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权臣 寝居里很幽暗,偶尔有风微微扑起纱幔的下摆,渗进一小缕天光来,屋角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冷淡的檀香,和屋内弥漫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萧宇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被冷汗湿透的衣衫像蝉翼紧贴身上,胸口似被火炭烙过,灼燎地痛,他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身躯犹如风中脆弱的枯叶,随时都摇摇欲坠。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阔的床榻上,四周帐幔深垂,看这古色古香的床架,莫非是……穿越了? 他抬手拨开丝帐,下一刻,他差点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这、这、这是一个谋杀现场吗? 只见正对着床榻的是一扇游猎漆画屏风,大片喷溅血迹在屏风上炸开诡艳的花朵。屏风下方躺着一个人,帽冠歪倒,眼白翻起,目睁欲裂,一副死不瞑目之状。 随即他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那是一把剑,白刃上血迹未干,再一看,连自己中衣、丝被上都染着飞溅的血点。 萧宇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来人,有人吗?” 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放着一具死尸在卧室里呼呼大睡,就算是穿越了,这身主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仆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低声细气道:“主公醒了啊,小的一直守在门口,没人进来。” 萧宇招手让他近前,问:“这人是谁?” 那家仆谨慎地飞瞟他的脸色,“禀主公,此贼叫薛章,胆大妄为,借看病之机刺杀主公,被主公斩杀。” 接着他试探着问:“主公……不记得了?” 薛章……医官薛章? 他怎么会不记得了?!这就是他不久前看的一本书里的人啊! 几天前,他看了一本系统书城里新上线的《庄武史录》,记录的是大雍朝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庄武帝的一生[1]。 庄武帝魏瑄少年登基,在权臣萧暥的威压下,前期忍辱负重,甘当傀儡,后期黑化逆袭,一举反杀。 虽说这是本古人写的史书,但整本书集逆袭、黑化、复仇等暴爽的元素一个不少,萧宇居然看出了一股浓浓的网络小说的即视感。这武帝简直就是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爆红网络小说男主角。 魏瑄出生的时候,大雍帝国刚经历过术士乱政,整个国家乌烟瘴气,他十岁时发生了兰台之变,京城被北狄攻陷,苦逼的小魏瑄只能随着哥哥桓帝到处逃难,逃难途中被前来勤王的武威将军萧暥所救。 那时萧暥还只是大将军秦羽麾下的前锋,这个日后一手遮天的权臣还不到二十岁,却表现出了玩弄权柄的天赋。 他可没安什么好心,他劝秦羽迎接皇帝到大梁城登基,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几年后,萧暥又嫌秦羽妇人之仁碍手碍脚,干脆把这老大哥弄死了事,自己大权独揽。 不得不说,萧暥这个人很有本事,在外能打,在内能治,只可惜野心太大,位极人臣还不够,整天想着篡权夺位。 他丧心病狂杀了不听话的桓帝,立了他的异母亲弟弟,只有十来岁的魏瑄即位。以为这样就可以操纵小皇帝为所欲为了。 当时看书的时候萧宇就想冲他大吼一声:醒醒吧兄弟,这位主儿将来可是暗黑系暴君啊! 但这也难怪萧暥,武帝前期怎么看都是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啊! 这魏瑄小小年纪却功于心计,沉得住气,表面上对萧暥言听计从,将所有的憎恨都埋在心底,终于在八年后一局反杀,将萧暥千刀万剐。 这可真是千刀万剐,一点没夸张,整整折磨了半年才挂啊。可见武帝恨他有多深。 也许是小时候在萧暥的阴影下憋成了精分蛇精病,武帝一朝是大雍帝国最强盛也是最黑暗的一朝。 说强盛,武帝雄才大略,一统天下,驱逐四夷。说黑暗,武帝心理阴鸷,残暴不仁,重用酷吏,不要说对别人,就是他的十几个儿子,不是怀疑图谋不轨下狱了,就是被这恐怖老爹活活吓疯吓死。 武帝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这样,更何况对待萧暥这个仇敌?简直是恨不得剔骨食肉。 武帝到底有没有真的那么干,萧宇不知道,据说武帝的野史更加精彩纷呈(bia tai),搞得他心痒痒很想充值买书再看武帝逆天鬼蓄的野史。 但他现在没心思好奇武帝的黑历史了,因为他就是萧暥啊! 他看着卧室中央横陈的那具尸体,胸口又是一阵钝痛。 此人叫薛章,假借看病行刺萧暥,被萧暥当场杀死。 书中描述是,薛章被杀后,萧暥尤怒气未消,遂下令将其尸悬于城墙上长达三年,以儆效尤。 他当时看书时对这一段印象深刻,死了还要晾成咸鱼挂着。太不仁道了! 敢情之后武帝的酷戾都是有本可依的?这算什么,言传身教? 萧暥哀叹一声,觉得眼前发黑,无力地躺在榻上,他千不该万不该穿越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当权臣就算了,好歹也让他遇到个汉献帝这样的软柿子,怎么就碰到个邪魅狷狂的皇帝啊! 连萧暥这么牛逼哄哄的人物最后都被灭了,他算哪根葱?跟原主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他在这个乱世上能活过三集吗? 等等,差点忘了,他是个穿越者,自带开挂属性——他知道今后事件的走向。 所以说,为了自己的小命,他绝对不能让武帝即位,千万不能铸成大错啊。 他约莫算了算,他杀薛章的时候,应该是武帝的哥哥也就是桓帝时期。萧暥现在只能祈求自己还没有把桓帝得罪透了,还有机会表表忠心,争取一个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 只要桓帝在位,就没有武帝什么事儿了。 对,就那么办。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机了。 那家仆看他面色几变,“主公?这里……怎么处置?还请示下?” 这边萧暥正心烦呢,拉出去埋了啊,这还需要他说? 等等,好像还真是需要他说……原主可是把薛章晒成了咸鱼,还是保质期三年的…… 萧暥叹了口气,摆手道:“买副棺材葬了。” 家仆愣了下,确认自己没听错,才打了个手势,进来两个人把那尸体拖了出去。 等到卧室里全部清洗干净,家仆们退了出去后。萧暥无力地靠在床头,喉咙里隐约有一股铁锈味翻涌起来。 终于,他扶着床榻,咳出了一口血。刚刚换上的新被褥又被染红了。 真糟心。他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萧暥这具身体好像还……有病! 不然他找医官做什么?看起来还病的不轻! 关于萧暥这病,书里可没有写,到底是什么病啊?能治好吗? 他满心惆怅地又咳出几口血,觉得自己真是生着林黛玉的病,操着司马昭的心。 想到这里,徒然一股疲倦涌起。只觉得秋风瑟瑟,悲从中来。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刚才那家仆又出现在门前。 萧暥叹气,还能不能让人清净一会儿了? “主公,大司马来探望你了。” 秦羽?他那个便宜大哥? “请他在客厅稍等。” 秦羽还没和他翻脸,说明他的判断没错,这还是在桓帝早期,所以,一切或许还有转圜。 想到这里,他陡然来了点精神,颤巍巍起身,让家仆服侍着穿衣束发。 坐在案前,烛光幽幽映照下,铜镜里粼粼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到,萧暥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受《庄武史录》影响,他一直脑补萧暥是曹操王莽这样的奸雄形象,具体地说就是英雄眉三角眼鹰视狼顾,这形象根深蒂固,使得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这这反差太大了!没想到萧暥这个乱臣贼子长得那么好看! 只见镜中之人,鬓似乌云翻墨,眉如远黛飞烟,眼尾分明被病容烧出一抹残红,却仿如暮春凋零之花色,哀婉清艳,染尽世间风华。 更让萧暥暗暗吃惊的是,这张脸虽满面病容,却丝毫不见娇弱之态。 一点烛光恰落于眼底,映出双眸光华流转,宛如幽兰夜火,蕴秀藏媚,清夭暗生。 萧暥左看右看,这张脸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这恐怕是他穿越以来唯一满意的地方了。 不过再好看又如何,日后他可是要被武帝千刀万剐的啊!也不知道将来那位暗黑系庄武帝会把这张脸怎么割?从哪里下刀?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后心一寒,抓住身边的家仆道,“我发病的事,不要让大司马知道。”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穿戴整齐后,他走出卧室,外面正是午后,雪亮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 平缓的歇山式屋顶上是碧蓝的青空,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桂花清香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清爽松快过来了。 他用力掐了掐两颊,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厅堂里站着一个身披甲胄的魁伟男子,身姿挺如松柏,剑眉星目,脸颊线条坚如刀刻,加之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看起来颇有英雄气概。 不用说,此人就是秦羽了。 秦羽这个人有义气有担当,当年在乱军之中扶立桓帝,是真心想要天下太平,却不料他这个结拜兄弟萧暥存着图谋不轨的心思,把他一起拖下了水。在后世,他这个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得有点冤。 “彦昭,你没事吧?”秦羽一个箭步上前,关切地打量他。 萧暥不动声色扫了家仆一眼:让你们不要说我发病的。 那家仆委屈地摇头,意思是他什么都没说。 见他没事,秦羽才长出一口气,“你无恙就好。出此变故,我从前线连夜赶回。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但这样一来,陛下从此会视我们为仇寇,各路诸侯也会以此为把柄,把我们推入众人讨伐之地啊!” 等等,我做了什么?怎么就要被众人讨伐了? 他刚刚醒来,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就听秦羽沉重道:“你杀了郑国舅就可以收手了,何必再抓了郑皇后?” 什么?萧暥当场石化。 秦羽又补上一刀,“你不知道郑皇后已经有身孕了吗?就算你要抓她,她肚子里的小皇子可是陛下的骨血啊!” 萧暥顿时天旋地转,好在秦羽一把搀着他的胳膊。 “我没事……早上起猛了,头晕……” 萧暥真是一口陈年老血啊。他想起来了,这一段书里有写! 桓帝和郑国舅蓄谋已久,趁着秦羽攻打襄州,大部队都在前线,京城空虚之际,联合京郊灞陵大营的将军何洪突然发难,意图夺回大权。 萧暥不愧是枭雄,临时矫诏调军,快刀斩乱麻,将郑国舅一派一举歼灭,之后他又用郑国舅的私印骗得何洪的信任,巧取灞陵大营,斩何洪于营前,五千官兵尽降。 这次兵变被彻底绞杀。事后郑国舅被诛,牵连上千人。 这还不够,原主还真是个人才,本着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态度,带兵进宫把郑皇后抓了。 郑皇后当时已经怀上了龙子,哪里禁得住这种惊吓,最后就死在了狱中。 小皇子的结局书上没有写,但按照原主的狠辣作风,不会让这孩子将来为郑家报仇的,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萧暥隐隐觉得一股血腥气又涌上喉头,被他硬是咽了下去。 亏得刚才他还在想,争取和桓帝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不用这样打脸吧! 他耳边嗡嗡直响,就听秦羽说,“陛下在晗章殿召见我,你也一起来罢,这件事总要跟陛下解释的。” 萧暥欲哭无泪啊,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大哥,他可是刚刚害了人家老婆孩子啊,什么是不共戴天,这就是不共戴天! 【注】含部分剧透 [1]背景设定为未来,线上书城可以看到平行世界的史书《庄武史录》。 [2]萧宇是萧暥死后,重生到现代,再穿越回大雍朝,他不知道自己和原主是同一个人。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一开始是傻白甜,随着他在乱世激流中磨砺,会再次成为曾经那个乱世枭雄。 [3]《庄武史录》是虚构的演义,不是史实。所记载的事情,都是表面现象,真真假假,加上何琰的臆想而成(和真实相差颇大,基本瞎写,南辕北辙),伏笔很多,后面会抽丝剥茧出来。 至于何琰是什么人,参考何大名士另一本读物《梦栖山辞话》 第2章 朝天子 大梁城 萧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阳光在乌云后时隐时现,街上到处血迹斑驳,一场兵祸后,杀戮无数,再锋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萧暥算是知道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了。 按照书中的记载,接下来他还会谋害秦羽,弑杀桓帝,然后立十几岁的魏瑄即位,就是日后的黑暗系暴君武帝,他自己摄政,大权独揽。 三年后,他杀大名士谢映之,举世哗然。 五年后,他谋害江州牧魏西陵。 魏西陵不仅是皇室宗亲,还是帝国的战神,是东南防御蛮夷入侵的屏障,这叫什么?残害忠良,要遗臭万年的! 不仅如此,萧暥仗着好皮相,居然还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萧暥简直服了,这人是太彪悍太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做啊…… 他还没来得及历数完原主的累累罪行,宫门已经到了。 萧暥抬头看了一眼绵延巍峨的宫阙,台阶两边站着荷戟执锐的金吾卫,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抚胸虚喘了口气,大病初愈只觉得身如风中之烛,冷不防脚下一空,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宫里有我们的人,你放心。”秦羽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愧是大哥啊,够靠谱,原主是脑壳被驴踢了,放着这样结实的靠山不要,自毁长城! 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面白窄额,眉毛疏松,双目无神,一副羸弱无主之相,这个人就是桓帝了。 两年前,就在这里,十九岁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十天前,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郑皇后跪在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桓帝无语凝噎地望着殿梁,哽咽道,“萧卿,皇后久居深宫,从未过问外朝事务……” “果真?”萧暥眼稍一挑,清夭逼人。 桓帝浑身剧震,不敢说下去了, 萧暥一偏首:“带走。” 帝后两人紧扣的手被军士生生掰开。 “陛下——” 皇后凄凉的叫声被夜风渐渐吹散。 萧暥冰刀一般的目光刮过年轻帝王苦涩的脸。转身离开。 这一出多情天子无情将军的戏幕,在萧暥死后很多年仍旧被排成话本戏文在民间流传。 此刻萧暥面对着这张苦主的脸,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什么原主犯下的罪行,要他来面对啊。 桓帝凄苦的目光简直像在鞭挞控诉他。 好在萧暥这张脸长期以来不是面无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实在不大会摆出动摇的神情,就算他内心已溃不成军,神色依旧岿然不动。 桓帝注视了他片刻,颓然垂下眼道,“此次事变,朕有不查之误,想不到郑图竟翻起那么大的风浪。好在萧卿当机立断,阻止了京城一场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误会爱卿了,朕甚为惭愧……” 萧暥一愣,这是什么神转折? 这皇帝不但没有涕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行,倒开始自我检讨了? 就听桓帝道:“朕已经下诏告知天下郑图之罪,此次萧卿护驾有功,逐加封为……” 嗯?还要加官进爵?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萧暥一脸懵逼看向秦羽。 秦羽立即恭谨道,“此事萧暥处理不当,过于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惊,陛下不处罚他已经是隆恩,加封万万不可。” 萧暥也不傻,赶紧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桓帝眼中浮起一片阴云,沉默地走下鸾座。 “萧卿如此谦厚,倒是让朕惭愧。好吧,赏就不赏了。” 萧暥刚想松口气,忽然腕骨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猝不及防,心下一空。 桓帝抚着他的手柔声道:“听说爱卿病了,朕心甚忧,身体好些了吗?” 桓帝的手指就像蛇信一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来回舔舐。 萧暥被摸得头皮都麻了,慢慢抽回手道:“臣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 桓帝哑声道:“那就好,国事操劳,爱卿也要善加保养身体啊。” 桓帝还想再跟他说什么,秦羽上前道:“陛下,郑皇后的身后事,陛下还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来似的,头也不回就朝鸾座走去,边吩咐道,“郑姬既然有罪,当断发覆面,葬罔山北侧。” 萧暥听得心里发凉啊,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带是乱葬岗啊。夫妻一场做得可够绝了。 看来这个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啊,一方面安抚稳住他们,一方面痛斥郑国舅和皇后的罪行。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他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不是看过书,简直要被这皇帝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从大殿里出来,萧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京城不宜久留! 这皇帝绵里藏针演技绝伦,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还暗中探他的脉象,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角色了! 五好青年萧宇表示他生于和平年代,沐浴在阳光下生活无忧,他自认为既没有原主杀伐决断的狠厉,也没有原主智计天纵的手腕,那种一夜间血流成河,诛千人灭九族杀人/妻儿的事,他更是做不出来。 他只想自保,不想害人。既然如此,他在虎狼环伺的斗争中能有多少生机? 不要跟他说穿越者知道历史发展,必定能未雨绸缪眼光独到平步青云,萧宇表示不好意思这是爽文套路。 一来,《庄武史录》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其中多少演义,多少历史,就算是历史传记,往往记录的也是事件的表象。不过冰山一角。事件背后纷繁复杂的原因和隐情,各种激烈的角力都是史书不会写出来的,就算写了也是作者一家之言,仅作参考罢了。 二来,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厉害。他生在和平年代,打游戏还行,权谋斗争经验为零。这和生长在残酷的乱世,外有诸侯厉兵秣马,内有朝堂波诡云谲处境中的原主不能比。而且连原主那么厉害的人,最终都被干掉了,换做他能活多久? 不跑路难道还指望秦羽来保护他? 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来掌握。 既然打定了要走的主意后,萧暥心神反倒安定了下来。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皇阙,这一走,以后这皇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他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他问道,“晋王在哪里?” 秦羽一愣:“晋王?” 半天才哦了一声,“那孩子啊……” 也难怪秦羽这个反应,因为书上魏瑄的生母不详,所谓不详,就是地位比宫女还低下,所以武帝在上位前一直没多少存在感。 “彦昭为何问起他?”秦羽不解。 因为他要跑路了啊,将来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摸鱼,再来皇宫是不可能了。既然打定主意远走高飞了,那么走之前瞻仰一下书中这位牛逼哄哄的暴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哦,没什么,就想看看他。” 秦羽皱起眉,他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会去看望关爱一个孩子,肯定又不怀好意,“彦昭,他只有十三岁。这次的事变跟他没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放开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就是顺便看看他。不会为难他。” 很快,萧暥就知道秦羽说的挺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处荒僻的宫殿,宫墙剥落褪色,地上杂草丛生。 还没走进宫门,他就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时候你搞这个想害死谁!害死我们?还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头,就你硬气了?” “快快,收起来!” 乖乖,一个宦官就敢这样教训小皇子?胆儿够肥啊。 萧暥转了个弯,背着手兜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名副将和几名带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一看到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萧……萧将军……老奴,老奴……”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暥看到老宦官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光景,他的面前摔着一张桑木弓,看来他刚才应该在练箭。 萧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这孩子生得金质玉相,端雅周正,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地可以映出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没想到武帝小时候长得那么可爱噢! 萧暥的手指在背后画了个圈,想到这可是将来的暗黑系武帝啊,才忍住了掐一把小脸蛋的冲动,悻悻收了回去。 随即他就发现气氛有点怪。要说他这个人名声是不好,也不至于这群人看到他吓得跟见鬼一样吧。 还有,这几个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么?阅兵啊? 只可惜别说他们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墙也不顶事啊,萧暥身材颀长,他目光毫无障碍地掠过众人头顶,终于落到了几丈外的一个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只见那靶子上钉了张纸,纸上画着一个人。 一般来说,画作箭靶的人像都是面目狰厉的壮汉邪神,可这靶子上的纸人画得姿容秀美,风仪绝佳。 萧暥目力极好,远远一瞥就知画的是谁了。 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古人的线条稿一般能画得亲妈都不认识,但这纸上的人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就是他啊! 书上说武帝擅丹青,是个文艺青年,传说他的宠妃紫湄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思念中画了一副美人图,栩栩如生,画中人竟能与武帝互诉衷肠。 没想到这位灵魂画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画像啊!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紧抿的唇线,还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身后的武士们个个手按剑柄面色寒厉。 老宦官终于崩不住精神压力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萧暥一诧,什么情况?吓昏了? 见领头的一倒下,后面几个小宦官哗啦一声全趴下了,磕头如捣蒜。 “萧将军,我等不知啊!将军饶命!” 只有魏瑄依旧站得笔直跟棵小树苗似的,梗着脖颈,仰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射来隐晦的敌意,挺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傲气。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罢,还好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原主,你就完了。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郑国舅人都死了,你们把他的画像挂在这里当靶子,真的好吗?赶紧撤了。” 魏瑄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萧暥,万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所有人都找了个台阶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宦官如获大赦,屁颠颠跑去把画像揭下来,感恩戴德地捧过头顶。 萧暥把画像掂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毕竟是自己的脸,总不能扔了吧…… 他正想收起来,低眉间就见魏瑄困惑地看着自己。 他没话找话:“殿下在练箭?” 魏瑄点头。 萧暥不由瞥了眼那张画像,脸上身上完完整整,一个箭孔也没有,看来全脱靶了。 心中苦笑:真是……感谢不杀之恩…… 他俯身捡起了弓,拉了拉弦:“来,再试试。” 魏瑄不知他想干什么,接过来,搭弓,上箭,瞄准。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萧暥扶额,他上前一步,从身后稳稳抄住了魏瑄的手:“我教你。” 他随即感到那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挣。 至于抗拒成这样么?萧暥表示他对虐童没兴趣啊。 萧暥的箭术在书上是有专门提及的,一是凌厉,二是精准。 他继承了这具壳子,原主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弯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萧宇以往玩过射箭,还是某箭馆的会员。 在刚进这个宫院,看到地上这把桑木弓的时候,他就开始手痒了。以往用的都是复合弓,不知这古代的弓使起来是什么感觉。 魏瑄从来没跟人那么靠近过,尤其还是萧暥这令人生畏的权臣。 他极为拘谨,想退开,可一退就正好撞在萧暥身上。他慌忙瞥了萧暥一眼。 这一看,眼睛却被什么灼到了。 只见墨色云纹宽玉带束着他的腰线优美流畅,有种只手可揽在怀的错觉。 好细的腰…… 魏瑄眼皮微微一跳,赶紧移开目光。 与此同时,嗖地一支羽箭笔直地飞出,正中靶心。 “将军神箭!”一众宦官齐声道。 果然很准嘛!有点爽! “殿下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几分力。”萧暥道。 魏瑄偏过头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云散去,午后的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青年将军苍俊的脸容如山巅遥映的冰雪,一身炽烈的紫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手挽弯弓如满月,神采璨然,不可方物。 萧暥玩了几把,一时间心情大好,俯身问,“接下来殿下想要射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在草场当中飞过。 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一箭凌空飞出,把那苍蝇钉在了靶上,依旧正中靶心! 这下众宦官都看傻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都知道萧暥箭术无双,没想到那么厉害! 魏瑄震愕地看向萧暥。萧暥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崇拜,五体投地! “好好练,你也行的!”萧暥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忽如春风化去冰雪。 像是看到了什么灼眼的东西,魏瑄目光明显一颤,偏开头去。 萧暥有点小失落啊,这张脸笑起来那么可怕? 算了,还是别为难孩子了。 他把弓交还给魏瑄,“殿下继续练,臣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离去。 “将军。”魏瑄忽然出声道。 萧暥回头:“殿下有何吩咐?” “你……”魏瑄盯着手中的弓,踟躇道:“你可以教我吗?” 萧暥一怔:什么? 魏瑄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今日见识将军神箭,我想跟你学。” 萧暥大感意外,这孩子不简单啊,才这么一会儿,就敢向他这个宫里所有人都如避蛇蝎的权臣提出邀请了? 他觉得有点意思,便道:“殿下若真想学,明天来舍下找我。” 第3章 自由 『黑黢黢的牢狱里躺着一个人。 天光照着他清惨的脸色,囚衣上大片黯淡的血迹把布料浸地发硬。 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新伤旧伤累累叠加,浑身火烧火燎地痛,血从新鲜的切口不断涌出,在地上蔓延开来。 天开始下雪,冰冷的雪落在伤口绽开的嫩肉上,刺得他钻心地痛。』 萧暥猛然惊醒,冷汗淋漓,赶紧捋起袖子一摸,皮肤光洁细致,一道刀伤也没有。 是个噩梦,他梦到了书中自己的结局。 窗外天才蒙蒙亮,他已经睡不着了,靠在榻上,如火如荼地思考着自己的跑路计划。 寂静中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接着是管家徐翁的声音:“主公,晋王来了。” 萧暥一惊,脸有点抽筋。 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的就是武帝啊!不要太惊悚! 随即萧暥想起来,昨天答应了那孩子教他射箭。没想到他来得那么早。 他迅速地起身,穿戴好了,走出卧室。 魏瑄一身宫中内侍打扮,看来是趁夜溜出来的。小脸上蹭着不知道在哪里钻过留下的泥灰,一双大眼睛清亮无比,像一只敏捷机警的黑猫,紧张又戒备。 萧暥一看到魏瑄,只觉得身上无处不在疼。千刀万剐啊!刚才那个梦太逼真了…… “殿下随我来罢。”他轻声道。 那声音是极淡的,在清早的寒雾里听起来空灵剔透,还带着一丝暗柔的忧倦。 魏瑄听得心头忽地微微一酥,竟是愣了愣,遂跟上他。 萧暥的书房前有一个院子,平时习武练剑用的,东墙边还有个箭靶。 魏瑄拉开弓,搭上箭,想到萧暥就站在身边,他不由浑身绷紧,有点透不过气,拉弓的手有些不稳。 见状,萧暥略俯下身,在他耳边轻道:“殿下如此怕臣,臣也无可奈何啊。” “我没有!”魏瑄被激得小脸腾地一红,倔强地抖着嗓子道,“我才不怕!” “那就好,放松,平视前方,用腰背发力。” 书上说魏瑄少年天才,学东西一点就通,萧暥是见识到了。 在魏瑄放松下来后,他只是稍微点拨了一些技巧,那孩子立即心领神会。 约莫才一个时辰,靶心里已密密麻麻插满了箭。 朝阳初升,照着魏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殿下很聪明,只需回去勤加练习,很快就能超过臣了。”萧暥赞道。 “真的吗!”魏瑄眼睛里闪着小火花。 从来都没人这样夸赞过他。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在宫里受尽冷眼,皇兄向来只会对他冷嘲热讽。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夸赞,而夸赞他的竟是这个连皇兄都畏惧的权臣。 魏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萧暥见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莞尔道,“殿下累了吧,厨下煮了粥,去书房吃可好。” “唔?”魏瑄一怔,“好……” 萧暥推开书房的门。 魏瑄跟在他身后,望着那人修长的背影,他心中一阵恍惑。 这是萧暥…… 萧暥吗? 萧暥的书房有整一面墙是个巨大的书架。兵书策论经略应有尽有。 魏瑄一进去就被吸引了。 “我可以看么?”他小心翼翼试探问。 “殿下随意。”萧暥道, 然后他就在桌案前坐下。还是少年人精力充沛,这一个时辰陪练下来,他这个娇弱的身体倒是疲累了。 可有些人越是病弱,就越是好看。 偏斜的曦光映着他清透的脸颊,容色温婉如暖玉生烟,他眼色微敛,眸光流转间似有暗香浮动,哀柔清媚,风流天成。 魏瑄从没有见过他这番模样。一时怔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那人一直都是冷酷强硬,咄咄逼人。 而现在,他勉强扶病,不胜却弱的样子,让魏瑄觉得既陌生,又隐隐生出一丝怜惜。 怜惜谁?萧暥吗? 他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遂专心看书。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这边萧暥一碗清粥没有喝完,魏瑄已经看完了五六本书了。 “殿下,粥凉了。”萧暥提醒道,“这些书你若喜欢,可以拿回去看。” “我都背下了。”魏瑄道, 然后他捧着本书,坐到桌案前。吃了几口,忽然抬起头,犹豫问:“萧将军,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萧暥点头,心道:原主应该都看过吧。 魏瑄眼色有点飘忽,低声问,“那你……也可以教我吗?” 萧暥看到他正捧着本兵书。头大,心道,兵法他不会,要露馅的啊。 于是推塞道:“有些东西要实战才能领悟。” 魏瑄舔了舔勺子,面露失望。 等等,孩子你别这样。这可是武帝,他惹不起啊。 于是他来个缓兵之计,“臣的意思是,殿下还小,等你长大点臣就教你。” “真的?”魏瑄眼光一霎。 “嗯。” 就在这时,管家徐翁来报:“主公,大司马来了。” 魏瑄也吃完了,乖巧道:“将军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魏瑄走后,萧暥看着他的背影,挺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将来就变成暗黑系暴君了呢。 他把那本兵书放回架子上。 然后站在刚才魏瑄站的地方,随意看了看,《国策》《辞论》《韬略》……心道这孩子真是好学啊。这么短时间里都看过了? 等等……《御中术》 这是什么书? 他拿起来翻了翻,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是研究那个方面的…… 他太阳穴开始跳。这原主也太豪放了吧!这种带色彩的书难道不是该藏起来的吗?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还是说……原主把这书归于学术一类…… 虽然他知道原主这货脑回路无比清奇。但还是无法接受啊! 那他刚才答应了魏瑄什么?怎么听着不大正经啊? 不,不会的,小魏瑄那么勤奋好学,肯定不会看这本! 但万一看过了呢?武帝是过目不忘的啊! 算了算了,反正他就要跑路了。 秦羽进来的时候,萧暥正揣着本《御中术》愁眉苦脸。 秦羽见状语重心长道:“彦昭,你身子尚弱,要好生休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对吧?” 唔……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暥赶紧把书扔进了抽屉里,转而问:“大哥来找我是何事?” 秦羽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鹿鸣山秋狩了,你有什么想法?” 萧暥恍然,难怪小魏瑄这么勤奋地练箭,要参加秋狩了啊。 秋狩这种事,放在盛世太平的时候,是皇帝召集大臣诸侯和外国使节们,显示皇家威仪的时候。放在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那就成了各路诸侯秀肌肉的擂台了。 当然萧暥认为,这秀肌肉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是显示实力,招揽人才,吸引各路势力投奔。说白了就跟现在开创业论坛,招聘人才,寻找合作机会差不多道理。 以往的秋狩准备秦羽都是交给萧暥去办的,原主这人不仅能力极强,而且精力充沛,极有主见,做起事来不眠不休,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任何跟他共事的人都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比如秋狩这事儿,选拔精锐,操练军队,布防演练,甚至后勤装备粮草,原主都是事无巨细一手安排的。 萧暥算是服了,天晓得这人拖着一身病,怎么还能同时管那么多事? 他拧了拧眉心,“秋狩啊,还是和往年一样安排吧。” 秦羽面色凝重,“彦昭,我适才接到报告,北狄单于上表要参加秋狩。” 萧暥一愣,什么?北狄人?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看书的时候,他就特别烦这群蛮子,尤其这个呼邪单于,屡屡纵游骑进犯边郡,烧杀掳掠,派兵去打,他们就归顺,等军队走了,他们又来作乱,就这样反反复复,非常让人头疼。 秦羽道:“北狄人常年在马背上,精于骑射,这次呼邪单于还派了世子阿迦罗来,此人悍勇善战,是草原第一神箭手,他放话点名要挑战你,居心叵测啊。” 哦…… 什么?! 挑战他? 还要不要脸了?挑战他这病号? “彦昭,我担心你的身体…勉力迎战,怕是要吃亏……” 卧槽,何止是吃亏,简直一口老血,因为这又是一波他的黑历史啊! 阿迦罗到底有没有挑战成功已经没人知道了,因为猎场上,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精准地从他的左眼穿入,直接把他射了个脑袋开花,一了百了。 超远距离外一箭毙命,这准头,除了原主还有谁能做到? 萧暥是用实际行动向天下证明了,谁才是第一,够阴狠吧?够彪悍吧? 以为到此结束了吗?呵呵,更劲爆的还在后头。 因为原主射杀阿迦罗的原因并不是阿迦罗挑战他,而是争风吃醋! 晋王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嘉宁公主。这位公主虽是女儿身,其志胜男儿,喜欢舞刀弄剑。 传闻萧暥对嘉宁公主一直心存不轨。 那阿迦罗世子是蛮人,本就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在猎场上惊鸿一瞥,他爱上了公主,直接向桓帝提亲了。桓帝当然不敢答应,看向萧暥,后者只是冷笑。 结果…… 噩耗传到北狄,呼邪单于闻讯大怒,转而联合西北各部发兵中原。连破十一城,战火烧到西京。 照理说,以原主的彪悍,不至于被北狄人打得连连败退的,没错!这里还有一个更让人喷血的内情! 萧暥做了一件足够他遗臭万年的事。 他根本没有去防御北狄人,而是弃西京百姓不顾,拉了军队掉头去攻打凉州军阀曹满了! 当时萧宇看到这一段简直怀疑这人脑子有坑吧?! 曹满是防备西北蛮夷部落入侵中原的重要屏障,这会儿北狄入侵,曹满正奋力抗敌,萧暥倒好,乘机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干脆利落地将曹满手下八万凉州军全部歼灭了。 最后萧暥如愿以偿吞并了凉州,却使北狄人攻入西京,一把大火烧了西京城。 《庄武史录》对这一幕是大书特书,什么大火烧了三个月,死尸遍地,无数人家破人亡。 先不管何琰用了多少演义笔法夸张地一批,三个月?你咋不说烧了三年? 但是这一战役后,萧暥从此就成了人渣败类国贼,再也洗不白是没跑了! 萧暥揉着太阳穴,心里连叹了十几口气,非常认同原主确实不是个东西。 他无力地问道,“嘉宁公主也去的吧?” 那个……能不能让她别去添乱了啊…… 秦羽道:“你忘了吗,你亲口答应她的,公主此次以你麾下偏将的身份参加狩猎。” 什么?这是什么操作? 随后萧暥就想起来了,书上有写。 秋狩时,女眷需以幕篱遮盖脸容,方可观赛。所以嘉宁公主若想要参加比赛,只有女扮男装。 萧暥扶额,连这种明显违反礼制的要求都答应,原主对嘉宁公主也是宠上天了。 萧暥的心思信马由缰地绕了一圈,发现秦羽还在等他回话,便道,“既然北狄人要来,那就签下生死状,猎场上矢石无情,出了什么事,可别赖我们。” 秦羽皱眉,“彦昭,你在防什么?” 嗯,你要防的就是我,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要跑路了,这就没人去谋杀阿迦罗了。 话虽这么说,但历史这东西就像一条河流,你这头把水堵住了,它就会另外寻觅一个口子流出来,左右让你措手不及。 倘若那倒霉世子骑马摔断个脖子也赖上他们怎么办?所以,既然来,就先签下生死状。 “没什么,谨慎一点罢了。”萧暥道。 走之前,还是给他的便宜大哥买一道保险,也不枉认识一场。 秦羽走后,萧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跑跑跑,赶紧跑,再拖一拖说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又有什么巨型黑锅扣下来! 但往哪里跑是一个问题。 他面前是一张九州的地图,说是九州,其实现在只剩下七州之地,沧州五十年前就落在北狄蛮子手中。西南的巴州也是长期被南番占据。 对于大雍帝国来说,这是一张蛮夷盘踞,诸侯割据的地图。 秦羽和他占据的是大梁城为中心的雍州。也是大雍帝国的核心位置。 往北走是燕州和幽州,那是北宫达的地盘。北宫达狼子野心,又是他的劲敌,当然不能去。 往南走是襄州。襄州刺史朱优首鼠两端,在四方强大的诸侯威压下摇摆不定,刚刚被秦羽教训过。不用考虑了。 再往南,那就是江南了啊。 杏花烟雨温柔乡,想想就很美。 只可惜现在占据江南的那一位是萧暥的死对头——江州牧魏西陵,也就是后来被原主设计谋害的那位所向披靡的战神! 这魏西陵性格刚毅,外冷内热,嫉恶如仇,最看不惯萧暥这种乱臣贼子。如果到了魏西陵的地界上,怕是二话不说抓起来就砍了。 萧暥揉了揉眉心,他算是明白了,九州之内都不用考虑了。 而且若将来桓帝咯嘣了,死前又没有留下儿子,即位的很有可能还是武帝。武帝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躲哪里都会被揪出来啊! 看看现在小魏瑄把他当箭靶的深仇大恨——等等,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前期怎么得罪那孩子了?这会儿武帝就是小屁孩,根本入不了原主的眼吧? 所以说,家庭教育很重要,肯定是桓帝一遍遍在那孩子面前刷自己的仇恨值。 看来九州之内不用考虑了。 要跑得远远的! 那么九州之外呢? 漠北草原不行,那是北狄人的地盘。去了那里,就是羊入虎口。 西域不去,风沙太大,他这个病弱的壳子没到目的地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看来只有去南疆了啊…… 气候温热,山间草药众多,南疆医术也是一绝,对他这娇弱壳子很友好。 就去南疆吧,天高皇帝远,就那里了! 据说南疆姑娘人美心灵手巧,安家落户也是不错的选择嘛。 你们爱怎么勾心斗角,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老子不奉陪了! 临行前,萧暥还做了一件事,专门吩咐军中的匠作司制了一张适合少年人用的弓。 魏瑄用的弓是军中的制式,对一个孩子的臂力来说有点勉强。这也算是他这当了一个时辰的老师的临别赠礼了。 做完这些,他身穿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跳上了出城的马车。 阳光晒在街道上,车声粼粼中,大梁的城廓在他的视野里逐渐远去。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他终于不再是萧暥了,他可以做自己了! 第4章 贼寇 从雍州往南,途径襄州和江州,最后到达南疆。途中要经过好几处死对头的地盘。 如果不想一出雍州就被抓了,他最好还是给自己准备一张假脸。 原主这张脸风华月映,太过惹眼。这可是乱世,万一路上遇哪个不长眼的土肥圆,感受不到他俊美容颜下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把他当做女扮男装掳上山当压寨夫人了怎么办? 萧暥看着铜镜里惊尘绝羡的脸容,忽然有点同情原主。 这个乱世里,举世满朝皆虎狼,他生得这般姿容,如果不是性格彪悍心狠手辣,早就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暥可是连原主十分之一的狠辣都没有啊。这张脸,得改改。 在这个时代有一种江湖技能叫做易妆术,有点像妹子们的魔幻化妆换脸术。 一次成妆,只要不洗脸,可以延续十多天。 十多天不洗脸是什么体验? 萧暥表示,就算妆容全脱落,脸上污垢三尺厚,自带修容效果,坚持到南疆没有问题! 他发现自己的求生欲也是非常强的! 萧暥找来最好的师傅给修了个容,贴了假胡子,穿了身粗布衣,为了不引人瞩目,还换了部驴车代步。 驴车虽然速度虽然慢了点,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呗。 很快,他就发现没什么风景可看的。 雍州被萧暥和秦羽经营多年,又是天子所在,相对安定,但出了雍州之后,这乱世的气象就扑面而来了。 走了五六天,一路都下着雨。 路过的城镇满目焦土,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乌鸦在空中盘旋。路边不时有倒毙的尸体,几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夹着尾巴嗅来嗅去。 将近傍晚的时候,雨越下越大,他途径一座村庄,就想去讨个留宿。 他敲了一家农舍的门,没人答应,就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瞥了一眼就立即退了出来。 惨,实在是太惨了。 屋内桌椅橱柜都被翻得东倒西歪,满地狼籍,一家五口都已暴毙。 萧暥掩上门,转身蓦然看到身后静静站着个人,心下就是一沉。 那是一个黑布衣的老头子,推着一辆破板车,车上躺着个小孩子,痛苦地紧皱着小脸,右腿上扎着的布带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外乡人?”老人问道。 “求个留宿,没想到这里……”萧暥蹙眉。 “不用看了,这个村庄前夜就被贼寇洗劫了,我本是此处的里正,到村里来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正好听到枯井里有人声,就捞起了这孩子。” 萧暥看了看那孩子,一条断腿软绵绵地歪在车上,看来是跳井躲藏时摔断的。 老里正推起车,“村里余下的人都在几十里外的山神庙里躲避,你跟我来罢。” 萧暥帮着老里正把孩子抬到了驴车上,然后赶着车朝山里走去。 驴车在雨中走了很久,天地间一片灰蒙寒雾,举目四望荒烟渺渺,野蔓蔽路。 “老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遭了贼寇么?”萧暥问道。 里正点头,“几个月前安阳郡大城被贼寇占了,这十里八乡的百姓不就遭了灾吗。哎!” 什么?贼寇把郡县都占了?气势够嚣张啊! “官府不管吗?” 萧暥一问出这句话就觉得很多余,这是乱世,各州郡自顾不暇。谁管?你管啊? 里正重重叹了口气,“朱刺史吗?他刚刚吃了败仗,逃到襄远城去了。” 等等,朱刺史?是朱优吗? 前不久被秦羽打得屁滚尿流的朱优? 这么说朱优一连吃了几场败仗以后,势力一路收缩,放弃了十几座城池,撤到洛水以东,秦羽原本是要接手这几座城的,可是紧接着就传来郑国舅兵变被原主血腥镇压的消息,秦羽急忙回军,在这个空档期,这些贼寇就乘机把安阳城给占了? 这么说……又是他的锅咯? 山神庙里生着一堆火,殿堂不大,四面漏风,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靠着墙壁休息,男女老少脸上尽是疲色。 火堆前放着一张简陋的矮桌,上面有些瓶瓶罐罐,一个粗布衣的老者正在给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号脉。 萧暥抱着孩子走进神殿时,那个妇人失声叫了出来,“阿蒙!” 她跌跌撞撞奔过来,慌里慌张地摸着孩子的脸,“他怎么了?” 老里正道:“腿断了,该是痛昏过去了,快,让纪夫子给看看。” 萧暥把那孩子平放在火堆边。那鹤发老人解开布条,查看孩子的腿伤。 那老者白发苍苍,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双眼深陷,布满红丝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如果不说这是位大夫,萧暥还以为是个精神健硕的老农。乱世行医,风吹日晒,大抵是如此了。 纪夫子替那孩子处理好了伤腿,然后看向萧暥:“手给我。” 萧暥指了指自己,说他么?他没受伤啊。 纪夫子言简意赅,“号脉。” 萧暥没办法,撩起袖子,纪夫子伸出枯枝般的两指按上他的手腕,默不作声,片刻后问:“你这病多久了?” 萧暥一愣,厉害啊,这就知道他有病了? 可是他又不是原主,他哪知道这病多久了? 于是他只好敷衍道:“一两年了吧。” “不止。”纪夫子收回手,“毒气侵入心肺。当年没有死,已是大幸。” 什么?毒气?难道他这心疾是中毒? 事关小命,他赶紧问道,“请问此毒可解吗?” 纪夫子道,“毒气当年就祛除了,但是已损伤心肺,深入血脉。为今之计,你只有好生将养,切忌劳累焦躁,如果急火攻心,劳累体虚,就会发作,危及性命。” 萧暥回想起来,十几天前刚醒来时,应该就是因为京城流血夜的事情,急火攻心,导致心疾复发吧? 心中不由唏嘘,看来这原主虽然手段强硬杀伐果决,却也免不了刚强易折。 只听纪夫子道:“这病要治好,怕是不能。善加调养,许还能拖延十年。” 萧暥心下一片凉凉。 十年……看来他左右都得英年早逝了? 纪夫子又道,“你也不用沮丧,我医术尚浅陋,无能为力,若我的师傅在,或许有办法。” 萧暥一看他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至少七十多了,一句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健在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纪夫子道:“我师从晋阳谢映之。” 卧槽!谢映之?! 难道是……那个三年后将要被他,哦不,被原主杀掉的那个倒霉的大名士? 书上说,谢映之乃九州之内,霁月清风第一人。 其人俊雅孤逸,品性高洁,如云中白鹤,世上谪仙。 当时萧暥已大权独揽,广纳天下贤才。有人就向他推荐了晋阳名士谢映之。 萧暥早就听说这个人的名望,就派人去请他。 不料这谢大名士不仅品貌无双,这嘴也很毒。 谢映之道:不与媚臣同朝。 ……媚? 萧宇表示想拒绝你就好好拒绝,不要随便评价人啊喂!尤其是被你评价的人还是个心胸狭窄的权臣的话,你就很危险了。 虽然说这评价还真是一针见血,能扎得原主眼睛疼。 萧暥那双眼睛长得极为好看,眼睑的线条如行云流水间一笔挥就,婉转流畅,隽妙非凡,眼梢还微微拉长撩起,尤其在病中,眼角微红,更是暗烟流媚,荡人心魄。 说是清夭也可,说是妩媚也可。 但是对于原主这样一个性格彪悍无比的人,你说他媚,是在戳他脊梁骨好不好,他能不要你的命? 谢映之是故意想气他,让他死了招揽自己的心。 但此后谢大名士就成了萧暥眼中的一根刺了,不拔出来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倒是把他拔掉了,得罪了天下名士且不说,还把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给堵死了啊! 纪夫子展开纸笔:“我这就给你修书一封,你可去晋阳找师父。他为人温雅和煦,定会为你仔细诊治。” 萧暥心绪复杂,正不知如何作答,就听旁边传来一阵啼哭声。 一个妇人怀中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脏兮兮的小脸涨得通红。 “别让他哭,留着点精神。”纪夫子毫不客气道。 抱着孩子的妇人不停地抚着孩子的背,“荣儿乖啊,睡吧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我要爹爹……”孩子哭得快岔气了。 “乖,睡着就能见到爹爹了,”那妇人说着,自己眼泪也不由下来了。啜泣道,“他爹拼命拖着贼寇,我们才能逃出来……” 萧暥转身出去,从驴车上取来剩下的干粮食物,塞给那妇人和孩子。 那妇人千恩万谢。孩子啃着饼就扑到了萧暥怀里。 软乎乎的小脸挨挨蹭蹭地贴着他胸口,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衣襟上了。 那妇人连连抱歉道,“这个……真是对不住啊。”你先顶替一下孩子他爹吧…… 荣儿在他怀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还伸出粉嘟嘟的小手去捧他的脸。 萧暥的皮肤质感很好,摸上去又细又滑。 所以那孩子是把他当做……大玩偶了? 萧暥赶紧偏开头,呃……这张假脸可碰不起的,别碰掉一块颜料来把孩子吓傻了。 荣儿摸了个空,皱起两朵小眉毛又是泫然欲泣,萧暥赶紧僵手僵脚地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他。 他的手是握剑的手,不知道沾染过多少鲜血。此时却轻柔像羽毛一样,荣儿竟抱着他修长的手指睡着了。 “这孩子喜欢你咯。”一旁的里正展眉笑道。 萧暥扶额,真看不出原主居然还很招孩子喜欢。 虽然这张脸被他用易妆术改了个七七八八,但是骨相还在。其实原主如果不是整天一身煞气的,应该很有万人迷的潜质。 他让里正去驴车上,把余下的食物全都取来分给了庙里的难民,人多粮少,虽然不管饱,但至少能垫垫。 众人被困在这里两天了,饥肠辘辘,皆是千恩万谢。 萧暥叹了口气,乱世人如飘萍啊。 如果他是萧暥或许还能帮到他们,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 瞎想什么呢?你是萧暥?你只是继承了萧暥的壳子罢了,萧暥的彪悍,萧暥的智计,萧暥的杀伐决断你有吗? 你想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凭你?你是被武帝千刀万剐的佞臣好不好? 还是考虑点实际的吧。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萧暥问。 一直躲在这破庙里,缺衣少吃也不是办法啊。 “渡江,去江州。”里正道,“听说魏将军治下的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萧暥想想,魏西陵虽然和原主不对付,但魏西陵这个人他看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 这个人骁勇善战,果敢睿智,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他做事光明磊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中十分难得,但也正是这点,他才中了奸计被原主害死。 