眼中,天下就没有他得不到的女子,对于他来说,用药强迫女子实属折损尊严,更遑论这种药还会让女子将他错认成旁人。 所以……想必是有隐情。 公良瑾颔首,望向林天罡:“你可有话说?” 林天罡原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被公良瑾这般淡淡地看着,不觉便怂了眼神,额头渗出几丝细汗。 他努力撇了两下唇角,仍未能提起气势,只撇着嘴道:“怎么了,颜乔乔她给我抛了许多媚眼,又用眼波暗示我跟她出去玩,我当然就跟去咯。这算得了什么,别说我什么都没干,就算我真干了什么,那也是她勾引我。” 颜乔乔冷笑出声,正待开口,一道手臂拦在了身前。 她怔怔低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皮肤苍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腕骨漂亮,姿态随和,却有不容质疑的力量感。 颜乔乔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人护在身后是什么时候。 眸光微震,她望向公良瑾的背影。 清隽、温雅,如松如竹,抵御一切寒霜。 公良瑾并未发怒,只淡声道:“酒后胡言,亦是欺君。帮林二公子醒酒。” “是!” 只见国字脸侍卫曲起食指,指节以娴熟流畅的手法碾过林天罡后背几处痛穴。在他开口惨叫之前,蒲扇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 那边收拾林天罡之时,另一名青衣女官将手中托盘呈上。 “这是颜小姐用过的筷箸、碗碟、酒杯,属下在杯中测到药物残留,可以确定是情药,已派人将其中一份送往御医署详细查验。” 公良瑾颔首,望向面容扭曲的林天罡:“酒可醒了?” “唔唔唔!” 粉面纨绔疯狂点头。 这一回,他干脆利落就招了出来。 “是,是从神啸国那边弄来的宫廷秘药,服下之后,会让人**大动,把、把靠近自己的人错看成自己心仪之人,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是我让人给颜乔乔下药,谁叫她,谁叫她看不起我!等到失身于我,我让她怎么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劲儿!” 虽然还未最终证实,但颜乔乔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对上了。 林天罡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有色心,还有毁掉她的狠毒恶意。而前世在她与韩峥成婚时,林天罡故意送来美姬和情药,膈应她,并且成功让她和韩峥关系破裂。 下药的是林天罡,并非韩峥。所以前世出事之后,她并没有觉得韩峥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韩峥只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趁人之危。也许在他看来,她当真是醉酒之后向他投怀送抱,半推半就向他托付终身。 “替你下药者何人?”公良瑾语声微沉。 “不知道。”林天罡摇头,“我和她一直是通过书信来往。” 观他神色,也看不出是当真不知还是包庇某人。 林天罡忽地冷笑一声,转头盯住颜乔乔:“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恨毒你。颜乔乔你得意什么,你做人真的很失败啊!你知道别人都说你寡廉鲜耻吗?你知道你身边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吗?” “是熟悉我的人?” 颜乔乔记得自己在昆山院时朋友不多,也就那么二、三人。被韩峥困了多年,如今她都快要记不起她们的模样。 她下意识看了韩峥一眼。 韩峥神色颇为古怪,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竟是闪烁起灼灼暗焰。 颜乔乔:“?” 御医署那边很快便传来了消息。 颜乔乔杯中残留的药物的确来自神啸国,成分有神啸国独有的媚麝、致幻莲、迷心果等,其中几味都是宫廷秘药。 漠北与神啸接壤,此事已没有太大疑点。 “如此。”公良瑾垂眸,“便依律……” “等等!”林天罡扬起了脸,“少皇殿下,你不能处置我。” 公良瑾好奇倾身:“为何。” 林天罡显然早已想好了开脱的理由:“昆山院自古独立于世外,学生不得带着世俗身份入学,在这里,彼此以姓氏、排行、师兄弟相称,不分尊卑贵贱。便是殿下进了昆山院,我等也只能称您为‘大公子’。碧心台也属于昆山院,我称您殿下那是尊重,但是严格来说,您在这里是没有世俗身份的。我犯了错,自该由夫子通知漠北,让父王将我领回,开除便是了!” 颜乔乔气乐了。 昆山院内设有重重禁制,常驻十数位宗师级别的高手,学生自然不敢在院内放肆。 碧心台是昆山脚下的销金窟,禁制并未覆盖此处,但它的确隶属昆山院——当真是图谋不轨的好地方。 林天罡分明是个草包,这些弯弯道道他想不到,应当是那位同谋出的主意。 会是谁呢? 颜乔乔正思忖时,听到公良瑾轻笑一声,温和道:“林二公子,你确定以院规处置?” “不错!”林天罡昂首。 回到漠北,他便是天字第一号二世祖,谁能奈何? 方脸侍卫藏不住情绪,摁住刀柄的手背青筋乍现,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就这么轻飘飘放过?那未免也太气人了吧! 颜乔乔也皱起眉。 君子可欺之以方,少皇殿下终究是正直了些。 “可。”公良瑾道,“昆山院内,欲以刀兵伤人者,收缴刀兵;纵宠伤人者,收缴宠兽。林二公子既然管不好自己,依院规收缴即是。带下去吧。” 愣怔片刻之后,国字脸侍卫憋笑昂首:“是!” 收缴……作案工具?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眼前的君子。 只见他眉目温和,神色皎皎。 林天罡蓦然醒神,倒抽一口凉气,双腿拼命在观水台上拖擦:“少皇殿下!你又不是夫子,凭什么处置我!我要找夫子!我要找夫子!” “呵呵。”憨厚的侍卫笑道,“昆山院十三门课业,殿下均为最优,院长已亲授殿下半师之职。” “怎、怎么可能……” 无情的侍卫拖走了林天罡。 此事尚未结束。 公良瑾淡淡望向韩峥。 韩峥已不复先前的严肃紧张,一双凤眸灼灼有神,唇畔含了春风般的笑意。 他拱手道:“臣可向天发誓,绝无半点越轨之举。殿下明察秋毫,已知林天罡那情药,会让人将眼前之人误以为心上之人。” 他顿了顿,抬眸,朗笑。 颜乔乔心下不禁一个咯噔。她与韩峥斗了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有多么阴险狡诈,见他如此神色,她便知道他已有了万全的脱身之策。 果然,韩峥露出自负的笑容:“臣并未冒犯过师妹,倘若师妹坚持认定臣有不轨之举,那便是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的模样。林天罡已然认罪,是他给颜师妹下毒,亦是他尾随师妹、举止不端,可是自始至终,颜师妹却未提及半个‘林’字,反倒字字句句针对于我!显而易见,颜师妹是将他误认作我。” 他微微扬起下颌,傲意十足。 颜乔乔捏紧了手指,这一刻,心中感受便如江白忠杀入停云殿时,极怒,却又无计可施。 韩峥见她无言,笑容不禁更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颜师妹,你既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难道是因为心中对我有情?事已至此,我可以为你的清名负责,择日便让父王向青州提亲可好?或者,你仔细想清楚,如实告诉殿下,我对你,究竟可有冒犯之举?” 胜券在握,暗藏威胁。 颜乔乔死死盯着他。 确实,这一世他并未冒犯她,因为她将他骗走,跳窗逃脱。 她知道韩峥这是在报复。 报复她戏耍他。 “就是你。”她恨恨咬牙。 韩峥宽容地笑起来:“颜师妹方才在走神么,御医署已然确认,林天罡在你杯中下的药,会让你心神错乱,将眼前人错认为心上人。颜师妹,你看见的我,未必是我——你确定要当着少皇殿下的面细谈你心悦于我之事?” “我确定是你。”她的身体微微发着颤。 韩峥低低地笑起来,男子魅力十足:“有何凭证。” “就是你!”颜乔乔盯住他,执拗道,“你我心知肚明!” “呵,无凭无据么。”韩峥轻哂。 颜乔乔的目光掠过公良瑾微蹙的眉,掠过三层楼上那群缩头缩脑的鹌鹑,掠过满身华贵香薰的韩峥。 “我不会错认,绝不会。”她缓缓笑开,一字一顿:“因为,你有狐臭啊。” “……” 5、提神醒脑 碧心台再一次静得只有风声。 韩峥成竹在胸的表情乍然破裂,瞳仁在眼眶中狠狠震颤。 滔天怒气翻涌直上,晦暗阴霾覆满双眸。 他自然没有狐臭,只有男人惯常的汗味,压在厚重薰香之下,等闲也闻不到。颜乔乔就是让他百口莫辩——总不能将旁观者挨个抓过来细嗅他的身体吧? 他究竟何时得罪了她?今日之前,这位南山王嫡女分明对他印象不坏。 方才见她情态撩人,他也不过稍稍亲昵了一些,她何至于此! 韩峥脸色阴得滴水,沉沉盯住颜乔乔。 她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四目相接,无声之处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她眸光挑衅,神情恶劣,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韩峥下意识握紧手掌,向前一步。 还未开口,只见颜乔乔忽然变了脸,可怜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后,虚假的眼泪说掉就掉,“韩峥他心虚急眼了,殿下救我!” 韩峥:“……”这是什么冲天的婊气! 公良瑾侧眸,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怎么,她还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她以为那点小心思真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见少皇看向自己,颜乔乔立刻弯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苍白的小脸上,水润润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点一点渗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亲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罢了,此事毕竟韩峥有错在先。 “韩世子。”公良瑾抬起双眸,“大夏不以诛心论罪,但因你举止失礼引发误会,以致旁人惊惶落水,实为过失。你认是不认?” 韩峥眸光闪动,咬牙,不太情愿地拱手:“我认。但是,颜师妹未免也过度敏感,这样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声打断:“礼法允你不请自入?” 韩峥怔愣片刻,身躯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错!” 殿下并没有提颜乔乔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觉的错处,站在了正义凛然的高地。 女子独处房中,男子不请自入当然于礼不合。 这一件,韩峥无从辩驳。 事情已无可转圜,倘若再给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念头转了几转,韩峥压下胸中对颜乔乔的万般不满,退后一步,认认真真长揖到底。 “殿下,我认罚!我虽无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确做出了引人误会的举动!” 顿了顿,韩峥存着几分取悦公良瑾的心思,画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万万不可能引起误会。颜师妹既然斥我无礼,那我必有不可开脱的责任,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我之过!”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再度寂静。 三层楼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闭合,力求不发出半点声音。 方才颜乔乔那一嗓子,众人可不敢忘。无论她是不是故意碰瓷,总之……她喊着少皇无礼跳了水,这是事实。 韩峥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这番话是在公然内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额角微跳,一时失语。 颜乔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恍惚片刻,她一点一点抿紧了双唇,下定决心。 殿下是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于她又有复仇大恩,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认。 不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心悦殿下吗,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颜乔乔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是我……” “殿下!” 观水台的竹板上下颠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来,刹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长带走了林天罡,并请您去一趟万阵台!学院执事闻讯,正在赶来!”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后淡淡开口:“如此。我去见老师,待此间事了,你将颜小姐送回住处。” 老师?颜乔乔有些吃惊。昆山院院长是位阵道大宗师,传说已经有半只脚踏入圣阶——圣阶即是得道飞升。院长早已不问世事,一心参悟大道,没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关门弟子。看来她前世错过了许多精彩啊。 方脸侍卫皱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没忍住,忿忿盯了颜乔乔一眼,郁闷道:“殿下,山上风大寒凉,不然您且稍稍,属下回一趟清凉台,替您取狐裘过来。” “不必。”公良瑾转身便走。 春风掀起他的衣摆,挺拔清瘦的身影犹如谪仙。 颜乔乔心中不禁十分内疚。 殿下身体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着他的雪绒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脱下这件带着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脚,将它披到公良瑾肩头。 隔着昆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 颜乔乔意外发现,少皇殿下的肩膀宽阔又坚硬。 “你做什么!”方脸侍卫在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颜乔乔回眸:“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么,你凶什么凶。” 方脸侍卫:“……” 公良瑾顿住脚步。 颜乔乔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隐隐感觉到了轻微的颤动。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转过身。 颜乔乔退开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语气温和疏离:“你不冷吗?” “啊……”一身湿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风中,颜乔乔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老实点头,“冷。” “我也冷。”公良瑾认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颜乔乔:“?” 他反手取下大氅,只见里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渍——雪绒大氅披在她的湿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颜乔乔:“……” 她不禁有些怀疑,重生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带脑子。 这个晚上,她都坑殿下几回了? 迎着她生无可恋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头。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为她系上领口的细带,他微倾着身,低低地、淡若轻烟地道:“你且冷着吧。”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 公良瑾离开之后,方脸侍卫站到了颜乔乔身旁。 虽然侍卫大人摆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颜乔乔知道他这是奉殿下之命保护她,心下不禁温热感激。 昆山院的执事来到了碧心台。 看清领头之人,颜乔乔目光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昆山院的夫子、执事们倾巢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死战到最后,临阵脱逃者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有眼前这一位。 这位秦姓执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亲,韩峥上位之后父女双双投靠新君,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颜乔乔之所以对他留有印象,那是因为她在昆山院就读时,此人最是看她不顺眼,动辄当众点她名,给她难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这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人。 秦执事刚踏上观水台,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冲颜乔乔冷笑扬声:“又是你!还能不能消停几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为不检,又怎会引来旁人觊觎!哦,林天罡怎么不给别人下药,就专挑你,这里面的原因你就不会好好反思么!要我说,你这就是活该!” 颜乔乔正待开口,眼前忽然一花,横过一道铁塔般的身影。 “休得无礼!” 秦执事看清方脸侍卫的面容,神色一凛,低下头去:“破釜将军,您是在调查今日之事么?” 颜乔乔心中不禁一乐。 从前她与众人一样,对少皇殿下敬而远之,竟不曾见识过秦执事这副谄媚嘴脸。 方脸侍卫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记录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执事解释道,“我方才只是怒其不争,一时情急罢了。这个学生一向冥顽不灵,学业不精,心浮气躁,明明有天赋却不肯潜心悟道,终日男男女女瞎胡闹!旁人在昆山院修习数年,或多或少总能感悟道意,她却始终一无所成,这还不是心思不正的缘故么。我身为师长,着实是痛心疾首啊!” 这一番话勾起了颜乔乔遥远的回忆。 秦执事每次攻击她时,总用道意说事。 无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坠在她心底的隐痛,就算明知对方刻意针对,终究还是十分难过。 韩峥微挑着眉,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颜乔乔记起一些旧事。从前秦执事难为她的时候,韩峥若在旁边,便会圆滑地打岔,助她脱离魔音灌耳之苦——他们的关系原本并不坏,她嫁给韩峥,并非只是因为失身的缘故。 如今一切都变了,叫人唏嘘感怀。 “颜师妹确实该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韩峥低笑着说道。 颜乔乔笑了起来。 “是!”她缓缓点头,“秦执事和韩师兄教训得是,我也觉得我该是时候发奋图强了。从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现在就改,我这就感悟道意!” “哈!”秦执事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道意是你想……” 话音尚未落下,只见颜乔乔抬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绿色光点浮现在指尖。 “怎么可能!”秦执事与韩峥一起变了脸色。 颜乔乔认真感慨:“好难!” 三层竹楼上,窗户齐刷刷大开,探出一大片脑袋,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 “说感悟就感悟了!” “绿色道光!莫不是药道!” “啊!连颜乔乔都感悟了道意,我这些年的光阴终究是错付了!” “颜师妹——”一名学生跳窗出来,趴在扶拦上,“你咋感悟的?说说啊!” 颜乔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莲池的凉水提神醒脑?” “……” 这一夜,碧心台莲池时不时便会响起“噗通”声。 自此,昆山院学子投池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 * 另一边,公良瑾见到了昆山院院长。 小老头坐在一张高大的椅子里,翘着腿晃来晃去。 林天罡像只大号的鹌鹑,瑟缩在院长旁边。 “瑾小子!”院长抬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咱昆山院什么人才都有,就是没出过太监哪!你不会当真要阉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厉害。 方才那寒光凛凛的刀子都绕到他皮肤上了,此刻裆中全是凉飕飕的寒意。 “学生只是依院规处理。”公良瑾微笑着拱手,模样客客气气。 “院规!院规!”白须小老头蹦下椅子,愤怒拍桌,“院规上还写着,凡收缴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点盘查!你让老夫每日摆弄那玩意儿?啊?!” 公良瑾:“……” 这个求情的手法,竟让他无言以对。 6、自省三千 莲池上,碧波荡漾金光。 扶栏边挤满白袍学子,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白鹭鸶。 少皇离开之后,气氛显而易见地活跃了许多。说来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气极好,但无论多么调皮的学生,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变成鹌鹑。 今日,光风霁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话题中心,众人自然是亢奋不已。 听着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大公子”、“救美”,颜乔乔忽然感觉身上的大氅有些烫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张被骂作红颜祸水的脸,性子不稳重不端庄,说话口无遮拦,学业不上心,气跑过夫子,暗算过执事,对待追求者态度恶劣……满身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而公良皇族向来高洁,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谪仙中的谪仙。他和她,本该隔着万丈红尘、滚滚俗世。 颜乔乔心中暗想,日后万万不可再玷污人家。 * 春宴自是被搅散了。 一众学生挤眉弄眼下了楼,绕着观水竹台离开碧心台,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将相关证据转交给院中执事,然后与方脸侍卫一道护送颜乔乔返回她居住的赤云台。 韩峥被留在原处听训,颜乔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重重钉在她的后背上,像两枚阴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云雾阵,不适感终于消失。 她知道他愤怒,他委屈——他素日与她关系不坏,今日分明也没做什么,她却不依不饶,恶意满满。 他觉得自己无辜,可前世她又做错了什么? 他欺她、辱她、杀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无辜! 她记得,前世这一日,他也曾眸光隐忍,哑着嗓子问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记得,事情发生之后,他沉稳善后,安抚她、照顾她,认真许下一生。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并没有任何要胁的意思。 他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离开昆山院之后,他请他父王正正经经向青州提亲,礼单拉了几丈长。 韩峥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悦他的女子数也数不清。 郎才女貌,竹马青梅,任谁来看都是天赐的好姻缘。 颜乔乔没有理由拒绝。 她不爱他,可是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对是真正相爱的呢? 那时候,她是想好好与他共度一生的。 …… 颜乔乔想着心事,只觉晃眼便走完了长长的台阶,来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种满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开着大团大团的枝头花,远望就像燃烧的晚霞,故命名为赤云台。 赤云台住了几十名女学生,每个人有独立的院子。 颜乔乔颔首谢过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对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会儿神,目光缓缓扫过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书室——书室于她而言,就是摆设。 夫子每次留下课业,她都会在堂上潦草赶完,绝不带回休息场所。倘若实在赶不完,那干脆就不写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处。每次催讨课业时,平日浑浑噩噩的夫子总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并不是把课业忘在了赤云台。 真是令人头疼的冤孽!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屋檐扑下来。 颜乔乔打了个哆嗦,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经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为课业烦愁其实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几步越过庭院,踏上屋前的长廊。 木扇排门半敞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临出门时的模样——天真烂漫、浑不在意,以为这一日与平常每一个普通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之后呢? 记忆变得破碎。她隐约记得韩峥在凌晨时分,将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来。 她记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着账顶,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她记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来的信,又麻木地回复了他——佯装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颜乔乔咬住唇,喉间隐隐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兽。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杀害时,是否和她濒死时一样痛? 他们一定更加焦灼,因为他们还要担心身处韩峥宫中、无依无靠的她。 下唇传来刺痛,她咬破了唇,温热的血液缓缓淌过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韩峥! 这一世,无论她如何报复,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阵寒风刮过满树红云,拂起她的乌丝。 身上倒是丝毫也不冷。 她低头,怔怔看着暖绒绒的大氅。 这一世,已经变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这件厚实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鲜活跳动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够感知灵气,从此踏入修真之途。 这一阶段被称为“入道门”,她需要吸纳天地之间散落的灵气,用以淬炼身躯、巩固道意,以达到辟谷养气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这一世,绝不再沦落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要……精忠报国! 念头一出,颜乔乔唇角不禁轻轻抽搐,心下一片无言。 她真是被离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颜乔乔咬住唇,心绪复杂难言。 * “扑棱!” 一只青鹰落进院中,悬在颜乔乔面前呼呼振翅。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 是大哥颜青的来信。 颜乔乔心脏“怦怦”跳,颤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亲手触碰过亲人之物。 青鹰歪头看了看她,见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扑棱棱飞到窗台,蹲下来梳理羽毛。 颜乔乔走进屋中,随手点燃九盏青铜连灯。 暖黄的光线蕴满房屋,她从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细细地读。 颜青每次写信总喜欢唠叨,以往她总是嫌弃地一目十行,今日却是用指尖触着,一字一字研读。 上一世,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失身于韩峥,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颜青说了些什么。 今日意外发现,颜青竟在信中提到了这场春日宴。他说他的朋友给了他确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会出席,颜青希望颜乔乔能够厚着脸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讨一幅字。 颜乔乔:“……” 她捂着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 万阵台。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胡须小老头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胡子,语重心长道:“瑾小子,你们宫中那一套,在我这昆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这毛病确实不对,但学院教书育人,重在教育。惩罚学生,目的只是为了更好的教育嘛!” 闻言,蜷缩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过望,把脑袋点得像啄米的母鸡:“院、院长所言极是!” 公良瑾颔首:“学生受教。” 院长虚着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捞过紫檀桌上面的烟斗,满满填了一壶。 吐出一口长长青烟之后,他笑吟吟呲起黄牙:“带着禁书进学堂,只要不看那就没错。带着刀剑在院中行走,只要不伤人,那也没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样身负凶器?只要不行凶,那就没问题的嘛!你说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长取下烟斗,磕得梆梆响:“所以只要让小林子今后再也不用那凶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说非要把凶器收缴到老夫这儿嘛!” 林天罡:“……”仿佛哪里有点不对。 公良瑾拱手:“是学生狭隘了。” “明白了?”老头子道骨仙风。 “明白了。”公良瑾从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两名执事上前,将林天罡带出万阵台,送往莲药台。 目送小林子远去,一老一年轻缓缓收回视线,正色望向对方。 “现在轮到你的事了。”院长那双懒散的眼睛陡然凌厉,“少皇瑾,你悟的什么道?” 公良瑾敛目:“仁君。” 皇室历代以仁德治国,以礼仪兴邦,数千年来,帝君与储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万民拥戴,无论诸侯如何势大,也万万不敢生起谋逆之心,否则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小老头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学生不敢。”公良瑾说着不敢,其实并无一丝惶恐之意,仍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长阴阳怪气,“这世上还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语。 院长拿他没辙,拍桌道:“给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见!”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离开万阵台,公良瑾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高山明月恍神许久。 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风而去。 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从远处掠来。 “殿下,人已送回赤云台。”侍卫拱手道。 公良瑾缓缓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云台——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颜氏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之前送我书房。” “是!” 7、少女之心 赤云台。 一间庭院仍亮着灯,暖光透过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云。 颜乔乔端坐在案桌旁,捧着颜青的信,反反复复读了五六遍。 字里行间,恍惚竟能看见颜青那张很不正经的脸,时而得意洋洋,时而抓耳挠腮。 “大哥……” 人便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只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过,才知道万般珍惜。 颜乔乔将信帛边缘捻了又捻,许久,终于摁下了心头悲喜。 她将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准备给颜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着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鸣声,颜乔乔沉下心,缓缓整理自己的思绪。 此刻距离她暴毙深宫还有十年。 韩峥与少皇同岁,明年夏末便会离开昆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亲,颜乔乔本也无心学业,便提前离院,在初冬时嫁到了大西州。 越过冬天,就是那场亡国之战。 镇守北境的漠北王与神啸国勾结,将数十万异族狼骑放进了大夏国境。 神啸一族世代通过特殊的祭式与妖兽杂交,依靠血脉中的半妖之力来获取强大的力量。因为与兽混血的缘故,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几乎全无,对待手无寸铁的大夏百姓如同对待牲畜。 铁蹄过境之处,皆是人间炼狱,惨不忍视。 帝君震怒,率中央军亲临前线,并令各路诸侯发兵驰援。 然而,继漠北王反叛之后,大小诸侯开始装聋作哑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发兵。其中距离皇都最近、势力最为强盛的镇西王韩氏,声称境内出现漠北叛贼的大军,镇西军与叛贼浴血奋战,无力抽调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无援的中央军覆灭,帝君与君后战死,神啸铁骑长驱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护百姓迅速撤离,这才免了伏尸千里的惨祸。 但是,大军被抽调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忆到此处,颜乔乔心口一阵酸痛,疾疾提笔。 “大哥见信,千万莫当儿戏,速与爹爹商议!” 她深吸一口气,蘸满金墨,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禀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药,想要以卑劣手段凌-辱她。 描述完事实,她毫无节操地开始虚构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称两年之内,他的干爷爷就会入主京陵皇都,成为天下之主。他说一旦大军入境,镇西王、定海王,以及两江域内其余诸侯都会坐视不理,他劝我们青州也识时务。说到此处,林天罡特意提及一个名字,颜文溪,他说此人最识抬举最聪明,青州覆灭之后,此人可堪一用。 “我虽觉得十分荒谬,但事关重大,还是要告诉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为免引发笑话,可先留意这个颜文溪,看一看是否真与旁人有什么龌龊勾结。” 颜文溪便是韩峥害死父兄之后扶持上位的那个颜氏远亲。 颜乔乔知道,倘若直接说自己重生之事,父兄必定会认为她是魇着了,半个字也不会信。与其陷入口舌之辩,倒不如虚虚实实放些消息,父兄得知林天罡对她不轨,震怒之下,必定会想方设想给漠北挑刺找茬。 而这个颜文溪,也会碍着父兄的眼。一旦他们在颜文溪身上查到异常,便会更加重视她的情报。 距离出事尚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咬着笔杆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落笔,将父兄二人从前的英雄事迹夸了个天花乱坠——男人嘛,捧得他们云里雾里,对她交待的事情就会特别上心。 她可是太懂他们了。 洋洋洒洒、挥墨如雨,一通疾书猛如虎。 写完一看,字数仅有二百五。 颜乔乔盯着空白了大半的信帛,额角不禁轻轻抽了两下。 颜青可真能扯,家长里短都能拉出满满一页。不像她,绞尽脑汁谈遍天下大事,也就挤出可怜巴巴几行字。 罢了。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将信件封进竹筒,放走了青鹰。 这只青鹰是颜青一手带大的,他把它当儿子养。有次青鹰受了伤,被旁人捡去悉心照顾小半月,然后放回颜青手中。在那之后,颜青便把对方当成了孩子的干爹,双方时而书信联络。 两位“父亲”都没有问过对方姓名身份,颜乔乔只知道对方也有个妹妹,年纪与她相仿。 目送青鹰飞出昆山院的禁制,她不禁留了个心。 大哥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方如果聊起自家妹妹,他必定也会把颜乔乔的糗事卖个底朝天。 倘若只是笔友随便聊一聊也就罢了,怕只怕事情不简单。 ……韩峥就有妹妹。 颜乔乔不得不起疑。毕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韩峥究竟是何时有了一个与她长得神似的“白月光”,又是何时开始计划李代桃僵。 说不准,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颜乔乔正蹙眉思忖时,廊下风铃轻轻一动,传出访客的声音。 “少皇御下左统领沉舟,奉殿下之命前来。” 少皇殿下? 这么晚了,殿下找她? 颜乔乔的心脏不觉轻轻一跳,仿佛突然从高处坠下。 她吸了吸气平复心绪,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颜乔乔微笑颔首:“沉舟将军。” 她本以为殿下身边的人该是梅兰竹菊,没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礼:“颜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听。”颜乔乔文绉绉回道。 沉舟缓缓抬头,神色忽然一滞。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么还穿着殿下的衣裳?” 颜乔乔:“……” 回到赤云台之后,她心中感慨万千,便忘了这件事。后来收到颜青来信,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救国大道上,哪里还记得身上穿什么衣裳、穿没穿衣裳。 热意一缕一缕薰上脸颊。 颜乔乔懊丧地想,沉舟一定觉得她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冷吗?”沉舟惊奇地问。 “啊?” 颜乔乔抬头,只见沉舟抽搐着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这是……见她穿着湿衣裳,替她冷。 颜乔乔:“……” 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温热。 她忍不住想,能够认识殿下以及他身边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正想着该说点什么表示谢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脸。 颜乔乔不禁紧张起来。 “殿下有令。”沉舟严肃道,“令你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前送至殿下书房。” 颜乔乔:“……是。” * 目送沉舟离开,颜乔乔脚步一个踉跄,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脑门。 三、三千字?! 方才把脑汁绞了又绞,最终也未能凑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铺好长长的纸张,忽然想起还未换下殿下的湿衣裳。 花费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擦干头发。 刚提笔,心中觉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搁下笔,将雪绒大氅从浴间抱出来,小心翼翼晾到长廊下。 左右看了看,担心那些华贵细长的绒毛变色、粘连、脱落,便取来了雪白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走大氅上面的水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明月已攀过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认真。 终于,头发干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扫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对称整齐。 距离辰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颜乔乔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到了书桌旁。 金墨被研得极润极浓,研无可研。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笔,认真写下“自省书”三个大字。 磨蹭许久,蹭出一个大墨点。 颜乔乔无言望天。 反省……若说她今日之过,那便是不慎亵渎了清风明月。 她咬住笔杆,琢磨许久,终于有了思路。 殿下的优点,她可以想出那——么——大一箩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写个几百上千字来赞美殿下,他总不好意思责备她吧。 颜乔乔嘿嘿一笑,奋笔疾书。 两个时辰晃眼即逝。 天光一点一点攀过窗棂,沙漏中的晶砂即将见底。 颜乔乔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看绵延到卷末的溢美之辞,决定凑合——反正大限已至。 她匆匆卷起自省书,离开赤云台,赶往清凉台。 这段路她极熟,毕竟每日上下学都会经过。逢三逢七之日,还能看到少皇坐在楼台上方弹琴。 她总是目不斜视地经过,一眼也不曾多看。 今日少皇并不在。 书童将她领进书室,示意她把东西放到黑檀木桌上。 颜乔乔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去学堂了吗?” 书童年纪还小,是个白净少年,抬头看了颜乔乔一眼,耳根不禁微微泛红,语速飞快地道:“殿下入夜时收到消息,便离开了书院,并非故意失约,您别难过。” 颜乔乔:“……” 她哪里难过了? 这不是约会,是交检查! 她悄悄把手探向书桌,义无反顾地把自省书翻过一面,脸向下。 “是礼部江尚书家出了大事。”书童解释道,“您去了学堂那边就会听到消息的。” 江尚书家的大事?! 颜乔乔身躯微震,轻轻嘶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一夜之间,江尚书全家惨遭灭门,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儿江芙兰藏在柜中逃过一劫。 此案极其蹊跷,整个大院几百口人都被虐杀而死,血淋得四处都是,然而任何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出入的痕迹——即便是宗师、大宗师,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迹可循。 唯一的幸存者江芙兰曾在数年前被少皇救过一命,心悦于他。 江芙兰受惊过度,不让任何人接近,只哭着喊着要见公良瑾,有什么话也只对他说。 于是少皇便去了。 颜乔乔的后背一阵阵发寒,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知道,少皇今日会受伤,自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日之后,楼台上再没有出现弹琴的少皇。 8、揣摩君心 公良瑾抵达江府时,大理寺与玄机处已将江府上下每一根杂草都勘验得清楚明白。 城中惯用灯笼,江府也不例外。 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每一盏灯上都溅了血。光线透过斑驳血痕,阴阴森森、影影绰绰晃照着遍地尸身,仿佛随时会诈尸而起。 破釜沉舟二人守在公良瑾身侧,护着他踏过一地血泊。 山水照壁之后,处处是凶案现场。 受害者神色惊怖苦痛,死状狰狞凄惨。死因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似恶鬼杀人。 现场还未清理,夜风每每拂动灯笼,便有粘腻熏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在这里待上片刻,肺部犹如溺水一般。 越过垂花门,公良瑾转过一张淡若春风的脸:“西梁邪道。” 破釜与沉舟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头,双双一惊,忙不迭摘下塞住鼻孔的香蜡,装模作样摸着鼻尖,“殿下英明。” 西梁位于大夏西面,接壤镇西王韩氏一族驻守的大西州。环伺大夏的几个异国中,神啸残暴,南越擅毒,西梁则是邪诡。西梁人信奉血煞邪神,喜活祭。 邪宗犯案,现场总是特别血腥恐怖。 “咳,咳。”方脸侍卫破釜清了清被血腥糊住的嗓子眼,摁刀道,“邪道宗师不好对付,嚯!沉舟,给我打起精神来!” 沉舟:“……” 公良瑾长眉微挑,道:“破釜认为凶手就在此地么。来,说出你的想法。” 破釜:“???” 什、什么?他认为什么?什么想法?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 瞪眼僵住的模样,活像一只巨型方脸猫头鹰。 沉舟默默移开半步,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憋了一会儿,方脸猫头鹰醍醐灌顶:“玄机处的狗鼻子没闻到院子外面有凶手踪迹,那不就是说凶手还在院子里头嘛,这么简单——沉舟你该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 沉舟:“……滚!” 吵闹归吵闹,二人已悄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凌厉目光交错着扫视前方道路。 玄机处的修士们仍在继续勘察。 时而便有黑衣修士掠到面前,向公良瑾拱手禀报查验进程。花园、池塘、地库,处处翻得底朝天,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公良瑾淡声应着,穿过几处堂屋和回廊,来到江芙兰居住的槿心苑。 庭院驻守着大理寺与玄机处的人,厢房里的尸身已搬到廊下,蒙上白布。 院子内外灯火通明。 一名青袍官员上前禀报:“禀殿下,槿心苑内外皆有血邪之气。院中一共有十七具尸身,其中三人是江小姐的贴身丫鬟,就死在卧房。江小姐藏身衣柜逃过一劫,人无碍,但受惊过度。玄机处的大人已确认过,此人确是江小姐无疑。” “辛苦。”公良瑾淡淡点头,越过官员身侧。 院中种了青槿树。 此树不开花,大叶、味苦,栽在闺房外显得过于老气。 青槿树下种满粉和紫的木槿花。 匾额提有“槿心”二字。 七年前,江芙兰乘坐的马车意外惊了马,幸好遇到公良瑾出行,被他随手救下。在那之后,江家小姐便有了心事,日常穿的、住的、用的,都要与“槿”相关。 京中闺秀都能猜到她心中惦记着谁。 * 公良瑾带着破釜沉舟二人,轻轻推门,走进江芙兰的闺房。 地面、墙壁、屏风、桌榻都溅到了血串,娇小的女孩瑟缩在拔步床里侧,身上穿着浅粉色的罗纱,纱下用银线暗绣着一朵朵木槿。乌发盘成仙云髻,鬓侧散下几缕,衬着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公良瑾停在屏风前,温声道:“江小姐,有何冤屈,只管与我说。” 破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殿下一眼。 江小姐看上去着实可怜,然而殿下脸上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表情,温和却疏离,客客气气、公事公办,连一句“不要害怕”的安抚都没有。 反倒是那个跳莲池的颜乔乔,哭得那么假,居然混到了殿下的外氅和安慰。 这是为什么呢……破釜认真琢磨了一下,再一次醍醐灌顶——殿下一定认为江芙兰有问题! 破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会揣摩君心了,回头得让沉舟也学学。 他摁住刀柄,凌厉视线扫向拔步床。 床榻上的江芙兰听到公良瑾的声音,双眼立刻熠熠发光。 “殿下——” 她哀婉地呼唤他,手脚并用爬下床榻,鞋也不穿便飞扑过来,一双细白胳膊径直搂向公良瑾的腰。 沉舟踏前一步,将人拦下。 “殿下!”江芙兰被挡在三尺外,眼眶瞬间又红了几分,哀泣道,“我好害怕,好难过……殿下,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我只信您一人。” “你放心。”公良瑾道,“我必将凶徒绳之于法。你若是知晓些什么,还请如实道来。” 嗓音清正温和,让人由衷地感到信任。 沉舟扶住柔弱无力的江芙兰,指尖不动声色搭上她的腕脉,周身隐隐涌动起玄妙的灵力潮。 沉舟的道意很特别。 幼时,她总是不言不语,痴痴对着某一处发怔。无论风花雪月还是蛇虫鼠蚁,都会让她傻笑一整天。 父母以为她脑子有疾,狠心将她抛弃。 同为流浪儿的破釜捡到了她,带着她住在破庙,每日多替她觅一份食。 后来,破釜抱着把豁口的破刀片感悟了刀锋道意,他这个人脑子不行,嘴巴还损,在他三天两头的炫耀刺激下,沉舟也忽然顿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意。 她天然痴迷于众生,对万物有情,悟的是多情道。 如今沉舟已是多情道宗师,全力施为时,可与对方共情,感应对方当下心境。 此刻,便是动用自身能力共情江芙兰,探查她是否有异。 一息之后,沉舟面色古怪,平复了周身灵力。 接到公良瑾淡淡投来的视线,沉舟不禁眼皮一跳,火烧火燎般挪开目光,轻轻摇了下头,表示江芙兰无害。 ——江芙兰心中并无恶念,只有满腔炽烈如火的爱意。她爱极了公良瑾,想把一切都给他。 与她共情片刻,沉舟感觉自己变得奇奇怪怪,再也无法直视殿下。 顺便也把江芙兰挡得更远了些。 江芙兰双眸蕴着泪,哀哀盯住公良瑾,一心想要往前挤:“我、我只信殿下……让他们都出去,我单独告诉殿下好不好?” 公良瑾不为所动,淡声反问:“你藏在院中,如何知道亲人俱已遇害?” 无论大理寺或是玄机处,都不可能贸然对受惊过度的幸存者说这种事。而江芙兰身上干干净净,显然不是从别处逃回来的。 闻言,江芙兰身躯微震,抽噎顿歇。 对视片刻,公良瑾目光渐沉,染上冷意。 江芙兰被他看得心慌,不敢再瞒,咬着唇,磕磕绊绊地开口:“是月老娘娘告诉我的。娘娘说,我家中将有大难,只有我一个人能逃脱。娘娘还说,天无绝人之路,度过命中的大劫之后,我会否极泰来,与殿、殿下,终成眷属……我告诉过父亲和母亲,可是谁也不信我,直到今日、今日……殿下,我家真的出事了,您看我们、我们……” 她晕红了脸颊,垂下脑袋,露出一截雪白后颈。 “荒唐!”破釜忍不住嘀咕出声。 公良瑾倒是面无异色,只温声问道:“谁是月老娘娘?” 即便不是真凶,必定也是同谋。 江芙兰咬了咬唇,抬头道:“殿下不信是不是?是觉得荒诞,还是不愿相信您与我有命定姻缘?” 破釜无语望天。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纠结这个? 江芙兰抬手指向窗外:“就是东郊五里外的月老祠中的娘娘。娘娘的神像显灵,开口告诉我天机。殿下若不信,便与我一道前往月老祠,看月老娘娘如何说。如今我家破人亡,殿下已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念想,倘若殿下不要这命定姻缘,那便是逼我去死了。” 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如此。”公良瑾淡声道,“清晨风寒,你换一身衣裳,我同你去一趟月老祠。” 江芙兰蓦地抬眸:“真的?” “嗯。” 公良瑾垂眸,率两位属下退出厢房。 * 玄机处的十数位宗师与大理寺的侦查官们先一步前往月老祠,翻来覆去将那座小庙查了个底朝天。 遗憾的是,依旧没有太大的收获。 神像就是一只略有些脱漆的泥胎,并无神通迹象。 月老祠中唯一的异常,是神像手中的姻缘红线上残留有极淡的血邪之气,但已有些日子了,邪气淡到忽略不计,不存在伤人的可能。 消息传回,公良瑾并不意外。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月老祠门前。 “以往只有我独自在里面时,月老娘娘才会显灵。”江芙兰咬唇望向公良瑾,“殿下您看……” 公良瑾颔首:“破釜、沉舟,你们留下。” “是。” 二人目送公良瑾与江芙兰踏入那间占地不过几丈的小庙,双双皱起眉,思忖不透。 哪里都没问题的话……那凶手呢? 二人对视一眼,将目光从祠中收回。 月老祠中悬着红线、月牌,慈眉善目的月老娘娘端坐香案上方,手持姻缘薄,笑看进入祠中的男女。 江芙兰的脸颊浮起酡红,眼神痴迷,不觉咬破了下唇。 “殿下……您知道吗,从前每次来到这里,我心中许下的愿望,便是此刻——在月老面前,您和我,只有我们俩。您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见他一语不发,她怔了下,轻轻苦笑起来,“如果家中没有出事的话,我此刻不知该有多么开心。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不能圆满。殿下,我只有您了,倘若月老娘娘开口,您便娶我可好?” 公良瑾静静注视着上方的泥胎,淡声问:“你可曾看见凶手?” “凶手啊……”江芙兰轻轻缩起肩,“殿下,我很害怕。您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那样,我就有勇气告诉您。” 她的模样楚楚可怜,咬破的唇上染着血珠,显出几分凄艳。 然而公良瑾并无上前之意。 江芙兰眸中盛满了泪:“殿下,我今日家破人亡,你竟连抱我一下都不行吗?” “男女有别。”公良瑾退开一步。 月老祠很小,江芙兰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站在门口的破釜沉舟耳中。 破釜把眉头拧了又拧,下定决心:“不然我替殿下抱?好歹把凶手问出来啊。” 沉舟:“……” 正要嘲讽他几句,忽然见一道尘烟飞速逼近,伴着马蹄声,晃眼便直直冲了过来。 “颜乔乔?不好!” 破釜疾疾掠出,迎向马匹,替颜乔乔挡下四面八方袭来的剑气——玄机处的修士埋伏在月老祠周围,就等凶手现身。颜乔乔此刻出现,修士们自然要出手。 “你来做什么?”他惊奇地问。 颜乔乔半伏在马背上,跑了一路,心中焦灼至极:“殿下与江芙兰单独在庙里?!” 只见方脸侍卫一个激灵,脱口解释道:“殿下没抱!” 颜乔乔:“……” 她并不知道殿下遇袭的细节,只知道江芙兰有大问题! 眼见奔马就要冲到庙前,颜乔乔只来得及叮嘱一声:“准备接应殿下。” 话音未落,她已单手拽着缰绳跳下马背,踉跄几步扑进了月老祠。 万幸,少皇殿下还未出事。 只不过,他与江芙兰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她只要上前一步便能取他性命。 若是贸然道破,对方必定直接出手。 公良瑾与江芙兰一起望了过来。 “……” 颜乔乔急中生智,伤心欲绝地大喊:“你怎么可以和别人幽会!” 江芙兰果然怔住。 趁她愣神之际,颜乔乔冲到二人之间,抬手便把公良瑾往外推。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抬眸,疾疾冲着他使眼色示意。 不料,竟撞入一双染上笑意的清澈黑眸。 薄唇轻启,他温声道:“别误会。” 颜乔乔:“???” 9、不白之冤 “别误会。” 颜乔乔:“???” 她想要趁着江芙兰怔神时,赶紧把公良瑾推到庙外去,谁知他竟纹丝不动,还让她不要误会。 误、误会? 颜乔乔大口喘着气,心跳剧烈,浑身感官极其敏锐。她能感觉到江芙兰幽冷的目光倏地落在她的后背上,如同针扎一般,令她头皮阵阵发麻。 江芙兰随时可能暴起,然而金尊玉贵的少皇殿下却丝毫也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事态紧急,颜乔乔心一横豁了出去,捏起拳头砸他胸膛,将他往外搡:“孤男寡女待在月老祠,还有什么好解释!我不听!你出去!” 她拼命向他眨眼,眼睫都舞出了残影。 可是公良瑾依旧脚步不动,并且……他轻叹一声,抬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颜乔乔:“?!!” 她的脑海有一瞬间空白。 旋即,她感觉到了他虚虚握拳抵在她后背的手,以及他看似瘦削实则坚硬的胸膛。心底深处对男人靠近的本能恐惧将将泛起,便有一股清雅暗香迎面而来,将她包围。 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温度,淡淡的温热,像拂面而来的暖风。 身躯贴得那么近,他那清润嗓音伴着微震的胸膛,带上了沉沉磁意:“信我。” 颜乔乔:“……” 剧烈跳动的心脏停滞了一瞬,她强行提了提气,默念忠君爱国,继续守护命悬一线的储君殿下:“我要和她说清楚……” 语气飘忽,有气无力,仿佛饱含委屈。 江芙兰忍无可忍,终于发作。 “你、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少女柔弱的声音陡然凄厉,“殿下是我的,是我的!” 颜乔乔感觉到公良瑾手臂一紧,带着她旋了半个圈,将她轻轻挡到了身侧。 袖袍微扬,就像昨夜在观水台护她那样。 如松如竹的身影,只一次,便再难相忘。 颜乔乔摁下胸口怪异的轻颤,凝神、抬眸,望向江芙兰。 只见对方的瞳仁在眼眶中疯狂震颤,神色透出几分癫狂。 “月老娘娘亲口定下的姻缘,谁敢和我抢!”江芙兰猛然扬袖,指向端坐在香案上方的神像,“你就不怕娘娘降罪吗!我全家都没了,你怎么还忍心抢我的殿下?你好恶毒的心肠!” 趁着江芙兰泣血控诉之时,颜乔乔使出最后的倔强,双手抓住公良瑾的束带,用力将他向外拽。 袍袖微动,一只大手垂至身侧,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作乱的手指拨开。 颜乔乔:“……” 她扬起脸,哀怨地盯着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会说话。 ——‘趁着她还未发作,快走啊!她被大邪宗的血邪之术附体了,随时可能变身杀人的!’ 他神色温润,不动声色整理束带。 ——‘我与她全无瓜葛。’ “……” 看着殿下那双平淡无波的黑眸,颜乔乔由衷地觉得,今日这一劫难怕是躲不过去了。 万幸的是,江芙兰的仇恨都在她身上,只要她别死得太快,兴许江芙兰就没有机会伤害殿下。 为了大夏的将来…… “殿下!”颜乔乔心中默念精忠报国死而后已,情真意切地说道,“我绝不会逼迫殿下,让殿下为难。我只希望殿下幸福快乐,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关系的,殿下不选我真的没关系,失去您,我至多便是活不下去而已。我的心愿都写在给哥哥的信上,您若能替我实现一二,我便含笑九泉了。” 江芙兰狰狞的表情陡然凝固——被颜乔乔的不要脸惊呆了。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少皇殿下也抽了抽眼角。 月老祠门口,破釜惊恐挠头,嗓音震颤:“好可怕的龙虎局!” 他倒是想接应殿下,可是殿下自己不出来,谁敢强闯这恐怖如斯的修罗场? 沉舟皱起眉,心知不对。 她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破釜全神以待。 * 月老祠中,江芙兰好生缓了缓,这才重新找回自己的思路,“殿下,您说男女有别不肯碰我,可您为什么碰她!” 公良瑾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 这一回,颜乔乔竟然诡异地读懂了他的眼神。 黑眸泛着浅浅的凉,他分明在说——‘左右在你眼中,我也不是男人。’ 颜乔乔:“……” “我全家都没了啊!”江芙兰抚心,前倾身躯,“殿下,我爹爹为官清正,这么多年鞠躬尽瘁,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死了,您就不想尽快抓住凶手为他报仇?您这样做,就不怕臣民寒心?” 公良瑾语气平静:“江尚书尸骨未寒,谁令他寒心,自会看见。” 江芙兰身躯震了震,秀美双眸睁大了些,急切道:“殿下您是不是误会我了!我……我没有盼着灾祸降临,没有!我怎么可能为了和殿下在一起,就盼望爹爹娘亲早些死去?这段日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我不是不难过,只是心中早有准备而已,难道我要活活哭死才是孝顺吗?如今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否极泰来,苦尽甘来,没道理只让我吃了苦头,却不给我落个好啊!凭什么!” 颜乔乔听着这半疯的痴语,知道江芙兰的心智已被邪术带偏。 奇怪的是,此刻天时地利,那个附身江芙兰的大邪宗竟然迟迟不动手。 他在等什么? “殿下,您不愿抱我……那,那牵一下我的手好不好?就一下,好不好?”她用一双蓄满泪水的眸子哀哀看着公良瑾,语气卑微至极,“可怜可怜我,只牵一下手都不行吗?您为何如此铁石心肠?” 梨花带雨,令人心头发软。 颜乔乔望向公良瑾,见他依旧是那副清风明月的模样,温和,却拒人千里。 “抱歉。” “罢了,罢了。”江芙兰惨然一笑,抬手抱住自己,“我不怕,我能承受,我说便是了。我身边的大丫鬟碧雪,墨菊,玉莲,自幼陪伴我长大,与我情同姐妹……” 面容白得全无血色,娇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当真是叫人心生不忍。 “她们就在我屋中,被、被……我看见,看见凶手……凶手就是……” 她蜷起肩膀,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颜乔乔听不清楚江芙兰的呓语,下意识想要靠近。 倏而,香火烛钱味道之中,泛起了一抹极淡的血腥气息。 颜乔乔心生警惕,定睛一看,只见江芙兰双手剧烈颤抖,指甲掐进掌心,渗出一缕缕鲜血。 看着这丝缕血迹,颜乔乔心中惊跳,恍然明悟——邪血附在这江芙兰身上,至多发挥出宗师级别的实力,并无把握一击杀死少皇殿下。毕竟身为储君,少皇身上多少会有防身的宝物。邪道大宗师处心积虑设局,是要骗殿下与江芙兰身体接触,这样便能将邪血渡到殿下的身上伤害他! 颜乔乔心念闪动间,不假思索便紧紧抓住了公良瑾的手,防他上前。生怕拖不住他,还特意把自己的细手指插-入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别装可怜了,”她一面对殿下放肆,一面骄纵道,“心悦不是怜悯,嫁人不是比惨!” “……” 江芙兰死死盯住颜乔乔那只僭越的手,眸中渐渐泛起血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与殿下是命定的姻缘。” 公良瑾轻叹:“倘若真有天意,瑾也不敢逆天而行。只是神像显灵之说,恕我无法相信。” 江芙兰怔了片刻,眼睛微微亮起了光:“只要月老娘娘发话,殿下便和我在一起?可以啊,我可以请月老娘娘说话的啊!” 她奔向香案,爬跪上去,用那只刺破了掌心的手去握神像手中的姻缘红线——便是残留有极淡血邪之气的红绺子。 “娘娘,说话啊娘娘!” 神像慈眉善目,笑吟吟地看着座下之人。 “月老娘娘,快告诉殿下啊!” 红绳摇曳,牵风引月,却无意开口作媒。 “娘娘,月老娘娘!”江芙兰紧紧攥住手中红线,将掌心的血拼命往上涂抹。 此情此景,当真是诡异。 公良瑾淡声开口:“神像为何不显灵。” 他并没有要江芙兰回答的意思,笃定道,“因为神像中的东西,此刻已在你身上。倘若按照它的吩咐做,它便能助你实现心愿,是也不是?你将身躯交托于它是什么时候,凶案发生之前?” 江芙兰愣怔片刻,双眸睁大,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她猛然掩住双耳:“不!不!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到这里求姻缘,是我的诚意打动了月老娘娘!爹娘的死是命中注定,我的姻缘也是命中注定!” “还要自欺欺人?!”公良瑾嗓音微沉,如同低弦淬入寒泉。 这一声当头冷喝,令江芙兰失声尖叫,双手抱住了脑袋。 趁她心神失守之际,公良瑾反手牵住颜乔乔,疾疾退向门口。 破釜沉舟早已严阵以待,少皇一动,二人便双双祭出兵器,一左一右掠入月老祠! 几乎同一时间,江芙兰身躯重重一颤,再抬头,眸中只剩一片乌黑,再无眼白。 娇嫩面庞上炸满黑色血纹,形貌骇人之极。 只见江芙兰唇角扬起了怪异冷笑,双手在袖中一晃,荡出近一尺长的乌黑血甲。 这便是害了江府上下数百条人命的凶器。 她自香案之上飞扑而下,尖利的血甲直直向前一探,顷刻便探到颜乔乔眼皮下,迅猛戳向她的咽喉。 寒意凛凛,腥风扑面。 这是宗师级别的实力! 倘若江芙兰不是爬上香案,而是站在身旁的话,此刻颜乔乔的身躯已被洞穿。 然而距离仍是太近了些。 破釜沉舟从门外掠入,速度虽快,却救援不及。 颜乔乔:“……” 仇恨拉得很稳,变身了第一个找的正是她! 短短一霎,心中已迅速闪过好几个念头。最欣慰的便是,她成功保住了殿下,并让他知道自己写给颜青的信中留有自己的“心愿”。殿下是重诺的真君子,她若死在这里,他定会看到那封信,对漠北有所戒备。 皇族不灭,韩峥手再长也动不到青州去! 倘若待会儿还有机会留下遗言,便在殿下这里给韩峥上个眼药。 思绪涌动间,手指一松,腰上传来一道平稳的力量,带着她旋到一侧。同一瞬间,公良瑾扬起右臂,长袖划动之时,黑光出鞘,纯黑剑身斜斜斩出,正正撞上袭至颜乔乔喉间的乌黑血甲! “铮——” 火花溅起,被邪血附体的江芙兰后退一步,喉间发出兽般的低吼。 眼看破釜沉舟已到近前,江芙兰匆匆扬起指甲再度划来。 “殿下后撤!”破釜抡刀斩下。 不知为何,公良瑾有一瞬迟疑。 揽在颜乔乔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将她原地抱起,旋过小半圈,放到身后。 双脚离地的瞬间,颜乔乔的心脏也在胸腔中打了个小秋千。 便是这耽搁的片刻,一道血甲划过了公良瑾的肩。 “嗤。” 洇上狐裘的血微微泛黑。 “铛——” 破釜一跃而至,长刀劈中江芙兰的手甲。沉舟长身直上,配合破釜将江芙兰逼到一旁。 公良瑾退至庙外,驻守在周围的修士们飞速围了过来。 “杀。”他轻声吐字,带着颜乔乔疾步走向阶下。 十几人对一人,战斗结束得很快。 月老祠轰然倒塌,数位宗师级强者收回兵刃,废墟正中的娇小身影哇地吐出一口腥黑腐血,然后缓缓跪倒。 “爹、娘……我许愿,嫁给少皇殿下,说……付出什么,都可以的时候,真的没想过,会这样……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害死爹娘……” 濒死之际,回光返照的江芙兰神智已然清明,两行眼泪缓缓落下,与她破碎绵软的身躯一齐栽进姻缘殿废墟。 * “殿下您受伤了!”破釜的大嗓门震起了地上的尘土。 “小伤无妨,清除邪毒即可。”公良瑾道,“西梁国大宗师布下血邪之术,必不止这一处,传我令,玄机处各分部全数出动,严查大夏境内每一处庙殿祭祠!” 说着惊世骇俗的大事,身负邪毒之伤,他的神态却依旧镇定自若,仿佛在谈论头顶风月。 在他的影响下,刚竖起寒毛的修士们迅速平静下来,垂首应是。 众人散去之后,公良瑾偏头,看着颜乔乔。 对上他微带审视的目光,颜乔乔不禁垂下脑袋,羞得无地自容。 “殿下!”她嘶着凉气,急急解释道,“我怀疑江芙兰有问题,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话,事急从权,不是故意冒犯您。我对您只有一片君臣之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别的意思……” 声音越说越低,中气不足,心虚无比。 此刻回忆起方才的撒泼打滚,她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公良瑾默了片刻。 “嗯。”他道,“我知她有问题,自然不会留你独自面对,并非会错意。” 颜乔乔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明白!” “可是,”公良瑾瞥着她,淡淡开口,“若不是为了护着你,我今日便不会伤。罚你每日到清凉台为我煎药,可有异议?” 颜乔乔望向他肩上的伤,见那里渗出一片黑血,心口不禁一阵阵发紧。 听他这么一说,不假思索便回道:“我定会好好照顾殿下,直到殿下痊愈。”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前世没有她,他不是也受伤了吗?而且似乎伤得还不轻。 颜乔乔:“……” 她这,当真是不白之冤、百口难辩啊! 10、我之过错 月老祠已成废墟。 庙门外孤零零剩一株相思树,满树红绳结在春风中摇摇晃晃。 颜乔乔牵马站在树下,看着官兵给江芙兰尸身蒙上白布,运往京中。 衣摆露出一角,绣着木槿花。 少年慕艾,思恋一位明月般的君子,悄悄用着与他相关之物,偷偷向神仙许下心愿,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颜乔乔轻声叹息,对西梁邪人的痛恶更深一层。 她记得,前世这段日子,自己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知道这场波及整个大夏的血腥风暴——大量庙宇祭祠都查出了附着邪血的神像,或是已被附身操纵之人。 幸好朝廷雷厉风行应对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嗯?” 颜乔乔怔怔望向那道踏上马车的身影。 原来是少皇殿下慧目如炬,第一时间看穿了大邪宗的阴谋,在遇袭当下便部署清查,消弥了无数隐藏的祸端。 他竟是这样一个强大果断的人啊。 颜乔乔的胸口涌起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睛里却落下滚烫的热泪。 ‘殿下,我会竭尽所能守护你、守护我们大夏的百姓江山!’ 她握紧缰绳,心口沸腾着爱国热浪。 * 一名医道宗师在车厢中替少皇看诊,声音断续飘出木窗。 “殿下的外伤倒是不足为虑,只是经脉也染到了邪毒,恐怕需要一段时日来逐渐肃清。” 公良瑾问:“我体内灵力泛黑却无大碍,也是邪毒的缘故?肃清之后可否复原?” 医宗迟疑了一会儿,谨慎地回道:“此前从未有过邪道大宗师,臣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殿下回到昆山院,可让莲药台的夫子们联合诊断。臣拟一个药方,回头请夫子们也看一看。” “辛苦。” “那,臣便告退了,殿下定要好生休养,切莫过度劳神。” 颜乔乔打马跟在车厢边上,心中忧虑不已。 事关储君,许多消息都是绝密,她并不知道前世少皇在月老祠究竟伤得有多重,只知道当他现身空城主持大局时,身体已是油尽灯枯。 会不会是因为邪毒的缘故? 正忧心时,听到车厢中传出沉舟的疑惑:“殿下究竟是如何看穿始末?” “嗐!”破釜发出极不赞同的声音,“就这点事也值得叨扰殿下?问我不就完了!” 沉舟干笑两声:“你?” 公良瑾声线淡淡,隐约带着点笑意:“说来听听。” “是!”破釜声音洪亮,显然是挺直了腰板,“满门就活了一个江芙兰,凶手又没离开院子,不是她,还能是谁?倒是要能找出另外一个嫌疑人来啊?” 颜乔乔侧耳听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说得好有道理。 破釜继续说道:“她吵着嚷着要来月老祠找神像,到了月老祠,嚯,指甲说长就长,这不就证明神像有问题?这么简单的推理你竟然想不到?沉舟啊,你可多长点心吧。” 最后一句叫他说得抑扬顿挫、语重心长。 沉舟气乐了:“你这就是马后炮!明明是殿下揭穿她,她这才长了指甲!” 一向沉稳的女官不觉就被带偏,将血邪发作说成了长指甲。 破釜噎了下,回道:“说不定殿下就只是诈她一诈,是吧殿下?” 公良瑾轻轻笑了两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过了片刻,他说道:“倒不如去问颜小姐,她比我更要笃定些。” 突然被点名的颜乔乔:“……” 这可让她怎么编? 车帘掀开一小片,探出破釜沉舟两双眼。 “颜小姐,”沉舟求知若渴,“你远在昆山院,是如何得知江芙兰有问题?” 颜乔乔:“……” 急中生智,想到一个拖延之策。 “是这样的,”颜乔乔装模作样,“我大哥他有一个朋友……” “哦?”沉舟好奇地睁大眼睛。 万事开头难,编出开头,颜乔乔心中立刻没了障碍。 她轻咳一声,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位朋友身份神秘,能力卓然,与我大哥只用书信联络往来。此前,他提点我大哥许多事,都让我大哥受益匪浅,直呼内行。今次,也是因为这位朋友事先提醒过,我才想到江芙兰很可能有问题。” “竟有如此能人?”沉舟奇道。 颜乔乔道:“这位朋友与大哥相识数年,是一位运筹帷幄、慧语如珠的不世之才,并且品性高洁,令人万分景仰。我回头让大哥去信,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血邪之事,他愿解惑那是极好,但他若不愿说,也是万万不能勉强。” 与夫子斗智斗勇多年,颜乔乔深谙“拖”字一诀的真谛,此刻用起来可谓得心应手。 “如此……”沉舟点头感慨。 正说话时,忽然看到前方黄尘滚滚,一队昆山院执事打马而来。 颜乔乔抬眸一看,又是老熟人。 晃眼,秦执事便来到了近前。 “好你个颜乔乔!”他勒住马,执鞭指了过来,“逃学、抢马,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干?!我看你是杀人放火指日可待!怎么,昨日悟了道意,今日你便要上天了?记你一大过,你可有话说!” 听到记过,颜乔乔的心跳忽然错乱了一拍。 昆山院的学子只要被记上三次大过,便会开除学籍。 颜乔乔虽然总爱跟夫子对着干,但她却从不犯违纪的大错——既然知道有个姓秦的盯着她,自然万分小心。 然而前世她最终还是被他坑了一回。 他暗地里添油加醋,为她杜撰了许多小过错,譬如迟到总次数超过一百、在堂上睡觉次数超过一百……林林总总,判她德业不合格,偷偷给她记了两次大过。 在韩峥即将离开昆山院时,秦执事拿着颜乔乔殴打林天罡的证据找上门来,劝她自己退学——反正在学院打人的事一经查实,她便有三次大过在身。 倘若真被开除,家中老父亲的脸可是要丢遍天南海北。颜乔乔本也无心学业,更没有心力与小人扯皮纠缠,干脆便休学嫁人去了。 如今想来,秦执事的刻意针对似乎来得有些蹊跷。 念头一晃而过,颜乔乔心知绝不能被记上大过。 她瞥了一眼身旁平平无奇的马车,颇有心机地开口:“秦执事,我今日违反院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必须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秦执事当即大笑:“逃学私会奸-夫你还有理了你!” 颜乔乔:“……” 不得不说,秦执事的毫无底线还是超出了颜乔乔的预料。 她知道秦执事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得罪殿下,却没想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此人竟能大言不惭地污她清白。 咳,顺便亵渎了殿下。 果然,车厢中破釜沉舟坐不住了。 车帘一掀,二人正要冷声怒斥,便见广袖微晃,芝兰玉树的君子踏出车厢。 “秦执事。”公良瑾神色平淡,“颜小姐今日违反院规之事,因我而起。” 秦执事僵在马背上,脸色变了又变。 傻了一会儿,连滚带爬翻下马,一个长揖险些脑门及地。 “见过少皇殿下……” 公良瑾微笑道:“颜小姐奔袭数百里,不顾自身安危替我挡下邪道宗师,助我揭穿对方阴谋,居功至伟。倘若不是颜小姐及时赶到,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颜乔乔不禁热泪盈眶,连连点头——苍天可鉴,事实正是如此啊! 公良瑾瞥她一眼,然后望向秦执事:“若非要记过,便记瑾之过。” “不能、不能!”秦执事冷汗涔涔,语不成调,“是我心急没问清楚,是我糊涂。” 三言两语打发了秦执事,公良瑾并未急于返回车中,而是将视线投向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冲他扬起笑脸。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冷,而是泛着懒倦。 他的嗓音哑了些,悠悠缓缓道:“旁人听听便罢了,你点什么头。” 颜乔乔:“……” 他转身离去,留她两面车帘。 * 回到昆山,颜乔乔装了满腹飘忽的心事,迷迷糊糊跟在公良瑾身后走到清凉台。 清秀小书童守在院门口,见着公良瑾,愁眉苦脸地上前禀道:“殿下,院长遣人来过。” 公良瑾颔首:“知道了。” 书童欲言又止:“……他说来取自省书,我不信,与他口角几句。后来在书桌上翻到自省书三字,他便带走了。” 公良瑾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颜乔乔一眼。 她正在神游。 公良瑾垂眸暗忖。 罢了,就凭她那个懒怠的性子,必定是寻个范本誊抄三千字应付了事。 “无妨。”公良瑾轻轻点头,越过书童步入长廊。 书童舒着气退下。 进入正殿,公良瑾忽然停下脚步,颜乔乔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殿下……” 昨夜一宿未睡,又经历了那番紧张奔袭,此刻整个人如在梦中。 她怎么跟着殿下走到清凉台了? “我这就……” 他点头:“外面风凉,你可以在内殿煎药。破釜,将东西搬过去。” 破釜:“是!” 颜乔乔:“……是。” 她跟在公良瑾身后走进他居住的正殿。 殿中静得只有脚步和心跳。 走进内殿,还未来得及四下张望,便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自殿门方向传来。 “少皇瑾你给我出来!” 公良瑾神色微滞,道:“老师寻我。” 颜乔乔点头,目送他离开内殿。 就在他将将踏过垂幔之时,暴躁的脚步声已奔到近前。 “老师。” “少皇瑾,出息了啊!”老头子的声音阴阳怪气之极,刷一声抖出长长的纸帛,“你这封自省书写得好,写得妙啊!” 颜乔乔不禁屏住了呼吸。 自省书?什么自省书?殿下这样的谪仙人,写什么自省书? 老头子放大了嗓门,拖气拖气念道:“自——省——书。吾之过,罄竹难书,皆列如下——” 公良瑾保持微笑。 老头子吹了吹胡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明月之皎皎,似清泉之淙淙……” 公良瑾:“……”她是从第二行开始离题千里的? 颜乔乔:“……”院长在念的东西仿佛十分耳熟? “呵!呵!”老头子干笑,挑了一段继续念道,“身姿如竹,挺拔如松,实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挥斥方遒,掌万里之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机……” 又云:“金玉满堂,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保永固之江山……” 公良瑾:“……” 颜乔乔:“……” 老头子呵呵直笑,怪声怪气:“你的错,错在生得高;你的错,错在长得好;你的错,错在天资卓绝;你的错,错在家世无双!真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公良瑾:“……” 颜乔乔:“……” 11、生无可恋 “……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昆山院院长“唰”一声将长长的纸帛抖落到底。 隔着一道帘幔,公良瑾与颜乔乔同时呈现出恍惚之态。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长笑眯眯地凑近了些,面目慈和地问,“你这是找人写三千字打发我,还是命人写三千字打脸我?” 公良瑾坚强微笑:“……都是学生的错。” 话一出口便觉不妙。