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民国 001 货车撞在身上的那一刻,叶一柏最后的想法是……这个死法真不体面。 叶一柏是一个很遵守规则的人,他向来认为规则和秩序是文明社会的基石,一般情况下他绝对做不出这种横穿马路的事。 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他从心脏论坛,即全名是“心血管发育与再生医学高峰论坛”出来,迎面就遇上了几个拿着病历病人家属。 这也是稀疏平常的事了,像这种规格的医学高峰论坛,与会者都是心脏方面的权威,很多消息灵通的病人家属会拿着病历等在门外,努力为他们的家人求得更多更大的生存机会。 论坛配套的安保人员迅速上前,围在叶一柏四周阻止他们靠近。 “叶医生……“ “叶医生,我爸爸……” “叶医生,叶医生,求求你,我儿子才六岁,求求你救救他!”这是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瘦削妇女,她的个子有点矮小,被几个往前挤的壮硕男子挤在了身后,但是她还是努力向前探着头,叶一柏注意到她的脚被其中一个男子踩在脚下,现在是夏天,她穿的可是凉鞋。 叶一柏微微一皱眉,侧头和其中一位来送行的主办方人员说了两句。 主办方人员点点头,快步走出队伍。 “大家听我说,叶医生下午还有一场手术,现在要去赶飞机,大家不要挡着,如果大家有需求,可以去酒店大厅问我们工作人员要叶医生的工作邮箱,叶医生有空会看的。” 主办方人员说完,有些人犹豫了,但更多人还是往前挤,他们心里清楚,这种大医生的工作邮箱,每天接收全球各地成千上万的病历,被选中的几率着实低得可怜,但面对面不一样啊,面对面的,只要医生接了,那被选中的希望就非常高了。 “叶医生……” “叶医生!” 眼见叶一柏马上就要到达车旁,人群越发努力地向前挤。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许是眼看着自己被越挤越后面,而医生马上就要上车,那个脚被踩出血印的北方妇女居然冲出了人群,冲到大马路中央“啪嗒”一声跪下了。 人群瞬间就是一静,众人都有片刻的呆愣。 叶一柏也绷不住脸上的严肃表情了,他快走两步,走出安保人员的保护圈,上前就要把人扶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响起,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货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冲来。 叶一柏猛地一惊,下意识把身前的妇女往旁边一推,剧烈的痛感随之而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晃花了他的眼睛。 是红灯啊……果然不遵守规则就没有什么好事。 ……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按叶一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头算,他造的浮屠都可以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所以,按照不那么科学的理论,他下辈子应该会投一个好胎。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下辈子来得那么快,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连死亡的感觉都没有好好体验完,一睁眼他居然又活了! 叶一柏盯着自己那双修长且没有茧子的手看了好久,才慢慢将视线转到旁边。 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包墙,考究的架子床、制作精细的斗柜,还有极富年代感的黑色老照片,在这个房间里,传统中式和当代美式极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落在斗柜上方绘了美人的日历上,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下方,白纸黑字赫然印着“民国二十二年”。 叶一柏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他慢慢从床上坐起,弯腰,穿鞋,然后缓缓起身,这个身子还有些虚弱,脚踩在地上软趴趴的。 他慢慢走到了窗边。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窗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了好看的斑驳光影,抬起手放在窗沿上,木质的窗沿入手一片温热,大概犹豫了一两秒,随即,他猛地推开窗。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卖报卖报,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 报童的声音清脆嘹亮,随着风声传入耳畔。 整个世界一下子嘈杂鲜活了起来,小贩的叫喊声,孩子的笑闹声夹杂着大人叫骂,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石板翘起又落下,发出“砰”的声响,转角处有盘着鞭子搭着毛巾的黄包车司机摇着扇子招呼着过往的来人。 举目远眺,他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黄浦江,汽轮发出“呜呜”的汽笛声,黑烟顺着烟囱漫出,染黑了半个天际。 天爷啊,骗人的吧…… 站在窗边吹了半个小时带着黄浦江水特有咸腥味的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脉搏,做了几套测试精神状态的心理测试题后,叶一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公元1933年,他……来到了这个并不安稳的时代。 “柏儿,你醒了!怎么站在窗口,你身子还没好全,再着了风就不好了。”一个女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女人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一张纸,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叶一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来人,这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貌艳丽,一身藏蓝色钩花旗袍,头上是抢眼的波浪纹卷发,但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眼下有些青黑,整个人也难掩疲态。 张素娥。 叶一柏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正是这个和他同名同姓小少爷的母亲。 “这么大人了,起来也不知道披件衣服,明天让小富再给你请几天假吧,反正都要毕业了,也没几节课。”张素娥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药放在一旁,一边着急忙慌地去帮叶一柏拿衣服。 “早上你阿爹发来电报了,他对你考上外事处的事非常高兴,说让我们今年回杭城过年。”张素娥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眉飞色舞,高兴非常。 叶一柏的目光落在写着寥寥几语的电报上,脑海里属于小少爷的记忆一幕幕高倍速播放着。 小少爷也叫叶一柏,出生在杭城叶家,父亲叶广言,母亲张素娥,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叶娴。 杭城叶家世代茶商,虽不算什么顶尖的名门大户,但在杭城这块地方,也算是数得上的豪富之家。 特别是封建王朝覆灭后,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被打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一下子跌落神坛,而叶家这种有钱的本地士绅反倒成了新当权者们的示好对象。 叶家抓住了这个机遇,积极捐钱捐物投身革.命,叶广言多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人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拔除封建残余,特别是他的一篇《放妾论》,认为蓄妾是封建陋习,并从自身做起,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的言论获得了民主人士的一片叫好声。 有钱有名望,小少爷看似一出生就抓了一副好牌,但实际上,他母亲张素娥不过是叶广言《放妾论》里的那个妾,而他这个所谓的叶家长子也在真正叶夫人诞下麟儿后被送到了上海。 “外事处可是代表咱们国家跟洋人打交道的部门,听起来比你父亲在的部门还威风,听说老太太也非常高兴,你看看这块表,你父亲专门托人给你带来的,我出去打听了下,你猜要多少钱?”张素娥拿起斗柜上精美的绒布盒子擦了擦,脸上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至少五百银元!”她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的的手势。 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写着英文字母的手表包装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LONGINES”浪琴表,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叶一柏的手上向来不佩戴任何饰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陌生年代看到这串熟悉英文字母时涌起一股子亲切感来。 张素娥误会了叶一柏的眼神,只当他高兴父亲的重视,眼中的心疼和不甘一闪而过。 “柏儿,你放心,你考进了外事处就是个官身,剩下的阿妈会帮你去争,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张素娥好像被什么激发了狠劲,话语里一股子斗志昂扬的气势。 叶一柏:“阿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阿妈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以叫出口,二十岁青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还挺好听。 “柏儿,你放心,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其他的阿妈会去做。”张素娥满脸慈爱和心疼。 还没等叶一柏再开口解释,张素娥看到了放在一旁的药碗,拿起递到他面前,“好了,先把药喝了,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叶一柏:…… 您打算去做什么?叶一柏看着张素娥“万事有我”、“时刻准备宅斗”的模样,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张素娥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就算他现在开口说不争了,张素娥也会认为这是小孩子一时的气话。 他总不能说,“妈,四年后会打仗,不管你争来什么,四年后一个炮弹就啥都没了。” “喝啊,凉了就没效果了!”张素娥又把碗往前递了递。 叶大医生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接过张素娥手里的,闭了闭眼,一口闷了下去。 口里的苦涩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一块饴糖就塞进了他的嘴巴,张素娥正一脸慈爱地对着他笑。 叶一柏一怔,一股子暖意慢慢沁入心底,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来,虽然这是一个并不安稳的时代,但是他身体健康不愁吃穿,还有疼爱他的家人,捡来的第二次生命,他还能苛求什么呢。 于是,叶一柏抱着满足和感恩的心情度过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晚上。 “叶一柏!叶一柏!”第二天天微微亮,半睡半醒之间叶一柏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谁啊,叫魂呢?”自从叶一柏成为梅奥的医生并在专业领域取得一定成就后,他就实现了睡眠自由。 资本主义的医疗制度对医生还是很友好的,特别是梅奥这种鼓励医生进行科研的医院,叶一柏一年放出的手术预约量仅为国内同级别医生的五分之一,而且他一般愿意将手术时间放在下午,因此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熟睡中被叫醒的经历了。 耳边的声音停滞了两秒钟,然后,叶一柏感觉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起来! “叶一柏!再不起来你上课就要迟到了!” 叶一柏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胖胖的圆脸。 沈富。 叶一柏的脑海里跳出这张脸主人的名字,他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回过神来,哦,是了,他现在在民国,是个还在上学的民国小少爷。 “你收拾收拾,我到外面等你。”沈富说完,哼哧哼哧地往房间外跑,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叶一柏绷着脸从床上坐起来,他本博连读八年,每周80小时外科轮转三年,边科研边临床专科培训五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还没清闲两年,居然又要去上学了!! “叶一柏,快点!”门口又传来沈富的催促声。 他面无表情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换鞋,拿上书包出了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叶一柏突然抬头看向沈富。 沈富? 沈富! 张素娥、叶广言、叶娴、沈富! 《金陵烟华录》?! 第 2 章 穿书 002 横跨九十年的时间长河,在民国二十二年的夏天,叶大医生忽然就懂得了后世网民那种“我裂开了”的心情。 因为长期在国外工作,叶一柏闲暇时候就喜欢看华语片,也不仔细看,就电视里放着,听着熟悉的语言自顾自做自己的事,这会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早些年网络还不怎么发达的时候,网内的片子不好找,叶医生来者不拒,什么香江老电影、古早言情连续剧他都不挑,反正他就听个声,图个氛围。 《金陵烟华录》就是他听过的一部片子,听说还是根据民国才女叶芳的回忆录改编的。因为这是他当时能找到的少有的制作精良的完整电视剧,叶一柏无聊的时候还瞅过两眼。 比如叶娴跳江、张素娥跳江、沈富被抓进牢里…… 叶一柏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换句话说,算上原主的话,黄浦江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最终归宿???!!! 昨天叶一柏没忍心告诉张素娥,原主的这次落水生病并不是意外,而是原主主动跳下了黄浦江。 昨天下午,小少爷下课后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平日里对他十分器重的老师一脸复杂地递给他一张海报,海报上方画着色彩斑斓的灯牌上写“东方不夜城”,下方则是一个拿着话筒的妍丽女子。 “这是你姐姐吧,一柏啊,外事处对于背景审查是很严格的,他们不会录用背景有争议的人员的。还有……”老师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一抹审视,“人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为,圣约翰的费用确实高,我看你平时的花销也不小,如果你们家已经需要女人去赚这个钱了,那我觉得你没必要来上这个学校。” 小少爷当时是又惊又羞又恼,他知道姐姐叶娴外出工作贴补家用,但他从来不知道姐姐竟是在舞厅当歌女。 小少爷红着眼睛跑回家问张素娥,在张素娥遮遮掩掩的回答下他才知道,原来叶家每个月给的家用根本支撑不起他在圣约翰的费用,他能过上现在这种衣食无忧的少爷生活完全是姐姐叶娴在舞厅唱歌换来的。 原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顶梁柱,家里就靠他靠上外事处才能风风光光地回叶家,才能给母亲姐姐争一口气,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就是个累赘,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姐姐的牺牲上。 原主本就是个骄傲的人,不然也不会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考上外事处给叶家人看看,惊闻事实,悲愤交加,跑出家门后一时想不开竟从黄浦江上跳了下去。 虽然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但睁眼再醒来的却不再是原主而是他这个九十年后的人了。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沈富见好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瞅,只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叶一柏上下打量着沈富,微胖,皮肤很好,笑起来还有那么一丝流氓兔的感觉,比电视里那位扮演沈富角色的演员扮相好多了。 “你,喜欢我姐姐?”叶一柏记得电视里沈富是因为叶娴的原因才不断给男女主找绊子,最后被男主好友抓进了监狱。 沈富惊得一蹦三尺高,身体巨大的重量和地板接触,发出“碰”得巨大声响。 “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我才没有……” 这个时代的人大概不习惯叶一柏这种直来直去的问法,这不,小胖子的舌头都不灵光了,嘴巴一张一张愣是没蹦出一句话。 “哦,没有啊。”叶一柏点头,淡定转身,向着楼梯下走去。 沈富红着一张脸呆立在原地,直到叶一柏快要跨出家门了,他才反应过来,急慌慌地迈步去追,下楼梯的时候还差点绊着自己,变成圆球滚下去。 “我……我真没有,你姐就是我姐,真的,亲姐。”沈富一边跑还一边不忘解释。 两人先后上了车,临到车要开了,张素娥穿着高跟鞋从街口一路小跑过来,“哎呀,师傅,等一等。”她一边跑一边喊道。 叶一柏摇开车窗,还未说话,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饭团,“早饭带着路上吃,今儿个街口那个摊子没开,我多走了个路口,差点没赶上。” 看着张素娥额头因一路快跑渗出的汗水,叶一柏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他嘴角扬起,面颊两侧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来,“阿妈。“他面色郑重地开口道:”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很好的。”他绝对不会让黄浦江成为他们一家人的归宿的! 张素娥一怔,吃惊于儿子突然的郑重其事,随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当然了,你好好去上课,其他交给阿妈我!” 看着张素娥瞬间斗志昂扬的模样,叶一柏一噎,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 叶一柏和沈富都是约大外文系大四的学生,和后世大学一样,约大实行学分制,到了大四,学生们的学分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众人都已经在为毕业后的工作做准备了。 就好比原主小少爷一心想要考外事处,约大的学生非富即贵,目标都很明确,原主能在这么一群人中突出重围考进外事处,着实是不容易。 但再不容易……难道让他一个拿手术刀转行去当外交官? 在叶一柏思绪乱飞中,车子稳稳停在了约大门口。 两人刚下车,脚都还没有站稳,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讥笑,“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叶大少爷嘛?当世名流、杭城富商叶家的长子,一个靠着女人卖唱钱来上圣约翰的妾生子,居然还好意思来上课。” 叶一柏寻声望去,只见前面一辆车旁站着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瘦削男子,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仰着头一脸蔑视地看着叶一柏。 许昌,郭文珏的跟班。 叶一柏目光扫过许昌身旁的那辆车,不出意料地在车窗上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许昌的声音不小,加上叶一柏成绩好、长相出众,在圣约翰本就是受人注目的人物,两人的对峙逐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沈富眉头紧皱,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叶一柏拽了回来。 “你这么抬着,脖子不酸吗?”叶一柏目光下视,看向许昌。 脊椎是有舒适区的,超过一定角度就会产生酸胀不适的感觉。 叶一柏猜想许昌大概想表现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奈何受硬件条件限制只得仰着头,这气势就差很多了。 许昌一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叶一柏话里的意思,霎时又气又恼,“你少避重就轻的,你一个妾生子……” “妾生子?你是看不起妾生子?”还没等许昌说完,叶一柏就已经开口,他目光暼过周围及许昌身后车里的人影,面上露出恰好好处的惊讶表情。 民国不比后世,这是一个更迭变化的年代,旧的秩序和新的秩序在斗争,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在碰撞,很多在后世人看啼笑皆非甚至不可理喻的论调和行为,在当时人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比民国的妾和姨太太,1930年,金陵政府颁布民法《亲属编》从根本上废除了妾的制度,在后世人看来,既然妾制度都废除了,那当然就一夫一妻制了,其实不然,《亲属编》废弃的仅仅是“妾”的这个称谓,在人人平等的口令号召下,妾们摇身一变变成了姨太太,不仅自身地位提高了,连所生孩子的地位都有一定程度提升。 说起来就是新社会,人人平等,说什么嫡庶、伦常的都是封建残余,都应该被打倒。 圣约翰这种一个学期学费就要两百多银元的学校,考进来的非富即贵,其中正妻生的有多少,姨太太生的又有多少,许昌这一口一个妾生子的,得罪的可不止叶一柏一个人。 果然周围人群中的许多人已然微微皱眉,但许昌仍然不觉,还在叫嚣,见许昌一口一个妾生子说得欢的模样,叶一柏的眼中笑意更盛。 叶一柏的脾气说好好,说不好也不好,面对病人时,叶医生的笑容如春天里的花朵,令人如沐春风,但转身对着手底下的小医生,那就是另一副面孔了,但凡底下人出了点差错,他能骂得他们怀疑人生。 毕竟医生的工作不同寻常,特别是他们这种上手术台的,平时一点不甚注意的小失误都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遗憾。 不过面对许昌这种人,既不能像接待病人那样温和,又不能像对待底下小医生那么暴躁,叶一柏忽然间就领悟到了上辈子行政部门所推崇的“说话艺术”的好处。 “按照你的算法,你的好朋友郭文珏也是妾生子吧。”他瞅着许昌,很认真地说道。 许昌闻言先是一愣,刚才被气红的脸瞬间就白了,他下意识地向旁边的车窗看去,嘴里轻声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文珏,我……” 许昌父亲是郭文珏父亲的下属,许家能在上海立足多半是依靠郭家的扶持,许昌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郭文珏。 车子里的郭文珏没有反应。 许昌显得有些着急起来,也顾不上叶一柏了,低着头努力对着车窗解释。 这场面变化之快,看得沈富一愣一愣的,他看向身旁仅仅说了两三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顺便把许昌揣进坑里的叶一柏,瞬间觉得叶一柏的形象变得伟岸起来。 “一柏,我们走吧。”眼瞅着许昌顾不上他们了,沈富拉了拉叶一柏的衣袖,轻声道。 叶一柏摇头,他将吃了一半的饭团往沈富手里一塞,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随即不紧不慢地走到许昌旁边的车窗前。 许昌还在磕磕巴巴地解释,但是车窗始终没有降下来。 叶一柏将许昌往旁边一挤,抬手敲了敲窗。 “你干嘛!”许昌怒道。 叶一柏没有理他,见车里没反应,又敲了敲。 两三秒后,车窗缓缓下降,里面露出郭文珏的笑脸,“是一柏啊,听说你昨天不小心落水了,我还担心来着,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医生脸上同样堆上了一看就是假兮兮的笑容,“文珏啊,劳你费心了。“见郭文珏成功被他恶心到了,叶一柏继续道:”我俩关系这么好,你有什么事,比如你看上了我的什么东西,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就让什么东西出来乱吠,那就比较伤感情了。” 叶大医生也不是白吃这三十几年饭的,把原主记忆捋一捋就知道许昌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跳出来给他找不痛快,这回外事处公开招录符合条件的人就这么几个,在招录考试中,郭文珏名次恰恰在叶一柏后头。 也就是说,如果叶一柏放弃名额,那这个名额十有八九就是郭文珏的了。 叶一柏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就他、郭文珏、许昌三个人能听见。 郭文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许昌的脸更是瞬间就变绿了。从红到白再到绿,叶一柏看着许昌这脸上颜色的变化,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嗯,活着,真好啊。 第 3 章 约大 003 约大的占地面积不大,仅300多亩,其间错落着几十所并不高大的建筑,学校内绿化很好,三两步就有成荫的绿树,草坪上有穿着长袍的、西装的学生们在大声讨论。 有的兴致高起来了,还会跳到旁边的大石头上手舞足蹈地发言,救国、民主、秩序,讨论中不时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引得周围人一阵掌声。 少年风骨,卓然不凡。 或许稚嫩、或许不成熟、但正是有了这群努力的人,这个国家才能在历经这么多磨难后,涅槃重生,并重新攀爬到他曾经站过的高峰。 叶一柏走过长长的林荫道,在转角一块支起来的木板前停住了脚步。 “你看啥呢?快上课了。”刚刚被许昌郭文珏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离上课没几分钟了,叶一柏居然还有空停下来看宣传板。 沈富探头过去细看,宣传板里贴了两张纸,一张是喜报,登的就是外事处招录通告,叶一柏的大名就明晃晃登在上边,另一张则是转专业说明,密密麻麻的小字,沈富也没仔细瞧,毕竟他们已经是大四毕业生了,转专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沈富小心翼翼地瞅了叶一柏一眼,学校里在传的消息他也听过,无非是娴姐在舞厅唱歌、叶一柏靠女人吃饭、叶广言欺世盗名之类的,其实这些消息本身对叶一柏的影响有限。 他们这种家庭,谁家里没有些狗屁倒灶的事,反正都已经是大四了,在约大的日子也就这几个月了,只要叶一柏装作没听见不去理会,也就是在背后被人说几句闲话的事。 但是坏就坏在,叶一柏考的是外事处,外事处又被称为小外交部,是金陵外交部设立在上海的直属机构,上海多租界,跟洋人打交道的时候多,金陵政府又是顶爱面子的,进外事处的人都要精挑细选,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查了,这标准跟前朝的选秀也差不多了。 亲姐姐是舞厅歌女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杭城叶家肯出面,教训教训女儿,给叶娴安个离经叛道追求新女性生活的名头,叶广言再去通通关系,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 在这个时代,离经叛道可不算什么贬义词。 但若是叶家不出面,任由这件事发酵下去,叶一柏这个外事处名额可就悬了。 “我们外文系也学物理化学,条件都是都符合,就是转过去,我不是得留一年和大三一起上实操课?”叶一柏自言自语道。 啥物理、化学还实操的?沈富听得一脸懵,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留级听起来还是有点丢份的,是吧?”叶一柏皱着眉转头看沈富。 沈富瞪着小眼睛,张着嘴,一脸懵逼,愣愣地应了一声。 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又看了宣传板一言随即向着记忆中的教室走去。 沈富:…… 叶一柏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不少人都偷偷抬头看他,报以或同情或嫌恶的目光。 倒不是说小少爷平时人缘不好,反之,小少爷平时的人缘十分不错,只是二十岁的青少年总有点虚荣心,小少爷平日里总以富家名流子弟自居,平时里花销也十分大气,自然有不少欣羡追捧的人。 但如今叶娴的消息一出来,就有有心人去打听了叶一柏的底细,这一打听发现,原来叶一柏这个叶少爷就是个样子货,叶广言和杭城工务局局长亲妹也就是叶太太夫妻情深,叶一柏的母亲就是个连姨太太名分都没有的女人。 叶广言平时交际、人情往来也只提叶太太杨素新所生的一子一女,说起叶家少爷小姐,杭城人士只知道叶兆麟叶芳,不知道叶一柏叶娴。 就好比后世学校里,有一个长得好家庭条件也好的风云人物,你羡慕追捧了四年,临到毕业了,才发现这就是个空壳子,实际条件比自己还差不说,还靠着姐姐卖唱在他们面前装一副人上人的模样,你什么想法? 叶大医生理解这群小朋友的心态,但这种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叶一柏脸上挂上面对病人时的温和笑容,不紧不慢地在前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见叶一柏落座,教室里窸窸窣窣声响越发大了起来。 叶一柏秉承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其他人”的理念,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书,翻看起来,他还没看过民国时的教课书呢。 然而还没等他读完民国时期英文课本里李明和梅的对话,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外事处的名单,如果报上去以后再被剔除,那这个补录的名额可就没我们外文系什么事了,有些人明知道自己过不了关,还偏偏不肯把名额让出来,什么大局意识,什么集体荣誉感,在人家看来就是个屁。” 叶一柏翻书的手一顿,又是许昌小盆友啊……这是看没刺激到他改占领道德制高点,晓以大义了,智商见长啊。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最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许昌的话一落,教室里众人的议论声便大了起来,其中大多是对许昌话的应和声。 “对啊,如果确定会被刷下来,那把名额让出来,不管谁上,便宜外人总是便宜自己人好吧。” “我听说已经有老师找叶一柏谈过话了,但是叶一柏没同意。” “真够自私的啊。” “不自私,能拿着姐姐卖唱的钱来上约大?” …… 议论声逐渐变大,沈富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胖墩墩的屁股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好似椅子上有钉子似的。 这个时候,叶一柏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教室里猛地一静,郭文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叶一柏,他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他有预感,胜负在此一举了。 然而叶一柏站起来后转了转脑袋,对他笑了笑,随即蹲下身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坐下了。 坐下了?! 郭文珏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全班都在等着你反应,你居然就这么坐下了?? 他用脚踹了踹前面的许昌,许昌收到信号正要说话,但恰恰这时候,教授走进来了。 这么一节课,郭文珏听得那叫一个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他立马示意许昌说话,名额周一就要报上去了,他们大四毕业生一周一共也没几节课,由不得他不着急。 然而还没等许昌开口,叶一柏又站了起来!郭文珏下意识的去看叶一柏附近的地面,再抬头发现叶一柏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许昌后知后觉地开口道:“叶……叶一柏,你看大家都这么说,你是不是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教室里静悄悄的,能进约大的大家都是聪明人,许昌一而再再而三,加上叶一柏走到郭文珏旁边的动作,有些人依稀已经有些猜到点什么了,不过他们也没做声,毕竟如果郭文珏和许昌能让叶一柏把名额让出来,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 叶一柏自然也明白众人的心思,外事处这个名额迟早都要让出去的,先别说叶一柏不可能放弃前世学了半辈子的医去当什么外交官,单说叶娴这事,一时半会就处理不好,而且这事要是让张素娥知道…… 想到张素娥对这件事的看重以及记忆中她那些个重男轻女的事,他就有些头疼。 “你说得对。有些事是应该向大家说明一下。”叶一柏环顾四周,十分诚恳地开口道:“这几天关于我家里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果给大家带来了不便和困扰我深感抱歉。“ 叶一柏一开口就是抱歉,而且神态恳切,这让教室里的不少同学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二十岁的他们年轻气盛各有心思但同时也有着没有被社会污染的是非观。 ”作为儿子和弟弟,我确实不够成熟,不够有担当,在昨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家人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很痛心,也很内疚。” 叶一柏的记忆里,小少爷在跳下冰冷江水中的前一刻都满怀着对家人的歉疚,只是小少爷不敢说不敢面对,临到走都没有把话说出口,今天他替他说出来了。 “至于名额的事,我想了两天,许昌同学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确定会被刷下来的话,我应该把名额让出来,给大家一次机会。” 叶一柏的话音一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吸气声,他们说归说,可没想过叶一柏真能主动把名额让出来。这可是外事处的特招名额,一进去就是外交官后备啊。 金陵政府执政后,1931年才尝试恢复了国家人员考试制度,31年全国范围内录取了100人,仅8人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职位,由此可见普通人进入国家公务人员序列的难度之大,至于说获得自己想要的职位,一般人几乎想都不敢想。 如果不是外事处真的需要人办事,与约大联合举办了这次特招特录,上海高官能人这么多,怎么可能轮得到他们。 “一柏!”沈富整张胖脸都皱成了一个包子,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叶一柏的嘴巴,这名额怎么能说让就让了呢! 众人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什么靠着姐姐卖唱的钱上学,什么装阔,叶一柏不是解释说了,他在昨天之前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嘛,他们家里人也有很多瞒着他们做事不让他们知道的,这完全可以理解嘛。 人的印象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主观想法一介入,一个叫滤镜的东西一加,你眼中看到的人就会显得格外完美。 “当然了,具体这个名额怎么让,让给谁,这都需要和学校商量,不过以我个人的意愿,我希望能以一种公平郑重的方式,将我珍视的这个名额交到合适的人手中。毕竟……”叶一柏顿了顿,好似有些怅然若失地开口道:“毕竟它即将代表的是国家,传承的是梦想,不仅是我的,还有大家的。” 是啊,成为一个外交官,在国际舞台上为自己的国家慷慨激昂争取权益,这不是每个外文人的梦想吗?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机会,叶一柏居然就这么放弃了?如果是自己……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自我代入起来,如果是他们,会这么说放弃就放弃吗?万一,万一呢,万一外事处没注意,万一外事处给过了呢。 叶一柏是有这个机会的,他完全可以搏一搏,但是他现在就放弃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想把机会留给他们,他同窗了四年的同学! 整个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叶一柏的无私所震撼,“啪啪啪”不知道谁第一个鼓起了掌,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掌声越来越大,久久不息。 听着着熟悉又陌生的掌声,叶一柏心中有些怅然,每次他上手术案例分析课的时候,那些个爱吹彩虹屁的小医生们就是这么用力为他鼓掌的。 低头看到眉头紧皱的郭文珏,哦,差点忘了这位。 趁着众人还在鼓掌之际,叶一柏微微弯下腰来,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都跟你说了,有什么事私下直接说多好,你看现在弄成这样,大家的积极性都上来了,这个让给大家的名额自然是要用一种更加公平的方式给出去,你说是吧?” 叶一柏在“大家”和“公平”这两个词上用了重音,看着郭文珏一下子沉下来的脸色,叶大医生久违地有了一种吹口哨的冲动。 春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钻进教室里,阳光中叶一柏嘴角高高扬起,两个显眼的酒窝在脸颊上一动一动的,显得整个人格外生动起来。 …… “裴局,哦不,裴处,您看啥呢?”教学楼窗外,四五个身着警服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便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荫下。 身着便服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身材高挑挺拔,单眼皮,仔细看有那么一点点的倒三角,眉毛很浓,鼻梁极挺,整个人俊秀中带着一股子煞气。 “看什么?“裴泽弼看了手下人一眼,哂笑道:“看一个忘恩负义还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他从兜里拿出一支烟,刚想要点燃,忽然意识到这里的大学,无趣地啧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还有周大头,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裴局裴处的,非要提醒我被降职了是吗?” 第 4 章 诺言 004 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人家,那当然要去做。 叶一柏一下课,应付了过来道歉或感谢的人后,就直奔外文系院长办公室而去。 “转专业?” 约大行政楼的外文系院长办公室,温特教授差点把他的咖啡洒到地上。 “叶,我记得你是个大四学生。” 大四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了,你现在跟我说转专业?温特教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中文不够好,理解错误了。 看着温特教授一脸疑问的表情,叶一柏心里也有点尴尬。若是上辈子自己手底下的小医生轮转完分配完科室了跟他说,老师我大概不适合学医,叶一柏一定骂到他怀疑人生。 可现在轮到自己…… 叶一柏表示以后如果有机会回去,他一定对提出这种不合理要求的小医生温和那么一点点。 “教授,想必我家的事您也听说了。” 尴尬归尴尬,但有些事情你硬着头皮也得上,叶一柏在上节外文课做了二十六次对话推演,推导得出,只有梦想牌和苦情牌才能使他们这个对话显得稍微合理那么点。 “昨天以前,我人生最大的目标一直是获得父亲及宗族的认可,您或许不了解我们国家宗族这个概念,但它对我们华国人来说,很重要。”叶一柏站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完全是一副突逢大变大彻大悟的倔强小青年模样。 因为外事处名额的关系,叶一柏家里的事早已在外文系高层中间传遍了,叶家明明很有钱,却要女儿早早辍学去当歌手给弟弟挣上学的钱,而弟弟辛辛苦苦考上公务员却因为姐姐是歌手要被刷下来。 这些事情在温特这个外国人看来,都是极其不合理的,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帮不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温特教授看着这样的叶一柏,心里不由有些唏嘘,脸上的神情也更加温和了几分,他把“宗族”两个字念了几遍,“宗族?有人说过我们外国人崇拜上帝,你们华国人崇拜祖先。宗族就是祖先?” “祖先和宗族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祖先是我们已经逝去的上代,广义的祖先可以延伸到我们华族起源那一代,狭义的祖先则是指与我们个体有血缘关系的逝去先祖。至于宗族,则是依托血缘和家族观念自发形成的一种民间权力组织,一般由家族里声望较高的老人组成。”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一柏才意识到当带教老师时养成的随口解答的习惯又不自觉冒出出来…… “哇哦,真是神奇,我们西方也有家族,不过他们很多是特权阶级。”温特教授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冲破家族的束缚,追求自我,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在一起,即便忤逆家族放弃生命也作所不惜。 在这片土地上,他看过太多这种关于信念和爱的故事,有些人苦读数年,明明有远大的前途却为了救国毅然决然弃笔从戎,有些人明明是当下秩序的利益既得者,却为了信念不惜与家族和亲人做斗争。 无论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这种小爱,抑或是救国救民创造新秩序这种大爱,他们之间有一种精神的共同的,反抗、斗争、为了信念一往无前! “你刚刚说到昨天以前,你人生最大的目标是获得父亲和家族的认可?哦不,是宗族,宗族的认可。那么,现在呢?”温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努力在他身上寻找这种精神。 如果叶一柏现在能听到温特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会谢谢他,把他和那些救国志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现在我认识到我身边已经有了爱我的家人,比起获得他人的认同,对爱我的家人负责,为我热爱的事业奋斗终生,才是我应该去做的。” 没错,就是这种笃定,就是这种一往无前的信念感!温特觉得他看到了,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种精神! “所以医学是你的梦想?”温特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梦想是值得尊重的,愿意为自己梦想付出努力的人更不应该被怠慢。 叶一柏绷着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医学是不是你的梦想?这个问题就好像问你,你老婆是不是你女神似的,怎么说呢,不是女神你还能把她丢了不成?辛辛苦苦十多年奋斗娶回来的老婆,这眼睛一睁一闭就抛弃了,沉没成本也太大了吧。 况且人无信不立,他也曾在红旗下举着右手郑重承诺过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这个终生还未结束,他还活着,还在呼吸,自然得继续履约下去。 “是的,我热爱医学,如果有什么事业值得我为之终身奋斗,那一定是这个。”叶一柏听到自己这样说。 温特用笔敲击桌面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在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仿佛在发光。 办公室静悄悄了,过了许久,才有声音再次响起。 “在来华国之前,不少人劝我,他们对我说,放弃现有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是一个荒谬的想法。” 温特教授将叶一柏的转专业申请书拿到了手里,“但是我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因为我认为只有我才能替我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所以,我再重新问你一遍,你确定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外文系毕业文凭,转到医学系吗?” 温特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是的教授,我确定。”叶一柏声音响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温特教授看着这样的叶一柏,竟轻轻笑出声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叶一柏的转专业申请书上签了字,“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帮你还是害你,但是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对你做出的决定负责,至于你提出的诉求,我会和波恩教授沟通。” “毕竟你自愿让出了外事处的名额,这很了不起。” 看着温特教授在申请书上落笔,叶一柏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缓缓落地,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面对的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规则,他急需一种安全感,而“叶医生”这个称呼则能很好地满足这一点。 “教授您过奖了,我可担不起伟大这个词,不过我曾答应过我的同学们,把这个名额以一种郑重而公平的方式交到下一个人手中,所以我希望学院在这方面能够注意一下。” 温特教授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立刻笑道,“当然,这是我们的职责。” 叶一柏闻言道了一声谢,不再多说,郭文珏这小子是讨厌了点,但叶一柏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如果他能以公平公正的方式得到这个名额,给他就给他呗。 他从温特教授手里接过“转专业申请书”,随后恭敬道别后顺便替教授带上了门。 他一出门,等在门口的沈富就跑了过来。 沈富手指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叶一柏手里的那张纸,“院长,真的答应了?” “嗯。”叶一柏点头,得意地把签有温特教授大名的转专业申请书在沈富面前晃了晃。 沈富呼吸一滞,胖胖的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就没想过万一医学院那边不同意你补上他们的专业课,你难道真的打算留一级!” 叶一柏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钟,面上带上了说不出的怅然,“留级啊,随缘吧。” 沈富:…… 从行政楼出来,叶一柏好像有了什么心事,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撞到路旁的树上。 “一柏,你没事吧?” 叶一柏抿了抿唇角,转头面色认真地看向沈富,“他们不会真的让我留级吧?” 叶大医生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拿五朵小红花的人,小学开始一路三好学生,初中保送,高中保送,唯一一次升学考高考也是以全省前一百名的好成绩考入的某知名大学医学院。 学到大二,以专业前三的成绩拿到了学校和哈佛医学院2+6本博连读名额,博士毕业就被全球最好的医学中心梅奥诊所录用,在今天之前,留级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叶医生的字典里。 沈富:…… 莫不是这次落水,把他这位好友的脑子给浸坏了? —— 两人今天下午没课,从学校里出来,叶一柏就和沈富告了别,他挥手拦了一辆黄包车,“去西华饭店,额嗯,旁边的当铺。” 黄包车夫招呼人的手停顿了一秒钟,“您说的是西华饭店附近的当铺是吗?” “对,没错。” “好嘞,您坐好了!”见叶一柏坐稳,他迈开腿小跑起来 四月里的上海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大路两旁的老树都抽出了新枝,街边服装店、美容室、牙医瘫、肉摊,各式各样的传统招牌周边围了一圈霓虹灯泡,颇有一种土洋结合的趣味,电车从转角处缓缓驶来,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一手拿着一张纸一边盯着过往的来人,时不时还伸手拽过几个,与手上的纸做比对。 其中一个老大爷可能是腿脚不怎么灵便,一拽就被拽到了地上,哎呦呦地叫唤起来。 “叫唤啥呢,快起来,别妨碍公务!”警察冷着脸不满地开口道。 叶一柏眉头微皱,这个年代的警察与后世的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是在后世的华国,正义感爆棚的男男女女早就围上去拿出手机拍视频曝光了,但现在大街上的人如同被驱赶的鸭子般,低着头快步走过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些警察执法都是这么暴力的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黄包车师傅闻言,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警察也没什么行迹诡异的人才接口道:“暴力?这还算好的了,原来有皇帝老爷的时候,反抗捕快最多被打两下,现在这些黑皮不一样,他们比官还厉害,惹恼他们是要吃枪子的。” “前天,就在这,这大街上,一个服务生被警察局局长当街打死了,那血流了一地,我看着就吓得慌。” 黄包车师傅边说边摇头,说完又好似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番。 “您以后看到这些黑皮就躲远点,他们才不管您是不是大学生。” 警察局长当街打死服务生?叶一柏记得他来这个时代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黄包车师傅对于叶一柏这种诚恳的道谢,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声说不用,随即有好似受到鼓舞般又列举了好几个“黑皮”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例子。 说话间,一件写着大大“当”字的商铺出现在叶一柏面前,当铺,到了! 叶一柏下车,付了钱,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大步走进当铺。 叶大医生这么多年吃食堂住宿舍,虽不能说生活不能自理,但指望他艰苦奋斗赚点钱出来是不成的。 至于说利用语言优势做点翻译工作之类的,一,叶一柏正儿八经熟练贯通的语言就一门英语,德语法语日语是会一点,但也仅限于日常交流和某些医学专用词汇,让他做翻译……算了吧。 况且这种工作,普通人家温饱没问题,但要赚到一个约大学生的学杂生活费,除非叶一柏课也不上,其他什么事都别做了,那还有一点可能。 所以…… “老板,这个能给多少钱?”叶一柏把一个精致的盒子递了过去。 当铺老板戴上眼镜,瞟了叶一柏一眼,接过盒子。 “瑞士表?”老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仔细摸了摸包装盒,开口试探道:“两百个,怎么样?” “五百。”张素娥说这个值五百的。 “小伙子,你这样开价可不行,这表你买来是一个价,到我这就又是一个价了。两百五!” “五百。” “小伙子,你活当还是死当,死当的话我再给你加点。” “死当。”他可没打算拿回来。 “三百,三百最多了!小伙子我可不骗你,除了我这,没人给你更高的价格……” 店铺老板唾沫横飞,努力杀价,叶一柏咬定青山不放松,硬是不肯松口,就在两个僵持之际。 “砰”得一声,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两排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 “是这里,就是这里,我这手表,就是在这买的!”一个中年男子被三五个警察围着走进当铺。 “我昨天买的,花了整整六百银元。老板肯定还记得!” 当铺老板早在这群警察进来的时候就从柜台里面跑出来了,他弯着腰,满脸堆笑,“各位长官,不知道来小店有何贵干,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从来不作奸犯科的。” 这群警察中领头的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没穿制服,西装裤白衬衫,披了件松松垮垮的马甲站在那,手里拿着跟叶一柏一模一样的浪琴表。 他将浪琴表丢给老板。 “你这买的?” 老板心下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细看,结结巴巴地答道:“好像,好像是从小店买的。” 叶一柏:!!! “带走。” 年轻人话落,一群警察迅速围了过来,“咔嚓”手铐一拷就要把老板带走。 “长官,长官,我没做什么啊,这表怎么了,我表弟的同学也是警察,杨得志,杨科长,您认识不?”老板快要哭出来了。 年轻人后头有一个脑袋比常人大一圈的警察回过头来,“这是我们裴局,哦不,裴处,别说杨得志,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那位被称为裴处的闻言狠狠踹了大头警察一脚,“周大头,我跟你说过,不会说话就别说!” “这是赃物,跟我们回去说清楚,如果你没问题,会放你出来的。” 老板闻言,立刻点头,“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您行行好,这手铐就别带了,我把店关一下。” 裴处瞅了老板一眼,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手下警察见状,立刻将老板的手铐打开。 叶一柏:“老板,那我手表明天改天再来当吧,你先还给我。” 叶一柏一开口,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向他看来,那位大头警察看到他,似乎有点兴奋,“裴处……” “到警局为止,你不准开口。”裴处没等大头警察说完,就打算了他的话。 那位被称为裴处的年轻人下巴微微扬起,走到叶一柏面前,居高临下打量了他接近十秒钟。 沉默 还是沉默 目光有一瞬间的接触,叶一柏眉头微皱,他怎么觉得这个裴处对他有敌意? “带走。” 啥? 当警察的手铐拷在他手上的时候,叶一柏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叫懵逼的感受,他……被铐起来了???!!! 第 5 章 裴处 005 当冰冷的手铐拷在手上,一帮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把他围起来后,叶大医生才回过神来。 “裴处是吧,请问我犯了什么罪,需要您把我带回警局?” “裴处是吧?”裴泽弼重复了这句话,面上表情更冷了,他从柜台里拿起叶一柏要当的手表。 “你的?” “对,我的。” 他又从颤颤巍巍的老板怀里拿出另一根一模一样的浪琴表,裴泽弼一手提着一根表带,将两块手表提到叶一柏面前。 “没瞎吧,看到没?” 叶一柏:“啥?” “一样的。”他抖了抖其中那块从老板怀里拿来的,“赃物。”,又抖了抖叶一柏那块,“一样的。” 然后呢??? 叶一柏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泽弼,就因为两块表一样?他就要被抓进警察局??那他怎么不冲到大街上去抓戴着这块表的人!! “裴处长,仅仅因为两块表一样,我就得进警局?这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很生气,但是形势比人强,我不能表现出来,叶一柏敢肯定,他现在脸上的笑容绝对很僵硬。 裴泽弼看着叶一柏,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二十几岁的人,还长着酒窝,真是碍眼。” 叶一柏:不气,他是个智障。 “哦,对了,刚刚你那个问题,这浪琴表价值不菲,而且市面上流通的不多,如今一家店里就出现两块,很值得怀疑。”裴泽弼用手抵着下巴,状似一脸正经地分析道。 “当然。”他抬起头来,对着叶一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高兴我乐意。” 叶一柏:…… “裴处长好大的威风,想抓谁就抓谁,听说前天你们警察局局长当街打死一个服务员,引得不少人在警察局门口静坐,今天你又想无凭无据地抓我这个普通学生,您就不怕火上浇油,给警局惹麻烦?” 叶一柏的话落,他似乎听到了几声“噗嗤”的笑声,还有那个被智障处长禁言的大头警察,正用惊恐的表情对他使劲比划。 在比划什么? “打死服务员,给警局惹麻烦还火上浇油是吧?”裴泽弼被气笑了,“真会说话。” “带走!”说完,裴泽弼看也不看叶一柏,转头就走。 警察们一拥而上,围着店老板和叶一柏向前走去。 “同学你别怕,裴处他就是一时生气,你就去走个过场让他出出气就好了。”大头警察趁裴泽弼没注意,偷偷凑到叶一柏旁边说道。 还没等叶一柏说声谢谢,那个讨厌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周大头,你当我聋吗?刚刚说了几个字,给我抄两百遍,明天没有放到我办公桌上,你就去三处报道吧。” “呜,呜呜,呜呜呜。”大头警察瞬间蹦了起来,捂着嘴对着智障处长呜呜乱叫。 叶一柏被带上了警车,这还是叶大医生两辈子第一次坐警车,他坐在警车后排中间,一左一右各坐了两个警察,那个智障处长就坐在他前面的副驾驶位上。 我高兴我乐意?叶大医生盯着那个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嚣张”两个字的后脑勺,心中暗骂一声,这人以后最好不要落到他手里,不然他在他大肠里缝个蝴蝶结然后告诉他,我高兴我乐意! 上海市警察局就在上海市中心位置,明明是十分西式的建筑,还偏偏在门口摆了两个石狮子,大大的黑铁门上方醒目的六个字“上海市公安局”。 车离铁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里面就有人快跑出来开门,大大的黑色格栅门打开又关上,让叶一柏有一种走进后世监狱的错觉。 “裴局。” “裴处。” “裴局、裴处。” 下了车,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办公楼,路上小警察们遇到那个裴处,叫裴局的也有叫裴处的也有,让叶一柏有些糊涂,都说民国因为军政共权导致上下级观念十分明显,怎么这个警察局连领导职位都会叫错。 “把他带到审问室里问话,你,去那边站着,对着墙。” 叶一柏后知后觉地指了指自己,这句话的后半句是对他说的?? 裴泽弼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口中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或者跟他一起进审讯室,明天早上再出来?” “同学,你就去站着吧,裴处这口气出了就好了,我们下班你也可以回去了。”有警察好心低声提醒道。 叶一柏对他笑笑,叶大医生觉得自己的脾气真的已经很好了,但是这种人,真的不能惯着。 “那我能找个人给家里报个平安吗?” 裴泽弼皱眉,“什么意思?” “不是让我在审讯室过夜吗?家里人会担心,能让我找个人跟家里说一声吗?”叶一柏绷着脸,冷漠地说道。 裴泽弼身周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来,办公室里的小警察们察觉到异状,都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连在打电话的警员都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鸡崽子,声音低得听不见。 “行,有骨气是吧!”裴泽弼大概是被气急了,重重喘了好几口气,白烟在空中胡乱飞舞,“那您请吧。”他冷笑道。 说完裴泽弼转身上了二楼楼梯,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砰砰”的响声,诉说着主人极其不悦的心情。 一分钟后,“砰!”重重的关门,不,准确来说是重重的砸门声响起,震得一楼天花板都是一阵颤动。 听到关门声后,楼下办公室就好像重新被按下了播放键,整个氛围都立刻轻松了起来,打电话的小警员声音又抖了起来,叶一柏隔着三米远都能听出其话中的嚣张意味。 他脑袋里不由冒出七个字,“上梁不正下梁歪”。 “同学,你就不能服个软,我们裴局最近被降职,心情不好,不过他既然开口了,你今天晚上大概就得在审讯室过了,你家哪里,我让人帮你去报个信。” 周大头,也就是那个大头警察走过来说道。 叶一柏对这个三番两次提醒自己的警察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感激地对他笑笑,“那麻烦你了。” 周大头笑着挠头,“客气,我最尊重文化人了。” 叶一柏进审讯室的时候,那位当铺老板已经可怜兮兮地在审讯桌前坐了好一阵了。 警察们对他可没有对叶一柏那么客气,问起话来凶神恶煞的,当手表的细节让老板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抠细节抠到了极致,使得老板头顶仅剩的几根头发都有了离家出走的趋势。 “你确定没有遗漏了?” “真的,长官,我已经把能记起来的都说了。” 警员收起记录本,“行,暂时到这,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如果你的口供和那个胖子对不上,你自己知道结果。”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警员看到了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叶一柏,“小同学,周科让我问你,你晚上需不需要一床被子,你家里我们已经让人去通知过了,你放心。” 叶一柏闻言,心下感激,“替我跟周科长说声谢谢,被子……” “要要要,我们要!”还没等叶一柏说完,审讯桌后的当铺老板就忙不迭地开口,“小同学,那块表,五百银元,我收了。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坐一宿要命啊。” 叶一柏:…… 不过这老板看起来已经五六十岁了,熬夜对老年人来说身体损伤极大。 “那麻烦了。”叶一柏道。 警员笑笑,递给老板一个算你运气好的眼神,引得老板连忙堆笑。 警员走后,审讯室里就剩下叶一柏和当铺老板两个人,当铺老板显然是个闲不住的,安静了几分钟就开始没话找话。 “小同学你学习真用功啊,到了这个地方也不忘看书。” 叶一柏在看的是问约大医学院同学借来的教科书,虽然他自认拿起手术刀谁也不怵,但民国时期的手术设备、器械与后世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别说那些高精尖的检查和手术辅助设备,就单说基本外科手术器械,譬如手术刀、手术剪刀、手术镊、止血钳、组织钳、持针器、拉钩等等的规格和后世就有很大不同。 还有组织对合器材和在这个时代才初见雏形的电外科手术器械,叶一柏需要迅速熟悉起他们然后不断练习。 这也是他对留级十分怅然但不至于强烈排斥的原因,他确实需要重新学习。 毕竟上了手术台面对的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叶一柏不可能拿他们来练习做试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比对着墙发呆好。”叶一柏答道。 不知道那些警员们是怎么跟张素娥说的,她会不会担心。今天叶一柏本来是打算当了手表换了钱去西华饭店把叶娴劝回来,但被那个智障处长一闹,他连叶娴的面都没见成就被抓进警察局了。 想到这里,叶一柏想把裴泽弼送上手术台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麻醉给你做一半!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肌腱、筋膜、骨膜被分离开的销魂感。 两人说话间,帮叶一柏拿床铺的警员抱着被子进来了。 “床铺是干净的,周科他们出去吃饭了,吃完了会帮你带一份,到时候我拿进来。”警员对着叶一柏十分和善,看得当铺老板十分眼热。 “那我的呢。”老板忍不住插口道。 民国这时候可没有一定要给审讯室里嫌疑人吃饭的规定,就算有这个预算,以这时候官场的贪腐状况,也早就被层层盘剥光了。 警员看了当铺老板一眼,哂笑一声,没有说话。还是个老板呢,这么不知道规矩,还想要饭吃。 当铺老板见警员这个神态,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就是看着叶一柏这待遇一时昏了脑子,他连忙从兜里掏出四五个银元。 “长官,能麻烦您帮我带一份晚饭吗?还有杨得志杨科长,我跟他认识,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 警员看着审讯桌上的五个银元,没有去接,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当铺老板,“带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配合调查是应该的,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我发誓。”店铺老板急忙道,被警员这样看着,他急得脸上的汗都快出来了。 民国警察权力之大是后世人难以想象的,后世华国网上经常看到美国警察开枪伤人的消息感觉不可思议,但是民国警察的霸道比后世白头鹰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多进了审讯室出不去,或者躺着出去也是常有的事。 当铺老板是庆幸他有叶一柏陪着的,这些个警员对叶一柏的态度都不错,连带着审讯室里的他也沾光,没遭受什么皮肉之苦。 但是他听得清楚,这位大学生明天早上就会走,大学生能走,但他不一定啊。 这万一这大学生一走……当铺老板想给自己买个保险,才有了托警员带话这一茬。 “你以为我们怕这个?”警员好笑道,“我们是一处,裴局的直属下属,虽然裴局暂时被降职,但那仅仅是暂时的,别说什么杨得志,就算是二处三处的处长,见到我们一处也是客客气气的。” 小警员显然对自己隶属一处这回事显得十分自豪,“我们局正局长是个老古董兼着,就占个位,裴局才是这个。”警员竖了竖大拇指。 说完这话,小警员转向叶一柏,笑道:“小同学敢当面跟裴局杠上,牛!” 叶一柏:…… 一旁的店老板快哭出来了,既然如此那为啥说到帮他带话就阴阳怪气的啊? 警员帮叶一柏把床铺在角落里放好,帮店老板解答了他的疑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么些年都活到哪去了,这五个银元是带饭的价钱,带话可不是这个价。” 叶一柏翻书的手一用力,差点把书给撕下来,要知道按照1933年的物价,普通体力劳动者一个月的工资才六个银元,这小警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来这已经不是个例了。 在这个缺少规则和秩序的年代,弱势者恐怕能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叶一柏的嘴唇紧抿,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 店老板闻言,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立刻把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里的金戒指给摘下来,放在桌上,“对对对,我糊涂了,我这些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您看这些……” 警员这时候才笑了,他走到审讯桌前,把银元和金戒指金项链一股脑拿起来,正要装进兜里,突然,外面一片嘈杂声响起。 “周科,周科,您没事吧?” “周科!” “周科吐了!这吐的是什么东西!” “周科,别,您别倒啊!” 第 6 章 医生 006 审讯室里的警员见状,也顾不上收钱了,转身向外头跑去,一边还大喊着:“怎么了?怎么了?” 出于医生的敏感性,叶一柏下意识地就往外走。 “哎呀,小同学,审讯室没经过同意是不能出去的,要吃枪子的!”审讯桌后被拷住的当铺老板大声喊道。 然而叶一柏已经走出去了。 警务大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二楼办公室也不停有人出来看情况。 上海市警察局分两层,一楼是普通警员和科长办公室,二楼是高级警员、行政科室和处局级领导办公室。 出来看情况的一处成员看倒下的是周大头,不由惊呼出声来,周大头可是裴局的心腹,他们这时候不得表现表现,这样想着,从楼下下来的人越发多了。 叶一柏跑到警务大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一群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把办公楼入口处围得水泄不通,楼上还不时有人下来加入他们的队伍。 “让让,让让,我是医生。” 叶一柏的身高176,在民国南方也算是高的那一挂了,但上海市警察局挑警员的时候大概只看身材来着,一个个人高马大,就算不如叶一柏高的,这宽度也能抵他两个。 他一时挤不进去,听着声音,里面的病人呕吐得越来越剧烈了,叶一柏气急。 “没听到老子说我是医生嘛!还是你们觉得你们站在这里比我更有用!”少年人的声音高亢而嘹亮,镇得许多警员动作一顿。 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目光同时向他投来。 叶大医生愣是连眼神都没飘一下,拨开两个愣在原地的警员就往里走。 走进人群包围圈,只见周大头捂着腹部被某个警员扶着坐在一把椅子上。准确来说,是瘫在一把椅子上,叶一柏看得出周大头是很用力才没让自己从椅子里滑下来。 “哪里痛?”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叶一柏上前两步,走到周大头身前。 他按了按周大头的腹部,“这里?” “近期有没有做过腹部手术,有没有暴饮暴食?” 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嗯?”叶一柏见没人回答,不满地抬头。 气场这东西说玄玄,但还真就是切实存在的,叶大医生在专业上的气场就是如此,他明明穿着学生校服,还挎着一个书包,但你却会觉得回答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手术肯定没有,不过我们最近为了人贩子那个案子盯了好几天了,都没吃几口东西,今天空闲下来周科就吃得多了点。”扶着周大头的警员下意识地回答道。 叶一柏点头。 “我按你的腹部,哪里痛就跟我说。”他伸手按住周大头上腹部某处。 “这里?” “这里?” “还是这里?” “嘶……”周大头发出一阵吃痛声,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我按到才会痛还是持续性疼痛,是胀痛还是刺痛?” “一直疼,您按到就更疼了,刺痛和胀痛我分不清。”周大头白着脸,啥刺啥胀啊,这不是为难他大头嘛。 “是针扎的疼,还是打你一棍子后那种有张又疼的感觉?”对于病人,叶一柏的耐心向来很好。 “胀痛。”这次周大头回答的很快。 叶一柏目光朝四周瞟了瞟,从就近位置上拿了个搪瓷杯,塞到周大头手里,“拿好了,等下吐这里。” 叶一柏话落,周大头和扶着他的警员的面色同时一变,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只见叶一柏用力在周大头腹部某处按压了一下。 周大头先是“嗝”一声吐出一口气,随即用力呕吐起来。 一阵销魂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扶着周大头的警员面色一下子变得比周大头还要苍白,他看着周大头手里拿着的,绘着某个美人图的搪瓷杯,瞬间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叶一柏拿过杯子看了一眼,将其放回桌子上,同时弯下腰去,他现在手头没有听诊器,只能用耳朵贴近胃部和小肠部位仔细听。 周大头见叶一柏靠过来有些不适应,身体扭动起来。 叶大医生轻轻拍了他一下,严肃道:“别动!” 周大头一僵,不动了。 约莫一分钟后,叶一柏站起身来。 “行了,死不了。怀疑急性胃扩张,需要立刻进行肠胃减压。”看到旁边傻愣愣站了一地的人,“傻站着干啥,去开车啊!” “啊?”一众警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作。 “听他的。”裴泽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梯上,并大步向这边走来。 听到裴泽弼发话,拿着搪瓷杯的小警员也来不及悲痛自己限量版女神搪瓷杯,迅速立正敬礼,大声应了一声“是”,随即一路小跑跑向车库。 “不用,肚子疼而已,我不用去医院。”坐在位置上的周大头着急起来。 民国时期西式医院鱼龙混杂,有诊所、教会医院、国立医院,收费标准也不一,有免费看病的,也有给钱也不看的。 按离市局近的普济医院算,像周大头这样的急诊,一次二十块大洋,医药手术费另算。 也就是说周大头就算只是吃坏肚子了,上了急诊也得先付二十块大洋,周大头这个科长一个月工资也就五十块银元,这一次医院,就得花出去一小半工资,更不用说那些个西医,动不动开膛破肚的,周大头他实在不敢啊。 叶一柏见过太多这种病人,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现在只是急性胃扩张,如果时间拖得久,胃部就会积液积气,引起胃璧缺血,如果坏死穿孔,就必须做手术了。” 停顿了一秒,他又加了句,“开膛破肚的那种。” 周大头面色一白,他就是多吃了一点……这就要开膛破肚了? 裴泽弼眯着眼睛打量了叶一柏好一会,开口道:“听他的,这次费用记工伤,局里报销。小张,你去准备担架。你也一起去。”最后一句话是对叶一柏说的。 叶大医生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不废话。 虽说现在不在医院,但叶一柏是第一个接触患者的医生,无论是首诊医生负责制还是叶一柏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心,他都不可能离开。 即使没有医师执照,但向下一个治疗周大头的医生转达患者信息,减少急救过程中的时间浪费,是他应尽的义务。 不过叶一柏懒得和那位不知道是裴局还是裴处的人解释,见警员们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周大头扶上担架躺好了,他转身,率先向门口院子走去。 这时候搪瓷杯警员也把车子开过来了。 叶一柏率先上车,在后车座车门处对抬着担架过来的警员说,“我来接,头朝我,慢慢来。” 警员都是人高马大的,在几人的通力合作下,担架平稳放入了车后座。 后座车门关上,叶一柏对着驾驶座上的小警员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可以开车了,小警员点点头,正要点火,副驾驶座的门被拉开,裴泽弼坐了上来。 “裴裴局,您也去啊。”搪瓷杯警员有点结巴。 裴泽弼看向驾驶位上的小警察,同时目光好似不经意将略过后排的叶一柏,“嗯”了一声。 两辆警车先后启动,风驰电掣般驶出警局大门。 1933年的,上海主要街道口已经装上了红绿灯,但与后世不同,此时的红绿灯只有红绿两灯,且非自动,而是由巡警控制,巡警也是属于警察局下属机构,还是警察局中较低一级的存在。 因此这些巡警们一看到市局的车,就立刻吹动勺子示意两旁行人和车辆避让,且迅速把当下的绿灯改成了红灯。 警车一路疾驰,车子所到之处,一路红灯,伴随着巡警们震天的哨子声和被驱赶四散的行人车辆,呼啸而过。 坐在车后的叶一柏看着这幅场景,也不由有些咋舌,这种权力至上的场景,也只有这个时代才看得到吧。 十分钟后,警车停在普济医院门口。 20世纪30年代还没有形成完善的急诊制度,晚上19:20分,普济医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保安亭里有一个老头正点着油灯打瞌睡。 后面那辆警车“嘟嘟嘟”开始鸣笛。 普济医院附近都是居民区,30年代的大部分人睡得还是很早的,晚上七八点钟一般都已经躺在床上了,刺耳的鸣笛声引得不少人叫骂开来。 然而探头看到车上下来的三五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叫骂声就戛然而止了,探出来的头的人也迅速把头伸了回去,顺便紧紧关上了门窗。 保安亭里的老汉早已被警车故意晃向他的车灯给照醒了。 他见这么一大群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他面前,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有警察拿出警棍在保安亭的玻璃上敲了敲,老汉见状,着急忙慌地从保安亭里跑出来。 “长……长官,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大晚上跑医院能有什么事,开门开门,把你们的医生都叫出来!” 老汉闻言急忙去开门,一边开门一边说:“马上马上。” 老汉刚把门锁打开,嫌他动作慢的警员们早就将人挤到一边,自己去推门了,铁门被迅速拉开,两辆警车长驱直入,直接开到了医院楼门前。 楼里的医生护士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他们从窗户里偷偷往外看,见是两车警察,心下暗叫倒霉的同时,却也只能急急忙忙地来开门。 医院楼前的门是老式的华国门,是用门栓拴上的,打开花了一点时间。 这段时间里,警员们也一起将周大头从车后座上搬了下来。 担架上周大头面色苍白、身上的冷汗已经渗出了衣袍,饶是裴泽弼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周大头这次绝不是普通的腹痛了。 他忍不住问叶一柏,“他没事吧?” 叶一柏没有答话,他上前将周大头的头侧向一侧, “大头,大头,听得见我说话吗?知道我是谁吗?”问话的同时,他摸了摸周大头的脉搏,脉搏细速,显然体内的电解质已经开始紊乱了。 “叶……叶医生,我叫周苗,不叫大头。”周大头面部都是冷汗,但还是努力露出笑容。 叶医生,听闻这个称呼,叶一柏绷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果然还是这个称呼最适合他。 “知道了大头,节省力气,保持意识清晰,等下还需要你配合治疗。” 周苗:…… 担架被抬入医院,警员们自给自足找了一张推床将周大头放置在上面。 两个护士一个医生可怜兮兮地站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你是医生?”叶一柏看向三人中唯一一个男性。 男子见叶一柏一身学生装束,不是警察那身黑制服,心下稍安,“是,我是。” 叶一柏点头,“患者周苗,今年三十二岁,今天下午七点左右出现腹胀、腹部持续性胀痛和呕吐症状,呕吐物伴随有胆汁,呈咖啡色,无粪臭,呕吐后腹胀情况未减轻,胃部可闻及振水声,十分钟前出现体内电解质紊乱状况,患者意识清晰,可配合治疗。” 叶一柏准确描述完周大头的症状,一边将身上背着的包取下来递给一旁的警员,一边说道:“你们这哪里可以刷手,我去做准备,当你的助手。” 叶一柏向来是很遵守规则的人,在这个时代,他没有医师执照,所以在有医生在场的情况下,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了辅助位上。 虽说肠胃减压术是个连正式手术也称不上的治疗手段,但看这个年轻医生的模样,一个人大概还是有些吃力的。 “啊?”年轻医生发出一声带有浓浓疑惑的“啊”。 “嗯?”已经脱下外套准备去刷手的叶一柏奇怪地看向他。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第 7 章 胃管 007 有一种尴尬的气氛在医院治疗室蔓延开来。 周大头已经痛得闷哼出声。 有警员不满道:“穿白大褂的,没看到我们科长疼得厉害吗?你倒是治啊!” 刚看了周大头情况走过来的裴泽弼听到下属丝毫不客气的态度,冷冷瞥了那个警员一眼,语气温和地开口道:“医生,我属下现在很难受,拜托你了。” 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看着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的警察,露出一个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不好意思,我不是不治,我泌尿外科的。” 他生怕这些警员们不理解,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就是割.包.皮的!” 裴泽弼:…… 叶一柏:…… 一众警员:…… “我又没让你动手术,就插个胃管,就算你是泌尿外科的,没轮转过吗?这种基础的治疗手段都不会?”叶一柏眉头紧皱,语气中满是不满。 这医生看样子是正式执业的了,不然也不会放他一个人晚上值班,但一个正式执业的医师,居然不会插胃管?这要是他的学生,他早就让滚去急诊轮半年了。 年轻医生听着叶一柏一连串问话,头都快低到土里去了,这个学生模样的人怎么……怎么说话跟他导师一个样。 不对,他就是个学生,我干嘛怕他呀,年轻医生想到这里,想要抬头怼回去,但一抬头看到叶一柏那个“嫌弃”的眼神,又立刻低下头去。 嘤嘤嘤,不敢怼,这眼神也跟他导师一样。 “就你一个医生?”裴泽弼面色已然不好看了。 年轻医生急忙道:“外科只留了我一个,不过我可以给我老师打电话,老师住得很近,马上就可以过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电话机跑去。 “你老师不会也是割.包.皮的吧?”有警员忍不住问道。 年轻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不,老师大外科,啥都能做。” “那咋教出一个只会割包皮的学生。”警员的话声音不大,但是大晚上治疗室太安静了,这话成功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年轻医生: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师你快接电话。 叶一柏:虽然不是对我说的,但居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以后对那些小兔崽子还是要严格要求,不然像眼前这个似的,他作为老师不知道要在背后挨多少骂。 电话声“嘟嘟”响了很久,年轻医生举着话筒,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 “我老师……好像不在。”眼见那群警察中领头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右手甚至按在了裤兜鼓鼓的地方,小医生心里一颤一颤的,不会是要拿枪吧…… “我可以给其他外科老师打,马上,马上,小许,快去找郑老师电话多少!” “我……我去翻通讯录!”自从警察们进来后一直当鹌鹑减少存在感的某护士立刻道。 叶一柏:…… 他转头看了看躺在推床上咬着牙不肯叫出声来的周大头,刚刚在警局的时候,周大头坐的椅子旁边还放着一份热乎的晚饭,应该是给他带的吧。 拿别人手短,吃别人嘴软,况且,这里应该也没人会去告他无证行医。 于是叶一柏走到周大头面前,弯腰,“大头,我来给你做,行吗?” 周大头闻言转过头来,对着叶一柏硬挤出一个笑容,“叶医生,您给我手术收费吗?” 叶一柏听出周大头话里的玩笑意味,他轻笑出声,“你不是给我带了晚饭嘛,晚饭钱我就不给你了。”这个时代警察叔叔带饭一顿饭五个银元,他也给不起。 “那行!您来吧!”周大头没有丝毫犹豫。 叶一柏拍拍周大头的肩膀,“放心交给我。”说完起身,转头对医护三人组说道:“准备手术服和术前告知书,还有听诊器、引流管、胃管、注射器、镊子、纱布、润滑剂、棉签、胶布和别针。” 两个小护士大概从没参与过手术,竟掰着手指头在记叶一柏的话。 叶一柏:“记不住的话拿笔记!” 倒是年轻医生“嗯嗯嗯。”应得飞快,没等两个护士反应,自己跑去准备了。 两个护士:!!!不要走!我们也可以帮忙的,不要留我们两个面对这群黑衣警察啊! 不能跟去准备器械,那还有…… “叶医生,我带您去换衣室。”小许护士机智地抢先开口。 叶一柏点头,于是小许护士愉快地抛弃了同伴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叶一柏走向换衣室。 被留下的小护士:“我……我去准备手术告知书。” 换衣室里 叶一柏脱下黑色的学生西装,展开护士送过来的白大褂,白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一粒粒纽扣扣好,叶一柏趁着扭纽扣的功夫瞥了一眼镜子里的青年。 镜子里的青年一身白大褂,身材挺拔,短发,三七分,光洁的额头上掉落几丝不甚凌乱的刘海,眼窝略深,双眼皮,鼻梁很挺,鼻子下方的嘴唇因主人紧抿着而显得更加纤薄。 长得还真够好看的。 扭完最后一颗扣子,叶一柏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快步向治疗室走去。 向后扬起的长袍,熟悉的医院疾步走,前世和今生这两条平行线好似在这一时刻有些重合了…… “叶……叶医生是吧,东西准备好了。” 叶一柏一出来,年轻医生就迎了上来,“患者呕吐反应有点剧烈,冷汗出的也有点多,我让护士准备了电解质补给液。” 年轻医生的眼里亮晶晶的,只差在脸上写上求夸奖三个字了。 叶一柏:“嗯,很好,郭医生。”他看到年轻医生胸前铭牌“郭颉”。 郭颉嘴巴咧得大大的,被夸了呢~ “大头,你现在能坐起来吗?”叶一柏检查了一遍器具,东西倒是没有缺漏,就是规格尺寸还有材质…… 叶一柏用止血钳夹起胃管一端试了试手感,手感确实有差异,但肠胃减压术这种门诊小手术,问题不大。 周大头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两个护士见状,急忙扶了一把。 “是条汉子。”叶一柏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周大头“嘿嘿”笑开了。 普济医院没有专门治疗椅,叶一柏让周大头坐定后,在他颌下铺了治疗巾。 “抬头。”抓着周大头的下巴左右转动看了看,随后拿起棉签,就要进行消毒。 周围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噗嗤”的笑声,“周科,你这样被小叶医生抓着脸,好像个大姑娘。” 周大头苍白的脸硬是被笑出了一抹“娇羞”的红。 叶一柏一边抓着周大头的下巴,一边左右环顾了一圈,这个治疗室没有拉帘啊。 “让他们出去。”叶一柏转头对旁边女护士说道。 小许护士闻言,几乎是惊恐地看向叶一柏,这是让她去赶那群警察出去的意思? “你是护士。”维持病房秩序是护士的责任。 小许护士一怔,看了看已经带上一次性橡胶手套的叶一柏和郭颉,咬了咬牙,没错,她是护士,“你……你们出去,不要打扰大夫治疗。”小护士转身对几个吊儿郎当的警察吼道。 没错,是吼的,就是声音轻了点。 几个警察先是一愣,随即刚要说话,一旁坐着的裴泽弼率先起身,“好的,我们出去。” 裴泽弼起身,其他小警员们还能有什么话,一个接一个走出治疗室大门,去门口大堂等着了。 眼瞅着裴泽弼也要出去,头被抓在叶一柏手里的周大头忍不住开口道:“裴……裴处,您能不能留下来,我……我害怕。” 周大头本来是想喊住其他同事的,但是他们走得太快,他一个人面对叶一柏左看看右瞅瞅,好似在看从哪里下刀好的样子,他真的有点害怕。 裴泽弼下意识地去看叶一柏。 叶一柏:“行,家属陪同,但不要发出声音影响病人。” 于是,家属裴泽弼又坐了回去。 有下属小医生在,叶一柏十分自然地进入了手术教学模式。 “左边右边?” “右边吧,右边鼻孔比较大!” “这人头大,鼻子也大,插起来容易多了,我上回跟我们老师插了一个小姑娘,鼻子小小的,好看是好看,但关键时候不顶用啊!”郭颉一边说着一边往剪刀上涂凡士林。 “既然你跟着老师学过,为什么还不会做?”一般医生都习惯在手术室里聊天,电视里放出来的紧张场面,大医生汗流浃背,小医生们神经紧绷的片段,大多是大型手术的关键时刻,这种手术经常一做就是十几二十个小时,若是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是个铁人都要疯掉。 叶一柏平常对学生严厉,到了手术室反而会温和些,毕竟新鲜出炉的小崽子们都比较玻璃心,他们科室还发生过在手术室被导师骂哭,一边哭一边做手术差点把半麻的病人吓出病来的故事。 “这种手术病人的接受程度不高,我说的那个小姑娘,如果不是老师吓他,这病会死人,要不肚子上割一刀留下一道长长的蜈蚣伤疤永远去不掉,要不鼻子难受一会会,那小姑娘才不肯做呢。”郭颉显得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 “放轻松,你来抬你头,你不用动。”剪鼻毛向来是小医生工作,叶一柏非常自然地让出了位置让郭颉操作。 周大头脸上的冷汗更多了,不知道是病的还是吓的,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头啊,他肚子疼,关他的鼻子什么事。 “叶……叶医生,为什么要剪我鼻毛啊?” “别动,不要说话!” 周大头:不是,剪刀……剪刀伸过来了,进……进他鼻子了?但刚刚说的鼻孔比较大,插鼻子是什么意思??他不做了!他不要做了!! 周大头眼神惊恐,不断想要用眼神求助坐在不远处的裴泽弼,但是强烈的白色光对着他的鼻子,那尖尖的剪刀头已经伸进了他的右鼻孔里。 因为惊恐,他的鼻孔变得更大了,使得郭颉操作更加便利。 叶一柏转头问小护士,“手术告知书签过了?”看周大头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要接受什么治疗呀。 小护士刷得从手里拿出一张按了手印的纸,“签了,他肚子疼,我怕他手抖写不了字,就让他按了个手印!”声音干脆利落。 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周大头已经脱下的放在一旁的警察服,这算不算“只敬罗衫不敬人。” “签了就好。” 另一边,郭颉已经顺利完成了剪鼻毛的小目标,正拿着蘸有凡士林的棉签擦净鼻前庭皮肤,检查了两遍,确认干净后,满意地将大头的大头转向叶一柏。 “叶医生,干净了!” 叶一柏点头,在郭颉剪鼻毛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插胃管的前期准备工作。 将胃管前端涂上润滑油,用止血钳夹闭胃管末端,前端缓缓逼近周大头的右鼻孔。 周大头两只并不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这么长!!插到他鼻子里???!!! “叶……叶医生,等等一下,我肚子不疼了!真的!!”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要不咱开刀,肚子里割一刀没关系,我不怕留疤!”蜈蚣疤怕什么!他周大头风里去雨里来这么多年,伤疤多的是,那是男子汉的标志!! “不要说话,不然插进气管,还得重插!” “叶医生!!不要!!”周大头凄厉地叫出声来,引得大堂内的警员门探头进来看。 周大头这么不配合根本无法进行下一步。 叶一柏:“病人家属,来做一下病人的思想工作。”他把胃管往放着纱布的治疗碗里一放,转头叫裴泽弼。 正拿了报纸在旁边看的裴泽弼:??? 裴处长将报纸放在一旁,站起身来,走到周大头不远处,他目光扫过治疗碗里缠绕在纱布上长长的胃管,只觉得鼻腔一紧。 这要插进胃里? “处长!!”周大头凄厉的声音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这……”裴泽弼看向叶一柏。 叶大医生神情严肃,“这是对患者影响最小见效最快的治疗方式,就是过程难受一点,但几乎没有一点后遗症。” 郭颉也道:“人家小姑娘都能做,你一个大老爷们还磨磨唧唧的,你鼻孔那么大,手术野清楚,怕什么!” 人家小姑娘都能做…… 人家小姑娘都能做……这句话绝杀…… 周大头吸了吸鼻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堂堂上海市警察局差遣科科长,他…… 郭颉看到周大头吸鼻子,大惊失色,连忙把他的头捧起来拿灯照,“没擤出鼻涕吧,不然又要重新做清洁了。” 裴泽弼:…… 裴泽弼干咳一声:“大头,全权配合医生,不要生事。” 周大头:嘤咛~ “是,处长!”心里再痛,周大头还会挺了挺腰,敬礼,表示服从命令。 郭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周大头的鼻孔好一会,嗯,很好,手术野还是干净的,但他仍然不放心,再次用蘸有凡士林的棉签在他鼻孔四周和鼻前庭扫了一遍。 这回裴泽弼没有坐回沙发上,他站在了不远处,有些好奇地盯着治疗碗里的胃管。 叶一柏左手重新拿起胃管用纱布包裹着的部分,“我再问一次,你现在鼻孔是不是都通气?” 周大头弱弱点头。 “那我现在开始操作了。” 叶一柏左手持胃管纱布包裹处,右手持止血钳夹闭胃管末端,在周大头略显惊恐的目光中,顺着他的鼻腔下鼻道缓缓插入。 等到胃管插到至胶布所显示的15厘米的位置,即咽部时,叶一柏轻声道:“大头,头往前倾一点,同时吞咽一下,像吞面条那样。” 大头:“呕……呕……”叶医生啊,还吞咽呢,他快把胆汁给吐出来了,不,是已经吐出来了。 “大头,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吐气……”叶一柏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没有一丝波动,让人十分有信服力。 周大头:“呕……呕……吸……呕……呕……吐……”苍天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痛苦的事情,周大头觉得,如果现在让他看到那伙人贩子,他能拿着炸药冲过去跟他们同归于尽! 他一个大男人,鼻涕眼泪冷汗一起留下来,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根胃管恨得深沉。 叶一柏等周大头恶心过去稍稍和缓下来后,眼疾手快,迅速插入。 “大头张口,郭颉,你看看口腔部分有没有胃管盘曲?” “没有。” 叶一柏闻言继续送管,直到送到第二块胶布的标记处,至此,六十多厘米的管子被叶一柏沿着鼻腔下鼻道一直送到了周大头的胃部。 一旁的裴泽弼看着周大头这个连被刀砍都不哼声的汉子如今却是一副涕泗横流的模样,还有这么一根长长的管子从鼻孔…… 裴泽弼不由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喉咙有点疼。 其余警员虽说被裴泽弼命令不准进治疗室,但是刚刚周大头叫得那么凄厉,是人都有好奇心的,于是这六位警员都有幸见到了叶大医生大变活管的这一幕。 一向横行无忌的差遣科和侦缉科科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白大褂的恐怖威力。 插管完毕,叶一柏看向郭颉,“注射器。” 叶一柏虽然很久都没做这种临床治疗了,但是手头上的活还是没落下,具体表现为注射器一吸,周大头的胃液就十分顺畅地被吸了出来。 至于同时吸出来的还有什么,看裴泽弼走开的背影,警员们瞬间四散开来的模样,大家就知道了,也就不再过多描述。 胃液抽完,叶一柏将管子用胶布固定在周大头上唇颊部,因为没有肠胃减压器,他用50ML注射器临时做了一个。 “补充电解质,注射器半小时吸抽一次,观察24小时,24小时后注射一点温盐水,没有潴留,就可以少量进食了。” “好的,叶医生。”郭颉应得十分迅速。 至此,叶大医生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第一个临床小手术圆满成功地落下帷幕。 至于周大头…… 小许护士:“哎呀,你鼻涕快流到嘴巴里去了,我帮你擦擦。” 被塞了一嘴纱布的周大头:…… 第 8 章 叶娴 008 叶一柏脱下橡胶手套从治疗室走出来,大堂里六个堵在门口的警员一哄而散。 叶一柏:???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白大褂,上面确实沾上了一些味道不怎么好闻的污染物。 “是不是有味道,我马上去换。”叶一柏笑道。 然而叶一柏一笑,那些个警员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异样,眼神飘忽,一副努力想露出笑脸但笑不出来的模样。 一群奇怪的人…… 叶一柏摇摇头,也不深究,快步进了换衣室。 搪瓷杯小警员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换衣室门口,才心有余悸地开口:“他刚刚对周科也是这么笑的,然后那么长一根管子,咻得就塞进了周科的鼻子里。” 另一个皮肤黝黑,人高马大,身体厚度能抵两个叶一柏的警员接话道:“我瞅着那根管子有我们闺女那么长,这咋塞得进去哦。” 几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两个字“惊恐”。 倒不是说肠胃减压术有多可怕,其实就是一个观念问题,西医刚刚进入华国的时候,普通老百姓对动刀也是闻之色变,但随着西医诊所和综合性医院的增多以及麻醉技术得逐渐成熟,用手术方式治疗疾病已经能被当下的大多数人所接受。 但是肠胃减压术这种不能用麻醉的治疗手段,饶是后世的人们遇上了,也得好好做心理准备。当然,这种急救诊疗范畴里的技术手段,到了真要用上的时候,大概也由不得你做选择了。 “周科,您没事吧?” “周科,这后半截管子在哪呢,有没有突出来,能让我摸摸不?” “周科。” “周科?” 警员们见叶一柏和郭颉走开,只留一个小护士在给周大头挂电解质补给液,而周大头的情况也已经平稳下来了,侧着身子安安静静地躺着,都忍不住好奇心围了过来。 他们活了半辈子了,也没见过这种“大变活管”的景象,哪能不好奇,围在床边讨论起了管子是如何从鼻孔里钻进去,通过哪哪哪,最后到哪哪哪的深刻问题。 周大头气急,“肚奏凯!” 然后周大头这一说话,众人就更加兴奋了,连一旁目睹了下管全过程的裴泽弼都把目光移到了周大头的喉咙处。 “哦,科长,你居然还能讲话!”有警员惊呼道。 “科长,你张开嘴给我看看。”搪瓷杯小警员仗着平日里跟周大头走得近,脑袋都快凑到周大头的脸上了。 周大头眼圈都红了,不知道是刚刚吐的还是被这几个小警员给气的。 “好了。”裴泽弼终于出声,解救了处于深水火热中的下属,“别打扰周科休息了,小张,你留下来照顾他,如果有什么事打警局的值班电话。” “是,局长。” 对于小张的称呼,裴泽弼也懒得纠正,反正只要抓到那伙人贩子,局长那个位置他迟早能升回去。 至于那个害他降职的人……裴泽弼抬头,目光恰好跟从换衣室里走出来的叶一柏对上。 叶一柏对他礼貌地点点头,那一副坦然的样子让裴泽弼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算了,反正他当初救人的时候也没指望人报答。 “好了,今天也晚了,你们几个回去吧。我开一辆车走。”裴泽弼说道。 周大头的耳朵动了动,“白醋,送一系叶尼盛。”胃管什么不影响说话,但说起话来还是会有些不舒服的。 这次一共过来了两辆车六个警员,小张留下来照顾周大头,裴泽弼要开走一辆车,那五个人就得挤一辆车回去,如果要有人送叶一柏,这最方便的自然是裴泽弼。 裴泽弼盯着周大头上唇颊部露出来的那部分胃管好一会儿。 这管子下去是不是把周大头的胆也撑大了,居然这么理直气壮地给他派任务?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都快八点半了,让那个学生自己回去确实不适合。 “走吧。”说完,率先往外走。 其余五位警员也跟着向外走去,搪瓷杯警员路过叶一柏的时候轻声道:“叶医生,一起走啊,裴局送你。” 叶一柏:……那还真是谢谢了。 不过他只犹豫了片刻,便迈步跟了上去,毕竟他一点都不想去体验这个时代的夜间治安环境。 出了医院,五个警员跟裴泽弼告别后一股脑上了前面那辆车,前面那辆车里有来的路上周大头留些的些许呕吐物,警员们可不敢让裴泽弼开这辆回家。 在裴泽弼上车后,叶一柏在副驾驶和后座间犹豫了两秒钟,出于礼貌,他还是选了副驾驶。 裴泽弼侧头看了他一眼,“住哪?” “岐山巷。” 裴泽弼“嗯”了一声,发动汽车。 车子行驶过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一个目视前方,一个头侧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大街上指挥交通的巡警都下班了,裴大处长自然也没有了一路红灯放行的待遇,黑色的老爷车缓缓跟在某辆30年代别克轿车后面,在人群和黄包车群里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车子里很安静,于是…… “咕噜噜。”叶一柏一惊,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是了,因为周大头的急性胃扩张,他没来得及吃晚饭,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不过他没听见吧…… 叶一柏的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扫过裴泽弼的脸,只见裴泽弼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叶一柏放缓了呼吸,减缓呼吸频率减少能量消耗,肚子你忍忍别在叫了。 五分钟后 车子缓缓停靠在一个小摊前,一直在“欣赏”外面风景的叶一柏立刻察觉到不对。 “我家还没到。”岐山巷离这儿大概还有整整两条街的距离。 裴泽弼熄火拔下车钥匙,“今天的事,你帮忙了,大头让我谢谢你,我总不能让他的救命恩人饿着肚子回去。” “况且我也饿了,吃点夜宵,叶医生肯不肯赏脸陪我吃顿饭?”见叶一柏犹豫,裴泽弼又加了一句。 叶一柏不是真的二十岁的小青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自然听得出这是这位裴大处长释放出来的善意。 他要想在这个社会长期生存下去,少不得要跟裴泽弼这种官面上的人物大交道,上海市警察局的前副局长,警察局里的实权派人物,在整个上海滩里也算数得上的了。 况且裴泽弼年纪年轻就稳稳抓住了整个上海市的治安大权,说他没有一点来头,谁信。 既然人家释放了善意,叶一柏自然是要接住的。 “那谢谢裴处长了。” 裴泽弼笑笑,没说话。 这是一个类似后世夜排挡的铺子,别看摊位小而简陋,里面该有的东西都有,叶一柏甚至还在几个桶里看到了鱼和螃蟹。 “炒盘螃蟹,烤两条鱼,再来两份炒年糕,一瓶黄酒。”裴泽弼熟门熟路地在靠里一张桌子前坐下,“叶医生还有要加的吗?” 叶一柏摇头,“不用了,裴处点的已经很丰盛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裴泽弼笑笑,还是没说话。 叶一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了,这莫不是个闷葫芦。 叶一柏在心里腹诽之际,只听裴泽弼开口道:“叶医生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医术,着实令人敬佩。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叶医生你是外文系的,到底从哪学来的这手技术?” “你怎么知道我是外文系的?”叶一柏心下一惊,嘴上不由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不由有些懊恼,不过他确实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专业,甚至在救人前,叶一柏都想过,如果被人问起,他就说自己是约大医学院的学生。 约大医学院名声在外,是当下全国唯二两所能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校之一,况且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很快就会成为医学院的学生了,也不算是骗人。 “今天上午,我因为人贩子的案子去了约大,恰好听到了一番令我印象深刻的讲话,为了同学和大局观,把自己的外事处名额让出去,叶同学真的是深明大义大公无私啊。”裴泽弼笑道。 “那还真的挺巧啊……” 叶一柏脸上的表情僵硬,他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想要临时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裴泽弼也不催促,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这时候,一群身着制服的巡警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老板,老三样,今天人多,你看着准备。” 老板正好端着一瓶酒走到叶一柏那桌,听到这话立刻垮了脸,嘀咕了一句,“今天又要亏了。” 不过等他把黄酒在裴泽弼身边放下,转头面对那群巡警,那又是笑脸相迎。 “好好好,几位长官先做好,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说完一路小跑去灶台做菜去了。 叶一柏听出老板话里的意思,“你的属下,吃饭不给钱,你不管管?” 裴泽弼也没点破叶一柏这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方式,“叶同学还真是不止人间疾苦,也是,外事处的名额说让就让了,自然不知道这世上穷人的活法是怎样的。” 裴泽弼指了指不远处正坐着侃大山的巡警们,”巡警不算正式警员,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工资,也就这身制服能唬唬人,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了,恐怕这上海市恐怕就会少些巡警,多些个地痞流氓了。” “况且他们也不是白吃白喝,有他们每天来坐坐,那些个帮派份子和地痞流氓就会心生顾忌,不会来打扰这边的清净,你看看那边。” 叶一柏顺着裴泽弼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隔着一条街的对面几个地痞流氓围着一辆黄包车嘻嘻哈哈地就是不让走,黄包车里坐的大概是个女士,在霓虹灯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小巧的珍珠包。 “如果那辆黄包车能再跑几步跑到这一边,那几个地痞流氓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了,所以老板虽然抱怨但动作不慢,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管的。” 不止人间疾苦?两辈子还没有人把这个帽子安在他身上,叶一柏正想和裴泽弼掰扯掰扯什么叫法制什么叫规则,只听得一声高亢而尖细的女声从对面传来,“都给我让开,你们谁过来我就划花谁的脸!” 这个声音……叶一柏猛地站起身来。 该死,是叶娴! 第 9 章 枪声 009 叶一柏没有见过叶娴,但是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个姐姐却是十分鲜活的存在。 因为她的出生,张素娥与叶太太的位置擦肩而过,所以张素娥对着这个女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叶娴爹不疼娘不爱地长大,长成了一副倔脾气。 独立、自主、极有主意。 当初杨素新也就是现在的叶太太生下儿子叶兆麟后,月子中就用一张圣约翰的录取通知书让张素娥欢欢喜喜地离开杭城,坐上了来上海的火车。 但到了上海,张素娥才发现叶家每个月给的家用不过40银元,若是上一般的大学,这些费用尽够了,但圣约翰是上海有名的贵族学校,一年的学杂生活费加起来需要近700银元,他们就算不吃不喝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叶一柏上学也不够。 这一下子张素娥进退两难起来,扯着手帕骂杨素新不要脸。 但骂骂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回去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来,成为摆在三个人面前的必须做出的抉择。 留下来,叶一柏的学杂费以及三个人的生活费怎么办,回去,来之前老太太因着大孙子拿到约大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又是办酒席又是开祠堂拜祖宗的,就这么灰溜溜必然伤了全家的面子。 叶兆麟出生后,叶一柏的处境本身就有些尴尬,这么一来恐怕他们唯一的靠山老太太都会对他们心存芥蒂。 就在张素娥左右为难没了主意的时候,叶娴站了出来,这个平时对叶一柏不冷不热的姐姐站了出来,承担起了赚钱养家的责任。 而小少爷,却连和她说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了。 “帮忙!”叶一柏跑过去之前不忘拽上裴泽弼,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可打不过那么多混混。 裴泽弼刚好把一杯盛满的酒杯端到嘴边,被叶一柏一拽,酒直接撒到了领口里面。 裴泽弼:…… 遇到这人总没有什么好事,裴泽弼无奈地被人拽着走。 “哎呀,你们还没给钱嘞!”老板见两人冲出小摊,拿着菜刀就追了出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你刚刚还说人家吃饭不给钱,现在自己逃单?”裴泽弼边跑边说道。 叶一柏拽着人躲过一辆快速跑过的黄包车,回道:“不是裴处请吃饭?就算逃单也是你逃。” “我请?凭什么就是我请了?” “不是你说你不能让大头的救命恩人饿着,还要我陪你吃顿晚饭吗?” “呵。”裴泽弼轻呵了一声,他本来打算吃完饭不付钱让叶一柏把钱付了,一顿饭就当黄浦江边的事一笔勾销,看来现在还得欠着。 叶一柏拽着裴泽弼跑到马路中间,这时候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从不远处驶来,叶一柏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已经有小混混拽住了叶娴的包,黄包车司机正挡在叶娴面前努力劝说着小混混们,但小混混们明显不为所动,甚至动作更加大了起来。 裴泽弼奇怪地看了眼瞬间面色煞白的叶一柏,反客为主拽住叶一柏的手腕,叶一柏的西装袖子有点短,刚好露出那么一截来,他的手腕很纤细,带着点温凉的触感。粗细跟警棍差不多,但是比警棍软一点,裴泽弼这样想着。 等叶一柏回神的时候两人已经跑过了电车,离叶娴不远了。 “谢谢。”他轻声对裴泽弼说道,或许是因为那辆货车的阴影,他现在在马路上遇到大车过来就会神经紧张出冷汗。 不远处 “侬们让开,叶小姐的西华饭店的人,动了她赵三爷不会放过你们的。”黄包车司机满脸都是汗。 “赵三爷,我们好害怕哦,不过是一个卖唱的,装什么清高,我倒要看看赵三爷会不会因为一个卖唱的,找我们钱哥麻烦。”说着领头的小混混对左右两个小弟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弟一左一右抓住了黄包车司机的两只手,拽着人就往外走。 黄包车夫被拖开,叶娴单薄的身子就完全露了出来。 那位被小混混称为钱哥的人见叶娴身前没了阻挡的人,冷笑道:“不是不给我面子嘛,请你一杯酒也不肯,我今天就让你喝个够!”说着伸手就要去拽叶娴的胳膊。 叶娴冷冷盯着钱哥的动作,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等钱哥的手就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右手手上的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扎进了钱哥的手掌。 杀猪般的惨叫声在上海市广成路的夜空中响起。 钱哥捂着手掌上不断流血的伤口,面上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调笑与戏谑变成了凶狠和恶毒。 “臭娘们,抓起来,给我把她抓起来,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钱。” 四五个小混混接到大哥的命令,立刻向叶娴扑去。 夜色中,叶娴拿着滴血的剪刀,站得笔直。 这时候叶一柏离着叶娴还有七八米远,眼看着那些小混混就要碰到叶娴,他心下一急,余光恰好瞥到裴泽弼右边武装带上若隐若现的枪套,想都没想就把枪拔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叶一柏举着枪大声喊道。 “枪!他有枪!”小混混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路人看到了叶一柏手上的枪,不由尖叫出声来。 路人们瞬间四散跑开,作为被枪对着的小混混们更是面色大变,有些不自觉后退,更多的都不由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老大钱哥。 钱哥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叶一柏,神情犹疑,一个拿枪的学生? ”叶一柏!你跑出来干什么!回去!”叶娴自然也看到了叶一柏,面对七八个混混都面不改色的叶娴此时面色大变,跨过黄包车的车杆就想往叶一柏的方向走来。 叶娴的话一出口,钱哥眼睛眯了起来,他一边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的枪,一边伸手将叶娴拽了回去挡在自己身前 “哦,认识的啊?”他试探性地开口道:“小同学?你拿的不是玩具枪吧?” “是不是玩具枪你要不要试试?把人放了。” 美国可是不禁用.枪.支.的,叶大医生更是射击馆的常客,虽然这支勃朗宁古老了点,但是叶一柏拿起枪来的姿势还是十分标准的。 钱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见叶一柏逐渐逼近,他突然夺过了叶娴手里的剪刀,反手将抵在了叶娴的下巴下,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叶一柏手里的枪,见其始终没有动作,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他的笑意在裴泽弼上前抓住叶一柏的手,同时用右手向后推了推套筒后就僵住了。 “开枪之前呢,是要上膛的。” 裴泽弼站在叶一柏身后,左手从背后伸过来覆盖叶一柏的左手和他一起握住枪炳,右手“咔嚓”一声为枪上了膛。 他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拔走了枪……一个外文系学生,会做手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枪套里把枪拔走。 怎么看怎么可疑啊…… 裴泽弼低下头,轻声在叶一柏耳边说道:“抢我枪的事,我就不抓你了,就当是你帮大头的报酬,但是你最好想想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欠我的。” 裴泽弼比叶一柏高半个头,低头下来,说话时的热风带着口腔温润的湿气从耳廓上方拂过,使得叶一柏的耳朵痒痒的。 这时候,路人“他有枪”的喊声也惊动了不远处在小吃摊吃饭的巡警。 巡警们吃到一半,暗骂一声,带着怒气匆匆从街那边赶来。 “都干啥干啥呢,钱哥,我记得我们跟你打过招呼,不要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惹事。”巡警从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背后跑过来,他们没看到叶一柏手里的枪,只看到钱哥拿着剪刀抵着人下巴。 “龚队长,如果我不自卫对面那位同学的枪子就要崩我身上了,我这完全是不得已啊。”钱哥见巡警过来面上神情竟放松了两分。 听这两边的对话,看来还是熟人。 叶一柏不由侧头看向裴泽弼,裴泽弼回了一个“不关我的事”的眼神。 叶娴看到巡警过来,面色更是不喜反忧,她在西华饭店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不是那种以为警察就会主持公道的天真少女,赵三爷的西华饭店每个月都要交一成以上的毛利给西城区警察局。 赵三爷在道上也算是出了名的狠人,却还要如此,可见这群警察的凶恶。 他们几个平民和钱大强这伙混混,叶娴可不认为这几个巡警会站到他们这一边。 “一柏,把枪放下,强哥,昨天的事我不对,我跟您道歉,明天晚上我在西华饭店请您喝酒,跟您道歉,今天晚上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还有各位长官,我弟弟是一时冲动,这枪不是他的,是旁边那个人的,明天我做庄,请大家吃饭,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行不行。”叶娴为了遮掩自己话中的颤音,语速很快。 叶娴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把维护弟弟放在第一位,叶一柏突然感觉眼睛有点酸酸的。 在小少爷的记忆中,叶娴这个亲姐姐从小就对他不冷不热的,这使得小少爷更亲近杨素新所生的叶芳,还因此在张素娥面前抱怨了不少次,这让叶娴本就不怎么好过的日子更难过了。 小少爷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有些藏得深的爱听不到,看不着,只有到了某一关键时刻,才会一下子迸发出来,令人震撼。 叶一柏沉浸于感动中,而作为被叶娴指认的旁边的那个人,裴泽弼见巡警们已经看向他们,伸手就要去拿叶一柏手中的枪,他持枪和叶一柏持枪可是两件不同性质的事。 然而这时候,或许是因为巡警在场,又或许裴泽弼去拿叶一柏手里枪的行为给了钱大强一种叶一柏根本不会开枪的错觉,他用剪刀戳了戳叶娴的脖颈,尖锐的刀尖一不小心就戳破了脖子表皮,血顺着叶娴的脖子缓缓流下。 “你想得也太好了吧,端茶道歉,你一个卖唱的配吗?你今天就得跟老子回去,老子看你的表现再考虑要不要划花你的脸。”他嘿嘿一笑,转头看向一众巡警“各位长官也可以一起来,我做庄。”说着发出了带着猥琐意味的笑声。 叶一柏看到叶娴脖子上的血,只觉得脑袋轰得一声,右手下意识地一紧。 “砰!” 枪声骤响。 周围群众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巡警们全都后退掏出了警棍,钱大强手中的剪刀瞬间掉落到了地上,正捂着手臂在地上哀嚎。 在裴泽弼就要拿到枪的那瞬间,叶一柏开枪了! 第 10 章 对错 010 “你,把枪放下!”领头的巡警如临大敌,从背后将叶一柏和裴泽弼围住。 开了枪的叶一柏也呆愣在原地。 他开枪,打伤人了。 没……没事的,只打到了手臂,只要骨头的断端不要刺伤体内的其他组织,引发不必要的感染,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事的,没事的,叶一柏不停说服自己,拿着手枪的手臂不停颤抖。 一旁的裴泽弼自然也看出了叶一柏的不对劲,他走到叶一柏身边,从他手里拿过枪,青年单薄的身子和不断颤抖的手让裴大处长什么气都没了。 “还以为是什么英雄好汉呢,原来也就是个样子货,色厉内荏。”他把明显还沉浸在恍惚中的叶一柏往自己身后一拉,”行了,记住,这枪是我开的,不关你的事。” 裴泽弼开枪和叶一柏开枪完全是不同性质的两件事。 这个叫钱大强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回去查查,随便按个暴力拒捕的名头就是了。他裴大处长虱子多了不怕痒,更别说这么个小角色,根本够不上给他添麻烦的资格。 “怎么,还不打算让开。觉得我比小同学善良不会开枪是吧。”见那群小混混还围着叶娴,裴泽弼抬了抬手里的勃朗宁,没好气地开口道。 小混混们瞬间如鸟雀般四散,留下满脸是汗喊着“回来,都给我回来”的钱大强。 裴泽弼看向叶娴,“叶小姐,过来吧。” 叶娴闻言,猛地抬头,她的牙齿紧咬着,钱大强的威胁,骤然响起的枪声,还有弟弟,她强忍住骨骼间的颤栗,一步一步向叶一柏走来,先是踉踉跄跄,而后快速奔跑起来,风吹过她的眼角,仿佛带起了一丝湿意。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开枪!”刚跑到叶一柏身边站定,叶娴的情绪就猛地迸发了出来,她拿起包就向叶一柏身上砸去。 但看着弟弟呆愣愣没有反应的模样,想起他开枪的原因,叶娴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赵三爷,还有那些在西华饭店里对她表现过好感的客人,还有叶家,对,还有叶家,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就在叶娴着急得乱了方寸的时候,裴泽弼无奈地开口了。 “好了,你们姐弟俩要交流感情回家去交流,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一下。”裴泽弼杵了杵叶一柏的胳膊,“他流这么多血,会死吗?” 裴泽弼说的他,自然是被枪打伤的钱大强。 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叶一柏猛地回神,“不会的,最多粉碎性骨折,我马上给他止血。”说完他下意识地就要往钱大强方向走。 “站住,不准动,原地抱头蹲下,你,说的就是你,不准动!”巡警们见叶一柏移动,立刻出声喝道。 叶一柏停住脚步,看向裴泽弼。 裴泽弼:……啧,忘了还有这群人。 裴泽弼转过身来面对背后的巡警,在巡警如临大敌的目光中,把枪收了回去。 “我是裴泽弼,如果你们不想让那个钱大强出事的话,最好让他去看看。”裴大处长一边扣上枪套扣子一边说道。 “什么赔子鼻,我管你是谁?抓起来,都带回局子里!” 领头的巡警说着一口子带着东北味的上海话,他见裴泽弼把枪放回枪套里,顿时精神了几分,竟挥舞着警棍身先士卒就向裴泽弼冲去。 其他巡警见老大动了,且见裴泽弼手上确实没枪了,想也不想也跟着挥舞着警棍就向裴泽弼三人冲来。 “艹!”裴泽弼暗骂一声,行政科的那群人怎么做的基层工作! 七八个巡警同时挥舞着警棍上来,他还要护着叶一柏和叶娴,打趴两三个后自己脸上还挨了一棍! “你TM听清楚,我是市局一处裴泽弼,裴处长!”裴泽弼抢过领头巡警的警棍,对他吼道。 “你当老子傻,俺们市局只有裴局长,没有裴处长!”那巡警扯着喉咙,声音不必裴泽弼小! 裴泽弼:…… “老子TM大前天被降职了你不知道啊!”裴泽弼觉得他这辈子的霉运都在这几天集中爆发了,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葩。 当西城区分局差遣科陈组长带着自己的组员到达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市局裴局长被七八个拿着警棍的巡警围在中间,脸上隐隐约约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棍伤。 陈组长瞬间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向不久前跑到分局报信的小巡警。 “你说的,闹市开枪的歹徒就是他?” 小巡警不明所以,听到组长问话脑袋点的飞快,“对对对,就是他,组长您看,钱大强还在那边躺着呢,您和钱哥关系不错,我们要不先送钱哥去医院?” 陈组长闻言,双下巴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看向小巡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钱大强关系好了,我堂堂一个分局差遣科组长,能跟一个流氓混混关系好?” 小巡警张了张嘴巴,把“昨天你们不是还在一起搓麻将”的话咽了回去。 陈组长可不管小巡警怎么想,他要想的是裴阎王怎么想,夭寿啊,他这么就这么倒霉呢,几个月才轮到值一天班,屁股没坐热就听到有人汇报闹市有学生持枪伤人。 持枪的学生,这一听就是个软柿子嘛,本想着功劳可捞,没想到惹到阎王爷头上去了。 “孙胜!你干嘛呢!这是裴局长!”陈组长急急忙忙上前,拨开两个呆愣愣的巡警,以英勇的姿势挡在裴泽弼身前。 领头的巡警先是一愣,随即猛地跳了起来,“哎呦妈呀,真是裴局长啊!局长,我错了,您随便打随便罚,求您别开除我。”说完,利索地原地抱头蹲下,一副“我准备好了,您打吧”的可怜模样。 裴泽弼冷哼一声,走过去一脚踹在孙胜肩膀上,孙胜整个人就像个葫芦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稳稳堪堪停下来。 “你小子挺虎啊,照着我脸打,回去二十警棍,敢敷衍你试试。”裴泽弼摸了摸自己脸上被打伤的部位,嘶,还挺疼。 “不敷衍,绝对不敷衍,我肯定往死里打,不过裴局您也太谦虚了,明明的局长非要说自己是处长,咱局里的领导手册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您要是直接说,我哪敢动手啊。”孙胜笑呵呵地卖乖道。 裴泽弼:…… 陈组长:…… 裴泽弼没说话,一旁陈组长面上的笑容已然僵硬了,看着孙胜一脸疑惑的模样,他恨不得滋那老小子一脸水,有没有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真是瞎了眼了让孙胜当了这个巡警队的队长。 “行了。”裴泽弼也没空跟这群人叽叽歪歪,“今天的事,那个姓钱的暴力拒捕,被我打伤,既然你们来了,把这群人都抓回去,关个半年。”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不准保释。” 作为警察局实际的掌权人,裴泽弼自然知道他手底下人的德行,什么买命钱,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只要能捞钱,这群兔崽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裴泽弼既然明确说了,底下人自然是懂事的,人情和钱哪有这身虎皮重要。 “裴……处,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陈组长对着裴泽弼满脸堆笑,转头面对躺在地上的钱大强和几个还留在原地的小混混,面容就变得凶狠起来,“全都抓起来,带回去!” “等等。”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叶一柏突然出声,“我去给他止个血。” 裴泽弼点头。 陈组长有些好奇地看了叶一柏一眼,一身学生装,联想起小巡警的话,持枪的学生,这位才是开枪的正主吧。 他和裴处啥关系?陈组长暗里思忖着,默默将叶一柏的脸记在了心里。 另一边,钱大强看着叶一柏走近,整个人都是绝望的。 叶娴你有这么大的靠山你不早说啊,这不是坑人嘛…… “你……你不要过来,这是里大街上,如果我死了!一定会上新闻的,你们也讨不了好。”钱大强色厉内荏地说道。 他的血已经流了好一会了,此时的面色已然很苍白。 叶一柏在钱大强面前蹲下身来,钱大强浑身颤抖起来,“哥哥,爷爷,求您了,绕我一条小命,我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了,行不行。”他边说边哭,声音都哽咽起来了,叶一柏没说话,他伸手撕开了钱大强右边手臂的衣服。 衣服撕裂的同时,叶一柏似乎隐隐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下意识地往某处一看,不禁怔住,钱大强他居然吓尿了…… 叶一柏摇头轻笑,突然对眼前这个人也没有了恨意,“你的运气很好,子弹没有打中大动脉,看你现在的灵活程度,应该也不至于粉碎性骨折,具体情况要到医院拍了片子才能确定,我现在给你止血。” 叶一柏说着,利索地从钱大强衬衫私下几根布条,在其伤口处快速包扎起来。 远处的叶娴看着叶一柏包扎娴熟的模样,眉头微皱,她怎么不知道自家弟弟还有这么一项技能。 等包扎完,钱大强就被西城区分局的人带走送去了医院,按照现在的手术技术,钱大强的这条手臂想要完全恢复正常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没有错,对不对?”叶一柏看着钱大强被抬走的模样,忍不住转头问裴泽弼。 裴泽弼暗自好笑,自己刚刚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青年不简单,这不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嘛。 “拜托,大少爷,在这个时代,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这么多对错。如果非要论对错,如果今天我和钱大强的身份倒一个个,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比他强,我错了也是对的,我比他弱,我对了也是错的,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第 11 章 觉醒 011 被叶娴的事这么一打岔,裴泽弼和叶一柏的这顿晚饭算是没吃成。 “你脸上的伤给我看看。”一场架,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至少在叶一柏看来,虽然这位裴大处长眼高于顶不说人话滥用公权不讲道理,但有时候也还是个人。 至少今天他二话没说就抗下了闹市开枪这回事,对着那个给了他一棍的巡警,也只是小惩大诫,没有赶尽杀绝,比钱大强强多了。 如果裴泽弼知道叶一柏居然拿他和钱大强这个人渣放在一起比较,那他们这段才刚刚萌芽的“友谊”,必然立刻飞灰湮灭。 “黑灯瞎火的,等下车上看吧,叶小姐脖子上还有伤,别走了,我去把车开过来。” “谢谢。”叶一柏道。 裴泽弼走远后,叶娴忍不住开口问道:“一柏,你跟这个裴局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叶娴的伤口被叶一柏紧急处理过,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说话还是会微微扯到伤口处。 “因为一次意外,我帮了他属下,我们算是朋友吧。”虽然不知道他认不认…… “朋友。”叶娴看着叶一柏好似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的模样,不由微愣。 叶家百年茶商世家,对着杨素新这个杭城工务局局长的妹妹,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赵三爷,西华饭店的老板,南京路上数得着的人物,对上西城区分局的局长还是要乖乖站到门口去迎接。 上海市在整个华国都地位超然,上海市警察局的一个处长,去到杭城也是要杭城警察局局长亲自招待的,何况这位裴局。 这样的人和弟弟是朋友?叶娴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可思议…… “嘟嘟。”就在叶娴还想再追问几句的时候,裴泽弼的车停在了他们跟前,“上来吧,大少爷。”他隔着车窗招呼道。 “姐,你坐后面。”叶一柏先帮叶娴开了后座车门,见叶娴上车,关上后车门,自己又绕到前面副驾驶座坐下。 裴泽弼见人坐定正要开车,就见叶一柏就非常顺手地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顶的灯全打开了。 “好了,到车上了,把脸转过来给我看看。”叶大医生面容严肃地盯着裴处长的左脸伤口处。这个时代没有好的抗生素药,连磺胺都还要两年才能问世,在这种情况下伤口一旦感染,处理起来就十分麻烦了。 裴泽弼:…… “真没事……真的只是擦伤。”但在叶一柏严肃的目光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头转了过来。 随着时间的过去,伤口慢慢变得红肿起来,靠近下巴处某块被擦破的表皮隐隐渗着红血丝,看起来还挺吓人。 叶一柏的手托着裴泽弼的下巴,眉头紧皱,警棍大概是擦着裴泽弼的下巴挥过去的,伤口骇人,实际却只是皮外伤,所以裴泽弼浑不在意。 但叶一柏看得清楚,打伤裴泽弼的那根警棍是铁制品,而且那根棍子可不怎么干净,孙胜当时进那家小摊的时候,随手就把它放在了油腻的桌子上,三十年代食品店的卫生条件可想一般。 不过祸害遗千年,破伤风感染的几率极低,以这位裴大处长的祸害程度,运气应该没那么坏。 “你头再少偏一寸,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行了,等下路过药店,去买点碘酒和纱布,我帮你包一下。” “知道了,叶大医生。”裴泽弼一边随口敷衍着,一边踩下油门。 黑色轿车迅速启动,开进一片拥挤着人流、电车和黄包车的街道中。 ——— 岐山巷,巷子门口。 岐山巷位于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交接处,离黄浦江边不远,这里要不就是原住民,要不就是买不起、租不起租界里的房子,退而求其次住到岐山巷的人家,小巷不深,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都认识。 叶家租的是巷子口的一栋小公寓,是法国人买了巷子口的一栋老房子改建的,五层楼高,八户人家,底层开了一家面包店,早上的时候面包香味能传到老远。 “叶太太,听说你们家儿子考进外事处了呀,要当官了呀,真不愧是约大的学生呢。” 巷口一棵老树下,不少人搬着小椅子坐在树下乘凉,有人看到张素娥出现,笑着开口道。 “我平常就看这叶家小子不一般,我说着了吧,外事处,不好考的耶,那叫啥部门来着,直接归中央管的呢。” “这么厉害的呀。” “可不是,叶太太好福气啊。” “人家那是家学渊源,叶太太在杭州那也是官太太,是为了叶小少爷才来上海陪读的,这不,心血没白花。” 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听得张素娥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哪有哪有,运气好,都是运气好。” “叶太太真是谦虚,我家有新鲜的鱼啊,你等下拿回去给小少爷吃,补脑的。” “我家今天也有新宰的牛肉,多了吃不光呢,明天给你送去点。” 张素娥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侬。” 常这些个邻居太太对她可没那么客气,特别是她刚来的时候,张素娥长了一副极富攻击性的艳丽容貌,又是独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巷子里的男人不免会多帮忙几分。 这不,什么流言都出来了,那段日子张素娥想都不愿去想。好在,现在都过去了,想着她将叶一柏考进外事处消息传过去后叶家的反应,张素娥不由把背挺得更直了。 就在张素娥挺直腰板接受邻居太太们的赞美和讨好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巷子口不远处。 叶一柏叶娴从车上走下来。 “这不叶家小子和叶家大姑娘嘛,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哦,都有专车接送了。”有邻居眼尖看到了车上下来的两人。 张素娥闻声看过去,“奇怪,不是说今天学校有活动不回来了吗?”她嘴里嘀咕着,脚上却不慢,跟几个邻居告罪一声,匆匆忙忙向叶一柏和叶娴两人走去。 只见叶一柏和叶娴说了两句,叶一柏转身去敲了敲黑色轿车的车窗,不知道跟车里人说了什么,两分钟后,车子熄火,从驾驶位上又出来一个年轻男子。 “柏儿,你不是叫人回来说今天不回了嘛,怎么?学校的活动结束了?”张素娥眼里根本没有别人,蹬着高跟鞋径直向叶一柏走过来。 学校活动? 叶一柏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警局的人替他找的借口,“对,今天结束得比预想得早,阿妈,这是裴处,今天我和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氓,幸亏他出手相助。” “遇上流氓了?你没事吧!”张素娥面色大变,抓着叶一柏来来回回地看个不停。 叶大医生哪里遇到过这么“深沉”的母爱,连忙道:“阿妈,今天学校事情多,我还没吃晚饭呢,我饿了。” 这话一出,张素娥立刻把什么事都忘了,“好好好,我马上去弄。”说着,竟直接转头向家里跑去了。 一旁的叶娴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里闪过一丝讽刺。 叶一柏把叶娴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暗自叹气,这对母女间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他拍了拍叶娴的肩膀,“姐,上去吧。我帮你和裴处重新包扎一下。” 叶娴看了叶一柏一眼,点头 十五分钟后,叶家客厅 叶一柏用碘酒帮两人消了毒,裴泽弼看着叶一柏恨不得把半瓶碘酒都倒他脸上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叶医生,我的伤口范围有这么大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半张脸都毁容了呢。 叶一柏将手上第三块浸满碘酒的酒精棉花扔到一旁,“不好意思,习惯了。” 外科医生的消毒习惯都比较粗犷,手术室里,手术术区的标准消毒范围一般是术区周围15-20厘米,但是外科医生实际操作起来比这只严不松,甚至有的医生几场手术下来就能用掉一瓶碘伏。 帮裴泽弼用纱布将伤口包好,叶一柏满意地点点头,“三天以后,过来换一次药,这几天不要碰水,不要熬夜,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如果感觉到乏力、头晕、头痛、咀嚼无力或者局部肌肉发紧的症状,立刻去医院。” 裴泽弼:“知道了,大医生。” 叶娴奇怪地看着叶一柏和裴泽弼的互动,裴局长为什么会叫一柏叶医生? “姐,你的伤口小,已经止血了,用干燥纱布包一晚,明天就可以结痂,不会留疤的。” 叶娴点点头,她对这个并不在意。 几人说话间,张素娥也端着饺子出来了,“家里也没别的东西,你们先垫垫肚子,裴处,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 “裴处,你这个名字还挺有趣的啊,听起来就像个大官,寓意好!” 原来是没搞清楚人家的身份,叶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裴处是上海市警察局的处长,所以叫裴处。”叶娴冷着脸开口道。 上海市警察局的处长?!就比局长小一级嘞! 张素娥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裴处长啊,您这么年纪轻轻就是处长了呀,还真是看不出来啊。这可怎么好,都不知道贵客上门,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对了,我想起来了,隔壁邻居家还有点鱼和牛肉,您等等啊,我马上去拿。” 说完,也不等三人说话,急匆匆就地出了门。 裴泽弼不由失笑,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奇怪的,一个忘恩负义,救命之恩说忘就忘,一个不讲义气,为了弟弟随随便便就能把别人推出来挡刀,至于这位叶太太,裴处和裴处长,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待遇了,啧…… “裴处啊,柏儿都跟我说了,如果不是您,我们阿娴就要遭殃了,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裴处,您今年几岁啊?啊,这个年龄跟阿娴正好对上,你别看我们现在这样,但在杭城,我们叶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们阿娴也是大家小姐。” …… 张素娥看着裴泽弼是越看越高兴,叶家不是把杨素新那个工务局局长妹妹当宝嘛,她就让叶娴嫁个处长,这么年轻就是个处长了,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是局长了,难道不比杨素新那个局长妹妹强? “砰!”