江南的百姓敬重魏西陵,在他死后,灵柩由船运回永安城,沿江百姓都自发素衣相送,哭声千里,让人动容。 他心中正感慨着,就听到纪夫子道,“你们既去江南,得早些启程,等到了深秋时节,江面风高浪急,怕不好行船了。” 里正道,“纪夫子所虑甚是,等到雨停,能够行路了,我们就启程南下。” “可是这雨都下了五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中年人有气无力道。 “哎,这还不是萧暥造的孽啊!”一人接话道。 萧暥不懂了:这……下雨也能算到他头上? “就是啊,郑皇后死得冤,老天爷也为她不平啊!” “萧暥真的杀了郑皇后?”有人问。 “可不是,丧尽天良啊!” “郑皇后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子……哎……” “什么?他连孩子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萧暥:…… 作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他只有抱着娃沉默不语。 纪夫子见他不说话,问,“你也打算和他们一起去江南吗?” 萧暥摇头。 魏西陵性格刚毅,嫉恶如仇,平生最恨他这种乱臣贼子,如果到了魏西陵的地界上,怕是二话不说一刀砍了。 江南虽好,却容不下他。 “我想去南疆。”他静静道。 纪夫子有点意外,“为何?” 萧暥当然不能说怕将来庄武帝继位了要抓他归案。 “九州割据争斗不休,南疆远离中原,算是个世外桃源。” 夫子叹气:“天下乱世,哪有什么桃源。我四处行医采药,刚去过南疆不久,现今南疆几个土番部落之间相攻伐,械斗不断,也是个非之地啊!” 里正好心劝萧暥,“既然如此,公子还是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吧。” 就在这时,山神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嘶鸣。 萧暥侧耳一听,好像……是他的驴子。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纷沓的脚步声,破庙的大门呯地被撞开,湿漉漉的冷风猛灌进来,火堆跟着暗了暗,火星四下飞舞。 只见五六个穿着蓑衣的贼寇杀气腾腾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大汉满脸虬髯,眼角有道醒目的青斑,手提一把阔背大斧, “原来都躲在这里了!” 第5章 死对头来了 五六个汉子举着火把,提着刀枪,杀气腾腾地踹门而入。 人群里有个男人刚想抄起家伙防御,就被那青面大汉一斧劈去了一只耳朵,顿时满面血肉模糊。 众人吓得顿时噤声,其间隐隐夹杂着孩子的抽泣。 那青面大汉用淌血的斧头拨了拨地上鲜血淋漓的耳朵:“谁再敢动,下一个脑袋劈成两半!” 萧暥抱着娃,荣儿吓得扑倒他怀里瑟瑟发抖,萧暥轻声安抚,“荣儿别怕,有我在。”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笃定,好像这个身体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惊慌。 难道是原主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这种血溅当场杀气腾腾的场面对他来说早就是常态?想想之前的京城流血夜,可能这种场面在原主眼里真算不上什么。 他冷静地比较起相互的实力,就算他武艺再好现在也只是一个人,对方有六个人,以及破庙外面,很可能还有这些劫匪留下的把守。对方战力应该在十人以上。 最致命的是,他的剑还在驴车里。 他作死嫌剑太沉,他这娇病的壳子还是悠着点,所以就扔在驴车上了,现在他是手无寸铁啊! 老里正上前作揖道,“几位爷,我们这些都是附近的村民,钱物早就都孝敬你们大王了,还请各位爷高抬贵手,放条生路吧。” 那青面大汉擦了擦斧头上的血,很爽快,“好,我们不要钱。” 老里正刚要千恩万谢。 “这天又潮又冷的,我们日子也不好过。”青面大汉说着用斧头指了指人群里的几个女子,狞笑道,“女人跟我们走,给兄弟们暖暖被窝!” 老里正顿时大惊失色:“使不得啊!大王!” 匪徒们看到女人眼睛都绿了,一脚踹开老里正,打着呼哨一涌而上就去拖人。 一时间惨叫和哭喊声响彻破庙上空。 “娘亲!”荣儿凄厉地大叫起来。 纪夫子抽出针盒正要上前,被萧暥一把拽住,他沉声道,“夫子能帮我照看一下荣儿吗?” 就在这时人群里的几个男人已经抄起木棍和抢人的贼寇撕打起来。 萧暥一看要糟,对方是有刀的,木棍能抵什么事。 贼寇手中阔背大刀高高举起,刀锋顺势劈斩,木棍如同切甘蔗似的削成两段,那个男人的脑袋即刻就要不保。 萧暥反应极快,他身形轻捷凌空一跃,一脚飞掠向那匪徒的下颌,那匪徒猝不及防当仰面摔倒,萧暥不等他爬起来,踩住他右手,脚尖一钩,刀就被挑飞了起来,稳稳落在手心里。 得了武器,他似乎根本不用思考该怎么打斗,都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巧妙避开了那青面大汉灌力的一击,借机抓住他的小臂一错一拧,就听到关节错位的咔咔两声,随即他把刀在那贼首脖子上一横,喝道:“统统都把刀放下!” 擒贼先擒王,原主是身经百战的! 其余的匪徒一下子都摄住了,谁都没有料想这么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居然出手那么犀利。 其实要说萧暥不紧张,那是假的,前世他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啊,从来没干过挟持人质这档子事情。 也多亏了原主的加持,这个壳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做出紧张的反应。于是抵在那匪首脖子上的刀连颤都没颤一下。 萧暥心里佩服,原主牛逼! 那青面汉子既然是匪首也是个狠角色,卸了胳膊喉咙上抵着刀,还不老实,声嘶力竭道:“脑袋掉了碗大个包,杀了他!用那小子的头来祭我!” 群匪见老大那么豪气,顿时士气大振纷纷抄刀就要反扑。 “都退下!”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寒芒。同时左手暗一用劲,干脆咔地卸了那青面大汉的下巴,痛得他嗷地惨叫了一嗓子。 刀光将他的脸容映得犹如剔透的寒冰。眼梢飞挑间,清夭凛冽之气喷薄而出,竟让人不敢与之正视。 萧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原主附体一般,那曾经的威压和气场完完整整回来了。 萧暥冷然道:“你们这种毛贼,以前我都是直接马踏过去。” 萧暥说这话时,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场景:每匹战马的脖子上都挂着寒铁项圈,项圈上尽是密密匝匝的铁刺,战马奔驰中铁刺毫无阻挡地戳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像戳穿一个个装满血的气球,顿时血浆崩裂,滚烫的血喷在他银色的面具上。 远处,残阳如血,狼烟蔽日。 原主的记忆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群匪哪里见过这种气势,顿时被慑住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动作,更有几个人悄悄地后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匪徒抖着嗓子问,“你……你到底是何人?” 萧暥断然道,“不管我是谁,你们放了这里的百姓,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 心道:如果可以谈判解决问题,还是不要玩命嘛。 一个贼寇道:“那,那你……你先放人。” “你们先撤,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把你们老大放了。” “那……我们撤了,你改主意了,不放我们老大了怎么办?” 萧暥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什么事儿啊?还成菜市场讨价还价了? 你们老大一糙汉子,我能把他怎么样?还当压寨夫人啊?这好像还是我吃亏罢? 怎么……感觉角色对调了啊?? 萧暥正在严肃地考虑怎么挟持人质谈判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在外面放风的匪徒突然跌跌撞撞地滚进来,“不好了!官兵来……” 话没说完,背后一支箭噗地穿背而入,将他射翻在地。 紧接着,一队劲装的甲士蜂拥而入,就把众匪团团围住。 咦?哪来的正规军? 众匪徒顿时傻眼,一个个扑通扑通跪地求饶。 萧暥见状赶紧把那匪首往前一耸,自己退身到了人群里。 心里寻思着,也不知这是哪路的军队啊?怎么半夜来这破庙剿匪了?可千万别碰到什么老熟人啊! 但转念一想,以原主的身份,认识的人不是诸侯就是大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深夜出现在这破庙吧? 破庙外火光乍起,亮如白昼。 一个魁梧的将领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阔面高额,浓眉大眼,身穿铁叶鱼鳞甲,腰系蟠纹狮蛮带,腰带上还悬着一把厚重的兽头环首刀,霎是威风凛凛。 他一进来就粗着嗓子道,“请问纪夫子在这里吗?” “是我。”纪夫子走出人群,经历了一场变乱,老爷子举止纹丝不乱,“请问这位将军大名?” 那将领立即恭敬道,“末将刘武,乃江州牧魏将军麾下……” 魏……魏西陵? 卧槽,死对头! 就听那刘武继续道,“我家将军赴鹿鸣山秋狩,途径安阳城,见山匪占了县城,就率军夺回,听归附的百姓说先生在这一带行医,将军担心先生安危,特地派我来护送先生去安阳。” “这里也能施医,何必去安阳!”老头很倔。 刘武尴尬了,“这……” 他看向纪夫子身后的萧暥。 萧暥心里正在发虚呢……你看我干啥?我可不认识你! 等等,难不成……刘武把他当成纪夫子的徒弟了? 算了……看在你救了我们,我就帮你一把吧。 “夫子,这一战下来,安阳城内必有士卒百姓负伤,刘将军的队伍里恐怕只有军医,未必忙得过来……” 刘武闻言赶紧附和:“对对对,这位……小先生说得极对啊!安阳城里那些伤病,哎,那个惨啊!” 纪夫子一听有人受伤,脸色骤变,立即道,“事不宜迟,这就启程吧。” 说完转身就收拾药箱。 刘武感激地朝萧暥抱了抱拳。 萧暥心道,你不用谢我。别老看着我就行,我心虚。 谁知那刘武竟是个自来熟,竟凑上前来套近乎了,“敢问小先生姓名。” “嗯?” 刘武两眼放光,“我刚才看你擒住了贼首要挟众匪,刹是勇敢!” 萧暥赶紧敷衍:“我只是学了点拳脚防身,谈不上勇敢,兔子急了还咬人不是嘛。” 刘武:“……” “那个……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忙哈……”萧暥说着就开溜。 没料到那个刘武对他着实热情,上前一步拦着问:“小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安阳城啊?” 废话,当然不能去了!你们老大,也是本人的死对头魏西陵此时正坐镇安阳城啊! 我去!我去送人头吗? 而且萧暥确信,魏西陵肯定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因为原主少时就是在魏家长大的啊! 他现在完全想起来了,《庄武史录》写过,萧暥出生于幽帝末年,当时朝政暗弱,豪强兼并土地,百姓生活艰苦。 萧暥年幼流落街头,遇上灾荒匪患,饿到实在不行了,听说骁骑将军魏淙的部队就在附近剿匪,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不要命想去偷点吃的。结果当然被发现了,士兵们见他人长得瘦小,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倒是清秀,觉得可怜,就当养了只小野猫了,定期投喂点粮。后来这事被魏西陵的父亲魏淙知道了,想到自己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就收留了他,也给儿子做个伴。 至于小时候萧暥和魏西陵是怎么相处的,书上没有写,这书的主角毕竟是庄武帝魏瑄,给你这些个配角几十个字叙述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好不好。 不过《庄武史录》倒是有提及萧暥十三岁起就跟着魏淙南征北战了,屡立战功。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留在江南发展,而孤身去了北方投了秦羽。 就在他离开江州后不久,魏淙就遭人暗算,死于乱军之中,他死后江州也被诸侯们瓜分蚕食了。 再后来魏西陵成为少将军替父报仇,卧薪尝胆全军缟素,终于夺回江州七十二郡。 在那最艰苦的三年里,萧暥也没有回来帮他这个曾经的兄弟一把,可谓绝情。这点也一直为人所垢弊。 甚至还有人怀疑,萧暥就是害得魏宗被暗算的罪魁。不然他怎么就恰好在魏家覆灭前出走?不过按照书中原主奇葩的人品,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所以回过头来说,就算萧暥有易妆术加持,可毕竟骨相还在。以魏西陵对他的熟悉程度,即使不能一眼认出,至少也会起疑心。 “小先生?”刘武还伸着脖子等他回话。 “哦,我……我出去看看我的驴车,你们先忙哈。” “那部驴车啊,”旁边一个军士接过话道,“那头驴死了。” 什么!? 这头从大梁一路跟着他到这里,任劳任怨都赛过半个好兄弟的驴子,就这样死了? “没关系,我们带着多余的马匹。”刘武立即道,看起来此人对他印象非常好。 “我……不太会骑马……”萧暥可耻地说,“所以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窝一晚,等天亮了,我再启程。” “你不是纪夫子的弟子吗?你不跟夫子一起走?”刘武奇道。 纪夫子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暥厚着脸皮装娇病,“我…我身体不好,连夜赶路我吃不消……所以,你们先走,我明天再……” “很好,我刚刚缴获了几部马车。你不用赶路。”一道清冽的声音如冰霜天降,从破庙外面传来,“就请夫子和贵弟子上车吧。” “将军!”刘武闻声立刻肃然站好。 草草草!不会吧!来那么快! 只见一个青年将领信步走进门,银甲上浮着一层雨气,火光下像蒙着层氤氲寒雾。他的脸色也是冰冷的,像月光照着玄铁的剑刃,寒彻骨髓,仿佛看一眼就能把人冻僵。 魏西陵! 不要问萧暥为什么知道,因为作为一本严谨(划掉)的史书,《庄武史录》上简直臭不要脸地多次使用‘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轩然霞举’‘绰而不群’‘湛然若神’……等等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花痴到没边的词汇描写魏西陵的长相,看得萧暥浑身的鸡皮疙瘩乱颤,几乎是怀疑写这本书的大儒何琰就是个魏西陵的迷妹啊! 相比之下,作为书中第一反面人物的萧暥,就算你长得倾世绝羡颠倒众生,却可怜地连一个外貌描写都翻不到,直接被无视掉了! 人家何大名士根本不屑看你一眼! 萧暥不服:看我一眼就会得鸡眼吗?嗯? 结果导致他看书时一直脑补萧暥是曹操王莽司马懿的形象 不过他也得承认,何琰确实没乱写,如果忽视那副冷到六月里掉冰渣,好像人人都欠他几百万的死要债表情的话,这魏西陵的模样真是没得挑了。 趁着魏西陵和纪夫子说话的间隙,萧暥悄悄溜到阴影里。 可是已经晚了,一道冷锐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他。 “夫子的这位弟子,我看着有些眼熟啊。” 完蛋!萧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子衿啊,跟为师一起去安阳城罢,”纪夫子不紧不慢道。 啥?我吗? 纪夫子转向魏西陵,道,“将军,这个徒弟跟我行医数载,将军也许以往见过。所以有印象。” “原来如此啊,”魏西陵剑眉一扬,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萧暥,一字一句道,“确实印象深刻。” 萧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赶紧低头上前搀着纪夫子的胳膊,往马车走去。 此时他的脑子里疯狂地全是跑路! 必须跑,赶紧跑,等进了安阳城,往大牢里一扔,可就跑不了了! 夜雨路黑,就等他们行军疲惫放松警惕时,找个机会跳车。 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听身后魏西陵道:“刘武,你断后,给我看紧了,如果到了安阳城,少了一个人,我就取你脑袋!” “是!” 第6章 我不吃鱼 队伍打着火把在山间行军,清一色的骑兵车马。 萧暥坐在马车里,他不是不想逃,但周围都是披甲执锐的军士,带队的又是魏西陵,刘武断后,这样的部署,他如果不想死,最好还是老实点。 而且如果他跑了,魏西陵若真的斩杀刘武,他这不是害人了么。 萧暥只想自救,不想害人,况且刘武这个人看起来还挺不错的。他不想害他性命。 他摸了摸脸,胡子还在。有易妆术加持,魏西陵顶多只能是怀疑。 而且从逻辑上说,萧暥本尊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雨夜荒郊的破庙里。 这会儿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萧暥应该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秋狩。 萧暥看来,原主这人绝对是处女座加强迫症,任何事都要甄至完美一丝不苟。魏西陵既然从小和原主一起长大,应该对原主的个性十分了解。 所以综上所述,倘若萧暥不是突然失心疯了,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只身一人赶着驴车跑出来的! 所以魏西陵没道理怀疑到他。 难道是魏西陵对任何容貌和萧暥相似的人有着天然的敌意?多大仇? 他心里正胡思乱想,黑暗中就听纪夫子问,“你好像很怕魏将军,以往可有故旧?” 萧暥正踟躇着编词儿,“我……” 纪夫子一摆手,“若有难言之隐就不用说了。” 萧暥问:“夫子为何要帮我?” 纪夫子道:“我观你仁义,倘若和魏将军有嫌隙,应当也是误会。” “今日多谢夫子解围。” “无妨,我知魏将军为人刚正豪爽,进了城,他不会为难你。” 萧暥心道:但愿不会啊…… 车马一夜颠簸,萧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也互斗了一夜,直到这娇病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座巍峨的大城就在眼前。 安阳城的城廓高数丈,城墙外还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四角箭楼俨然。 这样一座大城,是怎么被一群山匪给攻下来的,这郡守得有多渣?果然不愧是朱优的人。 在《庄武史录》中,萧暥就觉得这位襄州牧朱优是个神一样的存在,这么弱鸡,到底是怎么在一众虎狼丛中存活下来的啊? 魏西陵带的队伍看起来人并不多,按照大雍朝规制,参与秋狩的诸侯可以带五千以内的军队,到了乱世里很多诸侯或出于安全考虑,或是为了摆威风炫耀实力,都会逾制带更多的部队,最厉害的是三年前燕州牧北宫达,带了近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赴鹿鸣山,这兵力,攻城夺地都不在话下,搞得在坐的诸侯脸色都很紧张。 萧暥好奇作为大雍朝东南大防,史书上战无不胜的魏西陵会带多少人。 刘武:“哦,八百人。” 八百?萧暥一愣,逗我呢? 萧暥:“是不是太少了点?” 刘武很轻松:“不少,”他指了指安阳大城,“夺下它都足够了。” 萧暥知道魏西陵是战神,是超级猛人,但这也太生猛了吧! 带着八百人就敢北上了?这人对自己的武力值和军事指挥能力得有多自信!完全不把其他诸侯放在眼里啊! 但是太锋利的剑就容易断,难怪魏西陵最后会中了原主暗算,死于非命。 八百人,守一座大城是完全不够的。但魏西陵极善布兵,城墙上十几步一岗,城门口设有哨兵,排查进出人员,城内有小队巡逻的卫兵。 这座被贼寇摧毁的大城,就在魏西陵强力的驱动下,缓慢地运转起来了。 除了他们的车马,萧暥还看到有不少附近遭了灾的百姓扶老携幼来此寻求庇护。乱世之中,身如扁舟,只求一片安居之处。 城中的建筑一半都被捣毁了。所以魏西陵还要拨出一部分士兵修筑城墙工事,回流的百姓也自发帮着修缮城桓。 萧暥跟着纪夫子被安顿到了馆驿。 老爷子一看街道上到处是尸体残肢,血流成河,就黑着一张脸。马不停蹄地开始救治伤员。作为他的‘弟子’,萧暥给他打下手。 伤员被安顿在郡守衙门里,这里昨天还是贼寇们的老巢。 萧暥一进去,就看到郡衙里到处都是重伤员,个个面色凄惨,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有百姓也有士兵。 纪夫子立即开始忙碌,萧暥帮着打下手,不一会儿,衣衫就被血浸透了。 整整一上午,他都没机会坐下歇会儿喘口气。 纪夫子看着满屋子的伤病,叹道:“悬壶济世,不过是亡羊补牢。若能海内平靖,天下大治,才是黎民之福啊。” 萧暥心道再过十年,就会有一个铁腕的君主,一统海内,扫平四夷。只可惜那又如何? 因为庄武帝是个暗黑系暴君! 魏瑄为人刻薄寡恩,穷兵黩武,在位期间,徭役税负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子衿,药洒了。”纪夫子提醒道。 萧暥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药炉移开。 纪夫子没有责备的意思,“累了就去歇歇,别扛着。” “我没事,刚才晃了下神。” 如果不是纪夫子把他留在身边帮忙,他早就被魏西陵抓去盘问了,他现在可不能休息,一定要表现得忙前忙后少了他不行的样子,省得魏西陵有机会找他麻烦。 他给药罐里又添上一勺水,刚要放到炉上,就听到外面执勤的小将士叫道,“将军!” 手一抖,水又撒了一半。 萧暥想摔炉子,这还能不能让人安心煮个药了? 魏西陵背着手走进来,“今日辛苦夫子了。” 他说话时目光却扫向萧暥。后者赶紧转过身。一副‘我忙,别找我’的样子。 纪夫子正在给一个伤患缝针,头也不抬回答,“应该的,谈不上辛苦。将军所来何事?” 魏西陵直截了当,“我来送饭。” 说着一招手,几个军士抬着一摞食盒进来了。 萧暥不争气地肚子响应了一声。 把饭食发放下去以后,魏西陵让人收拾出一方几案,道,“正好,我也还没吃。一起吃吧。” 魏西陵这个人在军中没什么架子,书中说他常与士官同食。但是他这么给脸,让萧暥心里很不安啊,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心思辗转,脸色几变。 “你好像很怕我,”魏西陵突然开口,“听刘武说,昨晚你孤身拿下匪首,保护百姓,甚是勇敢。” 萧暥赶紧道:“那是对贼寇,贼寇怎么能和将军的天威相比。” “巧言令色。”魏西陵冷哼了一声。 但看他神色,似乎还是很受用? 午饭可谓丰盛,香喷喷的粟米饭,肉糜,豆干,菱角,还有一碟鱼酱。 萧暥顿时食欲大振,这伙食待遇不错嘛! 在大雍王朝,用餐讲究食不语。几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魏西陵时不时还会瞥他一眼。 萧暥好久没有吃上顿像样的了,也不管他,爱看不看,放开大吃。 魏西陵皱了皱眉,他这种世家子弟即使从军行伍,也是斯文惯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敞开着吃,所谓食不过三筷,吃得太多就显得失礼,而纪夫子修道,不吃荤腥。 萧暥倒是没有顾忌,胃口超好,他从来没发现肉那么好吃。 前阵子住在府里,整天病恹恹的,也没什么食欲,出来颠沛流离了几天后,别说是肉糜,给他一整头猪都能吃下去。 三下两下一碟子肉糜就见底了,萧暥正意犹未尽,就见魏西陵淡淡地扫了一眼案几,“怎么?这鱼酱和菱角不合口味?” “哦,我吃不惯鱼,怕被刺卡。”萧暥想也不想道。 魏西陵的脸顿时一沉。 怎么?不吃鱼也能得罪他? 等等,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襄州一带位于中原腹地,又是秋冬季节,哪来的鱼? 只有江南才出产鱼酱和菱角,这些东西必定是魏西陵随军带的,原主生于江南,自然对这些更合口味。 想到这里萧暥背后顿时冷汗涔涔啊。 魏西陵和原主从小结识,必然对原主喜欢吃什么了如指掌。 看着魏西陵漫不经心的眼神,他暗搓搓抹了把汗,辛亏他不是萧暥,对鱼酱和菱角没什么偏爱。 所以说……他这是通过考验了? 就在这时一个工官端着筹算账目进来,“将军,这是修缮城防需要的工期核算,请将军过目。” 魏西陵接过来扫了一眼,“要这么久?” “将军,这安阳城招募壮丁,安顿城防,修缮箭楼,最快也要五日。且还不算招募来的壮丁训练的时日。” 纪夫子叹道,“毁一城易,建一城难。” 魏西陵想了想,道:“我们就在这里修整五日。” “五日?!”那工官吓得差点把册子掉下,“将军,会耽误秋狩的时候。萧将军那里……” “不用管。”魏西陵冷冷道。 纪夫子道:“相比哗众取宠的秋狩,这安阳城的重建关系百姓生计,更为重要。” 萧暥的头有点大了,这什么意思?魏西陵是打算在这里搞五天土木工程? 那他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装纪夫子的弟子下去? 万一漏出马脚了怎么办?会不会被直接扔进地牢里十八般刑罚走一遍? 纪夫子问,“将军打算如何重建安阳城?” “安顿百姓,招募其中精壮入伍,打开武库,发放兵器,操练民兵。” ……这恐怕不止要三五日吧?萧暥扶额。 纪夫子也道:“操练民兵怕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时日。” 魏西陵想了想,对外面道,“刘武听令。” “是!” “你留下带领七百余人守城并操练民兵。” “啊?那将军你?” “我自带五十精锐前去鹿鸣山。”魏西陵说。 “五……五十人?我听说燕州北宫达带铁骑七千,凉州曹满带精兵五千,就连那脓包朱优都带了三千人啊,萧暥也不是良善之辈,只带五十人赴会,这……” 纪夫子也道,“将军勇武,不避危险,但将军可想过江南的百姓?一旦将军有个好歹,江州必乱!” 魏西陵很干脆,“那便不去秋狩了。” “将军,帖子已经送出去了,半途不去,怕是失信天下。”刘武左右为难。 萧暥算是听明白了,难怪魏西陵没有认出他,因为这些年萧暥主持的秋狩,他一次都没去! 所以魏西陵对萧暥容貌的印象,才停留在六七年前的少年时期! 萧暥心中暗搓搓想,看来只要他咬定自己不是萧暥,魏西陵根本拿他没办法。 想到这里,他胆子就大了,底气也足了。 “将军,我可以说一句吗?” 魏西陵看向他,算是默许。 萧暥道:“依我看,不如向临近郡县借兵。” “我并非没有想过,”魏西陵道,“但是前不久秦羽攻打此地,临近郡县都受牵连,现在都还没缓过气来,怕是无瑕他顾。” “离此处八十里就是清远县,我前日刚从那里过来,这清远县城防坚固,军容整肃,士气高昂,我打听过,那县令高严是个能人,将军可上一道表奏,清远县令高严调任安阳郡守。” 纪夫子也道,“高县令此人,清廉刚正,颇有古贤风骨。” 萧暥接着道:“刘将军虽勇武,但毕竟不熟庶务,治理郡县,安顿百姓,恢复生产,长远看,需要一个能干的郡守。” 纪夫子闻言频频点头。 魏西陵却皱起了眉,“高严本是樊城郡守,年前上表朝廷弹劾萧暥专权,才被贬到了清远县。现在我若是上表推荐他到安阳当郡守,萧暥会不从中作梗?更何况,我和萧暥早有过节,就算他不计较高严弹劾他之事,以他的多疑,定会怀疑我和高严私下勾结,想趁机安插人手在安阳郡。” 纪夫子沉下脸,“将军所虑甚是。萧暥此人多疑专断,怕不会让将军如愿。” “不试试怎么知道?”萧暥道,本人保证不作妖。 就算他不在京城,他可以给秦羽去一封书信,再盖上私印,秦羽应会照办,只是有一个问题,秦羽若是回信催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办? 算了,等秦羽的信到了邮驿,他怕是早就离开安阳了。 怎么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啊? “将军,我觉得小先生的办法可以啊。”刘武道,“事关安阳城百姓安危的事儿,如果他萧暥这都不准,正好让天下人看清楚他这小人嘴脸!” 魏西陵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守在这安阳城,直到高严前来接手。” 什么?!他还不走了? 他算是明白了,这魏西陵这是跟‘萧暥’耗上了——如果你不肯放高严来赴任,那么我就停在这里不走了,不参加你主持的秋狩! 魏战神……这是在怄气吗? 萧暥心中叫苦,看来接下来几天还是要日日面对魏西陵审视怀疑的目光。这日子不好过啊。 这时一个卫兵忽然进来,急报道,“将军,贼寇来攻城了!” 魏西陵一拂衣袍,信步出门,“去看看。” 安阳城的城廓很高,城墙上西风猎猎,登高望远,只觉得人如纸鸢,天地渺茫一片。 城下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片兵甲,洪水一般涌来。 萧暥往下瞥了一眼,这是捅了山匪窝了吗! 第7章 果然是你 一片孤城万仞山,形容安阳城的地形还真是贴切。 远望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城前是一片依山辟野的开阔平原,秋日里满原遍布苍黄衰草,作为战场还真是合适——死了,就地一埋。马革裹尸都省了。 然而此时此刻,萧暥站在高高的城头俯瞰下方,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远处平原上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如乌云潮水般涌向安阳城前,这景象堪比指环王大片特效,刺激,太刺激! 而且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山匪,弓箭上弦,刀戟出鞘,云车架起,这阵仗,俨然是一支多兵种专业化的复合军队! 你特么告诉我这是山匪? 萧暥脸部肌肉抽了抽。看向魏西陵。魏战神,我们全靠你罩了嗷! 天空飘着小雨,阴暗的天色下,魏西陵的战甲依旧银光烁烁,而比这更炫目的是那双森冷的眼眸里寂寂燃烧的寒焰。 等等,没看错吧?这人的神情,好像是很……兴奋? 怎么觉得是……好战份子吗? “刘武,你带七百人守住四门,如果他们用云车,就弓箭垒石伺候。” “是!” 魏西陵就像出门去打猎一样稀松寻常地吩咐道,“挑八十骑,随我出城。” 什么?停!他没有听错吧?八十人?魏战神是不是算数不好啊?下面可是少说也有好几千人吧! 萧暥知道魏西陵战无不胜,酷拽冷傲牛气冲天,书中连原主这样彪悍的人,都曾被他打得大败过,可以说魏西陵是原主唯一无法在战场上打赢的人。可是现在事关我们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啊,魏战神你要负责的啊! 连纪夫子都变了脸色,“将军,城下贼寇不下几千人,八十人出城,这无异于……”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这无异于羊入虎口,送人头啊喂! “夫子放心,这八十人,我会一个不差,都会带回来。”魏西陵很有把握。 纪夫子见他如此笃定,也不多劝,道,“好罢,那老朽去医馆了,静候佳音。”说罢便下了城楼。 萧暥没有跟下去,他实在按捺不住啊,想看看魏西陵是怎么样用这八十人打城下这几千人的。 魏西陵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这八十人的精锐小分队就被遴选出来了。 魏西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装备,再将这八十骑分为十队,八人一组,持长戈,佩环首刀。从东门突出,并选择其中两组,绕至城后山上,先用马尾拖上树枝,扬起尘土,以为疑兵。再从山上冲下,两翼包抄。 部署完这些后,魏西陵转身就要下城。 刘武跟上前,忍不住问道,“主公只带八十人,出城之时,可需要末将在城上以箭阵掩护?” 萧暥内心哼哼:让你装,让你耍酷!果然,连你的副将心里都没底吧! 魏西陵回头看到了他一脸,颜色忽然一寒,道,“刘武,倒是确实有件事情需要你做。” “主公吩咐!” 魏西陵用马鞭一指萧暥,“看紧这个人,别让他耍花招。” 萧暥:我……我吗? 他指了指自己。 心中莫名一虚。 魏西陵带队出了城。 刘武果然一丝不苟执行起魏西陵的命令来了,两只眼睛简直像两只六百瓦的大灯泡啊,炯炯有神地盯着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快趟不住了啊,浑身都不自在。只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洗脑:就当盯着我看的是个妹子,嗯,还是个娇小圆脸软萌的可爱妹子。 “先生,”刘武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身形强势抢镜。 萧暥:…… “城头上危险,矢石交攻,我看先生还是去医馆里安全些。”刘武说着还憨厚地咧嘴一笑,“这打仗有什么好看的。” 呦呦,赶人了是吧。 萧暥鼻子里切了声。要是原主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搅出点水花,我就是个吃瓜群众,你们这样防备我,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干脆伸开双手,做了个机场安检口的标准姿势,“刘将军,我身上又没有武器,我还能做什么。”总不能从城头上跳下去吧。 反正你们将军也没禁止我呆在这里啊。他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刘武,荡着袖子晃到了城墙边开始观战。 魏西陵的八十精骑确实犀利无比,一出城就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切入敌军阵中,将汹涌而来的敌阵生生破开了一条血路。骑兵对步兵,完全是压倒性的碾压,这视觉效果,跟砍瓜切菜似的。但是敌军人多,前排倒下后排就举着盾牌续上。不过魏西陵的马队速度更快,还没等后面的贼兵扑上,他们已经调转马头冲击另一个方向,靠着战马的冲力,一波接一波割韭菜收人头,所到之处,匪军波分浪裂般溃散开来。 萧暥从城墙上看下去,视觉效果不要太震撼嗷! 魏战神,魏大大,哦不,魏巨巨绝对是所向披靡! 显然这些骑兵被魏西陵训练得极好,面对几千人的战阵,左右突击,相互配合,时不时来个惊心动魄的大旋转,在战场上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然后再来个大包抄,迂回切割,敌军顿时尸横遍野溃不成军。 如果战争指挥也是种艺术的话,这魏西陵绝对是艺术大家啊!这仗不仅打得酣畅淋漓,而且视觉效果也是一流!简直就像一只蝴蝶般在战场上翩然翻飞,翅膀煽动之处,如海潮席卷,风扫残云!好莱坞大片也导不出这样的战争效果! 萧暥在城头上观战,看得是忘乎所以啊!全息4d大片既视感! 在一片黑压压的贼寇中,魏西陵的白骑银甲格外显眼,他一马当先,来回突击冲刺。生生将敌军的布阵撕开裂口。才不到一炷香,他那匹白色的战马就已经浴血成了鲜红。 萧暥知道魏西陵的坐骑名为凌霄,在历史上也是赫赫名驹,果然战神的马也非同寻常。 萧暥忍不住在城楼上搓搓爪子,心里痒痒地想,这放到现在就是超豪跑车了罢? “你家将军果然厉害!”萧暥五体投地道。 刘武附和,“先生也厉害。” 啥?什么? 刘武如实道:“主公让我专门防备你。” 萧暥:…… 刘武憨笑:“能得主公重视,先生必是了不起的人。” 萧暥没趣地撇嘴。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城下敌阵队形变化有些奇怪。 敌阵中一个头领模样的虬髯汉子拿着弓爬上了云车。云车的方向却并不是对着城楼这边。 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看去,只见那虬髯汉子从旁人手中接过一支箭,那支箭很有些古怪,箭头是弧形的,远看像一只古怪的眼睛。而那个虬髯汉子瞄准的对象,正是万军从中的那一点锋芒的银白色,魏西陵! 糟了!萧暥背心一寒。 魏西陵也觉察到了,猛然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奇怪的羽箭已经呼啸着离弦而出! 萧暥想都不想,挥手夺下身边战士的弓,拉弓上弦瞄准发箭,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刘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支羽箭几乎是同时破空而去,势如疾火,将那眼睛形的怪箭当空一劈为二,竟然还余势未消,又穿透了一个贼寇的脖子。 这一刻的变化太快,刘武看得呆若木鸡。 萧暥面不改色,下一箭就直接贯穿了云车上那头领的脑袋,竟把他像个标本一样牢牢钉在车上! 贼首被杀,群匪惊惧,顿时散如黄沙。 在刘武佩服地五体投地的眼光中,萧暥才颓然垂下弓,手臂隐隐发颤。 刘武:“先生,你果然很厉害。” 萧暥:…… 刘武关切问:“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萧暥摆摆手:“没事。” 就是有点虚…… 你第一次杀人,你手也抖…… 而且这杀伤力太大了吧……他可没那么恶趣味要玩钉标本,只是这身体一出手,就这样了。还好是远距离,不然他非得吐一地。 城下,战阵中的魏西陵静静朝城墙上望了一眼。 擒贼先擒王,贼首被杀,其余的匪徒不由胆寒,尤其是那几个头头脑脑,不知道城上会不会再有羽箭飞来,给他们来个定点清除。 这场战役不到半个时辰,众匪就土崩瓦解了,但魏西陵是什么人,哪那么容易让他们逃走。 回去休养生息几日,再卷土重来? 魏西陵带领八十精骑,排成一字向城楼推进,驱赶贼寇退到城下,同时城门洞开,城里的守军冲出。前后夹击,包了饺子。众匪徒见走投无路,只得缴械投降。 战事结束。魏西陵让刘武清点缴获的军械、云车、刀枪箭只之类物品,自己直奔城楼上。见到萧暥正恍然迷茫地斜靠着城墙而立。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拖到宣楼内,对里面正在当值的几个人厉声道,“都出去!” 几名军官从来没有见到自家将军如此阎罗一样杀人的脸色,吓得赶紧退出。 “你们在门口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说完他反手关上了门。 宣楼内光线昏暗,魏西陵挑亮了灯,把萧暥往椅子里狠狠一耸。 萧暥的脊背就重重撞上冷硬的铁木椅背,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愣是咬牙没吭声。 魏西陵紧接着一把扯下他的假胡子。 然后他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压下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萧暥,一双丹凤眼冷得掉出冰渣,目光如刀。 “果然是你!萧暥。” 第8章 决定 沙场归来,魏西陵银甲染血,面若冰霜,一身煞气。 萧暥知道这回跑不了了。 刚才情急之下的那一箭已经把他曝露了。 他的箭术是天下第一啊,除了他,又有几个人能射得出这样精准的一箭? 失策,太失策了!当时就应该甩下弓立即跑路的! 见他不说话,魏西陵欺下身,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右手的食指就抚上了他的眉眼。 魏西陵常年戎马,指腹有一层薄茧,抚上他眉眼间细致的皮肤,浮起一种异样的酥麻感。 手指抹过处,妆粉簌簌脱落,清夭宛转的眼睑线条呼之欲出。 魏西陵的手像他的剑一样冷。 手指精确地顺着萧暥的眉眼,脸颊,鼻梁,嘴唇一寸寸移动,好像是在反复确认这张多年没见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的眉头越簇越紧,目光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深。 被这样冷锐的目光盯着看,萧暥有点趟不住了,他干脆闭起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状。 要杀要剐随你了! 沉默中,他听到魏西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暥,这次又是耍什么花样?” 随即后劲一痛,头被迫仰起,只能硬着头皮和那冰锥刺骨的目光对视。 “你想让我说什么?” 魏西陵的凤眼危险地眯起:“你为何要救我?” 萧暥道:“救人需要理由吗?” “别人不需要,而你——”扬起的句尾充满轻蔑和不信任,“你不害人就已经是万幸了!” 萧暥小命都捏在他手里,只有诚恳道:“这城里几千人,只有你能保护他们。你若战死了,谁来指挥军队抵抗贼寇。” 魏西陵闻言,目光微微一顿:“萧暥,你是变好了,还是变得更会演戏了?” 萧暥恳切道:“不管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不会了。” 魏西陵像是听到了最什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冷冷哼了声,一撤身,两人之间的空间骤然拉开,萧暥顿时感到可以松口气了。 “怎么?杀了皇后和小皇子,你也良心不安了?等等,我差点忘了你根本没有心。” “郑皇后真不是我杀的。”萧暥道,原主杀的,关他什么事啊。这锅他不背谢谢! “那你一个人到襄州做什么?” 萧暥内心: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跑路啊! “我来找纪夫子治病。” 他心里盘算着接下来顺便装个病弱,他吃准了魏西陵这人欺强而不凌弱,是断然不会对有病在身的自己下手的。 果然魏西陵神色微动:“你有病?什么病?” 萧暥心中微微一跌,魏西陵原来不知道啊…… “我看你是人杀得多了,心病吧。” 萧暥按了按心口,尽量装得弱小可怜又无助,虚声道:“被将军说中了,确实是心疾,不信可以问纪夫子。” 魏西陵根本不吃他这套:“既然有病,为何还独自出来?连你的忠犬都没带。” 忠犬?谁呀?他还有忠犬?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萧暥叹道:“我杀薛章的事情天下皆知,如果纪夫子知道我是萧暥,还会给我治疗?” 提到此事,魏西陵神色才略缓和了些,问:“薛章真的行刺你?” “公孙夫人的鱼肠剑。” 魏西陵蹙眉:“不自量力的蠢儒!” 他负手而立,背脊笔直,淡声道,“萧暥,你确实变了。” “嗯?” “你会举荐高严,让我很吃惊。” “哦,他很讨厌我。”萧暥一点也不担心原主拉仇恨的能力。 “你记得高严是怎么弹劾你的?迟早祸乱天下,为患朝廷,当尽早罢黜,或者除之。” 萧暥心道:这哥们够狠,难怪原主要把他发放县令。敢情这还是宽赦了? “只要高严能安定这乱局,对我个人如何评价,随便他吧。” 就算他天天在这安阳城骂我,反正老子也听不见。 “你倒是看得开了。”魏西陵颇有些意外。 言罢,他又拂衣坐下,静默地看着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要杀要剐给个话呀? 沉默半晌,魏西陵忽然不经意提及般,问:“萧暥,当年的事,你可有悔过?” 当年?当年什么事儿啊大哥? 萧暥心里琢磨着,难道是和魏淙中埋伏全军覆没之事相关?还是魏西陵独自在江南辛苦打拼时,原主不闻不问没有施以援手?或者,原主还干过其他什么缺德事? 那个……说悔过是不是等于认罪了啊?认罪了是不是直接一刀啊! 萧暥脑中各种念头层出不穷,正在想着怎么圆滑地混过去。 魏西陵面色忽然一沉:“我就知道。” 完……完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军士报道,“将军,纪夫子来找先生了。” 魏西陵道:“知道了。” 萧暥冷汗涔涔走出宣楼时,长出一口气,心道,这倔老头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他看到纪夫子瘦长的身形站在宣楼前,风很大,他站在那里如风中苦竹。 萧暥很有点感动,刚想说些感谢的话。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跟我回医馆。” 萧暥摸了摸脸,忽然想起刚才魏西陵擦去他的妆粉,自己的模样肯定变了不少。 纪夫子倒也不问他,简短道:“伤者太多,缺人手,你来帮忙。” 萧暥一听就不懂了。 这一战魏西陵是全胜啊,带出去的八十人都毫发无损带回来了,最多是有几个人挂了点彩。 伤员太多? 他知道老爷子想找个借口给他解围,可是这借口也找的太不走心了吧? 直到到了郡府,他才发现纪夫子一点都没有夸大其词,屋子里到处都挨挨挤挤的伤者。那些人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一看到他,顿时满面的惶恐无措。 居然是刚才那些攻城的贼寇! 萧暥楞了一下,便知道纪夫子医者仁心,断没有看人受伤不管的道理。 萧暥好心提醒,“魏将军知道吗?” 如果你这边救了人,回头他再来一刀,这不白折腾了么? 纪夫子沉着脸没说话。 不用说了,魏西陵那个嫉恶如仇的脾气。这些人又是贼寇,怎么求情? 萧暥并不同情贼寇,但也不支持不由分说就来一刀。毕竟在这乱世里,有时候落草为寇也是为了生存。并不见得一定是大奸大恶之徒。 而且萧暥在城墙上时就发现这些贼寇和昨天晚上的截然不同,他们不像昨晚上的贼寇那样满身匪气穷凶极恶,他们配备着不错的武器,也有一定的纪律性和临战经验,纪律是军人的做派。 难道说是落草的逃兵? 萧暥蹲下身问其中一小个子:“你们是哪里的队伍?” 那小个子看起来面黄肌瘦,像是被吓坏了,眼神讷讷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旁边一个豹头宽额的汉子。 萧暥注意到那个汉子虽然身材算不上高大,但是体格非常敦实,手指粗短有力,一看就是练过硬功夫的。 萧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那汉子很爽快,操着一副铜锣嗓子道,“我们原本是天水城张牧太守麾下的兵将。天水城最近被北狄蛮子偷袭,张太守被杀,我等被打散无处可去,就带着兄弟们南下求一条活路,原本是想去投朱刺史的,又听说朱刺史被秦将军打败了,于是干脆就加入当地的绿林周元绍一伙,落草为寇了。” “周元绍?”这个人萧暥有点印象,是襄州一带有个地方叫做广原岭,盛产山匪,此人是广原岭的一大匪首。 “对,就是被先生你钉在云车上的那个。” 乱了乱了,周元绍原本书中是要被桓帝招安的,后来成为桓帝暗中骚扰原主的一只重要力量,一度搞得原主非常头疼。 原主对这伙人,就像牛刀砍苍蝇,打又打不着,他们又时不时出来恶心你一下,着实是非常麻烦。没料到这周元绍居然提前在这里挂了! 萧暥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王蒙。” 王蒙!这个人他也知道啊!此人后来可是魏西陵麾下的一员猛将,难道说就是在安阳城一战中收编的? 这些细节书上都没有写,难怪他不知道。 萧暥想了想:“夫子,我倒是有个办法。不如把这些人收编了,安排给高严郡守管辖,充作郡兵,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王蒙闻言,眼睛大亮,叩头道:“如能收编,某等深感先生大恩大德!” 其余众人皆纷纷率磕头拜谢。 萧暥心道,你们别先急着拜年,魏西陵这嫉恶如仇的脾气,还没个准呢,且这话必须让纪夫子去说,他去说,魏西陵又要怀疑他没安好心了。 他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说服魏西陵。那王蒙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东西。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咦?这什么?送给他的? 萧暥饶是眼神好,也看不出那黑黢黢的一小撮东西是什么?煤渣? 王蒙道,“先生神箭,令我等折服,这东西送给先生兴许还有用处。” 萧暥莫名其妙,拿起来看了看,这一看之下,惊出一口冷气。竟然是被他一箭劈开的那黑铁箭簇! 他当时就觉得那支箭有些古怪,现在仔细那么一看,这黑铁的箭头上还刻着一只狰狞的死鱼眼!而且那眼睛就像有知觉一般,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呢! 唔……这东西好像有点瘆人啊…… “此箭名为摄魂。”王蒙道。 摄魂箭!? 等等,这东西他知道! 传说这种箭是苍冥魔族所制,苍冥族之所以被称为魔族,因为他们精通秘术。 虽然苍冥族在数十年前就已经被大雍朝所灭,但他们制作的器物依旧留存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摄魂箭。 传说此箭极难制成,每一支箭头上都附着一个仇怨深重的亡灵,他们自愿死于箭下,炼成箭魂。一支追魂箭一旦射出去了,无论多远,它都会射中目标的,此为追魂摄魄。 萧暥看书时还以为这是何琰大名士道听途说杜撰的,没想到真有这玩意儿啊! 王蒙道:“这支箭虽然被先生凌空击穿,但箭上所附魂魄尤在,如果能善加修复,威力不减。” “你怎么知道箭魂还在?” “摄魂箭一旦成功取敌人性命,亡灵完成使命,就可魂归大地,因此,箭簇便会钻入土中消失不见,此箭簇凌空被先生击落,所以没有入土,才被我捡了回来,以此推断箭上魂魄犹在。” 萧暥听得瞠目结舌,苍冥族到底是个什么种族,造出来的东西如此诡异! 萧暥手指摩挲着这炭黑色的箭头,“这摄魂箭无论多远,能都命中目标么?” “是!箭上的亡魂会追踪目标不死不休。虽不能说杀敌千里之外,但只要是目力可见范围内的,都可射杀之。只要发出,必然命中人眼,穿颅而过,绝无生还!” 卧槽,这意思是只要是肉眼能看得到的,哪怕芝麻大小的目标,这摄魂箭也能精确命中眼睛,自带gps导航? 萧暥立即联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心中猛地一悸。 据《庄武史录》上记载,阿迦罗是在猎场中被一支小箭射中眼睛而死,当时他身边的人说,只见一支箭带着鬼泣般的破风声从远方袭来,精确射中阿迦罗左眼,穿颅而过。而现场也没有留下箭头,也无从判断是哪家的冷箭。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能做到这样超远距离精准射杀敌人的天下只有萧暥,这就给萧暥射杀阿迦罗变成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如果说刺客用的是追魂箭呢? 远距离命中敌人的眼睛,之后魂归大地,箭头无踪可寻。 草草草!竟然不是原主暗杀的阿迦罗!他这锅也背得太冤了吧! 连他也差点被《庄武史录》的错误观点误导了,以为杀阿迦罗的就是萧暥。 萧暥的头都大了,所以说,既然凶手不是他,那么即使他不在现场,阿迦罗照样会被射杀! 按照原主的拉仇恨能力,说不定转个圈,这事儿还能赖到他身上,你不在可以啊,是你派的刺客就行了!于是,之后依旧会引出呼邪单于发兵中原的一场滔天战火! 怎么觉得这北狄王子跟个定时柞弹一样啊!挑战泥煤的挑战,老子不想不跟你比,连逃都逃不了啊! 不行,他得回去,通知秦羽立即准备防范,绝对不能让阿迦罗死在鹿鸣山。不然这一口射杀北狄王子,引得蛮夷进犯中原的巨型黑锅早晚扣到他头上了。 必须时刻保护好那个阿迦罗王子!当个瓷娃娃一样捧起来! 这件事,只有他亲自去跟秦羽说,换其他人去,秦羽不会相信的。 萧暥下定了决心,对纪夫子说,“夫子,我要离开一阵了。” 纪夫子正在配药,手中一顿。 乱世中,相逢别离都是忽然到来,让人措手不及。 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一天多时,但却共同经历了生死。 “你等一下。”纪夫子道,然后他草草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又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个药囊。 “照这个方子抓药,身体虚弱时服用几付,实在还是扛不住的话,这个丹丸可以应急,但此物含有三分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 “多谢夫子。”萧暥接过来。 这是保命的嗷! “我还有事要忙,你赶紧走吧。”夫子转过身,不再看他。 萧暥默默在心里说了声后会有期。 但是他知道,乱世人如飘萍,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此生再不相见。 走出医馆的门就看到刘武匆忙背转身,作势要走。 萧暥有点想笑,几步上前问,“将军来医馆,是有哪里不适吗?” “没,没有,”刘武目光乱瞅,“我……就是……巡个逻啊,巡个逻!看看那些俘虏老实不老实。” 萧暥心想,是看我老实不老实罢。但既然魏西陵只是派刘武盯着他,可见至少不会对自己下手了。 “带我去见你们将军,我有事。” 宣楼里,魏西陵坐在几案边书写,看到他进来,目光微微一顿:“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暥道:“我要回大梁。” 魏西陵扔下笔:“你怎么知道我会放你走?” “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诸侯不一样,你心里还装着天下百姓的安危。”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说的是实话,”他恳切道,“有人要利用这次秋狩刺杀阿迦罗王子,如果王子在鹿鸣山遇害,呼邪单于就会发兵中原,到时候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立即组织起有效防御。” 魏西陵反问:“既还未动手,你又怎么知道有人要杀阿迦罗?” 萧暥展开手心:“苍冥族制作的摄魂箭。这箭簇就是刚才城下射向你的冷箭。” 魏西陵只是冷冷掠了一眼他手中黑黢黢的箭簇。 “你想用此物,让我放你走。” 萧暥心中跟着一沉,他看书的时候就知道,魏西陵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之说。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怀疑自己为了脱身,又在搞什么把戏了。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这一次,你要相信我。” “阿迦罗被杀,北狄蛮族兵发西京,又是一场中原的战火,生灵涂炭。” “信你?”魏西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放走萧暥,纵虎归山,龙入大海。这种事,将来是要后悔的。如果说是原版的萧暥,魏西陵不仅会后悔,肠子都要悔青了。 魏西陵看了看他许久,缓缓道:“好,我放你走,但有个条件。” 萧暥急忙道,“请说。” 他把手里写了一半的奏表扔给了萧暥,“你自己写吧。” 啊?啥意思? “既然你要去大梁,我就不费事了,你自己写一份委任,在途径清远县的时候交给高严,让他立即来安阳郡上任。我在这里等着他。” 萧暥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等等。” “让刘武带人和你一起去。”魏西陵站起身,冷着脸一字一句道:“保护你。” 第9章 出发 刘武这个人身材魁梧,站在那里像一座小铁塔,看不出心思却细地很,保护欲爆棚。 沿途萧暥是吃够了苦头,半点自由都没有,这让他深信不疑,刘武绝对是在保护(监视)他。 目光片刻不离,油盐不进,尽忠职守,连上个茅房都能跟着,简直把他当做偷来的小媳妇了! 萧暥本打算快马加鞭回大梁,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一天狂奔上百里,只在清远县稍停了一下,把任命书扔给了高严,丢下一脸震惊(懵逼)的高县令,一溜烟跑了。 这样没命狂奔的结果就是,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大梁城下。 寒雾薄暮中,城门已经关了。 大梁城门卯时开,酉初闭,闭门后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是原主定的规矩,萧暥也不好破了自己立的规矩。所以他们住进了城外一家客栈。 萧暥:“刘将军?刘兄?” 刘武:“什么事?” 萧暥戳了戳他,“我到大梁了,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不行,主公的命令,我要看到你进城才走。” 萧暥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伙计道,“给我来点羊肉小酒。酒要温,羊排要外焦里嫩。”然后在火盆边找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坐下。 刘武跟着一言不发地把钱付了。 客栈的饭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往来商贾,附近郡县的乡人,都是打算吃饱了休息一晚明早进城。 有些个卖泥人竹马的小贩儿在食客间来去穿梭,兜售一些小玩意儿。 萧暥以往出去旅游,到了一个地方就喜欢在当地特色的小饭馆里吃点特色菜,和老板娘聊聊天,再买点特产带回去送亲朋好友。 当那买泥人竹马的小贩走近了,他就自来熟地逮着机会跟他们闲聊。 这是一对姐弟,姐姐看起来十一二岁,弟弟还要小一点,腼腆拽着姐姐的衣角。 “这小竹马削得好,是你自己做的?” 小姑娘摇头,“姥姥做的。姥姥的手可巧了。” “那你们爹娘呢?” “阿爹前年打仗再也没有回来,阿娘不久前生病,也不在了。”小姑娘低声道。 萧暥见他们身世可怜,掏钱买了只竹马。 “哥哥,钱给多了。”小姑娘慌忙推拒。 “余下的钱给姥姥买点好吃的。”萧暥温和道。 小姑娘一诧,赶忙拉着弟弟就要叩谢。 萧暥忙伸手去搀,有点哭笑不得,不就是多付了点钱,不至于吧。 小姑娘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姥姥眼睛快看不见了,这钱正好能给她抓几幅药材。” 萧暥伸手擦了擦那张小花脸,温言道,“不哭了啊。”说着又塞给她一些银钱,“给姥姥找家好一点的医馆。” 他这一路的折腾,妆也掉得差不多了,顶着原主这幅模样,温言软语地说话,都要柔化了。 “这小竹马做的真是好,以后我还来找你买东西。”他道。 “真的吗?”那小姑娘脸红扑扑的像只小苹果。 临走前还不忘恋恋不舍回头看向萧暥,细声细气道,“哥哥人长得好看,心肠也好,会有福报的。” “喜欢上你了啊!”刘武拖着调子看着姐弟两的背影对萧暥道。 “这孩子挺可怜的。” 刘武闷嗯了声,压低嗓音问:“你真是萧暥?” 萧暥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喝了,道:“那你觉得我该是怎么样的?” 