院长方才的怒吼仍然余音绕梁,这一认错,岂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头子的脸瞬间阴森得直渗黑水:“错?!错在何处!哪怕你有半个字反省呢?!!!” 咆哮声几乎掀动了帘幔。 颜乔乔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华贵的大帐,心脏似秋风中的落叶,瑟瑟直发颤。她把双脚悄悄踮起,脚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即刻逃离昆山。 ‘结、结尾那里应该能有一两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强维持住周身温雅,出于对颜乔乔底线的信任,他出言安抚道:“老师息怒,卷末当是有反省的。” “喔,是——吗?”院长把音调拖得老长老长。 颜乔乔绷直了脊背,心脏悬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须有!她再困、再不着调,也得有基本的节操。 没错,肯定是反省过的。 纸帛发出清脆的“嚓嚓”声,手指“刺”一下落在满纸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划拉。 “玉树临风……” “才高八斗……” “叱咤风云……” 公良瑾:“……” 颜乔乔:“……” 终于,手指一顿,院长缓声念道:“吾、之、过。”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开满嘴黄牙,“诶嘿,还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额的冲动,淡定颔首,洗耳恭听。 “清风朗朗,明月高洁,实不该污之渎之,有害君子之圣名?”老头子越念越慢,语调越拔越高,眉头越皱越紧。 大约是吊着一口“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的陈年浊气,院长一字一顿,继续往下,“劳动金尊玉贵之体,危碍日理万机之躯。吾之过,万死不能赎也?” 念到最后,已不是一句简单的‘阴阳怪气’足以形容。 公良瑾:“!” 颜乔乔:“!”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玷污少皇名声、劳烦少皇为她出头、害得少皇吹了冷风。 真不是抨击院长罚殿下写自省书! 她要是现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内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坠的风评更要雪上加霜。 颜乔乔凌乱又彷徨。 “写得不错。”院长点头,轻飘飘问道,“谁写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与他人无关,此事都是瑾之过,任凭老师处罚。” 肩上的伤渗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抬着双臂。 院长盯住他的肩膀,怪笑两声,道:“没事,没事,小事一桩。走了,好好保重贵体,咱们来日方长!” “……恭送老师。” 送走小老头,公良瑾踏入内殿。 这是颜乔乔第一次在谪仙脸上看到“生无可恋”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涌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尴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颜乔乔回以微笑:“……” 寂静如死气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气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 颜乔乔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动双脚移出清凉台的。 她只记得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那条能够看见殿下抚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边偶尔蹿过行色匆匆的学生,颜乔乔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经义课万万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点名。 这门课,从前最令颜乔乔头疼。 经义课讲授的是前辈高人总结的吸纳灵气淬炼自身之术。对于无法感悟道意的颜乔乔来说,每次上经义课,感觉如同在死记硬背人类尾巴的七十二种使用方式——她也得先有个尾巴啊。 如今倒是有尾……道意了。 颜乔乔拍了拍昏沉的脑门,前往专职传道教学的勤业台。 昆山院十八台地中,勤业台占地最广,风光最为独特。成排的二层黑木楼规格一致,分布整齐,远远一看感觉就像在逛棺材铺。 颜乔乔在人群中挑了个熟面孔,跟着对方爬上一座木楼,摸到后排临窗处,趴在黑色雕花实木几案上打瞌睡。 眯瞪片刻,后背忽然被人用笔杆戳了戳。 “昨晚没事吧乔乔?”一道温柔细弱的声音飘进耳朵。 颜乔乔懒洋洋支颐回眸,看到一张清秀白净的瘦长脸。 孟安晴。 孟安晴父亲与颜乔乔父亲曾在年少时义结金兰,颜父继任南山王之位后,孟父一直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副将。十年前孟父战死,孟母病亡,南山王将这名孤女接回王府,当作颜家的表小姐养大,颜乔乔赴皇都入学,也捎带上了孟安晴。 颜乔乔知道,父亲一直有意让孟安晴给颜青做媳妇,算是她的准大嫂。 前世在她出事之后,向来一团和气的孟安晴差点气疯了,红着眼拎剑就要砍人。 颜乔乔沉吟着,懒懒嗯了一声:“没。” 陆续有人上楼来,逐一落坐。 两名女学生轻车熟路摸到了颜乔乔附近。这一带位于夫子视线死角,窗外风又好,最适合偷懒的学生抱团。 这二人是颜乔乔的朋友。 细眼妩媚的叫龙灵兰,东边定海王家三闺女。 身材微丰、肌肤白亮的姓蒋,家中父亲大约是觉着武力争霸的道路行不通,便用了个迂回的法子,以子嗣占领天下——眼前这位白润美人排行七十八,芳名取得随意,就叫蒋七八。 颜乔乔抬起睡眼,瞥过这三两朋友,并未看出哪个人神色有异。 宴席上,有机会在她杯中做手脚的也就是这几个。 “哎哎哎,秦大才女来了!”蒋七八翘起兰花指,猛戳颜乔乔,“猜猜今日她又钓了几条跟屁虫?” 颜乔乔恍神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汗颜。 她和这几个小姐妹聚在一块,日常便是说秦妙有坏话,不仅背后嘀咕,当面也是阴阳怪气不留情面。 重生归来,这个毛病得改改,毕竟虚长了别人好多岁…… 龙灵兰冷笑,掐着嗓子学秦妙有说话,模仿得像模像样:“你们别再因为我吵架啦,这样我会很难过的,大家都把心思多放在学业上好吗——呕呕呕!谁还不知道她自己一门心思就惦记着大公子,做梦都想当君后!” 在学院里,学生们一般不称少皇为殿下,而是客气地唤一声大公子。 一听这句话,颜乔乔立刻来了精神。 “她也配!”颜乔乔掷地有声,“假清高,真龌龊!” 这可不是她给秦妙有泼脏水。 家国有难躲没影儿,韩峥上位抱大腿儿,可不正是秦妙有自己干过的好事儿。 颜乔乔怀着复杂的心情,挑眉望了过去。 秦妙有瘦如竹竿,生得清丽白皙,一身书卷气,论相貌倒是只在颜乔乔之下。与颜乔乔的骄纵脾气不同,秦妙有惯会温柔与人周旋,每一个追求者都被她哄得熨熨帖帖,久而久之,身边便聚了一大群仰慕者,争风吃醋好不热闹。 而且秦妙有天赋也极好,早年便感悟了医道,如今已步入先天境,与韩峥一样是同辈中的风云人物,日常聚在一处的好友大多是院中佼佼。 反观颜乔乔身边这一小撮……不提也罢。 “唉,大公子家不与咱联姻,咱怎么蹦跶也攀不上。”丰腴美人蒋七八憋闷道,“秦清高再这么造势下去,只怕真能入了上面的眼。哼,就算我和大公子没戏,那也不能便宜这个假清高!” 皇族禁与诸侯联姻,历代君后都是清贵或布衣出身,个个竹般风骨。 秦妙有的家世和形象就很符合皇室审美。 龙灵兰撇撇唇:“算了吧,大公子家规矩重,处处掣肘,也就图个光鲜虚名,哪及得上藩邦自在。她秦妙有稀罕,我可不稀罕,我和大伙儿一样,就指着嫁给韩师兄!” 颜乔乔不禁又愣了下神。 龙灵兰倒是从不掩饰对韩峥的心意,前世颜乔乔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转头就倒向秦妙有,把颜乔乔卖了个底朝天——卖队友也算是她们老龙家的传统。 孟安晴斯斯文文在旁边笑。 颜乔乔看过一圈,不禁抚额叹息,觉着自己着实不聪明,看来看去,竟完全看不出这三瓜俩枣里面,到底哪个不对劲。 * 这个下午,颜乔乔虽然有心上进,无奈精力委实不济,云里雾里便混到了下学时分。 徐夫子正要下发昨日课业,忽见一道瘦小佝偻的身影踱了进来。 “院长?”徐夫子讶异,“您找我?” 听闻院长二字,颜乔乔一个激灵坐正,睁大双眼,恰似回光返照。 “无甚大事,”院长笑眯眯,“随便转转,看看学生们课业如何。” 说着,他随手接过徐夫子手中那叠纸帛,信手翻动。 颜乔乔寒毛倒竖,屏住了呼吸。 受害者明显在查对笔迹嘛! 院长闲闲问:“这里哪一位学业优秀、文采卓然?” 颜乔乔缩了缩脖子,视线一瞟,只见大才女秦妙有立直了脊梁。 “那自然便是秦妙有了。”徐夫子笑呵呵地道。 院长抬眸瞥去,随口问道:“与大公子关系如何啊?” 秦妙有受宠若惊,压着嘴角,矜持回道:“尚可。” “哦——”院长意味深长。 一众学子不禁发出低低的、惊讶的哄声。 院长何等人物!难不成,这是要给大才女与大公子拉郎配? 听着周遭低低的议论,秦妙有不由得把唇抿了又抿,手指不住地轻拨鬓边的头发,眉梢眼角俱是喜色。 很快,院长从一叠课业中找出了秦妙有那份,稍稍拿远了些,眯眼去瞄。 秦妙有坐得更直,满目期待。 一息之后,院长撇嘴,将她的课业抛到一旁,“就这?” 秦妙有:“?!” 美目圆睁,难以置信。 小老头显然心情不佳,低下头去飞快地翻动剩余的纸帛。 “最后一处,不信逮不出你来!” 12、红袖添香 春日的暖风送来一阵阵花香,透过窗棂,拂入书香学堂。 满室学子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隐约可听见“才女”、“就这”等闲话。 幸灾乐祸的窗边姐妹团早已憋不住笑,闷着嘴,咕咕叽叽前仰后合,只差拍桌。 虽然无人敢喧哗,但楼内气氛却是十分热闹。 放眼望去,满座只有两个人格格不入。 秦妙有紧咬樱唇,羞愤屈辱,双颊如同火烧。 颜乔乔面无血色,神情恍惚,仿佛在上断头台。 眼看院长手中的纸张就要见底,颜乔乔额头不禁冒出细小虚汗,身躯发沉,呼吸困难。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抠住实木几案边缘的雕花,刮得黑漆簌簌落下。 “刷——”最后一页纸张翻到了头。 颜乔乔屏息,绷紧后背。 “就这?”院长扬起厚厚一沓课业啪啪拍击掌心,冷眼睨向紧张侍立在一旁的徐夫子,“就这?!” 徐夫子手足无措,讪讪道:“院长是觉得……我哪里错了吗?” 平平无奇一句话,不知怎地,忽然就捅了马蜂窝。 只见院长吹眉瞪眼,手掌猛一拍桌,怒笑:“你没错,那是我的错?!” 徐夫子身躯一震,赶紧揽过:“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 院长睨他,幽幽问:“错在何处啊?” 不知为何,徐夫子竟然感觉有杀气绕颈而过。 抬手抚了抚后脖,吞了口唾沫,徐夫子小心翼翼回道:“我只教他们经义,忽略了文采章华。” “……” 这世间悲喜大概是有定数,台上徐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台下颜乔乔倒是松了一口长气,感慨劫后余生。 幸亏她总是不交课业,今日方能躲过一劫。 这就叫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底下学生忍不住窃窃议论。 “院长无事不出山,莫不是要临终托孤收个徒弟继承衣钵?” “滚滚滚!大宗师增寿三百,咱院长半步入圣,这叫老而不死,懂?” “我看八成与大公子有关,莫不是要挑个女学生为大公子红袖添香?” “嘶——哈?!我可不可以自荐枕席,啊不,毛遂自荐啊?” 颜乔乔听得额角直抽。 看着满室躁动的学子以及霜打茄子的秦妙有,实在只能感慨无知是福。 她弯弯唇,将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安放回原处。 正待尘埃落定,台上忽然传来一道惊雷! 只听院长呵呵冷笑,将那沓厚厚的课业拍到徐夫子胸前,质问道:“四十九个学生,为何只有四十八份课业?你这个夫子就是如此尽职尽责?” 闻言,颜乔乔只觉五雷轰顶,寒毛倒竖。 徐夫子只怔了一下,目光立刻阴阴瞟了过来:“颜,乔,乔?!” 颜乔乔:“……”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院长倒是弯起了眼睛,和蔼道:“这学生看着倒是挺乖——忘带课业啊?” 颜乔乔硬着头皮起身,微笑:“……是。” “没事没事,小女娃挺合我眼缘,想必我们大公子也会喜欢。”院长笑眯眯招手,“上来,写几个字我瞧瞧。” 学生们一下就炸了锅,嗡嗡声连成一片,什么“挑灯红袖”,什么“乱点鸳鸯”,就连矜持清高的秦妙有也绷不住脸色,几乎把颜乔乔给盯个对穿。 颜乔乔:“……” 小场面,稳得住,不慌。 不就是故意把字写得难看一点吗。 她淡定深吸一口气,老实绕过几案,从一堆叽叽喳喳的鹭鸶中穿过,走向夫子讲台。 院长撩起衣袖,亲自用毫笔替她沾墨。 这景象,堪称慈眉善目,磨刀霍霍。 颜乔乔看着眼前这个站没站相的小老头,实在很难想象他竟是记忆中叱咤风云的大英雄。 前世,少皇率三万将士能够坚守偌大空城一月有余,除了主君用兵如神、将士们悍勇无匹之外,便是院长这位阵道大宗师的赫赫功劳。 在庞然巨阵的加持之下,调兵遣将瞬息即至,指挥塔上少皇袖卷风云,视百里之域如沙盘点兵,似与天地博弈,与命运争锋。 风雨飘摇、铁马金戈。 这二位俱是耗干了心血。城破之时,院长坐化阵心,瘦成一具苍白枯骨。 回忆着往事,颜乔乔迅速酝酿好情绪,态度无比虔诚端正。 她从小老头手中接过羊毫笔,神色真挚得毫无破绽:“请问院长要我写什么?” 小老头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注:出自《越人歌》] “是。” 颜乔乔凝神、蓄力,像模像样悬起腕,用最古最旧刻板的书写方式写下两行字样。 墨迹未干,小老头便迫不及待用两根手指拎起纸张,举远些,眯眼去看。 “……嗯?” 端详半晌,白眉渐渐皱起,似迟疑、似不满。 颜乔乔心如鼓擂。毕竟出自一人之手,笔锋之间多多少少总会留有些许痕迹。 这一刻,当真是度日如年。 许久,院长连连摇头,难掩失望,拂袖向往走去,“罢,罢。” “呼……”堂间传来大松一口气的声音。 颜乔乔:“?” 不是她,是秦妙有。 颜乔乔心情复杂,忍不住瞥了秦大才女一眼。 只见秦妙有半掩着唇,眸中尽是幸灾乐祸。对上颜乔乔的视线,秦妙有全然不顾清高矜持的固有形象,冲着颜乔乔嘲讽地勾了勾唇,露出不屑的讥笑。 颜乔乔心道:我可谢谢你为我提心吊胆了。 眼看就要成功蒙混过关,忽闻遥远的窗畔传来了不忿的女声—— “院长且慢!” 颜乔乔:“?!” 她震惊抬眸,看到三位小姐妹争先恐后站起来,脸上都是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神色。 颜乔乔:“……” “院长,颜师妹平日的字儿不是这样的!”蒋七八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真不是!” 颜乔乔:“……” 她不禁怀疑此人就是害她的真凶! 蒋七八又道:“颜师妹只是太紧张才没写好,您想知道她的真实水准,得看她平时的书法才行!” 龙灵兰补充道:“蒋师姐所言极是,颜师妹性子好,有文才,字也漂亮——红袖添香,舍她其谁?” 孟安晴更加直接,在几案上扒拉了几下,“唰”一声抽出一张颜乔乔平日的字帖,拎着裙摆奔向讲台,“院长您看一看,乔乔的书法是这样的。” 颜乔乔:“……”确定了,这三个都想弄死她。 孟安晴正要把字帖递向院长,斜地里忽然伸出一道玉臂,将她拦下。 只见秦妙有翩然起身,端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淡声道:“院长既然选择临时抽查,考校的自是不经意间对待学业的态度,岂容得你们刻意精雕细琢来舞弊?收回去罢。” 孟安晴噎住,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颜乔乔:“……” 一时之间,竟是敌我难辨。 “呵!”蒋七八翘起了兰花指,放声道,“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院长既是临时抽查,谁又能得知先机,特特准备精雕细琢的文章?这就是颜师妹的正常水准!” 秦妙有:“……” 颜乔乔:“……” 对视一眼,居然在对方眸中看到了相同的绝望。 院长蹬蹬走了回来。秦妙有想拦,却见孟安晴虚晃一枪,越过她身旁,恭恭敬敬将字帖递入院长掌心。 “……”颜乔乔瞳仁震颤,悲愤望向自己闺中发小。 孟安晴得意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傲然归座。蒋七八与龙灵兰扬起笑脸,迎英雄凯旋。 颜乔乔:“……” 她知道一个诀窍:二长一短选短的,二短一长选长的。 可眼下,这三位好友的表现竟是分毫不差,一意孤行将她往火坑里推。 着实是挑不出那个“异类”来。 * 眼看院长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张字帖,颜乔乔只能颓丧认命。 片刻之后,院长笑吟吟抬头,挥了挥手中两张字帖,望向颜乔乔,呵呵笑道:“不错,不错。” 颜乔乔强颜欢笑:“……您过奖了。” “年轻人,太过谦虚便是骄傲哦。”院长微笑拂须,“就是你了,随我来。” 颜乔乔:“……” “等等!”秦妙有再一次挺身而出,“院长,我有话要说!” 颜乔乔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从前对人家满怀偏见,委实不该。 “嗯?什么话?”院长吹了吹白须。 秦妙有绕出实木黑漆几案,郑重其事地将双手叠在额前,行了个大礼。 “帝君以仁德治天下,以礼仪安四方。”秦妙有正色道,“自古便有祖训,诸侯不得混淆天家血脉,否则必天下大乱,四海难安……” 颜乔乔连连点头:“嗯嗯嗯!” 秦妙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滞,神色古怪不解。 “呵呵。”院长捋须,“那与我何干?” 秦妙有见这老头不通人情世故,情急之下,只能说得更加直白:“大公子他,不能与诸侯联姻的!” 院长眯起眼睛,慢吞吞道:“喔——原来大公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么。” “……”秦妙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倘若事关大公子,颜乔乔必须避嫌,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闻言,院长不禁笑了起来。 “规矩啊。”小老头把双眉挑到了脑门上方,一点也不阴阳怪气,“是喔,咱们少皇瑾,可是最守规矩的人呢。” 秦妙有喜道:“正是。” 颜乔乔:“……” 看破一切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忧伤。 * 众学子散去之后,颜乔乔拖着沉重的脚步,跟随院长走到二层木廊。 她决定为殿下解释一番。 “院长,那封自省书,是我写给大公子反省我自己过错的,和大公子没关系,并不是内涵您。” “哦——”小老头拖声拖气,眉毛挑得老高,“少皇瑾连这么丢人的事都告诉你啊?” 颜乔乔:“……” 失误,投降早了! 老头子笑得阴风阵阵:“你们这样,不联个姻很难收场。” 颜乔乔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地底:“……学生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 小老头冷笑:“他就没错?” 颜乔乔赶紧见缝插针为殿下解释:“大公子连夜下山处理江府灭门一案,故而耽误了自省。倘若不是受伤的话,此刻必定已将自省书交到您的手上。” “是——嘛。”院长哼笑着,将颜乔乔两份笔迹交给身后的白衣执事,“将这个送往清凉台,替我问大公子一句,问他知错不知?” “是。”执事接过两张纸帛,后退一步,站定。 只见院长的手指泛起金光,丝丝缕缕牵至执事脚下。 下一瞬,空气中有玄妙灵气运转,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拨动风云。 颜乔乔心中一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此情此景,便是前世只在空城传说中出现过的移形换影! 阵光闪逝之间,执事周身被流淌的金光包裹,一步踏出,金光曳动残影,如飞蛇般蜿蜒至百丈之外。 再一瞬,金光掠过石台,没入一片葱翠清凉。 这便是阵道大宗师的力量! 颜乔乔激情澎湃,心向往之,怔怔望向金光消逝的方向,一时竟忘了自己处境堪忧。 不过十几息功夫,只见远处金光一闪,拖着摇晃金尾巴的执事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几步之后,执事定定站在了面前。 他用双手挑起一张纸帛,禀道:“这是大公子的回复。” 院长接过,只见纸帛上端端正正书写一个漂亮的大字——“知”。 这还是颜乔乔第一次看到公良瑾的字。 字如其人,清隽、温雅、风骨无双。 “很好看吗?”小老头负手凑近。 颜乔乔下意识点头。 “那就临摹万遍,明日放学交到万阵台。”小老头笑容慈祥。 颜乔乔一惊,负隅顽抗:“……万阵禁止学生擅闯,院长。” 小老头不以为然:“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咯。” 颜乔乔:“?!” 为了收拾她,牺牲这么大? 她捧着殿下漂亮的大字,缺觉的大脑有点晕乎。 殿下的“知”字写得那么好看,临摹一万遍似乎也……还好? 院长率领执事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露出恶魔微笑。 “我说的临摹一万遍,包括背面哦。” 说罢,小老头心满意足地挑高眉毛,运阵离去。 颜乔乔:……? 她战战兢兢翻过纸帛一看,只见上面是方才她故意假写的刻板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颜乔乔:“……” 一、一万遍?! 13、面如离霜 山风刮过勤业台一排排棺式黑木楼,送来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当真是极应颜乔乔心境。 她仰天长叹一声,悲壮地卷起手中纸帛,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赤云台。 身躯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双目,迷惘地望着床帐。 话本里重生是复仇,她却是归来欠债——不到十二时辰,她已负债累累,满心沧桑。 不幸中的万幸是,少皇殿下没有用另外那张字帖给院长回复。 她隐约记得,那张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师答诸天十方金刚信者一百零八问之第九十六问: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谢天谢地不是它。这么想着,心情立刻便愉悦起来,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凡有一点安慰自己的余地,颜乔乔总能没心没肺瞎乐呵。 而且明日逢五,无课,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云台抄书。 颜乔乔把心绪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渐渐潜入迷梦。 ——她梦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这一日,她浑浑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 快入夜时,韩峥敲开了她的庭院门。 他带着一副药过来,进入院中之后,很谨慎地与她保持着近一丈距离,低眉温声安抚她。 他说他在莲药台盗了份病案,写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过风寒病假,让她无需担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风尘,鬓角汗湿。之所以此刻才出现,是因为他在傍晚时分悄悄下山赶去城中,寻了间口碑最好的药堂,抓来一副避子汤——他极愿娶她,但他猜测她必定不愿奉子成婚。 问过她的意思后,他便蹲坐在廊下给她熬药汤。 狂傲强势的青年缩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显出几分讨好可怜。 递上药碗时,韩峥变戏法一样掏出城中买回的蜜饯、玫瑰糖,还有她素来最喜欢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药之后润一润甜。 他笑着说道:“你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凉的玉堇膏,不曾见哪个女子爱吃它。” 梦中的颜乔乔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凉苦涩的玉膏上,轻抚片刻,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平静地告诉他,“今后,再不吃了。” 一滴泪水划过她缓缓扬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复。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盖。 后来,她再没有吃过玉堇膏。 她感觉到周身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极酸涩的青梅,一缕一缕渗出汁来。 很难过。 涩意越来越浓,浓到令她哽咽出声,惊醒了梦中人。 颜乔乔长吸一口气,蓦地坐起身。 心间一片怅惘,泪水滑过酸涨的两腮,唇齿涩极,怔怔无言。 夜色如水般沁凉。 颜乔乔的神智一丝丝清明,梦境褪色,变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白残香屑。 忧思愁绪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过一条丝帕,擦掉眼泪,擤了鼻子。 摇摇头,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梦见个避子汤吗?她眨着眼睛,被自己梦中的矫情惊呆了——就这? 韩峥后来可是请她喝了一辈子汤呢。 就这,也值得涕泪满襟? 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糊成一团的湿丝帕。 怔了片刻,天灵盖上忽然落下一道惊雷。 她想起,昨日观水台上兵荒马乱时,少皇曾借过她一条丝帕,她擦过之后,似乎就……就……就随手还给他了。 “!!” 颜乔乔“啪”一声捂住了脸,心脏揪成一团乱麻花。 前世,她与殿下从无交集,好赖还能保住“一个平平无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经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里是个什么模样——她在殿下面前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罢,罢罢。 何以解忧,唯有抄书。 因为平日不怎么做课业的缘故,颜乔乔的书室中堆满了空白的纸帛,她抽出一沓,捧到书案上,沾墨开始临摹。 “知” 不知为何,这个字竟越看越像一张清雅的白丝帕。 颜乔乔:“……” * 朝阳初起时,赤霞株的枝头花堪称盛景繁华。 团团叠叠的红云镶上金边,花瓣清透,似一张张赤红的玉质蝉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绯红,幻若仙境。 颜乔乔无心欣赏,落笔如飞。 她要先抄完一万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幼时起,她做事便是习惯先拣着容易的做,把困难都留到后头——说不定遇到个什么意外,难的也就不用做了——再准确一点说,只要她捱得够久,爹爹或者大哥总会看不过眼,顺手帮她把问题给解决掉。 如今回忆当年,着实十分汗颜。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过庭院,颜乔乔盘膝坐在矮案面前,看着身侧渐渐叠高的纸帛,心中成就感满满。 没五千也该有三千了吧? “叮铃铃~” 屋檐下风铃晃荡,一道女声飘出来,“开门是我,蒋七八。” 颜乔乔将笔搁入笔架,起身,穿过庭院,将人堵在门口。 “我很忙,长话短说。”绢花姐妹之间向来无需客套。 蒋七八面露古怪,啧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颜乔乔:“?” “道法课你也敢缺?”蒋七八阴阳怪气道,“我敬你是条壮士。” 颜乔乔:“?” 道什么法,法什么课,什么法课? 见她一头雾水,蒋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以为逢五都是休假吧?” “难道不是吗?”颜乔乔震惊失措,怀疑人生。 “呵!呵!”蒋七八由衷赞叹,“你是真的心很大。怎么,你以为躺着睡大觉修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涨?” 颜乔乔恍然大悟——逢五,是领悟了道意的优秀学生们精进的课堂,只有垫底的菜鸡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它竟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颜乔乔扶额,“蕴灵台的夫子应当不知道我顿悟的事吧。” 蒋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台的莲池里下了多少饺子,再猜猜你的事迹是否已经如雷贯耳?” “……” 出门之前,颜乔乔特意绕回书室点了一遍自己临摹的纸张,算算自己还需要多少时辰。 “499、500、501……没、没了?” 心丧若死,莫过于此。 * 途经清凉台,颜乔乔在远处扫过一眼,见楼阁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会在小亭中抚琴。 前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出现在那里——当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蒋七八踮脚眺望清凉台大殿,抬手臂拱了拱颜乔乔,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赖脸跟着莲药台的夫子,想要混进大公子寝殿,你猜怎么着?” 颜乔乔倏地回神:“嗯?怎么着?” “扔出来了!”蒋七八幸灾乐祸,“大公子客客气气,说抱歉,家法严,不便接待。” 颜乔乔噗地笑出声。 “除夫子之外,清凉台可从未进过外客,姓秦的当真是想上天想疯了心!”说完昨日的八卦,蒋七八挤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长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会真是红袖添香吧?” 一提这个,颜乔乔立刻就瘪了。 “不,是给我上香。” “……” * 到了蕴灵台,颜乔乔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韩峥腰间悬系着黑色束带,反手背剑,站在入口处四尺高的木台上。 “迟到的,过来。”韩峥冷声道。 蒋七八瞳仁震颤:“今日是韩师兄做学风纠察!他最严厉,你还得罪过他!” 颜乔乔有些心不在焉:“……那怎么办。” 蒋七八淡定安抚:“不是多大的事儿,你老实在这儿站着,我过去与他说,你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哈!” 颜乔乔忍不住认真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绢花姐妹竟然如此仗义。前世的她,当真是错过了太多温情。 只见蒋七八跑到木台下,扬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冲韩峥道:“韩师兄,您听我说,都是因为颜师妹不把道法课放在心上,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这一路为了教育她,才会迟到的。既然您在这儿,那我就把她交给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纠正她的不良行为!” 颜乔乔:“……?”终究是错付了。 韩峥似笑非笑瞥颜乔乔一眼,挥手给蒋七八放行。 白润美人扮个鬼脸,一溜烟跑没了影。 “过来吧。”韩峥神色冷肃,仰首望着前方,“今日便跟在我身后,学规矩。” 颜乔乔懒散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道:“可是韩师兄,我今日是过来告假的——告假没有迟到一说吧?” “不允。”他冷冷吐字。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天真无辜地问:“韩师兄你看着我,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软吗?” 韩峥明显怔了下,狐疑地皱眉望向她。 乌润蓬松的黑发衬着一张玉雪般的脸,眼眸明亮漆黑,菱唇娇俏动人。便是穿着制式白袍,周身无一点妆饰,亦是一副美色弑人的祸水容颜。 美人计? 韩峥喉结微动,神色冷淡道,“不觉。” “哦?”颜乔乔偏头,眸中渗出几丝若有似无的娇媚,“韩师兄再仔细看看?难道你就不觉得我的面相很亲近很熟悉,仿佛与你有宿命牵连?” 韩峥瞳仁微震,嗓音发干:“说什么呢?” 颜乔乔微微挑眉,再逼一步:“仿佛遗憾错过了些什么,你我本该是……” 她弯着单纯的笑眼,用鸦长的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暗潮,盯紧韩峥,不错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此时的韩峥仍有些青涩,面色很快就不太绷得住,双耳也泛起了红热。 倘若忽略之前那些龃龉,娇俏柔美的女子与英俊高大的男子站在一处,当真是风景如画。 韩峥浑身不自在,刻意沉下脸:“本该是什么?” 颜乔乔盯了他片刻,笑开:“母子。” “……” 韩峥被她气得低低呵了一声,染上晕红的双耳褪成尸白。 她静静观察他。 经年斗法,她对韩峥可谓了若指掌,试探结果一目了然——韩峥此刻应该还未邂逅“白月光”。 所以……那个和她长相肖似的女子,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呢? 难道在她之后? 颜乔乔思忖片刻,压下心头疑惑,又道:“我今日真有很重要的事,韩师兄也不许我告假么?确定?真的确定?事情做不完,韩师兄你要负责哦。” 韩峥垂目,跃下木台。 “跟上。”他径自负手向前走,“蕴灵台分四个大域,十二个小域,巡逻线路自西往东,先后经过战域、辅域……” 他用实际行动强势拒绝她的告假。 罢罢罢。 既然有人替她背锅,颜乔乔当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跟着他走进台地。 穿过山石夹道,视野陡然开阔! 前方的台地如同一扇巨阶,以白石为底、黑石为墙,圈出一处处玄妙的八卦形修炼区域,互不干扰。 学生们手执兵器,或静、或舞。 淡若云烟的金紫雾气笼罩整个台地,这里便是大夏国灵气最为浓郁之处,也是数千年前最后一位圣者飞升之处。 修仁君之道,终得道飞升的公良氏先祖。 韩峥边走边道:“以刀、剑、戟……为道意者,只需心无杂念,人与兵刃合一共鸣,激发道意,便能吸引天地之间游荡的灵气聚到身旁。愈是专注,愈容易将灵气采纳入体。” 途中,韩峥随口点拨了几个学生,收获一片感激赞叹。 颜乔乔面无表情地跟着他穿过这一片刀光剑影的区域。 两域之间有静谧的青石径相连。 走到无人处,韩峥侧身,居高临下斜睨着她的眼睛,语气微带讥讽:“颜师妹前日竟是将我错认成那一位。” 颜乔乔瞳仁微缩。 此刻离事发已有一日半,韩峥自然已经知道她口出狂言、呵斥殿下无礼之事。 旁人身在局外感触并不分明,不会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想,但韩峥不同,他与她那般近距离交锋,不会忽略其间种种微妙。恐怕在得知她曾喊出“少皇殿下”的那一霎,他便醍醐灌顶。 “不敢承认么。”韩峥慢条斯理地勾起冷酷的笑容,“你自是不敢。那位倘若知道一个诸侯女竟对他起心动念,怕是要向金殿请旨,为颜师妹赐婚远嫁罢!” 颜乔乔闭了闭眸,面如离霜:“忠君爱国,为臣之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唯死以效君耳。” 韩峥:“……呵,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身为同门,好心奉劝一句,趁早收心,莫要弄到颜面扫地、无可收场!你可知道那位有多重规矩,便是公论的不二人选秦妙有,亦不能僭越分毫!至于你……” “我?”颜乔乔眯了眯双眸,正待反唇相讥,忽见一道魁梧身躯疾奔而来。 倏而便到了面前。 破釜? “害我好找!”破釜瞪着颜乔乔,不满道,“殿下等你多时,你怎还在这里晃荡,是想要了殿下的命?!” 颜乔乔:“???” 韩峥:“!!!” 14、有难同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话前置,感谢信明天一起发。 13章新增了2000字,连不上的亲们返回上一章。 另,大伙应该都发现了“玉堇膏”是个前世糖刀。^_^ 留言前100依旧小红包~  颜乔乔满脸呆滞。 不就煎个药汤的事情吗,从破釜嘴里说出来,仿佛变成了什么人命案——殿下饮的又不是避子汤。 韩峥更是目瞪口呆,负在身后的寒剑嘤嘤作响,一时竟是无心掩饰震撼。 颜乔乔缓了缓,抱歉道:“我今日实在不便,明日向大公子请罪可好?” 抄不完一万遍的锅,可万万不敢让殿下替她背。 破釜绷着脸,不爽且不耐烦:“殿下就要你!我已替你向夫子告假,没借口,随我走。” 颜乔乔:“……” 她神思恍惚,扶额跟上破釜的脚步。 身后,韩峥如遭雷击,右眼写着“强取豪夺”,左眼写着“天家禁断”。 * 途经医药道场时,颜乔乔意外看到了无良姐妹蒋七八。 一名高大俊秀的年轻男子拽着蒋七八的手腕,大步流星将她拖到一株银杏树背后,抬手一甩,甩得她踉跄了好几步。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年轻男子抬手指向蒋七八鼻梁,“再让我听到你诬蔑秦师姐,休怪我不客气!” 蒋七八梗起脖颈,眼眶通红道:“我何时污蔑她了,明明就是她自己死皮赖脸跟去清凉台被人扔出来,她做得,我说不得?就这,她还好意思找你哭?” “这还不是污蔑!”俊秀男子攥紧了拳头,气得满面红涨,“秦师姐恰好身处莲药台,夫子邀她随行,与她何干!我向你解释过多少遍,我退婚之事,同秦师姐毫无关系,你休要再迁怒人家!” 蒋七八冷笑道:“好一个毫无关系!青梅竹马那么多年,你也没觉着我们性子不合;商议定亲的时候,你也没觉着是稚童儿戏。你不过是悟了个医道,与秦妙有头凑头歪缠几日,便看我哪哪都不顺眼,闹着要退婚!既已退婚,你我便该见面绕路两不相干,可你为了护着她,竟又舞到我面前来!秦妙有犯贱,你比她更贱……” “啪!” 他扬手扇了她一耳光。 “赵晨风,你居然打我?”蒋七八难以置信,“退婚时你说,今生亏欠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青年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颜乔乔彻底炸毛,拎起衣袍便从石径上方飞身跃下。 哪怕蒋七八毫无道义、卖友求荣,也容不得一个渣男这般欺侮! 借着俯冲之势,颜乔乔飞起一脚,正正踹中赵晨风后腰。 “嘭——” 俊秀青年摔出了一丈远,捂着腰,在地上拧得像条蚯蚓。 颜乔乔怔怔站定,被自己的威猛惊呆。 赵晨风好歹也是入道门几年的人,怎会如此弱不禁风。她原打算只是趁他不备,给他留个脚印来着。 “……嗝儿。”蒋七八泣声噎住。 看清颜乔乔的那一霎,蒋七八白润的脸皮刷一下涨得通红,僵硬地扬起下巴,强声道:“你别误会,我故意装哭的,就不想让他好受而已,懂吗?都退婚两年半了,我怎么可能还喜欢这种贱皮子。我本就要踹他,倒让你抢了先!” 颜乔乔敷衍点头:“嗯嗯嗯!” 她拎起衣袍,返身奔上石阶。 只见破釜脸上隐有得色,两根屈起的手指正缓缓收回袖中。 颜乔乔很难不怀疑是这位路见不平的壮士下了黑手。 这一幕场景,仿佛曾经历过。 前世,林天罡下药之事未被揭穿,韩峥自此对她嘘寒问暖,得空便到赤云台陪伴。林天罡寻不到机会靠近颜乔乔,渐渐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准大嫂孟安晴。 某一次颜乔乔撞见林天罡纠缠孟安晴,当即飞身而上,把林天罡揍得满地找牙。 一开始林天罡是想还手的,还没舞两下,就被勇猛无比的颜乔乔捶成了缩头王八。 当时激情揍人,倒也没察觉哪里不对,此刻仔细想想,却是有如神助。 颜乔乔狐疑地看向破釜那只黑手。 难不成,前世这位拔刀大侠也恰好路过? 她纳闷地摇摇头,回眸看了看银杏树下。 蒋七八并没有去扶前未婚夫,但也没踹他。微丰的身躯正正站在风口,被风吹瘦了衣袍,显出几分萧瑟寂寥。 绢花姐妹团个个都好面子,素日报喜不报忧,颜乔乔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没心没肺的蒋七八竟有过这样一段虐心往事。 难怪蒋七八处处针对秦妙有,最爱看秦妙有笑话。 难怪蒋七八日夜不离药草,生生顿悟药之道。 也难怪,蒋七八真心诚意想要促成颜乔乔与大公子的“红袖添香”。 对于蒋七八来说,只要秦妙有不爽,那便是平生一快,能让她原地烧上几丈高香。 蒋七八是这个原因,那么……龙灵兰和孟安晴呢? 颜乔乔默默沉吟,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清凉台。 * 再见公良瑾,他已恢复了清风明月的形象。 他坐在紫檀茶案后,燃着一炉清幽的香,正在挽袖煮茶。 他并未抬头看颜乔乔,手上动作慢而雅,淡声道:“坐。稍等。” 仿佛昨日的自省书事件从未发生过一般。 颜乔乔轻轻吸一口气,悄无声息摸到对面落坐。虽然他未抬头看她,她还是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坐下看他烹茶。 此情此景,当真是做梦都梦不到。 她向来是个急躁的性子,在课堂上总是度日如年,咬笔杆、掐墨块、刻书桌……不找点事做,浑身便像是扎满了痒痒草。 此刻,她身负十五万巨债,还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来煎药,本该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徐徐动作的广袖,听着清茶泛起涟漪,闻到若有似无的氤氲淡香,心绪却渐渐沉静下来。 时光变得宁静悠远,无诉无求。 思绪飘远,远离凡尘琐事,一切纷扰都已不再重要。 距离立地成佛只差一个剃头的功夫。 伴着一道清灵至极的声响,笼在紫檀茶台上方的烟云化为碧透茶汤,落入杯中。 她的思绪随之聚拢,第一眼便注意到他的手。 修长,漂亮,骨节如竹,肤若冷玉。 在月老祠时她曾碰过这只手,她记得指骨坚硬,动作时极果断,满满力量感。 无论执剑还是烹茶,都有独一无二的风骨。 杯盅落到她的面前。 颜乔乔端出这辈子最正经的姿态,小心品了一口。 清淡,微涩,入口便化成了茶雾,苦味在唇齿间荡开。 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昨夜梦中永不再碰的玉堇膏。 涩意涌上心间,又苦、又凉。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捏在茶盅上的手指渐渐发白。 她吸了吸气,压下不知因何而起的愁绪。 苦涩她尚且还能忍受,唇齿却一点一滴开始回甘。 茶香泛起,呼吸间的清幽异常熟悉,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月老祠中短暂相拥时感受到的无限心安。 苦,她吃惯了,她不惧苦。 然而这意外来袭来的甘,却让她的心脏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 便如濒死时的惊喜。便如苦涩后意外的清甜。 只一瞬,鼻眼酸涨,热泪决堤。 公良瑾:“……” 递上丝帕的同时,他的语气略带迟疑:“……烫着了?” 颜乔乔:“……” 这可真是太、太失礼了! 热意瞬间熏红了耳朵,她略显慌张地接过丝帕,掩住了脸。 “不是,殿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的嗓音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像在撒娇,这令她更加害臊。 视线落在手中的丝帕上,身躯不禁轻轻一震,胆战心惊地问,“殿下,这不是前天夜里我用过的那一块吧?” “是,怎么?” “……” 视线相对,他在她眼睛里看到四个清楚的大字——我不活了。 他不带笑意地弯弯眼睛:“不必忧心,无人知道。” “哦……”颜乔乔瞬间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下身子,刚垂下脑袋,忽然一个激灵,僵成了一条半死不死的咸鱼。 无人知道的话,究竟是洗帕子的人以为这是殿下用过的帕子,还是殿下亲自动手洗的帕子? 这两个答案,颜乔乔哪一个都不想接受。 半晌,她听到低低的笑。 “不难受了?”他转移了话题。 颜乔乔的脑子已经不大听使唤,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有分量的话来让自己忘却尴尬。 “没时间难受啊殿下,我还要给您煎药,还要抄一万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知’,院长说放学便要交,我到现在只写了500个‘知’……哦不,501个。”说到最后,当真不难受也不尴尬了,只余等死的绝望。 公良瑾视线微顿,“老师罚你?” 颜乔乔把脑袋点到了胸口。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进来这么久,为何不早说。” 颜乔乔道:“看您烹茶,我也像您一样清心寡欲,抛却了世俗烦恼。” 他失笑,起身。 走出两步,他侧眸:“不一样。你的境界,令我望尘莫及——还不走?” 颜乔乔缓缓歪头:“去哪?” “书房。” 行出正殿,公良瑾口述一盘残棋,让沉舟去一趟隐月台,请教荀夫子。 “荀夫子破解不出,便会拉上老师谈棋。”他抬眸瞥了眼天色,“你我还有大约八个时辰。” 你我? 颜乔乔心惊:“殿下,我受罚与您无关,您身上还有伤……” 他轻轻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你我共书的字帖,自该有难同当。” 15、春意渐浓 “你我共书的字帖,自该有难同当。” 公良瑾说话总是这样,嗓音浅浅淡淡,仿佛春风拂过雪水,似有情,若无情。 颜乔乔心口被撞了一下。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轻拂广袖,踏上木廊。 顿足,侧过脸来,语气带上些许无奈:“……还不动?” 颜乔乔连忙跟过去。 她感觉自己就像金殿上那些明知劝谏无用,仍然锲而不舍的老忠臣:“殿下,可是您的身体……” 他垂目看着她,似笑非笑:“金尊玉贵之体,日理万机之躯?” 颜乔乔:“……” 这不是她写的自省书么。 正在上木阶的双脚顿在原地,拎着裙摆的手指微微发僵。 她表情讪讪,可怜兮兮地抽了抽唇角。 眼珠艰难转过一圈,颜乔乔强行尽忠:“殿下,不能为君分忧,我已无地自容,又岂敢让殿下代我受罚?但凡您有一点闪失,我不知该如何痛心!” 她踏上木廊,微微拦在他身前,忧郁地看着他受伤的右肩。 “痛心?”公良瑾微虚着清冷的黑眸,低低缓缓重复这两个字。 颜乔乔赶紧点头:“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痛心疾首、惶恐不安……” 报完一串成语,她忽然发现脖颈仰得有些酸——他的身材瘦而挺拔,站在身边时,足足高她一头。 春风拂过木廊,扬起她的袍尾和衣袖,险险要碰到他的衣角。 她一个激灵,赶紧退开半步,山呼:“望殿下三思!” “……”公良瑾叹息,“再磨蹭可就真抄不完了,爱卿莫要再劝。” 清润的声线泛着些懒,广袖中闲闲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左边肩膀。 颜乔乔双眸微张:“殿下……” 他弯了弯唇,负手踱入书房。 颜乔乔:“……” 殿下这是嫌弃她模仿金殿那些迂腐老臣,于是故意埋汰她? * 午后的风极好,将艳阳拂得懒懒暖暖,纱雾一般洒入窗框。 两名书童安安静静迎上前来,布好笔墨纸砚,将书桌上杂物一应收开。 沉舟去了一趟赤云台,取来原版字帖。 众人告退之后,清幽的内室中便只剩下公良瑾与颜乔乔。 她微有一点拘谨,却丝毫也不会感到不自在——她由衷地认为,在这位面前想什么男女大防,便是在亵渎神仙。 雪云般的纸张漫过桌面,公良瑾提笔便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颜乔乔看着他执笔的手,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让谪仙下凡写字,还临摹这么丑的字,当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她心中犹在鞭自己的尸,公良瑾已将写好的纸张递了过来。 “?” 视线相对,他挑眉微讶:“该不是让我一个人受罚?” 颜乔乔赶紧摇头,老老实实接过纸张,在背面写上——知。 她将将落笔,他又递来了下一张。 沉甸甸的十四字捧在手中,她不禁叹息道:“倘若我写字像殿下一样快,那也不会交不上课业了。” “想多了。”他淡声道,“照样不交。” 颜乔乔:“……您多少也给我留一点点脸。” “没说你。” “……” 所以殿下也不交课业的吗? 颜乔乔恍惚点头,继续画下一个“知”。 清幽墨香在书室回荡,空白纸帛一层层染上婉约美丽。两个人的配合逐渐默契,提笔、落笔,交接得行云流水。 颜乔乔身侧很快就叠起了厚厚一沓战利品,看着它们,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奇异的雀跃。 中途,颜乔乔停下来研墨。 公良瑾随手在紫檀笔架上挑拣新笔,闲闲问道:“你与韩世子已和好如初?” 清吟的磨墨声滞了一瞬。 颜乔乔唇瓣微动,心中涌起万千复杂情绪,一时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无意冒犯。”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方才你二人相处融洽,当是前日的误会已经解除——如此,我便无需再跟进此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仿佛沁上些许凉意。 相处融洽? 颜乔乔错愕,旋即,想起自己故意试探韩峥的那一幕。 “殿下如何知晓?”她怔怔问道。 他捡笔的手指顿了顿,平静道:“破釜看到。” 颜乔乔:“?” 倘若她没记错,破釜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她与韩峥正在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与融洽二字实在很难沾边。 她默默在心中给破釜记下一笔,然后闷闷说:“不是那样,我就是想骗韩峥给我背黑锅。没想到这锅终究还是落到了殿下头上。” 公良瑾:“……” 沉吟片刻,他不带情绪地点评道:“韩世子非池中之物,你若不喜,便不要招惹他。” 颜乔乔心头涌起了委屈。 只叹这些委屈无人可说。 她抿住唇,垂头,低低回应:“嗯。” 天色已渐暗,侍者在屋外点起了灯火,连灯一盏一盏燃到了屋内。 她的脸庞藏到阴影中,火烛摇晃,隐隐闪烁的仿佛是点滴泪光。 脑袋越垂越低。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殿下面前留下糟糕的印象。 “又哭了?”他的叹息轻得像一片拂过的云。 “没有!没哭!”她答得极快,声线像是蕴足了水分,沉甸而绵长。 “不是责备你。”他道,“只是告诉你,男子很容易自作多情。尤其这个韩峥。” 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聊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颜乔乔有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她怔怔抬头,见他眸中映着莲灯,谪仙般的精致面庞看上去似乎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哦……” 视线一触即分,她急急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笑什么。”他问。 颜乔乔努力压平了唇线:“原来殿下也会说人坏话。” 公良瑾倾身,微笑:“如何能叫坏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乔乔:“……” 原来谪仙不仅会说坏话,还会说笑话。 * 明月高悬,烛火悠悠。 颜乔乔接纸张时,发现公良瑾手指颤了颤。 抬眸一看,只见他的肩伤渗出血来,白袍洇出细细血串。 他垂眸看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无妨,只是到了换药时辰。你歇息片刻。” 颜乔乔忧虑地看着他起身离开,心中酸酸涨涨。 她并没有歇息,而是绕过书桌,替他写了好几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压在空白纸张之下。 就……做课业的时候,翻开后一页发现它已经写满,着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听到他的脚步声来到木廊,她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得规规矩矩。 “殿下。” 他已换过衣裳,看不出身上有伤。 只是他动作越是平稳,她的心中便愈加酸涩。 倘若,她能治伤就好了…… 念头微动间,指尖浮起晶莹透绿的道光。 春。 春主生发,天地回春,万物复苏。 看着公良瑾优雅落座,挽袖执笔,颜乔乔惊奇地发现自己指尖的春日之光竟然迟迟未熄。 当他再次将纸张递向她时,她心念微动,将“春生”道意凝于指尖,藏在纸张之下,假装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手,将春意渡给他。 公良瑾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他淡淡颔首,继续书写下一张。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两日间,她得空便尝试着凝聚道意,但每次都只能维持不到半息。而此刻,春生道意已在指尖存续了整整十息! 是因为想要治愈殿下的迫切心情吗? 第二张纸帛递了过来,她再次暗渡陈仓,触了触他的手指。 许是因为道意的缘故,指尖相触的地方泛开了丝丝麻意,像春日的暖风,一层层拂入心间。 公良瑾看了她一眼。 颜乔乔心虚,立刻弯起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 几页之后,他翻到了她事先写好的“课业”,不禁低低失笑。 他并未将“山有木兮”递给她,而是一面轻吟,一面翻转,执笔写下——“知”。 颜乔乔就着烛火看他。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 “……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缓声念。 她的心脏不禁也微微悬起。 他落笔,将纸张递向她,薄唇轻启:“知。” 颜乔乔手指一颤,未能接住纸张。 纸张飘到桌面,她凝在指尖的“春生”暴露在他眼前。 “……” 一怔之后,颜乔乔赶紧辩解,“不是行刺,殿下,是治伤。” 公良瑾失笑:“治伤为何要藏着。”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可怜地低声说道:“秦妙有想用道意替您治疗,不是被您赶出去了嘛。” 他轻轻颔首:“男未婚女未嫁,于礼不合。” 颜乔乔垂下脑袋,手指绞住袖口:“我出身诸侯家,不嫁皇室,岂不是更需要避嫌……” 咬了咬唇,她心想,自己种种行事实在是太僭越了。 “嗯?”公良瑾将声线拖长少许,“既然不嫁又何需避嫌。” 颜乔乔:“……”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他笑了笑,低头继续书写那句诗。 颜乔乔眨了眨眼,继续悄悄从纸张下方渡去“春生”。 春意渐浓,夜色渐深。 16、放在心上 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静听时,隐约能够听到柔软笔尖游走于雪白宣帛上的“沙沙”声。 颜乔乔的指尖仍凝着“春生”。 她发现,每次当它即将黯淡时,只要抬眸看看殿下的右肩,道意立刻又会变得茁壮顽强。 ……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殿下,却又说不上哪里对不住他。 “殿下,”既然说到了秦妙有,颜乔乔自然是要见缝插针给她上眼药,“您可真是慧眼如炬,秦妙有此人,最是自命不凡、自私自利、投机取巧、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眼珠转了转,想不出新成语却又不愿就此作罢,便续道,“清高是假,龌龊是真!” 最可恶的是,姓秦的还敢觊觎殿下。 这话她一个姑娘家说出来不太合适,思忖片刻,她握了握拳头,掷地有声:“您多看她一眼,那都是清风拂恶垢、明月照沟渠!” 公良瑾:“……” 没完没了了还。 “她如何得罪了你?”他将一张纸帛递进她掌心。 颜乔乔咬着笔杆思忖了好一会儿,硬是想不出个具体事例来。 秦氏父女临阵脱逃,后又抱韩峥大腿,那都是当下还未发生的事情。 如今硬要说秦妙有的罪状,那还真是有点难为颜乔乔。秦妙有此人,不过就是在男学生面前温柔善良,在女学生面前自命清高,让周遭每个男学生都以为她对自己特别不同,总是拿她的长处去比较其他女学生的短处……林林总总,让人心中不爽却说不出个道道。 颜乔乔转着眼珠琢磨半晌,忽然灵光一闪。 “秦妙有抢走蒋七八未婚夫,却又不要他!” 赵晨风为了秦妙有退婚是事实,秦妙有不要赵晨风也是事实。虽然两个事实放一起似乎哪里有点不对,但是,颜乔乔敢和任何人当面对质,半点不虚。 她得意地弯起眼睛。 公良瑾凉凉瞥她:“写的是什么?” “?” 颜乔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张:“……楚辞?” “不,是春秋。”公良瑾轻笑。 颜乔乔:“……” 眼前这位可没那么好骗,这是笑她用春秋笔法编排人家呢。 她偷偷扁了扁嘴,果断转移话题:“殿下,韩峥他又何时得罪了您?” 公良瑾落笔,“他并未得罪我。” “那您方才还说他!”她弯起眉眼,一副半点不愿吃亏的模样。 公良瑾垂眸,浅笑:“我只是陈述事实。韩峥难道不是自作多情?” 她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满眼俱是——你举个例子我听听啊。 公良瑾自然能看懂她明示的眼神,却迟疑了一会儿。 颜乔乔见他不说话,更是把尾巴翘到了天上,“殿下?殿下!” “……”公良瑾无奈道,“他说你将旁人误认作他。” 颜乔乔:“!” 搬起块石头,忽然砸了自己脚。 她缓缓缩回身子,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是哦,他好自作多情啊。” 抄书,低头抄书。 幸好眼前这位是真君子,绝不会问她,服下情药之后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谁。 心脏跳得飞快,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纸张的时候也没敢去触他。 * 夜愈深。 颜乔乔单手托住脑门,脑袋仍是一点一点。 “殿下,您今日是不是还没喝药?”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件大事。 “辰时便喝过了。”公良瑾声线淡淡。 颜乔乔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您的药有时辰限制吗?” “有。” “所以今后我得在辰时之前替您熬好药汤?” “嗯。” 颜乔乔:“……” 她忧郁地叹了一口长气。 “从前在青州,大哥总爱带我一起出去疯玩,爹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我们都不理会他。后来谋士给爹爹出了个主意,每日让大哥早早叫我起床——后来我见着大哥就心烦。” “到了昆山院,我最讨厌檐下的唤醒铃,隔一阵子就得到城中挑个声音好听的铃铛回来换上,可没过几日,我最厌憎的声音便成了新铃铛。” “殿下,倘若每日卯时便要来点卯,我担心……” 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担心忠君爱国之心日渐不纯。 她一点都不想讨厌殿下,一点都不想。 “无妨。”公良瑾笑得云淡风轻,“这世上本也无人喜欢药汤。” 颜乔乔:“?” 这是药汤的事吗? “初九我会离开昆山,”他提笔,“你只需忍耐两日。” 颜乔乔顿时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绽开,忽然察觉不对,赶紧收敛了表情,忧心道:“殿下身体不适,还要四处奔波吗?您要去哪里,危险不危险?” 公良瑾:“……” 这么假的关心真是生平仅见。 “刺探储君行踪?”他微微沉下声。 “不敢不敢。”颜乔乔乖巧摇头。 他落笔,将纸帛递过,“去漠北。神啸崇拜妖兽,与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图腾祭祀,想必是血邪兴风作浪的重灾区。我带中央军过去,防患未然。” 颜乔乔点头:“哦……” 他一说,她便记起来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祸害最惨的地域确实是漠北,就连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灾,没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亲。 念头一动,她自然又想到了两年之后漠北王勾结神啸国发动的那场惊世叛乱。 颜乔乔呼吸微促,急急抬头:“殿下!” 他停笔,看向她。 她掐紧手心,正色告诉他:“漠北王有很大的问题,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了那边,定要注意饮食和防御。”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凭据?”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 “无凭无据,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语气更重了些。 清润的嗓音压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颜乔乔微震,垂下脑袋:“是。” 他轻轻搁下笔,十指交叠置于桌面,“……与我说无妨。” 颜乔乔愕然抬头,撞入一双清冷温和的黑眸。 “?!” 她感觉书房中的烛火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被光晕环绕的公良瑾散发出正义的光。 “嗯嗯!”她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两年之后漠北王便要勾结神啸发动叛乱,届时各地诸侯悉数龟缩,无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们青州!我们青州精忠报国,忠肝义胆……” 她发现,公良瑾那双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层怀疑人生的迷雾。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气客气,你还真敢说”的意思。 颜乔乔:“……” 对视片刻,公良瑾轻咳一声,道:“你如何得知。” 颜乔乔:“……死而复生您能接受吗?” 公良瑾微笑:“……” 他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看出,在他心中,她已从“春秋”变成了“聊斋”。 她丧气地垂下肩膀:“总之,小心谨慎总不会错。您看,漠北王他儿子林天罡都对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脉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伤,应该没有去漠北。 今生事态有变,她不敢保证漠北王会不会铤而走险,提前刺杀储君。 只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像在打击报复林家。 “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点了点纸帛,道,“动笔。”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亲被血邪附体了。您确认之后,要更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说,“会放在心上。” “嗯!” 颜乔乔感觉今夜的风变得很奇怪,拂在脸上,总觉得麻丝丝、暖融融。 * 到了下半夜,颜乔乔明显感到体力不支。 她归来三日,两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写即可。” 颜乔乔摇头:“万万不可!” 她摆出了武死战文死谏的架势。 公良瑾没劝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关了窗,又取来两只云竹纹小垫子,让她垫着手肘。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偶尔就会把同款垫子藏在袖中,带去课堂。 “殿下您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书房,也绝不打一个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语。 颜乔乔大约记得,自己倔强地撑到了天光将明。 看到剩余的纸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隐隐有一线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个神的功夫,身上已披着他的狐裘,脸颊枕着沾了金墨的羊毫。 颜乔乔:“……” 都怪清凉台的睡垫过于舒适。 抬眸一看,公良瑾眉眼并无一丝疲态,连袖上都没有折纹,依旧是完美无缺的模样。 “我让人将东西送到老师处,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递上热气腾腾的湿布,让她擦擦脸和手。 她捂了捂脸蛋,苍白脸颊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娇弱无力却又颜色撩人,仿佛枝头轻颤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视线,“去吧。” *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 她脚步虚浮,通身无力,每一脚落下都像是踩着棉花。 转过一道小弯,她看到雨花石小径旁边的檀榕树下聚了一小团学生。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几个都是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颜乔乔困倦过了头,并没有留意到这几人神情震撼,个个直勾勾盯着她。 她目不斜视,径直离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后,破釜与沉舟拎着满满两筐字帖,出发前往万阵台。 沉舟忧心忡忡道:“殿下身体有恙,还与颜小姐在书房坐了一整晚。” “……”檀榕树下,秦妙有捂住心口,几欲窒息。 另外几人神色震颤,眼神疯狂交换。 什么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可不是嘛!”一说这个破釜可来劲了,“嚯,肩膀上抓伤都裂了两回!可不就硬撑呗!” 众学生:“……” 嘶,这、这么刺、刺激?! 17、谬赞于我 颜乔乔顺着侧面的旧梯登上黑木楼。 刚穿过木质雕花半拱门,两道幽怨的视线便直直射来,几乎要将她盯一个对穿。 颜乔乔打着无声的呵欠,掂了掂藏在袍袖中的小软垫,无精打采地回望过去,“……嗯?” 只见秦妙有樱唇紧咬,目光忿忿,眼底噙着些许泪光。她的身边围了一群跟屁虫,正往她书案上递手帕。 青的绿的黄的棕的……排列得齐整,乍一看就像进了手帕铺子。 颜乔乔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今晨撞见自己从清凉台出来,秦妙有八成是想岔了,以为自己对殿下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倘若换作别的事,颜乔乔必定要故意婊上两句,给秦妙有雪上加点霜。 但事关殿下,她容不得白璧蒙瑕。 颜乔乔思忖着,慢悠悠踱上前,勾起丝毫也不真诚的笑容,告诉秦妙有:“我一整夜都在书房。” 殿下乃是光风霁月真君子,再多解释一句,那都是亵渎了他。 说罢,颜乔乔傲慢转身,妖妖娆娆返回自己的座位。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秦妙有愣过两息,绷了半天的情绪彻底决堤,娇躯一拧,伏在了书案上呜呜哭开,肩背一耸一耸,哭了个撕心裂肺。 周遭学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震惊的视线。 ‘挑衅,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惊!当真是书房!’ * 颜乔乔游荡回窗边,受到三位小姐妹热情的夹道欢迎。 “仗义啊姐妹!”蒋七八笑得有牙没眼,嗓门洪亮,“不就是一个被我甩掉的渣男么,你为了帮我出气,居然拼成这样啊?哈,哈,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你这个情我领啦——谢谢你帮我气死假清高!” 龙灵兰半掩着唇,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出大老远:“哦呀!听说有人最近起早贪黑苦练花灯舞,想在上元节惊艳某人呢,这下可好,惊艳是没了,想必能给别人助助兴儿!” 上元节?花灯舞? 秦妙有与韩峥将在花灯节那天代表昆山院下山献舞,龙灵兰喜欢韩峥,心心念念想要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颜乔乔扶住身前的黑色雕花实木几案,缓缓落座。 她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丝遥远的灵光。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花灯节前后,韩峥对她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十分微妙的转变。 那时她浑浑噩噩,并未上心。如今想来,事情的确不同寻常。 她记得,花灯节前夕韩峥特来向她告罪,说是院中推选他与秦妙有到七宝琉璃祈福塔共跳花灯舞,为大夏百姓祈团圆。他说若她不高兴的话,他便将此事辞掉,陪她一道观灯去,大不了被夫子训斥一顿就是了。 她没有不高兴,也没精力下山观灯。 韩峥便笑着哄她,他说待他回来时,必将街上所有好看的灯都买回来,挂满她的院子——她不爱出门,便在自己院中玩赏。 颜乔乔虽无太大的兴致,但想想满院华灯的景象,心中倒也觉得有点意思。 然而那天韩峥失约了。 他并没有带回花灯,连一盏都无。 过了几日颜乔乔才知道,原来花灯节那天出事了,七宝琉璃祈福塔突然倾崩,韩峥和秦妙有险些被砸在下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记得买花灯再正常不过,颜乔乔自然也不会埋怨。纵然百般不想出门,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一趟青松台,慰问韩峥。 回想起当时情形,颜乔乔蓦然惊觉,韩峥那日的态度明显不对——眼神阴霾,笑容压抑——在他将她囚在深宫,暴虐占有欲发作之时,往往便是这副模样。 如今回忆起来,韩峥的异样一目了然。只是当时她与他没那么熟,并未意识到不对。后来那些日子,他依旧嘘寒问暖,甚至更胜从前。 此刻回望,却能察觉到前后微妙的不同。韩峥他,眼神变了。 回忆一晃而过。 颜乔乔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越跳越快。 昨日她与韩峥曾短暂交锋,她基本可以断定,韩峥此刻还未结识那个“白月光”。 而杀她那日,江白忠提到过这么一句话——“帝君早年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情。” 韩峥一生顺风顺水,她不记得他何时遇过什么险,需要受人什么恩。 ……莫非,就是这个花灯节?! 莫非韩峥正是在七宝琉璃祈福塔遇险时,邂逅了“白月光”?! 颜乔乔感觉脊背阵阵发麻,寒沁沁的气流顺着脊椎蹿至天灵盖,激得她战栗不已。 “哎,哎,乔乔!乔乔!” 颜乔乔想得入神,恍然未觉。 手臂被人轻轻推了推。 “……嗯?” 其实颜乔乔也就出神了片刻,龙灵兰的讽笑声犹在耳畔回旋。 “乔乔!”孟安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乔乔,昨天你和大公子究竟……” “嘭!”一声拍案响彻黑木楼。 窗边姐妹团震惊地循声望去。 只见过道前方,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冲冠一怒为红颜,撸起衣袖,挥着双拳,蹬蹬越过六七排矮书案,直奔后排而来。 “你们几个,不可理喻!”赵晨风涨红着面皮,谨慎与颜乔乔保持距离,手指颤巍巍点过窗边姐妹,恨铁不成钢道,“自己不学好也便罢了,成天还嫉妒旁人!秦师姐心系国祚,忧虑的是家国天下,我不许你们这样污蔑编排她!” 颜乔乔&蒋七八&龙灵兰&孟安晴:“……???” 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就是!”“就是!” 围在秦妙有身旁的跟屁虫们连声应和,七嘴八舌呜呜嗡嗡。 “还有你!”赵晨风没敢指颜乔乔,只仰着鼻孔,用下巴对着她,“自、自古,以美色惑君者,皆不得好下场!” 瞧这话说得,颜乔乔都不好意思了。 “你这人,讲别人大言不惭,轮到自己却不知礼数!”她用砚台拍了拍案桌,“大庭广众之下,竟以‘美色’谬赞于我,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赵晨风差点吐血:“……你,你!” “噗!”蒋七八放声嘲笑,“怎么,赵晨风,你这是暗讽你家亲亲秦师姐生得不美?” “你,不知所谓!”赵晨风与蒋七八相熟,一急便往她伤口撒盐,“蒋七八你就是红眼病!你就是处处嫉妒人家!你看看你自己,感悟道意半年多,迄今连筑基的影子都摸不着!知道秦师姐筑基用了多久吗,仅仅一个月!你以为顿悟道意就万事大吉?算了吧,你这一辈子就跟在后头眼红吧!” 蒋七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双大眼睛里渐渐溢出泪花。 正要再吵闹时,听得一声重咳自雕花木拱门处传来。 教授经义课的徐夫子负着手,冷着脸,踏上讲台。 前日因为颜乔乔的事,这位向来以严肃刻板著称的马脸夫子被院长当着众学生的面训了一通,缓了两日,脸上仍有些恼羞成怒的憋屈火气。 “自顿悟道意,至真正踏入道门,乃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又称筑基。昆山院创办以来,最有天资的学生仅用了七日筑基,他便是永泰年间威震四海的白无忧大将军。秦妙有一月筑基,有天赋,人也勤勉!” 说到此处,徐夫子忍不住捋了捋细长的黑须,“上一届优秀学子韩峥,亦是我教过的学生。他从顿悟至筑基,仅用九日,前途不可限量!” 夸完好学生,夫子不禁冲着窗畔的对照组冷笑。 “至于你们几个,呵,呵呵,我倒期待你们有朝一日能令我刮目相看!” 说罢,徐夫子将身体投进讲台上老旧的大藤椅,取出经书,开始一轮催眠的“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春意融融,黑檀清幽。 颜乔乔懒懒打个呵欠,趴到书案上,用软垫枕住胳膊肘,头一歪,顷刻进入梦乡。 *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同寻常。 迷糊间,颜乔乔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她发现身体似乎隐隐有些变化。 她半梦半醒,依照从前死记硬背的方法沉浸心神,感应自身经脉。 须臾,便“看”到细丝一般的断续气流游走周身,泛着极淡极淡的碧色光芒。 感受玄妙,难以言说。 ‘入道门初阶?’ 这,便是顿悟道意之后,踏上修真之途的第一步。 道意是人体勾通天地灵气的桥梁。凝聚道意,周遭的天地灵气便会聚来,以道意为引,纳入身躯。 当体内灵气足够疏通周身经脉,便是筑基。 顿悟之初,初学者很难维持住道意,天地灵气还未聚拢便会散去,能够纳入体内的少之又少,忽略不计。 颜乔乔前两日已试过许多次,道意维系的时间总是太短,远远不足以聚来灵气并将其吸纳。 而昨夜…… 昨夜凝聚道意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忧心公良瑾的伤势,尽力施为而已。没想到无心插柳,竟然收获了满满,哦不,细若游丝的第一缕灵气流,点亮了周身经脉,于半梦半醒之间成功筑基。 颜乔乔激动不已,盯着体内星星点点游走的微弱灵气流看了又看。它们每发出一线星光,她的心情便随之雀跃欣然。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收集一堆亮晶晶,却又有着十倍以上的满足感。 颜乔乔盯着绿晶晶发起了痴。 “乔乔,乔乔!” “别吵。”颜乔乔沉浸感被打断,满心不爽。 “嗯!哼——”是徐夫子的声音。 颜乔乔一个激灵坐正,双手立起书本,摇头晃脑,仿佛刚刚只是正巧把脑袋划拉到了书本底下。 “呵,拿反了。”徐夫子冷冷笑道。 颜乔乔:“!” 急急把书本上下对调。 这一动,便察觉上当——方才根本没拿反,此刻倒是真反了。 “……”糟老头子坏得很。 “睡眠质量不错啊。”徐夫子阴阳怪气,“叫老夫好生羡慕。怎么,有没梦到筑个基啊?” 颜乔乔一听这话就很来劲:“夫子料事如神!筑了筑了。” “?” “啪!”戒尺摔在她的案桌上,徐夫子吹须怒吼,“你脸皮呢!” 颜乔乔汗颜:“真筑基了,夫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睡觉筑基啊?啊?”他冷笑着,点了点拍在她面前的戒尺,“喏,测灵戒尺。测给我看!” 一副‘亲手送你上断头台’的表情。 颜乔乔有点不好意思,讪讪探出手指,点在测灵戒尺上,聚了聚道意。 须臾,只见白惨惨的尺子上幽幽亮起了莹莹绿光。 入道门,初阶。 窗边姐妹:“……”厉害了我的宝。 众学生:“……”啊这,啊这,从她顿悟到现在,满打满算还不足三天吧?! 徐夫子犹在望天冷笑:“老夫教书育人多年,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 忽然察觉周遭气氛有点不对。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缓缓落向测灵尺。一怔之后,徐夫子猛然击掌,“……像你这样连睡觉都不忘学习的好学生!这,才是态度认真的典范!” 众学生:“……” 颜乔乔:“……” 您老这见风使舵的功夫,当真令人击节惊叹。 18、仁君之道 春日的暖风拂过黑木楼,透过窗棂,送来厚重书香。 满室学子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隐约可听见“三日筑基”、“天资绝艳”、“前所未有”、“投池睡觉”等闲话。 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几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点评,譬如秦妙有便在若无其事地为旁人释疑,轻轻柔柔道,“学业的事情,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私底下苦心经营许久,图个昙花一现的虚名,又有什么意义。” 经她这么一说,跟屁虫们立刻便恍然大悟。 “不错不错,道意岂是说顿悟就顿悟,筑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必定老早便筑基了,藏着掖着想要一举夺人眼球呢!” “就是就是,虚荣浮躁之人,终究是走不长远!” “她哪里是在课堂睡觉,都是装的!” 秦妙有听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又柔声开口:“你们也别这么说,且看颜师妹何日晋级中阶吧。若真是天纵奇才,指不定也就数日的功夫,比我可厉害得多了。” 颜乔乔那厢正在谦逊地抱拳拱手,“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不敢不敢,没有没有。” 听到秦妙有这话,颜乔乔赶紧朝她遥遥一揖,“借你吉言,多谢多谢!” 秦妙有:“……”什么草包东西,就听不出来是在嘲讽她么? 就好气。 * 傍晚时分,颜乔乔老实到万阵台受训。 见到院长时,小老头正躬着腰,一脸嫌弃地翻动那两筐字帖。 “这一摞临摹的什么东西!”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看看,最后这几个,像少皇瑾的字么,像么像么!” 颜乔乔心虚地凑上前,从院长手中接过字帖,仔仔细细端详。 “这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啊院长。”她很不服气地辩道。 小老头把烟竿磕得梆梆响,“看看起势,看看笔锋,看看转笔轻重,还有口字这一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有模仿出人家万分之一的风骨么!看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 颜乔乔:“……” 实不相瞒,清晨她打了个瞌睡,最后这一摞“知”,正是出自少皇殿下本人之手。 看来院长大人的审美水平已被她荼毒得不轻,连真货和赝品都分辨不出了。 这话,颜乔乔可不敢说。 “嗐,您说得太对了!”她痛心疾首地握起拳头挥了挥,把脚往地板上重重一跺,“是我态度不够端正,是我心存侥幸想要浑水摸鱼。您浪费心力教导我,我还不忿不服,巧言狡辩,丝毫也不知悔改。心思整天不放在学习上,就知道使小聪明,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将来有我后悔的时候!” 院长:“?” 话都被她抢光了,叫他怎么训?一时竟是心头空茫,双目失神。 颜乔乔再接再厉:“能混则混,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实在是难成大器也!真真是本院最差的一届!” 一听这话,院长可不乐意了,当即冷笑道:“三日筑基的天才说出这话,是笑我昆山院无人?” 颜乔乔:“……啊这,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呵!”院长挑高双眉,优越抚须,“那你可就得意太早了,知道少皇瑾是多久筑的基么。” 颜乔乔好奇地眨眨眼睛,把双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洗耳恭听。 院长把头仰得只剩两只鼻孔,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一日?” “一息!” 颜乔乔震惊:“殿下好厉害!” “所以……”小老头悠悠眯眼,“你确实是我门下最差的一届——毕竟老夫仅有过少皇瑾一个亲传弟子。” 颜乔乔:“???” 这个角度令人始料未及。 不是,等等,院长真要收她为徒? 院长捋了捋白须:“唔,因材施教,这个老夫最在行——既然抄书对你道意大有助益,那便再来十……” 颜乔乔急道:“老师,咱不能揠苗助长啊老师!” 小老头挑眉:“你就不想奋起直追,叫旁人刮目相看?你就不愿偷偷努把力,然后惊艳所有人?你就不想让那些嘲笑过你的人啪啪被打脸,个个悔不当初?” “老师。”颜乔乔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攀比。” “……” * 颜乔乔被打出万阵台,回到赤云台。 她站在廊下叹了半天气,然后不情不愿伸手调整了唤醒铃的时辰——卯时起。 明日天不亮就得到清凉台煎药。 她垂下脑袋,耷拉着双肩挪进屋中。 