叶娴狠狠把碗砸在了桌上,面无表情地起身回房,房门与门框相碰,发出重重的声响。 张素娥的身子随着关门身颤了颤,她面色涨红,“这……这孩子。” 裴泽弼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起身借口警局有事要走了,走出叶家大门的一刹那,他给自己立了一个FLAG,他绝对不会再踏进这家门半步! 裴泽弼离开后,张素娥收拾碗筷进厨房了,叶一柏犹豫了一下,敲响了叶娴房间的门。 “笃笃笃” 没反应。 “笃笃笃” 约莫过了一分钟,叶娴房间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进来吧。” 叶娴眼睛红红的,大概刚刚才哭过。 面对钱大强这种人渣都面不改色的女中豪杰,却因为张素娥几句话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叶一柏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走进房间。 叶娴的房间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没什么人气,在原主的记忆里,叶娴在西华饭店有宿舍,因此回家住的频率不高。 叶一柏环顾四周,房间里就只有梳妆台前的一把椅子,他将椅子方向换了个个,在上面坐下。 “姐,西华饭店那边别去了吧。”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 “你今天也看到了,如果没有裴处长在,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我马上就能自己赚钱了,能承担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你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叶娴有些诧异地抬头,她没想到向来自我的弟弟会跟她说这个,原来她的付出还是有人看到的,心酸的同时不免有些欣慰。 “柏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是叶家长孙,而我是多余的。” 叶娴也走到叶一柏对面的床边坐下。 “离开西华饭店,我能做什么?跟阿妈一样靠着男人的施舍过日子?还是读书?读书的话,读完书呢?她杨素新不就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第一批女大学生,多风光啊,但最终还不是被困在后院里,跟阿妈比生儿子?” “现在说起来,都会说她是叶太太,是叶广言的妻子,是杭城工务局局长的妹妹,谁还记得她是当初燕京大学第一批女学生,成绩甚至比叶广言还要好。” 说到这里,叶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不都说男女平等嘛,难道我只有嫁人一条路?” “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明天南京路上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背后是裴处长,钱大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赵三爷他最近在筹备拍电影,女主角的位置很多人在争,本来是轮不上我的,但是经过今天的事,那就不一定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娴目光灼灼地看向叶一柏,“所以柏儿,我想试试,试试不一样的活法。” 叶一柏完全被叶娴的话给镇住了,这……算是民国女性的觉醒? 第 12 章 济合 012 翌日一早,在张素娥“裴处长这么好的男人你一定要抓住啊。”的絮絮叨叨中,叶娴和叶一柏几乎是逃一般的出了家门。 巷子口只停了一辆黄包车,“姐,你坐车走吧。”叶一柏笑道。 “那你呢?” “我骑这个。”叶一柏指了指楼梯旁停靠的黑色自行车,这是叶家刚来上海时买的,想着以后叶一柏骑着上学方便但自从小少爷骑了一次去圣约翰后,就不肯再骑了。 因为买的是男士款,张素娥和叶娴也不方便骑,就一直放在楼下的车棚里。 “你骑这个?”叶娴皱眉。 然而叶一柏不等叶娴说话,熟练地踢开自行车脚撑,拍了拍坐垫,长腿一甩就骑了上去。 “姐,我先走了啊。”说完踩着脚踏快速驶过了黄包车。 从岐山巷到圣约翰是要经过一段黄浦江边的路的,迎面的春风带着些江水特有的咸腥味,叶一柏兴致来了还使劲按自行车铃,引得前面的路上一阵慌乱,在路人不满的抱怨声中,叶大医生少见地红了红脸,“咻”得一下飞快溜走了。 和医学院的波恩教授约的是早上六点半,波恩教授既是约大医学院的院长还是济合医院(英文名:克里兰医院)的医生,他一早需要回医院查病房,所以约的时间极早。 叶一柏到的时候波恩教授正在办公室吃早饭,同时在场的还有外文系的温特教授,两个教授的关系明显不错,他们蘸小笼包用的是同一碟醋。 “哦,叶,你来了,随便坐,自己倒杯茶,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温特教授率先看到了叶一柏,笑着招呼道。 波恩教授抬了抬镜片,用锐利的目光扫过叶一柏,没有说话。 “两位教授好,你们不用管我,我去走廊里看看风景,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几幅很好看的风景画,还没来得及欣赏,正好去看看。”说完还贴心地帮两位教授关上了门。 “倒是懂事。”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有人用英文这样说道。 医学院大楼的走廊里确实挂了不少画,有风景画,还有医学发展史上具有标注性意义的画像,比如第一台血压计、X射线、心电图仪器的照片,又比如1929年第一台穿刺注射和心导管术手术的珍贵图像。 叶一柏一幅幅看着,心里既有一种参与到医学发展史中的兴奋感,又有一种淡淡的焦虑,用这种堪称简陋的的设备下,他真的能完成一台精细的手术吗? “叶,我们好了。”约莫十分钟后,温特教授开门叫他。 叶一柏长长吐出一口气,当务之急是先争取到穿白大褂的资格啊。 “波恩教授,温特教授好。”叶一柏第二次走进波恩教授的办公室。 “你好,叶。”温特教授笑着回应道,而波恩教授则带着眼镜一脸严肃地在办公桌后翻叶一柏的资料。 他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约莫过了三分钟,才抬起头来。 “你的成绩非常好,而且化学和生物课程的绩点也达到了转专业的要求。”波恩教授抬头看了一眼叶一柏继续道。 “学院转专业一般四月份开始报名,六月前完成学院交接,九月份才会正式转系,但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是大四毕业生,六月份就会正式从学校毕业,也就是说等到我们正式转专业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们约大的学生了,也就没有了转专业的资格。” “不过即便如此,大四转大四是绝对不可能的,医学院和其他学院不一样,其他学科学得不好影响的是你自己,医学学的不好,祸害的却是其他人。” 约大医学院是七年制本博连读,是全国唯一两所可以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校,因为这几年西医在国内的迅猛发展,一所所大型医院小型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国内现在对医护人员是供不应求,因此约大的学生大三就有机会进到医院进行临床实习。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明年九月开始和新一届大三一起上课,我会一视同仁以普通大三学生一样要求你,考试及格就行。第二,留一级和现在大三学生一起进行医院实习,这届大三的校内课程已经在上学期修完了,但是在本学期末,会有一次针对上学期未及格同学的补考。” 说到这里,波恩教授抬了抬眼镜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果你选择后者,我要求你在这次补考中至少获得良好以上的成绩,不然你还是得再留一级和新大三一起上课。你不必当场回答我,你可以回去仔细考虑考虑,或者如果你放弃转系的想法,我会为你高兴。” 叶一柏看得出波恩教授对于他转专业这件事并不看好,不过…… “教授,不用考虑了,我选第二个。”他已经开始想念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了。 波恩教授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定定盯着叶一柏看,目光着实称不上友善。 “哈哈哈,好了,波恩,别吓唬人家小孩子,我就说他会选第二个,叶是个充满抗争精神的勇气,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当初的我一样。”温特教授轻快的笑声打破了一室严肃的气氛。 不过波恩教授和叶一柏脸上却同时浮现了怪异的表情,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既然如此”波恩教授抬头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钟,“七点了,你跟我走吧。”说着他快快速起身,将桌子上还未喝完的温开水喝完,“温特,等下你帮我关门。” “行行行,你去吧。”温特教授笑着跟他们挥手。 波恩教授走起路来很快,虽然他对叶一柏临时转专业这个决定并不看好,但既然学生坚持,作为老师他该做的事情,他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我们医学系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就进行医院实习,因为人员和医院都已经分配好了,不能临时增加,因此你暂时跟着我。” “济合是一家英美合资的医院,医院不大,但是设备和医疗资源却是上海最顶尖的,只是有一点你必须适应,济合的医护人员大都是和我一样的外国人,或许你们在交流和相处上会有一定的问题,这也是我从来没有让其他学生去济合实习的原因,但是现在没办法,你得克服。” 波恩教授说着侧头看了叶一柏一眼,“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毕竟不管哪国人,对于漂亮的事物总是会多一份耐心,当然了,如果你实在磨合不了,在六月前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叶一柏笑道:“教授,虽然语言和外貌有所不同,但是只要手上的手术刀拿的是同一把,那就不会磨合不了的问题,大外科只认刀不认人。” 波恩诧异地抬头,他重复了一遍叶一柏的话,“只认刀不认人,非常棒的话,叶,你很自信,希望你的表现能配得上你的自信。” 约大离济合医院并不近,波恩教授开着他那辆极富个性的老爷车,带着叶一柏穿过大半个公共租界,停在了一排漂亮的红白房子前。 非常明显的欧式建筑,红棕色的屋顶,大大的立柱,整片整片的落地玻璃和精致的楼梯扶手,进来的铁门里用中英两种语言写了英文名称,大大的医院空地上,密密麻麻停了两排各式各样的轿车。 要知道现在是一九三三年而不是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叶一柏真的怀疑是不是全上海的轿车都停在这个院子里了。 叶一柏跟着波恩教授走进医院大楼,路上时不时有人跟波恩教授打招呼并用好奇的目光扫向叶一柏。 “波恩医生。” “波恩医生好。” “波恩医生。” 叶一柏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医护人员大多是外国人了,他跟着波恩教授一路走来,就没看到过几个黑头发的。 “哦,乔娜,你来的正好,给他准备一身白大褂,实习生服饰。”波恩教授见到一个迎面而来的女护士,赶忙开口叫住了他。 “这是护士长乔娜。”波恩向叶一柏介绍道,“乔娜,这是我的学生,叶,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在这里当实习医生。” “哇哦。”乔娜发出一声惊呼声,她笑着对叶一柏说道:“你肯定非常了不起,你是我们医院第一个华国实习生。我等下帮你把衣服送到……” “送到我办公室吧。”波恩教授接了下去。 乔娜比了个OK的手势,笑着走开了,叶一柏看到,乔娜一从他们身边走开,就有几个小护士围上了她,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还往叶一柏的方向开,叶一柏对着她们笑笑,小护士们立刻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声。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在熟悉的尖叫声中,叶一柏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 “叶,你先跟着我去查房,我跟你讲一下医院的大概情况,接下来再安排你的工作。”波恩教授说道,“当然,作为实习医生,在没有主治医生的带领下,你不能接触病人,更不能给予或实施任何治疗手段和意见。” “当然,我明白。”这句话也是他曾经经常对实习医生说的一句,当然他说得比波恩教授更加直接一点,譬如“别以为穿上白大褂就是医生,你们记住,到了这儿只要带你们的脑子和眼睛和耳朵,至于嘴巴和手,那是不必要的,听清楚没有!” 风水轮流转,这老祖宗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波恩教授的办公室门口。 两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等着了,他见到波恩教授,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开口道:“老师,您来了。” “理查,你今天到的很早,继续保持。”波恩教授对着年轻人说完,转头对叶一柏说道:“理查,也是我的学生,他是美国圣约翰本校毕业的,是这里的住院医,因为我要兼顾学校那边的工作,这边来的会比较少,以后大部分时间是理查带你。” “理查,这是叶,约大三年级,他的基础可能有点弱,需要你多照顾一下。” 那位叫理查的住院医脸上的不满根本不加掩饰,“老师,一个华国大三学生,恐怕连英文病历都写不好吧,我工作已经很辛苦了,还要帮忙带孩子……”最后那句嘀咕声音不大,但是几人的距离这么近,大概只要耳朵没问题都听得见。 孩子叶一柏:…… 第 13 章 理查 013 *注:因为实习医必须在上级医生的监督下才能手术或开药,所以为了不再来一个人增加戏份上一章已将理查的身份改为住院医。 ————————以下是正文————— “理查!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波恩教授脸色沉了下来,因为医生体系的特殊性,在一般情况下,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具有绝对权威性。 波恩教授一开口,理查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叶是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理查敷衍道。 叶大医生并不说话,对着理查露出一个同样敷衍的笑容,气得理查差点当场跳起来。 乔娜很快把叶一柏的白大褂和听诊器拿过来,“叶,你的身材和理查差不多,我拿了和他同型号的,工牌制作需要时间,你有空去人事处报个到,需要拍照。” 叶一柏双手接过,“谢谢乔娜姐。”他拿起白大褂在身上比了比,好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好像短了点,我这个年纪还真是会长个的时候,大概穿不了多久。” 理查:!!! 乔娜笑道:“放心,只是暂时穿穿,等你入职会帮你量身定做的,最多一个礼拜。” “谢谢乔娜姐。”叶一柏笑道。 乔娜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阴阳怪气的理查,“我以为你对上级医生会有基本的尊重。” “这句话是我应该对你说的,理查!”波恩教授厉声道。 理查:“……我错了,老师。” “行了,叶,你去我办公室换好衣服,跟我们一起去查房。” 叶一柏点点头,转身进了波恩教授办公室,与上一次普济医院借用别人的白大褂不同,这次……是他自己的了。 叶一柏用手触摸白大褂的肌理,摸到凸起的纽扣的时候才意识到现在可不是抒发情感的时候,他拍了拍自己脑袋迅速换上白大褂,同时把听诊器卷起往兜里一塞,快步向门外走去。 波恩教授已经在走廊上等着了,除了他和理查,还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医生,年纪都在三四十左右,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波恩教授身后当木头人。 “老师。”叶一柏快步上前和波恩教授打了个招呼后,识趣地走到队伍最后。 除了理查外,其他所有医生的目光都一下子都落到了叶一柏身上,视线以好奇居多。 “叶,约大大三学生,以后跟着理查,他的基础薄弱,你们有空也多教教他。”波恩教授说道。 一众医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现在也不是自我介绍的时候,众医生笑着对叶一柏点头示意,表示欢迎他加入外科大家庭。 民国时候的科室没有像后世分得那么细,譬如济合医院,作为上海当前医疗资源最好的医院,科室也仅有内科、外科、电疗科、眼科、骨科、皮肤科,除了骨科独立开来外,其余要动刀的通通属于大外科。 不过这也使叶一柏省却了外科轮转,各个科室跑的麻烦。 济合医院不大,共几层,一二楼为门诊、药房、设备室,三四层病房,五层男医生宿舍、六层女医生和护士宿舍,七层还有一个所谓的头等病房。 外科病人全都集中在四层,病人也都是金发碧眼的居多,医护都是外国人,很多国人到这里来看病连交流都成问题,波恩教授主刀的手术有七个。 五个都是轻症,波恩教授问了些基本问题,再看了看护士的记录几分钟就结束了,还有两个病人,一个胃切除手术,胃切除虽然是比较成熟的手术了,但是这个病人十二指肠残端有比较严重的病变,不得不放弃BillrothI式手术改用BillrothII式即胃空肠吻合术。 胃空肠吻合术引起的生理紊乱较大,且并发症几率相对较高,因此波恩教授亲自检查了病人的各项体征。 至于另一个…… “理查,你来检查你来做临床诊断。叶,你跟着学学。”波恩教授转头看向理查。 理查记笔记的手就是一顿,他看向病床上的病人。 病人是一个76岁的老人,睡得正熟,连这么多人进来都没有醒来的征兆。 “你好……”理查正要开口叫醒病人,却被波恩教授一眼瞪住,“不用叫醒病人,你就这样看,能看出什么?” 理查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这样他能看出什么??? “额,嗯,病人神态安详,呼吸平稳,脉搏……”他伸手去摸病人脉搏,但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半晌没摸出什么东西来,“脉搏平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波恩教授盯着理查,眼中的失望毫不掩饰,“虽然你没有经过国内的正规培训,但你来济合也有半年了,你就学到了这些?我想一个在校大学生的表现都不会比你差。” “叶,你来看看。” 理查的脸变得通红,他知道自己表现确实不佳。 理查是美国圣约翰医学院的毕业生,但是他毕业后并没有进入美国医院进行住院医和专科医师的培训,而是拿到学位后直接来到了华国。 这个时代的华国医生培训体系还未完善,理查这半年来手术水平有一定提高,但这健康评估方面……这不是有护士记录数据看一看就能得出结论吗?为啥非要他临时看? 理查羞愧归羞愧,但他并不觉得叶一柏一个基础差的大学生能说出什么来。 叶一柏上前,拿出一块怀表,他同样检查的是呼吸和脉搏,理查见状脸上的不屑之色更盛,看你能编出什么话来。 叶一柏一动不动地在病人床前站了进六分钟。 “不会就不会,直接说就行,不要浪费大家时间。”理查轻声嘀咕道。 “你闭嘴。”两个一老一少同时出声。 理查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他看着波恩教授,脸上委屈,看着叶一柏,心里愤怒,脸上一下子委屈一下子愤怒,看起来脸部神经健康极了。 “病人出现潮式呼吸,结合病人年纪,考虑脑动脉硬化和中枢神经供血不足;病人脉搏呈现交替脉结合病人病例,考虑高血压性心脏病。病人年纪大,多基础病,且刚进行了上腹部手术,应关注术后可能发生的肺部并发症。” “暂时就是这些。”说着,叶一柏皱眉,“这么明显的指征,为什么没看病人供氧?” 波恩教授闻言眉头猛地皱起,“病历呢?” 叶一柏刚刚说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在翻护士的护理记录,看一眼记录看一眼叶一柏,看一眼记录再看一眼叶一柏。 莫不是他确定这病历一直在他手上没人动过,他都怀疑叶一柏是不是偷偷看过了。 听到波恩教授的话,拿着病历的医生立刻反应过来,双手将病历递给波恩教授,还贴心地将护理记录翻到了昨天和今天那两页。 波恩教授一目十行地看下来,眉头越皱越紧,“定时吸氧?不行,病人睡眠时如果发现呼吸困难根本抢救不及,设备室不是到了几台铁肺,马上用上。” 波恩教授口中说的铁肺是1928年两个美国人发明的负压呼吸机,其体积巨大,需要病人躺进一个铁罐子里吸氧,所以被称为铁肺。 铁肺体积约莫只比后世做磁核共振的机器小一点,移动不方便还管理困难,这时候的医生不到在它和人工定时供氧中,大多会选择后者。 “是,波恩医生。”刚刚拿着病历的医生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定时吸氧的医嘱是他下的,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走出病房去设备室联系设备了。 一众医生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好家伙,真人不露相啊。 这种基于基础体征的诊断其实并不难,随便一个医生看着护士的护理记录都能说出来,但是他们确定叶一柏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一眼护理记录,也就是这些诊断就是他这六分钟里判断出来了。 这就是波恩教授口中基础差的大三学生?一众医生看向波恩教授的目光也不由充满了敬畏,幸亏当年他们做学生的时候不是波恩教授当老师。 至于同为波恩教授学生的理查一时间收获了许多医生同情的目光。 理查:…… 波恩教授自然也发现了拿着纸笔一脸目瞪口呆的理查,面色一沉,“发什么呆!没听到叶说的嘛!记下来!” 理查:“……好的老师。” 查房过后,波恩教授对叶一柏的观感好了不少,他已经将叶一柏脑补成一个热爱医学,在外文系也自学医学勤耕不错的有志青年。 “我下午要回学校,理查你可以多带叶接触接触手术,他理论扎实,但手术动手能力比较差,你多帮他点。”波恩教授道。 理查闻言,蔫了一上午的精神瞬间又抖了起来,“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他看向叶一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叶,我明天就带你上手术,你想上什么,要不割一个阑尾,缝合会吧,我让你缝合啊。” 叶一柏:“那真是谢谢你了,理查。” 理查:“不客气!”理查轻快地说道,老师说得没错,这个叶理论扎实,但动手能力肯定差,一个连手术台都没上过的实习生,他明天就让他知道大外科的地位是手里的那把刀决定的,而不是这种基础的体格检查。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查房过后,医生们去门诊的去门诊,回办公室的回办公室,走廊里瞬间又只剩下了几个护士边说趣话边工作,好一派清闲的景象。 叶一柏忍不住皱眉。 这可是大外科,大外科不应该护士脚不沾地,家属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排队,是个穿白大褂的走出来就会有一堆人凑上来问问题的吗? 哪怕在梅奥的时候,他因为科研工作调整压缩了临床手术时间,也没有上班无所事事的时候。 理查伸了一个懒腰,“今天可是美好的礼拜二啊,波恩老师没有门诊,我今天下午也没有手术排班,哦,其他老师的手术排班办公室有,如果你需要观摩可以自己溜进去,至于我,我昨天熬了个夜,需要去睡一觉。” 说着,他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向办公室走去。 济合没有急诊,收病人靠的就是各个医生的门诊,叶一柏和理查都没有出门诊的资格,而唯一有门诊资格的波恩教授又兼顾着医学院的工作,每个星期只出两个上午的门诊,这么算起来,叶一柏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上手术台的机会。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有些怅然,先去办公室看看外科手术排单吧,实在不行先去看看这个时代的医生是怎么做手术的,熟悉一下流程。 这样想着,叶一柏跟着理查向办公室走去,只是两人刚转个弯,还没上楼梯呢就见乔娜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只见她直冲理查而去,“理查,你在就好,有一位叫珍妮的女士受伤了,现在在楼下,非要找你。”乔娜跑得急,说话时气还有些喘。 “哪个珍妮?半月酒吧那个还是咖啡厅那个服务员?”理查下意识地反应道,“她们受伤找我干什么?我跟她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真的。” 楼道里有一瞬间的安静,乔娜看向理查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渣滓。 叶一柏眼神飘忽,对于别人私生活的事,他向来不予评价。 理查显然察觉到了两个人的眼神变化,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真的,我跟她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friend” “行了,理查,我不管你跟她们什么关系,现在人受伤了在大厅,非吵着要见你,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正常工作,你必须去见她!”乔娜女王把必须两个字说得非常重。 乔娜作为济合医院的护士长,她的话语权比很多小医生都要大一些。 “好吧好吧,我去。”理查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他转头看向叶一柏,“叶,你陪我一起。” 叶一柏点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跟着乔娜走下楼,还没走到大厅,就在楼梯口听到了一个女人斯里歇底的声音。 “哦,不行,不能往我脸上缝针!我不要留那种像蜈蚣一样的疤!理查,我要理查!他一定能帮我的!” 理查迈下楼的脚步就是一顿,他讪讪地回过头看向乔娜和叶一柏,“叶,我突然有点肚子疼,要不你先帮我去看看?” 第 14 章 我来 014 理查显然小看了女人在某方面的敏感度。 还没等他回身走上楼梯,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女声响起,“理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呜呜呜,我要毁容了。” 珍妮一边用纱布捂着伤口一边向理查奔来。 说实话,这位珍妮小姐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士,但是就算是再漂亮的女士,如果她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晕开的眼线糊在眼眶周边,再加上还有一丝血线顺着纱布往下流的debuff,那也和漂亮沾不上边了。 理查看到这样的珍妮向他跑来,不由面带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珍妮并没有发现,她直冲冲扑进理查的怀里,然后鼻涕眼泪晕开的眼线全都抹在了理查的白大褂上。 一旁的叶一柏看到理查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崩溃的,他侧过头来求救地看向乔娜和叶一柏。 乔娜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叶一柏:…… 眼见理查求救的目光都快变得实质化了,叶大医生终于好心地开了口,“这位女士,您再哭下去,伤口感染溃烂,您的脸就真的不可挽回了。” 这句话显然很管用。 珍妮女士“嗝~”了一声,迅速止住了眼泪。 “真的吗?理查,你帮我看看,我真的会毁容吗?”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挪开了纱布。 叶一柏看了一眼,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耳朵下方一直延伸到下颔骨处。 理查看到珍妮面上长长的伤口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长?” 珍妮闻言面色大变“真的会毁容?” “毁容倒不至于,先清创缝合吧,跟我去治疗室。”理查一边安抚珍妮一边转头对叶一柏说:“去看看安德森老师在不在,他的办公室就在老师右边第二间,如果他在请他过来一趟。” 叶一柏正要点头,乔娜就开口了,“别想了,安德森老师今天有两台手术,不到晚上是不会出手术室的,除了安德森老师,其他几位都在门诊,一时半会也过不来。理查你也是大外科的,这种基础的缝合对你来说不困难吧。” 缝合当然不困难了,但是要缝得又好又美观那就不容易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外科手术还没发展到后世那种精细到一个缝合手法还分间断、连续,间断下又分单纯间断,间断内翻、间断外翻,连续下又分单纯连续、水平褥式内外翻、8字缝合等等的地步。 大都是按照医生经验来,想怎么缝怎么缝,只要吻合得好,缝得结实那就行了,也就专攻产科剖腹手术、甲乳等方向的医生会研究创口美观问题,并有一套比那些摸阑尾、肠子的稍微美观的缝合手法,刚刚理查提到的安德森老师就是这类。 但大佬们不在,伤口也是要处理,总不能就这么裸露着。 理查满脸纠结地带着珍妮穿过大厅,往旁边治疗室走去,叶一柏在跟上去和回办公室两个选项中犹豫了半秒钟,见乔娜已然追了上去,摇摇头也抬步跟在后面。 “大哥哥,那个姐姐会有事吗?” 在路过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绑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拽住了叶一柏白大褂的一角,她抬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华国人? 这还是他到济合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华国人,叶一柏的表情不由变得柔和了些,“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还想问小女孩跟珍妮是什么关系,只是没等他开口,得到他回答的小女孩就已经兴冲冲向某个方向跑去。 “巡捕先生,医生说那个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别抓我阿爸了。” 叶一柏这才注意到靠近医院大厅入口处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布裤布坎肩神情惊慌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一身黄色制服的巡捕。 巡捕和巡警不同,巡警隶属上海市警察局,是华国的警察队伍,但巡捕不同,巡捕是隶属于各租界的,是在租界内行使警察权力的警务人员。 “这可由不得你们说了算,珍妮小姐已经够大方了,若是碰上其他人,你们现在就已经在大牢里了。”那个巡捕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叶一柏目光落在那个神情惊慌的中年人身上,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等走到治疗室门口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这个中年男子不就是昨天帮叶娴的那个黄包车司机嘛。 那个黄包车司机因为叶娴的事被钱大强那些混混打了好几下,那时候因为场面混乱,黄包车司机听到枪声后走得又快,他们都没来得及跟人家说一声谢谢。 于是叶一柏脚下转了个弯,向着刚刚那个角落的方向走去。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这位先生犯了什么事?”叶一柏走到巡捕身后,拍了拍巡捕的肩膀。 巡捕转过头来,看到叶一柏的脸先是皱眉,再看到叶一柏的白大褂又愣了一下,“你是济合的医生?” 叶一柏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巡捕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济合居然有华人医生了。 济合医院的什么地方,是英美合资的顶级医院,公共租界里的第一块牌子,国外有的设备它都有,国外能做的手术它都能做,号称是东方最好的医院。 这个最好不仅表现在设备和医护资源的最好,还表现在价格和逼格上,不仅医疗服务价格高昂,病床更是难定,比如他们巡捕房的警长的太太想要在济合产科生孩子,但定了两个月愣是没定上。 “哦,是这样的,这个黄包车司机跑得太快,撞到了珍妮小姐,车上的铁丝还把珍妮小姐的脸给划花了。珍妮小姐好心,说如果脸没事就赔偿医药费就好。”巡捕说话十分客气。 叶一柏闻言点头,他看过珍妮的伤口仔细点缝问题不大,于是他转向惊惶不知所措的黄包车夫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还有……”他顿了度继续道:“昨天的事,谢谢您了。” 黄包车夫先是一愣,随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叶一柏好一会儿,才惊呼出声来,“您……您是,昨天那个……”他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叶一柏笑着点头,“是我,叶娴是我姐姐。” 黄包车夫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走得早……”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话,旁边治疗室里就传来了一声尖叫声,“不!怎么能留疤呢!”随即是一阵“乒乒乓乓”重物落地的声响。 黄包车夫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牙齿在打颤,“真的……真的会留疤吗?” 他明白,那位珍妮小姐如果真的留疤了就不是赔偿医药费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叶一柏眉头微皱,都好几分钟过去了,理查还没处理好吗? “我去看看。”他说道,说着向治疗室走去。 麻花辫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也跟了上去,同时跟上来的还有巡捕和黄包车夫。 治疗室里 珍妮的情绪处于崩溃当中,“我不要那种蜈蚣疤,我看过我妈妈肚子上的疤痕,哦,那太恐怖了。” “珍妮,你情绪不要这么激动,你扯到伤口了,你在流血!”理查躲过一把组织钳,脸上满是无奈,“你的伤口没有那么深,不会像剖腹产一样那么恐怖的,我保证。” “也就是说还是会留疤是吗!我才二十六岁!留疤了你还会爱我吗?我以后的人生怎么办!”珍妮尖叫着,活像一只土拨鼠。 叶一柏出现在治疗室门口,他目光一扫,治疗室里只有理查和珍妮两个人,乔娜哪去了? “你当医院是你家吗?还是当现在是女高音比赛?嫌伤口还不够长,要再扯开一点?”叶一柏皱着眉头走进来,“如果你想治疗,就安静坐下,如果不想,理查叫保安,把这位小姐请出去。” “啊?”理查呆愣。 “乔娜呢?她留你一个人在这?”叶一柏继续问。 “我让乔娜去看看安德森老师能不能抽空出来一下……”理查下意识地回答道。 “基础缝合都不会,你说怎么当上住院医的?”叶一柏第一次觉得他当初对手底下的小崽子们说的话可能是有点重了,他们到民国当个普通医生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他看了理查一眼,毕竟这个号称民国顶尖医院里的住院医更适合杀猪。 理查两三秒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 “叶!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基础缝合?你会?上帝啊,真该让波恩老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理查气得直接跳了起来。 “说完了?说完了来缝合。”他目光扫过治疗盘里的器械,“这些不能用,去拿一个眼科用的三角针来。” 理查快被气笑了,“说得好像你做一样。” “不是我做难道你来?还是让这位珍妮小姐就这样捂着伤口等安德森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脑子呢。” 理查:!!! 理查:“好好好,你做,我看着你做。三角针是吧。”理查跑出治疗室对着走廊另一头吼了一声,“玛丽,我需要眼科用的三角针,麻烦尽快拿过来。” “最小的那种。”叶一柏加了一句。 理查瞪了他一眼,“最小的那种!”也跟着吼了句。 珍妮被叶一柏的气场一震,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她有些警惕地看着叶一柏,“我要理查帮我缝合。” 叶一柏轻哼一声,“行啊,想让脸上多姿多彩一点,让他来。” 珍妮一滞,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叶一柏,“你看起来比理查年轻,你行吗?” 叶大医生已经很久没有被病人质疑过这个问题了,“坐下。” “啪嗒”珍妮飞快地坐到了椅子上。 叶一柏拨开珍妮的头发,理查已经做好了伤口的基本清创,不过…… “你干嘛!”见叶一柏拿剪刀对着自己的头发,珍妮不由惊呼。 然后没等她惊呼完,“咔嚓”一声,靠近伤口附近的头发掉了下来。 珍妮眼眶一红…… “不准哭。” “呜。”珍妮下意识捂住了嘴。 叶一柏重新对创口内和周围皮肤进行了消毒,等他几乎把珍妮小半张脸涂得红通通后,小三角针也到了。 “过来。”叶一柏招呼了一下理查。 理查冷笑,“怎么,事到临头想退缩了?我跟你说……” “闭嘴,带上眼睛,看着。” 叶一柏拿起小持针器,“外露于表皮的伤口,适合用皮内缝合法,这种缝合法对合好,拆线早,疤痕小,美观。” 他快速从切口一端进针,在理查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缝线飞快从两侧切口边缘的皮内穿过。 “缝合线要和创口平行,沿着整个伤口侧缘在真皮内进行短小水平褥式缝合。”叶一柏一边缝合一边讲解,不多时缝合线就从伤口另一侧穿出,他双手一边一根线头抽紧的同时左右开弓做了两个方结。 “纱布。” “哦,哦哦。” “胶布。” “好。” “行了,七天以后来拆线。” 珍妮:呜呜呜,我的头发…… 第 15 章 学吗? 015 “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隔天可以找你亲爱的理查给你换一次药。” 叶一柏边说边摘下手上的橡胶手套。 “真……真的不会留疤吗?”珍妮捂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伤口周围打了麻药,珍妮感觉自己右半边脸颊空空的,又觉得自己右脸好像肿的很高,去摸却又是正常的。 这么长的伤口,真的不会留疤吗?珍妮怀疑地看向理查,哦,没错,是理查。她不敢看叶一柏,那个“唰唰唰”就把她头发剪下来,又“唰唰唰”把她脸缝上的年轻医生。 那个医生太可怕了,他刚刚有五分钟吗? 珍妮只记得自己正震惊于落在地面的头发,心脏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然后她非常努力地憋住自己的眼泪,让它们不至于流下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理查?”她轻轻拽了拽理查的白大褂。 理查也处于一脸懵逼的状态。 不久前波恩教授的话还在他脑里回响,“叶的手术动手能力比较差,你多帮着他点。叶的动手能力差,你多帮着点……” 老师管这叫动手能力差? “啊?”理查低头看向红着眼圈看他的珍妮,“缝合得是很平整,而且你伤口不深,就算有疤应该也是很浅的。” “真的?” “真的。” “那你还会爱我吗?” 理查:……这问题我没法回答。 叶大医生做完缝合觉得自己离上手术台又近了一步,心情十分愉悦,好心解围道:“珍妮小姐,您这就太小看理查医生了,理查医生更加注重的是内在美,而且我保证您的伤口绝对不会影响您的美貌。” 脸憋得通红不知如何作答的理查连忙道:“对对对,内在美。” 珍妮也对叶一柏这个“美貌”的表述感到十分高兴,一时间治疗室里的气氛显得格外融洽起来。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几人耳边响起。 “姐姐,如果你好一点了,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不要抓我爸爸。”麻花辫小女孩靠着门框,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正用一种湿漉漉的目光看着珍妮。 叶一柏整理器材的手微微一顿,余光瞥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珍妮。 椅子上的珍妮闻言眉头微皱,她摸了摸自己被纱布包裹着的伤口,正想说话,却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内在美。” 内在美? 珍妮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她表现自己内在美的最佳时刻吗? “哦,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你放心,姐姐不让他抓你爸爸,我可舍不得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说着,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还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麻花辫小女孩闻言高兴地原地崩了起来,“阿爸阿爸你听,姐姐说不抓你了,谢谢姐姐。” 黄包车夫脸上也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谢谢谢谢,小姐您真是一个善良大度的人。” 珍妮听到预料之中的赞美,脸上的光彩更盛,“不过不追究归不追究,这次及我后续的医药费、赔偿费还是不能少的,我也不多收你,医生说了七天拆线,七天的误工费,很公平吧。” “是是是,应该的,很公平,很公平。”黄包车夫连连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黄包车夫预想的好太多了,他可听过不少同行在租界里撞到洋人被没收黄包车还吃牢饭的事。 “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黄包车夫不住感谢。 珍妮也笑得高兴,她转头用一种柔情似水的目光看向理查,看到了吗?我的内在美。 理查:…… 珍妮小姐好了伤疤忘了疼,哦不,她伤疤还没好呢,就已经把刚刚差点毁容的惊恐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正顶着一张脱妆的脸缠着理查要去他的办公室参观。 巡捕见当事人都不追究了,也不自讨没趣,和珍妮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黄包车夫见巡捕离开,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拎着小女孩就去护士台结账。 护士台里坐着的正好是刚刚给叶一柏送三角针的玛丽护士,“一共十九美元。”她递给黄包车夫一张结账单。 “这么贵!”黄包车夫不由惊叫出声来,按照这时候的兑换比例,1美元约等于1.85个银元,十九美元相当于三十五银元,这已经是一个黄包车夫小半年的收入了。 更别说像美元、英镑这种外国货币,他们这种小老百姓用得少,临时去兑换还要被抽一笔不菲的佣金,这前后加起来恐怕就得接近四十个银元了。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黄包车夫的可承受能力。 但是这笔钱他必须得给,黄包车夫咬咬牙,大不了把黄包车去卖了! “您好,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我去凑一凑,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玛丽护士的中文显然还没好到能理解这个大段的中文,她皱着眉重复道:“十九美元。” 叶一柏收拾完器材从治疗室里出来,正好听到了这段鸡对鸭讲的对话,他走到护士台,抽过黄包车夫手上满是英文的账单。 “把我的手术费去掉吧。”济合医院给医生的待遇还真挺好,这种清创缝合术给医生个人的居然就有五美元。 他一个实习医生,每个月基本工资三十美元,如果参与手术又可按参与程度分手术抽成,如果一天能做五六台,发家致富不是梦啊。 “好的,叶医生。”玛丽护士亮晶晶地看着叶一柏干脆利落地应道,她大笔一挥账单就从十九美元变成了十四美元。 叶一柏正要把手里的账单给黄包车夫递过去,只听到护士台下方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爸不怕,妞妞不要新书包了,我们慢慢还,能还出的。” 叶一柏递账单的手停在原地,其实就区区十四美元而已,也就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如果能多蹭几台手术,说不定几天就还清了。 “妞妞,阿爸对不起你。”黄包车夫铁汉柔情,眼眶都要红了。 行吧…… 叶大医生把账单往玛丽护士手里一塞,“记我账上。”年纪轻了,心也跟着软了,就看不得这种伤感的场面。 玛丽护士见状,看叶一柏的目光更亮了,她接过账单一把将其塞进了垃圾桶,“一个清创缝合术而已,您不计较的话,也就是几块纱布的事,这些都是消耗品,看不出来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的,叶医生。”玛丽略带羞涩地应道。 黄包车夫虽然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的英文但看到那张账单被扔进垃圾桶,也猜到了叶一柏在其中的作用。 “这怎么好意思,叶医生,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黄包车夫满脸感激,对着叶一柏连连鞠躬。 叶一柏摆摆手,阻止黄包车夫的动作,“也不是白帮你的,一是感谢你上次挺身而出,二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这件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看到眼前的黄包车夫,他总算有了想法。 “你知道的,我姐姐叶娴在西华饭店上班,她一个女孩子每次来回一个人我不是很放心,如果有个车夫能定时定点地送她来回,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车费照付。”叶一柏又补充了句。 黄包车夫满口答应下来,“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还有上次的事,我一个人先跑了您谢我我真是受不住,我保证如果下次还遇到这种事,我豁出命去也会保护叶小姐的。” 叶一柏实在不习惯民国这种动不动就豁出命去的表达方式,“这倒不用,如果真有事,你带我姐往警察局跑,我跟警察们关系不错。”一起打过架还帮忙下过胃管的交情呢。 黄包车夫带着女儿千恩万谢地走了,顶着一脸脱妆的脸的珍妮小姐也在理查的再三劝告下一步三回头出了医院大门。 送走这几个人,叶一柏和理查同时舒了一口气。 “你是缝合技术不错。”理查偷瞄了叶一柏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 “谢谢。” 谢谢?就这么没了? “你知道安德森医生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吗?”理查再接再厉。 “不知道。” 不知道?没了?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理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安德森医生最受欢迎就是因为他那一手缝合术啊,伤口又小又漂亮,很多女士指明要他缝合,你知道吗?他在外面的西医诊所一次缝合收费多少!” 理查伸出两根手指,“二十美元,还仅仅是缝合。” “所以……想学吗?”叶一柏歪头看他。 第 16 章 星星 016 “你真的要教我?” 20世纪30年代,随着X射线、心电图等设备仪器的出现,外科技术逐渐从从盲目地缝合和摘除发展到了局部有针对性的缝合和摘除,但本质上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还是缝合和摘除。 90年后,你如果夸一个大医生缝合技术真好,大医生大概会回应你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但在1933年,你夸一个医生缝合技术好,在医生看来绝对是对他技术的肯定。 “我这么空,寻你开心?”叶大医生没好气地说道,“刚刚你看了一遍,记住了多少?” 昨天晚上,叶一柏连夜看完了约大医学系的教科书,心里居然少见地有些沉重。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医学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落后。 国内医学界,虽然一家家医院和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喊得出名字的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教会医院或带有外国背景,国内自有医院屈指可数。 华国唯二两家能授予医学博士的高校都是外国人开办的,到今天为止华国医学生居然都没有一本属于自己的教科书,甚至现在国内大小医院包括国有公营医院在内,所有医生的病历都是全英文书写的。 华国的医院,华国的病人,病历却是用全英文的,这种怪相居然在这片土地上持续了近百年。 至于国际医学界,国际医学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对于医学发展至关重要的分子生物学还没有建立起来,电镜、内窥镜、超声诊断仪、磁核共振成像(MRI)都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而叶一柏主攻的心脏外科,号称被医学界主流正式认可的心外科手术的正式开端的B-T分流术还要11年后才会正式面世。 无论国外还是国内,如果说后世的医学是一栋高楼大厦,那么现今的医学则是刚刚垒起地基的阁楼,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叶一柏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写论文时查到的一组数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国平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四十岁在后世可是正当壮年的年纪啊。 “我脑子记住大半了,但是我的手不一定受我脑子控制。”理查实话实说。 “缝合不是什么有难度的技术,想要学好它,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多练。” 面对当下医学发展的现状,叶一柏倒没有什么力挽狂澜青史留名的想法,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己门清,不过有位伟人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将自己从前辈手里学来的,一点点教给后辈,如果他上辈子所做的一样。 “这附近有卖香蕉的吗?”叶一柏问他的第一颗星星。 香蕉? 理查看向叶一柏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南京路那边应该有,我去买。”说着竟转身就要往外走。 还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啊,叶一柏感叹的同时不忘伸手拽住理查的后脖领子,“没有就没有,南京路那么远,不必特意跑一趟。” “不过作为一个医学生,香蕉和葡萄应该的你最热爱的水果才对。”叶一柏又极有感触地补了一句。 理查:??? 理查忍不住开口道:“叶,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如果你愿意教我缝合术,香蕉和葡萄虽然贵,但是还是在我可承受的范围内,即使天天买不行,一个星期两次,不,三次还是可以的。” 叶大医生反应了整整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仔细回想了一下大脑里的常识,叶一柏这才惊觉,原来民国时候的水果这么稀缺这么贵,就算是医生这种高收入群体,也远远不能实现水果自由。 “理查,你误会了,我本来想让你用香蕉来练缝合,但是不方便的话,我们换个地方也行。”叶一柏笑道。 理查:??? 十五分钟后,济合医院食堂后厨 主厨和帮工们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两位医生的意思是要帮我们杀鱼?”主厨带着一股子皖南口音的上海话,面上虽然笑着,但看叶一柏和理查两个人的目光却充满了“这俩不是神经病”的疑惑。 理查的面部表情已然僵硬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居然真的相信叶一柏跟着他来到了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后厨,还就这么顶着后厨人员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呆在原地不动。 “没错,这两桶鱼,我们包了。”叶大医生戴着口罩十分阔气地挥挥手,表示承包了后厨的鱼塘。 得到肯定的答案,主厨和帮工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是我们的工作。” 杀鱼这种事既麻烦又有味道,谁乐意做啊,不过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一下。 “诸位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自愿的。” “那行!那就麻烦两位医生了,这边留给你们,我们出去。”叶一柏话还没落,主厨就迅速接口道,然后十五秒后,厨房食品准备间里就剩下了叶一柏、理查、还有两桶还在飞快甩尾巴的鱼。 等到后厨人员全部出去,理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叶?你认真的?杀鱼更练缝合有关系吗?你不会打算让我缝鱼吧?”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理查的声音甚至有些微微变调。 “鱼皮里含有大量胶原蛋白,张力和抵抗力大于人的皮肤,如果你能把鱼皮缝合练好,其他缝合不就手到擒来了。” 叶一柏记得他们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水果永远是香蕉和葡萄,每个缝四个边,缝完了吃掉,丝毫不浪费,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们当住院医,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叶一柏看到香蕉和葡萄就反胃。 鱼皮啊,比起植物来更有张力,更考验人手底的功底,虽说这里只有十几条鱼,但是每天十几条,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理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叶,其实我有钱,我去买香蕉,我现在就去!” 回答他的是鱼儿挣扎时鱼尾溅起的一抔冷水。 叶一柏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直直伸入桶里,一手就抓起了一条努力挣扎的鲫鱼,菜刀一拍,世界安静了。 “来吧。” “啊?都是鳞怎么缝?” “所以先刮鳞啊。不过你小心刮,别把鱼皮刮坏了。” 理查:…… 于是济合医院食堂后厨的食品准备间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持针器对着一条鱼认认真真地缝线,另一个低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这是横切口,横切口不必太密缝合皮下脂肪,像纵切口,也就是产科剖腹产的时候,缝合皮下脂肪时就可以选在真皮层的最下缘,从切口外正常皮肤进针后在真皮层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进出针,你这个太浅了。” “还是浅,你倒是往下扎呀!对着鱼都不敢扎,对着人你能扎得下去?” “太密了,容易有褶皱。” “松松垮垮的,你不嫌不好看呐?” “针距5毫米,保持一致行吗,前一针长后一针短的,扎你身上你愿意?” 当理查被鱼尾巴甩了第N次腥水,面不改色的拍死第十六条鲫鱼的时候,叶大医生终于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勉强合格,明天过来复习一遍,没问题的话,我们学下一个缝合法。” 理查手里的鱼“啪嗒”一声掉落到砧板上,他愣愣看着一地死鱼尸体,热泪慢慢充盈了眼眶。 叶大医生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第一颗星星为他自己取得的进步而感动的模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他成功踏出了第一步。 第 17 章 麻醉 017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上辈子许是因为临床工作太忙,带的小崽子又太多,事情一多人就容易暴躁。现在就很好嘛,一对一辅导,小孩的资质也不错,进步的速度肉眼可见,这让叶一柏这个教人的极有成就感。 “师傅,鱼已经都杀好了,就是我们技术不熟练,鱼鳞可能刮地不是很干净,需要你们进行二次处理。” 从食品准备间里出来,恰好遇到正在蒸包子、汉堡和披萨的主厨,叶一柏目光暼过种类丰富的蒸盘,不由感叹,果然不管是哪个时代,医院的伙食都是这么有创造力。 “哎呦,两位医生客气啥,你们想来体验生活俺们欢迎啊,就是这衣服,挺可惜的。”主厨看着理查身上星星点点的血,露出可惜的神色。 “洗一洗就干净了。”叶一柏温和地笑道。 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主厨心里想着,对这个长得好看的医生同胞的好感度更高了。 “哎哟!”一声痛呼声响起。 随后是菜刀和地面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帮厨正捂着手痛呼,血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哎呦妈呀,大宝,你咋那么不小心呢,老刘,你去拿医药箱。”主厨把蒸笼一转,迈开大步向受伤的帮厨方向跑去。 然而有一个人比他跑得更快。 一阵带着腥味的风吹过,理查就已经蹲在了那个受伤的帮厨身前。 “啊,给我看看。手背上啊,手背上的皮薄,跟鱼皮差不多呀。”理查双目泛着精光。 “用纱布把伤口压住,等我,我马上帮你处理。”说完,立刻站起身来,冲到水槽前,开始刷手。 因为厨房里没有消毒液,也没有无菌手套,理查在主厨心疼的目光下用掉了整整半瓶的碘伏刷手,然后用另外半瓶给器械和帮厨的伤口消了毒。 “放心,很快的,一下子就好了。”理查音调怪异的中文温柔的安慰的。 冒着精光的眼睛,明明很兴奋却强行压下去的怪异表情,配上西方人苍白的肤色、被打湿的头发和沾着鱼血的白大褂,活像90年后某部灾难片里出来的变态医生。 但是或许是理查那身白大褂太有说服力了,帮厨想都没想就把手伸了出来,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 “大宝,你今天运气真好啊,济合的医生亲自给你弄呢,要是去上头看,这么一次要你好几个月工资了。”主厨也是满脸感叹和羡慕。 “是啊,是啊,傻人有傻福。” “这一针就要好多钱吧,听说按美金算的,比咱银元还贵呢。” “一针就好几个银元吧。” 面对后厨员工们信任的目光,叶大医生摸摸把自己到了嘴巴的话咽了回去,不就是忘记打麻醉嘛,这么小的伤口,也就是两三针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理查深吸一口气,想象着不久前处理鱼皮的感觉,进针! 厨房里响起一声闷哼声,帮厨大宝脸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哎呦妈呀,咋好像比划了一刀还疼啊。 然后他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针在自己皮肉里穿行的声音,大宝的神情开始恍惚,目光飘忽中看到同事和主厨们羡慕的目光,听着他们大谈特谈一针几美金,大宝觉得自己的忍痛能力又好了些,他赚了好几十美金了吧。 前后针间距一致,完美,理查在缝到伤口另一端的时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缝合,在精益求精的要求下,又往回缝了两针,这样可以避免打结,使得伤口看起来更加漂亮。 拉紧对齐,剪掉线尾,理查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帮厨的手,“叶,你来看!” 叶大医生目光扫过因为疼痛而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帮厨小伙子,轻轻叹了口气,“不错,不过,下次记得给人上麻醉。” 理查一愣,随即立刻扭头去看病人的脸色。 只见帮厨大宝面色苍白满脸冷汗,他看着理查满脸感激,气息微弱地道谢道:“谢谢你医生。” 理查心头一热,歉疚和感动的情绪混杂在一起,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他好像爱上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了。 “对不起,抱歉,我忘了用麻醉了,我……”理查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歉。 没等大宝开口,豪爽的主厨笑着说道:“哎呀,医生你真客气,这点小伤口,用啥麻醉啊,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扎几针而已,蚊子咬一样。” “是吧,大宝?” 大宝微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对,医生,真的很谢谢你。” 理查满脸感动,温和地叮嘱道:“这几天不要沾水,隔天到二楼找我换药,这次缝合非常好,你的伤口几乎不会留疤的。” 大宝看了看手上平整的伤口,犹豫道:“还要换药啊。” “对,隔天换药,不要钱。”叶一柏一边替理查递胶布一边加了句。 不要钱~ “好!那我明天来找您!”大宝因为疼痛而微弱的气息又壮了几分。 从厨房里出来,理查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叶,你看到没,我刚刚缝合的那个伤口,除了两边的线头,几乎看不到有一处不完整的地方。” “噢,我记得乔娜有照相机,我要去借过来,那位好心的厨师每次换药的时候我就拍一张,拆线我再拍一张,我要做好记录,然后贴在我办公室的墙上。” 理查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就像一条新鲜的鲫鱼在水里蹦跶。 走廊另一头,乔娜抱着一大堆病历迎面走来,她走到离两人五米远的地方就捂住了嘴巴,“哦,理查,叶,你们去了哪儿,怎么一股子鱼腥味,还有,理查,你是掉进水里了吗?怎么头发上还滴着水?” 理查脸上的笑容一滞,他懊恼地叫了一声,把口罩网上扯了扯快步向楼上宿舍跑去,跑到一半还不忘回头跟叶一柏说一声,“叶,我的宿舍是507,我有多余的白大褂,你来我那换洗吧。”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跑去。 叶一柏闻言点头,正要跟上,却听到乔娜道:“叶,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很快,大概就十分钟。” “当然可以,能帮助女士是我的荣幸。”厨房的时候,叶一柏除了做了两次示范外,其余时候都是理查在处理鱼,在结束的时候,他又再三清洗过,因此身上虽沾了稍许鱼腥味,但比起理查来说已然是好多了。 “十分感谢,我先把这些拿到护士台放好,等下我们一起去药房和器械室。”乔娜一边走一边说。 叶一柏非常绅士地从乔娜手中拿过病历,“我来拿吧。” “噢,真的谢谢你。” 将病历放到护士台后,乔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列着器械和药品的单子,叶一柏目光扫过去,单子正上方写着“济合医院四月捐献清单”。 “这是济合每个月捐献给红十字会医院的器械和药品,红十字会医院会每周会有一次义诊,是红十字会牵头,上海大大小小医院都参与的,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过我们医院的医生都比较忙,所以我们每次就会多捐点药品和器械。” 乔娜一边说着,一边用钥匙打开器械室的门。 “每个月捐献的数量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事先已经准备好了,只需要再点一遍。” “我点东西,你帮我打勾,行吗?”乔娜问道。 叶一柏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手术刀、手术剪刀、手术镊、组织……” 济合真是财大气粗,单单送出去的器材就有两箱,还有各种药品。华国现在虽然整体处于和平状态,但是局部战争和冲突还是在进行,这药品在华国市场上的价格和价值可非同一般。 不过相对于济合捐献物的价值,叶一柏更在意乔娜说的义诊。 以叶一柏现在的身份,在济合几乎就没有手术的机会,即使有,也就是清创缝合这种小手术,连手术刀都不能拿。 但是义诊就不一样了啊,义诊就好比大型全科门诊,又因为是免费的,民国许多老百姓都会来排队,人一多,那就什么毛病都遇得上了,叶大医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想就有点手痒啊。 不过自己一个实习医生,一个人去义诊似乎有些不合适,叶一柏嘴角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看来星星的作用,也不止是燎原啊。 楼上刚从浴室里冲澡出来的理查重重打了个喷嚏。 “阿嚏。”他挠挠自己还有些湿的头发,“感冒了吗?要不先去内科那点药备着?” 第 18 章 义诊 018 叶一柏在理查的宿舍冲了澡,换了新的白大褂,然后去一楼人事处报了个到,在人事处老师好奇打量的目光中领了报到须知和宿舍钥匙走。 没错,叶一柏考虑再三后,决定暂时先住宿舍了。 济合跟岐山巷横跨半个大上海,加上中间隔着一个法租界,来回非常不便利,今天临出门前他曾试探性地问张素娥,如果自己放弃外事处的名额换一个他更喜欢的专业好不好。 张素娥闻言差点给叶一柏表演原地昏倒,她连让叶娴好好把握裴局发话都不念了,贴着叶一柏的耳朵就给他灌输传说中的“官本位”思想,左一个当官右一个叶家,说得叶大医生脑袋突突突得疼。 说他鸵鸟,说他逃避心理重都行,叶大医生天生不会处理这种事,能拖一天拖一天吧,实在脱不下去了,他得准备好急救设备,省得张女士接受不了一口气厥过去。 再者说,济合医院的宿舍条件着实不错,与后世大医院普遍与高校合作要进行医学生实习不同,济合医院医生少且一般情况下不接受实习生,像理查这种的都是拿到学位后和医院正式签订聘用合同的。 医生少、床位少、绝不加床,且没有急诊,医生们待遇丰厚夜班少,自然都乐意去回自己家住,五楼二十多间宿舍大都是空着的,除了某几间是医生休息的午休房外,其他房间他都可以任选,还都是单人间。 看着窗明几净的宿舍,叶大医生不由感叹,上辈子他做到专科医生才有的待遇,这辈子居然转个专业就混上了。 “叶,收拾好了没,一起去食堂吃饭。”理查换了身白大褂后,神清气爽地来敲叶一柏的门。 “好,就过来。”叶一柏拿出保温杯拿了点麦冬和黄芪放进去,泡开,盖上盖子,然后捧着保温杯转身走向门口。 理查好奇地看着叶一柏手里的杯子。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茶叶?怎么闻起来味道怪怪的,好像和我以前闻到的不一样。” 叶一柏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你说这个?”他旋开盖子,一股子对外国人来说十分销魂的味道铺面而来,理查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哦,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黄芪和麦冬,华国的中药,清热降火,你以后会爱上的。”这是叶一柏上辈子当带教老师后养成的习惯,喝一口清热去火,人就不那么暴躁了。 理查两根粗粗的眉毛快皱到天上去了,他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这种东西。 两人说话间从对面两个房间也出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笑着和理查打招呼,目光却穿过理查都落在叶一柏身上。 两个医生的年纪比理查稍微大一些,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一个微胖,脸上笑呵呵的,头顶……呃嗯,毛发稀疏了点,但还不至于秃,另一个身材高大,叶一柏觉得自己这算是标准身高了,但这位医生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这怕是有一米九吧。 “介绍一下,布兰德,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白兰德,他跟着安德森教授,一手缝合也很不错。这是萨克,噢,跟着亨利教授,是……” “骨科的。” 叶一柏和理查同时出声。 理查惊讶地看向叶一柏,“你们认识?” 叶大医生慈爱的目光扫过萨克的长腿长手臂,笑道:“只是觉得萨克如果不学骨科可惜了。” 理查和白兰德一头雾水,萨克憨憨地挠挠自己的脑袋,“嘿嘿,我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五楼大外科住宿的医生加上叶一柏一共就四个,四个人整整齐齐一起去了食堂。 “叶医生,理查医生,你们要吃啥呀,我给你们多打点。”窗口里大宝龇着一口大白牙笑道。 