刘武摇头,“想不出来。” 然后他皱起眉,按住了萧暥拿着酒杯的手:“天下只知道,你这只手杀皇后害皇子,夷郑国舅三族,大梁城流血夜,株连无数,怎么着也不该是这个模样。” 但这只手看起来太干净,明明血迹斑斑却看起来冰清玉润,尤其是刚才给小姑娘擦眼泪的样子,太扎眼。 “我的一个故人就死在京城流血夜。死在你手上。” “刘将军,”萧暥平静地说,“你要在这里跟我清算什么吗?” 然后他转头看向周围。 低调啊刘将军,低调!这里这么多人,在这里对我不利,对你也没好处哒! 四周熙熙攘攘,不知道什么时候,客栈里吃饭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萧暥这姿容模样摆在那里,如同美玉落于瓦砾之间,甚为惹眼,让人不注意到他都难,不时有人朝他看过来。 刘武松开他哼了声,“你放心,主公说过要我保你完完整整地回大梁,他的话就是天,我不会动你分毫。” 然后他扔给萧暥一件带兜帽的斗篷,目光扫视狠狠在他周围划了个圈。几尺以内没人再敢看他了。 第二天清早,刚到卯时,萧暥就等在城门外了。曦光中城门缓缓打开,几个城门吏出来洒水扫地,看着这座他离开了十多天的城市,萧暥感慨不已。 一回来,萧暥就直接去了秦羽府上。 秦羽的府门前停着车马和执戟待发的军士,秦羽一身戎装,正急匆匆往外赶,突然看到萧暥,楞了一下。 “彦昭!?” 他上前几步一个熊抱,厚实的甲胄磕地萧暥骨头痛,“你去哪里了?” “你……你松一下……我快被你勒死了。” 秦羽这才松开他,对外面的队伍说了句,“先等着。” 然后拉着萧暥匆匆地就进了府。几个文官看到萧暥都如避蛇蝎地赶紧躲开了。 秦羽把他按在椅子里,亲自倒了茶,道,“我也知道你累,朝廷内外的事情都是你打理,内要应付孙儒那帮只会打嘴仗的文官,外要对付不听话的诸侯,这家难当,郑国舅之乱后,又有一群人跳出来明里暗里针对你,我还以为你心灰意冷,一走了之了。”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也觉得自己确实挺惨的,内有一群正事不干整天打嘴仗的文官,外有虎视眈眈的各路诸侯,上有桓帝这个奥斯卡影帝背地里搞小动作想让他翻船,下有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口诛笔伐明里暗里咒骂他。 这活得还真是够累的。萧暥自己都有点同情自己。 “大哥,你这是要去鹿鸣山了?”萧暥看着一身戎装的秦羽问。 秦羽点头,“还有三天就是秋狩开猎,各路诸侯都已经到齐,今天就要随圣驾前往鹿鸣山。”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按照你去年的安排部署了秋狩事宜,我这是头一遭筹备秋狩,真是手忙脚乱,想起这么多事儿,这么繁杂,以往真是辛苦你了,我都想不出你是怎么做得面面俱到的。” 萧暥摆摆手,舔着脸说,“不辛苦,” 心道,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啊,原主怎么做到的?这货拖着一身的病,还能同时处理那么多事儿,真是人类吗? 然后他暗自松了口气,好在他出走了一段时间,否则让他一个新手来筹备秋狩,那不是更乱套了。连基本的开狩礼仪流程,他都要重新学。 真麻烦,他只继承了这个壳子,没有原主的记忆啊。 秦羽看他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又问,“彦昭,你不是会不辞而别的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暥赶紧就坡下驴,“大哥,我这次出去就是为追查一件事情。” 然后他让秦羽屏退了左右,把那个被他草草粘合的箭头拿了出来。 秦羽接过来,皱着眉仔细看了看箭头上的眼睛图案,犹疑道:“难道是摄魂箭?” 萧暥一诧,“大哥你也识得?” 秦羽道:“这东西出自苍冥族之手,据说此箭追魂摄魄,不死不休,但那苍冥族早已消亡近百年,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我在围攻安阳城的匪徒那里缴获的。”然后他简单地把安阳一战的局势说了一下。 “魏旷?”秦羽脸色骤变,紧张地抓住萧暥的手臂,“他为难你了吗?” 然后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萧暥一遍,以确保还是完整的,没有少什么部件。 “算没有吧,他还派人保护我。”萧暥自己都不信刘武只是保护他。 秦羽不可置信,“魏旷会保护你?” “总之,一言难尽啊。”但这不是重点啊大哥! 萧暥急切道,“据我调查,这次秋狩会有刺客潜入猎场,用摄魂箭暗杀阿迦罗王子。如果王子死在鹿鸣山遇害,北狄单于岂会善罢甘休!” 秦羽闻言脸色顿时一震:“当真?” 萧暥点头:“绝无错漏。” 秦羽长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道:“不妙,如果阿迦罗在这个时候遇刺,刚好是又在郑国舅之事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会激起局势动荡,不好收拾。” 萧暥赶紧道:“能阻止他去鹿鸣山么?” 秦羽摇头,“阻止是来不及了,现在这个时候,阿迦罗就算还没到鹿鸣山,也已经在半道上了,如今之计,只能加强防守。我再点北军羽林卫随同去鹿鸣山,增加三倍兵力,协同护卫。” 萧暥道,“好,我回府邸准备一下。就和你们一同出发。具体防御部署,我们到了鹿鸣山再详细商讨。” “等等,彦昭,御工坊新造了一辆马车,前两天就已经送到你府邸,你身体不好,不能再路途劳累了。” 萧暥感激地点了下头,大哥还是很照顾他的。 萧暥刚到家门口,就见一个清飒俊逸的青年将领快步奔上前来。 那青年一见到他双眼熠熠生辉,抑制不住激动道,“主公!你回来了!” 这谁呀? 管家徐翁上前道,“主公,你不在的几日云副将天天来这里。” 云……云越? 等等……好像有点印象,就是十几天前他入宫去见皇帝,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副将?当时萧暥心里有事儿,根本没留意他。只当是自己身后一个装逼用的挂件。 对,就是装逼道具,还是24k纯金镶钻的! 因为这云越不仅长得帅,细眉修目,挑梁薄唇,俊逸非常,而且还出身名门,天生一股世家子弟的清傲之气。 《庄武史录》里记载云越出身宛陵云氏。 这个家族就太牛逼了。 云氏家族是大雍开国功勋之后,百年间出过五任太宰首辅,七位大司马大将军,几乎是世代公卿,栋梁名士更数不过来,光宗师级别的就有五六位,所以云氏无论在朝堂还是仕林,都有极高的声望。 这云越的父亲云渊不仅在幽帝时曾出任相国,且是书法大家。一副《倾杯贴》风靡天下,引无数文人才子争相传摹。 萧暥看了那青年片刻,难道这孩子就是魏西陵口中……他的……忠犬? 居然是云家的小公子,云渊大名士的独生子! 为什么他有种负罪感啊…… 孩子你跟错人了啊,跟着他这个最后不得好死的权臣奸佞,怕是前途名誉都得毁了。 这云越进他的府邸跟到自己家似的,看起来轻车熟路,平时应该没有少往这里跑。 “主公,秋狩的事宜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云越道。 萧暥看到院子里停着马车,装着书籍和案卷的箱子,列队的士兵整装待发。一切有条不紊,好像是知道他不管消失多久,但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样。 萧暥不禁在心里感叹,原主把这些下属凋教地非常好,即使他不在,这些人都会按部就班地将一切都准备好。 “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我去收拾点随身物品……就启程吧。” “主公,随行的衣物用度末将也都准备妥当了。” 呦,赶得上小秘书了啊。 萧暥瞄了一眼车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连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好吧……,那我换身衣裳就出发。”萧暥道。 天晓得他一回到大梁连自家的床榻都没机会沾一下,睡个囫囵觉都不得,就要再次疲于奔命了啊! “哦,对了,云越,还有件事,”萧暥从马车里探出头。 云越策马上前,殷勤道:“主公吩咐。” 萧暥取出纪夫子开的药方,“给我去抓点药。” 云越接药单,迅速地翻看了一下,颜色微变,“主公,这方子谁给你开的?应该把此人抓起来!” 萧暥:…… 这云越也太仔细了吧!他只是悄咪咪地在纪夫子的药方中又添了一味药,居然被发现了! 真特么的尴尬。 云越指着他添的那味药,无比尽职道:“这泡竹叶药性生猛,还配那么多量,身体会吃不消的。” 萧暥嘴角抽了抽,只好揉着小腹,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腹胀满痛,腑气不畅……” 云越闻言神色几变。 “看什么看,本将军也是常人。还不去办事!” 云越赶紧策马转身,尽心尽力地去抓药了。 第10章 云越的报复 从京城出发到鹿鸣山大概跟从北京到承德避暑山庄差不多路程。 萧暥坐进舒适的马车里。这辆车放在古代还真是加长版劳斯莱斯啊。 车厢里宽敞舒适,地上铺着厚实的毛毯,设有几案、靠榻、坐垫,还有一方柜子,所有的公文书籍卷宗都已经分门别类地放置好,方便查阅。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办公室。 马车一动,四角悬挂的是清神的香气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幽幽散开,闻着清新怡神。 “这谁准备的?”萧暥问,真是太贴心了。 车夫恭谨道,“回主公,是云副将。” 萧暥挑起帘子,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那青年。 云越整装束甲,腰悬宝剑,英姿飒爽地骑着马。秋日的青空下,意气风发,器宇不凡。 看来云越不仅是副将、秘书,这颜值估计还能兼任个将军府的对外发言人。 原主能够同时处理那么多公务,看来这云越功不可没。 所谓在外能打在内能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划掉!)。 萧暥再次感叹原主真是很会凋教下属啊,连他这个菜鸟使唤起来都是得心应手。 吩咐他抓的药也送来了,足斤足两,多余的话一句都没问,办事牢靠嘴巴也牢靠。 不错不错,这小伙子有前途! 只是可惜跟错了主公,原主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这位云副将估计也被株连了。 原主是被千刀万剐淩迟而死的,这位云副将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依照庄武帝后期扭曲黑暗的心理,肯定会被虐杀。 简直了,连萧暥府上养的猎犬都被乱棒活活打死了,连狗都株连,何况是人! 想到自己的将来,萧暥的心情就一点都不明媚了。 他这次回来不是来送死的,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抽出一张纸,打算写个计划。 首先,就算桓帝是奥斯卡影帝,这戏萧暥打算陪他演下去,同时要狠刷正面形象。 虽然原主已经很难洗白了,但求不要再增加黑历史,如果可能的话,就和桓帝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只要桓帝占着这个坑,就没有庄武帝的位置。那么他最后被千刀万剐的结局就不会兑现。 以桓帝的能力和势力还不足以与自己和秦羽为敌。对付桓帝,总比对付暗黑系庄武帝容易多了吧! 其次,要和小魏瑄搞好关系。 虽然他绝不会去杀桓帝这个傀儡,做自掘坟墓的事情,但这是古代,万一桓帝生个病挂了,桓帝又没有子嗣,那还是庄武帝继位啊! 所以,为防万一桓帝自己咯嘣了,他还是要有两手准备,一方面和魏瑄搞好关系,绝对不能再拉仇恨。另一方面,要秘密筹备退路,一旦看情形不对,随时跑路。 第三,也是他回来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代的老百姓太苦了,虽然萧暥没什么圣父白莲花情结,但他既然继承萧暥这个身体,手中有这个权力,他还是想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事。 同时也是刷一波自己的正面形象。减少点骂名,给自己的将来留点余地。 萧暥想到这里,翻开了此次秋狩的筹备文书,打算先熟悉一下业务。 当务之急一定要设法保住阿迦罗这条命,甩掉自己头上这口就要罩下来的黑锅。 既然周元绍会在安阳城被他射杀,也就是说他这个穿越者能够改变历史的走向。 但是如果他最后还是没有保住阿迦罗的命呢?他必须留有后手。 萧暥揉了揉眉心,想到了一个人,凉州军阀曹满,书中形容此人一身匪气,但在西北的游牧部落中颇有威望,是帝国西北的屏障,是抵御北狄进攻的前沿。 原主是脑子进水才趁着他和北狄人打的时候背后捅了他一刀。导致最后西北十三城失守,北狄人火烧西京了。 这一次,他一定要先发制人。曹满此人也许可以拉拢。但是谨慎起见,秋狩时他先观察一下。 他正寻思间,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萧暥挑起车帘,发现云越不在,问车夫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道:“主公,嘉宁公主来了,好像是和云副将有什么误会。” 嘉宁公主?就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嘉宁公主? 萧暥顿时好奇心大起。 他早就想看看书中那位英姿飒爽,能让阿迦罗王子远远一见就非她不娶的嘉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模样。 连原主这种杀伐铁血的枭雄,对这位公主都是百般迁就,甚至连她要求女扮男装参与狩猎这种明显违反礼制的事情都应承下来,可见萧暥对这位公主是宠上了天了。 《庄武史录》中说萧暥唯独对嘉宁公主有求必应。可见这位嘉宁公主的魅力有多大。 下了车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一个身穿猎装的青年将领,纤腰削肩,身段极好,看上去却完全不显得女儿态,倒是像个清俊英朗的少年将领。 再仔细一看,这位公主颜值也是相当得高。 眉如柳叶,眼漾秋波,唇似朱樱,素面无粉,除了皮肤没有寻常女孩儿那么白皙剔透——那也是很正常啊,公主本来就不是那些娇娇弱弱的女子。 此时她腰佩长剑骑一匹白马,如凌寒傲雪的的红梅。 萧暥心中暗暗赞叹,原主的眼光果然很不错。 他的视线在公主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转到云越这里。 这云越细眉微扬,薄唇轻挑,虽然彬彬有礼,却莫名就带上了几分傲慢,似乎是在跟公主争执什么。 萧暥知道这云越的家势牛逼,在宛陵云氏骄养出了一身世家公子的臭脾气,除了对原主,平常看谁都是用眼角斜睨,七分礼貌中常带着三分刻薄,让人恨得牙痒又抓不到把柄。 萧暥正想过去问问这出什么事儿啊? 就在这时云越不知又说了什么,公主明显被他闷呛了一口气。俊眉一竖就拔出佩剑刺了过去。 云越抬起剑鞘轻轻一挡,竟当即就和嘉宁公主对上了招。 他心中微微一摔,这都什么事啊。 原主很嚣张很不把皇室放眼里他是知道的,但连属下都这样跋扈,这是要上天吗? 萧暥立即喝道,“云越,怎么如此无礼!” 云越一看到萧暥来了,当即收剑,翻身下马:“主公。” 萧暥问:“你这是何故?竟然和公主动手?” “我先动手的!”嘉宁公主毫不示弱道,“他不让我见你!又出言不逊,我才打他!” 此时她也已经收剑入鞘,翻身下马,手扣在剑柄上,脸上余怒未消,风中猎猎英姿,像个威风凛凛的少将军。 云越别过脸,针锋相对道:“公主所言不妥,公主既是护骑校尉身份随军,自然要受末将节制,公主要见萧将军,也由末将传达,否则就是越级上报。军法不避尊卑,末将只是照章办事。” “你!”嘉宁公主被他怼地杏眼圆睁,“我报你有何用,就是你在暗中使绊子!” 萧暥懵了,云越做了什么? 怎么听起来好像他在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啊? 萧暥赶紧温言道:“公主找我是何事?” “萧将军,你去看看晋王的车驾!” 晋王?魏瑄? ……萧暥心头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家的车驾,当然是很气派,多了好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但是萧暥很快就发现这部车的车轱辘有问题。 要说古代的路,露面状况确实不怎么好,但是也不至于像这部车这样行进起来上下左右没有一处不在晃地,若行进得快一些,整部车简直就像过山车啊,这酸爽! 里面的人非得颠出脑震荡来不可! 萧暥记得,行进过程中云越以为了赶在日暮前到达鹿鸣山为由,向他请示提速。当时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啊! 云越挑了挑嘴角:“公主,这里道路崎岖,免不了车马颠簸。” 萧暥简直了,你特么说这叫道路崎岖?为什么他坐在车里,怎么平稳地跟陆地行船一样! “这只叫颠簸?!”嘉宁公主明显被他强词夺理气地一噎,她毕竟是少女,这一急,眼角竟有泪意:“有那么欺负人的吗?” 此时魏瑄也听到了外面的争执,紧令停车,一下来就看到萧暥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旁边是被云越气得泫然欲泣的嘉宁公主。 魏瑄年纪虽小,倒是处变不惊,脸色平静道,“萧将军,阿姐,你们怎么都来了。” 萧暥见他脸色苍白脚步略飘,明显是晕车症状啊! 萧暥咳了声,道:“路途颠簸,辛苦殿下了。” 魏瑄彬彬有礼道:“其实不算颠簸,真若颠簸,我骑马就行了。” 萧暥当然知道,魏瑄就算是马车里脑震荡了也不会骑马的,因为这是皇家的仪态和体面啊! 萧暥的脸有点扭曲。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当天去宫里,这云越好像就是跟在他身后的,他看到了魏瑄把自己的画像当做靶子,按照云越这个刻薄鬼的性格,定是暗暗记下了,原来搁这儿报复了! 这孩子还真是护主啊,见不得他吃一点亏。 萧暥脑袋有点大…… 刚才还在想不再增加新的仇恨值了,这算什么? 以庄武帝的聪明,他会不知道吗?云越做的任何事都是出自萧暥的指使啊。 萧暥觉得膝盖莫名有点痛啊,默不作声看了眼云越。后者见他看过来,顿时神采熠熠,脸上几乎写着主公我替你出气了嗷!求主公嘉许鼓励! 我谢谢你啊,我谢谢你全家啊! 萧暥深吸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微笑道:“不如这样,臣的车比较空阔,殿下若不嫌弃,和臣同乘可好?” 第11章 蜉蝣 和历史上雄才大略一统山河驱逐四夷的庄武帝同车是什么感觉? 萧暥表示压力山大啊! 上车后魏瑄正襟危坐,沉默地一言不发。 眼睛偶尔扫到案上的公文,也被上面朱红的批示刺到了,立即收回目光。 上次在他书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紧张了? 萧暥心里暗暗叫苦,孩子你紧张什么呀,其实我才该紧张好不好?你现在越怕我,我将来的下场就越惨! 想到这里,他觉得应该趁机拉拉近乎。 小朋友,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坑你,你也别恨我了,咱们和睦相处好不好?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套近乎刷好感呢? 如果现在的孩子,萧暥就可以跟他们聊聊游戏小说动漫二次元,再不然喜欢什么样运动,喜欢什么类型的妹子。有了共同爱好,什么话都好说了是不? 只可惜,这是古代,你跟他说这些,人家小朋友云里雾里好不好。 除了最后一个话题,在每个时代都是受欢迎的!对,就是妹子! 可是拜托,就算你萧暥不要老脸不顾身份,这是位王子哎,而且还只有十三四岁,正是青涩懵懂,你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妹子是几个意思?你是想进献美色谄媚邀宠? 而且就算是献美邀宠也轮不到你萧暥啊! 武帝是什么人,将来后宫三千佳丽,皇后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光书上有名有姓记载的就达五十多人! 可见武帝这方面不仅天赋超群,且精力充沛,还轮得到你萧暥来插手? 等等……还真轮得到。 武帝一生之最爱的女子叫贺紫湄,也就是那位妙龄早逝的紫湄夫人,武帝为她相思入骨,在她死后几十年里,灵魂画手武帝为她画了无数画像,还让术士施法,让画中人活过来。如果活不过来,就杀术士,在杀了一批又一批术士后,终于有一次武帝醉酒后画了一张画,画中之人栩栩如生,招术士来一做法,果真和紫湄夫人在梦中相会了,武帝大喜,封那术士为大国师,赏赐不计其数。 这故事血腥又浪漫是吧?但由此可见这武帝不仅多情,还很痴情。 可不巧的是,贺紫湄就是被权臣萧暥处决的啊! 记得书中所写的罪名是里通外敌。因为贺紫湄本名慕容紫湄,是个混血美女。所以萧暥就给她扣了个里通外夷狄的罪名! 真不知道这原主是哪根筋短路了,还是一向权势通天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就那么把武帝最心爱的女人杀了。 你说武帝将来收回大权后能不把你千刀万剐吗? 萧暥心里不由叫苦,孩子你将来谈个恋爱我绝对不干涉! 他心下茫然琢磨自己任重道远的保命计划,皱着眉头,心里正在发愁地紧,忽而感觉到好像从刚才起就有一道目光静静注视着自己。 那目光意味明显地从他微蹙的眉间移到清隽的眼,在他双眸柔韧宛转的线条上反复描摹,停留许久后,才恋恋不舍移到他温润细腻的脸颊上,最后一路沿着他侧颜流畅的线条向下滑到他色泽浅淡的唇,再比着弧度优美的下颌慢慢下移,观察细致入微,都赶上扫描仪了。 萧暥一动不动,简直被看得心惊肉跳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着的蝴蝶,那只猫正歪着头好奇地观察着,犹豫着是先扯掉翅膀玩玩儿呢?还是直接扑倒摁住? 一想到这孩子将来可是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武帝啊,萧暥就觉得这目光如刀,刀刀见血。这是在琢磨该怎么解剖他这张脸吗? 当那目光一路向下移到他颈间时,萧暥实在扛不住了,轻咳一声抬起眼,他这一抬眼间就和一双专注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那是双极漂亮的眼眸,黑得摄人,无邪又剔透,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成,他的神情很复杂,好奇、紧张、探求,又暗藏戒备。 偷看被抓个正着,魏瑄一怔,立即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显得乖顺无比。 少年漆黑的眼中一瞬间翻卷着千万的心思,让萧暥猝不及防,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个……”萧暥觉得他必须说几句话打破一下僵局。 可他还没捞到个话题开口,就听魏瑄低声道:“多谢萧将军送的弓。” 哦,这事儿啊,他不提萧暥都快忘记了。不就是一把弓吗,他还记得,萧暥有点感动。 既然好不容易有了个话题,萧暥赶紧顺着说:“最近殿下还在练箭?” “嗯,这阵子一直在练箭。”他抬起头,眼睛里忽而亮晶晶的,“上次多谢将军指点,只是后来将军公务繁忙,没机会求教。” 听到这里萧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魏瑄之后还去将军府找过他? 可当时他已经跑路了啊! 萧暥暗中叫苦。他这算是放武帝鸽子了吗? 想到这里,萧暥赶紧道,“我前阵子去民间查访了一趟。” 闻言魏瑄一诧,“原来将军去民间了?” “安阳城一带匪寇为患,生民不易啊,哦,对了。”萧暥想起了什么,冲他眨了眨眼睛,“臣还给殿下带了个东西。” 然后他在柜子里一通翻找,摸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这是在小客栈里在那对姐弟那里买的小竹马,他当时觉得好玩儿,就带上了车,搁着当个装饰品。 前世还是萧宇时他有一辆代步的小车,挡风玻璃前常年搁着小青蛙,堵车的时候就让那只小青蛙跳啊跳,从左边跳到右边,再从右边跳回左边,够无聊吧。 此时正好拿出来见机刷一波好感。 “路上给殿下带的。” 魏瑄蓦地一怔,接过来,讷讷地拿在手里摆弄着。 见他翻来覆去都不得要领。萧暥凑过来,“来,臣教殿下玩儿。” 他以前和狐朋狗友吹牛喝酒时勾肩搭背惯了,想都没想就挨了上去。 魏瑄肩膀明显颤了下,觉得这距离好像太亲近了,浑身不自在,刚想闪开,鼻子里就钻进一缕清雅幽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环绕了上来。而且……好像……还是从萧暥领子里散发出来的。 那个时代士大夫讲究的都会用熏香,这他知道,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浑身一僵,心底浮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他飞快得偷瞥了萧暥一眼,一抬头又恰好撞见那温濡浅淡的唇,赶紧移开目光。 萧暥拿起那只小竹马,戳了戳当中的小机构,竹马的四蹄就咯吱咯吱动了起来。 魏瑄看得新鲜,一双明澈的眼睛鲜亮起来。 萧暥很得意,嗯,这个不算是谄媚献美了吧?哈哈哈哈哈! 哪知道魏瑄面色只是鲜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垂着头,闷闷摆弄着手中的竹马。 又不高兴了啊?不喜欢吗?萧暥暗暗叫苦,这孩子的脾气可真是阴晴不定啊。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再不受待见也是王子,这些民间孩子们的小玩具恐怕他看不上眼。 萧暥有点失望,哎,他真的是从外地带来的哦。至少是城门外…… 魏瑄忽而苦笑一下,抽了下鼻子,“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个。” 从来没有过玩具吗?这么惨?不会吧! “殿下小时候都没有……” 他抹了把眼眶,突然道:“谢谢。” 然后他专注地摆弄着手中那只简陋的小竹马,就像端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孩子那落寂的神色,忽然让萧暥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感,觉得眼前那个青涩未脱的孩子,突然间就变得老气横秋了。 萧暥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乱世中的人,成长得快,老去得也快。” 魏瑄这个年龄换在现代,正是青春灿烂,在操场上浑汗如雨的时候。 可生于乱世,刚懵懵懂懂开始记事,就必须面对残酷的命运,在险恶的斗争中迅速成熟迅速老去,从来没有恣意飞扬的青春。 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生犹如蜉蝣。 傍晚车队到达了鹿鸣山。 这里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大山,霞光映照着秋日的大片红松林,山峦绵延起伏,再往北十几里地就是大雍建国以来二十八位先帝的皇陵,皇陵周围还有后妃和重臣的陪葬陵。 经历了十多年的动乱,鹿鸣山猎宫早就变成一片断壁残垣,没法住了。所以皇帝和到来的各路诸侯都在鹿鸣山的谷底里安营扎寨。 在靠近鹿鸣山的路上萧暥已经看到诸路的诸侯的护卫军队和各色旗帜。萧暥当然不识得各家的甲胄车式的差别和旌旗色彩。只看的眼花缭乱。道上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彪悍的战马奔驰而过,扬起烟尘滚滚。 到了扎营的地点,他先送走魏瑄,就和秦羽去拜见桓帝。 秋深露重,山谷间寒雾升起,桓帝的营帐中已经烧起了炭火。 隔了半月有余,再次看到桓帝,萧暥觉得他的发际线更高了,他靠着火盆,穿着厚重的裘袄,手里捏着一窜包浆黯淡的云珠,迦南香浓郁的气息散发出来。 那珠子是明华宗的僧侣送的,大雍朝立国时就将清静无为的明华宗定为国宗。历代的皇帝都迷信得很,桓帝也不例外,加上他新丧妻儿,心中孤苦,看起来哪里像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帝王,倒是像一个青灯古佛前的老僧。 秦羽先向皇帝汇报了明日秋狩开猎仪式的章程。 萧暥闻不惯那浓郁的迦南香味,悄悄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桓帝突然看向他,略是沙哑着问,“朕听说路上皇弟的车坏了,萧卿请他同乘,可有此事?” 萧暥赶紧道:“是臣准备不周,出行前没有检查好车辆。” 桓帝关切地问:“晋王没有扰到爱卿吧?” 萧暥道:“不敢,殿下谦恭有礼,怎么会打扰到臣。” 桓帝:“皇室子弟,也不是不能乘马,乱世中,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了,以后便宜行事即可。”然后他招了招手,宦者令曾贤就端上了一个漆盒。 “阿季这一路上叨扰萧卿,朕不能亏了爱卿,这是西南进献的蜀锦,就赐给爱卿吧。” 什么情况,只是请小晋王搭个顺风车,居然还有赏赐! 萧暥有些懵,真的,这亲善宽厚的样子,完全是一派他梦寐以求的君臣祥和的场景啊! 青灯之下,桓帝就像一个看破红尘世事的老僧,安然恬淡,什么未遂的兵变,什么杀妻之仇,都是过眼云烟。 “朕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好,这本《清心诀》你闲暇时可以翻翻,有助于清心养神,国事操劳,也要注意身体。” 萧暥赶紧接过来,“多谢陛下挂念。” 他简直有些怀疑,这桓帝是不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或者……就是演技太好了。 萧暥当然知道多半是后者。 和秦羽离开皇帝的大帐,四周已经生起了篝火,夜幕四沉。 大帐里,桓帝眯起眼睛,望着帐外闪烁的灯火,他发现,这一次不是错觉。萧暥变了。 在深宫里的日夜,桓帝把萧暥这个人从头到脚研究了个透,秦羽或许都感觉不到,但是敌人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 车轴损坏这种小事,以前萧暥是绝对不会过问的。让晋王同车,对于萧暥这种戒备心极重的人,这更是天方夜谭。 难道说,是郑国舅之事对他的影响太大,毕竟皇后之死使得天下对萧暥口诛笔伐,居然使得他开始收敛锋芒了?打算向皇室示好缓和关系?还是……这……又是什么新的戏码吗? 他眉头一皱,对曾贤道,“去,让人把晋王给朕叫来。” 第12章 教诲 离开桓帝的大帐,萧暥就到了秦羽那里,商议接下来的部署。 怎么保住阿迦罗的命,其实萧暥心里有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有点狗血。所以姑且放一边,先听听秦羽的部署。 在看书的时候,萧暥就觉得秦羽这个人靠谱,沉稳大度,有大将风范。事实证明,秦羽办事稳打稳扎,确实是极其地可靠。 这一次他调拨了五千羽林军,连夜彻查猎场内有无躲藏的山洞峡谷,砍伐掉了有碍视线的灌木密林,并在猎场中搭建望楼,百步一哨,相互接应,使得整个猎场都在卫兵的视野之内。有任何可疑的人员,望楼上的哨兵都可以及时将其射杀并同时升起白烟报警。 秦羽问:“彦昭,可有哪里不妥?” 萧暥道:“大哥考虑地十分周到。” “其实,还有一件事。” “大哥请说。” 秦羽凝视着他,面有忧色,“彦昭,你身体刚恢复,又旅途奔波,明日就不要参加狩猎了。” 萧暥摇头,“阿迦罗是专门挑战我来的,我不出战,他岂肯善罢甘休。” 说不定又要弄出别的幺蛾子来。 秦羽不容置喙,“不行,我不允许你出战。” 萧暥道,“大哥,前番郑国舅兵变,造成京城流血夜,还牵连了皇后,闹得天下汹汹。此番诸侯们来秋狩都是各怀鬼胎,他们是要来亲眼看看,我们经此一遭,实力还撑得住吗?尤其是皇室和我们的关系有没有破裂。” 闻言秦羽的眉头越蹙越紧。 萧暥继续道,“如果阿迦罗挑战我,我又避而不战,肯定会引起众多猜测。原本蠢蠢欲动之人,便觉得有机可乘。” “虎狼环伺啊!”秦羽重重叹了一声,“只是彦昭……太辛苦你了。” 萧暥摆摆手,端起耳杯喝了口米酒,他确实很累,从安阳到大梁又到鹿鸣山,这几天连轴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现在这个局势,他能歇吗? 他揉了揉眉心道,“此次魏西陵魏将军应该会帮我们,等他到了,兄长可派人跟他透个气,作为暗中接应。” “魏旷?可你和他之间……” 萧暥道:“他是顾大局的人,不会因为我和他私人恩怨,弃家国大防不顾。” 秦羽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安排。” 萧暥站起身,“姑且如此吧,其他的,我回去再想想。” “彦昭,”秦羽叫住他。 萧暥回头,“大哥还有事?” “你气色不好,早点休息。” 萧暥点点头,离开了营帐。 回到军帐里,萧暥在床榻上躺尸了一会儿,这行军的板床又硬又冷膈得他骨头疼,又揉着腰坐起来,仍旧觉得精力不济,就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锦囊,在鼻前嗅了嗅。 恬淡甜美的气息飘散开来。顿时就来了点精神。 云越正抱着一张大幅羊皮卷轴进来,看到萧暥手上的小锦囊有点眼熟,一愣之际,做贼心虚的某人已经飞快得将小香囊收进袖子里。 这个香囊是嘉宁公主和云越交手时掉落的。 萧暥以前打游戏捡装备捡惯了,手又欠得很,想都不想伸手就捡了起来,又觉得这香味提神醒脑不知放了什么药材,就先暂时收着了。等到以后有什么机会再比较自然地还给公主。 云越只当没看到,把地图放在案上铺开,萧暥才晃悠悠踱步过来,装作没事的人似的开始琢磨地图。 这是鹿鸣山的山川地脉和布防图,他拿了一盏灯,就近仔细看来。这一看之下,就觉得不大妙啊。 纵然秦羽已经在关键地方安排了岗哨,但是鹿鸣山一代丘陵,峡谷,深涧,沟壑,地势非常复杂。有些地方根本就无法布防。 那个暗中的敌人可是用的摄魂箭,一旦盯上猎物就不死不休自带gps导航的啊! 萧暥摸了摸下巴,看来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试试了。 他那个办法虽然狗血,但如果成功了,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就算失败了,脸皮厚一点也能扛过去。 他问:“北狄人到了吗?” 云越:“到了。” “随我去看看。” 桓帝靠在软榻上,软榻中央放着一个鎏金漆案,案上的彩漆盘里乘着烤鹿肉,精致的小炉里还温着一爵酒。 曾贤正在给桓帝倒酒,不知道是不是酒温不对,桓帝神经质地连敲了几下桌案。 曾贤俯首道:“老奴伺候不周,陛下您别生气,可千万别气着了。” “就是你们一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才要气死朕。”桓帝咬牙闷声道,把手中的杯子狠狠掷了出去。 魏瑄进帐的时候,曾贤正趴在地上捡酒杯。 “曾公公。”魏瑄替他捡起酒杯。 “谢殿下,老奴老眼昏花咯。” “阿季啊,来。”桓帝似乎这才恍然看到他,眼里立即堆起笑意,“我们兄弟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酒菜已经凉了。 桓帝浑然不觉,给魏瑄的碟子里夹了菜,问:“这半个月来你天天都在练箭,箭术如何了?” 魏瑄道:“尚不如意,只求能有个名次。” “没出息,你是朕的弟弟,怎么能只争个名次就行了?去年你败给了北宫皓,今年你给朕把脸争回来!” “是。”魏瑄毕恭毕敬道。 桓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听说你今天和萧将军同车了啊,就没向他请教?” 魏瑄一诧,赶紧解释道,“皇兄,我的车坏了。” 桓帝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他很看得起你啊。” “皇兄,不是……” “不是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我问你。他路上都见了什么人?” “没见什么人。” 桓帝‘哦’了声,又问,“据说萧暥事务繁忙,他的马车上公文堆积如山。真的吗?” 魏瑄点头:“是有好些各地的文书。” 桓帝一抬眉:“都写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其实他一直低着头,在角落里画圈。 “什么都没看到?”桓帝嘴角抽搐地笑了,“我的好弟弟,你不会那么傻吧。” 他站起来,走到魏瑄对面,重重攀着他的肩说:“萧暥不是神仙,中途总是要休息,他吃饭打盹如厕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魏瑄鼓起勇气道,“我既然坐了他的车,再偷窥他的文书,这非君子所为。” “君子?”桓帝干笑了一声,伸手拍几下他的脸颊,“阿季,你能耐啊!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魏瑄慌忙就要叩首。 “你不要跪我,我受不起。”桓帝阴阳怪气道,一把将他揪起来,“为兄是要告诉你,让你头脑清醒一点,别让人给骗了。” “臣弟聆听皇兄教诲。”魏瑄咬着唇恭敬道。 桓帝满脸讽刺地给酒杯里倒上酒:“萧暥今天请你同车,明天就能请你同榻。” 魏瑄闻言憷然一惊,头埋地更低了。 “你还以为他是真的对你好?你太天真了,萧暥这种人,为了权力什么不能做,以往他对朕也很恭敬啊,再加上其人风姿隽秀,朕还真以为他是个难得的贤臣,直到他杀了皇后。” “皇嫂……真……真是萧将军杀的?” “还有你未出世的小侄儿。”桓帝一字一句道, 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抬起头,似乎不想让充盈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朕还记得萧暥带兵进宫那个晚上,朕不顾九五之尊的颜面苦苦哀求,可萧暥这个人无情无心,朕至今还记得皇后她伏在冰冷的青砖上瑟瑟发抖,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萧暥让卫兵将她拖走。几天后她就死在了狱中。” 小魏瑄垂着头,盯着自己灯下的影子,双肩承受不住地微颤。 桓帝缓缓地走过去,拍着他的手谆谆教诲:“朕跟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在这个乱世里,除了骨肉至亲,谁都不要相信。别人给你蜜糖是涂着毒的,将来是会要了你的命。” “臣弟,臣弟再也不会和萧将军有任何接触。” “错!我们现在势弱,不能让他察觉我们的敌意,你要学会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懂吗?” 魏瑄点头,“皇兄,我知道了。” 桓帝语重心长道:“阿季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也是朕最倚重的弟弟,皇兄对你寄望很高,决不能让列祖列宗的江山,大雍朝五百年基业毁在我们手中!” “好了,把饭菜吃了,不要浪费。”桓帝丢下一句,转进屏风后自去休息了。 魏瑄低头吃着残羹冷炙,只觉心乱如麻,入口的饭菜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魏瑄掏出了那只小竹马,双手紧紧地绞着。 桓帝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响。 “萧暥这个人容颜如玉,心肠似铁,你不要被表面疑惑了。” “萧暥诡计多端,他邀你同车,必有所图。” “在乱世中,除了骨肉至亲,谁也不能信。” 他面无表情升起了火盆,将那只小竹马扔到了盆中。 火光窜起的一刻,他突然又发疯般踹翻了火盆,扑了上去,双手扑灭了火星。捞起了那只边缘焦黑的小竹马。 终究是舍不得。 他望着黑暗的帐顶,冰冷的长夜中,火星明灭,指尖碰到那一丁点的暖意,就再不想放开。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小孩,第一次有人给了他一块糖,糖里就算是掺着毒,糖还是甜的。 他还是会笑着吃下去。 第13章 夜探 明月当空,秋夜露重,萧暥一掀开帐门就感到一阵寒风钻到骨头里,不由紧了紧衣衫,心道原主这身子骨还真是弱不禁风,换是他以前,这个季节还穿着件衬衫吃冰品。 他正想吩咐云越拿来斗篷,忽然就觉得肩头一暖。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 “主公,夜里冷。” 这孩子真是贴心啊。 萧暥刚想夸他几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怎么如此花哨?” 只见那藏青色的织锦上用精致的银线绣的展翅的鸾凤,旁边祥云瑞堆锦,百鸟围绕,花团锦簇。 他记得原主不是这品位啊? 云越道:“这是刚才陛下赏赐的披风。” 萧暥额头上的筋脉跳了跳,算了,反正大晚上的,就算他穿成一只孔雀也没人看得出来。 营地都建在山间平坦的谷地里,当中有一条宽阔的山涧经过,山涧很浅,淌水都能经过,皇室大臣们的营帐都在河的北面,而诸侯们的营帐都在河的南面,泾渭分明。 营地的排列位次按照头衔等级来,像北狄人这样的蛮夷,营帐就更加朝南,几乎要接近山脚了。 借着夜幕,萧暥和云越带着几个护卫,淌水过了河。 云越问:“主公,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萧暥正色:“不战而屈人之兵。” 云越:??? 河对岸的北狄人营地正在埋锅造饭,风中飘来烤羊肉的香味儿,萧暥嘴馋了一下,莫名怀念起小区楼下那个新疆大叔的烧烤摊子。地道的西北风味嗷! 刚淌过河不久,萧暥就听到北狄营地哪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吵闹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呼哨起哄,场面很是混乱。 哟,有情况? 本着有煽风点火的机会绝不放过的宗旨,吃瓜群众萧暥立即背着手悄悄凑上去。 人群中央,一个满面虬髯的北狄力士赤着膀子,袒着胸毛,手臂暴起栗子肉,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原将士。 萧暥一看就知道他不行,个子是高,但是垂梢眉耷眼皮,长着一张标准的背锅侠的脸,气势上就输了凶悍的劲儿。 果然没多久,那中原将士就被北狄力士敲翻在地,周围的北狄人兴奋地嗷嗷直叫。 “他们吵什么?”萧暥问,他听不懂北狄语,随口问了句,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 没料到云越尽心尽力解释道,“当中那个虬髯大汉叫做乌赫,是阿迦罗的兄长,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个人是博远刺史王岱手下的将领张陌。北狄人让牛马在这水里洗浴,牛马的臭气和粪便就飘到下游的王岱的营地里,他们正在埋锅造饭,过来理论不成就打了起来。” 萧暥颇为吃惊:“你听得懂北狄话?” “主公忘了吗,我们家以前有个北狄的马奴,教过我马术。” 萧暥心道,不是我忘了,我又不是原主,我根本不知道啊。 正说着,乌赫一把揪住张陌的衣襟把他拖起来,抄起把马粪往他嘴里灌,张陌被熏得涕泪横流,不停地干呕。 萧暥觉得有点恶心,听到身后云越手指关节咯咯一响。 “想去打架?”萧暥立即问。 “主公,北狄人欺人太甚。” “嗯,我也这么觉得。你们一起上,不够就再招呼几个人,打,给我狠狠打。” 某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云越也知道自家主公向来彪悍,于是喝一声道,“跟我上!” 他率先几步上前,一脚就踹在了乌赫的腰上。 乌赫猝不及防一头栽在马粪里,顿时暴怒跳起来。周围的北狄人顿时全围了上来,拍着胸脯呼号着为他们王子助阵,气氛甚为热烈。 萧暥围观了片刻,悄悄退出人群,这火候差不多了。 这次夜探北狄大营,他是当做一场下注了。 先试一试手气,有机会就做,没机会就撤。 没想到他的运气着实不错。一来就遇到北狄人和张陌杠上了。他又让云越浇了一把油,让这火烧旺了。 趁着这个机会,他迅速绕到北狄人的营帐后。 果然北狄人的主营里静悄悄的。连营帐前的两个哨兵都跑去看热闹了。 毕竟是出来打猎,又不是在战场,警觉性都不怎么高。 萧暥拨开帐幕,一股掀天的膻腥味扑面而来,他赶紧偏开头,猛吸了一口帐外的寒气,才勉强适应了,侧身闪进了营帐。 大帐中央支着一口大锅,正煮着羊汤,地面铺着整张兽皮,四周依次有八张胡桌,胡桌上有酒壶和短刀,盘子里放着半生不熟的肉,正滋溜溜冒着血水。 最里面还有一张长榻,榻上堆着兽皮,上方还悬着一个硕大的牛头骨。 萧暥脑子里蹦出几个字‘茹毛饮血’。 机不可失,他迅速从袖子里取出磨成粉末的泡竹叶,兑进了胡桌上的酒壶里。 这是他离开洛阳时,让云越买的泻药。原本想是夹在纪夫子的方子里糊弄过去,可是云越这孩子也太仔细了,居然还一张张翻看,搞得他很不自在。 下泻药这事儿确实够狗血的,但是管用,只要明天阿迦罗为首的北狄代表团集体‘水土不服’闹了肚子,退出比赛,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哈哈哈! 他麻溜地在锅子里和酒壶里都下了药,还尽心尽力地晃了晃酒囊充分溶解,正想做了好事不留名功成身退。 可也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眼底的火光晃了下,他好像感到有一阵风擦身而过,随即他就发现刚才榻上扔着的那堆裘皮不见了! 卧槽!莫非刚才这榻上躺着人! 这个念头还未及闪过,他的左肩就被牢牢地钳住了。 他心下一沉,回头就看到一张北狄男人的脸,那男人身材极其高大,小麦肤色,脸部轮廓硬朗狭长,鼻子有些鹰钩,眉峰如刀眼窝深邃,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琥珀般的光芒,颇为英俊刚猛,卷曲的黑发结成一股股密密麻麻的小辫子。 那男人眯着眼,好像还醉意未消,问了句什么话。 萧暥哪里听得懂啊,他只剩一个念头:跑路!决不能被抓到! 他扣住那男人的腕骨一错,利落地甩开他的手臂,刚要脱身,不料那男人身手极好,萧暥只觉得下颌一凉,一道凛冽的弧光划向他的脖颈。 弯刀!北狄人的满月弯刀! 萧暥的反应也是极快的,他迅速往后一仰,同时抽出腰间短刃,反手一刀直逼对方心口软肋。 男人没料到他下手如此狠辣,被逼急退间撞翻了身后的胡桌,酒水撒了一地。 萧暥心里卧槽了一句,老子刚下的药啊!打架能不能长点眼啊!不过,还好只翻了一壶。 那男人摔得吃痛,显然被激起了战意,双眼充斥着血丝,手臂肌肉暴起,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盯着一只皮毛漂亮的猎物。下一刀直取萧暥的腰间,刀势迅猛快如雷霆。 萧暥不是打不过啊,他是投鼠忌器,不想再碰翻自己好不容易下的药!功亏于溃! 他在闪避间被逼到角落。 那男人的刀锋紧追不舍劈来。 萧暥一个急旋错身避开,刀风堪堪扫过他的脸颊,哧地一下划破了斗篷。 刹那间,兜帽滑落了半边,长发如流云般散过清隽的眉眼,眼尾婉转飞起,一个如雾似风般的眼神含烟流媚,清夭非凡。 那男人看得顿时一愕,就在他一失神之际,萧暥迅捷地抄起披风遮过脸容,一个急旋飞身出了营帐。 男人追出帐外,只见一轮银盆般的满月从山谷中升起,刚才那个不速之客仿佛是遁风而去,消失在一片月影之中,缈无踪迹。 他一身冷汗,好厉害的对手,酒已经全都醒了。 月光下,他按着自己还在剧烈震荡的胸膛,手背上还残留着那人青丝拂过时凉滑的触感,瞳仁里还映着那错身而过的瞬间窥见的镜花水月般的容颜,只可惜来不及看清就碎了一地,再也寻不到了。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 这时乌赫一脸怨怒地回来了,脸上身上都挂着彩,后面一群衣冠不整灰头土脸的北狄武士,那些人边走边嚷嚷着“中原人太无耻了!” 他们相互招呼着进帐热酒,大口吃喝起来。 乌赫没有进去,走到那个年轻的北狄男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好弟弟,酒醒了?” 阿迦罗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讷讷问:“你们跟谁打了?” “一群不知道哪里杀出来的大雍人,仗着人多势众罢了,你也不来帮我们。”乌赫开玩笑地抱怨道,“不过没事儿,明天猎场上,就会让他们见识我们北狄人的厉害。” 就在这时,帐中有人叫到:“嘿,这是什么?闻上去还挺香的啊。” “我看看,呦,是个姑娘的吧。” “啧啧,这么香,一定是个美人儿!” 阿迦罗闻言脸色骤变,甩手掀开帐帘,一把抢过来:“给我!” 那是一枚织锦绣花的香囊。垂着长长的柔软的流苏。他的手指穿过去,就好像又感那清凉柔滑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丝丝酥麻,让他心弦跟着一荡。 香囊上绣着几个中原文字。 他急切地问乌赫:“阿兄,余先生在哪,他认识这几个字吗?” 乌赫道:“好好好,这就找他来,我的好弟弟,你怎么了?丢了魂一样?” 片刻后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这个人没有眉毛和胡子,佝偻着背进了帐,“王子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玩意儿是什么?害得我弟弟失魂落魄的。” 余先生接过来翻来覆去一看,脸色微变,“回禀王子,此物是大雍朝宫中之物,上面写的是嘉瑞宁和,推测应该是嘉宁公主的香囊。” “就是那位传说中不让男儿的公主?”乌赫问。 余先生点头,“嘉宁公主少时就喜欢着男装,舞刀弄剑,功夫据说还经萧暥亲自教导过,十分了得。” “知道了,你下去吧。”乌赫一挥手。然后他看向阿迦罗,“怎么?我弟弟迷上她了?” “嘉宁……公主吗?”阿迦罗如梦初醒道。 “这简单,明天就去向皇帝提亲!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做我北狄未来的阏氏。” “不,阿兄,”阿迦罗道,“公主既是女中豪杰,我要赢得她的心还是要靠实力。” “这次的秋狩,我一定会拔得头筹!” “有志气啊!”乌赫大笑, “哈哈哈。来来,先陪哥哥喝酒。” 萧暥回到营帐时有点狼狈。桓帝亲赐的斗篷才上身不到一个时辰,就破了,发带也被割断了,长发如堆云翻墨,还有点散乱,加上刚做了贼还差点被抓,颇有点心虚,眼神飘忽迷蒙。 云越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主公这般模样啊。 他不过才离开一小阵子啊,主公这样子是遇到什么了?……怎么看都是遭到登徒子轻薄了? 可是谁敢调戏萧暥啊,不要命了吗! “主公,你这是……” “哦,不小心摔的。”萧暥含糊道。 如果不是怕打翻酒坛子前功尽弃他至于吗! 这种含糊其辞的态度,让云越更怀疑了,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萧暥,看得萧暥浑身不自在。 萧暥赶紧把斗篷解下来交给他,打发道,“嗯,拿去补补,毕竟是陛下御赐的……” 反正云越不是万能的么,缝缝补补这种事应该也……可以搞定? 云越接过斗篷,简直像个勤快的小媳妇,就要叠好。 这时就见萧暥忽然原地打着转,在衣裳里好一阵摸索。 “怎么了,主公?” 萧暥脱口而出:“看到我的香囊了吗?” 云越挑起半边眉,表示‘那是你的香囊吗?’ “没看到。”他说完,抱着斗篷转身就出帐了。 萧暥切了声,你小子还跟我傲娇了。 不过他着实有点沮丧啊,他还是很喜欢那提神醒脑的香气,本来想留到秋狩过后,结果还没焐热呢,就不见了。 第14章 秋狩第一天 秋狩一共为期六天,第一天为田猎,中间两天为围猎,后两天是野猎,最后一天是天子授予秋狩的魁首雕弓金箭,并大宴诸侯。 田猎就是骑马射靶,是难度最低的一种。 围猎难度稍高,就是辟出一块山间平坦的林地,张网,再放入野兽,进行捕猎。这样可以控制猎场内野兽的数量和凶猛程度。 但渐渐的,那些王公诸侯们觉得围猎不过瘾,不刺激,而且有人故意事先放一些受伤的猛兽进去,再猎杀之,沽名钓誉。 最后人们一致认为,能在野猎上捕获猛兽才是真正的英雄。 所谓野猎就是在山林间围出一大片区域,山间地势复杂,猛兽出没,非常考验参与者的胆识和骑射水平。 此次为了保证阿迦罗的安全,秦羽缩小了野猎的区域范围,并且在山间建造了十几座望楼,派兵把守,遥相呼应。一有情况就能及时响应。 萧暥是抱着一种吃瓜看热闹的心态来秋狩会场的。 一早他就接到报告,北狄王子乌赫向天子状告张陌,因为水源纠纷就在他们的食物中投毒,使北狄使团大面积闹了肚子,一泻千里不得消停。 这个倒霉蛋张陌自然被扣了起来,送到了秦羽那里。 萧暥心知肚明自己干了什么,给办理的官吏撂下了话,这件事要查,仔细查,慢慢查。 对,精髓是慢慢查——拖着呗。 拖到秋狩结束,直接把他们打包快递回北狄! 至于张陌么,平心而论萧暥就看上了他背锅侠的潜质,这位替他挡枪的仁兄自然要好吃好喝供着,回去还要给他颁个奖,哈哈。 同时,萧暥还没忘给北狄代表团送了点温暖。 在乌赫的强烈且无效的抗议下,他派了两千羽林军把他们全都保护(软禁)起来了。 既然北狄代表团集体食物中毒,说明暗中有敌对分子破坏民族团结的大好局面,考虑到北狄兄弟们的安全,有必要把他们的营地给封锁起来! 嗯!没毛病! 这下别说是刺客了,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萧暥无耻地想,阿迦罗不是要挑战他这个病号吗? 来呀,挑战他呀!哈哈哈哈哈! 麻溜地布置完这些,萧暥就心情舒爽地去围观秋狩了。 参赛的皇室大臣和各家诸侯子弟们都已经陆续进入猎场,有大司马秦羽在前镇着场子,也不需要他来应酬。他一个病号,心安理得地没穿猎装,而是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锦袍,看起来像个闲散王爷——其实他对这身衣服是很有微词的。 一大早,他试了试铠甲觉得这东西又冷又硬还挺沉,穿身上简直受罪,于是交待云越给他找身舒适点的衣袍,结果云越就给他拿了这个。 怎么……又是这画风?来劲了是不是? 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穿这么花俏? “换一件吧。”萧暥表示。 云越摇头,真没衣服换。 其实这怪不得云越,原主太彪悍,常年带甲,日常服装不过两三套,且都玄色无纹,这种隆重的场合穿不合时宜。 “主公,这也是陛下御赐的。” 萧暥:…… 桓帝的浮夸品味一如既往地展现在这身衣服上。 绛红色的锦袍上用暗金色丝线穿南海珍珠绣着飞鸾翔凤,紫气东来,绣工繁复,珠玉生辉,看得人眼花缭乱。这种华服一般人根本压不住,分分钟被秒成渣! 可是萧暥一穿上身,这画风瞬间就变了。 绛红色的锦袍,如同岁暮的霜叶层林尽染,映得他冰雪般的脸容如霞姿月韵,璨然若神,加之眉目乌黑,清媚宛转,更是风流天成。连那满袍夺目的金绣珠光都被比得黯淡下去了。 萧暥不得不感叹,原主这颜值真的很抗打啊! 《庄武史录》上说,萧暥从来不用桓帝御赐之物,以此佐证萧暥目无君上。从不把桓帝放在眼里。 萧暥扶额……难道不是品味差异的问题吗? 萧暥对着镜子愣了愣,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出去似乎……有点……不妥。 太骚包太华丽了,太特么吸引眼球了! 果然他一出现就引起了周围一阵轻微的唏嘘之声,秦羽和桓帝齐齐看向他。 尤其是桓帝,有点不相信萧暥真把这衣裳穿上了。 他眯起眼睛欣赏了许久,尤意犹未尽,赞叹道,“朕让针工坊按照景康年间的图案复原制作的这袭鸾凤呈祥锦袍,满朝文武也只有萧爱卿才穿得出这般绝世风仪啊!” 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原主是抓了他老婆吧?桓帝恨他,这没毛病。 但这皇帝老是赐给他带鸾凤的衣服是几个意思啊? 正当他严肃考虑这个问题时,旁边一个黑脸胖子突然哈哈笑道:“萧将军这番装束,是不参与狩猎吗?那可是一大遗憾啊,天下英雄没机会见识萧将军的箭术和风采了!” 这人是谁啊? 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直接问万能小助手云越,只能装作认识道,“雕弓金箭我已经有了,还是把机会留给在座诸位吧。” “好!看来这次老夫也有机会争一争了!” 说着那胖子整了整腰带,向桓帝行了君臣之礼,就大步如风地向猎场那处走去。身后还跟着一个默不作声的黑甲武士,一身煞气。 看着那胖子的背影远去,萧暥才侧头问云越:“这人是谁?” “凉州曹满,主公以前见过,忘记了吗?” 曹满?原来此人就是曹满!被原主坑死的曹满! 那么说他身后那个人应该就是有黑骛之称的崔平?难怪这煞气冲天! 那崔平以刀法诡谲著称,骑射也是一等一的,手底下有这样的角色,难怪这曹满要争一争魁首了。 萧暥穿越过去的时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至少在暗黑系暴君庄武帝一统天下之前是这样的。 萧暥以前闲得无聊,加过《庄武史录》的读者群,读者群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就是武力值排名。这崔平绝对是排在前五位的。 萧暥数了数这次来参加秋狩的大咖们,曹满,崔平,秦羽,魏西陵,刘武,还有北宫家的名将左袭,接下来这一场角逐还是蛮有看头的嘛! 萧暥抱着等待大戏开场的心态,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这一坐下,周围就泛起一阵细微的窃窃低语。 因为他选的座位有点一言难尽! 这逐鹿台上的座位大多是王公贵族,文官大臣,以及家中女眷的雅席。 说白了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文臣和女子的专座。他萧暥也真好意思蹭过去。 但是萧暥也很无奈,可能是这几天疲惫过度,昨夜又吹了冷风,他今天感觉其实不大妙,胸口隐痛,整个人没什么精神,好不容易有个提神醒脑的装备,还弄丢了。 而相比下面赛场边的专业坐席——标配硬板凳,这里的座位就舒适多了,有软垫,有扶案,还有遮风蔽阳的帷障屏风。所以在他眼里,这本来就是老弱病残孕专座啊。没毛病! 果然他这一落座就引得周遭的小姐夫人们纷纷侧目。 其实姑娘们看他,他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可为什么她们个个脸上不是带着幕篱就是遮着面纱啊!能不能公平一点,让他也一睹芳容是不是? 不是说秋狩也是古代女子挑选如意郎君的地方? 能不能给单身狗一个机会啊? 不然他今天特意穿一身骚包锦袍来做什么?嗯? 要知道原主虽然彪悍,但是到死都没有讨上老婆! 他跟武帝的妃子搞暧昧也好,他对公主居心叵测也罢,但是他到死都没讨上老婆是事实!真特么悲剧! 萧暥不要脸地想,就算自己没啥本事,难道就没有一个姑娘看上自己的模样了? 事实上还真没有。 他目力好,耳力也极为敏锐。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捕捉到。 