月老祠事件证明,她愿意为殿下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了殿下早起,她却不甘不愿——由此可证,早起比要命更要命。 她爬上床榻,闭起眼睛,拉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颜乔乔:“???” 她睁大无神的双眼,望着帐顶。 “睡啊!明日要早起!” 又一个时辰匆匆流逝——但凡要早起,必定睡不着。这当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 直到唤醒铃响起之前,颜乔乔总算是短暂地眯瞪了一会儿。 铃声响时,她梦见自己迷迷糊糊下了榻,出门走到木廊上,抬手捏停响铃。 “……嗯?”左捏右捏,它仍在叫唤。 “坏掉了?”拽下来甩了甩,它还在叫唤。 “好烦,好吵。”将它摔到廊柱上,碎成两片,依旧在响。 这下颜乔乔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睁眼,起床,行尸走肉般飘出屋外,捏铃——不响了。 她打着呵欠,用凉水洗漱勉强醒神,然后出发前往清凉台。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公良瑾早已坐在殿中批阅文书。 他抬眸,颔首,“早。” “殿下早。” 公良瑾的视线在她青黑的眼底顿了顿,“修行并非一日之功,不必操之过急。” 颜乔乔:“?” 她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殿下,昨夜我没有偷偷修行,我只是睡不着。” 公良瑾不置可否,淡笑道:“三日筑基,恭喜。” 说起这个,颜乔乔忍不住问道:“院长说,殿下您顿悟之后,一息便筑基了?” 他含笑摇头。 “院长居然骗人?”颜乔乔愕然睁大了眼睛。 “顿悟仁君之道,便可直达宗师之境。”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就像在说窗外天气。 “?!” 颜乔乔听到自己下巴发出“咔嗒”一声响。 筑基之后,需要吸纳大量灵气,缓缓晋阶入道门中阶、高阶,圆满之后突破屏障,晋入先天境,修至先天境圆满,才有机会冲击宗师境的屏障。 自筑基起,三十年能修成宗师的修行者,已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而他只用了……一息? “殿下您是宗师境强者?”颜乔乔神智恍惚。 “是,也不是。”公良瑾眉目平静,“仁君之道,只增道意,不惠及己身。”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所以殿下的体弱之症依旧不得缓解。易病,也易伤。 国之重器,精致脆弱,却又所向披靡。 ……等等,这是绝密吧? “不可为外人道。”他气定神闲,提起笔来继续批示公文。 一点也不像刚透露完天家秘事的样子。 “遵命!” 颜乔乔心头激荡不已,涌动着浓郁厚重的情愫,大约便是“得主君信任,臣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的拳拳之心。 她盯着他的肩膀,指尖背在身后,春生道意瞬间萌芽。 她暂时还未找到维持“夏长、秋收、冬杀”的捷径,只能逮着一个春生使劲薅。 犹豫片刻。 “殿下,”她不好意思地用足尖蹭了蹭深青色的地毯,“我就在这儿煎药可以吗,保证不发出声音打扰您。” 公良瑾笔触微顿,缓缓抬眸。 颜乔乔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正要行礼退下,听他淡声开口:“可。” 黑眸清澈温和,白衣极衬他,似珠玉,似雪泉。 如他这样的人,若是拒绝,便当真没有半丝转圜余地。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愉快地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油吃的狐狸。 药童送来了煎药器具。 紫金泥药炉中飘出淡淡的苦香,颜乔乔时不时用小药扇挥出几缕清风,维持不变的火候。 道意每每变淡,她便及时抬头,瞥一眼公良瑾的肩膀。 时而在心中加加戏——‘殿下带着伤还要处理公务,当真令我心如刀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酥酥麻麻的细碎感受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泓碧水,缓缓地、缓缓地荡出圈圈颤动的涟漪。 一个时辰结束,颜乔乔恍然未觉。 药童静悄悄行上来,用药碗盛出浓黑的药汤,送到案前。 公良瑾举起药碗饮尽,落碗,望向蹭在原地舍不得走的颜乔乔。 “有话要说?” 颜乔乔心虚地动了动手指,转了转眼珠,当真便想起了一桩正事。 “殿下,”她正色道,“您知道七宝琉璃祈福塔吧?” 公良瑾颔首:“五年前,一个顾姓商人斥资兴建,为亡妻祈福。上元燃灯,琉璃塔通体光明,百姓甚喜。” 颜乔乔飞快点头:“就是它!殿下,今年将有西梁邪人作乱,琉璃塔会出事。您不信也没关系,只要派人看住那位姓顾的商人,上元夜莫让他到塔中祭悼亡妻便是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 “仅他一人伤亡?”他问。 颜乔乔由衷地觉得,和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脑子。 “嗯嗯!”她点头,“百姓都在底栏外面观灯、看花灯舞,只死了那位姓顾的商人,救他便可,别的都不用管。” 公良瑾温声道:“我会让人留意。” 颜乔乔有一点吃惊:“殿下,我空口无凭,您竟信么?” 他垂眸笑了笑:“既已报到我面前,我若坐视不理,当真出事便是我的责任。”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有些不对,不禁微微偏着头,等他继续。 他淡淡瞥来,语气不似玩笑:“我理了,若无事发生,便治你谎报军情之罪。” 颜乔乔:“……???” “别落我手上。”他轻描淡写说着,笔沾朱墨,在文书末尾写下批示。 19、反派姐妹 “别落我手上。” 如殿下这般清风明月的君子,放狠话也像是春风拂面,一点儿都不吓人。 颜乔乔谨慎问道:“您会罚我写自省书吗?” 神情-欲言又止,大概便是‘您别搬石头又砸了自己脚’的意思。 公良瑾:“……” 他挽袖,将手中的笔搁到黑金木笔架上,道,“建七宝琉璃祈福塔之前,那里原是一处破败城隍庙。” 说起这个,颜乔乔立刻便来劲了。 “殿下,我知道的!”她将双手负在身后,得意地弯起了眉眼,“六年前,我来京都皇都参加昆山院入学考核时,在那儿做过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公良瑾注视着她:“哦?” 她回忆着久远的往事,娓娓道来:“孟安晴水土不服,大哥带她去医馆,我便独自在街头闲逛。好巧不巧,叫我撞见人贩拐带孩童,于是我让路旁酒楼中的掌柜报官,我一路做着标记,追踪过去。 “这一去,便寻到了城郊荒弃的城隍庙。里面关了七八个孩童,穿着小棉袄,戴着虎头帽,一看便都是好人家的孩子。 “我藏在外面观察了一阵,看到人贩离开,庙中只剩下一个妇人。我见机会难得,便悄悄绕进城隍庙,从身后偷袭,击晕了那妇人——我打算先把孩童们带出去藏起来,免生变故。” 说到此处,她抿了抿唇,露出懊恼的神色。 公良瑾挑眉:“嗯?”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顿足道,“那时没经验,不知道那妇人是装晕。她趁我不备之时扔出毒烟,熏得我睁不开眼,险些便吃了大亏!” 她微眯着眼,轻轻吁了一口气,“幸好我手中有防身的短剑,她也不敢上前,我便这样护着大家撑到了官兵赶来。您不知道,那些孩童都吓坏了,鹌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动也不敢动。若是没有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罢,笑吟吟地偏头看着公良瑾,就差把“快夸我”三个字写在脑门上。 他凝视她片刻,轻叹:“当年你自己也是孩童,太冒进了。” “我跟随大哥习过武,最爱行侠仗义!”颜乔乔笑眼弯弯,“寻常成年男子可不是我的对手。像殿下您这样的,我能打……” 呃—— 这便是得意过头,乐极生悲。 “……嗯?”公良瑾凉凉瞥着她。 颜乔乔绞尽脑汁:“……,……,……” 灵光一闪,急中生智。 “……我能打破自身极限,为您两肋插刀,眉头不带皱一下!”她毫无廉耻地说。 公良瑾:“……” 颜乔乔微笑:“……” 好容易忽悠过去,她偷偷抹着冷汗,没再同殿下说后面的事情。 不过后来也无甚大事,她的眼睛被熏得厉害,好几个时辰之后才恢复视物。 当时她还以为天黑了,说了句很傻很傻的傻话。 再后来,废弃的城隍庙被推平了,顾姓商人斥重金修建了七宝琉璃祈福塔,每到元宵,那里便成为景观盛地。 直至今年毁于一甘。 方才她提起上元琉璃塔事件时,只说要看住顾姓商人莫让他出门,却故意隐瞒了一个重要信息——琉璃塔塌崩。 * 与殿下道别之后,颜乔乔马不停蹄赶往勤业台。 爬上黑木楼,刚穿过雕花木拱门,便看到了一个化成灰都能认出的身影。 韩峥。 他抱着臂,微眯着眼,闲闲懒懒斜倚在窗畔,正与秦妙有说话。 一副风流不羁的形象。 平心而论,韩峥生得极好。俊挺的五官,肩宽腿长,深邃眸光沉沉瞥来时,压力与侵略性极强。 秦妙有端坐在书案后,仰着面,姿态温温婉婉。 晨光洒入窗框,为这对金童玉女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颜乔乔懒懒瞥过一眼,恰好与韩峥视线相接。 他淡漠地移走目光,面对秦妙有,语气更温存了几分:“秦师妹切莫妄自菲薄,你若自谦为蒲柳,此地还有何人能看?” 浓眉微挑,懒懒散散。 他音色极低沉,这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夸起人来,就连自诩清高的秦妙有也难以抵御,渐渐便耳根飞红,颊染春色。 “韩师兄谬赞,妙有愧不敢当。” 韩峥低低一笑:“你便是花灯舞不二人选,休再推脱,更不要再向我举荐旁人——山鸡插彩翼,亦不可能变成凤凰飞上天。”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颜乔乔心如明镜,好笑地轻嗤一声——搁这指桑骂槐说她呢。 秦妙有臻首微垂,大方之中微带一丝羞怯:“妙有笨拙,未来几日练舞时,还请韩师兄多多关照指点。” “放心。” 韩峥微微倾身,漫不经心地笑着,挑衅般瞥向拱花门下的颜乔乔。 颜乔乔不避不让,挑眉去望。 视线在晨光中相触。 颜乔乔勾唇,露出明艳张扬、全无芥蒂的笑容。 韩峥:“……?”大意了,草包美人听不懂暗讽。 颜乔乔弯弯眼睛,悠悠哉哉回到窗畔。 只见龙灵兰面目狰狞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正中处都绞得脱了丝。 “秦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假惺惺推举我,害我在韩师兄面前丢脸!韩师兄怎么能这么说我,就算骂我白肚鱼也行啊,怎么能骂我山鸡,呜呜呜……人家是龙龙,才不是鸡……” 颜乔乔拍了拍小姐妹的肩,忧郁叹息。 是她连累姐妹了。 韩峥这个人……惯会挑唆那些心悦他的女子为他争风吃醋,斗成乌眼鸡。 * 今日学的是礼乐。 礼乐这门课,最显著的特色便是夫子每一堂课都要当堂挨个点评批改课业。 不交不行。 于是每次逢七,颜乔乔总要留在黑木楼写课业,写完再回赤云台。 孟安晴等人早已习惯了颜乔乔的作派,下学之后,收拾书本便与她道别。 龙灵兰恹恹垂着胳膊,无精打采。 “等一下。”颜乔乔叫住好友,“我有一个想法……” 招招手,四个人头凑头挤作一堆。 “上元花灯夜,真要眼睁睁看姓秦的出风头?”颜乔乔贱兮兮地问。 “当然不!”“不想不想。”“她去死~~~” 颜乔乔真诚地眨着眼睛:“花灯妆那么厚,还要戴半幅面具,不如我们来个李代桃僵如何?你们想办法将秦妙有拖在书院,我扮作她的模样,上台出丑去!” “噫~”三位小姐妹齐齐挑眉。 “乔乔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深得吾心!” 颜乔乔看着这几双精光熠熠、跃跃欲试的眼睛,心中不得不感慨,前世不愧是炮灰姐妹团。 这可不就是话本里活生生的反派? “诶,等等!”龙灵兰面露狐疑,“姓颜的,你不会是想要借机亲近韩师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得找个接盘侠!” 颜乔乔:“……” 可以可以,反派必备的互不信任、内讧反目也有了。 颜乔乔正色道:“我可以在身上戴个臭药包,一证我清白,二让韩峥以为秦妙有身上有味道。如此,龙儿便不会怀疑我心怀不轨了吧?” “噫~惹!好恶毒!但是好喜欢!”姐妹团叹为观止,敬佩不已。 颜乔乔点头,续道:“花灯舞结束时,不是还要身展双飞彩翼么?劳烦几位姐妹近几日辛苦一些,想办法搜罗些绿巨蝠翼来,缝两扇丑到辣眼睛的绿翅膀,越大越好,收在伞骨之中。等到舞毕,我当众将丑翅一展……保证记忆深刻,令人终生难忘。” “嘶,恶毒还是你恶毒!”姐妹团大为震撼,“够狠,在下甘拜下风!” 颜乔乔露出深藏功与名的微笑,“你们且在这里商量一下花灯那日如何拖住秦妙有,不让她下山——我赶课业。” 垂眸,运笔如飞。 鸦长的眼睫掩住眸色,颜乔乔眼里的笑意消失无踪,心下一片冷冽冰寒。 上元夜,她不仅想要找到“白月光”,还要借机弄死姓韩的。 她今日宽容大度,不计较言语之争,那是因为她准备取他性命,并且全身而退。 对待将死之人,她不介意大方点。 * 颜乔乔赶完礼乐课业时,三位姐妹已集思广益,凑出了一个将秦妙有留在昆山的计划。 眼见颜乔乔卷起写得满满当当的课业纸张,姐妹团不禁直呼上当——她倒是把课业做完了,旁人还要苦哈哈熬夜,就很气。 四人离开黑木楼,结伴返回赤云台。 遥遥望见清凉台的影子,颜乔乔的心脏不禁跳快了几分,指尖泛起一丝丝麻意。 她已有十年不曾听到殿下弹琴了。 绕过雨花石山道,颜乔乔抬眸瞥了瞥天色,顺便用余光扫过楼亭。 空无一人。 她默默点头,心道,殿下伤未愈,受不得风。 定定神,继续与孟安晴等人说笑。 快要越过清凉台时,蒋七八忽然掩着唇,挤眉弄眼道:“我说小乔乔,你都瞟清凉台几回了?这便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颜乔乔:“???”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明明一路目不斜视好不好。 她认真为自己正名:“大公子今日又没抚琴,我看那边作甚。” 蒋七八满头雾水:“……大公子何时抚过琴?在哪呢?” 颜乔乔:“?” 她偏头,视线扫过蒋七八、孟安晴、龙灵兰,茫然道:“时常啊。就在那个角楼亭。”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比颜乔乔更加茫然。 “时……常?何谓时常?” “就,”颜乔乔不好意思直说每逢三逢七之日都能看到殿下弹琴,便道,“每月大约有那么五六七次……吧?” 孟安晴眨了眨眼,偏头望向蒋七八和龙灵兰,“我一次也没见过,你们呢?” 另外二人齐刷刷摇头,神情一点儿也不似玩笑。 蒋七八道:“神仙抚琴?那是我不用倾家荡产就能欣赏的吗?” 龙灵兰大摇其头:“大公子为我弹琴?不要啊,会夭寿的!我红颜福薄,承受不起。” 颜乔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逐渐开始怀疑人生。 孟安晴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嗓门,胆战心惊问:“太阳快落山啦,乔乔你、你确定,见到的,真是大公子?” 颜乔乔:“……” 偏头看看空无一人的楼阁,心中愈渐发毛。 不然……明早到清凉台煎药时,厚着脸皮问一句? 20、她的将军 次日。 毫无意外, 颜乔乔又带着两只黑眼圈来到公良瑾面前。 “殿下……” 颜乔乔欲言又止。 公良瑾抬眸看她:“有话便说。” 她绞了绞手指,谨慎地开口:“殿下常住清凉台,可曾时不时听到奇怪的琴声?” “?” 公良瑾定睛打量她一眼, “不曾。” 颜乔乔轻嘶一口凉气,抿了抿唇,紧张又问:“从来不曾?” 清凉台的风似乎阴寒了许多, 掠过她的后脖颈时, 就像有一只白色广袖幽幽地拂啊拂。 见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搁下朱笔, 无奈道:“琴声有何不妥?” 颜乔乔压低了嗓音:“古怪!” 公良瑾:“……”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她壮了壮胆,心中默念忠君爱国百无禁忌,然后抬起眸子望向高阔的殿顶, 强忍着心头战栗察看那些“阴气”较重的角落。 这一看便发现, 这间大殿每一处都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后的那个人一样,正派光明。 那便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她微微躬身,视线瞟向桌底、榻底…… 半晌, 见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公良瑾无奈道:“清凉台只有我一人抚琴——我的琴声如何古怪?” 颜乔乔缓缓睁大了眼睛:“……?” 许久, 她如梦初醒,松一口长气,愉悦地笑开。 “真是殿下啊!” 公良瑾:“……”不然呢? 颜乔乔的笑容绽至一半, 忽然顿住,谨慎又道:“可是旁人都说不曾见过殿下抚琴。殿下确定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您?那个时辰,有些迟。” 最后三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意味深长。 他凉凉瞥着她:“十三曲‘待月来’,应的正是日将落、月未起之景。” “哦……”颜乔乔懵懂点头。 他垂眸,理了理广袖, 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艺不精。” 颜乔乔赶紧摇头:“不不,您那是对牛弹琴。” 话一出口,发现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里是对着她弹琴呢。自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 想要开口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淡声道:“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弹琴是极好的,我远远听着,便觉得您和琴音都像月亮一样会发光。” 谈论过于高雅的话题着实有些难为她。她说不出个道道,也不敢抖机灵甩成语,生怕意境领会错了,夸出南辕北辙的效果。 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地的人是秦妙有,必定接得上殿下的话,从宫商角徵羽谈到金钟石磬琴瑟弦管,又至阳律阴律大通小韵。 她就不行了,多年礼乐学到了牛身上,照着葫芦都画不出个瓢。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来不是殿下逢三逢七弹琴,而是因为每逢三、七之日,她总要独自留在黑木楼赶课业,回来得迟,恰好撞上了他抚琴待月的时辰。 莫非……别的日子他也在?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亏了座金山。 公良瑾黑眸含笑,闲闲问道:“为何总有几日迟归?” 颜乔乔老实回道:“逢七是礼乐课,课业逃不掉。一月三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亲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灵回来看我,发现我不交课业会生气,于是不敢不做。” 公良瑾:“……” 虽然知道她很不着调,但这个思路还是始料未及。 令人不知从何安慰起。 “南山王将你们照顾得很好。”他道。 颜乔乔点头:“爹爹没娶后娘,也没有侍妾,他惦念着娘亲呢。我没见过娘亲,但我知道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怀我的时候,大约便知道身子撑不过去,特意为我赶制了许多小衣,从婴孩开始,每岁都有……” 她懊恼地咬了咬舌头,及时住口。 殿下虽是神仙中人,毕竟也,也是位男子。 “无妨。”公良瑾温声道,“舐犊、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怀。” 他的淡然宽慰让她心中微微发暖,张口又多说了几句:“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没了,同月,爹爹嫡亲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连出事,外间便有了谣言,说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带煞,克亲人,必将带来大灾祸。” 公良瑾面色微沉:“无稽之谈。” “嗯!”她弯起眼睛,“爹爹和大哥都护着我,大哥那时只有四岁,拖着爹爹的宝剑就要出去斩人。后来爹爹下了禁令,府中便再无声音,只有哥哥时而吹嘘自己的‘壮举’,要我将来对他孝顺——他也不怕折寿。” 公良瑾失笑:“……这个颜青!” 颜乔乔注意到,提起韩峥,殿下总是公事公办地称他为韩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却直呼其名。 感觉就,特别君臣相宜。 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进了暖融融的阳光,语气更轻快了几分:“爹爹教我们,凡事皆有两面,因为娘亲逝去而难过,那是因为她很好、我们爱着她——这样一想,便会快乐些。就这样,我与大哥被他教得越来越心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自我安慰。” 他微微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渐淡,轻声自语,“不然也捱不了那么久。” 黑暗阴寒的七年,她便是笑着生生捱过。 她咬住唇,极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样。 他静静注视她片刻,挽袖,装一盏茶,推向她。 “烫。”他温声提醒。 颜乔乔:“……”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洞若观火的殿下——上次她难过,他就问她是不是被茶烫着。 忍了一会儿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包住。 他并未看她,也没有再多言半句,垂眸便批示文书去了。 颜乔乔捧起热茶慢慢啜饮,心间如被春日暖风吹拂。 ‘殿下,待您归来,我大约已手刃了仇敌,日后再不会在您面前难过。’ * 药童送来了药炉,颜乔乔守在旁边煎药,总觉得热雾氤氲,让她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今日,“春生”更加茁壮了,凝聚道意时,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灵气沁过来,顺着指尖潜入心脉,令她周身酥酥麻麻。 明日殿下便要启程,她再无灵气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不过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颜乔乔又欢脱成了林间的兔子。 药汤煎好,她亲手将它装进紫金小药碗,捧到他的案前。 趁他喝药,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放到他的肩后,偷偷让蕴了好一会儿的碧绿道光落在他的伤处。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下,持碗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力,平稳将药汤送入口中。 饮尽,落碗。 “去吧。”大约是饮了苦药的缘故,向来清润的嗓音微有一丝哑意,沉得动人。 她的心脏微微错跳,退开一步,正色行礼:“殿下此行,千万保重。” “嗯。” 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离开清凉台,公良瑾收回视线,眸色微微复杂。 她的道意并非治愈,而是催发。 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进气血运转,用在伤处……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长’过的伤口已开始渗血。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他唤来沉舟,淡声吩咐:“请老师看着些,我不在时,莫让她替人治疗。” 沉舟唇角微抽:“……是。” 正待出门,又听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让她知道。” 她的误解,倒是让道意凝聚得甚好。 * 这夜,颜乔乔总算没有继续失眠。 一觉睡醒,她发现天色未明,竟然还没到卯时。 颜乔乔:“???” 自然醒的奇迹为何不发生在昨天和前天? 她又躺了一会儿,发现再睡不着了,后背仿佛被无数毛毛针不停地扎,催促她起床。 她迷茫起身,洗漱完毕,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门口吹冷风。 天未亮时,风可真冷啊。 殿下此刻下山了吗? 念头一起,便如百爪挠心。她抿住唇,在门槛内外反复踱了好几轮,终于决定到山门遥遥送一送人——倘若来得及的话。 反正,起都起了。 她顺着镶嵌了莲灯的石道,穿过几处仍在沉睡的台地,抵达山门后方的青石台。 坐在青石台上,第一次看到昆山日出。 她看着朝阳的光芒像潮水般漫过来,一处一处淹没台地,唤醒了沉睡中的昆山。 山道上渐渐便出现了许多学子,颜乔乔起身伸了伸懒腰,笑吟吟离开青石台。 “殿下走得可真早啊……” 这个时辰,通往勤业台的山道最是拥挤,夫子也和学生们混在一起,像鱼群顺河而下。 一位大嗓门的夫子隔着几个人头与另一人说话。 “大公子告病,老夫讲课的心情都没了!” 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讲给那一个人听,剩下都是些歪脖子树!” “大公子这身体,真让人发愁……” 两个老头子忧心叹息。 颜乔乔的心脏也悬了起来,她让川流的学子们先行,退到山道旁。 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吐出一口长气——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对外称病,应当不是伤势加重。 毕竟这几日她都看着呢。 这般想着,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难安。 慢慢走到黑木楼下,忽见侧面木梯上疾疾行下来一个人,倏而到了面前。 沉舟。 “叫我好找!”沉舟一开口,便是与破釜如出一辙的语气。 颜乔乔:“?” 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无人的楼角。 “殿下行踪绝密,对外称病而已。”沉舟很认真地告诉她。 颜乔乔心中巨石噗通落地,点头道:“明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过忧心。” “嗯嗯。” 青衣女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也别太牵挂,这才第一日呢,殿下这一去挺久的。” 颜乔乔窘道:“……殿下伤势既然无碍,我又何需牵挂。” 沉舟呵呵笑了笑,将手指从颜乔乔腕脉上收回,“知道啦,我会如实禀告殿下。” “?” 颜乔乔不解其意,纳闷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后。 登上黑木楼,听得满堂嗡嗡声,仿佛夏日树梢黑云盖顶的蝉鸣。 等到颜乔乔穿过雕花拱门,望向室内时,只一瞬间,嗡鸣骤歇,如蝉音掐止。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捱。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覆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 广场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过花灯舞,便要在塔下放灯。 颜乔乔与韩峥越过白石栏,踏上塔台。 “紧张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举目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人挨着人,密密挤满广场,绵延到视野尽头。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从中找到某一张和她相似的面孔。 颜乔乔蹙起眉,茫然四顾。 人群忽然涌动,只见近处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秦师姐!”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灯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颜乔乔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这是我们昆山院的韩师兄、秦师姐。”赵晨风骄傲地告诉旁人,引来一片赞叹。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人潮,缓缓收回。 桥廊传来了鼓乐声。 廊下又一圈红灯笼被渐次点亮,远远望去,只见红芒流淌,所经之处曲水仿佛被点燃,处处俱是喜庆和透亮。 韩峥扬臂,起手。 一身火红映着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艳张狂。动作不及做帝君时圆融,霸道杀伐之气外放,赢得满场欢呼。 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十七层琉璃宝塔。 碎彩华光泄落满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满地灯火辉煌与泥泞血沼之间。 心脏如坠寒冰炼狱,指尖微微一颤,起手,袖若赤云,身似御风。 广场霎时寂静。 韩峥亦是呆了一呆,险些没跟上下一个节拍。 错身而过之时,她听到他紧紧绷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谁?” 赤金面具下,她缓缓抬睫,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一声脆鼓震起,惊碎琉璃华光。 韩峥瞳仁收缩,正待细看时,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远处。 心中已然浮起一个名字,一张花般的娇颜。 他旋身之时,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着那腾起的赤金大红裙摆上下浮沉。 心头竟是涌起了举世皆敌之感。 韩峥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迈至她的身边,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权。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动作,总是被她先一步截断气势,他的雄姿一次一次临到上峰却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动作间的决绝、厚重与绮艳,节奏被她彻底掌控,他仿佛变成一只追月的红蝶。 颜乔乔微勾红唇,眼眸低垂。 撩动他心猿意马,却让他触手难及。 一曲终。 迎着韩峥炽热的视线,她拎起裙摆,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身跑向光华灿烂的琉璃塔。 韩峥怔了片刻,着魔般跟了过去。 “塔上双飞翼?”广场响起声声低呼,众人仰起脖颈,翘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灯。 大红孔明灯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华之中,像一尾尾红色的鱼。 * 琉璃塔内,碎光折射出万千灿烂。 “颜乔乔!” 颜乔乔回眸,见塔门处浮出韩峥高大的身影。 她负起手,慢悠悠退了两步,偏头观赏两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层。 灯火以精妙的方式镶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内无需燃灯,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动,塔壁浮着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中是清冷的房屋、摆一副碗筷的桌、只画半幅的并蒂莲,以及孤零零放了半边被褥的床榻。 韩峥上前几步,跟随她的视线环顾一圈,道:“这座七宝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顾京的富商为悼念亡妻而建,这些图,便是他与亡妻的旧居。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颜乔乔点头:“我知道,爹爹的旧居也是这样。”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韩峥的目光不禁更热了几分,语气沉沉,带着心疼怜惜:“后宅擅斗,没有母亲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负。往后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说。” “唔,”颜乔乔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琉璃阶,“韩师兄将来也会娶一群莺莺燕燕放在后宅相斗么?” 韩峥微怔,旋即便乐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与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颜乔乔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层宝塔。 炫丽的细碎光影掠过一身华服,此情此景,当真如坠梦中。 这一层,画的是顾京独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离愁别绪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这样望着窗外,看着四时一寸一寸越过去,感慨良多。”颜乔乔的目光划过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图,指尖渐次亮起了四时道光。 琉璃塔中光华灿烂,浅浅的道光便如月下萤火,韩峥未能看见。 韩峥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边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会感到孤独。” 颜乔乔:“?” 绢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层,画的是顾京梦中的爱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浓雾之中,只能冲着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颜乔乔怔怔看着,心下不禁浮起苦涩寒凉。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韩峥走到她的身后:“你今日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不过秦执事得知此事,更要寻你麻烦——我替你解决如何?” 秦执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见颜乔乔不答,韩峥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觉得那一位会出手帮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庙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这种事还得师兄护着你。” 纵然此刻心绪复杂,颜乔乔还是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殿下还替她挡了一次大过呢。 踏上四层,画风微变,失了清冷,多了浓艳。 这一层画的是昔日旧居的桃花,灼灼焯焯开了满树,树下遥遥站着一对人。 男的颀长清雅,女的婉约纤美,模样看不清楚,但只看这二人的身影,便能觉出情郎妾意、岁月美好。圆满融和的气氛氤氲在二人之间,一望,便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观者却已经知道了悲伤的结局。 颜乔乔加快了登塔脚步。 再往上两层,画风渐渐显出些诡丽。浓墨重彩的朱红与石青,将剔透的琉璃光华切割得层层叠叠,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颜乔乔记得前世秦妙有曾说过,登高了看着图画越来越难受,便先下去了。 韩峥晚她一些离塔,险些被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着噩梦般的浓郁色彩,颜乔乔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层之上的图案,寄托了顾京绝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笔触狂放、混乱,仿佛挥着墨,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激荡狂舞。 秦妙有应当便是在这几层离塔而去,韩峥比她略迟。 颜乔乔暗自思忖,不知韩峥是因为什么契机离去。 登至九层,颜乔乔看到了顾京与亡妻的正面画像。 顾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个书生。而他的妻子则是个清丽佳人,长绒围脖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对视时,浓浓的情意在二人之间流转。 见颜乔乔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韩峥哂道:“顾京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家业,本身并无什么本事,守着父辈创下的产业而已。” 颜乔乔抿唇笑:“韩师兄难道就不满足于守着祖业?” 这话便是诛心了。 诸侯王不满足于祖业,还能做什么? “是雄鹰,天性便欲搏击长空。是家兔,自然便规行矩步,安于守窟。”韩峥负手,下颌微扬,“也无甚对错。至于我,颜师妹且看将来。” 仗着她听不懂,他公然内涵皇族正统。 公良皇族世代守着祖宗规矩,不扩张疆域,不侵犯邻国,只协调各方诸侯,守护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颜乔乔心中不悦,脸上笑容却更盛。 “韩师兄,我先前那样待你,你就不记恨我么?”她偏头问。 韩峥微怔,低低笑开:“我是男儿,怎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随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颜。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显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娇艳的佳人,委实让人不忍为难。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顶看看吗?”颜乔乔微笑着问道。 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抬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抬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正版的小伙伴们~下章还是0点更。 全订有抽奖。 担心错过抽奖的小伙伴可以开几天自动订阅,开奖之后记得及时取消(切记!) * 感谢在2021-08-28 17:00:00~2021-08-2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叙梦、无定骨、小碗酱、黑白、初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呦呦言 36瓶;额呃呃呃、取什么名字才够靓 25瓶;啊!又书荒了、雪小闲 20瓶;烧灯续昼 16瓶;汤圆爱看书 12瓶;太太,饿饿,万万、苗阿狸、幻想0。0相梦 10瓶;今天仍是咸鱼一条、GX、蟹黄包 5瓶;小萍并不平、祤仙伯計 4瓶;w呀、妮可可不可以 3瓶;杰子、柚子牙牙乐 2瓶;青藤、乔漓想要万有引力、归就、瑜璟、三岁啦、lacusandkira、Joocy、弦哥要督促我好好学习、Ming、白莲土豆配疯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光碎琉璃 颜乔乔怔怔望着眼前的画面。 心神震荡, 多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在城隍庙中,她的双眼无法视物,挥动一把短剑防止敌人上前, 于黑暗无声之中对峙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记得自己的小腿肚因为紧张而不断抽搐,记得自己竖着耳朵尖, 捕捉周围每一丝最细微的响动。 她不断低声安抚身后的孩童, 其实也是在自我安抚。 那时她不太明白,妇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身后的孩童为何也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如今总算是亲眼“看见”了—— 孩童变成了血俑,浑身的血液都被诡异的力量迫出, 顺着地面悄然涌向那个妇人, 妇人立在原地,双手、脖颈和两腮浮起一道道殷红欲滴的血线,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动着、扭曲着, 将地面涌来的血流吞没。 场景血煞邪诡到了极处, 然后少女却对周遭的恐怖一无所知, 就像负重踩在即将破碎的薄冰层上,懵懂前行。 这一切,与颜乔乔多年的认知截然不同。 她以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带孩童事件, 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寻常的人贩,以为身后护的是一群吓破胆子的小鹌鹑。 也许她该庆幸当时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城隍庙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甲胄兵刃铿锵声。 军靴踏入城隍庙,暴雷般的冷喝声响彻四周。 一只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将她带离城隍庙。 他对她说,莫怕,没事了。 变声时期的少年音,很轻,很好听。 是个小将军。 颜乔乔当时其实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没有毁掉自己的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根本一点儿都不怕。 手腕温温热热,能感觉到小将军手掌和手指的形状。 她毕竟是位骄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这样牵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装模作样抬起头,说了句傻话——“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他笑了笑,说不是,又说让她闭眼休息,马车会送她到医馆。 后来她治好眼睛,别扭了许久,鼓起勇气向人打听小将军姓甚名谁时,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无半点音讯。 颜乔乔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还能找到小将军。 那么远,那么近。 她怔怔望着画中的少年,心脏仿佛悬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少年左手牵着她的手腕,右手竖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丽,貌若天人,气质与如今一样温和。 她仰面“看”着他,脸上犹带着余悸,又掩不住劫后余生的喜悦。翘起的唇角背叛了内心的骄傲,笑得娇憨灿烂。 少年垂眸看她,唇角也微微含着笑。 任谁看到这幅画,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情窦初开、青梅竹马的小情人。 谁知道当时她就是个瞎的呢。 “好一个英雄救美!”身旁传来韩峥带着冷意的哂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原来如此。” 颜乔乔蓦然醒神,敛了敛眸色,望向他。 只见韩峥微眯着眸,视线落在画中颜乔乔被人牵住的手腕上。 他轻轻磨着后槽牙,腮骨微动,唇角勾着讥讽。 颜乔乔心头微震,一些不愿回想的记忆轰然撞进脑海。 她记得,前世韩峥是如何赤红着双眼,压住她,冷酷地折断她的右边手腕,让她冷汗涔涔,痛到呼吸艰难。他肆意发泄一身疯狂和暴虐,直到累了倦了,才会替她接续断骨。 原来竟是……竟是因为,这只手腕曾被那个人牵过? 这是何等病态的占有欲! 当然,韩峥后来疯成那样,也有她煽风点火的缘故——他深情款款的模样着实令她恶心,她情愿刺他、逼他,看着他露出最恶劣的嘴脸,然后肆无忌惮地嘲讽他——她甘愿受罪,也不愿与逆臣贼子虚与委蛇。 随着记忆涌入脑海,手腕也传来一阵阵冰寒入骨的刺痛。 她身躯微颤,大口喘着气。 思绪很乱,一时难以理清。 “颜师妹还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欣赏吧!”韩峥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颜乔乔定定神,望过去。 她明白了。原来韩峥前世离开琉璃塔,是因为看到了她与旁人的过往。彼时他将她视为私有之物,乍见这一幕,应当是气血上头,迫不及待要回昆山院找她问个明白——正好让他逃过一劫。 眼看韩峥便要踏下琉璃阶,颜乔乔瞳仁收缩,急急喊住:“且慢!” 韩峥脚步微顿,讽道:“怎么,你二人的风花雪月还需旁人围观不成?我可没这兴致啊好师妹。” 颜乔乔将心头情绪撇开,扬起笑容,懒声道:“原来韩师兄这么容易就认输了啊?” 韩峥站在原地,似有迟疑。 片刻后,他沉声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对心中装着其他男人的女子,没有半点兴趣。” “其实我和韩师兄一样,今日才知道自己与殿下竟有这样一段缘份。”颜乔乔感慨道,“那时,我双目无法视物,并不知道他是殿下。而殿下……他日理万机,心有大志,哪里会记得自己随手帮助过的一个小女孩。” “此话当真?”韩峥盯住她的眼睛。 “千真万确。”颜乔乔毫不心虚。 这句倒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殿下还救过江芙兰呢,他哪里又把她放在心上了。他是光风霁月真君子,随手施恩,转眼便不会记得。 韩峥望向塔壁上的画。 此刻,红光已漫过了这一整层琉璃塔,画面模糊在光焰之中,却还是能看出画中的少女颜乔乔双目无神。 韩峥定定看了看画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说辞。 他神色略缓,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你打算告诉他么?”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其实她已经在殿下面前傻乎乎地提过一次,只不过她口中的故事与殿下的所见所闻……那叫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她也没提小将军。 “呵。”韩峥轻笑,“还算没傻到家。那位身份摆在那里,注定与你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没有觊觎殿下。”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转开了话题,“韩师兄,我方才说你认输,指的并不是什么情情爱爱。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说自己不会怕,要陪我到塔顶去看看,谁知没走几层,你便认怂了。” 韩峥:“……” 颜乔乔又道:“韩师兄难道是怕了这个顾京?” 韩峥微微沉吟:“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倒是不足为虑。” 她怂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说起来,这件事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在前世通报的琉璃塔事件中,顾京只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有人对琉璃塔做了手脚,顾京在塔顶悼念亡妻,不幸殒身于崩塔之祸。事后,废墟中查出了邪术留下的痕迹,案件便定性为西梁人作乱,意欲在京陵皇都制造恐慌。 殊不知,顾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没想到的是,此事竟与颜乔乔有些关联。 * 因为耽搁了片刻,二人来到琉璃塔十四层时,赤色光芒已然盖顶。 置身这一层,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讲的是顾京从乱葬岗寻回妻子尸身,将她安葬,并在坟茔上方为她竖起琉璃塔的事情。 颜乔乔感到一阵牙疼:“人们怀揣着美好的期许,到这七宝琉璃祈福塔放灯祈愿……却拜了个邪魔。” 韩峥冷笑:“顾京当真是鬼迷心窍!”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气冲天,直视塔壁令人双目不适。 颜乔乔虚着眼,大致看出画的是顾京与亡妻相拥的画面——在他们身后,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为虎作伥,丧尽天良!”颜乔乔气得浑身发颤。 西梁邪人残忍阴毒,人人得而诛之,这顾京却非但知情不报,还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韩峥安抚道:“别生气了,今日我们便为民除害。” 颜乔乔张了张口,没出声。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顾京夫妇“珠玉”在前,竟让韩峥显出几分眉清目秀。 韩峥笑着开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颜师妹竟是位正气凛然的侠客。倘若日后在下遇到危难,还请女侠多多关照。” 颜乔乔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阵复杂。 她别开头,沉声道:“去塔顶看看。” “好。”韩峥大步向上。 十六层已濒临塔顶,塔内略显狭窄,通往最后一层的琉璃阶就筑在楼层中央。十七层塔顶上方的宝顶巨珠还未变红,洒下一片澄澈光芒,顺着琉璃阶淌下。 韩峥顿住脚步,竖起手掌。 颜乔乔也听到了动静。 十七层塔顶有人! 烟嗓沙哑,徐徐念诵诡异的经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诅咒。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顾京!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知道顾京有问题的时候,她便想过寻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韩峥比个手势,示意他先上,让她自己当心。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韩峥性命的信念也依旧坚定,只是看着这个对自己的前程一无所知、正准备行侠仗义的青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颜乔乔轻轻掐住掌心,抬眸凝视韩峥背影。 不料韩峥忽然回头。 视线相对,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难以抑制地绽开笑容,用口型对她说:“我很强,你放一百个心。” 颜乔乔:“……” 罢了。 * 韩峥与颜乔乔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只见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过头顶,正顺着七面精致玲珑的塔体涌向塔顶最上方的琉璃宝珠,那宝珠中,白色光华起伏波动,层层叠叠,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顾京着一袭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诡恶咒。 红光与白光在顾京身上变幻交织,映着他那副天然的笑颜,看上去半佛半魔。 “顾京!”韩峥沉声冷喝,“你的阴谋已然败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荡在狭窄的塔顶,引动琉璃壁,搅出清越之音。 顾京微笑着望过来,口中依旧持续在念咒,姿态优雅,仿佛身处禅房之中。 韩峥右手并起剑指,指尖荡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实质般的剑之道意架住顾京颈项,将他的身体摁上塔壁。 “闭嘴!”韩峥低喝。 顾京停止诵咒,哑声道:“抱歉,没想到有客会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颜乔乔发现,自咒文停止之后,赤光向上漫涌之势略缓了一些,在距离塔顶宝珠一尺处缓缓涌动。 “别玩花样。”韩峥冷声道,“说,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顾京无奈地笑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小兄弟这般凶恶,是因为看到壁画么?那是鄙人作的画。” “那又如何。”韩峥将剑意逼得更紧,顾京颈间渗出一线血痕。 顾京笑了笑:“因作画而论罪,小兄弟不觉得很可笑么。照这么说,画个山崩海啸地裂,岂非十恶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异常嘶哑,语气却温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颜,倒是别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韩峥没被他唬住,呵地一笑:“仅有物证自然不够,遗憾的是你时运不济,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颜乔乔,利落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说话。 颜乔乔知道,他这是故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此刻该轮到侠女正气凛然地揭穿恶人真面目。 只见韩峥眉眼之间神采飞扬,既有少年意气,又有青年的沉着笃定。 英雄儿女,行侠仗义,像极了一段佳话。 颜乔乔心中轻叹,抬头向塔顶。此刻,赤芒距离那枚奇异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攒动得更加厉害,不断地撞击珠壁,仿佛想要与赤色光焰汇合。 韩峥见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气又好笑,朗声道:“颜师妹!告诉他你救人之事,让他死个明白!” 顾京循声望向颜乔乔。 青衫下,瘦削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震。旋即,他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记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寒锐的剑意。 “滋。”颈间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顾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紧盯住颜乔乔,哑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认得你这双眼睛,我认得你!” “是我。”颜乔乔坦然摘下面具,“当初是我报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庙,袭击了那个害人的恶妇——她当真是你妻子?你将她画年轻了二十岁,是在自欺欺人吗?” 顾京:“……” 韩峥:“……” 气氛凝滞了一瞬。 “休辱我妻!”顾京嘶哑低喝:“你小小年纪,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颜乔乔:“?”就她做的那事,谁见了不夸一句孤胆小英雄。 “造孽?”她迟疑道,“……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是西梁邪人,没捅她一剑,让她有机会多害了几个人?” 看顾京的模样,仿佛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顾京呼吸急促,火烧火燎道,“你可知道她为了摆脱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轮换血之术有多么痛苦?她已捱过六轮,那是最后一轮,已是最后一轮了啊……若是没有被你破坏,换血成功后她便能够脱离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是你毁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说着便想往前扑。 韩峥捏住他的肩,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铮”地用剑意指住他的眉心。 “丧尽天良,你还有理了!”韩峥斥道。 真是可笑至极!西梁邪人想要“改邪归正”,靠的便是残害大夏的无辜孩童,用他们干净的鲜血来洗净邪人一身糟污?!七轮换血,每次杀死七名孩童,这么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杀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辞? 即便韩峥自问不是什么正气侠义之士,这一刻也不禁怒火炽盛,杀心顿起。 “你们知道什么?”顾京睁大了眼睛:“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杀戮,不忍看到别人受苦,别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难过千百倍!每逢灾年,她必定让我施粥放粮,赠衣送袄,你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萨?” 韩峥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慈大悲活菩萨!” 顾京大喘着气:“你们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罗道,每年本该杀死多少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杀!你们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难!” 颜乔乔瞳仁骤缩,心间微震。 修罗道?! 她记得前世濒死之时,正是听见侍卫向江白忠禀告,说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 顾京又道:“为了摆脱修罗道,珠娘甘愿承受七轮换血之苦,我们已筹备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区区几个小孩而已,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不是至善之举?” “放你娘的屁!”韩峥爆了句粗口。 顾京睁眼,哑声辩道:“难道不是么,牺牲少数人来挽救更多人,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们就满意了?说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们才满意!” 韩峥气笑了:“花言巧语留到断头台上去说罢!” 颜乔乔点了点头:“我倒觉得顾京说得没错。” 韩峥:“?” 不等顾京张口,颜乔乔续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应该自己去死一死吗?牺牲一个人,挽救很多人,哪里不对吗?” 顾京噎了片刻,哑声笑起来:“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做了那么多事,用以诅咒你们这两个罪人,竟是白白浪费,要让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来呢,真遗憾。” 颜乔乔眯了眯双眼。 顺着顾京的目光一望,只见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顶宝珠之中,珠内那些浮游般的白雾迅猛搅动,然后顺着七面塔壁奔腾直下。 一瞬间,琉璃塔中光影剧变。 赤红消逝无影,白炽的光焰垂直倾泄,仿佛烈阳穿透塔体,直落九天。 顾京的双眸也熠熠生辉:“你们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给我和珠娘陪葬!” 塔体传来闷闷震颤。 颜乔乔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宝塔底座——白炽光芒大放异彩之处,塔壁已轰然倾崩! 七宝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层刚开始崩碎时,顶部有极短暂的时间是安然无恙的。 “不好!”韩峥疾步走到塔窗旁边,惊恐望向下方,抽着凉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京咧嘴笑了起来:“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亲友死绝,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诛心!可惜,可惜!你没机会感受了……” 琉璃塔的变故倒是在颜乔乔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顾京口吐的“疯语”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经历! 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扑了过去。 顾京刚撑着琉璃塔底半坐起来,颜乔乔便飞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说!”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么!说!” 这一声厉喝惊醒了懵懂的韩峥。他怔怔望过来,讷讷张口:“颜师妹,此刻,不是计较那个的时候,我无事的。” 他误以为她是在关心他。 事情来得太急,韩峥根本无暇细思——顾京花了五年时间诅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很显然,壁画之中除了顾京与亡妻之外,仅有另外两张脸,那便是颜乔乔与公良瑾。 颜乔乔问的,是公良瑾。 顾京的瞳色极浅,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镜面一般,照出颜乔乔艳光四射的脸。 “他啊,”顾京低低地笑,“当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过的痛,身入修罗,不得解脱,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颜乔乔瞳仁震颤,脑海一阵眩晕。 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诅咒,当真能够改人命运!可她前世,确是亲人死绝,惨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开始了。 清脆至极又沉闷至极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轰然席卷而来。 椽断、玉碎、珠溅、金裂、山崩。 “哪来的诅咒术!说——”颜乔乔的喊声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顾京放声狂笑,笑声尽数被声浪淹没,只余一张狰狞大张的嘴。 韩峥自窗边疾奔回来,一把拉住颜乔乔的胳膊,将她拽到塔窗边,单手死死抓紧琉璃窗框。 颜乔乔怔然回眸,看到韩峥焦急的脸。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溅开,坐在正中央的顾京扬了扬双手,直直坠下。 小半边塔壁与一扇琉璃窗摇摇欲坠,韩峥调动灵气,将身躯紧附于其上,冲着颜乔乔无声大喊:“抱紧我!” 最后这一刻,他并没有放弃她独自逃生——虽然也无地可逃。 塔珠滚落。 直径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坠下,击溃了最后一片在风雨中摇晃的琉璃壁。 碎珠溅起,颜乔乔眼前的画面变得极为缓慢。 她看到韩峥慢吞吞地张大嘴巴,冲着她喊些什么。 她看见琉璃碎成了无数晶莹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台的莲池溅起的水光。 周围升起了好多灯啊…… 摇摇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红色明灯越过万片琉璃,映满周遭,散射出无数萤火。身处其中,仿佛置身灯海,身躯好似会被它们托着,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云霄。 最后一片琉璃彻底崩碎。 韩峥还抓着她的胳膊。 颜乔乔嫣然一笑,扬起衣袖,掩到他的脸上。 韩峥被熏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松开手。 颜乔乔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后飞跃。 她穿着大红绣金的花灯袍,撞入漫天灿烂琉璃灯火中。 下坠之前短暂的那一霎,韩峥向着她的方向徒劳地捞了捞——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娇笑着从竹楼倾身落下,坠入莲池。 美艳、决绝,义无反顾,动魄惊心。 只不过,这一次他也随之坠落。 “铛——”玉碎之声响彻耳畔,塔体无存,碎屑漫天。 颜乔乔望向身下。 层层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状,这一幕让人心生错觉,仿佛溅珠碎玉可以逆转,呼吸之间,这漫天华光又会聚拢到一处,恢复塔体本来的模样。 无穷无尽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风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灿烂光华的,都落入呼啸风中。 这么高坠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颜乔乔望向韩峥,迎着他惊骇的目光,露出了惆怅的微笑。 她展开了身后庞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说,绢花姐妹团的女红功底十分扎实。 两扇巨翼甫一张开,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她遥遥望着下方,看韩峥步顾京的后尘,坠入满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轰——轰——” 遥远的地面,腾起两团晶沫粉尘。 颜乔乔扇动绿巨翼,谨慎降落——速度仍是有些快,一着不慎兴许要摔断腿。 广场上一片混乱,人群疯狂向外逃涌。 逆着人潮,身披纯黑铁甲的官兵正在向内清场,从上空望去,他们就像海啸巨浪之中岿然不动的黑色铁桥。 正中处,一道颀长身影正在行来。姿态不疾不徐,步幅却大,顷刻便穿过了人潮。 颜乔乔心尖忽地悸颤。 眼前画面与前世所见的最后一幕悄然重叠——那时,她不知如何得见,茫茫火海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环着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着两枚首级。 这一刻,她将他的身姿看得无比真切。 她记得当时自己怔怔在想,少皇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是她吧,那样可真是太失礼了。 而这一回,她应当不会在他面前失……礼……? 颜乔乔听着身后“呼呼”的振翅声,惊恐回眸,看到两扇丑破天际的绿翅膀。 上面画满眼睛、獠牙、骨架,还有一列又一列狰狞的“血手印”,再加上泔水桶泼过一般的墨疙瘩。 “……” 保证记忆深刻,令人终生难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9 17:00:00~2021-08-30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九十九丸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梦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肚、无定骨、黑白、远桥、嗷嗷的迷你龙、鹊踏不枝、吃香蕉的猕猴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U 140瓶;风起流年过 78瓶;喜欢帅反派 60瓶;桃菲斯 58瓶;00 48瓶;琬琬琬琬琬 40瓶;倚楼听风雨、樱花樱花、晚来天欲雪、嗜酒者亦狐、吃香蕉的猕猴桃、主沉浮、小孟愛看文 20瓶;24871631 15瓶;妮妮的小姨、纷纭、缇木、Evildoer、枫林雪、知更、Julis 10瓶;屹立浮图可摘星、笑笑憨猫、lunammm、原来可以改名字呀、幻想0。0相梦、肚、抹茶蛋糕 5瓶;Joocy 4瓶;linys、妮可可不可以 3瓶;杰子 2瓶;枫林晚、lacusandkira、归就、乔漓想要万有引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花撞玉树 广场上的躁动渐渐平息。 胆大一些的人不再四散奔逃, 而是踮起脚,遥遥凝望那道笔直走向琉璃塔废墟的身影。 遍地破碎琉璃映着漫天花灯,折射出万千道细碎的光线, 像堆积在地上、即将熄灭的烟火茔。 孤寂、无声而绚烂。 “怎么这琉璃塔说崩就给崩了呢?可惜了, 一对璧人上塔双飞,双双身殒……唉, 听说还是昆山院最优秀的才子佳人呢!” “这可真是,在天愿做比翼鸟,落地却成鬼鸳……” 说话的两个人踮着脚,抻着脖颈,大大胆胆停在原地——少皇刚从不远处经过,那一身淡然自若的气质能够感染人心,途经之处,周遭人群不知不觉便镇定下来。 广袖微动,少皇脚步未顿,回眸瞥过一眼。 “……鸯。”说话之人猛地噎了个嗝,直到那道清风明月般的身影远去,才打着激灵回过神,急急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 “少、少皇殿下看、看了我一眼。” 同伴莫名其妙:“殿下看你作甚——便是殿下当真看你,你也没必要吓成这副德行吧?咱殿下明月皎皎的大君子,看你一眼那是给你开光。” “……” 开光?哪家用杀气给人开光?这话憋在了喉咙里, 没敢说。 * 颜乔乔扑扇着两面大翅膀,呼呼向下降落。 琉璃废墟的光芒交错照映到十丈高的半空,颜乔乔很快就穿破高处的黑暗,如灯神下凡一般,裙裾翻飞, 落入光晕笼罩的范围。 底下断续传来声声惊呼。 织满金纹的赤红花灯袍服衬着天人般的容颜,缓缓自高空降下,绰约曼妙,美不胜收。 在旁人以为她已香消玉殒之际,这一幕足以称为永生难忘的奇迹。 旋即,她身后两扇绿黑巨翼也被琉璃碎光照亮。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地震撼。 由于震惊过头,底下广场上连惊叹声都消失了,只余一声声牙缝中倒嘶出的凉气。 颜乔乔此刻无暇顾及旁人的想法,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瞳仁在狂风中轻轻颤动。 他正向她走来。 他是小将军。他是少皇瑾。 她无助地挥了挥翅膀,想要越过广场,径直飞去无人的地方。 遗憾的是绢花姐妹制作的手工翅膀并没有那么顶事,至多便是减缓坠落速度,让她不至于摔死罢了。 这一刻,时间流逝得极快。 不过转眼的功夫,颜乔乔便能看清君子容颜。 清冷黑眸浮着一层薄愠,公良瑾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和蔼。 同样,他也看清了她艳光摄人的装扮,以及身后两扇呼呼拍动的诡异翅膀。 颜乔乔还没来得及脸热,身躯便重重从天而降,向着他俯冲而去——准确说,是他恰好停在了她降落的位置。 “殿下快让……” 话音未落,她已下意识闭紧双眼,轰一下撞进了男子瘦削坚硬的怀抱。 他单手揽住她的背,广袖拂过身侧,带着她疾疾连退数步,卸去冲击力道。 她的脸摔扁在他的胸膛上,一吸气,便闻到了他身上清幽的暗香。与前次不同,此刻她与他的距离几近为负,味道并非若有似无,而是温柔强势、不容抵抗地侵入肺腑。 除去清幽之外,更添了极致的寒冽,如遇细细碎碎的浮冰。 她的身躯软软地贴着他,像花瓣撞入玉树。 她的心脏轻轻悬了起来,正待加速跳动时,身后翻飞的巨翼“噗啪”一声糊了下来,溅起宽达一丈的琉璃粉屑。 颜乔乔:“……”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了下,头顶落下一道气流。 气笑了。 一只大手握住她左边肩膀,将她从怀中扶出。 她抬头看他,见他眸中蕴着薄怒,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她的身躯,确认无碍。 旋即,他吸气,准备寒声责问—— 表情忽然凝固,薄唇微分,却一时失语。 颜乔乔怔了一瞬,紧随其后,表情也跟着彻底凝固。 脑海里浮动的,都是三个小姐妹爬上爬下用“香炉”熏衣袍的画面。都说久闻不觉其臭,可她一路飞下来,这股味道却依旧如故。 颜乔乔:“……”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 礼仪周全的君子瑾并未表现出异色。 他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踏前一步,站在上风口,淡定吩咐左右:“清场,把韩世子救出来。” 颜乔乔踩着满地琉璃屑,悄悄退到两尺之外。 她不动声色地活动十指,试图将身后的巨翼一点一点收起来,卷入伞骨中。 “刷——嚓——刷——” 翼翅拖过琉璃碎渣的声音清脆分明。 本来已将注意力放到废墟上的众人齐齐转头望向她。 颜乔乔:“……” 算了。 松脂火炬的光芒在庞大的废墟中漫射,看着眼前耀眼晃动的无尽火光,颜乔乔不禁又想起了停云殿的火场。 在塔顶上时,她的确有一瞬间怜悯过今生尚未做错事情的韩峥,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放弃报复。 毕竟,前世的她无辜,前世的父兄无辜,前世被神啸铁蹄践踏的受害者也无辜,前世明知无望却仍然至死坚守孤城的三万将士同样无辜。 她与韩峥之间,除了家仇还有国恨。有能力救国却袖手旁观,与叛国何异。 她知道,倘若有机会,韩峥必定会做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谈起鹰兔之时,他的野心已暴露无遗。 颜乔乔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但心情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 她微微抿紧双唇,举目望向清理废墟的官兵。 清理工作并不容易。 虽然每个人都觉得不太可能有幸存者,但在没有确认尸体之前,总得怀抱万一的希望——万一人没摔死,却死于营救,那可就太造孽了。 于是官兵们颇为小心,从外到内梳理,防着小山般的琉璃再次倾塌。 渐渐地,两处落点周围清出了直径三丈左右的空白地带。 琉璃粉尘在微潮的塔座底部留下一道道整齐的白色拖扫痕迹,碎屑被一尺一尺腾开,不多时,便看到了边缘染血的琉璃棱块。 清理者放慢了速度,由表及里,一寸寸挪走碎屑。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片大致是人体形状的血色区域呈现在废墟之中。 颜乔乔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先天境的修士,可辟谷龟息,以一敌百,但也仅此而已。 渐渐,琉璃尘屑边缘跌出一条软如绳索的胳膊。 红艳艳的衣裳。 红衣该是韩峥。顾京穿的是青色书生袍。 颜乔乔心跳微顿,强忍住胸口浮起的战栗感和作呕感,定睛望了过去。 很快,又一条绵若死蛇的腿跌出废墟。 覆在身体上方的碎琉璃被轻轻地拨走,两名官兵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将麻袋般的红衣人搬上担架,查验片刻,用长长的白布巾将他整个罩住。 “不是韩世子!”有人微躬着身,疾疾上前向公良瑾禀报,“是盛祥银庄的当家人,姓顾名京。已经死亡。” 原来那袭红衣不是花灯袍,而是被鲜血浸透。 颜乔乔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撞得胸腔一阵阵泛恶心。 另一边也传来了消息。 “找到韩世子了!” 公良瑾淡淡应一声,提足走进废墟中央。 颜乔乔悬起心脏,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怦、怦怦、怦怦怦…… 她紧张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韩峥的状况并不比顾京好,甚至更糟糕一些。 他失去了整条右臂,齐肩而断,连骨骼都已消失不见。额上被琉璃碎片割开了一道长伤口,斜斜从发间划过眼尾,血液糊住了紧闭的双眼,皮肤与嘴唇白得毫无血色。 韩峥的身躯也是软的,抬上担架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面团。 医师上前替韩峥验身,后方,大理寺、玄机处与昆山院的人陆续抵达了广场。 今日昆山院出面的是一位傅姓监院。 院长不问俗事,书院平日主事的是两位监院。傅监院身后跟着数名执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阴魂不散的老仇家——秦执事。 “情况如何?”傅监院疾步上前。 他是一名医道宗师,莲药台便是他负责的台地。 “老师。”见到傅监院,担架旁的医师疾疾收起道光,让开位置,简单地禀明情况,“坠落之际,韩世子当机立断,将道意与灵气尽数灌注于右臂,以彻底粉碎右臂为代价,削减了冲撞的力道。再加上身后彩翼提供的少许缓冲之力,堪堪保住了一线命脉。能否救回,尚未可知。” 傅监院点头,掌中蕴起耀眼的白绿道光,覆于韩峥心口。 颜乔乔眸光微微闪动,心下低叹——这都没当场摔死。 许久,傅监院收回道光,离开几步,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劫,要看他自身的求生意志。只不过,即便救活了性命,也是终身残疾。且,经脉尽断,修为尽毁,再无重修的可能。罢,罢,将人送往莲药台吧,接下来七日,我会寸步不离看着他,尽我所能保他性命。” 官兵望向公良瑾。 公良瑾颔首:“辛苦监院。” 傅监院拱手:“那我便带着伤者先行离开,留几位执事在此协助殿下处理后续事宜。” “慢走。” * 官人们已向现场目击者问清楚了今日琉璃塔倾崩事件始末。 眼下只缺幸存者颜乔乔的口供。 少皇的人守着她,旁人不敢贸然上前。 “殿下,”玄机处的老主事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老朽可否向南山王女简单询问几句?” 公良瑾投过视线,问她:“可愿回想当时之事?” 颜乔乔将目光从韩峥那边收回,抬眸对上公良瑾清冷的黑眸,能感觉到他心情不愉。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她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嗯。” 大理寺的负责人与昆山院执事也聚了过来。看着颜乔乔这身装束,秦执事清秀的脸庞黑成了锅底,额角青筋乱蹦,忍了又忍才没有抢先质问。 玄机处主事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王女,塔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颜乔乔定了定神,如实道:“我与韩师兄进入塔中,发现塔壁上的绘画十分诡异,描述的竟是顾京夫妇残害孩童、施展邪术之事。我们见事不对,便决定上塔探查一番。” 方才玄机处确实在废墟中勘验出了西梁邪术的痕迹,主事微微点头,心道,对上了。 颜乔乔抬眸看了看韩峥被抬走的方向,垂下眼睑,低低地道:“韩师兄嫉恶如仇,将我护在身后,一马当先冲上塔顶。在那里,我们看见了顾京。” 她感觉到公良瑾在注视自己,目光带着沉沉质量。 她心中发虚,连余光也不敢往他的方向瞟,只定定看着玄机处主事,继续说道:“顾京状若疯癫,念奇怪的咒,说颠三倒四的话。他说他妻子虽是西梁邪道,虽杀害了好多大夏孩童,但她却是一个好人,是活菩萨。他很生气,要我们给他和他亡妻陪葬。” “后来呢?” 她垂下眼睫,露出些害怕的神色,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慢慢说道:“后来,塔中的红光漫进了塔珠,珠中那些白色的奇异物便顺着塔壁倾泄下去,落到地面之后,整座塔立刻开始崩塌。我们就……掉下去了。” “嗯。那是邪物幽磷,遇火便沉炽如流星。”笑容满面的玄机处主事轻轻捋着胡须,缓缓点头,“按时间推算,顾京本就不想活,你们只是倒霉撞上了——他没说他为什么要死吗?” 颜乔乔轻轻摇头:“没说。” 关于诅咒之事,她并不打算告诉除了公良瑾之外的任何人。 顾京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他的诅咒却非同寻常,前世竟是一一应验了。 储君身入修罗道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倘若传出流言,对殿下百害无利。 “我没有问题了。”玄机主事笑道,“王女倘若想起任何细节,记得第一时间记于纸上,让人送到玄机处来——我在这里就先行感激,辛苦王女为老朽的事情操劳啦!” “哪里哪里,不会不会,一定一定。”颜乔乔拱手道。 大理事的探案人问得更细一些,引导着颜乔乔回忆那些图画的内容、笔触、光暗变化等细节。颜乔乔一一作答,一刻钟之后,这位心细如发的探案人便依据种种线索,推导出了一个她不曾提及的真相。 “王女便是当初报官破坏了顾京夫妇阴谋之人?”探案人微微挑眉。 