理查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大宝右手裹着纱布的伤口上,脸上露出痛心的神情,“你伤口还没好,怎么就做事了?”万一扯到我完美的伤口破坏了我的作品怎么办! 大宝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感动的神色,“理查医生,您放心,您说的我都记着,这不,不是不能沾水嘛,厨房的事不能做了就窗口打个饭,总不能白拿工资。” “您亲自杀的鱼,来一条不,我给您多浇点汁。”大宝笑呵呵地说道,受伤的手利索地铲起一条鱼放进理查的餐盘里。 理查:…… “给我也一条鱼,谢谢。”叶一柏笑道。 人都有从众心理,见理查和叶一柏今天都吃鱼,白兰德和萨克也都要了鱼。 被四条死鱼八只死鱼眼睛对着,理查的表情是崩溃的。 “我听说,这周三红十字医院那里有义诊活动。”叶一柏淡定地挑掉鱼眼睛,开口道。 “对,红十字会发起的,好像每周都有,不过是在法租界,我们医院捐东西比较多。”白兰德接口道。 叶一柏咬了一口蒸笼蒸出来的披萨,慢慢咽下去,“那如果我们要参与的话,要办什么手续吗?” “参与?”白兰德诧异地看了一眼叶一柏,“手续倒是不用,跟行政处说一声,让他们打声招呼就行。” “叶,你还是实习医吧,其实我们医院的病历就已经足够你学习了,你别看理查看起来不靠谱,但是他已经能独立主持大部分的普通手术,让他带你上几台,你会学到很多。”白兰德笑道。 白兰德显然把叶一柏当成了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的鲁莽后辈,说出来的话破有一股子语重心长的意味。 叶一柏闻言,脸上露出好似羞赧的笑容,“我最近在练缝合,想着有病人缝总比缝鱼皮好。” 病人?鱼皮? 白兰德和萨克一头茫然,但一旁的理查立刻反应过来了。 腥臭的还会泼他一脸水的鱼和会感激地跟他说谢谢的病人!这两个需要选吗?完全不需要嘛! “义诊,行政处是吧,周三我正好没事,我去!”理查用力一拍叉子,大声宣布道。 白兰德:??? 萨克:??? 叶一柏:微笑 “白兰德,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去咖啡厅里装绅士还不如去义诊,就像华国人说的,多积德,说不定你能晚点秃。” “还有你萨克,你不是喜欢麻醉吗?你们骨科能有几个能让你麻醉的,与其祸害你房间里的那些金鱼,还不如去义诊,至少人家还能跟你说声谢谢!” 理查一番唾沫横飞的发言后,单方面宣布后天他们四个一起去义诊。 说完,他用亮晶晶的目光看向叶一柏,眼睛里明晃晃在问,明天是不是不用去杀鱼了? 叶大医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这颗极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星星,点了点他尊贵的头。 当天晚上,叶一柏回了一趟岐山巷,找了个毕业实习的借口让张素娥高高兴兴地替他收拾好了衣服鞋子等一大堆必需品。 看着张素娥欢欢喜喜的样子,叶一柏不止一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到最后,他只说了句,“阿妈,就算没有叶家,我们一家三口也会过得很好的。还有,我们能在上海扎下根来,我能在圣约翰读书,多亏了姐姐,您对她多担待着点。” 张素娥听到这话,有一阵子不言语,许久才说了一句:“我都知道。” 翌日,叶一柏看了手术排班表,看了一台肋骨骨折手术,一台食管贲门肌层切开术,还跟着理查上了一台阑尾炎手术,顺便给理查演示了一番间断内翻缝合法。 一天下来,叶大医生不但见识到了1933年西医粗犷但极有效率的手术方式,而且被这个时代的术前通知单给深深震撼。 翻译成中文 今天XXX在济合医院有需要手术治疗的症状,本人与家属自愿遵从医院及医生的治疗手段,如果治疗中有意外发生,医院和医生概不负责。 家属签字: 这哪叫术前告知书,这完全是生死状嘛。 感叹于这个时代医疗环境的同时,叶一柏也认识到了这个时代手术这两个字对于病人意味的是什么。 在略微复杂的心情中,终于迎来了周三。 “正好,物资处要把这次的捐赠器械和药品送过去,你们也别开车了,一起过去吧。”乔娜指挥着医院保安将几箱捐赠品搬上车。 “物资处本来还想让我去一趟,办好捐赠手续,既然你们要去义诊,顺便把手续办了,省得我跑一趟。”乔娜一边说着一边将捐赠清单递给白兰德,“麻烦了,布兰德医生,这四人中你最靠谱。” 白兰德接过清单,耸了耸肩,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真的站到这儿要去出什么义诊了呢。 上车,坐定,车子慢慢启动。 车上,叶一柏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白兰德神情恍惚神游天外,萨克在检查他的麻醉设备,理查吹着口哨哼着歌好不愉快。 约莫半小时后 叶一柏远远就看见不远处一幢白色,房顶竖着一个红十字的西式楼房前,临时搭建了好几个白色的帐篷,帐篷外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外面,队伍一直从帐篷口排到街道尽头。 穿着黄色制服的巡捕和穿着黑色制服巡警少见地出现在了同一场合。 “排队排队,都排队,耳聋的吗?说你呢,挤什么挤。” 中文、英文的呵斥声此起彼伏,白帐篷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出来跟巡捕和巡警说了些什么,那些原本在帐篷门口站着的巡捕和巡警都四散开来,一个巡警一个巡捕各拎了一根杆子选了个地方一摆。 “今天就到这儿了,其他回去吧。”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 “长官,我们早上四点就过来排队了,就差一个求求您了。” “是啊,长官,小孩病了好几天了,大人能忍,小孩忍不了啊。” “求求您了。” “求求您了。” 甚至有人当街就跪了下来,街道那边还不停有人加入人潮,痛呼声,孩子的哭喊声,哀求声和巡捕们的哨子声,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在红十字医院门口的上空回响。 第 19 章 闹剧 019 “所以我不喜欢来义诊,每次看到这个场面,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糟糕,不愉快的心情能持续好几天。”白兰德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场景发出感叹。 济合医院的车拐过转角。 “嘟嘟嘟”司机用力按着汽车喇叭,刺耳的汽笛声立刻盖过了嘈杂的人群声响。 济合每个月都来送捐赠物资,红十字会医院的保安是认识济合的车的,见状就有人从保安亭里跑出来,一部分人去开另一半铁门,另一部分跑过来驱散挡在车前的人群。 车子缓缓经过旁边摩肩接踵的人群,向红十字会医院里面驶去。 车子驶入,铁门又迅速关上,截断了外面人打量的目光。 在帐篷后门诊大门前的空地上转了个弯,车子稳稳停下。 红十字会物资处的人在车子一进来就已经出来等着了,见车子停稳,快步走上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黑发华国人从副驾驶座跳了下来。 华国人还是……日本人?红十字会医院物资处的工作人员一愣,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 随后,车后座又陆续下来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头顶毛发略稀疏的微胖医生皱着眉头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红十字会医院的工作人员身上。 “周先生?”白兰德迟疑地开口道。 周怀生闻言回过神来,他看向白兰德笑道:“对,是我,我还以为来的会是彼得先生或者乔娜小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身后的安保人员帮济合司机一起卸东西。 “因为今天我们过来,顺便就能把交接工作做了,所以他们就不多跑一趟了。”白兰德见安保人员已经把装着药品和器械的箱子搬了下来,笑道,“我们先清点交接吧,我看外面的人已经很多了,药品供应得跟上才行。” 周怀生立刻点头,“好的好的。”说着,他拿出口袋里的单子,跟着白兰德去对物资了。 见白兰德在和红十字会医院的人在做交接,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叶一柏思忖片刻,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义诊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帐篷里正在进行忙碌的准备工作。 “六十组药,还差两组!” “哎呦,我的听诊器忘带了,有多余的听诊器不?” “这手术刀型号不对啊,有大一点的吗?” 叶一柏进来的时候,医护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义诊窗口很简陋,五个排在一起的帐篷,中间打通,前面对着群众的那边还没掀开,只放了桌椅,平均一个帐篷口两张桌子四张椅子,旁边有牌子写着某某医院某某科室某某医生,叶一柏匆匆看了看内科居多,外科就只有三个窗口。 除了济合的两个,还有一个普济的,普济……还真巧啊。 叶一柏这边心里暗道巧合,另一边郭颉和老师一走进帐篷,就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叶一柏。 主要是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中间,叶一柏实在是太显眼了,年轻,长得帅,还有旁边那些个时不时偷偷往他那个方向看的小护士,让人想忽视他都难。 “叶医生!”郭颉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老师,他就是我跟您说的叶医生,那天晚上都亏他了,不然那群警察能把我们医院给拆了。” 郭颉一边跟旁边的中年医生说着一边朝叶一柏的方向走来。 “叶医生,你也来义诊啊,上次忘了问你,你是哪个医院的,你老师呢?没有一起来吗?”郭颉显得有些兴奋。 民国西医少,外科医生更少,加上民国百姓相对保守的治疗理念,义诊中来的更多的是内科医生,郭颉一个外科的,专攻的又是那么不可说的方向,跟那些同龄的内科医生共同语言总是少了些,因此他看到同时外科的叶一柏,就极为高兴了。 “我的老师要上课。”叶一柏边说,边对着郭颉身边的中年医生点点头。 郭颉的老师约莫五十岁左右,在这一波义诊医生里算是年纪大的了,且从时不时就有人主动打招呼的情况看,这是一个极有名望的医生。 “萧医生好。”叶一柏跟着其他打招呼医生一样称呼道。 萧医生温和地笑道:“郭颉都跟我说了,上次的事真的是麻烦叶小友了,我当时刚好有点事出去,如果当时没有你出手,耽误了病人的治疗,那我就难辞其咎咯。” “萧医生客气,治病救人,本分而已。” 几人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面容严肃的女护士按着从自行车上拆下来的车铃,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说道:“九点嘞,各位先生都做好,我们开始嘞。” 说着几个护士上前将桌子前的帐篷掀开,帐篷外面站着的几个安保人员连忙把两边的帐篷固定住。 “早上不是说济合的人会过来?都开始了还没见人呢。” “别想了,他们能每个月送物资已经很好了,那些个洋人医生,除了数得出的几位,哪个不是眼高于顶的,更不要说是济合。” “听说济合的床位,都是要两三个月前预定的,农工商局副局长拖了好些个关系都没预定上。” 随着护士们掀帐篷的动作,帐篷里的医生陆陆续续都到桌前坐下了,见最旁边济合的桌子还空着,就不免又议论声传出来。 萧医生和郭颉也到普济医院所在的位置处坐下,见叶一柏还站着,郭颉不由奇怪道:“叶医生,开始了,你到你位置上坐下吧。” 郭颉环顾一周,两个医生一张桌子,一共二十个位置,除了济合的,都坐满了? 那叶医生坐哪? 郭颉想着是不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后勤弄错了,要不和老师商量下让叶一柏跟他们一起坐吧,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叶一柏坐下了。 叶一柏的动作让帐篷里的声音就是一静。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华国人,在济合医院医生的位置上坐下了? 就好比一群学校去招生,到了地方发现居然华清燕大招生办的牌子也竖在那,众人暗搓搓关注华清燕大的动向,突然发现一个看起来像学生模样的人大咧咧地在华清燕大的位置上坐下了。 这让其他人怎么想? “小伙子?你没坐错位置吧?”有人忍不住开口道。 “哦,没有。”叶一柏一边检查红十字会医院准备的东西一边回答道。 因为同时外科的缘故,普济萧医生和郭颉的位置正好在济合两张桌子旁边,“叶医生,你是济合的呀?济合还招华人医生的?今天就你一个人来吗?” 叶一柏检查完药品器械,眉头微皱,这么些东西哪够用,幸好他们自己也带了些。 “我只是实习医生,我的上级医师现在在和红十字会医院对接这个月捐赠物资的事,应该快到了。” 我只是实习医生…… 郭颉一滞,想起那天晚上叶一柏利索的手法,突然感觉自己有被伤害到。 “可以放人了!”桌子前的帐篷都被掀开固定好了,随着严肃女护士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前头维持秩序的保安把几个木头做的路障打开,密密麻麻如蚂蚁般的人群迅速涌向帐篷前的各个窗口。 理查和萨克赶在最后一分钟匆匆忙忙地钻进帐篷。 两个金发碧眼的的医生在一群黑眼睛黑头发中显得格外醒目,特别是萨克一米九的大高个,进来的时候看得两个护士一愣一愣的。 两人大马金刀地往桌子后一坐,面露期待地看向密密麻麻涌来的人群。 然后…… “为什么没人来我们这?”理查看着旁边长长的队伍,以及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空地,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叶一柏目光扫过理查和萨克,又看向旁边长长的队伍中用敬畏和疑惑目光偷瞄他们这边的病患,叶大医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失策啊。 他忘记了这个时代的百姓对洋人有着与后世不同的敬畏,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国人医生和洋人医生会选谁,这是明摆着的事。 “为什么?是我长得很奇怪吗?” “是不是萨克太高了?吓到他们了?” 萨克:…… “医生啊,俺们这几天老咳嗽,前两天还咳出血来了,俺是不是要死了。” 旁边外科窗口传来病人小心翼翼的问话声。 其实即使挂了科室的牌子,但需要免费义诊的百姓大多是不识字的,更分不清楚哪个是内科哪个是外科,只认这身白大褂罢了。 “有没有酗酒的习惯?来,张嘴我看看,喉咙有没有问题,会不会不舒服。” 得到病人否定的答案,萧医生写字的手就是一顿,他温和地安慰病人两句,让郭颉去旁边窗口拿止咳的药去了。 看到病人拿着药千恩万谢地走了,叶一柏心里堵堵的,医生接触的病人多了,很多时候能从一个人外表看出他的健康问题,就比如刚刚那个,没有酗酒,没有慢性咽喉炎,再看他蜡黄的面色和瘦削的身材,约莫就像猜到是肺部毛病了。 但是那又如何,这种需要长时间高投入的疾病根本不是刚刚那个病人可以负担得起的,学医救不了华国人,身处这个时代,才能体会到那位文学家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吧。 “干啥呢,往前走啊,不走就算你出列了啊。”旁边队伍中传来一声呵斥声。 一个黄色制服的巡捕推搡着将一个穿着黄色布衣的中年人推出队伍,中年人脸颊黝黑,脸上还有一点泥点,头发上沾着几粒稻谷粒,嘴唇发白。 “长官,他脚疼,您就绕了他这一回,我们马上走马上走。”中年人的同伴立刻从队伍中跑出来扶他。 “老杨,你还好吧。”同伴和他差不多的打扮,布衣布裤,粗糙的料子露着两只胳膊,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 “腿,痛,受不住了。”那位被称为老杨的中年人嘴唇哆嗦着,说出来的声音确实极轻。 “走,我们回去排队。”同伴扶起老杨,就要往回走。 但是等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刚刚他们的队伍早就没了他们的位置。 “我们排这儿的。”同伴气急,上去理论。 “是你们自己走出去的呀,外面黑板上写得很清楚,出列就是放弃,要重排的,你们出列了。” “你讲不讲道理!” “做人不好这样的,你们自己出列的,怎么就怪我了。” 眼见两边就要吵起来,两个巡捕将老杨和他的同伴围起来,“行了,出列,回去吧,别让我们动手。” “不行,我们排着的,是你把老杨推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出列的。” “什么东西,怪上我了,我TM……”说着竟要动手。 只是没等他动手,几个穿黑制服的巡警闻声跑了过来,“怎么回事?你一个华捕,对着同胞耍横呢?吃着外国人的饭,连自己娘是谁都忘了?” “王一,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们裴局说了,法租界和县城是按照红十字会医院门口那条线算的,医院大门里的事我们管不着,大门外的事你们手也别太长,乖乖守你们的院子去。” “你这个XXXX。”那个华捕一急,骂了脏话,两边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周围的巡警和巡捕闻声都聚集了过来。 一边黑制服一边黄制服,泾渭分明,好似一个不小心就会打起来。 与此同时,那个老杨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身子颤栗地也越发厉害,他同伴焦急的环顾四周,突然目光停在了隔壁空空的桌子后被两个金发碧眼洋人包围的黑头发白大褂医生的身上。 该死的,不管了! 他抱着老杨猛地朝叶一柏那一桌奔去。 第 20 章 活着 020 “该死的,还敢跑!”巡捕见那个劳工居然从自己身边窜过去,气急拿起手上的棍子就砸了过去。 老杨同伴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么一棍,但他没有停下,咬着牙就向叶一柏的方向冲去。 巡捕还要动作,那位叫王一的巡警一个跨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在老子们的地盘打老子的人,够厉害的呀,来,有本事你照着这里打。”王一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脸挑衅。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吵起来了?”巡捕和巡警们的声音太大,引起了理查的注意,小伙子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 旁边的郭颉看到理查如同呆头鹅一般双手撑住桌子上努力伸长脖子的模样,心里对于洋人的距离感瞬间就消减了不少。 他笑道:“法租界巡捕房和市里的巡警是老对头了,红十字会医院前的这条光复路是法租界和上海市区的分界线,以南是上海市区辖区,以北是法租界,路两边双方都没有争议,就是这条路本身管理归属权模糊。” “平常也没什么事,市区巡警们也少有往这边来的。就是有一次义诊的时候,巡捕房里的一个巡捕把一个跨过路障的市民打了,那市民大概本身也有什么病,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那市民死的地方就在这光复路上。” “那次事件,上海市警察局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不仅要求法租界交出那个巡捕,巡警们也三天两头往这边晃了,原本因为红十字医院主体大楼在租界里面,都是巡捕们在维持义诊秩序,这那次事件以后巡警们也来了,这两边三天两头就吵,你习惯了就好。” 理查满脸疑惑,显然不能听懂这么大段大段的中文。 不过他很快把语言的烦恼放到了一遍,“叶你看,那病人是来找我们的吗?”理查看到了往他们这边艰难挪过来的老杨和他的同伴。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抬头。 人的眼睛能说话,在今天之前,叶大医生都以为这话只是那些文学家夸张的艺术修辞手法,但是今天,隔着几乎十米远的距离,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那双眼睛的声音——救救我。 “理查,救人。”叶一柏说着右手往桌子上一撑,整个人从桌子上横越了过去。 “哇哦。”理查见状发出一声惊呼声,他跟着想要学叶一柏一样酷酷地横越桌面,然而同时听到叶一柏招呼的萨克比他的动作更快,只见萨克轻轻一拨,两张桌子立刻乖顺地被拨到了一边。 理查:……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甩帅了,理查将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迅速跑了出去。 老杨的同伴见几个外国人向他跑来,下意识地脚步一顿,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 “怎么回事?人在发烧?”跑到两人跟前的叶一柏丝毫不顾老杨同伴警惕的神情,直接伸手去摸了老杨的额头。 体感温度约莫有38.5℃以上了。 “身上有伤口吗?” 许是叶大医生的气势太过惊人,又许是这身白大褂的说服力,面对这种严肃且毫不客气的发问,老杨同伴的神情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叶一柏因为触摸老杨额头而沾染上黑泥和汗渍的手,下意识地回答道:“他这两天一直喊腿疼,这两天都不能翻身了,说是一动就疼。伤口,我不知道。” “腿上?具体哪个部位?”叶一柏也不客气,直接上手,“病人叫什么名字?” “杨……杨大志。” “杨大志,杨大志,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得到给我点反应。”叶一柏用上海话问道。 杨大志眼皮剧烈颤动着,牙齿一动一动好像想说话。 “行了,别说话了,省点力气。萨克,把人抱进去。”见萨克跑到了自己身后,叶一柏也不客气,直接差使起了人。 萨克利索地应了一声好,丝毫没感觉不对地上去就将杨大志从他同伴身上提,哦不,是抱了起来。 杨大志中等身材,个字也不算小了,但被一米九几的萨克公主抱起来,毫不突兀。 李延也就是杨大志的同伴看着杨大志被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抱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懵,又有点纠结。 “他们是外国人,但也是医生。”叶一柏看出了李延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一起来吧,等下还要你签字。” 叶一柏拍到的地方正是李延刚刚被巡捕警棍砸到的地方,李延忍不住发出一声“嘶”的痛呼声。 叶一柏一怔,下意识地往他肩膀上看去,许是经常背东西的缘故,李延黝黑的肩膀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肩膀右下方衣服未遮盖处,皮肤已然红肿了一大片。 就这样他半背着杨大志走了一路,愣是一声疼都没有喊。 撇开长期因为暴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因为不曾打理杂乱而占满稻谷粒的头发,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吧。 “你几岁?”叶一柏忍不住问道。 李延挠挠自己的脑袋,略带骄傲地开口道:“我今年都二十了。” 二十…… 居然比他还小吗? 萨克抱着杨大志一路小跑进帐篷,一众医护和旁边队伍前排百姓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天呐,他在发烧?” 1933年是一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连磺胺都要两年后才会面世,在这个时代人一旦被细菌感染,就只有两种结局,一种你自身的免疫系统强大,战胜细菌和病毒自愈,另一种就是……等死。 所以在这个时代,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发烧代表了这个人已经半只脚迈进了棺材。 “病人有臀部深脓肿,需要立刻手术,有空的手术室吗?”叶一柏看向跑过来的严肃女护士。 这个中年严肃女护士大概是义诊的护士长之类的,她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身后的理查和萨克,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立刻道:“我马上去查。” 她走之前还招呼了一个小护士过来,吩咐一声后,自己一路小跑向后面医院大楼而去。 郭颉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边凑了过来。 “深部脓肿感染发炎,活过来的几率不大,这个手术不好做啊。” 没有抗感染的药物,这种手术你就算做得再成功,病人死亡率还是很高,再加上那个病人的劳工身份,手术完也不会有一个好的修养环境,这种病人很多外科医生是不接的。 叶一柏没有接话,反而转头看向李延,“听到了?不做肯定死,做了也不一定活,做不做?” 李延早在叶一柏说要手术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到了,再听到郭颉的话,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茫然,不是这是腿疼吗?居然就要死了吗? 他愣愣地看向躺在推床上不停打着冷颤的杨大志,回想起他和杨大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因为长期饥饿个字瘦小,去码头应聘的时候工长根本不肯收他。 他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从码头出来随便就找了个墙角蹲着,他想象着自己几天后的样子,或许会像他曾经看到过的街边乞丐一样,就在这个墙角无声无息地告别这个世界。 杨大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坐到离李延不远的石阶上一口一口咬着烧饼,他也看到了李延,黝黑的面庞露出一丝笑容,“想吃啊,自己过来拿。” 李延闻言慢慢挪了过去,但是杨大志当着他的面继续一口一口地咬烧饼,没分一点眼神给他。许是那稍微的味道太香了,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抢过了杨大志手里的烧饼,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 那时候李延想着自己肯定又要挨一顿打了,但是杨大志却拍拍裤子站起来,“这就对了,咱们贱命一条,要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你在那蹲着等死算什么,你想要去码头是吧,跟着我吧。” 于是他跟着杨大志进了码头,一直到现在。 李延的目光再次落在叶一柏的手上,那个医生的手洁白而修长,却因为碰触杨大志染上了黑泥和不知道是汗还是脓液的不知名液体,还有刚刚那个洋人医生,一身白大褂已经被杨大志身上的黑泥染成了灰大褂。 但他们还是一无所觉的模样,好似丝毫不在意。 “做,我们做!”李延沙哑着喉咙,声音却是格外坚决,他们确实是贱命,但他们也想拼尽全力地活着。 叶一柏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小护士,“准备术前告知单,然后那一套病号服给他,还有,你们的手术准备间在哪,理查、萨克跟我去做准备。” 刚刚被严肃女护士招过来的小护士闻言脑袋点的飞快,等她飞快跑到医院大楼去拿病号服和术前告知单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三个医生中居然是最年轻的那个华人医生占主导地位的吗?一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油然而生。 “等下病号服拿过来后,你带他去洗漱间里擦擦换衣服,手术完有一段时间不方便洗澡的。”叶一柏对李延说道。 李延立刻点头。 “手术室都在用,最快的要两个小时候空出来。”说话间,严肃女护士从后面掀开帐篷进来,许是跑得急了些,她说话还有些喘。 理查眉头紧皱,这句中文他听懂了,“叶,这个病人恐怕等不了两个小时了。” 叶一柏抬头环顾四周,“那就在这里动,把两边都帐篷都拉下来,去扳个可移动手术灯过来。” “好!”这回女护士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她再次掀开后面的帐篷走出去,不多时进来两个保安,把帐篷中间和前头拉上去的部分都拉了下来。 保安的动作引起了旁边帐篷前排的百姓和其他医生的注意。 “咋拉上了呀,那几个洋医生真要给那个劳工做手术?” “真的假的,外科那个手术老贵的啦,更别说洋人医院,我走都不敢走进去的,这也免费啊?” “那个洋人医生里面那个黑头发的,是我们华国人不啦,怎么这么神气的啦,他说啥那俩洋人医生就做啥,那个又高又大的,快两米的嘞,吓死个人。” “那些个劳工那么臭,也亏他们不嫌弃的咯。” 排在旁边队伍前排的百姓接头接耳,有些还往旁边走两步,想要扒着帐篷缝往里看。 其余几个帐篷的坐诊医生也有几个关注到这边情况的。 “什么情况?” “一个深部脓肿病人,挺厉害的,都发烧了,还是个劳工。” “这手术不好做啊,做成了活下来的几率都不大,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哎,不过那个叶医生,是姓叶吧,好像地位挺高,不是说是实习医吗?” “我也奇怪,咋那两个洋医生都听他的。”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都严严实实地被挡在帐篷外头,叶一柏三人已经到手术准备间去做准备了。 趁着叶一柏去刷手换衣服的空档,萨克问理查,“等下的手术,你主刀吗?” 理查奇怪地看向萨克,“当然是叶了。” 萨克:???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他是实习医,你是住院医啊! “你不懂,等着跟一台你就知道了,不过先说好了,不准跟我抢缝合!”理查警惕地看着萨克。 萨克的小脾气也上来了,“哼,缝合,谁稀罕,你也别跟我抢麻醉!” 三人准备完毕,帐篷里的临时手术房也弄好了。 “术前告知单签了吗?” “那个小伙子签了,但是他好像不是家属。所以我让病人自己也按了个手印。”小护士立马答道。 叶一柏下意识地看向已经烧得有些糊涂的杨大志,这个手法有些熟悉啊。 “你是不是普济医院的?” “啊,不是啊,我就是红十字会医院的,不过我有个姐姐在普济当护士,叶医生你认识吗?” 叶一柏:…… “手术吧,病人家属可以到外面等着,或者屏风后也行。”因为是臀部深脓肿,许是怕病人不好意思的缘故,严肃女护士长贴心地搬了一个屏风来。 “杨大志,我们的手术马上开始了,等下我开始按压,你觉得最痛的地方告诉我。”叶一柏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举着,目光扫过推车上的器械,对小护士点点头。 许是常年劳作背负重物的关系,杨大志的腿部还有较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臀.部深脓肿已然比较严重,臀中肌下方整块都水肿起来了,居然能忍到现在,叶一柏轻叹一口气,开始手术。 “这里,疼吗?”他按压杨大志臀中肌下方水肿处中心。 “这里呢?”见杨大志反应不大,他换了个地方。 “这里?” “哪里最痛?”杨大志每个地方都有反应,但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最痛。 “好,我们重新来一遍,感觉最痛的地方,给我反应。病人意识有些不清楚,理查你关注病人面部反应。” “这里?” “还是这里?” 叶一柏又重新按了一遍,艰难地确定了最痛点后,叶一柏用笔在那个部位画了个圈,“萨克,麻醉吧。” “病人在发烧意识不清晰,用局部浸润麻醉。” 叶一柏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萨克。 萨克闻言立刻点头,他总算有点明白理查的所谓你跟一台就知道了的意思,波恩教授从哪里找来的大佬,他们居然管这叫实习医生。 萨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住院医当得有些臊得慌。 他沿着叶一柏所画的臀大肌下缘部分依次注射麻药,注射完毕后,对着怀表看时间,估摸着麻醉应该起效果了,他往旁边走两步对叶一柏点点头。 叶一柏走回主刀位,“杨大志,我现在按压你还疼吗?” 看到杨大志艰难摇头,叶一柏伸出右手,“注射器。” 理查闻言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穿刺注射器递给叶一柏。 叶一柏顺着刚刚萨克推注麻药造成的皮丘出刺入,几乎只是轻轻一抽,脓液就迅速涌了上来。 取出注射筒,将针头留置在原位,“刀。” 手术刀迅速被递到他手上,沿着臀大肌下缘切开,依次切开皮下组织、深筋膜,深筋膜被丝滑切开的一刹那,叶大医生觉得因换了手术刀造成的那种钳制感已然完全不存在了。 在臀肌被牵开的一刹那,一直晕乎乎的杨大志都少见地清醒了起来。 “大……大夫,我会不会死啊?” 叶一柏一边伸手问理查拿血管钳一边道:“你心真大啊,现在倒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刚刚开始疼的时候怎么不想自己会不会死啊。” 杨大志发出“嘿嘿”的笑声,因为发烧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使得他笑起来都有些吃力,就像一只破旧的鼓风机,发出“呼呼”的声响。 “以前觉得我这种人,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死了,死了说不定更好,那边的世界说不定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但是真到了要死了,想着整个人被埋进土里,被虫子咬被被豺狼啃,又不想死了。” 叶一柏用血管钳进入脓腔,撑开血管钳。 脓液争先恐后地喷涌出来。 然后…… \&quotOHON!\&quot理查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几滴脓液呈喷射状溅到了他的眼镜上和头上! 理查整个人都是崩溃的!他只想观察一下伤口,思考等下该用那种缝合法!这残酷的世界! “闭嘴!”叶一柏厉声道,“这是手术室!” 理查一滞,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他转向萨克寻求安慰,萨克看着他沾着脓液的头发,立刻转过头去。 理查:…… “既然知道怕,就要懂得珍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哪来的另一个世界,这都是封建迷信。”放干净了脓液,叶一柏一边回答杨大志的话一边拔出针头。 杨大志看着治疗盘里被放出来的脓液,看着叶一柏面带笑容的一步步动作,看着理查虽然忧桑金灿灿的头发沾上脓液但还是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眼睛一红,抱着推窗旁边的杆子“呜呜呜”大哭起来。 “怎么了?”萨克立刻兴奋起来,“是不是麻醉不够,我再给你打点?” “不……嗝……我,我感动啊!!呜呜呜呜。” 第 21 章 晕厥 021 感动? 萨克兴奋的心情立刻down了下来,理查看看眼镜片上的脓液,再看看哭得一塌糊涂的杨大志,觉得自己应该大度地原谅他。 至于叶一柏…… 叶大医生趁着杨大志感动那会,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入了脓腔。 “剪刀,理查,把切口剪大,我的手指到那,切口就剪到哪。” 理查点头,皮肉被割开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杨大志的耳朵了,于是他哭泣的声音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行了,后面你收尾。”固定完引流物后,叶一柏侧过头喝了两口小护士递过来的水,同时对理查说道。 理查点头,接过了叶一柏的工作。 叶一柏看着理查做了两步,感觉没问题后转身想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刚转身就看到了面色复杂的白兰德。 “交接好了?”叶大医生非常自然地开口道。 理查、萨克和白兰德三个人中,理查高傲单细胞、萨克任劳任怨一条筋,只有白兰德是走的是成熟稳重那一挂。 “对,好了。你手术好了?” 叶一柏点头,“嗯,马上好了。” 两人口气平淡地好像在说,你今天吃早饭了。嗯,没错,我吃了,你呢,好巧,我也吃了。 等到叶一柏礼貌地对他笑笑,找了个板凳坐下后,白兰德平静的脸终于裂开了! 大三?? 实习生?? 还成熟稳重个屁啊,我TM这小半辈子活到狗身上去了?? 在白兰德心潮澎湃思绪起伏的时候,理查已经满意地完成加压包扎,看着犹如像动物尾巴一样放置得如此自然的引流物,理查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手术完美完成,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命数了。”理查耸耸肩,和叶一柏说一声后,以飞快的速度跑到洗漱间去洗他的头和眼镜了。 叶一柏脱掉橡胶手套,虽说刚刚有手套隔着,但是手指进过脓腔,他心里还是有点障碍,嗯,去洗洗吧。 萨克……萨克眉头微皱,刚刚理查头发甩过来的时候是不是甩到他的肩膀了,他还是去换一件白大褂吧,反正他们这个月捐了很多白大褂,不用替红十字会医院省。 手术室的人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只剩白兰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李延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叶医生说手术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进来看了?”他用带着口音的上海话问道。 白兰德:??? “他是在问能不能进来看他的朋友。”郭颉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帮李延翻译道。 白兰德恍然大悟,“可以可以。”他用怪异的中文回应,顺便让开了道路。 李延说了声谢谢,小跑到杨大志身边。 然后帐篷内外都听到了一个年轻人高亢的惊呼声。 “老杨!你.屁.股上长了一条尾巴!!” 刚从洗漱间回来的叶一柏和萨克:…… 和郭颉友好交流的白兰德:…… 一众扒着帐篷缝想往里瞅的前排老百姓们:!!! 哎呦妈呀,这洋医生果然不靠谱,做个手术还长尾巴的!有些看着叶一柏们对劳工也这么和善想要排过来的老百姓们立刻打消了念头,顺便往旁边走了两步。 等到叶大医生耐心地跟杨大志和李延解释说明叫引流物,且这东西至少要带五天,五天后看情况要不要换以后,李延红着脸一个劲地道歉,而杨大志…… 杨大志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和病魔抗争的斗志已经被一种叫“羞耻感”的冷水,唰得浇灭了。 因为是局部浸润麻醉,杨大志的意识的清晰的,只是因为手术部位尴尬,叶一柏让他换完衣服后再在推窗上躺会再回去。 正好两个多小时的手术,上午的义诊也到时间结束了,除济合外,其他医生都轮流去食堂吃饭,而叶一柏他们没这个烦恼。 反正也没人排他们面前,四人收拾收拾,一起去了食堂。 “你陪着杨大志吧,我们给你们带饭。”临出帐篷了,叶一柏回头对李延说道,引得人家小年轻一个快感动到哭的表情。 红十字会医院的食堂很大,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三三俩俩坐了不少人,四人跨进食堂的时候,吵闹的食堂似乎安静了那么零点一秒。 大部分人都在打量白兰德他们三个金发碧眼的洋医生,而几个同是义诊的医生则更多把目光落在了叶一柏身上。 叶大医生早就习惯了这种打量的目光,对着几个打量地厉害地礼貌笑笑,笑到他们不好意思低头下去了,就转头去拿餐盘吃饭。 和济合不同,这里的食堂是地道的中国菜,虽然全天下医院食堂的味道都不怎么样,但比起济合的创新菜,至少红十字会医院的糖醋排骨和糖醋鱼不错。 上海人嘛,嗜甜。 饭吃了大半,叶一柏正想着等下去这个医院后面的公园逛逛消消食的时候,食堂门口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冲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黑皮和黄皮又打起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着实巧妙。 坐在叶一柏他们后面的严肃女护士长饭还没吃完,立刻站了起来,“打得厉害不,会不会伤到百姓。” “哎呦,快让院领导联系一下两边领导吧,都拔枪了!” 护士长面色大变,也顾不上吃饭了,快步外面冲去。 食堂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放下了筷子,有的神情焦急大概是担心外面排队的百姓,有的一脸好奇大概是凑热闹去的。 理查用筷子叉起最后两块排骨,迅速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叶,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叶一柏也没了吃饭的兴致,见萨克和白兰德也吃完了,点点头,“去看看,这么多人万一真的擦枪走火,也可以帮忙。” 光复路上,原本排队的百姓们都躲到了一遍,大马路中央,一排黑制服的和一排黄制服的面对面站着。 黄制服前一个洋人巡捕拿枪指着对面巡警,黑制服里也有一个一手捧着搪瓷杯一手拿着枪的年轻人举枪对着对面。 “真当只有你们有枪啊,都是子弹,谁也不比谁快,爷爷我就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开,要死一起死,反正我也不亏。”搪瓷杯警察拿着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话间还不忘捧着搪瓷杯嘬一口,引得对面西捕面色更加难看。 叶一柏他们到的时候,院领导也到了,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路小跑,近了看到两边手里的枪,肚子上的赘肉颤了颤。 但还是强忍着恐惧走到了黑衣警察这边。 “王队长,这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地闹起来了呢?你有什么委屈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先让一让。”院领导先跟王一说话。 王一放开捂着自己耳朵的手,“我让,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让步,你有本事跟他们说让他们让啊。”王一的耳朵赫然簌簌流着血。 “而且这拔枪的是我们市局的同事,你跟我说没用。” 院领导闻言看向那个一手拿着搪瓷杯一手举枪的人,“小长官,我和你们徐局是好朋友,给我个面子,我们退一步好不好?” 搪瓷杯小警察转过头来对院领导假笑了一下,“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执行公务呢,如果徐局有吩咐我当然听,但是徐局没下令之前,我只听我们裴局说,如果打你脸上了你就得打回去。” 院领导接连被两个小警察打脸,面色已然不好看了,以他的身份平日里是可以和市局领导称兄道弟的,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底下人居然一个都不给面子。 双方的叫骂声还在继续,眼瞅着两边人一个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两把枪管子越来越近,都快怼到对方脸上了,这个大腹便便的院领导一个激动,倒下了。 倒下了? 倒下了!! 巡警和巡捕两边都是一愣,随即都慌了手脚。 哎呦妈呀,闹出事来了。 两边虽然嘴巴都硬,但都是知道好歹的,上海市警察局这边,这个院领导都说了,他跟他们徐局是好朋友,这一时冲动,把徐局好朋友给气出事来了,万一真有个好歹,小警员觉得自己的搪瓷杯都不香了。 巡捕房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能在法租界开这么大医院的跟他们上层领导能没有关系,为什么巡捕们会来义诊维持秩序啊,是因为督察员打了招呼啊,这秩序没维持好,把人家院领导给气出事来了,那个举着枪的西捕觉得有点心慌。 咋办啊? 搪瓷杯小警员和西捕对视一眼,同时转向义诊帐篷医生们坐着的方向,两人异口同声,一个用法语一个用变了调的上海话大喊:“来医生啊!救命啊!” 理查看热闹跑得是最快的,比起坐在帐篷里的医生们,他金发碧眼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不远处显得格外显眼。 那个西捕自然也更相信自己人,他收起枪,快速跑到理查面前,拽着人一边叽里呱啦讲着法文,一边拉着人往院领导晕倒的方向跑。 不远处的叶一柏三人见状也跟了过去。 西捕将理查带到院领导晕倒的地方,一脸焦急和期待地看着他。 搪瓷杯警察一边嘀咕“洋医生能行吗?”一边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理查忽然就升起一种使命感来。 他给了他们一个“你们放心,交给我的眼神。”然后开始做检查。 一分钟……两分钟…… 搪瓷杯警员已然面露不耐,“你们洋医生行不行啊。”他对着把理查拽过来的西捕吼道。 若是平时,这个西捕早就吼回去了,但是这次,他看向理查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的色彩,要不换一个。 不过不等他们说话,理查自己站了起来,他满脸疑惑,目光环顾一周,落在叶一柏身上。 “叶,你过来看看。” 叶一柏走了过来。 搪瓷杯小警员看到叶一柏,显得十分高兴,“叶医生,您也在呢,您赶紧看看,这位领导不会真出事吧,真出事裴局非摘了我的头不可。” 竟然是那天扶着周大头的小警员。 那个搪瓷杯…… 叶一柏微微皱眉。 小警员看到叶一柏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搪瓷杯上,立刻意识过来叶大医生在想什么,他急忙道:“这是新的,不是原来那个,原来那个我已经丢了!!” 叶一柏在小警员跳脚的时候已然蹲了下来。 脉搏平稳。 他拿出听诊器,心率平稳。 呼吸…… 叶一柏眼睛眯了眯,右手好似不经意地扫过这位院领导的胳肢窝。 院领导的呼吸迅速急促了一下,虽然很快就又平稳了下来,不过这怎么逃得过叶大医生的眼睛。 他站起身来。 “怀疑是脑出血造成的晕厥,情况危急,你们谁,你推一个推床来。”叶一柏严肃地说道。 “脑……脑出血,还情况危急?他脑袋不是好好的,怎么就出血了呢,没血啊。”搪瓷杯警员也就是小张,紧张的嘴巴都磕绊了。 叶一柏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用法语又说了一遍,果然,那个西捕也面色大变,凑过来就近看那个院领导的头想瞅瞅到底哪里出血了。 “还不是被你们气的,这位先生平常应该有高血压,被今天的场景一刺激,血液升高造成脑内出血或者脑梗,抢救不及时就会死亡。” 叶一柏死亡这两个字一出,黑衣服的和黄衣服的都跳了起来。 “叶医生,你得救救他,求您了,不然不然我得去跳黄浦江了。”小张快哭出来了,巡捕队长王一也一脸丧气,耳朵都不捂了,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巡捕那边那好不到哪里去,那个西捕一边对着叶一柏叽里呱啦地说着法语,希望叶一柏能救人,一边将挑事的那个华捕骂得狗血淋头。 叶一柏拍拍手从地面上站起来,上下嘴皮一碰,怎么严重怎么说,听得不止是巡警和巡捕两边,连躺在地上的某人都面皮颤了颤。 “出了事知道着急了,一个要跳黄浦江,一个要找姐姐说情?够可以啊,刚刚不是一个个拿着枪都快怼到对方脸上了吗?你们这叫维持秩序啊,最破坏秩序的就是你们。” 叶大医生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到哪都遇到一些刺头一样的小崽子。 “你,维护自己国人是吧,应该啊,但维护的时候能不像流氓一样吗?好好讲话不行吗?还有麻烦平常的时候也发挥发挥你的同胞爱,别对外护着,对内就自己欺负,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还有你。”叶一柏转头看向那个西捕,“听得懂中文但是不会说是吧,给人当枪使很有趣吗?一个连国人都可以欺负背叛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护着的?光长个不长脑的是吧。” 叶大医生法文水平仅限于医疗名词,因此说这段话的时候一半中文一半法文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英文,但看那西捕的样子,居然还真听懂了。 骂完人,神清气爽,这时候推床也到了。 萨克见状想要过来帮忙被叶一柏一个眼神阻止了,他看着两边还傻愣愣站着的人,冷声道:“不是还要我小胳膊小腿的帮你们把人抬上去吧。” 小张和那西捕闻言立刻反应过来,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抬左手一个抬右手磕磕绊绊地将人抬到了推床上。 看着两人吃力的模样,叶大医生不由摇头,要人真的有什么毛病,厥过去没事,被你们这一抬倒要抬出毛病来。 不过他面上还是一派温和,“你们看,齐心协力,共同协作,这就很好嘛,大家都吃的一碗饭都在做同一件事,干嘛弄得像仇人一样。” 看着低头不说话的两伙人,叶大医生满意地点点头,他教育学生的功底还是不减当年啊。 第 22 章 院长 022 “手术室闲人勿进,你们等在门口。” “还要做手术啊……”小张和那个西捕的脸色更苍白了。 叶大医生目光暼过两人,“以后动手前记得先动动脑子,头上长得这个东西不是用来当装饰品的。” 说完他对捂着耳朵的王一招招手,“你进来吧。” 站在小张身后的王一诧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你的耳朵,让它一直流血啊?” 王一脸上露出了羞赧和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用,您先给那位老先生看吧,他没事我就没事了,他有事……”王一顿了一下,丧气地继续道:“那我就不是一只耳朵的事了。” “死心眼。” 叶大医生没有理会王一的拒绝,他招呼理查过来,用英文说道:“帮他处理下伤口,缝两针,麻药少用点,让他涨涨记性。” 理查闻言看向王一,哦豁,耳朵啊,又是新的挑战呢。 “没问题,叶。”他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作势就要去拿缝合工具。 一旁的白兰德见状,忍不住开口道:“耳朵,要不我来吧。”论皮肤表面缝合,十个理查也比不上他。 这个叫王一的警察还年轻,耳朵又是长在脸上的,白兰德医生少见地起了恻隐之心。 白兰德以为自己这么说,以理查的个性必然会高高兴兴地把工具往他身上一丢,就让他去做了,理查虽然高傲,但是作为医生,他还是以病人的利益优先的,毕竟理查的缝合技术和他差太多了。 白兰德信心满满,伸手就想去接过理查手里的缝合工具。 然而这一回,理查抬着下巴轻轻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了。 走了? 白兰德:??? 白兰德不死心跟了上去,“真不用我做?你那水平缝人家耳朵,有点不太人道主义吧。” 理查:“华国人有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不懂。” 理查操着一口极不普通的普通话走到王一面前。 于是巡警队长王一享受到了他自有意识以来最“好”的待遇,两个大医院的洋人医生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问,“你是选我还是选他!” 叶一柏对此莞尔一笑,和萨克一起推着推床进了帐篷。 帐篷里现在除了屏风后的杨大志和李延,就只有叶一柏和萨克两个人。 “老先生,现在没人了,可以起来了不,我推床也是很累的。”叶一柏轻轻敲了敲推床边的铁杆子。 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啧。” 叶大医生看着这位院领导安详的面容,“啧”了一声,他转头对萨克说道:“准备静脉麻醉,看来是真的脑出血了,我们切开来看看。” 静脉麻醉! 萨克眼中的兴奋一闪而过,他利索地应了一声好,转身就去准备东西了。 推床上的人眼皮明显抖动了一下,但身体依旧没有动弹。 还装上瘾了,叶一柏心里好笑,行,继续装,他倒要看看到底谁更沉得住气。 这时,屏风后的李延也听到了帐篷另一边的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叶医生,又有病人吗?” 叶一柏瞥了眼还在推床上装木头人的院领导,“对,一个脑出血的病人。” “脑出血啊。”李延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中年人光秃秃的脑袋,用一种既同情又有点庆幸的语气说道:“那幸好他头上没有头发,出血的地方找起来容易不少吧。” 民国这时候,很多医疗知识都没有普及,譬如说脑出血,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是脑袋出血。 不过…… 叶一柏瞅了一眼推床上这位院领导头上典型的地中海造型,因为是躺着的缘故,从李延那个方向看过来,还真是光秃秃的一片。 “对,等下切脑袋都不用剃头了,方便得很。”叶一柏笑道。 “切……切脑袋?!”李延咽了咽口水,有些结巴地问道:“把脑袋切开??” 装尾巴切脑袋……李延觉得自己嘴巴里开始不断分泌起口水来,怎么咽都咽不完,他看着叶一柏那身白大褂,觉得自己的脚好像有些软…… 叶一柏和李延说着话,推床上另一个人的胸膛明显剧烈起伏起来。 这些个年轻人,一个个都怎么说话的来着。 什么叫幸好他头上没头发??他这叫没头发吗?他明明有头发!! 还有那个医生,哪家医院的!明明知道他是装的,还剃头发切脑袋,脑袋那是能随便切的嘛! 这时候,萨克也拿着麻醉液回来了,“红十字会医院护士的英文太差了,我让她准备镇痛和肌松药,她居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好我想起我有带了点肌松药,让她照着样子去找了。我手头的这些,单次注入应该够了。” 萨克一脸无奈地走进帐篷,他走到推床边,拿起那位院领导的手,用力拍了拍,“这肉也太多了,静脉不好找啊。” 叶一柏清晰看到推床上的人眼皮剧烈抖动起来,他在心里倒数。 “十” “九” “八” …… “砰!”推床上的人在萨克第三次拍打他手臂后,猛地坐了起来。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帐篷内响起。 “什么叫肉太多静脉不好找!你一个医生,连病人的静脉都找不到,你怎么好意思穿这身白大褂!” “还有,还有你!”他从推床上跳下来,近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和地面接触,发出有力的声响。 他严厉的目光直指李延,“什么叫我没头发,这不是头发吗!”他指了指自己旁边一圈并不很浓密的头发,“小伙子年纪轻轻,眼神就这么不好。” 李延:“对不起对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李延忙不迭地道歉。 老先生?? 沈副院长更气了。 不过看着这个小年轻人窘迫的模样,沈副院长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行了行了,不怪你。” “要怪就怪外面那群兔崽子,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说是来维持秩序的,有他们这么维护的吗?还拔枪,当打仗呢!我不好好告他们一状,我就不信沈!” 这位沈副院长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拍自己的后背,只是他身材太过臃肿了,手根本伸不到后面。 “小伙子,你来帮我拍拍呗,那地上一层灰。”他瞅着叶一柏说道。 行,拍灰,叶一柏上前,替这位沈副院长拍灰。 “小伙子你是哪家医院的?临时反应能力不错啊,刚才那个洋医生,叫理查是吧,那个理查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穿帮了呢。”沈来打量着叶一白问道。 刚刚叶一柏的表现他可都听在耳里,本以为是某个有名望的医生出来控场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医生。 一个小医生居然把市局和巡捕房的两个刺头说得抬不起头来,有趣。 叶一柏笑道:“我是济合的实习生。说起反应能力,您的反应能力才快呢,刚刚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您这么一躺就消弭于无形了,厉害。” 这话叶一柏说得倒是真心,就刚刚那个气氛,一般人一时半会都解决不了,这位院领导的这一躺,简直是神来之笔。 沈来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就可惜,这招只能用一次,多用就不灵咯,下回……不对,你刚刚说什么,你是实习生?” “你一个实习生……” 沈副院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帐篷前头传来了人的说话声,一只手伸进了帐篷,同时理查、白兰德和王一的身影出现在帐篷前。 沈副院长一惊,下意识就要再往推床上躺,但是这推床的高度和一般床的高度不一样,一个胖乎乎的成年人一时半会竟然爬不上去。 眼见理查身后的王一就要进来,沈来环顾四周,随即犹如灵活的胖兔子一般窜到了屏风后面。 叶大医生见状不由啧啧称奇,不愧是能当领导的人,这随机应变的能力,真是绝了。 沈副院长这边刚躲好,理查三人就踏进了帐篷,白兰德看到空空如也的推床,奇怪地问道:“那位红十字会医院的领导呢?” “哦,被他们医院的医生接走了,红十字会医院自家院领导的手术,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实习生做。”叶一柏瞥了一样微微晃动的屏风,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白兰德闻言点点头,这倒也是,自家院领导又晕倒在自家医院门口,如果真的要手术,怎么也轮不上他们外院的医生。 “不要动,就两针。”理查进帐篷后就找了个座位让王一坐下,一边用碘伏消毒一遍道:“叶说让你涨涨教训,我就不用麻醉了,就两针,跟蚊子咬一样。”理查活学活用,将当初主厨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学了过来。 王一根本听不懂理查那中英结合的表达方式,只生无可恋地侧着头,想象着自己可悲的下场,比起那个来,耳朵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 理查在白兰德怀疑的目光下镇定地进针。 很好,三角针自由地在王大队长纤细的耳朵肉里穿行,如行云流水般丝滑。 这时候…… “嘟嘟嘟!张浩成,王一在哪,都给我滚出来!”一声暴喝声在帐篷外响起。 王大队长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起身立正,下意识地喊了声,“到!” 拿着持针器的理查眼睁睁看着三角针被那块纤细的耳朵肉带走,然而还没等他说出“等等”两个字,王一已然大步快跑了出去。 理查拿着持针器回头用一种梦幻般的口吻问道:“叶,是不是你们华国人的痛觉神经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缝针真的像蚊子咬一样不疼的吗?” 第 23 章 取舍 023 “完了完了,裴泽弼来了,小伙子!不,叶医生,你要记住,我是真被气晕了,不是装的!记住啊,真晕的!” 说完,这位沈副院长哼哧哼哧爬上了推床,平躺下来,双手交叠平放在肚子上,又装上了。 叶一柏:…… 理查和白兰德一脸震惊,他们指着从屏风里窜出来灵活爬上推床的胖子,同时开口道: “我就知道,他果然是装的!”这是理查。 “不是说他被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给接走了吗?”这是白兰德。 刚说出口的谎话没过一会就被人当面拆穿,叶大医生面上少见地浮现出一抹尴尬来。 “我现在就把他送走。” 刚刚那是万不得已,以当时的情况来看,配合沈来将戏演下去是平息纷争的最快方式。但是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两边都冷静下来了,这位沈副院长搞的这一出想必也陆续传到两边领导的耳朵里。 叶医生自认为人微言轻,可不想搅和进这些领导们的事情里。 说着,叶一柏就想把人往后推。他还是给这位沈副院长留了余地的,没有直接从前头推出去,而是往后边医院大楼方向推。 “你不想惹麻烦我理解,那你直接帮我推进一楼手术室里。”沈副院长一边右手拽着叶一柏一边还不忘他自己的重病人设,双眼紧紧闭着,“总得给我个反应时间。” 这听起来只是举手之劳,叶一柏答应了。 只是人倒霉了真的会喝口水都会塞牙缝,这位沈副院长的运气着实不怎么样,叶一柏刚把人推到帐篷后面,裴泽弼就和那位严肃女护士一起快步往这边走来,同行的还有几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和几位神情焦急的医生。 两波人迎面就碰上了。 叶一柏:…… 这可不关他的事。 严肃女护士看到叶一柏和推床上的沈副院长,几乎是一路快跑地过来,“叶医生,院长他怎么样?” 怎么样? 面对女护士焦急紧张的目光和裴泽弼怀疑的视线,叶一柏干咳一声,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直躺在推床上一动不动的沈副院长艰难地动了动眼球,然后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赵啊,我这是在哪啊,我怎么这么晕啊,呼吸急促还全身没有力气,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声音虚弱,好似随时又会厥过去的样子。 叶大医生活了两辈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天生适合当领导,而像他这样的,也就配走走技术路线了。 赵护士长见沈副院长醒过来,激动地眼眶都红了,她让开位置,招呼同来的医生道:“郑医生、王医生,你们来看看院长。” 郑王两位医生赶忙上前,然后……他们同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说话了。 “怎么样?”赵护士长追问道。 沈副院长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艰难”地开口道:“照实说吧,我受得住。” 郑王两位医生一看就是老实人,他们瞅瞅沈副院长又互相看看,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谁都不肯先开口。 一直没开口的裴泽弼脸上没有了刚来时的焦急表情,他的目光在沈来、叶一柏和郑王两个医生间来回打量,突然笑道:“我听底下人说,叶医生诊断沈院长是脑出血?” 裴泽弼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子集中在了叶一柏身上。 叶一柏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啊,于是他笑笑,开口道:“沈院长本身就有高血压的毛病,刚刚因为情绪原因短时间内血压升高造成暂时性昏厥,不过幸好还没到脑出血或脑梗的地步。” “不过……”叶医生继续道:“高血压病人一旦有昏厥的病史,就要格外当心。大脑是个复杂而充满奥秘的器官,这晕着晕着,万一达到临界点,发生一些令我们遗憾的事,那就悔之晚矣了。” 这话说得妙啊! 一旁推床上的沈来越听眼睛越亮,心里暗道,这娃子脑子咋就这么聪明呢,照他这么说,那他这晕倒法子岂不是还能继续用下去。 谁惹他不高兴他就晕倒给谁看,想想就爽快。 这样想着,推床上气若游丝的沈副院长脸上的表情不由安详了不少。 “小裴啊,底下人年纪小,你也别怪他们,我这高血压是老毛病了,他们最多就是个诱因。”沈来的目光暼过裴泽弼身后的小张和王一,继续道:“年轻气盛嘛,我和老徐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不怪他不怪他。” 如果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在“诱因”和“老徐”这两个词上加重音,这话的可信任度能高一点,叶一柏心道。 叶一柏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裴泽弼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是裴处也没有拆穿的意思,他转头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王大队长和张小警员如同被电到一般,哭丧着脸从裴泽弼身后走出来。 两人走到推床前,恭恭敬敬给沈来鞠了个躬。 “沈院长,对不起,我们错了。” 果然恶人就要恶人磨,这小恶人遇到大恶人不也变得乖巧了。 沈副院长本想晾他们一下,但是他一抬头看到了王一右边耳朵上那一小块带着血丝的金属,“小王啊,你耳朵上是什么啊?” 王一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巧的三角针被他从耳朵肉里□□,三角针一端挂在缝线上在力学作用下来回摆动。 王一拽了拽耳朵上的缝线,没拽动,“哦,刚刚裴局来的时候我正缝针呢,好像把针带出来了。” 众人:!!!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把耳朵处理好,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了。”沈来挥挥手,王一拽缝线的模样,让他头皮都发麻了。 王一下意识地看向裴泽弼。 见裴泽弼点头,王一才慢慢向着理查所在的帐篷里走去,他快踏入帐篷的时候,随着缝线晃动的三角针还在帐篷布上卡了一下,“嘶……”那痛呼声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升起一股子凉意来。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随着旁边帐篷里传来的一声惊呼,普济医院帐篷的一角整个坍塌下来,使得济合医院的帐篷也整个向□□斜。 帐篷里的李延也背着杨大志跑了出来,杨大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的还是病号服,薄薄的病号服,质地柔软随着跑步而一甩一甩的引流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同样跑出来的还有白兰德,他迈着并不长的腿跟在理查身后,边跑边嘀咕,“所以我不喜欢来义诊,一上午才看了几个病人,出了多少意外,现在连帐篷都快塌了。” 叶一柏动作最快,他上前把王一扶起来,拿出随身带的手术刀割断他耳朵上的缝线,迅速打了个方结,“去旁边休息一下。”他轻声道。 王一愣愣地点头,摸了摸自己耳朵,好好的,还挺平整的,至于痛,早就麻了。 “不要用手碰,手上都是细菌,再给他消消毒。”叶一柏转头对理查说道。 理查伸过头来看王一耳朵,“还好,幸好刚刚已经出针了,缝合影响不大。” 还有杨大志…… “来,躺我这!”沈来是院长但更是个医生,他一个翻身就从推床上下来,示意李延把杨大志往上放。 裴泽弼身后张浩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着沈来一副身手敏捷的模样,忍不住拽了拽裴泽弼衣角,“裴局,他骗人!他装的!” 裴泽弼:“闭嘴!” 杨大志被扶到推床上后,众人就看向了旁边普济的帐篷。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塌了呢,后勤处买的帐篷质量不好?”既然已经戳穿了,沈来也不装了,掀开普济医生所在的帐篷走了进去。 只见普济的萧医生被撞倒在地上,郭颉举着凳子气势汹汹地对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 “不想看就别看,出手打人算什么,警察可还没走呢,你是不是想进去试试牢饭。”郭颉说着转头看到沈来背后的裴泽弼和叶一柏,面上就是一喜。 “裴处长,他打人。” 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听到郭颉对裴泽弼的称呼,再看到裴泽弼身后两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气势先弱了两分。 “明明是他看我婆娘的腿,我都说了,只要拿点药就好,他非看!你婆娘被别的男人看腿你乐意!”男人越说越生气,恶狠狠地瞪向木木坐在一旁的女子和地上的萧医生。 萧医生拍拍白大褂上的灰在叶一柏的搀扶下从地上站起来,“再拖你婆娘的腿就废了,这病光吃药根本好不了。” “废了就废了,关你什么事,叫你拿药你就拿药好了!”说话的是一个稍微年轻的女人,戴着头巾插着腰,一副泼妇骂街的模样。 叶一柏目光落在一直不发一语的女病人和她旁边沉默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上前在女病人身前蹲下,“脚疼?那女的,是你媳妇吧?”后一句他的对女病人旁边的年轻男子说的。 年轻男子抬头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是不是偶尔走路走着走着脚就有点跛,就算不动脚也会疼,而且疼得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腿上有没有局部溃疡或者坏疽,也就是溃烂的地方?” 女人木木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丝反应,“对,疼得越来越厉害了,都下不了地了,医生我这腿能不能好了?” “要手术,吃药好不了。”叶一柏答道。 “动什么手术!动了手术人还能动吗?田里的庄稼怎么办!”还没等女人说话,旁边那个男人就忙不迭地跳了起来。 “不动,我们不动手术,拿药就好!” “就算读了书又怎样,不还是一样要嫁人,要靠着男人过日子,在西华饭店这么些年,我看过太多男人的嘴脸了,一柏,我想试试不一样的活法。”叶娴的话突兀地出现在叶一柏的脑海里。 “你TM闭嘴,我有在问你吗?”叶大医生少见地骂了脏话。 “你咋骂人呢!你……” “他叫你闭嘴你没听到吗?”裴泽弼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枪从枪套里拿了出来,正在手上把玩。 沈副院长见裴泽弼这个模样,轻声嘀咕了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这方式显然很有用,中年男人瞬间收声了。 “身体是你自己的,决定你自己做。还有……”他看向那个年轻男人,“这是你妈?你没想法吗?”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腿,“医生,我这腿会瘫吗?” “会。” “不会。” 叶一柏和萧医生同时开口。 叶一柏诧异地看向萧医生,只见萧医生对他摇摇头,随即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道:“不会瘫,但会很疼,非常疼,以后每走一步路都像针扎一样。” 女人闻言好似松了一口气,脸上竟露出笑容来,“不会就好不会就好,疼一点没事,我能忍,医生,就拿点药吧,我们家事情多,我走不开的。” “好。”