他很快就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这青年是哪家的公子?”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悄悄问。 “真是丰神俊逸——”另一个女子道,后面还带着悠长的叹音。 萧暥听着表示很受用,正想着要不要主动点,上去搭个讪? 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低声道:“都别说了,此人是萧暥。” “啊!萧暥?” 姑娘你这‘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萧暥?就是那个杀了皇后的萧暥?” 萧暥:…… “看不出来……” “没想到这等狠辣之人,竟是如此姿容倾世……” 萧暥:等一下,姑娘你这用词不大妥当…… “何止是狠辣,简直丧尽天良!他连皇小皇子都没放过!” “果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萧暥觉得坐不下去了。他不如去看看下面猎场上的比赛。 硬板凳就硬板凳吧,总比看个比赛,还自带背景解说好。 第一天的比赛是田猎。也就是骑马射靶。 猎场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猎场旁边的看台其实就是在围场旁边筑了个小土坡,上面搭了一排遮风挡雨的帷帐,坐在这里可以近距离观看比赛,算是专业观众坐席。 相比刚才桓帝和王公大臣及女眷们所在的豪华舒适贵宾席包厢,硬件上虽然差了一个级别,但还是有个好处的,看得清楚啊! 坐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猛人——各路诸侯和他们的麾下将领。 萧暥很会自我宽解,既然美女看不到,就看猛男秀肌肉吧! 秦羽陪着皇帝坐在逐鹿台,所以萧暥环顾了一圈,整个看台上他能说认识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曹满,但是他不想过去,因为这人认识原主,他怕三言两语就露馅了。 还有一人就是魏西陵了。 虽然魏西陵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是毕竟算是共过患难了吧。 他舔着脸就坐到了魏西陵身边。 看到他一身花俏的锦袍,魏西陵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好吧,其实他这张脸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但是魏战神这嫌弃地偏过脸去又是几个意思? 魏西陵言简意赅:“你怎么回事?” 萧暥心安理得:“陛下赐的,当然要穿。” 这话绝对没毛病。 魏西陵皱了下眉,算是勉强认可了。又问:“昨夜北狄使团的事,是不是你搞鬼?” 萧暥接得无比自然:“张陌因为水源纷争和乌赫打起来了,现在事情正在审问中。” 魏西陵知道这人不会老实交代,瞥了他一眼,转头看比赛,不再睬他。 坐了一会儿,萧暥简直要被冻死了。只好没话找话道:“魏将军,你不去参赛?” 魏西陵一抬眉:“田猎?” 好吧,魏战神这样的猛人,应该只对野猎感兴趣。 谁知魏西陵又冷冷甩过来一句:“你不也没参加么。” 萧暥突然有个念头,这魏西陵该不会跟阿迦罗一样,原本也是来挑战自己的? 这念头还没转过,就看到对面的曹胖子热切地看过来,还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怎么一个个都像是冲着他来的? 第15章 煮酒论英雄 第一场是田猎。 这种程度的比赛,一般大咖是不会参加的,忒折面子了。 萧暥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一双藏媚含烟的眼睛四处乱瞟,被魏西陵逮了个正着。 他在安阳城时就觉得萧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 “你在看什么?”他问。 “那个人是谁?”萧暥指着猎场中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一个青年。 “他你都不认识?” 萧暥装模作样揉了揉太阳穴,“上次发病后,就有点恍惚,不常见的人就记不得了。” 魏西陵放下酒杯,道:“此人是燕州牧北宫达的长子北宫皓。” 萧暥这才想起,这次秋狩北宫达以幼子生病,心情不好为由,放他鸽子不来了,派长子北宫皓代为参加。 北宫家族占据北方两大州,实力雄厚,天下人才纷纷投靠,帐下多有能人异士,想来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罢。 萧暥叹道:“原来是北宫家的人,果然器宇不凡啊。”——很有钱啊! 光他这一身甲胄的价格就可以装配一个骑兵团了吧? 魏西陵冷哼了一声:“骄横无厌,志疏内忌。” 这评价,够毒啊! 萧暥记得何琰在《庄武史录》里评北宫皓用了一长段话,什么骄奢狂妄,心胸狭隘,胸无大志等等,结果居然就这样被魏西陵随口就精简成了八个字。字字鞭辟入里。 牛逼!魏大大你不去写书真是太可惜了! 他不由又往魏西陵身边凑了凑,问:“那北宫达,算不算是英雄?” 魏西陵依旧冷哼:“英雄?北地之熊罢了。” 啥?熊吗? 不好意思,萧暥脑子里立即闪现出某熊本吉祥物摇曳生姿的画面,不自觉摸了下嘴角。 “怎么?”魏西陵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哦……没什么,这北宫达是熊,那其他人呢?” “你不知道?” “咳,我不大听传闻……”萧暥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魏西陵指着对面那个曹胖子开始说道, “凉州曹满,军阀起家,性猛而贪,境内多流寇山匪蛮夷,是为西北之狼;雍州秦羽稳而持重,雄踞关中,乃是关中之虎……” 萧暥心里爽翻:能听魏战神独家点评天下英雄嗷!比看田猎精彩多了。 连身后的小助手云越也微微凑前倾听。 魏西陵继续道:“虞策占豫州,怨而无信,是为豫州之蛇;赵崇占巴蜀,是为西南之獐;朱优居襄州,其人优柔寡断,为襄州之鹿;我据江南,为江南之蛟。” 啧啧,这天下龙盘虎踞。 “这些称号都是谁起的?”萧暥问。 魏西陵道:“民间所传。” 萧暥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我有没有称号? “你是狐。” 狐狸啊……是夸我聪明吗? “九尾狐。” 萧暥听到身后有人冷冷接过了话,“扰乱超纲,迫害皇后,残害忠良,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扣下来,砸得萧暥有点懵。 这谁呀?敢指着他鼻子骂。 回头就见一个一身灰袍的清瘦文士横眉冷眼看着他。 魏西陵道:“原来是汉川名士,何琰先生。” 靠!何琰! 《庄武史录》的作者大大出现了! 难怪他把自己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权臣奸佞啊,瞧这剔骨食肉的眼神,对自己怨念很大啊! 萧暥:何先生,我们可能有点误会……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身后的云越脸色一凛,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何琰,你一介酸儒,敢口出狂言!” 要说这么当面斥何琰,云越还真有这个底气,宛陵云氏和晋阳谢氏同为天下名士之首,云氏在朝,谢氏在野,按照影响力,这宛陵云氏还更胜一筹。 况且当时何琰还没有写那部流传后世的《庄武史录》,他的名声并不算特别响亮,在谢映之云渊这些大家面前,只能算是个晚辈弟子。 一念及此,萧暥眉头微微一皱,莫非何琰是这个打算? 如果何琰在秋狩首日当众痛斥权臣萧暥,那么他的名字立即会传到在场所有诸侯的耳朵里。如果把萧暥激怒了,扔进监狱待一阵子,啧啧,名声就会借着这东风蹭蹭蹭地往上涨,人气值顿时水涨船高,闻名天下都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天下闻名,那么在座诸侯岂不是纷纷要去招揽他,何琰的身价也就扶摇直上了。 果然,面对云家小公子冷厉的脸色,这何琰还是一咬牙,不畏强权道:“萧暥专权跋扈,欺凌皇室,迫害忠良,引天下人共愤,早晚不得善果,我劝云副将还是尽早弃暗投明,不要误了自己的前程!” 云越大怒,闻言二话不说,登时就要拔剑。 萧暥赶紧按住他的手。你拔剑就着他的道了! 而且魏西陵就在旁边,何琰是有恃无恐的,他还唯恐事情闹不起来。 算了,算了,爱喷就喷吧,本人不跟黑子一般见识。 说着他去拉云越,“看比赛。” 云越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主公,他说你是……” 说说又不会掉块肉,萧暥大度地摆摆手,表示爱黑不黑。 魏西陵凝眉看向萧暥。 他本来已经准备挺身而出跟萧暥死磕,保护何琰了。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魏西陵懵,何琰更懵逼。 他原本是打算痛斥奸佞后,以卵击石成全个好名声。结果萧暥不是石头,却是团棉花,又软又酥,骂上去连个回音都没有。 只见他一边安抚着云越,一边道,‘不就是个喷子么。别去计较。’ 喷子?何琰在风中凌乱。 魏西陵则是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 随着一阵如雷的鼓声,萧暥精神一振,选手入场了! 这一场比赛是难度最低的骑马射靶。 一般沙场来去的将领是不会参加这种在他们看来简直相当于表演性质的比赛的,所以参加田猎的都是诸侯贵族的子弟少爷兵,也就是让他们练练手。 这是一场淘汰赛,一天比赛下来,按照得分优秀者入围,可以参加下一轮的围猎。 萧暥很快就看到了小晋王魏瑄。 那孩子紧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就像要上沙场决战。 魏瑄先仔细调试了弓弦,然后探手去拿箭囊,忽然感觉到观众台上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头一望。 萧暥朝他笑了笑,小朋友我看好你噢! 见他这一身鸾凤朝阳殷红锦袍,衬得一张俊脸霞明玉映色若桃嫣,魏瑄登时怔住了,手中的箭囊啪地掉在地上。 北宫皓正好经过他身边,嘲讽道,“怎么?还没上场就吓得箭都拿不稳了?” 魏瑄才回过神来,捡起箭囊,狠狠皱了皱眉,心绪缭乱地背转身去,再也不去看萧暥,还干脆远远走了开去。 萧暥心道:怎么了啊这孩子?昨天不还好好的。好像……又仇恨上我了? 第16章 挑衅 北狄大营。 听到外面传来的如雷鼓声,乌赫手臂青筋暴起,一拳将旁边一张胡桌砸了个稀烂。 “你们凭什么把我们扣在这里?” 负责守卫(软禁)的中郎将程牧,早年在西北待过,会说北狄话。所以萧暥把他扔了过去。 程牧道:“为诸位的安全考虑,请不要离开营帐。” 乌赫棱起眼,“要抓就去抓那个下毒的人,抓我们做什么!” 程牧:“末将只执行命令,其他一概不知。” 乌赫大怒:“我的勇士们呢?勇士们在哪里?我要见我的勇士!” 萧暥在这里玩了个花招。 他先请乌赫等人到主帐和张陌对质,乘此机会,让军医以为北狄士兵检查治疗为由,将乌赫营地里的一大半的北狄士卒都分割控制了,等到乌赫他们回到营帐,突然发现手下人都不见了。才知道大事不妙,已经成为瓮中之鳖,只能听人摆布了! 乌赫一把扯掉上衣往地上一甩,露出浑厚结实的胸膛,响亮地拍了拍,对帐里余下的武士吼道,“勇士们,我们千里迢迢来鹿鸣山,不是被关在这里当囚徒的!跟我冲出去!”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旁边本来就跃跃欲试的北狄士兵蹭蹭地拔出刀来。 程牧一声令下,一队披坚执锐的羽林军就冲进了帐中。把乌赫等几人团团围住。 两方顿时剑拔弩张。 一直在角落里不吭声的阿迦罗走过来按下了乌赫手中的刀。 “阿兄,他们人多,不能硬拼。” 乌赫手臂青筋暴凸:“我们就任人宰割吗?” 阿迦罗转向程牧,“将军,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只求一场公正的比赛,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放我一个人出去,我只参加一场比赛,只要一场。我们回去也跟大单于好有个交代。” 程牧见这个蛮人虽然看起来粗犷威猛,五官倒不失为英俊,说话也斯文在理,态度缓和了点,插剑入鞘道:“这不是我能做主的,要报告萧将军。” 听到萧暥,阿迦罗眼中敌意一闪,但立即很好地藏起,道:“请转达我的意思。” 程牧点头,撤军出帐。 乌赫在他身后吼道,“他萧暥有种就跟我阿弟堂堂正正比一场!当缩头乌龟算什么东西!” 程牧离开后,阿迦罗当机立断道,“阿兄,机会就这一刻。” “啥意思?”大老粗乌赫懵了。 阿迦罗快速道:“我们那么多人出不去,但我一个人就能混出去!” 乌赫眼睛陡然一睁,“你要一个人去参加比赛?你疯了吗?!” 阿迦罗的眼中似酝酿着一场狂澜暴雨,他坚定道,“是的。” 看到她的一刻,就已经疯了。 乌赫皱眉:“就算你出去了,萧暥也不会让你参赛,他既然把我们关在这里,怎么会让你参赛?” 阿迦罗浓眉一沉,眼神疯狂又冷静,“我不仅要参赛,我还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打败他。阿兄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好!这气势果然是草原未来的大单于!”乌赫的眼睛里精光硕硕。 这时一直在角落里的余先生走了出来,“王子有这样一战的勇气,我或许可以帮你出去。” 萧暥坐在看台上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打量着北宫皓。 有钱,真有钱! 北宫皓穿着一身精悍的猎装,肩甲和护胸上都有黄金雕饰的兽面,剑柄上镶嵌着碧玉宝石,剑鞘上爬满勾连繁复的龙鱼花纹,啧啧,这品位简直比桓帝还要浮夸。 他被一群世家公子围着,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萧暥深度怀疑,他这是来参赛呢?还是来走秀呢? 魏瑄站在他附近,显得孤零零的,漆黑的甲胄压在单稚的肩膀上,显得少年的身影更加清寒料峭。 他不由想起那天教魏瑄射箭,发现那孩子手心里都是磨出的老茧。 这孩子太勤奋了。天才少年都是这样炼成的吗? 想起他亲自教导过魏瑄射箭,二十多天过去,这孩子现在的箭术水平应该突飞猛进了吧? 突然有点小期待了!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啊。 检验他教育成果的时刻到了! 就在这时,程牧不声不响地走到观众席,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主公,阿迦罗要求参加一场比赛。就他一个人。想请你批准。” 萧暥差点被松子呛住。什么?!还一个人参赛?不要命啦? 萧暥搞不明白这个阿迦罗为何如此执着于参赛。 好战份子吗?嗯? 你好战也算了,死咬着我不放是怎么回事? 他想都不想:“不准。” 程牧:“但是那些北狄人刚才说……” “说什么?” 程牧当然不敢重复乌赫说他没种的话,犹豫道:“他说将军你徒有虚名,不敢和他们比试。说将军怕输给阿迦罗。” 闻言,魏西陵转脸看他,仿佛想从萧暥脸上看到一丝羞耻感。 萧暥这边正进入嗑松子看比赛状态,想都不想随口道:“好好好,我怕他,我怕他全家,多派点兵过去,让他们闭嘴别闹了。” 程牧:…… 魏西陵扭过头去,满脸的不齿为伍。 斜后方的何琰睨着萧暥,冷冷地哼了声,“萧将军如此畏战,惧怯蛮夷,不怕会成天下笑柄吗?” 萧暥头大,怎么又是这人。 心道:噢,你不怕,那你跟他去比。打嘴炮谁不会,等到北狄人兵发西京的时候,我让你守城门信不信? 跟你说你也不懂,于是悻悻转过身,能不能好好让人看个比赛了。 这何琰,只要能戳他一下,绝不放过啊。 被他们这一闹腾,萧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场内的时候,北宫皓已经一连拿下了好几靶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最内圈九环以内。而且几轮下来,没有一箭脱靶。 看不出来这北宫皓虽然是骄养的世子,倒有两下子啊。 他偏过头看向云越,云越立即凑过来低声道:“主公,北宫皓的箭术是燕州第一名将左袭教的。” 萧暥吃惊地看了下云越,这孩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他一抬头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过北宫皓的老师是左袭,难怪他这表现非常抢眼了。 然后他又看向魏瑄这边。随即脸一黑。 十支箭有一半都是掉了靶的,就算射中,也是徘徊在五环以外,真是……一言难尽啊! 看你这样,老师我心里很难过啊! 看来自己虽然箭术了得,但是当起老师来还是不及格吗? 等等,他突然有点自责了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忽然嗖的一支箭射中了靶心七环。 萧暥立即坐起身,精神一振。 咦?开始爆发了? 接着就看到另一边北宫皓把弓一扬,朝魏瑄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旁边的计数官报道:晋王,中靶,得七分。 “不用客气,哈哈哈,送你了!”北宫皓大笑。 十足的挑衅了。 这……怎么感觉其中有故事啊? 萧暥看向云越。 小助手立刻上前尽心尽力解释道,“去年秋狩,北宫皓在围猎中有做作舞弊,其他人都没发现,但是晋王看比赛看得仔细,他发现了就指了出来,北宫皓不认,说是栽赃,最后两人还起了争执。虽然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但大概北宫皓觉得折了面子。” “不了了之?嗯?”萧暥指了指自己。 他潜意识里觉得原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这货有多彪悍,绝对不是息事宁人的类型。 果然云越咳了声道:“主公……主公你让他们再比一场……按照每人当天中靶的数目翻倍。” 萧暥嘴角抽了抽。 这原主有毒啊,比如说北宫皓作弊了,他得了一百环,晋王没作弊,他只有二十环,那么北宫皓就要翻倍再射个两百环出来,不然不能停。 如果没作弊,当然会比较容易,但如果是作弊得的成绩的话,要射满这两百环就够呛了啊!估计第二天手臂都动不了了,直接退出比赛吧! 就在这时猎场里传来一阵喧闹声。萧暥一看,是北宫皓身边的那群世家子弟。 “公子,他去年惨败给你,今年输得更惨!” “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是,公子可是上过战场的。”——虽然所谓的上过战场其实也就在北宫达打完仗后,他坐着马去战场溜了一圈。 “公子的箭术可是左将军教的。”“要说左将军这次会为公子夺魁吗?” “传说那萧暥被北狄那个阿迦罗王子吓得不敢参赛了!” “那么这一次的魁首必须是公子了!哈哈哈!”…… 魏瑄听在耳中,紧咬住下唇,拿箭的手微微颤抖。 他每一次看到北宫皓双倒吊眼,尖刻的下巴,他就紧张。总是觉得会输,总是不如人,总是被嘲笑。 他仰头望向逐鹿台上,桓帝一甩袖子离席而去。 坐在近处看台上的萧暥却看得分明。 萧暥皱起眉,他知道这种感觉。 尤其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班级里总有那么个人事事压过你一头,家境殷实,请最好的老师,考试成绩体育分数都甩你十条街,连学个游泳比你先学会,而且还喜欢在你面前嘚瑟,讽刺你,鄙视你,戳痛你是他日常的乐趣来源。他就像蒙在你眼前的阴影,退散不去。一遇到他,就让你浑身不舒服,自卑和紧张会让你原本熟悉的能做好的事情都处理地一塌糊涂。然后他再继续嘲笑你。 魏瑄抿着唇,再次搭弓上箭,脸色青得难看。 萧暥看书时就知道,武帝小时候很倔强,什么都默默忍着,人前不说,背后拼命用苦功,近乎自虐。这样成长的孩子,能不憋出毛病吗? 想到武帝后期黑化成暴君不是没有原因的,萧暥忽然觉得要趁早干涉一下啊! 把黑化的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就在这时,嘉宁公主急匆匆跑到了他跟前,“萧将军,快停下比赛,阿季他不对!” 萧暥心里无奈道:我也知道他不对劲啊,射得那么差。可是我总不能以这个原因中止比赛吧? 嘉宁公主急了,就去拽他的手臂。 萧暥太阳穴直跳,喂喂,女孩子家的矜持点,当众拉拉扯扯怎么回事。 萧暥无奈。只好站起身来,随她走到看台外边的僻静处。 嘉宁公主急得眼眶微红:“阿季的手被烧伤了。他还死硬撑着,不让人知道。” 萧暥一惊:“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啊?” 嘉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我是刚才发现的,在赛场上,我站他附近,我看到他的手上都是烧伤的血泡!” 萧暥顿时明白魏瑄为什么射得那么差了。 如果手心里全是泡,那么掌弓拉弦,简直就是用弓弦割入伤口啊,不疼死才怪!天晓得他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第17章 猛士 萧暥想了想,对嘉宁公主道:“公主,你到看台上小坐片刻,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起身匆匆回到营帐,找来了军需官,“我要订制一件东西,立即要用。” 现代的射箭馆,拉弦的手上有个皮质的弓护手,保护手不被弓弦割伤。 这个世界没那玩意儿,萧暥迅速在纸上画了一个草图。 本想让军需官照图制作,想了想,不放心,还是跟了去,亲自指导制作。 匠作工坊很阴暗,充斥着一股铁器火油融合后的呛人气味。 萧暥一进去就感觉到一阵胸闷窒息,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卧槽,这个娇病的身体不会还挑环境吧? 一个老军匠看他紧拧眉头,脸色发白,忙上前道:“萧将军,这工坊环境粗陋,将军还是先回去,我们肯定按照你的要求做好。” “不碍事。”萧暥按着心口,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壳子里待久了,染上了原主处女座强迫症的毛病。不亲眼看着工匠把这个做好,他不放心。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老师傅,我这个比较急。麻烦上点心,快些完工。” 那老军匠怕是从来没见萧暥那么柔声说话,诧异了一下,赶紧道:“马上,马上就做。” 在他的亲自指点下,不消片刻,一个弓护手就做好了。 萧暥拿起来试了试,赞不绝口。 这工艺,纯手工小牛皮,还按照萧暥的吩咐,特意在靠掌心的部分加了点料,做成柔软的绒垫,非常符合人机工学。 片刻后萧暥就回到了猎场里,把弓护手交给嘉宁公主,嘱咐了句,“别说是我给的。” “为什么?”嘉宁公主不解。 这让萧暥怎么说?从今天一开场开始,他就察觉到魏瑄对自己的敌意了,他坐在看台上,魏瑄就半只眼睛都不给这边,如避蛇蝎。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他还以为经过这几次套近乎,魏瑄对自己不那么仇视了。看来还是自己想的太美了。 这弓护手如果是说他给的,照魏瑄这倔脾气,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 鼓声中,第二场比试开始了。 嘉宁公主走过魏瑄身边的时候,一声不响将护手塞给他,“带上。” 魏瑄蓦地怔了怔,“阿姐,哪来的?” “捡的!”嘉宁公主说完干脆走开,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是忍不住抬头悄悄朝看台上的萧暥望了一眼。 魏瑄是多聪明的人,顿时蓦地一怔。 他心绪复杂地戴上护手。一扭头就看到北宫皓正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公子,他求阿姐来帮忙了,哈哈——” 魏瑄不去理睬,戴上护手后,拉弓的手已经不疼了,心中却涌起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再也不看北宫皓恶意的目光,搭弓上箭,稳稳瞄准靶心。 不用回头他都知道,看台上的那个人此时肯定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中忽然变得平静如水,就像吃了定心丸。 记得他教自己的,右臂放平,把注意力聚焦在靶心,利用腰背的力量,心无旁骛,嗖的一声,一支箭离弦而出,稳稳钉在靶心。 报数官道:“晋王中靶心,十分!” “什么?”“瞎猫撞上死耗子吧?”“哈哈哈”旁边一片哗然。 北宫皓扬起下巴,投来看戏似的目光。 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直到所有羽箭都密密麻麻地插在靶心里。 连魏西陵都不由激赞:“这孩子出手凌厉,那么快反败为胜,实属罕见。” 可是魏战神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居然没有得到回应。 魏西陵看向身边,才发现那个一直没话找话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连云越也不在了。 等等,萧暥去哪儿了? ……被鄙视走了? 北宫皓一挫后牙,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咔的一声,手中箭杆都绷断了。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稳稳钉在了北宫皓的靶心上。也成了他靶子上唯一的一支正中靶心十点位的箭。 报数官喊道:“北宫世子,十分。” 魏瑄淡淡看向他,那眼神似乎在说,还你的。 北宫皓顿时气得脸色发紫。 不多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第一天的赛事结束了。 傍晚,报数官统计了一天的比分。在三十多名贵族诸侯子弟中,魏瑄在前期不利的情况下,一路逆袭赶上,摘了头天的魁首。 “阿季,我就知道你行的!”嘉宁公主兴高采烈,“走!皇兄让厨子做了你爱吃的薄皮春卷!” 魏瑄心想,他根本不爱吃春卷。 他那位皇兄,也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他心中泛起淡淡苦味。 当他终于抬头往看台那里望去时,那个位置却空荡荡的。萧暥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心中忽然一阵心慌。 “阿姐,你和皇兄先吃,我还有点事。”魏瑄说完,拔腿就跑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萧暥的营帐前,对值岗的卫兵道:“我想见萧将军。” 帐门一掀,出来的是那个刻薄鬼云越。 一见是魏瑄,云副将习惯性地细眉一挑,不咸不淡道:“殿下这个时候来,有何指教?” 而魏瑄最不想在这里看到的也是这个人,一时语塞:“我……” “哦,我忘了恭喜殿下今天夺魁,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去吧。” “我想跟萧将军说句话。”他鼓起勇气道。 云越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大帐,道:“不巧,主公已经歇下了,谁都不见。” 魏瑄一愣,这么早…… “对了,主公原本想让我给殿下送去这个,既然殿下来了,我就不跑了。” 魏瑄低头一看,是一只小巧的漆盒,打开后,里面是治烫伤的药膏。 他顿时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哽住了,哽得难受。低头一咬唇,转身就离开。 魏瑄独自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在营地间拖得长长。 萧暥那么早就睡了,不想见他吗?还是,身体又不好了… 云越说的没错,那人事务繁杂,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去添乱了。 时辰已经不早,他抄近道穿过一片小树林,往桓帝的大帐走去。 如果不是后来比分扶摇直上,真不知道今晚桓帝又要摆什么脸色。 桓帝这个人极其在乎场面,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反复强调是他最受器重的弟弟,这些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皇兄满意。 魏瑄心里千头万绪,脚下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一个趔趄摔倒在泥地上。 他刚想爬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金丝翘边的靴子。 “小殿下,才运气好赢了一场,别走路就看天上了,要摔惨的!哈哈哈!” 北宫皓尖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魏瑄拍拍泥土站起来,不去看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转身就走。 可刚走出几步,就听北宫皓在身后说道,“刚才你去找萧暥做什么?” 魏瑄脚步一滞。 那声音又飘近了一些,带着戏谑:“莫非,他帮你作弊了?” 魏瑄猛然转身:“没有!” “没有?”北宫皓上前几步,“那你怎么突然箭术超群了?” “与你无关!” 魏瑄想绕开他,但随即就被两个劲装武士拦住了去路。 魏瑄心头猛的一沉,燕庭卫! 北宫达是燕州牧,北宫家的私卫叫燕庭卫。燕庭卫的选拔极为严格,能入选的都是技冠群雄的勇士。 而现在魏瑄的身后却一个卫士都没带! 他刚才去找萧暥故意甩开了卫士,怕他们去桓帝面前汇报。 但是其实就算他带了卫士也没用,宫廷卫士怎么能跟燕庭卫相比? 北宫皓阴险地笑道:“告诉我,今天公主在猎场上给了你什么?居然让你的箭术瞬间突飞猛进,你到底用什么东西作弊的?” “我没作弊!” “哦?你一定要让我搜出来吗?”北宫皓无趣地打了个手势。 那两个魁梧的燕庭卫立即把魏瑄的双手钳住,十几岁的少年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放开我!” 魏瑄拼命挣扎。 在推搡间,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北宫皓捡了起来。 他端在手里看了看,顿时笑岔了气:“哈哈,小王子你多大了,还玩这种东西!” 那是萧暥送给他的那只小竹马,马背和四蹄上还被炭火烧得发黑。 魏瑄的脸色骤然变得狰狞可怕:“还给我!” 他扭动身体不顾一切挣扎,但那两个燕庭卫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把他箍在原地。 见他如此动怒,北宫皓更感兴趣地玩着手中的小竹马。 “看来你还真喜欢这玩意儿啊?” 他忽然诡谲地一笑,“要不这样,明天以及后面的所有比赛,你都给我报零分,等比赛结束,我就还给你。” 魏瑄没想到此人竟能如此无耻,他愤怒地瞪着北宫皓,漆黑的眼中燃烧着寒焰。 “怎么样?这个交易划算吧?哈哈哈哈!” 北宫皓大笑。 就在他笑得肆无忌惮时,忽然他的眼珠一鼓,嗷地了叫声,随即脸上笑扭曲成龇牙咧嘴的嚎叫。 紧接着,他身子一歪,身后似平地起狂风,倒拔杨柳般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震落林间黄叶纷纷。 若不是一个燕庭卫眼疾手快凌空截住一挡,两个人顿时摔倒在地滚成一团,这北宫皓此时怕已经筋断骨折。 “什么人!出来!”北宫皓趴在地上,气得发抖的手指着漆黑的丛林。 几个燕庭卫迅速靠拢,围在他身边。 北宫皓揪住燕庭卫的胸甲,吼道,“树林里有人!把他给我杀了!” 几个燕庭卫遵命进入树林搜索。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树林里漆黑一片,只有靠近火光处,投下斑驳错综的树影。 忽然间,丛林像海浪一样起伏起来,一个燕庭卫刚转身看去,就被一条黑影扼住脖子不声不响倒下了,随即林间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和打斗声,火光下错综的影子混乱地晃动了一阵子,火把就彻底熄灭了。 北宫皓叫了几声那几个燕庭卫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回应。 魏瑄也看呆了,脸色煞白,刚才那个黑影究竟是人,还是一头猛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咔咔两声,北宫皓身边的一个燕庭卫颓然地倒地,一点挣扎反抗的迹象也没有,脖子断了。 这下几个人都看清了,出手的是一个魁梧的人。 他脸上蒙着黑布,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 但那铠甲明显是借来的,短了一大截不说,而且因为那人极为强壮,宽阔厚实的胸肌使得甲胄腋下的金属扣子都被撑开,完全扣不上,就那么耷拉挂着。 另外一个燕庭卫脸色一惨,抽刀向那人砍去。 那人只是轻微一偏身就避开了,然后抓住那燕庭卫的手腕一拧,就听到骨骼错开的声响,那人闷哼了一声,刀咣当落地。 片刻之间,北宫皓身边的六个燕庭卫已经片甲不留。 北宫皓脸白如纸,勉强还想撑起一点世家公子的颜面,只可惜声音却在发抖:“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走过来,伸出一只大手。 那只手指节粗犷,肤色很深,看起来是经常骑马风吹日晒磨出来的。 北宫皓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哆嗦嗦把那只小竹马放到那人手心里。 屁滚尿流地跑了。 当然他跑前还说不忘恶狠狠撂下话,“此事不会作罢,给我等着!” 那人不屑地瞥了眼北宫皓仓皇的背影,走过去,把那只小竹马还给魏瑄。 魏瑄接过来,道:“谢谢你。”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清亮如冰,他紧接着就道:“你是北狄人。” 北狄人常年在草原游牧,都比较强壮。 而且魏瑄的鼻子很尖,那个人靠近的时候,他闻到了北狄胡人身上特有的体|味。 那人闻言,一手扯下遮面的黑布。 那是一张典型的北狄人的脸,小麦色的皮肤,轮廓刚毅勇猛,鹰钩鼻,深邃的眼窝,很年轻,堪称英俊,桀骜飞扬的眼神如同草原上的骏马一往无前。 魏瑄不动声色问:“你为何冒充羽林?” 阿迦罗没料到这个中原人的小王子如此淡定,不仅不害怕,还用一种连成人都望尘莫及的冷静语气跟他说话。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澈,非常好听,语调里又暗含着不容挑战的尊贵。 相比刚才那个脓包世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阿迦罗向魏瑄谦恭地行了个礼,然后用非常生硬的中原话说,“我想请你帮助我。” 就在几个时辰前,阿加迦罗利用余先生制造的机会,穿上羽林卫的铠甲,顺利混了出来。 但是他的北狄人长相还是很惹眼,所以他潜伏在暗处,直到夜色降临才敢出来。 阿迦罗打着手势道:“我知道这个竹马对你的意义,一定是重要的人送给你的,而我,也是为了重要的人才逃出来。” 魏瑄问:“什么人?” 阿迦罗的眼中闪着琥珀般的光芒:“我的星辰和月亮。” 魏瑄微微一诧。 中原人的感情都是内敛和含蓄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这么直白地表达爱慕,心中失笑,果然是蛮夷。 魏瑄嘴角略微挽起一点弧度,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阿迦罗说:“我想参加比赛。” 魏瑄道:“你知道,萧将军有命令,不许你们北狄人离开营帐。” 阿迦罗道:“所以我才请求王子,将我安插在你的卫队里。” 魏瑄冰雪聪明,立即明白这个北狄人在盘算什么。 以他北狄人的身份已经被禁赛了,只要他这张北狄人的脸孔一出现在赛场就会被抓回营地,但是,如果成为他的卫士,穿上带着面具的甲胄,他就能混上猎场。 魏瑄想了想,还是边比划边道:“既然你不能露脸,即使你在猎场上表现再好,你喜欢的女子,也不知道你是谁。何必冒这个险?” 他不知道这个北狄人能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阿迦罗恳求道:“只要能,能再见她一次。” 魏瑄有些不懂,费那么大劲,冒着这么大风险,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人吗? 他年纪还小,无法理解,但是那种炙热的感情却让他无法无动于衷。 “好,我帮你。” 第18章 秋狩第二天 秋日的早晨,原野上蒙着一层白霜,阳光照在红透了的树叶上,层林尽染。 第二天是围猎。 围猎就是在山间张网,围出一片较为平坦的山林做为赛场,赛场中放进一些山鸡野兔狐狸之类,大型的还有猞猁山猪。 和第一天的射靶不同,今天射猎的是真正的野兽,所以每一个参加比赛的选手都可以配备两名亲卫,以防万一。 当然猛人除外。 魏瑄就让阿迦罗穿上全幅铠甲,戴上盔缨遮蔽眉目。充作其中的一名亲卫上场。 萧暥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魏瑄来找过他的事儿。 他昨晚确实早早就歇下了。 在匠作坊的时候,他胸口涌起的一阵钝痛不是偶然的。 他这几天疲于奔命,积累的忧倦终于压得身体扛不住了。 于是他早早回了营帐,喝了纪夫子配的药,又问了比赛的情况,在得知魏瑄夺魁后,他放下心来,就休息了。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那么沉。 他责问云越,“为何不唤醒我?” 云越道,“主公,这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儿啊。”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懂什么,他可是将来的庄武帝啊,邪魅狂霸的暗黑系暴君!惹得起吗?! 萧暥心事重重地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准备去找小魏瑄,再和蔼可亲地问问他是什么事情来找自己的呀? 结果云越一句话就击碎了他的幻想,“主公,来不及了,晋王现在应该已经上场了。” 等等…… 萧暥这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越淡淡道,“辰时。” 卧槽!已经开始比赛了啊!!! 萧暥满脸黑线:“你为何不早叫我起身!” 云越正色:“外面有大司马在,主公你的病要多休息。” 呦,教训起我了啊! “回来再找你算账!” 萧暥撂下话匆匆出门,云越立即跟了上去。 书上说云越对原主那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啊,指东绝不敢看西。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分明是一副瞧着他好欺负的样子? 萧暥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好像使得他在云越面前的威信开始打折扣了。 所以这小子就敢自作主张了?就不拿他当领导了?嗯? 萧暥边走边寻思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猎场。此时已经是太阳初升,赛场上众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萧暥今天没有穿那身骚包的大红锦袍,而是挑了一件原主的衣物,加上他面色苍白,眉目间隐有倦色,在秋天苍茫的原野下,整个人看起来都凝着一股烈烈肃杀之气。 他一出现,魏瑄的目光就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萧暥赶紧讨好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无恙,魏瑄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才专心应对比赛。 萧暥今天来晚了,就想悄悄找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前后左右都没有旁人,就连离魏西陵都远远的。 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的气色不好。 而且昨天也真是糟心,看个比赛,何琰还要在他耳边冷嘲热讽。 萧暥就是皮再厚也趟不住他不停地朝自己扣帽子砸黑锅,有的没的全扔他脸上。 而身边的魏西陵则永远是一张千里冰封的脸,寒气四溢。除了偶尔会冷冷扫他一眼表达内心的鄙视外,几乎不睬他,完全把他当空气,搞得他也挺没趣的。 萧暥算是知道了,自己的人缘真的是很差啊! 加上今天身体又不好,愈发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所以还不如一个人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看个比赛。 好在北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不需要操心阿迦罗那破事儿。 但是他倒是想清净,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萧将军,为何不让我去参赛!”嘉宁公主一身皮甲,背着雕弓站在他面前控诉。 萧暥无奈啊:“公主,今日是围猎,比较危险。” 还有一些话,萧暥没说出来:争夺猎物,肢体碰撞,这很暴力的!而且她女扮男装,大部分人不知道她是公主,你一个女孩子,万一被推搡了,被打了,摔下马了,头发散了缠住树枝了,怎么办?嗯? 换是以前的萧暥,他说一句话,谁敢说不! 可是现在,好像……他们一个个都瞧出自己好欺负了?是软柿子了?谁都可以来捏一把了? 嘉宁公主完全不给他面子:“将军既然答应我做你麾下的将领,那么就没有理由阻止我参赛,除非你给我按个罪名,军法处置关起来!” 萧暥没辙了。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厉害。 “去吧去吧。”他无奈地摆摆手。 公主兴高采烈地去猎场了。 萧暥揉了揉眉心,头好痛。 然后暗中传令下去:“告诉下面的人,待会儿比赛,任何人不许和这位宁将军争夺猎物,是我的命令。” 魏瑄没想到嘉宁公主也会参加围猎,吃惊不小,不由朝她低唤了一声,“阿姐?” 嘉宁公主转头,俏皮地挤挤眼睛。 旁边另一个护卫也道,“公主怎么来了?” 如果第一声阿迦罗没反应过来,那么后面的话,他蓦然听懂了。 他骤然看向嘉宁公主,目光霎时雪亮如电。 只见那名少年将领一身皮甲,纤腰削肩,容颜如骄阳下的牡丹,炽烈绚丽。 阿迦罗的心却忽然一空,或者说他的心情并没有像他预期地那样激荡起伏,涌起狂风暴雨。 甚至还不及他决定孤注一掷出逃时的激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终于见到了梦中的星星和月亮,不该欣喜若狂吗?! 但他只是觉得公主很美丽,像娇美的花朵。 但那个人的美貌却如破开乌云的一道绮艳的闪电,夭矫非凡! 看得他顿时魂飞魄散,又浑身酥麻! 难道说这只是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的瞬间给他的错觉吗?? 这惊鸿一瞥,仅仅是因为自己醉眼看人,镜花水月一场梦?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分裂成两半,不知道是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痛苦,还是终于见到了她的欣喜? 他怔怔地望着公主出神。心中一片惶惑空白。 嘉宁公主也发现了这个侍卫在盯着自己出神,狠狠地剜了阿迦罗一眼,驱马离去。 阿迦罗这才长出了口气,回过心神,暗暗摸向藏在身上片刻不离的香囊。 无论如何,香囊为证,那晚的那个人是嘉宁公主不会有错。 阿迦罗不是个会做梦的人。既然她闯入了他的梦,那么不管她有没有梦中的清媚夭矫,他都要将她娶回去! 进了他的梦,就是他的人! 这次他一定要一鸣惊人,一定要让嘉宁公主正眼看他。 但是作为晋王的侍卫,他的职责是保护主人的安全。理论上他没有射猎猎物的资格。 所以他只有一次机会,骤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杀一头足以让他登上魁首的猛兽。之后再被萧暥抓走调查,就算要下狱还是审问,都没有关系了。 他相信,他孤注一掷的这次冒险行为,会让任何一个女子为之动容。 当然,既然他打定主意一鸣惊人,他必然要将这次出手的机会,留在后天难度最高的野猎上。 今天,他先暗暗潜伏观察周围的对手。 唯一的遗憾就是萧暥没有参赛,没有机会战胜他了。 阿迦罗想到这里,远远地朝看台的方向望去,目光立即被那一袭黑衣的肃杀人影震慑到了。 那人卓然而立,就像深秋清冷的山峰,峻秀而沉静。 他的心脏突然一阵狂跳,难道这就是大权在握指点江山的样子吗? 阿迦罗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顿时感到一股隐隐的战意在燃烧。 就算不能与萧暥在猎场上一较高下。他也会在猎场上一鸣惊人! 要让萧暥知道,只有草原的雄鹰才能翱翔在九州的上空,睥睨天下。 想到这里,他突然抑制不住地心潮起伏,刚才的一点点失意也淡去了。 他沉住气,像一只蛰伏的猎犬,机警地观察四周。 猎场内放入的猎物是从小型逐渐到大型,循序渐进的。所以越到比赛中后期,角逐就会越激烈。 比赛进行到一刻钟,北宫皓就拿下了一只狐狸。 大笑道,“正好拿回去做毛皮佩巾!” 萧暥想到自己就是被称作狐狸,嘴角抽了抽,觉得有点别扭。 赛事到了三刻钟的时候,猎场内开始放入了几只猞猁,使得整个猎场氛围热烈起来,观众席上也有不断的喝彩叫好声。 此时斩获猎物排名前五位的分别是崔平,秦羽的部将琼布,魏西陵的部将刘武,曹满也猎到了三只山鸡和五只兔子位居第四。北宫皓排在第十二位,心下忿忿不平。 其实作为公子哥儿,能和这些久经战争的将领同场角逐,已经不错了,但北宫皓凡事都要争个先惯了。 不过好在,在诸侯世子的名次榜里,北宫皓是遥遥领先的。此时他已经斩获了两只山鸡,一只狐狸,三只野兔。看来这些年他没有少跟着北宫达打猎。 另外嘉宁公主此时战绩也非常不错,斩获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正是春风得意,当然她不知道,萧暥早就放下话去了,她要瞄准的猎物,没人敢跟她抢。 只有魏瑄什么都没有猎到。 北宫皓策马经过他身边,笑道,“果然实战才见真章,田猎纸上谈兵,射得好什么用,真上了战场,敌人还站在那里等你射吗?啊哈哈哈!” 魏瑄的脸色微微泛白,眼睛有点红,咬了咬下唇。 他的眼睛是被自己揉红的。 阿迦罗一直在观察场内的情况,又在魏瑄左右,他早就敏锐地察觉了异常。 每一次魏瑄要瞄准射击,就有一块光斑出现在魏瑄的脸上,晃他的眼睛。 魏瑄时不时甩头,意图避开那耀眼的炫光,不停揉眼睛,把眼眶都揉红了。 一开始阿迦罗还以为是树叶反光,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不对,没那么简单。有人在搞鬼,在故意整他。 这边看台上。 魏西陵走到了萧暥身后,道,“这比赛有问题。” “你也发现了。”萧暥道。 魏西陵眯起眼看向猎场后的一片山丘,道:“山上有人在搞鬼。” 猎场本就是在山岭间围出的一片平原,四周都是山峦。此时猎场后方的密林间时不时闪现一点亮光。 每一次魏瑄要瞄准猎物的时候,那点光斑就会在他眼睛附近晃荡。由于那光斑时隐时现,若不是目力非常好,极难发现它。 “那道光是什么?”魏西陵凝眉问。 萧暥道:“镜子。” 第19章 奸雄 “原来如此啊!我说晋王昨天夺魁,怎么今天的表现就这么强差人意,原来是有奸人暗中作祟!!”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萧暥脑袋有点疼。 怎么又是这何琰啊? 这人什么意思?敢情他坐哪儿,这人就跟到哪儿? 那何琰虽然不是谢映之和云渊那样海内仰慕的大名士,好歹也是个名士。 名士一说话,自然就有人附和。 旁边立即有人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简直卑鄙无耻!” 何琰催促道:“当立即派人拿下!” 魏西陵道,“来不及的。” “为何?” “此处距离那亮光藏匿之处,至少有数十丈距离,且上山抓人,动静太大,还未及我们的人靠近,他们早就跑了。” 何琰抄手道,“这如何是好?难道放任不管?” 魏西陵看向萧暥:“如果萧将军肯帮忙,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何琰抢问。 “听说大司马在山中设了不少望楼岗哨,知会岗哨里的士兵立即锁定目标,只需派两三精兵,直扑那人藏身之处,即可拿获。” 萧暥心想:这魏西陵果然军人做派,这是以小股兵力定点清除啊,精准狠! “好办法!”何琰拍手道,“那还不赶紧的,再拖半日,赛事都结束了!” “不行。”萧暥果断道。 在坐的几人全都是一诧。 魏西陵默不作声看向他。 萧暥说不行,是有他的考虑的,他已经猜到了那个搞小动作的人是谁指派的。 还能有谁?北宫皓啊。 但是如果当这那么多人的面,从山上把北宫皓的人抓下来,那你是查还是不查? 一查肯定就查出幕后主使是北宫皓来了。 北宫皓倒是不用怕,但北宫达则不能不考虑。 此人外宽内忌,好大喜功,极好面子。如果秋狩出了这样的舞弊的丑事,他会变成天下诸侯的笑柄。 他肯定会认为是你萧暥故意要拆他的台,那就糟糕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连原主那么彪悍的人,都一度忍让他,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暗暗积蓄实力,直到四年后才跟他决战。 纵然如此,原主都是险胜啊险胜! 所以,以自己现在的实力,绝不能在天下诸侯面前拆了北宫家的台。 不能因为射猎这种小事跟北宫达结下大梁子! “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何琰冷眼道,“山上那个奸邪小人,你不想把他抓下来吗?” 见何琰这样说,其他人立即纷纷附和。 “容忍如此无耻之行径,这比赛还有什么意思!” “不看了!都散了吧!” 其中一个三白眼,掀嘴薄唇的文士阴阳怪气道,“难不成……这人跟萧将军有什么瓜葛?” 他这一说,周围的人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恍然,纷纷把矛头指向了萧暥。 萧暥头大,心道:你谁呀你?又是看不惯我,什么黑锅都能往我头上扣的?你们个个都跟我有仇? 那人又道,“我早就听说,晋王得罪了大人物……” “一个月前,晋王画了一张画,被萧将军拿走了。” 什么什么?这小道消息流传得也太快了吧?萧暥太阳穴开始跳。 “那张画像怎么了?”立即有人问。 “画的不好看?” “将军风仪绝世,怎么会不好看,只是……”那人指了指箭靶,嘿嘿道:“挂的不是地方。” “哦——” “原来如此啊!”“难道这是挟私报复?” 听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前因后果,还逻辑清晰条理明确,萧暥脑壳疼啊!真疼!真糟心! 你们这是都捡软柿子捏是不是?换是原主早就分分钟恁死你们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分明已经把他当做暗中使坏的人。 云越气得眼里都沁出血来了。要不是萧暥一直拦着,他就是拼了和魏西陵硬磕,也要教训这帮子酸儒! 魏西陵皱眉看向萧暥,眼中有疑问。 萧暥叹气,“我不同意,是因为魏将军的方法有个问题。” 魏西陵问:“有何不妥?” “即使你逮住了林中的小人,他见势不妙,把手中的镜子朝山坳远处一抛,来个死无对证,诸位怎么办?” 一听这话,众人都面面相觑。 人家最多是爬个树,碍着你们了?凭什么抓人啊? “难道就纵容如此龌龊之事在诸君眼皮底下发生?!”何琰义愤填膺。 就在这时,猎场中形势突变,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哨声。 场中放进了一头山猪。 山猪杀伤力有限,但个头不小,又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暴躁劲儿,对于猎手来说,算是个难缠的家伙,所以重量级也很高。 射中一头山猪,可是比射中一串的狐狸兔子都管用啊。 这山猪一出现,立即引起场中激烈的争夺。 魏瑄也想争夺,他现在比分落后太多了,只有猎获这样一个大家伙,才能反败为胜。 他一夹马腹,策马上前。 追逐山猪的人很多,场内一时沙尘飞扬。 那山猪极为狡诈,专门挑捡树木纵横,枝蔓错落之处逃窜。 有两个骑兵就因为争夺猎物,纵马过快,撞在了一起。摔得头破血流。 魏瑄年纪虽小,却非常沉得住气,他像一只敏捷的黑豹,默不作声观察山猪的逃遁方向,悄悄迂回到它的侧后方去。 就在他捕捉到一个机会,搭弓射箭瞄准猎物之时,山间那道亮光又是刹地一闪,他眼前一眩,嗖的一箭飞偏,差点射中刘武的马。 刘武大着嗓门喊道,“小王爷,这可不能闹着玩啊!你到底行不行啊?” 魏瑄脸色刷地白了下,赶紧拱手致歉。 “刘武这草包。”魏西陵评论道。 然后他一掀袍子站起来,“行了,我一个人去,把山上那妖人逮下来。” 他刚跨下看台,就听身后的萧暥静静道:“弓箭。” 魏西陵不禁驻足回望。 只见萧暥从云越手中接过弓,上箭,拉弦,那动作凝练,精准,堪称优雅,仿佛他手中抚着的是悠扬的琴弦。 他微偏过头,迎着清早的曦光微微眯起眼睛,眼梢清利如刃,隐隐透出一股锋芒的兵气。 箭尖指向的地方,正是远处那片莽莽苍苍的密林。 察觉到他的意图,魏西陵震惊了! 疯了吗?他这是要等待那道光再次闪现的一刻,一箭射穿那枚铜镜?! 不但是他,云越,何琰,还有在场所有人都呆滞了。 那渺小的光斑如同浩瀚夜空中的一点闪烁的星辰,游荡不定,忽明忽暗,怎么可能射中? 就在这时,魏瑄追赶着山猪来到了一片乱树从。 他显然是想再赌一把,借着这密林枝蔓来遮避灼眼的光束骚扰。 但在密林里奔驰非常考验马术,另一个亲卫已经被远远甩开,只有阿迦罗还紧紧跟随。 这时他恰好偶一回头,悚然望见看台那边,萧暥正搭弓引箭,顿时浑身剧烈一震。 他居然要出手了?! 此刻,魏瑄已策马冲入横七竖八的怪树丛里,他试图在树木的遮蔽下,冒险再一次瞄准了那头山猪。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诡异的光也突然出现,向他的眼睛快速滑来。 阿迦罗见势不妙一把抓住小魏瑄的马缰,魏瑄手一颤,箭飞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度,一头扎入了丛林里。 那点光斑瞬间炫目地一爆,就消失了,树冠凌乱地颤动了一阵,复归平静。 阿迦罗的手还攀着魏瑄的马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刚才划过长空的那一箭让他心神俱裂。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小的目标,这是人能做到的?! 其实不但是他,所有看到羽箭划过猎场上空的人,都是这个表情。 魏西陵还站在台阶上,保持着将下不下的姿势。 何琰没有明白过来,支支吾吾道,“这刚才……难道说……” 这……也……太彪悍了! 而另一头,萧暥把弓交给云越,道,“继续比赛。” 何琰过了好久才总算回过神来,问道,“不去抓那个人吗?” 萧暥淡然道,“跑了。” 魏西陵凝眉看向萧暥,他当然知道萧暥在想什么。 射中铜镜,放走人。 既悄无声息平了众怒,维护了比赛的公正,又保全了北宫家的颜面,顺便还狠狠警告了北宫皓! 将来北宫达若知道这事儿,怕还要记他的好,欠他的人情。 这手腕,真当得上奸雄两字! “果然是狐狸。”魏西陵冷冷道。 猎场上,报数官道:晋王射中山猪一只!头采! 北宫皓已经没工夫跟计较这些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在颤抖,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恨恨地挫牙,不是说经过郑国舅之事后,萧暥和皇室已经水火不容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他们关系很不错啊? 这件事魏瑄是事后才知道的。 营帐里,阿迦罗边比划边用磕磕绊绊的中原话跟他描述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因为他一直知道那个人很强,非常强。 他有些遗憾,如果当时不是专心对付山猪,也许他就能亲眼看到这划破长空的一箭。 魏瑄坐在炭盆前,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手中摆弄着那只小竹马的机括。 教过他学业的文渊阁大学士卫宛曾经跟他说过:萧暥这个人,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 “今天还是要谢谢你。”魏瑄忽然对阿迦罗道。 阿迦罗抬头看他,似乎在说为什么谢我。 “不是你拉住我的马缰,我就撞到树上去了。” “小王爷那么想赢?为什么?” 他看不懂,不明白这个中原人的孩子为何有那么强烈的争强之心。小小年纪,为什么这样拼命地逼自己呢? 魏瑄似乎不愿意谈这些,只是道:“从小,我的哥哥就对我要求很高。” 桓帝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朕是秦羽,朕希望你成为萧暥。” 天下人都知道大司马秦羽能牢牢握住中央权柄,因为他有萧暥,此人谋略,手腕,决断都是一等一的。 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萧暥。 魏瑄静静地望着炉中窜起的火苗,“接下来就是野猎了,我会把你编进我的卫队里。” “谢殿下。” 魏瑄又问,“你今天见到那个姑娘了吗?” 阿迦罗蓦地一怔,恍然如梦,道:“见到了。” 可是心里却像失去了什么,被彻底抽空了! 他甚至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狠命告诉自己,他是草原未来的大单于,相比将来切切实实的霸业,那不过是一场痴狂的梦罢了。 而且他今天已经见识到了敌人的强大。 萧暥,这个人将会成为他征服中原之路上最大的阻力。但是对手越强大,就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我父亲也对我有着很高的期待”阿迦罗静静说。 第20章 重逢 第五天,秋狩的重头戏野猎开始了。 野猎是团队作战,接近于军事实战,真正的牛人大咖都是冲着野猎来的。 每一位参与野猎的诸侯都会精选他们的猎队,队伍的规模视自身实力而定,十到三十人不等。 像魏西陵那样彪悍的战神,只带五个精锐骑兵就进了猎场。 当然也有带三十人的猎队浩浩荡荡耍威风的,比如北宫皓。 