此事一查便知,颜乔乔也没想隐瞒,点头道:“对。” 闻言,早就按捺不住的秦执事立刻蹦了出来:“那你方才为何不说!你在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探案人面露尴尬:“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吧……王女这不是还没说完么。” 颜乔乔难过地低下头:“是我平日做得不好,以致秦执事对我有所误会,凡事总把我想得太坏……我知道,秦执事并不是针对我,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众人齐刷刷望向跳脚的秦执事,目光都带上了不满。 颜乔乔又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的。方才没提,是因为那位最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并未向我问起有关城隍庙的细节,倘若我巴巴讲出来,岂不是很有邀功自夸之嫌?我原本并不打算说,无奈这位大理寺的大人着实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实在瞒不过。” 她害羞地垂下头。 玄机处主事和大理寺的探案人双双感到心情愉悦。 笑吟吟的主事倚老卖老说了一句:“既然当上书院执事,便该沉稳些,毛毛燥燥,还不如年轻人!” 探案人也沉吟着点头称是。 秦执事素日最好面子,当众被这么数落,又看颜乔乔表情虚伪,一时怒火冲头,忍不住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学生从前便劣迹斑斑,今日来此跳花灯舞,也是因为她陷害旁人,顶替旁人的名额!” 颜乔乔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 秦执事越说越气,怒哼道:“你们就不怀疑她有问题?一起上了塔顶,为何韩世子生死未卜,她却毫发无伤!要我说,她根本早已知情!她就是事先早有准备!你们就不看看她身后那是什么东西?!” 颜乔乔:哦豁,被他蒙对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向那两扇拖在颜乔乔身后的墨绿大翅膀。 歪歪斜斜的眼睛、獠牙、骨架,还有怪疙瘩。 视线每扫过一尺,眼角嘴角便不禁狠狠抽搐一下。 颜乔乔无辜且坦然地与众人对视。 “咳,”玄机处的老先生清了清嗓子,“这位执事啊,出门在外呢,还是不好乱讲话。南山王女怎么就能未卜先知了?” 秦执事冷笑:“当年报官的事她不是也想瞒着么,反常必有妖,她这翅膀不叫反常,那什么才是反常!今日之事,未必就和她没有关系——谁能保证这些年她与顾京没有交集?谁能保证她不是故意引着韩世子登上塔顶?倘若再出事,您二位大人能负责得起?要我说,为防万一,就该先将她看押起来,细细查清才是正理!” 虽有胡搅蛮缠之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闻言,众人不禁微微沉吟。 探案人拱了拱手:“冒昧问一句,王女这身装扮……” 话音未落,广场边上忽然传来了吵嚷声。 打头那一位身穿大红绣金的花灯服,打扮与场中的颜乔乔如出一辙。 秦执事双眼微亮:“喏,那便是小女。今日本该她来跳花灯舞,却被这颜乔乔冒名顶替,诸位倘若不信,可让她过来当面对质!” 此刻,颜乔乔鬓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浓妆早已糊成一团,再拖着那么辣眼睛一对翅膀…… 秦执事相信,让女儿往她面前一站,便会高下立判——殿下还在一旁主持大局呢,必定能令他眼前一亮。 今日,公良瑾的神色比往昔更淡,微垂双目,显出些万事俱不上心的漠然。 他轻轻挥了下手,示意放行。 昆山院一行呼啦啦便来到了琉璃废墟下。 秦妙有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向夫子告了状,绢花姐妹也被带到现场。 女孩们还不知道这边的具体状况,远远看见颜乔乔身后的大翅膀,秦妙有与三姐妹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 秦执事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正公平的架势,沉声道:“秦妙有!你只管将事情如实道来,此地自然有人作主!” “是!”秦妙有按捺住情绪,向站在上风口的公良瑾缓缓施了个优雅至极的礼,这才悲愤地开口,“颜乔乔伙同蒋七八、孟安晴与龙灵兰,陷害于我!” 秦执事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解释:“这几个权贵子弟,素日不务正业。” 秦妙有指着孟安晴三人:“她们揣着假血包往我身上撞,冤枉我弄伤了她们,将我拖在昆山,让这颜乔乔李代桃僵,故意、故意……” “继续说!”秦执事得意地看了看玄机处、大理寺的人,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秦妙有再一次红了眼眶:“她们故意设计我,故意把舞跳得很丑,故意弄一身怪味道,故意做这么丑的大翅膀,让旁人以为出丑的人是我!” 看着颜乔乔身后的庞然巨翼,再想想被旁人议论的竟是自己,秦妙有急怒攻心,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啊……”玄机处主事恍然。 “哦……”大理寺探案人明悟。 原来是小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嘛,扯那么复杂。 “不是!”秦执事听着话音不对,顿时急眼了,“哪是什么出丑不出丑的事,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情况就给我闭嘴!那个翅膀……” 秦妙有立刻也急眼了:“爹!你怎么帮着她们说话!人证物证都在这里,她们三个有恃无恐,都已承认了!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故意整我!那个翅膀本是双飞彩翼,她们弄成这样,是要让观众永生难忘!” 蒋七八抱臂而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啊,你不是最爱出风头,便让你一次出个够咯。” 看着颜乔乔的“狼狈”样,龙灵兰心满意足:“一人做事一人当,绿巨蝠翼和臭药包都是我买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向来温和胆小的孟安晴勇敢上前一步:“翅膀是我缝的,獠牙,骨头,都是我的主意。” “手印是我拍的。”蒋七八供认不讳。 龙灵兰微笑:“那几团墨疙瘩是我干的。” “爹——”秦妙有道,“她们这么猖狂!” 秦执事急得团团转:“不是,不是……哪就是为了让你出丑?” “爹!”秦妙有愤怒跺脚,大义灭亲道,“你怎么能这样!事实摆在面前你都不认!你今日怎地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颜乔乔今日闹这一出,就是要让我出丑,证据确凿,毋庸置疑!我这里人证物证都有,你空口白牙,硬要跟我辩!” 秦执事:“……你!” 玄机处的白发老主事抬手拍了拍秦执事肩膀,语重心长:“做父母的,要给孩子立个好榜样!这点小事,你们昆山自己解决就行了嘛,闹成这样,多难看。” 秦执事:“……” 被自家健步如飞拖后腿的女儿活活气死。 “够了。” 一道淡淡的声线响起。 场间霎时寂静无声。众人屏息垂眸,待他说话。 “查。顾京日常往来。琉璃塔参建人员。三个月内西梁全部商道。”他垂眸理了理袖口,“颜乔乔,你随我来。” “是!”“是!”“是!” 满地应是声中,颜乔乔悬起了心脏,拖着两扇摘不掉的大翅膀,跟随公良瑾,一步一步踏过琉璃废墟,走向停在广场外的马车。 “殿下……” 看着他踏进车厢,颜乔乔低头嗅了嗅自己,说出了此生最僭越的一句话——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上千字收藏夹,所以下章更新时间是9月2日21点,以后恢复21点日更啦! 感谢在2021-08-30 17:00:00~2021-08-31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nnie、蕗蕗酱、30213663、jxq、一只橘胖、18820303、浅黎、听见了、无定骨、渺渺兮予怀、昱.、是长亭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809718 68瓶;芒果果 54瓶;戈秋 50瓶;躲在被窝里喝旺仔 28瓶;风月如唐 26瓶;嗜酒者亦狐 22瓶;水澈云姬、无话不说、万象迎一杯枯荣、雨夜未央、狐仙仙、阿尔玛特兰 20瓶;Aimosh、杰子、唔唔唔、Julis、一支小船 10瓶;是风动 9瓶;jxq 6瓶;海琴、王子是六元鸭、lq、小萍并不平、三土妈妈、饕餮荡开宇宙、渺渺兮予怀、水蜜桃儿 5瓶;藤藤、妮可可不可以、遥知 3瓶;彦、高举HE大旗 2瓶;JOJO喵喵、Joocy、归就、白莲土豆配疯虾、清然、乔漓想要万有引力、Ming、阿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赤霞花云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话一出口, 颜乔乔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动了动唇,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又怕越描越黑。 车厢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 男子清冷无奈的声音传出,“……不必,上来。” 颜乔乔无法描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 她生无可恋地抬起手, 拍了拍脑门——这一拍, 便把赤红绣金的华丽大袖子拍到了脸上。 颜乔乔:“……” 毕竟是熏得韩峥放开手的衣袖,个中滋味, 委实难以言喻。 踏入车厢,墨绿大翅膀立刻占据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气味也随之扩散。 颜乔乔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后面的如玉君子, 心中觉得这已经不是明月照沟渠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月亮给薅进了阴沟里。 她尽力贴着厢门坐下,把翅膀和裙摆扒拉到远离他的另一端。 “颜乔乔。”他的嗓音泛着寒意, “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她心虚地攥住裙摆,垂着头低声道:“臣女言语无状, 还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 她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两句, “殿下,我里面穿着衣服的, 您别担心,不是要对您意图不轨。” 公良瑾:“……” 他说的是这个吗? 还别担心? 他闭了闭眸,将原本要说的话先搁置一旁,扶案、倾身道:“你是真没把我当男子!” 颜乔乔心道,那可不, 您是清风明月,神仙中人。离他这么近,难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宫的寒雾,想必便是这么凌凌皎皎。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很真诚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公良瑾:“……” 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垂眸,修长的手指屈起,半晌,极缓极缓地叩了下案桌。 “那韩峥呢。”他声线微冷。 颜乔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着低低回道:“韩师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视线沉沉,带着审视,让她感觉一阵阵心虚。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什么。”他声线寒凉,“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颜乔乔有些诧异,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个。 转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风头,又与韩峥同上琉璃塔,确实像是对韩峥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却丝毫也不愿意被眼前之人误会。 她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这翅膀,还有这身味道,哪里是招惹他,我厌憎他都来不及。”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沉沉,有如实质。 颜乔乔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 殿下今日看起来……着实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说话,只觉度日如年。 终于,公良瑾眸光动了下,薄唇微启,开口便是一道惊雷:“厌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笃定。 “!!” 颜乔乔心头剧震,腮边发麻,双眸不自觉地睁大,与他视线相对。 他的黑眸蕴着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进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将她彻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对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裙上的绣金图纹。 她确实是骗过了所有的人,无论大理寺、玄机处还是昆山院,谁也不会怀疑她的动机。只除了,眼前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么了。 她曾在他面前说过预知未来的话,也提到过上元花灯节顾京会死,唯独瞒下琉璃塔倾崩之事。 今日亲见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这两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处心积虑。 颜乔乔本能地想要狡辩,可是被他这样看着,花言巧语却堵在了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说啊,说自己并不知道琉璃塔会崩塌,说是韩峥自己执意要上塔与自己无关,说前世今生只是无稽之谈。 对着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窍玲珑剔透,他已洞彻一切,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难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诉他,是因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从心眼里敬佩他、亲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旧路,她希望他知晓先机便能够避过灾祸,这一世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她并不后悔,但终究还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终于垂下头,低低开口:“……方才在广场,您为什么不揭穿我?” 她也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重生归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复仇,如今韩峥命悬一线,不死也废。她大仇得报,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实也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在殿下心中,她当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城隍庙中的侠女长大变成了谋杀犯,小将军一定很失望。 这般想着,胸口闷闷的,泛着些苦涩。 他看了她一会儿,抬手,轻而缓地拂了下袖口,语气认真,“没有证据。” “哦……” 她的心脏悬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手指一点一点卷起了带金纹的大红花灯袍,什么怪味,什么翅膀,在这一刻都变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脑袋:“可是您心中已经知道了。” “除去碧心台那一次,韩峥并未得罪过你。”他问,“为何这样做?” 她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攥在一起,绞到指节发白,这才轻声开口:“我与他前世有仇。” 他并未质疑前世二字,只道:“什么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着心颤,极力让语气平静:“他害我父兄。” “韩世子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问。 她的心脏突突直跳,血液涌上脑门,一阵一阵感到眩晕。韩峥为什么害父兄,因为他要让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身份;为什么要取代她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为…… 唇瓣开合数次,颜乔乔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她吸了吸气,转开话题:“我曾对殿下说过,漠北勾结神啸,进犯我大夏。各路诸侯纷纷龟缩……韩峥便是那投机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却不含一丝笑意。 “你心中认定韩峥有罪,于是隐瞒琉璃塔倾崩之事,擅作主张。”他双手压着矮案,倾身向前,“此刻毫无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音量不高,语气却重。沉着声说话时,音色极低极冷,远比韩峥做帝君时更加威严。 她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压着怒气。从她在广场第一眼看见他时,那双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愠色。 她将双手绞得更紧,忍着泪回道:“我知道的。错在罔顾法纪,谋害他人性命。我不后悔,任凭殿下处置。不过,在殿下处置我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收拾收拾东西,与父兄、好友们道个别……” 他被她气得轻笑出声:“你是想到莲药台斩草除根!” 颜乔乔像一只被雷劈到的鹌鹑,后颈上的细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反正韩峥现在那样,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敛下神色,淡声道:“收起你的念头。我会看着韩世子。” “殿下。”她偏头盯着车厢上方,“您一定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这样认为,倒也是好事——这便意味着,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斋’。您千万记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会勾结神啸国,将数十万铁骑放入我大夏境内,附近几州诸侯,个个袖手旁观。” “还有。”她吸了吸鼻子,“顾京设下邪阵,以琉璃塔搜集万千愿念,诅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罗邪道,韩峥也听见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会。” 颜乔乔转过视线,看着这位清正皎洁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细针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前世的结局才更加令人痛彻心扉。他是清风明月,是不沾红尘的谪仙,可那修罗邪道,却是嗜杀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个侍卫还向江白忠说了一句话——“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该坐在无垢云端,以仁德治天下,得万民爱戴敬仰。 颜乔乔忍住哽咽,轻声告诉他:“可前世,顾京的诅咒当真应验了。” 公良瑾本欲轻哂,视线触到她眸中的凄惶悲凉,话到唇畔,变了个样:“……他如何咒你?” “亲人逝去,利刃诛心。”她的双肩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会。” “可是……” 他竖起手,语气轻而坚定:“我绝无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颜乔乔忧郁地垂下了头。 她也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着实匪夷所思。 大夏当今的格局并非一朝一夕。数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圣飞升,成为这世间最后一位得道飞升的仙神。踏破虚空之际,圣人留下圣谕,将仁君之道刻入子孙血脉,令其世世代代守护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则一切谋逆之举,必遭圣人天诛。 公良皇室遵先圣教诲,励精图治,恭俭爱民,深得万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国谋逆,可是他麾下将领、士兵、百姓也万万不可能答应。而神啸铁骑入境时,各方诸侯即便有了异心,座下又怎会没有爱国将士抗命入京? 个中蹊跷,颜乔乔一直想不明白。 那时她已被韩峥囚-禁,只能从离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无法拼凑一个完整真相。 时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国之后您便是入了修罗道,亲手诛灭乱臣贼子。我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机会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无语。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大约是被她气到没脾气。 颜乔乔垂下脑袋:“我都认罪了,将死之人,还怕什么言语无状。” 沉默片刻,他凉声开口:“害人性命的是顾京,你认什么罪。” 颜乔乔茫然抬头看着他:“……?” 迟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帮凶?” 公良瑾淡淡瞥她一眼:“你与顾京素有往来?”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无。” “那你帮什么凶。”他冷声道,“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觉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马车平稳地停下来。 公良瑾起身,掀帘离开了车厢。 明月洒下银白的光辉,颜乔乔发现马车已回到昆山院,停在清凉台外。(山中十八台地,除了山门口的车马台之外,只有清凉台通车马。) 她怔怔跟着他下了车,发现他并没有等她上前的意思,清瘦身影径直穿过清凉台大门,步入内庭。 “殿下!”她追出一步,“明日卯时我过来煎药吗?” “不必。”他脚步未顿,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颜乔乔慢慢垂下脑袋:“……哦。” 深青色的璃石殿门在她面前缓缓阖拢,两个人就像相隔了一个世界。 她一点点落下踮起的脚跟。 什么早起,什么丢脸,从此都将不复存在。 “从前便是这样啊。”她缓缓退开几步,站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下,扯了扯唇角,“我与殿下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如今消息已经送到,心愿已了,甚好。” 她笑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便倚着树,软软蹲下去。 “休息片刻就走。” 心下萧萧瑟瑟,她垂着双眼,怔怔出神。 指尖渐渐凝起一缕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黄,正如枯叶飘落枝头,离愁别绪极淡,淡到抓握不住,心头只有浅浅怅然。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萧索的秋意道光迟迟未熄。 * 书房灯火通明,公良瑾面无表情地批阅一份份文书,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断冲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几次,无奈上前,拱手劝道:“殿下请息怒,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过一眼:“我何曾动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装死的破釜,见他实在不顶事,只能硬起头皮道:“属下站这么远,道意都能感应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语气平淡:“那便再站远。” 破釜沉舟:“……” 片刻之后,公良瑾起身离开书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阶下方,用余光偷瞄着那道清瘦身影越过回廊,登上阁楼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脚,瓮声瓮气道,“杀千刀的西梁贼子,害得咱们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沉舟忧心叹息:“仁君之道泽被万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万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绪难安,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嘀咕着,跟随公良瑾登上楼台。 二人远远站在梯口,见殿下皱着眉,视线落在清凉台外。 偷偷一望,便见门口的大树下面抱膝蹲着个人,身穿大红烫金的华丽袍子,看起来却萧萧瑟瑟,凄楚可怜。 破釜沉舟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时间点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动站得酸麻的脚板时,楼台边上终于飘来一个浅淡的声音。 “带她上来。” 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叹意。 * 沉舟走向蹲在树下的颜乔乔。 距离尚有一丈,沉舟便感受到了一股极为萧索落寞的思绪。 分明站在春日风中,周遭却像是飘落着死去的枯叶,悲伤、惆怅,满目凄凉。 多情道心震荡,沉舟鼻眼一酸,霎时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方才殿下拒绝颜乔乔煎药时她失落的神情;想起颜乔乔缓缓落下的脚跟;想起颜乔乔慢慢转身离开的样子。 再看看此刻,颜乔乔孤零零蹲在这里,蹲了那么久,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真是太太太伤感了! “颜小姐,”沉舟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令人如沐春风,“那个,殿下有请,你跟我走一趟。” 颜乔乔正盯着指尖的秋日道意愣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蹲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想着再也见不到殿下,指尖萧索的秋日道光便一直不熄。 她这人,自幼被父亲教得没心没肺,最是擅长自我安慰。 发现失去殿下便能获得秋日道光之后,她立刻就打足了鸡血,开始梦想自己修为一日千里,成为大夏最利的刃,暗中替殿下铲除掉所有隐患,助他守好万里江山。 ……也就是看道光快熄的时候,及时回忆一番殿下的好,让自己重新开始伤春悲秋。 此刻乍然听到沉舟的声音,颜乔乔吓了一跳,道意溃散,蓦地抬眸。 视线相对的霎那,沉舟敏锐地感知到环在颜乔乔身上的凄凉萧瑟尽数烟消云散,只一霎,便从深秋回到了暖春。 青衣女官不禁心下惊叹,如此真挚深厚热烈的情意,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 “颜小姐,你别太难过,殿下也有他的不得已。”沉舟叹息道。 颜乔乔发现沉舟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温柔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和感叹。 颜乔乔不禁微微悬起了心脏,暗想,该不是殿下回头想想,又打算要处置了她吧?否则沉舟干嘛用一副安抚死囚的口吻同她说话? 她抿住唇,忐忑地跟在沉舟身后,越过回廊和石桥,登上那座殿下往日弹琴的楼台。 沉舟只将她送到楼道口,便返身离去。 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噗通直跳。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害韩峥坠塔,殿下便要罚她跳楼?是了,殿下是最最守规矩的人,这样罚她,极为公正。 “……” 君、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颜乔乔暗暗掐住掌心,深深吸气。 踏上楼台,一步一步蹭向那道谪仙般的身影。 “殿下……我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发颤,很软,仿佛带着水气。 这也不能怪她,谁上断头台都一样。 公良瑾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叹了口气。 回过头来,他已将眸光放得更柔和了些,“还不知错是么,过来,我与你说。” 颜乔乔:“……”温柔中带着沉沉杀气,她更慌了。 颤了颤身,慢慢走到他的旁边,谨慎地离他两尺。 “你不该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他语声微沉,“更不该行那等凶险之事,视自身与旁人的性命为儿戏!” “可它就是发生了啊。”她忍不住悄声辩解。 他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如何知道不会有无辜之人意外登塔?你如何确定每一件事情发展必定与你所知的轨迹一般无二?” 她动了动唇,垂下眼睫。 今生……的确是改变了许多,最不同的便是她与殿下有了交集。 从前哪里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这处月宫般的楼台? 他见她神色有变,踏上前去,再问:“眼前所见这一切,难道不曾发生过改变——那你前世可曾与我亲近?” 颜乔乔心尖一颤,赶紧解释:“不曾不曾。殿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绝对绝对不敢冒犯您。” 公良瑾:“……” 忽然接不上话。 在他靠近时,颜乔乔便已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他的黑眸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能将光芒吞噬。 此刻,他距离她已不过一臂之遥。 她看着他抬起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缓缓收回。 颜乔乔:“!” 确定了,殿下真的是要罚她坠楼! 心脏怦怦直跳,颜乔乔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用您动手,我自己来。” 公良瑾:“?” 她转身,扶上白玉栏,轻盈地跳坐上去。 这里并不算特别高——韩峥不是没摔死么,她若也没摔死,殿下必定不会一事二罚。 可能会有些痛……吸了吸气,忧伤地举目望向远方。 视线忽然凝滞。 视野中,最醒目的便是一蓬赤霞株。 树杈中特意摆放了一盏明灯,斜斜照入整片赤云,将一片片花瓣映得火红透明,像是燃烧的血色晚霞,于夜色中旁若无人地张扬。 都说字如其人,颜乔乔此刻突然发现,院子和自己栽的树,也会像主人。 即便相隔甚远,她也能一眼认出,那处看起来温暖又明媚的地方正是她居住的庭院。 她的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 这么醒目的风景,殿下一定曾经注意过,说不定他时常便会凝望那一边。这样想着,心头浮起了极为怪异的情愫,似羞非羞,似热非热。 夜风拂起她大红的裙裾,她感觉到身体变得极为轻盈,仿佛即将随风而去的一只红蝶。 就在她将将腾身而起的霎那,腰间忽地一紧。 坚硬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属于男子的修长手臂紧紧揽住她,带她向后跌去。 她仰倒在他身上。 漫天的星星在眼前旋转,脑海变成一片空白。 清冷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他的嗓音带上一丝恨意,沉得令她心惊胆战。 “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31 17:00:00~2021-09-02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肥鹿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开心噗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浣花溪上见卿卿 2个;悠悠心兒、瑜璟、小碗酱、JOJO喵喵、暗香、三个小火锅、开心噗噗、AKIRA、All  By  Myself、一只橘胖、无定骨、远桥、547888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不见、 80瓶;CeciliaLo 76瓶;浣花溪上见卿卿 74瓶;ABK 59瓶;青青子衿 53瓶;七芽、秋鳸窃蓝 40瓶;明意 37瓶;21844784 35瓶;远岫、顾云起帅脸一红 30瓶;姜沄、阿夏夏 28瓶;废话小天才、楞次定律、确定修改、chen零零、噜不不不不、(〃\'▽\'〃)、顾华予 20瓶;晒晒太阳顺顺毛 17瓶;哆啦 16瓶;假发天然呆、初玥yue 15瓶;笺笺 13瓶;开心噗噗 12瓶;囡囡、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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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颜乔乔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脸正气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训我,我自会好好听进心里去,怎么也不可能寻死觅活!” 他看起来似乎是拿她没什么办法了,黑眸显出几分疲惫。 “颜乔乔,”他叹息道,“我只长你一岁。” 颜乔乔:“?”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你与我说话,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无脑点头。 公良瑾:“……” 他面无表情道:“想说什么便说。” 颜乔乔谨慎地观察他片刻,抿了抿唇,问:“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罚我了吗?不会再秋后算账?” 毕竟,她可是干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负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诛心论罪。韩峥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韩峥坠塔也罢,没有证据,我不追究。”他的语气委实称不上和蔼,说到后面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侥幸。倘若再有下次,我定会拿到证据,依律处置!” 颜乔乔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她觉得殿下其实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却因为证据不足拿她没辙,让她逍遥法外。 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和眼眶都泛起了热意。 他这么好。她一定会好好守护他和他的江山,争取不再做让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轻轻攥着袍上的金边,低低地问,“那我明日卯时,可以过来给您煎药吗?” 心脏悬了起来。 虽然,他点头便有“春生”,他摇头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亏,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不要被他厌弃。 “不必。” “哦……” 也许是她的语气失落得太明显,他转身望向她,多说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宫,等不到辰时。” 她点点头,笑开。 想了想,心虚地问:“是因为琉璃塔的事么?” 他正待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携弟子入京,母后让我见一见。” 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颜乔乔每次在考试之前临时抱佛脚,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没完没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风土人情政治心术无一不精。 往前数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师,而之前几任君后,都是司空白门下的女学生。 颜乔乔并没有把殿下回宫之事往“相亲”那边联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红尘——想一想都是亵渎了他。 对于她来说,司空白很单纯就是一个在考试前夕令人瑟瑟发抖的传说人物。 当然,像殿下这种十三门全优的学生,必定不会害怕参见泰山北斗,他们的谈话定是字字珠玑,说不定还要被记录在案,出现在来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个神仙。 这样想着,更觉得脚下的白玉台便是月宫琼楼。 她举目四望,心下感慨万分——她的院子能够成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风景,实在是非常荣幸。 看着那蓬红红火火的赤云,颜乔乔忽然想到了什么。 表情一点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忆涌上心头。 她那满树赤霞株,曾经被韩峥斩掉了花枝。 大约,便是花灯夜之后不久。 韩峥在琉璃塔中看到她与殿下的过往之后,并未声张。 他为何只字不提,颜乔乔大抵也能猜测得到。琉璃塔倾崩,生死之危让他一时顾不上小情小爱;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质问毫无意义,干脆便将疑窦埋进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后他时常有意无意试探她,并且还做了些她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举动。 譬如…… 他说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花种得这么好,是特意给谁看吗?”又或者是“我告诉旁人你与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抱歉,我只是太过开心,一时难以自禁。” 颜乔乔当时不懂他话里有话,根本就没在意。 她在庭院种花,自然是种给自己看,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种给蒋七八她们看——平日进出她院子的也就只有那三个。 至于韩峥把他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旁人,她更是没有生气的道理,毕竟她已经决定要同他成婚,迟些早些让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韩峥特意让人带来许多他们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硬要挂满她庭院枝头。 颜乔乔并不情愿,这棵赤霞株是她入学昆山院的时候亲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着它长得这么大、这么茂盛。她喜欢红云般的花株,每次看着它们,她都会觉得自己的院子生气蓬勃。 她觉得把风铃挂上去不会好看,于是让他把铜风铃挂在廊下。 韩峥恹恹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伤到心的大狼狗,他声气低沉地说,好,挂廊下就是了。 那时颜乔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见他不高兴,又想到他刚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没精神再多事,于是叫住他,告诉他可以把风铃挂在树上。 她以为只是挂在树上而已,谁知等她下学回来,竟看到他把花枝斩了满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惊诧,愕然,她想质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韩峥见她回来,得意洋洋地上前抚了抚她的脑袋。他满身是汗,笑容灿烂。 他亲手把满地花枝收拾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挂上铜风铃。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秃秃的赤霞株那里爬上爬下。次日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疲惫眼睛,再看看满树摇晃的铜风铃,许久许久,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铜风铃是祈福的意思。 他满腔赤诚为她祈福,她若不领情、责备他,那便委实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揽着她的肩,一次又一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是不是不高兴。他的声音很大,兴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边说,让她不要郁郁寡欢,要快乐,要开心,要像他一样对生活满怀憧憬。 她其实只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尘的花株,它们陪了她太久太久。 后来韩峥时常爬到树上去,慢悠悠摆弄那些风铃,一摆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个人,坐在秃枝上摇摇晃晃,朗笑声传到四面八方。 那时候,总有人挤眉弄眼地笑话她,说她与韩师兄好得蜜里调油。 思绪至此,颜乔乔脑海中“轰隆”一下,响彻惊雷。 从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韩峥这么做,是在向身处清凉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权,不断地提醒她,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她与殿下,前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颜乔乔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厌恶。 从前,她便不喜欢那满树风铃,密密麻麻,夜里还吵得她睡不安稳。如今知道那是韩峥的小人之心,更是浑身难受。 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那人,便是那样!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心地阴暗得很。 前世她对殿下即便有过少年时的朦胧情愫,也绝无放任之心。她从未想过与殿下会有些什么,一瞬间也没有想过。 而前世这个时候,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琴也不曾弹过了。殿下偶尔登上这座楼台时,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艳丽风光,而是那光秃秃、密匝匝的铜风铃,便如病弱残躯……不知该多败兴。 这般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潺潺而下。 公良瑾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发现颜乔乔又哭成了一张小花脸。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轻唤出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来得莫名,赶紧背过身,用手背胡乱地抹掉眼泪,“抱歉,我又失礼了……” 身后传来堪称温柔的询问:“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哽咽着多问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欢看那边的花吗?”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欢。” 清冷平静的嗓音,带上了不难察觉的笑意。 颜乔乔:“!” 他喜欢,他喜欢。 在他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却连素日喜欢的花也见不到了。 心头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捂住脸,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头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轻拍她的肩,递上白丝帕。 轻得像是被清风拂了拂,温柔克制到极致。 颜乔乔转过身,见他那双清透的黑眸中映着月色、映着她。她此刻的形象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鬓发微乱,浓妆晕染,身后还拖着两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过丝帕,一抹便是黑白红。 “莫哭,明日我不回宫便是,你来煎药吧。”他认真地对她说。 黑眸熠熠,唇畔浅淡的笑意若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迷茫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进宫了?为什么不进宫了? 思绪从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忆方才殿下说过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随便说句话都要纳入教材的北斗——倘若明年考试有殿下与大儒的对答,她觉得自己一定能轻松背下,拿到人生第一个优。 可是殿下忽然又说不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对上她正气凛然的视线,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镇定反问,“你说为什么?” 颜乔乔想了想,心虚地眨眨眼:“……是因为我?” 他不咸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视着她,一副“你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神色。 颜乔乔绞尽脑汁:“……” 他踏近一步,她几乎能够闻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视线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让她明日过来煎药…… 颜乔乔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塔上飞下来的时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脸都快摔扁了。 殿下带着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冲击力。 一定是伤势又发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伤势反复,都是我的错!”她飞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无表情问:“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如实回答:“哭殿下的身体,伤心殿下不能赏花。” 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赤霞株会好好的,殿下也会好好的。 公良瑾:“……” 颜乔乔握紧丝帕,用力抹干净眼泪,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殿下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为您治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让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宫去!” 公良瑾:“……” 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 返回赤云台的路上,颜乔乔遇到了绢花姐妹团。 龙灵兰披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边胳膊架在蒋七八与孟安晴怀里,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山道行来。 “师兄啊,我的韩师兄……呜呜呜我要去看他……呜呜呜……颜乔乔!诶颜乔乔我找到你了!” 颜乔乔唇角微抽。 龙灵兰飞扑上来,两只手重重薅住她的胳膊前后摇,摇得她胭脂飘飞。 “我家韩师兄他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颜乔乔额筋直跳,不禁想起前世得知她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披头散发坐在她门口打地板的模样。那时候,韩峥一直把龙灵兰当笑话看。 “你先冷静一点。”孟安晴细声细气地劝龙灵兰,“你这样摇着乔乔,她没办法说话。” 龙灵兰:“……哦。” 对这位痴情小姐妹,颜乔乔感到非常抱歉——两世的感情,终究都是因为她而错付了。 她叹了口气,告诉龙灵兰:“韩师兄伤得极重,未必能撑得过去。即便活下来,也失去右臂,终身残疾,无法再修行了。” 龙灵兰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大声:“我不介意!我可以养他一辈子!韩师兄变成这样,肯定无人跟我抢!他是我的了!” 颜乔乔:“……” 是真爱了。 看着这位哭成了兔子眼的姐妹,颜乔乔不禁想起前世韩峥上位广开后宫的事情。 当时许多诸侯都把王女嫁入京都,韩峥来者不拒,悉数收纳。龙灵兰却没有入宫,而是嫁了个长得像韩峥的白身,成为嫔妃们口中的笑柄。 是因为不愿意与人分享吧?颜乔乔心中十分感慨。 “还,还有吗?韩师兄还有其他伤势吗?”龙灵兰抽抽噎噎,“伤在郎身,痛在我心,你说出来,让我替他疼!” 颜乔乔拍了拍她的肩:“别的倒只是皮肉伤,脸上也破了相。” 龙灵兰怔怔止住了哭。 “脸?”她问。 “嗯。”颜乔乔比划了一下韩峥额上长长的伤痕,点头道,“琉璃塔中有邪物,伤势很难愈合,要留疤——不过那只是皮肉伤而已,真正要命的是经脉骨骼……” 龙灵兰竖起手掌:“停,别说了。” “?” 龙灵兰恍惚了一会儿,摆摆手,忧郁地拖着脚步往赤云台方向走。 “哎——”孟安晴唤她,“不去莲药台了吗?” 龙灵兰背着身,疲惫地摆摆手。 “为什么啊?”蒋七八一头雾水,“刚刚不是还寻死觅活来着?” “你不是很爱很爱他吗?”孟安晴问。 龙灵兰站定,默了默,转过一张满是沧桑的脸:“我只是很单纯地爱着韩师兄的脸,脸都没了,我还爱他作甚——我的爱人,他已经没有了。啊,永失吾爱,吾心甚苦!别管我,我要静静。” 颜乔乔:“……” 蒋七八:“……” 孟安晴:“……” 是真的爱得很单纯了。 * 颜乔乔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仰头望向笼罩庭院的绚烂赤云,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整个赤云台,就数她这一棵赤霞株生得最好。 她走上前去,抬起双臂拥住树干,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簌……簌……啪嚓。” 一根细细的枯枝从花团中落下,打在她的头上。 颜乔乔怔然抬头,很诡异地从这棵树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嫌弃。 “……” 不就是熏个臭药包,至于么。 她脱掉烫金大红裙,随手将它摊在树上,然后摸进主屋左侧边的沐浴房。 木塞塞上出水口,往入水口上方的银槽中放银锭。 “铛。” 银锭落下,出水口开启,有气无力地淌出微烫的水,注入半人高的大木桶。 漫至一半,停了。 颜乔乔:“???” “偷摸暗改加价,不要脸!” 算算日子,青州该派人来送银子了。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便是下次送银子时,她大哥颜青亲自跑了一趟京都。 他说他那位笔友提起,昆山院有个女学生似乎状态不大好,听着描述,颜青总觉得有点像是自家妹妹,于是便过来看看。 那时颜乔乔神思恍惚,也没多问,只简单地告诉大哥她与韩峥在一起了。再后来,似乎大哥便不再在信中频繁提及那个不知姓名的朋友。 回忆着往事,她忍不住激动得把脸埋进了水里。 她,很快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最简易的白袍,赶到了清凉台。 破釜与沉舟蹲在门外闲聊。 “听说司空大儒带来的那位女弟子,生得空谷幽兰一般,才学也是极好,尤其厉害的是,她还精通治国策。据说是无师自通,连大儒都赞不绝口。”沉舟眨巴着眼睛,叹息,“最佩服这些学问人!” 破釜摸着头皮笑:“嗐,缺什么眼馋什么呗!你要是个酸溜溜的文人,必定又要羡慕横刀立马的女武侠!” 颜乔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这二人。 破釜呲牙笑道:“这位入宫,是要和咱殿下相看的吧,保不齐便是未来君……” 沉舟狠狠一胳膊肘拐了过去,撞得破釜眼冒泪花,“?” 颜乔乔怔了片刻,垂下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正待踏入清凉台,忽见山道那边急急掠来一个身穿莲药台服饰的执事,远远便喊:“颜小姐留步!” 颜乔乔站定:“执事寻我有事?” 来人气喘吁吁:“韩公子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 韩峥的……遗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2 17:00:00~2021-09-03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岂归、4787655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盡 3个;浣花溪上见卿卿、坐等饭来、墨墨、50611392、水光淡彩痕、远桥、无定骨、FIY-XIAO、清风醉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盾盾盾盾萝 66瓶;侑芽 62瓶;荇歌 61瓶;Moment 60瓶;凉果、长歌怀采薇 50瓶;碎光 40瓶;芝麻糊 32瓶;千机尽、123、你的老狼狗呀、鹊踏不枝、月映江 20瓶;芒果果 16瓶;蒜蓉粉丝蒸扇贝、34458910 14瓶;晶、初九、不想起、瞧瞧乔乔、蘑菇偏要炖排骨、元气哒风藻、张艺兴是我蓝朋友、桐桐桐桐子、吉运、琦晓、今夕何夕 10瓶;hello77、南木 6瓶;12344234、杨杨、远桥、亭亭 5瓶;闻昭 3瓶;18870873、闲竹、妮可可不可以 2瓶;FIY-XIAO、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归就、一只胡椒、赞宝贝、Esperanza、流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你情我愿 莲药台的执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颜小姐请速随我来吧, 方才韩公子昏迷时,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是否无恙。醒来时更是拒绝进入护心池, 坚持要见你最后一面。” 颜乔乔还未说话,沉舟便上前打断。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说道,“殿下有命, 颜小姐若要见韩世子, 必须知会殿下。” 说罢, 返身掠进清凉台。 颜乔乔抱歉地看着执事:“劳烦稍等片刻。” 执事眼角微抽,神色带上些古怪。 “韩师兄他当真不行了吗?”颜乔乔问。 执事叹息:“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们也真是的, 发现西梁邪人怎么不赶紧报官,偏要以身犯险!你还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 韩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颜乔乔点头应是。 说话间,沉舟大步从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会跟随颜小姐去莲药台, 殿下交待,颜小姐不得靠近韩世子一尺之内, 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 不得窃窃私语。” 颜乔乔老实点头:“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着她, 不会给她斩草除根的机会。 执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莲药台种植的都是可入药的花草树木, 稍微靠近一些便能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 屋舍多建成圆顶,以不会透进风雨的草庐为主,屋后有许多用木板围起的八卦形状热药池,散发出袅袅白烟。 安置韩峥的屋舍内尽是血腥气。 药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满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韩峥赤身躺在榻上, 通身未着寸缕,只缠满裹有药泥的细布。 额头被包扎起来,一头黑发散在枕后,脸上擦干净了,虚弱苍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没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着十分凄凉可怜。 傅监院坐在榻头前的一只高草凳上,并两指,摁着韩峥腕脉,以道意吊住他一线生机。 见到颜乔乔,傅监院很不爽地开口唤韩峥:“你等的人来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赶紧进护心池!” 脸上写满对恋爱脑的不赞同。 颜乔乔走到药榻旁边,垂眸望下去。 只见韩峥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他的视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涣散,四下望了望,才一点点落在颜乔乔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无恙,可惜了,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苦啊……” 说着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像韩峥这样小心眼、多疑、睚眦必报的人,临死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便意味着他放下了。 颜乔乔手指轻颤,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这个人可真狡猾。他杀她的时候避得远远的,便是不想面对这一幕吧。 无论再如何狰狞可恶的凶兽,濒死之际弱弱哀鸣,亦能牵动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看着濒死的韩峥,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贯心之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鲜血呛入喉咙,身躯毫无形象地抽搐……或许,那时江白忠亦是短暂生出一线怜悯,于是告诉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让她赶紧闭眼,速速寻阎王告状去。 颜乔乔压抑住情绪,抿了抿唇,道:“我安然无事,可真是对不住韩师兄了。” 韩峥用半涣散的目光凝视她片刻,吐着血轻笑:“你这嘴……不饶人。” “废话说完没有!”身为医者,傅监院实在忍无可忍,“说完滚进护心池去!” “最后,一句。”韩峥弯起眼睛,无力地挥了下手,喘-息着说,“颜、乔乔,你最好祈祷……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着,眼一翻,厥了过去。 颜乔乔只觉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脊椎蹿起,顷刻覆满背部、两腮及后脑。 虽然她知道韩峥这是玩笑话,但对于她来说,嫁给他,便是真真切切的无边炼狱。 傅监院急急摁住韩峥腕脉,语气微变,“快,送入护心池,准备刺心针!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刺心针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脏。 颜乔乔掐住掌心,与众人一起离开莲药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颜乔乔只觉忽冷忽热,身心仿佛都悬在半空。 就像做梦。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一场噩梦,抑或,眼前这一切才是梦,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镜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边的沉舟忽然闷闷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韩峥真没死,殿下也不会答应这种婚事,不会让你嫁给韩峥的。” 颜乔乔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热,却落下了两行泪水。 殿下能管这世间一切不平,却管不到男欢女爱去。 想来,前世她与韩峥定婚的时候,殿下应当觉着他们是天作之合吧。毕竟在这昆山院中,除去不与诸侯联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与韩峥。 她记得离院那日,书院在鹏程台置下酒水送别学生,她与韩峥携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还特意饮了半杯酒,向他们道贺——那是她与殿下仅有的一次短暂对话——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将军。 那一日她和韩峥都穿着红衣,殿下也难得地穿着红衣。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你怎么更难过了……”沉舟郁闷挠头,“都怪破釜那个憨货,与他待久了,我也不太会说人话。” 颜乔乔:“……” “不然你想想开心的吧。”沉舟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个响指,“明日不就是春考么!” 颜乔乔缓缓凝住视线:“……?” “春、春考?” 昆山院两次大考,分别在春与秋。 以往便罢了,她虽然懒散厌学,好赖也能勉强追着进度,混个合格不成问题。 可如今,她从十年之后重生归来——离开学院十年,谁还能记着书本上那些钩章棘句,佶屈聱牙?! 颜乔乔感到一阵眩晕:“沉舟将军,你管考试叫开心?” 沉舟呃了一声,无助挠头,“啊这,每次考试,殿下总是神清气爽啊。” 颜乔乔:“……” 她只想静静。 * 来到清凉台时,公良瑾正倚着窗边的长榻,执一卷古书研读。身穿宽大的白袍,周身环着月般的清辉。 “韩世子有说什么吗。”他的视线仍落在书上,若无其事地问。 颜乔乔怔怔望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里去。 半晌,她茫然开口:“殿下不会让韩峥娶我对吗?” 他手中的书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望向她。 触到她迷惘悲伤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若有胁迫、勉强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书卷,“怎么了?” 颜乔乔晃了晃神,轻轻地笑了下:“……没什么。” 她记得,前世在她饮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认真地说过,切莫勉强。 他那一身红衣太过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实,饮尽薄薄一盏洒,并不会让她感觉勉强。 韩峥大笑起来,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与她夜夜对饮,大半时候不是她对手!” 颜乔乔并未与韩峥夜夜对饮,只是偶尔在他的坚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与他的好友饮酒说话。颜乔乔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夸大其辞,在那样的场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驳,落他脸面。 那时她抬眸,便见殿下淡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他身体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丝毫无法看透。 …… 颜乔乔蓦然回神,发现殿下正坐在榻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目光平静温和,与前世一般无二。 她心头涩然,道:“殿下请放心,我绝不会再勉强自己。” 声音蕴上了水气,绵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团。 “再?”他极敏锐。 颜乔乔心绪纷乱,如同杂草丛间腾起了一大群鸟雀。 有些话,她无法对清风明月的殿下说。 殿下一生从未有过任何绯闻,虽然最后七年没有他的音讯,但当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时,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体颓败之后,什么大儒弟子,什么秦妙有,完全没了任何声息——论起情意,甚至还不及龙灵兰,毕竟人家龙灵兰在得知韩峥经脉尽废永远残疾之后,还愿照顾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韩峥没毁容的话。 而今生,殿下虽然也受了伤,但看着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进宫,难免要被那个空谷幽兰给盯上。 这般想着,颜乔乔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殿下您说得很对,嫁娶讲究你情我愿,所以殿下您也一样!” 公良瑾挑眉浅笑:“我?”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双手,认真倾身道:“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娶妻,像您这样的,就该独身一辈子!” 公良瑾:“……???” 听听这叫人话吗?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额角,目光复杂地瞥向她。 只见她沐浴之后,满头乌丝还未彻底干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纤秾合度的身躯轻轻地发着颤,带着些惊惶,不知何时留下了余悸未消。一双清亮明媚的大眼睛里面蒙着薄雾,唇色微淡,看上去极美又极脆弱。 神不守舍,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将一切话语咽回腹中。 罢了。 * 这个夜晚,因为伤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扎了整整四回。 天将明,颜乔乔总算是支撑不住,眼一闭栽向榻沿。 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额头。 他拉过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脸下,让她伏趴在榻旁——坐着睡觉,对于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倘若将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惊醒她,又显得有些冒犯。 他取来狐裘,轻轻为她披上。 踏离内殿之时,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帘幔。 殿内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他离开主殿,忧郁地游荡在回廊,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 破釜与沉舟实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几下,逼着他上前。 “殿下,可否让属下为您分忧?”破釜拱手,垂头。 公良瑾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声问:“你觉得我孤独一世,是否活该?” 破釜:“……?!” 沉舟,沉舟你过来!这是什么夺命问题,让他怎么回答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03 17:00:00~2021-09-04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初泫 2个;蕗蕗酱、无定骨、昱.、悠悠心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奥利奥的李子、喜欢帅反派 50瓶;故鱼思渊 30瓶;小孟愛看文、青花燃家的小可爱 20瓶;流流 16瓶;是个好名儿、伞伞伞、七月、惜泪言语、风湮九夜、桐桐桐桐子、Mary、云之彼端 10瓶;闲来无事 7瓶;木可 6瓶;归就、三土妈妈 5瓶;温度 4瓶;某知名不具、47876557 3瓶;妮可可不可以、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 2瓶;Joocy、天使在人间503、饕餮荡开宇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斯文淑雅 天将明时, 公良瑾离开了清凉台。 颜乔乔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发现自己伏在一只舒适的软枕上,身上披着熟悉的狐裘, 殿中燃着极淡的安神香,周遭暖融融,心下安宁, 一片恬淡。 她追出殿外, 看到那驾马车已驶进了晨雾远山。 虽说是她执意治好了殿下, 让他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可是想到殿下这一去很可能就被空谷幽兰盯上, 心中仍是有些不爽。 再想想自己还要到勤业台参加春考,霎时更觉得风雨凄凉。 她叹了口气,拖动沉重的步子, 挪向座落着无数黑木楼的台地。 春考是大考,卷面上杂糅了十三门学科所有的内容。在夫子眼中,这叫融会贯通, 对于学生们来说,则是一团乱麻。 颜乔乔拿到考卷, 双目无神地掠过一遍, 心下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看来, 这份卷子正着拿和倒着拿根本没有丝毫区别。 横竖便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懂。 十年前的学问,早都扔到了东海海沟里。 捂着脑门忧郁许久之后, 颜乔乔决定向人求助。她按捺住羞耻心,偷偷瞄一眼身边几个姐妹的答卷。 “……” 三个人,三个答案,风马牛不相及。 颜乔乔心如死灰。 抿着唇纠结许久之后,她探出手指, 掂起一块暗红色的固墨,打算含在嘴里“吐血”装病——先躲过眼下这一时之灾,再思量对策不迟。 愁眉苦脸,一横心、一闭眼。 刚把墨块塞入口中,忽见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穿过雕花木拱门,震声大喊:“姓颜的你给我出来!” 姓颜的受惊不浅,抻着脖子一噎,墨块顷刻入腹。 “……” 她打了一个墨气四溢的红雾嗝,惶恐地抬头去望。 来者是院长。 监考的徐夫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绷直了身躯:“院长!我认真盯着,保准无人作弊!” “没你的事!”院长火急火燎冲着颜乔乔招手,“出来出来,跟我走。” 颜乔乔感觉到那团固墨在胃中化开,不断向上翻涌,呼吸、唇齿之间满满全是墨气,连视野都泛着红。 她忧郁地起身,蹭向雕花木拱门。 “院长……”徐夫子为难道,“您耽误这个学生春试,那她的成绩如何算?” 院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她素日什么成绩便算什么成绩,这点小事也要问问问。” 颜乔乔:“!” 绝处逢生! 院长不愧是她的亲老师! 颜乔乔听到喜悦在心底抽枝发芽的声音。 “可是院长,她已经筑基了。”徐夫子勇敢地提出异议,“这个学生近来勤勉刻苦,成绩突飞猛进,按照以往成绩算,恐怕不太公平。俗话说,今时不同往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颜乔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不如回头安排她重考一场吧,”徐夫子笑容可鞠,“我不累,给她一个人监考即是。” “行行行。”院长敷衍摆手。 颜乔乔:“……” 她想抗议,奈何满嘴都是又苦又浓的赤红墨气,委实不太方便。 踏出雕花木拱门,院长伸出一只苍老枯瘦的爪子,拎住她的袖子。 灵气运转,调动昆山大阵。 颜乔乔跟随院长踏出一步,只觉眼前斗眼星移,掠过一片灿烂的金光。 脑海中后知后觉映出方才所见的景象——台地与山道飞速掠向后方,阵阵残影在金色阵光之中摇曳,屋檐和树梢迤出特别长的金尾巴,丝丝缕缕,像是飘在风中的金色丝绦。 颜乔乔目眩神迷。 晃眼的功夫,院长已揪着她的袖子落足在车马台。 登上马车,小老头翘起腿,点上一杆烟,晃着脚掌指指点点:“司空白那个小老儿,恁不要脸!他以为他徒弟赖上我学生,他便能与我平辈了?我——呸!老夫今日便亲自进宫,搅他好事!我带你过来是给我助长气势的,你可是我亲传弟子,不许被别人比下去,听到没!” 颜乔乔:“……” 实不相瞒,被放养这么久,她以为院长早就忘了还收过她这么个不肖学生。 “对了,你叫颜什么来着?”小老头弯起眼睛,笑吟吟地挠着肋骨问,“儒法道三门学得怎么样啊?应该没比大公子差到哪去吧?” 颜乔乔:“……” 心很累,嘴巴泛着红墨,又苦又累。 * 马车直直驶入了宫廷。 颜乔乔抿唇望着窗外,心续复杂难言。 她曾在这座皇宫居住了整整七年,然而却从未看过眼前这层层叠叠的恢宏殿宇,未走过脚下这条青砖大道,能够与此刻场景重叠的,仅是偶尔听到的紫钟之音。 车轮碾过石板,她暗暗掐住掌心。 这一路行得极为顺畅。 院长修为已是大宗师圆满,半步入圣之境,说一句要见司空白,金殿自是层层放行。 下了马车,君后身边的黄裳姑姑已守在道旁,躬身施礼。 “君后与大儒在竹沁苑赏春荷,您老这边请——”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跟在院长身后,默默咽下一波接一波泛入口中的红墨息。 转过几处雕梁画栋,穿越一座圆拱石门,便看到玉白的瑶池中缀着翡翠般的荷。 湖心一座二层楼亭,望着便觉心旷神怡。 黄裳姑姑恭谨地微笑着,引师生二人穿过长长的白玉桥,登上楼亭去。 亭中端坐着四个人,最醒目的当属司空白——逢考那些日子,颜乔乔就连睡梦中都是书本上他的画像,以及密密匝匝的“白曰白又曰”。 今日见到真人,只能感慨老爷子还挺上像。 坐在司空白身边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端庄的宫装妇人,凤冠束着发,自是君后了。 君后下首坐着公良瑾。 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背着身,端坐在公良瑾对面。 黄裳姑姑将人引入亭中,然后躬身退下。 亭间四人一齐起身见礼。 礼毕,视线交织。 颜乔乔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公良瑾的身上。今日,他穿上了觐见服饰,厚重的玄羽氅雍容华贵,衬上他夺目的容颜、明月般的气质,更是神仙中的神仙。 视线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便感觉到左右皆投来探究的目光。 颜乔乔赶紧撕开视线,先望向上首的君后。 君后微微一笑,对院长说道:“数年未见,您老仍是精神矍铄,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 院长连连摆手:“别拿少皇瑾这种身子骨跟我比,老夫胜之不武。” 公良瑾:“……” 君后知道这位不着调,笑着转向颜乔乔:“南山王女这些年越发出落得闭月羞花,令我这亭台增辉不少。” 颜乔乔齿间尽是墨息,不敢开口,便一味抿着唇笑。 “那可不,”院长得意洋洋,“跟司空小儿的徒弟一比,嘿,老夫还是胜之不武。” 司空白:“……我徒弟学业优秀!” 院长拂须:“我学生不用考试都能拿优!” 司空白:“我徒弟著作等身!” 院长冷笑:“我学生日书十万!” 颜乔乔:“……???” 原来德高望重的大儒们吵架的时候,也和未入门的童生没什么区别。 君后叹息着起身,让两位老人家搬着杌子坐到一块慢慢争。 眼看着二位的“论辩”越来越像嚼蜡,颜乔乔不禁扶着额,望向另一位天涯沦落人——司空白的空谷幽兰徒弟。 方才没来得及看脸,只知道是位身穿青荷纱衣的纤细女子。 抬眸看清她的面容,颜乔乔表情忽然凝固。 这是一张熟悉的、清雅到极致的面庞。 苏悠月。 颜乔乔瞳仁微颤,呆滞在原地。 这…… 这是她的亲大嫂。 这位兰花般的女子,前世生生把小姑子颜乔乔和准大嫂孟安晴衬成了恶毒霸王花。 孟安晴最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便是因为她对苏悠月下手的事情被揭发。 孟安晴一直喊冤,又说苏悠月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然而证据确凿,父兄无比震怒,下令将孟安晴逐出青州,半道上,孟安晴失踪了。 颜乔乔担心发小,想要找她,却被韩峥强行带回大西州——这该是明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后来,颜青娶了苏悠月。 想着往事,颜乔乔感到一阵神智恍惚。 空谷幽兰竟是她未来大嫂? “坐啊。”君后失笑。 颜乔乔回了回神,走到苏悠月身旁坐下。 只见长桌对面的殿下挪了挪金尊玉贵之躯,正正与她对坐。 “师妹一路辛苦。”他淡笑着说。 因为她是随院长过来的,所以他以同门相称。 身穿玄羽氅的殿下让她感到一丝丝陌生,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几分。 她唇齿鼻音间全是墨味,不好开口,便抿着唇冲他笑。 君后温柔笑道:“这孩子真是斯文淑雅。” 颜乔乔:“……” 公良瑾垂眸浅笑:“母亲所言极是。” 颜乔乔忍不住悄悄地、小小地瞪了他一下。