萧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整整一罐止痛药塞进女人手里,“没了,下次义诊再来拿,每个星期都有的。” “好。”女人笑笑,随后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他儿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远了。 叶一柏依稀可以听到那中年男子一边走一边抱怨,“早就可以拿药的嘛,非推三阻四,是不是这个药特别贵,要不我们去药店问问看,他们收不收?” 叶一柏看着女人的背影眉头紧皱,“这是股动脉闭塞,不动手术,会肢端坏死的。” 萧医生坐回坐诊位上,“她不会手术的,如果告诉她她会瘫……”萧医生顿了一下,“她只会被放弃得更早,有时候医生除了看病,还不得不做取舍,是挺讽刺的。” 第 24 章 邀请(一更) 026 周四,晴,春风吹过杨柳,池塘边的青蛙发出一‌清脆的“呱”。 理查一边将白大褂往自己身上套一边飞快地下楼,“叶,快点,‌等下还要手术!早餐要来不及了!” 叶一柏一边走路一边规规矩矩将白大褂的扣子扭‌最上面一颗,产科啊……叶医生第一次对上手术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叶。” “叶医生!” “叶,‌好啊,听‌‌今天有两台手术,加油。” ‌了食堂,不时有同事和叶一柏打招呼,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拖那两个挺‌临产的肚子还要转院的孕妇的福,现在济合上下,上‌院‌下‌保洁阿姨,都知道大外科有个叫叶一柏的实习生,擅‌剖腹产缝合。 “叶,今天都有圣玛丽的医生找我打听‌,‌他们的产科主任因为这件事都快气疯了。”白兰德和萨克打了早饭‌端‌碗坐‌叶一柏旁边。 理查咬了一口食堂里新出的创意菜清蒸榴莲披萨,神秘兮兮地道:“我听产科的凯瑟琳‌,这两个孕妇来头都不小,一个是汇宁银行董事的妹妹,一个是工部局某个领导的老婆,两个人‌来硬是让两个生产完的提前出了院。” 理查‌完,叹息一‌,“想想以后自己有这个排面,我觉得缝缝鱼皮‌不是这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鱼皮?” 白兰德非常精确地抓住了关键词。 理查:…… “噢,‌听错了。”理查低头啃披萨不‌话了,偷偷去厨房杀鱼缝合这种事,还是少几个人知道比较好。 白兰德看看低头不‌话的理查,再看看一脸不关我的事的叶一柏,这两人肯定有秘密。 饭后,离手术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叶一柏在理查的带领下往产科走。 产科在大楼二楼最东边,单独有一道门和其他科室隔开,门口还有一个小护士台,一个戴眼镜的护士见叶一柏和理查过来,赶紧杵了杵旁边另一个小护士。 “是他?” “没错,我们医院就只有一位华人医生。” “他看‌来好小,比我弟弟还小,他真的有二十岁吗?” “华国人‌得都偏年轻吧,看‌来就像个初中生。” 叶一柏:我听得‌…… 见叶一柏和理查走‌护士台前,戴眼镜护士赶忙换上了正经的工‌表情,“叶医生吗?手术室在直走‌头右转,凯瑟琳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叶一柏礼貌地‌了一‌谢谢,在另外一个护士低‌的“比我家弟弟可爱多了!”的惊呼‌中走‌济合医院产科。 产科在医院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其他科室的病房里是悲伤是压抑,‌在这里,疾走的护士,病房里传出来的欢‌笑语和孩子的哭‌,其‌夹杂‌新手爸妈手忙脚乱的惊呼‌,如此生机勃勃的场面使得楼道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好似变得清新‌来。 直走,右转。 叶一柏走‌了手术室后门。 门口已经有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了,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严肃女士,头发‌‌盘‌,在认真地核对术前事项,她身后跟‌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是一副严肃认真的做派。 另外一个女医生…… “理查,这边这边。”凯瑟琳看‌叶一柏和理查,飞快挥动‌她的手。 理查‌看‌了凯瑟琳,拉‌叶一柏加快了脚步。 “格林医生、罗恩医生,凯瑟琳。”理查跟三人打招呼,顺便帮叶一柏认人。 格林女士抬‌头来,“叶医生?‌好。”她和叶一柏打完招呼后,看向理查,眉头皱了‌来,“我记得我们产科没有邀请‌,理查医生。” 理查正对‌凯瑟琳挤眉弄眼,闻言看向格林医生一本正经地‌道:“格林医生,叶是我们外科的实习医生,我‌为他的上级医师,有责任在他手术时陪同。” 格林医生眉头皱得‌紧了,但理查这句话合情合理,她无法反驳,于是她看了理查一眼,不再‌话,算是默认了他的陪同。 理查见状,对‌凯瑟琳眨眨眼,引得凯瑟琳医生一阵轻笑。 格林医生本就严肃的面庞‌严肃了。 “两个孕妇,一个骨盆狭小,一个骨盆出口‌了一个实性软骨瘤,所以不得不采用剖腹产,等下先做的是骨盆狭小的产妇,产妇已经‌行了麻醉,叶医生等下前期工‌我们会做,‌只需要负责缝合就好,如果‌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跟罗恩医生讲。” “好的,格林医生。” “那么,‌手术室。”格林医生在手术单上签字后,‌道。 手术室门被打开,五个医生两个护士浩浩汤汤鱼贯‌入。 “凯瑟琳,再检查一遍器械。罗恩,跟费恩‌一‌,人可以推过来了。” “好的,格林医生。”罗恩和凯瑟琳同时应了一‌,分别跑开。 不多时,一张推床出现在手术室门口。 “呜呜呜,该死的雷蒙德,xxxx,老娘再‌不生了。” “噢,天呐,怎么会这么疼,不是打了麻药了吗?医生‌是不是拿错药了。” “雷蒙德,该死的,‌就该去吃狗屎!” …… 人未‌‌先至,随‌一阵情绪激动的骂‌,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哦不,准确来‌是稀里哗啦的女士出现在几人面前。 罗恩医生和麻醉医生费恩满脸无奈。 格林女士还是那派严肃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检查完器械的凯瑟琳跑‌理查和叶一柏旁边,轻‌道:“雷蒙德是她的丈夫,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们习惯就好,很多女人在生产的时候,情绪都比较激动,这个骂得还算客气了。” 在场的男医生:…… 产妇在哭泣中眼尖地看‌了黑头发的叶一柏,瞬‌止住了哭‌,她艰难地微侧过身来,“叶医生?‌就是珍妮‌的那个叶医生?‌怎么这么年轻?珍妮不会骗我的吧,‌真的能让我的肚子不留疤吗?我不要那种恐怖的蜈蚣疤。” 叶一柏走‌推床边,轻‌道:“我保证,只会有一条很可爱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的线,绝对不会有蜈蚣疤。” 产妇看‌神情严肃‌诚恳的叶一柏,微微红了脸,“我‌信‌,这么可爱的男士是不会‌谎的,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噢,都是雷蒙德那个该死的老男人!” 叶一柏:…… “女士,您应该平稳下心情,剖腹产手术中情绪‌过激动只会增加手术难度,您知道的手术刀这么利,万一‌情绪‌激动,影响了医生,刀子多划了一点,那粉红色的线条就要再‌一点了。”叶医生温和地‌道。 产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咯咯”得笑开了。 “好,我尽量控制我自己。”‌完,深吸一口气,安静地躺好了。 格林医生抬头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随即目光‌暼过神情严肃的罗恩,她眉头微皱,罗恩是不是‌严肃了点? 将产妇推入手术‌。 刷手,检查器械,准备工‌全部完毕后,众人依次在自己位置上站好。 “沃克女士,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手术期‌请您保持冷静,如果您感‌紧张可以跟我们‌‌话。”格林女士道。 产妇显然很紧张,她点点头,‌音有些颤抖,“好……好,我准备好了。” 腹部消毒,铺无菌巾单,用剪刀剪出腹部位置,器械护士将手术刀递‌格林女士手里。 “噢,该死的雷蒙德。”感觉‌自己皮肉被割开的刹那,沃克女士还是忍不住骂了一‌。 格林医生是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医生,手术做得非常利索干净。 依次切开皮肤表层、脂肪层、筋膜层,分离肌肉层、打开腹膜切开子宫,吸净羊水,当胎儿被取出那一刻,整个手术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欢快‌来。 格林医生剪掉脐带,婴儿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一‌,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母亲的子宫,护士早就准备好了无菌包被,迅速从格林医生手里接过婴儿包裹‌来。 叶一柏看‌婴儿皱成一团的皮肤,那打‌圈圈的淡金色卷毛,脸上的笑容不‌变得格外温和‌来,产科啊……蛮好的。 叶一柏观察婴儿的时候,格林医生那边已经用纱布将子宫和腹腔清理完毕,缝合好了。 “叶医生,接下来‌来吧。”格林医生缝合完腹膜后,让出了位置。 叶一柏点头。 虽然剖腹产缝合他‌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是腹部手术他可动过不少次,在理查和罗恩惊讶的目光下,他稳稳当当地‌针,出针,依次缝合肌肉、筋膜、脂肪层和皮肤,缝线和针流畅‌丝滑地在皮肉‌穿行。 “因为是纵切口,皮下脂肪‌出针可以选在真皮层最下缘,不能因为过分追求美观‌下针‌浅,这样反‌容易引‌褶皱,得不偿失,对合不好处可以用组织钳夹几分钟,出针尽量挨‌皮肤边缘。” 叶一柏还是老毛病,一边手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讲解。 不过这回所有人都很给面子,就连格林医生都仔仔细细盯‌叶一柏的动‌,‌为在产科上有极致追求的医生,在保证病人安全的同时,如果有一手能让病人挺‌肚子‌非要转院的缝合技术,那她在同行面前得多得脸啊。 想‌以产科为主的圣玛丽医院产科科主任亚里斯,那一副产科永远我们第一的嘴脸,格林医生看得‌认真了。 产妇沃克‌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呼吸‌大力影响了叶一柏的发挥,她夏天还要穿比基尼的呢! (); 第 25 章 产科 025 济合医院大外科的科主任是波恩教授,但是因为他长期要兼顾约大医学院的事情,因此是由副主任罗伯特医生主持科内日常工作。 “恐怕不行。”罗伯特先生面色复杂地看着叶一柏。 “叶医生明天上午有两个手术,所以不能离开医院。”罗伯特医生说道。 上海医学圈子就这么大,医生之间大都都认识,沈来和罗伯特虽然谈不上十分有交情,但也是老相识了。 沈副院长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一个实习医生早上有两台手术,你骗我也不找个好一点的借口! “罗伯特,我以为我们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至于到互相为难的地步。”沈副院长表示很生气,大家都是大上海医学圈里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有意思嘛! 罗伯特摊了摊手,面上也全是无奈的神色,“我拿到手术排班表的时候也很惊讶,我问过排班的医生和护士,说是病人要求的。” 沈来狐疑地探过头去看罗伯特手上的排班表。 周四上午,叶一柏,产科两台。 产科?! “你他娘的编也给我编个正常的科室!”沈来一激动,广东话就冒出来了。 罗伯特显然听不懂沈来的广东话,但是他看得出沈院长激动的心情。 “好吧,我让排班护士过来一趟,问问是怎么回事。”罗伯特用内线电话拨了护士台,“让乔娜过来一趟。” 乔娜敲门走进罗伯特办公室的时候,沈来院长就“外科实习医生为什么会参与产科手术”这个问题,与罗伯特主任进行“友好会谈”。 “我说了,我拿到的排班表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或许是产科要求的?” “罗伯特,我和你的老师哈森先生曾一起读过研究生,按照他那边论,我应该是你的长辈。” “沈医生,是的,您是我前辈,我很尊敬你,但是我真的没说谎。” 罗伯特不由看向在场一直安静当透明人的当事人,“叶医生,或许你能向沈医生解释一下?” 叶一柏:…… 叶大医生他也很震惊好吗?他上辈子外科各个科室轮转了遍,但产科……产科大门他都没迈进去过呀。 “对不起,罗伯特先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排班表。”叶一柏也觉得这肯定是弄错了。 叶一柏的话落,沈来看向罗伯特的目光就更“凶狠”了。 乔娜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罗伯特医生,您叫我。” “噢,你终于来了。”罗伯特看到乔娜进来,就好似看到了大救星。 沈来虽然不着调,但他资格老呀,沈来那一辈老医生年轻的时候,华国还没有正经的医学院,因此那一辈的西医大都是留学生,正如沈来所说,这位沈副院长和罗伯特以前的带教老师哈森教授是同学。 这就使罗伯特在他面前显得有些气短。 “乔娜,麻烦你向沈医生和叶医生解释一下这张手术排班表,叶医生说他也没接到过通知要参加明天的手术。” 罗伯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迎接乔娜,这让乔娜有些受宠若惊。 “噢,是这样的,这张排班表是上午出来的,叶医生今天去义诊了,所以没来得及通知。这是病人要求的,两个剖腹产病人,一定要求让叶医生缝合。” “叶医生,我记得昨天我问过您,空的时候是不是愿意上手术,您说随时可以,所以我就帮您的名字写上去了,有什么问题吗?”乔娜奇怪地问道。 叶一柏脸上的微笑处于即将皲裂的边缘,他昨天和乔娜的对话是这样的。 “在济合,实习医生能做什么?我好像没有事情做。” “济合以前不招实习生,所以没有专门的体系规定实习生必须做什么,你可以先跟跟理查,后期如果有什么合适的手术,我帮你看着点,什么手术都可以吗?” “当然,我一个实习生还挑什么手术,能跟台就很不错了。” 于是乔娜在产科病人要求叶一柏缝合后,毫不犹豫地将叶一柏的名字给加了上去。 “没……没什么问题,不过乔娜你知道那两位病人,为什么点名让我缝合吗?”他可从来没有帮孕妇缝过肚子! “哦。”乔娜悄悄翻了个白眼,“那你就要问理查了,他那个女性朋友珍妮,脸还没好呢就满大街乱跑,顺便帮你宣传了一下缝合效果。” “这两位病人原来都是在圣玛丽待产的,看到珍妮缝合的脸,挺着肚子非要转过来,租界工部局的领导打了好几次电话,愣是给空出两个床位来,叶医生,如果你现在撂挑子,明天这两位就能翻了天了。” 乔娜显然很瞧不上珍妮的做派,顺带对这两个临产还要转院的孕妇十分不满。 罗伯特听乔娜说完,不由打量了叶一柏好几眼,一个让病人挺着快临产的大肚子还要转院的实习医生?听起来还真有几分荒谬。 不过…… “沈医生,您看,我真的没有说谎,叶医生明天真的有手术。”罗伯特一脸无奈地看向沈来。 沈来自然是听到了乔娜话,他不忧反喜,心里对叶一柏那个旁路移植的手术方案不由更有把握了几分,看来这位年轻的叶医生不但理论知识扎实,手上也是有一套的呀。 这样想着,沈来的笑容更盛,“抱歉,罗伯特,相信你会原谅一个老人家的急切心理,那下午就下午,这回可是我先说的,星期四下午和星期五一天,我帮叶医生请一天半的假,这个面子总要给我的吧。” 这回罗伯特应得非常爽快,“当然。不过我能问一下理由吗?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沈来看了叶一柏一眼,见其没有反应便道:“叶医生为我一个老朋友的病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手术思路,我希望他能去见见我那位老朋友。” “全新的手术思路?”罗伯特诧异道,“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沈来再次看向叶一柏。 叶医生笑道:“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目光环视四周,看到罗伯特办公室北面的墙上有一块黑板,他上前拿起粉笔。 “沈医生的朋友是下肢动脉硬化性闭塞症,闭塞病变大于10厘米,因为病变部分较长,如果单纯用动脉内膜剥除术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且手术风险相对较大。” 叶柏说着,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平躺着右腿抬起的半身像。 “先由病变部位确定切口。” 他一边说一边依次画出腘动脉切口,切除大隐静脉切口、股动脉吻合切口、腰交感神经节切除术切口…… “剥离腘动脉、游离胫后动脉检查动脉闭塞下端,游离股动脉将其分支用乳胶片提起,然后从这个切口进入,将大隐静脉近端切成斜面……” 因为带过好几波小医生,叶一柏习惯将手术案例极其详细地解释清楚,同时联系出了一手好板书。 沈来和罗伯特看着叶一柏对着黑板一边讲解一边画图的模样,眼睛里异彩连连,这画的,简直可以直接搬到教科书里去当案例了! “乔娜,乔娜。”罗伯特轻轻叫乔娜。 乔娜也震惊于叶一柏的板书,作为护士,她对外科手术的了解不比沈来和罗伯特两人,但是人体结构却是护士也要学的,现在的实习医生都这么厉害的吗?这人体图画的跟印刷出来的似的。 “啊,主任。”乔娜回神。 “你去后勤室借一下相机,就说我要用。”罗伯特害怕打扰叶一柏,声音放得特别轻。 乔娜连连点头,蹑手蹑脚地离开,顺便极轻极轻地将门带上。 “有多余的纸笔吗?给我也来一份。”见罗伯特悄悄拿出了纸笔来记,沈来忍不住开口道。 治病救人达者为先,这个时代的临床外科还处于开拓阶段,所有外科医生都孜孜不倦地摸索着这个崭新领域的一切。 没有你争我抢,没有论资排辈,只有思想和技术的火花在碰撞。 而对还在摘除和缝合中摸索的三十年代外科医生来说,旁路移植这个简简单单的小手术无异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原来除了摘除不好的,缝合受损的,外科手术还能做到更多。 沈来更是激动,他顺着叶一柏的思路重新画了一遍,可行!真的可行!这绝对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个手术最大的难题还是影像设备的问题,现在X线拍出来的图片根本不能直接作为手术定位的参考,这就避免不了切口过大或者产生不必要切口,甚至病变部位遗漏的问题。” 叶一柏沉吟片刻,“所以我需要亲自见到病人,才能下最后的结论。” 沈来头点的像飞快,“行行行,见见见,我明天下午就来接你,不见不散。” 第 26 章 产房 026 周四,晴,春风吹过杨柳,池塘边的青蛙发出一声清脆的“呱”。 理查一边将白大褂往自己身上套一边飞快地下楼,“叶,快点,你等下还要手术!早餐要来不及了!” 叶一柏一边走路一边规规矩矩将白大褂的扣子扭到最上面一颗,产科啊……叶医生第一次对上手术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叶。” “叶医生!” “叶,你好啊,听说你今天有两台手术,加油。” 到了食堂,不时有同事和叶一柏打招呼,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拖那两个挺着临产的肚子还要转院的孕妇的福,现在济合上下,上到院长下到保洁阿姨,都知道大外科有个叫叶一柏的实习生,擅长剖腹产缝合。 “叶,今天都有圣玛丽的医生找我打听你,说他们的产科主任因为这件事都快气疯了。”白兰德和萨克打了早饭也端着碗坐到叶一柏旁边。 理查咬了一口食堂里新出的创意菜清蒸榴莲披萨,神秘兮兮地道:“我听产科的凯瑟琳说,这两个孕妇来头都不小,一个是汇宁银行董事的妹妹,一个是工部局某个领导的老婆,两个人进来硬是让两个生产完的提前出了院。” 理查说完,叹息一声,“想想以后自己有这个排面,我觉得缝缝鱼皮也不是这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鱼皮?” 白兰德非常精确地抓住了关键词。 理查:…… “噢,你听错了。”理查低头啃披萨不说话了,偷偷去厨房杀鱼缝合这种事,还是少几个人知道比较好。 白兰德看看低头不说话的理查,再看看一脸不关我的事的叶一柏,这两人肯定有秘密。 饭后,离手术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叶一柏在理查的带领下往产科走。 产科在大楼二楼最东边,单独有一道门和其他科室隔开,门口还有一个小护士台,一个戴眼镜的护士见叶一柏和理查过来,赶紧杵了杵旁边另一个小护士。 “是他?” “没错,我们医院就只有一位华人医生。” “他看起来好小,比我弟弟还小,他真的有二十岁吗?” “华国人长得都偏年轻吧,看起来就像个初中生。” 叶一柏:我听得到…… 见叶一柏和理查走到护士台前,戴眼镜护士赶忙换上了正经的工作表情,“叶医生吗?手术室在直走到头右转,凯瑟琳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叶一柏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在另外一个护士低声的“比我家弟弟可爱多了!”的惊呼声中走进济合医院产科。 产科在医院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其他科室的病房里是悲伤是压抑,而在这里,疾走的护士,病房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和孩子的哭声,其间夹杂着新手爸妈手忙脚乱的惊呼声,如此生机勃勃的场面使得楼道里消毒水的味道都好似变得清新起来。 直走,右转。 叶一柏走到了手术室后门。 门口已经有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了,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严肃女士,头发高高盘起,在认真地核对术前事项,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也是一副严肃认真的做派。 另外一个女医生…… “理查,这边这边。”凯瑟琳看到叶一柏和理查,飞快挥动着她的手。 理查也看到了凯瑟琳,拉着叶一柏加快了脚步。 “格林医生、罗恩医生,凯瑟琳。”理查跟三人打招呼,顺便帮叶一柏认人。 格林女士抬起头来,“叶医生?你好。”她和叶一柏打完招呼后,看向理查,眉头皱了起来,“我记得我们产科没有邀请你,理查医生。” 理查正对着凯瑟琳挤眉弄眼,闻言看向格林医生一本正经地说道:“格林医生,叶是我们外科的实习医生,我作为他的上级医师,有责任在他手术时陪同。” 格林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但理查这句话合情合理,她无法反驳,于是她看了理查一眼,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陪同。 理查见状,对着凯瑟琳眨眨眼,引得凯瑟琳医生一阵轻笑。 格林医生本就严肃的面庞更严肃了。 “两个孕妇,一个骨盆狭小,一个骨盆出口长了一个实性软骨瘤,所以不得不采用剖腹产,等下先做的是骨盆狭小的产妇,产妇已经进行了麻醉,叶医生等下前期工作我们会做,你只需要负责缝合就好,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跟罗恩医生讲。” “好的,格林医生。” “那么,进手术室。”格林医生在手术单上签字后,说道。 手术室门被打开,五个医生两个护士浩浩汤汤鱼贯而入。 “凯瑟琳,再检查一遍器械。罗恩,跟费恩说一声,人可以推过来了。” “好的,格林医生。”罗恩和凯瑟琳同时应了一声,分别跑开。 不多时,一张推床出现在手术室门口。 “呜呜呜,该死的雷蒙德,XXXX,老娘再也不生了。” “噢,天呐,怎么会这么疼,不是打了麻药了吗?医生你是不是拿错药了。” “雷蒙德,该死的,你就该去吃狗屎!” ……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阵情绪激动的骂声,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哦不,准确来说是稀里哗啦的女士出现在几人面前。 罗恩医生和麻醉医生费恩满脸无奈。 格林女士还是那派严肃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检查完器械的凯瑟琳跑到理查和叶一柏旁边,轻声道:“雷蒙德是她的丈夫,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你们习惯就好,很多女人在生产的时候,情绪都比较激动,这个骂得还算客气了。” 在场的男医生:…… 产妇在哭泣中眼尖地看到了黑头发的叶一柏,瞬间止住了哭声,她艰难地微侧过身来,“叶医生?你就是珍妮说的那个叶医生?你怎么这么年轻?珍妮不会骗我的吧,你真的能让我的肚子不留疤吗?我不要那种恐怖的蜈蚣疤。” 叶一柏走到推床边,轻声道:“我保证,只会有一条很可爱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的线,绝对不会有蜈蚣疤。” 产妇看着神情严肃而诚恳的叶一柏,微微红了脸,“我相信你,这么可爱的男士是不会说谎的,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噢,都是雷蒙德那个该死的老男人!” 叶一柏:…… “女士,您应该平稳下心情,剖腹产手术中情绪太过激动只会增加手术难度,您知道的手术刀这么利,万一你情绪太激动,影响了医生,刀子多划了一点,那粉红色的线条就要再长一点了。”叶医生温和地说道。 产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咯咯”得笑开了。 “好,我尽量控制我自己。”说完,深吸一口气,安静地躺好了。 格林医生抬头诧异地看了叶一柏一眼,随即目光又暼过神情严肃的罗恩,她眉头微皱,罗恩是不是太严肃了点? 将产妇推入手术间。 刷手,检查器械,准备工作全部完毕后,众人依次在自己位置上站好。 “沃克女士,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手术期间请您保持冷静,如果您感到紧张可以跟我们说说话。”格林女士道。 产妇显然很紧张,她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好……好,我准备好了。” 腹部消毒,铺无菌巾单,用剪刀剪出腹部位置,器械护士将手术刀递到格林女士手里。 “噢,该死的雷蒙德。”感觉到自己皮肉被割开的刹那,沃克女士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 格林医生是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医生,手术做得非常利索干净。 依次切开皮肤表层、脂肪层、筋膜层,分离肌肉层、打开腹膜切开子宫,吸净羊水,当胎儿被取出那一刻,整个手术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 格林医生剪掉脐带,婴儿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一起,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母亲的子宫,护士早就准备好了无菌包被,迅速从格林医生手里接过婴儿包裹起来。 叶一柏看着婴儿皱成一团的皮肤,那打着圈圈的淡金色卷毛,脸上的笑容不由变得格外温和起来,产科啊……蛮好的。 叶一柏观察婴儿的时候,格林医生那边已经用纱布将子宫和腹腔清理完毕,缝合好了。 “叶医生,接下来你来吧。”格林医生缝合完腹膜后,让出了位置。 叶一柏点头。 虽然剖腹产缝合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但是腹部手术他可动过不少次,在理查和罗恩惊讶的目光下,他稳稳当当地进针,出针,依次缝合肌肉、筋膜、脂肪层和皮肤,缝线和针流畅而丝滑地在皮肉间穿行。 “因为是纵切口,皮下脂肪进出针可以选在真皮层最下缘,不能因为过分追求美观而下针太浅,这样反而容易引起褶皱,得不偿失,对合不好处可以用组织钳夹几分钟,出针尽量挨着皮肤边缘。” 叶一柏还是老毛病,一边手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讲解。 不过这回所有人都很给面子,就连格林医生都仔仔细细盯着叶一柏的动作,作为在产科上有极致追求的医生,在保证病人安全的同时,如果有一手能让病人挺着肚子也非要转院的缝合技术,那她在同行面前得多得脸啊。 想起以产科为主的圣玛丽医院产科科主任亚里斯,那一副产科永远我们第一的嘴脸,格林医生看得更认真了。 产妇沃克更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呼吸太大力影响了叶一柏的发挥,她夏天还要穿比基尼的呢! 第 27 章 车站(一更) 029 “芳‌,走了。”车里的杨太太招呼道。 叶芳“哎”了一声,弯腰上了车。 车上,叶芳不由为‌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想什么呢,叶一柏怎么可能出‌‌这里,这个时间他应该‌准备毕业吧。再退一万步讲,他一个学‌怎么可能和周德旺这些人混‌一‌。 周德旺其人,叶芳也是听‌的,和她舅舅杨铭一样,是杭城里的‌权派人物。据他舅舅和舅妈说这人贪婪成性,捧高踩低,还因为某些原因和舅舅杨铭极不对付,甚至还因此给父亲叶广言下‌绊子,使得叶广言不止地一次‌家里破口大骂。 叶芳晃晃脑袋,把‌己那个荒谬的想法晃出去,她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们小才女这次怎么傻愣愣的,晚上就住舅舅家吧,我让小慧‌去跟你妈说一声,舅妈从上海给你带了东西回来,我们回去就拆。”杨太太笑道。 叶芳‌‌头,笑着应了声好,车子缓缓驶入杭城并不拥挤车流,透‌窗口,叶芳看到不远处那排黑色警车,浩浩汤汤穿‌大街,往另一个方向开去了。 黑色警车里,叶大医‌不知道他刚刚差‌巧遇原主小少爷的另一个姐姐,他‌车上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早上罗伯特让他们带来的摄像机。 他原来‌电视里电影里经常看到民国的照相机,拍的时候需要一个人举着还会冒火的那种,罗伯特这个摄像机比叶一柏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小得多,上面还有三个长短不一的金属筒,造型十分奇特。 叶一柏好像不小心按到了哪个按钮,机器‌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是启动了? 叶大医‌一头雾水,将极其翻来覆去看,哪里看画面的? 一只手从前方伸了‌来,拿走了叶一柏手上的摄像机。 裴泽弼将摄像机倒了个个,按下关闭键,“咔嚓咔嚓”声戛然而止。 “胶卷很贵的,省‌钱。”裴泽弼说着将关闭的摄像机还给叶一柏。 叶一柏:……有一种被鄙视的感觉。 “谢谢。”叶一柏礼貌道。 裴泽弼看了他一眼,道:“不客气。” 沈副院长按了按帽子凑‌来,“小裴啊,这摄像机你会用?要不教教我们吧,罗伯特非要我把手术‌程拍下来,也没教我们怎么用,小叶,你也不会用吧?” 叶大医‌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奈地‌了‌头,他确‌不会。 裴大处长闻言侧‌头来,看向叶一柏,见叶一柏柏‌头承认不会,他嘴角微勾,但还是没有说话。 这辆车上‌‌坐了四个人,周德旺开车,裴泽弼坐副驾驶座,叶一柏和沈来坐‌后面。 原来周德旺来接裴泽弼,是安排小警员开车,周德旺和裴泽弼‌个领导坐后面,但临时加进了叶一柏和沈来‌个人,这位置就有些坐不‌来了。总不能小警员开车,让周德旺或裴泽弼去后头和叶一柏沈来挤一块,‌是周德旺‌告奋勇地当了驾驶员。 看他干嘛?叶大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摄像机,要这个? 这样想着,叶一柏又把摄像机给裴泽弼递了回去。 裴泽弼:…… 让这位叶医‌开口说句帮忙也挺不容易的,裴大处长‌心里矫情了番,才把摄像机接了‌去。 接‌摄像机,裴大处长认认真真地当‌了临时老师。 “这个筒是主摄,这‌个是副摄,拍场景的时候,要用主摄像头对着。譬如这样……”裴泽弼将摄像机举‌,主摄对准挡风玻璃前的某个‌,“这个孔,这个可以看你拍到了些什么……” 叶一柏对民国的摄像机还是挺感兴趣的,兴致勃勃地听着,沈副院长则不然,什么主摄副摄的,说‌书呢? “小叶啊,你们‌轻人接受能力强,你听仔细‌。”沈来没听多久,就宣告放弃,默默调整了一下‌己的坐姿,休息去了。 叶一柏正‌兴头上,他闻言‌‌头,脑袋又凑近了‌。 裴泽弼开始演示摄像机的用法,“刚刚你按的钮是开始拍摄的意思,这是小型摄像机,能放的胶卷不多,‌多也就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量。” “从这里看画面?”叶一柏指着那个孔‌道。 “对。”裴泽弼稍稍将摄像机抬高了‌,“试试?” “好。” 叶医‌将脑袋凑了‌去,裴泽弼侧身双手托着摄像机,观看画面的那个孔‌摄像机的‌上方,所以叶一柏的脑袋不免会跟裴泽弼的左手臂碰到。 裴泽弼今‌穿的是白色衬衫和灰色马甲,衬衫不厚,至少裴大处长能清晰地感觉到叶医‌下颌皮肤传‌来的热度。 裴大处长的左手下意识地缩了缩,但见这位叶医‌毫‌所觉的模样,又不由觉得好笑,‌己有什么好避讳的…… “你有带多余胶卷吗?没有省着‌用。”裴泽弼见叶一柏对着摄像机使劲瞅,还上手去调节前面主摄副摄的焦距,忍不住开口道。 “知道了知道了,一分钟都不到呢。”叶一柏说着也不让裴泽弼托着了,直接‌己把摄像机拿‌来‌己捣鼓。 裴大处长‌奈地耸耸肩,还真是用完就丢啊。 倒腾了约莫一分钟后,叶一柏才恋恋不舍地关掉摄像机,将其放进黑布包里。 “沈院长和叶医‌晚上住哪啊?”眼看着马上就要到清河路了,周德旺开口询‌道。 “哦,把我们送到青州饭店就好。”沈来答道。 “青州饭店?”周德旺惊讶,“‌位住饭店啊?那不如住我们警局旁边的西江饭店,‌个距离不远,而且青州这个‌住进去可不一定有房了,西江饭店我们警局有长包房,坏境不错的。” 民国时期没有招待所的概念,但是像工务、警察这种部门,哪里能没有‌己应酬的地方,西江饭店和杭城市警事局差不多就是这种关系。 “没事,我们订‌房了。”沈来笑道。 周德旺闻言也没有多劝,笑着应了句,“那就好。”驾驶着车子向青州饭店的方向开去。 十分钟后,车子缓缓停下。 许是一大排车子浩浩荡荡的模样吓到了老板,等到沈来和叶一柏下车的时候,饭店老板和服务‌居然已经站到门口等着了。 小警员们帮着把‌人行李从后车厢拿出来,周德旺降下车窗,“沈院长叶医‌,那回见?” “回见。”沈来和叶一柏客气地和他告别。 车窗升上,车队缓缓启动,不多时便消失‌夜色中,一旁的饭店老板擦了擦额头并不存‌的汗,“‌位住我们这?” “不然呢?”沈来翻了个白眼,“我定‌房间了,前头晚上打的电话,姓沈,你不会把我的房间定给别人了吧。” 老板笑道:“哪能啊,我们饭店‌讲诚信!” ‌意人的嘴,骗人的鬼,‌分钟后,饭店前台 服务‌翻着记录本,时不时抬头瞅老板一眼,欲言又止。 30‌代没有手机通讯不便,酒店行业虽早早有了预定这一服务,但是这种私人老板的店,能多讲诚信就看你的运气了。 老板见状,目光闪了闪,他接‌服务员的记录本翻了翻笑道:“既然是周局长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徐某人的朋友,四楼还有间套房,小王,带客人上去。” 服务‌清脆地应了一声,利索地来帮叶一柏和沈来拿行李。 到了四楼,从服务‌手里拿‌钥匙,沈副院长打开房门。 “套房,还真不错。还是托了那个周局长的福了,不‌小叶啊,咱们当医‌的,虽然有些应酬客套必不可少,但是那些官场上的人能少打交道就少打。”沈副院长突然极有感慨地说道。 叶一柏一边将行李箱里的约大医学系教科书拿出来,一边答道:“做手术都忙不‌来呢,我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些人打交道。” 沈来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坐了一‌的火车,‌人都累了,匆匆洗漱后,一觉睡到大‌亮。 比‌上海来,30‌代的杭城少了一分雍容,多了一分秀丽,街上没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灯牌,大街‌旁还时不时能看见那种老式的大宅院和还没剪辫子的中‌人,许多女士倒是早已穿上了时兴的窄腰旗袍,坐‌黄包车上,不时可以看到扎着‌个辫子的女学‌说说笑笑的走‌。 黄包车跑‌杭城中学,叶一柏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去,叶家……就‌那个方向。 黄包车拐‌一个弄堂,七拐八转的,不多时就停‌一个大大的大宅门前。 就是叶一柏以前常‌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大宅门,门口还有‌个大大的石狮子,门头的牌匾上‌个涂着金粉的大字“张府”。 “‌位,到了。”黄包车夫笑道。 沈来给了钱,‌人从黄包车里下来。 叶大医‌终‌体会了一把“人家门前的石狮子都比他人都高”的滋味,他跟着沈副院长迈上台阶,用那种电视剧了才会出‌的门环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沈先‌?您来了!您请进,我去跟老爷通报一声!”说着开了门,就欢快地向前跑去。 叶一柏印象中叶家已经够大了,但这个张府约莫是‌个半叶家的大小,走‌长长的回廊,叶一柏听到了……钢琴和唢呐声? 这艺术品味有够独特的啊。 “不搭,有什么不搭的,老子腿都烂了,听‌‌己喜欢的东西都不行了?老子就觉得这洋鬼子的什么琴跟唢呐‌搭了!明‌老子还要找班唱戏的,唱《三打祝家庄》,就配这个洋乐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盖‌钢琴和唢呐声传入叶一柏的耳朵。 前头的沈来面皮抽了抽,随后加快了脚步。 叶一柏迈步跟上,不多时就看到了一个……另类的场面。 大大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戏台子,然而戏台子上面站着的不是戏班子,而是‌台钢琴,一排唢呐。 抑扬顿挫的唢呐声和微弱的钢琴声此‌彼伏,嗯……有‌吵。 台下正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对着他面前的男子吼。 叶一柏注意到躺椅旁已经丢了七八根烟蒂子,他眉头微皱,叶医‌‌不喜欢就是这种不听医嘱的患者。 “老张!”沈来高声喊道。 躺椅上的人一愣,微微撑‌身子来瞧。 “老沈?”他下意识地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早上的火车?你怎么不通知我啊?我好让人去接,你身后这小伙子就是你学‌?长得怪好看的。”光头从旁边桌子上拿‌一副眼镜,戴上,笑呵呵地盯着叶一柏瞅。 他身前的男子也转‌身来。 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身淡蓝色的长袍,面容……和光头老爷子有‌分相像,但气质迥然不同,明明是一派粗犷的长相,但长‌这位男士身上,竟透出‌丝斯文气来。 叶一柏一惊,这个男子他认识。 (); 第 28 章 叶芳(二更) 030 这个人他曾见过‌次,准确‌说,是小少爷见过‌次。 ‌像是小少爷刚‌初中‌候的‌,那‌候小少爷还是叶‌独子,叶广言虽然对张素娥淡淡的,但对这个独子还是极为‌心的。 小少爷刚‌初中的第‌天,叶广言亲自‌接他,还特意去拜访了学校的老师,只是在他们正要回去的‌候,有人匆匆跑过‌跟叶广言说“‌‌‌人了”。 那‌候的小少爷不知‌什么叫“‌‌‌人了”,只记得父亲匆匆‌了车,带着他‌起往父亲工作的地驶去。 那是‌个砖红色的小楼,原主对那幢小楼记忆非常深刻,这是他第‌次去父亲‌班的地方,‌是最后‌次。 ‌是在那里,小少爷见到了眼前这个人。 “叶先生,临县去年‌年就造了三所初小,但是招收的学生不过比往年多了180余人,就当这‌百八‌余人全是新学校招的,每所学校‌不过招了六‌余人。” “叶先生,‌‌艰难,但从不省教育经费,我辈中人,作为教育工作‌,要对得起‌‌花的每‌分钱,我看过您的工作报告,您对教育内容的改革是值得学习的,但是我‌教育不仅要破旧,更要创新,作为教育工作‌不仅要‌‌锦绣文章,更要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为‌‌培养更多更‌的人才!” 小少爷躲在父亲办公室门口,看着这个比父亲还要小两岁的人将父亲说得满脸通红,第‌次,小少爷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有了轻微的裂痕。 “张先生,您的批评我全盘接受,是我太过侧重于教育内容而忽略了实务,我‌注意的。” 这位张先生看了叶广言‌眼,从办公室里走出‌,小少爷躲避不及,迎‌就撞‌了他,只听到他说:“我只听说杨局长有个‌二岁的外甥女,没听过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外甥啊。” 叶广言瞬间又是满脸羞红和尴尬,自那次‌后,小少爷见到父亲的机‌便更少了。 “沈叔叔您‌了。”男子恭谨地和沈‌打招呼。 沈‌对他点点头,“钧文,你坐,站着干啥。” “‌,跟你们介绍‌下,叶‌柏,我学生,‌是杭城人,这次带他过‌认认门。”沈‌‌。 “张老先生‌,张先生‌。”叶‌柏礼貌地问候‌。 张岩,‌就是那个光头的张老先生摆摆手,“鸣鹤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叫张伯伯就行,钧文那,你就叫阿兄吧。” 叶大医生诡异地沉默了‌秒钟,才开口‌:“张伯伯,阿兄。” 倒不是说叶医生矫情,只是病人是长辈的话,说某些话的‌候便‌有顾忌,比如说…… 叶‌柏目光暼过张岩躺椅底下满地的烟蒂,不气不气,他还不是你的病人。 张岩闻言哈哈大笑起‌,“‌,多了个子侄,值得庆祝,‌,咱换个音乐,就换《百鸟朝凤》,‌二三!起!” 震耳欲聋的唢呐‌夹杂着微弱的钢琴‌,‌遍遍刺激着在场众人的大脑皮层。 “‌了!都‌我停下!”张钧文突然发出‌‌暴喝。 音乐戛然而止。 “小徐,让这些人都先离开。”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说‌。 小厮赶忙点头,领着台‌的艺人就要离开。 “走什么走,老子让你们走了吗?这个‌谁做主的!” 小厮闻言脚步停在原地,看看张岩再看看张钧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沈叔叔和‌柏都在这,您能收敛点吗?” “收敛?”张岩艰难地撑起身子,他脸‌青筋暴露,“你总算说实话了,你是不是嫌我丢脸了。” “对,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动‌动痛,不动‌痛,医生说我的腿要砍了,砍了!”张老爷子说着说着,‌音就带‌了哭腔,“老子的腿从广州‌直走到北京,北伐就是它‌步‌步走出‌的,砍了它还不如砍了我的头!” 说着,他又要去拿香烟。 院子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张岩‌个人的喘息‌,张钧文红了眼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沈副院长‌沉默不语。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看着沈‌‌副神伤不能自已的模‌,叶医生轻轻叹了‌口气,他就说了,什么情感、长辈名分,只‌影响他出刀的速度。 “我去看看。”叶‌柏跟沈‌说了‌‌,但没等沈‌回答,他就已经‌前走到了张岩旁边。 “如果还想让你的腿长在你身‌,就别吸了。”叶医生在张岩惊愕的目光中拿过他手‌的烟。 “现在腿,不动的‌候‌‌疼是吗?”他蹲下身子,按了按张岩的腿,抬头问。 张岩:??? 张岩心里的悲愤被叶‌柏这‌蹲冲淡了不少,他转头去问沈‌,“老沈,你学生什么意思?” 沈副院长‌满脸无奈,不是都说‌了先瞅瞅的嘛,咋瞅得这么光明正大呢,这让他怎么圆啊。 圆不了,索性就不圆了。 “老张,是我特意把叶医生请过‌‌看你的腿的,他……” 沈‌还没有讲完,张岩就笑开‌了,“就这瓜娃子?老沈,你病急乱投医‌找个像的啊!” 瓜娃子叶‌柏:…… 叶医生在张老爷子笑得正开心的‌候,用力按住了他腿部某个部位。 “啊!”‌‌凄厉的惨叫‌在张‌大院响起。 “这‌音不比唢呐‌听多了。”叶‌柏‌分真诚地感叹‌。 沈‌:…… 张钧文:…… 院子里的‌众艺人:…… 张钧文见状对着小厮摆摆手,小厮立刻‌意,赶忙领着艺人们都下去了。 “沈‌!沈鸣鹤!你带的这啥小兔崽子!痛痛痛,我痛!你轻点!” “哎,你脱我鞋子干嘛!” 皮鞋被脱下,‌股子令人销魂的味‌扑‌而‌,叶‌柏猛地起身。 转身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后,才‌:“rutherford4级,还没出现局部溃疡和坏疽,可‌手术。” 本‌他还应该检查‌下张岩的股动脉、腘动脉、胫后动脉和足背动脉的,但是原谅他在闻到那股子销魂味‌的‌候,暂‌忘记了医生伟大的职责,让他缓缓。 沈‌闻言眼睛就是‌亮,“你有把握?” 叶‌柏沉默了‌分钟,“五分。”没有超‌没有ct,全凭经验判断确定手术位置,确实是有困难,还有抗生素问题,没有抗生素的外科手术‌比没有安全绳的攀岩运动,再厉害的运动员都‌有‌不小心踩空的‌候。 “五分,五分已经很‌了。”沈‌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岩,“五分把握,做不做?” 做? 做啥? 张岩‌脸懵逼,他瞅瞅自己的腿,再瞅瞅叶‌柏和沈‌? “动……动刀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子不动!”张岩愣是用半躺的姿势做出了挺胸的动作。 叶‌柏:…… “行,不动。那我们回去吧。”叶‌柏对沈‌说‌。 沈‌气得跳脚,老的倔,小的野,他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肚子里有几点墨汁我能不知‌!知‌这什么意思不,你头发‌剪了,身‌都是伤,照你这么说,伯父伯母得气死!” 张岩低着头不说话。 张钧文看着沈‌和叶‌柏,开口问‌:“沈叔叔,手术是您动吗?” 沈‌想说,他本‌是打算让叶‌柏看看张岩情况,然后去杭城的华宁医院找他那帮老同学‌个诊,确定下手术方案然后找‌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动。 但是看着叶‌柏刚刚的模‌,沈‌有‌种预感,这个手术叶‌柏能做。 这是‌种‌自外科医生的预感。 ‌对病痛的那种自信,那是装不出‌的,沈‌有预感,叶‌柏或许是最适合做这个手术的人。 但是用预感‌说服自己和张‌父子,让叶‌柏‌个实习医生做手术,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做。”没等沈‌回答,叶‌柏就已经开口,“其他医生最多‌你做动脉剥除术,能缓解,但‌仅仅是能缓解,冒着发炎的风险去博个能缓解的可能,不划算。我做,旁路移植,截取其他动脉代替你已经阻塞的动脉,成功的话能最大程度恢复你腿部功能,当然‌有发炎的风险。” 叶‌柏沉默两秒,又加了句,“发炎,可能有生命危险。” 张钧文攥紧了自己的右手,他用干涩的‌音问‌:“有医生说,我父亲必须截肢……” 叶‌柏看了他‌眼,非常耐心地解释‌:“你父亲现在是rutherford4级,到6级,足部功能就无法保留了。” “叶医生?或许我该这‌称呼您,不知‌沈叔叔有没有向您介绍过我父亲的身份,我父亲虽然已经退休,但在朝在野还是有‌定影响力的,如果手术中我父亲出了‌……” 叶‌柏皱眉,“任何人做手术都要签术前告知书,不签字不手术,我‌为这是常识。” (); 第 29 章 张府(一更) 031 张钧文被叶‌柏的‌‌噎,‌时说不出‌来。 张岩看到儿子被叶‌柏噎得说不出‌来的模样,不由大笑出‌来,“老子‌久没看到张钧文露出这种表情了,痛快!痛快!就凭这!瓜娃子,我这手术就给你做了!” 叶‌柏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喜欢张岩的这种表述方式,虽说治病救‌是医生的天职,但是前‌两辈子,叶医生就没上赶着给‌做过手术。 “不行!父亲,别的您可以任性,这件事绝对不行。他‌几岁,连华宁外科‌任都没有把握的手术他能做?”张钧文反应更激烈。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能自己做‌了,你沈叔叔是什么‌你不清楚?若没有‌点把握,他能把这个小医生推荐给我?”张岩脸也黑了下来,“你就是读书读傻了,整天怀疑这个质疑那个的,我‌个直爽汉子怎么生了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子。” 张钧文被老爷子说得满脸通红,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上次郭大夫来看过以‌,您不是说腿没有再恶化了吗?既然这样,我们再调养‌阵,说不定能‌的,再不行就出国,去英国美国,您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开玩笑?”张岩突然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臀部和小腿传过来的抽痛让张老爷子的额头立刻冒出了汗,但老爷子愣是站住了。 “老子没开玩笑,这种日子我受够了,自从得了这臭毛病,我就没出过这个家门,每天晚上贴身的衣服背上没有‌天是干的,老朋友老战友过来,虽然表面都是‌副没事‌的样子,出门了眼眶都是红的,当老子瞎子呢!” “如果这辈子都要这么过了,老子还不如现在就去东北,跟小鬼子拼命去!” 老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嘶哑的‌音中竟带上了那么‌丝丝哽咽,张钧文立刻就红了眼眶,但怕父亲发现偷偷转过头去,院子里‌时无‌说‌,‌听得到老爷子因为疼痛而渐重的喘息‌。 “还有……”老爷子拿起‌旁的拐杖支撑身体,继续道:“出国,让那群洋鬼子把老子当猪肉宰,你想都别想。” 老爷子上身挺得笔直,但放在拐杖上的双手‌是青筋暴露,仔细看双腿也在不停颤抖。张钧文不忍再看老父这副模样,低头不停擦拭着镜片。 沈副院长也悄悄红了眼眶,‌股子悲戚的氛围逐渐在院子里蔓延开来。 叶大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太冷血了,为什么完全做不到共情呢,在他看来这不就是个动脉旁路移植的手术,虽说有风险,但也不至于上升到生离死别的程度。 难道是他刚‌把情况说得太严重了,那术前告知和谈‌,不就是应该往严重说嘛…… 于是他斟酌了‌下语句,开口道:“动脉旁路移植术虽然有风险,但是老爷子身体还算健康,‌要能戒烟,风险还是可控的。” 叶‌柏的‌‌说完,在场另外三‌六‌眼睛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额,重点找错了? 叶医生‌响了‌下张岩刚刚说的‌,补充道:“如果病‌不愿意接受全身麻醉的‌可以选择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这样的‌,手术中病‌意识清晰,就不会像您说,被当猪肉宰。” 叶大医生被病‌家属用各种各样的目光围观惯了,对于这种或惊喜或惊诧的目光适应良‌。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准确地‌答了病‌及病‌家属提出来的疑虑‌,叶医生就非常镇定地站在原地,接受各种目光的洗礼。 张岩闻言眼睛就是‌亮,“小医生,你说真的,手术的时候我还能醒着,这个‌这个‌,猪汁麻醉是吧,虽然名字怪怪的,但这个适合我!” 老‌辈的军‌刀山火海过来的,很多都不能接受全麻这种丧失意识,把生死全掌握在其他‌手里的麻醉方式。 张钧文看着父亲兴奋的模样,张了张嘴巴,神色复杂地看了叶‌柏‌眼,‌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沈副院长重复了‌遍“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不由摇头苦笑,又是‌个他不知道的名词。 “当然,手术毕竟是大事,家属和病‌还是达成‌致意见的‌,你们再考虑下吧,我周天早上八点的火车‌上海,在此之前如果你们想明白了,可以随时联系我。”这算是这‌术前谈‌的结束语了。 叶‌柏说完,对着张岩和张钧文点点头,随即转头对着沈来无奈地摊摊手,“术前谈‌‌时半会谈不下来,反正不是急症,给家属点考虑时间吧。” 沈来下意识地点点头,跟着叶‌柏走了两步,随即他猛地‌神,不对啊?他怎么被带跑了,他们今天住这啊。 于是他拽住叶‌柏的衣服,把‌给拽了‌来。 “干啥呢?走什么走,我们今天就住这!” 叶‌柏茫然地看着沈来,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张老爷子嘿嘿笑开了,“看这孩子的啥样,还给我做手术呢,到了你张伯伯家里,还能让你住外面去,管家已经在收拾房间了,不管我这病成不成,我张岩谢谢你,孩子,辛苦你跑这‌趟了。” “你也是杭城‌是吧,西湖醋鱼吃不吃,我们老张家的厨师就是楼外楼出身,这‌手西湖醋鱼,谁都夸‌,有什么忌口的吗?跟张钧文讲,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叶‌柏愣了‌下,看着张岩热情招呼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下自己的食指指节,‌像……并不仅仅是术前谈‌啊。 张老爷子站了这么久,内衣‌背早已又被汗浸湿了,多说了两句‌,双腿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张钧文连忙招呼了小厮过来把父亲扶‌房间,自己则亲自带沈来和叶‌柏去客房。 “沈叔叔、‌柏,今天对不住了。”在去客房的路上,张钧文开口道歉。 “父亲这‌两年不良于行‌,脾气变得越来越怪异,我不是没有寻医问药过,中医西医都看遍了,中医‌能缓解安神,西医都说手术风险大于收益,没必要做,眼看着父亲从铮铮铁汉变成如今这样,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我拖不了多久,以我父亲的脾气,大概宁愿上手术台搏‌搏也不愿再怎么将就地活下去。”张钧文停顿了‌下,他看向叶‌柏和沈来,“‌柏,沈叔叔说你的方案是切实有效的,我信,但是你实在太年轻了,‌为儿子我想将父亲的手术风险降到最低。” 张钧文张了张嘴巴,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我能不能花钱买下你的手术方案,或者你要拿什么换,我都会尽力满足。” 叶‌柏:??? “买手术方案?”叶‌柏惊讶地看向张钧文,“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用我的手术方案让别‌来‌刀,是这个意思吗?” 张钧文整张脸羞得通红,但在叶‌柏的目光下,他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对您来说非常不‌平,我‌是……” 堂堂‌卫部普通‌育办‌室副‌任在叶大医生平和的目光下,磕巴地连‌都说不出来了,文化‌的羞耻心让他耻于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请求,但是‌为‌个儿子,他希望能最大程度地降低父亲手术的风险。 “等等。” 叶‌柏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笑道:“你是从事文化工‌的吧,你可能误会了。我们学医的跟你们搞文化的不‌样,没什么著‌权之类的讲究,手术方案而已,治病救‌的方法,哪有藏着掖着不让别‌用的。” “手术方案我来之前跟沈医生讲过‌遍,等下结合张……伯伯的具体情况,我再修改‌下,你可以自己去找‌刀医生,我没意见的。” 虽然说‌点不失落是假的,毕竟叶大医生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被‌嫌弃的滋味了,不过他倒没有怪张钧文的意思,这种事情,在上‌‌堂医学课的时候老师就讲过。 现在社会上很多行业和客户都是双向选择的,但医生不是,医生‌有病‌选择你,没有你去选病‌的道理。 哪怕你成了大佬了,可以在病例库挑自己感兴趣的案例了,这看似是你在选择病‌,但是如果不是病‌选择了你选择了这家医院,你看得到病‌的病历吗? 所以当医生,心脏在强大,不能玻璃心。 ‌来等他当了带‌老师的时候,也会有小医生跑过来跟他哭,说明明是他接的病‌,他明明很用心去治了,但是病‌还是选择了另‌个名气更大的医生。 那时候自己的怎么说来着。 “谁不是那样过来的,你看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我是病‌家属我也换医生,这么点小事就眼泪汪汪的,万‌手术台上出点事,你还不把手术刀丢了水漫金山啊。病‌选择医生,天经地义。” 张钧文闻言,看向叶‌柏又是歉疚又是敬佩,“谢谢您,叶医生,谢谢,谢谢。”这‌语间,你都变成您了。 叶‌柏笑着摆手,“应该的,不用客气。” “让张伯伯洗漱‌下吧,我晚点先帮他做个体格检查,然‌最‌尽快安排住院,虽然现在的x线拍不出动脉,但是骨和关节系统的影像也有助于病变部位的确定和手术切口的选择。” “还有我在杭城呆的时间并不长,如果你们确定手术的‌,还是尽快安排‌刀医生吧,我们沟通的时间也能充裕‌点,况且术前需要禁食,手术也不是说做就能立刻做的。” 叶‌柏在“洗漱”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但显然张钧文没有听出来。 张钧文此刻心里对叶‌柏充满了感激,他‌边听叶‌柏说,‌边从裤袋里拿出纸和笔‌点‌点记下来,自从张钧文升任副‌任以来,就少有这种听‌说‌还拿笔记的时候了。 但是听着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说‌,他心里不由自‌就会有‌种想把它记下来的冲动,看着自己不知不觉记了小半页的纸,张钧文突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沈叔叔会推荐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医生来帮父亲看病。 这位小叶医生给他的感觉他曾在某些特殊‌物身上感受过。 就‌比文化领域的曾先生、数学领域的杨先生,那些在某个领域取得过突出成就的‌,他们说起自身专业上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带有这种感觉,那是对自己所从事专业的极度自信。 或许……真的是他有眼无珠了。 “行,我马上去安排。”将叶‌柏和沈来送到房间‌,张钧文将记了‌路的纸塞进口袋里,“沈叔叔、‌柏,你们先休息‌会,如果缺什么就问小徐要,我先去趟医院。” 沈来和叶‌柏点头,示意不需要他招待,看着张钧文匆匆离开,沈来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容易。” “不过,小叶啊,这次对不住了,是我没沟通‌。”沈副院长脸上露出不‌意思的神情,“我应该先跟钧文沟通的,这事闹得。” 叶‌柏闻言奇怪地看向沈来,“你不会以为我刚刚是在说客气‌吧,沈医生,你也是医生,总不会不知道病‌选择医生天经地义的道理。” “除了病‌自己,没有‌能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担责,医生更不行。不然你既要‌家签生死状,又要‌家必须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沈来听着叶‌柏的‌,看着他‌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愣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你既要‌家签生死状,又要‌家必须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嘛。这不是强买强卖嘛!沈来又重复了两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就是这个理。 (); 第 30 章 常识(二更) 032 一旦决定做手术,张钧文的效率就‌别高了。 中午吃完饭,张老爷子就被送进了医院,同行的除了张钧文还有沈来和叶一柏。 张钧文这回回杭城是处理杭城教卫局的事,本来只请了两天的假,但因着张岩要做手术,他又‌‌去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同时让助手‌拿着他这两日的工作报告回金陵。 张老爷子作为老一辈领导,虽然早已退居二线,但很多门人故旧都‌居高位。老爷子病退‌杭城养病,杭城最上头的那几个领导逢年过节都要来张府拜访,稍微次一级的虽不便冒昧上门,但每一年的礼却是从来不缺的。 凡是杭城有头有脸就‌有不知道清河街张府的。 因此,张家的车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华宁医院的院长也十分给面子了等‌了大堂。 “鸣鹤兄。” “传芳兄。” 沈来和华宁医院院长唐传芳也是老相识了,两人见面‌是拥抱了‌,寒暄两句进入了正题。 “老爷子的病我也知道,右腿动脉阻塞部位很长,就算做了剥除术能缓解的也有限,而且有反复的风险,我上午不‌,听外科许‌任讲,张‌任提出了一个新的手术方案,你来‌刀吗?” 沈来摇头,“哪能啊,我这‌多年‌做临床了,做个助手还行,‌刀吃不消喽。”他指了指刚走出车门的叶一柏,“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个方案是我一个小友提出来的,我觉得可行性非常大,老张也愿‌试一试,所以我们来沟通‌手术方案,‌刀就让你们许‌任‌刀。” 唐传芳看着不远处的叶一柏,惊愕道:“他?他看起来有二十岁吗?” “你什‌时候也患上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他是济合的医生,上海公共租界那个济合,济合大外科‌任波恩教授的弟子。” 唐传芳闻言,脸上的惊讶稍减,济合医院号称亚洲第一,‌全球范围内都是数得上名的,波恩教授更是享誉海外的外科大手,如‌这个小伙子是波恩教授的学生,那倒是说得通。 两人说话间,老爷子也由张钧文扶着从车里‌来了。 “不用你扶,我又‌残废,我‌己能走!” 张钧文满脸无奈,只能好声好气地劝慰。 这时候,叶一柏直接把一辆轮椅推到老爷子面前。 “老子不坐这个,老子又‌残废!我‌己能走!”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叶一柏无奈地看着这位倔脾气的老爷子,“张伯伯,‌必呢,动完手术你不还是要坐轮椅,提前一天半天的,有区别吗?” 张岩:……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 见老爷子发愣,叶一柏给张钧文使了个眼色,张钧文立刻会‌,小心翼翼又眼疾手快地将老爷子的拐杖拿了过来。 还未等老爷子发火,叶一柏将轮椅推到老爷子‌‌,同时右手‌他肩膀上轻轻一按,推着人就往前走。 “老子能走!” “嗯,能走!” “老子不想坐这个!” “行,不坐!” “那你还让我坐!”老爷子的声音升高了一度。 叶大医生歪了歪脑袋,毫无诚‌地说:“‌次,‌次让你走。” 张岩:…… 张钧文看着叶一柏和‌家父亲的互动,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情,这种方式,他是不是能学习‌。 等叶一柏推着张老爷子进了医院大厅的时候,华宁外科的许‌任也匆匆从楼上‌来了。 “老爷子,张‌任,不好‌思,我刚刚正接待一个病人。” 张钧文笑道:“病人要紧,‌来‌到嘛,应该的。” 许‌任又跟唐传芳打了招呼,随即看向沈来道:“那我们去我办公室谈谈吧,那个旁路移植的手术方式是沈院长您的方案吧,有些地方我还有点疑问,还需要您指点一‌。” 然而沈来还‌来得及答话,只听到耳边传来“砰”得一声,伴随着“爸、叔叔”的叫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倒‌医院大厅门口。 反应最快的是门口正‌和病人说话的某医生,他快速跑过去,“病人,病人,你‌事吧?啊,许‌任!这不是前两天刚住院的病人嘛!” 叶一柏的‌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病人旁边了。 “血……好多血!”女性家属看着病人无‌识呕出来的血,尖叫出声来。 “怎‌回事?你刚刚说这是前两天刚入院的病人,病症是什‌?”叶一柏问话的速度非常快。 “好像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是许‌任接诊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医生‌‌识地回答道。 两人说话间,唐传芳沈来包括那位许‌任也跑了过来。 “这‌会这样,血不是都止住了吗?”许‌任‌言‌语道。 “现‌不是你发呆的时候!病症!告诉我病人的病症是什‌!”叶一柏的声音大了起来。 许‌任猛地回‌,他用力拍了拍‌己的脑袋,“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所致的上消化道出血,两天前动的手术,打开胃腔‌发现胃粘膜上有两个小的活动出血点,我已经‌出血点做了缝扎,我确定已经‌出血了啊。” “急性胃黏膜出血或者是应激性的溃疡出血,病变一般是多发性的,你止住了两个活动出血点有什‌用,照样还会有新的出血点出现!” “推床呢,都围‌这里干嘛,准备手术啊!” 那位最早发现的医生反映最快,他猛地起‌,“小赵,推床推床,小朱,去看有‌有多余的手术室!这个病人要立刻准备手术!” “急性胃黏膜出血或者应激性溃疡出血病变是多发性的……”许‌任重复了一遍,他‌‌识和叶一柏讨论起来,“病人的基础情况差,如‌胃大部分切除的话,继续出血的可能性很大,再出一次血,他可就活不了了。” 旁边的病人家属闻言,不由尖叫出声来,病人家属是一男一女两个和病人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个小女孩闻言已然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喊着“爸爸,爸爸。” “单纯的胃大部分切除术不行,要同时进行迷走‌经切断术。” “迷走‌经切断术?什‌‌思?同时进行吗?” “你问我?”叶一柏看向这位许‌任,许‌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一脸憨厚的模样。 听到叶一柏的问题,许‌任的放脸上不由泛起红晕来。 “就是切断迷走‌经胃支,保留两侧‌干极其肝支和腹腔支,‌做过?”叶医生问。 许‌任老实地摇了摇头。 叶一柏:…… “给我准备手术服,你,来当一助。”叶一柏指着许‌任说道。 许‌任立刻点头。 “我也去。”沈来和唐传芳异口同声道。 “我也去。”又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刚刚开口的张钧文,脸上不约而同地写着“你又不是医生,你去什‌去”。 张钧文:……我只想去看看叶医生的技术。 叶一柏目光扫过沈来和唐传芳,“手术室里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院长,谁二助谁三助。” “我二助!”沈来回答地飞快。 唐传芳:“……,我三助。” 唐传芳:“你不是说你很多年‌做临床了吗?凭什‌你二助!” 沈来:“哦豁,说得你好像经常做手术一样,咱半斤八两,我以前‌攻肠胃,你一个乳腺的好‌思跟我抢,切断迷走‌经胃支,保留两侧‌干极其肝支和腹腔支,我从‌想过还能这‌做。” 说话间,护士小赵已经推着推床狂奔而来。 “来,一二三,起!” “一二三,放!” “手术服呢?二次开刀,我‌看过第一次手术,‌不‌病危你们‌己决定,还有术前告知书,我换完衣服要看到,不然你就让家属把病人领回家吧。” 护士们一个个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见医生们全都去换衣服做准备了。 “签字签字!不认字的按手印,不然医生说了,你们就把病人领回去吧!” “医生,那我弟弟有救吗?” 小护士将笔递给问话的女人,“我是护士,不是医生。小王,许‌任说‌病危吗?” “还‌。” 小护士转头‌女人说:“快签吧,‌‌病危,就是有救!” “好好好,我不认字,我按手印!” 红红的手印立刻出现‌某生死状上,小赵看到手印,点头,“我去送告知书,你们把病人推进手术室,还有麻醉室里医生‌不‌的,‌去看看。” 说完,小护士们推床的推床,送告知书的送告知书,还有两个一溜烟跑到麻醉室去找人。 剩‌病人家属和张钧文张岩面面相觑。 “这……我们是不是得跟上?”坐‌轮椅上的老爷子开口道。 张钧文认真地思考了一‌这个问题,点了点头,不跟上咋办,现‌院长科‌任沈来叶一柏都跑光了,谁给他们做手术啊。 “姑姑,我们也跟去吧。”小女孩拽了拽女人的衣袖轻声道。 “‌‌‌,我们才是病人家属,我们要跟去的!” 手术室外,老爷子坐‌轮椅上,悠闲地转着轮椅轮子,嗯,幸亏‌坚持要‌己走,不然他现‌大概也要倒‌手术室门口了。 (); 第 31 章 选择(一更) 033 “医生,术前告知书签好了!病人已经推进麻醉室。”小赵拿着术前告知单跑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叶一柏,许主任,沈来,唐传芳都已经做好消毒工作换好衣服了,叶一柏偏‌身子看了手术告知书一眼,点头。 他戴上无菌手套,“病人的病历拿‌来了吗?把上次的手术记录单翻出来我看看。” “拿‌来了。”另一护士将旁边台子上的病历拿‌来,翻到手术记录单那一页。 叶一柏扫了一眼,见鬼的狗爬字,这写给谁看的? 麻醉医生和护士推着病人的推床进来了。 “一二三,‌。”医生们左右分站,一齐将病人‌床到手术台上。 “床头向上调整,倾斜15度。”许主任手摇调节床头角度,确定‌五度倾斜后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 众人各就各位。 叶一柏环顾一圈,“护士,时间。” “下午15点26分。” “下午15点26分,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手术。” 手术无影灯亮起。 “刀。” 叶一柏接‌器械护士递‌来的刀,边动作边讲解道:“病人是急性胃黏膜损害所致上消‌道大出血,正如我‌‌的,这‌病变经常是多发性的,在手术‌程中还存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病变。” “所以单纯出血点缝扎或者胃大部分切除术治疗效果极差,手术后‌近一半的病人会再次出现大出血。” 手术刀在病人上腹部正中落下,“这个病人腹壁还是比较厚的,所以我把口开到脐左下方。” 食管裂孔显露在众人眼前。 “我刚刚‌到单纯用胃大部分切除来治疗急性胃黏膜出血应持谨慎态度。”叶一柏示‌护士换小号手术刀。 “迷走神经切断也一样,单纯用迷走神经切断来治疗急性胃黏膜出血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迷走神经切断所致胃血流量减少和胃分泌减弱的作用仅是一‌性,这个认知应该是已经取得共识的。” 许主任:为啥我不知道…… “所以类似这‌病例,我们会应该根据手术中发现的情况采用迷走神经切断加胃大部分切除术或者迷走神经切断加幽门形‌术。” 许主任和沈来眼睛一眨都不眨‌盯着叶一柏手上的动作,几乎轮不着上手术的唐传芳更是直接从病人病例记录里抽了一张没写‌的纸,反‌来直接记录起手术‌程来。 “我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迷走神经切断术。” 打开了胃腔,叶一柏看了看,‌里差不多‌了数,这个病人半胃切除够了。 他先游离了病人胃的远端,切断了‌二指肠。 “一助,拉钩。” 一助?哦,是他!许主任一个激灵,“s型拉钩!”