其他的诸侯,诸如曹满,他有强将崔平加持,猎队里一半都是游牧出身的胡人骑兵,对狩猎非常在行,所以他带的十个人顶别人二十人。 即便是实力最弱鸡,被称为乱世中神一样的存在的朱优,也会带队出战,应付一下场面。 往年的秋狩,以原主萧暥的彪悍,当然是亲自出场,大杀四方的。不过今年,带队出征的却是秦羽。萧暥只想个当围观群众。 萧暥的退出,倒使得诸侯将领们都跃跃欲试。争一争这秋狩的魁首。 魏瑄只有十三岁,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野猎。 其实原本未及弱冠的少年都是不允许参加野猎的。但是一来皇室实在无人,总不能让桓帝上猎场吧,二来,魏瑄射死山猪,说明他有这个实力参加野猎。桓帝还给他配备了最精锐的皇家羽林。 但魏瑄知道,这些人加起来,怕是都没有自己身后这个北狄卫士厉害。 比赛的规则是以团队为作战单位,按照猎物的大小,凶猛程度,数量等来排定名次。 说白了,野猎就是考验综合实力,首领和麾下士卒的配合程度,几乎可以模拟一场小型的战役。 看着各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山谷,吃瓜群众萧暥表示:嗷,今天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看比赛了! 作为一名专业观众,他确实是有备而来的。他腰间还扣着一根细长的单筒望远镜。 没错,就是望远镜! 在来鹿鸣山的路上,萧暥就吩咐过军中的匠作坊,给他打磨两块圆形的水晶,做了个简易的单筒望远镜。 他原本打算用来观察猎场内有无可疑人员的,不过现在阿迦罗既然被控制起来了,这东西也没有多大用处,正好看比赛用,哈哈哈! 萧暥拿着这个自制望远镜登上最大的一座望楼,透过‘望远镜’就能清晰地看到各色队伍在树丛里时隐时现。 嘉宁公主好奇地不行,“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萧暥很是显摆地把望远镜交给她。 这一看之下,嘉宁公主惊叫起来:“太神了!这宝贝是哪里来的?” 是噢,本人发明的! 萧暥恬不知耻开启卖弄模式。 嘉宁公主兴奋地面颊微微泛红,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挽着他的手臂问长问短,搞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萧暥心里不由一阵感慨,多好的妹子啊!怎么就是庄武帝的姐姐呢? 不敢碰啊!不敢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端起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态,心里满怀惆怅。 他一边自己宽慰自己,就你这病娇壳子,你还想要妹子?你能太太平平在这乱世里活下来就是造化了,万一你哪天挂了,难不成让妹子给你守寡?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原主病那么重,该不会那方面也不行吧? 难怪……他没讨老婆? 但这个壳子他用到现在,觉得还是蛮正常的啊。 当然他也没试过……不好说。 正当萧暥脑子里各种不大健康的念头此起彼伏的时候,嘉宁公主突然拉着他的手叫了起来:“阿季又猎获了一只獐子!” 哦?这么快?他才进去一刻钟吧。 “阿季的那个卫士好厉害,前天围场里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个色坯!” “哪个卫士?让我看看。”萧暥心念一动。 莫非……是那个人? 他记得前天的围猎,魏瑄不顾一切追逐山猪进入乱树林时,其他侍卫反应不及,唯有一个亲卫紧随其后,半步不落,马术了得啊。 而且那亲卫身形威猛雄壮,霎是惹眼,使得萧暥还不由多看了他一会儿,心道,这羽林中还有这样的猛士? 就在这时,程牧急急匆匆地跑上望楼,一见他就拜倒在地,脸色仓皇如蜡。 “将军,末将有罪!” “什么事,说。”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北狄王子阿迦罗走脱了!” ! 简直是晴空一个炸雷,萧暥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嗡直响。 怎么可能!? 重兵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他怎么走脱的??难道能土行遁地不成? “阿迦罗走脱了?你确定?” 程牧硬着头皮道:“我只顾着清点人数,没料到阿迦罗和一个守军士兵换了装束,走脱了。” 萧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蛋了! 在原来的时间线,阿迦罗至少还带着十多人的北狄骑兵进入猎场的,就这样,脑门上还中了一箭挂了! 现在说不定他丫的身边连一个卫兵都没有啊!那不是去送人头吗!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啊,拼了命也要参加秋狩!就算当了魁首又怎么样?能上天吗? 真是人若是想死,拦都拦不住。 但你倒是把自己作死了,我背黑锅是怎么回事? 萧暥只觉得一阵急火攻心,喉咙里泛起一股甜腥,被他用力咽了回去,捂着胸口虚喘了会儿,才硬撑起点精神,对云越道,“备甲,我要进猎场。” 清早的阳光洒进秋日的山林,林间晨雾未散。 魏瑄带着二十人的猎队穿梭在林间,寻找猎物的踪迹。他没有什么野外狩猎的经验,多亏了这个北狄亲卫。 阿加罗不愧是草原第一的神箭手,他不仅射猎百发百中,而且极其善于战略调度。如何驱赶、包抄、围捕猎物,都极为娴熟。 不到半个时辰,在阿迦罗有效的指挥调度下,他们已经猎获了一头山猪,两只獐子,五六只野兔,收获颇丰。 就在这时,近旁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悉嗦的碎响。 阿迦罗立即地示意众人噤声,旋即搭弓引箭,嗖的一箭穿出,林间树叶纷纷落下。 进密林去查看的羽林就兴奋地回来报告:“殿下,是一头狼!” 猎物很快被拖了出来,那是头体型不大的灰狼,阿迦罗射出的那支箭正好穿颈而过,正汩汩冒着血。 魏瑄赞道,“好箭法!” 阿迦罗道,“不够好。”心道,不如某人。 魏瑄很高兴:“你就不要回北狄了,留下教我射箭吧。” 阿迦罗半比划着道:“萧将军的箭术才是天下无敌,殿下为什么不让他教你?” 听他这么说,魏瑄脸色立即黯了下来,淡淡道:“他事务那么繁忙,怎么可能教我射箭。” 这倒是不假,阿迦罗在北狄也听说过,萧暥这个人简直是全能,政务军务庶务都是一把好手。 但看到小王爷神色忽然低落下来,阿迦罗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 他想宽慰他,磕磕绊绊道,“殿下,这也……也说不定啊,我看……萧将军对殿下很是特别的。” “特别?哪里特别?”魏瑄一抬眉,眼神清亮。 可阿迦罗实在不会多少中原话,只好反复比划道:“特别……特别的好。” 特别好? 魏瑄蓦地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腕上的弓护手,然后又追问阿迦罗,“你为何这么说?” 阿迦罗头大如斗啊,他一个草原糙汉子,哪里懂中原人弯弯绕绕的心思。不明白这小殿下怎么突然揪着他不停地问。 而且蹙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好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纠结‘他对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哪里好’…… 悍勇无双的北狄王子阿迦罗在风中凌乱。 阿迦罗词穷了,他搜肠刮肚回想他知道的所有中原人的词汇,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突然林间一阵马蹄急踏,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队精装锐甲的骑兵杀气腾腾地截住了去路,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羽林卫! 小魏瑄脸色剧变,“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越众而出,“臣萧暥见过殿下。” 那声音犹如云端孤鸿,清越寒彻,又悦耳动听。 阿迦罗猛地扭头看过去,一双夭矫夺人的眼眸正冷冷地扫过来。 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 第21章 刺客 第22章 咬了 如果单说身手,萧暥绝不会输给阿迦罗,只是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喉咙里翻腾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浑身都不听使唤。 而且过近的距离也使得他根本就没有战斗的空间,完全是被阿迦罗单方用力度压制。 他试着挣动了几次,都被对方用厚实胸膛牢牢压下,手腕也被死死扣住。 萧暥绝望地发现,连原主这个万军丛中都岿然不动的躯壳,居然也紧张地微微颤抖起来。 像原主那么彪悍的人,怕是从来都没有处过这种被压制的位置吧。 阿迦罗低头凝视着他,眼瞳里渗着濒临疯狂的赤红,神色近乎狰狞,简直像要囫囵吃了他。 萧暥被看得心里发慌啊。 多大仇啊? 怎么感觉自己抢了他的老婆? “阿迦罗世子,”萧暥咽下一口血,艰难道, 既然打不过,就谈谈吧……我们能不能和平途径解决纠纷啊? “你大概误会我了……” 误会什么?刚才不就是你萧暥带着一队羽林杀气腾腾地来抓人吗? 不就是你一剑挑落他的头盔吗? 萧暥欲哭无泪啊,难得装个逼,不用那么快打脸吧! 紧接着,他觉得脸颊上一烫,粗糙陌生的触感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大手缓缓抚过他的眉眼。 和魏西陵冰凉修长的手指不同,阿迦罗的手粗犷,热度惊人。 他的动作也没有魏西陵那么精确冷漠,而是有带着一种萧暥完全看不懂的冲动。 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手指激动地来回摩挲着他双眼宛转流畅线条。 萧暥的眼睛被摩挲得难受地微微眯起,细长斜飞的眼尾,隐隐生出一丝如烟的浅媚来。 阿迦罗的气息明显变得粗重了,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阿迦罗王子,你冷静。” 忍住啊!在这里杀我,对你没有好处哒! 阿迦罗深吸口气,真的一撤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 “是你。”他道。 萧暥脑中的一根弦断了。 完蛋了! 阿迦罗知道那天去下药的人就是他了! 然后他做了什么? 软禁北狄使团。 今天,他又是抓人,又是刺客出现…… 萧暥心底一片惨淡。 这锅黑地真特么彻底啊! 萧暥无奈道:“这件事情,你要听我解释。”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说辞,忽然下颌被抬起,露出脆弱的脖颈,接下来他脑子一空。 他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息,蛮人世子埋首进他的颈窝,下巴上的胡茬扎得他细致的皮肤又疼又痒,随即是牙齿切入皮肉的刺痛。 卧槽!咬、咬、咬了! 那蛮人该不会是要咬断自己颈部大动脉吧? 尼玛的,你就是要杀了我,也给个好看的死法啊! 身为乱世枭雄居然是被咬死的?这特么也太憋屈了吧? 原主虽然死得惨,但好歹到死还是一条硬汉啊! 他这算什么? 生死攸关之际,他趁着阿迦罗的注意力都在他脖颈上,膝盖一弓,拼尽了全力狠狠撞向对方软肋。 阿迦罗猝不及防,身形陡然一歪,眼中瞬间竟是一阵迷茫。 萧暥趁这个机会,手终于得空,飞快抽出腰间的短刃,迅捷地就地一滚,脱身出来。 阿迦罗身形晃了晃,蓦地看着他,嘴唇上沾着鲜血变得娇艳欲滴,让英俊的脸莫名地染上一层诡异的邪气。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萧暥的眼神迷乱癫狂。 萧暥有点抽筋,这是他的血啊! 这些蛮人真的是茹毛饮血! 他抹了一把脖颈上的残血道,“我们的帐回去再算,现在不是……” 说话间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扎入了一个黑衣人的腹中。 卧槽!已经追到这里来了! 萧暥刚才被压得憋屈,现在特别想打架,连胸口也不痛了,出手稳准凌厉。 阿迦罗也回过神来,迅速砍翻了逼近的刺客。 “看到了吧!不是我派的人!”萧暥百忙中不忘解释道。 似乎发现了阿加罗在这里,黑衣刺客前赴后继地朝山坳扑来,两人眼看陷入围攻。 阿迦罗砍翻一个刺客,喘着粗气,忽然咬牙笑道,“萧暥,能和你一起死,值了。” 萧暥心里冒火,一刀劈开一个刺客。 滚滚滚!我才不陪你死! 就在这时,忽然林间传来一声清亮的马鸣。 萧暥精神一振,他的马! 随即,数十骑羽林就出现在视线里。 云越带着驰援的军队赶到了。 在大队羽林的包围下,余下的刺客很快就开始溃散。 萧暥翻身上马。正要下令收队,鼻间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不好,是火油!”有人喊道。 说话间,林间忽然火势窜起了丈高,烈焰把他们团团包围。 丛林中的枯叶被烧得噼啪直响,浓烟弥漫,马匹受惊,原地打转起来,呛人的烟雾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余下的几个刺客缓缓地倒退着离开。 萧暥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啊!还要不要脸了!打不过就想烧死他们啊! “马怕火,我们出不去了。”一个羽林士兵惊惶道。 云越道,“慌什么,有主公在。” 阿迦罗看向萧暥,心脏不可遏制地一颤。 才片刻,这个人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指挥若定和不容僭越的威权。 萧暥拔出腰间的短刃,割去一段衣摆,用布料蒙住了马的眼睛。 他这匹青鬃马是安阳城时魏西陵给他的,久经战阵,非常听话。 他对周围的人道,“跟上!” 然后他找了一处火势稍低之处,一咬牙,腿一夹马腹,就策马纵出火墙。 其余的战马一看到有带头的,纷纷跟上。 回到营地,就看到秦羽焦急地从望楼上下来,抓住他就上下打量,“彦昭,你没事吧?” 萧暥扫了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阿迦罗,道,“这人带回来了,送回北狄大营。” 阿迦罗被羽林卫带走了,临走还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萧暥不去理会他,问,“晋王怎么样了?其他人都好吗?” 秦羽道:“晋王这会儿应该在陛下那里。望楼看到林中起火后,就已经就鸣金,诸侯们都已收兵回营。都在清点今天所获猎物。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鸣金,我就搪塞说,有人不小心引燃了枯枝,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收兵罢” 萧暥点头,秦羽这样处理非常妥帖,这件事越低调越好。 想起魏瑄,萧暥本来是想去看看他的,再好言宽慰几句,毕竟刚才在丛林里,他好像差点把那孩子吓哭了? 但是一听魏瑄在桓帝那里,赶紧作罢了。 他现在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去看桓帝那张奥斯卡影帝的脸,也没精力陪着他演戏。 于是道,“陛下那里,麻烦兄长解释一下罢。” 回到营帐,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就吩咐云越去烧热水。 今天被阿迦罗拽着在泥地里滚了一圈,身上还有土星子味,非但如此,还残留着某种一言难尽的气味啊,尤其是脖颈上! 就是那种胡人身上浓郁的气味,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被人压在下面的狼狈处境。 必须洗干净,就算刷掉一层皮也要把那味儿彻底去掉,不然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好不好! 可惜这是古代,没有沐浴露这种高级装备,难不成他要自己动手再发明一个? “云越啊,再去弄点皂角,草木灰之类的。” “皂角?”云越一抬眉,立即勤快地道,“主公有要洗的衣服?交给我。” “哦,不是。”萧暥发现好像有点难以启齿,“那个……我待会儿沐浴用的。” 云越皱了皱眉,表示不理解。 萧暥干咳了声:“额,身上有些不大舒服,配点皂角水,洗洗干净。” 闻言云越的脸色刹那间惨白了一下,然后脚步飘忽地走出去了。 片刻后他把萧暥要的皂角和草木灰都拿来了。 然后站在一边,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 这孩子怎么了? 萧暥也没多想,就开始忙活起来。 踟躇了一会儿,云越忽然靠近了一点,“主公……” “嗯?”萧暥往草木灰里兑水。 云越贴近他耳边,幽幽问道:“莫非,他进去了?” 萧暥正在考虑草木灰和皂角的配比问题,没留神,“什么?” 云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皱着眉道:“刚才在林子里,我看到主公被那蛮子压着……” 萧暥顿时被一道雷劈到了! 手一抖,草木灰洒了一桌。 真闹心!我就想干干净净洗个澡,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古人的思想都这么不健康!? 还野地里,还被一个猛汉,霸王硬上弓? 太特么重口了! 这真是云渊大名士教育出来的孩子吗?他脑瓜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萧暥脸色霎时黑成锅底。 云越见他这幅表情,整个人如遭重锉,扭头就走。 “你去哪里?”萧暥问。 云越手按在剑上,头也不回闷闷道,“去杀了他。” 停停停! 我特么好不容易把人活着带回来,你去一刀结果了! 萧暥挡在他面前:“不许去。” 云越此时的眼睛都要渗出血来,看得萧暥是惊心动魄啊,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清俊的孩子露出这么狰狞的神色! 萧暥赶紧拉着他解释:“我没有事,他什么都没做。”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雪白的脖子上一点红痕,欲盖弥彰昭然若揭啊! 云越的脸比魏西陵还要冻上三分,阴森森道:“人是我杀的,不过死一个蛮子,宛陵云氏担得起!” 意思就是,连累不到你萧暥!云家会摆平这事儿! 萧暥怒了,你小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主公我这段时间确实威信有所下降,我也确实没原主那么彪悍,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被上了还忍气吞声那么窝囊吧? 阿迦罗若真敢做那事,当场我就把他那玩意儿人道毁灭了信不信? “你给我回来!”萧暥呵斥道。 他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急的,胸口顿时一阵钝痛,身形晃了晃,没站稳歪倒了下去。 云越这才慌了神,赶紧回身环住他。 “主公,我……” 你什么你啊,“还不赶紧扶我起来。” 他今天本来就摔得浑身骨头疼,没什么力气,仅有的这一点精力也被云越气得耗去了七八分,手攀着云越肩头虚喘着气。 云越也被他这样子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揽住他的腰,伸手还要去抄他的膝弯。 等等等……不,不是这样! “你…你搀着我就行。” 这孩子最近怎么了,是被自己带歪了吗?怎么一上来就要抱。 云越搀着他到榻边,又拿来软垫让他靠着, “行了,你去准备热水罢。”萧暥摆摆手。 真糟心,他现在不想面对云越疑虑重重的眼神,就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云越哦了声,勤快地就要出去, “等……等等,……剑留下。”萧暥道, 云越乖乖取下佩剑交给他,尽心尽力去做事了。 不过云越不愧是贴心小秘书,水温适中,木桶周围还支起了帷幔,防止热气外散。 氤氲的白汽里,萧暥觉得整个人渐渐舒缓过来了。沐浴露已经没心情做了,想着随便泡泡澡算了。 云越很自然地就要上来给他宽衣。 喂喂,这又是做什么? 萧暥赶紧道:“别,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云越微微一愣,已经抬起的手停在空中,然后皱了皱眉,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脖颈上的红痕。 萧暥瞬时又被雷到了! 这……怎么搞得他好像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啊! 见云越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白,眼神中又浮现阴鸷。 算了,老脸不要就不要,都是男人,爱看不看的! 他心一横,展开手臂:“行了,你来吧。” 云越立即上前,悉心周到地替他拾掇起来。 看到他除了背上被撞得青青紫紫,再没有其他可疑的痕迹后,云越的脸色才松缓下来。 萧暥心里苦啊。 他才是主公对吧? 为什么他这个主公要在属下面前……自证清白? 这是什么神剧情? 但是如果他今天拒绝云越的要求的话,那么今后云越每天看他的眼神,大概就会像看着……一个受吧。 萧暥扶额。作为主公的威望呢? 如果他还存在威望的话…… 算了,事情搞清楚了就好。省得那孩子瞎想。 其实林子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啊。 那蛮人估计是恨自己恨透了,咬一口出出气罢了。所以也没往死里咬。 可为什么他明明是救人,还这么招人恨呢?原主果然是宇宙无敌的招黑体质啊! 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萧暥浑身的筋骨终于舒缓下来。 云越站在后面,轻手轻脚地替他散开发髻,然后取来梳子,细心地梳理起他一头顺滑的长发。 真像个小媳妇,萧暥心里又开始不着调地想。 他打算在温水里眯一会儿,朦朦胧胧中就觉得肩膀上传来一阵酥麻酸爽的感觉。 云越好像开始替他按起了肩。从脖颈到双肩再到浸泡在温水中的肩胛。手指力度适中,按得他浑身骨头都松泛起来。 萧暥舒服地眯起眼睛,没想到还有这福利啊! 算了,这孩子虽然脑子里的想法奇怪了点,但毕竟多才多艺啊! 他被按得浑身舒爽了,就又开始老不正经地瞎想起来:云越为啥不是个妹子呢,不然他就娶了啊,真是贤惠! 他清了清嗓子刚想问:云越啊,你们云家的孩子都是这风格吗?你……就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帐外有卫兵报告道:“主公,陛下来了。” 萧暥:…… 这皇帝是不是跟他有仇啊,可真是会挑时候!能不能让人好好泡个澡了? 等等……还确实跟他有仇的。 杀妻之仇…… 萧暥没脾气了:“请陛下帐外稍等。” 云越细眉皱了皱,立即勤快地拿来了棉巾帮他擦拭,低声说了句:“魏家的人真是事多。” 萧暥耳朵贼尖的啊,什么?魏家的人?还有哪个魏家的人?魏……西陵? 不可能,这座冰山只要确定他没死,怎么会主动来看他? 那么就只有小魏瑄了? “晋王也来过?”他立即问。 云越正专注地给他系衣带,心不在焉说:“嗯,早来过,我跟他说你睡了,让他回去。” 萧暥:…… 麻烦你找借口也走点心好不好?这个时辰?太阳都没落山,睡了?嗯?你当你主公我是猪吃了就睡啊! 萧暥穿好衣裳,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了根发带,就走出帐外。 只见桓帝脸色煞白地等在那里,秦羽站在他身边,眉头紧皱,面色凝重。 怎么回事啊? 他还没来得及问,桓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阿季不见了!” 第23章 狼群 桓帝面色刷白,六神无主:“阿季从我这里离开后,就找不到人了……他、他、他去了哪里啊?” 秦羽道,“我刚才查问过围场的士兵,据士兵说,晋王半个时辰前骑了一匹枣红马进林子了。” 桓帝大惊,差点没站稳。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的手臂。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萧暥心中叫苦,这林子里的火势已经随风蔓延开去,这小魏瑄若真去了林子里,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但他去林子里做什么呢?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随我上大望楼。”萧暥道。 秦羽在鹿鸣山猎区建了十七座望楼。用松木搭建支架,再铺上木板。 十七座望楼,大部分都分布在山林里,只有最大的一座在营地内。也是最高的一座。 桓帝明显有点恐高,哆哆嗦嗦地由曾贤搀扶着,勉强爬上望楼。 登上了楼,萧暥立即取出了望远镜,观察山林中的情况。 当天刮的是西风,火势向东南方向蔓延过去,但是好在火油已经燃尽,而前一阵子又雨水绵绵,林间土壤潮湿,枝叶里也饱含水分,使得火烧不旺。 他用望远镜在林间搜寻了一会儿,没有看到魏瑄的身影。就问守望楼的士卒,“你们在这里值守,可见过晋王?” “晋王半个时辰前上来过,还跟钱先生起了争执。”一个士兵道。 钱先生?谁呀? “钱熹,”秦羽道。 萧暥顿时想起来了,是那个家伙啊。就是前几天观看围猎时,对自己冷嘲热讽泼脏水的那个三白眼儒生。 可那天他不是帮着魏瑄说话吗?还怀疑自己有意给魏瑄使绊子,怎么又跟他争吵起来了? “他们吵什么?” “好像是野猎晋王收获颇丰,钱先生说晋王作弊了,让他承认,晋王不肯,于是就争吵起来了,钱先生还把什么东西扔到了山坳里,晋王就急匆匆下楼了。” 桓帝大惊:“阿季总不会去丛林里捡那个东西了?他要不要命了啊!” 萧暥叹气,以魏瑄这倔脾气,很有可能。 但这孩子有没有常识?有什么宝贝能比命重要? 桓帝望着丛林那边升起的滚滚浓烟,几乎欲泣,对秦羽道:“大司马,赶紧找人啊!再晚来不及了” 秦羽皱眉:“林子太大,要先确定晋王的方位,才好找人。” “林中不是有很多望楼吗?赶紧派人去查看。” 秦羽道:“林中火起,除了营地里的大望楼,其他的望楼的士卒都撤回了。” “那就再派人去!”桓帝焦躁道,“再多派点人手,统统给我派去林间找人,找不回来阿季就杀头!” 萧暥心道:皇子的命是命,士卒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而且把人往火场里赶根本不是办法,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就算你把他们赶进火场,他们也不会去搜寻,只会找地方避火,逃遁。 桓帝无措抓住萧暥的衣袖,“萧将军,你不是很有办法吗,啊?” 萧暥扭头问士兵:“那个钱熹,将那东西往哪里扔了?” 就算大望楼再高,人的臂力也是有限的,除非那人是掷铁饼奥运冠军。 那士卒指着山间火势最旺的一处道,“那里。” 萧暥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恶意满满啊! 他立即拿出‘望远镜’,查看那片散发浓烟的密林。 好在前几天一直秋雨绵绵,林间的树木,地上的土壤都浸透了雨水,火油烧尽后,虽然看起来浓烟滚滚,但火势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他回头对云越道,“备马,我去把他带回来罢。” 秦羽一把拉住他:“让别人去吧。” 萧暥快速道:“林间烟雾弥漫,若非目力极好容易迷路,且地形复杂,硝烟火势未散,马术不济也容易被绊倒。” “那我” 萧暥知道秦羽想说自己去,他果断截住他的话,“大哥陪陛下坐镇中央,才能稳住大局。” 秦羽面色如铁,依旧拦着他。 萧暥道:“大哥,我带一队精兵入林搜索足够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他心中咯噔一下。 次奥,不能立flag啊!一般电视剧里说这句话的人最后都要挂! 说话间,云越已经全幅披甲准备停当了,带着挑好的精兵十人来到望楼下。 兵不在多而在精。这些人都是来自原主亲自招募训练的锐士,冷静悍勇,死不旋踵,绝不会临阵脱逃。 萧暥接过刚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轻甲,觉得自己着实有点惨。真是才下战场又上火线。 云越细心地为他扣好铠甲。 他本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云越脸上纹丝不动的表情,知道不必说了。这孩子是铁了心刀山火海都要跟自己去。 怎么回事,突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啊! 他这样舍己为人到底是为什么啊! 进入烟雾弥漫的丛林后,萧暥将这十人分为三人一组,相互接应,分散寻找,任何人找到了小皇子就立即放一个信号烟花,其余几人就可以立即靠拢。 他让云越也带队两名士兵云越搜寻另一个方向,云越非常不情愿与他分开行动,“末将的职责就是为了保护主公!” “你的职责是服从我的命令。”萧暥不容置喙。 原主的积威还是摆在那里的,云越不甘心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如坚冰,只能服从。 萧暥独自带着两名士兵,向密林中探路而行,其实他还有个隐忧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伏击阿迦罗的那几个刺客会不会还在林间游荡。所以在战术上说,三人一组互为犄角,能有个照应。 天色已暗,林间烟雾弥漫,好在萧暥的方向感还是非常准确的,且目力惊人,约莫在林中寻找了几刻钟后,他就在一处发现了小魏瑄的枣红马,那匹马横卧在地,肠肚外露,惨不忍睹。 “什么野兽这么凶狠?”一个士兵道。 “是狼。”萧暥道。 他想起来了,《庄武史录》有记载,在阿迦罗被杀后,北狄人和羽林军起了剧烈冲突,在这次混乱中,少年武帝用剑斩杀了黑狼。 萧暥当时看书的时候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斩杀黑狼,吹牛吧? 可现在看起来,真不是何琰杜撰的。 而且历史转了个弯又回到了这一出吗? “小殿下该不会已经……” “不,殿下应该就在附近。”萧暥道。 武帝那么牛逼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几人都刀剑出鞘,往丛林深处探入。 果然在离开马尸几十步外,萧暥看到了那个清瘦的少年。 魏瑄站在一处余焰旁,全身紧绷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一棵烧焦的黄杨树,手中攥着一把小刀。 “殿下。”萧暥在他身后轻声呼喊。 夜风缱绻,让他的声音也透着丝丝凉意。 魏瑄双肩一颤,蓦地回头,余焰照着他苍白的脸色,惊惶的眼色中顿时涌起莫名的情绪,眼睛黑得清亮。 他缓缓向萧暥摇了摇头。 随即萧暥就看到了他的正前方的黄杨树下,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头黑狼,漆黑油亮的毛色完全融进了黄杨树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地在浓烟和夕光里踱步。 卧槽!这个世界的狼都长得像耕牛那么大吗? 可这个念头还没转过,那头黑狼已经一纵而起,带着一阵疾风凌空向他扑来,萧暥早有准备,挽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破风而出,正中狼王的一只猩红的眼睛,那野兽当空长嚎一声,跌落在地,抽搐起来。 乘着这个时机,萧暥策马上前。一把抓住魏瑄的衣衫,就将他提上马背。 “撤!”他对两名羽林道。 他话音未落,密林和浓烟中突然又窜出七八头狼,疾如闪电般向他们扑来。 萧暥反应极快,嗖嗖嗖一连几箭射出,箭无虚发,就近的几头黑狼扑扑倒地,激起林间树叶尘土飞扬。 那两个士兵也立即反应过来,齐齐射击,箭如急雨般发出。 此时,天色已暗,林中寒雾弥漫,纵然萧暥目力再好,视线也只有四五米,看不真切。 荒烟寒雾里,到处有绿幽幽的眼睛如鬼火般快速晃动。几人边战边撤,很快就散开了。 萧暥察觉不妙,这些狼很狡猾,他们是在采取分割包围的策略。先把他们分开,然后逐个吃掉。 就在这时,忽然头顶的树丛一阵簌簌摇曳,一道黑影从老树的枝丫间嗖地窜出。 卧槽!还搞偷袭! 萧暥策马纵身跃起,反手一箭就将它凌空钉在了树干上。 让你偷袭! 然后他一夹马腹,向林间疾驰而去,身后的狼群依旧紧追不舍。 林间道路崎岖颠簸,不时有被烈焰火烧断的木头当空砸下。好在萧暥的骑术绝佳,在迷雾的围困和狼群的包抄中,左右突围,只觉得耳边风声如雷。 “抓紧我。”萧暥对魏瑄道。 他这马术已经超过高阶特技表演了,他怕魏瑄被颠下去。 魏瑄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手指扣进了萧暥腰间的革带里,这才感觉到萧暥的腰是真的细,手指和革带间竟然还有空余间隙。 他的脸也紧紧贴在萧暥的背上。几乎能感觉到他策马奔驰时剧烈的心跳。 萧暥好像感到有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紧紧抱着自己。就像把生死都交付给他。 对魏瑄来说,这一刻确实就是生死之托。 他一直知道这个人很强,不可战胜的强大,他一定会带自己出去。 青鬃马速度极快。 萧暥渐渐听到了隐约的流水声,心中顿时一沉。 他看过地图,记得围场内是没有水流的,难道他们已经偏离营地那么远了? 这些狼似乎是有意识地将他们驱赶到这里!?它们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萧暥突然看到眼前的烟雾一散,隐约露出对面黑黢黢的山脊来。 不好!这里有道断崖! 他急忙拉住缰绳,可已经来不及了。 情急之中,他抱住魏瑄纵身一跃,后背重重撞上岩石。 他不顾钻心的疼痛,护住魏瑄在树丛里就势一滚,身上的衣物被荆棘和枯枝撕开好几个口子,疼得浑身发凉。 “殿下没事吧?”他忍着喉咙里翻涌的甜腥味,问魏瑄。 魏瑄摇头,落地的一刹那,他被保护得很好,连擦伤都没有。 再看刚才的断崖,那匹青鬃马怕是已经坠下山崖了。 萧暥用火折子点亮了旁边的一堆枯枝,做了个简易的火把。柴枝很潮湿,火把烧不旺。 他沿着断崖边缘照了照,往下看去,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 这匹马是魏西陵在安阳城送给他的,没想到从安阳城一路陪伴他到这里的老伙计就这么没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可是没有机会让他哀悼一下,黑暗中,那些绿油油的眼睛像鬼火聚集起来,迅速逼近。 魏瑄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将军。” “别怕。”萧暥道。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啊!手中的火把越来越暗,狼群越来越近。 荒野求生里可没说怎么应付现在这处境啊!不要说他这个战五渣,就算是原主那么彪悍的人物,这种情况下也要歇菜吧! 他们被逼一点点后退。 火把已经奄奄一息,狼群近在咫尺。再点一个也来不及了,那么微弱的火光起不到任何威慑。 领头的是那只独眼的狼王,黑暗中一只独眼里闪着怨毒。 魏瑄吓得后退一步,紧紧靠在萧暥身上。 寒夜里,站在悬崖边,萧暥的声音忽然从他头顶传来,“殿下,相信我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在雨夜破庙里劫持匪首时一样镇定自若。 沙场金戈铁马,狼烟里几进几出的人,这种场面算得了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小魏瑄没有来地心里有了底气,重重嗯了声。 黑暗中,萧暥似乎轻笑了笑,“那么臣就要带着殿下赌一把了。” 说着他忽然低下头,双臂将魏瑄拢到了自己怀里。 漆黑的寒夜里,他的声音近乎温柔,“抱紧我。” 魏瑄闻言什么都不想了,紧紧抱着他的腰,呼吸间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接着,火光终于忽地一下熄灭了。 魏瑄感到脚下一轻,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整个人好像飞到了天空中,耳边呼呼的尽是山崖里湿冷的风,身躯急速地下坠。 他竟然带着自己跳崖了! 一时间魏瑄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紧紧抱住萧暥,永远都不放手。 第24章 屠狼 魏瑄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岩洞里,躺在火堆旁,火烧得很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烘烤得半干了。 萧暥就坐在他身边,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半湿地贴在身上,领口隐隐可见明晰清透的锁骨。他手中捏着一根枝条,正在拨旺篝火。 火光映得他的脸颊和下颌,如寒冰般微微透明,仿佛将早春的料峭里染上了夕阳的柔和,他双眸微敛,慵倦如兰,眼尾一撇暗红飞渡,如烟似媚,染尽风月无边。 魏瑄刚刚醒来,一时间看得屏住了呼吸。 忽而萌生了个念头:好像在这汹汹乱世里,只要能守住这副容颜,便是岁月安好,人间美满了。 萧暥察觉到他醒了,偏过头:“殿下,感觉可还好?” “哦,我无事。”魏瑄慌忙道。 他确实什么事也没有,从悬崖跳下来的时候,他纯粹是被吓昏的。 魏瑄有些窘迫,转而问,“将军怎么知道这悬崖下有个深潭?” “静水流深,谷中的风湿冷,水声却不大,所以我猜有深潭,于是赌一把。”萧暥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语调却非常轻松。 这个人的果决魏瑄是知道的,能快刀斩乱麻一举剿灭一场兵变的人,当然也能在狼群的围攻下孤注一掷,绝境求生。 但现在这个人稀松平常地跟他说起这些来,还是让他听得惊心动魄。 其实萧暥哪有那么神勇。 他只是在比较了一下被狼群咬死和跳崖摔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被咬死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 最近他怎么老是要被咬死? 面对被咬这种事,他的怨念有点深…… 真的很疼啊! 而且跳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在山崖上,只有被狼群啃成渣。 “萧将军,你一点都不怕吗?”魏瑄忽然问。 “跳过一次,再跳就不怕了。” 魏瑄一愣:“以前……跳过……的啊?” 萧暥心道:哥可是玩过蹦极的! 区别在蹦极有绳子拴着,这次是真特么自由落体啊! 他都觉得自己挺牛逼。 魏瑄似乎还是在纠结‘以前跳过’是什么意思。嘟着脸,一双清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萧暥趁着这个机会,火速在那粉雕玉琢的小脸颊上狠狠掐了一把,不等魏瑄反应过来,就撤回了作案的爪子。 哈哈哈,捏到了!捏到了! 果然手感超好,跟掐果冻似的又滑又弹!早就想掐了噢噢噢! 他内心笑得缭乱。 魏瑄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明的情绪。 唔! 萧暥这才有点后怕了。 他刚才居然掐了武帝的脸!未来的暗黑系暴君啊啊啊! 他以后这千刀万剐的结局,会不会再增加几刀? ……让你手欠! 他赶紧讨好道,“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告诉臣,殿下饿了吗?臣就去找点吃的。” 魏瑄低低嗯了声:“不饿,就是有点冷。” 萧暥瞅了眼,外衫棉服还在火边烘烤还没干:“那就靠着我取暖吧。” 他这是急于弥补刚才的作死行为,根本没过脑子。 得到他的允许,魏瑄就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 萧暥长年征战,身上没有丝毫赘肉,腰线凝练优美,先前隔着甲胄只觉得他腰细,没有留意,现在靠上去,才感觉到线条流畅柔韧,竟碰到哪都觉得不合适,都紧张地不能自已。 魏瑄周身莫名起了一股热流,居然也不那么冷了。 萧暥被他弄得有点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觉得有一只劫后余生的小动物朝他怀里不停地蹭啊蹭,想退开一点,看到魏瑄那皱着眉头,冷得微微发颤的样子,还是于心不忍。 算了,痒就痒吧。 萧暥想找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殿下来林间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 “是什么东西?” 萧暥实在是好奇啊,能让这个孩子擅自离营,跑进林子里找的是什么宝贝。 魏瑄犹豫了下,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竹马,四蹄和尾上都是被火熏的焦黑色。 什么?逗我呢?是他送的那只小竹马!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啊! 就为了这只小竹马,差点让他们送命啊喂!更不用提他还搭上了青鬃马!这都什么事儿! 孩子啊,这种小竹马你喜欢,我给你买一筐都可以,就当照顾那小姐弟生意了。 萧暥叹了口气,略沉下脸,“殿下身负国家社稷,以后不能再做这么不计后果的事了。” 魏瑄嗯了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伸出手指去碰他雪白脖颈上的一点嫣红。 萧暥刺疼地当场嘶了口凉气。 这孩子绝对跟他有仇,怎么哪里痛就戳哪里! 魏瑄:“这里,是怎么回事?” 萧暥:…… “自己不小心弄的。” 魏瑄啊了声,目光幽涩:“自己……咬的?” 萧暥尴尬。 真特么尴尬。 他正想找说辞搪塞一下。忽然胸腹间涌起一阵血气翻腾,他的脸骤然色一惨,慌忙转过身去紧紧揪住心口。 可是来不及了,一丝细细的殷红溢出唇角,沿着清削的下颌淌下,火光下,像融化的玛瑙流过清冷的白瓷。 先前一直强压下去的伤病,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他隽秀的眉蹙紧了,极力抑制着痛楚,但温热柔滑的鲜血还是不断从口中涌出,把衣襟染得出一片怵目的鲜红,他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死。 萧暥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不会吧,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别吓着孩子啊! 魏瑄的脸惨白如纸,急得泪水都充盈了眼眶,他拼了命想去搀萧暥的胳膊,但又不敢碰他的身体,好像一碰,这个人就会像冰一样碎去,雪一样融化了。 “我没事,一点淤血,吐出来就好。”萧暥艰难道。 其实他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啊,让你这几天使劲作!嫌作不死是不是? 看来担心以后会被千刀万剐真是想多了,他这一副病骨能撑到那时候吗? 怕是不用等到武帝来收拾他,他早就入土为安了。 “殿下,臣……休息一下就好,”看着泫然欲泣的魏瑄,他费力地安抚道,“臣……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着身子再撑不住斜斜倒了下去。 魏瑄搀扶着他躺下,感觉到那人的身体脆弱如风中秋叶,手上都是他的血,第一次发现血竟然可以那么柔滑温热,带着甜腥。 萧暥的脸色清惨,唇边还一缕血痕,魏瑄伸手替他揩抹去。 昏迷中萧暥的睫毛微微颤了下,捉住他的手,含糊道,“殿下,别怕…有臣在…” 魏瑄喉中顿时像哽着个血块,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他知道萧暥很强,无法撼动的强悍,可是将军铁血,不过是把伤痛都默默咽下,终究刚强易折。 他默默抹了把眼眶,起身看了看,好像棉袍已经干了,就想取下来给他盖上。 就在他走出火堆几步远后,脚步忽然猛地一滞。 岩壁上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听到了粗重的气息声,随即是脚掌踏在沙土地上的悉索声,伴随着一股野兽身上的生腥臭气扑面而来。 是那头独眼狼王! 难道这野兽不怕火吗? 浑身漆黑的狼王体型近乎耕牛,正无声无息地走进山洞,它的嘴巴猩红,一只独眼在幽暗的山洞中闪着熠熠精光。 它的身后还跟着三头狼,蓬松着灰毛,龇着獠牙。 魏瑄顿时浑身僵硬,冷汗从额角沿着脸颊一路淌了下来。那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和恐惧。 他本能地立即回头去看萧暥。 只见火光下,那人的睡颜恬淡如月映优昙,清雅娴静,风华无边。 在这汹汹乱世之中,若能守住这幅容颜,便是岁月安好,人间美满。 一念闪过。 魏瑄的嘴角忽然微微挽了起来。 然后他俯下身拾起了萧暥的剑。 狼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但它身后的一头灰狼闻到了血液散发的甜腥,躁动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棕色的同仁一竖,一个纵跃腾空而起,就向萧暥疾扑过去。 魏瑄稳稳地错开两步,手中寒光一闪,一剑出鞘,迎面就着那灰狼凌空扑来的角度,将剑狠狠刺入了它的咽喉,喷射出的狼血像一阵暴雨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 魏瑄的眼里已经染满浓郁的杀气。嘴角那微妙的弧度开始扩大,挑起了一个阴戾至极的冷笑。 他下一剑直接剁下灰狼的头,提在手中,踹开灰狼沉重的身躯,向前走了几步,把血淋淋的狼头扔在了独眼狼王面前。 然后手中鲜血淋漓的剑一横,指着独眼狼王,目光阴寒彻骨:“滚。” 狼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少年的神色如同修罗地狱中的煞神。 狼王忽然低低地咆哮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山洞。 魏瑄看着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岩洞里,这才颓然坐在地上,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 再回头看去,火光映照下,萧暥的脸容依旧霞明玉映,宛如画中人。 忽然间,他眼中一热,一行清泪就流了下来,冲刷过脸上斑驳的狼血。 他抹了把脸,小心翼翼俯下身,轻轻地把脸贴在那人的手背上蹭了蹭。 第25章 战神 萧暥是饿醒的。哦不,馋醒的。 他的狗鼻子闻到了肉香。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魏瑄坐在篝火前,正把切好的肉插在箭上,在小火上煨着。 他的衣衫上有喷溅的血点,再看洞壁上也有大量的血迹,整个现场堪称凶残惊悚,不远处好像还躺着一头狼。 萧暥缓缓支起身子,眯起眼睛。这……真的是只狼吧? 卧槽!难道说书上写的少年武帝屠狼的事,兜了个圈子后,真的……发生了?! 仔细看,啧啧,还真惨,连狼脑袋都砍掉了。 魏瑄见他醒来,顿时大松了口气,一脸抑制不住的欣喜,立即凑上来道:“将军,你感觉怎么样了?” “噢,我……无事。” 其实一点都不无事啊,他身上丝毫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摇摇欲坠,连此刻支着身子的手臂还在不住地颤。 于是他换了个姿势,借力靠在岩壁上,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魏瑄立即把一块烤好的肉递到他唇边。 萧暥鼻子吸了吸,香! 这是……给我吃的? 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吃过狼肉,看起来这肉烤得非常地到位,非常地够水准,不仅香,还滋滋冒着烟气。 萧暥接过来试着咬了一小口,眉心微微蹙了下。 魏瑄紧张道,“怎么?不好吃?” 萧暥:“唔,有点硬。” “给我。”魏瑄拿回来,在他咬过的地方啄下一小块,尝了尝,笑道,“是硬了,都怪我想得不周到。” 然后又拿起一块新烤好的肉,麻利地用小刀细细地把狼肉切成了薄片。 这场景,让萧暥着实有点懵。 这什么情况? ……武帝居然亲手为他做料理吃?那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突然觉得受宠若惊有木有! 而且肉片切得很薄,刀功实在是很到位啊! 萧暥吃着细薄松软的狼肉片,就像嚼饼干一样毫不费劲。他心绪有点复杂,对魏瑄道:“殿下你也吃。” “嗯,我有的。”魏瑄道。 说着就拿起萧暥刚才吃剩下的那块,吃得美味无比。 萧暥:…… 其实孩子你真不必这么节约,那边还有好大只…… 他肚子吃饱后,心里就又开始老不正经起来。 真没想到这武帝小时候那么贤惠噢! 看着魏瑄认真地嘟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忙前忙后地又是给他倒水,又是给他拽棉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简直比云越还像小媳妇。 这念头一闪而过,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武帝?小媳妇?你确定? 你是嫌将来千刀万剐还不够是不是? 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将来真的会黑化成暴君吗?真的会杀他吗? 想到这里,萧暥觉得心口隐隐传来一阵钝痛。 看来回京后,还是要默默准备退路,两手都要抓,将来若遇到情况不对,好立即跑路。 上次逃跑完全是准备不足,仓促上路,结果逃到安阳城就被魏西陵逮住了,下次要提前布局。 就在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的退路时,忽然山洞外传来一声阴森的狼嚎。 萧暥立即一个激灵,不妙,那些家伙还没有走,只是一时间不敢进来罢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先还是想想怎么从这里脱困出去吧。 他下坠的时候,约莫有感觉这个悬崖至少有上百米深。 而且这鹿鸣山方圆百里,沟壑峡谷纵横,密林丛生。想要靠猎场里的人找到他们,需要些时日。 所以还是要自救啊! 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站都站不起来,外面的狼群又徘徊不去。 而且狼这种野兽非常狡猾,这些家伙该不会正在等待时机,等他们在里面耗得筋疲力尽了,再进洞来撕扯他们? 萧暥瞥了眼地上的狼尸,应该够吃三四天了吧,洞里也有水源。 但是三四天后,他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呢?或者秦羽依旧没有找到他们呢? 不妙啊,处境实在是不妙。 就在他皱着眉思索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嚎,紧接着是树木折断的清晰声响,灌木草叶哗哗翻滚。 出了什么事? 他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火光一暗,两道灰影倏地窜进了洞来。 那是两只灰狼,身形健硕,绿幽幽的眼睛闪烁着凶光。 魏瑄脸色骤变,立即就去摸剑,却被萧暥稳稳按住了。 “殿下,臣在。”他道。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拔出了剑。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会坐视一个孩子去和恶狼搏斗。 他勉力撑起身,长剑一横。 那两头狼一左一右,绕着他徘徊,一时不敢轻易进攻,三角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 正在僵持时,忽然外面又传来一阵翻天覆地的巨响,然后是很大的撞击声,像是一棵大树呼啦地倒地,随即是凄惨无比的狼嚎此起彼伏。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急闪而过。 不对!那两头狼是逃进洞里来躲避的。 难道说外面还有什么猛兽比狼还凶残?这个世界还有更魔幻的物种? 听这动静很大啊!群狼哀嚎简直像是一个屠宰场。什么猛兽那么恐怖? 他心中发紧,看来此番要逃出生天很难了。 左右都得死吗?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一头灰狼见有机可乘,忽然纵身跃起,腾空扑来。 萧暥眼疾手快,如惊雷飞电一个疾刺,就把那灰狼当空开了膛。 另一头狼见势不妙,从他身后猛扑偷袭,他正要回手一剑劈开,忽然一阵钻心的绞痛击中了他。 糟糕!萧暥一咬牙,忍住一口血,但手中的剑却软软垂落了下来。 完了!就在他脑中万念俱灰时。嗖的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将那已经跃起的灰狼凌空射了个对穿。 这边萧暥的身子一歪,仓皇间持剑一支,单膝跪地,才堪堪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一口鲜血喷在了雪亮的剑刃上。 他忍着心口剧痛艰难地抬起头,晃动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银甲疾步而来,面若寒霜,兵气连云,手中长剑染血,一席披风在身后猎猎扬起,如同百战沙场归来。 魏西陵! 魏西陵的身后跟着杀红了眼的刘武和几名满身染血的亲兵。个个眼中精光熠熠,杀意喷薄。 萧暥心中巨震。 那么说难道外面的动静是……是他在帅军在绞杀狼群! 果真是战神啊,萧暥不服不行。 而且,魏大大居然连钻个山洞都能都像沙场点兵般这么帅!没天理啊! 一看到这张凛若寒霜的死要债脸,顿时觉得好安心是怎么回事? “皇叔!”魏瑄错愕道。 魏西陵向他点了点头,就去看萧暥。 言简意赅道:“能走?” 萧暥赶紧道:“我没事。” 他说着支着剑就拼命想站起来,现在这个样子太特么窝囊了。 可一番挣扎勉强扶剑而立,紧接着胸口一阵血气汹涌,顿时脸色一惨,身形晃了晃,被魏西陵一把拽住。 魏西陵一言不发,利落地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然后冷着脸俯下身,一手环腰,一手抄膝,就把他抱了起来。 萧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就离了地,腰被一只有力的手坚定地箍住。脑子里顿时轰然一响,所有的念头土崩瓦解了! 卧槽!公主抱! 魏大大,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啊…… 萧暥就是皮再厚,这会儿也趟不住啊,有气无力道,“我没事,你……你放我下来。我能走……唔。” 魏西陵根本不跟他废话,揽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也更坚决。 萧暥挣了几下就没力气了,身躯飘摇如风中之叶,只能绵软无力地靠在魏西陵胸前虚喘。原本冰雪般的脸颊上也因为挣扎和羞惭染上一抹烟霞,倒是当真好看。 他是觉得自己是蔫头耷脑,威信扫地。可在别人的眼中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 眼色低垂,眸光流转,眼尾微红如斜阳一抹余晕,凄婉神飞,更兼面色雪白发丝缭乱,犹如细雨拂过梨花,哀艳清绝,人间惊羡。 刘武呆立原地,已经合不拢嘴了,直到魏西陵冷冷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跟上。 小魏瑄默默走在后面,他心绪复杂,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簇小火焰寂寂燃烧着。 他从来没有一刻那么想立即长大,变得很强,比魏西陵还要强,强大到可以在乱世中让一个人倚靠。 第26章 探病(倒V开始) 回到营地后,萧暥在帐里闭门不出整整躺了两天,真是苦不堪言,简直是在药罐子里泡了两天啊,嘴巴里满是清苦的草药味儿。 这两天云越不眠不休,又是煎药又是熬粥,添衣拽被端茶倒水,连吃东西是端着碗坐在榻边一口口喂他吃。 萧暥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在床上躺尸随他摆布,心里暗搓搓地想,这孩子以前对原主也是这个风格? 而且这两天出奇地安静,别说访客,连个探病的人都没有。 云越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一遍,秦羽来探望了几次,都被他赶回去了。 为了让他不受打扰地安心休养,连大帐外树上的鸟窝都没有放过。 云越让人把树枝都砍了,别说人声了,连声鸟叫都听不到,四下里万籁俱寂。 萧暥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想,魏大大总结真的是精辟啊。 果然是……忠犬……而且还……有点凶。 期间也只有魏西陵来看过他。 一来魏西陵是送他回营的,萧暥的病情瞒不过他,二来,云越不敢惹……真的不敢惹…… 云家小公子敢怼天怼地,唯一不敢惹的就是这位冰山战神。 不过这唯一的访客,也不是来给他送温暖的,或者说都没有给他甩什么好脸色。 萧暥:魏大大,你来看我就看我,干嘛非得板着一张讨债的脸啊? 魏西陵在他床头坐下,冷着脸沉默不语。 讨债的,绝对是来讨债的!……萧暥腹诽。 尴尬。 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趟不住了,问:“那个,魏将军啊,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魏西陵依旧言简意赅:“搜山。” 简单粗暴啊! 这鹿鸣山方圆百里,那么大一片区域,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 萧暥嗓子有点干,弱弱问:“那……你带了多少人啊?” 魏西陵坦言:“五百人。” 萧暥心道:完蛋! 魏大大,这不是你行事的风格啊! 你不是只带八十骑就敢出城去对敌数千山匪吗! 为什么这次你带的人比打仗还多几倍啊!! 萧暥心里一片凉凉。