她什么德性他还能不知道么? 他微弯着黑眸,笑得极和煦。 苏悠月清声道:“原来昨日跳花灯舞的便是颜小姐,一舞惊鸿,当真是芳华绝代。” 颜乔乔不好开口,便向着她拱手摇头,用目光谦虚,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过奖过奖。 苏悠月又道:“颜小姐今日心情不错,想来韩世子那边已有好消息了?” 颜乔乔目光微顿,缓缓望向她的眼睛。 只见苏悠月神色坦然,眸中是真切的关注与欣喜。 颜乔乔:“……” 就是这种感觉没错了,与苏悠月相处虽然不多,但每次在她面前,总显得自己是个坏人。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想要说话,浓郁的赤墨味道却先一步泛入口鼻,险些呛得打了个红艳艳的雾嗝。 ……她买的金墨可真是质地上乘! 想想君后与殿下直面这一口红牙的表情,颜乔乔默默咽下了一口气。 她显出些凄惶神色,轻轻摇了下头。 “所以韩世子仍然生死未卜么?”苏悠月面露忧心。 关心重伤患无可厚非,任谁也说不出她有什么错。 然而这么一来,方才颜乔乔灿烂的笑脸便显得不合时宜。 公良瑾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师妹与韩世子不熟,自然不会成日惦念。” 面容温和,语气轻浅,却让苏悠月脸色霎时微微发白。 君后眸光微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走视线,微笑着继续看那二老“论法”。 * 颜乔乔不敢张嘴吃东西饮酒,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到亭栏那边去观荷。 这座立在玉瑶池上方的亭台,也像是仙境一般。 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能够听到殿下与大儒的对答。他音量不高,字字沉稳精准,说着高深的学问,却丝毫也不觉拗口。 颜乔乔正竖着耳尖听得起劲,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苏悠月来到了她的身旁。 颜乔乔礼貌地笑了笑。 苏悠月也笑了笑,回眸向案桌那边扫过一眼之后,她忽然惊叫一声,越过亭栏,直直落向下方玉瑶池。 纱衣飘飞。 “噗通!” 颜乔乔:“……” 不远处,数道目光齐齐聚了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一袭青裳紧挨着颜乔乔身边落下了白玉池。 宫廷高手如云,不过片刻功夫,湿漉漉的苏悠月就被救上亭台。 颜乔乔仍然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她依稀想起,孟安晴仿佛也害苏悠月落过水……身为绢花姐妹,颜乔乔深知孟安晴是个什么德性,还曾这样安慰过她——“我明白你的感受,换我,我也推。” 此刻,她怔怔站在亭栏旁,感觉自己和孟安晴穿上了同一条裙子。 “我没、没事……”落汤鸡滴着水,“没事的。” 颜乔乔:“……”此情此景,便是昨日重现。 无数视线聚在了颜乔乔身上。 眼前一切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她看到大儒司空白当场表演了一个怒发冲冠,眉毛和胡须齐齐竖了起来。看到君后微微蹙起眉,目光带上一丝凌厉和探究。 颜乔乔微微悬着心,视线扫过苏悠月脚下那滩水渍,然后投向殿下。那件厚重华贵,十分保暖的玄羽氅,殿下会不会脱下来披在苏悠月身上? 她看到了他的手。那双如玉如竹的手仍垂在身侧,指节微动,并无反手摘下大氅的意思。 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别怪颜小姐……”苏悠月焦急地连声解释,“是我自己掉下去的,与她无关!” 颜乔乔更真切地体会到了孟安晴前世的感受。 脑海中闪过那个温和的坏姑娘细声细气说话的模样。 颜乔乔眸中浮起痛楚,微退半步,手往唇上半掩,悄悄打了个嗝,噗一下,放肆喷出鲜红欲滴的“血雾”。 她颤巍巍摊开沾染赤红的白皙手掌,咧唇露出艳红的齿,急道:“不、不怪苏小姐……是我自己不小心,咳咳,与她无、无关!” 苏悠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超多! 半夜爬起来改三个字的强迫症也是没谁了orz 27、单纯可爱 湖间亭台中, 场面微微有些乱。 荷香阵阵,春意融融,两位妙龄女子一个吐血, 另一个落汤。 眼前的情形显然完全超出了苏悠月的预料,她那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僵在了脸上,娇弱的身躯也不再簌簌发颤。 一身春纱不似昆山院白袍厚重, 沾了水, 便显出窈窕的身材。 原该是倚在某个人的怀中, 罩上带着他体温的外氅,因为湿裳而略微误了些清白——但凡是位正人君子, 便该开始考虑长远终身。 然而此刻……一切却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苏悠月僵在了当场,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一边,颜乔乔心神震荡, 脑海中晃过前世一幕一幕,竟不知孟安晴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暗算! 她心中难过,不觉又呕出一口“血气”来。 亭中刮过一道风, 只见身披玄羽氅的谪仙大步来到面前。 颜乔乔还未回过神,便觉腰间一紧, 眼前一花, 忽然被人揽入怀中。 颜乔乔:“?!” 她惊愕地抬起眼睛, 对上了一双幽邃至极、翻涌着暗怒的黑眸。 视线相触,公良瑾神色微顿, 皱起的水墨长眉不动声色地松开,目光一晃,落向沾染在她衣襟的星星点点“鲜血”,唇角不禁轻轻一抽。 发现她装病之后,他并未放开她, 而是左臂紧揽,右手反手摘下玄羽大氅,将她整个团了进去,罩住满身墨息。旋即,他打横抱住她,缓缓半跪于地,将她的脑袋好生护在胸前。 颜乔乔发现玄羽大氅暖和极了,内衬是一层极为舒适松软的浅茸,而她的另一边身体,则紧紧贴住了温润坚硬的明月光。 颜乔乔虽然吐的是假血,可这一刻,她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头脑眩晕。从胸腔到指尖,每一处都酥酥麻麻,就像是被雷电不轻不重地劈在身上。 她忘记了呼吸,以致不知道今日殿下入宫觐见,身上究竟有没有薰过香。 思绪一时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体就像一片毫无重量的云彩,落在明月之上。 “你对我学生做了什么?!”院长小老头率先跳脚,一声暴喝打破短暂的寂静,“颜、颜……(含糊)她可是我们昆山院百年一遇的人才,实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司空小儿赔到倾家荡产!” 公良瑾:“……” 颜乔乔:“……” 司空白的眉毛胡须缓缓落下,皱眉望向苏悠月:“怎么回事?说清楚!” 苏悠月仍懵着,见矛头指向自己,不禁方寸大乱:“我没有,我没有碰她,这是污蔑陷害……” 这话颜乔乔可不答应了,她挣扎着从玄羽氅中探出半张脸,“我,我说过的,真的不、不关苏小姐的事……不是污蔑她……” 公良瑾无情地把颜乔乔的墨脸摁了回去,嗓音寒凉道:“苏小姐,此地无人污蔑你,莫要构陷旁人。” 颜乔乔:“!” 殿下的手好大,几乎盖住她整张脸! 君后扶额,头疼地轻轻叹息。 “我真的没有碰她,没有!”苏悠月焦急地解释,“真的,连衣角都不曾沾到一丝!真的与我无关!” 院长背起双手,躬背倾身,奇道:“我学生都说了不是你,你还巴巴解释什么?” “可是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她越是那般说,你们越是不信,越要怀疑我。”苏悠月面露委屈,眼眶泛红,“可我真的没碰她,一根手指也未碰过。” “当真?”院长眯起一双小眼。 “千真万确,我与她相隔甚远。” 说话间,宫中医道宗师已被君后传至湖亭。 三位身穿棕红药袍的宗师领头,身后跟随数名蓝衣弟子,手中提着药箱。 匆匆见礼之后,为首的老者望向被玄羽氅裹住的颜乔乔,探询地问道:“殿下?” 公良瑾淡声道:“先替苏小姐看诊。” “是。” 因为知晓有人落水,于是赶来的三位医师中,有一位灵气修的是阳炎温补之道。 中年医师上前探住苏悠月腕脉,渡入火热灵气驱寒祛水,不过片刻功夫,苏悠月周身便恢复了干燥清爽,不再像一只落汤鸡。 “略有呛水之征,寒气未入体,已然无碍了,多饮热汤即可。”医师拱手禀道。 公良瑾轻轻扶起颜乔乔,将她挡到身后,向医师们微笑颔首:“颜师妹这是老毛病犯了,无妨。辛苦诸位。” 君后轻轻抿了抿薄削的唇,叹了口若有似无的气。 医师退离之后,苏悠月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愕然望向公良瑾:“殿下,您明明知道她是旧疾发作,与我无关,方才为何……” 话说到半截,忽然想起公良瑾方才并未指责过自己,只在自己辩称被人污蔑陷害时,他说过一句莫要构陷旁人。 苏悠月只觉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事情都已到了这步田地,倘若就此罢休,实在心有不甘。 只见苏悠月眸光微闪,温婉笑开:“我便知道颜小姐不会故意推我落水,原来是旧疾发作……那没事了,只要颜小姐无恙就好。” 颜乔乔:“?” 还来? 她把半个身体藏在公良瑾背后,偷偷撩起衣袖,把嘴唇和下巴上的红墨擦去。 “苏小姐,”颜乔乔柔柔弱弱地从公良瑾身后把脸探出,“你越是这般说,旁人便越不相信我,越要怀疑我——这可是你自己刚说过的话,这么快便忘了么?你是想让旁人误以为我故意推了你?” 苏悠月:“……” 方才情况太乱,急着辩白时说过些什么话,哪会一句句记那么清楚? 颜乔乔冷眼看着苏悠月泛起红晕的眼眶,心中颇有些感慨。 世事当真如棋,一步不慎,便步步陷入困局,破绽百出,终究满盘皆输。前世乱了阵脚的人是孟安晴,苏悠月自然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轻易便能煽风点火,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苏悠月并没有什么智计,前世不过是顺风顺水,不曾受挫罢了。 思及此,颜乔乔不禁微微蹙眉,面露沉吟——一个能够提出治国之策,连司空白这样的大儒都赞叹有加的女子,怎么会是如此心胸狭隘,满脑子不上台面的小阴谋小算计之人? 违和,太过违和。 而且前世大哥意外救了苏悠月,虽知道她是司空白的弟子,却不曾听她提过什么治国策。 这般想着,颜乔乔望向苏悠月的目光不禁带上了探究。 苏悠月委屈道:“颜小姐莫要曲解我的意思,自始至终,我可从未说过半句冤枉你的话。多解释一句,不过是怕旁人误会罢了。” “我知道啊!”颜乔乔偏着脑袋,眨了眨眼睛,“苏小姐方才说得很清楚,你与我相隔甚远,一根手指也没碰到,一片衣角也未沾到。哪里还有什么误会吗?” 苏悠月迟疑道:“我不确定……” “那就是碰了?!”颜乔乔打断她,抢过话来,“难道方才你信誓旦旦说你我不曾碰触,只是因为急于撇清关系而故意说谎?你身为司空大儒的弟子,怎能遇事便明哲保身、信口雌黄?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不知要造就多少冤假错案!” 她语速极快,劈头盖脸冒成语,叫苏悠月半个字都插-不-进-去。 苏悠月:“……” 放眼亭台之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司空白。 “够了!”司空大儒面孔发红,“苏悠月,你给我一句话说清楚,她究竟可有推你?只说有,或是无!休再支支吾吾扯那些有的没的!” 苏悠月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一开始她便口口声声说不关颜乔乔的事,此刻若说有,先前种种当真是成了自打嘴巴。 咬着唇挣扎了片刻,憋屈道:“无。” “哼!”大儒恼怒地拂袖坐下,把脸拧向莲池,胸脯一鼓一鼓,甚是憋火。 院长笑逐颜开,望向颜乔乔的目光满是欣慰。 孺子可教也。 颜乔乔得意得翘起了尾巴,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咦?那么苏小姐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己投池呢?是不是因为君后这玉瑶池景色甚美,莲如翡翠,清波如镜,云雾似鲛纱,置身此地,仿佛身处天宫仙境一般,令你心驰神往?” 苏悠月:“……” 君后:“……”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斯文淑雅? 看着颜乔乔一口一团红雾,公良瑾眼角直跳,上前向三位长辈拱手道:“师妹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书院。” “去吧。”君后轻叹,转向院长道,“南山王女当真是动静相宜,倘若仅是邢老的学生……” 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若不是出身诸侯家,倒也是儿媳的好人选。 院长捋须笑道:“人品家世才华,我的学生自然样样最好!” “那可不是?”君后温软笑道,“如此好女,我真想不出哪位王侯家的小子能够配得上,想指一门金玉良缘,可要让我与帝君好生头疼了。回头让阿瑾也看着些,定要挑个样样拔尖的郎君才行啊。” 公良瑾正虚虚揽护着颜乔乔的肩,带她向外走。 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薄唇轻启,正待开口时,只见颜乔乔已把脑袋转了回去,弯起眼睛,脸上露出灿烂的大笑脸。 她愉快地说道:“君后不必烦忧,我已决定一生不嫁,孤独终老!” 君后:“……” 公良瑾:“……” 放出“狠话”之后,颜乔乔感觉到身体仿佛松快了许多,心情也轻盈欢畅,仿佛踏出一步便要腾云驾雾。 前世最大的心愿,可不就是从未嫁过人么。 “这孩子,净胡说。”君后温温柔柔地笑道,“阿瑾可要好好说说你师妹,莫让她钻了死胡同。” 公良瑾垂眸,淡笑:“我会与她说。” 透白的耳尖微微泛起一丝极浅的红。 穿过白玉桥,颜乔乔回眸望望身后,悄悄道谢:“多谢殿下替我打掩护!” 难为神仙替她圆谎了。 公良瑾无奈微笑:“若丢了老师的脸,我怕被他念上三日三夜。” 颜乔乔嘿嘿直笑。 * 登上马车之后,颜乔乔便抿住唇,双目微凝,思量起了前尘旧事。 前世孟安晴“推”苏悠月下水之后,正是颜青解下外袍披在了苏悠月的身上。 当时苏悠月一直微红着眼眶,柔弱地解释说不是孟安晴推她,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在那之后,孟安晴一直缠着颜青解释,生生把他给说烦了,见着孟安晴就想躲。 如今回头想想,其实颜青对苏悠月并没有多特别,直到孟安晴最后犯下大错被赶出青州时,颜青还对颜乔乔说过,说他一直只把孟安晴和苏悠月都当妹妹看,没想到一个妹妹竟伤害了另一个妹妹——孟安晴下药之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就连一心想要袒护发小的颜乔乔也找不出任何疑点。 如果那件事也是苏悠月所为…… 颜乔乔眉头紧蹙。 这个苏悠月未免也太奇怪了。时而心思缜密,上能作出治国策,下能设下天-衣无缝的阴谋局。时而又如今日这般,行事冲动无脑,心浮气躁,轻易自乱阵脚。 还有父兄前世的表现,也着实有些古怪。 苏悠月并没有因为孟安晴下药而受害,父兄却大发雷霆,对待自小看着长大的孟安晴毫不留情,狠心将她驱逐出境。 听闻孟安晴半道失踪,颜乔乔想要确定发小安全,父兄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并放任韩峥把她强行带回大西州,不许她再插手孟安晴之事。 后来韩峥急急要成婚,父兄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再到后来,韩峥谎称她有病,将她囚在后宅多年,父兄也只是定期派人来问,全然信任韩峥的说辞。 一个苏悠月,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几滴眼泪,几番娇柔造作,便哄得父兄团团转? 父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颜乔乔双眉越拧越紧,恨不得此刻便见到今生的父兄,揪住他们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 “为何蹙眉?” 颜乔乔吓了小小一跳,回过神,见公良瑾轻倚着矮案,正闲闲瞥她。 她定了定神,迟疑地问:“若我今日不在,苏悠月投湖之后,殿下会不会为她披衣裳?” 公良瑾唇角微勾:“为何这样问。” 能给人上眼药的时候,颜乔乔从来也不会含糊。 她果断道:“前世苏悠月便是用投湖这一招骗了我大哥的外袍,后来她便成了我大嫂!在她的挑唆之下,我们好好一个家变得四分五裂,有人生死未卜,有人遗恨终生,道不尽其中凄凉!” 应该不算春秋笔法……吧? 公良瑾:“……” 在他开口之前,颜乔乔急急补充:“殿下,我并没有将前世之事当作今生必然,只是看她在您面前故伎重演,便顺嘴一说。” 公良瑾失笑,淡声道:“我不会。” 她愉快地舒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珠,神秘兮兮地向他倾身,压低了嗓音道:“殿下,您有没有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那些治国策……” “非她所作。”公良瑾眸色微沉。 看着他笃定的神情,颜乔乔忍不住一点一点翘起了唇角。 殿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什么魑魅魍魉到他面前,一个照面便要现出原形。 “你笑什么?”他凉凉瞥来。 “就是高兴。”喜悦像花藤一般,自心底抽枝发芽,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弯起眼睛,“殿下,我已好久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 高兴得眼角泛起了小泪花。 “您要不要揭穿她,以免大儒继续被奸人蒙骗?”她笑得像个小恶魔。 公良瑾垂眸暗笑,轻声道:“你未免小看了司空白。” 顿了顿,他又道,“你这脑子,便不必揣测那些老狐狸的想法了。” 再顿了一顿,“包括老师。”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一直觉得院长傻乎乎的来着? “殿下,”她佯怒,“您这是在鄙视我?” “不是。”他微笑倾身,“只是觉得同门师妹单纯可爱。” 此言一出,颜乔乔立刻僵成了一只被点了穴的、微微炸毛的鹌鹑。 她险些脱口问出一句,殿下您眼神还好吗? 幸好,求生欲让她及时咽了回去。 两股热气后知后觉地浮上她的耳朵,她感觉自己的眼神有些发飘,整个人晕晕乎乎。 殿下居然说她单纯可爱…… 颜乔乔觉得自己可以乐一年。 她镇定地清了清嗓子,问:“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大儒其实知道苏悠月作不出治国策,却佯装不知,将她带入宫中?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阴谋?” “倒也不是阴谋。”公良瑾沉吟片刻,只道,“老爷子行事随心,讲求缘法。” 皇室中人,自幼便懂得惜字如金,不甚确定的事情绝不会开口妄言。 颜乔乔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 她知道,往前数几位君后,都是司空大儒门下的学生,每一位君后皆是竹般的风骨,清清傲傲,绝非攀龙附凤之徒。这其中,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 帝君与君后相知相遇,皆是缘法。 所以…… 颜乔乔醍醐灌顶! 大儒真正想要引荐的,其实另有其人——那位真正作出治国策的能人。 到了老爷子如今这般年纪、身份和地位,看世间百态便如看戏一般,苏悠月以为自己鱼目混珠成功蒙蔽了大儒,殊不知在老人眼中,这一切就像是停在街头观一场猴耍,若时机恰当,自己也不介意下场玩耍。 “殿下您也太小看我了。”颜乔乔骄矜地扬起下巴,“大儒超脱世外,不过是在‘顺命而为’罢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正待夸赞她两句,就见这个鬼东西又一次神秘兮兮地压低了眉眼。 “殿下,”她认认真真道,“即便有个真的‘空谷幽兰’,那也绝非您的良配!” 苏悠月身上疑点重重,直觉告诉颜乔乔,这一切的背后有着巨大的“影子”。 公良瑾执杯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问:“为何?” 颜乔乔想着心事,随口道:“我一想到那个人,心中便觉敌意满满,不想让她与您扯上关系。” 公良瑾扶额。 半晌,他低低笑叹:“若不是知道你是个木头脑袋,我便信了你的邪。” 轻而又轻的声音,化在唇齿之间。 “什么?”颜乔乔没听清。 他微微地笑:“你既知晓先机,断言我该孤独一生,如何又开始杞人忧天?” “今生您英明神武,魅力非凡。然而前世,”颜乔乔颇有些难以启齿,“前世您的身体实在是……不甚硬朗。” 他没有再弹过琴,也没有再出现在勤业台,终日闭门不出,外间几乎听不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她难得见到他一面,便是在离开昆山院之日,那一袭灼目的、回光返照般的大红衣。 身体都那样了,自然是不会考虑娶妻吧? “……” “你多虑了。”公良瑾面无表情。 即便他卧床不起,又何患无妻?不娶,自然只能是因为不愿娶。 “那……”颜乔乔十分好奇,想问,但又觉得直言问殿下为何不娶妻似乎太过僭越了,于是及时住口,抿住了唇。 况且那是前世的殿下,又不是今生的殿下。今生的殿下如何知道前世殿下所思所想? 他轻轻笑了下,换了个话题,说起离宫之前君后的叮咛:“日后在外,休要再说自己终身不嫁,以免将来叫人笑话。” 颜乔乔有些着急:“殿下,我当真不嫁人!您且看着吧。” 有过那样一段过往,她如何还会动嫁人的心思?想到夫妻种种,她只会恐惧、厌憎、恶心。 她不愿提起那些,殿下自然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她。 心中委屈,却又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委屈。 “急什么,不嫁便不嫁。”他闲闲笑叹,顿了顿,“我亦不娶便是了。” 颜乔乔:“!” 虽然她知道殿下只是字面意思,但这两句话放在一块儿说,还是让她的心脏狠狠错跳了一拍。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捏了捏微微发颤的指尖,沉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与青州的变故或许有些关联,我感觉事情不太简单。自从孟安晴给苏悠月下毒未遂之后,爹爹与大哥对我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奇怪……” 话说一半,忽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片刻之后,破釜洪亮的大嗓门传入车厢:“殿下,南山王世子颜青远道而来,方才抵达昆山院,正四处找寻颜小姐呢!” “大哥来了?!” 颜乔乔惊喜得跳起来碰了头。 公良瑾笑道:“说颜青,颜青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4 17:00:00~2021-09-05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黑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050646 2个;浣花溪上见卿卿、岂归、无定骨、31293301、梦蝶、浅黎、小碗酱、爱吃香芋派的小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050646 60瓶;魂止 50瓶;云归归不归、仰空 40瓶;31293301、仙女不秃头 30瓶;冰落zhang 26瓶;马虎 20瓶;寒罂 14瓶;养只月亮、41257720、蛋黄酥、是星星呀、早八点的八、嘟嘟嘟嘟是小年糕啊、该睡觉了嘛、许向礼、阿华田可可 10瓶;阿零、人外我的爱~、亚特兰蒂斯王子.、竹益辽、段段、墨白白、suriy、赴约、阿夏夏、阿砂 5瓶;是阿满满呀、归就、沁峤 2瓶;34432507、雨未、想退休的小火龙、亭亭、熬夜上瘾、赞宝贝、天使在人间503、乔漓想要万有引力、妮可可不可以、Joo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她的禁制 颜乔乔拎着裙摆奔过山道。 远远看到那片燃着火红赤霞株的台地, 颜乔乔感觉胸腔中的那颗心脏也烧了起来,火辣辣地奔腾跳跃。 上一次见到颜青,已是八年前的大婚宴。那日, 颜乔乔满心惦记着失踪的孟安晴,想要问一问大哥有没有孟安晴的消息,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还惹得韩峥十分不快。 夜间韩峥不停地问她, 区区一个孟安晴, 当真值得她不顾自己一生一次的大婚?嫁给他,是否让她不甘不愿? 次日, 韩峥客客气气请走颜青,只让她站在小山坡上目送青州车队离去。 回到王府后,他给她端来好大一碗避子汤, 盯着她一口一口灌下去。从此,那便成了陪伴她整整八年的常备汤药。 避子汤又黑又苦又涩,至今舌尖上仍萦绕着那股味道。 颜乔乔甩了甩脑袋, 将那些阴暗潮湿的回忆驱逐出境。 她拎着裙摆,飞速奔过一条条鹅卵石山道, 跑到大喘气时, 终于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庭院门。 庭院对面有棵赤霞株, 没她院子里那株长得好,胜在枝干粗壮, 方便乘凉。花枝里时不时飘下几片火红的花瓣,地上密密铺了一层霞色。 灼艳艳的花瓣间,一身青色浮光袍子的颜青显得特别斯文俊秀、玉树临风。 当然颜乔乔知道温润外表只是假象,颜青的性子……比较一言难尽。 颜青对面站着细细瘦瘦的孟安晴。 “大哥!” 颜乔乔三步并两步扑上前去,颜青回头的瞬间, “嘭”一下被她砸了个满怀。 对于颜乔乔来说,得知大哥和爹爹的死讯,自己藏在被窝和浴桶中偷偷无声痛哭只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此刻忽然见到活人,自然是悲喜交织,泪如泉涌。 眼泪鼻水想也不想便往颜青身上抹。 “搞什么搞什么,丢人不啦。”颜青用两根手指抵住她的脑门,将她往外推,“起开,敢弄脏我十七两八钱银子买的湖光锦我跟你急!” 颜乔乔:“……”是她亲亲的大哥没错了。 “呜哇——” 身侧另一个人哭得更大声。 颜乔乔:“?” 她退开几步,眼一抬,先是看到颜青那张斯文公子的假面皮,视线转动,便看到孟安晴站在一旁,哭成个大花脸。 颜乔乔当场就急了:“你又为了小贱人气哭阿晴!你就不能检点一点?”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太对,颜青此时还不认识苏悠月呢。 只不过前世那些旧账堆积在心头,今日又亲身经历了苏悠月的拙劣陷害,实在是摁不住心头的火气——这就像夜间梦见情郎有了别的相好,醒来之后虽知是自己的梦,却忍不住要逮着情郎迁怒一番。 颜乔乔气咻咻瞪着自家大哥。 她原以为他要炸毛和她急,不料颜青却悠悠把一对眉毛挑成了拱桥,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诶嘿,你说对了,可不就是因为一个小贱人。” 颜乔乔:“???”直觉不太妙。 “呵呵,”颜青冷笑两声,“有个小贱人写信要我查颜文溪,哎哟,这一查,还真查着颜文溪有鬼了!” 颜乔乔心头一跳,抿紧唇角,直直盯住他。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很急。 这一刻甚至顾不上吐槽那个魔性十足的“哎哟”。 因为她知道,颜文溪这人没事则已,有事必是大事——前世韩峥害死父兄之后,便是扶植颜文溪上位。 颜青却不继续往下说了,他抬脚迈着八字步佯作要走:“呵呵你就混着吧,哪日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银钱!” 颜乔乔无比心累头疼。 树下的孟安晴也不顶事,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半句囫囵话都说不清爽。 “乔……乔,我,我不……没、没……” 颜乔乔忧郁地看着颜青背影。 只见颜青踱出三丈,脚一拐,绕个圈走向她的院子。 “还愣?”他用眼角斜着她,吊起嗓子怪声嘲讽,“嫌不够出名是吧,不然明天让整个京陵流传一下咱家的家丑呗?” “……” 颜乔乔挽住哭得快要断气的孟安晴,同颜青一道来到自己的庭院门前。 昆山院的住所独人独院,每间庭院都设有禁制,外人无法擅闯。 客人到访,只能摇动传讯铃铛请主人开门。 主人则是通过事先设置的门禁密匙开启庭院。 颜乔乔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手掌陷落,手指在内壁的禁木之上轻车熟路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 等待院门开启的时间里,她又忆起了一幕过往。 那时韩峥主动把他位于青松台的庭院门禁告诉了她,然后问她讨要她的门禁密匙。 他说她身子太虚了,好几次睡晕过去,他摇铃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她都不曾听见。他向她保证,说无事绝不会随便闯她院子,平日来看她定会先摇铃。他还说,昆山院几对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对方的门禁密匙,除了他。 颜乔乔不太情愿,但那个时候实在是神思浑噩,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也没有气力计较争辩。她懒得听他一直说,便把密匙告诉了他。 得知门禁图案后,韩峥曾若无其事地问她,这朵简笔小花是个什么花,仿佛似曾相识。 她说只是随手一画——花朵不是都长得差不多吗。 韩峥不置可否,后面曾隐晦地向她提过几次,说图案过于简单,要不要找监院换一个更复杂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烦,他可以代她办妥。 再后来,密匙就换成了他们大西州的铜风铃形状。颜乔乔时常画错,令禁制误锁,然后一个人怔怔站在庭院门口失神小半日。 “咔。” 禁制启动,院门虚开。颜乔乔抬手推门,心中浮起一阵花瓣翻飞般的悲喜。 她阖好门,领着颜青与孟安晴越过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后进入主屋。 挪来三把椅子,放在黑木旧案旁边:“坐下说。” 颜青大马金刀落坐,手一扬,将薄薄一沓信笺甩到桌面上,开门见山道:“来来来,请你欣赏一下什么叫做白眼狼!这些,便是我在颜文溪那里找到的好东西!” 颜乔乔心头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发颤。 她不会忘记,身边可是潜伏了一个与林天罡密谋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摇头:“我没、没有……真不是我写的信,我没有给颜文溪寄信……” 颜乔乔抿唇,取过信笺垂目去看。 匆匆扫上几眼,只觉浓若实质的恶意扑面而来,熏得胸间隐隐作呕。 信笺上,满目笔锋错乱,稍有些颠倒躁狂。满满的恶毒恨意直指颜乔乔父亲,顺带诅咒颜乔乔与颜青不得好死。 信中说颜青是个无能的废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惯会装腔作势,遇上正事便是银样蜡-枪-头。 而数次提及颜乔乔,皆是批判她水性杨花、勾三搭四,与昆山院的男同窗暧-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写信之人得意又兴奋地提及,在她的谋划下,颜乔乔很快就要委身于最废物最恶心的漠北王次子,纨绔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连连质问颜文溪为何又打了胜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记家仇,是否要替敌人卖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颜乔乔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脑袋发沉,双眼微微发花。 她想起跳莲池那日,林天罡曾这样说起那个替他下药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边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吗?” 看着摊满案桌的恶意,颜乔乔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写给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她抿住唇,没理会坐在一旁抽噎摇头的孟安晴和满嘴阴阳怪气画外音的颜青,重新掂起几张信笺来细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沟”,便是孟安晴父亲战死的地方。写信之人将那一战的失误归咎于南山王刚愎自用,急功冒进,不顾部下死活。 “颜文溪的亲人也战死在百足沟?”颜乔乔问。 颜青点头道:“对,全家只活他一个。与孟安晴的情况如出一辙。” 提及战死的将士,颜青难得有了点正形。 颜乔乔凝眉,缓缓点头。 颜青抬手敲了敲桌面,冷笑道:“颜文溪招认了,说自己与孟安晴同病相怜,孟安晴离开青州之前曾私下与他见过面,说会不定期给他写信,为免被发现,不需要他回复,只要知道彼此仍在为复仇而努力即可。” 颜乔乔抿唇看着面前的信笺。 除孟安晴之外,当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旧事、浮夸描述的颜乔乔日常行动细节,委实不是旁人能够仿冒。 “再说这笔迹。”颜青拎起一张信笺抖了几下,“可不就是孟安晴的字,只是刻意写凌乱了些?还有,我已带着孟安晴的画像询问过驿信馆,数名伙计指认她便是给颜文溪寄信之人。而每次寄信日期均是朔月日——正是你们书院休沐之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没有……”孟安晴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几句。 颜青笑着抬袖卷起案桌上的信笺,往孟安晴身上一掷:“爱招不招,就你干的这缺德事,坦白也没得从宽。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给林天罡当小老婆倒是正合适。” 颜乔乔见颜青笑得和煦,便知道他是动了真怒。 她与颜青虽然相互嫌弃,说不上三句话必定得埋汰对方,但要真让林天罡糟蹋了她,颜青必定是要提刀砍人的——前世孟安晴拎剑要斩韩峥的作派,正是把颜青学了个十成十。 一听这话,孟安晴彻底煞白了脸,也不辩了,只呆呆地坐着,两只眼睛没了神。 “大哥!”颜乔乔道,“事情还未有定论,别这样说。” 颜青冷笑连连:“你是不是要在脑子里挖个坑、装了水、养点鱼谋生?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你还袒护孟安晴!敢不敢有点是非观了?” 颜乔乔轻轻打了个寒颤。 这一幕,何其眼熟。 前世孟安晴被送走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么。父兄大发雷霆,证据确凿,辩解毫无意义。 “别的事倒也罢了,她害你啊颜乔乔,你要不是运气好——”颜青憋了下,吞回过分难听的话,恨铁不成钢道,“她要整死你啊!你是当世活菩萨么!要不要大哥给你塑几座金身像赚香火钱啊?” “阿晴还没认呢。”颜乔乔皱眉沉吟。 颜青气乐了,乐得直拍桌,一面拍桌,一面翘起大拇指,抑扬顿挫道:“很好,很好,将来回青州,让阿爹给你封个官做,专门出去给人审案啊,哎哟——保准是个青天大老爷!绝不放过一个好人,绝不冤枉一个坏人,啊!(一声)” 颜乔乔:“……您老干脆到街口说书卖艺得了。” 她一直就想不明白,就颜青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话又多,嘴又毒,居然还有挺多小姑娘喜欢——真就只看脸了。 默了默,颜乔乔道:“阿晴胆子小,嘴又笨,遇到事情,一急就不会说话。你别逼她,容她缓一下,说清楚。” 听到这话,孟安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失神的眼珠一点一点泛起了细弱的光亮。 颜青缓缓蹙紧了眉毛,狐疑道:“听你这语气,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 那可就太多了啊。颜乔乔叹息。 她十分了解父兄的性情,倘若像在殿下面前那样直言自己重生的事,效果只会适得其反——颜青必定二话不说,将她今日所说的话全部打个包,上书四个大字,病得不轻。 如果拉上殿下为她作证的话,颜青又会添上四个字,天亡大夏。 “阿晴平日都与我在一起,”颜乔乔道,“她若当真那么恨我,我不可能全无感觉。” 颜青一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颜乔乔,你就是块木头!哎,漆个金身直接能摆庙里供着吃香灰。” 颜乔乔:“……” 眼前的证据确实全部指向孟安晴。 但如今知道事有蹊跷,颜乔乔自然便会多留一个心眼。 “是是是,”她心很累,“我普渡众生行了吧,能不能让阿晴说句话?” 颜青勾起唇角,弯起眼睛,笑得要多假有多假,抬起一条胳膊并着手指扬了扬:“请,请啊。” 孟安晴憋了一会儿,细声细气憋出几个字:“我真的没有。” 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又憋出一句:“我可以,以死证明我没有。” 颜青扯唇,在他开口之前,颜乔乔及时盯了他一眼。 他微笑着摆了个缝上嘴巴的手势。 颜乔乔见孟安晴再憋不出话来,便和声道:“阿晴这人,每次说谎耳朵必定变红,很好认的,夫子都习惯了观察她的耳朵来分辨我有没有做坏事。” 扯一扯院中闲事,帮助孟安晴放松心神。 颜青眼角直抽:“……你倒挺自豪哈?” 孟安晴声音低低:“我也管不住耳朵发红。” 颜乔乔见她面色缓了些,像是能正常说话了,便问道:“在阿晴心中,是如何看待父亲、大哥与我?” 孟安晴捏紧双手,很认真地说道:“王爷收留了我,对我恩重如山,在王府,我衣食无忧,谁也不敢欺负我,我过得很好。在我心中,王爷就像一座大山,让我敬重仰望。” 她望向颜乔乔:“乔乔最护短,总是帮亲不帮理,我做了坏事她都帮我兜着,对我最好……” 她的语气很真挚,脸上有感激、有崇拜、有喜欢,并无一丝恶意。 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就是债多不愁。” “而世子……”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他是一个好人。” 颜乔乔:“……” 颜青:“……” 二人望向孟安晴的耳朵,发现那对尖尖的白耳朵慢慢红成了两只熟虾。 颜青抬手指着自己鼻子:“耳朵红是撒谎——所以我不是好人?” 颜乔乔摸了摸鼻尖:“咳。” 她知道孟安晴心悦颜青,让她当着正主的面评价对方,着实是有些为难小姑娘。 也正是因为如此,颜乔乔很难相信,信中那些尖酸刻薄、带着满满恶意去诋毁颜青的说辞出自孟安晴之手。 孟安晴是当真喜欢颜青的。 颜青敲着桌面思忖片刻,眯起双眼,阴恻恻地靠近了些,压着嗓音问:“你平日,就不思念战死的父亲,病逝的母亲?想到他们时,不会想起是阿爹派你爹爹去的百足沟?” “战场上每日都要牺牲许多将士,不是爹爹也是别人。”孟安晴抿了抿唇,脸色显出些惭愧,“其实我早就已经不会时常思念父母了。在王府的时候过得很好,来到昆山院也有许多好朋友,而且课业也多……” 失去亲人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也不能怪小姑娘没心没肺。 耳朵并未变红。 颜乔乔犹豫了一会儿,弯起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缓声问道:“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也想不明白,阿晴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孟安晴点头:“嗯嗯!” “我在昆山院,便只有你们三个好友。”颜乔乔道,“先前院长来寻人,你们使劲将我与大公子往一处凑的事……” 孟安晴不眨眼地看着她:“嗯嗯?” 颜乔乔偷偷清了下嗓子,正色道:“蒋七八煽风点火,是因为她的未婚夫移情秦妙有,她一心想要秦妙有吃瘪,所以拼命搓合大公子与别人。龙灵兰心悦韩峥,将我和大公子凑一块,也算是排除掉一个劲敌。她们各有各的目的,而你。” 颜乔乔问:“你明知道诸侯王女与大公子绝无可能,为何也那般开心地搓合怂恿?” 这事她已纳闷了好一阵子。 蒋、龙各有目的,孟安晴却着实是没有道理。 孟安晴眼神微微有一点发怂,瞄了颜青一眼,为难地压低声线道:“……乔乔,真要当着世子的面说这个?” “?”颜乔乔奇道,“为何不行?”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弱弱道:“因为我知道乔乔喜欢大公子啊。既然乔乔喜欢,我当然要两肋插刀。” 颜青:“?!” 颜乔乔:“!!” 外头分明风和日丽,颜乔乔却听见雷电劈进庭院的声音。 “颜、乔、乔?”颜青咬牙切齿,目露杀机。 颜乔乔:“我没有阿晴你别瞎说。” 颜青缓缓笑开:“来来,孟安晴,你不要怕,大胆说出你的证据!” 提起这个,孟安晴立刻双眼弯弯,露出了谜一般的微笑,掰着手指头对颜青说道:“乔乔明明最怕苦,却非要吃那个又苦又凉的玉堇膏;明明从青松台回来更近,却一定要过清凉台;每次只要有人提起大公子,乔乔一定会竖起耳朵尖;乔乔最讨厌旁人说她和别的男子有关,却不介意我们开她和大公子玩笑;还有还有,乔乔的门禁密匙,也是木槿花!” 颜乔乔大惊失色:“我的门禁密匙就只是寻常的路边花——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的门禁密匙?” “因为你有时候会把它画在课业本上啊。”孟安晴答得理直气壮,“虽然你涂得快,奈何我离你近。” 颜乔乔:“……” 颜青单手扶额,另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颜乔乔:“你……你!你真是离经叛道,胆大包天!那位是你能想的?你不如插对翅膀飞上天?” 孟安晴赶紧点头邀功:“有翅膀有翅膀,我缝的!” 颜青暴躁掀桌:“你闭嘴!” “大哥你听我解释……”颜乔乔生无可恋,“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真的!” 颜青露出虚伪至极的微笑:“呵!呵!” 孟安晴眼睛弯弯,笑得像位老母亲:“嘿,嘿。” 颜乔乔:“……” 她就知道,说实话根本无人相信。 于是她果断祸水东引:“所以大哥相信写信之人并非阿晴吗?” 孟安晴:“……”瞬间团成鹌鹑。 颜青:“……”一口气忽然不上不下。 颜乔乔迅速转移话题:“我想问问大哥,倘若写信之人当真是阿晴,你与阿爹打算如何处置?” “你这不是全须全尾么。”颜青凉凉道,“赏她个碗,再赏根竹竿,打出王府要饭去。” 颜乔乔疑惑地皱起眉头。 倘若写信之人是孟安晴…… 对颜乔乔下手未遂,只是赶出王府。那为何前世孟安晴对苏悠月下手未遂,却要被逐出青州,流放千里? 再偏心苏悠月,也不至于偏到这步田地。 那件事,当真是越想越不对劲。 颜乔乔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先行打住。 趁着颜青还未邂逅苏悠月,她决定先给他上个眼药,别又娶那个祸害回家。 “今日我遇到个女子。”颜乔乔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却摸到我旁边,噗通一声跳下莲池。” 颜青呲牙微笑,轻轻快速鼓掌:“小妹当真是思绪连贯,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这是讽刺她把话题从天涯扯到了海角。 颜乔乔只当他没长嘴,继续说道:“捞起来之后,她一会儿说我没推她,一会儿又说我推了她,反反复复,黏黏糊糊,支支吾吾,就不肯说句痛快话。最终被人揭穿,她终于承认我没碰她,是她自己喜欢那池子才跳的。” 孟安晴迟疑皱眉:“是秦妙有吗?她素日也没这么恶心人啊。” 颜乔乔哂道:“和此女相比,秦妙有简直堪称眉清目秀。此人名叫苏悠月,他日若是遇到,记得离这种脑子不清楚的人远一些。” “嗯嗯!”孟安晴郑重点头。 颜青皮笑肉不笑:“话题转得挺溜。” 颜乔乔:“……我真的在说正事。还有,大哥你可曾听过一味奇毒,名叫赤红之母?倘若不曾听说,待你回青州时记得向父亲打探一下,然后写信告诉我,切记切记。” 虽然的确有转移话题之意,但也并不尽然。 前世,在苏悠月杯盏中发现的毒-药便是赤红之母。 所有证据都指向孟安晴,孟安晴百口莫辩,只一直傻乎乎地摇头,说自己没做过。 苏悠月并没有吃那盏酒,父亲却因此大发雷霆。 颜乔乔从未见过父亲那般暴怒。 她与颜青当时都吓了好大一跳,夜里,颜青去寻父亲说话,书房亮了整整一夜灯。次日,颜青的脸色也变得十分奇怪,再不许颜乔乔多问半个字。而“赤红之母”这个名字,一夜间变得讳莫如深,周遭再无人提及。 前世颜乔乔有心想查,却被韩峥带离青州,此事至死成谜。 如今见着颜青,颜乔乔当真是满腹问题想要找到答案——今生的颜青不可能知道前世真相,便只能从每一处证据着手。 颜青乐了:“小妹,你殚精竭虑转移话题的表演,比十万大山中任何一只猴儿都像模像样。” 颜乔乔叹息:“……反正,你都记着就成。” “我可真是太容易被你糊弄?敢和那位传绯闻,可把你出息坏了!”颜青揪住颜乔乔后脖颈,皮笑肉不笑,“别想扯东扯西,身为兄长没管教好小妹,只能押到清凉台,亲自向少皇殿下负荆请罪。” 颜乔乔:“……?!”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文名,原本那个名字和内容感觉不太搭嘎。 瑾儿的重点毕竟不是黑化>.< 这章伏笔和线索太多,我已经尽力修理了(头晕目眩 感谢在2021-09-05 17:00:00~2021-09-06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肖雪翡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桥 2个;浣花溪上见卿卿、小孟愛看文、失、爱番茄不要炒鸡蛋、阿砂、lets看小说、无定骨、浅黎、42824214、312933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珂下尘新 145瓶;锦鲤本鲤 96瓶;snowbubble 76瓶;黑白 60瓶;苞子米、卤肉饭加煎蛋 40瓶;桑梦单 31瓶;就闹、雨木成双、初雪 20瓶;寒罂 12瓶;中天月、年年如易岁岁有玺、绿薄荷糖 10瓶;Ming 9瓶;肖雪翡翡 7瓶;猫咪圆滚滚、白莲土豆配疯虾 6瓶;墨白白、猫腻、suriy、千机尽、三土妈妈、seer.江 5瓶;Joocy、凉白开、明意 4瓶;会有风来、流萤、琳琅、玖、归就、丫吖咩°、安、450750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负荆请罪 颜乔乔被颜青拎着衣领, 提出了门槛。 “大哥……”颜乔乔可怜兮兮。 颜青把她揪到赤霞株下面,回身指了指胆战心惊跟出来的孟安晴,瞪眼命令道:“孟安晴你给我缩回去, 地上的信,一封一封捡起来读,大声读, 读到我回来为止——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有本事你就从信里面寻出蛛丝马迹来自证清白!” “哦哦, 好的!”孟安晴遇到颜青,便是鹌鹑中的鹌鹑, 被他一指,立刻缩着脖子退回屋里依言照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颜青垂眸斜她,冷笑扬声:“你且好生琢磨琢磨, 见到少皇殿下该如何狡辩——连孟安晴都能看出你这点心思,你还指望旁人不知?” 说话时,青袖一晃, 湖光锦中掉出一枚寸把长的暗金色带翅虫子,落至他掌心。 他拆掉捆住虫翼的奇异丝线, 手一扬, 虫子划过一道暗金弧线, 掠入满树赤霞花枝。 颜乔乔:“……?” 她看向颜青,颜青却不与她对视, 摇头晃脑地移走视线,揪着她踏过庭院,出了院门。 在鹅卵石山道上行出一段,颜乔乔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忍不住开口问道:“哥, 方才那金蟑螂……” 颜青一听便咧唇笑开,竖起拇指:“小妹当真是好眼神!” 颜乔乔:“……”颜青夸人,准没好事。 只见他弯起眉眼,凑近了些,压低声线告诉她:“那是我摸了南越一个巫王老巢缴获的战利品,稀罕着呢!人家叫金蝉蛊,瞎子都不能把它认成蟑~螂~” 颜乔乔沉下唇角,面无表情:“干什么用的?” “是个耳朵。”颜青总算记得松开了她的后脖领,回眸瞥了眼她的庭院,哼笑道,“且听听无人在旁时,孟安晴是如何‘老老实实’读那些信呗!省得你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颜乔乔目露惊诧:“耳朵?” 颜青笑容得意:“金蝉振翼会仿拟周遭的动静,回头喂入蛊饲,它便能自己记录的响动悉数还原,如此,待你我回来时,便能听见孟安晴此刻是个什么动静——读那些信,必定情绪上头,不怕露不出马脚——厉害吧,我缴来的神奇宝贝!” 如此奇物,颜乔乔从前竟然不曾听说。 她惊奇地问:“为何从未有人用它来传讯?” 说起这个,颜青立刻显出些牙疼心疼的表情:“因为八辈子拿不到一只,并且用一次就死——南越巫王们花几十年就只养得出一只蝉,扔树洞里,听什么巫祖神谕。这只蝉子被我缴了,用了,倒是它的荣幸!” 颜乔乔不解道:“大哥,难道你已事先猜到孟安晴的事情可能有古怪,所以特地带了金蝉来窃听吗?” 如此神机妙算,可不是颜青该有的脑子啊! 颜青垂下眼角,用看傻子的眼神睨着她,拖声拖气地叹息:“本是为你带的!阿爹他想听听你声音,确定你安然无恙!” 颜乔乔愣怔片刻,回过味时,眼眶忽然便泛起了热浪,鼻间酸涩难当。 离家多年,亲人的音容笑貌可不是只在梦里? 她隐约记起,前世颜青也曾提过一句,叫她想想有什么话要对阿爹说,可惜她只一味摇头,说很快就会随韩峥一道回青州。颜青见她如此,也就叹息作罢,未往下讲。 如今想想,阿爹该有多失望。 她掩饰地望向阳光刺目的天空,把泪眨了回去,瓮着声,闷闷道:“那你就这么把蝉给用了。” “也不能放任你身旁藏着祸害。”颜青轻飘飘说。 颜乔乔抿抿唇,道:“大哥仍然坚信是阿晴吗?我知道证据确凿,但方才你也看到了,她的表现委实不太像。若是装的,这么多年不露破绽,未免也太过可怕。” 颜乔乔只是多留一个心眼,给了孟安晴分辩解释的机会,且决定深入调查——并非全然就信了孟安晴无辜。 颜青难得地沉默片刻,双手往袖中一揣,仰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倒希望是她!” 颜乔乔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孟安晴,颜青这一趟只需拿下她,便能消除掉颜乔乔身边的隐患。查到颜文溪有问题之后,颜青这已是快马加鞭直往京中而来,就生怕有个闪失。 “所有证据全都对得上。”她叹息道,“倘若不是她的话,这么熟悉青州、熟悉我的一举一动、还能将所有线索引向孟安晴,那可当真是藏在我身边的影子了——比阿晴本人有鬼更可怕。”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发寒。 虽然她认为前世青州之变的背后必定藏着庞大的阴影,但那种感受,终究不及“影子就在身边”令人毛骨悚然。 “若当真不是她,那我此次便带你回青州,放眼皮底下看着。”颜青无所谓地说道。 颜乔乔着急:“我不……” “怎么?急了?舍不得谁?”颜青斜眼冷笑。 “我不希望是阿晴。”颜乔乔定定神,违心地夸道,“大哥,像您这般英明神武,洞若观火之人,难道还没有能力替我查明一个小小的真相吗?” 她掐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比出个“一丢丢”的手势。 “呵呵。”颜青完全无视她的激将法。 “就这么点事,哪值得耽误我学业提前返回青州?”颜乔乔正气凛然,“咱们颜家可八百年没出过昆山院学生!阿爹还等着我光耀门楣呢!” “就你?” “就我。” 说话间,清凉台的轮廓已出现在眼前。 眼看颜青仍在向那边走,颜乔乔不由讪笑道:“大哥,您方才拍案而走、布下金蝉计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令妹妹心悦诚服。不过最后用负荆请罪为借口带我出来,可就略嫌夸张了啊。” “哦?”颜青挑眉,“你知道那是借口?恭喜你,猜错了。” “你不会真要见殿下?”颜乔乔心脏停跳,“负荆请罪?” “不然呢?” 颜青虚伪一笑,然后拂了拂衣摆,正色踏上那片深青色的台地,恭恭敬敬向内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哥,亲哥……没有这样大义灭亲的啊!”颜乔乔揪住他的后腰摆,“孟安晴说的那些,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苍天可鉴,“上辈子的事情”并不是比喻夸张,而是事实。 颜青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微微调整表情,顷刻间,整个人焕然一新,气质温润又沉稳,颇有儒将之风。 他温温雅雅地拨开她拽他衣裳的手,拎住她的胳膊,领她一同踏前,等待门内传召。 殿中很快便有了消息。 “颜世子,颜小姐,殿下有请。” 颜乔乔:“……” * 趁着穿过长长的青石前庭、走向居中的大殿时,颜青嘴皮微动,用气音悄声提点身旁的颜乔乔。 “好生跟着我学习觐见之礼。我怎样行礼,你便照做。我站你站,我坐你坐,我说话你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说话你便微微颔首,点头动作幅度不要超过一根手指的宽度……”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生无可恋地点头。 颜青悄悄瞪过一眼:“点头幅度太大!” 颜乔乔:“……”她在殿下面前,还能是一个点头的问题吗? 二人踏入正殿。 便见公良瑾端坐上首,高远如月。 他身穿半正式的白色皇族袍饰,肩上嵌有金羽。尊贵与温润两种特质奇异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颜乔乔跟随颜青将双手叠于额前,躬身施了三大六小共九重觐见之礼,待上首赐座之后,退至侧旁,落坐于沉红木大椅子上。 颜乔乔规规矩矩把双手放在膝头,视线落在身前半丈远的深青地毯上,静静听这君臣二人客套寒暄。 一来一回,一个真温润,一个假斯文。 感觉就……十分奇特。 自重生归来,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乌龙,她在殿下面前一直没大没小,频频出错,早已无甚形象礼仪可言。她都快忘了王侯子女面对皇族时,该如何敬而远之、恭谨守礼。 颜青文绉绉、人模狗样地说话,让颜乔乔颇不适应。 她替他别扭,脚尖忍不住悄悄在地毯上划动,将那深青色的地毯花纹逆着毛翻成银白,然后又将它拨回去。反复数次之后,那对君臣总算把对方的仁德、忠义夸过一遍,讲完了官方场面话。 颜青认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起正事:“其实此次冒昧求见殿下,实有一桩紧要事。虽不算燃眉之急,但若放任不理,恐有大患!” 说到此处,颜青垂头、起身,面对上首恭恭敬敬又施了个大礼。 颜乔乔惊得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这是要……开始大义灭亲了吗? “世子请讲。”公良瑾依旧声线温和,不疾不徐。 颜乔乔心下忐忑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袍子,攥出两道漩涡。 只听颜青道:“臣有错,先向殿下告罪。是臣平日疏忽,管束不力,以致犯下大错。臣本无颜来见殿下,但此事不得不禀!” 颜乔乔可怜兮兮地抬头望去。 只见公良瑾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正色看向颜青:“但说无妨。” 颜乔乔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在漩涡中央的一只小蚂蚁,即将跌落瀑布,摔个粉身碎骨。 端坐上首的少皇殿下变得很高、很远,就像夜空中的星辰,耀眼而冰寒,遥不可及。 颜青立直身子,禀道:“臣麾下有一名副将,立功心切,追击残寇之时深入南越国地域,犯了‘不得侵略’的大忌。臣焦心如焚,为免他继续犯下大罪,便决心孤身直入,将他拿回,以免他一错再错!如此追拿了数日,竟不小心误入一处巫王巢穴,并且阴差阳错听到一个消息。” 颜乔乔:“……?” 原来不是要大义灭亲,只是故意让她提心吊胆。 他当真是有正事要禀的。 不过,方才颜青得意洋洋地说过些什么?摸了巫王老巢,缴获战利品?到了殿下面前,怎么就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春秋笔法可当真是老颜家的传统技能。 只见颜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南越十七巫王之间传有一个消息——得巫祖神谕,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臣不敬,最后二字,便是、便是天家尊姓。” 【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 颜乔乔只觉心神一震,身躯发麻。 环伺大夏的三国之中,南越国力最弱,但若举国来犯,那也是一场浩大战役。这个消息足以令朝廷重视,增兵青州,对南越加强防范。 但旁人绝对不会像颜乔乔这样震撼难言。 原来,来年冬日那场灭国大祸不仅仅是漠北勾结神啸?原来早在今时今日,南越便已有了动静! 这……这已不是一家之事。 风雨欲来,局势飘摇。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不知是惊,是怒,是惧,还是激起了热血涌荡。 “殿下!”她深深地喘着气,急切起身,“您定要重视此事!” “咳咳。”颜青一边咳嗽提醒她莫要放肆,一边愁眉苦脸向上方拱手,“臣这个小妹不知礼数,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无妨。”公良瑾唇畔浮起浅笑,目光落向颜乔乔,“莫怕,我会放在心上。” 颜乔乔含泪点头:“嗯嗯。”眼前之人,还是那个熟悉的殿下! 颜青:“……???” 他略微缓了缓,趁着公良瑾心神放在那件大事上时,赶紧顺势说起另一件与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小事。 “殿下,”颜青又禀道,“臣还有一事。今日抵达昆山院,竟意外得知小妹行事不成体统,无心之下引出些蜚语流言,冒犯了殿下。其实这事儿怪我,不敢瞒殿下,都是因为我给小妹写信,让她问殿下讨一幅墨宝,这才引发了后续诸多误会——小妹并无僭越之心,她就是个木头脑袋。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数罪并罚倒也方便。” 颜乔乔怔怔望向颜青。 这人小时候时常替她顶包,他说他皮糙肉厚,揍两下就当放松筋骨,总好过听她哭哭啼啼,吵得他两只耳朵嗡嗡嗡。 不过颜乔乔并不怎么记他的好,原因无他,就因为他那张嘴。 如今吃过了真正的苦头,再看这颜青,倒也眉清目秀了些。 公良瑾垂眸,微微地笑了起来。 半晌,方道:“我对颜小姐并无怪罪。” 颜青:“哦……” 他忍不住乘胜追击:“那殿下也不会追究小妹喜欢吃玉堇膏、喜欢画木槿花的事儿吗?” 颜乔乔:“……”亲哥,真是亲哥! 公良瑾稍微倾身,真诚讨教:“这是颜小姐的喜好,于我何干?我为何要怪罪?” 颜乔乔:“……” 看着如玉君子风轻云淡一本正经的脸,她就,就恨不得从未出生过。 大殿虽然宽敞,空气却着实是越来越不够用。 “哥……哥哥……”颜乔乔嘴皮不动,发出垂死的气音。 “毕竟对殿下尊名有所冒犯,本该避讳才是。”颜青一本正经地补刀。 颜乔乔:“……” 颜乔乔感觉两只耳朵有火在烧,她目光飘忽,神智不清。 这一刻,当真是让她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公良瑾的叹息,“颜世子过分审慎了,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颜青舒了一口气:“您不怪罪就好。” 孟安晴说了那么多,唯有这两样算得上颜乔乔僭越的“物证”。既然连孟安晴都能发现,那么此事自然早已被人禀到殿下案头。将事情说开,只要公良瑾自己不介意,那便万事大吉,将来也不怕有心之人拿这个挑事。 公良瑾淡笑着补了一句:“否则日后有得你惶恐。” 颜青:“……???” 离开清凉台时,颜氏兄妹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 到了山道上,颜乔乔忍不住叹息道:“神谕那么大一件事,您老竟然有本事憋了一路,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颜青噗嗤一笑:“那又不是什么大事。南越人就能躲在深山老林里搞偷袭,真敢到平原上?他若真敢来,我领一支骑兵,顷刻便将他杀成濒危一族。禀了这事,就是将功抵过,免得被奸人参我一本,说我掏了巫王老巢,触犯国法。” “那可不是什么小事。”颜乔乔正色道,“若是漠北将神啸放进来的话,南越会拖住青州铁骑,无法及时驰援中原。” 颜青盯了她一会儿:“昆山院还教占卜呢?” “对啊。”颜乔乔虚伪假笑,“我卜出那个跳水害我的苏悠月来日要赖上你,做我大嫂,你信是不信——记住你此刻的表情,他日不要打自己嘴巴。你若与她搅合在一处,那我便赠你几箩筐笑话当贺礼!” “不过,”颜青眯眼道,“查颜文溪的时候,还当真查到他与漠北、大西州境内都有往来,只是暂不知对方身份。这些,便无需让孟安晴知道——无论她无辜与否。” “我明白的。”颜乔乔正色点头。 二人在山道绕了好大一圈,又说了许多琐碎日常的话,给孟安晴留足了读信的时间,然后姗姗回到赤云台。 来到庭院门口,颜乔乔的心跳不禁变快了许多。 颜青在身后嘻笑道:“早死早投胎,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别学王八。” 她只当没听见,开启院门,踏进院中。 走到主屋一看,发现孟安晴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打着细细的呼噜。 颜乔乔眼角微抽,带着些迟疑道:“……心这么大,不像是有鬼的样子?” 颜青迷茫眨眼:“是……吧?” 推醒孟安晴,只见她眼神迷茫,挠挠头,嗓音微哑道:“我这是……睡着啦?” 颜乔乔:“……” 打发孟安晴离开之后,颜乔乔仔细锁好了门,将不大的庭院来回检查过两遍,然后给颜青打个手势,二人齐齐来到赤霞株下。 颜青衣摆微撩,一掠而上。 眨眼间,便从花团之中捻回了一只暗金灿灿的蝉虫。 颜乔乔心跳加快,与颜青一道疾步回到屋中,趴在桌上,看他从袖袋中取出仔细包好的蛊饲,一点点喂入那金蝉腹中。 片刻之后,一对暗金色的薄翼嘤嘤振出残影。 “没有声音?” “嘘!”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残影之间飘出了微弱而清晰的声音。 颜乔乔屏住呼吸,倾身将耳朵贴得更近。 果然是孟安晴读信的声音。 没念上几句,孟安晴便“啪”一下将信笺拍在了桌上,深深长长地喘气,旋即,细声细气地骂了一句脏话。 颜乔乔与颜青对视一眼,继续聆听。 孟安晴是个老实人,骂完写信者,缓了口气,再抓起信纸继续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经地辩驳信中的内容。一条一条辩,一句一句辩,扣着字眼玩找茬。 辩着辩着,又把自己给辩急了,气得边哭边骂,打着桌子踢着椅子哭。 颜青眼角微抽:“……真是个性情中人。” 颜乔乔欣慰地弯起眼睛。 虽说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惊悚的事情,但她还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无辜。 孟安晴的声音继续从蝉翼间传出。 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委屈一会儿,信中说了颜青不好,她总是特别生气,逐一举着例子反驳过去,将颜青好一通瞎夸。 颜乔乔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颜青。 只见他眉眼弯弯,摇头晃脑,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 颜乔乔悄声道:“……阿晴夸你玉树临风、英武不凡啊。” 颜青斜眼瞥来:“那可不!你出去随便问问,谁不夸本世子!” 颜乔乔:“……嗯,您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好木材!” 孟安晴扑腾了半天,累了,渐渐便没了声音。 兄妹眨巴着眼睛,等来等去,等出了细细的呼噜声。 颜乔乔:“……” 颜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旧睡得岁月静好。 “阿晴的嫌疑……?”颜乔乔问。 颜青摸着下巴:“能减到五成。这样,时候不早,我也该下山去了,我将她一并带走,到驿信馆那边让她与伙计当面对质。大约明日午时回来,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颜乔乔也想去,但考虑到这是难得的独处机会,便点了点头,“你们千万小心些!” 颜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带不上昆山,下山去那才叫铜墙铁壁。” “嗯!” 目送颜青离开,颜乔乔回到屋中,趴在桌上,听着孟安晴断断续续打呼噜。 渐渐便把自己也听困了。 时间点滴流逝…… 就在颜乔乔开始有些犯迷糊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极为轻盈的脚步声。 她心神微凛,一点点睁大眼睛。 旋即,她听到蝉翼中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女子的笑。 恶意满溢,令人心底发寒。 颜乔乔死死屏住呼吸,竖起双耳,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蝉翼中又传出了细细的呼噜声……直到她与颜青开门的动静传出。 颜乔乔心脏乱跳,急急起身,踉跄着奔出庭院。 颜青与孟安晴早已离开多时。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转身,果断奔至清凉台。 “殿下,我要借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6 17:00:00~2021-09-07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远桥、Gold、蜜桃小鸡腿、一树梨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沁黛、晶、Mary、葉子、双皮奶吃人i、CCC、~純淨純善~ 10瓶;秦燃天 8瓶;起不出名字 4瓶;追月人、26172369、一树梨花。 3瓶;阿兰若、ning、Joocy、ida、清然、非非非常 2瓶;归就、机智少女、47876557、乔漓想要万有引力、琳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际, 莲灯未起,山石、树木、建筑皆像模糊的阴影。 颜乔乔一路直奔而来,气息尚未喘匀, 拍着清凉台大门,边咳边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绪搅成了一团乱麻,这一刻, 浑然顾不上白日里让她丢光了脸的玉堇膏、木槿花, 只心急如焚, 担忧着大哥的状况。 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开了门。 只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大步踏过中庭, 直直朝她走来。 “殿下、殿下!” 颜乔乔情急之下,将颜青白日反复叮嘱的规矩礼仪全然抛到了脑后,奔上前, 颤着双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泪花,呛咳得厉害,来不及匀过气便急切道明来意:“我要车, 咳,要人, 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 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拍了拍, 然后极自然地扬起宽袖,半揽住她的背, 一面轻拍止咳,一面带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备车。” 他一瞬迟疑也没有,当即发号施令。 语气沉稳镇定,身旁的人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却又丝毫不会忙乱。 踏过雨花石山道,马车已等在尽头。 颜乔乔搭着公良瑾的手登上车厢,甫一坐定,马车便顺着后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说,下山需要时间。”他并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对面落座,“是颜世子的事?” 颜乔乔大口喘着气,用力点点头,然后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极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气质却温润而稳重,沉沉的,令人无比心安。 就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绪不自觉地平稳下来。 “是这样的,殿下。”她边说,边整理着思绪,“林天罡图谋不轨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谋助他往我杯中下药么?”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实了一名叛徒,名叫颜文溪。搜查颜文溪住处时,找到了笔迹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与林天罡合谋害我之事。颜文溪招认,给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带着孟安晴的画像问过驿信馆,馆中伙计认得孟安晴,说她总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证物证俱全,颜青却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为她的应对毫无破绽?” 颜乔乔点头:“孟安晴平日的表现无懈可击,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惨,于是我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给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让她与驿信馆伙计对质。” “你如何又识破了她?”他问。 颜乔乔定定神,将金蝉蛊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那个轻笑的女声时,她不自觉地缩起了肩膀,簌簌发颤。 那么浓郁的恶意,仅闻其声,便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颜青此刻不知面临何等凶险,她眸光黯淡,声气低弱下去:“大哥只听了前半段,若是对孟安晴放松警惕……” “不必太过忧虑。”公良瑾道,“颜青护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会轻信。” 颜乔乔:“……?” 白日殿下一口一个“颜世子”,君臣之间礼貌客套,就像两个无情的身份壳子。而此刻说起颜青,殿下却像是在提一个熟识的旧友。 颜乔乔其实觉得颜青那不叫护短,他就是自尊心过剩,特别死要面子,他身边的人若是受了欺负,他就觉得是在打他的脸。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岔了。因为苏悠月是个坏人,我便下意识地认为,被她屡屡陷害的孟安晴是个好人——谁说坏人就不能陷害坏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问:“颜文溪不曾给孟安晴寄信么?” 颜乔乔摇摇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孟安晴不许颜文溪给她回信,而是数年如一日地单方面宣泄怨毒。 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她抿住唇,垂下脑袋:“殿下,我判断这件事情时,又受了前世经历的影响……” 他略微倾身,探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责。”他告诉她,“仅凭‘他人来信’,并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关好友清白,谨慎并不是错。” 他认真说着话,一时忘了收回那只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着她的肩,因为手大,将她的手臂也虚握在掌中。 话音落,他立直身躯,收回了手。 颜乔乔后知后觉发现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凉意。 伴着凉意,不知何处涌起些细细碎碎、丝丝麻麻的感触,就像柳梢拂过水面,细看之时,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几丝微不可见的、暖暖的涟漪。 “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细弱了几分。 * 过城门,车马一路疾行,铁蹄哒哒如骤雨,穿过石青色的京陵长街与巷道,“吁”一声,停在了悬着“信”字方灯笼的驿信馆门口。 颜乔乔跳下马车,抬眼一看,只见驿信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怀抱刀剑的人,正拦着路,与破釜沉舟对峙。 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大哥的贴身护卫,熟得很,一个叫书,一个叫画。 “……书,……画!”颜乔乔疾步上前,“连我都不认得么,还不速速让路!” 二人抬头,看清颜乔乔的模样,顿时目露欣喜。 “兰书见过大小姐!” “菊画见过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颜乔乔身旁,问这二人:“颜世子何时进去的?” “有半个多时辰了。”虽然不认得公良瑾,二人却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正色回话。 颜乔乔与公良瑾对视一眼,急急踏上台阶。 破釜推开了驿信馆那两扇黑漆大门。 大堂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纸墨和火漆味道扑面而来,不闻丝毫动静。 颜乔乔心头直发沉,手指紧张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声燃起火折子,火光霎时照亮半丈方圆。他掠到一旁,点亮了壁上的连排铜灯。 大夏富庶,民间不缺灯油,一间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数盏铜灯相连,点亮一盏便绵延其他,照耀满室光明。 颜乔乔迅速环视一圈,只见大堂左右壁上设有密密麻麻的带锁木格,分门别类放置着往来信件,长柜台后方空无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着粗布帘的耳门,通往后院。 “驿信馆晚间不开张,伙计包吃住,都在后面歇息。”破釜老练且嫌弃地说,“吃的白菜粗面,住的大通铺,还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记恨人家当初不收你做工呗。” 说话时,二人脚步并未闲着,一左一右掀开了耳门的布帘,双双掠入后院。 点亮廊上连灯的同时,破釜发出低低的冷喝声,旋即“铿锵”一声拔出了刀,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颜乔乔顿时悬起了心,冲进后院,看到前方主屋两扇木门洞开,借着廊间映入屋中的灯火,隐约能够看见屋内倒着几名伙计装扮的人。 有瘫在太师椅中,有垂手坐在墙根,还有一个直挺挺横仰在长桌上。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十指一阵阵发麻,双腿不住地发软。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过放满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开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灯顷刻被点亮。 颜乔乔奔至屋前,刚踏过门槛,只见那具直挺挺横躺在长桌上的躯体忽然就坐了起来! 颜乔乔:“!” 一瞬间,屋里屋外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颜乔乔只觉手臂一紧,眼前一花,还未回过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后护住。 短暂的、窒息般的静默后,“灰衣尸体”战战兢兢环视一圈,颤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 说话时,瘫在太师椅和坐在墙根那两名灰衣伙计也睁开了眼睛,“什、什么情况?” 颜乔乔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长,如松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些毫无缘由的酸涩和悸颤。 她抿住唇,从他瘦削宽阔的肩侧探出头去,望向这几名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 破釜压住刀柄,沉声喝问:“为何在此睡觉!早先进来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长桌那人搭眉怂眼,弱弱回道:“去了内室,查看密库中的东西。等了半天不见出来,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大半夜的,便、便在此处小睡一会儿。” 另外二人嗯嗯点头。 “打开内室的门!”破釜冷喝。 伙计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回道:“内室得是有记名的贵客才能进……” “嚯,看不起谁呢!”破釜得意洋洋,“张、破、釜!天牌,上等,贵客!长期包着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伙计开启内室密库之时,颜乔乔见缝插针地问道:“方才那对男女都说了些什么?” 此刻,整面墙壁嗡嗡震动,内壁传出金属匝动的轮轴之音,屋顶上簌簌落着细灰。 在微微震荡的空气中,灰衣伙计的回话声显出几分飘忽。 “那位公子问我们,是否见过与他同行的孟小姐。我们是见过的,孟小姐是馆中贵客,在密库有自己的密匣。不知为什么,孟小姐并不承认,声称自己从来不曾到过此处,一说便急,急得直掉眼泪,还说我们是坏人冤枉她……” 另一名伙计讨好地补充道:“说起来,平日偶尔见到孟小姐,她总是眉眼郁郁,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今日脾气倒是好得多了。想必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是她心上人,与他在一起啊,她整个人眉眼都活泛了。二人站在一处,就像……就像您二位一般!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顺着伙计的视线,看了看自己与公良瑾。 她连忙解释:“别乱说……” 刚开口,公良瑾已提足走进墙壁上洞开的金属旋门,淡声招呼她:“该走了。” 听着声音并无一丝不悦。 颜乔乔连忙疾步跟上。 金属暗门之后,是一条极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左右两旁密密垒砌着大块的坚硬花岗岩,每隔一段便有两盏铜灯,照耀着甬壁上一尺见方的密匣。 匣上有梅花形状的密锁,每一锁都有独特的开启手法,只有密匝主人知晓。 颜乔乔一行疾步往深处赶去,转过三四道弯,忽然便看到前方的壁灯照出了两道身影。 高大的男子微躬着背,正在专心地鼓捣墙壁上的密匣,而孟安晴就站在他的身后,踮着脚尖,双手高高扬起举过头顶,手中握着一盏不知从何处摘下来的长柄铜灯,尖锐的细柄正对颜青后心。 眼见那灯柄只需要往下一寸,便要取颜青性命,颜乔乔立时感到热血上涌,周身泛起奇异而玄妙的灵气流。 身躯紧绷,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几步越过狭长的甬道,冲到那二人身旁。 她扬起手,一掌拍中孟安晴手中的灯柄,将那盏铜灯打到了一丈之外。 “铛……铛……铛……” 铜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黑漆漆的灯油洒落甬道,烛芯晃了晃,火苗灭在灯油中。 孟安晴迷茫地望过来:“……乔乔?” 颜乔乔心脏急遽跳动,眼前的景象仿佛时近时远,耳畔听到的声音也像是浸在水中,不甚分明。 她后知后觉地听到身后传来“刷刷”几声衣袂破风之音,破釜沉舟兰书菊画掠到了近前,将孟安晴隔到一旁。 颜青半躬着身,转回一张迷惘的脸:“……小妹?你搞什么?大晚上的吃错了药?” 见颜青无恙,颜乔乔松下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眼前浮起晕眩的黑雾,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身后之人及时扶住了她。 “你,”颜乔乔虚弱道,“你小命差点没了!你知道她在你后面干什么?” 颜青噗一下笑出声:“给我照明啊!” “那灯……” “我从对面拔的。”颜青一脸得意,“哎哎,你们来得倒是时候,一起来撬开这柜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乔乔……”孟安晴被书画那两个壮汉挡在一旁,神色迷茫,“灯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打它?” 颜乔乔望向孟安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你装得好像啊。”面对多年好友,颜乔乔丝毫也提不起力气像往日那样嬉笑怒骂插科打诨。 她疲惫地说道:“孟安晴,你今日读信的种种,我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那样笑?是听到我与大哥回来,讥讽我们这两个傻子么?” “乔乔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孟安晴满脸疑惑。 颜乔乔懒得争辩,质问道:“方才为何用灯柄对着大哥后心?” 孟安晴张大了嘴巴,着急解释的时候,仍是细声细气:“不、不是啊!我踮着脚,才能从世子肩膀旁边照过去啊!我没注意灯柄指哪了。” “颜乔乔你在说什么鬼东西?”颜青揉着额角,一脸不耐烦,“孟安晴读信那德行,你我不是都听到了么?灯是我摘给她的,我让她给我照明——就凭孟安晴这破烂身板,想扎我,她有那个力气么!哎,你这人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对才舒服?我说她有事吧,你一直跟我辩;这会儿她没事吧,你又要跟我闹……” 公良瑾竖起手,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颜青。 他温和平静地说道:“颜世子离开之后,颜小姐听到金蝉中传出不寻常的声音,忧心你的安危,是以特意赶来。” 颜青赶紧立直了身子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臣的事情深夜劳烦殿下,都是臣的过错!” 颜乔乔:“……” 别人都喜欢邀功,这颜青就奇了,专爱揽过。 “所以你不承认是吗?”颜乔乔看着发小,“你不承认中途起身,怪笑,然后又伏回去装睡?”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没有,没有,除非梦游!” “要不然就是小妹你发梦了。”颜青笑道,“先前你便奇奇怪怪,说话没头没尾。” 颜乔乔恨不得捡起地上的铜灯敲颜青脑袋。 “多说无益。”公良瑾淡声道,“沉舟。” 沉舟上前,拱手:“是!” 她望向颜乔乔,解释道:“我的道意名为多情,能够与旁人共情,感知旁人真实情绪,无从掩饰。颜小姐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我会替你分辨真伪。” 沉舟微笑着,抬手捉住孟安晴腕脉。