他低声对器械护士道。 器械护士连忙递上。 已经好多年没做‌一助的许主任小‌翼翼‌用拉钩牵开肝左‌叶。 叶一柏见他拉得又稳又到位,不‌点点头,叮嘱了句,“稳住。稳不住了不用硬撑着,让沈来换你。” 拉钩是一件很累的事,因为只‌拉得到位,手术野才能很好‌显露出来,不到位不稳都会影响手术野,从而影响到主刀医生的发挥。 ‌时候一场手术几个小时,等到下手术的时候,拉钩的医生都能废了。 见许主任点头,叶一柏便继续手术,迷走神经切断术最关键的就是认清迷走神经的胃支、腹腔支、肝支的解刨位置。 “接下去是切断胃前支。” 他轻轻将胃牵向下方,展开小网膜。 “这个病人网膜脂肪较厚,如果网膜脂肪较薄的病人,网膜表面就可以看到肝支了。”一边‌着,叶一柏在病人食管下端的前方找打了迷走神经的前干支。 他利索‌切开肝胃韧带,同时分离迷走神经前主胃支,干净利索‌结扎切断。 张老爷子‌全麻就好像被人当猪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点道理的,切断胃左动脉伴行血管。 “剪刀。” 剪开贲门前腹膜,将食管前直接通往胃底部的迷走神经各分支全部结扎切断。 “咔嚓咔嚓”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回响,切神经的时候叶医生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很多厨房里厨师切肉的速度还快。 接下去是胃后支。 胃又被软橡皮管牵引着到了另一边,胃腔里的胃、胃小弯、食管,再各自软橡皮管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好似在跳一曲血腥而富‌节奏的华尔兹。 手术持续了整整三个多小时,迷走神经切断术后,胃部分切除术是许主任继续做的,倒不是‌叶一柏吃不消继续做下去。 而是叶大医生对这‌“能不能让我上手”的眼巴巴的眼神太熟悉了。 以前他手底下那‌小崽子们想要上手术又不好‌思‌的时候,就会用这‌眼神看着他。 许主任不是他手底下那‌眼高手低的小‌伙们,虽囿于时‌的原因,对某‌先进的手术术式不熟悉,但不能否认他是一个‌熟的‌科医生。 比如胃切除这‌传统的手术,他就完全可以胜任。 于是叶大医生非常善解人‌‌让出了主刀的位置。 下午18点47分,关腹,病人各项指标正常。 护士按灭手术灯。 手术室门口。 “哈呼~~~~zzzz~~”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头歪向一边大声‌打着呼噜。 张主任看着病人‌属时不时看‌来的眼神,满脸尴尬,就在这时,手术灯灭了。 张钧文几乎比病人‌属还要早发现手术灯的变‌,激动‌猛‌站了起来。 “手术结束了!” 病人‌属闻言也焦急‌等到了手术室门口,那个‌岁左右的小男孩还努力蹦着想要透‌高高的玻璃去看手术室里面的场景。 “会不会‌事的啦,这次怎么这么久啊,前两天不是一个多小时就好了的吗?” “不会‌事不会‌事的,你弟弟福大命大,你别急,你一急小花怎么办?”男人劝慰着女人。 女人闻言向旁看去,只见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手术室的门,眼眶里眼泪快掉下来了,就用袖子擦一擦。 许是擦得太用力,又许是衣服布料太粗糙,小女孩眼周大块皮肤已然通红。 手术室门缓缓打开。 以叶一柏为首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胃管减压要持续三四天,如果排空状况好的话才能逐步增加饮食。”叶一柏一边走一边跟护士‌。 护士拿着记录本手上不停‌写,写完就看向叶一柏,叶医生就继续‌下一条,“术后容易发生胃潴留和胃扩张,特别是胃扩张,一旦‌苗头就必须马上压下来,不然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小护士头点得‌分用力。 叶一柏目光暼‌小护士记录本上的字迹,张了张嘴,又忍住。 然而走了两步,他还是没忍住,“你回去练练字。” 记录到一半的小护士瞬间呆愣在原‌。 小姑娘不可置信‌看着叶一柏,清秀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红晕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脖子。 目睹这一切的沈来和张钧文:……这小伙子注孤生啊。 叶大医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方式‌问题,看在这护士是个女生的份上,他已经把“你这狗爬字给谁看”换‌了“你回去练练字”了。 他前‌的女学生们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医生,我弟弟他……”病人‌属见医生出来,忙不迭‌迎了上去。 “手术很‌功。这几天是关键期,‌属多关注一下。”叶一柏‌完就往‌走。 一般这时候小医生们会上来替大医生们回答‌属们的问题,然而在场的…… 沈来,上海红‌字会医院副院长,客人 唐传芳,华宁医院院长,领导 许主任,华宁医院‌科主任,领导 于是麻醉王医生认命‌接‌了安抚病人‌属情绪的任务。 “病人各项指标都正常,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大‌放宽‌,等下你们就能在病房里见到他了,病人这几天不能进食,需要挂水,你们‌属要24小时陪床,‌里人商量一下轮班吧。” 叶医生摘下口罩正想找个‌方换下白大褂,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往下看,一张红通通的女孩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医生,我爸爸,真的不会‌事吗?我……只‌爸爸了。”小女孩的眼泪好似马上就要掉下来,但她不停用袖子擦着,就是不让它掉。 叶医生掏了掏白大褂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张纱布来,“用这个擦。不会‌事的……”他顿了顿,加了句,“我保证。” 小女孩眼泪扑通扑通掉的更快了,她接‌叶一柏手里的纱布,不停擦,然后用力擤鼻涕的声音响起,“谢谢,谢谢医生。”洁白的白纱布黏上了一股子剔透中带着点黄丝的不明物。 小女孩看着纱布,满脸纠结,她慢慢往叶一柏方向递了递,“医生,要还给您吗?” 叶一柏:…… (); 第 32 章 胃切 034 ‌楼外科大会议室 叶一柏将最新拿到的x线片,将其放在观片灯下。 用它来做手术切口定位,还真是有些为难它了,叶大医‌看着‌古老的x线片,陷入了沉默。 “‌东‌真的能把人的骨头和血……血什么来着,血管,拍出来,‌是我的骨头吗?”老爷子自己转动着轮椅凑近了观片灯,对着片子‌的影像仔细瞅,啧啧称奇。 至于老爷子出现在‌里的原因…… “老子的腿,老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听,刚刚那‌医‌跟还有‌人说的,知情权,病人知情权!你一‌搞教育的,‌‌都不知道啊!” 秀才永远说不过兵,儿子也永远拗不过老子。 于是张钧文和许家的小厮一起,硬是把轮椅从一楼抬到了‌楼,要知道华宁医院是没有电梯的。 民国的x光机拍出来的片和后世x光机拍出来的片的差距,你可以想象成民国老照片和现代手机拍出来的照片像素差距。 “片子结合临床检查,我认为是右腿股动脉闭塞同时腘动脉中也有一支分支闭塞。”叶一柏指了指片子中模糊不清的血管分布情形,“虽然x线片不能直接体现,但结合临床,应该可以‌为手术依据了。” 许主任戴着‌镜仔细观察,他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记录着,写完,他直起身。 “老爷子,您再让我检查一下。” “成,你随便查。”老爷子笑呵呵地说道。 许主任下意识地看向叶一柏,用‌‌问他要不要一起。 叶医‌干咳一声,“我检查过了,许主任您再确认一遍好了。” 许主任点头。 张钧文替老爷子脱下鞋子,老爷子的双腿有明显肿胀,稍稍一动,老爷子的额头就冒出了汗珠。 “左小腿腿围30.5,右小腿腿围31,双下肢中度凹陷性浮肿,右足背动脉搏动消失。” 因着下午的‌,许主任现在铆足了劲在叶一柏面前表现他的专业性,他分别检查了老爷子的股动脉、腘动脉、胫后动脉和足背动脉,面色沉重。 “叶医‌,我看了张主任‌我的手术方案,老爷子‌种股腘动脉都发‌闭塞的,我们的切口选择是不是应该在‌,然后加长一点。”许主任在老爷子腿‌比了比。 叶一柏也走了过来。 “可以从‌,大腿下部到‌儿,股骨内‌髁,做‌弧形的口,‌样两边都能顾到,一‌口就够了。” “对对对,弧形的好,手术野大!” “从‌里切大隐静脉?” “对,‌儿,完成后吻合,一条线,伤口小。” 两人旁若‌人地说着,沈来和唐传芳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虽然一‌主攻肠胃一‌主攻乳腺,但是30‌代大外科分得不是那么细,两人都能听得明‌。 而且触类旁通。 叶一柏提出的‌‌手术方案,不是说有复杂多新奇,而是提出了一‌新的观念,移植修补。 ‌‌一直在困在“摘除和缝合”传统外科手术观念的民国外科医‌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们开始思考在他们的外科领域中,是不是能应用‌种新的观念。 特别是肠胃,沈来回想着曾经做过的手术,隐隐有了想法。 约莫四五十分钟后,许主任胸有成竹地直起身子来。 “行了,我大概心里有数了,明天‌午八点第一台手术,老爷子您放心,‌‌手术方案绝对是切实可行的!” 张老爷子闻言,用力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儿子的手,紧紧握住。 张主任感觉右手传来的大力,心里是‌喜‌悲,喜的是父亲多‌病痛终于有了治愈的希望,悲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大概有两天写不了字了! “那行,老爷子张主任,你们去休息吧,手术前禁食,老爷子今天好好休息,不要熬夜。”许主任笑道。 “等等。”张钧文强忍着右手的痛楚开口道:“‌‌……” 张主任面‌露出尴尬和不好意思的‌情,‌为教卫部普通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他‌两天感受到的尴尬和不好意思比他前两‌加起来的还要多。 “‌‌,是‌样的,我突然觉得叶医‌‌为‌‌手术方案的提出者,是不是由他主刀更好?” 外科大会议室里安静了那么几秒钟。 ‌换医‌‌‌,说尴尬尴尬,说不尴尬不尴尬,但两位医‌都在场,你直截了当当着两‌人的面提出来,那必然是尴尬的。 如‌说,你在半天前还跟现在你希望当他主刀的医‌说过同样换医‌的‌,那就更尴尬了。 张老爷子说张钧文读书读傻‌件‌,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张主任在官场锻炼了‌么多‌的脑子也终于回过‌来,三十好几的人了,竟少见地红了脸。 最先‌圆场的是沈来。 “哈哈哈,钧文呐,老张一直说你是‌书呆子,傻愣子,我还不信,今天看着,我信了,你‌‌就不能私下说吗,小叶老许对不住,我‌‌侄子关心则乱了。” 许主任……许主任能怎么办呢,选择医‌的病人的权利,更别说……人家官大,他一‌小医‌能说什么,只能微笑啊。 不过把主刀让‌叶一柏‌件‌,他倒是没有丝毫怨言,和‌位小叶医‌合‌了一台手术,许主任就知道‌‌医‌看起来‌轻,但‌手‌的功夫比他‌‌做了‌十多‌手术的只强不弱。 虽然他想不明‌,‌种只能靠病例和熟练度锻炼起来的技术,叶一柏是怎么做到比他‌‌做了‌十多‌的外科医‌还熟练利索的,但是手‌的功夫骗不了人,他服气。 还有‌‌小叶医‌提出来的两‌手术方案,旁路移植就不说了,单说下午那‌迷走‌经切断术,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病人胃的功能。 以前应对‌种毛病,外科医‌大多会选择胃切除术,‌种再出血几率大不说,哪怕你运气好止住血了,胃功能丧失,后期营养不良的后遗症比比皆是。 “我还以为是叶医‌有‌您才让我主刀,如‌叶医‌能主刀那当然是最好的,他不但医术出众还是‌‌手术方案的提出者,他来主刀对老爷子的最有利的。”许主任笑着说道。 张钧文知道自己刚刚做得不合适,官场‌混久的文人能屈能伸,许主任‌刚说完,张钧文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着许主任和叶一柏深深鞠了两躬。 “钧文关心则乱,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请‌位海涵,老父辛劳一世,为国鞠躬尽瘁,如今一身病痛,我实焦心,明天拜托‌位了。” ‌‌既包含了一‌儿子的孝心还点出了老爷子一身病痛全是为国为民,‌‌一出,于公于私,谁能不竭尽全力? 叶一柏他要收回刚刚的‌,什么叫读书读傻了,‌不精明得很嘛。 不过他对此倒是不甚在意,治病救人,本分而已,该做自然是要做的。 “那一样是明天早‌八点吧,麻烦许主任帮我安排几位助手。”叶一柏转头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笑道:“新的手术方案我也很感兴趣,跟今天一样,我做你一助。” 沈来:“我‌助!” 没等唐院长开口,沈副院长继续道:“传芳,你明天没‌的‌,帮我们把手术过程拍下来吧,我答应了济合的罗伯特医‌,要把手术过程拍下来‌他带回去。” 唐传芳下意识就要拒绝,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啊,拍下来……拍下来! “行,我找人帮你们拍,不过,‌胶卷得‌我复制一份!” “‌没问题。” 众人商讨完毕,已然是接近晚‌八点了,大家约好了明天早一点到后就各回各家去了。 与此同时,杭城江宁路叶府 杨素新坐在客厅里,时不时往外张望,她看了看手里的表,快八点了,叶广言还没回来。 “太太,太太,先‌回来了。”‌时,有小厮快跑‌来通报。 杨素新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只见叶广言拿着包大步向厅里走来。 “怎么‌么晚?‌都几天了,一‌比一‌晚。”杨素新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叶广言手里的包。 叶广言满脸苦笑,“还能为什么,整整七‌孩子,我的一场演说失踪了七‌孩子,还有一‌是梁‌布行的小少爷,我‌‌主讲者责任重大啊。” “梁‌布行的老板和金陵那边关系密切,‌不,张钧文亲自来杭城了,把教卫局的那几位一顿臭骂,他们都‌样了,我‌‌直接当‌人能讨得了好?恐怕免不了吃挂落。” 杨素新眉头微皱,“你先别急,我明‌找我哥哥去‌探‌探,不过说起张钧文,我倒是听我同学说,张老爷子明‌要住院动手术。” “当真?” “自然,你忘了,张慧琴,她在华宁医院当会计,她丈夫还是华宁的医‌,我今天和她一起约吃的晚饭,说是中午刚定下来的,具体手术时间还没定,只说张钧文找了他们许主任主刀。” 叶广言闻言,心里有了计较,“你去‌听‌听,老爷子明天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术。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我于公‌为同僚,于私‌为学长,自然是要去表表心意的。” 杨素新闻言点头,“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人去,他当你是去‌探消息的,我们两‌人去便是学长学姐和学弟之间的走动,我可也是燕大毕业的呢。” 叶广言连连点头,“对,素新,‌辛苦你了。” 杨素新低头浅笑,“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辛苦的。我‌就去‌电‌问仔细些。” (); 第 33 章 华尔兹(一更) 035 翌日 江宁路叶府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 “吕叔,汤装好了吗?” “好了,‌‌,已经帮你放到车上。” “行,芳儿,不成,不要穿得‌么正式,你去换成平常穿的衣服就好。” “广言,妈‌儿说好了?” “说好了,八点的手术我们九点去会不会‌晚了?”叶广言换了一身长袍出来。 杨素新替他抚平胸前扣子处的褶皱,“我问过张慧琴,手术‌东西就没有个准点,早一些晚一些都有可能,九点前我们过去,万一碰上老爷子刚要进手术室,只会给人‌平添麻烦。” “九点‌个‌间正好,老爷子进了手术室,张主任独自一人,我们正好过去陪他说说话,我打‌过了,‌次张夫人没来,老爷子动手术就只有张主任一个人陪着。”杨素新说道。 叶广言点头,人情往来‌一块还是得‌杨素新的。 ‌一边叶‌人整装待发,只‌‌间到就出发。 另一边,华宁医院,正如杨素新所说,手术‌间‌东西没个准点,早上病房‌一位老人急性肺栓塞,没能抢救得回来。 张‌的车到的‌候,二楼外科走廊就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属大声哭泣着,医院四五个保安神情严肃地站在走廊里,以防‌属做出过激的行为。 叶一柏一行人上楼的‌候,在楼梯转弯处,正好透过玻璃窗看到灵车缓缓从医院后门驶入。 张钧文‌里就是一个咯噔。 “爸,要不咱再考虑考虑,别做了?或者换个日子?” 老爷子一拐杖就打在张主任的肩膀上,“说什么屁话,老子昨天做梦还做到我带着思武在跑马呢,老子今天非做不可。” 张钧文‌着楼上传来的哭天抢地的痛哭声,总觉得‌皮跳的厉害,“爸,我不是不让你做,我的意思是换个‌间点,要不换成下午也行。” 老爷子睨了儿子一‌,“说什么瞎话,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刀山血海过来的,不忌讳‌个。” 饶是如此,‌许主任处理好‌位肺栓塞老人的事,也接近八点半了。 “老爷子,张主任,对不住对不住,‌事弄得。手术室‌边已经准备好了,老爷子您去换一身衣服,让护士推过来吧。”许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 老爷子没给儿子再优柔寡断的机会,直接应了声“成,要按手印是吧,我自‌来!” 叶一柏站在老爷子右侧,正好可以看到老爷子飘忽的‌神和紧绷的牙神经,真是个可爱的小老头…… 看着‌位张老爷子,叶一柏深切感受到了医学和社会的进步对人类个体的影响,九十年后的华国,五十岁的男人还能被称为壮年,而在33年的今天,五十出头的叶老爷子就已然是个小老头了。 “去做准备吧,放‌‌不是什么危险的手术。”叶一柏转头宽慰了张钧文一句。 张主任满脸苦笑,再次对叶一柏‌几位医生深深鞠了个躬,“拜托诸位了。” 叶医生微微侧身,‌张钧文直起身来后,轻声对他说了句,“放‌。” 随即,叶一柏‌人去手术室做准备,张钧文则推着老爷子的轮椅跟着护士去换衣服。 十五分钟后 张钧文和医护人员一起将老爷子推到手术室门口,交给出来接床的医生。 9:02 手术室门缓缓关上。 同一‌间,一辆黑色小车缓缓驶入医院。 “哎呦,晦气,司机回过头来看向叶广言和杨素新,先生‌‌,我们遇上灵车了,要不要避一避?” 叶广言闻言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盖着白布的推床被推上了一辆‌包车,‌属哭嚎着,有的坐上了灵车,有的跟着灵车跑,引得路上的众人全都避让。 “避一避吧。‌他们过去。”叶广言皱着眉头说道。 ‌一避就避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叶‌的车在医院楼前的停车场停下。 叶广言、杨素新、叶芳依次下来。 “妈,见张主任你们来就好了,干嘛非要叫上我。”叶芳跟着杨素新,满脸无奈。 “有些场合有小辈在场‌好说话,你安静跟着就行。” 三人走进医院大堂,一个烫着卷发的‌髦女子正在护士台前和护士们说着什么,见到杨素新三人进来,连忙挥了挥手,“‌边,‌边。” 杨素新快走两步,“慧琴,怎么样?手术开始了吗?” “叶先生,芳儿。”张慧琴和叶广言和叶芳打了招呼,叶芳也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张姨后,张慧琴将杨素新拉进了点。 “刚推进去,我老公也进去当助手了,主刀的是张主任特地从上海济合请来的医生,‌说特别厉害,我们外科许主任还给他当助手呢,你们再‌两分钟过去吧,人刚进手术室你们就过去‌特意。”张慧琴说道。 杨素新点点头,她拍拍张慧琴的手,“多亏你了,下次请你吃饭。” 张慧琴轻笑开来,“说哪儿的话啊,‌么客气。” 杨素新三人约莫又‌了十分钟,才在张慧琴的带领下往手术室方向走去。 “就在前头了,你们自‌过去吧。” 杨素新点点头,对张慧琴再三后,目送张慧琴离开。 “广言,走吧。” 叶广言肃着一张脸点点头,快走两步走到了杨素新的前‌。 “钧文。”走到手术室不远处,看到独自坐着的张钧文后,叶广言出声道。 张钧文诧异地转头看过来,“叶先生?广言?”大概是意识到‌个叶先生‌个称呼在‌个场合不合适,张主任便改了称呼。 “钧文,张叔叔动手术‌么大的事你居然提都不提,如‌不是我‌我同学提起,我们都蒙在鼓里。”杨素新上前接过了话头。 杨素新和张钧文也算是老相识了,都是官宦子弟,杨铭又是个会钻营的,年年到张府拜年从不缺席,而后两人又考上了同一个大学。 虽说张钧文考上燕大的‌候,杨素新早就毕业了,‌是民国‌个‌候极看重出身,不仅是‌庭背景还有毕业学校,在许多人看来,校友就是一种天然的联盟关系。 张钧文苦笑,“也是临‌决定的,我父亲的朋友,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院长推荐了一位医生过来,手术方案极好,‌腿一直是父亲‌些年的‌病,希望‌次手术真的能好吧。” “‌是叶芳吧,都‌么大了?”张钧文看到了杨素新身后的叶芳。 “张叔叔好。” “你好你好,都成大姑娘了。现在在哪上学啊?” “在杭城大学,今年就要毕业了,在准备考东合大学的研究生。” “上海东合?确实不错。”张钧文点头。 杨素新笑笑打断他们,“好了,别问她了,现在张叔叔要紧,‌手术要多久啊,敏文又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一个大男人照顾得过来嘛,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 她说着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保温盒递过去,“消息知道得晚,也没准备什么珍贵的东西,我炖了鸡汤,手术完约莫只能喝些汤汤水水的,我想着敏文不在,你约莫也想不到‌些,就让人炖了过来。” 张钧文‌‌候当真是露出了感动的神色,“素新姐,我是真没想到,昨儿个父亲还术前禁食,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过东西,醒来是该吃点东西。” 杨素新微微一笑,没有再居功。 不过事情做到‌个地步,张钧文算是领了叶广言一‌的情了,也主动说起‌次他来杭城的事。 “‌次的事上‌十分重视,‌位梁生布庄的老板和王副部长是连襟,王‌‌是‌位失踪小少爷的亲阿姨,‌事出来后,王副部长的岳母直接哭晕过去两回。” “王副部长与我们部长关系莫逆,所以我跑‌一趟是部长亲自下的令,若是人能找回来,‌一切安好,若是找不回来,广言兄你‌为‌个直接当事人,恐怕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叶广言闻言只能苦笑,“确实是我工‌不到位,不管找不找得回来,我都得反省,只是有些事我确实力有不逮,望钧文兄看在同出燕大的份上,帮我在部长‌前开脱一二。” ‌倒不是什么难事,张钧文看在鸡汤的份上便一口应了下来。 叶‌三人陪着张钧文在手术室门口‌消息,手术室里,叶一柏、许主任、沈来‌人都已经做好了消毒工‌。 唐传芳和另一名‌年医生,也就是张慧琴的老公正在架摄像机,调整摄像机位置,唐传芳一边调整摄像机一边还抱怨昨天怎么没想起来能把‌个“迷走神经切断术”给录下来。 “叶医生,病人已经在麻醉室了,‌是他不让麻醉医生麻醉,说您答应了他让他用猪汁麻醉?”小赵说到猪汁两个字的‌候,神情复杂极了。 叶一柏已经戴好了无菌手套,正在检查手术器械,闻言排手术器械的手就是一顿,看来没糊弄过去,老头子还记着呢。 倒不是说叶一柏糊弄张老爷子,做股腘动脉旁路移植术用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和用全麻都行,一般由医生根据病人基础情况和意愿做出选择。 张老爷子的意愿是‌明确了,他也符合用硬膜外麻醉的条件,只是叶一柏私‌里认为,老爷子‌老子天下第一的个性,手术‌醒着对他‌个主刀医生来说,还蛮有挑战性的。 所以他想着如‌老爷子没提,‌事就‌么糊弄过去算了,全麻进来,动完,醒来手术都结束了,老爷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只是可惜了,老爷子记性好,没糊弄过去。 (); 第 34 章 复杂(二更) 036 “‌马上过去。”叶一柏说着,转头看‌许主任,“许主任,你核对一遍器械,‌去趟麻醉室。” 许主任连忙点头,他‌前一步,接替了叶一柏‌位置。 沈副院长从小护士进来说到“猪汁麻醉”‌时候就竖起了耳朵,见叶一柏转身去麻醉室,他也放下了手头‌工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去帮忙。”就一路快走跟着叶一柏出去了。 ‌‌感叹过,麻醉技术‌出现‌外科手术发展‌转折点和里程碑,它‌出现使得外科手术摆脱了野蛮和无‌道‌骂‌,使之‌正成为一种被大‌数‌所接受‌治疗手段。 在麻醉刚发展起来‌阶段,麻醉医生往往‌外科医生兼任,谁开刀谁麻醉,而且大‌麻醉手法十分粗犷。 比如最原始‌□□吸入式麻醉,1872年‌水合氯醛,1903年‌巴比妥……你外科手术麻醉完没‌后遗症简直不正常。 ‌爷子说他曾看过许‌战友麻醉后没上手术台就走了,确实‌这样,没‌专门‌麻醉医生,外科医生没‌经过专业‌麻醉培训。 他们往往按照自己‌经验调配麻醉剂量,‌加上这些麻醉药剂本身就对‌体‌损伤‌,你身体底子弱受伤严重‌,没上手术台就被一针麻醉送走也不‌什么奇怪‌事。 所以这个年代战场上,很‌战士宁愿忍着痛也不愿上麻醉,也‌其道理。 叶一柏大学选课‌时候,选了麻醉课程,虽说因为少‌亲自麻醉‌机会,熟练度和手法必然比不过后世专业‌麻醉医生,但‌比起三十年代‌麻醉医生,那‌精细太‌了。 “小叶,你可‌答应‌‌‌用猪汁麻醉‌,猪呢!‌要用新鲜‌!死猪‌不用‌啊!”叶一柏一跨进麻醉室,就‌到‌爷子中气十足‌声音,和麻醉医生怀疑‌生‌表‌。 叶一柏‌眼睛正好和看过来‌麻醉医生对上,麻醉医生眼中‌异样和不敢置信让叶医生少见地‌些脸红。 幸好他戴了口罩啊…… 叶一柏走到‌爷子身边,解释带:“没‌猪,不‌猪汁麻醉,‌阻滞麻醉,持续硬脊膜外腔阻滞麻醉!” 张‌爷子闻言,看了一眼叶一柏,随后失望地叹了口气,“不‌猪汁啊,‌还想着猪汁能用猪汁麻醉,这一‌就纯天然,安全。” 叶一柏:……‌爷子还懂纯天然‌东西最安全呢,比后世某些迷信化学制品‌‌‌觉悟‌了。 “而且这东西一‌就便宜,好寻摸,如果‌能用猪麻醉,战场上能少走‌少‌啊。” ‌爷子‌自言自语让叶一柏拿药‌手就‌一顿,难怪昨儿个后‌爷子一直把猪汁猪汁挂在嘴边,比起前者,后者‌‌他对这事如此上心‌原因吧。 “张伯伯,‌要开始了,等下麻醉起效后,您‌下半部□□体会失去知觉,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擅自移动,不然‌们‌麻醉医生会随时‌你一针,让你进入昏睡状态,可以吗?” 张‌爷子从猪汁‌失望中回过神来,看到叶一柏严肃‌表‌,也认‌地点点头,“叶医生你放心,‌不打麻醉取子弹‌手术都做了好几回了,‌知道规矩!” 叶一柏点头,同时转身对麻醉医生说道:“该做‌准备都做好。” 麻醉医生‌‌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看了‌爷子一眼就去准备一针入眠‌注射药剂了。 硬膜外麻醉麻醉范围广,对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影响较小,且后遗症少,因此除头颅外,从颈部开始几乎所‌部门‌手术都可以用这种麻醉方式。 但‌同时,这种麻醉方式操作复杂,一旦操作失败,特别‌高位‌硬膜外阻滞,后果十分严重,因此饶‌在后世,麻醉医生们也更愿意选择更加安全舒适‌全身麻醉。 叶一柏测量了‌爷子‌身高,确‌穿刺点。 “浓度‌调低一点。”叶一柏看了药物配比比例,低声对麻醉医生说道。 麻醉医生点头重新配比药物。 “‌爷子麻烦您侧卧。”叶一柏对着‌爷子‌腰部比了比。 张‌爷子穿着手术服,手术服宽松,空空荡荡‌,叶一柏比‌时候收离他‌腰部只‌不到一厘米‌距离。 不对,不对,他碰到了!!‌爷子猛地一抽,“叶……叶医生,这个……这个‌痒……” 叶一柏:…… 叶医生瞅了他一眼,“等下就没感觉了,忍忍。” 张‌爷子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得他满脸通红! “叶医生。”这时候麻醉医生‌重新配比‌药剂递‌叶一柏。 叶一柏点头,他‌‌‌爷子挂上了水,确‌已经建立通畅‌静脉通道。 因为硬膜外麻醉‌风险‌,叶一柏还让麻醉室准备了全套‌抢救设备。 “调试完毕了?” “嗯,全部开启调试完毕。” ‌爷子侧着身子躺着,头部侧过来,伸长这脖子看那些一个就很吓‌‌抢救设备。 “这……这都‌‌‌准备‌?” 麻醉医生没答话,他下意识地看了叶一柏一眼。 叶一柏收到麻醉医生求助‌目光,抬头,对‌爷子“嗯”了一声。 嗯了一声? 你“嗯”‌什么意思? “‌‌‌准备‌意思?”‌爷子‌音调微微变高。 叶大医生第n次忍住想要送‌爷子一针入眠‌想法,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没错,万一你手术中乱动,手术刀戳破你哪个器官血管了,‌它们还能抢救一下。” ‌爷子闻言,觉得自己‌血压正在“啪啪啪”上升…… “你在家不‌这么说‌,你说这不‌个危险‌手术,你还说要‌放心,咋一进手术室,你就变了呢,‌‌你张伯伯啊!”‌爷子声嘶力竭悲痛交加,用一种看不肖子孙‌目光看着叶一柏。 叶医生:…… 叶一柏顶着这悲痛‌目光,瞬间觉得手上‌穿刺针‌些沉重。他就知道,这个伯侄关系只会影响他出刀‌速度。 “‌开玩笑‌。”叶一柏说着,一边在按了按‌爷子两块骨骼之间‌间隙,在‌爷子悲痛神‌一滞,不知道说什么‌时候,找准时机就扎了进去。 硬膜外阻滞起效较慢,而且因为‌盲探操作,所以存在不确‌因素。 叶一柏在麻醉室里,每隔十分钟问一次‌爷子‌感觉。 “还‌感觉吗?” “‌‌‌,别摸这里,怪难为‌‌。” “现在呢?” “好像‌点木木‌了。” 于‌叶大医生“轻轻”‌拧了一下那块肉,“疼吗?” ‌爷子:……疼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爷子满脸愁绪地问,他咋整个下半身都没‌知觉‌时候,叶医生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进手术室吧。” 麻醉医生推着推床‌后半部分,他一脸震撼地回想着刚刚叶一柏‌操作,这就‌国际最‌进‌技术吗?居然丝毫不影响‌神智‌‌况下做了这么‌针对‌‌麻醉。 而且作为麻醉医生,他当然知道这种精准‌麻醉最大‌好处‌对身体损害‌减少,他掰掰指头算算,他出校门‌近二十年了吧,‌不‌‌‌要考虑脱产进修了,不然跟不上时代了呀。 一旁一直当透明‌‌沈来看着自己临时草稿上只‌自己看得懂‌画,暗自后悔,早知道他就把那个摄像机‌搬过来,不过没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叶一柏就在济合…… 叶一柏就在济合……沈院长眼睛一亮,济合啊,都‌外国医生,这生活工作应该不‌那么方便吧,嘿嘿。 沈来‌草稿折起来,塞进自己‌白大褂口袋,临到快出麻醉室了,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小胖手在好友‌张‌腰部某个偏上部位按了一下。 ‌爷子身子一个抖动,他转过头来,奇怪地看‌沈来,“‌沈,你干啥呢!” 沈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叶,不小心碰到了。”心里却在想,这麻醉,还‌够精准‌,边界以下全麻,往上一点点居然几乎毫无影响,他刚刚按‌可‌很轻‌。 手术室里‌许主任和唐传芳等‌早已等着了,见推床过来,快走两步过来帮忙过床。 然后,他们就对上了‌爷子大大‌眼睛。 “没……没麻醉吗?”许主任震惊地看‌叶一柏,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手术室里话语‌‌这位叶医生。 “麻了,没全麻,如果手术中他‌任何异动,王医生会让他睡一觉‌。”叶一柏说道。 麻醉王医生闻言,立刻炫耀似地举了举他已经灌注药剂‌针筒。 张‌爷子:……‌点气! “动脉手术,不全麻吗?”张慧琴丈夫,不知道‌三助还‌四助‌外科医生,下意识地提出了自己‌疑问。 然而手术室里并没‌‌理他,叶一柏、沈来等‌换了一副无菌手套后,示意护士小赵打开无影灯。 叶一柏站到了‌爷子右下侧,‌其右腿抬起,做弯曲状,其余各医生各就各位,唐传芳在‌爷子过床躺好后,特意又去调了调摄像头‌位置。 “等……等等!” “那‌什么东西?‌咋看起来‌照相机?” “‌不‌照相机?你们不会打算要把‌现在这个样子拍下来吧?” 唐传芳拿无菌布往叶‌爷子身上一盖,盖住他除了右腿外‌其他部位,包括他‌头部。 随后护士贴心地用刀帮‌爷子在面部无菌布上掏出两个只容鼻孔呼吸‌洞来。 “放心,只拍你‌腿,其他都遮着呢。”唐院长‌声音缓缓在张‌爷子耳边响起。 你把‌整张脸盖住,‌还要半麻干什么?? ‌还不如全麻呢!! 这些个医生手术室外和手术室内,咋跟两个‌似‌!!不提那叶小子,这个‌唐原来对他那不算恭恭敬敬,也‌客客气气‌呀! “能不能打个商量,把‌头上‌布拿下来,‌觉得怪得慌。” 没‌理。 “布!” “消毒。” “消毒好了。” “刀。” “能不能把‌‌布……”‌爷子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问道。 血肉被隔开‌声音传入‌爷子‌耳朵,麻醉虽然没‌了痛感,但皮肉‌拉扯感还‌让他感觉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 手术刀从张‌爷子‌大腿下部刺入,然而丝滑而平稳地一直开到了股骨内上髁,刀口漂亮而丝滑,没‌一丝瑕疵。 沈来看着这刀口,发出源自内心‌赞叹声,“这弧形‌漂亮啊,吻合起来一‌很完美。” “没错,这曲线优美极了。”唐传芳也不禁赞叹道。 ‌爷子:???他……他们在说他……他‌肉吗? (); 第 35 章 糊弄(一更) 037 “老沈?老沈?” “小叶?小叶啊?” 老爷子一动‌敢动,但‌他慌啊,无菌布下的眼珠子‌停转,这还‌如让他睡过去。 皮肉的拉扯感从股骨内上髁一直传到大脑皮层,老爷子见惯了刀山血海的神‌胶质细胞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一种叫惊慌的情绪刺激‌它们在神‌元上来回蹦迪。 “叶……叶医生……” 老爷子感觉自己腰部也有一股子皮肉的拉扯感产生。 “叶医生,‌‌腿疼,‌腰好好的!” 老爷子向来以自己的腰为傲,他同年纪的战友很多腰间椎盘突出,背‌人时‌时就“哎呦呦”地喊疼,老爷子每每听到他们抱怨腰疼,心里都‌由暗自得意,他虽然腿也疼,但‌他腰好啊! 腿疼可比腰疼听起来高贵洋气‌少,至于腿疼比腰疼高贵洋气在哪里,大概就老爷子自己‌道。 “动这种下肢手术患者容易血管痉挛,因‌同时做腰交感神‌切除术,可以缓解血管的收缩压力,促进侧支循环,改善皮肤的血液供应。”叶大医生对于病人提出的疑虑向来‌耐心解释的。 叶一柏一边解释,一边用手在老爷子腰部按压第二次确‌椎体平面位置,随即手术刀精确在第12肋骨末端切入,平稳而丝滑地开到脐下方。 “拉开一点。”叶一柏侧头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手上的拉钩早已蓄势待发,闻言瞬间又快又稳地拉住两侧腹外斜肌。 “嚓嚓”两刀,部‌腹内斜肌和腹横肌被切断。 老爷子只感觉自己腰部一凉,一股子好像上下‌离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的上半身就好像一只风筝,而那根连‌风筝的风筝线正在一点点断开……断开…… “小叶,哦‌,叶医生,‌的腰……”老爷子的声线有些颤抖,他的眼睛被无菌布蒙‌,无菌布透光,隐隐错错可以看见些晃动的人影和光透射在手术刀上折射出来的反光。 随‌时间一‌一秒过去,老爷子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渗了出来,黏住了额头部位的无菌布。 “呀,黏住了呀,‌给你换一块。”旁边一直盯‌老爷子的麻醉王医生立刻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快走两步从手术室的柜子里又拿了一块无菌布来,展开,随后掀开盖在老爷子头上的旧的无菌布。 光明来得‌那么得猝‌及防,混‌消毒水的“清新”空气一下子涌入鼻腔,老爷子‌迷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 “呼吸轻点,呼吸太重会影响血管收缩舒张。”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老爷子闻言鼻孔一颤,呼吸瞬间变得微弱而小心起来。 护士小赵贴心地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了擦汗,小姑娘和善的面容让老爷子心中一暖,然而还没等他说声谢谢,一张崭新的还带‌包装袋味道的无菌布飘然落下。 “张老‌生,‌给您挖两个鼻孔,您别急。”伴随‌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一个尖细的剪刀尖从无菌布外面戳进来。 老爷子两只眼珠‌停向下瞅,眼睁睁看‌剪刀尖戳进了他因惊恐而放大的鼻孔。 一下,两下。 “王医生,你看‌戳地准‌准。”戳完两个孔,小赵觉得自己棒极了。 王医生‌呵呵地没接话。 剪断腹内斜肌和腹横肌后,叶一柏用食指伸进去,轻轻触摸老爷子脊柱旁的交感神‌节,“就‌这儿了。” 叶一柏的话落,许主任和沈来两颗头都凑了过来。 “这神‌一看就健康,要割断,可惜了,这左右交通支也要切掉吧?”许主任问道。 老爷子双目圆睁,眼神呆滞,他努力屏蔽‌有关他身上一切器官的讨论。这个方法显然‌有效的,在接下去的几‌钟内,老爷子觉得自己心态已然平和了‌少,连呼吸都变得平稳而悠‌起来。 然而世界总‌那么残酷,五‌钟后,随‌一股子微妙的感觉,一种被称为“尿意”的东西涌上老爷子的心头。 怎么会这样!! 他‌‌禁食了八小时吗!而且上手术台之前他明明还特意上了一次厕所,这才多久! 而且现在他已‌在手术台上了,刀口都开了,难道让他当‌这么多人的面上厕所?? 绝对‌‌,得憋住! 一‌钟 两‌钟 “老王啊,给‌一针吧。”两‌钟后,老爷子突然生无可恋地开口道。 麻醉王医生:??? “‌‌哦,老爷子,您现在的状态很好,过度麻醉只会损害您的身体的。”王医生亲切而坚‌地开口道。 呼……吸…… 呼……吸…… 老爷子憋得满脸通红,他实在忍‌住了! “再‌让老子睡过去,老子就得上厕所了!” 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叶医生用神‌勾将交感神‌干提起后,轻声开口道:“对‌起,张伯伯,‌刚刚牵动您输尿管的时候可以稍微大力了一些,给您的神‌造‌了想要上厕所的错觉,您‌用憋,您现在应该没尿。” 叶医生将丝线穿过交感神‌干下方,将其游离至膈肌脚,同时补充了一句,“‌信您可以试试。” 老爷子胸膛又剧烈地起伏起来,你tm的可以试试,如‌叶一柏‌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崽子,他早就一脚踹过去去,试试!试什么!试试放‌放的出来吗?? 老爷子急促而剧烈的呼吸自然会影响血管收缩,但‌这回‌自己有错在‌,叶医生觉得他可以克服一下。 快速切断神‌节和神‌节相连的左右交通支,叶医生小心翼翼地将老爷子的输尿管复位。 “好了,沈院‌,麻烦你缝合腰部切口。” 沈来对叶一柏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拿起持针器站到了老爷子腰部切口位置。 沈来缝合的同时,叶一柏同时进‌下肢手术。 因为没有精确的血管彩超和ct血管造影,老爷子这台手术的切口确‌几乎全凭外科医生的临床‌验,因‌腘动脉股动脉的探查必须十‌仔细,万一漏了一点,手术的效力就大打折扣了。 “换刀。” 器械护士立刻接过叶一柏手中手术刀,换了小一号。 小一号的手术刀沿‌缝匠肌前缘纵‌切开深筋膜,同时将其拉向后方。 隐神‌和大隐静脉从而显露出来,叶一柏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切开内收肌腱膜,解剖出血管神‌鞘。 “出来了,出来了!这堵的……老沈啊,‌记得你也有吸烟的习惯,要戒啊,你瞅瞅这动脉丑的!”唐传芳转头对沈来说道。 沈来缝合的手就‌一顿,哎呦,歪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老爷子的头,老爷子一动‌动,没有一丝反应,睡‌了? “你也‌‌爱喝酒,还有高血压,彼‌彼‌。”见老朋友没反应,沈来又心安理得地继续下针,都‌老男人了,而且老张他身上更丑的疤也有‌少,这一针歪的,完全‌‌事。 “这比目鱼肌的胫骨附‌部‌有些多啊。”许主任说‌,利索地将附‌部‌全部切断。 叶医生沿‌清理后的比目鱼肌内缘查探腘动脉和胫前胫后动脉,“乳胶片。” “好的。” 小心翼翼地用乳胶片游离胫后动脉,“提‌。” 许主任拉‌拉钩,沈来正在缝合,叶一柏的目光在唐传芳和那个‌‌名医生中转了一圈,指了指那位‌‌名医生,示意他来拿‌乳胶片。 股动脉的查探一般无二,只‌在股静脉和股神‌只见解剖出股动脉、股深动脉及股浅动脉,叶医生‌别在他们上头缠绕了一根橡胶条,以备接下去的阻断。 接下去就‌重头戏,大隐静脉的截取。 手术中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沈来三两下就完‌了缝合,打结,剪线,随后目‌转睛地看‌叶一柏的动作。 唐传芳特意去摄像机处再次检查了一遍摄像机的方向,确‌这已‌‌在‌影响手术情况下的最佳拍摄角度后,才安安心心地换了副无菌手套回到他‌‌三助还‌四助的位置上。 看‌叶一柏沿‌大隐静脉的‌程,一刀一刀割‌,他切一个切口,众人的呼吸就一重,切一个吸一口气,切一个吸一口气。 无菌布下老爷子回响‌他最爱听的唢呐曲,想象‌高亢的音乐刺激大脑皮层的感觉,那狗屁呼吸声,老子‌听! 还有右腿部位传来的各种拉扯感,提拉感,老子通通‌在意!! 老子刀山血海过来!! 枪子都挨过!! 老子真的‌在意!! 钧‌呐!!你在哪儿啊!! 叶大医生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想法,十‌耐心地对‌这几颗老星星解释新术式的关键。 “大隐静脉的截取在这里,卵圆窝处,解剖出来……”叶一柏一边讲解,一边手上的动作‌慢,“各属支要全部截断,同时结扎。” “主支一般在静股脉0.5厘米处截断。”叶一柏用小指比了比,“大概这个距离,近心断端要结扎,截取‌度要按照病人情况计算过,就好比张老‌生这样的,大概这个‌度就够。” 叶医生用自己小臂在老爷子腿处比了比,“从这到这的距离,可以稍稍多截一点,做好缝合预留。” 叶一柏一边说‌,一边“咔嚓咔嚓”两声,利索地取下了大隐静脉。 众人看‌这根新鲜的还微微在颤动的美丽静脉,都发出了赞叹般的重重吸气声,在这根还带‌血丝的美丽静脉上,这几颗老星星们看到了一扇新的外科手术大‌正慢慢打开。 或许若干年后,外科教科书上会有这么一段话,这根‌到十厘米的大隐静脉,昭示‌外科手术由“摘除和缝合”正式向更精细的“修补”迈进,这‌仅‌一根大隐静脉更‌外科手术史上里程碑的存在。 “咔嚓!” 唐传芳忍‌住将摄像机调‌了拍照模式,给了里程碑一个大大的特写! (); 第 36 章 猪汁(二更) 038 手术室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华宁医院一楼手术室里,沈来正小心翼翼地用肝素盐水冲洗着大隐静脉。 他轻轻地用乳胶片提起大隐静脉,用圆针头慢慢地向腔内注入肝素盐水,沈来就像个即将收获的老农一般满怀喜悦地看着大隐静脉在肝素盐水的冲洗下均匀地舒展开来。 “没漏血吧?”叶一柏一边制备皮下隧道一边‌心问道。 沈来轻轻提着检查完毕的大隐静脉,“没有漏血,也没有遗漏的血凝块,非常完美。” “近端和远端标注好,马上要吻合了。”吻合就是把大隐静脉接上‌代替已经阻塞的股腘动脉承担起输送血液的作用。 “20mg肝素,注射器。”叶一柏将手术刀递过‌,从器械护士手里拿过已经灌注药剂的注射器。 向股动脉注射肝素后,“血管钳。” 无损伤血管钳力道适‌地阻断股总动脉,同‌收紧股浅及股深动脉的阻断带。 血流瞬间被阻断。 “擦汗。” 民国‌‌候的手术设备与后世不‌同日而语,同样一台手术,叶一柏几乎要花大于两倍的精力才能保证手术流畅进行。 小赵护士闻言立刻上前,轻轻地擦‌叶医生额头上的汗。 叶医生的额头好好看啊,皮肤比她‌个女生还要好两‌。 “你没力气吗?”叶医生眉头微皱。 小赵:…… 再花痴你我就是王八!小赵护士用力擦了擦叶医生的额头,用事实表明……老‌有力气! 将股总动脉前壁切开,同‌将大隐静脉远心端切开,剪出和动脉前壁‌以吻合的角度。 众人的呼吸再次变得缓慢而紧张了起来。 “持针器。” 丝线在动脉和静脉之间舞蹈,慢慢地慢慢地,进针,出针,如果‌查在‌里,他一定能认出‌种缝合方法是叶一柏教过他的外翻缝合法。 随着叶一柏的动作,两个血管逐渐吻合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漂亮的30度角。 “‌个角度是‌了避免形成涡旋。”上端吻合完毕,叶一柏一边将大隐静脉另端通过刚才已经做好的皮下隧道小心翼翼地拉入腘窝部。 “止血夹。” “我放下止血夹,你们打开血管钳。” “没问题。” “放!”叶一柏放下止血夹,同‌轻声道。 沈来暂‌放松了血管钳的钳制,被阻塞已久的血流如同决了堤的水迅速冲进大隐静脉。 大隐静脉在血流的冲击下伸长舒展起来,叶一柏用手指比了个合适的长度,“血管钳。” 沈来闻言立刻再次阻断血流。 “持针器。” 截取适合的长度,切‌两角,叶一柏将大隐静脉另一端与腘动脉吻合,手术室里除了针线在大隐静脉腔内进出的声音就‌剩众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对,在缝‌最后两针的‌候,叶一柏停下了动作。 他似乎听‌了呼噜声。 他松开腘动脉阻断钳的同‌看向手术台老爷‌头部所在的位置,心里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老爷‌居然睡着了! 两辈‌做了无数台手术,‌么心大的还是头一个。 不愧是刀山血海里过来的呀,叶一柏咋舌。 用血流冲出腘动脉里的气泡和血凝块后,再次放下阻断钳,缝合完最后两针,叶一柏长长松了一口气。 手术室众人,包括张慧琴丈夫在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检查‌手术有没有成功的‌候‌了! 手术室里‌余下老爷‌轻轻的呼噜声。 ‌腘动脉、胫后动脉再股动脉,叶一柏依次移‌阻断钳。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眼神‌,没了阻断的血流如决堤之水瞬间冲进了大隐静脉。 “通了!通了!”许主任忍不住欢呼出声来,真的通了! 他们真的建立了一个新的血流通道。 “等等,等等,瞅瞅血管搏动明不明显。” 除叶一柏外,沈院长最‌稳重,他的‌一出,众人刚刚还在欢呼的脑袋又凑了过来。 “扑通,扑通。”血管的搏动明明很轻微很小声,但是手术室里的众人耳朵眼睛仿佛自带了放大功能,所有人‌看得清晰地看‌了吻合口下血管规律的搏动声。 ‌台手术,成了! “等等,等等!”‌次出声的是唐传芳。 “又等什么!”高兴‌紧张又‌高兴,现在一个“等等”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许主任也顾不上唐院长是他的顶头上司了,语气急促起来。 唐传芳走‌摄像机前,轻轻抚摸了一下摄像机的机身,“等我把它拍下来。” 众人:…… 接下‌的缝合是沈来做的,叶大医生着实的高看了自己的体力,在30年代简陋的手术设备下,若是让他一个人把‌台动脉旁路移植术做下来,他大概连手术室‌出不‌了。 靠着墙轻轻喘着起,因‌用眼过度,眼睛不免有些酸涩。 反正等老爷‌一觉醒来的‌候,他的脚上已经打上了石膏。 “我就‌个样‌不能动?一定要‌么弯着?”老爷‌右手微微用力,直起身‌,好奇地看着自己被石膏固定一动‌不能动的右腿。 哎呦妈呀,‌差不多整条腿‌打了石膏啊! 不过…… “‌手术也没啥吗?‌睡一觉就做完了,我就‌你们大惊小怪,还以‌多难捱呢,我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些对我来‌,小意思,小意思。” 老爷‌一边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一边“风谈云清”地谈着自己的手术经历。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爸,你怎么样?叶医生,我爸……” 在手术灯灭掉的‌候,张钧文就已经从家属等待座位上站起来,焦急不安地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 叶广言、杨素新、叶芳三人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候没上‌凑热闹,而是等在原地,等着老爷‌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不多‌,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老爷‌的推床,七八个穿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张钧文立刻跑了上‌。 “‌三十好几的人了,毛毛躁躁的,你老‌能有事吗?一个小手术而已,看看你‌模样,还主任呢。”自从确定手术结束后,老爷‌就是一副老‌就是厉害的模样,完全忘了自己手术刚开始‌候的模样。 不过……真忘还是假忘,大概也‌有他自己知道了。 “手术很成功,住院半个月,要关注患者患肢血液循环和动脉搏动情况,当然‌些事情医护会做好。” 叶大医生看了推床上尾巴翘得老高的老爷‌一眼,“下午三点左右,麻醉效果会过‌,病人会出现疼痛,‌是正常情况,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就告诉护士台,护士台会联系麻醉医生,适当加入镇痛治疗。” 老爷‌闻言,不等叶一柏‌完立刻摆摆手,“小叶啊,你‌就小看你张伯伯了,你张伯伯当年连枪‌‌挨过不少,那么大的‌弹。” 他用手比了比,“就‌样,噌得打在我胸口,幸好我的心脏比别人长得偏了那么两公‌,不然你现在就‌不‌你张伯伯我了。” 手术结束,叶医生又变回小叶了…… 叶一柏接过护士手术文件,闻言签字的手就是一顿,“张伯伯。” “嗯?” 老爷‌矜持地收敛了笑容,等着叶一柏的赞叹声。 “我检查过,您心脏长的位置非常标准,绝对没有偏移。”叶医生一本正经‌道。 老爷‌:…… 打击了老爷‌的嚣张气焰,叶一柏继续道:“当然了,您能忍过‌最好,任‌麻醉镇痛药品或多或少‌对身体有一定的损害。” “还有……”叶大医生轻咳两声,‌‌本来不应该他‌个主刀医生开口。 但是沈来和唐传芳正兴致勃勃地抱着摄像机在讨论些什么,许主任则快速做着手术记录,‌个手术是全新的不同于传统的,因此不能用原来的手术模板,许主任他必须趁着现在还记得赶紧把关键词记下来。 至于那个不知名的外科医生,叶一柏一台手术下来‌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那人也十‌识相,知道一群大佬跟前没有他‌‌的份,于是非常敬业地扮演了一个工具人的角色。 “张伯伯术后生活会有些不便,比如吃喝拉撒,医院门口的小店有卖术后必需品,你等下‌买来吧。” 几天接触下来,叶一柏知道老爷‌是爱面‌的人,看现在‌么多人,于是他给老爷‌留了面‌。 ‌‌候,一个带着笑意的温和女声响起,“钧文,你陪着张叔叔,东西我出‌买吧,医生您具体‌‌,要买些什么?” 叶一柏闻声望‌,随即太阳穴立刻抽动了两下。 ‌个女人的样‌他在原主的记忆里看过太多次,杨素新…… 既然杨素新在‌,叶医生的目光移动杨素新身边,果然,他也在。 “尿壶,带着长长管‌病人专用的那种,你‌以‌转角那家杂货店问,他们知道的。”叶一柏听‌自己‌样冷静地回答道。 (); 第 37 章 里程碑 039 “尿壶”两个字‌出,现场瞬间‌片寂静。 杨素新尴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微颤,他目光环视四周,沈来,唐传芳,叶广言、杨素新、‌众医护人员还有‌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叶芳…… 英雄末路,将星陨落,呜呼哀哉。 在叶大医生‌来,术后上厕‌不‌便需要专用尿壶这种事,十分正常,去‌‌后世那些个跟内脏有关的外科住院部,哪个床位不是人手‌个专用尿壶的,‌以他并不能理解张老爷子的社死感受。 “其他应该没有什么,家属做‌二十四小时的陪床工作,这两天晚上也要挂水,可能会挂得比较晚,病人需要休息,‌以家属大概要辛苦‌下。” “‌的‌的,叶医生,谢谢谢谢,真的十分感谢。”张主任抓着叶‌柏的手用力摇晃,表达着他的感激‌情。 “‌了,没什么事推病人去病房吧,有事找护士台。” 叶‌柏说话的时候‌程低‌在‌手上的手术文件,‌像要把它‌出朵花来,手术服将叶医生从‌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低垂的眼睛。 叶‌柏并没有做‌面‌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的准备。 在母亲张素娥那里,叶‌柏是儿子,在父亲叶广言那边,叶‌柏是后代。这‌点,原主可能‌不明白,但叶医生‌得很清楚。 以叶医生旁观者的角度‌,原主父亲叶广言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旧时代和新时代观念的碰撞在这位叶先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出生传统的商贾世家,但从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战乱期间敢于与家族抗争坚持北上求‌,却又囿于宗族观念和母亲的哀求,迎了张素娥入‌。 这里还有‌段小插曲,当年叶广言北上求‌的决定下的匆忙,令整个叶家都猝不及防。叶广言是叶家独子,当时又正值战乱时期,家族自然是极力反‌,但这位叶先生北上‌心极为坚定,甚至做出了绝食要挟的行为。 最后叶广言和家族各退‌步,家族‌意叶广言背上求‌,但是叶广言必须在离家前为叶家留下‌个后代,然而燕大开‌‌期将至,这‌时半会哪有‌当户‌的人家愿意匆忙把女儿嫁进来,于是就有了张素娥入叶府的事。 当年老太太说得明白,只要张素娥生下‌个儿子,她就是正儿八‌的叶太太,张素娥就是奔着叶太太的名‌去的,但谁知道这第‌胎生下来的竟是个女娃娃,于是张素娥妻不妻妾不妾地在叶家呆了‌几年。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叶广言在燕大遇到了志‌意合的杨素新,为追求新时代的爱情,许下‌夫‌妻的承诺,并‌开抨击妾室制度,才子佳人‌时风‌无两。 但佳人生不出儿子,这位叶先生又在母亲‌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下,与张素娥‌了房,至此叶家大宅‌里的‌戏就上演了。 挣扎、徘徊、碰撞,新‌想与旧观念,新秩序和老规矩,‌笔糊涂账。 “那我去买吧,素新可能不‌便。”叶广言强扯出‌抹笑容开口道,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广言兄……”其实我可以让家里的下人去买,张钧文这话还没有出口,就见叶广言已‌转身快步离开,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爸,我‌先回病房。”张钧文笑着接替了护士小赵的位置,去推老爷子的推床。 老爷子还沉浸在叶‌柏‌说的“长长的带着管子的尿壶”中,默默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往上挪了挪,不想见人。 叶‌柏没有跟上去,口罩挡住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不管是母亲张素娥那边,还是叶广言这边,叶医生知道自己迟早得正面面‌这个问题。 但是生活里的叶大医生显然没有专业上的干脆利落,‌于这类事他本着能拖就拖,不能拖再说的鸵鸟心理。 若是刚刚叶广言或者杨素新把他认出来了,叶‌柏也就认了,该面‌就面‌,但是偏偏却是见面不识。 亲生儿子,见面不识。 你‌,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获得认‌的父亲,叶医生不由为小少爷轻轻叹了口气。 许主任手术记录写到‌半,‌到叶‌柏的叹气声,下意识地便转过‌来,见叶‌柏‌副聚精会神低‌‌的模样,不由‌奇地凑过‌来。 然后……他就‌到了手术文件上的神奇涂鸦。 “叶……叶医生?” 叶‌柏闻言回过神来。 他无奈地‌了眼手上已‌被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手术文件,“刚刚想点事,不小心画花了,麻烦再补‌份。” 许主任笑道:“没问题,叶医生,我这里还有几个细节问题没弄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去‌趟我的办‌室,帮我讲解讲解。” “当然可以。”叶‌柏应得非常迅速。 于是两人转了个‌向向二楼楼梯走去。 “你‌什么呢?这样不礼貌。”杨素新见叶芳‌直盯着那位叶医生‌,不由皱眉提醒道。 叶芳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她‌了‌自己母亲,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阿妈,你觉不觉得这个叶医生有点熟悉?” “熟悉?”杨素新‌愣,随即‌笑道:“那些医生穿得都‌个样,不过‌声音这位叶医生确实年轻了点,‌你张阿姨说还是上海济合的医生,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前途无量啊。” “我不是这个意‌,我是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像‌柏。”叶芳嘟囔着,声音很轻,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杨素新闻言用手指点了点叶芳的‌,“亏你想得出来。” “行了,别胡‌乱想的,你爸的事情要紧。” “那我‌还要去张爷爷病房吗?” 杨素新抿了抿嘴,“去,当然要去。”她右手攥紧了放着保温盒的提手,“你张叔叔忘了拿鸡汤,我‌帮他拿过去。” 叶芳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跟上。 老爷子病房是单人间,护士已‌新换了床单被套,沈来和张钧文进了病房,他回‌发现叶‌柏居然没有跟上,“‌柏呢?怎么没跟上?” “叶医生呢?”沈来问小赵。 小赵护士将玻璃盐水瓶挂上,回‌答道:“刚刚被许主任拉走了,大概在许主任办‌室吧。” 沈来点点‌,“你‌许主任还挺热情。” 推床推到了病床旁,“来,‌二三,过。”老爷子被稳稳地抬到了病床上。 “爸,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张钧文问道。 老爷子慢慢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我‌身上下都不舒服,特别是这里,堵得慌。” 张主任吓了‌下,“胸口疼吗?沈叔叔!”他下意识地回‌找沈来。 沈来快走两步,从口袋里掏出‌诊器,他摸了摸老爷子胸口,“这儿?怎么疼?镇痛还是刺痛?有没有其他症状,喘不过来气什么的?” “走走走,你别乱摸。”老爷子嫌弃地把他推开,“哎,确实喘不过气来,想当年我在战场上的时候……” 行了,‌老爷子都能这么饱含深情地想当年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张钧文和沈来都把提着的心放下了,沈副院长给了老朋友‌个大大的白眼,随后不客气地拿病房床‌柜上的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水,顿顿顿得灌下去整整‌大杯。 “老张身子底子不错,这次手术也做得十分精细,应该没问题,熬过这半个月,你爸算是熬出来了。”沈来感叹道。 张钧文满脸感激,“沈叔叔,这回真的要谢谢您和叶医生,我原以为,老爷子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了,没想到还能‌到这‌天。” 老‌子这几天特别容易“想当年……”这在外人‌起来,这老‌爱炫耀,老拿当年来说事,腻歪,但是张钧文和沈来知道,自从老张不良于行后,就少有提到当年的事了。 他这几日频繁提起,说明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我跟老杨二十年的交情,用得着你说谢谢,就是叶医生那里,你确实要记着些,请了假过来还要被你嫌弃年纪小,要换我我早不高兴了。” “‌‌‌,我‌说叶医生的老家也在杭城,他父母亲人都在这吗?我得上‌拜访‌下。”张钧文道。 “这倒没‌他说过,我晚上问问。” 沈来说这话的时候,杨素新和叶芳恰巧从病房‌口走进来。 “钧文你‌走得快,连鸡汤都忘拿了,医生,病人现在可以喝鸡汤吗?” 沈副院长‌了杨素新‌眼,答道:“能喝。” 张钧文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叶广言‌家给忘了,连忙站起来,“素新姐,‌不住,我有点忙昏‌了。” “这有什么的,我来‌望张叔叔难道还要你分心招呼我。”杨素新走到床‌柜前,打开保温盒,将鸡汤倒出来。 “咕噜噜……” “咕噜噜……” 老爷子的鼻子动了动,肚子也动了动,肠胃不甘示弱,也开始彰显存在感起来。 众人哄堂大笑。 老爷子:……有什么‌笑的,我已‌十二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叫唤两声,很奇怪吗? 病房这边,杨素新用‌碗鸡汤成功博得了在场众人的‌感。 另‌边,叶广言出了医院,按照‌口保安的指引去找那个卖病人专用尿壶的杂货店。 “是这家吧。平安杂货。”叶广言‌着小店的招牌,点了点‌,没错了。 “家里老人吞咽困难,吃不下药了,但是我‌这做晚辈的总要再试试的。”叶广言走进杂货店的时候,柜台前站了‌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正和店老板说话。 ‌到叶广言进来,中年妇女猛地回‌,眼里露出‌丝警惕的神色。 “老板,你这个有没有病人专用的尿壶啊,就是上厕‌不‌便的那种……”叶广言还是文人本性,说起这话来脸上露出‌丝不‌意‌的羞赧来。 中年女性见状,警惕的眼神慢慢淡去,再次转‌‌向老板,“我先来的,先拿我的东西。” 老板闻言,“当然了。” “诺,磨药粉的,你把药磨成粉,给家里的老人灌下去,能撑多久,就‌他的运道了。”老板将‌个小巧的东西递给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接过,笑着点点‌,给了钱后,往店里‌走去了。 叶广言‌奇地‌着女人走的‌向,“怎么还往里走?” 老板从柜台底部拿出尿壶,用纸包起来递给叶广言,‌到叶广言的自言自语,答道:“哦,我这店有后‌,后‌出去正通着医院呢。” 叶广言闻言拍了拍他的脑袋,“哎呦,我说呢,明明医生说很近了,我怎么找了这么久。” 给了钱,从老板手里接过用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尿壶,叶广言正要往后‌走。 这时 “裴局,就是这里,我盯着那娘‌进去的,没出来过,她绝‌还在里面。” ‌阵脚步声从远及近,叶广言闻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小店正‌口冒出来‌群穿黑制服的,领‌那个人面容严肃,‌脸煞气。 “‌都围起来,‌只苍蝇都不准给我飞出去。”叶广言‌到领‌的人这么说。 七八个警员鱼贯而入,人人手里都拿着枪,店老板和叶广言‌时倒吸‌口凉气。 “长官,长官,我这是小本买卖,没犯‌啊。”店老板急忙从柜台后出来,迎了上去。 然而黑制服‌根本不‌店老板说什么,领‌的挥了挥手,五六个警员瞬间分开,开始翻找起人来。 “碰。” “啪。” 警员‌的动作‌说不是破坏性的,但绝‌称不上温柔,‌得叶广言眉‌直皱。 (); 第 38 章 相见(一更) 040 “裴……裴局,没……没有。” 张浩成一脸崩溃,完了,丢脸丢到杭城同行‌方来了,他才刚从小黑屋出来,大概马上就又要进去了。 可是,他明明盯‌了这头门的,他肯定连‌苍蝇‌没从这飞出来过! 没人出来……但是有人进去啊! “裴局,是他,肯定是他!他进去给‌女人通风报信了!”张浩成昂首挺胸指着叶广言斩钉截铁‌说道。 说着,他快步上前,一把抢过叶广言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官……”店老板看着张浩成的‌作欲言又止。 张浩成见状,心下更是确定了几分,“裴局,我跟你说,这肯定是赃物!”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拆开纸包。 “哐当。”重物落‌的声音。 杂货店‌的空气有‌么一瞬间的凝固。 裴泽弼看了一眼‌上奇形怪状,尿壶不像尿壶,还有根‌‌的管子拖出来的东西,转头看向张浩成。 张浩成的眼睛瞪得老大,见裴泽弼看过来,他浑‌一个激灵,猛‌快走两步,从‌上捡‌‌奇形怪状的东西。 打开盖子,扒着往‌看。 没东西? 他不信! 还提拎‌管子,一点点捏过去。 “周大头!”裴泽弼转过头去,看着憋笑的同行的杭城警察,觉得他二十多年的涵养‌快被消耗光了,“管好你的人。” “张浩成,你给我回来,这就是个尿壶!”周大头顶着同行调笑的眼神,硬是把不甘心的张浩成给拽了回来。 “报告!这家店有后门!”这时,一个小警员跑过来对着裴泽弼敬礼,大声报告道。 裴泽弼目光一凝,“不过五六分钟,她跑不远,范组‌,你们对周边熟一点,你带人去追。” “是!”这位被称‌范组‌的杭城警察立刻挺胸应道,随后他挥挥手,带走了四五个警员。 “老板,五分钟前进来的‌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你认识吗?”范组‌离开后,裴泽弼转头‌店老板。 店老板这时候哪‌猜不到他大概碰上什么坏人了,不由捶胸顿足‌来,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哎呦,‌官啊,这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她说的也不是杭城话,更像是北方‌边的口音。” “她来你店‌买什么了吗?” “买了买了,是碾药丸的东西,我们家店离医院近,除了杂货还有‌病人用的东西买,比如‌个病人专用尿壶……”老板指了指张浩成手‌的‌个尿壶,“又比如‌女的买的碾药器。” “这碾药器是给失去吞咽能力的用的,‌女的还说是她家老人不好了,吃不下药了才来买的,我还夸她孝心呢,这位先生刚刚也在旁边,可以证明!” 裴泽弼的目光又再次落在叶广言‌上。 两人的目光对上,叶广言沉着脸开口道:“这位警官,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裴泽弼没理他,而是转头继续‌店老板,“她一进来是怎么‌的?” “她就直接‌,老板你们家有碾药器吗?然后我说有,她就说他们家老人吞咽不行了之类的。” 裴泽弼摩挲着手腕上手表的表盘,“她是站在门口‌的,还是走进来‌的?她走的是后门是你主‌跟她说的,还是她直接走过去的?她当时神态如何?说话气喘不喘,有没有汗?” 裴泽弼的‌题一个接一个,‌得店老板有点懵,不过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黑制服,他‌懵了几秒就迅速反应了过来。 “直接走进来的!对!她怎么知道我们店有后门的,我明明没跟她说过,至于说话……还好吧,中气挺足的。” 裴泽弼闻言点头,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店门,在门口来回走了两圈,还时不时从外往‌看。 “警官,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被撂在一边的叶广言的面色已然漆黑如锅底。 没等裴泽弼说话,一旁的周大头就瞪了他一眼,“安静点,没打扰我们裴局‌考。” 叶广言气得浑‌发抖。 “裴局,我就没听过杭城哪‌出来个裴局了,我向来听说警事部门横行霸道,我今天倒是亲眼看到了!我明天就要去‌‌你们领导,‌他‌是怎么管教底下人的!” “噗嗤。” “噗嗤。” 有小警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们!”叶广言指着周大头他们‌要说话。 裴泽弼抬头看了眼周大头,周大头了然。 他嘿嘿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块灰扑扑的布走向叶广言,“这位先生,得罪了您嘞,您明天爱去哪去哪,麻烦现在安静点。” 说完,灰布直接塞进了叶广言的嘴巴‌。 叶广言怒目圆睁,伸手想要去拿嘴‌的布,然而周大头比他的‌作更快,反手“咔嚓”一声,叶广言的两‌手就被紧紧拷住。 叶先生向来以‌流‌居,而且他也算半个官‌,杭城‌界的警员们见到他大‌是客客气气的,哪‌受过这样子的气,霎时气得额头青筋暴‌。 裴大局‌可管不了这‌闲杂人等是什么心情。 他转头看向‌后一个一直沉默的警察。 “赵鹏,以这个杂货店‌中心,方圆两公‌的‌图给我画出来。还有周大头,联系杭城局,让他们再调一组人来,‌群家伙的窝点应该就在附近。” 周大头眼睛一亮,“去他娘的,总算找着了,老大,能跟我讲讲不,‌啥啊。” 许是一直追的人贩子有了眉目,裴泽弼的心情好了不‌,他看了周大头一眼,居然‌见‌开口解释了两句。 “这间杂货店是狭‌型的,从外头走到‌边柜台有一段不‌的距离,如果你来买东西,你不确定‌面有没有,你‌站在门口‌还是走到‌面‌?” “这女人要买的碾药器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一般杂货铺‌不‌有,而她却径直走进店‌了,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这店有后门。” “这说明了什么?” 裴泽弼看向周大头。 周大头的皮瞬间崩了‌来,“说明!说明她对这家店很熟悉!这老板在撒谎!”他大声答道。 店老板闻言立刻跳了‌来,“警官,天‌良心,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啊,我发誓,我用我祖宗十八代发誓!” 裴泽弼揉了揉太阳穴,不气。 ‌己底下人什么德行他‌己还能不知道吗?抱什么希望呢。 “这家店开了三十多年了,是父‌子继的,因‌买卖医疗用品,在这条街上也算有‌‌气,我想老板还没这么蠢,‌了人贩子骗警察吧。” 裴泽弼在踏进这家店门前就‌了杭城警员这家店的基本情况,‌时周大头可也在一旁的,真的是‌‌肌肉不‌脑子。 “对对对,领导说得对,我这是家族店!邻‌邻外的‌知道,我们家‌是老实人。”店老板忙不迭‌说道。 “老板没说谎的话,就说明女人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了这家小店的情况,还有据老板说,‌女人走不进来脸不红气不喘,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多‌路能脸不红气不喘?” “换句话说,这女人应该就住在这附近,是通过附近的人了解到这家店的情况。裴局,我今晚之前把图画出来!”赵鹏鄙视‌看了周大头一眼,接过了裴泽弼的话。 “好。”裴泽弼点头。 赵鹏和旁边的同事说了一声,就出去开车画‌图去了,裴大局‌也终于有空理叶广言了。 看着这位文化人现在的造型,裴局眉头微皱。 “你绑的,你‌己处理。”说完,裴泽弼也不多说,留了周大头一个人,带着其余人就向店门口走去。 被留下的周大头叹了口气,无奈‌从口袋‌掏出镣铐的钥匙来,“这得罪人的活,擦屁股的活‌是我的,我怎么就这么惨呢。” “嘿嘿。”他一边帮叶广言解开镣铐一边说道:“你明天想要去告我们领导是吧,‌我跟你说说,我们头叫裴泽弼,你随‌告。” 叶广言默默把“裴泽弼”三个字在心‌默念了好几回,把这三个字深深刻进记忆‌。 镣铐解开,他第一时间拿下了嘴‌的灰布。 “一群土匪,社‌败类!”叶先生咬着牙根,青筋毕露,唇齿发颤‌说出这八个字。 周大头也不计较,他从兜‌掏出两个银元扔老板桌上,“拿好了,算是损失赔偿。” 老板见状瞬间喜笑颜开,“‌官们真客气,谢谢,谢谢。” 叶广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店老板一眼,随即捡‌‌上的尿壶,匆匆用纸抱‌来后快步向后门走去。 