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他被抱回来…… 还是特么的公主抱!公主抱! 别说威望了,节操都碎一地了好不好! 难怪这两天云越时不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这孩子又自行脑补出多少丰富多彩的情节了…… ……孩子啊,你没事老丫丫你主公这样真的好吗? 魏西陵见他蹙着眉脸色几变,冷道:“我是为了救晋王,你不用想多了。” 萧暥心里苦:我没想多啊,我是怕云越想多了啊! 你副将是刘武这样的大老粗你当然不懂了,云越小公子的心思可是比绣花针还细啊! 刘武就算当时惊地嘴巴张大得能塞下整个馒头,事后肯定就大咧咧毫无心思,忘到九霄云外了。 可云家的傲娇小公子可完全不是这么个风格啊,表面啥都不说,依旧忙前忙后无微不至,但偶尔看你的眼神真是内容丰富到简直瘆人啊,不知道要多久他才会恢复正常。 萧暥暗自叹了口气,斜靠在榻上,骨节突兀的手习惯性地按在胸口,心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眉心不由微微蹙起。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越病越好看。 魏西陵凝眉看着他,目光忽然一敛,然后抬手轻轻拈住他的下颌往里偏了偏。 细致的脖颈上一道红痕,如梅花映雪霎是妍丽。 魏西陵:“怎么回事?” 萧暥自暴自弃:这还有完没完了,为什么谁都要问一遍!!魏大大你不是个八卦的人啊! 但这回萧暥不敢再说自己弄的了。 魏西陵问:“是谁?” 萧暥道:“恨我的人多了。” 魏西陵淡道,“恨到咬你,倒也罕见。” 然后他似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北狄王子阿迦罗在哪里?” 萧暥怵然一惊啊。 魏大大简直目光如炬,要么不说,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萧暥没由来地心虚:“送回北狄大营了。” 魏西陵:“这次的事情非常蹊跷,不像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你。” 萧暥暗惊:“为何?” 魏西陵道:“看结果便知。” 萧暥顿时恍然,魏西陵军人做派,没什么弯弯绕绕,单刀直入,凡事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他最惨。又是发病,又是好几次差点丧命。就算勉强保住小命,他这病弱的身体经此一劫,还能有多久可以让他折腾? 怕是连他想等小魏瑄长大,成为暗黑系武帝来找他算账,都等不到那一天吧。早就凉凉了啊。 他心中苦笑,若真是如此,将来武帝若恨他,只能学顺治扒坟鞭个尸出出气了。 沉默中,魏西陵忽然道:“秋狩之后我就回江州了。” 萧暥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顺口接道:“嗯,我也要回大梁了。” “那你自己小心,”魏西陵站起身来,“猎场凶险,却不及京城的万一。” 萧暥点头。 然后魏西陵扔下了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棉纸包给他,就出去了。 什么东西? 萧暥拆开来一看,是包得严严实实的青翠鲜嫩的梅子。 江州的……青梅? 萧暥剥开一个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满嘴的药味儿也不觉得那么苦了。难道原主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到了第三天,萧暥终于颤巍巍下了床。大病初愈,先是吃了顿好的补补,攒了点力气后。萧暥表示,该秋后算账了噢! 第27章 问罪 萧暥请喝茶? 北宫皓当时就是浑身一颤。 难不成他让钱熹去刁难魏瑄的事被查出来了? 不可能,钱熹那兔崽子脚底抹油,一出事就跑没影了。 而且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看不惯魏瑄猎到了狼,存心想恶心他一下,把他当宝贝的小竹马扔到林子里。怎么也没想到魏瑄竟然会冲到着火的丛林里去啊。 “云副将可知道是什么事?”北宫皓试探着问前来请他的云越。 他对云越一向颇为客气,毕竟在宛陵云氏这样底蕴深厚的名门面前,北宫氏就是个土地主。 他心底还私以为云越不值当,就算萧暥本事再大,他出身低微,怎么也配不上当云小公子的主公。 云越看着北宫皓,挑了挑眉,依旧是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世子去了就知道。” 然后他一手按剑,表明了不去就动武。 北宫皓知道,没余地了。他身边的燕庭卫都折了。余下的侍卫根本就入不了云越的眼。 再皱眉一想,反正自己和钱熹素无交往,只是许了他个青城令的虚职,空口无凭。 况且北宫家的权势和实力摆在那里,量他萧暥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说是品茶,军帐里却只有一张桌子,一只冷板凳,一壶白水。萧暥果然是丝毫不懂风雅为何物的人。 也许整个大帐里唯一和风雅沾边的就是他这张极好看的脸了。 萧暥一身肃杀的黑衣,大病之后整个人更加清瘦,腰细得探手可握,他的容色映着寒意,让人想到冬雪未融春寒料峭时的苍兰,眉梢眼角都透着尖锐的美,微红的眼尾邪气暗溢。一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 北宫皓一只脚刚迈进帐,就被那锋锐逼人的美貌震撼到了,立即察觉不妙,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两个披甲执锐的武士挡住了去路。 云越皮笑肉不笑地朝里面偏了下头:“世子,主公等你很久了,怎么不进去?” 帐外,魏瑄刚听说萧暥病好起身了,正匆忙赶来,远远就看到云越不怀好意地在北宫皓背后耸了一把,将他推到了帐中。 “谋害皇子是什么罪名,世子可知道?”萧暥劈头就问。 北宫皓抽了下嘴角,讪讪抵赖道:“萧将军,这我就听不懂了,晋王出事的时候,我在围场清点猎物。很多人都看到的。” 萧暥料到他不会认账,淡声道,“带上来。” 帐门掀开,一个军士将一个双手捆绑住的人推了进来。 那是个精瘦的小个子,乍一看像一只猴子。 北宫皓脸霎时就青了。 此人是东瀛人,叫做古川,修忍术手法极快,又精通江湖门道,原本北宫皓带着他是想如果比赛不顺利,老爹这里不好交差,让他用神出鬼没的手段来作弊。 古川的一只手绑着纱布。不用说就是那日拿镜子的那只手。 “此人已承认是他偷走晋王的竹马。”萧暥不动声色,把他的罪名坐实了,隐晦道:“世子帐下果真多能人异士。” 北宫皓暗暗咬紧牙,负隅顽抗:“萧将军,你是要治我的罪吗?” “是,谋害皇子,按照大雍律令,斩立决。” “我没有要谋害他!”北宫皓顿时拔高声音道。 他的情绪有点不稳,“我不过作弄他一下,我怎么会想到他那么大一个人还把一只竹马当做宝贝,我怎么会料到他会愚蠢地冲进着火的山林中去!我就是逗他玩玩,谁料他是个傻子!” “逗他?难道不是因为你输给他了,心存嫉恨。”萧暥道 “我嫉妒他?”北宫皓突然抽搐地干笑了声,阴阳怪气道:“我堂堂北宫家嫡长子,怎么会嫉妒他这种小竖子,你知道他母亲是什么货色?” 魏瑄的生母? 萧暥一愣。 在看书的时候,萧暥就觉得很奇怪,武帝的母亲来历不详。但就算是宫女,也至少写一笔啊。 “因为那女人是番妃,所以他身上流着蛮夷妖女的血。” 魏瑄在帐外顿时石化了,整个人如被冰霜。 母亲是蛮夷……妖女…… “你怎么知道?”萧暥淡淡问。 “北宫家的燕回阁什么消息不知道,这事儿,你回去翻一翻大内的宫廷秘档,也能查到。” 萧暥淡然道,“不必了,蛮夷又如何,同样为人,哪来尊卑优劣之说。” 闻言北宫皓的吊梢眼顿时瞪地像死鱼眼珠,惊愕道:“萧将军,你还真和原来大不相同了,我记得你以前极其憎恶蛮夷。” 萧暥一诧,赶紧闭嘴,还好北宫皓这个智商应该不会发现什么。 魏瑄在外听着,心瞬间坠到了冰窟。 云越见他苍白的嘴唇都快被自己咬出血来,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魏瑄神色恍惚,转过身刚要走,就听到帐内传来萧暥清冷的声音。 “无论他母亲是何人,晋王都是大雍的皇子,在我眼中没有区别。” 魏瑄的肩膀剧烈一颤。 萧暥手按剑柄,“所以北宫世子,还是考虑一下你谋害皇子的罪吧。” 北宫皓听到要治罪他,顿时歇斯底里:“他算什么王子,用卑贱的血统来玷污大雍的皇室!萧暥,你为这么个小竖子来治罪我,这可不明智啊,我父亲绝对不会……”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道锋锐的冷风刮过头顶,他只觉得脑门一凉,就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半空中一大摞头发徐徐飘落。 北宫皓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头顶,冠帽已经不在了,头发被削去了一大片。 他顿时愕然,心胆俱裂! 以前只知道萧暥的箭术天下第一,却没料到剑法如此凌厉。 “萧暥,你……你割我头发!”北宫皓捂着头顶仓皇道。 萧暥收剑入鞘,道:“谋害皇子死罪,今日割发代首,不是我怕你父亲,而是因为你还未成人。” 北宫皓瘫坐在地上,浑身战栗,面如土色。 “你可以走了。” 北宫皓这才颤巍巍站起来,抹了一把被惊吓出的涕泪,气急败坏地冲出帐门。 云越打趣道:“世子,怎么了?被欺负了?” 北宫皓憋得满脸通红,头发少了一大截,像一只秃了毛的公鸡,非常滑稽。 魏瑄默默退到云越身后,他倒不是怕北宫皓,他是不想再给萧暥添麻烦。 这个人救他护他,还替他出头,不惜得罪北宫家。心中顿时万种滋味涌了上来。 云越见他眼眶又发红,真是没辙了,道:“殿下,回去吧,主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这边帐里,萧暥静静喝了口茶,他确实还有一件棘手的事。 其实北宫皓顶多算一个跳梁小丑,不小心闹出了大乱子,这不过是个意外,但另一件事却是蓄谋已久,刺杀阿迦罗的人到底是谁指派的? 魏西陵的判断一向准确。那么谋害阿迦罗是假,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引起北狄进兵中原才是目的。 偏偏还选在这个他刚剿灭郑国舅兵变,人心不稳的时候,居心叵测啊。 而且…… 他这黑锅……好像还没有摘除吧。 虽然阿迦罗没死,可是他下药,软禁,又带兵去猎场抓人。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 一想到这里,萧暥的脑壳就有点疼。 阿迦罗这里,必须去解释一下。 但是,解释有用吗? 他的手无意识地触了下脖颈上的咬痕,疼—— 咬那么狠,恨他很深啊。 第28章 谈判 怎么和阿迦罗解释? 萧暥觉得不能空着手去,没诚意。 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下药,禁赛,软禁,抓人…… 怎么也得带点慰问品吧? 送什么礼物是个问题。 古人一般送什么? ……美女珍宝? 美女就算了,珍宝么……萧暥手头一下子也没有。 除了桓帝御赐的那件绣着金丝嵌满珍珠宝石的大红锦袍。 ……阿迦罗应该不好这口吧? 伤脑筋,他连阿迦罗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投其所好?怎么刷好感啊?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云越掀开帐门进来,手中捧着什么东西,看起来还蛮大件,用锦缎严严实实包裹着。 “这啥呀?”萧暥问。 “陛下赐的宝雕弓金翎箭。” 什么?雕弓金箭! 萧暥顿时想起来了,这会儿正是秋狩的闭幕仪式,秋狩的魁首的最高荣誉就是天子御赐的雕弓金箭。 可是他连狩猎都没参加,这东西怎么跑他这里来了? 照理这次秋狩以综合实力排名,魏西陵第一,秦羽紧随其后,曹满第三,小魏瑄只有十三岁,居然也拿到了第六名,非常不错了。 按照惯例,秋狩魁首将由天子钦赐雕弓金箭。 可魏西陵不仅不接受雕弓金箭,连天子的赏赐也不要,撇下一句,萧暥没有参赛,胜之不武,走了。 全场哗然。 但赐出去的东西又不能收回来,桓帝就把雕弓金箭给了位列第二的秦羽。秦羽把这送给了他。 结果这东西转个圈还是到了他手里。 云越钦佩道:“魏将军是真豪杰!” 萧暥切了声,心道魏西陵这个死傲娇,连天子的面子都不给。 其实雕弓金箭原主已经很多了,往年秋狩魁首都被这货包揽了,他正想让云越收起来,忽然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 ……这阿迦罗拼死拼活要参加比赛不就是为了魁首吗?魁首不就是得到雕弓金箭吗? 他不如干脆把这雕弓金箭送给阿迦罗,这诚意够满满了吧? 于是他让云越把雕弓金箭原封不动挂起来,然后找了个差事把他支开了。 接着他对门外的亲卫道:“让程牧来一趟。” 既然要去北狄大营谈判,翻译总是要带的。但云家小公子脑子里太多非主流想法,他真有点怕了。不如带个大老粗,心里踏实。 考虑到阿迦罗对他满满的敌意,他还挑选了六名虎贲锐士跟着他。他不想再被咬了。 为防万一,他还在袖子里藏了把柳叶小刀。 北狄大帐里,阿迦罗正和几个部落首领在喝酒。喝闷酒。 他浓眉紧锁,面色沉郁,一个首领试图劝慰他什么,他也没睬,一口干尽了杯中酒,狠狠抹了把嘴,抬头就看到了萧暥。 萧暥一身肃杀的黑衣,病容清寒,但一双眼睛却蕴秀含媚,夭矫非凡。光看一眼就让他顿时魂飞天外。 三日不见,思之如狂。 他扔下酒杯霍地站起身,几步上前。程牧立即拔出宝剑抵在他胸口。 见状帐中的北狄武士也纷纷拔刀,立即和萧暥身后的虎贲锐士对峙上了。 气氛剑拔弩张。 萧暥镇定道:“世子,我是来讲和的。” 阿迦罗双眼紧盯着他,瞳孔都竖了起来。胸口抵着程牧的剑尖步步逼近,好像那就是根竹签子。 萧暥暗中叫苦,三天不见,他原以为阿迦罗对自己有再大的怨气,也该冷静下来了吧? 怎么好像……变本加厉了? 眼看程牧的剑就要切入阿迦罗厚实的胸膛,萧暥喝道:“程牧,你退下。” 在这里伤了阿迦罗是不明智的。 程牧正要收剑,忽然剑刃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擒住,他抽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只见阿迦罗赤手抓白刃,锋利的剑刃切入手掌浑然不觉,顿时鲜血淋漓。 萧暥震诧,这又是什么操作?自残碰瓷吗? 帐中的北狄人一见到血,都嗷嗷叫起来。 程牧脸色有点青,忽然阿迦罗手一松,放开了他的剑,然后他弯腰从胡桌上拿起一杯酒,把血滴进了酒中。 他把杯子举到萧暥面前:“你想跟我谈?” 萧暥一诧。什么意思?让他喝? 难道这些蛮人要谈判,必须先茹毛饮血? 萧暥有点抽筋。这是人血啊…… 还是说……不喝就不能谈? 他深吸一口气,把酒杯举到唇边,屏住呼吸,一口干尽。 “将军!”程牧叫道。 阿迦罗眯起眼睛,着迷地盯着那沾了酒后温濡柔软的唇看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道:“萧将军,想说什么?” 终于,可以谈了吗…… 萧暥忍着胃部的不适,一边凉凉地想着有什么病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啊?一边快速地把他准备好的一套解释说了一遍。 为什么下药,为什么软禁北狄使团,为什么去猎场抓人……核心思想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呀! 阿迦罗很耐心地听完程牧的翻译。然后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对萧暥道:“其实你不用解释,你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 特么的既然不重要,那你还咬我? 接着阿迦罗说了句什么,他身后的北狄人一下子哗啦地收了刀。全退了出去。 咦?这什么意思?打算和解了?这么说……他的解释还是起作用了? 萧暥当然也不能示弱,将佩剑扔给程牧,让他带领所有虎贲锐士也全部退出帐外候命。 不然阿迦罗赤手空拳,他全幅武装如临大敌,这也太怂了! 萧暥走到胡桌前,打算再刷一把好感。 胡桌上搁着他此次带来的礼物。 “虽然世子没有参加秋狩,但天子并没有忘记北狄的勇士,这是天子御赐给世子的。” 当然不能说是他送的,他这个人太招黑,若说是桓帝送的,倒是显得天家威严福泽四方。 然后他轻轻一扯,抽去了外层的锦缎。 顿时,满帐华光溢彩。 火光映照下,雕弓流淌着犹如钢琴烤漆般的光泽,金箭熠熠生辉。 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这种神兵锐器不动心的。 阿迦罗走过去,血迹未干的手指摩挲过雕弓上精美的纹理。然后他深深凝眉,“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要。” 萧暥心里猛地一跌。什么?不要? 你拼死拼活要参加比赛不就是为了这雕弓金箭吗? “那世子此来中原为的是什么?” 阿迦罗凝视着他片刻,“我要带走一个人。” 萧暥心道:嘉宁公主?抱歉,不能让她嫁给你,我特么是发现了啊,你这蛮子有暴力倾向的! 萧暥正色道:“大雍的公主不和亲。” 阿迦罗走进几步,两道炙热的目光如有实质性一般,从他的眉眼、脸颊、再到鼻梁,嘴唇,一寸寸地烧过去。 最后停留在他雪白的脖颈上那点暗红,瞳孔眯了眯,“我要你。” 萧暥蓦地一怔,什么?……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想要他的命?不都说清楚了吗?还有完没完? 但既然如此,他也不是怯懦惧战的人。 他眼梢一挑敌意暗生,似笑非笑道,“世子想要我的命,怕只能战场上来取了。” 这一笑如闪电破开乌云,尖俏锐利,邪媚顿生,阿迦罗登时看得震住了,呼吸骤然紧促。 随即萧暥只觉得迎面一股暴风压来,腰上顿时一紧,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几乎能感到对方汹涌的情绪简直要将他揉碎淹没。 阿迦罗的眼神疯狂又冷静,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做我的阏氏。” 第29章 强敌 大病初愈,一惊之下,萧暥差点没站稳。 阿迦罗不是比电线杆都直吗?他不是喜欢嘉宁公主吗? 一定什么地方搞错了啊! 他错愕地看向阿迦罗。一双清媚的眼睛大睁着,隽妙无比。 阿迦罗哪里见得他这幅样子,呼吸骤沉,手一用劲就将他整个人揽到怀里来。 萧暥见势不妙,一道银光从袖中闪出,柳叶飞刀划过一个漂亮弧度抵在了阿迦罗脖颈间。 “世子,你冷静。”他提醒道。 他靠着原主的壳子面不改色,其实心里虚得很。 这里可是北狄大营啊,有他这样自投罗网吗? 他大病初愈浑身虚软无力,阿迦罗如果意乱情迷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那后果…… 萧暥瑟瑟发抖啊,以阿迦罗的体格,他还有命活下来吗? 怎么办? 总不能大声喊程牧带虎贲锐士冲进来救他吧? 这场景若被他们看到,以后别说威望了,他的美名大概都传遍中原和草原,引无数人遐想觊觎,那他还不如在这里跟阿迦罗拼个鱼死网破了。 就在他脑中万千念头闪过时,阿迦罗又抵着刀刃压下几分,语调毫不动摇,“我说过,死在你手里,值得。” 然后他一手牢牢箍住了萧暥的腰,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也紧紧贴了上来。 阿加罗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暗哑的磁性,“做我的阏氏。” 萧暥被逼呼吸不稳,急促道:“我是男子。” 世子啊!我记得书中你可不好这个的啊! 是我看了本假书吗?? 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像一个漩涡,英俊的脸充满着危险的野性气息,附耳深沉道:“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我的星星和月亮。” 萧暥顿时被一个雷劈得外焦里嫩。 那天晚上?难道是他去下药的那天? 不至于吧!他只是去下个药啊!怎么会造成这样九曲十八弯的结果啊! 随即一只有力的大手扳起他的下巴。温热粗糙的指腹摩挲过脆弱的脖颈,停顿在那深红的咬痕上。 “这个痕迹,你去不掉了。”他暗哑的声音醇厚如酒,“那天我喝了你的血,今天你也喝了我的,在北狄喝了彼此的血,我们的生命会永远羁绊在一起。” 什么? 萧暥脑子里嗡地一声。 难道说刚才那杯血酒是这个意思?类似……交杯酒?? 卧槽,被套路了! 他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我们已经完成血誓,神明见证,你是我的阏氏了。”阿迦罗凝视着那温濡柔韧的唇,眉头一沉就要亲吻下来。 萧暥敏捷偏开头,“世子,等等。” 他现在苦于这个病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但为了节操,只能赌一把了! 阿迦罗哪里听得进去,他目光逐渐沉迷缭乱,动作却清醒地可怕,抓住萧暥的腕骨一拧就轻松卸下刀。 随即萧暥感到视线一晃,就被压倒在胡桌上。 完蛋了! 情急之中他抵着阿迦罗厚实的胸膛,低喘着道,“世子,暗杀你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阿迦罗面色一诧,混沌的目光登时清醒了几分,“你……说什么?” 赌对了噢! 萧暥眼梢狡黠地挑了挑,紧接着问:“乌赫在哪里?” “你问他做什么?”阿迦罗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凝固了一刻。 机会稍纵即逝,萧暥刚才随他摆布,其实在暗中蓄了半天力。此时出其不意,闪电般灌力一击,阿迦罗猝不及防,肋下失守身子一偏,萧暥随即一挺腰,侧身跃起。 他退到几步之外,按着又隐隐发痛的心口道:“乌赫要暗杀你,对吗?” 阿迦罗坐在胡桌上,沉默不语。 “废长立幼,至乱之源,大单于立了你为继承者,乌赫身为长子心中不服,所以想要借着这次秋狩除掉你,对不对?” 萧暥边说边戒备地看向帐外,确保这个距离里,自己既能在情急之下喊程牧来护卫,又不至于让外面的人听到里头的谈话。 他低声问:“你把乌赫处置了?” 阿迦罗眉心一跳,深以为然地看着他,“萧暥,你真是聪明。” 仅是在帐中没见到乌赫,他就能推断出那么多内容,还是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 阿迦罗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没对乌赫怎么样,只是派他去参加你们皇帝的仪式了。他是我的哥哥,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对他动手。” 萧暥道:“你想过是谁在暗中挑唆乌赫么?” 阿迦罗一抬眼,琥珀色的眼眸精光乍现。 果然,阿迦罗也在怀疑。 “乌赫是个单纯的人,他不会想要害我,他被人利用了,”他的瞳孔危险地一眯,“敢打我兄长的主意,这个人我一定会抓出来。” “我可以帮你查出这个人。”萧暥立即道。 如果魏西陵的推断没错,那么挑唆乌赫暗害阿迦罗,嫁祸给他,引发北狄进兵中原一场滔天战火,是同一个人。玩得很溜啊!手段很毒啊! “让我和乌赫谈谈。”萧暥道。 阿迦罗浓眉一扬,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 阿迦罗站起来,他身材魁伟,比萧暥还要高出些许,低眉凝视着他:“乌赫是我们北狄人,北狄人还轮不到外族人来盘问。除非……” “什么?” “你嫁给我,当我的阏氏,你就是北狄人了。” 萧暥:…… 他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阿迦罗见他不回答,似有所悟,“我知道现在你还在犹豫,因为我不够强,好,你给我三年时间,我将统一草原十八部落。” “统一十八部落?”萧暥一惊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孔闪着太阳般的金色:“对,我会成为草原和大漠唯一的王。到时候,如果你们的皇帝想要跟我抢人,我就用草原铁骑踏破中原的河山!” 萧暥心道:不不,你想多了,桓帝他和你不一样,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好这个…… 但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阿迦罗率领草原铁骑大兵压境,桓帝这怂货肯定会欢天喜地给他准备一大笔嫁妆,把他送到北狄去,内忧外患一并解决,完美! 按照他奥斯卡影帝的风格,估计临行还会亲自抚着他的手涕泪如雨:爱卿啊,朕真是舍不得你,但是为了中原百姓免于战火,就委屈你舍身为国吧。 他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和亲的将军! 草草草!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道,“世子,这个人暗中挑唆乌赫害你,并嫁祸给我,也是我的敌人,这件事上,我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所以,你能不能合作一点啊? 阿迦罗道:“你是我的阏氏,我们的敌人永远是一致的,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查出这个人是谁。” 他走进几步,从背后揽住了萧暥双肩,低下头,坚如刀削的下颌贴着他的耳后:“我会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打你的主意。” 萧暥感到后颈的皮肤被胡茬扎得又痒又麻,强悍野性的荷尔蒙气息如潮水般压倒过来,他忍住逃走的冲动,微偏了下头,镇定道:“世子若查出那个人是谁,还请立即通知我。” 阿迦罗轻笑着在他耳后啄了下,小麦的肤色如阳光般温暖,意味深长道,“如你所愿。”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开。 萧暥大惊,立即一个回旋转身,甩开了阿迦罗的手。 程牧一脸懵逼地出现在帐中。 萧暥:“何事?” “噢,是云副将,好像有急事在到处找主公你。” 萧暥心道:这孩子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回来发现自己不见了,知道自己是故意支开他,所以急了。 萧暥借此机会,正好抽身,回头拱手道:“所托之事,就请世子费心了。” 回大营的路上,萧暥的脑子里都是备战!赶紧备战啊! 阿迦罗有统一十八部之志。这就太可怕了。 北狄现在十八部落四分五裂,尚能屡屡进犯边郡,甚至火烧西京。 在原著中,由于阿迦罗被暗杀,乌赫这个草包当了单于,他根本没有统一十八部落的能力,只是打劫骚扰大雍边疆罢了,最后被原主彻底收拾,赶到漠北去流浪了。 但是阿迦罗不同。 他有勇有谋,在处理乌赫这件事上,不动声色放长线钓大鱼,简直比乌赫强太多了,难怪呼邪单于要废长立幼。 阿迦罗的能力、决断、智计,远在乌赫之上,一旦十八部落统一,以草原铁骑的战力,是不是堪比横扫欧亚的蒙古骑兵? 到时候,中原如果还是诸侯割据四分五裂,那么在强大的草原铁蹄下,顿时会土崩瓦解,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他算什么?红颜祸水吗?活该舍身饲虎委曲求全去和亲? 他算是知道了,去尼玛的历史,兜了个圈子又回到老路上! 他费了那么大劲,救了阿迦罗,确实是短期内避免了一场火烧西京的危机,但却保住了一个帝国真正的强敌! 最终只是把一场滔天战祸延迟几年罢了! 阿迦罗统一十八部落需要三年,那么三年之内他得赶紧部署起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一个人,魏西陵! 到时候,如果草原大兵压境,能与之一战的恐怕只有这位帝国的战神! 所以要紧紧抱住战神的大腿啊! 但魏西陵久居江南,水战比陆战更为擅长,所以,在对战草原彪悍的骑兵之时,孰优孰劣还是个未知数。 必须要提前和魏大大透个气,加强合作啊。 保卫中原,就是保住自己的节操啊! 作者有话要说:顺带一说:将来大漠草原之王的敌人不是桓帝,是碉堡的暗黑系武帝,强强对决搞事情了→_→ 第30章 备战 “主公,我们这就回营吗?”程牧问。 “不急,我要去魏将军营里走一趟。” 程牧挠头:“可……魏将军已经走了啊?” “什么?走了?” 萧暥心中猛一沉,这不可能! 按照秋狩流程,现在正是颁奖仪式结束,天子宴请各位诸侯文武大臣的时候。他怎么能走了?! 不带这样操作的啊! 程牧道:“真的,一刻钟前,魏将军就率队就拔营启程了。” 萧暥一脸懵,真懵了。 天子赐宴,诸侯齐聚,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一般的小诸侯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这酒宴不仅是喝酒谈天看看歌舞,欣赏美女那么简单,也是大咖间相互拉关系,谈合作,组建同盟的好时机。 古代所谓同盟,说白了就是结亲家。 为此他还私底下狠狠羡慕了一把魏西陵。 他拜那奇葩原主所赐,名声太差,姑娘们见他如避蛇蝎,没机会了。可魏西陵这好模样,名声又好,不知道会有多少贵族小姐倾心于他,诸侯士族名流的帖子都会收得手软罢。 但魏西陵这是什么操作? 他……直接走人了…… 走人了! 萧暥想不通,真想不通! 敢情他真的只是来参加比赛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骑兵驰过,被萧暥一把拦下,他二话不说抢了马,飞身跃上马背,朝山脚的方向疾驰而去。 程牧也懵了:主公这……又是什么操作? 他立即依样画葫芦夺了一匹马,对几个虎贲锐士道:“跟上!” 旁边余下的几个骑兵见状,也不等他们来抢,纷纷主动下马,慌忙让了出来。 咦?哪的兵这么怂? 程牧百忙中辨别了一下他们的军服,咳……是朱优的人。 果然是……神一样的存在。 萧暥在山脚追上了魏西陵的队伍。 他一袭黑衣肃杀,纵马就超了上去,拦在了魏西陵马前。 他身后跟着程牧和六名劲装锐士。怎么看都来者不善。 刘武见状就要拔刀戒备,被魏西陵一手拦下,他一挑眉:“怎么?” “我有要事相商,将军可否回营一叙。”萧暥道,他一路疾驰,微微有些气喘,“与北狄人有关。” 魏西陵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程牧和那宝雕弓,目光了然。 萧暥顿时尴尬了,这雕弓本来就是被魏西陵拒收的,转了个圈又出现在这里。 魏西陵道:“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阿迦罗不会要。” 萧暥冷汗都冒出来了。怎么跟阿迦罗说的一模一样噢! 魏大大你别这样吓人好不好! 魏西陵目光如炬,会不会从什么蛛丝马迹上看出他刚才被表白了,被求嫁了,还被……压了…… 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可怕的联想,道:“将军,到我帐中,我备了点薄酒,也当给将军送行了。” “不用了,那里就好。”魏西陵扬鞭一指。 山腰上有一个百年前留下的亭子,埋没在荒烟蔓草间。 魏西陵毫不在意,让士卒简单收拾了一下。 一落坐,魏西陵单刀直入问:“阿迦罗开了什么条件?” 萧暥嗓子有点干,总不能说阿迦罗想要他吧…… “他想要中原。” 如果他不嫁——他当然不嫁了!那么阿迦罗就会兵发中原,所以这么也说没毛病吧? 魏西陵凝眉,“如此,他得先统一草原十八部了。”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萧暥心中暗叹。 他道,“阿迦罗放话在三年内统一十八部落。” 魏西陵冷冷评价:“太狂。” 萧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魏西陵当年十七岁举兵,收复江东七十二郡的时候,花了还不到三年。 那么言外之意是……阿迦罗跟他比,还差了一截咯? 萧暥陡然精神一振,那么说他不用嫁了噢! 但是还有个问题,魏西陵只是说阿迦罗三年内统一十八部太狂妄,又没说会帮你啊! 想想你以前都干过些什么缺德事,指望人家不计前嫌来帮你?不找你算账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以原主的奇葩人品,萧暥真不敢想象他以前干过什么…… 所以关键时刻,魏西陵到底会不会帮他啊? 他想探魏西陵的口风:“将军身经百战,当然无所畏惧,可我不善骑战,若草原骑兵真有一天南下中原,不得不忧啊。” 萧暥其他不敢说,但吃透了魏西陵一点,欺强而不凌弱,只要他舔着脸装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抚着胸叹了口气,睫毛倏地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双隽妙神飞的眼,把锋芒全藏了进去,加上他病未痊愈,眼底浅媚飞红,盈盈间似有波光流动,清润宛转,让人见之动容。 “这些年战事不断,中原疲惫,我又久病……”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投入地装一次病弱,魏西陵根本没看他。他望着远处烟霭茫茫的山峦,淡淡道,“若阿迦罗真有觊觎中原之心,我不会坐视。” 闻言萧暥精神一振,有戏! 他霎地抬起眼,眼梢飞挑,夭矫非凡,顿时原形毕露。……金大腿已经抱住了噢! 魏西陵就猜到他是这样,冷道,“你不要弄错了” “不弄错,不弄错,”萧暥抢着说,“我知道,你不是为我,是为中原百姓……”他说着又微微收了收眼中的狡媚。 魏西陵见他如此知趣,抬手抚了下唇角,问:“你接下来什么计划?” 萧暥道:“两件事,其一积累实力,发展生产,扩充府库,积聚财力,富国才能强兵,其二,扩军备战。” 魏西陵点头:“你要组建一支可以抗衡草原铁骑的骑兵。” 萧暥深以为然:“我回去就招募兵马。” “来不及,”魏西陵道。 “为何?” “北狄人是草原部落,天生善于骑兵作战,中原以步兵为主,你现在招募壮丁,训练马术骑射耗时不菲,且这些新兵,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临战经验都不能和草原骑兵相比。” 萧暥知道他必然已有答案。 果然,魏西陵目光微一敛:“安阳城就有一支现成的军队。” “王蒙?!” “对,那群兵匪现在由高严管束。” 萧暥知道,王蒙的军队确实是最合适的,这群人和北狄人打过仗,都是老兵油子,如果能把这群人收编成他的骑兵,战斗力绝对是杠杠的啊。 其实他早就有这念头,魏西陵不说,他不好提。 即使现在魏西陵提了,会不会也是在试探自己? 萧暥于是推说道:“这些人是老兵油子,怕不好管束。” 魏西陵道:“明年开春吧。” 萧暥一愣:“什么?” “给我一个月时间,我替你训练这支骑兵。” 萧暥浑身一震,他没听错罢?魏大大要替他练兵?亲自?? 等等,替他练兵,那魏西陵的意思莫非是……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立即又问:“将军是说,在安阳屯田驻军?” 屯田驻军比单单练兵暗搓搓进了一大步,萧暥在这里悄悄玩了个混淆概念。 安阳城位于雍州之南,无论是对付草原骑兵,还是北宫达的军队,都是战略纵深和大后方。而且这个地方东连大海,西接莽莽群山,万一将来武帝要对他动手了,这还是条退路,无论是选择出海潜逃,还是割地固守,或者藏入莽莽大山。 当然安阳城战略位置如此重要,魏西陵目光如炬,不可能看不到这一层。 魏西陵坦然道,“你大可将安阳建成军镇。如此雍州若有战事,安阳便能接应。” 萧暥心中猛地激动了一下,他这是默许了自己把爪子伸向安阳城了! 看来魏西陵并没有怀疑他借着草原铁骑这事儿,暗中向安阳城发展自己的势力。可见魏大大实在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萧暥有点惭愧,他是存着自己的小算盘的。 这不仅是备战中原,还是他默默为自己将来准备的一条退路。 安阳城如果能建成一个军镇,又有一支强劲的军队掌握在他手中,那么就相当于一张重要的保命王牌啊! 而现在魏西陵不仅把这块他原本不敢轻易染指的肥地给了他,还帮他训练军队,感激涕零有木有啊! 他想说声谢谢,但看向那张冷得掉渣的脸,还是默默闭了嘴。 两人沿着荒草遮蔽的小路往山下走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山路很短,才走了一会儿,隔着几片树丛,就已经能看到刘武带着军队,整装待发了。 此去江州千里迢迢。 斜阳冉冉,林中秋色弥漫,霜林染尽。 此情此景,他心中忽有所动,边走边轻轻哼唱起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吹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本在病中,低柔的声音带着一缕清忧,被晚风吹淡了去。 魏西陵忽而侧首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夕光却将那冰霜料峭的脸颊染得柔和。 暮色已经四沉,萧暥站在山脚下,看那一骑绝尘而去。 他心中隐隐热血翻腾。 明年早春,安阳城,要大干一场了噢! 第31章 晚宴 训练军队的事情可以交给魏西陵,那么就剩下钱的问题了。 这时候萧暥才发现,他穷,他真的穷! 中原地区征战多年,本来也算不上多富裕,秦羽手下的军队要养,皇室贵族大臣士大夫都要养着,开销不菲。如果将来要扩军备战,这军费还会蹭蹭地往上涨。 除此之外还有马匹,中原地区的马匹和草原的马匹在速度和耐力上都不能比,所以他还要购买一大批良马。 这就更头疼了,马在古代是战略物资,在某些特定时期甚至是不能交易的。就算你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良马。何况他还没钱。 回营的路上,萧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两个字‘搞钱’。 总不能盘剥百姓罢,所以还是要找豪门大族开刀,但是这些家族根深蒂固,真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不会任人宰割。 等等,眼下不是有个机会吗? 现在正是天子御赐晚宴啊? 他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投资? 山间已是晚霞满天,宴会开始了。 猎宫早年就毁于战火,而大帐里也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宴会就是在露天围了帐幔和屏风,再升起火,有点像现代的西式露天晚会。 桓帝坐在中帐,他满面红光,与诸侯大臣们相谈甚欢。魏瑄拿了第六名,桓帝就像个孩子考了高分的家长,倍有面子。 魏瑄静静陪坐一边,一言不发,偶尔点头表示附和,其实。他根本没在听桓帝说话。 他一直在人群里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 自从狼群脱险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只要没看到萧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宁可在那双夭矫逼人的眼睛注视下紧张地透不过气来。 这时桓帝缓缓道:“晋王啊……” 魏瑄听出他语气不对,赶紧应声。 桓帝瞥眼:“康远候在跟你说话。” 魏瑄这才发现他面前坐着个衣着富贵的小老头,一圆张脸坑坑洼洼,下巴上几根歪扭的胡须,看起来就像用华丽的锦缎包着的一颗土豆。 那土豆侯爷应该已经说了很多话,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他赶紧起身回礼。 康远候尴尬地笑了笑,识趣地告辞了。 土豆侯爷走了之后,桓帝沉下脸,“阿季,你过来一下。” 说罢他背着手绕过屏风,向树林的方向走去。 离开大营不远就是一片丛林,营地的火光照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 站在树丛的阴影间,桓帝的目光幽森森地问:“阿季啊,你是被迷了心窍吗?” 魏瑄脸色一白,知道接下肯定没什么好话。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桓帝靠近,伸出一只干枯冰凉的手搭在他后劲,瓮声道:“那天,在山洞里,萧暥发病了对吗?” 魏瑄感到他的嘴唇在自己耳边蠕动,一阵反胃,咬着牙“嗯”了声。 桓帝的手抚着他的脖颈,低哑道:“既然你手中有刀,为什么不割断他的喉咙?” 魏瑄浑身一震,“我……我没杀过人” “这不是理由!”桓帝恨恨道。 “他来救我,我反杀他,我不能恩将仇报。” 桓帝干笑一声:“果然,你是舍不得杀他罢……” 魏瑄怵染一惊,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脑门,低声道:“不,不是的!” “那为什么不杀?”桓帝逼问道。 “我……我如果杀了他,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自己也没法活着出来。” 桓帝嘲笑:“所以,你怕死?” 魏瑄咬着唇,赶紧点头。 “没出息!” 桓帝扬起了眉:“为了大雍的五百年基业,朕都可以去死!任何人都可以牺牲!甚至嘉宁!你连你姐姐都比不上!” 魏瑄震惊:“皇姐……也要牺牲?” 桓帝敷衍道:“对,只要能为大雍皇室带来军队和支援,就算让她嫁给蛮人都可以。” “皇姐……嫁给蛮人?”魏瑄愕然。 桓帝:“乌赫今天跟朕说,阿迦罗喜欢嘉宁,朕已经告诉她了,并晓知以大义,嘉宁答应跟阿迦罗见一面。”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丛里一阵悉索的响动。 桓帝瞥了一眼,忽然间脸色骤变,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护驾!护驾!有野、野兽!护驾!” 魏瑄和几个御林卫同时拔出刀。 只见一从错落的灌木阴影下,一头耕牛大的黑狼无声地站在那里。 那黑毛狼王的两眼之间有一簇白毛,像结着一个印记。 它无声看了魏瑄一眼,转身走了。 萧暥回到营帐里,云越立马迎了上来。目光将他浑身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痕迹。 萧暥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什么急事?” “哦,刚才接到大梁来报,上元灯会的筹办出了点问题,几家商户因争夺好位子,打了起来。” 萧暥这才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灯会为期三天,到时候京城有大型的花灯游街,三天里夜市通宵达旦,这里面的赚头就不用说了吧,各路商家都抢破了头。 在书中,这次争斗闹得不小,原主嫌麻烦,简单粗暴地把当年的上元灯会停了。 但他现在可不想停办啊,既然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他当然不放过了!他现在穷得都想去卖血了,这样好的赚钱机会是绝不放过啊。 简单说,他打算从中分一杯羹。 于是他道,“这件事先压下,等过两天我回京后再处理。” 云越应了声,然后就让人把晚餐拿进来。趁着他吃饭的时候,又尽心尽力为他揉肩捏背。 萧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了,云越啊,你也累了,早点回帐休息罢。” 当然,心比针细的云小公子才没那么好打发,直到侍候他和衣睡下,云越才悄悄熄灯出去。 云越一走,萧暥立即从榻上起来,在黑暗中一通翻找,把桓帝赐给他那件大红锦袍找了出来。 他这是去拉投资,一身黑衣跟要催命似的,不妥。咬咬牙,把那骚包锦袍穿上了。 既然是拉投资,必然是要讨好金主的,至少要陪金主喝个酒聊个天。为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岌岌可危的威望,他不想带云越。 萧暥到的时候,宴会气氛正好,空中有美酒和烤肉的味道。 他看到主座上没见到桓帝,魏瑄也不在,正纳闷着,忽然觉得背后一冷,简直像后心中了一箭。 他猛一回头,就见主座不远处,阿迦罗坐在席间,一张英俊的脸神采夺目,眼中更是精光熠熠,目光炽热地如同燎原之火。 萧暥心里猛一摔,糟糕!他这身衣服场合不对啊! 这件桓帝精心订制的绛红色鸾凤锦袍,衬得他脸容霞明玉映,色若桃嫣,璨然如神。 怎么看都像一身嫁衣啊! 萧暥被看得简直无处遁形,正好嘉宁公主带着面纱走来,他立即问,“公主,北狄人怎么来了?” 嘉宁公主挽起他的手臂,就拉着他往主座走去,“那位是阿迦罗世子,皇兄邀请他来的。说……让我见见。” 什么?萧暥听出这话中有情况啊。 他瞥了一眼阿迦罗。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兹啦拉的火苗,变得有点赤红。 不妙,他赶紧回头,就听嘉宁公主含蓄道:“兄长让我问问将军的意思。” “哦。问什么?” “我想嫁给阿迦罗。” 什么?! 萧暥斩钉截铁:“不行!” 嘉宁公主急了:“为什么!我喜欢他!” 萧暥叹气:“他很粗野。” 动不动就要压,还咬人那种。 嘉宁公主看向阿迦罗轮廓刚毅的脸:“那才是真汉子!比京中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不知道要强多少!” 萧暥心情复杂。 嘉宁公主抓着他的手,难得地柔声细语道:“将军一直对我好,我一直都将你当做兄长,你以前说过,只要我高兴的事,我都能去做,现在,我要嫁给他,我想和他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兴的事,你答应我好吗。” 萧暥胸中憋着一口血:小嘉宁啊,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弯的啊! 第32章 结盟 萧暥觉得他就像古代干涉自由恋爱的恶家长。 “公主,终身大事不能一时冲动。” 嘉宁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坚定望着他,“我没冲动,围猎那天,他冒充阿季的亲卫,我就看到他了,没有人比他更有英雄气概!” 什么?那个时候?妹妹你当时不是嫌他臭不要脸盯着你看吗? “后来的野猎里,只有他猎到了狼。” 只有他?不是吧,小魏瑄也猎到了,只不过做成了料理被他吃到肚子里了。魏西陵就更不用说了,他那不叫打猎,他是搞屠宰来的……这方圆百里的狼都要被他杀成濒危物种了。 嘉宁公主揽着他的手,目光楚楚道,“萧将军,我不想再回那座沉闷的都城了,我想去草原,你成全我好不好?” 萧暥现在后悔以前没看过一篇情感鸡汤文,这会儿他该怎么劝啊?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蛮人都是游牧部落,原始落后茹毛饮血,生活习惯也不好,一年都不定洗一次澡,满头脏辫子,说不定还有胡臭……嘉宁你受得了吗? 他这话还没出口,就感到侧旁有一道刺骨的目光射来。萧暥眼皮跳了跳,眼梢暗暗一挑,就见阿迦罗正沉眉看着他。 他这一身朝云霞蔚般的红袍被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尽收眼底,将那瞳孔都映成了赤红色,充满了危险意味。 这眼底的醋意都要溢出来了,萧暥嘶了口凉气,赶紧退了步。 嘉宁公主也察觉到了,矜持地松开萧暥的手,道,“皇兄说,我嫁给阿迦罗,就可以保北狄和中原几十年的太平,消弭战火,休止兵戈。” 不,阿迦罗照样会来攻打中原。 萧暥知道这事儿说不清楚,再说下去,不知道阿迦罗会脑补什么剧情。 于是他冷着脸,不容置喙:“我说过不许,就是不许。” 然后一偏头,对身后几个亲卫锐士道:“护送公主回帐。” “我不回去!”嘉宁的手按在剑上,剑微微出鞘。 萧暥头都大了,嘉宁公主以往对原主也是这样吗? 嘉宁公主眼中含着失望,倔强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到走到阿迦罗面前,大大方方地说:“世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就现在,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这剧情转换得太快,阿迦罗刚才还在脑补他们是不是在互诉衷肠,现在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狐疑地看向萧暥。 嘉宁公主以为他是忌惮萧暥的威权,便道,“萧将军同意了。” 阿迦罗于是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对公主道,“遵命。”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萧暥招了招手,一名亲卫上前,“主公。” “去,盯着他们。” 他现在对阿迦罗一点把握都没有,这货在书中是直得天地可鉴,他还喜欢嘉宁公主。 萧暥心里很不厚道地想……阿迦罗该不会是个男女不计,通吃的主? 鉴于阿迦罗有暴力前科,为了嘉宁的安全,还是让几个虎贲锐士暗中跟着稳妥。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萧暥差点忘了他这是来拉投资的。要不他穿成这样想招谁惹谁? 不过放眼望去,这晚宴上那么多人,谁比较有钱? 云越不在,连身边的几个锐士都被他打发去跟踪阿迦罗了,他也没人咨询。那么就简单粗暴地看衣冠罢。 看看哪个穿得跟财神爷似的,就一准他了。 萧暥的目力极好,立刻锁定了第一个目标。 这大哥……封地里有矿吧? 这哪里是一颗包在华丽锦缎里的土豆?这简直就是一锭行走的黄金啊! 萧暥眼睛一弯,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风度翩翩地踱了过去。 于是,在晋王那里讨了个没趣后,康远候受伤的心灵,在萧将军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治愈。 康远候表示,流言误人啊! 这位人人如避蛇蝎的权臣,容貌俊雅,温润如玉,说话柔和轻缓,一双眼睛更是清韵流转,不可方物。 传闻中的煞气腾腾呢?杀伐狠辣呢? 土豆侯爷看得出了神,只觉得斯人如美酒,不饮自醉,终于迷迷瞪瞪地问到了重点:“将军需要多少钱?” 萧暥也不客气,莞尔道,“侯爷能给多少?” 康远候不知道是谦虚还是逼窘,腼腆道,“我封地收入微薄,那……八百金够不够……” 萧暥心一摔,不是看起来很有钱吗?他还指望怎么也套个一千金…… 康远候弱弱补充,“我是说……每月……” what!萧暥差点蹦单词,够了够了!兄弟你太实诚了! 敢情这不是一次性投资,是个长期饭票噢! 每月八百金噢,包养整个将军府都够了! 侯爷你放心,我胃口很小的,保证不吃穷你。 就听康远候犹犹豫豫又道,“钱不多,将军别嫌弃,我封地里多有铜铁矿山,若将军需要可以派人开采……” 卧槽,真有矿! 如果可以萧暥真想握住康远候可爱的小短手一通猛摇啊! “不嫌弃,不嫌弃。”他心里乐开了花。铜铁矿,兵工厂有着落了!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他已经拉了一笔丰厚的资金。并顺利将康远候忽悠成了他的铁粉。 此时月照中天,酒宴正酣,他一身如花似锦的衣袍,春风拂面,言笑晏晏,几轮酒下来,他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人。 人真是很奇怪,他以前的名声是差吧,绞灭郑国舅兵变,京城血流成河,杀伐狠辣传遍九州,但现在,这些人围着他,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暗慕,好像越是危险的人物,越是能吸引他们靠近,尤其是这几天下来,他们发现萧暥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甚至以往对他一边倒的骂声,现在明显分化成了两个阵营。 他就当做是年会应酬了,陪笑又陪酒,顺便还刷了刷平易近人的形象。 一个多时辰下来,萧暥默默心算了一下,唔,一年的军费攒够了。 钱是有了,但是马匹呢? 在中原,产好马的主要是两个地方。朔方草原和东北雪岭。 前一个是曹满的地盘,后一个是北宫达的辖区。所以曹满的凉州军和北宫达的幽州精骑都是一等一的骑兵军团。 北宫达是他的劲敌,不用考虑了,那么就剩下曹满了。 说起来这人还是原主的刀下鬼。 书中记载,原主趁北狄大举进攻中原,曹满奋力迎敌之际,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不仅将他的十万凉州铁骑全部歼灭,还把他跟他长子曹雄都杀了。可见原主对曹满的实力之忌惮。 萧暥表示,他脑子里没原主那么多天坑,与其跟曹满为敌,倒不如拉拢合作。而且,曹满所处的凉州是防御北狄入侵的重要屏障,和曹满搞好关系,比单纯地消灭他,自断臂膀,要明智很多。 只是曹满既然被魏西陵称为西北之狼,这个人不见得好打交道。 半个时辰后,萧暥隔着几案看着对面的黑脸胖子,微微晃了下神。 曹满长着一张土匪恶霸的脸,气场压人威风凛凛,这倒很符合他的身份,这凉州和蛮夷之地的交界,凉州军里一半都是蛮夷和土匪,能压住这样一只军队,这曹满没有点草莽军阀的狠劲是不行的。 曹满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年长的那个黑面短须,豹眼狮子鼻,和曹满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亲生的。 萧暥刚坐下来,那人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他,完全不知道收敛。 萧暥心道此人大概就是曹雄了,也就是被原主杀了的那位,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一支香。 另一个青年则有点意思,因为原主这魔头居然放了他一命。只能说明一点,这人太窝囊了,没有丝毫威胁。 这个人叫曹璋,和他那张狂的哥哥相反,曹璋面白微胖,眉目没有什么特色,下巴突出像个抽屉,有点滑稽。 这曹璋看起来忠厚老实,只敢在眉毛底下偷偷瞟着萧暥,一旦萧暥回看过去,曹璋就低下头,好一阵不敢再看他。 萧暥扫向周围,旁边还有几个曹满帐下的将领,已经喝得有些高了,正吆五喝六地划拳。黑骛崔平不在,那也正常,宝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陪酒的。 萧暥和曹满谈及结盟合作,共同抵御北狄之事后,曹满很豪爽,立即满口答应。 “承蒙萧将军看得起,与我结盟,我老曹敢不肝脑涂地吗?将军放心,西北边境有我在,那些蛮夷不敢踏入凉州半步。” 萧暥点头,套话他不想多说,他已经有点累了,也不想兜圈子,既然是盟友,他就直接提出了购买战马的需求。 “我想购买五百匹凉州马,将军给个价。” 果然这话一出,刚才还喝得东倒西歪的几个将领立即露出不善的目光。 马匹,那是战略物资啊。 萧暥知道,这事儿怕不容易。 曹满哈哈一笑,“我们已是盟友了,提钱岂不伤感情?” “父亲,这不行!”曹雄耐不住棱起眼道。 曹满横了他一道,笑容不改,眯起眼睛看向萧暥,“萧将军青年俊杰,我看着心里甚是喜欢,这区区五百匹战马,送给将军便是!”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曹满不收钱,说明不是钱能解决的……有点棘手。 曹满接着道:“我这两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总是在想啊,若我老曹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今生无憾了!” 萧暥一惊,这什么意思?让他认爹? 他不等曹满说完,脱口而出道,“将军错爱,我已经有义父了。” 当年魏淙是收了原主作为养子没错吧,虽然魏淙已逝多年,但这会儿他转头又认一义父,不知道魏西陵会作何感想。 曹满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没法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啊,还有个女儿。” 萧暥明白了,他想要曹满的马,这老曹更狠,想收了他。 要么认他做干爹,要么娶他的女儿。 萧暥看着曹满土匪恶霸的脸,心想,这曹小姐也这风格? 而且,一旦他娶了曹满的女儿,不仅在结盟中他成了曹满的女婿,多少都要受曹满的压制,而且,他的身边也有了曹满的眼线,此后这日子可不大好过啊。 这曹满果然当得起魏西陵这一句评价,“军阀起家,性猛而贪”是了。这控制欲可是很强啊! 萧暥当然不入套了,他想了想道:“山河破碎,何以为家。我曾立誓,天下平靖之日,方才成家。” 曹满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萧暥知道,看来……谈崩了…… 片刻后,曹满缓缓地给自己斟酒,凝声道,“将军这是看不上老夫啊。” 这话说得很重。他身边曹雄眼睛里已掩饰不住杀意流露。 萧暥的目光淡淡拂过他,落在了那个长着抽屉下巴的曹璋身上。 他的声音清冷剔透,“我观二公子气质温雅,才具不凡,不知有没有入朝为国家效力之志?” 曹满登时猛一怔,皱起浓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从来没有入过他眼的儿子。 曹雄的眼中则渗出一丝血红的嫉恨。 彼时曹璋正在夹菜,他惊地筷子应声落地。万万没想到萧暥会点名自己,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脸顿时憋紫得像个茄子。 曹满抚须道,“璋儿何德何能,承蒙将军青睐?” 萧暥似乎早就思虑妥当,道:“朝中的职务还需要陛下批复圣裁,一时未必有余缺,所以我想委屈曹二公子先到我将军府上,任个主簿可好?” 曹满本来以为萧暥会给曹璋在朝中挂个闲职,敷衍一下自己的面子。 曹满自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已经打算当场就给他一个软钉子碰。 但万没料到萧暥居然让曹璋进他的将军府。 主簿相当于萧暥的秘书了啊,除非是极为信任之人,否则不能担任。 目前这些工作都是云越在做。他竟把曹璋放到和云越一样的位置。 萧暥这一手安排,用意不可谓不深。 第33章 回魂酒 萧暥这一步走得颇有深意。 曹满压着浓眉,没吭声,心中巨震:大手笔。 他原以为萧暥撑破了天也就是给曹璋在朝廷里摆一个重臣的职位,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要把曹璋留在自己身边。 主簿职位虽低,手头的权力和影响力可非同小可。 就算是让曹满自己提,也不好要求让曹璋做主簿,目的性太明显了。 萧暥每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乃至于往来的文书,主簿可是都了如指掌的。说是心腹都不为过。 他把曹璋摆在心腹的位置上,这打的什么主意? 就算是诱饵,曹满这条大鱼也已经上钩了。 从一开始曹满让萧暥认义父,娶他女儿,都是借着联盟之机,控制萧暥,再渗透进将军府,掌握萧暥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萧暥是枭雄,当然不会轻易就范,但他拒绝的同时,剑走偏锋,将曹璋留在了自己身边。 