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望向孟安晴,只见孟安晴仍是那副老实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一丝心虚或畏惧,反倒还有点高兴。 “嗯嗯!”她细声细气地说,“乔乔快问,问了你就知道有坏人冤枉我,一定要把那个坏人揪出来,打死!” 看着好友熟悉的表情,颜乔乔心绪不禁变得复杂,她硬下心肠,冷声问:“今日念的那些信,是你写的吗?” “不是。”孟安晴答得飞快,“我念过一遍,都要气死了!” 颜乔乔望向沉舟,只见青衣女官微微凝着眉,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示意她继续往下问。 颜乔乔又道:“你再说一遍,你心中如何看待我爹、我大哥,还有我。” 孟安晴点点头,又将白日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说起颜青,她仍是红了耳朵,简单地几句带过。 颜乔乔思忖片刻,将颜青远远赶开,又问孟安晴念信之时,是如何辩驳那些污蔑颜青的话。 孟安晴脸更红,脑袋垂到了胸口,像只鸵鸟一样,嘤嘤嗡嗡说了些“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这样的溢美之辞。 颜乔乔再看沉舟,沉舟仍是摇头。 把颜青召回来的时候,沉舟见着颜青立刻也开始脸红——孟安晴对颜青的满腔爱意,也令她被动共情。 颜乔乔蹙眉不解,绞尽脑汁又添了许多问题,从青州一起拔人家胡须,问到春日宴林天罡下毒,孟安晴的反应却始终如一。 颜青歪眉斜眼地怪笑着,张了几次口想要嘲讽颜乔乔,但一触到公良瑾那冷冷淡淡的眉眼,立刻又把满肚子话都憋了回去,憋得难受,悄悄站在阴影里抓耳挠腮。 片刻之后,见颜乔乔实在想不出问题,公良瑾垂了垂眼睫,淡声问道:“你父亲奉南山王之命出征,战死沙场,你就不曾有过丝毫怨怼?”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 公良瑾又问:“你久居王府,难免听到些挑拨你与颜氏兄妹之语,就不曾有过片刻动摇?” 孟安晴仍是摇头。 颜乔乔看着那道细细的脖颈,以及幅度巨大坚定的摇头动作,不禁有些悬起心,生怕她把自己的脑袋给摇掉下来。 公良瑾颔首,示意沉舟停止共情。 沉舟拱手禀道:“殿下,孟小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真挚纯粹,绝无半丝作假。” “丝毫也无?” “无。” 颜乔乔怔怔看着孟安晴,只见她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而是憨憨地弯起眼睛笑。若是周围没有外人,想必她还要拎起裙摆原地转几个圈。 公良瑾面沉如水:“回答我的问题时,也无?” 沉舟立刻肃容,正色,认真拱手:“禀殿下,也无。” 颜乔乔抿住唇,皱眉不解。 颜青着实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那便是彻底排除孟安晴嫌疑了,我就说嘛,咱府中教养出来的人,怎么可能长成歪瓜裂枣?都怪小妹打断我,否则此刻我都撬开这柜子了,说不定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在陷害孟安晴。” 公良瑾凉凉瞥他一眼,负手道:“颜世子,你带孟小姐去歇息,好生令人看护。” 颜青像只大鹌鹑般老实点头:“是。” 待那四人离开,公良瑾余光扫过破釜,道:“那日你问我,如何得知江芙兰有诈——家中遭逢惨祸,她心中却只有纯粹思慕之意,便已是最大的破绽。” 破釜恍然点头:“哦……” 颜乔乔惊道:“难道阿晴也中了血邪?” 公良瑾摇头,淡声道:“当日未能及时察觉江芙兰身上的血邪之术,是因为江府血邪之气冲天,久居其中必会沾染。孟小姐身上并无血息。”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却又提起另一口气:“那阿晴究竟有事无事?” “自是有的。”公良瑾轻叹,“人心必有暗面,至纯至澈,那是圣人。” “那究竟……”颜乔乔话音一顿,眨了眨眼,望着公良瑾,不太赞同他方才这句话,“有这样的人啊。您不就光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全无世俗之欲。” 公良瑾失笑:“我?” 她真诚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倾身凑近了些。 逆着光,神色有些难明。 清冷微沉的嗓音拂过耳畔。 “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7 17:00:00~2021-09-08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浅黎、无定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 34瓶;liyasissi、LSHlisa、27946619、风车在转 20瓶;怜崽 12瓶;张艺兴是我蓝朋友、帅哥 10瓶;Ming 9瓶;肖雪翡翡 7瓶;杨纯白、墨白白、亚特兰蒂斯王子.、大爱搞笑文 5瓶;是阿满满呀、沁峤 2瓶;Gold、34432507、归就、二月春风似屠刀、松畅、起不出名字、38864903、逾渊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1、赤红之母 “有。” 清冷微沉的嗓音气定神闲地拂过耳畔之际, 颜乔乔闻到了清幽、寒冽,仿佛带着细碎冰屑感的男子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骨软、心慌。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偏头看去——公良瑾已一步踱出, 与她错身而过。 “开匣。”他淡声下令。 破釜拱手:“是!” 只见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踏步上前,躬身看向那密匣外头的梅花锁印,左右端详片刻,扬起四根手指, 灵巧无比地戳在梅花钥匙上,左旋旋、右转转, 动作像翻花蝴蝶一般。 锁芯中不住地传出清脆的“咔咔”声。 百忙之中, 破釜不忘顺嘴交待沉舟一句:“半刻钟, 放好风!” 颜乔乔被这一系列流畅的操作惊呆:“……?” 容她说句不太礼貌的话, 破釜这架势委实是过分熟练,让人不得不多想。 沉舟心思敏锐,观颜乔乔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道:“许多年前已金盆洗手。” 颜乔乔:“……” 脑子里自行补了一句, 今日旧业重操。 她抬高双眉, 礼貌地冲沉舟憨笑了几声, 然后望向前方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殿下……” 目光再一次触到他, 颜乔乔感觉自己又有一点心慌气短。 她用足尖蹭了蹭地砖, 小步挪到公良瑾侧后方,问道:“既然孟安晴有问题,殿下为何还放心让我大哥那个憨货与她独处?” 公良瑾回身,笑叹:“无事的,你这是关心则乱, 其实不必那么紧张。” 看着他平静带笑的黑眸,颜乔乔不自觉放松了一些。 她怔怔点了下头,心中暗想,无论孟安晴究竟有什么问题,前世也的确不曾害过颜青。 她知道是自己思虑太重了,真真切切经历过父兄之死,人已成了惊弓之鸟。 “可大哥他……”她抿住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游鱼般的灵光。 公良瑾眸光含笑,淡淡看着她,容她自己想明白。 颜乔乔心中愈加沉静,思绪渐渐变得清晰——颜青嘴巴讨嫌,但护她也是真的护。 所以…… “大哥,他……”她一点点睁大了眼睛,恍然脱口而出,“他只相信证据,从头到尾,他压根就没信过孟安晴!” 公良瑾但笑不语,由着她自己想。 颜乔乔扶额,叹息:“殿下说得没错,我当真是关心则乱了。倘若大哥当真认为孟安晴无辜,他又怎么可能径自带着孟安晴下山去,留我与一个不知藏哪里的‘鬼’在山上独处呢。”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条狭长曲折的通道,叹息。 “所以大哥故意将人手都留在外面,他就是给孟安晴制造机会,想让我见见黄河、看看棺材。” 在山道上时,颜青不是还说她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么。 颜乔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且喜且气。 喜的是大哥不是个真憨货,气的是那个刚愎自用的自大狂完全把她当傻子。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青州的时候,每次她养的花草或小动物眼看着要养不活,颜青就会迅速把它们拎走,然后自作聪明地买了相似的回来,骗她说治好了。 其实谁还能看不出来——哪家的兔子养个三五年还是巴掌大? 她闷闷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谁要他自作主张。我说的话他从来就不当回事,不像殿下,殿下愿意耐心倾听我说话,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微微挑眉:“所以呢?” “所以颜青只有小聪明,殿下您有大智慧!”颜乔乔狠狠拍上一记马屁。 公良瑾:“……” 颜乔乔眨了眨眼,纳闷又真诚地向他讨教:“殿下,孟安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错在了何处——是我太过感情用事吗?我是否该像颜青一样,只认证据,不理会直觉?” “你与颜青,都不算错。”公良瑾道,“若我所料不错,孟安晴当是离魂症,一体双魂,一恶一善。与你熟识的是善魂。” 闻言,就连专心致志重操旧业的破釜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拧过一张四方大脸来:“嚯!那不就是鬼上身!” 沉舟一肘子把他拐回墙壁上去:“闭嘴,干-你的活。” 颜乔乔惊道:“竟有如此离奇之症?” 公良瑾颔首道:“此症罕见,至今仍无定论。明日你随我登门拜访司空大儒,向他请教。大儒见识广博,兴许知晓解决之道。” 她点头道:“那,大哥那边……” 公良瑾唇角微勾,道:“颜青不明所以,必定处心积虑给孟安晴‘制造机会’——错有错着,稳那个恶魂再适合不过。” 颜乔乔略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眼角不禁轻轻跳动。 一个假试探,一个真懵懂。恶魂看着这二人在它眼皮底下鸡同鸭讲,心中必是充斥着恶意满满的嘲弄,乐得看他们笑话。 殿下说得没有错,用自作聪明的颜青来稳它,再适合不过。 颜乔乔一点也不同情自家哥哥,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她攥住双手,脸上一点点露出笑容。 “笑什么。”他问。 她弯起眼睛:“我笑阿晴是个好人。她是好人,我就高兴。” 说着稚气十足的话,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娇憨了些。 公良瑾垂眸失笑。 * 金属密匣处传来极为清越的“咔嚓”声。 “成了!”破釜拍了拍双手,得意道,“我可真是宝刀未老,锋韵犹存!” 沉舟默默移开一步:“……” 这只密匣便是另外那个“孟安晴”租用的,据驿信馆的伙计说,租用之后只往里面放了一次东西,然后再未用到。 藏了什么呢? 颜乔乔看着精巧的金属匣门一片片翻开,像花瓣层层绽放。她不禁屏住呼吸,捏住手指,双眼紧紧盯着匣子,一眨也不眨。 “喀。” 动静止歇。 伴着极轻巧的金属嗡鸣,匣中之物缓缓递出,呈现在壁灯之下。 只见古铜色的板片之上,端端正正放置了一只半透明的白玉瓶。 瓶身圆,瓶口极细,形状就像一只玉石雕成的蒜。 瓶底氤氲着红艳艳的细丝线,一缕一缕,凝成了一汪赤红的浊液。藏在半透明的瓶中,显得更加诡异。 “这是……”破釜与沉舟面面相觑。 颜乔乔快速上前一步。 她的心脏跳得飞快,猛烈撞击着胸腔,呼吸变得急促,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微颤着手指,伸向这只半透明的瓶子。 公良瑾广袖扬起,探手压住她的腕,探询地看着她。 颜乔乔定了定神,摇头表示无事。 他沉吟一瞬,缓缓收回手,示意她继续。 她拿起了密匣中的瓶子。 手感与记忆之中一般无二,磨砂感,质地稍软,隐约泛着暖。摇了下瓶身,见那团赤红细线像活物一般往上攀了攀,越不过圆弧的穹顶,牵着丝回落瓶底。 前世拿到这只瓶子的时候,里面的赤红丝线只剩下了薄薄一小层。 “赤红之母。”颜乔乔轻轻发出气音,“我曾见过一次,只知道是一种奇毒,具体效用未知。” 因为破釜沉舟就在身侧,是以颜乔乔没提前世的事情。 “确定?”公良瑾问。 她点点头:“确定。” 他从她手中取走了白玉瓶,示意沉舟谨慎收好,“密闭收容。” “是!” 颜乔乔神思有些恍惚,怔怔自语:“证据确凿,全无疑点。” 难怪。 前世父兄并非偏信小人——此事确实是孟安晴所为,只是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如此,更加百口难辩。 颜乔乔沉吟片刻,道:“孟安晴是个穷光蛋,租不起密匣,更不可能寻得如此奇毒。那恶魂,背后有人。” 这般说着,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只幕后的黑手,究竟操纵着多少事情?前世种种惨烈,其中多少,与它有着关联? * 因为明日清晨要拜会大儒,公良瑾一行便歇在了京陵城中,住的是一处简易精致的府邸。 颜乔乔心中装着事,不知不觉便跟随公良瑾踏进了主屋。 他顿住脚步,回身:“有事要说?” 颜乔乔:“……” 她认认真真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默了默,又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一点小事,害您奔波操劳。而且,大半夜敲您的清凉台大门……” 公良瑾淡笑:“无妨。” 她弯起右膝,悄悄用足尖蹭了蹭地毯,道:“您都知道颜青不会有事,其实不必给我开门,这样有损您的清名。” “嗯?”公良瑾将声线微微拖长,云淡风轻地笑道,“清名,无妨。若不开门,尊严何存。” 颜乔乔:“……?” 她眨着眼睛,面露疑惑。 公良瑾若无其事地转走话题:“关于赤红之母,是否有什么要对我说?” 颜乔乔赶紧肃容点头。 “殿下,此事我当真是百思不解。”如今在他面前说起前世之事,颜乔乔已经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张口便来,“前世一次筵席上,孟安晴指使侍女往苏悠月的杯中下了毒,用的便是赤红之母。” 公良瑾将她引到窗旁,坐在软榻上慢慢说。 颜乔乔回忆着旧事,将心中疑惑尽数道出:“孟安晴下毒之事败露时,苏悠月还未来得及饮下那杯酒。可是阿爹却万分暴怒,险些当场提剑斩了孟安晴——我与大哥好不容易才将他拦下,当时真是心惊不已。” “我与大哥都不明白,苏悠月只是个外人,她又不曾受害,阿爹为何如此。夜里大哥说去劝阿爹,结果到了次日,父兄二人都不搭理我了。随后,孟安晴被流放,‘赤红之母’成了府中禁忌,我至死都不知道其中隐秘。” 公良瑾沉吟道:“此毒,我亦不曾听说。明日可一并请教大儒。” “嗯!”颜乔乔飞速点头,心中涌动着急切和激动,恨不能插上翅膀,此刻便飞到大儒那里去。 公良瑾将一盏茶递向她,温声道:“父兄不说,你竟作罢——不像你的性子。” 颜乔乔心头微震,执杯的手晃了晃,荡出三圈涟漪。 “我……”她快速抿一小口苦茶,咬住唇,如实道,“我被韩峥带离青州,从此再无机会。” 静默片刻。 她听到他认认真真的声音:“抱歉。” 她忍泪,快速摇了摇头:“殿下不必说抱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很好,一点儿都不难过!” 她弯起眼睛,冲他扬起灿烂的笑脸。 没细看他神色,她便匆匆起身,行礼告退。 待她半走半逃的身影消失,公良瑾垂目望向她留下的残茶。 半晌。 他负手来到阶前,温声交待左右:“新茶太苦,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08 17:00:00~2021-09-0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我有钱想看付费内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ts看小说、浅黎、小碗酱、24871631、Gold、呼个吸、无定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oria 70瓶;西西子 36瓶;3139649 20瓶;空谷幽兰 19瓶;培根加小蛋糕 14瓶;Ming、小至 9瓶;许向礼 7瓶;ZZZ、阿零、空想喵、人外我的爱~、初雪、墨白白 5瓶;38864903、琴歌、34432507、起不出名字、归就、小碗酱、两猫一狗、Joocy、乔漓想要万有引力、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2、昨日怠慢 颜乔乔一夜辗转。 天将明时, 终于浅浅睡了一会儿。 听得主屋那边传来一丝开门动静,她立刻翻身而起,顶着两只黑眼圈离开厢房, 快步迎向公良瑾。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 他身穿深灰锦底乌云暗纹的长袍,外面罩着纯黑大氅,束发用的也是黑玉冠。 整个人气势稍显冷沉,颜乔乔有些吃惊, 小心地抬眸望他。 视线相触,公良瑾颔首, 浅笑。 他放缓了脚步, 让她跟在他的身侧。 偏头, 温声问道:“认床?” 颜乔乔看着他的眼睛, 眨了眨眼。 眸光清冷带笑的殿下,仍是素日平易近人的殿下。 “有一点。”说着,她不禁有些赧然。 其实睡不着的时候本该利用“秋瑟”道意来修行。只是她以为下一瞬间便能睡着,于是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光。 公良瑾侧身吩咐左右:“将我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为昆山院制式。” “是。” 颜乔乔睁大眼睛,心脏没着没落地错跳了一拍。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公良瑾淡笑:“同样的错, 岂可再犯——昨日怠慢了。” 颜乔乔心神一滞, 涌起无限激荡。 得君如此, 臣复何求。 * 大儒司空白的住处是一间简陋的庭院。 当初二十几名学生同时给他递上房契, 他没看上繁华正街的七进院落, 也没相中闹中取静的临湖大宅,更不喜边郊的温泉庄园。 偏偏就选了这一处邻里养着打鸣大公鸡的破落院子。 公良瑾与颜乔乔上门拜访时,司空白正叉着腰、扯着嗓子,与邻居大娘对骂——骂那天杀的大公鸡打断他的梦中洞房。 莲池事件之后,苏悠月已被大儒无情逐出师门, 去向不知。 颜乔乔跟在公良瑾身后,老老实实行了礼,闭紧嘴巴,听着少皇殿下与满心不爽的大儒寒暄客套。 没多时,司空白便被公良瑾哄得心气舒畅,愉快地挑着眉、捋着须,放下荷花池畔的恩怨,将这对宿敌之徒领入屋中。 坐定,公良瑾简要道明来意。 一问离魂症,二问赤红之母。 颜乔乔攥紧双手,盯住司空大儒那张熟悉的老脸,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无论哪门课,眼前这位皆是泰山北斗,该不至于被这两个小小的问题难倒……吧? 听完来意,司空白缓缓眯起了一对智慧深邃的眼睛,道:“算你找对人了。”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 “离魂症嘛,”大儒抄起手,感慨道,“在我云游四海讲学之前,世人甚是愚昧,将此症归因于鬼上身、妖邪附体,烧死患者了事。” 公良瑾倾身道:“您老功德无量。” 大儒谦虚地摆摆手,双眼更是弯成了一对老月牙:“不足道哉!如今嘛,对此异症倒是有些小小的心得。倘若是魂体不安,睡眠时频感魂魄离体、梦魇缠身者,服安魂汤、镇魂丸,令心肾相合即可。此为辅药。” 公良瑾颔首,颜乔乔有模有样地学。 “如少皇瑾所言的情形嘛,有些难,汤药起不到太大作用。”大儒道,“不过,却也不是无法可解。” 颜乔乔连连点头,双目灼灼有神地盯着大儒,摆足了在黑木楼应付夫子的架势。 大儒捋须道:“我有一梦修老友,可渡你潜入患者梦中,帮助其中一魂杀死另外一魂,便可根除异症。只不过……” 颜乔乔急切点头:“嗯嗯!您说,您说!” “万分凶险。”大儒一板一拍敲着桌道,“梦境中一切修为皆无用。若身死梦中,便再回不来了——梦境本就难以捉摸,善恶双魂相争的魂境更是万分诡谲,稍有不慎……再有,此事绝不能叫患者知晓,否则必定功亏一篑。” “我愿入梦!”颜乔乔没有丝毫迟疑。 说罢,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未看殿下眼色,未问过他的意思。 她的气势矮了下去,小心地侧眸瞥了瞥他。 只见公良瑾垂着眸,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片刻,他倾身道:“那便劳烦大儒联络那位梦道宗师,其余事宜,入夜之前我会安排妥当。” 颜乔乔激动地点点头,眼珠转了转,又问:“那赤红之母呢?” 司空白道:“老夫从不曾听说过——是犄角旮旯无人知晓的玩意,对吧?” 颜乔乔:“……是吧?” 她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便是阿爹前世暴怒时脱口喊出。再后来,这四字便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你还问我?”司空白吊起了眼睛,拍桌道,“一定是邢老儿对吧,以为随便找个问题难倒我,他便能成功压我一头了?哼!愚蠢,幼稚,无知!” 颜乔乔:“……”院长风评被害。 * 公良瑾携颜乔乔向司空大儒道别,双双踏出小院。 颜乔乔望天叹气:“连大儒都不曾听说过这种奇毒,也不知阿爹究竟从何处得知。” “先着眼当下,将你与孟安晴的过往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公良瑾走向马车,纯黑大氅微微扬起,弧线凛冽。 颜乔乔急急跟上:“是!” 眼前这个人,当真如同定海神针一般。 有他在,心便安稳了。 伴着很有韵律的车轮车,颜乔乔的思绪飘回从前,向这位陌生却又亲近信任的人阐述自己的过往。 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公良瑾端坐主位,手中执笔,偶尔疾书几行。 颜乔乔说到口干舌燥,随手拿起他推来的茶,一饮而尽。 “……嗯?” 温和、甘甜。殿下今日用的居然不是苦茶。 颜乔乔弯了弯眼睛,心头仿佛也丝丝泛起甜。 说完旧事,见公良瑾微微眯起双眼,露出些走神的模样,颜乔乔忍不住问出自己憋了一路的问题:“殿下,梦道宗师,难道躺着就能修行吗?” 不得不说,她听到世间还有这种道意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双目放光,恨不得弃道重修,转投梦道大佬门下。 公良瑾挑眉,回神,凉凉瞥她一眼,“当然不是。” “哦……”颜乔乔失望之余,也感觉到心理有些平衡,“不是也好。躺着修行,可羡慕死我了。” 公良瑾倾身,微笑:“躺着不够,还得入睡才行。” 颜乔乔:“……?!” 就好气。 她忍不住悄悄地、完全不引人察觉地瞪了他的衣领一眼。 她发现,正人君子有时候也蔫坏。 “那,我们得悄悄把计划告知大哥。”她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说正事,“不能让孟安晴知道入梦之事,否则恶魂便也知道了!” 公良瑾淡笑:“嗯。” * 颜青与孟安晴正坐在湖边茶铺吃茶。 他特意支开了身边的护卫,大马金刀地占着一把长椅,将孟安晴挤到椅子边边。 这一夜加上小半日,他已经试过把自己的茶供到她面前由着她下药、把剑递给她让她对着自己的要害瞎比划、把脖颈伸到她肩膀上靠着她睡觉随便她掐…… 如此总总,孟安晴却没有半点要对他下手的意思。 颜青心很累。 此刻,他随手救了一名被路边恶霸纠缠的青衣女子,这位长相清秀雅致,仿若空谷幽兰的女子落坐于对面,正不住地夸颜青是个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好儿郎。 颜青此刻可没功夫跟个陌生人磨叽。 他满心便惦记着拆穿孟安晴,让颜乔乔看看她有多瞎,从此牢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 以致那女子自报姓名时,颜青脑中只有——苏悠什么?什么悠月?苏什么月? 孟安晴倒是一点点睁大了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 “孟安晴,走了!” 有外人在,孟安晴自然不可能下毒,颜青不耐烦地起身,带领孟安晴向湖边走去。 孟安晴脚步迟疑:“……世子要去水边啊?” 这个苏悠月,怕不就是乔乔提过的那个吧? 颜青侧眸一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鹌鹑样,顿时眯了眯眼,提起警惕。 有——阴——谋! 那更是非去不可了! 到得湖边,颜青特意爬上一块看着不大安全的临湖危石,负着手,专心致志欣赏湖景——只要在背后轻轻一推,他保准得落水。 脑中正得意洋洋地算计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噗通”。 颜青:“……???” 拿眼一扫,只见孟安晴双手攥着裙子边边,正无措地盯着面前的大水花发愣。 “救……救命……” 一团青乎乎的东西在湖里沉浮了下,看着有几分像那空谷幽兰。 颜青眼角微抽,扬手比了个手势,藏在暗处的兰书菊画立刻掠出来,踏过水面,将那团湿漉漉的东西拎上了岸。 打眼一看,一身湿裳的苏什么悠正缓缓拨开脸颊上的黑发,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 “不、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落汤鸡眸中含泪,小脸苍白,颇为惹人生怜。 湿衣与湿发,让她身上又多添了几分风情。春风拂过,窈窕毕显。 颜青眨了下眼睛,歪头望向孟安晴。 孟安晴疯狂摇头,朝他挤眉弄眼,用口型道——乔乔!乔乔! 颜青极慢极慢地挑了挑两道俊秀的眉毛。 “哦——”他恍然大悟,竖起食指一点一点。 自家妹妹说过什么来着?苏什么月是吧?跳水碰瓷儿? 他从湖石上跃下,落在苏悠月面前。 男子身上气息很热,模样也真真是万中取一。 苏悠月面庞不禁微微泛起些红晕,嗓音轻柔至极:“公子莫怪孟姑娘,是我自己……” “无需多言!”颜青嘿地一笑,打了个响指,“跳水是你兴趣爱好嘛,理解理解!方才在茶棚里有句话你倒是说对了,本世子最是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兰书菊画,来,帮这位姑娘跳!就在这儿!就现在!跳它个百八十回!” 苏悠月:“……???” ——噗通! ——噗通!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前一章别漏了。 有关尊严的话题 #深夜老婆叫门不敢开# #是不是男人# 33、入我梦来 春风徐徐, 杨柳细细,湖面上碧波荡漾,水光粼粼。 “一招鲜, 吃遍天……” 遥遥看着湖边那一幕, 颜乔乔不禁感慨万分。 前世今生都算上的话,她已经目击苏悠月跳过三次水了,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兴趣使然。 旋即,便见颜青身边的兰书菊画二人捉起苏悠月, 换着姿势往湖里抛。 颜青吊儿郎当歪站在湖边,对着水花形状指指点点, 时不时还拉孟安晴一起给苏悠月鼓掌叫好。 “好好好!”“厉害!”“漂亮!” 颜乔乔:“……” 公良瑾:“……这个颜青。” 颜乔乔觉得颜青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娶苏悠月了。 事实上, 颜青从头到尾都是这么个憨货。前世苏悠月跳湖陷害孟安晴的时候, 颜青根本就没有读懂里面的弯弯绕绕。 苏悠月哭哭啼啼说孟安晴不是故意推她, 颜青便哦一声,顺手将事情翻篇,忙活别的去了——既然落水的人都说了孟安晴并非故意,那还有他什么事儿? 事后孟安晴一直找他解释,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其实直到我离开青州时, 大哥待苏悠月都无甚特别之处, 不知为什么, 后来竟娶了她。”颜乔乔轻声叹息。 公良瑾淡笑道:“你不喜之事, 不会再发生。” 颜乔乔愣怔片刻, 弯起眼睛,用力点头:“嗯!” * 公良瑾命人向颜青递了消息。 入夜时分,颜青带着孟安晴住进了驿信馆对面的客栈。 安置好孟安晴,叮嘱她绝对不许出门之后,颜青悄悄给她的房间门留了条缝, “趁她不备”,用一根头发丝绕在锁扣与门框之间——假如她夜里溜去对面驿信馆的话,必定会被他发现。 如此“拙劣”的伎俩,自然瞒不过孟安晴体内另一双眼睛。 在孟安晴入睡之后,另一魂并未接管她的身躯行事,只闭着眸,唇角微微勾起嘲讽的弧度。 于是她没有留意到,一支墨绿的细香探入门缝,一点一点漫开淡淡的青烟。 * 隔壁厢房正中歪坐着一名老者,盘着膝,双眼无神地向下耷拉、一副永远睡不饱模样。 此人正是司空大儒的老友,一位罕见的梦道宗师。 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镇魂香会使躯体彻底沉睡。假使你在梦境中被恶魂杀死,那么你的躯体就会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啊嗷~” 他捂住嘴,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呵欠。 颜乔乔:“……” 她实在憋不住,忘了平日在夫子课上提奇怪问题然后被赶出黑木楼的前车之鉴,不怕死地举手问道:“您不是睡梦修行么,为何还总犯困?” 颜青:“……” 公良瑾:“……” 梦道宗师摆摆手,疲惫道:“对于你来说,睡觉是摸鱼放松,对于我来说,睡觉却是苦逼修炼,那能一样么。” 颜乔乔:“……”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行了,早干活,早收工。”梦道宗师打着呵欠起身。 颜乔乔点点头,抿唇起身,走向门口。 手指刚触碰到客栈的木门,颜青忽然在身后开口唤道:“颜乔乔!” 颜乔乔动作一顿,回眸,冷脸道:“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 颜青摇头哂笑:“你要做的事,谁都劝不住,我才懒得说。叫你,是因为有些话此刻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 颜乔乔眼眶微热,抿紧唇,镇定地嗯一声,“你说。” 颜青弱弱问:“……事先问你一声,棺材喜好什么木料?” 颜乔乔:“……” 看在他眉毛根隐隐发红的份上,颜乔乔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他一般见识。 出了厢房,却见公良瑾也跟了上来。 “殿下,”她敛着情绪,垂眸问道,“您还有什么交待?” 他微微地笑:“早去早回。回来带你上城墙,看京陵百姓点夜灯。” 颜乔乔心头一震,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殿下……” 她可不敢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殿、殿下这般光风霁月大君子,应该不至于记仇记六年……吧? “无事,我会看着。”他提步向前,示意她跟上。 颜乔乔摁下心头万般情绪,小跑上前,随梦道宗师进入安置孟安晴的厢房。 * 【梦境可能有一点点惊悚……吧?】 房中青烟袅袅。 颜乔乔只觉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仿佛要陷到地板下面去。 就在她感觉身下的床榻即将被她压断之时,整个人忽地一轻,就像从巨大而黏稠的泥沼中“娩”出。 双脚踩到了实地。 虽然四周光线昏暗,颜乔乔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孟安晴从前居住的院子。 “呼……”熟悉的场景让她略微松下一口气。 环视一圈,发现青州这王府极有派头,屋与廊都建得异常高阔,沉沉的青桐木大门十分厚重,门后横着比腰还粗的门栓……嗯? 颜乔乔后知后觉意识到,不是这间院子盖得特别气派,而是自己缩成了一个小豆丁。 她动了动小短腿,抬腿过腰,踏上屋前的大木阶。 “阿晴——”颜乔乔把双手合成个喇叭,奶声奶气地朝着屋里喊。 喊了两声没动静,正要拎着小裙摆跑进屋,余光忽然瞥见,屋内与回廊下似乎都站着一动不动的侍女身影,像木头泥人般悄无声息。 昏暗的光线下,瞧着还挺瘆人。 颜乔乔缩回小短腿,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是梦,是梦,梦里什么都有,不稀罕。 “阿~晴~” 小奶音发起了颤。 “乔乔,乔乔……”不知哪里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嗓音。 颜乔乔听着像是从屋中传出的,便壮了壮胆,扬起腿,跨过巨大的门槛,摸进主屋。 “阿晴你在哪里~” 颜乔乔一边压着声音喊,一边小心地绕过几个僵如泥塑的侍女。 她们没一个正面对着她。要么直通通面壁,要么弯着腰将脸凑在桌上,要么贴在帘幔或屏风前——颜乔乔委实没有勇气掀开帘幔瞧瞧对方的脸。 “乔乔……别出声……快点,过来我这儿……”孟安晴的声音又细又闷,像是从瓮子里传出来的。 颜乔乔循声而去。 进入卧房,绕过屏风时,忽然直通通撞上一条大裙子。 颜乔乔:“!” 看衣饰是个侍女,颜乔乔个头只到她的腰。 眼前的裙子是正面……颜乔乔把脑袋仰到一半,果断放弃。 她不动声色退开一步,绕过这个正面朝人的木头侍女。 遵从心的意愿,不看。 窗外投来的光线被屏风分割,卧室中更是昏暗得一塌糊涂。 屏风至床榻间,便只有一个木头侍女,此刻亦是背对着颜乔乔。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孟安晴的声音传出的地方。 一只放在床榻与墙壁之间的红木衣箱。 箱盖顶起一条小小的缝隙,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乔乔,乔乔,快过来!快快快!” 缝隙顶得更大,孟安晴探出半张脸,一只手,朝颜乔乔拼命招。 颜乔乔谨慎地走近,只见孟安晴竖起一只短胳膊,将衣箱撑到半开,露出缩在里面的小身体。 “你在做什么?” “快进来!来不及了!”孟安晴探手抓住颜乔乔,没见她怎么使劲,颜乔乔就一头扎了进去。 衣箱里乱七八糟地团着衣裳,有些被压在身下,有些塞在四周的衣箱壁上。 孟安晴“嘭”一下关上箱盖,颜乔乔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心脏跳得飞快。 她感觉到孟安晴窸窸窣窣探过手来,胡乱地抓起衣裳,把颜乔乔裹得好像一粒放置在衣柜里的樟脑丸。 “鬼来了!”孟安晴一边抖一边说,“千万千万不能发出声音,不然会死掉的!” 颜乔乔正要细问,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极沉闷的轰撞声。 “嘭——嘭——” 连她们身处的衣箱都在隐隐震动。 孟安晴探过一对小胳膊,抖手抖脚地抱住颜乔乔,摆出一副保护她的架势。 ‘阿晴……’颜乔乔感觉自己的心智也回到了从前,嘴一扁就有些想哭,她想,‘我也会保护你的,阿晴!’ “轰——” 一声巨响传来。 颜乔乔听到木头断裂的匝匝声,旋即,是两扇青桐木大门被轰撞大开,门背砸到两旁墙壁上的声音。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浑身寒毛警惕地竖立。 屏息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却再也不闻动静。 颜乔乔:“?” 孟安晴依旧在发抖,小手却坚定地把颜乔乔往身后扒拉——衣箱不大,再怎么扒拉也就是错开一只胳膊的距离。 颜乔乔抬起手,摸着箱盖,小心翼翼地推开些许。 她听到孟安晴吸了一大口凉气,身体微微后仰,仿佛要吓厥过去。 她拍拍她,示意自己有分寸。 藏衣箱的游戏还是她教孟安晴的呢,保准不会发出声音。 微弱的光线从箱缝中透进来,外头没有任何响动,整个庭院安安静静。 颜乔乔狭眯起双眼,贴住箱缝往外望。 屏风、桌子、透过窗棂的花状光斑……还有身穿绿色大裙子的侍女。 岁月静好。 颜乔乔移动着视线,一点点环视方才没来得及仔细看的卧房。 呼吸忽然凝滞。 她发现,侍女腰间多了一条黑色的“腰带”,像是一条细细的……胳膊? 颜乔乔连一瞬间迟疑也无,当即迅捷无声地合拢箱盖,没有弄出丝毫响动。 缩回衣堆中,她紧绷着头皮,后脊一阵一阵发凉。黑暗中,两个小豆丁捏住对方的手,试图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勇敢。 不能出声……不能出声…… 梦中的时间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不知过了多久,箱缝处隐隐泛起了微红的透明光亮。 “呼——”孟安晴舒了一大口气,扑腾着短手短脚,推开箱盖,探出上半身,像只兔子般趴在箱框上。 颜乔乔把乱七八糟的衣裳从身上扒拉开,学着她的样子趴在箱边。 两个小豆丁视线相对,眨了眨眼睛。 “那是个鬼。”孟安晴一本正经地交待,“乔乔你夜里不要再过来,太危险啦!我们白天一起玩,白天它打不开门。” 她挪着小短腿爬出衣箱,探身把颜乔乔拉出来。 路过屏风时,颜乔乔用余光瞥了一下木头般的绿衣侍女,问道:“阿晴,她是被鬼杀掉了吗?” “不是啊。”孟安晴细声回答。 “那为什么她们一动也不动?” 孟安晴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啊。平日乔乔不在时,我叫她,她便是这样一动也不动。但是乔乔过来,她就会笑眯眯地走来走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颜乔乔心中轻轻一颤。 她粗枝大叶,从前竟不曾发现孟安晴受人欺负。 “阿晴,对不起。”她低低地说。 孟安晴用力摇头:“乔乔没有对不起阿晴!乔乔对阿晴最好了!” 走出卧房,发现外头天光已然大亮。 一路走过主屋,看着一个个装模作样面壁擦桌捋帘幔,不拿正面朝人的侍女,颜乔乔仿佛亲眼看见了孟安晴遭遇的种种怠慢。 踏出主屋,颜乔乔看清了那些僵在廊下的侍女和粗使男仆役们。 凝滞的脸上残留着鄙夷的神情,眼睛斜向主屋,不屑地交头接耳,躲懒卖乖。 梦里会将情绪放大。真实过往中,院里的人未必表现得这般露骨,但他们对待孟安晴这个寄养者的态度已是一目了然。 “乔乔!”孟安晴奔到庭院中心,“我画好了格线,今天我们玩单双!” 颜乔乔怔怔望去。 白日在殿下面前阐述童年时,她已将那些早已尘封多年的往事回顾过一遍。 她记得,孟安晴喜欢玩的其实是跳皮筋,但颜乔乔脚笨,总是踩不准线,后来孟安晴便再也不提议玩皮筋了,每日都会提前用软白石头在院子里画好单双格,和颜乔乔一起玩这个不需要技巧的游戏。 颜乔乔望着庭院正中自动浮出的图案,心情复杂难言。 见她不动,孟安晴赶紧拎着小裙子奔跑过来。 “今日不想玩方格吗?我把它改成圆圈好不好?还是……乔乔要和世子他们出去玩?”孟安晴不安地揪了揪裙子,“那你快快走,要不然世子又自己跑掉啦!” 颜乔乔抬头望向天空。 她跟着颜青出门,总是玩得很疯。孟安晴是个温吞吞的性子,走不动路,容易掉队,动不动就落在后面,久而久之,颜青出门就不爱带孟安晴。 与闷在王府里相比,颜乔乔自然更喜欢到外面玩。 孟安晴反正也不爱出门。她永远笑眯眯的,一个人在院子也能玩得很开心,等到颜乔乔回来时,给她带点小玩意,说一说外面的事情,她就会十分高兴。 颜乔乔对着天空的梦中太阳眨了眨眼睛。 “我不出去。”她望向孟安晴,“我今日想和你玩皮筋。” “好啊好啊!”孟安晴手一挥,庭院左右的两株大树之间便牵起了皮筋。 颜乔乔弯着眼睛走上前去,笨拙地跳起来。 她第一次发现,孟安晴跳皮筋的技术好得非同寻常。蝴蝶穿花,熟练流畅。 颜乔乔想:阿晴总是一个人待在大大的庭院中,身边无人说得上话,孤零零,不停地跳皮筋、跳皮筋…… 孟安晴究竟喜不喜欢跳皮筋呢?颜乔乔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游戏很适合自己一个人玩。 脚下轻轻一绊。 颜乔乔忽然便咬住唇,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乔乔!”孟安晴急了,奔向她时,忘了脚下还缠着一圈皮筋,绊了个脸朝下。 “阿、阿晴……” 颜乔乔伸出短短的胳膊,搂住灰头土脸的孟安晴小豆丁。 “乔乔不哭,啊,乔乔不哭。”孟安晴用手轻轻拍颜乔乔的脑袋和后背,语气就像个小大人,“不想玩皮筋,我们就不要玩啦!我就说皮筋不好玩嘛!” 颜乔乔紧紧绷着腮帮子,嘴唇抿成了一道弯曲的线——孟安晴的娘亲还在时,应该就是这样哄她吧? “是不是王爷又不让你和世子一起玩啊?”孟安晴毛遂自荐,“乔乔,你就说是我想要和世子一起玩,非拉着你去的!我可以藏在王府外面等你们回来!” 颜乔乔顿时哭得更大声。 见她难过,孟安晴急得手忙脚乱。 “王爷怎么这样啊!”孟安晴皱起了脸,“我爹爹曾经说过,王爷从前最疼自己的妹妹,去哪儿都要带着她一起玩!到如今,却又见不得乔乔跟着世子出门——这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颜乔乔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双重标准,不要脸!”颜乔乔骂。 孟安晴:“……”不敢骂王爷,也不好不赞同乔乔。 她憨笑着,歪起脑袋,把头点得跟摇头一样。 颜乔乔坐在地上撒了会泼,忽然想起还有正事要办。 “阿晴,那个鬼……” “嘘!”孟安晴立刻竖起了寒毛,一胖手捂住了颜乔乔的嘴巴,然后战战兢兢指了指门口,“别说它,会被它听见的!” 颜乔乔望过去。 方才她便注意到,昨夜被“鬼”撞坏的大门已经恢复了原样。 颜乔乔并未在心,毕竟这是孟安晴的梦境,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刻认真一看,只见门栓横得稳稳当当,两扇青桐木大门仿佛坚不可摧。 “你别跟来,我去看看!”颜乔乔穿过庭院,走向门口。 她十分好奇,孟安晴心目中的院子外面会是什么模样。 “乔乔!乔乔!”孟安晴紧张兮兮地身后迭声唤。 颜乔乔置若罔闻,飞快地跑到巨大的木门后面。抬头一看,眼下的身高竟然够不到门栓。 颜乔乔:“……” 幸好门缝足够大,颜乔乔把自己脸啪叽往门后一糊,狭眯着眼睛,透过门缝便往外看。 这一看,便与一只通红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颜乔乔:“……”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炸开了。 但下一瞬间,她便认出了这只眼睛。熟悉的,发小的眼睛。 她后退一步,淡定无比地冲身后的孟安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退后。 心脏“怦怦”地跳,颜乔乔深深呼吸,回忆着殿下白日里提出的建议——这是孟安晴的梦境,想要除掉另一个“她”,能够借助的只有她自身的力量——能杀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颜乔乔咬着唇,镇定地退离门口,回到孟安晴身边。 “阿晴,我有一个惊喜要告诉你。” 孟安晴睁大眼睛:“嗯嗯?” 颜乔乔一把搂住孟安晴的脖子,笑吟吟道:“我和大哥,在你的院子里偷偷埋了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孟安晴吃惊地张大嘴巴:“……啊?!” “你去挖挖看!”颜乔乔怂恿她。 这是孟安晴的梦境,只要她想,便能在梦中创造一切。 “嗯嗯!”孟安晴眸中清晰地绽放出耀眼的光。 她招了招手,手中出现一把长长的铁锹。 她笨拙地握住长柄,随便往庭院中戳去,一戳便是一个坑。 很快,孟安晴就欢呼起来。 “花生酥梨拌豆花!”孟安晴惊喜地从面前的小坑中捧出一只街边常见的青瓷大碗,“谢谢乔乔!谢谢世子!” 颜乔乔听到大门上传来闷闷的撞击。 “阿晴,鬼在撞门。”颜乔乔压着嗓子告诉她。 吃着豆花的孟安晴胆量大增:“不要怕,白天它力气很小的,撞不开这个门。” 吃过豆花,孟安晴继续拎起铁锹在庭院里刨坑。 没几下,又让她刨出了一碗亮晶晶的紫红玫瑰糖水,碗口特别大,大得像只磨盘。 “乔乔最好了!世子最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碗!”孟安晴愉快地喊。 颜乔乔:“……”梦里什么都有。 玫瑰糖水芳香四溢,撞门的动静更大了些。 外面那个毕竟也是孟安晴——最了解自己喜好的人,永远是自己。 喝完玫瑰糖水,孟安晴继续往下刨。 “和乔乔一模一样的红裙子!”孟安晴拍手欢呼。 颜乔乔轻轻抿住唇。 她记得这条带牡丹金纹的裙子,时常穿着在孟安晴面前转圈圈——从前怎么会以为,孟安晴就只喜欢青青绿绿的素衣裳啊。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的功夫,梦中的孟安晴已换上了漂亮的牡丹裙。 “阿晴穿这个好好看!”颜乔乔奔向她,捉住她的手肘,与她一起转圈圈。 门口撞击声一下接一下,青桐木大门固若金汤。 “阿晴。”颜乔乔笑吟吟道,“再往下挖,可是藏着你最最喜欢的东西哦。”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望向颜乔乔,奇怪地说:“乔乔不是在我面前吗?” 颜乔乔:“……最喜欢的是我啊?”算了没必要向一个小不点解释自己不是东西。 “嗯嗯!”孟安晴猛点头。 “那就是你第二喜欢的!” 孟安晴弯起了月牙眼:“世子哥哥!” 颜乔乔微笑:“恭喜你猜对了!颜青就藏在下面,你把他挖出来,他就是你的了!” 一听这话,整个世界仿佛静默了下来。 孟安晴怔怔睁大眼睛,眸底一点一点亮起了光。 颜乔乔凑上前去,将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悄悄说道:“但是阿晴,这个坑很深、很大,下面还有危险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险,任何人掉下去都会死掉,包括你——你还敢挖吗?” 孟安晴目光坚定,毫不迟疑:“当然敢!” 颜乔乔:“……嗯。” 青州的人啊,血液里流淌的就是莽。 孟安晴埋头刨起坑来。 颜乔乔奔回主屋,艰难地从屋中拖来了高脚凳子。她铆足了劲儿,将这实木巨凳搬过木廊,挪到大门后面,累得双眼直冒金光。 喘了口气,颜乔乔爬到凳子上,试着用肩膀扛了扛锁门的大木栓——还好,勉强能顶得动。 “嘭——嘭——” 门上不住地传来震荡。一门之隔,便是“鬼”。 颜乔乔紧张得手足微颤,耳朵听着门外动静,眼睛盯着孟安晴动向。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忽然响起了孟安晴的惊呼:“世子真的在这里哎!” 颜乔乔二话不说顶开了横木门栓! 身躯一轻。 门上传来巨大的力道,将高脚凳上的颜乔乔撞飞到回廊中。 两扇青铜木门被撞开,一道浑身缠满幽黑雾气的身影穿过大门,直直奔进庭院。 “阿晴快跑!鬼来了!”颜乔乔大声喊道。 孟安晴回头望向敞开的大门,整个人呆若木鸡。 不过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见撞门而入的鬼影越过庭院,冲向庭院正中的深坑。 途经两棵大树之间的皮筋时,这个包裹在黑雾中的身影很自然地飞起双脚,用孟安晴惯用的翻花姿势越过两道皮筋。 再下一瞬间,它直直跳进了那个大坑。 “世子!”孟安晴一个激灵,下意识便想跟着往坑里跳。 颜乔乔也奔进了庭院,她抬手搂住孟安晴,抱着她翻滚到一旁。 几乎同一时间,幽深的坑洞下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鬼……鬼掉下去了……”孟安晴白嫩的腮帮子两旁浮满了鸡皮疙瘩,“世,世子还在下面。” “没事的,那不是颜青,只是个木头雕的假人。”颜乔乔安慰道,“趁着鬼掉进陷阱,我们来对付它!” “嗯嗯!” 因为事先告诉过孟安晴这个坑“很深、很大,下面还有危险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险,任何人掉下去都会死掉,包括你”,所以她制造出的深坑,足以困住她的另一魂。 颜乔乔伏到了巨坑边上,探头望下去。 只见坑底站着个满脸无辜的颜青,坑底和四臂上,探出无数孤零零的手臂,抓住落进陷阱的任何东西。 颜青身旁便是那只浑身黑雾的“鬼”。 它呲牙咧嘴,不住驱赶四周的手臂,不许它们触碰颜青。 它发出凄厉的尖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然而它很快就自身难保。陷阱中的手臂抓住了它,拼命撕扯它,它身上的黑雾被扯成了一缕一缕。 “啊——啊——”它惨叫不止。 颜乔乔听到那些消散的黑雾中传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还真把自己当颜府小姐了?她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跟屁虫,马屁精!” ——“全家都被害死,还给人当狗呢,真叫人恶心!” ——“可怜的小孩,你的爹娘在九泉下面看着你,你怎么可以开开心心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黑雾正中传出尖锐刺耳的大叫,“我没有!不是我!贪恋吃香喝辣的人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不恨姓颜的啊!所有人都笑我看不起我,他们兄妹也一样!我干嘛还要喜欢他们!我不喜欢!我恨死他们!” 黑雾溃散的间歇,颜乔乔看清了裹在雾中的脸——恶魂,便是哭包脸的孟安晴。 颜乔乔怔怔看向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孟安晴。这个姑娘,在她面前永远笑眯眯的,受了委屈从来不说。 “你坏!”趴在坑边的孟安晴愤怒地说,“如果没有乔乔他们,我早就变成街上的小乞丐了!我绝对绝对不可以有你这样的想法!你就是个坏蛋!你,你没有良心,你还想吃我!我要打死你!” 她抓过身边的铁锹,打向坑下另一个孟安晴。 一边打一边说道:“乔乔他们都是好人,我不能有坏想法,一丁点都不能有!我的命,我这一辈子都是乔乔的,是世子的,是王爷的!” 她手中的铁锹变得很长,砸在了另一魂的身上。 陷阱中的手还在撕扯那一魂,它很快就变得非常虚弱,被铁锹打得头破血流。 它惨叫着,一点一点萎靡下去。 眼看便要成功杀死这一魂,达成此行的目的…… 颜乔乔忽然抬起手,压住孟安晴的手腕。 “乔乔?” “阿晴,”颜乔乔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心口酸涨得厉害,“不是这样的,阿晴。” “她坏!”孟安晴眸中闪着泪,呜咽出声,“乔乔你不要相信她,我不会那样想,一点也不会!我不是坏蛋,乔乔你别讨厌我,你别不要我!呜呜……” 颜乔乔感觉心尖被针扎一样痛。 她摇摇头,斩钉截铁道:“阿晴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是孟将军战死时偷偷怨恨过的阿晴,还是被人欺负时不高兴的阿晴,或者是被人丢下时看着我们背影生气的阿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说着,她的眼睛酸涩难当,泪水噼啪往下掉,“我永远不会抛弃阿晴,永远不会。因为我知道阿晴最喜欢我,就算有那些念头又怎么样,我相信阿晴可以管得住它们,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 孟安晴怔怔张大了嘴巴:“……我,我不会伤害乔乔。” “所以,”颜乔乔扁着唇角呜咽道,“阿晴不需要把不好的念头藏起来,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想要花生酥梨拌豆花、想要玫瑰糖水、想要织牡丹纹的红裙子,你也要告诉我;想念阿爹阿娘,生我爹爹气时,更应该告诉我!我不会生阿晴的气,我只会心疼阿晴啊!” 孟安晴呆呆看着她,嘴唇颤抖着,一点点撇开。 “呜哇——”坑洞上下,两个孟安晴同时放声大哭,“乔乔,乔乔——乔乔是我最好的朋友!乔乔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见那些黑雾一缕一缕散开,两个孟安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梦境开始消散。 “乔乔!”孟安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头上的木槿花,真好看啊!” 颜乔乔:“……?” * 恍惚回过神,颜乔乔昏昏沉沉坐在藤木椅上,捂住额头,晃了晃沉重的脑袋。 满脸冰冰凉凉,哭得全无形象可言。 “呃……”她蒙住脸,视线透过指缝,望向晕乎乎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孟安晴。 孟安晴的模样是同款狼狈。 二人视线相对。 颜乔乔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她没有听大儒的话,杀掉孟安晴的另一魂,也不知结果是好是坏。 孟安晴眨了下眼睛,抿抿唇,神色复杂。 “乔乔……” 颜乔乔露出眼睛:“阿晴。” “……对不起。谢谢你。” 颜乔乔沉默片刻:“不用说那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嗯嗯!”孟安晴弯起眼睛,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星光。 不得不说,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颜乔乔正想找话题尬聊,忽然看见孟安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眼迅速睁大。 “颜乔乔!” 一声大喊,差点把颜乔乔震下了藤木椅。 “干、干嘛?” “那个,那个!”孟安晴腮帮紧绷,眼神惊恐,“那个人,给我银钱租密匣,让我存着毒-药的那个人,她和你,和你,长得好像好像!” 从前做那些事情的是恶魂,孟安晴每日与颜乔乔相处,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竟藏了一个如此惊骇的大秘密。 颜乔乔恍神片刻,心神陡然剧震! 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韩峥那个酷似她的白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身边人^^ 感谢在2021-09-09 17:00:00~2021-09-10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肖雪翡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桥、浅黎、言情重度愛好、Savior、无定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起流年过 69瓶;小孟愛看文 40瓶;34458910、离星、见樱 20瓶;18984676 11瓶;言情重度愛好、日月星辰、半唐香、诗人与钟摆、hezzy吱吱、苗阿狸、桐桐桐桐子、肖雪翡翡、吉檀迦叶、赚钱养老 10瓶;“寻泽彧竹” 8瓶;远桥 5瓶;嗷嗷嗷 3瓶;归就、12344234、大爱搞笑文、天使在人间503 2瓶;白莲土豆配疯虾、Joocy、38864903、478765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君子瑾玉 颜乔乔心神震撼,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身旁传来轻轻推动竹椅的声音。 她侧眸望去,看见公良瑾从椅中起身, 袖携清风, 长眸微垂,温声招呼盘腿坐在一旁的梦道宗师,“秦老辛苦。且让她们单独说说体己话罢。” 他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示意, 然后便与梦道宗师一起离开了厢房。 房门轻声合拢,丝毫没有惊搅两个女孩脸上的泪花。 孟安晴“啪叽”一声捂住了脸。 “快点擦擦眼泪!”孟安晴生无可恋, “乔乔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经没有形象啦!” 颜乔乔下意识摆摆手:“也不差这一回……不是, 别瞎说, 什么心上人。” “嘿嘿, ”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见了,那么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欢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记着它,梦里都惦记!” 颜乔乔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苍天可证, 方才她一心只顾着解决孟安晴的事情, 根本没有想过殿下, 更没想过什么木槿花。 鬼知道哪来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 严肃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恋爱脑?此刻风雨飘摇, 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还有闲心说些有的没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孟安晴丝毫没有被她吓倒, 皱了皱鼻子,招招手,示意颜乔乔爬上床榻,和她挤在一起。 两个女孩肩并肩坐下。 偏头对视,两个人都想起了蹲在梦境中那只红木大衣箱里面那一幕,不禁相视一笑。 “来到昆山院之后,课业太重,恶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认真地告诉颜乔乔,“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没了,它就没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须不停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仇恨——这就是它一直在给颜文溪写信的原因。” 单方面的重复、发泄、加固仇恨。 颜乔乔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个像你的女人是在驿信馆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以为被你捉到了!‘我’还琢磨呢,乔乔那么笨那么好骗,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颜乔乔:“……?” “孟安晴请你稍微注意措辞。” 孟安晴吐了吐舌头:“是‘我’过分阴险狡诈,利用乔乔对我的信任欺骗乔乔!” 颜乔乔满意点头。 孟安晴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知道‘我’给颜文溪写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对付你。她给了我那瓶药,又给我一笔钱,让我将药存在密库,说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颜乔乔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么啊?” 孟安晴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为这个——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颜乔乔晕了晕:“……什么?!”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再没有出现过。因为你一直没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记那瓶药了。” 颜乔乔定定神:“她长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点头,“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样,但是细看的话,表情动作说话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哦对了,她有修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乔乔这样的废材咸鱼,如果对上她,肯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颜乔乔:“……说话委婉有助于长寿。”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颜乔乔道:“这个颜青!” “乔乔!你这样说话的样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 一墙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负手立在窗边,梦道宗师犹豫地望着他的背影,把睡不饱的眼皮来来回回掀了好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时,公良瑾黑氅微动,回过身来。 明月悬在公良瑾身后,为他罩上银色的朦胧光边,也令他背着光的神色显出几分晦暗不明。 梦道宗师忽然感觉到压力很大。 “秦老有话,但说无妨。”公良瑾淡淡开口。 “咕咚。”睡不饱的老人家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正正照着老人的脸,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丝神情都逃不过少皇瑾的眼睛。 闭了闭眸之后,他硬起头皮,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梦之际,老朽好像隐约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灵气可能似乎有些不对啊!” 泛黑的灵气,那不是邪道修罗么。老人家心头直犯嘀咕。 公良瑾极轻地啊了声。 “上回在月老祠,为邪道大宗师所伤,灵气亦受了影响。”公良瑾平静地解释道,“此事大儒与老师都知晓,正寻求解决之道。” “哦——”梦道宗师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朽多虑了。” 公良瑾微笑颔首。 只听厢门“吱呀”一响,颜乔乔正好开门出来。 屋中灯光洒到了公良瑾的身上,梦道宗师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风霁月,清朗无瑕。 老人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没睡醒,如何便开始疑神疑鬼了。眼前这位,可是大夏国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连忙敛衽,正色施礼:“殿下伤势未愈,千万保重身体,切莫再熬夜啦!” 颜乔乔刚踏出门便听到了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将殿下拉到房间里面治伤去。 忽然听见梦道宗师又接了一句,“熬夜啊,伤身事小,秃头事大!年少不知发珍贵,中年对镜空流泪!” 颜乔乔:“……”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头顶薄发,心中对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总是在她睡着之后起来乱动吧,这下可好,头都秃啦! * 颜乔乔懒得理颜青,便让孟安晴去与他细说。 她自己则跟在公良瑾身后,前往城墙看京陵夜灯。 “殿下,”颜乔乔忧心地劝道,“您伤势未愈,不然我们还是改日再观灯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为您治疗,可好?” 说着话,她的指尖已自发氤氲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另一侧,让受伤的肩膀远离她。 “不急。”他道,“离魂之症已彻底解决?” 说起这个,颜乔乔顿时来了精神。 她负起双手走到他的前面,转身,面对着他,一边轻盈地倒退,一边侃侃道来。 她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瑟瑟发抖的事情,得意地挑着眉,向殿下描述了一个英勇无畏地从可怕的恶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进红木衣箱躲过恶鬼追杀的故事。 “待天明时,我又设下一计,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动声色地引导阿晴设下陷阱,困住了那个恶魂。再然后,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恶魂,教化它改邪归正——当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没,是您告诉我没有至纯至澈的善恶,我这才寻到了突破口。” 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冷静机智,完美无情的形象。 吹嘘完自己的功绩,顺嘴还拍了他一个马屁。 颜乔乔觉得自己这一通话术简直无懈可击,完全有资格列入教材,成为明年的必考项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殿下您看到我哭着醒来,那是装的,是为了迷惑那只恶魂!” “知道了。”他扬了扬下颌,语声微懒。 颜乔乔:“?”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她也说不上来,大约就像自己偶尔提出过分要求时,阿爹和大哥叹息着答应的样子。 就那种“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随便你”的感觉。 说话时,二人已登上了城墙。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点好了城墙上下,颜乔乔踏上高雄壮阔的深青色城墙时,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经年风化的痕迹、墙道正中泛着微光的踏步磨损,以及墙垛旁边洇上的金属铠甲和兵器烙印。 它们就像最忠实的说书人,向每一位来客陈述这座古城悠久的历史。 颜乔乔的心绪变得沉静高远,她不知不觉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脚跟,收敛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墙边,放眼望去。 广阔无垠的京陵城下并非繁华盛景,夜幕罩着庞然巨城,像一块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点点地渗透出一些朦胧光晕。 细看便知,那是一户户还未熄掉夜灯的人家,光芒从小窗上透出。 在这样一个宁和静谧的春夜,每一粒细小的微黄光晕都显得十分温暖祥和。 颜乔乔的心神从城墙上方掠下,顷刻便越过一处处亮着灯的窗口。 她仿佛听到普通百姓在灯下数着银钱,计算着今年的柴米油盐;仿佛听到年轻夫妇在为了谁哄夜哭的婴儿争执不休;仿佛听到老人在为年纪渐长却无甚出息的大儿发愁;仿佛听到夫妇在愁隔壁家闺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却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轻轻一震,眼前风云变幻。 她想起被神啸铁蹄践踏过的江山,想起战火纷飞的城墙,想起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这座空城足足月余,耗干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将士。 胸口激荡着悲愤与热血,她扶住身前坚硬无匹的巨大城石,热泪滚滚而下。 “殿下,我愿付出生命,与您一同守护这盛世太平!” 颜乔乔握紧手指,许下一生诺言。 公良瑾:“……” 半晌,他轻轻叹道:“颜乔乔,你时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为官吗?” 颜乔乔:“……” 她飞快地逃到远处,偷偷抹干净眼泪,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回到他的身旁。 “殿下,灯看好了,回去为您治伤吧。”在他面前,她的脸皮早已厚如城砖。 公良瑾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伤之外,再无维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颜乔乔如实告诉他,“看不见殿下的时候,我只要想着殿下厌弃我了,再不愿见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长久维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闹!” 颜乔乔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后,沉声告诉她:“春生,该对秋收、秋藏。凄瑟实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错。” 颜乔乔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无妨。”他侧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为我治伤。” “嗯!” 不知为什么,颜乔乔隐隐觉得殿下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丝……悲凉? * 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着远方的灯火出了片刻神,然后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惨,推己及人,为这万家灯火而难过。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宁。”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颜乔乔:“……” 他踱出两步,又道:“无意冒犯,方才听到孟安晴提起,有个生得与你肖似之人?” 颜乔乔轻轻抿住了唇。 若要阐明此人种种,难免要说起她与韩峥之间的纠缠。 那段过往,她着实不愿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愿因为自己隐瞒了信息,以致殿下无法得出正确判断。 在她犹豫之时,公良瑾便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鼓励,也不催促。 半晌,颜乔乔深吸一口气。 “殿下,韩峥前世灭我父兄,夺我性命,便是为此人铺路,扶她做君后——假以我的名义!” 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小腿打着转,几乎站立不稳。 胸腔一阵接一阵痉挛抽搐,想呕,呕不出。 她紧紧咬着牙,抬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纯黑的大氅在风中猎猎拂动,身影清瘦颀长,周身仿佛环着暗怒。 几步便到了她的身边。 他探出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肘。 颜乔乔视线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觉与前世所见再度重叠。 她悲从中来,泣声道:“殿下前世斩了韩峥与此女,会,会将她错认成我么?” “不会。”他扬臂拥住她,垂头,嗓音沉静而认真,“错认你,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0 17:00:00~2021-09-11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米粒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言情重度愛好 2个;无定骨、哆啦、11167776、赚钱养老、丰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黎の铁塔 30瓶;supper 20瓶;生活不易猫猫叹气、流逝、苜蓿地 10瓶;Ming 9瓶;小胡椒 6瓶;三土妈妈、34432507 5瓶;Joocy、天使在人间503、林繁尔、归就、米粒粒、多来点好玩的文吧、流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陈年旧秘 颜乔乔脚下微一踉跄, 前额便抵上了公良瑾的胸膛。 听到他说“不会”,她的情绪霎时失控。 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揪住他两边腰侧的衣裳, 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殿下您斩了那对狗男女, 我死而无憾……不,不对,有遗憾的,”她抽抽噎噎, “当时唯一的遗憾,便是担心您将那个女人认成我, 那样, 可真, 可真是太失礼了, 呜呜……您不会错认,我死也瞑目了!”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动,清冷低沉的嗓音贴着她响起。 “不愿做韩峥的君后?”他问。 颜乔乔拼命点头。 “那……”他仿佛想说什么,忍了忍,终是没说, 只叹息着, 抬手拥住她的后背, 轻轻拍着, 替她止啼顺气。 颜乔乔把脸上的可疑液体全部擦在了公良瑾的深灰锦底乌云暗纹袍上。 许久之后, 终于冷静下来。 盯着面前一片颜色更深的灰布料,她的耳朵迅速发烫,装模作样抬起袖子擦眼泪,用衣袖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公良瑾忍无可忍,吸一口气, 捉住她为非作歹的爪子,将她从他身上撕开。 她退后一步,见他外罩的纯黑大氅合拢过来,遮住那一片水渍。 “呼……”看不见,就当没有。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城墙上的冷风一吹,立刻便冷静下来。 她转了转眼珠,偏头看他,问:“殿下为何不可能错认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眸中一片好奇。 “……”他淡声开口,“因为世间再无你这样的呆子。” 颜乔乔:“……” 她狐疑地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殿下。”她正色道,“您以后,请千万离颜青远一点。” 好好的孟安晴和殿下,都被那个家伙带坏了。 他朗笑起来,负手走向前方。 * 颜乔乔小跑着追在公良瑾身后,城墙上的夜风拂起她的头发。 站在高处,身边仿佛环着无尽苍穹。前方有密密繁星坠着夜幕,后方投来月华,照出人影。 身处这样一片星空下,凝望温馨恬淡的安眠之城,谁又能想得到,巨大阴影早已悄悄笼罩在这块大地上。 如今颜乔乔已然确定,那场灭国之祸绝不是漠北勾结神啸那么简单。 无论是南越“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的巫祖神谕,还是大夏境内一众诸侯稳兵不发,这一切的背后必定藏着惊天秘密。 与之相比,自己那点事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公良瑾却停下了脚步,静静望向她:“没有别的话要说?赤红之母,难道不是与此女有关?” 颜乔乔:“……”她一字未提,他如何就知道了。 她弯起膝盖,用足尖一下一下刮蹭着城墙的石砖。 有些难以启齿呢。 纠结片刻,她破罐子破摔道:“那个女人对孟安晴说,等我有了……男人,便给我下药。还说赤红之母能令我们全家痛不欲生。” 他的眸光渐渐冷凝。 “若我没有记错,你曾提过孟安晴对苏悠月下毒之后,南山王与颜世子的态度便发生了极大变化。” “是啊。”颜乔乔点头,“就那一夜之后,阿爹与大哥对我……” 她忽然失声。 瞳仁微颤,她缓缓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至极,琉璃般,映着她的身影。像神明的视线,沉静透彻,看破一切。 颜乔乔听到脑海中传出“轰隆”一声—— 苏悠月并未饮到毒酒,父亲却差点斩了孟安晴。 谁能保证只是苏悠月的杯中有毒?能让父亲暴怒至此…… 再细想,仿佛处处都是佐证。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所以,前世有人中毒,那个人,就是我。” 孟安晴细声细气的声音犹在耳畔——“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前世她与韩峥一道回青州,可不就是筹备婚事么。 而赤红之母事件发生之后,父兄一夜老了许多,眼睛里都藏着隐忍的怒和痛。 他们瞒着她,是为了保护她。保护身中赤红之母的她。 公良瑾很平静地问:“韩峥可曾有不合常理的举动?有关子嗣。” 颜乔乔咬住唇,点头。 韩峥热爱播种。登基不过短短七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便给他生了整整两只蹴鞠队,就连秦有妙被斗死的时候都是怀有身孕的。 唯独她,又黑又苦又涩的避子汤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红之母……顾名思义,极可能与子嗣有关。韩峥和父兄一样,瞒着这个秘密不告诉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样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误会。 颜乔乔委屈得发笑。 “什么样的毒值得那样瞒着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么样?她总不能因此便寻死觅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面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事了。”他沉声道,“我在,会看着你。我说过,你不喜之事,不会再发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带着细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气息像一只茧,将她这只小虫子整个包围。 他很高,影子落下来,仿佛带着沉沉的质量。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跳了一下,她见他抬起一只手,在触到她头发的前一瞬,动作微顿,退开了一步。 旋即,颜乔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一位内侍模样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长身施礼,然后说道,“君后寻到了作出治国策的能人,让我来禀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后与之相谈,获益良多。且,先生不愿出山沾染世俗尘埃,只隔着茅庐与人论谈。” 内侍清了清嗓子,禀一句君后原话:“君后云,‘告诉少皇殿下,女先生虽值妙龄,看世事却已通透明澈,绝不会吃了他,让他过来一晤’。” 颜乔乔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动了下眉梢,也侧眸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淡声道:“做娘的,就怕儿子孤独终老。” 颜乔乔:“……” 仿佛听出那么一丝怨气来着? 中年内侍再施一礼:“殿下?” 便在此时,城墙上再一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来到近前,拱手禀道,“昆山院传来消息,韩峥遇刺!”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在护心池吊着命?” 破釜轻咳一声:“就是在池子里遇刺了!” “胆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脸,对中年内侍道,“请转告君后,韩世子遇刺,我惊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离去,只留下一道孤峭寒冽无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倒觉得他的脚步有些……轻快? 36、多年爱慕 “殿下, 殿下……” 破釜挥动一对大脚板,风风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后。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韩世子他……” 公良瑾竖手打断。 背影更加利落, 黑氅在夜风在飞扬, 一副刻不容缓的姿态。 颜乔乔赶紧拎起裙子,小跑着跟上前去。 下了城墙回头一望,只见那名宫中内侍仍站在墙道口,冲着殿下的身影扬起右手, 表情凝固,似唤非唤。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笑, 加快脚步, 跟随公良瑾登上停在城墙下的马车。 公良瑾拂开衣摆, 端坐于主案后方, 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禀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开始挽袖汲茶的手,晕乎乎续上方才被打断的思路,禀道:“……殿下请息怒, 韩世子无碍, 凶手也被当场抓获, 可惜叫他咬毒自尽了。” “韩峥没死啊?”颜乔乔万分失望。 破釜摇摇头:“凶手趁人不备, 将韩世子的头脸摁入池中, 试图制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时醒来,击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濒死之际被人救下。” 颜乔乔遗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齿替凶手着急。 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叫人给救了呢? 恨只恨不能飞回案发现场, 助凶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时,忽然感觉脸皮隐隐有些发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静淡,正凉凉瞥着她。 颜乔乔赶紧一个激灵挺直身板,铿锵有力地喊冤:“我没杀人!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挥挥手,示意破釜不必理会这个活宝。 破釜一脸迷茫地挠着头,继续说道:“凶手是昆山院一名执事,姓杨,在他的住处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宝财物,并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书‘趁他病要他命’这六个字,笔锋力透纸背,看着字迹像是兴奋而癫狂,密函已由专人鉴定,确认出自韩二公子韩荣之手。” 公良瑾微微颔首。 颜乔乔也默默点了点头,暗道,原来是韩荣。 是他,便不稀奇了。 韩峥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韩荣便是韩峥同父异母的庶弟。 韩荣这个人,野心很大,脑子却跟不上趟。 前世,此人阴谋手段层出不穷,处处针对韩峥,却每次都被韩峥抓住痛脚,轻松痛打落水狗。 要不是镇西王宠爱韩荣生母,对这个庶子屡屡偏袒的话,韩荣早已被韩峥喂了野狗。 在韩峥登基之后,韩荣非但没有及时醒悟抱大腿混个闲散王爷当,反倒更加疯狂地行刺,就想着杀了韩峥继承帝位,结果自然是不得好死——观其一生,大约便是那种徒惹笑话的跳梁小丑。 如今韩峥有难,韩荣若不落井下石,倒不像他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颜乔乔果断给两世韩荣盖棺定论。 韩荣来上这么一出,昆山院必会加强防备,再想对韩峥下手,可就难如登天。 颜乔乔幽幽叹了口气,心绪复杂难言。 在一片寂静之中,马车“辘辘”驶上昆山,抵达目的地。 踏入莲药台之前,公良瑾回眸,无奈地瞥了颜乔乔一眼,叹息道:“好歹也做一做表面功夫。” 颜乔乔:“……哦。” 她抬了抬眉眼,摆出忧心的模样,跟随公良瑾走向重重严密封锁的莲药台。 * 再见韩峥,颜乔乔不禁怔忡了片刻。 韩峥的身上发生了太多变化,乍一看,她险些没能认得出来。 在她的记忆中,韩峥要么神采飞扬,要么阴鸷暴戾。这个人总是高大的、健壮的、强势的、咄咄逼人的。