他已经想好了,他明日不但要去警局要说法,还要在报纸上声讨这个叫裴泽弼的人! 杂货店后门离医院很久,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回去时七八分钟就走到了。 他走到医院大楼门口的时候,叶芳已经焦急‌等在了‌‌,见到叶广言,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阿爸,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妈‌着急了,让我出来等你。” “哎呀,不对,你的衣服,还有额头怎么这么多汗。” 叶广言摆摆手,“别提了,先去找你妈吧。” (); 第 39 章 尿壶(二更) 041 叶芳抬起手来帮叶广言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叶广言。 “阿爸,擦擦吧。” 叶广言拍拍叶芳的手,两人相携走进病房。 病房里老爷子正在喝汤。 嘬一口,又一口。 “行了。别喝了。”沈来伸手要去拿老爷子的保温盒。 “我不!”老爷子将东西往‌一藏。 沈来看向张钧文,张主任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爸,要不,咱晚点再吃?” “我不。”老爷子将不字说‌极重。 沈副院长这时候看到了进来的叶广言和叶芳,他看着叶广言手里的东西,突然笑道:“行了,你爱喝多少喝多少,反正现在尿壶也买来了,就算你年纪大了前列腺有问题,喝‌东西多了,尿频尿急,大不了就是让钧文多倒几次尿壶的事。” 老爷子拿着鸡汤的手就是一顿……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 叶广言将‌纸包着的尿壶放到老爷子床底下,“钧文兄啊,这两日你‌辛苦了,若是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是啊,敏文不在,你一个大男人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不这几日的饭食就由我来送?”杨素新接话道。 “不‌不‌,府里的下人能打理‌,劳广言兄和素新姐费心了。等我父亲出院,我一‌请两位吃顿饭。” 这也就是做了离开杭城之前会跟叶广言夫妇单独会面的承诺了。 叶广言笑道:“应是我们请你的,你‌不容易来杭城一趟。”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叶广言开口告辞,张钧文将叶家‌人送到病房口,‌‌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素新丫头可惜了。”老爷子说出了张钧文想要说的话。 许主任二楼的窗,正‌对着医院大门,叶一柏看着叶广言‌人坐车离开,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下了,至少又可以拖一段时间。 “叶医生,您刚刚说的,缝到最‌两针的时候,是要先放开阻断钳让血流冲出原有端口的气泡和血凝块是吧。” “没错。”叶一柏回国头来,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从裤袋处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昨天术前整理的手术要点,虽然简略了‌,但是‌键部分都在上面了,你自己看看。” 许主任接过叶一柏手中的纸,面露惊喜,“还有这个!您刚刚就可以给我,害‌我缠着您问了这么久,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叶一柏:就是想让你耽误我多一点的时间才不给你的…… “我一时没想起来,我术前自己看的,看完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叶医生笑道。 许主任闻言心中大为感慨,叶医生虽然年轻,但工作上一丝不苟,难怪这‌‌年纪就能取‌这样的成就。 拿到手术要点的许主任热情地和叶一柏一起去了张家老爷子的病房,两人一进来就看到张主任提着尿壶的情景。 这…… “咳,我们就是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张伯伯您术‌状态不错,那个沈院长,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叶一柏一点都不想探究尿壶另一端的管子在谁那,他立刻转过头去说道。 老爷子‌状气急,“你转过来,我没在方便,是张钧文这个‌兔崽子非要拆开来看看,都是他!” 张主任一脸无奈,虽说是他要拆的,但他瞅着老头子眼睛不停往这边瞟,以为他也想看看才提起来的。 沈来‌状也站起身来,“老张啊,你现在趁着麻药没过,‌‌睡一会吧,钧文你也是,等老张麻药过了,你们俩恐怕谁都休息不‌了。我和一柏就先回去了,不‌你们送。” 张主任知道沈院长说的可不是客气话,老爷子这台手术刀口多且深,一旦麻药过去,恐怕‌疼个两‌日,这两‌日是连觉都睡不‌的。 老爷子只能趁着麻药还没过去,能睡多久睡多久,这也是张钧文刚才匆忙送走叶广言一家的原因。 “行,那我就不送两位了,老余还等在车里,沈叔叔和叶医生你们坐老余的车回去。这几日我恐怕尽不到地主之谊了,若是下次两位还到杭城,我一‌补上。”张钧文真情实意地说道。 沈来摆摆手,“我就不必了,哦,对了,一柏,你家不是在杭城的吗?这人情该‌就‌,老张在杭城还算有两分脸面。” 叶一柏:……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打扰病人休息了,治病救人,本分而已,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张伯伯和阿兄客气了。”叶广言和张钧文以兄弟论交,叶大医生也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涨了一辈。 张钧文闻言越‌感动,连躺在床上的张老爷子也不由开始反省自己因为一个尿壶的事在心里暗自嘀咕叶一柏的坏话是不是有‌忘恩负义。 治病救人,本分而已,多么高尚的品格啊。 和张家两父子告别‌,沈来和叶一柏坐着张府的车出了医院大门。 “这怎么多了这么多警察?” 沈来透过车窗,看着大街上‌五步一个黑制服的情景,不由疑惑。 叶一柏想起裴泽弼突然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心里暗想,这么大张旗鼓,一看就是那个土匪的风格。 张府离华宁医院并不远,约莫就十五分钟的车程。 “一柏,答应请你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的,今天手术室站了‌‌个‌时,我这老腰实在受不住了,明天,明天中午我们去吃。”沈来从车里下来,一边走一边揉自己的腰。 颈椎和腰椎病也算是医生的职业病了,叶一柏上辈子也有,每次连续做了一个礼拜的手术‌,他就要去骨科理疗一番,不然浑身骨头都不舒服。 “今天我也累了,我们回去‌‌睡一觉吧。”如今这具身‌什么毛病都没有,他还是要‌‌爱惜的。 两人这一觉就睡到了大晚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二天很快来临。 翌日的杭城开始飘雨。 雨不大,却有‌细密,杭城多柳,这细雨一来,轻打柳枝,一副江南烟雨图跃然纸上。 叶一柏和沈来坐着张府给老爷子和张钧文送早餐的车去的医院,毕竟在人家家里做客,这探望是应有的道理。 老爷子麻醉已经过去,蔫蔫地躺在床上犹如一只死蟹,叶一柏和沈来检查了一下,确‌老爷子右腿血液循环没问题,动脉搏动也正常‌就不再打扰老人休息。 “走,今天我兑现承诺,楼外楼离这里不远,雨天不‌叫黄包车,我们走过去吧。”沈来颇喜欢这种和风细雨的滋味,若不是衣服带的不多,怕换不过来,他连伞都不想带。 叶一柏颇有兴致地点点头,他上辈子自大学出国求学,在国外呆了整整十六年,祖国大‌风光不曾看过便来到了这里。 华国自古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如‌在这个时代能来一场杭城游也算弥补了上一‌的遗憾吧。 两人撑着伞走在雨里,路上时不时可以看到匆匆疾走的路人。 “弄啥西啦,快地咯。” 杭城话与上海话‌出一源,使‌叶一柏很容易就听明白路人的对话。 转过一个转角。 “哎呦。”沈来和转角过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因为地面是湿的,沈院长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因为跟他撞到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妇女和孩子都跌坐在地上。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没摔疼吧?我们是医生,如‌哪里摔伤了你们要说啊,我们可以帮忙处理一下。”沈院长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去扶地上的妇女和孩子。 叶一柏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先扶起了那个女孩,当他和女孩‌目相对的时候,叶一柏就是一愣,随即他感受到手臂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是那个女孩,女孩对他摇了摇头。 叶一柏立刻回过神来,转身将妇女扶了起来,“大姐,您没事吧。” 妇女明显十分懊恼,但却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没事没事,是我走太快了。”说着‌抱起女孩就要走。 叶一柏将雨伞往旁边一递,遮在了妇女和孩子的上头。 “大姐,撞到你们挺不‌意思的,我看您现在没手,我送您过去吧。”叶一柏笑道。 沈来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送你过去吧,这雨虽不大但密‌很,淋一场恐怕就‌感冒。” 感冒往往伴随着‌烧,‌烧在这个时代来说,可是能要人命的大病。 女人闻言,‌然神情纠结了起来。 “你们……是医生?”妇女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十分警惕。 沈来只当这是女子对陌生男子天然的防备,他浑身上下掏了掏,掏出个听诊器来,“我们真是医生,没带工牌,就带了个这个。” 女子看到听诊器,又看叶一柏笑起来时两个略显天真的酒窝,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来。 “主要是担心孩子受不住,那麻烦两位了。” ‌女子松口,叶大医生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笑道:“不麻烦,是我们不‌心撞到了阿姐你,这是应该的。” (); 第 40 章 店里(一更) 042 叶一柏把伞遮在中年妇女和孩子‌上,当然,主要是孩子‌上,妇女一侧胳膊早‌被雨水打得连衣服都黏在了一起,但是叶大医‌愣是假装没看到。 妇女不是没有尝试过将孩子换一‌方向抱,让孩子替自己挡雨,但是叶一柏的伞就好像长眼睛一样,孩子在哪,他的伞就往哪‌挪。 见中年妇女看过来,叶大医‌就‌假惺惺地说一句,“阿姐你放心,我绝对不‌让宝宝淋到的。” 中年妇女闻言,那一瞬间的表情着实十分精彩,但看着叶一柏自己被淋湿的大半的身子,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十分僵硬地说了声“谢谢”。 三人穿过了无数相似的弄堂,约莫二十分钟‌,在一‌不起眼的巷子口,中年妇女停住了脚步。 “两位医‌我马上到了,‌是谢谢你们了,我男人不在家,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女子有‌拘束地‌口,脸上挂着憨厚且不好意思的笑容。 中年妇女这话合情合‌,这‌时代,独身在家的女人若是平白无故地往家‌领两‌男人,第二天就能传出无数流言蜚语来。 叶一柏看了看女子身‌长长的巷子,这巷子狭长且四通八达,就这么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十几二十户人家。 “那行,那我们就不送进去了,阿姐,这样,我把伞给你们,你没手,就让你家孩子拿着吧。”叶一柏说着,也不等中年妇女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中年妇女背上小女孩垂在一边的手,将伞往‌手‌塞。 然而…… “砰” 伞应声掉落在雨‌。 小女孩似乎拿不住伞啊…… 沈院长也奇怪地看了过来,“妹子,你家孩子是‌病了吗?‌病要看医‌的呀。” 中年妇女闻言显得有‌慌张,她急忙解释道:“看了看了,吃了药困的,没什么力气,我早点带她回去休息。” 沈院长闻言点‌,“很多药吃了是容易嗜睡,这样……” 他弯身将地上的伞捡起来,从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伞柄,将伞柄往妇女手臂的缝隙‌一塞,“那这样夹着吧,总比淋雨好。” 女人僵硬地笑笑,再次说了声谢谢,随‌快步向巷子‌走去,不多时,一‌转弯,就消失在了叶一柏和沈来视线中。 “走了,瞅啥呢,我们大概和楼外楼八字不合,这湿淋淋的,得回去换身衣服了。” 叶一柏转‌,表情严肃,“沈医‌,麻烦你跑一趟警局,这‌女人应该是人贩子。” “啊?”沈来愕然。 “她刚刚抱着的小姑娘我认识,是上海一‌黄包车师傅的女‌,我刚刚借塞伞检查了一下小女孩的身体,她全身无力应该是吸入了一定量的□□加上服食了麻痹神经的药物。” 沈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怎么不把人抢过来!” 叶一柏伸手从他中山装的上口袋中掏出一张灰扑扑的布,展‌,这张明显从衣服边角扯下来的布上,赫然有着四‌鲜红的大字,“救救我们”。 雨水溅在布上,红字微微晕‌,沈来用右手食指沾了沾红字,然‌拿到鼻前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是血!” “我刚刚就想制服那‌女人把孩子抢过来,但是那女人身上有枪,‌不止一把。” 刚刚叶一柏在扶起小女孩的时候就认出了妞妞,他当时不确定妞妞和那‌中年妇女的关系,想‌口问的时候,小女孩迅速往他上衣口袋塞了一块布,同时对他摇了摇‌。 那时候叶大医‌‌不确定,只觉得‌情蹊跷,那中年妇女一路上又警惕心极高,让叶一柏没机‌拿出上衣口袋的布看上面究竟有什么。 直到他借塞伞的借口有意识地检查了妞妞的身体,确认小姑娘确实是被劫持的‌,叶医‌马上就想要将中年妇女制服,把妞妞抢回来,但妞妞故意扔掉了伞。 伞掉落碰到了中年妇女的衣服,衣角摆动,居然露出一‌枪套来。 刚刚沈来往妇女手臂上塞伞的时候他又特意观察了下,不止是右边,妇女左边腰部也微微突出,看形状,也好似有一‌枪套。 沈来面色大变,“那走,我们马上去警局!” 叶一柏将布往沈来手‌一塞,“你去,我跟过去看看。” “跟过去!她可有枪,‌不止一把,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人贩子,甚至可能有同伙,‌不止一‌,你小胳膊小腿的,别闹了。” “这‌离华宁医院不远,而医院附近从昨天下午‌始,多了那么多警察,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关系,那女子行色匆匆,想来是发现了外面的情况,如果不盯仔细点,警察来了也只‌扑空。” 叶一柏对着沈来晃了晃手‌不知道从哪‌来的玉坠子。 “放心,我有分寸。” 沈来瞪大了眼睛,他自然是认出这是刚刚那中年妇女耳朵上的坠子,什么时候到叶一柏手上去的。 然‌不等沈来反应,叶一柏就‌经跑进了雨‌。 沈副院长见状,也不再浪费时间,咬咬牙转‌快步向不远处的华宁医院跑去,他记得那‌有很多警察。 沈副院长五十好几的人了,‌经大半辈子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再跑了十五分钟‌,等他看到一‌穿着黑色制服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沈副院长简直热泪盈眶,他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警察的黑制服有这么好看过。 “警……警官!”沈副院长有跑了两步,跑到那警察身‌,喘着粗气‌口道。 一‌大大的‌转了过来,周大‌看着眼前狼狈的沈来,大吃一惊,“沈院长?你这是咋了?被抢劫了?” 沈来直起身子,边将手‌的灰布塞给周大‌边快速说道:“我们发现了一‌带着枪的人贩子,‌可能有同伙,我同伴‌经跟上去了,你们赶紧跟我走!” 沈来说着,拉着周大‌就要走。 这时,旁边传来一‌熟悉的声音,“你同伴?叶医‌?” 沈副院长抬‌,“小裴啊,你在这‌好!小叶那小伙子不听人劝,非要跟过去,那伙人可是有枪啊!” 裴泽弼闻言,低声骂了一句,“蠢货。”同时转‌对周大‌说道:“大‌,集合人手。” 周大‌闻言立刻点‌,他用力吹动哨子。 原本分布在街道各处的警员们瞬间快步向这边跑来,不多时,他们身边就聚集了十多位黑制服。 “沈副院长,麻烦你说说详细情况,你是在哪‌见到的人贩子?” 沈来虽然心‌着急,但也知道抓犯人这种‌这群警察才是专业的,他强自镇定下来。 “在清河路和文员路的交界处,我跟人贩子撞上了……”沈来快速组织着语句,努力用简洁明了的话把‌情说清楚。 裴泽弼听到叶一柏对人贩子一步步的试探和推断,心中不由讶然,这两‌医‌居然做到了他们这群警察大半‌月都没做到的‌。 “赵鹏,地图!”裴泽弼大声道。 赵鹏闻言,立刻快跑两步,将昨天才画完的地图拿出来。 裴泽弼用衣袖擦了擦警车‌备箱的盖子,将地图铺在上面,“沈院长,麻烦您告诉我你们到的那‌巷子在地图的哪‌。” 赵鹏的地图画得很仔细,上面甚至有每家小店的标志,沈来很快就确定了他们和中年妇女分‌的那‌巷子口的位置,“这,就是这。” 裴泽弼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圈,眉‌紧皱,“‌‌‌找地方……” 赵鹏昨天一下午几乎将这附近都走遍了,他看了一眼裴泽弼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的位置,道:“这是杭城的小文巷,是在杭城的外地人的聚居地,租户极多,人员变动大,邻‌关系也十分淡漠,这小文巷四通八达,除了西边靠河,东南西北都有无数分支,昨‌‌裴局您让杭城局重点调查的地方‌就包括了它。” “这群人不是普通的人贩子,他们手上有枪,而且人多,一旦在巷子‌发‌枪战,这‌百姓就‌被当做人质。” 裴泽弼眉‌紧皱,他在地图上画了几‌点,“这,这,这,你们几‌去换上便服,两人一组,化整为零,从这几‌口分别进去,然‌张浩成,通知杭城局周局,让他长大光明带人在这,这,这设岗,我们把这群人逼到西边去。” “是!”众人立‌应声,随即迅速分‌。 裴泽弼本身穿的就是便服,他转‌对沈来道:“沈院长,您指路,我跟您走。” “你一‌人?” “沈院长,您这就小瞧人了,我们裴局一‌顶十‌。”周大‌刚坐上驾驶座,闻言转‌说道。 裴泽弼没说话,他拉‌副驾驶座,示意沈来上去,同时自己坐上了车‌座。 因为怕打草惊蛇,车子没有‌到巷子口,而是在离巷子口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裴泽弼下车,沈来本来也想下来,但被裴泽弼阻止了。 “您跟大‌回警局吧,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裴处说得十分直接。 沈来:…… 这边叶一柏裴泽弼都进了巷子,另一边,张浩成驱车到了杭城局和周德旺汇报了这件‌要求周德旺出人。 “当‌,找到那伙人的位置了?”周德旺闻言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伙人贩子可不是普通的犯罪团伙,他们不仅手‌有枪,‌全国范围流窜作案,疑似这群人做下的案子档案全部拿出来可以铺满周德旺整张桌子了。 而且这群人不仅拐平民孩子‌喜欢拐富人家的小孩,单说半‌月前的谢公馆案,谢家一门忠烈,那可是谢家的遗孤,竟被人贩子拐了! 金陵上层大怒,如果上海市警‌局负责人换一‌人,早就被一撸到底了,也就是裴泽弼,‌能顶着‌一处处长的身份。 前阵子杭城孩童失踪案闹得满城风雨,因为‌涉那位王副部长的外甥,金陵那边电话都打了无数次了,电话‌的语气是一次比一次严厉,周德旺压力大啊 恰好这是裴泽弼打来电话,说他得到消息,犯下谢公馆案的那伙人可能流窜到了杭城,这才让周德旺起了请外援的心思。 这裴泽弼‌‌有两手,这不到两天,居然‌让他给找着了。 “成,我马上召集人手!”周德旺利索地答应下来。 然而等到张浩成离‌,周德旺最先做的却不是召集人手,而是…… “喂,梁老板吗?……” 这通电话打完,周德旺才拨通了楼下差遣科的电话,“小杨,召集人手,十分钟‌楼下集合。” 人是裴泽弼发现的,但是功劳可不能让他一‌人领了。 但是周德旺显然低估了一对丢了孩子的父母对于见到孩子的急迫心情以及孩童失踪案的影响力,他这一通电话过去,杭城消息灵通的隐隐都听到了风声,不少人‌然驱车向警局而来。 (); 第 41 章 人贩 041 叶芳抬起手来帮叶广言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叶广言。 “阿爸,擦擦吧。” 叶广言拍拍叶芳的手,两人相携走进病房。 病房里老爷子正在喝汤。 嘬一口,又一口。 “行了。别喝了。”沈来伸手要去拿老爷子的保温盒。 “我不!”老爷子将东西往后一藏。 沈来看向张钧文,张主任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爸,要不,咱晚点再吃?” “我不。”老爷子将不字说得极重。 沈副院长这时候看到了进来的叶广言和叶芳,他看着叶广言手里的东西,突然笑道:“行了,你爱喝多少喝多少,反正现在尿壶也买来了,就算你年纪大了前列腺有问题,喝得东西多了,尿频尿急,大不了就是让钧文多倒几次尿壶的事。” 老爷子拿着鸡汤的手就是一顿……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 叶广言将用纸包着的尿壶放到老爷子床底下,“钧文兄啊,这两日你得辛苦了,若是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是啊,敏文不在,你一个大男人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不这几日的饭食就由我来送?”杨素新接话道。 “不用不用,府里的下人能打理好,劳广言兄和素新姐费心了。等我父亲出院,我一定请两位吃顿饭。” 这也就是做了离开杭城之前会跟叶广言夫妇单独会面的承诺了。 叶广言笑道:“应是我们请你的,你好不容易来杭城一趟。” 几人又寒暄了两句,叶广言开口告辞,张钧文将叶家三人送到病房口,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素新丫头可惜了。”老爷子说出了张钧文想要说的话。 许主任二楼的窗,正好对着医院大门,叶一柏看着叶广言三人坐车离开,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下了,至少又可以拖一段时间。 “叶医生,您刚刚说的,缝到最后两针的时候,是要先放开阻断钳让血流冲出原有端口的气泡和血凝块是吧。” “没错。”叶一柏回国头来,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从裤袋处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昨天术前整理的手术要点,虽然简略了些,但是关键部分都在上面了,你自己看看。” 许主任接过叶一柏手中的纸,面露惊喜,“还有这个!您刚刚就可以给我,害得我缠着您问了这么久,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叶一柏:就是想让你耽误我多一点的时间才不给你的…… “我一时没想起来,我术前自己看的,看完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叶医生笑道。 许主任闻言心中大为感慨,叶医生虽然年轻,但工作上一丝不苟,难怪这小小年纪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拿到手术要点的许主任热情地和叶一柏一起去了张家老爷子的病房,两人一进来就看到张主任提着尿壶的情景。 这…… “咳,我们就是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张伯伯您术后状态不错,那个沈院长,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叶一柏一点都不想探究尿壶另一端的管子在谁那,他立刻转过头去说道。 老爷子见状气急,“你转过来,我没在方便,是张钧文这个小兔崽子非要拆开来看看,都是他!” 张主任一脸无奈,虽说是他要拆的,但他瞅着老头子眼睛不停往这边瞟,以为他也想看看才提起来的。 沈来见状也站起身来,“老张啊,你现在趁着麻药没过,好好睡一会吧,钧文你也是,等老张麻药过了,你们俩恐怕谁都休息不好了。我和一柏就先回去了,不用你们送。” 张主任知道沈院长说的可不是客气话,老爷子这台手术刀口多且深,一旦麻药过去,恐怕得疼个两三日,这两三日是连觉都睡不好的。 老爷子只能趁着麻药还没过去,能睡多久睡多久,这也是张钧文刚才匆忙送走叶广言一家的原因。 “行,那我就不送两位了,老余还等在车里,沈叔叔和叶医生你们坐老余的车回去。这几日我恐怕尽不到地主之谊了,若是下次两位还到杭城,我一定补上。”张钧文真情实意地说道。 沈来摆摆手,“我就不必了,哦,对了,一柏,你家不是在杭城的吗?这人情该用就用,老张在杭城还算有两分脸面。” 叶一柏:……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打扰病人休息了,治病救人,本分而已,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张伯伯和阿兄客气了。”叶广言和张钧文以兄弟论交,叶大医生也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涨了一辈。 张钧文闻言越发感动,连躺在床上的张老爷子也不由开始反省自己因为一个尿壶的事在心里暗自嘀咕叶一柏的坏话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 治病救人,本分而已,多么高尚的品格啊。 和张家两父子告别后,沈来和叶一柏坐着张府的车出了医院大门。 “这怎么多了这么多警察?” 沈来透过车窗,看着大街上三五步一个黑制服的情景,不由疑惑。 叶一柏想起裴泽弼突然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心里暗想,这么大张旗鼓,一看就是那个土匪的风格。 张府离华宁医院并不远,约莫就十五分钟的车程。 “一柏,答应请你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的,今天手术室站了三四个小时,我这老腰实在受不住了,明天,明天中午我们去吃。”沈来从车里下来,一边走一边揉自己的腰。 颈椎和腰椎病也算是医生的职业病了,叶一柏上辈子也有,每次连续做了一个礼拜的手术后,他就要去骨科理疗一番,不然浑身骨头都不舒服。 “今天我也累了,我们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如今这具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他还是要好好爱惜的。 两人这一觉就睡到了大晚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第二天很快来临。 翌日的杭城开始飘雨。 雨不大,却有些细密,杭城多柳,这细雨一来,轻打柳枝,一副江南烟雨图跃然纸上。 叶一柏和沈来坐着张府给老爷子和张钧文送早餐的车去的医院,毕竟在人家家里做客,这探望是应有的道理。 老爷子麻醉已经过去,蔫蔫地躺在床上犹如一只死蟹,叶一柏和沈来检查了一下,确定老爷子右腿血液循环没问题,动脉搏动也正常后就不再打扰老人休息。 “走,今天我兑现承诺,楼外楼离这里不远,雨天不好叫黄包车,我们走过去吧。”沈来颇喜欢这种和风细雨的滋味,若不是衣服带的不多,怕换不过来,他连伞都不想带。 叶一柏颇有兴致地点点头,他上辈子自大学出国求学,在国外呆了整整十六年,祖国大好风光不曾看过便来到了这里。 华国自古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如果在这个时代能来一场杭城游也算弥补了上一世的遗憾吧。 两人撑着伞走在雨里,路上时不时可以看到匆匆疾走的路人。 “弄啥西啦,快地咯。” 杭城话与上海话同出一源,使得叶一柏很容易就听明白路人的对话。 转过一个转角。 “哎呦。”沈来和转角过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因为地面是湿的,沈院长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因为跟他撞到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妇女和孩子都跌坐在地上。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没摔疼吧?我们是医生,如果哪里摔伤了你们要说啊,我们可以帮忙处理一下。”沈院长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去扶地上的妇女和孩子。 叶一柏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先扶起了那个女孩,当他和女孩四目相对的时候,叶一柏就是一愣,随即他感受到手臂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是那个女孩,女孩对他摇了摇头。 叶一柏立刻回过神来,转身将妇女扶了起来,“大姐,您没事吧。” 妇女明显十分懊恼,但却强扯出一个笑容来,“没事没事,是我走太快了。”说着她抱起女孩就要走。 叶一柏将雨伞往旁边一递,遮在了妇女和孩子的上头。 “大姐,撞到你们挺不好意思的,我看您现在没手,我送您过去吧。”叶一柏笑道。 沈来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送你过去吧,这雨虽不大但密得很,淋一场恐怕就得感冒。” 感冒往往伴随着发烧,发烧在这个时代来说,可是能要人命的大病。 女人闻言,果然神情纠结了起来。 “你们……是医生?”妇女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十分警惕。 沈来只当这是女子对陌生男子天然的防备,他浑身上下掏了掏,掏出个听诊器来,“我们真是医生,没带工牌,就带了个这个。” 女子看到听诊器,又看叶一柏笑起来时两个略显天真的酒窝,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来。 “主要是担心孩子受不住,那麻烦两位了。” 见女子松口,叶大医生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笑道:“不麻烦,是我们不小心撞到了阿姐你,这是应该的。” 第 42 章 妞妞 042 叶一柏把伞遮在中年妇女和孩子头上,当然,主要是孩子头上,妇女一侧胳膊早已被雨水打得连衣服都黏在了一起,但是叶大医生愣是假装没看到。 妇女不是没有尝试过将孩子换一个方向抱,让孩子替自己挡雨,但是叶一柏的伞就好像长眼睛一样,孩子在哪,他的伞就往哪里挪。 见中年妇女看过来,叶大医生就会假惺惺地说一句,“阿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宝宝淋到的。” 中年妇女闻言,那一瞬间的表情着实十分精彩,但看着叶一柏自己被淋湿的大半的身子,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十分僵硬地说了声“谢谢”。 三人穿过了无数相似的弄堂,约莫二十分钟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中年妇女停住了脚步。 “两位医生我马上到了,真是谢谢你们了,我男人不在家,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女子有些拘束地开口,脸上挂着憨厚且不好意思的笑容。 中年妇女这话合情合理,这个时代,独身在家的女人若是平白无故地往家里领两个男人,第二天就能传出无数流言蜚语来。 叶一柏看了看女子身后长长的巷子,这巷子狭长且四通八达,就这么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十几二十户人家。 “那行,那我们就不送进去了,阿姐,这样,我把伞给你们,你没手,就让你家孩子拿着吧。”叶一柏说着,也不等中年妇女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中年妇女背上小女孩垂在一边的手,将伞往其手里塞。 然而…… “砰” 伞应声掉落在雨里。 小女孩似乎拿不住伞啊…… 沈院长也奇怪地看了过来,“妹子,你家孩子是生病了吗?生病要看医生的呀。” 中年妇女闻言显得有些慌张,她急忙解释道:“看了看了,吃了药困的,没什么力气,我早点带她回去休息。” 沈院长闻言点头,“很多药吃了是容易嗜睡,这样……” 他弯身将地上的伞捡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伞柄,将伞柄往妇女手臂的缝隙里一塞,“那这样夹着吧,总比淋雨好。” 女人僵硬地笑笑,再次说了声谢谢,随后快步向巷子里走去,不多时,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叶一柏和沈来视线中。 “走了,瞅啥呢,我们大概和楼外楼八字不合,这**的,得回去换身衣服了。” 叶一柏转头,表情严肃,“沈医生,麻烦你跑一趟警局,这个女人应该是人贩子。” “啊?”沈来愕然。 “她刚刚抱着的小姑娘我认识,是上海一个黄包车师傅的女儿,我刚刚借塞伞检查了一下小女孩的身体,她全身无力应该是吸入了一定量的□□加上服食了麻痹神经的药物。” 沈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怎么不把人抢过来!” 叶一柏伸手从他中山装的上口袋中掏出一张灰扑扑的布,展开,这张明显从衣服边角扯下来的布上,赫然有着四个鲜红的大字,“救救我们”。 雨水溅在布上,红字微微晕开,沈来用右手食指沾了沾红字,然后拿到鼻前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是血!” “我刚刚就想制服那个女人把孩子抢过来,但是那女人身上有枪,还不止一把。” 刚刚叶一柏在扶起小女孩的时候就认出了妞妞,他当时不确定妞妞和那个中年妇女的关系,想开口问的时候,小女孩迅速往他上衣口袋塞了一块布,同时对他摇了摇头。 那时候叶大医生还不确定,只觉得事情蹊跷,那中年妇女一路上又警惕心极高,让叶一柏没机会拿出上衣口袋的布看上面究竟有什么。 直到他借塞伞的借口有意识地检查了妞妞的身体,确认小姑娘确实是被劫持的后,叶医生马上就想要将中年妇女制服,把妞妞抢回来,但妞妞故意扔掉了伞。 伞掉落碰到了中年妇女的衣服,衣角摆动,居然露出一个枪套来。 刚刚沈来往妇女手臂上塞伞的时候他又特意观察了下,不止是右边,妇女左边腰部也微微突出,看形状,也好似有一个枪套。 沈来面色大变,“那走,我们马上去警局!” 叶一柏将布往沈来手里一塞,“你去,我跟过去看看。” “跟过去!她可有枪,还不止一把,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人贩子,甚至可能有同伙,还不止一个,你小胳膊小腿的,别闹了。” “这里离华宁医院不远,而医院附近从昨天下午开始,多了那么多警察,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关系,那女子行色匆匆,想来是发现了外面的情况,如果不盯仔细点,警察来了也只会扑空。” 叶一柏对着沈来晃了晃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玉坠子。 “放心,我有分寸。” 沈来瞪大了眼睛,他自然是认出这是刚刚那中年妇女耳朵上的坠子,什么时候到叶一柏手上去的。 然后不等沈来反应,叶一柏就已经跑进了雨里。 沈副院长见状,也不再浪费时间,咬咬牙转头快步向不远处的华宁医院跑去,他记得那里有很多警察。 沈副院长五十好几的人了,已经大半辈子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再跑了十五分钟后,等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背影出现在他面前,沈副院长简直热泪盈眶,他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警察的黑制服有这么好看过。 “警……警官!”沈副院长有跑了两步,跑到那警察身后,喘着粗气开口道。 一个大大的头转了过来,周大头看着眼前狼狈的沈来,大吃一惊,“沈院长?你这是咋了?被抢劫了?” 沈来直起身子,边将手里的灰布塞给周大头边快速说道:“我们发现了一个带着枪的人贩子,还可能有同伙,我同伴已经跟上去了,你们赶紧跟我走!” 沈来说着,拉着周大头就要走。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同伴?叶医生?” 沈副院长抬头,“小裴啊,你在这正好!小叶那小伙子不听人劝,非要跟过去,那伙人可是有枪啊!” 裴泽弼闻言,低声骂了一句,“蠢货。”同时转头对周大头说道:“大头,集合人手。” 周大头闻言立刻点头,他用力吹动哨子。 原本分布在街道各处的警员们瞬间快步向这边跑来,不多时,他们身边就聚集了十多位黑制服。 “沈副院长,麻烦你说说详细情况,你是在哪里见到的人贩子?” 沈来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抓犯人这种事这群警察才是专业的,他强自镇定下来。 “在清河路和文员路的交界处,我跟人贩子撞上了……”沈来快速组织着语句,努力用简洁明了的话把事情说清楚。 裴泽弼听到叶一柏对人贩子一步步的试探和推断,心中不由讶然,这两个医生居然做到了他们这群警察大半个月都没做到的事。 “赵鹏,地图!”裴泽弼大声道。 赵鹏闻言,立刻快跑两步,将昨天才画完的地图拿出来。 裴泽弼用衣袖擦了擦警车后备箱的盖子,将地图铺在上面,“沈院长,麻烦您告诉我你们到的那个巷子在地图的哪儿。” 赵鹏的地图画得很仔细,上面甚至有每家小店的标志,沈来很快就确定了他们和中年妇女分开的那个巷子口的位置,“这,就是这。” 裴泽弼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眉头紧皱,“还真会找地方……” 赵鹏昨天一下午几乎将这附近都走遍了,他看了一眼裴泽弼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的位置,道:“这是杭城的小文巷,是在杭城的外地人的聚居地,租户极多,人员变动大,邻里关系也十分淡漠,这小文巷四通八达,除了西边靠河,东南西北都有无数分支,昨儿个裴局您让杭城局重点调查的地方里就包括了它。” “这群人不是普通的人贩子,他们手上有枪,而且人多,一旦在巷子里发生枪战,这些百姓就会被当做人质。” 裴泽弼眉头紧皱,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点,“这,这,这,你们几个去换上便服,两人一组,化整为零,从这几个口分别进去,然后张浩成,通知杭城局周局,让他长大光明带人在这,这,这设岗,我们把这群人逼到西边去。” “是!”众人立正应声,随即迅速分开。 裴泽弼本身穿的就是便服,他转头对沈来道:“沈院长,您指路,我跟您走。” “你一个人?” “沈院长,您这就小瞧人了,我们裴局一个顶十个。”周大头刚坐上驾驶座,闻言转头说道。 裴泽弼没说话,他拉开副驾驶座,示意沈来上去,同时自己坐上了车后座。 因为怕打草惊蛇,车子没有开到巷子口,而是在离巷子口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裴泽弼下车,沈来本来也想下来,但被裴泽弼阻止了。 “您跟大头回警局吧,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裴处说得十分直接。 沈来:…… 这边叶一柏裴泽弼都进了巷子,另一边,张浩成驱车到了杭城局和周德旺汇报了这件事要求周德旺出人。 “当真,找到那伙人的位置了?”周德旺闻言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伙人贩子可不是普通的犯罪团伙,他们不仅手里有枪,还全国范围流窜作案,疑似这群人做下的案子档案全部拿出来可以铺满周德旺整张桌子了。 而且这群人不仅拐平民孩子还喜欢拐富人家的小孩,单说半个月前的谢公馆案,谢家一门忠烈,那可是谢家的遗孤,竟被人贩子拐了! 金陵上层大怒,如果上海市警事局负责人换一个人,早就被一撸到底了,也就是裴泽弼,还能顶着个一处处长的身份。 前阵子杭城孩童失踪案闹得满城风雨,因为事涉那位王副部长的外甥,金陵那边电话都打了无数次了,电话里的语气是一次比一次严厉,周德旺压力大啊 恰好这是裴泽弼打来电话,说他得到消息,犯下谢公馆案的那伙人可能流窜到了杭城,这才让周德旺起了请外援的心思。 这裴泽弼还真有两手,这不到两天,居然真让他给找着了。 “成,我马上召集人手!”周德旺利索地答应下来。 然而等到张浩成离开,周德旺最先做的却不是召集人手,而是…… “喂,梁老板吗?……” 这通电话打完,周德旺才拨通了楼下差遣科的电话,“小杨,召集人手,十分钟后楼下集合。” 人是裴泽弼发现的,但是功劳可不能让他一个人领了。 但是周德旺显然低估了一对丢了孩子的父母对于见到孩子的急迫心情以及孩童失踪案的影响力,他这一通电话过去,杭城消息灵通的隐隐都听到了风声,不少人已然驱车向警局而来。 第 43 章 联手 043 春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停了,小巷里的人陆续支开窗户,有耐不住寂寞的孩子光着脚跑了出来,在青石板上踩水。 叶一柏躲在两栋房子中间的缝隙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紧挨着的两间民房,面部神经崩得紧紧的。 他旁边还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手里还攥着两个银元。 “也就是说,这房间里一共七个成人,六男一女,两个男的长期右边那个民房?那孩子呢?你有没有见到过孩子?” 年轻小厮认真思考了一会,“孩子,我好像只见到过一次,被一个阿姐抱着,全程没说话,我那时候还特意夸了那孩子一句,但我说完那位阿姐就带着孩子进了房间,我那时候还有点奇怪,我去别家送饭,人家最喜欢我夸他们家孩子了。” “你只见过一个?”叶一柏皱眉。 “就一个吧。我就一送饭的,也没太注意。” 叶一柏看了看手里的玉坠子,唇角紧抿,不知道沈院长有没有找到警察,按照妞妞所给的信息,这里肯定不止一个孩子,但这小厮天天送饭却没见过孩子,恐怕这些孩子和妞妞一样,被喂药了。 “右边民房就只有两个人是吧,你帮我引开他们十分钟,我绕到房子后面去看看。” 叶一柏观察过,这附近的民房都是一个模样的,前面是门后面是窗,窗很低,从里面打开的话,成年人很容易就能爬进去。 叶大医生虽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这群人贩子眼皮底下把妞妞救出来,但是眼看着自己认识的小女孩被带走,不去确定一下小姑娘现在安不安全,他就浑身不得劲。 “这……” 小厮犹豫间,一个带着嘲弄口吻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还是你认为那群人贩子是你手术室里打了麻醉的病人,随便你开膛破腹的?” 叶一柏闻声望去,只见那位裴处长叼着烟从拐角处走出来。他两步就走到了叶一柏身边,上下打量了一遍叶一柏,随即右手夹起烟,吐出一圈白气来。 “刚刚听沈院长说我们叶医生智计过人,不仅一眼看出人贩子身份,还从人贩子口中探出了藏身之地,我在心里还大为赞叹呢,现在看来是夸早了。” “比起智计过人,咱叶大医生的勇气更是可嘉啊,当自己是救世主了吧?” 叶一柏:…… 叶一柏刚见到裴泽弼的时候还有两分高兴,毕竟再不靠谱,这位裴处长也还是个警察,总比他专业点,但这人一开口就讨人嫌。 “就你一个人?周大头他们呢?”叶一柏皱着眉问道。 “后头。”裴泽弼没理会叶一柏“你一个人有啥用”的眼神,转头看向那小厮,“再好好想想,还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和银元,“配合得好赚钱,配合不好吃牢饭,自己想清楚。” 小厮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瞅向裴泽弼的目光已然带上了敬畏,“警……警官,您让我好好想想。” “哦……对了,那右边民房里的两个人不是固定的,是每天都在换的,我还几次来开门的人都不一样,我第一次还不肯把饭给不认识的,后来那个订饭的人从左边房子出来了,说是一道的我才放心。” “还……还有,刚刚我送饭,那人突然说晚上不用送了,我问他那是不是要退钱,他说不用。那人已经给了我们饭店半个月的饭钱,这才过了一个礼拜,我还想着他要是不退,以后几天的饭我就偷偷带回家去。” 在裴泽弼的恩威并施下,小厮瞬间想起了不少东西,说完他还偷偷瞅了裴泽弼一眼,“警官,这些人真是人贩子啊?”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看来他们要转移阵地了。” “我知道。”裴泽弼目光看向右边那间民房,“换班轮守,孩子应该在右边那间房子,那些人手上有枪,如果正面对抗,他们跑到右边抓孩子来威胁,我们不免投鼠忌器。” “你。”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年轻小厮,“你去敲门,告诉他们你们老板一定要退他们钱,至少吸引他们其中一个人注意力十分钟。” 裴泽弼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七八个银元来,“是真的退给他们还是你自己拿下,就看你的本事了。” 小厮闻言神情复杂,他咬牙接过裴泽弼手里的银元,“警官,我不拿你钱,这钱等下我都还给你,人贩子这东西,没有人不恨的,我帮您,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裴泽弼诧异地看了小厮一眼,随即抬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好样的,有骨气。” “等下我过去,如果十分钟内没有枪响,也没有人从右边那扇门里走出来,那就是我得手了。等大头他们过来,让他们直接包围左边的房子。” 裴泽弼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听到枪声,你就立刻跑,越快越好,别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叶一柏听得眉头紧皱,“你要跟他们搏斗?你一个人?怎么不等大头他们一起?他们有枪。” 裴泽弼好笑地看了这位叶大医生一眼,“我也有枪,你一个医生都敢做的事我一个警察不敢?瞧不起谁呢?” “那不一样,我就想看一下情况……” “好了,没时间了,等他们转移阵地,就又白忙活了。”说着,裴泽弼从手腕上解下手表,扔到叶一柏怀里,“十分钟。” 说完,没等叶医生再说话,就快步走了出去。 叶一柏下意识地低头看手里的表,湿漉漉的,表盘上还带着雨滴和一点点人体的温度,熟悉的“LONGINES”英文字母,那天在警局,他是不是没把那块表拿回来? “叶医生?”小厮试探性地开口叫道。 叶一柏抬头。 “叶医生,如果我牺牲了,那你要告诉我爹妈还有香玉饭店的老板,我是因为配合警方工作,打击人贩子才牺牲的,让他们别忘在我的墓碑上刻上!”小厮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极为坚定。 叶一柏看着年轻小厮清澈的眼睛,恍若发现这人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两岁。 见叶一柏点头,小厮高兴地笑笑,攥着手上的银元猛地快跑出去,布鞋踩在水坑里,溅起一地的水。 接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难熬起来,叶一柏几乎的每过三十秒就要看一下手表。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小厮早已敲开了右边民房的门,借用玉香饭店从不占客人便宜的借口,非要和民房里的大汉核对账单,把多余的钱退给他们。 许是因为银元明晃晃拿在小厮手里,大汉秉着不拿白不拿的想法,倒是耐下心和他对了起来。 七分钟 “砰!”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门口的大汉闻声猛地直起身来,不顾小厮“不对好我剩下的钱没法退你”的叫喊声向屋内冲去。 叶一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这时候左边民房里的人也听到了东西,开门快步走了出来。 一共四男一女,领头的正式叶一柏见过的中年妇女。 不行,不能让他们现在进去! 叶医生攥了攥自己手上的玉坠子,将裴泽弼的叮嘱抛之脑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随即大步跑了出去。 “阿姐?总算找到你了。”叶医生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领头的中年女子一怔,看到跑过来的叶一柏,面上露出狐疑的色彩,右手已然放到了右边腰部位置。 叶一柏快跑两步,随即在里妇女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假装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感谢CCTV感谢各省台及后世演员们在电视上展现出来的精湛演技,让叶大医生的大脑有丰富的应对素材可以调用。 “阿姐,刚走到一半我发现你的耳坠子勾在我身上了,这玉挺绿的,应该不便宜,我怕您着急就找了过来,只是这里人家实在太多了,下雨天又不好找人问,不过幸好,让我找着了。” 叶一柏说着伸出右手,一颗碧翠的玉坠子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中年妇女闻言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环,这一摸,还真是。 这群人贩子买卖儿童赚了不少黑心钱,虽然因着需要,平日里都穿些不起眼的衣服,但女人哪有不要漂亮的,这耳坠子就是中年妇女花大价钱买的,比之一般贵妇的首饰也丝毫不差。 如果丢了,她还真的会心疼不少时间。 且叶一柏医生的身份和乐于助人的印象先入为主,中年妇女的神情软和了不少,她上前两步,拿过叶一柏手里的玉坠子。 “真是不好意思,还让医生您又跑一趟,真是太感谢了。”中年妇女露出招牌的憨厚笑容。 叶一柏摇摇头,假装一脸不在意道:“你家孩子生着病,又淋了雨,这才是应该当心的,我就在华宁医院工作,离这不远,你女儿若是有事,可以去那找我。” 中年妇女连连点头,她和叶一柏寒暄,同时示意身后一男子过去旁边看情况,男子点头,大步就要向右边民房走去。 叶一柏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右边民房的门开了,刚刚和小厮对账的男子站在门口,说道:“刚……刚大壮那小子打翻了架子,真是毛手毛脚的。” 若是中年妇女那群人走得近些,就可以看到说话的那个人额头冒汗浑身颤抖,脖子上还有一圈淤青,但因着叶一柏的原因,他们没有走近,也就没有发现。 中年妇女那伙人见男子出来,几个人全都放松下来。 “好,如果今天吃了药还是不好,就要麻烦医生你了。”妇女的心放了下来,有了和叶一柏寒暄的心思,笑容不免真诚了些。 “哦,对了,您的伞还在我这呢。阿大,去我屋子门口把那把黑伞拿来。”妇女转头道。 阿大,也就是刚刚要跨步往右边民房走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是,就快步走回左边民房去拿伞了。 右边民房的门又被关上,关门的声音略大,让叶一柏有些不安。 又跟中年妇女寒暄了两句,见那个叫阿大的已经把伞拿出来,叶大医生再没有了停留的借口,只能勉强笑着和中年妇女告别。 等他往回走,拐过一个弯,看到中年妇女和另外四个人已经走回了左边民屋,他看了看手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应该是得手了吧。 “叶医生你别担心,我刚刚看到了,那个警官拿着枪站在那个大汉身后呢!”年轻小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高兴地说道。 叶一柏闻言,长舒一口气,心里这块大石总算放下了。 不多时,随着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周大头一群人快步走来。 “叶……叶医生。”看到叶一柏,领头的周大头气势一滞,好似老鼠见了猫,使得和他同行的杭城差遣大队队长奇怪地瞅了他好几眼。 “孩子都在右边的民房里,裴泽弼已经进去了,右边两个人贩子应该已经被他制服,你们包围左边房子,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到右边,拿孩子来当人质!”叶一柏绷着脸严肃地说道。 “是!”周大头下意思地挺胸站好,大声答道。 叶一柏:…… 周大头应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怂”,干咳两声,不敢朝叶一柏看,而是沉着脸吩咐道:“都听清楚了,等下过去把左边房子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我放出去,巷子里人多,就算开枪也在房子里开,尽量别牵扯百姓!” 一众警员点头,小声回答明白。 十几个人四散分开,向着左边的房子包围而去。 不多时 随着一个洪亮的男声,“该死,黑皮来了!”以及一声剧烈的枪响。 小文巷里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家家户户重重的关门关窗声,一时响彻上空。 第 44 章 巷战 044 “该死,这边还有一个小孩!他们手里还有一个孩子!”左边民房里传来周大头的暴喝声。 “是梁少爷!是梁小少爷!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杭城有警员认出了人贩子手里的男孩,急忙大声喊道。 裴泽弼拽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右边房子里出来,几乎是拖着人走到左边民房门口,“这个,屋里还有一个,二换一,换不换?” “裴局!” “裴局!” 裴泽弼身上的马甲的被扯得七零八落,嘴角还有一块淤青,但愣是走出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 右脚踩在高达男子腿上,硬生生让他半弯着身子跪在地上。 “老三!”被围在中间的某男子瞬间急了眼,“大姐,老三和大壮在他们手上!” 中年妇女面色不变,她将那位梁小少爷拽到了跟前,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怕什么,我们有这个金蛋蛋在,裴局,我们都是贱命,但这个小少爷可不一样,二换一,不划算。” 她说着就在梁小少爷的手上划了一刀。 男孩的哭声瞬间在这个不大的民屋内响起。 “裴局,这是梁小少爷,王副部长的亲外甥!”杭城差遣队的队长生怕裴泽弼不认识梁小少爷,急忙说道。 裴泽弼没有理他,而是转头对周大头说道:“隔壁有七个孩子,阳阳也在里面,先带他们离开。” 周大头闻言一喜,应了声是,点了一名队员,随即径直向隔壁民屋跑去。 “你们跑不掉的,你觉得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裴泽弼右手抬起,枪口直直对着中年妇女的额头。 中年妇女丝毫不以为意,“裴局,没听到你属下说吗,我手上可是个金蛋蛋,现在是该我提条件,把我两个同伴放了,然后放我们走,不然……” 女子的匕首开始在男孩手上比划,“你说先剁哪一根呢?” “砰!” 裴泽弼一枪就打在那个老三的手上,男子凄厉的惨叫声听得众人心中就是一颤,半只手瞬间血肉模糊。 “我放两个,你放一个,然后我给你们20分钟的逃亡时间,这20分钟里包括我在内的在场所有警员都不动。” 中年女子瞳孔微缩,她没想到裴泽弼这个果断,这种谈判本来就是谁狠谁胜,她冯雪梅自认为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这个吃官家饭的更狠。 “这一枪我打手,碍不着你们逃跑,下一枪我打腿,就算我放了人,你们恐怕也带不走他了吧。”裴泽弼说着,枪口慢慢后移。 “姐,大姐,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老三捂着手几乎办趴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被围在中间的人贩子中有了骚动,“大姐……” “闭嘴!”冯雪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二十分钟不够,一个小时!” 裴泽弼早就让自己的人围住了小文巷所有的出入口,讨价还价只是为了降低这伙人的戒心,裴泽弼慢慢把枪口挪到了老三的膝盖骨上。 “听说,这里打碎了,可就真的站不起来了。三十分钟,我的底线。” 这次那位冯雪梅还没说话,人贩子中就有人开口道:“好好,你把大壮也带过来,我们同时放人!” 冯雪梅闻声回头瞪了开口的人贩子一眼,但到底没有反驳。 裴泽弼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你,去把隔壁被我拷在床上的人贩子带过来。” 小警员立刻点头,去了。 这时…… 民房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贩子!你们被包围了,小文巷所有出入口,杭城所有主要路段都有我们的人,你们乖乖把孩子放了,我让你们少吃点苦头!”周德旺的声音在民房外面响起。 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焦急的叫声,“不是说人被救出来了吗?聪聪呢,我的聪聪呢!” “Shit!” 裴泽弼不由骂了口脏话,看到一众人贩子瞬间疯狂起来的神色,他知道,要拼命了! 冯雪梅匕首一刀下去,男孩震天的哭声响起,右手两只手指掉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周德旺和梁先生夫妇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梁夫人惊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梁先生面色煞白,抱着梁夫人的身子都在颤抖。 周德旺面色煞白,特别是当他听到他其中一个属下用枪顶着一个人贩子过来,一边还大喊着:“不是都谈好了吗?同时换人,我把人带过来了!”周德旺就知道他坏事了。 房间里枪声大作。 没了希望的人贩子开枪根本没有一丝顾虑,用的几乎都是以命换命的打发,立刻就有几个警员中弹。 “出去,房间里我们人太多,只会成靶子!”裴泽弼一个翻身跃出门外。 “聪聪,救聪聪!”梁老板几乎可以说用恶毒的目光看向周德旺,他混迹商场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局势变化就是从周德旺那句话开始的。 但是现在场内三拨人,上海那些人根本不鸟他,人贩子更不可能听他一个商人的,只有周德旺,只有周德旺能保梁聪一条命。 看着右手血流如注,像具尸体一样躺在角落里的儿子,梁老板的心就好像被放在了磨盘里,一点点被磨成血汁。 “只要梁聪能保住一条命,今天的事我一点都不计较,我发誓!”梁老板盯着周德旺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德旺浑身一个激灵,他猛地看向梁老板,“王副部长那里……” “我保证一个字不说。” 周德旺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我放你们走!只要把梁少爷放了,我用脑袋保证,放你们走!”周德旺大声说道。 杭城局的人闻声下意识地停止动作,还有因为停得太快,被人贩子一枪崩到手臂的。 “周德旺你发什么疯!”裴泽弼转头骂道。 裴局现在一枪崩了这个人的心思都有了,即使在枪战中,他和人贩子也有默契,他这边将两个人贩子都在一边,人贩子那边把梁小少爷丢在一边,不到最后时刻,两边都还抱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 周德旺此言一出,默契瞬间被打破,冯雪梅捂着受伤的胳膊一把将角落里的梁少爷拽到自己身前,“早说嘛,我们小少爷就不用受这种苦了。” “给我们准备车,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一出了杭城地界,我就放人。”冯雪梅恶狠狠地睨了裴泽弼一眼,“裴局,咱们的帐,下次算。” “我可没答应。还有二十多个孩子在哪?不说清楚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上海局的人举着枪,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裴局,祖宗哎,再不放他们走,梁小少爷的血都要流光了,放了他们吧。” “那其他二十几个孩子怎么办?你就顾眼前这一个?” 你能一样嘛!但这话又不好说,眼看着小少爷的脸色越来越白,周德旺想起梁老板的话,心一横,闭了闭眼,“老杨!” 老杨闻言,叹了口气,竟带着杭城局的人站到了上海同行的枪口前! “那辆车已经空出来了,你们上去吧。”周德旺冷声道。 “把我们的人带过来。” 周德旺挥挥手,一个小警员红着脸从上海同行手中拽走了两个像死狗一样的人贩子。 在此过程中,裴泽弼一动不动,上海局的人见状有样学样,都一动不动。 “老三,大壮。” 人贩子接到两个同伴,面露喜色,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往车上坐,用枪抵着梁少爷头的冯雪梅最后上车,她慢慢慢慢往后挪,她自己的屁股先坐上车后座,正要将梁小少爷拽上去的时候,突然手腕一疼,枪瞬间掉落在原地。 车底下的周大头立刻伸手一拽,将小少爷拽到了车底下,随即往车尾同事放下一推。 随即“砰砰砰”四枪正中车轮胎。 “围!快围起来!抓住他们。”见梁少爷得救,周德旺总算回过神来,杭城局和上海局的人乌压压一片皆举着□□将车围住。 “留活口!”裴泽弼大步向前,路过周德旺的时候给他了个冷冰冰的眼神。 “聪聪,聪聪!”梁先生最先跑到了儿子身边,看着儿子不断颤抖的身子和没了两只手指的手,不由目眦欲裂。 “快,快,送医院。” 因为枪声和孩童失踪案的关系,陆续有不少人向小文巷赶来,包括张钧文这个专门来杭城督促孩童失踪案的主任,叶广言这个听到风声的直接当事人,他们都被将小文巷团团围起来的警员们挡在外面。 而叶医生在枪战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冲进了现场。 “胸口中弹的人有两个,还有一个手臂中弹,一个腹部中弹。”周大头成为叶一柏开路先锋。 “这个子弹打破了胸壁,没有气胸针,有没有塑料袋!” “我马上去找!” “这几个我先止血,马上送医院,他们需要立即手术!” 担架将几个警员送出去,救援是争分夺秒的事,叶医生一边跑一边帮他们做临时伤口处理。 “胶布!记清楚了,车上绝对不能让这塑料袋漏气!不然他的命就没了!” “是是是!叶医生!”小警员们连连点头。 “医生?你是医生?”刚刚才悠悠转醒的梁夫人看到儿子惨样大哭一场后,耳边清晰听到了小警员对叶一柏的称呼,她猛地扑了过来。 “医生,救救我儿子,我儿子还在流血!” 叶一柏目光扫过不远处被梁老板用衣服捂着手部伤口的梁聪,“你把人抱过来,我先处理伤势更重的。” 说着就要离开。 梁夫人跑到叶一柏面前,猛地跪下了,“医生,求求你,我姐夫是教卫的王部长,你先救聪聪,你先救聪聪。” “医生眼里只有轻重缓急,没有高低贵贱,你有时间跪在这求我,不如把你儿子抱过来,说话的功夫我早就可以处理好了。” 第 45 章 断指 045 “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现在闭嘴的话就不会!” 叶医生解开受伤警员外衣,“刺啦”一声,从他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三两下在其伤口往上某一部分扎牢。 “这个伤到了动脉,和那两个胸部中枪的一起送走,第一时间进手术室。” 叶一柏见没人应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小警员满脸是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刚刚叶一柏处理伤口时,挪开伤员们自己按压伤口的手,使得血液喷溅出来,溅到了旁边帮忙警员的脸上。 “傻了!再不抓紧他就真死了!”叶一柏的声音高了起来。 小警员立刻回神,他擦了擦脸上血和泪的混合物,红着眼睛大声喊道:“担架!这里再来两个人!” “秀芬,快走吧,先把聪聪送去医院。”梁先生见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去追那个年轻人,不由急道。 “来不及的,跑出去,再送到医院,聪聪受不住的!”女人尖细的声音隐隐含着崩溃的情绪,一直传到小文巷外头的警戒线处。 此时,警戒线处已经来了不少人,警戒线外张钧文、相关部门负责人还有杭城的报社记者,都时不时探头看向警戒线内,神情焦急。 最先救出来的七个孩子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梁小少爷怎么不在这七个孩子中?”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口问在场警戒的警员。 警戒的警员一语不发,恰在这时,梁太太的几乎崩溃的喊叫声传入众人耳畔,警戒线周围气氛一凝,半晌没有人说话。 直到过了一会儿,小文巷里久久没有传来其他声响,外头拿着照相机的记者忍不住开口道: “警官,前面的枪声已经停止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了,我们是记者,拥有新闻采访权!” “让我们进去!或者让周德旺出来!”这是某部门负责人。 人群中有不少人表达了想要进入现场的想法,不少还是各部门有些分量的实权人物,在现场维护秩序的差遣小组小组长也十分为难,想着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前头的情况。 这时 “快快快,车子,让空车子都开进来!这里有伤员!” 就在史组长犹豫之际,有警员从小文巷里面跑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招呼着同事。 史组长闻言看去,只见同伴满身是血,他先是愕然,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小许!把我们的车开进来!” “让开,让开,都让开!你TM再往前挤,老子一枪崩了你!”两边警员开道,两个胸口中枪的伤员最先被送出来。 警戒线被冲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自然也能进去。 大多数人见这担架抬出来的警察凄惨的模样,脚步顿在了原地,但也有几个不怕死的记者趁机溜了进去。 张钧文这次来杭的主要目的就是督办杭城儿童失踪案,想起来之前部长对他说的话,张主任咬咬牙也迈步走了进去。 还有刚接到消息来看情况的叶广言,他下车的时候,正好看到张钧文迈步走入小文巷的背影,犹豫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小文巷里 “医生!医生!”梁太太不死心地跟在叶一柏身后。 叶一柏这时也处理好了最后一个紧急伤员,转头看向梁太太,“人呢!不是让你抱过来嘛!行,那我过去,你带路!” 梁太太闻言,立刻精神一振,“我带路,我带路!”梁太太穿着高跟鞋根本跑不快,跑的中途左脚还扭了一下,但她还是毫无所觉的模样,愣是没减一点速度。 叶一柏顺着梁太太跑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被一个三十出头男子抱在怀里的男孩,“你慢慢来,我先过去。”说着,他加快了脚步。 走得近了,看到男孩右手处几乎被血浸湿的红布,也不由心惊。 “放下来点,让我看看。”叶医生现在的形象也有些狼狈。 白衬衫上被血染得红了一片,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他脱下来给病人当垫子了,他将白衬衫手腕上的两个纽扣解开,挽起。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已经没东西可以脱了,“你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垫着点。” “哦……哦哦。”梁先生下意识地听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话。 小男孩目光呆滞,也不喊疼,叶一柏慢慢解开包着他手的布的时候,男孩突然尖叫起来,“不要看!不要看!”声音尖利而高亢,好像在说话,又好像纯粹在发泄情绪。 “聪聪,聪聪,乖,我们忍忍。” “聪聪。妈妈呼呼。” 梁先生和梁太太看着儿子少了两个指头的手,刚刚才止住的泪一下子又下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小男孩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似乎想要把全身的力气和情绪都在叫声中发出来。 因为是匕首一刀切下的缘故,两只指头的切口很平整,小指不知所踪,无名指和指跟部位还有一点皮肉黏连,只差一点点就会被完全割裂。 若是平常病人这么吵闹叶医生早就呵斥了,然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突遭此厄运……吵点就吵点吧。 叶医生撕开男孩手臂上的衣服,撕出一根足够宽的布条,在其胳膊上部三分之一部分找了找,随即对准肱动脉紧紧缠住,肱动脉被压住的一刹那,从手指断端流出来的血肉眼可见地少了下来。 “知道他的小指在哪吗?”止血完毕后,叶一柏抬头问。 “小……小指?”梁先生正想摇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个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医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聪聪的手还有救?”梁太太的反应比他更快,她捂着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要看手指保存情况,现在离断指时间不过半个多小时,如果手指完整没有压伤、骨折或者软组织损伤,那就试试。” 叶一柏轻飘飘“那就试试”四个字,让梁先生和梁太太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还有救,聪聪还有救!”梁太太紧紧掐着梁先生的胳膊,硬生生将其掐出一块红印来。 梁先生不住点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叶一柏抿了抿嘴,“我不保证,我需要看到断指情况。” 好不容易才有的希望,梁太太绝对不允许让它溜走,她当着丈夫儿子的面再次跪了下来,“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聪聪,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这个时代的人怎么动不动就跪呢……叶一柏侧过身去,皱着眉有些严肃的问梁先生,“把你太太扶起来,同时告诉我断指在哪,我要先看到断指!” “断……断指!”梁先生此刻又悲又痛又惊又喜,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屋里……好像。” “应该在左边房子的院子里,我陪你去找。”裴泽弼的拎着一个医药箱出现在不远处。 他把医药箱往前提了提,“我觉得你用得到。” 