曹满恍然,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你要的,我给你,但在结盟中,不是你说了算,我既不会低你一头,也不会随你摆布。 萧暥浅浅地啜了口酒,等他表态。目光静若止水,没有丝毫情绪。 曹满得了好处,自然要退一步,笑着谦虚道,“璋儿愚钝,承蒙将军不弃。” 旁边的曹雄接道,“就是,这怂包连剑都拿不稳!” 曹满的酒杯重重顿在了桌案上。曹雄闭了嘴。 萧暥只当没看见,淡淡道:“无妨,主簿职责在于文书,将军府又不是整天打打杀杀。” 言罢他微微一笑,目光掠向曹璋。 曹璋哪里敢看他,低头脖子快折成四十五度锐角了,他就像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在媒人面前涨红了脸,只觉得那声音温润轻柔,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萧暥道,“公子不必担忧,若有不清楚之处,可以问云越。” 曹满顿时又是一愕,花了好片刻才消化了这条信息。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曹满当然知道,现在他那个呆若木瓜的儿子居然能和云越共事?这样的安排看似无意,暗地里却让他总觉得夹着那么一层他可以和云渊大名士相提并论的意思。 曹满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着曹璋的抽屉下巴也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喜笑颜开:“五百匹上好的凉州马这个月就送来。”然后一摆手,“来啊,抬上我藏了十年的好酒。” 片刻后,五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就抬了上来。酒坛上扎着大红缎子。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不瞒将军说,这几坛好酒我是本来想夺了魁首,庆功宴喝的,这不,还是比不过魏将军啊!” “曹将军有黑骛崔平,明年必能夺魁。” 曹满豪爽大笑,“今天有幸和萧将军结盟,魁首又算什么,来啊,开封!” 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上前,暴力拆封。 一听到上好酒,席间的将领都来了精神,眼睛都绿了。 豪饮在西北边境是风气。尤其是沙场进出的将领,没几个喝不了酒的。哪怕喝到烂醉,都得立地根个标杆似的,那才是条汉子! 一句话,在西北军中,喝不了酒简直就跟那方面不行一样,丢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这曹满该不会是想和自己干了这五坛酒吧? 曹满让人把酒杯换成了爵,一爵酒顶得上一海碗。然后他豪爽地一仰头倒进嘴里,一抹嘴,先干为敬。 帐下的将领见状都嗷嗷叫起来,随即看向萧暥。 箭在弦上,萧暥也不犹豫,一口干尽。 “痛快!”曹满击掌大笑。 萧暥暗暗抽了口气。 久闻凉州的酒烈,没想到那么烈。 醇香的酒液一入喉就化成一团火苗,顺着喉咙滚烫地烧到腹中,五脏六腑顿时都被点燃了。 曹满笑着招手道:“璋儿,去,还不给你主公斟酒。” 曹璋唯唯诺诺站起身,仍不敢和萧暥有视线接触,低着头专心倒酒,酒水一半洒在桌子上,一半洒在袖子上。 萧暥心道,这孩子,委实有点一言难尽啊。 他这边念头还没转过,就听一道极小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嗡嗡在耳边绕过。 “主。。主公。。这,这酒烈。。你。。。少喝。。” 曹璋一紧张就结巴。瞄了一眼曹满,缩回自己位置上。 曹满见他停杯不饮,皮笑道:“将军既是盟友,酒都不陪老夫喝吗?” 萧暥还未及答话,旁边一个虬髯武将站起来道,“萧将军怕是不行吧!哈哈哈哈!” 座间顿时笑声嘘声响成一片。 曹满也跟着哈哈大笑。 萧暥倒是很淡定,不行?哪里不行?你敢不敢说清楚点? 看来这老曹还是不甘心,要在酒桌上压过他一头。看他的笑话,又或者想干脆灌醉他,看他出丑,果然扎手。 萧暥当然不能就这样吃了瘪,将来结盟后,这个梗都能说上好多年。‘不行’两个金光闪闪含义不明的大字,会一直挂在他脑门上。 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主意,“这干喝酒没什么意思,这样,我跟将军打个赌。” “喔?赌什么?” 萧暥微笑:“一坛酒,一百匹战马。” 曹满顿时像头被人卡住了脖子的肥鹅。 萧暥眯了眯眼,想让我陪酒,得给点好处吧? 这回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了噢? 曹满略带尴尬,笑道,“萧将军可真是实利啊,不过,这一坛子酒下肚,我怕你站不起来。” 萧暥笑,“试试便知。” 其实萧暥以前的酒量不错,就算是喝白的,都面不改色。原主这个壳子就更不用说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赌这壳子酒量不会差。 顺便再敲诈曹满一笔。 凉州诸将大老粗居多,见他这狂话一撂下,纷纷上前挑战。萧暥来者不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的脸色像薄冰般透着寒意,眼梢飞红,微微一撩夭矫顿生,“曹将军,一百匹战马。” 曹满肉疼啊,“好好,老夫决不食言。” 萧暥面不改色看向第二坛,开封,喝完。 曹满坐不住了。 七百匹战马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前锋部队都绰绰有余了! 他开始战略撤退,拢了拢大氅,“将军海量,老夫见识了。这个……夜深了,年老有点困倦……” 其实萧暥此时视物也已经影影重重,全靠着原主那壳子在强撑,于是顺水推舟,莞尔道,“七百匹马。” 曹满赶紧道,“不会少,不会少。”然后转头对曹璋道,“送萧将军回营。” 萧暥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亲卫全派去保护嘉宁公主了。 他也不客气,信手搀着曹璋就站起来,吓得他浑身都僵硬成了一根木头。缩手又不是,也不敢碰他,只觉得萧暥的手心很烫。 所以……他是……喝醉了吧?可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醉意,一双眼睛锐利非凡,让人不敢对视。 夜已深沉,宴会渐渐散去,到处是烧尽的篝火。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就像招魂的灵塔。 曹璋跟在萧暥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喝了两坛烈酒,晃都没晃一下,身姿笔挺,料峭如青松孤竹。 夜风中,他的声音透着清冷寒意,吐字清晰,“曹璋,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拔营回京。” 曹璋规规矩矩应声道,“是。” 然后他想了想,方回过味来,萧暥这是不要他跟在身后。打发他走! 他赶紧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喘声。 那声音很轻,在四下寂静的原野上却很清晰,就像清冷的瓷器砸地破碎。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清峻的身影扶着一处枯树的树干,略弯下腰。 曹璋顿时慌了,“主公,不舒服吗?” 他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关切盖过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去,想伸手就去搀扶。 可他的手还未及碰到萧暥,月光下,一双寒意逼人的眼睛让他顿时魂飞魄散,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妖异地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如玉脂般白得透明,映得眉眼极黑得不像凡人,雕琢般的五官透出阴森的俊美,又穿一身镶珠嵌宝的绛红锦袍,简直就像一个还阳的艳魂。 “走开!”萧暥低声喝道。 他其实一直强压着凶猛的酒劲,此时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酒精搅动胸腹中血气翻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混沌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一大口血和着酒水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真惨,病还没好,就为了钱和战马到处陪酒拉投资,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神智浑浑噩噩间,胡乱地抓住什么,好像是曹璋的手臂,又将他狠狠推开,温润的嗓音也变得低哑破碎,“离我远点!滚!” 月光被乌云遮挡,漆黑的原野上,夜风呜咽,近处的几个火堆挣扎了一下,熄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浑身发冷,眼前忽然无数的回忆片段如潮水涌来。 他闻到了酒香,遥远记忆里的酒香。还有点怀念。 一只粉嫩的小手正费劲地一点点挪动一口陶壶。但他太小了,脚下垫着一摞砖,连脚尖也踮了起来,才勉强够到放得高高的陶壶。 接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听到‘啊’的一声软糯的叹谓,像一只小猫在暖阳下舒服地翻身发出的娇声。 酒香不断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渴。 他的视线开始漂移,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下厨,而这只偷食的小贼猫就是他自己! 居然还是在……偷料酒吃? 萧老大好歹你将来也是个枭雄,咱能讲究点吗? 其实他也挺讲究,那小家伙盘腿坐在灶台上,把酒坛子端怀里,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碟鱼酱,就着下酒。 原主果然好这口……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那孩子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训练的,身姿秀挺,走路带风。 等等……这孩子好像是……魏西陵!? 灶台上偷酒的小贼猫顿时脸色一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捂着肚子惆怅道,“西陵,我好像喝了毒/药。” 他抬起一张冰雕雪琢的小脸,下巴尖尖,靥上染着两朵红晕,大眼睛水汽氤氲,眼角天然上撩,说不出楚楚怜人。 魏西陵面不改色,拿下他手中的陶壶,“是酒。” “你不上课,还偷酒喝,我告诉先生去。” “西陵,我头好晕。”他说着小脑袋一耷,“我大概要死了。” 魏西陵一板一眼纠正:“你是喝醉了。” 然后搭起他的手,把他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他自己不过九岁,抱着一个人有点费劲,但脚步毫不拖沓。 才走出门不远,魏西陵忽然觉得衣服上坠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粉团子。 “西陵哥哥,你今天不去上课了?”是族弟方澈。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去上课。” 方澈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西陵哥哥,这是你媳妇吗?好漂亮!” 魏西陵懵了:嗯? 随即反应过来,“不,他是父亲带回来的……” 魏西陵正试图一本正经纠正,忽然觉得胸前被轻轻挠了下,低头看去,大概是萧暥被他抱久了,怕他手酸把自己摔下去。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衣襟,脑袋也蹭在他胸前,装醉装得投入,眯着眼睛,眼梢飞挑像只小狐狸。 “我也要,我也要!”小粉团子激动地扯着魏西陵的衣摆摇来摇去,“让舅舅也给我一个!” …… 萧暥心道,敢情你们家媳妇还是分配制? 魏西陵被拽地一脸黑线,憋出两个字,“别闹。” 再看怀里那始作俑者,眼梢斜飞,好像在偷笑。 接着画面忽然一转。漆黑的山道上,两匹马并驾疾驰。 山路急转间,魏西陵纵马超上,截住了那玄衣少年。 他一把拽住马缰,“阿暥,跟我回去!” 那玄衣少年仿佛整个人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天下大变在即,眼下就是机会。义父太保守了,江南虽好,但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魏西陵似很了解他,一针见血道,“你是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西陵,和我一起北上,大事若成,我拥你为帝。” 魏西陵没料到一起长大的兄弟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错愕了一下,断然道,“陛下尚在,你竟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竟是个乱臣贼子! 镜头又是一转,残阳似血,城下折戟沉沙,萧暥骑马踏过满地尸骸,忽然听见一声低弱的呼唤。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两条腿都断了,在垂死边缘艰难向他爬行。 当他看清了那人模样,如遭雷击,喝道,“澈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十三岁的方澈惨笑:“暥哥哥,我……要跟随你……建功立业……” 镜头又是一闪而过。这次是一处民宅的废墟里,残砖瓦砾间杂草丛生。 “将军,找到了!” 桓帝躲在马厩里,已吓得面无人色,身边不到十岁的魏瑄,倒是有点胆气。他个头还没有马背高,面对杀气腾腾的劲装骑兵,吐字清晰问,“将军是哪一路人马?” 萧暥没有下马,面如冰霜回道,“臣萧暥,为破虏将军秦羽麾下前锋。重甲在身不便行礼,请陛下及殿下回銮。” 桓帝早被攻破京城的胡人贼兵吓破了胆,慌忙道:“全听将军安排。” “军中只有战马,委屈陛下了。” 桓帝没有骑过马,曾贤当人形马凳,并由一个军士托着腰臀,才勉强趴在马背上。 魏瑄腿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到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战马边。闷不啃声就要攀上着马鞍,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萧暥看着他的伤腿,沉下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驱马上前,“殿下,得罪了。” 说罢一把将他提上自己的马背。 魏瑄身形单薄,微晃了晃,惊骇之余差点没坐稳。随即就被一双手臂拢住了,他感觉到身后铠甲森冷的寒意。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那声音淡淡的,像是策马信步间随意地说起,“殿下,此次变乱,京城宫室尽毁,臣有意请陛下迁都大梁。” “大梁?”魏瑄一惊。 虽然他年纪小,也知道迁都是一件震荡朝野的大事,抛弃宗庙,放弃几百年的故都? 他心中一阵惶惑。想到又要颠沛流离,他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比京城如何?” 萧暥听出了他的不安,似乎轻笑了下,嗓音就无端就带了些宠溺,就像小时候哄骗方澈的口吻,“大梁在京城南方,气候更温润,大梁的街市繁华,人也更多,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原主这货果然是害人不浅。这张嘴可以骗得人找不着北。 把皇帝迁到大梁不过是为了剜去皇室在京城的根基,方便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 接着记忆里杂乱闪现无数的片段,就像电视剧的片头,切换得越来越快,让他目不暇接。 回忆像海潮卷来,他就像坠落冰冷的澡泽里越陷越深,寒意浸入骨髓,将他往这具身体的意识深处拖去。 萧暥心想,要糟! 这节奏该不会跟盗梦空间的梦中梦一样,困在原主的意识里出不来了? 泥煤的,原主你是有什么遗愿未了还是怎么回事。阴魂不散了吗? 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忽然后背靠上了一堵结实的墙壁。 这原野上怎么会有墙? 这念头没转过,一只有力的手抄住他腋下将他扶了起来。 那个人就像一团火焰,温度很高,好像还带着……怒意? 周遭的阴寒诡异顿时一扫而空,温热阳刚的气息竟让他微微发颤,随即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他。 云……云越? 这小子磕火/药了?肝火很旺啊? 随后,他听到耳边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喝得那么醉。” 云越你反了?敢教训主公我? 他想要挣开,迷迷糊糊中忽然被人抱了起来。 “云越,你放肆!” 那低沉的声音道,“你让公主来找我的?” “唔……” “你想让我娶妻?”阿迦罗低头,坚实的下颌正抵着他流云翻墨的乌发,他舒服地蹭着那清凉的发丝,目光落在那身鸾凤朝云的大红锦袍上,道,“那正好。” 夜已深沉,宴会散尽,只留下曹璋目瞪口呆,在风中凌乱。 第34章 战意 曾贤扶着桓帝往王帐走去,一路上桓帝阴沉着脸没说话。 在大帐里喝了一碗热汤后,他的脸色才缓过来。手中转着念珠,仿佛又要进入入定状态。魏瑄见状正想告退。 这时帐门掀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人影钻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寒夜的霜气,好像在外面呆了很久。 那人附身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四大皆空淡然入定的脸色,顿时眉头一跳,眼睛勾了起来,“真的?” “小的一直跟在暗处,亲眼所见。” 这个人叫做奉祥,专门替桓帝暗中窥探百官隐私,找他们的把柄。 桓帝频频点头,面露窃喜。 魏瑄从心底厌烦身为天子的哥哥搞这些龌龊的事情,他连请安告退都省去了,转身就走。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桓帝低低道,“厉害啊萧暥,对自己也是够狠了。” 他的脚步顿时钉在原地。 魏瑄回过头,就看到桓帝得意地笑道,“看来朕还是行事太端方了,比不上萧将军兵行诡道,剑出偏锋啊。” 魏瑄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尤其是从桓帝的嘴里说出来。 他忍不住问,“兄长,何事?” 桓帝发出一阵怪笑,拖着调道:“阿季啊,朕让嘉宁嫁给阿迦罗,共结盟好,将来好拉拢北狄势力作为外援……可没想到……” 意味悠长的停顿后,桓帝尖刻的嗓音里夹杂着含沙射影的恶意,“萧暥他把自己送给了阿迦罗。” ! 魏瑄顿时懵了,这话什么意思? 桓帝还意犹未尽,道,“朕不过想联姻北狄,他却抢先了朕一步,哎呀,他的病还没好吧,这也太急了点?朕又没逼他,啧啧。” 魏瑄就像十三月里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脑子彻底空了,他惶惑地问奉祥,“你看到什么了?” 奉祥眼角瞟着桓帝,不敢支。 桓帝颇为得意道:“朕来告诉你吧,也没什么大事,萧将军喝多了,回不了帐,阿迦罗世子好心把他带进自己营帐了,在这个时候……” 魏瑄脸色煞白,没等他说完,掀起帐门冲了出去。 桓帝莫名其妙:“哎?阿季?” 没告退就走,懂不懂规矩? 阿迦罗有点意外,那个人很轻,好像是夜露精魄凝成的,连呼吸也轻柔像羽毛,拂过他下颌,撩得人心头又热又痒。 阿迦罗三两步进了帐,小心地把他放在胡榻上,然后让人把火盆移开,只在榻前点了两根红烛。 烛光照着那娴静的睡颜,苍润如玉的容色掠一抹酒痕,如烟霞晕染,风神/韵致。 阿迦罗霎时看得呆住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中原的衣裳可笑,宽袍大袖,繁冗累赘,走路不小心还会踩到。 席间他见那土豆侯爷拖着拽地长袍时,就不由想那到小短腿被袍服陷住,翻滚在地,被繁复的衣裳裹成一个绣球。 这种浮华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草原胡服干练轻便? 可现在看着萧暥,他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有些人天生就该用最繁冗精美的华服来显衬。 他穿这身锦袍太好看了。 绛红色的锦袍上用暗金色丝线绣着鸾凤朝云,金玉生辉,珠光照眼,映着那沉静隽美的睡颜,如霞姿月韵,璨然若神。 阿迦罗看得入定,不禁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啄道,“你真是像天神一样。” 他说罢探手抚着萧暥胸前精美的鸾凤刺绣,贴着那人舒缓的呼吸,寸寸游弋下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那手指修长,骨感突兀。 随即他感到萧暥的心跳快了几分,按着他的手,借力支起了身子,蹙着眉,两颊的血色迅速消退。 “云越,唔……药……”一大口酒液和着血水从他喉中涌出。 醇厚的酒香和血腥气顿时在帐中弥漫开来。 阿迦罗蓦地一震,好像那一尊完美的天神顿时以最惨烈的状态四分五裂了。 萧暥靠在阿迦罗肩上,无力地垂着头,血像融化的玛瑙不断从唇边渗出。 阿迦罗的手上全是鲜血,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血是那么温热柔滑,带着有如绸缎般的质感。 鲜血不断从萧暥口中涌出,好像他那一身绛红的锦袍就是用他自己的血染出来的! 阿迦罗的头皮都炸了,他瞪起猩红的眼睛。 喝酒喝到吐血,这人是疯子吗? “来人,叫巫医来!” 魏瑄一口气跑到北狄大营,夜已经深沉,他只穿了一件薄袍,夜风刮在身上如同刀割,剔骨蚀肉地疼。 不出所料,他被巡夜的武士拦下了。 “我要见阿迦罗世子!” 北狄武士听不懂他说什么,见他年纪虽小,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也不敢怠慢,又不敢放他进去,于是面面相觑。 魏瑄焦急比划道:“你们这里有人会说中原话么?” 这回似乎有人懂了,“去,叫余先生来。” 片刻后,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一名北狄武士边走边跟他说着什么,还指了指魏瑄。 余先生只穿了一身夹衣,看来是仓促出帐来不及换。 他四五十岁,没有胡子和眉毛。魏瑄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以前的宫人?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阿迦罗从来没这样慌乱过,他抱着萧暥,只觉得他的身躯清瘦得骇人,隐隐都能触摸到匀称的骨骼。 阿迦罗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托着那不禁一握的腰。心道:他平日里过的都是些什么鬼日子? “巫医呢?怎么还没来?” 卫兵:“夜半,或许还没起身。” 阿迦罗怒:“再不到,告诉他这辈子都不用起身了!” 这时,帐外响起一道幽暗的音,“世子,我可以进来吗?” “余先生?”阿迦罗一诧,立刻道,“快,请进!” 余先生低头进帐,目光只短暂地在胡榻上停顿了一下,便谨慎地收了回来,问,“萧将军是醉酒了吗?” “先生来的正好,你医术高明,他吐血了,赶紧给看看。” 余先生低头道,“世子,你这样我没法瞧病。” “哦。”阿迦罗才反应过来,他轻轻把萧暥放平躺下,又给他拽好兽皮毯。 余先生在榻旁坐下,从毯子下掏出他一只手腕,搭了一会儿脉,又附耳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 然后才垂着眼皮道,“萧将军或有陈年痼疾,身虚体弱,加之长期劳累,饮酒过量,发病了。我这就给他熬点调理的草药。” “好好,赶紧。” 余先生走出几步,想起魏瑄的嘱托,又回头看去,就见阿迦罗正专注地看着萧暥,看来小殿下交代的事,已经没必要再做什么了。 余先生走后,阿迦罗反复地琢磨着他说的话。 陈年痼疾,长期劳累,饮酒过量……他果然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睡梦中,萧暥不老实地挣了一下。阿迦罗刚想给他拽好皮毯,就听他口中低道。 “七百匹马,嗯……” “什么?”阿迦罗中原话本来就不是熟练,加上那音很微弱,于是他侧耳贴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唔,……战马。” 这一次阿迦罗听清楚了,顿时恍然。 他皱起浓眉,“为了几百匹战马,你就喝酒喝得吐血?” 阿迦罗眼睛简直喷出火来,扳起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你是不是真疯啊!” “你不懂。”他轻轻动了动唇 那音意外地低柔哀倦。 阿迦罗再大的火气,一下子,熄火了。 “那你告诉我。”阿迦罗沉问。 “你说一个人,挨多少刀才会死。”他轻道。 “正中心脏,一刀就够了。” 萧暥喃喃,“我可没那么走运。” 阿迦罗一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却狠狠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余先生端着药进来,阿迦罗轻扶起他,一勺勺喂他喝下药汁。 帐中红烛燃尽时,阿迦罗在榻边坐了一夜。 萧暥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帐内清光幽幽。 一只手正在为他拽好被他挣掉无数次的兽皮毯。 “云越,”他迷迷糊糊去推开那只手,习惯性道,“我没事。” 但那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覆盖上来,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把他的手笼在掌心里呵护着。 萧暥有点抽筋,云越你无法无天了是吧? 从昨晚到现在,你小子揩我的油都够炒一桌菜了吧! 他睁开眼睛刚想呵斥,忽然发现自己睡在胡榻上,身上盖着温暖蓬松的兽皮毯,随即他看到了阿迦罗! 顿时脑子就惊醒了! 这惊悚程度,别说是酒,蒙汙药都能吓醒! 此刻勇猛强悍的世子,正近乎温情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 萧暥猛地低头查看,确定自己还是包装完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都要出现迫害妄想症了…… 想起了昨晚醉酒,好像还吐了阿迦罗一身。 他有点尴尬,掀开毯子坐起,“那个……” “五千匹够吗?”阿迦罗忽然出。 “什么?” “五千匹战马,我给你。”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算什么,资敌?有这样的活雷锋?等等,对待敌人不是应该像严冬一样冷酷吗? 但他还是心口不一道,“唔,够是够了” “你得告诉我一件事。”阿迦罗认真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会怕?”萧暥脱口而出。 阿迦罗脸色一沉,知道这人不会老实,就要站起身来。 “唔,等等……”别走,五千匹战马啊喂! “我说。”他赶紧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迷糊中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被阿迦罗听去了。 他当然不会老实交代,“那个嘛……” 他清了下嗓子,故意咬文爵字道,“虎狼环伺,如履薄冰。” 果然,中原话不及格的世子没听懂。 但是好像又听出了些味道。 他道,“我保护你。” “世子,你先保住自己罢,”萧暥站起身整了整袍服,“前日若不是我带人来猎场救你,你这会儿该马革裹尸了。” 他眨眨眼睛暗示,不是我萧某人,你现在都已经挂球了,我救你一命,五千匹马也是我该得的噢! 阿迦罗显然被某人脸皮的厚度震惊到了。 萧暥弯下腰,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再说了,世子,你连乌赫都搞不定,怎么保我?” 阿迦罗手指骨节咯咯一响,“乌赫之事,我会查清。” “我等着噢。” 好么,此人刚喘过一口气,又是一副王八羔子德行,昨夜的楚楚柔弱荡然无存。 阿迦罗突然非常后悔昨晚没把这人料理了。现在好了,又让他活过来了。 还陈年痼疾哈?见过生命力这么顽强的病号? 萧暥眼梢飞挑,夭矫一笑,“世子,要不带我去看看马?” 片刻后,萧暥拖着大尾巴,在北狄大营里溜达,在把几匹草原良驹撸得集体暴走后,萧暥奇道,“世子啊,这马怎么跟你似的,脾气这么差?还是我的青鬃马好啊。算了,我要求也不高,就凑合吧。” 这人不仅手欠,嘴也非常欠。 视察了大营,定好了马种后,萧暥还胃口很好地和北狄勇士们一起吃了早点,并代表皇帝传达了亲切慰问。虽然礼物仓促没有带啊,席间也没有美女歌舞助兴,那个……萧将军大方地表示,就看看本人算了噢! 阿迦罗静静凝视看他,萧暥这张脸确实好看耐看,如果忽略脸皮厚度的话…… 见阿迦罗神色复杂若有所思,萧暥趁机凑过去想偷偷套乌赫几句话,这还没开口呢,就被背后一道射来的目光钉住了,后颈一凉,识相地闭了嘴。 强宾不压主,毕竟是在别人地盘上,不能太为所欲为。 朝阳初升时,草坡上一片白茫茫的霜色,萧暥大模大样走出了北狄大帐,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次的收获。 唔,五千七百匹战马,够了够了。来年安阳城里,他的精骑可以组建起来了噢! 他心里算盘打得哗哗响,一边信步朝山坡走去。 朝阳下,他眯起眼睛,恍惚间好像在一树零落的枯槐下看到一个落寂的人影。 晨光中,那人身形单稚,衣裳都结了白白的一层霜,像个小冰人。 这孩子莫不是在这里呆了一夜?十一月的天气?穿着单衣在山间呆一宿? 这得有多疯?想冻成冰棍吗? 萧暥踱步上前,想去慰问走失儿童。 但当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后,他顿时愣住了。 “殿下?” 魏瑄早就看到了他。 他一阵风地飞奔下草坡,扑到了他怀里。 萧暥被他撞得有点站不稳,顿时更懵了,这什么情况? “将军,你没事吧?”魏瑄仔细打量摸索了他一番。 “我会有什么事,喝了顿酒,跟北狄人讨了几千战马,”萧暥刚想装大尾巴狐狸,炫耀一下他的战绩,却被那孩子抱得更紧了。 魏瑄身量未足,只到萧暥的肩膀,紧紧揽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就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瘦了。心中一股酸涩涌起。 萧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情绪有点不稳啊。 他轻抚他的后背,轻道,“殿下,谁欺负你了?” 那低柔的嗓音莫名带着几分宠溺,仿佛把人心底所有难言的酸涩和委屈都勾了起来。 “没,没有谁”魏瑄音闷闷道,吸了吸鼻子。 等等…… 萧暥好像感觉到怀里的那孩子在微微颤抖。 哭……哭了? 他居然一句话把武帝说哭了? 就听魏瑄静静道,“将来我若有朝一日为帝,必削平乱世,一统九州,扫荡四夷,不用你再出生入死,艰难斡旋。” 萧暥听得心惊肉跳。 仿佛这孩子一夜间长大了,不动色间说出的话语,已透出锋芒的战意,森严的杀机。 武帝终究会是武帝。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啊只求你一件事,孩子你将来若真有一天登基称帝,只求放我一马赦我无罪,许我解甲归田。从此江海余生。 他心念一转,现在不如趁机再哄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令?君无戏言嘛。 可是当他感到怀里默不作抽噎的孩子,想到这倔小子不知为何竟在这里等了他一夜?再多的套路也用不出来了。 算了吧,等将来回京城后,找机会再好好哄一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金牌也不迟。 第35章 回京 萧暥送魏瑄回营地后,就径直去了自己的军帐,然而已经晚了。云越正有条不紊地把随行用具书籍一一收拾整理。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曹璋。 一见他进帐,曹璋赶紧躬身九十度行礼,“主公。” 萧暥太阳穴有点跳。完了,依曹璋的木讷,哪是云越的对手,三套两套,肯定什么都说了。 他又得有一阵子要面对云越内容丰富多彩的目光了。 萧暥心情惨淡,表面依旧不动声色道,“昨晚辛苦你了,你去大司马处,通知他禀报陛下,准备三军开拔,启程回京。” “是。”曹璋如获大赦地退出了帐。 他自始至终都没敢看萧暥的眼睛,昨晚怕是被吓得不轻。 等曹璋离开,云越立即走上前,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主公昨晚醉酒了?” 这个么……萧暥尴尬。 昨晚他装作睡,打发走云越后,换了一身骚包锦袍陪酒拉投资搞得风生水起,这就算了,特么的最后还喝醉,还在阿迦罗的营帐里呆了一宿,这还解释的清吗? 等等,他是主公,为什么他要解释? “云越,我跟曹将军喝了点酒,要了七百匹战马。” 云越细眉一蹙,“主公为了七百匹马,就把此人留在身边?” 萧暥道:“我自有用处。” “主公,曹璋是曹满之子,不可信。” “可用就行了。” “此人可用?”云越别过脸,如鲠在喉,“主公,我不与此等呆愚之人共事。” 萧暥就猜到他这反应,顺水推舟道,“哦,那你写个辞职报告给我咯。” “……什么报告?” 魏瑄并没有回营,他悄悄走出营地,环绕到昨夜跟着桓帝走过的小树丛处。那里有一棵老枫树,火红的枫叶如火焰一般,老远就能看到。 松软的泥土地上还留着那狼王的脚印,一直往森林深处去了。 他沿着走出了十几步,就看到那个没有眉毛和胡子的老宫人等在那里,这是他们昨夜约好的地点。 “余先生请起。”魏瑄伸手虚扶了一把,急切问道,“如何?” 余先生躬身,就把昨夜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听到阿迦罗确实只是守候喂药,魏瑄脸色稍缓,又焦虑问道,“先生可知他是何疾病?可否治愈?” 余先生谨慎道,“烈酒催逼,导致毒气攻心。” “他中毒了?”魏瑄紧张道。 “殿下不要紧张,是陈年的残毒,应已拔出,但损伤心肺,若劳累过度,急火攻心,或烈酒催逼,就会发病,恕老奴直言,萧将军这身子,再这样损耗下去,拖不久。” 魏瑄脸色一惨,问,“可否治愈?” 余先生摇头,“老奴医术浅陋。” 魏瑄沉下眉头,默然片刻后,他似低声自语道,“我一定会保住他的。” “殿下若无其他事,老奴先告辞了。” 魏瑄这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忙道,“先生且慢。” 然后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先生曾在宫中任事?” 闻言余先生目光一霎。 其实魏瑄昨晚见到余先生时,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但当时萧暥身陷北狄大营,他没心思询问。 此刻,魏瑄也没有直接问他是否宦者,而是很周全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 余先生低哑道,“老奴曾是太医令。” 魏瑄明白了,他或许是触犯了什么事儿,才成为宦者。但这是隐私,很可能还是痛处,就不方便问了。 他蹙眉想了想,低声道,“先生既是宫廷御医,可知道当年宫闱之事?” 余先生眼皮微微一跳,问,“不知殿下指的是何事?” “幽帝有一位番妃,先生可知道她的事情?” 萧暥坐在宽敞的马车上,秋狩这一遭,十天的时间里,又是敌袭,又是狼群,又是跳崖,又是陪酒,还差点‘嫁’了。真糟心。 他现在真是身心俱疲。这一趟把这娇病的壳子折腾得差不多了,再不好好休养一阵,他真得歇菜了。 之前他一直强撑着,现在略微放松下来后,这浑身的疲惫和病痛全涌了上来。心口的隐痛就好像有无数根细线穿过他的心脏,来回拉扯,让他支离破碎。 可纵然如此,他心中还是千头万绪,歇不下来。 随着车马的颠簸,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一次虽然拉足了一年的军费,但除了像土豆侯爷那种愿意包养他,哦不,长期投资他的。其他投资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这一年军费够了,但是明年就不好说了,长期饭票还是不能靠别人,还得自己搞钱。 安阳城临山靠海,海货和山货都可以贩卖,海运还可以和外邦做生意,只要把在海上打劫的东瀛人给收拾了,对了,魏西陵善于水战,海战不知道行不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揉了揉眉心,朦胧中,他好像闻到了风中有淡淡的花香。 是冬日里寒冽的香气。 他的意识随着那清寒的花香飘远开去。往事如烟尘缓缓覆盖上来。 难道那回魂酒的酒力……还没过? 湖面有风,早春的湖水还结着薄冰。 一个少年站在湖边的凉亭里,扶剑而立,一支红梅正好掠过他眉梢,映得清峻冷冽中忽而就带着一抹风雅。 这时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年的柔软单稚,“西陵,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魏西陵转过身,就见来人一身墨绿的衣袍,手中揪着一支已经被他甩秃了的枝条,他脚步轻捷,三两下就跃下台阶。 半年没见,萧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为什么潘昱去岭南剿匪,回来晒得跟只酱鹅似的,你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你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哦,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军旅风霜,将他的棱角雕琢地更冷峻清飒。 萧暥不服,这人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站在那里却似乎是帝国的战神一般。再看看自己,湖水中倒映出一张轻挑恣逸雌雄莫辨的脸。 “下次剿匪,带我也去吧!” 魏西陵道:“打仗不是打猎,你还小。” 萧暥:“我只比你小一岁!” 魏西陵淡淡掠了他一眼,然后拔剑出鞘,在柱子上轻轻一划,“等你有这么高,就准你去。” 萧暥没脾气了:嫌他矮…… 可这能怪他嘛?他小时候流落市井,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造成营养不良,发育长个子也比较晚。 但就算是这样,他奋起直追,身高已经超过了很多同龄人。只是不能跟魏西陵比啊! 不是每个少年都像魏西陵个子拔那么快,才十四岁,随便那么一站,便如玉山之崔巍,休说是站在同龄人中,哪怕是比他年长的少年中,也是木秀于林。搞得所有人都得抬头仰视他。 萧暥心道:好好好,你不带我玩罢了,这永安城,我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不带我就算了,我找别人去。”说着他一甩柳条,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魏西陵问。 萧暥侧过头,眼梢狡媚地飞起,“今天上元夜,你说我找谁?” 当然是去约漂亮姑娘咯! 魏西陵冷冷扫了他一眼,知道他那德行,转过身去。 萧暥也料到此人是这表情,永远都开窍不了! 萧暥其他不敢说,这永安城可是熟得很,他心里盘算着,是先去春波坊,还是先去桃花渡?若若小姐姐唱歌好听,但是清邈姐姐的手艺好,人还漂亮。 就在他盘算着先去哪儿,衣摆却被人拽住了。 “怎么?又有兴趣了?”他回头,却没见着魏西陵。 心中突然一个不妙,低下头,就发现衣摆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暥哥哥你答应过,带我去看花灯。”方澈抬起粉嘟嘟的小脸看着他。 萧暥:“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方澈团起两簇小眉毛,一本正经道:“舅舅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萧暥心道:难道是喝多了的时候说的?那就不算啦。 见他挑眉不说话,方澈急了,“你不带我,我这就告诉西陵哥哥上次你趁他不在偷偷……” “唔!”萧暥一把遮住方澈的嘴,紧张地看向亭子里的魏西陵,“行行行,我带你去。” “站住。” 萧暥脊背一僵。 完了,刚才……听到了? 魏西陵上前一步,问:“你打算带他去哪里?” 萧暥:“看花灯咯。” 魏西陵敛眉:“上次你说带澈儿去书馆,结果把他带到醉仙居去了,他才九岁。” 萧暥:“我……我一点酒都没让他沾。” 魏西陵:“对,但你自己喝醉了,澈儿差点走丢,最后被家仆找回来的。” 萧暥:…… 半个时辰后,永安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种着柳树,树上张灯结彩。远远望去,如天上街市,瑶台宫阙,一片华灯的海。 江南气候温润,此时柳树已抽出了新芽。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萧暥心里苦,没有漂亮的小姐姐相伴就算了,为什么他是和魏西陵这一起逛灯市,而且还带着个小的…… 这时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手。 萧暥低头、皱眉,又怎么了? “不是有西陵哥哥搀着你么?”有他这尊守护神在,你又丢不了。 方澈稚气道:“我还要暥哥哥。” 萧暥扶额,他就知道会这样。 魏西陵这个人贵族出身,举止端方雅正,文武双全,周身挑不出缺点,完美地不真实,方澈对他既崇拜又敬畏,自然不会粘他了,甚至都不敢太亲近他。 但萧暥不一样,他本就是只胆大妄为到敢偷魏淙军粮吃的小野猫,个性又浪又乖张,邪气得很,加上他那长相,漂亮地像精致的瓷娃娃,小孩子很容易把他当做大布偶。还是活蹦乱跳的那种,多好玩? 方澈对他既好奇,又被他吸引,危险的人总是不缺乏吸引力,尤其吸引那些单纯无辜的小可爱。 方澈尽管被坑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坚定不移地跟着他。 其实萧暥也很无奈。 这方澈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搞得他想喝酒找姑娘听曲子,整天跟捉迷藏似的,得翻墙钻巷子甩掉方澈。万一又被跟上,或者那小不点出了什么事儿,就像上次醉仙居酒楼那样,他得吓出一身冷汗。简直头大不已,还不如去打仗痛快。 萧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络绎不绝,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到前方有一对夫妇牵着孩子逛灯会,那小孩悬着手臂荡在两人中间,又蹦又跳,跟个猴似的。 萧暥不由低头看了看乖乖地走在中间的方澈,又看了眼魏西陵。 魏西陵身材高峻,萧暥比他明显矮了一截,这点身高差距让他品出些微妙的味道。 他们两人都仪容俊秀,小方澈冰雪可爱,走在大街上本来就很招摇。 但魏西陵似乎并不受影响,萧暥是发现了,此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自带生人勿近的冷峻,就算他风仪出众,别人也不敢多觑,好像多看几眼便是轻佻冒犯。 可萧暥不一样,他那时才十三岁,日后那夭矫逼人的气质还没有成型,一双眼睛含烟流媚,四下飞瞟,本就招蜂引蝶,一遇到好看的姑娘他还不老实地眨眼睛,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收敛。 所以这大街上,走过路过,一半的人都在看他,颇为瞩目。 萧暥看了看前面那对带孩子的夫妇,又看看魏西陵和方澈,加上他比魏西陵矮了一截,这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啊。 尤其还在众人瞩目下,太别扭了。 算了,不想逛了。 萧暥:“西陵,我饿了。我们吃汤圆去可好?” 接着他眨眨眼,“带你去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元宵节应景,继续发糖,嘻嘻~ 这两章双节双份糖,更接近番外,下章会回到主剧情 第36章 故梦 桃花渡。 江边潮涨潮歇,江水拍岸,一轮明月浸在江心。江面上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才刚过了酉时,岸边已经停满了宝马雕车,粉墙黛瓦间,灯笼摇曳,不时有名贵的香车载着盛装的丽人,沿着青石路而去,淡淡的脂粉气随风飘散。 这是江州最著名的风花雪月之地,能来这里听一折曲子的人皆非等闲,达官显贵一掷千金,才子名士流连忘返。 魏西陵冷冷评价了句,“烟花之地。”扭头就走。 喂!他不会是嫌贵罢? 萧暥追上去,“西陵,我来这里,不用钱。” 魏西陵头也不回,疾步而去。 “西陵!”萧暥抄上前拽住他的手臂,“连云渊大名士都来过这里,真的,不是烟花之地,实乃风雅之所。” 他眼梢微撩,“风雅?你懂吧?” 魏西陵沉默,他不懂。 萧暥腹诽:打仗打傻了。 “我真是带你们来吃汤圆的!” 魏西陵凝眉:怎么吃个汤圆,他吃出风雅来了? 片刻后,他们坐在桃花渡的兰亭雅舍里,江风掀起纱幔扑面,袅袅的曲声从池中传来。 萧暥掀开白玉壶嗅了嗅,“桂花酒,香!” 接着爪子就被魏西陵按住了,“不饮酒。” “哦,”萧暥舔了舔嘴唇,意兴阑珊地一跃上了座旁的雕栏,荡着一条长腿坐在栏杆上,侧首俯瞰池心碧玉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这姐姐舞跳得好,就是旁边那个弹琴的,稍逊了点,这《广寒吟》原本哀而不伤,却被他弹出一股冷宫弃妃的哀怨来。” “你懂音律?”魏西陵道。 “那当然,”他得意地一撩额角挂下的碎发,“我没事儿就来这里听清邈姐姐弹琴。” 好嘛,原来是常客。 魏西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清邈姐姐不仅琴弹得好,人也漂亮,待会儿你见到了,保准惊为天人。” 伊清邈,十三岁登台,一曲《千秋吟》,惊艳八千客,多少人远道慕名而来,多少人为她挥金如土,十里桃花渡,色艺双绝第一人。 “菜也做得好吃。”萧暥道。 魏西陵微微侧首,“你让伊姑娘给你做菜?” 萧暥点点头,丝毫没觉得不妥,“清邈姐姐人可好了。公侯府的菜来来回回就这几道菜,我吃得都……”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淡淡问,“你怎么结识她的?” “我嘛,当然是因为我英俊……” “说实话。” “哦,上个月,有恶霸欺负她,我把那人打得找不着北了。真痛快!” “既是恶霸,必有一方势力,他没报复你?” “他哪敢……”萧暥正要摆起大尾巴。 “暥哥哥打完人,报了西陵哥哥的名字。”方澈插嘴。 萧暥一个没坐稳,差点从栏杆上摔下来,“澈儿!” 方澈一五一十道,“暥哥哥让他们不服就来公侯府找你,他们当然不敢。” 魏西陵挑了下眉,看向萧暥,“嗯?” 萧暥赶紧道:“西陵,你一身正气,嫉恶如仇,你的名号辟邪,各路牛鬼蛇神都怕。” 魏西陵淡淡看了看他:“既是惩恶,无妨。” 方澈最崇拜魏西陵:“那是当然了,西陵哥哥是大英雄,将来必定是会是万人敌的大将军。” 萧暥坐到桌前,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方澈看了他一眼,小脸一红,不说话了。 怎么了这孩子?这什么意思啊? 萧暥不甘心,笑眯眯凑过脸去,又问:“小澈儿,你觉得我将来能当什么?” 凭他智计天纵武艺超群,怎么也是个大官吧?说不定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皇后,”方澈道。 ?! 萧暥以为自己听岔了。 方澈憋红了脸,又道,“暥哥哥是皇后。” 萧暥下巴差点磕桌子上,“什么?!” 闻言,魏西陵也错愕了一下,颇有意思地看向萧暥。 然后他竟难得好奇地问:“为何?” 见魏西陵看着自己,方澈更窘迫了,低下头嘟着小嘴:“暥哥哥,嗯,最好看了。” “澈儿,男子不能当皇后。”萧暥罕见一本正经纠正。 方澈天真地反问:“为什么?皇帝不想娶天下最漂亮的人吗?” 萧暥:…… 方澈:“西陵哥哥是天下最骁勇善战,是大将军,暥哥哥最漂亮,当然是皇后。” 萧暥快憋出内伤:“澈儿,漂亮是不能形容男子的。”他指了指自己,“我是男子。明白吗?” 方澈盯着那双恣意风流的眼睛看了一会,摇头,不懂。 萧暥头有点大,让他怎么解释? 忽而他闻到一阵浅香,幽幽淡淡随风飘来,顿时眼睛一弯,“澈儿,漂亮的人来了。” 只见一个窈窕女子,鹅蛋脸,容貌妍丽,十七八岁模样,身着粉色底提花绡褙子,配蓝色暗纹连珠团花襦裙,手中托着一只银盘,盘中是软糯的汤圆和几样色泽清雅,酥香可口的小菜。 魏西陵立即站起身,礼让道,“怎劳姑娘亲自来送。” 清邈微笑,“今晚我无事,我呀,就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听曲子了。”说罢她悄悄瞥着魏西陵,后者不自在地偏开头去。 萧暥笑道:“上元夜能得姐姐相陪,我们可是走大运了。” 魏西陵微微凝眉,“恕我冒昧,姑娘琴艺双绝,上元夜就没有邀约?” 清邈温婉一笑:“你看,我不是约了你们吗?” 她笑盈盈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目光隐隐一锐:“姑娘的手怎么了?” 清邈一诧,暗惊这人眼力好生了得。下意识手一缩,却被萧暥擒住了手腕。 只见那纤纤玉指上缠着细细的棉纱,纱间隐有血迹透出,伤得怕是不轻。 “姐姐手割伤了?” “哦,练琴时不小心划开了。”清邈收回手,笑道,“好了,再不吃菜要凉了。” 点心精致,汤圆软糯,小菜鲜香可口。 萧暥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由于童年的经历,他对食物有点执念,加上正在长个子,整天像饿死鬼一般。他三下两下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吃光了,又瞄了方澈碗中,心道:这小团子应该是吃不下吧?浪费粮食多不好? 他眼梢弯了弯,“澈儿…” 魏西陵见状,搁下勺子,“我吃饱了。” “给我给我,”萧暥赶紧捞过碗。 清邈失笑,“早知道你这么饿,我就多做些。” 魏西陵道:“姑娘不必麻烦,他是馋。” 言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清邈柔婉一笑,心道眼前这两个少年真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即使美人在旁,风月无边。魏西陵依旧面若冰霜,行止端方。但他身旁那只就完全不是这么个风格了。 那小家伙才十三岁,眼带桃花,嘴里叼着汤圆,也不妨碍他眼梢飞挑地朝她递送秋波。 看得她又气又好笑,小小年纪就是个色坯,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清邈不睬他,坐到乖乖吃汤圆的小粉团子身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这孩子是……?” “哦,我儿子。”萧暥毫不脸红道。 方澈皱起小眉毛,抗议,“不是。” 萧暥戳了戳方澈的小脸,“不是什么不是,当我儿子不好嘛?天天带你来这里看漂亮姐姐,清邈姐姐漂亮吗?” “漂亮。” “那当然,清邈姐姐可是花魁。” “但是……”小团子嘟着嘴,“暥哥哥更好看。” 清邈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小粉团子无比好奇地问,“姐姐,花魁是什么?” 唔……这个么…… 魏西陵冷道:“吃菜。” 方澈赶紧低头吃东西,不敢说话了。 简单粗暴嗷。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悄悄掀开风帘,“清邈姑娘,容姑让你过去。” “失陪了,”清邈站起来,走到门前,问,“姑姑何事?” 廊下站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妇人,娥眉粉黛间是久经世故的练达,只见她眉头微蹙,神色紧张,“刚才来了位京城来的大人物,点名要听你弹《千秋吟》。” 萧暥的耳朵贼尖,遥声道,“清邈姐姐的手受伤了,怎么弹琴?” 容姑蹙眉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人物背景很深,别说我们桃花渡惹不起,就是江州牧魏将军在此,也要礼让三分。” 魏西陵道,“京城来的,莫非是王家的人。” 容姑是人精,一看魏西陵仪表不凡,气质清飒,知道必有来头,不便多问,于是只道,“公子明察。” 这一句话便暗暗点出了来人显赫的地位。 此时正是幽帝时期,幽帝娶王氏女为后,生皇子魏珣,也就是魏瑄的哥哥,后来的桓帝。盛京王氏为外戚,一时权倾朝野。 清邈叹了口气,“姑姑稍等,我这去梳妆。” “这位大人物精通音律,你可千万别弹岔了。”容姑嘱咐道,“这棉纱得拆掉,不然坏了指感。” “姑姑,你这要求太苛刻了,清邈姐姐伤了手,抚琴已是勉强,你还让她……” “阿暥,算了”清邈打断他。 她岂不知十指连心,拆掉棉纱,就是用琴弦切割伤口,这一曲下来,琴弦上必是血迹斑斑,还不能有任何错漏。 魏西陵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萧暥道,“姐姐,我倒有个办法。” 见他眼梢微微撩起,魏西陵直觉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姐姐的《千秋吟》我也听过不下几十遍了,我去替姐姐。” 代替?! 此言一出,雅间里的几个人都错愕地看向他。 萧暥快速道,“那姓王的大人物也没见过清邈姐姐吧?过了今晚,他就回京城了,我顶替姐姐去,只要蒙过今晚,不就行了。” 容姑可是人精啊,她立即反应过来,细细打量这少年,丰神俊秀姿容姣好,尤其那双藏媚含烟的眼睛,目光流转间不可方物,加之他身量未足,和十七八岁的少女身高恰好差不多,若是再略施粉黛,装扮一下…… “你真的会弹《千秋吟》?”容姑问。 “闭着眼睛都能弹。”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眼下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了。 魏西陵不置可否,“你可有把握?” 如果被王家的那位大人物发现他们合着伙蒙骗自己,结果就不好收场了。 萧暥笑眯眯道,“西陵,我们打个赌罢,如果被我蒙过去了,下次你穿襦裙给我看可好?” 魏西陵被他气得脸色一白,不睬他了。 第37章 老王 镂花铜镜里映照出一张少年清俊的脸。 萧暥坐在镜前,手里玩着一盒胭脂,乌发如云披散肩头,映衬得肤如冰玉,眉目深秀。 他坐着也不老实,眼睛四下瞟飞。清邈不得不好几次把他的脸拨回来。 少年的皮肤如沐香凝雪,质感极好都无需粉黛,只是在两颊和眼尾扫了些许胭脂,又取了丹朱在浅淡的唇间一点,恰似豆蔻含香。 妆罢,她微微出神。 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脂粉修饰反倒损了那风流天成的容色。 尤其那双眼眸,线条柔宛如行云流水,纵是丹青妙手也难描摹一二。 偏偏他自己却毫无所知,眼梢微挑,眼尾一抹胭色如暗香飞渡,顿生出一股袭人心魄的邪美来。 看得清邈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幸得你不是女子,否则这江州可容不下你。” 萧暥手里玩着一只步摇,随口问:“为何?” 清邈叹道:“怕是六宫粉黛尽失色了。” 萧暥约莫听出了点什么,撇嘴道:“皇后我当不来。” 清邈被他逗笑了:“什么皇后,你若是女子,要惹得天下大乱。” 说着她取来梳子给他梳头。 萧暥浑然没有心思地晃了晃手中的步摇,道:“姐姐是要给我戴这个吗?” 清邈瞥了眼那只流苏都绕成死结的步摇,心道这小家伙是属蜘蛛还是螃蟹? 她打开珠匣,挑了支镶金簪花华胜,在他鬓角比了比,心中微微一凛。 这小小年纪,分明还没有长开,只是稍施脂粉,这容颜就如明珠美玉,惊尘绝羡,任何华丽的首饰相映之下竟都黯然失色,显得多余。 最后只给他在脑后松松扎了根发带,再从鬓角挑出几缕青丝,散在脸侧耳边。 梳妆完毕,她取出一套襦裙让他去换上。 片刻后,画屏后走出一名窈窕少女,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清邈忽然觉得,让他这样出去,实在有点不妥。 恰好,魏西陵也那么想。 萧暥一走出闺阁,魏西陵就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道:“不能去。” 这容色比刀剑更让人觉得危险。 萧暥挑眉:“那你去?” 魏西陵被他气得不吭声了,冷着脸拨下他腕上的碧玉镯,眉头微蹙。 花阁女子的衣衫都比较单薄。 此刻那白纻春衫如雪色,风动云摇间影影绰绰间可见纤修身段,领口又开得比较低,半遮半掩着清削的锁骨。 魏西陵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顺便把那松松垮垮的腰带束紧了。 萧暥本来就腰线纤细,这一下果断被他束岔了气。 抗议道:“你想勒死我。” 接着他厚脸皮地腹诽:我现在是姑娘吧?这人怎么还这么简单粗暴?到底懂不懂怜香惜玉?以后肯定讨不到老婆。 魏西陵静静看了眼前来接人的绣衣卫,道:“你小心。” 望鹄楼在江心的岛屿上,要走过一条九曲回肠的廊桥。 江风徐徐,长廊里灯火袅袅,向江心延伸过去。 萧暥边走边观察着四周。 长廊上每隔十步就有两名执刀的绣衣卫。幽黯的江面上停着几艘船,灯全熄了,完全融入四周的黑暗里。应该是护卫的船舰。 虽是上元夜,周围却一片寂静,连一开始江上传来的悠扬的琵琶声沓无踪迹,看来这十里桃花渡,都为这位大人物的驾临清场了。 到底是什么人,还真够霸道,他要来此玩乐就得把其他人都赶走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确实忌讳暴/露行踪,搞不好会引起行刺暗杀。 