而此刻,半倚在竹床上的青年却苍白而脆弱,脸颊消瘦,锁骨突出,英俊锋锐削减了大半,显出些柔和俊秀。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布袍,右臂空荡荡,正在与傅监院说话。 “韩荣这是相信您的医术,认为您能够妙手回春治愈我这个废人,这才急切出手。”韩峥嗓音嘶哑,声气低弱,带着自嘲的笑意,“您可以把这当作对您的褒扬。” 傅监院直言道:“不可能。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想要恢复如常、再踏修途,那是痴心妄想!” 韩峥笑了起来,笑容十分无奈:“……您重复过好多次了,我知道的。眼下是韩荣他不知道,您该对他去说。” “我自然会……”傅监院话音一顿,望向门口。 众人齐齐起身,拱手:“见过大公子。” 公良瑾竖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他行至竹床前,垂目望向韩峥。 到了近前,更能看到许多细节。 在水下窒息挣扎时,韩峥的脸蹭到了池壁,额上伤口擦破,眉骨旁留有一大片赤红与青紫,一看便知道经历了殊死挣命。 他用左手抓挠池壁,生生崩了两三处指甲,裂开的断缝中仍残留着护心池的石屑碎末,望着都钻心疼。 “见过大公子。”韩峥缩了缩膝盖,表示躬身行礼。 “韩世子无需多礼。”公良瑾声线淡淡,“你且安心将养,此事我会彻查,绝不姑息。” 韩峥低头笑了笑:“多谢您。” 默了片刻,他又道:“我父王若是把韩荣打半死,便那么算了吧。否则也是推些替死鬼来杀,没必要。我都这样了,只想积点福,平安富贵混过一生。” 韩荣身在大西州,倘若镇西王执意包庇,自然有一万个办法拒绝将他押送入京。 韩峥笑着朝公良瑾抬了抬左手,虚虚摆出拱礼的模样:“我这废人没用了,父王除非老树开花,否则怎么也要保韩荣。回头,我恐怕还得‘自愿’拖着病体到您面前替韩荣求情——这事儿提前给您禀一声,免得到时候您对我恨铁不成钢,以为我以德报怨,非包庇韩荣不可。” 韩峥如今这状况,实在也没必要整些虚礼客套,他说得坦荡,旁人倒是听得唏嘘。 天之骄子,怎就落到这么个下场。 公良瑾微微眯眸,沉吟不语。 “大公子,”傅监院拱手道,“可否借一步说话,关于病人的事情……” 公良瑾颔首:“可。” 他不动声色看了沉舟一眼。沉舟悄然上前,立在颜乔乔身边。 傅监院与公良瑾离开之后,屋中立刻静默下来。 颜乔乔心中感慨,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她自然很清楚韩峥与韩荣那些恩怨。韩荣手段拙劣,却屡屡能够全身而退,正是因为镇西王执意偏袒。 说起来,韩荣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还曾对颜乔乔心怀不轨。那时韩峥刚睡了林天罡送来的美人,颜乔乔不信他是无辜,韩峥赌咒发誓,甚至给她下跪,她只无动于衷。后来韩峥也恼了,干脆领军出门,去寻西梁人晦气。 便是那段日子,韩荣没脸没皮往她面前凑,还试图动手动脚,被离霜教训了好几次。 忽一日,韩荣找他父王借来了两名高手,将离霜逼到院外,他则嬉皮笑脸直往颜乔乔身上贴。幸好韩峥及时赶回,当着颜乔乔的面痛下狠手,差点把韩荣当场打死。 后来韩峥被镇西王罚了两百军棍。老爷子亲自动手打的,打得韩峥一个月下不来床。 想着往事,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 虎落平阳被犬欺,韩荣那小人,今生可要风光了。 “颜师妹……”病榻上韩峥忽然开口唤道。 颜乔乔眨了眨眼,望向他。 病弱的青年笑得风度翩翩。 “那一日,我自觉捱不过去,便对颜师妹说了些无礼的话。”韩峥坦诚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有私心的。” 颜乔乔微微眯起眼睛,抿住唇。 韩峥那日看着是真的要死了。被送入护心池之前,他曾对她说,倘若他未死,娶不到媳妇,便找她。 “什么私心。”她冷静地开口问。 她才不怕。殿下说过,绝不会让韩峥道德绑架她,逼她嫁给他。 韩峥微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世事最爱捉弄人,倘若有人深切盼着我活命,我八成是要被老天收走。倘若有人巴望我死,我反倒还有一线生机——便像苍蝇老鼠蟑螂蝗虫,最是除之不尽。于是我故意说那话,将自己变成一只惹人嫌的臭虫,这不,活下来了!” 他笑得十分开怀。 颜乔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这样的韩峥,陌生之极,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不客气。”她木然回道。 韩峥轻声笑道:“如今我已是废人,再不会想那些。今日,便当是与前尘往事道个别——师妹应当不知罢,其实我暗中心悦你,许多年。否则春日宴那天,我也不会唐突造次。” 颜乔乔抿唇片刻,面无表情道:“韩师兄,我们不熟。” “是不熟。”韩峥很大方地笑起来,“但你是昆山院第一美人——不,严格来说,整个京陵就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你生得惹人注目,心下留意你之后,便会发觉你性情直率活泼,比任何一个女子更有趣。哎,你别皱眉,往事已矣,你只当是看到了韩某人的墓志铭。” 颜乔乔:“……” “你打人的模样可好看了。”韩峥轻声笑道,“拎着裙子踹人,当真是有辱斯文。还有,你用过的笔,每支笔杆都是秃的。再有便是,你总对着窗外打呵欠,以为无人看见,其实……” 他轻笑,止住了这个话题。 “我从前,当真是认认真真想娶你。”他道,“我父王宠妾灭妻,是整个大夏不宣的秘密。我自小活在沉闷至极的后宅,见到你,便如第一次见到了阳光。我一直在想,倘若这束光能照在我身上,那该多好!” 颜乔乔把手指藏在袖中,默默掐紧了掌心。 若这是肺腑之言,那他前世所作所为,岂不是更加该死。 “颜师……” 一道淡然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韩峥——“韩世子请遵医嘱,静心,寡言。” 颜乔乔心头一跳,回眸望去。 只见公良瑾面色微沉,大步行来。 他走得很快,纯黑大氅带着风。 他来到她的身旁,二话不说,探手握住她的右边手腕,返身牵她向外走去。 男人的力量和温度落在那只曾经饱受摧残的手腕上,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胸腔紧缩,浑身僵硬。 他蹙眉回眸,视线相对,看清了她眼睛里的惊恐。 “莫怕,闭眼。”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语气却放得极缓、极温和。 颜乔乔依言闭上了双眼。 牵引力道从手腕传来,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 牵着她的人,是小将军。 他的姿态那么沉稳,跟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令人信任心安。 颜乔乔心尖震颤,紧闭双目,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韩峥这个小伙子……很有点东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给小两口助攻、助攻、再助攻…… 不存在渣男的爱慕让女主犹豫徘徊的事情(这种狗血二十年前就已经过时了 感谢在2021-09-11 17:00:00~2021-09-12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思南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周西柚 2个;雨夜未央、30213663、思南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宝 222瓶;独白 99瓶;大鱼小雨 50瓶;是大魔王啊 30瓶;鸡汁炒粉 26瓶;奏仔 20瓶;西西子 18瓶;顾姻 15瓶;李小沐、文字控、让我吃红烧肉、朝寒 10瓶;大花 7瓶;hypnos、lq、年年如易岁岁有玺、墨白白、年叶何甜甜、QAQ 5瓶;嗷嗷嗷 3瓶;归就 2瓶;流萤、Joocy、乔漓想要万有引力、酥心糖、闲竹、山泉泉、Gold、3443250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今夜留下 这一刻, 颜乔乔的脑海中交织着三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她以为的寻常破庙、寻常人贩与获救孩童;琉璃塔所见的邪诡血煞;前世被韩峥折断手腕的一幕一幕。 无论是哪一幅画面,此刻都已离她远去——有一只温暖的干燥的手,正牵着她走出所有不幸, 将她带到安全光明的地方。 她并不悲伤, 却难以抑制地泪若雨下。 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不敢睁眼,在一片黑暗中汲取他给她的力量。 走出很远很远。 他终于停了下来。 “小、小将军……”她垂着头,哽咽道, “我错了。京陵的百姓,点得起灯。” 他轻轻地笑了笑。 颜乔乔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笑声。 这个笑声极好听的小将军, 说话的声音更是清润撩人, 他问:“知道自己从前瞎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颜乔乔感觉他似乎一语双关。 “知道了。”她闷闷道。 他没再说话, 只继续静静往前走,遇到上下台阶时,他会停下脚步,温声提醒她一句。 颜乔乔渐渐便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睁眼。 越往前走, 她越是觉得心中安宁静谧。这一片温馨令她贪恋不已, 她不禁有所奢求, 想要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走到地老天荒。 她感觉胸腔中异常饱满, 满得像是盛满了暖融融的液体,不知该往哪里放。 * 山道和风细雨,另一边的景象便有些凄风苦雨。 傅监院走进屋中时,看见韩峥唇色煞白,面无一丝血色。 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门口, 视线穿过傅监院的身体,神魂仿佛已经飞了出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监院,”他怔怔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公子与她不可能,对吗?” 傅监院冷笑一声:“你管天管地之前,先管管你自己!” “我?”韩峥恍惚回神。 顺着傅监院的视线一看,便见那三根指甲开裂的手指嵌到了竹榻的床缝里面,乍一看,仿佛在受什么签刑,鲜血已淋漓不休。 韩峥:“……” 他缩了缩手指,执拗抬头,再问:“大公子与她绝不可能,对吗?” 傅监院抿住唇角,慎重地点了点头。 “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大公子他,自有分寸!” 监院大人一锤定音。 韩峥扯唇笑了笑:“是啊。关我屁事,我就一废人!如今尚能一用的,便只有这些年读的书——我若全门拿优,监院能否通融通融,容我留在院中做个夫子,以免出门横尸。” 说起这个,傅监院不禁有些许赧然:“杨川(对韩峥下手的凶手)素日稳妥,万万没想到竟能被财帛收买,险些酿成大祸。此事,我昆山院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我会与院长说一说,尽可能许你些方便。” “那便提前谢过监院了。” “唉。” 昔日自信爽朗的青年,如今徒留叹息遗憾。 * 夜色极深。 浓浓的、沉沉的,像一张深黑的大丝绒,罩在身上,落在脚下。 走了很远、很远。 颜乔乔感觉到小将军的掌心隐隐开始发热,他的呼吸也略微沉重了些,时不时便能听见。 有风从前面吹过来时,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清冽之余,染上了男子特有的温度。 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她知道的。也许,上苍也觉得他太过完美,总得收走些什么。 她很想问一句,殿下是不是累了。 可是私心里却又有些不舍得小将军。 心脏饱涨得厉害,盛满了甜甜酸酸。这只手腕曾遭遇过一次次辣手摧毁,她曾以为这样的伤害永远不可能被治愈。此刻,她却安安心心地,将它交到一个人的掌心。 她不禁怔怔地想,韩峥第一次折断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因为大西州冷眼坐视神啸入侵,迟迟不愿发兵,颜乔乔与韩峥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韩峥借口说他只是世子,出不出兵的事情他作不了主。然而没过多少时日,镇西王便将王位传给了他,自己做甩手掌柜去了。 韩峥自此成了镇西王——有心争权夺利,无意保家卫国。 颜乔乔看透了他,更是怒极。她想要离开镇西王府,去找父兄。 韩峥便将她禁足在后院,不许踏出一步。被囚-禁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韩峥每次踏足她的院子,她总是把一切能砸碎的东西通通扔到他的身上。 再后来,京陵那座空城,破了。 颜乔乔心中绷了许久的弦,也断了。 韩峥终于发兵。他长袖善舞,联合几家力量,共同收复京陵,夺回失地,将神啸赶回老家。一切顺利得仿佛有天神附体、气运加身。 青年王者更加意气风发,凯旋那日,他连染血的铠甲都未脱,便直直到院中找她。 他脸上的笑容极灿烂,上来想搂起她转圈圈。 颜乔乔兜头便扇了他一个耳光。 韩峥愣了好一会儿。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鬓发微乱,双眼通红,怒极恨极。 她亲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滴冷凝,冻结成冰。 他抬起拇指,缓缓揩掉了嘴角渗出的几丝鲜血,旋即,带着血的粗粝大手捏住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他凑近了些,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夫君凯旋,你给谁哭丧。” 颜乔乔根本不怕他,她骂他叛国贼,她抬脚踢他踹他,她情绪崩溃,似乎还冲他吼了一些什么话……大约便是他就像只黄袍加身的猴子。 他也渐渐情绪失控。他的身上还沾着神啸人的斑斑血痕,他刚经历了铁血杀戮,呼吸里都是暴戾的血腥气息,他以为她会崇拜他、敬爱他,她却一直朝着他大吼大叫。 他应当是……想要她闭嘴。 他说闭嘴,闭嘴,闭嘴。 她不闭,冲着他吼破了嗓子。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咬着牙、红着眼,将它往后折去。 “疼不疼?疼就说啊。我也疼啊夫人。我的心比你疼上一百倍。”他的声音很恐怖,眼睛大睁着,迸出一道道血丝。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直到听到自己腕骨传来清脆的断裂声。 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迷茫。 那一天,韩峥倒是没有欺负她。他传来医道宗师为她治疗,当晚,他歇在了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两个女子,足足叫唤了一整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那是韩峥第一次折断她的手腕。 因为当时情绪太过激动,头昏脑涨,疼痛反倒是闷着、收着,钝钝的,不是特别难忍。 后来还有好几次。 如今回忆起来,有些她能想出原因,大约便是某些故人让他想起了某些旧事。有些她却不明所以,大概是在外面听说什么、看到什么,于是便来寻她发疯。 她好端端坐在窗榻下喝茶,他从身后覆过来,笑着拿走她手中的茶杯,折了她的手腕,将她摁在茶案上……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远远及不上他带给她的一切。 那么些年,即便自己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腕,也会感到一阵心头发寒,悚然惊颤不止。 她一度以为自己一身暗伤,永远无法治愈。 今日,却有一只温暖的手牵着她的手腕,将它置于掌心。 细细一截雪玉般的腕,轻轻一折,便会折断。她闭着眼睛,一步步随他踏过山道,心中却丝毫也不曾害怕。 这是她的小将军。 再次相遇,让她更加全身心信赖的小将军。 * 到了。 这一路上,他曾数次放缓步伐,却未像此刻一样停下来。 他停住了脚步,转身,面对着她。 她虽未睁眼,却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清冷、温和、透彻至极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端详着她。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心间仿佛萦绕着自己柔软的声音。 她在心中唤他。 小将军……小将军…… 世间怎么可能有人会不喜欢小将军呢? 这个人,拥有整个大夏最耀眼的容颜,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正是皮相。他的优点她用三千字都说不完,他温润若玉,孤直如松,气度风华举世无双。 谁能不喜欢小将军呢,不喜欢他,那便是真的瞎。 只不过…… 他和她,可以是小将军和颜侠女,也可以是少皇殿下与他的忠臣。 仅此而已,绝无其他。 只有这样,她才能待在他的身边啊。 颜乔乔感觉到那只大手在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两个人已站在了清凉台的殿门前。 他静静凝视着她,气息比往日沉了些。 薄唇微启,嗓音清冷低沉,带着令人心颤的磁意。 他道:“今夜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问:殿下要干嘛? 提示:不可OOC 38、先天之境 “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 颜乔乔很可耻地腿软了。 心尖抖了抖,她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沁入肺腑的空气仿佛带上了细细密密的闪电和火花。 “殿下?”她谨慎地抬眸, 看他的眼睛。 清冷黑眸望不见底。 她的视线划过冷玉面庞,落向他的唇。 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敛在微抿的唇角, 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留下来做什么啊?”她镇定地问。 他微微垂首, 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颜乔乔:“……” 总不可能是她想的那种好事。 颜乔乔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掰回正轨,声气弱弱道:“请殿下明示。”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 问:“知道你我曾有前缘, 你就没有任何想法?” 颜乔乔:“……” 这,救命之恩,自当、自当……殿下这在钓鱼呢? 颜乔乔捏紧手指,将唇抿了又抿, 抬头, 用最最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 认真许下诺言:“殿下大恩, 臣无以为报, 唯有精忠报国、鞠躬尽瘁、以死效君!” 公良瑾:“……” 眼角轻轻跳了下,正是相顾无言时,余光忽然瞥到黑影一晃。 只见墙后闪出破釜那张热血激荡的大脸, 他重重抱拳,粗声震吼:“俺也一样!” 公良瑾:“……” 颜乔乔:“……” 公良瑾转过身, 面无表情:“你不一样。” 破釜瞪大了眼睛,急了:“为什么啊殿下!她行,我也行啊!” 颜乔乔:“……” 恕她直言,殿下可能不太行。 公良瑾微微地笑了起来, 笑罢,凉凉瞥着颜乔乔:“明日补考春试,就不想借着旧日情分,请同门师兄助你温习功课么?” 颜乔乔愣了一瞬,旋即,五雷轰顶。 春考!补考!徐夫子,一个人,给她监考! 她感觉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公良瑾侧眸瞥向破釜:“你也要学?” “!” 破釜挥动大脚板,溜得比林间的兔子还要快。 * 颜乔乔耷拉着眉眼,跟随公良瑾走进书房。 她弱弱地发出气音:“殿下……我其实觉得我没救了。” 公良瑾回眸淡笑:“所以明日接着吞红墨?” 颜乔乔:“……” 看吧,秋后算账来了吧。殿下一直没提这茬,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据理力争:“殿下,您不是知道我的情况么,我从十年之后重返当下,哪还能记得这些学问?您设身处地想想,换作是您……我打个比方,您还会记得十年之前看过的文章么?” “嗯?”公良瑾略微拖长了声线,挑眉回道,“自然记得。” 颜乔乔:“……” 过目不忘好了不起哦! 她的肩膀垂得更低,一时之间,眼前仿佛飘满了各式各样的钩章棘句。 公良瑾失笑,引着她坐到书桌旁。 “很简单的,一说你便会了。”他道。 颜乔乔虚伪微笑:“就如术数书上的‘易证可得’。” “我先整理,”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自行静心。” 颜乔乔知道没得商量,便蔫蔫垂下脑袋,将心中的‘啊啊啊我不要学’、‘我不想我不想不想温书’、‘我是不是忘了关门是不是有衣服没晒是不是还没涮笔’、‘不可能的,我绝不可能及格,一夜就能及格那我还是我吗怕不是被夺舍了吧’……种种念头逐一摁死。 片刻之后,抬起一双心如止(死)水(灰)的眼睛。 视线落到他的身上,忽然一顿。 只见公良瑾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他左手快速翻动着书册,右手从紫金笔架上拈起笔来,时不时落下几行墨书。 薄唇微抿,目光专注,手指有力。 好看的男子这般执着书,更有种清正雅绝的气质。 她的心脏忽然便忘了跳动,方才在山道上曾被热意充盈的胸口再一次变得暖暖涨涨,那些无处安放的沸浪冲击着她,忽一霎,找到了出口。 她怔怔低头,看到自己的指尖亮起了澄澈的金色道光。 不萧瑟,不落寞,而是充盈的、饱满的、喜悦的。 这一次出现的秋日道光异常茁壮,随着心意沸腾,它一鼓一鼓地熠熠发光,将她的手指照出了影子。 天地灵气顷刻便聚了过来,颜乔乔清晰地感应到一丝丝灵气落入道光之中,转化为与她心境纯然相合的律动,点点滴滴沁入她的经脉身躯。 ‘秋收……’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 她抬头看了看冷玉般的君子,按捺住了激动之情,没出声打扰他。 “恭喜。”公良瑾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平静的视线落回书山,“你且静心修炼,一个时辰之后开始讲学。” 颜乔乔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刻仿佛都凝满了沉甸甸的玉露金珠。 她闭上双眸,轻车熟路地沉浸心神开始内视。 只见一片黑暗之中,泛着碧透幽光的经脉如同天上银河,一闪一闪亮着繁星。此刻,更多金灿饱满的灵气开始落入经脉,金色与碧色交织,绽出难言的璀璨光芒。 颜乔乔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最华美的黄金如小溪潺潺,落入最剔透的翡翠之间。金与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灿烂金色渲染过后,灵脉不再幽微,而是如水一般充盈经脉,蓄于其中。 颜乔乔心有所感,一旦纳入足够多的灵气,将周身经脉全部充满,令其循环往返,便是自成一体的小周天,可龟息、辟谷。 此境界,称为先天境。可外放灵气伤敌,也可将灵气固化于肌体,用来防御——韩峥坠塔时,便是先天境。 颜乔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算晋阶先天境,那也根本不舍得将灵气外放,只想囤着它们,囤个盆满钵满。 “笃。” 落笔的声音唤回了颜乔乔神智。 她定定神,缓缓睁开双眸。只见眼前画面如水洗一般,清澈明透至极,灯火下的冷玉谪仙散出浅浅光晕,他抬眸瞥来,视线清寒无波。 他将面前的纸张推向她,启唇道:“我们开始。” 语气分明静淡温和,颜乔乔心头却微微一惊,下意识挺直脊背,竖尖了耳朵。 此刻的殿下,目光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起“教法森严”这四个字。 她接过纸张,垂眸扫过,指尖不禁轻轻颤了颤——这可比她那日匆匆瞥过一眼的考卷复杂数倍。 公良瑾开口了。 就如那日她在荷花池畔听到他与大儒论法一般,分明是艰深玄奥的学问,从他口中道出,却能神奇地化繁为简。 一团团乱麻被他拆成了条分缕析的线头,颜乔乔觉得十岁孩童也能听得懂。 她自然也能。 他那寒泉般的嗓音漫过之后,她发现眼前的题目渐渐发生了变化,字字句句都像是清晰的藤,指向清晰明确的答案。 他讲过之处,空白的卷面上已自行呈现了答案,一目了然。 颜乔乔惊叹不已,佩服之至。 但心中仍是有些不解——六年的学问若能一夕说完,这昆山院是不是可以关门大吉,由殿下来教化万民? 那样的话,大夏国岂不是人均昆山院毕业? 她一面专心听讲,一面忍不住分出些许心神来瞎琢磨。 一琢磨就开始咬笔杆。 公良瑾停止授课。他沉着脸探手过来,抽走她手中的笔,不轻不重地拍在书桌上。 “啪。” 颜乔乔瞬间坐直身躯,光速道歉:“夫子我错了,我再不敢开小差!” 公良瑾:“……” 心很累。 * 这一夜倒是比颜乔乔想象中过得快很多。 当她的笔尖指到纸张最后一行的时候,窗外东面天空刚好泛起了鸭蛋青。 “都懂了?”公良瑾微笑着,放下自己半夜特地到庭院中折来的细树枝。 颜乔乔赶紧将手心背到了身后,讪笑道:“都懂啦。殿下您当真是诲人不倦教导有方春风化雨循循善诱……” 公良瑾轻轻抬手打断她的成语马屁,叹道:“去吧。放心考。” 语气带着点笑意,也带了点嫌弃。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马不停蹄前往勤业台。 许是因为昨夜豪横吸纳了许多金秋灵气的缘故,熬夜苦学之后,她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只是,越靠近黑木楼,心中越是有些没谱。 殿下昨夜教她的那些,仿佛偏重于经义方面的学识?春考时匆匆一瞥,根本不记得卷面上都写了些什么,也不知能蒙对多少…… 捱到下学时分,只见徐夫子抱着考卷踏上黑木楼,笑吟吟看着她。 颜乔乔微笑:“……夫子好。” 徐夫子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无关人等速速离场。 孟安晴三人冲着颜乔乔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后快乐地离开黑木楼。 迟来多时的考卷,再一次出现在颜乔乔案头。 她抬头看了看徐夫子,只见老人家笑眯眯地拖过一条椅子,在她身旁正襟危坐。 颜乔乔:“……”压力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垂头望向卷面。 半晌,眼睛极慢极慢地眨了眨。这卷子是怎么一回事? 一半写的是人言,另一半写的是天书。 再定睛一看,答案跃然纸上的那一小半,便是昨夜少皇殿下教过她的内容。 这……?!殿下猜对了一半题! 可是……只对一半,还是不合格啊。 殿下虽然神机妙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未卜先知,却也不可能押对整张卷子的内容……能猜对一半,已是神人了。 颜乔乔咬了咬笔杆,决定不管那么多,先把会的写了再说——按她的经验,从易到难,必有回响。 “刷刷刷刷——” 见她开始奋笔疾书,落笔有序,答案条理分明,徐夫子欣慰地拂了拂白须,笑着点起头来。 半晌,老人家忍不住多嘴问道:“为何要挑着这些先做?” 颜乔乔扫了一眼坑坑洼洼的答卷,不禁有些汗颜——空着的,那不就是不会嘛。 这个就有点不好解释了。 正在想借口狡辩时,忽闻雕花木拱门那里传来一声冷笑。 抬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执事。 今日秦执事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想来是听秦妙有说了她独自补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给她放水,便特意过来盯一盯,给她找找茬。 思忖间,秦执事已大步走近:“还能是为了什么?徐夫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徐夫子皱眉:“你什么意思?” 秦执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经发到她手中么。” 秦执事走到颜乔乔身旁,不屑地嗤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几处清晰利落的字迹,道,“如何要先答几道,自然是因为她记住了题目,私底下背过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难记的!来来来老徐你自己来看看,她写的这个是不是标准答案?” 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秦执事。 她简直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对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恶意,这么多的针对? 徐夫子仔细看过一眼,道:“甚至比书本上的答案更有见地。” 颜乔乔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斗论法的人啊。 “所以喽!”秦执事冷笑,“这不就是作弊么。” “倒也没必要这么急着下定论吧。”徐夫子皱眉,“那你说该如何?” 秦执事装模作样想了想:“您老给她现出题。结合您的经义课,每门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颜乔乔桌面上的卷子甩了两下,“那我说她有舞弊之心,不为过吧?判她德业不合格,不冤枉吧?” 颜乔乔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家伙。 她倒是无所谓。毕竟院长都已经在君后与大儒面前放过狠话,夸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秦执事这上蹿下跳的举动,写作找茬颜乔乔,读作打脸老院长。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简单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崭新的答卷放到了颜乔乔面前。 就着未全干的墨迹,颜乔乔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尽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纳闷了一整天的问题,此刻终于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为什么殿下教给她的学识,特别偏重于经义?原来,殿下已料到教经义的徐夫子会亲自给她出题? 他还猜中了徐夫子的题目? 颜乔乔震惊得瞳仁微微悸颤。 殿下,是人否?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颜乔乔抬眸,望向秦执事:“秦执事向来便是凭借自己喜好给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题,无凭无据便冤枉我作弊。那么,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质疑我与徐夫子合谋舞弊?” “哈!”秦执事笑着摆手,“别找借口拖延,你有几个斤两,自己心中还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满分,那不好意思了,我还真得怀疑徐老与你沆瀣一气。” 徐夫子怒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您老别气,她能合格,都是烧香拜佛谢天谢地。”秦执事自信道。 颜乔乔不动声色挑挑眉,二话不说,沾墨便写。 “刷刷刷刷——” 动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毕竟这张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讲过的题,在她眼中,空白处已然写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钟,颜乔乔便“刷”一声拎起满当当的卷子,双手递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请看一看。”颜乔乔苦笑凄凉,“秦执事时常冤枉我,我早已习惯,倒也无所谓。可是,倘若因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却让秦执事怀疑您的人品和师德,怀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徐夫子冷笑,遥遥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会如实向两位监院禀报!老夫在昆山院教书育人五十余载,人品如何,轮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画脚!” 秦执事:“……” 秦执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 * 离开黑木楼,颜乔乔不禁万分感慨——本来只想混个合格,奈何敌方总是逼人上进啊。 还未走远,忽闻徐夫子蹬蹬追来。 “颜乔乔!”徐夫子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抓着她的卷子,“今晨,君后让咱们昆山院推一名优秀学子,会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庐,与一位隐世能人谈论经义——有这水准,舍你其谁!我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准备准备!” 颜乔乔:“???”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这便找那几个老伙计商议,把她名字给撸了,换你上!” 颜乔乔:“……” 可以预见,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宁。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2 17:00:00~2021-09-13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言情重度愛好、无定骨 2个;小碗酱、好闲、周西柚、小孟愛看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饼干 40瓶;31293301 30瓶;一棹清风、琬琬琬琬琬 20瓶;小梨涡?? 18瓶;Song_yun汐. 14瓶;不瘦十斤不换id、坐看云起时、瑄、元气哒风藻、兔砸 10瓶;月下弦歌 8瓶;12344234、lq、三土妈妈 5瓶;anne.辰熙、归就、多来点好玩的文吧 2瓶;瞧瞧乔乔、19828779、琴歌、汆兮柚子、梧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万法皆通 颜乔乔像游魂一般飘到清凉台。 站在距离门口数丈的雨花石山道上, 她进进退退,不知该如何措辞。 殿下帮助她通过了春考,该好生向他表达感谢。可是因为答卷过于优秀, 被夫子选为昆山院代表,可就有些令人为难了。 昆山院千年金字招牌不能砸她手里啊。 正踌躇时, 殿门开启,沉舟疾步来到她的面前。 “殿下正与宫中使者会面, 殿下交待过,你若来了便直接进去见他。” * 清凉殿中。 “殿下啊……”中年内侍苦哈哈地道, “君后说了, 韩世子的事情您处理得极其果断,三下五除二便让事情暂告一段落,此刻暂无什么能着手之处……” 公良瑾淡笑不语。 中年内侍又道:“君后还言,漠北王携母入京求治, 六日后方能抵达, 您派去接应之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近期内无需您亲自劳心。另, 韩世子申请一位贴身护卫上昆山照料保护他, 君后也接手了,会详查那个名叫离霜的女侍卫,再决定允不允人上山。再有, 神啸、西梁与南越都安安静静,绝无异动。” 公良瑾八风不动。 内侍退后一步, 垂头拱手:“殿下,君后说,眼下真真是河清海晏四方太平,去一趟茅庐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君后还说, 书院将推举一人与您同行,推的八成便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秦妙有,您就当作走走看看,淘汰一个人选也是好的嘛……” 这位是跟了帝后许多年的心腹,这种话,也就他能替君后转达。 公良瑾竖手打断了他。 他望向殿门,颔首道:“过来。” 颜乔乔踏入殿门,一眼便认出,殿下面前这位苦瓜脸的中年内侍正是自己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一位。 看来君后又派人来捉殿下了。 她轻着脚步走到面前,老实行礼。 “考得如何?”公良瑾淡声问。 “满分。”颜乔乔忧虑道,“殿下,徐夫子说,要推举我随您一道去见隐世先生,我……” 公良瑾轻轻嗯一声,转头看向中年内侍,道:“即刻动身,莫让母亲久等。” 中年内侍:“……???” 这个弯转得太急,有点闪了老腰。 * 到了车上,颜乔乔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愁苦道:“殿下,您知道我几斤几两。” 他微微露出回忆之色,沉吟片刻,认真道:“我不知。” 颜乔乔:“……”她说的是体重吗?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不敬之心,偷偷瞪他一小眼,发现他已垂下双眸,笑着挽袖沏茶去了。 “殿下,”她忧心忡忡地问,“您昨夜帮我猜题,算作弊么?” 他瞥她一眼,失笑:“我教你的东西,难道书本上没有?” 颜乔乔点头:“有的。” 他神色自若道:“学了书中知识应考,不是理所应当?” 颜乔乔:“……” 说得好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她缓了缓神,悄声道:“可是见到隐世先生,我会露馅。” 公良瑾推过一盏茶,道:“论法不比考试,无需你的正确答案。” “嗯……?” 颜乔乔仿佛醍醐灌顶,又仿佛一窍不通。 她一面悉心琢磨,一面偷偷祭出秋收道意,一路薅着天地灵气,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女先生隐居的大山。 * 茅庐就建在一个小村庄畔。 周围生着杂草,歪着几株老树,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茅庐不大,看着像是村民们特意新建的,篱笆里圈着几只鸡鸭鹅,应当也是村民们送的。 放眼望去,蓝天、黄土地、青色草木,是寻常的农家景象。 到了近前一看,颜乔乔恍惚以为回到了荷花池畔。 只见君后与大儒并肩坐着,二人对面坐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身形气质,脑海中不自觉便蹦出“空谷幽兰”四个字。 而大儒面红耳赤拍桌的模样,更是仿佛旧日重现。 不过,上回大儒急赤白脸,是因为学稚童骂架没能骂过邢院长。而今日,却是因为辩尽天文地理、哲思道法、治国人文,对面年轻女子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到了司空白这把年纪,最是不服输——不能把小年轻打趴下,对于老人家来说便是丢了脸面。 老爷子激情昂扬,就差蹲到石桌上去辩。 公良瑾与颜乔乔的到来,打破了茅庐内外沸锅般的气氛。 君后欣喜回眸,看清颜乔乔的面容时,神色很明显地滞了一瞬。不等颜乔乔感觉不安,这位温善的高位女子已浅浅笑了起来,招呼道:“过来坐罢。” 颜乔乔随公良瑾一道行过礼,然后摸到下首的草墩子上落坐。 “珠华先生经义道法说得极妙,”君后温温柔柔地笑道,“只说与我听,委实是十分浪费——如此妙言,断不可再叫先生重复一遍,所以我让少皇瑾带着昆山院年轻一辈杰出弟子过来,共同参详。” 头戴幂篱的女子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君后谬赞。” 她的嗓音极其清幽,闻之,脑海中浮起的又是空谷幽兰。 名叫珠华,也是极美。只可惜戴着幂篱,看不见容颜。 颜乔乔忍不住偷偷瞥了公良瑾一眼,自己也不知道,想在他脸上看出个什么反应。 他的神色与往日并无区别,浅浅颔首,如风如月。 颜乔乔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他们论辩。 简单客套之后,珠华先生便说起了经义道法。 颜乔乔洗耳恭听片刻,发现……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块儿便一窍不通。 她缓缓颔首,保持微笑。 公良瑾倒是对答如流——颜乔乔就没指望有什么能够难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似乎没怎么上心,因为他说的都是书上原句,大约便是以司空白之盾,挡珠华先生之矛,他自己倒是置身事外。 全不像给她讲课时那样,点滴都掰开揉碎,摁进她脑袋里面去。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小小的欣喜,虽然也不明白自己在瞎乐呵什么。 大约说了小半个时辰,二人前后停了下来,向对方垂首示礼。 珠华先生转向颜乔乔,幂篱之下,传出空灵动人的嗓音:“……&#$%@#@” 听在颜乔乔耳中,大约便是——“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颜乔乔:“……” 半晌,珠华先生停下来,轻轻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手,示意颜乔乔说话。 颜乔乔颔首,神秘微笑:“万古长新。” 珠华先生微顿片刻,颔首,转了个话题,又说起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 半晌,再一次轮到颜乔乔。 颜乔乔肃容,认真回复:“万妙同归。” 珠华:“……” 论法继续。 珠华先生引经据典,长篇博论。 颜乔乔再度高深莫测:“万法皆通。” 珠华:“……” 半晌,再半晌,幂篱下传出缥缈的嗓音:“昆山院骄子,果真不凡。” 40、硬柳枝条 天之骄子颜乔乔谦逊地拱手摇头。 “哪里哪里, 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珠华先生微微沉吟着,道:“能否说一说你对炁……” 话至一半, 忽被打断。 “妙,妙啊!”只见司空白大儒扬手拍击石桌, 朗声笑道,“不愧是我好友的门生, 学思已然超脱方外,俯瞰经义群山!一句万古长新, 道尽珠华小友所述古往今来道义之变迁与长存;一句万妙同归, 便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之本质阐述得淋漓尽致;至于万法皆通嘛,更是一句点睛,道破万重经义之本真!” 颜乔乔:“……?” “这便是所谓返璞归真——看来颜小友把我的著作吃得很透啊,已习得我六分精髓!”司空大儒拂须微笑。 颜乔乔:“……”原来是在变相夸他自己呢。 她赶紧肃容吹捧道:“您可是泰山北斗, 是长青树, 是当代学术的重要基石, 谁不是读着您的高论长大的呢。” 司空白老怀大悦, 谦虚道:“不敢当, 世人谬赞罢了。颜小友如此上进,且多年修习我传授的学问,可算我门下杰出弟子了!” 颜乔乔:“……” 她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材, 何德何能拥有两座泰山做老师?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婉拒,便见大儒愉快地对珠华先生说道:“今日我新弟子与珠华小友论法, 倒是不相上下,这也是难得的缘份!” 颜乔乔:“……”敢情目的在这儿呢。 为争一口气,收她做徒弟。 徒弟与珠华先生平起平坐了,身为老师, 自然是要高出一头。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偷偷瞄向身旁的公良瑾。 他微微垂着眸,笑得月朗风清。 君后头疼地揉了下额侧,岔开话题,与珠华先生说起了几桩治国之术。 赋税、桥路、农商。 这些颜乔乔更加听不懂了。 她发现公良瑾渐渐敛下了笑容,目光沉定,徐徐颔首。观他神色,便知道这位隐世先生说得极好。 珠华先生音色清越动人,即便幂篱挡住面容,也能让人由衷地认定,纱幔下必是绝代容颜。 颜乔乔心中难免有一点发酸。 同样都是美人,人家学业有成,发言能让殿下这样的神仙点头赞同,自己却学个经义都要因为咬笔杆开小差而被公良夫子打手心。 她垂下脑袋,看向自己右手。 昨夜那细细的硬柳枝条抽在手心,也就轻轻疼一下,当场便好了,此刻却又重新浮起些辣意。 她抿住唇角,情绪略微有些低落。 倘若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伴在殿下身边,与他一同听法论道的话,她早去悬梁刺股了,哪能浪费经年大好光阴。 袖风一动,身旁忽然探过一只大手,握了下她的手,拇指擦过她的手心。 耳畔传来极轻的气音:“不疼了?”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收回了手去。 颜乔乔呼吸凝滞,呆怔片刻之后,方才那一瞬间的所有知觉忽在脑海中烟花般爆开。 修长有力的手指握过她的整个手背,微硬的薄茧留下了清晰温热的烙印,被他抚触过的掌心更是一丝一缕泛起了酥麻。 他那刻意压低的声线显出些意味深长,沉沉落入心底,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倾身的瞬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清幽寒冽的气息。 颜乔乔忍着心尖的悸颤,侧眸向他望去。 只见他已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广袖置于身前,不见一丝折纹。 目光相触,他轻轻动了下眉梢,示意她专心听讲,莫让旁人发现她在开小差——上课开小差要被硬柳枝条打手心的,别忘了昨夜的教训。 颜乔乔:“……” 这种心照不宣的奇异感受,让她忽然忘记了心脏应该怎么跳。 晕乎乎坐了片刻,忽见珠华先生又一次冲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发言。 “很想听听高足见解。”这话是对司空大儒说的。 大儒和君后齐齐转头看着颜乔乔。 事发突然,颜乔乔一时收不住心里面不断涌上来的笑意,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一紧张,更是难以抑制地灿然笑开。 于是众人便看到了一张突兀的笑脸。 “……” 颜乔乔想不出对策,只得先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点着脑袋拖延。 这个该怎么编?治国之道,总不能再玄而又玄? 正在绞尽脑汁时,只见司空大儒再一次拍响了石桌。 “不错!”大儒赞叹道,“治国之策,归根结底便是有利于民,百姓喜乐开怀,国体自然稳固如山。我这徒弟颇具慧根,看事总是直达本真。” 颜乔乔:“……” 不愧是发明出读文解意这种恐怖考试方式的一代宗师啊!瞧瞧人家这个理解能力! 珠华:“……” 她对这俩“师徒”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默然片刻,珠华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纤手,拨了拨幂篱,望向公良瑾。 “若我没有看错,少皇瑾仿佛道心有损?”幂篱下飘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闻言,君后第一个蹙起双眉,凝神抿唇。 公良瑾颔首,淡声道:“数日前为西梁邪道所伤,邪毒尚未除尽。” “是么?”这一句,珠华先生说得极轻、极浅。 听着便像是用俏皮活泼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旁人耳上的丝弦。 她轻轻哼笑了下,不以为然道:“那便是我看错了。我原以为,少皇情系诸侯女,不惜背离仁君之道,甘愿受道意反噬而走火入魔呢。” 此言一出,只见君后眸中陡然绽出精芒,手指一动,便有三位大内高手不知从何处掠来,手执利刃,将眼前这位神秘的隐世高人团团围住。 瞬息间,茅庐内外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绷起了细弦,一触即断! 君后吸气,缓声问道:“珠华先生是否愿意告诉本宫,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个消息?” 虽是问句,观她神色倒是未必需要珠华回答。灭口之后,详查便是。 君后此举让颜乔乔浑身发寒。 这就意味着,珠华先生所言极有可能正是事实——千百年来,世人只知道公良皇族绝不与诸侯联姻,却从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内情。 原来皇族不能与诸侯联姻,不仅是因为祖训,更是由于仁君道意的缘故? 如此绝密…… 气氛绷至最紧时,场间忽有清风拂动。 公良瑾起身,正色道:“母亲稍安勿躁,无事的。” 见他神色不惊,君后沉吟片刻,挥退了三名高手,问:“嗯?” 公良瑾回道:“珠华先生的策论,集公良氏数十位先辈之长,想必与家中有不浅的渊源。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一听这话,大儒不禁猛拍大腿,直呼醍醐灌顶:“我说呢,增三减二赋论之利弊为何说得如此透彻,那可不就是我大弟子犯过的错么。唉,老来多健忘啊。” 君后不禁十分头疼。仁君之道的禁忌乃是天家绝密,今日倒好,一个外人张口便道破,还叫大儒与颜乔乔双双听去。 究竟是哪个为老不尊的向珠华泄露了消息?! 珠华拨弄着幂篱,轻声笑了起来:“少皇瑾果然不凡,这都能看破。我还以为今日有机会与大内高手过过招。” 她的姿态十分放松,似乎根本没把方才的危机放在眼中。 不等君后继续发问,只见珠华从袖中一件接一件掏出各式物什,掷于石桌桌面上。 琳琅满目,有玉佩,有紫金烟斗,有黑玉扳指,还有龙纹环扣。 一望便知全是皇家之物,且都是被人贴身珍视过的物件。 “这……” 别的暂且不论,那枚龙纹环扣正是前任帝君之物,君后做儿媳妇的时候曾见到过,后来也不知去了何处。 珠华先生曼声道:“这些足以证明我与你们家缘份不浅了罢。” 扔完皇家之物,幂篱下的目光若有似无扫了一眼颜乔乔的方向,然后转向公良瑾,轻声笑道:“少皇美名远扬,我本慕名而来,如今却知缘份未至。如此,有缘再见了。下次见面,祝愿少皇仍然安好。” 话音未落,只见她扬袖一晃,身形化为道道水波,便这么一圈一圈散在了众人眼前。 “这……” 大儒好奇心最重,身躯往石桌上一倒,抬手便朝那波纹薅了过去。 这一抓,便如水中捞月,在他的手掌舞过之处,那道道白色清影涟漪散得更快,眨眼便散至一丈多宽,然后消散在蓝天、黄土与青青草木之间。 似真似幻,如梦如画。 令人恍惚失神。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遁术!”大儒拍手道,“邢老儿枉为阵道大宗师,却无这凭空消失的本事,今夜倒是要与他秉烛夜谈,好生向他讨教讨教!” 一听这话音,便知道他要借旁人的成就嘲讽院长一通。 君后抬了抬手,隐在暗处的高手纷纷落向石桌一侧,将珠华先生消失的地方掘地三尺,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除了灵气较为浓郁之外,再无其他异常。 只有石桌上那一堆皇家之物在向众人证明,方才此地当真有过一位奇女子。 君后脸上显出些疲惫,抬手重重摁住额角。 * 大儒离开之后,君后望向颜乔乔,微笑道:“颜王女……” 颜乔乔从善如流:“方才所闻,我半个字都不信!我只信殿下持身清正,绝无可能行差踏错!” “母亲且放心。”公良瑾声线温和,令人不自觉地信任,“儿子不会入邪魔之道。” 君后叹了口气,挥挥手:“珠华之事,我会查,接下来的日子,你便专注一件事吧——” “母亲请说。” 君后瞥着她:“替颜王女寻一门好亲事。” 颜乔乔顿时急了。 正要开口,公良瑾轻轻竖手,将她挡下。 他广袖微拢,温声对君后说道:“颜师妹的终身之事,母亲便安心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3 17:00:00~2021-09-14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 2个;朶楽、哆啦、yo33、小恶魔DW、瑄、周西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瑄、阿尔玛特兰 30瓶;沾沾 20瓶;圣代、流逝、珈蓝花椰菜 10瓶;科科哒、昱. 8瓶;墨白白、三土妈妈、看文要花钱、Savior、12344234、linlin76、lq 5瓶;Gold、多来点好玩的文吧、归就 2瓶;两猫一狗、糯糯、52377681、乔漓想要万有引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1、举重若轻 公良瑾神色过于坦然, 让君后一时有些没摸着他的路数。 答应了? 他就这么答应了? 答应得这般轻巧、毫不迟疑? 这个儿子言出必行,倘若他不愿意,必定会与自己打太极, 绝不会一口答应。 难道先前自己也看走眼了,他对这姑娘并无暧昧之意? 如此甚好。 倘若管不住心, 白白还要受那伤情之苦。 君后倒是没往歪处想,毕竟娶妻的前提是得有命在, 这一点,公良家的男人心中无比清楚。 这般想着, 君后不禁轻轻嗟叹, 心道,儿子这温润君子的性子,待人太好,骗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许, 他自岿然不动, 真真是, 至多情, 至无情。 罢, 罢。 君后满脑子装着珠华身上的秘密,此刻也无心力计较太多,挥挥手踏上辇车, 回宫寻帝君诉苦去了。 * 颜乔乔目送君后离开,然后跟随公良瑾登上回程的马车。 她在侧榻上落坐, 低低开口:“殿下,您别给我指婚,我可以……” 她逼着自己扬起灿烂的笑脸,抬眸望向他。 眸光顿住, 后半句话怔怔消散在唇间。 她本来打算说“我可以再也不出现在您的面前”。 与她想象中不同,他的脸上并无一丝严肃慎重的表情,神色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嫁娶需得你情我愿,”他言笑晏晏,“我答应过你,会待你点头。” 颜乔乔张了张口,复又垂下头去:“我若一辈子都不愿嫁呢。” “那我便等。”他的语气不重,掩在茶声中,轻而笃定。 “可是君后……” 公良瑾笑:“她拗不过我。” 颜乔乔:“……” “不过,”他举重若轻道,“既在母亲面前放过那样的话,你的终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负责,你可有异议?” 颜乔乔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胸中泛过一阵细细的、酸甜的战栗。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的嗓音太过撩人,语气太过温柔,令她很僭越地有了一种许下终身的错觉。 “没有异议。”她轻轻地回答。 她感觉身旁仿佛浮满了浅金色的气泡,碰触到身体,酥酥麻麻。 这一路上,颜乔乔没提仁君道意,也没提珠华先生,她默默想着些缥缈的心事,回到昆山院之后,飞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赤云台。 * 接下来几日,颜乔乔白日便老实往返于勤业台与赤云台之间,夜里便就着酸酸甜甜的“秋收”道意吸纳灵气,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左右,堪堪维持精神。 殿下没有召过她,她也没主动去过清凉台。 毕竟得知了那样一个秘密,她若再主动往殿下身边凑,那就连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她没去琢磨仁君道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公良家族传承数千年的秘密,自公良氏族的先祖成圣飞升,留下圣谕之后,便一直传承至今。 旁的不论,修仁君道之人,每一位都是真正的仁君,将大夏国治理得繁荣昌盛,河清海晏。 她记得殿下曾说过,了悟仁君道,修为便直达宗师境。 有得必有失。不娶诸侯女,并非什么不可承受的代价。 * 这一日,颜青准备动身返回青州。 出发前,他特意从城中拎来几壶桃花酿,邀来孟安晴,三个人坐在颜乔乔院中的赤霞株下饮酒,颜青偶尔絮絮叨叨,没人搭理他。 颜青这人粗枝大叶,嘴又损,上回孟安晴将入梦之事告诉他之后,他的反应竟是“多大点事矫情成这德性”以及“你们女的就是事多,自找的”,气得孟安晴半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今日颜乔乔也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只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那粉红色的甜酒。 “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颜青郁闷道,“知道的是给我送行,不知道的以为给我送丧。” 颜乔乔懒懒瞥他一眼:“您老还没到出事的时候。回去记得问阿爹那个赤红之母。” 颜青乐了:“哦,合着我还能活到青州,便是因为小姑奶奶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呗?” 孟安晴团膝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点头,拖声拖气道:“您还有别的作用吗?” 颜青一巴掌摁在她的脑袋上:“点个屁的头。” 两个人都愣了下。 “哎哎,以前孟安晴没那么讨嫌啊。”颜青叹气,“这治的什么症,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治坏了。” 说着话,那只摸过孟安晴脑袋的手悄悄碾了碾指头。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气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她摇摇头,甩走了过于遥远的念头。 说起讨嫌,她倒是必须发言:“从前大哥你也不讨嫌啊,小时候明明挺有人样——是吧阿晴?” 孟安晴连连点头:“这个我记得,世子小时候最疼乔乔,就像我阿爹说过的,王爷小时候也那般疼妹妹。后来王爷老揍世子,不许世子带乔乔玩,逼着世子和我玩,渐渐地,世子说话就越来越难听,一张嘴变得猫嫌狗憎。” 颜青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半醉不醉的桃花眼,对孟安晴说道:“你说这个,我记得。我爹他人傻,好糊弄!他见不得我疼颜乔乔,我便故意在他面前气颜乔乔,时常把她气哭,我爹便放放心心让她跟着我玩。你说他傻是不傻?” 颜乔乔:“……?” 颜青沾沾自喜:“那日子久了,我这损人的功力可不得渐长嘛?我这嘴怎么了,如今啊,整个青州就没一个人吵得赢我!” “你是说阿爹见不得你对我好?”颜乔乔问。 “嗐!可不是嘛!”颜青摆手,“他老逼着我往孟安晴面前凑,就孟安晴这个泥人,三锤打不出个屁,谁爱带她玩啊!” 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句狠话:“……比不得世子您不用锤就能用嘴放屁!” 颜乔乔:“噗哈哈哈哈!” 说归说,三个人的眼神渐渐便发生了些变化。 “阿爹从前不是老带着小姑姑玩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颜乔乔抿住唇。 颜青皱着眉头回忆:“我记事起,小姑姑就只爱缩在院子里面,一年到头见不着,除了阿爹之外,谁都不让进她院子。阿娘也叮嘱过我不要去那边——有时候能听到那边院子摔瓶砸罐的,脾气可坏了。就你出生那会儿,没满月呢,小姑姑便死了,服毒死的,一张脸黑紫黑紫,老恐怖。” “后来有人嚼舌根,说娘和小姑姑都是你克死的,我还拎阿爹的剑砍人去呢!” 眼看话题又要歪到颜乔乔将来必须孝顺颜青,颜乔乔便及时打住,将他撵出了门。 虽说嫌弃,颜乔乔和孟安晴还是站在了山门后面的青石台上,遥遥目送颜青离去。 * “乔乔,”孟安晴的神色有些迟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颜乔乔下意识便道:“免了。” 话一出口,不禁抬手拍了拍脑门,感慨被颜青荼毒太狠。 “阿晴你说!” 孟安晴鼓了鼓勇气:“我总感觉,王爷是担心你喜欢上世子。” 颜乔乔:“……,……,……?!” 孟安晴飞快摇头:“可能是我多心了吧!反正,王爷每次把世子拎到我那里的时候,表情就像是……找个狗圈把他锁起来?” 颜乔乔:“……” “总不能是,”颜乔乔迟疑道,“小姑姑当年……喜欢阿爹?” 话音未落,打着哆嗦“噫”了一声,赶紧双手合什,向着天空拜了又拜。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止住话题。 毕竟,晚上还得自己一个人睡啊。 * 走下青石台,忽闻山门处传来热闹的吵嚷声。 颜乔乔与孟安晴好奇地凑过去。 只见一架堪称豪华的黑金大马车停在山门口,车下围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吵闹着要将这架巨车驶上昆山。 执事自然不允。昆山院十八台地只有清凉台通车马,其余人等,皆是在车马台下车,步行上山。而且,随行侍卫也禁止上山。 少顷,颜乔乔听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车中躺的是漠北王林霄的老母亲。漠北王原不知老母亲中了血邪,只以为她生病,便带着她一路慢悠悠往京陵逛。行至半途,遇上了少皇派去的先遣军,得知母亲出了问题,便想办法将人稳住,疾疾送来昆山求治。 这便是颜乔乔告诉公良瑾的消息改变了事件走向。 前世漠北王的母亲在半路便血邪发作,被漠北王含泪斩了。今生,却是顺顺当当来到了昆山院。 所以……漠北王林霄也会来? 颜乔乔的侠义之心不禁开始蠢蠢欲动。 漠北王林霄,才真真是罪魁祸首,罪恶滔天,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只不过,漠北王不比韩峥,他是宗师级别的高手,练的是肌体,就算他独自上山站着给她杀,她也杀不动。 颜乔乔思忖着,走出山门,靠近那架黑金大马车。 只靠到一丈,便见凶神恶煞的侍卫“铿锵”拔刀赶人,凛冽刀锋映出她一双冰冷的眼睛。 她敏锐地察觉到,车中隐隐飘出浓郁的血腥气息。 这么厚的金属壁都能传出血气,里面的老母亲怕已是个老血邪? 颜乔乔暗暗沉吟。 林霄既是罪魁祸首,会不会……他此刻已经知道了背后的许多秘密?倘若能拿得下他,撬开他的嘴巴…… 颜乔乔正想入非非,余光忽然瞥到了一道孤直的背影。 瘦得像块搓衣板,往山门那一戳,远远看着便能感觉到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颜乔乔心间忽地一颤。 故人,离霜。 42、忠君爱国 颜乔乔像牵线木偶一般, 脚步全然不听从自己使唤。 一步、一步,怔怔走向那道身影。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离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从开始的软禁,到后面的强禁, 看守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离霜。 她试过装病、放火、爬墙,一次次和离霜斗智斗勇。再后来什么花招都不再管用, 颜乔乔的乐趣便只剩下每日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离霜有命令在身,无论颜乔乔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受着。 颜乔乔知道离霜憋屈得紧, 分明是只鹰,却沦为牧羊犬。 羊还特别聒噪。 那些年里, 离霜只能绷着脸, 默默忍受颜乔乔日复一日施展的大阴阳术。 到最后,竟然因为过于迂腐而白白送了性命。 傻到没边了。 颜乔乔很想大笑三声,肆意嘲讽一通,然而目光触到离霜的背影, 眼前却难免浮起了最后那一幕。 江白忠的剑尖淌着血, 离霜那讨嫌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平板没调子。 她至死都在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 需寸步不离, 护卫夫人。” 颜乔乔抿住唇, 翻起眼皮望向天空,对着当头的艳阳狠狠眨了几下眼睛。 片刻之后,颜乔乔摁下泪意, 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形象。 她疾走两步,抬起左手, 拍向离霜肩膀。 甫一动作,便觉眼前一花,离霜身形如电,转身、扬手, 一把捏住了颜乔乔腕脉——这是身为高手的本能反应。 视线相对。 离霜蹙眉,打量颜乔乔一眼,看清她身上的昆山院学子服饰,便松手退开一步,抿唇不语。 颜乔乔知道这位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于是主动蹭上一步,压着嗓音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朋友,那边的黑车子看见没?我给你说啊,我方才凑近了些,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离霜垂下眼皮,抱剑退开一步,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态:“没兴趣。” 颜乔乔早就习惯了离霜这副模样,丝毫不以为忤,厚着脸皮自来熟地说道:“说是漠北王母亲生病,要送入莲药台求治,可我刚才啊,却发现车中似乎有诈……” 听到这一句,离霜果然微微缩下了浅色瞳仁,耳朵尖也动了动。 韩峥在莲药台遇刺,离霜此行,正是要贴身护卫照料他。此刻人被挡在山门外等待审查,却听闻一架有问题的车要先上莲药台,自然提起了一万个警惕。 薄唇微动,离霜脸上浮起些纠结为难。 颜乔乔可真是太了解离霜此刻的想法了——想问,却又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去与一个陌生人搭腔。 颜乔乔闷着笑,左右瞟了瞟,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车中血气满溢,离了一丈都能闻到,方才我稍稍靠过去,侍卫们立刻紧张到不行。我琢磨着,该不是弄了个血邪上山吧?到时候往莲药台一放,伤着谁,可真说不好。” 离霜的瞳仁迅速收缩,一点一点缩到了极紧。 颜乔乔友好地建议:“不如我们找机会偷……”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铮嘤”一声剑鸣,离霜长剑出鞘,长身掠向那架准备硬闯山门的黑金大马车。 呼吸之间,离霜便与马车周围的侍卫动上了手。 “……啧。”颜乔乔惊奇又感慨。 就离霜这么个急脾气,前世竟生生陪她一起关了七年多禁闭,可真是委屈大了。 刀剑相交,剑气四溢。 颜乔乔已不是当初那个未入道门的菜鸟,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看出灵气外放的轨迹了。 只见离霜的剑之道意附着于长剑之上,泛着剑芒般的浅银光芒,与周身灵气协和共韵。灵气渡入剑身,化为实质的剑气,“嗖嗖”四散,纵横交织,逼得漠北侍卫连连退步。 在韩峥上位之后,离霜仍能占据他麾下第二高手的宝座,足见其在剑道方面的高深造诣。 漠北侍卫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时,离霜已穿过封锁线,轻身跃起,“砰”一声落于黑金车厢顶上,持剑傲视周遭。 “上啊!” 漠北侍卫一拥而上。 只见离霜原地旋身,一把长剑半离手不离手,绕身而过,荡出万千道银白的实质剑芒,自马车顶向周遭爆洒开来。 扬扬洒洒,挥剑如雨。 万道锐芒罩头盖下,如绵绵雨幕,细而致密。 颜乔乔赶紧爬上一块稍高的大石头,双手合成了喇叭,放声喝彩:“漂亮!我辈修士,自当精忠报国,何惜一战!” 双方打得激情洋溢,没人顾得上理会颜乔乔。 一波剑雨,短暂地荡开了围拢向马车的侍卫,离霜鼻翼动了动,显然也嗅到了车中的血息。 虽然隔着黑金车板,闻得不甚分明,但确是血气没错了——送血邪上山,其心可诛! 只见离霜迅速调转手中的剑,剑尖向下,一手握紧剑柄,另一手横置于柄端,沉声低喝,蕴足了灵气,将一柄灵光耀眼的长剑直直镇向车厢! “铛轰——” 出乎意料,离霜的剑竟然未能插-入车厢,而是在厢顶溅起了一长串惊人的火花。 她运转修为,举剑再压! 车厢厢体仍然坚不可摧,轮轴却经受不住如此巨力,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车体倾塌,黄尘四溢。 整个车厢重重坠落到地面,车中陆续传出惊叫。 听着声音,像是妙龄少女。 颜乔乔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为血邪提供的……活血食么?! 很显然,站在车厢顶上的离霜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数次试着突破防线开启车门,却一次一次被漠北侍卫逼回车顶。 双方一时陷入了胶着。 “大胆狂贼,你究竟想要怎样!”领头的大胡子侍卫气炸了眉毛。 离霜横剑,冷声道:“开厢查验。” 一名侍卫贴近禀报:“看她装束,当是大西州的人,剑法也像是师从新晋大宗师江白忠。” 大胡子统领眯了眯虎目,冷笑:“韩家的人,手可别伸太长,伸太长了怕被砍!” 离霜面无表情,轻身一跃,再度荡出剑锋。 新一轮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只见一列兽骑扬着黄尘,疾疾从官道方向驰来。 “给——我——住——手——” 人未至,声已达。 狮吼般的雄声,震荡着鼓膜和胸腔。 片刻之后,扬起的黄尘之中跃出一道山峦般雄伟的身影,几个大步便到了近前。 他身上带着烈烈罡风,呼啸而至时,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脚步不稳,不自觉地连连倒退,好似一群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小树苗。 来者轰隆一声停在了车厢旁,满身气势尽数散出,威压如山,轰然镇向四下。 离霜发带飞扬,被迫倒掠下车厢,“铮”一声以剑尖卡住地面,这才堪堪立稳。 颜乔乔心间微震,举目去望。 只见此人,头戴重盔,长缨飘飞,身穿玄甲,虎背熊腰。双脚落在黄土道,一踩便是一个小浅坑。 威震北方的漠北战神,漠北王,林霄。 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目紧紧盯住退到三丈之外的离霜。 “大西州的朋友,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于你?你要如此欺侮我阿母!”林霄声若洪钟,距离近些的人,衣袂皆被震得轻轻摆动。 离霜并不畏惧他的刚猛狂烈,刻板道:“我有命在身,必须排除一切隐患。” 林霄震声大笑:“竖子斗胆!我阿母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隐患!” 说着,双臂一扬,只闻玄铁铠甲铮铮作响,身上气势再度轰然暴涨。 正要动手,忽闻车厢中飘出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霄儿来啦?” 林霄动作一滞,顷刻间气势全散,一身炸起的铁甲叮叮铛铛服帖回到身上,他垂下双臂,微躬着身疾步凑到车厢旁:“儿子不孝,害阿母受惊啦!” “我没事……”厢中断续传出颤巍巍的声音,“你不要和人打架啊。” “是,儿子都听您的!”立在车厢旁边的漠北王乖得像一只顺了毛的大猩猩。 此刻,山中来人也前后抵达山门。 傅监院率领一众执事,借助阵势快步如飞,身形刷一下越过山门,来到近前。 清凉台也派出了人,沉舟率人抵达山门下,冷静地环视周遭。 只见山门外一片狼藉,地面密布纵横剑气割痕,尘土飞扬,四下散落着车轱辘、车轴、套鞍。 “漠北王。”傅监院大步上前,正色拱手,“昆山院自有规矩,车马随从轻易不得入山,便让令堂乘担架上山可好?” 漠北王林霄老老实实向傅监院行了个礼,道:“不敢坏了院中规矩。阿母怕人,我亲自送她上山便是。” 说罢,他矮下了身子,嘿地一声,竟用双手生生抓起了那架砍不破的黑金大车,平平稳稳顶在了头上。双臂左右一扬,十指成爪,嵌入车厢。 这是何等强悍的肉-身! 只见这扛鼎巨人迈开大步,一步便是一个足印坑。 “等一等!”颜乔乔扬声喊道,“方才听到车厢中还有人声。” 此言一出,便见身扛黑金巨车的林霄眯了眯鹰眸,视线如实质般扫了过来。 颜乔乔微笑道:“既要守规矩,自该贯彻到底。” 林霄凝眉地盯了盯她,转头,屈膝半蹲,示意侍卫统领上前将人带走。 片刻之后,厢门稍开,侍卫从车厢里拉出两个面色煞白的年轻侍女。 漠北人挡得结实,颜乔乔无法看清厢中景象。 只知道车厢门开启的霎那,立时飘出了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两名侍女面色苍白,低着头不敢看人,衣袖和裙上都能看到斑驳血迹,腕间和锁骨处隐约也有。 不等旁人看清,漠北侍卫就飞速带走了这两名女子。 傅监院老眉紧蹙:“漠北王,这……” “我会解释,我负全责,其他的话上山再说!”林霄不欲再多谈,扛稳巨车,轰隆便踏上山道。 傅监院只得紧随而去。 山门处议论纷纷。 沉舟环视一圈,向颜乔乔询问道:“颜小姐可知方才都发生了何事?” 说起这个,颜乔乔立刻来了精神,她拎起裙摆跑到离霜身边,轻轻拽住她的衣袖,大声向沉舟介绍—— “沉舟将军,这位侠女当真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方才看到那一队人意欲强闯昆山,当即不顾自身安危冲杀上去,不惜与强敌一战!” 周遭的旁观者也点头称是。 颜乔乔看了看众人,义正辞严道:“想必,这位侠女正是与我等一样,仰慕少皇殿下的仁德高义,生怕有人对殿下有丝毫不利,护君心切,这才急于出手——虽然行事毛躁了些,却也是鞠躬尽瘁、以死效君的拳拳忠心哪。” 离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4 17:00:00~2021-09-15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多言数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言情重度愛好 2个;墨白白、小孟愛看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安 356瓶;瑄、苏小打 20瓶;养只月亮 19瓶;晚来天欲雪 18瓶;琼宝、Du 10瓶;澄小雨、悦神、枫林雪、三土妈妈、百香果 5瓶;多来点好玩的文吧 4瓶;糯糯、归就 2瓶;Joocy、梧子、妃红、木子宴、木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终身大事 “……” 离霜试图张口解释, 可是周遭实在是有太多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伴着阵阵交口称赞之声,化成了实质般的压力。 沉沉压迫力令她喉头紧闭, 憋不出个气音。 挥剑斩人容易,当众开口说话难。 “我……” 沉舟双眼微微放光:“既如此, 你可随我面见少皇殿下!” 离霜不得不憋出一句话:“我效命于镇西王麾下。” “英雄不问出处。”颜乔乔朗声道,“四海诸侯王齐心拥戴圣主仁君, 无论哪一州的同袍,归根结底, 俱是天子的忠臣良将!” 这话本就占着大义, 被她正气凛然一说,周遭众人立刻点头应是。 离霜动了下琉璃般的浅色眼珠,也讷讷点了下头。 嗯,是这样没错。 “对了, 那架车中密布血腥, 令人十分不安。”颜乔乔告诉沉舟, “被带走的两名女子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沉舟挥挥手, 示意身后二人尾随漠北侍卫前去察看情况, 然后脸色不变道:“莲药台那边无需担心,院长他老人家已知晓情况,会亲自看着。漠北王绝不敢在昆山院闹事。” 说罢, 沉舟笑吟吟上前,极自然地抬手牵住离霜的手腕。 离霜身躯明显僵硬, 像只被点了穴的鹌鹑,眼皮一阵接一阵轻跳。 片刻之后,沉舟感慨万分:“喔哇,姐妹, 我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满脑子只有忠义的正直之士!” 离霜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将一张脸板得更加冷若冰霜。 “走吧,随我去见一见殿下。”沉舟挽住离霜胳膊。 离霜:“我……” 沉舟失笑:“你太害羞了吧姐妹!没事,咱们殿下话很少的,说不到两句。我带你上山的话,审查也免了——你也挺怕回答问题吧。” 离霜不禁微微张了张口——这个人,会读心,好可怕。 看着沉舟拽走离霜,颜乔乔不禁欣慰地弯了弯眼睛,唇角浮起神秘微笑。 “颜小姐!”沉舟回头唤她,“一起回清凉台啊。” 颜乔乔:“……” 她咬住了嘴唇。 这一刻,身后仿佛多了一双手,拼命将她往前推,然而身上却又像绑着重重束缚,让她迈不开脚步。 她已经数日不曾见过殿下了,每日学业繁重,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吸纳灵气,倒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慢。 如此下去,那些有殿下参与的短暂时光很快便会被淹没在无数平凡的日日夜夜之中,成为一段淡若烟云的、已经逝去的美好光阴。 这样,总好过,饮鸩止渴。 不要再凑上前去了,不要再多看明月…… 正踌躇时,沉舟忽然折返,抬手便挽住了她,手指搭在腕脉上。 只一霎,沉舟怔忡地湿了眼眶。 “你……”沉舟迷茫地松开手,挠了挠头,“这些日子你虽未过来清凉台,可殿下提到你时,总是心情甚悦——你怎么却在难过。” 颜乔乔心尖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意顺着胸腔漫到十指。 她下意识抽回了手,拎起裙摆转身就逃。 沉舟:“……???” * 颜乔乔一路跑回赤云台。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冲进庭院,“嘭”一下把后背倚靠在赤霞株上,抬起双手,掩住了脸。 “铃~” 鹰铃响起,只听“扑棱”一声,一只漂亮的大青鹰落入庭院,停在她面前的花枝上。 它展开双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它扬起爪子,将信筒递到颜乔乔面前。 颜青来信了! 颜乔乔急忙抹了抹脸,收起那些云絮般的伤春悲秋,接过信筒,匆匆走回屋中,将信纸摊在桌面,细读起来。 颜青每次写信都异常唠叨。 颜乔乔皱着眉头看完一整页,发现半句正事没说,全在聊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知交好友。 颜青说,那位好友的妹妹到了适婚的岁数,家中长辈催促,让做哥哥的帮忙留意着些,可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就怕错点了鸳鸯谱。 朋友向颜青请教,该如何与自家妹妹聊这样的问题? 于是颜青便也跑来问颜乔乔同样的问题。他在信中倒是写得十分直接,径直便问颜乔乔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他给她挑几十个备选着。 看到此处,颜乔乔不禁缓缓眨了眨眼睛。 前世,颜青与笔友绝对没有聊过妹妹的终身大事。她记得,在颜青来昆山院探望她之后,信中便几乎不再提起那个朋友。 是哪里变了? 这般看来,先前倒是自己多心了,这个朋友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韩峥——韩峥此刻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心给笔友写信,谈论什么妹妹的婚事。 颜乔乔咬住唇,摇摇头,挪走了这一页,继续往后看。 颜青这人虽然讨嫌,但答应她的事都会办到,后面便该写到他回家询问阿爹赤红之母的事情。 翻过一页,颜乔乔眉头越皱越紧。 颜青东扯西拉半天,才慢悠悠地写道,阿爹离开王府,率军轻装简行,陪同一位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调查一桩巫蛊案。 颜青怕颜乔乔等得急,便先写这封信告知她青州的情况,信件送出之时,他会动身前往威武山,接应阿爹,顺便问那赤红之母的事情。 信到这里便再无下文。 颜乔乔难以置信地移动视线,落回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仔细看清。 “江”、“威武山”。 心脏跳动错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威武山,便是父兄前世葬身之地! 而杀他们的人,正是江白忠! 颜乔乔腮帮发麻,寒意顺着脊柱蹿上后脑。 怎么会,怎么会,八年后的事情,怎么会提前至今! 因为无法细说前世之事,她只告诉过颜青要提防韩峥身边的剑道大宗师江白忠,没想到颜青还未回到青州,阿爹便已去了威武山。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摁住桌面,颤身站起。 这不是她有能力阻止的事情。父兄,不容有失!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起身出门,顺着山道直奔清凉台。 这个世间,唯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也唯有他能够帮助她。 此刻,她再顾不上别的。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离霜已经离开。 见到公良瑾那一霎,颜乔乔忽然感觉这一段不曾见面的时光突兀地消失了,仿佛昨日,不,仿佛方才还与他见过面,听过他的声音。 眼前之人,熟悉依旧。 他微笑着望向她,见她面色不对,便起身绕过案桌,立在她的面前。 “不要急,慢慢说。” 因为修为大有进益,颜乔乔喘得并不厉害,只是心中急切,手一直在颤。 她将颜青寄来的第二页信纸递到他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威武山”与“江”。 “江白忠在威武山,杀我父兄!”她开门见山告诉他。 公良瑾笑意敛收,眉眼压低:“韩峥未上位,调不动江白忠。” 他知道她说的是前世,便与她分析今生的局面。 江白忠是新晋的剑道大宗师,在整个大夏赫赫有名。如今韩峥未上位,江白忠是韩父镇西王的心腹——韩峥离开大西州时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在昆山院就读,绝无可能将手伸回大西州,越过镇西王,搭上他父亲麾下第一大将。 “是啊……”颜乔乔深吸一口寒气,“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察觉事情有变,便将一切提前?!” 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局面。 公良瑾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南山王与世子乃国之栋梁,不容有失。” 颜乔乔拼命点头。 “我乘皇辇出发,可比信鹰更快。”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说道,“到了青州,我会调戍边中央军前往威武山,助你父兄。”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踏出殿门,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颜乔乔忍泪抬头道:“我知道殿下不方便带我一起走……我相信您会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嗓音又软又颤,她的模样印在他的眼眸中,小脸雪白,眼睛里颤着泪,唇扁成了弯弯的线。 他忽然抬手,落在她的脑袋上。 颜乔乔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自下而上望着他。 “确实不便带你,你且放心,”他道,“我若做不到,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她微微张开了唇瓣。 这一刻的公良瑾,就像一块不再掩饰光芒的冷玉,耀起灼灼之光。 