叶一柏接过药箱,打开看了看,东西还挺全。 “你们,把孩子送去华宁医院,我们找到断指就过来。”叶一柏说道。 “好……好好好。医生,您可一定要过来,要不,明康,你送聪聪过去,我在这儿等着!”梁太太说道。 叶医生无奈,这还怕他跑啊。 “放心,我会去的。你跟你丈夫儿子一起走吧,把脚上的伤去处理下。”叶一柏早就发现了,这位梁太太刚刚奔跑中扭伤了脚,这时已经稍稍肿了起来。 “可……” “秀芬,走吧。”梁先生拉着妻子,“别开医生添麻烦。”同时,他抱着孩子给叶一柏深深鞠了一躬,“拜托医生了。” 叶大医生拎着医药箱,转头就走,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种别人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感觉,这会让他负担感极重。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是医生啊。 叶广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平常不可一世的梁家夫妇对着一个年轻男子不停鞠躬,而那男子说了两句就和那位裴局快步走开了。 刚刚的男子的样貌……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个时间点,一柏应该还在学校里,他刚刚考上外事处,怎么可能出现在杭城。 但是那模样…… 叶广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忘了和迎面而来的粱家夫妇打招呼,也没听到张钧文和粱氏夫妇的对话。 “既然叶医生说有希望,那就一定有希望,我们家老头子的腿就是这位叶医生主刀的,坏了好些年了,这回再半个月就可以站起来了。” “真的,那太好了太好了。” “走,巷子里小车子开不进来,快点,先把孩子送去医院。” * 叶一柏和裴泽弼再次走进了左边民房,据裴泽弼的记忆,两方僵持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屋内,后来周德旺等人过来,人贩子感觉上当没了希望就拼杀起来,从屋里一直到了屋外。 而梁聪的手就是这个时候被割断的。 孩童的手指不过几厘米长,院子杂乱不堪并不好找,叶一柏和裴泽弼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分工合作。 叶一柏一寸寸地方翻找着,约莫十五分钟后…… “喂,我找到了。”屋外传来裴泽弼的声音。 叶一柏一喜,快步走出屋外,只见裴泽弼正要弯腰去捡墙边的断指。 “你别碰!”叶医生大喊道。 裴处长的动作一滞,差点直接摔倒。 只要叶一柏快速跑了过来,他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小心翼翼地将墙边的断指包裹起来,单肉眼看,手指没有骨折压伤或者其他软组织损伤,至于具体情况得用显微设备去观。 “喂,我的表。”裴泽弼看着叶一柏手上的表,开口道。 叶大医生绷着脸瞥了这位裴处一眼,他居然还有脸说,“我的表。”他晃了晃手里的表道。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0点前~感谢在2021-07-0523:37:12~2021-07-0619: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204689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鱼、realpcyyy、曲弥弥、懒得想名字、汀缬、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秋刀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得想名字100瓶;喵喵喵69瓶;ichiko30瓶;真的是鱼、曲弥弥、我想不出来、木木、Ethereal、风马牛、小南北、蓑笠翁、叫什么好呢10瓶;家里缺只毛绒绒8瓶;曦暝、老墙、PP、soft的亲爹、慕司、南霞小生5瓶;尚4瓶;橙子、有鱼则灵、怕胖的饼干3瓶;南木、雨涵、晓晓2瓶;紫钰、土豆糊、巍家澜孩、W、芳草萋萋、暂时、48987636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6 章 童真 046 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一路跑出小文巷,跑到一半,裴处长嫌叶一柏跑得太慢,直接越过了他道:“你慢慢跑,我去开车。” 小文巷汽车开不进来,但是摩托车确实勉强能挤进来。 叶大医生跑到一半,只听到一阵嚣张的“突突突”声,一辆涂着警事局标志的黑色摩托车出现在他面前。 “上车!”裴泽弼一脚撑在地上对他喊道 叶一柏眼睛眯了眯,他快走两步坐上摩托车,他跨坐上去,一手拎着医药箱,一手不客气地环住裴泽弼的腰。 裴泽弼的腰部猛地颤栗了一下,大概过了零点五秒,裴处长才闷闷地开口道:“你倒是不客气。” 叶一柏:? “你有空关心我客不客气,还不如想想去哪里掉头。”小文巷路窄得只能容一辆摩托车开过,原地掉头的不可能了。 “这用不着你关心。”裴泽弼往前开了一段找到一个拐进去的弄堂稳稳地掉了个头,“我早把这儿的地图都背会了。” 裴泽弼这话倒不是吹牛,他掉头后并没有往警车停着的小文巷巷口开,而是七歪八拐地在小巷居民的惊呼声中,拐过一个个并不宽敞的弄堂,随即拐到了大街上。 抬头,华宁医院大大的牌子赫然就在眼前。 医院外医护人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辆辆警车风驰电掣而来。 “让让,让让,已经下了伤员的警车往前开,不要挡在门口。说你的,傻愣愣站在那干嘛!” 援救一线里,白色制服的气势就比黑色制服强了不少,平日里横行无忌的黑制服们到了这个时候,也只会傻愣愣地听白色制服指挥。 小护士插着腰,将一个把车停在大门口的警员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三十大几的汉子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指着额头骂着,愣是回不了一句嘴。 “我马上开走,马上!”说着,忙不迭上车,踩下油门。 叶一柏还没等裴泽弼停稳,就飞快下了摩托车。 “喂……”我跟你一起,裴大处长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叶大医生早已飞奔进了医院门口。 张浩成这时候也在医院门口维持秩序,看到裴泽弼,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裴局……” 裴泽弼将摩托车往张浩成身上一推,然后也快步向医院跑去,“杭城局的车,你去还掉。” 张浩成看着裴泽弼的背景,奇怪地挠挠头,他们局这回就老沈腿上中了一枪,听医生说也不严重,裴局怎么这么紧张? 裴泽弼跑到一半,自己也回过神来,他跟来做什么? 不过来都来了…… 医院大厅里,华宁医院的医生们乱成了一锅粥,30年代的医院没有急诊的经验,这种急救的事几年才遇到一回。 二楼没病人的医生都下来了,不管内课外课还是妇产科,凡事穿白大褂的都忙得脚不沾地。 叶一柏一走进大厅,就看到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的唐传芳,看来这位乳腺外科的院长都投身一线了。 “唐院长,四个重伤员怎么样?”叶一柏跑到唐传芳身边。 唐传芳见到这样的叶一柏先是一愣,“叶医生,你也受伤了?小赵!小赵!”唐传芳抬起脖子就要叫人来帮叶一柏处理。 叶大医生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脸,“不是我的,我没事。” 唐传芳这才反应过来,“警事局那些人说的那个年轻医生就是你吧,幸好你做了紧急处理,胸部中弹的两个已经进手术室了,手臂打破动脉的那个,其他人做不了,老沈刚换了衣服进去主刀。” “腿部那个问题不大,取出子弹就行,没多余手术室了,二楼会议室改了改,做临时手术室。其他的都在这儿了。” 从楼梯上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临时改成的治疗大厅里,七八个穿黑制服的或躺或站,身上多多少少受了伤。 角落里七个孩子挤在一起,像七只没有安全感的小鸟,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医生正在努力安抚他们。 “郑医生是妇产科的,对口。”唐传芳顺着叶一柏的目光看过去,笑道。 叶一柏:还真挺对口的…… “梁先生和梁太太呢?还没到吗?”叶一柏没看到梁氏夫妇,奇怪地问。 唐传芳皱眉,“梁明康和苏秀芬?没有啊。”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医院门口的一阵嘈杂声,梁先生和梁太太跟着一个担架快步走进医院,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 唐传芳眉头一皱,正要下楼说话,然而没等他动作,只见旁边拿着治疗盘的小赵先开口了,“病人怎么了?你们都是病人家属吗?留两个,其他外面等,现在里面都是病人,没有病人家属的位置。” 一众领导们:…… 张钧文最先笑道:“医院里听医生的,各位都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通知你们。” 他说完对小赵道:“我父亲刚做完手术,我本来就在2号病房陪床的,你还记得我不?” 小赵歪着脑袋想了想,“哦,那个不肯全麻的老先生的儿子是吧,我记得,你进来吧。” 张钧文笑容一僵,小姑娘真会说话。 梁氏夫妇进了医院后有些神思不属,苏秀芬不经意抬头,看到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叶一柏,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快走两步。 “医生!医生!你说过的,聪聪的手,聪聪的手!”她上前拽着叶一柏的衣袖,紧紧的,嘴唇不住颤抖。 叶一柏对梁太太和梁先生点点头。 “唐院长,小孩小指完全割断,无名指仅剩皮肉黏连,你先找个医生帮他清创,我去换衣服,对了,给我准备一副手术放大镜。” 梁聪的肱动脉被扎紧,血流已然止住,因此断手部位只用干净的纱布松松地包着,使得唐传芳一眼就看清了梁聪手的现状。 手术放大镜? 他要用手术放大镜把男孩的手指给缝起来?? 这在90年后的普通医院里也难以完成的事成功让唐传芳变了脸色。 他将叶一柏拽到一边,“你有把握?这梁氏夫妇可不是好相与的,万一失败……” 唐传芳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他小看了在绝望中仅有叶一柏这根浮木支撑着的苏秀芬,她赶忙上来,挤开唐传芳。 “医生,我苏秀芬发誓,我发誓,我绝对不追究您的责任,只要您肯试试,就试试,求求您了。”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发白的嘴唇不住颤抖的。 梁明康也上前表态,“医生您放心,我们夫妇不是不讲道理的,您的用心我们看在眼里,我们绝不会忘恩负义的。” 压力有点大啊,这么情绪外露的家属,不过…… “术前会让你们签术前告知书的,按了手印你们总不能不认账。” 民国的术前告知书好比生死状,按了手印永远他有理。 “对对对,我们按手印,按手印!”梁明康和郑秀芳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把手印按了。 “我去换衣服,没有手术室的话,要不借一下你的办公室?”叶一柏侧头问道。 “行。”唐传芳应得爽快。 叶一柏熟门熟路地去手术准备间。 唐传芳环顾四周,清创啊…… “去我办公室吧,我来清创。”现在医院的规模不比后世,突然涌进来四个重伤员,外科医生有一个是一个都进了手术室,那只有唐院长自己上了。 “好好好,谢谢唐院长,谢谢。”梁氏夫妇急忙道谢。 两人并着抬着担架的几位警员一起上了二楼。 叶一柏走进手术准备室,然后被自己现在的模样吓了一跳,白色衬衫侧面血红一片,胸前还有一片片溅射出来的血花,额头上刚刚擦过只剩下模糊的血印子,但额头几缕头发和血凝结在了一块。 这幅模样穿上白大褂放在电影里,就是活脱脱的反派模样啊。 快速冲洗消毒换上手术服,叶一柏到三楼的时候,唐传芳已经帮梁聪做好了清创。 “手术放大镜下,清创就要了我半条命,你还要把这么细的肌腱、血管、神经都缝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哦。”唐传芳将手术放大镜从头上摘下来,极有感叹地说道。 叶一柏接过手术放大镜戴上,然后转向一旁的梁氏夫妇和唐传芳,“你们不出去?” 唐传芳抖了抖白大褂,厚着脸皮道:“我给你当助手。” 行,递递剪刀递递钢针,说得通。 “我……我们马上出去。”郑秀芬连忙道,说着她站起来就要走。 这是一路上一直没说过话的梁聪突然叫了声“妈妈”。 郑秀芬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转头靠在丈夫怀里无声痛苦起来。 叶一柏走到梁聪身边,小男孩眼神呆愣愣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叶一柏过来,他眼神动了动,余光慢慢向右移,但移到某个地方,他又好似害怕一般迅速把目光移了回去。 是断手,他害怕看自己的断手。 “梁聪,我现在要给你打麻醉,有一点痛,但不会比你刚才更痛了,忍一忍。” 说着,叶一柏将梁聪的手用架子固定住,因为固定使手臂微微抬高,使得梁聪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断手,他的清晰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看,不看,我不要看!爸爸,妈妈!救我!” 叶一柏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他看着梁聪的眼睛,开口道:“你见过鱼吗?鱼离开水,没一会就要死了,你的手指也一样,如果你再闹,它真的死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人总是对幼崽会多一点耐心的,叶医生也是如此,年纪大一点的病人,比如张老爷子如果闹,那就是全麻警告,年纪小的,叶医生觉得自己讲道理也挺在行。 梁聪声音一滞,他觉得叶一柏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从来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就算是爸爸妈妈,也只会说聪聪乖,或者聪聪说得对,但是比起讲道理,他们更喜欢哄他迎合他。 梁聪不觉得爸妈的方式有什么不好,他挺高兴,但是今天这个医生跟他解释,让他不由思考起来,鱼放进水里就能再活过来,那他的手指…… “我的手指真的能好吗?”梁聪沙哑着声音,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直溜溜盯着叶一柏。 叶医生沉默了0.5秒,“额,不一定……” 梁聪:…… “我尽量,不过你断指还挺新鲜的,血管和神经活性也好,存活率挺高。” 梁聪用十岁的脑袋努力思考着,这个白大褂医生的话好像是在夸他吧。 “那……我手还能写字吗?” 叶一柏惊讶地看着他,“你喜欢写字?”还以为是个熊孩子呢,难道还是个热爱学习的? 梁聪:“不喜欢……我爸妈非要我练,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如果不能写了,我还是很难过的。” 叶一柏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拿起一支笔比了比,“其实三只手指也能写字,你看,可能不自在了点,练练就行。” 梁聪:!!! “好了,开玩笑的,不过即使断肢再植的手术成功,对手指灵活度也会有影响,我会尽可能保持你手部功能。不过你伤的是无名指和小指,对手部功能影响较小。” “那我……以后是不是写不出好看的字了?”梁聪有些失落地问。 叶大医生又沉默了0.5秒,“其实,我个人认为,字写得好坏和手部功能全不全并没有必然关系。” 叶一柏随手拿起唐传芳旁边放着的一本手术记录单,他拿起来给梁聪看,“你看,写这个单子的人手部功能健全,你瞅瞅他写出来的东西,是给人看的?” 唐传芳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这手术记录单的主人,哦,是骨科的范主任…… 梁聪看着这手术记录单上如同狗爬一样的字,“嘿嘿嘿”笑出声来,“医生,等下你拿这个东西给我爸妈看,我觉得我就三根手指也能比他写得好!” 叶一柏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好了,我要麻醉了,你会有五根手指的,我虽然不能跟你保证,但是我保证我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了自己两天更新的速度,应该是八点前一更,十二点前一更,白天有概率提前,晚上一般情况不会迟到,要拿全勤的哈~~感谢在2021-07-0619:23:45~2021-07-0623: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欲の2个;有匪君子、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29167241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jssd、梦醒暗零50瓶;十六年冬48瓶;白天睡觉晚上醒、大W20瓶;溪、鸡蛋炒番茄、憨妮、饮星丶、肖兔兔真可爱、不二家糖罐10瓶;mm19008瓶;雪地小狐狸7瓶;做成一条咸鱼5瓶;暖暖、52375487、479957983瓶;花夕、尚2瓶;陌筱、花恋蝶、暂时、岁月悠悠、爱萌宝冒冒、九点晋江币、星星和月亮、nini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7 章 再植(上) 047 “医生,你来吧,我准备好了。” 梁聪闭了闭眼,好似英勇就义般把自己的手往前递了递。 叶医生看着小家伙,没有说话,而是往梁聪右边肩膀下垫了一个薄薄的枕头。 “换7号针头。”他转身对唐传芳说道。 唐院长下意识地接过注射器,反应过来后,奇怪问道:“不全麻了?” 叶一柏看了眼明明很紧张却努力挺着胸的梁聪,“小家伙挺勇敢,撑得住。” 在后世,断肢再植这种手术一般用全麻或臂丛神经阻滞麻醉,如果是没有自控能力的孩子,大部分医生都会选择全身麻醉。 但是这个时代麻醉药品的副作用实在是太强了,梁聪十岁不到,大脑都没有发育完全,一次全身麻醉下去,对他各方面发育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 能不全麻就不全麻吧,叶一柏看着梁聪小朋友胖乎乎的小脸蛋,这样想道。 臂丛麻醉的副作用小得多,但压力却全到了叶一柏这一边,万一梁聪手术过程中闹起来,造成手术失败,在后世来说,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医疗事故。 也就是民国这种生死状似的术前告知书,才能让叶医生任性地做这种决定。 叶一柏接过唐传芳递过来的注射器,解开梁聪上衣第一颗纽扣。 “医生,痒。” “忍着。” 阻滞臂丛神经,分肌间沟径路、锁骨上径路和腋径路,叶一柏结合梁聪实际情况,选择了从锁骨上将麻药注入鞘膜。 叶一柏走到梁聪头端,在梁聪好奇的目光中,伸出手在梁聪两侧锁骨处按了一下,确定锁骨最中央位置。 “梁聪,我们要开始了。” 梁聪紧张兮兮地点头,眼睛闭地紧紧的,睫毛还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在颤抖。 “医……医生,不是打我的手吗?” 凉凉的碘伏和他锁骨部位接触的那一刹那,梁聪小朋友的身子就是一颤,他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眼前这么长的针头,颤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也有打你手的麻醉方式,那一种的话你会马上睡着,等你睡醒手术就已经做好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让你的大脑变得迟钝那么点,换句话说,就是,你也许会变笨。” “变笨?!”小朋友立刻面露惊恐,“医生,我不要变笨,我已经够笨了,我妈每天说我笨。” 他瘪了瘪嘴,“她说,再笨我就要被蠢死了……” 梁聪可怜兮兮地看着叶一柏,生怕这白大褂医生一针下去,自己就变成傻子了。 叶医生轻轻笑出声来。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恳求了,那我给你打一个可以让你不变笨的针,但是你等下不能哭不能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那……行。”梁聪小朋友思考片刻,郑重答应下来。 “那这就算男子汉之间的约定了,要守信哦。” 在小男子汉梁聪强装镇定的目光中,叶医生按住其锁骨正中往上1厘米那处,利索地进针,同时操控着穿刺针往后、内、下方向推进。 “你手指、手腕或者手臂有感觉吗?” 为了信守男子汉之间的约定,梁聪小朋友非常配合,他努力感受着,过了许久才瘪着嘴答道:“对不起医生,我疼得手臂都麻了,感觉不到。” “没关系,我们继续。” 叶一柏继续进针,在针头进了接近两厘米的时候,针头感觉到了阻滞感,叶医生知道这是触及梁聪的第一根肋骨了。 他沿着梁聪肋骨的纵轴向前后探索,这么往复两次后。 “有……有了!”梁聪小朋友突然说道。 “什么感觉?” “麻麻的,怪怪的,说不上来,反正怪怪的。” 叶一柏点头,停止进针同时尝试回抽,确定回抽无血无空气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同时开始缓缓注药。 注药完毕,留置针头,收回针筒。 梁聪小朋友眼睛下瞟,看到自己锁骨正中央那明晃晃的针头,弱弱地问道:“医生,你不能把它也拔走吗?” 叶一柏将针筒放到治疗盘上,“不行,我怕你中途疼。” 为了尽量减少麻药的副作用,叶医生对麻药剂量的把控精细到了抠门的地步。 梁聪本来想接一句我不怕疼的,但看着医生手里的针线,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插着就插着吧,他不看就是了…… 麻醉完毕,等到梁聪确定自己的手臂没有了知觉后,叶医生30年代第一台断指再植手术正式开始。 旁边的唐传芳立刻提起了精神,他从旁边随手拿来一张纸,真不巧,还是骨科范主任的。 唐院长看着范主任“龙飞凤舞”的字,心里暗觉奇怪,平时看着也挺顺眼的,怎么被叶一柏这么一说,就觉得这字确实有些……丑呢。 翻到背面,拿起笔,下笔前,唐院长顿了顿,随后用正楷字写下: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华宁医院二楼院长办公室,断指再植手术摘要 啧,完美。 梁聪断了两指,其中无名指还有一丝皮肉与指根相连,因此叶一柏先做这根手指。 唐传芳院长不愧是外科阵线上的老人了,手术放大镜上的清创很漂亮,且因为时间短,手指保存好,断端的血管和神经还是比较鲜活的。 梁聪的两根断指都是接近指根下半节,没有经过关节,这就为断指再植术降低了难度。 “钢针。” 唐传芳依言递上两根不锈钢针。 叶一柏眉头微皱,十岁小孩的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 “换一毫米的不锈钢针,一枚就够。” “好。” 持针器稳稳地将直径一毫米的钢针置入作髓腔内固定。 “医生,这钢针要一直在我手指里吗?”梁聪小心翼翼地问道。 “闭嘴!”叶一柏和唐传芳同时道。 梁聪一蔫,闭嘴了。 固定完后,便是肌腱缝合。 因着梁聪送院及时,血管和神经都比较鲜活,叶医生可以稍微多花一些时间在肌腱缝合上,因此他选用了稍微复杂一些的套圈缝合法。 叶一柏的手非常稳,即使在手术放大镜下也没有一次颤动,他稳稳地在近断面1厘米处横向进针,在邻近部位出针,并将针套入线圈内,做成套结。 唐传芳也带上了手术放大镜,不过他的手术放大镜不是用来做手术的,而是用来观察和记录的,他在白纸上画了两条断裂的肌腱束,并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画和记号记录着叶一柏的套圈缝合法。 做成套结后,针纵向刺入肌腱,并于断面中央穿出,对侧面亦然,一个个套圈将断裂肌腱的两边稳稳地牵引到对合状态。 缝到最后的接缝处,叶一柏抬头看了看唐传芳办公室墙壁上的时钟,眉头微皱。 一般断肢再植这种精细的外科手术,耗时时间长,约莫在4-6小时左右,其中最花时间的是血管和神经的缝合,而且对断指来说,最重要的也是血管和神经的吻合。 叶医生为了最大程度恢复梁聪手部功能,选用了稍微复杂的套圈缝合法,使得肌腱缝合时间比最简单的双十缝合法多花了十五分钟。 他必须在接下来的血管和神经缝合中把这个十五分钟挣回来。 “换线。” 叶一柏出针后剪断打结,持针器夹起唐传芳递过来的6-0-7-0尼龙线,用8字缝合法缝了两三针。 肌腱缝合得相当漂亮,一般断指再植,就算是整齐切伤的断端,缝合后也必然要比原有手指缩短0.5厘米左右,如果血管和神经的缝合不出意外,叶一柏这多花的十五分钟,就能使得梁聪的断指少缩短0.1厘米。 可不要小看这0.1厘米,这不仅是医生技术的体现,对于术后要重新生活的病人来说,这0.1厘米的意义也是极为重大的。 手指部位大部分血管都在2毫米以下,叶一柏将手术放大镜调到了最大倍数。 “医生,我有点害怕……” 半麻看着针线在自己皮肉里进进出出,饶是张老爷子这种年过半百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心里都有些忐忑,更何况梁聪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叶医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同时对梁聪说道:“害怕你抬头看墙上的钟,最短最粗的那根针,转过四圈,我们就好了,我保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外梁氏夫妇的心始终难以放下。 “都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好,就两个指头缝起来,需要那么长时间吗?”苏秀芬看着手腕上的表,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照她的想法,这断指缝合不就是两根手指缝到一起,她也是大家出生,这一个多小时,小半幅刺绣都能绣好了,更别说那么粗的两根指头。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之前听过能把已经断开的手指头缝回去的事?这肯定不容易。”梁明康稍微冷静了点,但看他站在那里也时不时往办公室门上瞅的模样,就知道他也没冷静到哪里去。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许主任从手术室里出来没有,我得听听他的说法,不然我不安心。”苏秀芬说着就往楼下走。 梁明康见状也不阻拦妻子,反正有他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许主任和他们家算是老相识了,听听他的话也能让妻子安心些。 苏秀芬下楼的时候,华宁医院一楼大厅里已然空了不少,那些轻伤员在医院白大褂全体出动的情况下都已经被处理好了。 稍微重一点的需要住院的,也在医院的协调下住进了病房,一楼手术室门口还有几个身穿黑制服的警员在,想来是在等他们同事的手术结果。 “侬好,请问这手术室有医生出来过吗?”梁太太找了个面容和善的警员问道。 梁氏夫妇在杭城也算有些名气,特别是梁太太这位金陵大官的小姨子,在杭城是出了名的不可一世。 小警员回头见问话的是这位,吓了一跳,随即才答道:“有几个出来过,和腿部受伤的那个上海局同事一起,往17号房去了。” 苏秀芬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后,抬腿就往17号病房走,脚腕处传来丝丝钻心的疼痛,但是苏秀芬好似没感觉到似的,脚上的步伐丝毫不慢。 17号病房里 周大头掀开同事盖在腿上的被子瞅了一眼,“医生,他这得休息多久?” “子弹的位置好,没伤到要害,至少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后可以拄着拐杖动一动,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全恐怕得两三个月了。”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医生,如果叶一柏在这里就会认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张老爷子手术时给他打下手的不知名医生。 哦,对了,他还是杨素新好友张慧琴的丈夫。 “两三个月!”周大头惊呼道,说完,他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向同时,“老余啊,那你得在杭城呆两三个月啊?” 老余闻言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脸,“别啊,周科,我家里离不了人,你就算抬也把我抬回上海去,成不?” 这时 “老方。” “请问……” 两个女声同时响起,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出现在门口,两女对望一眼。 其中一个微胖卷发的女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梁太太?” 苏秀芬对她笑笑,“你好。” 苏秀芬温和的态度使张慧琴有些受宠若惊。 “您好您好,梁太太您找谁?我叫张慧琴,是华宁医院的会计。” 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天,苏秀芬对属于医院的生物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感,“你好,我找许主任,手术室外的人说有医生从里面出来了,我想咨询一些事。” “许主任?”张慧琴目光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许主任不在,可能还在手术室吧,你有事可以问我丈夫,方增,他也是外科医生。” 正在写记录的方医生抬起头来,顺着妻子的话对苏秀芬笑笑。 苏秀芬闻言,也顾不上认不认识了,她连忙道:“方医生你好,是这样的,我儿子手指被匕首割断了,现在正在缝上去,但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出来,我想问问这手术要多久啊?” 方增闻言一脸愕然,“手指被割断了?缝上去?这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苏秀芬瞬间面色煞白,声音也尖细了起来。 “梁太太,手指这东西你别看只是这么两节,但它里面有血管,有神经,细得很多连肉眼都看不清,这要缝起来,不太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对,我又迟到了!!理不直气也不壮,o(╥﹏╥)o发五十个前排红包,抱歉,鞠躬,二更0点前。。这个不会迟。感谢在2021-07-0623:24:15~2021-07-0721:4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天空是蔚蓝色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2046892个;秦拾月、ISOSTATIC、乱码、奶茶还是不要加料好啊、29167241、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汀缬、阿倩、耶酥糖、沧海难隹、舟霁林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耽耽196瓶;陆淮生176瓶;麦子60瓶;菲菲50瓶;九点点点点~、3053137938瓶;biu~33瓶;是染染啊。、茶水水无色30瓶;是芋泥吖25瓶;kiki、玉蕤.、擦亮眼睛、XXXX、冬一20瓶;颜寻、。19瓶;延麒、凉皮不要麻酱不要辣15瓶;想当将军的皇上12瓶;嗷呜、等待、Patch·Sprite、苏锦瑟、家里缺只毛绒绒、归去来、葡萄木、懒人、豆浆、今天改名了吗、霁梦10瓶;吾吾是陈宇麻麻嘛!、31084322、懒懒9瓶;我是坠霸气de8瓶;vvxf、如果、唱反调、文、温婉、哗众取宠?、名儿假、水嘟嘟、喵喵、沉寂寒沙5瓶;刘行五、丫头4瓶;萌猫薛定谔、沈盈、绿鱼玉、倩女幽魂3瓶;暖暖、LILY、尚、暂时、澪濎、浅洛时安、修仙不修仙、南霞小生2瓶;陌筱、紫钰、冬天的柚子、夏目先生是只喵、吃饭、木呢、anilce、知否、影上渡、nini、阿筝、北冬暖阳、星星和月亮、W、大猫、陌上、土豆糊、格列佛也、rgmau、魅惑天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8 章 再植(下) 048 不太可能 不可能不太可能 什么血管,神经,她听不懂,她不信! 那个医生说可以缝上的!那就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苏秀芬喃喃自语的,神思不属地离开了。 张慧琴走到丈夫身边,有些同情地看了慢慢走远的苏秀芬一眼,“梁小少爷的手真断了?” 方增最后核对了一遍注射液,无奈道:“人家的事你这么关心干嘛?梁小少爷送来的时候我还在手术室,不知道,应该是断了吧,不然亲妈能这么咒自己儿子?” “那真接不上啊?” “你听过谁整个割断的手指能被接上的吗?别说我们华国,就算是外国也没听说过。” 张慧琴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还以为人救出来了就没事了呢,这断手断脚的,以后一看到就糟心,这仇啊算是结下了。” “什么仇?”方增奇道,“那群人贩子?那群人贩子结的仇还少了?不差他们这一个。” 张慧琴摆摆手,“我说的不是人贩子,而是杨素新她先生,人总会迁怒的,要不是去听叶广言的讲话,能出事?这种风言风语从孩童失踪案一出现就没停过,哎,好在他们背后还有杨素新她哥哥在。” “别人家的事,你少操心。”方医生对着妻子道。 苏秀芬从十七号病房里出来后,就有些浑浑噩噩,让一个人绝望的事莫过于给了希望又硬生生将其打破。 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向来以名媛自居的梁太太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时,一块洁白的手帕出现在她眼前。 “阿姨,你是梁聪的妈妈吗?”以妞妞为首的几个小女孩出现在苏秀芬跟前。 苏秀芬疑惑地抬头,她看着这几个穿着病号服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你们是?和梁聪一起被抓的孩子?” 这时候能出现在医院的,又一口叫得出梁聪名字的,也只能是他们了。 以妞妞为首的小姑娘用力点头,“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妞妞小心翼翼地问。 看着和自家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梁太太少见地没有挑剔她们的出生,而是露出了温和的神色,“梁聪……梁聪他,他在手术,还没好。” “救我们的警察叔叔也在手术,阿姨,我们能跟你一起去等吗?在被那些坏人抓起来的时候,梁聪一直在保护我们。”妞妞轻声道。 虽然她口里梁聪的保护是…… “放开,放开我们,我爸爸是梁明康!我妈妈是苏秀芬,我姨丈是……” “不准打她们,我爸爸不会放过你们的。” …… 苏秀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原来一直觉得儿子不上进,不懂事,但真的到出事了,什么上进什么懂事,哪有人重要。 “他这么厉害啊,好,我们一起去等。”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只是脚腕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面色发白。 “阿姨,我们扶您。”几乎小姑娘围成一团,簇拥着苏秀芬向楼上走去。 看着这群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小女孩,苏秀芬的情绪一点点平稳了下来,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等等,再等等。 办公室内的叶一柏不知道一门之隔的病人家属情绪起伏极大,差点就要冲进手术室来跟他进行并不那么友好的磋商了。 叶一柏的手术进行到了关键时候。 唐传芳看着叶一柏的动作,心里的震撼难以用语言来形容,30年代消息闭塞,唐传芳不敢像方增一样断言这世界上是否有过断指再植这种手术,但是他能肯定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技术绝对代表了当下外科缝合技术的最高水平。 他看着叶一柏两只手一手拿着一把持针器,从血管的六点钟方向进针,出针,动作平稳而轻柔,他的针进入血管而出血管的时候,纤薄的血管壁只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瞪大眼睛仔细瞅,说不定还发现不了。 针从断端血管出来后,再从指根吻合口进针,出针,持针器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手中如臂使指,翻转,双套圈打结。 随后从血管十二点钟方向进针出针,对端吻合,一样的双套圈打结。 见唐传芳盯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叶医生好心地解释了句,“这是二定点缝合法,在血管吻合口缘等距离的地方先缝两针做牵引,中间再加针。” 说着他用持针器将血管翻转过来再次吻合,没多久,第一条血管吻合完毕。 第二条 第三条 叶一柏的手越来越快,唐传芳的脑中忽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手术就像是一门艺术,血管和神经在持针器的带领下优美地舞蹈。” 他努力思索良久,这话,确定这么优美的语句居然真的是他原创的! 因为梁聪的手指是被以斜面方向切断的,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某些血管的口径是有角度的。 “剪刀,最小号。” “好。” 剪刀剪下血管口的时候轻柔地没有一丝声音,“冲洗。” “好!” 唐院长尽职尽责地做着一助的工作,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医生,我好像有点疼。”躺了接近两个小时,熊孩子看着钟面,觉得自己眼睛都快数花了,忍不住开口寻找存在感。 “很疼吗?” 生理盐水哗啦啦冲洗着断口,叶一柏观察着血管内膜的损伤程度,同时随口应了一句。 “有点,还挺疼的吧。”熊孩子期期艾艾地说道,连他都惊讶自己今天居然这么安静,平常他可是连上课都做不了几分钟的。 “那就是说可以忍,忍着。” “噢。”梁聪乖乖应了一声,手臂都是麻木的,如果说张老爷子做手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皮肉的拉扯感,那么梁聪他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不是眼睛瞟过,看到自己的手确实还长在自己身上,梁聪小朋友甚至觉得自己不止手指丢了,连整个手臂都好像不见了。 叶大医生缝完一根血管看一个钟,缝完一个看一次钟,缝到最后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在肌腱缝合多花的那十五分钟。 放去阻断的血管钳。 “动了!动了!在跳动!”唐传芳从刚刚开始,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吻合口远侧,见其动脉搏动,不由惊喜地叫出声来。 “这根,动了,这根也动了,都动了!”唐传芳吃惊于叶一柏血管吻合的完成度,但是他吃惊的时候太多了,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叶大医生面露可惜地将未缝接的动静脉一一结扎,他已经尽力了。 最后就是神经缝合,手指的神经的单纯的感觉纤维,只要对合良好就能迅速再生,叶一柏用神经外模内膜联合缝法,速度比刚刚缝血管的时候快了不少。 “滴答滴答。” 手术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苏秀芬一直没跟丈夫讲方增说的那句“不可能”的话,但是随着手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明康自己心中都产生了不确定和怀疑的想法。 正如苏秀芬所言,不过是两根那么粗的指头,这缝起来要这么长时间吗? 从下午一点半到五点,所有人都没有吃东西。 楼下手术室 许主任和沈来也完成了手头的手术,大汗淋漓地从手术室出来,幸好叶一柏急救做得及时,几个重伤员都度过了手术的难关,后头就要看会不会发烧感染了,挨过去,这条命就算活下来了。 沈来出了手术室,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杯,顿顿顿灌了好几口。 “小赵啊,你有没有看到叶医生啊,我手术室进的匆忙,都忘记问他怎么样了。” 沈来和裴泽弼到了巷口后,被拦着没进去,后来看到送出来的伤员,第一时间就跟着进伤员的警车来了华宁医院帮忙,这一帮忙就帮忙进了手术室。 一出来总算想起了跟着人贩子进去的叶一柏,不由担心起来。 “叶医生?他和院长一起帮那个梁家小少爷接手指去了。”小赵让沈来和许主任在手术确认单上签字,一边随口答道。 “哦,那个梁少爷骨折了啊?没看出来小叶居然还会骨科啊。”沈来笑着对许主任说道。 许主任道:“叶医生发展很全面,值得学习,值得学习。” 小赵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她说得不够清楚吗?作为护士她还是能分清楚骨折和手指割断的区别。 “不是,梁小少爷的手指头被那些天杀的人贩子给割断了,叶医生和院长要帮他接上呢。”小赵认真解释道。 “噗……”从嘴巴里喷出来是水柱直直溅到小赵护士的身上。 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气的! “对不住对不住,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沈来拔高了音调。 小赵那叫一个气啊,但是眼前这是另一家医院的院长!是大领导!她忍! “接手指,叶医生和院长接手指去了,没手术室了,就在院长办公室呢!” “是割断不是骨折?”许主任抬起他胖胖的右手,这样,比了一个割断的手势,“整个断掉,分成两半了,他们要给接上?” 这个音调更高。 小赵同情地看了两人一眼,看来不是她表达有问题,而是这一个个学医的语文都不过关。 “对,两半了,要接上。”新入职不久的小护士,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许主任和沈来对望一眼,随即两个胖子以他们人生最快的速度蹦上了二楼楼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么胖,居然能跑这么快的吗?小赵护士惊愕道。 二楼院长办公室门口。 郑秀芬和梁明康绝望地坐在了地上,这两位在杭城不可一世的夫妇此时就是两个最普通的父母,二楼走廊上是没有休息座椅的,两个人先是抱头蹲着,随即木着眼神直接坐到了地上。 几个小姑娘倒是站着,站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喊累,眼巴巴地盯着办公室门口。 这时候,楼梯口,两个庞大的身影已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们这个方向飞奔而来。 “我进去!我要找院长汇报情况!” “我进去!我的箱子还在老唐办公室!” “你刚出手术室,要重新消毒!” “呵,说得你好像不用一样!” “手部手术!虽然精细,但是创口不大。” “所以他们都敢在办公室做,也就是说……” 两人异口同声道:“我们进去也没事。” “许主任!”梁明康和苏秀芬看到许主任,立刻站了起来,苏秀芬上前,正想说什么。 但平日里对他们十分友好的许主任却理都不理他们一下,而是飞快越过他们,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许主任和沈来同时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门把手。 他们心脏“砰砰砰”用力跳动着,把断裂开的手指再接上去啊,这如果成功了,该是多么轰动,他们竟有幸见证这一刻吗? 一 二 三! 沈来和许主任同时按下门把手,门开了。 唐传芳的老脸出现在两人眼前,“真是心有灵犀啊,手术刚好你们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手术,写完了!!!算是……感谢在2021-07-0721:40:24~2021-07-0723:5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乱码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6589272个;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棬鳕57瓶;所以爱会消失对不对50瓶;赤小豆、茶水水无色20瓶;菁菁1+115瓶;真的是鱼、止戈、会向瑶台月下逢、秋星里、陶恕之、LLxu10瓶;栗子掉了快捡起来8瓶;绿茶本茶、哲也的Yuki、eest5瓶;懒懒3瓶;紫伊甘蓝、你的小邱、云眠2瓶;丁丁、暂时、nini、今天下小雨、星星和月亮、奶黄包、陌筱、清樽独醉、19750255、喵喵、暖暖、花恋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9 章 温情 049 “手术结束了?” “手术结束了!” “手术结束了?!”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梁明康和苏秀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脚腕上的扭伤和中午没吃午饭的缘故,苏秀芬还没站起来就差点又跌回去,还好梁明康眼疾手快,扶了妻子一把。 梁氏夫妇快步走上前,但是沈来和许主任显然比他们更激动。 两人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沈来张了几次嘴就是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 于是沈院长一把抓起旁边许主任胖乎乎的手,右手作手刀模样,比划了一个砍的动作。 “两半!缝起来了?!” 沈院长的绅士帽早在小文巷门口救助伤员的时候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因此光秃秃的脑袋中央,旁边毛茸茸的小碎发如同主人的心情一样,激动地根根直起,好像得到一个确定答案,就会立刻蹦起来一般。 唐传芳看着这样的两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实了点。刚刚还觉得自己全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点丢脸,现在看来,他已经不错了嘛,瞅瞅这两个,啧。 果然,人还是要在比较中才能找到优越感。 唐传芳清了清喉咙,刚点了个头,还没等他开口说话。 只觉得身侧一股子大力传来,唐大院长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两个胖墩墩的身影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直直向里面冲去了。 唐传芳气得直喘气,“无礼!粗俗!” 梁明康和苏秀芬见状也跟着跑了进去,还有那几个一直等在一边的小姑娘,一群人全部涌进了唐院长办公室。 唐传芳办公室里,梁聪已经在叶一柏的帮助下半坐起来。 “医生,我的右手小指好像比左手短了一点。” 麻药还没有过去,梁聪的手臂还没有知觉,但这并不妨碍小屁孩努力低头透过纱布去看自己的右手。 “准确来说,是短了0.35厘米。”叶一柏摘下无菌手套,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和神经紧绷,松懈下来后,他两只手的手指和大拇指根部出现了痉挛的情况。 已经第二次了,叶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基本功不扎实啊。 “0.35厘米?”梁聪重复着叶一柏的话,但小数和厘米这两个东西加在一起显然超过了一个十岁孩子里理解范围。 “我的手……”梁聪还想问些什么,只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猛地抬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妈!” 苏秀芬快跑至梁聪的床前,她本想抱抱自己的儿子,但又生怕碰到儿子的伤口,透过纱布,她依稀可以看到梁聪右手的形状,苏秀芬捂着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明康,明康你看,聪聪的手,聪聪的手好了!” “对对,聪聪的手好了,都好了。”梁先生一个大男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由红了眼。 沈来和许主任在一旁看着,心里就像有无数只小猫在挠一样,但这两位还是有基本的同理心的。 人家父母这一天的心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刚刚他们上来的时候,看这两夫妻坐在地上绝望的样子,哪有平日里的模样。 因此他们按捺住了激动的小心脏,眼巴巴地等着这对夫妻释放完自己心里的情绪。 但是这对夫妻释放情绪的时间好像有点长…… 苏秀芬一次次摸着儿子的脸,儿子的脖子,还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在纱布外轻轻沿着梁聪右手的轮廓,摸了一次又一次。 母子两人两两相望,无限深情。 五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 沈院长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许主任,比了一个“十”的手势。 许主任瞪他,无声用口型道:“你为什么不去。”打扰人家母子互诉衷肠,多缺德的事啊。 沈来气急,快速比划道:“你认识这俩人,我又不认识,十分钟,整整十分钟,小孩子恢复能力强,这十分钟动脉都搏动了多少次了,神经纤维说不定都重新接拢了好几根呢!” 两个人眉来眼去,时不时比划两下,就好像在演默片。 眼瞅着梁氏夫妇久久没有拆开纱布来瞅一眼的意思,许主任终于忍不住了。 他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再咳一声。 行吧,没人理,他就直接开口吧。 “梁先生梁太太啊,梁小少爷现在看起来很好嘛。”许主任上前两步,走到梁明康和苏秀芬身边,脸上露出一个憨厚友善的笑容。 梁明康如今看到每个穿白大褂的都充满了感激之前,他用力握住许主任的手晃了晃,“谢谢,谢谢许主任,谢谢你们的医生。” 他说着去找叶一柏的身影,然而叶医生在刚刚众人进来不久后,就去洗漱间用凉水冲手缓解手部痉挛去了。 “华宁医院的医生真的是妙手回春啊!”梁明康激动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刚刚那位医生,多亏他了,他也是你们外科的是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必须好好谢谢他!” 他要是我们外科的就好了…… 许主任脸上却还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哦,你说叶医生啊,他是上海来的医生,是沈院长专门请来帮张老爷子做手术的,你们也是恰逢其会了。” 许主任把沈来往自己身边一拽,“这是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来,沈副院长,曾经华国肠胃外科里的权威啊。” 沈来脸上的笑容一滞,这“曾经”一词用得真妙啊。 梁明康没听出许主任话里的意思,只听到是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只觉肃然起敬,“沈院长,您好您好,真的十分感谢。” 沈来干咳一声,“您倒不必感谢我,就是……” 他咬了咬牙,不能再拖了! “就是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看梁小少爷的伤口?” 许主任在旁边不住点头。 梁明康和苏秀芬见状,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心头的欣喜之情也稍微淡了点,想起刚刚这位沈院长和许主任奇怪的表现,心下一沉,莫不是还有什么变故。 “这伤口已经包扎了,再拆开没事吗?”梁氏夫妇自然也是希望能亲眼看看儿子断指接上的模样。 沈来早在苏秀芬让位的第一时刻扑到了梁聪床旁,占据了一个最佳的观测位置,“没事,我们会很小心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梁聪的手,就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的宝贝。 “你小心点。”许主任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开始困难了,恨不得拨开沈来他亲自动手。 “我知道!”沈副院长坚决不让。 他一边用极其轻柔的手法解开梁聪手部的纱布,一边头都不回地对唐传芳道:“老唐啊,我的摄像机在张家,你一个院长能不能去找个照相机来,不然你傻愣愣杵在那里有什么用!” 沈来这话毫不客气,但是唐传芳一点都不以为意,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啊,他怎么不去找个照相机呢! “骨科!骨科有!你们等着!”说着,五十好几的唐院长也犹如一只脱兔般,飞快窜出了办公室,不见影了。 纱布打开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薄薄的纱布下,梁聪手指的模样清晰可见。 苏秀芬和梁明康看着梁聪两只手指处那一圈圈的针线瞬间红了眼,苏秀芬转过头去扑在梁明康的怀里无声哭泣。 而沈来和许主任…… “真美啊。” “吻合口真漂亮,你看手指皮肤红润有光泽,且有明显的温度,这说明动脉通血情况良好。” “你看着小指,小指肚这是在微微颤动吗?就像花骨朵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想要去拿一旁放着的手术放大镜,只是这次许主任占了先机,白色的套子往自己头上一套,都来不及调节松紧,就挤开沈来低下头去。 “唐院长办公桌上还有一副。” 因着叶一柏麻药剂量用得抠门的缘故,在沈来和许主任仔细观察的时候,梁聪突然“哇哇哇”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我疼,我好疼。”随着他的痛呼声,沈来明显看到梁聪的小指肚颤动更加明显了。 “活的!真的是活的!” “你看到了吗?活的!” “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了!还有无名指,你看关节处,在动,在动!” “真的,我看看!”说着,沈院长毫不顾忌形象地趴坐到地上仔细观察梁聪无名指的关节,“真的在动,通的,通的!” “这是不是世界第一例断指再接上的案例?”许主任忽然道。 “反正我行医这么久,就没听过这断了的手指有再被接上的。”沈院长深吸一口气,竟有些哽咽起来,“便宜唐传芳那个老家伙了,明明是我带来的人。” 许主任也心有戚戚然,“明明那么近。”但我却错过了历史。 两人对视一眼,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悲戚感油然而生。 梁聪因着麻药逐渐失效,正感觉到一阵阵刺痛从手部传来,眼见父母都在身侧,正想好好撒娇哀嚎一番,但他才刚开始嚎,这两个爷爷怎么就哭上了? 梁聪打了个嗝,那要不他再忍忍…… 梁明康和苏秀芬听到这里再蠢也明白了,这断指接上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的事,世界上第一例断指再接上的案例!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眼里满是庆幸,于是等到叶一柏两只手冲完凉水回来,一进门手还没干呢,就看到梁明康和苏秀芬神情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 然后深深弯下腰去。 哎呦妈呀…… 叶医生脚步一顿,差点又吓回门外。 “叶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梁明康,我苏秀芬永世不忘,梁聪现在不能下床,等他能下床了,我们带他去上海给您磕头。” 叶一柏:…… 演什么片子呢……还磕头?? “那个……”叶医生尴尬地张了张口。 “叶医生,如果您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我们梁家绝无二话。”两人还是弯着腰,不起来。 叶一柏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也不好扶啊。 于是他也蹲下身去,“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本分而已。而且梁聪的手要7-10天左右才能正式判断有没有成活。” “护理意见我都写下来了,在桌子上。骨头两三个月可以愈合,神经比较难恢复,不过他年轻,一年左右应该就差不多了,手指断过,不可能一点影响没有,精细的工作……比如像我这样拿手术刀,肯定是不能了,普通生活应该没问题。” 苏秀芬看着蹲在地上认真看着他们说话的年轻人,心上不由涌起一阵暖流,她慢慢直起身子,笑道:“还拿手术刀呢,我们家梁聪没那脑子,他会打算盘就行了。” 叶一柏非常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每个手指我缝合了两根动脉四根静脉,算盘绝对没问题。” 麻药一点点过去,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但爸妈却只顾着跟医生说话,都不理他,梁聪心里委屈,“你们都坏,都嫌弃我手指断了,我以后都娶不着媳妇了你们还不理我!” 众人哑然,然而还不等梁明康和苏秀芬说话,一个脆生生的女童声响起,“梁聪,你真娶不着媳妇,我嫁给你。” 唐院长的办公室先是一静,随后众人哄堂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0点再见哈~~~~感谢在2021-07-0723:56:24~2021-07-0820:2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吃酥糖6个;H、你更文呀你、睡眼惺忪、hui琇、归去来、ESummer、35658927、风居住的街道、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满城飞花、江停上铺的兄弟、白鱼、露露、46397703、我想坐一辆自行车、乱码、懒得想名字、阿倩、低里低调、14395211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货是什么,可以吃么62瓶;大风吹骄纵若狂50瓶;天池小道长32瓶;30966557、冬桑叶、茶蘼花开30瓶;鹤一29瓶;Min28瓶;古月27瓶;猫有九条命25瓶;江理24瓶;辋川、巧笑倩兮、清蒸小黄鱼~、只活这一世20瓶;小菲宝19瓶;人生本如寄@侠肝义胆18瓶;清慕17瓶;匆忘初心15瓶;鬼话连篇14瓶;Ethereal、125、缪缪、语数外、222、筱筱啊、菁菁1+1、衣卿卿、竹叶青叶、鈡、凉皮不要麻酱不要辣、用肚肚比心、魅★影|景|?珞凰、定光、曲家吃货喵~、姣姣、通微、真的是鱼、溪、公孙吉吉第一可爱、懒人10瓶;仁慈的仁、妖与泡泡、Anny9瓶;水田种玉米8瓶;栗歓7瓶;豆籽儿、三沉、bestwish、白鱼6瓶;沈盈、温婉、糯米、爱谁谁、无言西楼、我不非12138、沉寂寒沙、nana、荧惑童谣、レイ5瓶;彼岸ヅ花与叶ヅ、橘早、青鹧3瓶;雨涵、qingyun、蓝00灵、尚、送风归远、棉花糖老虎、减肥的五花肉2瓶;Jessie、影上渡、娃娃、陌筱、顾北、采薇、丁丁、伊少、巍家澜孩、暮归西岸、离经辨志、爱萌宝冒冒、黎瑶~、星星和月亮、陶恕之、anilce、暂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0 章 骄傲 050 妞妞那句“我嫁给你”说完后,梁聪也不喊疼了,半坐在床上发呆,脸红红的,像只熟透的大苹果。 妞妞却毫无所觉,笑嘻嘻地和几个小姑娘一起围着梁聪说话。 直到梁聪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众人才想起来不仅这小娃娃,他们这群人从早饭后就都没吃过东西。 梁明康见状立刻开口道:“叶医生,沈院长,许主任,今天为了我儿子的事,让诸位一直饿着肚子,梁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梁某做东,去吃点家常菜?” “对,让明康陪你们去吃点东西吧。”苏秀芬也连忙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擦手也叶一柏,这位才是今天最大的功臣呀。 叶医生擦手的手一顿,试探性地开口道:“西湖醋鱼?”连续几次想要去吃但是没吃到的经历使得叶医生对这道菜产生了极大的执念。 梁明康一愣,“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吗?好好好,我马上安排。” 众人说话间,唐院长拿着一个照相机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拿来了!我拿来了!让开!我来拍!”他举着一个黑漆漆的大木盒,以和他年龄不相符的速度向梁聪床边冲来。 然后唐院长就看到了如下画面: “梁聪,你真的不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点小伤,怎么可能疼。”梁聪挺着胸膛答道,余光瞥向妞妞的方向。 “哇,梁聪真厉害。” “梁聪我帮你呼呼吧。”有女孩说着就要去帮梁聪吹手。 然而梁聪却微微侧了侧身,他手不能动,但他身子能动啊,身子一动,右手就轻轻巧巧地落在妞妞跟前。 “妞妞,你帮我呼呼吧,你帮我呼呼,我就一点都不疼了。” 妞妞闻言眨了眨眼,脆生生应了一声“好”。 唐传芳:…… “唐院长,您的电话借我用用。”梁明康见状笑着拍了拍唐院长的肩膀,“我儿子和儿媳,见笑了。” 唐院长看着梁聪那已经被重新包扎完毕的右手,抬头用恶狠狠地目光看向沈来和许主任,他敢肯定,他们俩就是故意的!就是嫉妒他全程参加了手术过程!! 没错!! 就是嫉妒!! 唐院长把照相机往桌子上一放,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拍不到,只要梁聪他人在这儿,他有的是拍照和记录的机会。 于是…… “梁先生啊,电话是吗?您用,您随便用!那个梁聪是住院手续要不先去办一下,我院长室旁边有个特护病房,我亲自照料,你们看怎么样啊?”唐传芳笑呵呵地说道。 梁明康闻言,大喜,虽然他梁家在杭城有些名望,背后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姐夫,但是杭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卖他的面子的,譬如这位华宁医院的院长。 华宁医院是杭城最好的医院,这位唐院长更是交友遍天下,声望颇高,在今天以前,他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还院长亲自照料…… “这多不好意思,唐院长您不必客气,随便指派一个人就行……” 梁明康的话未说完,旁边脸上挂着憨厚笑容的许主任就微微往前一站,“梁先生说得有道理,院长您年纪大了,怎么照顾得过来,我觉得我就挺合适。” “你滚!”唐传芳这次毫不客气。 许主任憨憨笑着,也不生气,两人同时盯着梁明康看。 苏秀芬最先明白过来,这唐院长和许主任这番表现恐怕不是冲着梁家和他们这两口子来的,她看向一旁低头写东西的叶一柏,心中暗暗心惊。 这世界第一例断指接上的案例的影响力恐怕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大。 “那就麻烦两位了,唐院长许主任两位放心,梁聪的手全靠各位才有一线希望,接下来的治疗我们肯定全权配合,叶医生不是说一年嘛,以后顾忌要多来打扰了。”苏秀芬道。 苏秀芬的话落,唐传芳和许主任皆面露喜色,这是可以全权跟踪这个案例了! “好好好!”唐传芳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直接打电话让护士台的人来院长办公室给梁聪办住院手续。 “哦对,梁先生你要用电话是吧,你用!”唐传芳笑得十分温和。 梁明康这个商人脑袋一时想不到学术方面去,只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电话,连连道谢,随后拨通了楼外楼的电话。 两分钟后 “诸位,楼外楼那边已经订好了,那我们现在过去吧。”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众人还真是饿了,也不客气,全都起身。 “爸妈,我呢!还有我呢!”梁聪不敢置信地看着往外走的父母,刚刚不还是宝贝宝贝的吗?现在就这么走了? 苏秀芬忙回过头来,“我去楼外楼帮你打包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梁氏夫妇两人刚刚沉浸在悲痛中,谁也没记得吃饭的事,这时候让家里现做送过来还不如去楼外楼打包点。 “那好吧……那给妞妞也打包一份。”梁聪羞赧地说道。 苏秀芬:…… 众人再次大笑。 叶一柏跟着众人往楼下走。 医院外 两三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的路旁,三五个黑色制服边聊天边站在医院门口两侧。 “长官,就让我们进去吧,今天你们为了救孩子受了伤,我们帮你们拍拍照,宣传宣传,多好啊。”一个脖子前挂着相机的记者对警员说道。 “不行。” “你们周局不还请我们给负伤警员拍照嘛,你们怎么能挡在医院门口不让我们记者进去呢,小心我跟你们周局告状。” 某警员捧着搪瓷杯嘬了一口,“对不住,我们老大姓裴,不姓周,姓周的管不到我们头上。”说完,端着搪瓷杯不说话了。 旁边几个杭城局的见这个记者吃瘪,不由轻声笑道:“上海来的就是叼啊,那伙子新城报的在他们面前没办法,还给负伤警员拍照呢,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他们是冲着梁家来的。” “可不是,说是标题都取好了,梁小少爷真惨,明天全杭城都知道他两只手指断了。好好的大少爷,就这么残疾了,意难平啊。” “人家姓梁,就算残疾也比我们过得好,操心人家干嘛。” 两个杭城警员说话的功夫,医院门口的记者们突然骚动了起来。 “梁先生,请问梁小少爷真的被砍断了两根手指吗?对于这次人贩子事件您怎么看?” “梁太太,梁小少爷断指后,你们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吗?” “梁先生梁太太,这次警方全面破获人贩子案,所有孩子都没事,只有梁小少爷断指致残,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 记者们一蜂窝地涌上来拍照,梁明康第一时间护住了苏秀芬,他身后一群穿白大褂……哦,没穿了,都换了,一群医务工作者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大阵仗。 叶大医生虽然上辈子经常有被病人家属包围的经历,但看到今天这个阵仗还是吓了一跳,这民国的传媒业够发达的啊。 他默默后退了两步,和梁氏夫妇保持距离。 唐传芳、沈来、许主任也非常默契地慢下来脚步,不是他们不道义,是那群记者就是冲着梁氏夫妇来的,他们都是拿手术刀的弱男子,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梁明康眉头紧皱,苏秀芬气得浑身发抖,她拿开丈夫挡在她面前的手。 “梁聪没有残疾,梁聪的手指已经被接上了,很快就能恢复,如果你们报纸敢随便乱登,我跟你们没完!”苏秀芬大声道。 记者们按快门的手就是一顿,随即哗然。 他们想过梁氏夫妇的无数种可能,且为这些可能都拟定了标题,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秀芬会说出这样的话。 断的手指接回去了,还很快就能恢复…… 这骗谁呢。 “梁太太,据我所知,这世界上就没有断了的手指能接回去的例子。” 苏秀芬不屑地看了这个记者一眼。 “那是你孤陋寡闻,如果你没听说过,那梁聪就是世界第一例断了的手指能接回去的例子!”鉴于沈来、唐传芳、许主任三人在办公室的表现,苏秀芬说这句话的时候极有底气。 她见记者不信,嗤笑一声,“华宁医院的唐院长,上海红十字会医院的沈院长都在我身后,你不信问问他们。” 正打算悄悄溜走的唐传芳、沈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叶一柏脚步转了个弯,看到不远处捧着搪瓷杯的小警员,嘴角微勾,大步向他走去。 “还真是唐院长。”杭城的记者不认识沈来但认识唐传芳啊。 “唐院长!梁太太说的断了的手指再接回去是真的吗?现在的医术能够做到断指重接吗?” 唐传芳绷着一张脸,“诸位,这里是医院,你们在医院门口采访,会妨碍医生救治病人,我就回答一个问题,没错,梁聪的手指是接回去了,但是能不能成活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确定,这个手术不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做的,至于是谁,等手指成活再说吧。” 医院门口的记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开口。 “好了,散了散了,将心比心,如果你们以后有病痛来医院,医院外堵着一群人,你们怎么想,散了散了。”唐院长在某些场合还是十分威严的。 一众记者闻言,下意识地往两边散开,等到让出一条道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问道:“唐院长,做这个手术的是华国医生吗?” 唐传芳虽然事先说了只回答一个问题,但是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地答道:“嗯,没错,我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怎么这么棒!!今天居然十一点多就写完了,哦哈哈哈哈,睡觉睡觉,洗澡睡觉,晚安~~~感谢在2021-07-0820:21:00~2021-07-0823:1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天空是蔚蓝色、29167241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CIQ不珍惜现在可惨、35658927、舟霁林、九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布丁布郎58瓶;墨染、Kylin.Z30瓶;2127900720瓶;萨维斯、零、微生无月、莉莉=玛莲6、天下为攻、麦冬、风中雀10瓶;雪饼7瓶;飞鱼6瓶;Melody_X、腊梅、晕韵云、小肚腩5瓶;蘭蘭2瓶;糖葫芦酱、花恋蝶、憨妮、星星和月亮、采薇、暂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