灼得她的眼睛和心尖都微微地疼。 又甜又疼。 “等我消息。”大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然后利落收回。 鹤氅拂动,他疾步踏下殿阶,身后影子般落下两列暗卫,随他离开清凉台。 她从未见过如此挺拔而笃定的身姿。 一晃,便消失在大门外。 “殿下……”她心头震颤,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蕴了许久的眼泪潺潺而下。 片刻之后,她向着空荡荡的清凉台殿门,认认真真起誓:“此刻起,我会尽我所能,勤修苦炼,绝不偷懒分毫!我一定,一定早日成为您需要的栋梁之才!” 她闭了闭目,让热泪顺着眼角肆意淌下。 * 颜乔乔返回赤云台,收敛情绪,提笔给颜青回复。 虽然殿下能比信鹰更快,但她还是要多叮嘱一遍。 “江白忠要对你们下手!万万当心!” 落笔,正要卷起信纸,忽感头上青丝微微发暖。 她抿了抿唇,心颤了下,提笔又写。 “我的终身大事已有人负责,不劳大哥费心。我喜欢的人便是他那样的,这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男儿。” “若不是他,我终身不嫁。” 看着青鹰飞过赤霞花云,颜乔乔笑着收起眼泪,开始凝神修炼。 44、对弈山河 次日逢六, 又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颜乔乔昨夜忧心着阿爹和大哥的安危,无心睡眠,干脆修炼了整个通宵。 到了课上, 听着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调子念叨天书,不知不觉被催眠, 一头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连竹叶垫都没用, 脑门抵着实木桌面就睡死过去。 入睡之后,身体依着夜间的惯性, 本能地开始修炼。 经脉中的灵气已然枝繁叶茂, 体内充盈着金灿灿的秋日灵光,一片金秋之中,缀着点滴玲珑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 望之令人生迷。 灵气已满, 该试着突破先天之境了。 颜乔乔将神思附着其间, 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十年前学过的道法要义——灵蕴充足之后, 该如何运转周天令其循环往返来着? 想不起来…… 她隐隐感觉到脑门有点硌得慌, 顺手便把胳膊垫在了耳朵底下,脸一歪,睡得更加舒适香甜。 心神继续沉浸内视。 渐渐地, 耳畔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回荡起了与心跳相同的韵律。渐渐, 灵光生了波纹。 纯澈的金与玉交织,如涟漪般层层荡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颜乔乔看得直发痴, 她抛开一知半解的书本知识,顺应身体自发的本能,感受灵脉的膨胀与收缩。 渐渐地,灵气震荡与心跳贴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温暖柔和的大海,随着波浪轻缓起伏。 许久许久,灵气并没有通流的迹象。 颜乔乔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观赏着美景,直到被几声异常刺耳的鼾声吵醒。 那声音先是高亢尖锐,拔丝拉索直上云霄,到了高处骤然歇止,仿若断气一般,叫人不自觉地吊起半颗心。俄顷,声线再度颤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谁第一个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木楼二层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颜乔乔:“!” 心下一个激灵,霎时无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镇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实案上摸了两下,摸到书本,将它竖立在脑袋前,然后慢吞吞抬头,从书脊后面探出一双谨慎的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周遭无人在看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望,看见了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只见徐夫子甩出手中的书本,“嗖”一下正正砸中赵晨风的脑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咧开唇角,跟随众人一起礼貌地嘲笑这个胆敢当堂打呼噜的壮士。 “嘶——哎哟!”赵晨风摸着头坐正,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声,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凭什么打我?” 徐夫子难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躯,气笑道:“你当堂睡觉还有理啦?” 赵晨风哼笑一声,反手指向窗边:“颜乔乔已睡了半个时辰,您怎么就不管她?身为夫子,对待学生难道不该一视同仁?徐夫子,太过偏心要不得~” 颜乔乔被殃及池鱼,赶紧坐直了身板,表示与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赵晨风这是自损一千,伤你八百呀乔乔,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噜激怒夫子!” 左右两旁,绢花姐妹蒋七八与龙灵兰连连点头称是。 蒋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个不要脸在夫子那里受了挫,又跑到赵晨风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这不,姓赵的出面给他姘头出气呢!” “可不就是。”龙灵兰掩唇娇笑。 颜乔乔:“……”突然感觉被绢花姐妹内涵到了。 她不也哭着找过殿下两回么。 “咳,”颜乔乔淡定道,“是因为茅庐论法那事儿吗?” 龙灵兰又笑:“可不就是。” 因为韩峥破了相,龙灵兰不再做攻击秦妙有的先锋军,而是退居二线划水摸鱼,连附和的话都懒得换一换。 茅庐论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结果在秦执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将人选换成了颜乔乔。 颜乔乔大摇其头。 她确实学术不精,但好与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个珠华先生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却有真材实料,论学术造诣绝不会输给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庐,结果可不要太惨烈——昆山院招牌还要不要了? 颜乔乔眯了眯眼,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对答如流的场景,顿时觉得为学院争了光,说话也硬气起来:“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场面,也就我能应付。” 绢花姐妹虚伪捧场,齐齐悄声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边,赵晨风正在下死劲儿将战火拽向颜乔乔:“徐夫子您睁眼瞧瞧,就她脸上那睡痕,跟给车轱辘轧了似的,就这,您还要装没看见?” 颜乔乔:“……” 徐夫子瞄过一眼,与颜乔乔对上视线。 “我修炼呢夫子。”颜乔乔态度端正,笑容讨好。 先是三日筑基入道门,后又交出优异的经义答卷,面对这么优秀的学生,徐夫子实在是提不起火气。 捋了捋须,徐夫子挑眉看向赵晨风:“她睡觉修炼,你也睡觉修炼?” “不错,”赵晨风毫无廉耻道,“我在梦中下山河棋。” 一听这话,颜乔乔心中立刻有了些许预感。 果不其然,赵晨风下一句便是:“大家都是在课堂睡觉嘛。徐夫子既然不承认对待学生厚此薄彼,不若这样,当堂设一场山河博弈,哪边输了,便扣光日常分数,算作德业不合格如何?” “这个嘛……”徐夫子拂须沉吟。 绢花姐妹当场拍桌:“不要脸!山河棋得有一正三副四个棋手——颜乔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三个队友!别看我,我和颜乔乔其实不太熟。” 撩发的撩发,补妆的补妆,孟安晴也装模作样看起了书。 颜乔乔:“……???”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小姐妹。 至于么。 山河棋,全称灵蕴山河棋,棋盘覆有灵阵,将灵棋落入棋盘,便会化为风雨雷电、山河湖海。双方拼杀的是天地大势,考验的是对天、地、人、灵的领悟,以及对经义道法的融会贯通。 当然,对于在座这些楞头青来说,下山河棋差不多便是拼个蛮力,抡着山川互殴罢了。 人被打,就会痛。 赢的一方灵蕴激荡,一路横冲直撞扫荡敌方棋局,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输的一方可就惨了,风雨雷电山河湖海都朝着身上招呼,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被阵中灵力猛烈冲击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 “其实我可以的……”颜乔乔弱弱地开口。 “不!你不可以!”三姐妹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颜乔乔:“……” “啪!”一记惊堂木落在讲桌上。 徐夫子拍了板,一锤定音:“那便如此——布棋!赵晨风、颜乔乔,各自选人,入阵!” 说罢,徐夫子将双手往袖中一抄,乐呵呵地准备看好戏。 只见赵晨风凑到正襟危坐的秦妙有面前,装模作样半躬着身,抬起一只手:“秦师姐,请助我一臂之力,入主位执棋!” “算了吧。”秦妙有假意推脱,“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当然与你无关!”赵晨风赶紧替她撇清干系,“只是难得有机会下一场灵墨山河棋,都很想念你的棋艺罢了。秦师姐你可不要再推脱,大伙都等你上场呢!” 被赵晨风随手点出的另外两个副棋手也不住地劝说。 “秦师姐你就下一局吧。”“三缺一啊。” “好吧。”秦妙有无奈道,“胜负只在其次,棋的本质在于陶冶情操。” 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绢花姐妹团不禁拍桌咋舌。 “这能忍?”蒋七八怒而起身,“颜乔乔,我给你推荐个副棋手——他!” 被她指中的瘦小男同窗吓得一个激灵滑到了黑木案桌底下。 颜乔乔:“……” 那一边,秦妙有、赵晨风以及另外跟屁虫已经结好了阵形。 孟安晴叹着气站起来:“算我一个。蒋七八,赵晨风看着你呢,你真要怂?” 蒋七八闭了闭眼睛,笑了:“行。德业不合格不就记一个大过的事儿嘛,为姐妹,两肋插刀!” 起身,三个人齐齐望向正在梳妆打扮的龙灵兰。 龙灵兰:“……干嘛?” “三缺一!” 三字之咒,言出必灵。 * 双方在棋盘左右站定。 灵阵运转,竖起的棋盘如同一张天地幕布,在讲台上方展开。 秦妙有执白,颜乔乔执黑。 副棋手们分列阵眼,为主将坚守本阵。 秦妙有和颜乔乔动手了。 只见白黑双棋一枚接一枚落入棋盘阵中,立刻化棋为势,山河湖海渐次生成,黑白双色在灰底大幕上徐徐勾勒蔓延,如同两个世界自混沌之中初初诞生。 “咦?”孟安晴低声奇道,“乔乔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偷偷学会了山河棋?” “想在谁面前出风头呢!”龙灵兰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昆山已无俊俏韩师兄,立刻又恹恹缩回去,“爱勾谁勾谁吧。” 蒋七八大乐:“我看姓赵的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害他家秦师姐记大过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脚踹了他——到时候他可别回来找我,我犯恶心!” 龙灵兰懒懒笑:“你就盼着他回头找你,好找回场子呢。” “说什么屁话!”蒋七八暴怒。 颜乔乔心累无比。 开局就内讧,不愧是恶毒姐妹团。 “看棋。”颜乔乔道,“待会儿可别一个照面就松手,丢不起那人。” “小看谁呢!” 说话间,棋盘上已风云变幻,只见黑墨氤氲之处,山势磅礴,河川险峻,乍看很像是一副实笔勾勒的山河舆图。 白棋便逊色了许多,只是模仿书中经典阵势而造,有形而无神——秦妙有虽有大才女之名,却不可能事事兼顾。 看着对面的黑色棋局,秦妙有的瞳仁不禁微微收缩。 “秦师姐放心打,有我们撑着!”赵晨风趁机许下诺言,“我永远在你身后,死也不放手!” 山河对轰时,受到压力的正是双方副棋手,倘若副棋手因为支撑不住而脱手的话,局势便如海泄山崩,再无挽回的余地。 所以,就算阵形稍差也无所谓,真打起来,三个副棋手的耐受力也是决胜关键。 眼见棋盘之上,双方阵势渐成。 徐夫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颜乔乔一眼,然后探出手,拉掉了阻挡在黑白棋局之间的灵蕴纱雾。 只一霎,黑白世界便轰然相撞! 六名副棋手齐齐发出闷哼。 颜乔乔早已看准了秦妙有局势的破绽,方才备在手心的两枚黑棋瞬间落入阵中,便见横断山截了奔腾的河流,倒灌的急流越过峡谷,疾若风雷,只一霎,便深深-刺-入秦妙有的一条主干大江,将纯白的江水染成乌黑。 “不好!”赵晨风三人五官狰狞,鼻歪眼斜。 没等对手回神,颜乔乔立刻连甩三枚黑棋,落地成山,卡住秦妙有要害谷地,逼得她江河倒灌,自己的阵势打在自己身上。 “呃!”赵晨风三人下意识退出半步,咬着牙,又顶上前来。 颜乔乔轻笑一声:“死也不放手,是吗?”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借着风云之势,轰隆撞入白棋主峰,削掉半边山顶。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漂亮!颜乔乔,干得漂亮!”蒋七八涨红了一张白润的脸,摁着棋盘在原地蹦跳。 灵势奔腾而下,如顺风巨浪冲刷在身,三姐妹热血激荡,斗志昂扬。 “上!上!” 颜乔乔可不会和对手客气。双手连出,先一步将秦妙有的落子全部堵截,只见黑色山河势如破竹,滚滚向前,顷刻便吞去了白棋半壁江山。 赵晨风三人瞳仁震颤,咬紧牙关勉力支撑,额角青筋一根接一根迸绽。 “颜乔乔英明神武!”“智计无双!”“天下无敌!” 绢花姐妹团毫无节操地大拍马屁。 也不知方才装作不认识颜乔乔的都是谁。 颜乔乔耳畔回响着轻微的嗡鸣。 身后热热闹闹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露出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她从哪学的山河棋呢,自然是从韩峥那里。 每次下棋,韩峥总是带上三个暗卫做他自己的副棋手,然后从停云殿的哑巴侍女中挑出三个站在颜乔乔身后。 哑巴侍女只要松手,便会丢了命。 不想她们死,颜乔乔只能赢。 人被逼得狠了,总是有无穷的潜力。她讨厌歌舞,却生生被逼着学会了惊艳万人的灯花舞。她不会下棋,也被生生逼成了山河棋高手。 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雨的秦妙有,如何能够与她匹敌? 眼看着,白棋兵败如山倒,只剩下边角江山。 若不是三个追求者谁也拉不下脸面先松手的话,这一局早就分出胜负。 只不过再顽强也无力回天,颜乔乔只要再攻片刻,便能吞掉棋盘上最后的白。 “嗒。” 一滴汗珠落在阵中。 只见秦妙有咬紧了牙根,素手拈棋子,直直摁进阵里。 指尖灵光闪烁,白棋沾上了青绿的灵气,化为一股绿雾瘴,直直袭向颜乔乔身后的三名副棋手! “啊!” 三人齐齐闷哼,下意识退步。 山川震荡,根基摇晃。 秦妙有紧锁眉头,双手连出! 只见一道道染上了灵气的雷电风雨无视颜乔乔筑下的稳固江山,直袭她身后的孟安晴三人。 颜乔乔回眸一看,见这三人顷刻便汗如雨下,唇色全白,身躯因为疼痛而瑟缩。 秦妙有求胜心切,竟然利用先天境灵气外放的能力直接伤人! “不、能、退!”孟安晴咬牙切齿,“上!乔,上!” 颜乔乔抿住唇,双手疾出。 “啪。”一枚黑子原地溃散。 棋盘一晃,龙灵兰松开了手,摔倒在地,身躯痉挛着爬不起来。 失去一名副棋手之后,便如天柱倾崩,大地下陷。三分之一黑色山河倒卷而回,顺着塌陷处一泄如注。 颜乔乔双手舞出了残影,一枚枚黑棋落向棋盘,力挽狂澜。 秦妙有冷笑着,继续灵气外放于棋子上,攻击颜乔乔后方。 孟安晴与蒋七八的脸色白得更加骇人,二人身躯如筛糠一般打颤,手脚不自觉地痉挛。 蒋七八甚至翻起了白眼,生怕自己松手,干脆将微丰的身躯整个压上了棋盘。 “就,你,特么能死这?”汗湿的额发下抬起一双眼,隔着河山,盯向对面的赵晨风,“颜乔、乔,上!” 孟安晴咬破了唇角,坚定地冲着颜乔乔点头:“乔乔,上!我们,不输!” “夫子……”有同窗看不下去,迟疑地问,“秦妙有是作弊吧?” 徐夫子微笑着拂了拂须:“战场只有输赢,没有作弊。” 颜乔乔抿紧唇,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二人已摇摇欲坠,大颗大颗的汗珠洒落棋盘,牙齿咬得咯咯响,骨头也在吱吱晃。 颜乔乔抬眸,与秦妙有对上了视线。 这一瞬间,她读懂了秦妙有不惜一切也要获胜的决心——尊严、脸面、胜负欲。 灵气一道道击向孟安晴与蒋七八。 颜乔乔仿佛回到了前世。 最初她与韩峥对弈之时,也如此刻一般无力。 “认输吧,颜乔乔。”秦妙有一字一顿。 “你赢不了我,夫人。”韩峥也是这么说。 颜乔乔的心脏跳得更快,血液沸腾,不断掷出黑子的指尖微微轻颤。 先天之境,灵气外放。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灵气在经脉中鼓噪喧嚣,伴着剧烈的心跳,它们震荡、再震荡,一股大势,终于生成! 棋盘忽地猛然一颤。 竟是龙灵兰回来了,扬手重新摁住了棋盘! 她颤抖着双腿和双臂,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细长的媚眼中迸出精光:“颜乔乔,上!” 颜乔乔!上! 上! “上了!” 颜乔乔陡然冷喝,双手各执两枚棋子,镇向棋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5 17:00:00~2021-09-16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橘胖 3个;无定骨 2个;Margarita、言情重度愛好、南落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凤凰 68瓶;三樱咖 50瓶;花卷 49瓶;余邃夫人 40瓶;青花燃家的小可爱 20瓶;知更 19瓶;得一 11瓶;元气哒风藻、聪明小阿柚、柒柒、elsa、平平无奇瞌学家 10瓶;35235259 9瓶;橘子不爱酸 7瓶;多来点好玩的文吧 4瓶;初雪、梅林的女朋友 3瓶;归就、非非非常 2瓶;糯糯、乔漓想要万有引力、瞧瞧乔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敌友难辨 只见颜乔乔指间流淌过实质般的金玉光芒。 灿烂的金, 碧透的翠。 金玉注入黑色棋子,并未用来攻击秦妙有身后的赵晨风三人,而是落向自家大本营。 只见那黑墨织就的河山顷刻覆上了令人目眩神迷的黄金翡翠色彩。 这层金玉固若金汤, 挡在了孟安晴三人身前,替她们拦下了对手的绿雾攻击。 伤害消失, 守护光芒氤氲流转,璀璨逼人。 “哇……哇喔!”黑木楼上, 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山河不再动荡。 颜乔乔唇角微弯,再度拈起棋子, 疾如风雷, 势若万钧,轰然攻向白棋所剩无几的江山!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颜乔乔的黑色山川一往无前,再无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啪。” 倒退的脚步声响起, 是说好永不放手的赵晨风。 其实他放与不放, 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颜乔乔并没有像秦妙有一样利用灵气攻击对方的副棋手, 而是堂堂正正地调动棋盘大势, 将他们一个接一个轰出了棋手位置! 三人接连撒手。 棋盘之上, 白色彻底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颜乔乔恍惚了片刻,看着眼前稳固无边的江山, 心中不禁怔怔地想,这便是我要守护的, 我要江山永固,我要盛世安宁。 下一瞬,黑木楼上爆发出震耳的掌声。 声浪掀人,颜乔乔回眸, 望向三个仿佛从水中拎出来的好友。 每个人的眸底都闪动着泪光。 她抿唇上前,垂了垂头,抬手,尽量环住每一位朋友。 一条条手臂交织,四个人头碰着头,手抓着彼此,咧开唇角,肆意地笑出声来。 “你们还疼吗?”颜乔乔问。 “不疼,爽上天!”蒋七八开怀大笑。 孟安晴与龙灵兰也笑着摇头:“没事没事,离了棋盘就好啦!山河棋就是这样,不会真正伤人的!” “嗯嗯!”颜乔乔激动点头。 “不对啊夫子,”站在赵晨风身旁的另一名副棋手不服气地说道,“颜乔乔往棋盘里扔了什么东西,这是作弊吧!” 秦妙有喘着气站在一旁,闻言,低低斥道:“闭嘴!没听夫子说么,战场只有胜负,没有作弊。” “是,秦师姐……我明白了。”此人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 秦妙有缓缓上前,目光复杂地看着颜乔乔,唇角别扭地扯动,道:“颜乔乔,你赢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弯,轻轻笑了下,敷衍地抬起双手拱了拱:“承让承让。多谢多谢。” 秦妙有强行撑起最后的气场:“虽然是我灵气外放在先,没资格多说什么,但能不能请你如实告诉大家,你最后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 秦妙有银牙暗咬,心中终究是不服气。 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修为压人,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情,结果还是一败涂地,真真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 “啊,这个。”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就和你一样,灵气外放而已,雕虫小技了。” 秦妙有:“……???” 众人:“……???” 徐夫子眼睛瞪得浑圆,“啪”一声祭出了测灵戒尺,戳到颜乔乔眼皮底下。 “快快快!给我测!” 颜乔乔心念微动,指尖荡出一缕镶金嵌玉的炫美灵气,渡入测灵戒尺。 顷刻之间,光华大炽。 照人的灵光直冲而上,停在了先天境初阶的位置。 “先天境,初阶。”徐夫子恍惚了许久,抬起手,拍了下脑门,“徐二福啊徐二福,你怕是还在自己的床榻上呼呼大睡,并没有到勤业台教书吧?醒来,醒来,急急如律令,即刻醒来!” 黑木楼内一片哗然! “我没记错的话,颜乔乔是一月初三春日宴那天顿悟的道意吧!” “没错,六日的经义课上,颜乔乔睡觉筑基,不就是徐夫子亲自测的么。那天秦妙有还说,颜乔乔未必真是三日从顿悟到筑基,兴许老早便是那样的修为,想要闷声惊艳我们呢。” “今日才二十六啊!二十日从入道门晋级至先天境?这可比什么三日筑基惊艳多了!” “这是人吗,是人吗,啊?颜乔乔你还是人吗你——” 最后这一句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颜乔乔被夸得非常不好意思。 她谦逊地向着周遭的同窗们连连拱手:“谬赞了,谬赞了。你们只看见我晋阶快,却不知道我背后付出了多少……” 顿了顿,续道:“才投了这么个胎。”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有幸重生一回。 她说的明明是句大实话,却引发了黑木楼新一轮轰然笑骂。 “颜乔乔你生了这么一张嘴,究竟是如何活到这么大?” “怎么回事,阴阳怪气有助于增长修为?” “还投胎技术呢,不带内卷成这样的啊。”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不太对,赶紧再拱了拱手,很礼貌地补充解释了几句。 “本来倒也没那么快,那不是被秦妙有逼着晋级的嘛,我方才说感谢她,并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 秦妙有:“……”气哭了,心口抽搐着疼! 颜乔乔露出神秘微笑。 对秦氏父女,她感觉就还……挺复杂。 徐夫子也缓过神来。 他清了清嗓子,微笑发话:“不好意思了啊,教书育人多年,信用绝不能丢——赵晨风,秦妙有,章那个什么,李那个什么,愿赌服输,全部德业不合格!” 绢花姐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快乐笑声。 * 离开勤业台之后,颜乔乔径直前往莲药台。 她记得沉舟说过院长在莲药台。借着晋阶先天境的机会找老师请教请教灵气外放的种种技巧,正好顺势混进莲药台,看看是否有机可乘。 她可没忘记那架血腥刺鼻的黑金大马车。 漠北王和他老母…… 颜乔乔眯了眯眼睛,加快了脚步。 赶到莲药台时,天色已微微有些暗了。 自从韩峥遇刺之后,莲药台便封锁得十分严密,如今漠北王携母入住,这里更是严防死守,禁止随意出入。 颜乔乔通过传讯铃说明来意,然后老老实实站在台地外等待。 片刻之后,眼前禁制微启,一名执事示意她可以进入,顺着山道直走,走到护心池便能见到院长。 颜乔乔道过谢,规规矩矩走进药香四溢的台地,顺着方块青石板山路往上走。 穿过一处处药圃、药池、药庐,远远便能看到护心池的草色琉璃顶。 天色几乎全暗,莲灯正在一盏盏亮起。 忽然,她听到左边一人来高的药草丛株后面传出诡异的哭声,伴着山风,呜呜地抽噎,十分瘆人。 颜乔乔:“!!!” 莲药台如今防备森严,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里哭?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声音压得极低,似是从指缝中漏出来的,极哀伤极凄婉,听了片刻,颜乔乔也被勾起些悲恸。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怦怦”猛跳的心,小心翼翼地绕过药草丛株,提心吊胆望了过去—— 这一望,直叫她僵在当场,呆若木鸡。 蹲在药草丛株后面捂嘴哭的人,竟是那铁塔般的壮汉,漠北王,林霄。 46、一击脱离 漠北王林霄。 前世勾结神啸国, 放入数十万铁骑,践踏大夏河山。 今生初见,在山门处凭借一身刚烈气势, 生生将离霜逼退三丈。 身长九尺, 虎背熊腰。 此刻, 铁塔壮汉蹲在药草丛后面, 委委屈屈蜷成一大团, 抱着膝, 掩着口, 哭得呜呜嘤嘤。 “阿母……呜……嗝儿。” 视线相对, 两个人僵成了一模一样的木鸡。 半晌,林霄磕磕巴巴问:“你是医、医师?” 外间对漠北王的评价向来是天生巨力、有勇无谋。他这个人粗枝大叶,显然没能认出颜乔乔正是在山门处“捣乱”的人。 颜乔乔眸光轻闪, 运用春秋技法回道:“我是院长与大儒的亲传弟子。” “啊!”林霄撑着地面爬起来,正色向她抱了抱拳,“阿母的病,拜托高才费心费力啦!” 颜乔乔被夸高才,毫不心虚, 只道:“应该的。令堂情况如何,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说起这个, 林霄黝黑的大脸一垮,讪讪道:“傅监院说莲药台封禁,夜间无人出入来着……咳, 不提那个!阿母她暂且还好, 我就,就是心疼阿母,阿母受苦, 我……” 说着说着,声音发哽,巨目中再一次蓄起了两泡泪。 他抿紧一对厚唇,倔强地将头拧到一边。 他母亲暂且还好?这话颜乔乔一点儿都不信。在她看来,林霄之母应当早已经血邪发作,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略略沉吟,她义愤填膺道:“西梁邪道真是该死!” 闻言,林霄双眼陡然绽出凶芒,双拳一捏,指节噼啪作响。 虽未发声,杀意已凝成实质向四周爆开。倘若眼前有西梁人的话,颜乔乔毫不怀疑,林霄必定会一手捏碎一个脑袋。 她定了定神,一身正气且不怀好意地说道:“西梁邪人是该死,但大西州韩氏罪过也不小啊。” “嗯?”林霄虎目微眯,“此话怎讲。” “若不是韩氏懈怠防备,没能守好西部防线,西梁邪人又怎会轻易便潜进来布下邪血——漠北王,换你,会将神啸兽骑放入国境么?” 故意问出最后一句之后,颜乔乔的心脏不禁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起来,她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呼吸,令气息分毫不乱。 她死死盯住林霄的眼睛,不错过一丝最细微的神情。 只见林霄愕然一瞬,旋即勃然大怒:“韩致狗贼!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颜乔乔:“……” 此人对她的试探毫无反应,倒是径直迁怒上了镇西王韩致。 她沉吟片刻,并没有贸然下判断,只敛衽告辞:“我先去寻老师。” “哎哎,高才慢走。”林霄压下对韩老狗的火气,黝黑的脸膛上挤出笑容,微垂下脑袋,目送她离开。 颜乔乔一击脱离,留漠北王在原地咬牙切齿痛骂韩氏。 * 颜乔乔踏入药庐,一眼便看见院长他老人家翘着腿,窝在藤椅里面抽旱烟。 “跟大林子聊了什么?”他闲闲问。 颜乔乔知道整座昆山都覆有巨阵,身处阵中,眼前这位阵道大宗师的实力可谓深不可测。于是她并未隐瞒,直言道:“说了几句韩家的坏话,让漠北王寻韩老爷子晦气去,省得他闲来找我麻烦。” 院长搁下紫砂烟斗,勾着背噗噗直笑。 笑了会儿,小老头摆摆手道:“可不是嘛,回头你韩师兄娶不着媳妇,他老子保不齐真要赖你。你懂得先下手为强,很不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嘛。” 颜乔乔嘿嘿笑。 虽然殿下告诉过她院长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但是对于她来说,院长是不是狐狸其实并无区别——她只要在自己理解的范围内与院长打交道便足够了。 譬如现在,院长夸她,她便得瑟。 “话说……”院长悠哉道,“二十日晋入先天境,还不错,没给我丢人,出门在外别人问起来,要多提一提你老师我的功劳。” 颜乔乔:“学生谨记。那老师,关于灵气外放伤敌、内固防御之道,您一定有压箱底的秘诀传授于我?” 院长:“……” 瞅瞅这股厚颜无耻的劲儿,不愧是他嫡亲嫡亲的学生。 “我给你写个小册子,回头带走。”院长挥挥手,“大林子他娘在池子东侧的药庐,姓韩的小子在西侧,你去随便逛逛看看——嘿,高才,指不定瞎猫真碰着死耗子。” 颜乔乔心头微惊,略略睁大了眼。 院长当真是听到了她与漠北王的对话。 见她神色讶异,院长不禁得意地挑高眉毛,道:“这可是老夫的地盘,无所不能,懂?哼哼,你公良师兄可是深得老夫真传,在这昆山哪,倘若他不想见着谁啊,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颜乔乔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了一拍。 这么说来…… 阿晴她们从未见过殿下弹琴…… 心中荡过极其怪异的情愫,颜乔乔飞快地拎起裙裾垂首行个礼,然后逃也似地奔向莲药台深处。 * 护心池正上方是碧翠的琉璃顶,星光落下,与池畔莲灯交相辉映。 三处连排厢房环于池侧,颜乔乔放眼一望,便看见了抱剑立在木廊下的离霜。 只见冷面女官双眉紧蹙,警惕地盯住东面厢房。 颜乔乔双眼一亮,十分自来熟地绕过药池,奔上廊道。 “女侠,又见面啦!”她大大咧咧招呼离霜。 离霜回眸见到她,唇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抽,下意识横过带鞘的长剑,将人拦下。 “留步。” 嗓音刻板,十分不自在。 颜乔乔毫不在意地抬手拍了拍带鞘剑身,张口便来:“你看我们都这么熟……” 话至一半,忽闻离霜身后传出一声轻笑。 “颜师妹人缘不错。” 年轻微哑的男声。 是韩峥。 颜乔乔身躯微僵,怔怔看着韩峥推动身-下的木轮椅,从廊柱后面移出。 视线相对,一个悠然闲适,一个目露戒备。 韩峥挥挥手,示意离霜退至他的身后。他垂眸,转了转轮轴,停在距离颜乔乔四尺之处。 廊下莲灯散出柔和朦胧的光晕,照清彼此面容。 颜乔乔发现韩峥当真是变了很多,如今的他锋芒尽敛,一身病痛,看着全然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因为每日要在护心池浸泡,他的皮肤白得异常,像微微透出些许青色的白玉。 温良又无害。 他抬眸笑了笑,张口便是一句与病弱无争的外表很不相符的话:“颜师妹是来探查漠北血邪吧,我亦有此意。” 颜乔乔下意识便与他唱反调:“老师就在外面看着,哪来什么血邪。” 韩峥不恼,只笑:“你好奇心都写在脑门上了——离霜,随颜师妹走一趟,照她吩咐行事。” “是。”离霜垂首踏出一步。 一时间,颜乔乔心绪万般复杂。 她不欲与韩峥多说,转身便踏下廊道。 离霜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神情举止与前世一般无二。 绕过护心池,回望西面侧廊,坐在轮椅上的韩峥已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颜乔乔收回视线,问道:“不曾见着马车里有什么?” 离霜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言简意赅道:“挡了,不知。” 颜乔乔点头,略微沉吟之后,偏头弯起眼睛:“你见到少皇殿下了吧?是不是如清风似明月,令人万分景仰?” 离霜冷若冰霜的神色微微破裂,无奈且郑重地点了下头:“是。” 颜乔乔握拳:“我也会和你一样,忠君爱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离霜:“……哦。” 颜乔乔又叹:“韩师兄的遭遇真是令人扼腕,被西梁贼子所害,家中又是兄弟阋墙——你前来保护他,定要被韩二公子视为眼中钉了。” 离霜眼皮不动:“职责所在。” 依旧如前世一般难聊。 颜乔乔不再废话,径直踏上东厢的廊道。 到了厢房前,她试探着抬手叩了叩门,静待片刻,不见动静。 “莲药台的人不在里面?”颜乔乔悄声问。 离霜双眉微蹙:“应该有两人。” 侧耳细听,隐隐听到屋中有极模糊的“咕嘟”声。 颜乔乔与离霜对视一眼,退开半步,示意离霜上。 离霜将带鞘的长剑换至左手,右手一扬,推开了东厢的门。 堂屋竟没有点灯,漆黑之中氤氲着怪异的雾气。 一进屋,立刻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难以言喻,不仅是血液的特殊味道,更有股……半生不熟的浓烈异臭,就像将带毛生猪扔入沸水滚出的气味一样。 颜乔乔脸色大变,侧眸一看,离霜也脸色隐隐发青。 “上!” 颜乔乔很自觉地缩在离霜身后,随她潜入厢房内部。 心脏在胸腔中乱撞,她不禁很不厚道地想,院长他老人家怕不是老糊涂了吧!当真弄个血邪养在院子里? 眼看离霜已疾步掠到隔离内外两室的厚重黑色帘幔面前,颜乔乔更加紧张,暗暗将体内灵气沉于下盘,以便见势不对时夺路而逃。 “当啷……” 帘幔后传出金属碰撞声。 离霜用剑鞘挑开一丝布匹。 咕嘟声更加清晰,异臭更加浓郁,微弱的烛光从黑布缝隙间透出,更是无比瘆人。 离霜眉一皱,果断撩开帘幔,横剑掠入! “哎,哎,你不是韩峥的护卫么,你要做什么?”内室传出带着浓浓鼻音的诧异声。 颜乔乔:“……?” 只见面前的黑色帘幔被一只带茧的手重重撩开,离霜当机立断出卖了颜乔乔:“她让我来的。” 颜乔乔:“……” 灯光乍然照到脸上,一时难以视物。 她感觉到一阵实质般的白色蒸汽扑到了脸上,半生不熟的腥味,十分要命。 她缓了片刻,抬眸望向室内。 只见一个圆圆脸的老妇人坐在木桌旁,桌面正中掏了个洞,洞中架一口铁锅,锅里滚着沸水,水中有无数血块上下浮沉。 墙角放了一溜冰桶,桶中镇着新鲜的血。不似人血,倒像是猪血。 木桌左右各坐了一名莲药台的医师,鼻孔里塞着香蜡,说话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问颜乔乔:“你,来此作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老师让我进来看看——老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圆脸老妇人眼角低垂,叹着气,用长长的铁筷从锅中捞起血块,吹凉,置入口中,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 医师不忍地转开头,告诉颜乔乔:“老夫人意外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发作,于是不停地服食。另外几个身染血邪之人都已经耐受不住放弃了,老夫人不愿儿子伤心难过,便一直这么撑着。” 连吞几大块令人作呕的熟血,老妇人难受地喘着气,干呕连连,面色发白,眼角渗出泪光。 正欲恶心犯呕时,忽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疾疾行来。 帘幔被重重一撩,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母我回来了!你身体如何?” 正是漠北王林霄。 与方才蹲在药草丛后嘤嘤哭泣的男人不同,此刻的林霄可谓意气风发,自信飞扬,就像一座可靠的大山。 “我?好得很哪!”老妇人也瞬间变脸,一扫方才的低落愁苦,眉眼弯起,笑出了十二颗牙,“你阿母我还能再吃三十年!” 林霄走到老妇人身后,一双大手摁上她的肩,轻轻帮她推拿。 虎目环视一圈,落在颜乔乔身上。 “高才已替阿母看过了吗?”语气带上一丝紧张。 看着这对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的母子,颜乔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一计,可缓解燃眉之急。”她目光复杂地说道。 林霄精神一振,两步掠到她的面前:“您请说,若能助到阿母,林某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准备辣椒、花椒、豆瓣酱、姜、蒜、盐、糖、醋……” 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6 17:00:00~2021-09-17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42931685、言情重度愛好、小碗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狄米特律斯 192瓶;wenxisusan、lunammm 20瓶;酸枝 19瓶;逆流歌 16瓶;桐桐桐桐子、梦里河山、aleilei521、tac、银兰 10瓶;初雪、糯糯、归就 2瓶;多来点好玩的文吧、努力的旋转青青、乔漓想要万有引力、BUNNY负能量爆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对月抚琴 半个时辰之后。 东厢煮上了鲜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两名医师拆掉鼻孔里的香蜡丸, 盯住滚沸的红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尝了一口,霎时双目放光, 竖起了拇指:“我活到这么老, 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锅子啊!” 看着大快朵颐的老妇人, 漠北王林霄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浮起白茫茫的雾气。 “嗐, 啥都好, 就是这个热气有点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脸之后, 九尺壮汉向着颜乔乔重重抱拳, “高才, 林霄欠你个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个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帮助老夫人解决了血邪, ”颜乔乔摆手,“不必那么客气。” “只管直言!不说便是看不起我!”铁塔壮汉再拱手,双目炯炯,一副不说就要跟她急的架势。 颜乔乔露出几分为难。 木桌旁,老妇人一边嘶着辣气, 一边连续往嘴里夹香辣嫩爽的毛血旺, 一边抽空道:“闺女别跟他客气, 他这人是这样的,欠了人情不还,夜里没法儿睡!” “那……”颜乔乔勉为其难地开口了, “先给二位说个事情, 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里下药,意欲不轨, 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罚。”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却不知他狗胆包天,竟是对高才下手——您等着,我这便去亲手阉了小王八羔子!” 颜乔乔看明白了,此人极度护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顺带一提。”颜乔乔正色道,“请问,我当真可以对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林霄回头看了看满头冒汗的愉悦老母,果断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别伤天害理,都成。” “……”颜乔乔道,“自然不会伤天害理——那我便要说了?” “请讲!” 颜乔乔将胸膛挺直,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我要你精忠报国!要你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余音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林霄:“……” 林母:“……” 两位莲药台医师:“……” 在场诸人,只有离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忧伤。 视线相对,颜乔乔神秘一笑,心知此刻离霜的心情必定与她前世如出一辙——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做不到吗!”颜乔乔逼问林霄。 林霄赶紧赔起笑脸:“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发誓固守漠北防线,绝不叫神啸入侵中原!”颜乔乔虽知这样的誓约毫无意义,却无法按捺心头涌动的悲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线,除非踏我尸骸!” 颜乔乔悲从中来,急急将头撇向一旁,摁下从心头涌入眼眶的深重情怀。 最想质问的那一句,偏生无从问起。 林霄朗声补充道:“其实若不是天子管得严的话,我早就挥军铲平他神啸,立它个不世功勋!” 颜乔乔虽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轻信表象,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却不禁微微松开一线。 真是不像啊。 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勾结神啸? 说起来,前世林霄最终也未捞着什么好,诸王联军驱逐神啸之后,便将漠北逆军围于龙水谷尽数歼灭,死后亦是遗臭万年。 沉吟片刻,颜乔乔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先这样吧——锅中还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 离开东厢,颜乔乔遥遥看到韩峥仍坐在西厢廊上,便没有与离霜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把殿下的话听进了心中,试着分离前世今生的人与事,不再将它们混为一谈。 她暂时摁下了对韩峥的杀意,但并无半丝化敌为友的意思——她与此人之间,最最好的结果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来到院长所在的堂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锅子。 颜乔乔:“……” 院长正吃得满嘴流油,头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锅子对面的小册,示意她带回去。 颜乔乔拿起“秘籍真传”一看,只见小册子封皮上溅了七八滴辣油,红彤彤都凝固了。 “……老师我明日再来禀告心得体会。” 她木着脸,疾步离开莲药台。 * 临近赤云台,意外听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后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秦妙有,啊?你从小没了娘,我这么孤寡着拉扯你长大,不就是怕后娘苛待你吗?我做这一切,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你?这么精心培养你,你连个山河棋都下不过颜乔乔,还有脸朝我发脾气了,嗯?!” 这嗓音颜乔乔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执事。 看来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宁了。 “要不是你害我丢了随大公子出行的资格,我会出这个丑吗!”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记大过了!记了大过的人,还配得上人家吗!”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执事更急,“我都被罚到外三台做事了,这辈子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从头到尾就没心疼一下你的老父亲吗?你看没看见我头发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还不都是怪你自己,谁让你成天针对颜乔乔了,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得就是你!我什么时候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轮不到她呀!你把她当什么假想敌!” “哈,哈哈,哈哈哈。”秦执事惨笑起来。 颜乔乔听他笑得瘆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脚步,继续听这对父女吵架。 “我之前瞒着你,是怕打击你自信啊秦妙有。”秦执事笑着说道,“我为什么针对颜乔乔,因为啊,大公子喜欢她!” 一听这话,花枝内外两个女子齐齐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应过来:“不是的爹!颜乔乔在清凉台过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过谣了。那只是做院长布置的课业而已。” 秦执事哼笑:“你就继续自欺吧。我执守钟灵台,在钟楼上,正好看得见清凉台的楼阁和山道。大公子时常弹琴给她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要是不把颜乔乔赶出昆山院,大公子眼睛里这辈子都看不见你!” “胡说,胡说,你胡说!”秦妙有哭着冲出赤霞株。 颜乔乔反应奇快,疾疾闪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树后。 心脏“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后,秦执事疲惫地叹着气,一步一步踏过山道。 脚步极重,每一脚都像是踩踏着一名老父亲悲哀无助的心。 许久,许久。 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 48、国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师兄不想遇着谁啊, 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时常弹琴给颜乔乔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殿下, 您那是对牛弹琴。”“对月, 非对牛。” 颜乔乔侧卧在木榻上, 目光越过窗棂, 落在庭院簇美的花云间。 许久许久, 她喃喃启唇:“如何能是月呢, 明明就是个牛。” 翻了几个身之后, 她抬手捂住眼睛, 默默补了两句。 ‘国色天香的牛。’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 时而悸。 这边百味杂陈,那边还对父兄牵肠挂肚,忧虑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着了火、长了刺,令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 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间的那盏灯便将红云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 如心事疯长, 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着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难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清冷绝艳,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风景, 自始至终恪守庭院这一方天地, 绝不让枝梢逾越墙头。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尽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铜风铃碰撞的叮叮声。 颜乔乔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韩峥斩落遍地的花枝、光秃秃枯树上悬满的风铃、满目疮痍却又无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满腹心事? 颜乔乔深吸几口气, 压下纷乱繁杂的思绪,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将将成眠便遇上了梦魇。 脑子像是过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躯却死沉死沉,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梦魇,她有经验。 颜乔乔出生时带着些不足之症,幼时常被魇住,吓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药又食补,阿爹还特意给她寻了一把“千宰刀”——宰过千头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压在她的枕头上方的被子底下镇煞。颜青也寻来许多偏方,什么烧头发灰掺水喝,什么在床榻底下放个火盆烘金元宝,什么默念八方神佛的名号……都不管用。 后来有一位很有梦魇经验的寡妇教了她两个绝招。 一个是蓄足全力左右摇头,只需成功晃动一下脑袋,便可挣脱梦魇醒来;另一个是疯狂在心里骂脏话,只要骂得够凶、够脏,便连鬼怪都害怕。(?) 有了这两个绝招,至少不再无力抵抗梦魇侵袭。 再后来,颜乔乔成天疯跑,跟着将士们在练兵场上瞎比划,风吹日晒的,身子骨渐渐便养好了,迄今已有许多年不曾遭遇过梦魇。 今夜兴许是心事太重,身体又太过疲惫,竟然旧病复发。 颜乔乔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照着幼时的经验,尝试左右摇头。 初时自然是无法动弹,她感觉到身躯和四肢逐渐布满了寒意,心头也浮起莫名恐惧,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 旋即,她闻到了韩峥惯用的薰香味道,感觉到床榻边缘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惊,手脚霎时生寒。 梦魇时,怕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一幕过往——住在停云殿的时候,韩峥曾有一次半夜摸过来,坐在床榻边,抬手扼住她的颈,将她从睡梦中扼醒。 她醒来之后,他并不松手,只含着笑,静静看她在他密布粗茧的指掌下因为窒息而本能地挣扎,将被褥搅乱成一大团。 那种感觉如同梦魇。 等他松手时,她已眸光涣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头来吻她的额,满是温情地对她说,真想让她就这么永远乖乖地睡着,这么乖的她,令他爱极。 她缓过气后,冲他妖妖娆娆地笑,用嘶哑的声音笑话他,说王爷口味甚重。 她知道韩峥想掐断她的脊梁,让她示弱哀求,向他低头,像旁人那样伏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她偏不。 他想都别想,永远不可能! 想到旧事,颜乔乔心跳更疾,摆头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边脸颊触到了枕头,双眼猛然睁开,视野一片清明。 挣脱梦魇了。 夜凉如水,花枝上的明灯照耀着窗框,将花影洒满她的床畔。 空气里只有清而艳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丝不乱。 她坐起身,感觉到浑身尽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聋。 前世的韩峥,凭本事成了她今生的梦魇。 * 次日课后,颜乔乔又去了莲药台。 她已背熟院长那本红油小册子上面的口诀,见着他老人家之后,向他讨教了几处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长细细听她说完,歪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问得好,难杀老夫!” “是吧?”颜乔乔欣慰地叹息,“我就觉得这几处最是难懂。” 院长笑吟吟地把一对眉毛飞到了脑门上面:“可不是么,入学第一年的知识点,谁还能记着。” 颜乔乔:“……咳。” 辞别院长,她再一次踏足后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亲。 经过护心池,恰好看到离霜将双臂探入池子,一手揽背,一手勾膝,将虚弱的韩峥从池中抱出来,大步流星送入厢房更换湿衣。 他紧闭着眼睛,脑袋轻倚在女武士坚硬的身板上。 颜乔乔脑海中难免浮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 她移走视线,进入东厢。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为的,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对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锅中温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头见着颜乔乔,双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医师照顾老母,然后请颜乔乔出了门,走到长廊深处。 “昨夜几位回春圣手讨论出了一个办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细微邪血尽数收敛于心室,再以银针刺穴,迫压心脉骤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颜乔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绍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见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灵丹似的,还同她详细说起了治疗之术。 不等她发问,这粗犷汉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长告诉我说,你的道意正是世间罕见的收与藏,收敛邪血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实不相瞒,虽然阿母不说,但照着她的进食数量推算,再这么下去,至多一月,压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撑死,时间已不多啦。” 颜乔乔心头微惊,点了点头:“如此,我需要尽快掌握灵气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长揖到底:“拜托了!” 颜乔乔记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发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时派人提醒这对母子,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这般想着,颜乔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老夫人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赶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亏了少皇殿下及时点醒!那时阿母说胸中血气翻涌,连连作呕,唯独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缓解。我还劝阿母忍着些,别吃那恶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让阿母用血食压制。” 颜乔乔道:“臣民有难,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热泪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颜乔乔感慨地问道,“那么,倘若国都有难,各地诸侯是不是该极力驰援?” 林霄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纳闷回道:“那必须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汤。这已不单是忠诚的问题,更关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们兄妹讲过么,四千年前圣人飞升之际,诸王皆受过圣训,世世代代,必须全力拱卫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则叛者必遭天诛。” 这是流传千年的常识,颜乔乔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仙神终有一日也要陨落于世外,还是因为祂早已不再庇护故国,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脏猛然错跳了几拍,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临终所见那一幕。 少皇从烈焰中来,身负黑气,踏着血与火。 邪道修罗。 此地分明空旷开阔,颜乔乔却感觉一阵窒息。 喜欢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念头转至此处,不禁心神一滞,面颊浮起难言的燥热——前世她与殿下并无交集,只凭弹琴一事便认定人家对她情根深种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脸? 这般想着,颜乔乔抬手扶额,心绪复杂无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见她忽然神色变幻,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颜乔乔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没有老夫人,林霄最终走上了最坏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兴许会是一个重要转机。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言,林霄立刻长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请直言!” 正说着话,遥见西面厢房开了门,离霜推着木轮椅,将韩峥送到长廊上晒太阳。 在离霜返身回屋替他取盖膝的毯子时,轮椅不知怎么滑下廊阶,翻倒在院中。 韩峥摔了个脸朝下,轮椅压着他的身子,他抬起独臂推它,推到一半脱了力,实木整个砸在身上,结结实实一声响。他硬硬咬着牙,没发出哼声。 虽然隔得远,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与颜乔乔,出于自尊,他不肯出声喊离霜,只想自己爬起来。 漠北王啧声一叹,几步掠过去,像拎小鸡崽一样,一手拎起轮椅,另一手拎起韩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颜乔乔若继续站在原地便显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礼貌疏离的位置。 韩峥向林霄道过谢,垂下头,掸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皱。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装得有风度些,越是老叫她见着最狼狈的模样。”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装模作样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唉……是吧颜师妹?” 只见他额头两边各粘了一根细细的枯草,他并未察觉,叹气的时候两根草须一抖一抖,活像个大蟑螂。 颜乔乔看着这面条似的人,忽然与前世那个变态有了些许共鸣——眼前这个人啊,果然还是伤着、残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礼貌地点点头:“其实也还好,也就是像个蟑……金蝉。” 韩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7 17:00:00~2021-09-18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言情重度愛好 2个;37196861、18109074、悠悠心兒、一只橘胖、周西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机尽、叶因春后长 10瓶;三土妈妈、亚特兰蒂斯王子.、ZZZ、47367530、墨白白、百香果、亭亭、汤圆爱看书 5瓶;fuyu 3瓶;多来点好玩的文吧、归就、小说、41234869 2瓶;闲来无事、糯糯、乔漓想要万有引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绝处逢生 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 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 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 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 拍了拍桌, 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 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 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 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 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 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 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 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 侧身卧下, 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 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伤兵不管。 但是护着这么多人逃亡,那真是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阿爹不是来查巫蛊案么,好端端的怎么给困这了,哪个姓江的老友把你骗过来?”颜青忍不住跟在颜玉恒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对小妹说,见着阿爹之后便给她去信,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么时候!” 颜玉恒扫了一眼脚下大寨子,那双与颜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长眸缓缓眯了起来,道:“我到这的时候,老友已经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内连续死了三十七人,死状诡异,我到来之后又死了好几个,我亲眼瞧着,一个边喊救命边撞死在墙上,另一个惊恐无状,拿刀剖开了自己身躯,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扬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说那些已无意义。府中有内鬼,泄我行踪。刚落脚便被巫军主力给围了。” 颜青正要说话,发现墙下嗖地射来了一支暗箭,他弯腰躲过,偏头一看,见射箭的是个脸膛黝黑扎着双辫的年轻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竖起拇指,阴阳怪气地喝彩:“好准头!” 颜玉恒:“……”很想一巴掌给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对他提。 在圆木城墙上视察一圈之后,父子二人的面上不显,心却齐齐发沉。 伤员绝无可能杀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脚活下几个人,当真说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备而来,恐怕林子里面还藏着高手,这一遭,险了。 “阿爹,许久没有同你饮酒。” “好。”颜玉恒取下腰间的酒囊,自己饮一口,抛到颜青怀中。 颜青咕咚咚灌了几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纪,年老体衰,明日万一有个好歹……” “滚!” “就没什么话想要留给我与小妹吗?” “没有!” “赤红之母呢?”颜青闲闲懒懒地问。 颜玉恒的反应远比颜青预料中更加激烈。 话音未落,颜青便觉喉头一紧,竟是被“年老体衰”的父亲揪着领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谁?”颜玉恒瞳仁收缩,语声杀气毕显,一字一顿,“谁在你面前提了赤红之母?” 颜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给自己的脖子腾出点生存空间,然后弱弱地回道:“小妹。”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捏住颜青衣脖领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如何说的?” 颜乔不答反问:“阿爹,赤红之母究竟是什么毒?” 颜玉恒扔开他的衣领,大步走到一旁。 宽阔的双肩在夜色下轻轻颤动,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这一瞬间竟显出些苍老疲倦。 他背着身摆了摆手,示意颜青不要上前。 “阿爹啊!”颜青急道,“明日你我未必能全须全尾杀出去,有什么话非要烂在心里?值得吗!” 遗憾的是,这一整夜,颜玉恒再未与他说半个字。 不慎落入陷阱的南山王,只忙于给城中众将安排任务,准备明日的突围行动。 颜玉恒身材并不高大,与颜青站在一起倒是显出几分秀气。 不过城中将士在他面前却个个极为服帖,他若抬手,再人高马大的士兵也会深深低垂下脑袋,把自己的颅顶置于南山王掌心。 他行色匆匆,逐一将伤员安排妥当,引发一阵阵不满的抗议声。 “王爷!我双腿已废,就算活着出去也无甚滋味,与其拖累家中,不如留下来多拼死几个南越巫子!” “我也一样!王爷别让弟兄们管我了,巫子肯定都冲着您招呼,您自身防卫要紧哪!” “我不走!” “我也不走!” 颜玉恒充耳不闻,径直从一排排担架中间穿过。 颜青嬉皮笑脸地跟在身后,冲着左右瞎抱拳,乱许诺:“哎哎,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劝阿爹的,诸位大哥老弟莫急,莫急。” 天将明时,颜玉恒总算是孤零零走到一处无人场地。 颜青放轻了脚步跟上去。 “巫人筹备周全,不留下我,绝不会罢休。”颜玉恒道,“我会与伤员一起死战到底,不堕我颜氏威名。我这里目标大,你与后备队一起先藏寨中,等到外面打起来之后再由寨后突围。每一姓氏我已尽量留下一人,你能带出多少,便带出多少,都给留个养家人。” “我明白。”颜青低低道,“阿爹,若是人都没了,你能走便也走吧。” “我知道!去吧!” “阿爹——您真不打算告诉我?” “没有必要。”颜玉恒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着儿子露出过温柔的微笑,此刻却是轻轻呲出雪白的牙,和声道,“就算你知道,你也绝不会告诉乔乔,不如就不知道罢。” 颜青:“……???” 还未回过神,便见颜玉恒大步流星走向阵前,与众将士一道聚在城门后,准备开门突围。 颜青咬了咬牙,闭眸回身,大步走向寨后,与后备队汇合。 战斗瞬间便打响了。 颜玉恒率军一出城门,满山遍野就响彻了巫人“呜呜哦哦”的号子,如同黄鼠狼开会一般。 与巫人战斗,宁愿战死,万万不可被活捉。 倘若活着落到巫人手中,便会沦落为他们养蛊的容器,皮肤血肉肺腑蓄满虫豸,那才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恒这支军队可谓老弱病残——威武城中的住民也不能丢,没有战斗力的族人便与伤员一道,被护在阵型当中。外圈立着木盾,高修为者寻机掠出阵势,以命换命,击杀巫军中的神射手。 眼见寨前战斗瞬息如火如荼,颜青将手一挥,率领小队自寨后突围。 还没进林子,便见冷箭嗖嗖袭来。 颜青修为最高,护着众人艰难突围,杀上半山腰,忍着痛含着泪,抽空偏头望向寨前。 只见那只残军就像巨浪之中摇摇欲坠的蚁球,东漏一点,西漏一点。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牢牢吸引住巫人的主要火力。他身上插着数支冷箭,隔得远,看不清是否伤及要害。 颜青心间酸涩,一次次按捺住率人回头的冲动——倘若只有他自己,他必定已扑上去助阿爹。 偏生阿爹算准了他,将这么一窝青涩小将丢给他,此刻,他非但自己不能回头,还得管着这群犊子,不叫他们回头送死。 眼看那支乱军就要被巫人冲破! 颜青震声冷喝:“杀啊——” 憋泪扑杀上前,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前方挡道的巫人身上。 “世子!世子!”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援军!援军!” “来多少杀它多少!”颜青呸出一口血沫。 “不是巫人援军,是我们的!” “打仗呢,发你娘的梦痴!”颜青根本不屑回头。 兰书昨天傍晚才走,此刻都还没回到军中,哪来的鬼援兵? “是戍边中央军!举黑旗!黑旗!” 颜青心间一震,疾疾回头。 可不是么,一股黑色巨浪,如同刀锋般,直直将巫人大军从中一劈为二! 黑旗飒飒,所向披靡! “……”颜青猛地原地起跳,大手一挥,边跑边大笑,“回头!回头!” 放眼一看周围的小将,个个如疯子一般,笑得满脸都是泪光。 50、当年旧事 “王爷, 走——走啊!” 颜玉恒拽开一个扑到他身前挡箭的圆脸小将,挥剑将迎面射来的利箭劈成两半。 壮志未熄,人力已竭。 他以剑拄地, 大口喘出带血的气雾。 ‘清和, 答应你一辈子瞒着乔乔, 我做到了。我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他颤着声, 朗笑起来:“杀——” 斜地里, 一名用筒子吹毒箭的巫人悄悄瞄准了颜玉恒的额穴。 吸气, 鼓腮—— “嗖!” 一支纯黑的铁箭破空而至, 自巫人额心穿出。 巨大的力道将这巫人生生拽飞, 像只坠落的风筝,抖着腿飞出一丈多远,“噗”一声栽倒在血泞泞的土壤中。 颜玉恒的视线落在那颤出嗡鸣的黑色箭羽上。 “戍边军……” 猛一抬眸, 便见猎猎黑旗破开前方巫人大军,疾驰而来! 巫人为了围死颜玉恒,布的是向内突击、全然不顾自身防御的阵型。这样一支队伍遇上从身后袭来的重骑兵,结局可想而知。 便如利刃切浮油。 黑旗过境处,堪称收割。 顷刻间, 先锋军的身影杀入视野。长刀凛凛, 铁甲冷酷, 战马嘶鸣,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左右巫人斩于马下。 “阿爹!”颜青率着一群青涩小将拼杀过来, 挤到颜玉恒身边, 嬉皮笑脸道,“戍边军来了,您这儿可比后寨还安全!” “废话少说, 先斩敌寇!”颜玉恒心神一懈,便觉满身箭伤疼得直抽抽。 “哎!” 三军汇合,巫人一茬茬倒下,局势尘埃落定,只需追击残兵、清理战场,便可宣告大捷。 “不知是哪位将军,救援如此及时!”众人翘首眺望。 只见冷肃的黑甲军分列两旁,正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 鹤氅玉面,黑靴踏过血污,不疾不徐,连眼睫都不颤一下。 看清来者,颜氏父子不禁瞳仁微震,急急上前抱拳:“少皇殿下?!多谢殿下!” 周遭呼啦啦单膝跪了一片。 “见过少皇殿下!” “诸位无需多礼。”公良瑾的嗓音有一点哑,身上染了一路风尘。 礼毕,颜青心直口快,张嘴便来:“殿下您这是追着我来的啊?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遇险啦?” 颜玉恒:“咳咳咳!” 公良瑾微笑:“……我到此地,查巫蛊案。” 长眸一动,望向颜玉恒。 “南山王伤势如何?” 颜玉恒赶紧拱手:“多谢殿下关怀,都是小伤,无碍。” “如此。”公良瑾顿了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边治伤边聊,可否?” “自然没问题!” 二人相让着,步入威武城。 城外正在打扫战场,时而爆发几场规模极小的战斗,就如战火横烧之后残留的缕缕死灰余烬。 再生不起风浪。 * 莲药台。 颜乔乔今日满怀心事。 算算日子,殿下应当已经赶到了威武山,也不知那里情况如何。 信鹰从青州飞过来,最快也要三日。 也就是说,无论是悲是喜的心情,都要滞后那么几日,落不到正处——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她叹息着踏进护心池后院。 一抬头,便看见韩峥缓缓移动木轮椅,追着木廊上的日影线晒太阳。 见着这个人,她的心情不禁又多复杂了几分。 昨夜梦魇,她再次闻到了前世韩峥熏得刺鼻的龙涎香,在她即将挣脱梦魇的霎那,双耳耳畔同时响起了扭曲、偏执、凉薄至极的哂笑。 伴着密匝匝的风铃声,她还听到了一句恶意满满的……夫人。 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见夜凉如水,满树艳丽赤霞肆意盛放。 后来她便再未入睡,到了此刻,精神颇有些不济。 她眨了下酸涩的眼睛,目光在韩峥身上定了定。 木廊上这个孱弱的、追着太阳享受一星半点温暖的人仿佛正在无声地告诉她,那些不幸已成为永远的过去,今生的她,绝无可能走上前世旧路。 颜乔乔抿抿唇,收起思绪,疾步走向东厢。 踏上廊道,看到了林霄。 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藏在廊柱后面,偷偷望着天空眨眼睛,厚唇向下抿着,一声接一声叹气。 颜乔乔打了声招呼,叫上他一起走进厢房。 只见越过内室帘幔时,这黝黑壮汉瞬间变脸,端出了灿烂自信、感染人心的笑容。 “阿母!” 看着这对乐融融的母子,颜乔乔不由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阿娘。 虽然她生下来便没了娘,可是看着旁人,她却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的阿娘也一样,就盼着她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穿着那些针脚细密,一点点都不会硌人的小衣度过一年又一年。 这般想着,鼻眼不禁有些发酸,赶紧垂眸掩饰。 “闺女,你也不用那么着急,自己身体要紧。”老夫人笑眯眯地牵住颜乔乔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我呀,今年都七十八啦,丈夫在底下等了我二十年,怕都等急喽。左右我都不吃亏,有人陪。” 颜乔乔闷闷道:“都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十年。” “可不是。”林霄冷笑道,“儿子不是把父亲从前偏宠的两个侧妃都送下去陪他了么,您用不着瞎惦记!” 老夫人:“……” 颜乔乔:“……” 这两日她见缝插针地了解了一下漠北王林霄的生平。原来他年少时处境也很艰难,父亲被宠姬哄得云里雾里,几番险些置他于死地,幸好老夫人是位铁娘子,一手扶着他成长,一路风里雨里流血流汗,总算是踏着累累白骨将他扶上王位。 外御神啸,内平祸乱。 他们是母子,是同袍,也是彼此最信任的支柱。 有老夫人这根定海神针镇着,颜乔乔相信林霄没心没胆也没能力干出叛国的事儿。 颜乔乔微笑着执起老夫人的手,按照昨日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灵气外放之法,从经脉中迫出一道纯金色的灵气,落入老夫人指尖。 气走游龙,歪歪斜斜。 颜乔乔脸颊不禁有些发热,艰难地操控着灵气漫过老夫人五指,抵达掌根。 “有了!”老夫人惊喜低呼。 颜乔乔本就支撑不易,老夫人这一声直接让她散了功。 金色灵气消散,颜乔乔整理气息,平复了经脉中的灵流,然后望向老夫人:“感觉如何?” 林霄把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屏着息,竖着耳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邪血确实在簌簌地动。”老夫人拍了拍颜乔乔的肩膀,笑吟吟道,“闺女进步神速,今日就不必再那么辛苦,好好歇息,啊?” 颜乔乔不大会察言观色,她分辨不出老夫人是当真感觉到邪血被收束,还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安抚她与林霄。 不过,就凭颜乔乔目前的修为,根本无法调运足够的灵气,同时将老夫人周身的邪血都迫至心脉。 恐怕得修至宗师境才能做得到。 一个月内突破宗师?修梦道的都没这么敢想。 颜乔乔暗暗叹息,起身告辞。 走到廊道上,恰好遇到离霜大步从外面进来,手中抱了一床厚厚的新被褥。 “又见面啦!”颜乔乔抬手打招呼。 离霜嘴唇微动,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她难受得快要用双脚在木廊上钻个洞,颜乔乔心中好笑,甩着胳膊扬长而去。 * 威武城。城主府。 公良瑾端坐在堂屋上首。 颜玉恒坐在公良瑾左侧方,一声不吱地任由医师为他拔掉身上的箭,用细布糊着草药包扎好伤处。 若不是额头渗出密密一层细汗的话,还当真看不出他在忍着痛。 医师退下之后,颜玉恒正色道:“殿下想要知道什么,但说无妨,颜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淡声道:“我想问,赤红之母。” 颜玉恒:“……” 静默片刻,公良瑾温和抬眸:“不方便么。” 颜玉恒重重眨着眼睛,看看左边地面,又看看右边地面,叹着气,摆着头,神色颇有些沉痛纠结。 半晌,嗐一声,正色望向公良瑾,抱拳道:“可否容我冒昧问一句,殿下是从何处得知赤红之母这四个字。” “有人欲以此毒,加害令嫒。”公良瑾直言道。 颜玉恒蓦地起身。 “什么?” 只一瞬间,身上的箭伤便齐齐迸裂,鲜血渗出细布。 “南山王稍安勿躁。”公良瑾语声沉静,“我已将毒物收缴,正令人查验。” 颜玉恒缓缓吐出一口气,视线凝重,落在公良瑾脸上。 眼前之人,极年轻,却已有了国之重器的模样。 听着他说话,不自觉便令人心绪平静、安定,下意识地信任。 颜玉恒眸光定下,慢慢落坐。 “不瞒殿下,赤红之母与一桩家丑有关。”颜玉恒轻叹着开口,“清和去世之时,我曾答应过她,一辈子守好这个秘密,永远不让女儿知道。我本以为,世间不会再有赤红之母。” 公良瑾颔首。 视线相对,颜玉恒心中浮起异样的感觉,仿佛说出这几句话之后,眼前这位年轻的殿下差不多便已猜出始末。 颜玉恒垂眸,低沉的声线在这间空旷的木堂屋中回荡。 “清和怀胎五月时,医师诊出是个女儿,我们都高兴坏了,给她取名乔乔。乔乔调皮好动,在娘胎中便十分聪明,还未出世就懂得与人碰拳头——还会挑人,若是颜青过来,乔乔便踹他,不许这个没轻没重的捣蛋鬼在清和面前瞎闹。” “我们每日都在期待与她见面。” 说到此处,颜玉恒别开头,抹了把脸,声线隐隐颤动。 “然后清和便中了此毒。” “赤红之母无药可解。中毒者,一旦生产,浑身血液将从体表沁出……孩子出世,母亲血液流干而亡。这便是……至邪至毒的赤红之母。” 说话之时,颜玉恒身上包扎的细布也一张接一张被鲜血渗透。 他继续说道—— “我劝清和打掉孩子。毕竟还是胎儿,没见着面,没说着话。”压抑着哭腔的男人,声音变得扭曲震荡,“清和不忍。她说乔乔很聪明,很听话,很懂事,已是我们活生生的女儿。” “后面那些日子,清和日夜不停给乔乔做衣裳。” “当时也是怀抱万一的侥幸,就期望那畜生良知未泯,其实并未真的下毒,只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折磨我与清和……” 男人躬下了背,捂着脸,双肩颤如秋叶。 “然而乔乔出生时,清和还是走了……我答应清和,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乔乔知道。” “我已许多年不曾见着女儿,也不知如今的她,是否如清和期愿的那样,每日都开心快乐……” 指间溢出闷沉的呜咽。 公良瑾叹息,倾身,老成持重地拍了拍颜玉恒的后背。 “令嫒很好,这一世都会喜乐安康。”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感谢在2021-09-18 17:00:00~2021-09-1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定骨 2个;远桥、雨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诡魅 100瓶;瑄 30瓶;余邃夫人、snowbubble、小孟愛看文、七崽 20瓶;三樱咖 13瓶;47637339、陈十奚、葭颐 10瓶;年年如易岁岁有玺、墨白白 5瓶;小捣蛋、三土妈妈 3瓶;落花笔ヾ倾城调、归就 2瓶;人外我的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