等等,照这么说,倘若他被发现了是男扮女装冒名顶替,会不会被当成图谋不轨当场拿下? 萧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廊桥尽头。 江心有三个天然的小岛,得天独厚,用九曲桥相连,如同蓬莱三山。望鹄楼就在最大的那个岛上。 只见假山树木掩映间,六层重楼灯火通明,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 岛上静悄悄的,除了灯火照耀之下,其余都是一片漆黑。 他正纳闷是不是要寻个人问个路?就这样胡乱闯入望鹄楼不大好吧? 就在这时,一名高瘦的男子从重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男子一身锦绣衣袍,留着两撇修剪齐整的小胡子,额角眉梢尽是风霜洗练的痕迹,端的却是一副好气派。 那男人道:“清邈姑娘,主人在阁中已备好琴案,恭候姑娘。” 望鹄楼。 萧暥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辉煌华丽的大殿,简直以为自己到了皇宫。 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四周是挑起的看台,台前垂下珠幔。 大殿中央有一白玉琴案,一张檀木古琴端置案上,案头紫金炉里正升起幽冷的檀香。 萧暥在琴案前坐下,六十八盏连枝灯阙映照出他的容颜,照得他精致的五官如玉雕般微微透明,连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的投影,都丝丝分毫毕现。 简直是照妖镜,完全无处遁形。 萧暥心道,如果他是只妖,这会儿都照化形了。 而与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殿四周的看台则笼罩在一片清幽的黑暗中。 这些大人物的爱好还真独特,喜欢在暗中窥视吗? 四周静得出奇,江水拍岸,烟波浩渺,皆声声入耳。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念头,才静下心来,手指拨过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旋音响起, 《千秋吟》他听了无数遍,临行前还在清邈的指导下又过了一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琴声如风过松林,月下清泉,潺潺从指间流出。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匆匆进入,就是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手中一盏风灯,掀开珠帘向内走去,似是有什么事情禀报。 霎时间江风穿殿而过,吹得烛火漂浮,那珠帘忽而一阵乱舞,萧暥乘机眼梢微微一挑,借着风烛摇曳之际,不老实地瞄向了那高台之上。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还不让人看了? 他心中贼念刚起,不慎指尖却是一滑,一个破音刺耳地响起。 糟糕! 帘后的烛光一闪,熄灭了,黑暗中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了他。 随即,高台之上响起若金石般叮的一声,似乎是示意暂停演奏,廊下立即响起轻微急促的脚步声。 完了,伊清邈是绝不会弹奏出这样明显的错漏。 露出马脚了吗?这大人物警觉性很高啊! 萧暥一咬牙,干脆借着这破音,曲调顺势一转,细雨梦回的清幽绵长,忽然间就变成了大江东去的壮阔,琴弦铮铮,如骤雨滂沱,卷起惊涛骇浪,又如踏破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那帘幕后的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转变的曲调怔住了。 他在黑暗中抚须沉默片刻,又重新坐下,挥手屏退了卫兵。 萧暥不敢再乱瞟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琴弦上,只觉得指尖压着千钧之力,不能停歇,琴声宛如滔天的战意汹涌而出。 一曲终了,萧暥额角已经渗出细汗,手腕微微发抖。 珠帘后一片沉静的黑暗。 直到走出望鹄楼,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算是混过去了。 如果刚才没有急中生智,临时变曲,他怕是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他看了看身后灯火半昧的大殿。 切,听完曲子连喝个彩都没有!什么人啊! 好嘛,他是当做天桥卖艺了…… 他走上九曲桥,方觉得心力疲惫,一直模仿女子矜持的姿态,他快要趟不住了。 他刚想松怠下来。却身后一道声音,“姑娘且慢。” 他悚然一惊,本能觉得不是好事。 还是刚才那个锦衣男人,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绣衣卫,每人手中各托着一只朱漆匣子。 男人道:“打开。” 七只匣子一一打开。 顿时满目珠光宝气,璀璨耀眼,鲜红的珊瑚,雪白的象牙,碧绿的玛瑙,竟是满盘的珠宝珍奇。 “这是主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稀世珍宝,眼睛顿时睁大了,隽妙非凡。 那锦袍男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看得竟然一愣,心中一漾,被这少女的姿容震慑到了,暗道:果真世间殊色,主人眼光不凡。 萧暥脑子里正如火如荼盘算着:这收还是不收呢,好想收下怎么办啊? 就听那男人道,“主人在画舫里备了酒宴,今夜想邀请姑娘同游。” 萧暥一愣,果断不收! 他从小可是在市井混迹的,知道这东西叫做香饵。去了,准没好事。而且刚才远远地隔着珠帘都差点穿帮,如果是近距离接触,举止姿态难免要露陷。 但麻烦的是,他此刻不能说话,一开口少年的声音立刻会曝露他。 于是他干脆摇了摇头,然后拨开那男子径直往桥上走去。 不管了,先逃。 “姑娘这是何意?”那男子紧追上来。 萧暥心道,这是何意?不愿意呗?你又不瞎。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几个魁梧的绣衣卫堵住了去路,手按剑柄,面色森然。 “姑娘请。”那男子一延手道。 这是摆明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他进退维谷,考虑要不要打架以及打架的后果时。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统领,这位姑娘今晚已有约了。” 萧暥猛地回头,就见魏西陵大步而来,穿过重重执刀佩剑的绣衣卫如入无人之境,凛若冰霜的一张脸,眼中的寒意简直能把江水冻个渊冰三尺。 那锦衣男子一怔,竟被那少年的轩然威仪震住了,一时不敢硬来,便圆滑地笑道:“这位少将军,不巧了,清邈姑娘答应了我家主人在先……” 魏西陵简短道:“人我带走,要找,就来汉北大营找。”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下揽过萧暥的腰,信步走出重围。 当场十几个绣衣卫,皆瞠目结舌,无一人敢阻拦。 回去的路上,萧暥觉得有点丢面子。 本来英雄救美的是他吧?怎么搞得最后还要魏西陵来‘救美’? “刚才若不是我冒充清邈姐姐,不方便动手,我早就揍他了。”他想扳回一点颜面。 魏西陵抱着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的小团子,瞥了他一眼,道:“想打人?” “嗯?”萧暥不知他是何意。 “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跟我去岭南。” 萧暥眼睛一亮:“你答应让我去打仗了?” 魏西陵冷冷道:“你再留在永安,迟早要出事。” 马车颠簸中,萧暥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搭在肩膀上。 然后他听到旁边有人在低声呵斥:“谁准你进来主公的车驾,出去候着。” 他半梦半醒间,浑浑噩噩地想:云越这小暴脾气,又在教训谁了。 睁开眼,就看到云越正在为他盖披风,“主公这样睡,要着凉的。”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云越道:“曹璋收到一份京城的加急书信,要送进来,我让他在外面候着。” 萧暥心道,这曹璋是主簿,你小子让他在外面候着,自己越俎代庖,倒还理直气壮? 他问:“什么加急书信?” 云越娴熟地拆开文书递给他。 萧暥快速扫了一遍,是关于这次京城斗殴的。这事儿前几天就闹出来了,东市和西市的商户为了上元节灯会的赚头,大打出手。 他原本打算先压下,等他到了京城再处理,这上元灯会赚头丰盛,他还想掺和一脚。 不过这几天他又是拉投资,又是发病,也就忘了这事。 没料到就这么几天,这械斗还升级了。闹到了连京城的豪强大族都倦了进来,甚至几家都动用了私兵,放火烧了不少商户宅院。 看不出战斗力挺强啊! 不过这又是放火,又是私兵要闹哪样? 敢情他一离开京城,他们就无法无天了啊? 萧暥看着这一长溜的肇事名单,忽然发现其中一家豪强大族姓王,族长叫做王祥,也就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他指着这个王祥,问“云越,此人是何背景?” 小秘书立即尽心尽力解释道,“王祥,生于元熙三年,从小顽劣,喜混迹江湖,颇有家财,豢养豪侠门客,家中有私兵不下几千,此人性劣,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因为他和盛京王氏到是族亲,所以京兆尹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萧暥心道,说了一大堆,就最后一句是关键。 盛京王氏的族亲?所以就算他丫养豪侠蓄私兵,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京兆府尹都不敢管。 萧暥不由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盛京王氏当年可是权倾朝野的,那位让原主都差点栽了的‘大人物’就是王氏中重要的一员。 萧暥放下文书,问:“云越啊,你跟我说说这个老王,哦不,盛京王氏,到底什么来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进入京城权斗了嗷~~~~ 第38章 肘腋之患 云越道:“盛京王氏现任的族长有两人,王戎和王劭。” “为何是两人?”萧暥问,族长一般不是只有一人么。 “王戎年长,其人孔武暴虐,在幽帝一朝曾担任大司马,掌天下兵权,只是后来少了一只眼睛,残废了,于是实力也大不如前,王劭便冒出头来,这王劭比王戎小六岁,是其族弟,并非嫡出,所以地位相对比较低下,但这人心思缜密,很快就开始掌握大权,后来王氏的决策,都是由王戎和王劭一起决断。” 萧暥点点头,立即在心里总结出来,王戎性格暴虐,掌兵权能打仗,王劭狡诈善谋,这个组合,倒是取长补短啊。 那么当年望鹄楼上的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是谁?王戎还是王劭? 算了,既然不知道是哪个,就干脆叫做老王吧,萧暥不厚道地想。 接着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当年在望鹄楼上,这老王可是见过他的模样的啊? 虽然那时候他是十三岁的少年,而且还特么的是女装——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真是给女装大佬跪了,萧大大你果然从小就特立独行,脑回路清奇。 但是话说回来,如此一来,这老王如果再遇见,到底认不认得出他来? 萧暥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梦中,他身边那六十八盏连枝灯阙烧得红红火火啊! 把他的脸容映照得连丝丝睫毛都纤毫毕现,这简直就跟明星在聚光灯下一个原理啊,赶上照妖镜了! 更何况原主虽然年纪小,但这姿容仅仅略施脂粉,就已尝矜绝代色,老王必定印象深刻。 如果朝堂再相遇,老王就算不能肯定,怀疑定是有的。 真特么尴尬。 而且当年这老王还对他颇有意思,动用七只宝匣,邀请他画舫夜游,最后若不是魏西陵霸气抢人,撂下话,要找人,去军营。这出戏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们当年也都是年少轻狂,就这样又是男扮女装瞒天过海,又放了老王的鸽子抢了他的花魁。 但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思考,这一出冒名顶替的戏法实在是自作聪明,其实是个馊主意。 原主以为弹奏一首曲子蒙混过关就了事了,根本没有考虑到如果有幸被‘大人物’看上了会怎么样? 画舫夜游还是文雅的,遇到个霸道不讲理的,直接纳为小妾看你怎么办? 而且以老王当时的权势通天,想查这位清邈姑娘的底细还不容易吗? 直接请容姑喝个茶,这样圆滑的妇人,估计威逼利诱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 所以魏西陵最后才会说‘你留在永安,要出事。’ 他把萧暥放到军营,恐怕是想保护他。 当然,自此以后,萧暥在军队混的风生水起,剿匪不过瘾,直接北上拉了部队,趁着局势有变‘建功立业’,走上乱臣贼子之路了。 所以回过头来看,当年盛京王氏权倾朝野,连魏西陵身为皇族要保护他,都得将他放在军营里。 这样不可一世的家族怎么就突然失势了? 萧暥皱了皱眉,看了云越一眼,话还没问出口,就听云越道,“因为兰台之变。” 他不由感慨,这小子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云越道:“兰台之变,北狄为首的蛮族攻入盛京,皇城陷落,在各路勤王的诸侯里,主公到得最早,救出陛下和晋王,因为北狄人在城中烧杀掳掠,捣毁宫室,主公便建议迁都大梁。” 萧暥顿时恍然,这宫室城墙被毁只是借口,原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将皇室百官都迁到了大梁,盛京王氏等于被架空了。 任凭你权倾朝野,现在这朝野都搬走了,搬到别人的地盘上了! 只听云越道:“大梁相比盛京更适合作为都城,一来,大梁在中原腹地,远离北狄草原骑兵的威胁,二来,盛京城被毁,重建时日绵长……” 萧暥心道,这都是原主的借口罢了,傻小子你真相信啊。 反正他是不信的。 原主这货男扮女装瞒天过海这种事情都能信手拈来,他嘴里会有一句实话吗? 但是平心而论,在被原主这样狠狠刷了一道后,这盛京王氏能甘心吗?能不寻思着东山再起吗?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云越,盛京离大梁多少路程?” “六百里地。” 才三百公里啊,差不多就是上海到南京的距离。 ……这老王还真是在隔壁。 他心中莫名地就冒出了几个字,肘腋之患。 根据历史经验,老王不可怕,但是住在隔壁的老王就一定要防备! 回京之后,他要先去会一会这个老王家的人摸个底——这一次械斗火并闹得最凶的王祥。 就在他把加急文书交给云越归档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外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道:“主……主公,急、急、急事。” 云越掀开车帘,细眉一挑:“什么事?没看到主公在休息么?” 曹璋一见云越就更结巴了:“是、是、是公、主。” 云越扫了眼,就见他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慌的宫女,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眉头微微一皱,道:“先进来。” 曹璋愣了下就要迈步上车。 云越斥道:“没说你,她进来。” “是、是、云公子。”曹璋结结巴巴道。 云越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纠正了,他一把握住那宫女的手,将她搀上了马车。 世家子弟都是这臭脾气,这云越对曹璋凶得要命,但对弱女子,哪怕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倒还是客客气气的。 那宫女灰头土脸的,一进车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军饶命,奴婢死罪。” 萧暥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安抚道:“别慌,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我在。” 他的嗓音本来就温润轻柔,那宫女闻言,好像所有的担忧委屈全涌了上来,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道:“萧将军,嘉宁公主她,不见了……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 什……什么?! 萧暥一懵,什么叫公主不见了? 他心里虽急,仍是温言道,“别紧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啜泣道,“今早启程的时候,公主说身体不适,不舒服,就没有骑马,和晋王换了车驾。” “那车修好了?”萧暥看了云越一眼。 云越刚想回话,就听到外面忽然又传来曹璋磕磕巴巴的声音,这回急得连个主公都叫不囫囵了,“猪猪猪猪猪……” 云越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车帘,“行了,住嘴!” 接着,他就看到魏瑄正站在车外。一张小脸煞白的,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眉头深皱。 “殿下?”云越眯起一双桃花眼,嘲讽道,“怎么?又丢了什么玩具?主公这会儿没有空帮你……” 萧暥一听到武帝来了,而云越这货又开始找抽了,这小子嫌作不死吗?怕将来武帝上位了,不找你小子秋后算账么? 他立即下车扫了云越一眼,让他退下。 然后他问魏瑄道:“殿下有事?” “将军,我做了件错事。”魏瑄抬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怎么了啊?这么像投案自首啊? 萧暥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浮现出眨着水汪汪大眼睛卖萌的小可怜表情包,声音不自觉又带了几分宠溺:“殿下年纪尚小,难免有些事考虑不周,无须自责,先告诉臣是什么事?” 魏瑄道:“皇姐走了,我帮她逃走的。” 什么?! 萧暥脑子里嗡了一下,武帝帮嘉宁公主出逃,这到底是什么戏码? “皇兄想要让她嫁给国老的傻儿子,皇姐不情愿,她说她有心上人了,她要去找他。皇姐一直待我最好了,我不想看她难过,我就帮了她,掩护她逃走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所以魏瑄借给嘉宁公主自己的马车,恐怕还让嘉宁公主在车上换上了自己亲卫的服装,然后偷偷逃走,就跟当时让阿迦罗混进他的亲卫中一样的手法。 萧暥心累啊,这一个个都怎么都那么能搞事情呢? 糟心,真够糟心的! “萧将军,事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请将军责罚。”魏瑄忽闪漆黑的眼睛低声道。 萧暥明白了,他这是负荆请罪来了。 如果忽略他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的话,这完全就是一个嘟着脸眨着水汽溟濛的大眼睛的小可怜。 萧暥觉得他都要哭出来了。 他心中一软,这孩子,现在怎么动不动见他就要哭啊?这也有惯性?他心里四六不着地想着。 “殿下先回去,这件事臣先禀报陛下。” 魏瑄一惊,抱住他的手臂道:“将军,皇兄会去抓姐姐回来吗?” 萧暥道:“殿下放心,臣自有主张,必保公主无恙。” 送走了魏瑄后,萧暥立即道:“云越,让程牧来见我!” 他现在已经管不了桓帝这货怎么又脑洞大开,要让嘉宁嫁给什么国老的傻儿子了。 他只知道,这嘉宁公主要去找心上人,还能找谁?阿迦罗啊! 她这是要是去北狄草原了! 这小嘉宁怎么就这么任性!她不知道这一出走有多危险吗?阿迦罗这个人有多危险吗?——反正他是亲身体验过了…… 姑且不考虑阿迦罗是直的还是弯的,阿迦罗这个人和原主一样,都是枭雄。这种人极有头脑,又有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点看原主就知道。 如果嘉宁真的落到阿迦罗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利用公主这张牌。 第39章 宵夜 片刻,程牧披着一身重甲来到马车前。 萧暥道:“你遴选一些用得趁手的人,换便装,立即去追嘉宁公主。” 程牧顿时双眼瞪得贼大:“啥?嘉宁公主丢了?” 看到萧暥阴沉的脸色,后半句话他硬是吞了下去。这也能丢…… 萧暥:“不管是我的亲卫锐士,还是羽林轻甲,重甲武卒,只要是你觉得趁手的人随便挑,公主应该是往漠北草原方向去,沿途给我仔细搜查,记住,行动一定要保密,去吧!” 程牧懵然领了命,赶紧下去了。 晚上到了驿馆,萧暥心事重重地吃了点东西,真是千头万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上他身体虚得很,这驿馆的伙食又实在做得太简单粗暴,味道大概就比监狱的牢饭大概要强上一点,实在难以下咽。 他勉强喝了碗粟米粥,浑身的疲惫都席卷而来,只觉得心力交瘁,就打算歇下,这娇病的壳子折腾不起了。 他刚想唤云越去打点水,就听到外面传来窃窃低语声。 搞什么名堂? 他走过去,隔着门就听到曹璋结结巴巴道:“云、云公子,这、这是文书。” 云越道:“给我就行。” “可是,这、是加、加急。” “加急你就可以进去了?”云越语气又冷又犀利,低斥道:“你给我记住了,主公的房间,你不准进去,无论什么理由。” “是、云公子”曹璋唯唯诺诺道。 “云副将”云越纠正。 “是、是、云副将。” “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别去烦主公,行了,你下去吧。” 然后萧暥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好嘛,这云越看不出还挺横啊。 按理说这曹璋相当于他的秘书,文书往来递送很正常,你不让他进来算怎么回事? 你小子越俎代庖就算了,还不让我知道?嗯? 寻思间,云越已经推门进来了,“主公,京城的加急文书。” 萧暥本想说道他几句,一听是京城那堆破事儿,立即预感不妙。 怎么着?斗殴又升级了?京兆尹衙门的大牢关不下了? 他拆开文书,一扫,脸色顿时就变了。 西市和东市全都被烧了! 本来只是械斗打砸抢,结果不知道谁放了把火,火势蔓延,不但是东西两市,附近的里坊民居都被牵连。 萧暥脑仁疼啊! 这东西两市可是大梁城的核心商业区啊,这一把火给烧了精光,多少人失去生计且不说,大梁市民出门连买个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更不用说两个月后的上元灯会。他本来还指望着能赚一笔呢,现在好了,烧个一无所有! 具体损失以及伤亡情况,文书上没有写,这要到了大梁才知道。 但是透过这文书,他都能感到一片浓浓的焦土味。他揉着眉心,真是心力交瘁!这一边嘉宁公主跑了,那一头京城又拼命闹腾。 萧暥把文书交给云越收好,疲惫地问:“程牧还没有消息吗?” 云越道:“才过了半日,尚无消息,主公不要心急。” 萧暥皱眉。 什么叫才过半日? 知不知道失踪人口的找回概率是随着时间逐渐递减的? 也就是说刚失踪的几个小时内是黄金时间,争分夺秒的!超过二十四小时找不到,那么寻找到的概率就下降一半了,若超过一星期,那么基本人就是找不到了! 在刚发现嘉宁失踪的时候,人应该跑了没多久,沿途找,照理应该能立即会有线索,为何现在还没有消息? 程牧办事不力吗? 还是……嘉宁公主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若干脆到了北狄,萧暥反倒放心些。这阿迦罗虽野蛮,但他毕竟不会碰公主。 今天那宫女都说了,昨晚公主回来,眼角带泪,闷闷不乐,牙都咬碎了。这明显就是表白被拒了。 这会儿他倒有点庆幸阿迦罗是弯的,就算他扣留公主作为棋子,至少不会对她做什么。 可现在嘉宁还没到北狄,路上如果遇到个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这乱世里处处凶险,半个月前他逃到安阳城时就差点领便当了。好在他毕竟是男人,又有易妆术加持,功夫也不错,出行前还准备充分了。 这嘉宁公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久居深宫,又被原主宠坏了,任性得很,完全不知世事险恶。这一到了外面,遇到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萧暥越想越不安。 “云越,你也去找。” 云越正在勤快地给他铺床,忽然怔住了,“我?” 萧暥道:“程牧这个大老粗,找人怕是不行,你也会北狄话,你带一队人去找。” 云越皱眉:“可我不在,主公这里……” “不是还有曹璋吗,正好让他历练一下。” 云越瞥了一下门外,眼红得像只兔子,阴测测道:“曹璋?那个抽屉下巴?” 萧暥道:“好好说话。” 其实曹璋五官还是挺方正,就是下巴长得比较有特色。 云越这小子刻薄惯了,总是拿着人家的缺陷吊打,人家老实人招你惹你了? 今天这一路上他也看在眼里了,这云越对曹璋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各种diss,各种轻蔑。 虽然曹家二公子的身份是比不上你宛陵云氏云渊大学士的公子,曹璋也没有你敏捷能干,所以你小子这就可以看不起人吗? 云越见萧暥脸色沉了下来,赶紧殷勤地绕到他背后,开始乖巧地给他揉按肩颈。 萧暥这边刚想教训他,话到嘴边,……唔……舒服…… 见他微微眯起眼睛,云越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见机道:“主公忘了吗,程牧将军绰号猎犬,胆大心细,对北狄境内又熟悉,我虽然会说北狄话,不过是跟我家的马奴学的三言两语,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程牧将军分心,以为我是主公派去监督他的,办事就放不开手脚了。”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云越看他蹙着眉头,就乖巧地开始给他揉按太阳穴,手指再顺着耳后滑到细致的后颈,力度适中地揉捏着,“嘉宁公主向来跟我不对付,如果她看到了我,更加不愿意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到萧暥心里了,十天前,这小子言语挑衅,就差点和嘉宁兵戈相见。 这两活宝,一个是任性刁蛮的公主,一个是云氏骄养的小公子,天生不对付。 他叹了口气,算了。 而且云越小助手一走,他也确实也不方便。 他使唤起云越来只要一个眼神,云越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可那曹璋见他怕得要命,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见他都低着头,跟他说话,视线都擦过他肩头躲闪过去。 萧暥搞不懂,他有这么可怕? 他觉得经过这一阵努力洗白,他的名声比起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为什么这曹璋见他还一副如避蛇蝎的样子? 莫名地有点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萧暥道:“好吧,先等程牧消息。” 云越大松了一口气,又听萧暥道,“五天,如果五天还没有消息,我把京里的事情解决了,亲自去找她。” “主公,我跟你一起去。” 萧暥无语:噢,这又肯去了…… 再一次佐证魏西陵说的,忠犬。 他瞥了眼云越清俊的脸,心里又开始不着调了:他这是什么品种?这么粘人?贵宾犬?哈士奇?泰迪? 云越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四六不着的,见他脸有倦容,眼神还有点飘忽,就赶紧勤快地吩咐下人打来了热水,侍候他洗漱。 萧暥实在没力气了,就随他拾掇,心道这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都是寄生虫吗,自己全手全脚却要别人侍候…… 腐败,太腐败。 夜里,萧暥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可脑子里却依旧千头万绪停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小嘉宁不知道现在哪里,投宿客栈会不会遇到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这两市的火灾,不知烧成什么样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肚子饿了…… 他看了眼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约莫都过了戊时,总不能这个时候猫进厨房里找东西吃吧?搞不好会被当成贼的。 而且这是古代,厨房里也没有冰箱啊?灶头一熄,你上哪里觅食去? 萧暥在床上翻了个身,无比怀念小区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 孜然烤翅、脆皮炸鸡、酱烧肥牛饭,再不行,来一桶方便面也好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窗户轻轻扣响了两下。 谁半夜三更敲窗户?不像正经人啊?难道这驿站还闹鬼? 他顿时警觉起来,摸出床头的柳叶刀,利索地藏进袖子里,然后披衣下地,点了一盏灯烛,走到窗边,谨慎地推开了窗。 窗外漆黑一片,屋檐下稀稀拉拉几点寒星。 只见魏瑄像只小夜猫一样趴在窗沿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被他手中的烛火映地熠熠发亮,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倒影进眼底。 萧暥一愕:“殿下?” 魏瑄也是一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暥‘衣冠不整’的样子。 他没有束发,泼墨垂云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里衫,随意在肩上搭了一件外袍,看上去是刚刚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盏灯,烛光映着修长清劲的手指剔透如玉。他隽秀的脸容在清幽的烛火下影影绰绰,一点烛光落在眼底,恰似墨玉熔金,清宁又温柔。明明发丝微乱,眼神涣漫未醒,衬着那一身白衣,竟莫名生出矜雅庄凝来,皎洁清致,恍然若神。 魏瑄有点缓不过念来,只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挑这个时候来,实在是非常地不合时宜啊! 但他也没有办法,他怕被桓帝发现,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才敢溜出来。 “将军,我……”寒夜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 萧暥见他一张小脸冻得发白,手里好像还拎着个藤盒子,赶紧给他开了门,又谨慎地看了看门外,轻道:“进来罢,外面冷。” 大概因为翻墙越院,魏瑄连鞋都没穿,只穿了一双白袜,应该是怕鞋子踩到屋瓦上发出声响惊动守卫。 萧暥有点哭笑不得,这是哪一出? 就听魏瑄道,“白天都是我不好,给将军惹麻烦了。” 萧暥其实有点方,所以这孩子半夜三更爬墙是……来向他道歉的? 这可是武帝啊,让武帝给他这个乱臣贼子道歉? 萧暥连忙说道没事,赶紧让他先坐下,又给他找了双鞋子。 魏瑄皱着眉道:“都怪我,是我不该帮皇姐逃走的,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不会遇到什么坏人吧?”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你不用解释,只要给他点时间,其中利害关系,他自己就想明白了。 萧暥安抚道,“殿下放心,臣已经派人去找她了。” 魏瑄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萧暥最趟不住他这幅盈盈楚楚的小可怜表情。 这孩子以前倔得很,怎么抱着他哭过一回后,就像解锁了什么新功能? 一做错事就是一副我知错了外加泫然欲泣的神情。吃定他最见不得人女孩子哭了是不是? 这女孩子哭是梨花带雨,可这魏瑄一双大眼睛烟水溟濛,都不需要真哭,只要微微蹙着眉,就已经是莹莹烁烁我见犹怜。 他微微躬下身,一手搭着魏瑄的肩膀上,温言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殿下要跟我商量,好吗?” 魏瑄赶紧使劲点头,然后他转身拿起带来的那个藤盒子。一张小脸红扑扑地,“将军,这驿站的伙食太粗,一定不和口味罢,我给将军做了些点心。” 什么?武帝?三更半夜跑到厨房给他做宵夜?这什么情况? 萧暥一时有点懵。 但是当盒盖掀开的时候,萧暥什么念头都没了,香! 说是点心,其实还有几道清新的小菜,色泽鲜香,一看就非常有食欲。 魏瑄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嗯,这驿馆材料有限。所以做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那好的得是什么样啊? 魏瑄给他乘了满满一碗菌菇骨肉汤,忐忑地问:“尝尝吗?” 萧暥吃了一口,简直是泪流满面啊,这味道不要太好噢! 自从穿越到了古代,还是个乱世,要调料没调料,做菜基本就是把食物弄熟了。 这鲜香可口的骨肉汤,对他来说,简直是遥远家乡的味道啊!!! 这魏瑄就算将来不当皇帝,做个大厨都能名满天下。 见他吃地香甜,魏瑄算是长舒一口气般,坐在桌边托着腮看他。 他的容颜温润和煦,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烛光下清韵流淌,魏瑄悄悄打量了一下,丰盈顺滑,竟垂至腰际。 不由暗暗心想,真是比女子还好看,每天梳头会花很长时间吗? 萧暥看他坐着发愣,问:“殿下不吃吗?” 魏瑄才回过神,赶紧道,“哦,吃饱了。” 其实萧暥也吃饱了,他就是馋。 照理说,晚上吃那么多,不运动得长胖,可他实在太久没吃顿好的了,心道胖就胖,正好养肥了过冬。 他风卷残云地把菜色点心都吃完了,才满足地揉着腰,唔,快直不起来了。 萧暥这才想起一个问题:“殿下这做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难道武帝的授业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卫宛是入错了行的厨子? 魏瑄道:“我娘亲。” 萧暥一愣,他娘亲不是番妃吗?不是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吗? “是抚养我的娘亲李容华,她是民间选秀进的宫,做的菜特别好吃,先帝也喜欢吃。我就偷偷学了点。” 萧暥知道武帝是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倒不奇怪,但是既然连幽帝也喜欢吃李容华做的菜,她就算不得宠,在宫中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为何魏瑄小时候会备受冷遇呢? “那后来呢?”他问。 魏瑄眼神一黯:“后来娘亲被人陷害,去世了。”他忽然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讨厌王家的人。” 什么?萧暥一愣。 难道说李容华是被王家的人害死的? 他心思转得很快,稍微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庄武史录》有写。幽帝的皇后王妁,出身盛京王氏。 书上说这王皇后自视父兄撑腰,非常跋扈,嫉妒心极强,幽帝只要稍微表现出对后宫的哪个女人有好感,她就会立即指使人暗中下绊子陷害。把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所以,魏瑄的养母李容华,十有八九就是被王皇后害死的。 这么说武帝居然跟老王家有仇? 根据武帝君王报仇十年不晚,连本带利千倍奉还的个性,能让武帝恨上,怎么着将来这待遇也得和原主差不多了? 他倒是有点同情隔壁老王了。 第40章 暗涌 冬夜里,月光黯淡地照着一片屋檐。魏瑄像一只敏捷的黑猫,三两下纵跃上屋檐。 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寒夜里,温暖如春。 那一头,萧暥掩上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经过他这一阵不遗余力刷好感,小命应该是能保住了。 武帝在史书上虽然是喜怒无常,刻薄寡恩,但还不至于今晚给他送好吃的,将来又要把他千刀万剐那么精分吧? 只要他将来不去做原主曾经作死的事情,——最主要就是两件事,杀桓帝和紫湄夫人。 桓帝是魏瑄的亲哥哥,这人再不地道也是魏瑄的亲哥哥,而且杀桓帝那可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也只有原主那种丧心病狂的乱臣贼子才做得出来。 紫湄夫人就更不用说了,魏瑄最心爱的女人啊! 原主不是太肆无忌惮就是脑壳被驴踢了,才会处决她! 萧暥表示莫说贺紫湄是夷人,就算是外星人,我也绝不干涉你们恋爱自由哈。 别说杀不得,将来若看到贺紫湄最好还是绕着走,不但是贺紫湄,见到武帝的三千佳丽都要闪远点。 因为原主还有一桩大罪,他特么的把武帝给绿了!绿了! 原主这货绝对是旷世奇葩,还是三千年一遇的极品。 萧暥到现在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什么毛病?以他这模样这身份,想要绝代佳人投怀送抱也不是难事吧?这货为什么还要去勾引武帝的妃子?合着他觉得偷情比较带感?比较刺激? 萧暥表示,将来他一定会洁身自好,我就是再缺妹子,小魏瑄你的三宫六院数千佳丽,我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嗯,保证不会让你头上长草。 他靠在床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想着想着,终于扛不住汹涌而来的倦意,沉沉睡去了。 月光下,一道灰影闪进了桓帝的屋子。 那个人瘦小得像一条溜滑的泥鳅,正是桓帝的密探奉祥。 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神色,猛地眼皮一跳:“阿季?这个时候?他去萧暥房里做什么?” “小的一直在盯梢,晚上萧将军只喝了碗粥,晋王是给他送宵夜去。” 桓帝摸了摸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送宵夜?” “是。”奉常低头道, 桓帝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了几声,尖刻道,“看不出我们萧将军还挺矫情,这馆驿的饭菜粗硬了点,他就吃不下去了,他这样子能打仗?” 奉祥低着头,瞥了他一眼,没敢吭气。 桓帝转着手中的云珠,沉默片刻,又阴恻恻道:“好个亲弟弟。” “陛下,晋王和萧将军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墙角里传来一道幽森的声音。 一旁的奉祥猝不及防,肩膀一抖,循声看去。 只见灯光的阴影下,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奉祥吓了一跳,刚才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就好像那人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 那人的五官像是被磨平后,又重新蒙上一张面皮,再画上眉目口鼻,所以整张脸没有凹凸,没有轮廓,也就没有喜怒。 这个人是明华宗的修士无相。 在郑国舅兵变被剿灭,皇后死在狱中后,桓帝在衰颓不振中开始笃行明华宗。而这位无相大师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此人见解高深,又懂得卜算方术,很快得到了桓帝的信任。 “大师为何这么说?”桓帝问。 “晋王是陛下的弟弟,血浓于水,无论萧暥再怎么拉拢也改变不了这点,所以陛下非但不能因此怪罪晋王,还要好生安抚他,让他知道亲兄弟的情谊绝非任何外人可比,晋王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桓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能替朕做什么?” “可以做的事多了,他和萧暥走得越近,反倒是陛下的机会。” 桓帝冷笑:“阿季不会,上回他和萧暥同车,朕只是让他看看萧暥桌案上的往来文书,结果你猜他跟朕说什么,他说这非君子所为?合着他是要当君子的,所以如果是让他当朕的耳目,打探萧暥的动向根本不可能。” “谁说让晋王去当细作的,太大材小用了,”无相笑了一下,“将来陛下就知道了。” 桓帝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朕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大师。” 无相道,“陛下对我有疑虑。” “那是当然的,你说可以驱使狼群。说不定这次能在野猎里趁着混乱除掉萧暥,但结果呢?大师倒是确实召唤来了那么多狼,可是它们都不听你的,该出现的时候不见踪影,不该出现的时候,全跑出来了,差点害死阿季。” 无相沉着脸:“是我失算了。我没料到,狼王会出现在这鹿鸣山。” “狼王?”桓帝一抬眉。 “就是那晚惊了圣驾的那头黑色巨狼。” “惊驾?朕有受惊吗?”桓帝不屑地站起来,摆摆袖子轻蔑道,“只是那畜生奇怪得很,一直盯着阿季,朕忘了问是不是他把这畜生的一只眼睛弄瞎的吗?” 无相道:“陛下,就算瞎了一只眼睛,狼王依旧是狼王,不是什么畜生,一旦狼王出现,群狼就不会听我的号令。” 桓帝吃惊道:“你是说,狼群招来后不听你的话,是因为狼王也被你招来了?所以它们都听狼王的?” 无相肃然道:“我哪里召唤得动狼王啊,这狼王都消失了近百年了,居然在这里出现。我也是惊骇莫名啊!” 桓帝随便问道:“既不是你招来的?那是谁?” 无相摇头,“毫无头绪,也可能是狼王自己出来的,但如果它真是应着某人的召唤而来,此人的玄术修为,远非我辈能比了。只能是……” “是什么” 无相脸色发青,道:“邪神。” 桓帝哈了一声,表示无稽之谈,“大师不要跟朕说这些虚的没用的,朕请大师来是为朕排忧解难。是问社稷大事,不是问鬼神之说,大师切莫要忽我。” 听他那么说,无相倒也不急,问道,“陛下眼下之忧,不就是萧将军吗?” “你说道点子上了,朕心中的大患,不是什么狼王,除非狼王能帮我除掉萧暥。” 无相想了想,上前谨慎道:“陛下发现了没,萧将军这些日子变了很多。” 闻言,桓帝眼皮微微一跳,“你也察觉了?” 其实早在萧暥请魏瑄同车时,桓帝就察觉到他的不同。 以前萧暥锋芒毕露,锐意逼人,每次见到他,都让桓帝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那双眼睛,神采飞扬,邪魅恣意。使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剑,好像靠近一点就会被锋利的剑风割伤。 这个人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收敛。什么事都敢做,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纵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而现在的萧暥更像是利剑入鞘,韬光韫玉,让人觉不出危险。 可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如早春的湖水般淡然温润,又似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渊,不知通向何处。 那是桓帝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沉默了半晌,桓帝道,“大师可知道,萧暥他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无相道:“郑国舅之变,京城流血,皇后之死更是引得天下汹汹,他大概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桓帝眉头一簇,“什么?” “剑太锋利,容易伤人,也会自伤,只有藏锋含锐,柔中带刚,才能所向披靡。”无相前行一步,道,“陛下发现没有,这次秋狩后,萧将军诛灭郑国舅的那场京城血夜,已鲜有人提及了。众人只记得他孤身历险,不但救了阿迦罗世子,还救出了晋王。” 桓帝咬着牙根,阴沉道:“大师所言没错,他这一波邀买人心玩得真是漂亮,连朕的小皇叔这么心如明镜的人,都被他蒙蔽了。更不用说其他人,前天夜里,曹满只是和他喝了一顿酒,就送给他了七百匹凉州马,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萧暥身边,现在那曹胖子对朕是是避而不见,连朕派去联络的使者,他都推三阻四各种搪塞,真是个摇摆不定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有那个北狄世子,一夜春宵帐暖风月无边,次日就送了萧暥五千匹草原战马,白送!世子真是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萧暥得了这些战马,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无相垂着眼皮:“陛下慎言,无中生有之事切不可妄语。” 桓帝阴阳怪气道:“难道他们没做……?” 无相道:“这是我跟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桓帝歪起一边嘴角,眯着眼道:“我以为大师你四大皆空。没想到……” 无相看都没看他,依旧面无表情:“是那日我观萧将军的气色,他那晚应该是发病了,只是在人前极力抑制病痛而已,还有,今日萧将军也不是矫情嫌弃饭菜差,而是他真的体弱,一个人身体衰弱道一定程度,是吃不下这些粗硬的东西,所以,向来大病之人只能喝稀粥。 闻言桓帝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思索许久后面露失望:“所以那晚阿迦罗是在照看萧暥?什么都没做?” 无相叹气,没想到这个皇帝还在想这些绯色秩闻。 这个皇帝能帮他成就大事吗?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他道:“我的意思是,此次秋狩,萧暥虽然收买了人心,得到了战马和盟友,但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观他的气色比以往更差。这样损耗下去,他活不长久。” 桓帝一晒手,“大师的意思,是让我跟他比谁活地更长,谁把谁耗死?”然后一嗤鼻,“真是高见。” 无相道:“当然不能干等,只要我们再点一把火,一把不够就两把,三把,早晚会让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桓帝一喜:“大师觉得……经过这一遭,他身体真有这么差了?” 无相道:“萧暥自己清楚,他虚弱的身体是他最大的弱点,所以他习惯了隐匿病情强撑着,陛下看着吧,等到了京城,他稍为休息下来,必定伤病齐发,这个时候,我们再给他致命一击,绝不能让他有机会缓过气来。” 桓帝有点急:“那我们当怎么做?” “眼下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桓帝问:“什么机会?” 无相道:“现在京城里王祥等人不是闹得很凶吗?陛下不妨暗中支持,推波助澜。” 桓帝:“王祥?此人不成气候,只会坏事。” 无相道:“王祥虽不成气候,但他是盛京王氏的人,当年萧暥借兰台之变盛京被毁而迁都大梁,盛京王氏骤然失势,王戎和王勋他们就真的咽的下这口气吗?要扳倒萧暥,陛下需要盟友,魏将军虽然是王室宗亲,但为人磊落,无法相谋,曹满老奸巨猾,见利忘义,脚踏两头,不值得结盟,只有这盛京王氏,既有实力,还是陛下母亲的亲族,比起曹满之流可是强多了啊。” 第41章 平乱(倒V结束) 大清早,萧暥看着桌上那盘硬得可以砸死个人的馒头,舔了舔嘴唇,挣扎着吃还是不吃。 明显这馆驿里没有病号套餐,他默默拿起勺子,打算还是就喝碗粥算了。出门在外,不能太讲究。 就在这时,秦羽大步如风地推门而入。显然他已经接到了京城的加急文书,以及嘉宁公主逃跑的消息。 萧暥立即道:“大哥莫急,我已经派程牧沿途去找嘉宁公主了,一有消息就会立即回报,至于京城的事情,我骑马先行回京,把这事儿料理妥当,大哥随后再护送陛下回京。” 秦羽道:“我不急,但是这次我去,你护送陛下回京。” 萧暥抬了抬眉,立即想说什么,被秦羽阻止了。 “这回听我的,你身体尚弱,还是乘车回去,我常年鞍马,就算在马背上都能睡。” 萧暥道:“那么大哥打算怎么处理京城闹事的这些人?带兵镇压?” 秦羽:“难道不是?” 不镇压,还跟他们讲道理噢? “这些豪强大族家底深厚,盘根错节,直接镇压,一来会和他们结怨,如今天下未定,四面诸侯虎视眈眈,我们还需要这些豪强的支持,二来,大梁城里街巷纵横,大军进入,杀鸡用牛刀,使不出力。而且这两个人在打架,我们是去劝架的,不是跟着一起打的。” 这一席话,说得秦羽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而且萧暥猜测,秦羽这人看起来勇猛,其实仁厚好忽悠,这帮人应该也不怕秦羽,对原主却很犯怵。 毕竟原主作风狠辣,手腕又邪得很,所以他去了,凭着原主的余威,都可以镇得住场子。 而且萧暥还有一点点私心没有说:他实在不想留下来陪着桓帝啊! 每次遇到桓帝这奥斯卡影帝,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桓帝还不停赐他花里胡哨的锦袍,不是摸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就是用意味不明的眼光阴恻恻地打量他,简直一身鸡皮疙瘩啊!! “彦昭,既然你都打算好了,就照你说的办吧。”秦羽叹了口气道。 秦羽走后,萧暥怕他改变主意,立即对云越道:“你挑选数十锐士,备马。随我即刻返京。” 冬日里天气寒凉,这几句话的功夫,桌上的粥已经凉了。 萧暥瞥了一眼,好了,都不需要纠结吃什么了。 一路狂奔,只花了大半天就到了大梁城外。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市上空升起的浓烟,看来火还没有熄。 一路上不时有拖家带口出城避难的老百姓。城外的客栈也住满了人。 萧暥很快看到了半个月前他跟刘武住过的福源客栈,此刻客栈里里外外,连院子里,墙根下都挨挨挤挤的都是难民,就像早高峰的地铁站。 客栈里住不下那么多人,就只能在墙根下凑合了,毕竟寒冬里有一堵墙多少可以挡点儿风。 “曹璋,你去北大营调配一些军帐来,给这些难民搭建临时的住所。”萧暥道。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个纤细的声音:“哥……哥哥。” 然后马缰似乎被什么挂住了,那声音道,“你是那天那个买竹马的哥哥吗?” 萧暥低头看去,就见到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只手费劲地攀着他的缰绳,抬起的小脸蛋又红又黑。他顿时想起来了,就是半个月前卖他竹马的那个小姑娘。 那天他到客栈的时候,脸上的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原主这姿容又刹是惹眼,所以这小姑娘对他印象深刻。 萧暥下了马,温言问道:“怎么只有你?弟弟呢?姥姥还好吗?” 他连日赶路,声音中带着一丝低哑的倦柔,听着莫名地温煦可亲。 那小姑娘闻言哇地一声就哭了,抽噎道:“姥姥救出来了,但弟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哥哥,他会不会出事?” 萧暥轻抚着她的小脑袋,“别怕,我这就进城了,帮你找到弟弟。” 他那声音本来就温柔好听,这哄起来更是听着人心头酥软。 连一旁的曹璋都听得杵在那里。 萧暥便对他道:“这孩子和她姥姥,你去安顿一下,老人双目失明,给找间客栈房间。” 那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曹璋奇特的抽屉下巴,又有点害怕地看了看他。 “放心,这哥哥是好人,你跟他去吧。”萧暥道。 这曹璋后勤工作总应该能处理好吧。 安顿好小姑娘后,萧暥重新跨上马。 云越瞥了眼那个牵着曹璋的手还屡屡回头看的小姑娘,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主公何时认识的?” 萧暥驱马进城,随口道:“上次安阳城回来。” 云越蹙眉,“这姑娘长得普通。” 萧暥一愣,这小子想什么呢? 即刻表示‘你家主公没有吃嫩草的爱好’。而且按照原主十三岁就成了桃花渡的‘常客’,说不定他还喜欢比他大的? “她喜欢你。”云越的结论和刘武出奇一致。 然后他还一脸嫌弃地表示,‘当小妾都太小,而且长得也普通’ 萧暥无语,知道这小子又要进入脑补模式了,遂不去睬他,一马当先进了城。 大梁城的情况比他想象地更严重。他才离开了十多天,这地方成了匪窝吗? 东西市已经被烧成了平地,一片残砖废瓦里,好几路人马乱哄哄地砍杀在一起,个个凶神恶煞,匪气十足,混战正酣。许多人身上脸上都血糊拉搽的,也分不清彼此的服饰了,见人就砍,跟疯狗一样,连自己人都咬,完全是杀红了眼。 而且这些私兵里很多人都有案底前科的,纪律性不强,不但是砍杀,开始发展成趁乱破打劫街坊百姓,不开门就踹,放火烧屋。 这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萧暥皱了皱眉,对云越道,“去北大营调兵。” 他随身只带了几十个锐士亲兵,直接去了京兆尹衙门里,毕竟抓人维护秩序,他们应该业务比较熟练。 这会儿大梁城闹得那么凶,难不成是京兆府的衙门大牢都塞不下人了? 可是当他一跨进京兆尹府,就是一愣,这也……太清闲了吧? 只见京兆尹孙霖正不紧不慢地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小厮拉着胡琴唱小曲儿。 那孙霖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那么快赶回来,脸色顿时一变,赶紧挥挥手让唱曲儿的出去,然后一脸苦相道:“萧将军,你总算回来了,这东西市都被烧了,这会儿,京城豪强李重家的私兵和王祥家的私兵还在打,还搅进了九州风雷堂的势力。三股人马,混战呦,吓死人了。这不,我正在写奏疏么。” 写奏疏?这会儿外面都火烧眉毛了,还写写写!别说写奏疏了,就是写天书也没用! 萧暥是明白了,看来这货什么都没做。 以往原主是太彪悍,所以这大梁城的各股势力都一直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京兆尹没什么事可以做,清闲惯了。一旦真遇到事情,两眼一黑,只知道写奏疏,等着别人给他擦屁股。 然后他再看衙门里,差役都晃荡着两手没事干,有的在屋檐下打起了瞌睡,有的干脆在衙门廊下赌起了六博。 这什么情况?古代的国企?上班三件事,喝水看报噶珊瑚。 哦,他们更厉害,还赌上了? 萧暥也实在得很,罚就不罚了,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就数十个随身亲卫,缺人也缺钱,于是直接手一挥,见者有份,赌资全部没收。 然后所有人跟他干活去!干得好,钱就还你们。而且抓住那些打砸抢份子,罚单随便开噢! 经济利益加物质刺激,一众赌徒顿时眼睛都红了,个个精神抖擞嗷嗷叫,屁颠颠跟着他去平乱了。 萧暥清点了一下人数,大概有百来人,唔,一支城管大军有了!还是眼睛通红战斗力爆表嗷! 可是当他带着人马抵达战场的时候,他深刻意识到了什么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这支临时拼凑的城管大军,顿时蔫了。 这……哪来的正规军? 只见数百披甲执锐的武士,这装备一看就老烧钱啊,萧暥有一种北宫皓重出江湖的既视感。盔甲居然是金灿灿的,无比得炫目。先不提实力如何,视觉效果绝对震撼。而他们的敌对方,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刀枪棍棒,流星锤,龙须钩,三节棍五花八门,什么武器都有,连空中还飘散着呛人的石灰粉和不知什么臭烘烘的味道,二氧化硫?萧暥心道。 他吸了几口气,觉得肺都有点难受,这烟有没有毒?还上生化武器了?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紧接着,就听到街道那头传来隆隆的轮子滚动声,他循声望去,终于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居然是云车和投石机!比他在安阳城看到的还要硕大!这攻城的装备都上来了是要闹哪样? 只见云车被改装成了一辆指挥车,高高在上地坐着一个人,那人细眼白面,长得像个胖头鱼,身穿精细的盔甲,手中却揣着把折扇,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萧暥注视了他片刻,琢磨着他到底是要抖威风?还是装风雅?装逼还装出行为艺术来了? 等等……这胖头鱼是谁? 随即他就看到那人身后还挂了面旗,仿照着将帅出征的军旗,当中龙飞凤舞写了个‘王’字。 乍一眼看过去,萧暥一懵。 呦,还是方正舒体? ……挺潮的噢! 只是这旗子树立的角度实在还不太友好,从萧暥这边看过去,那旗子就像插在那胖头鱼脖子上,货真价实的‘插标卖首’。 只见那王祥拿着扇子,随手往人堆里一指。顿时雨点般的石头就向街面上斗殴的人群砸去。 这不是打仗来的,这是拆迁大队来了啊! 这碗口大小的石头,砸到人头破血流,砸地上一个坑,砸屋子就直接开了天窗! 这特么丧心病狂啊,这样打,连自己人都一块儿砸死砸伤一片了罢? 萧暥心道,可不能让他这么砸下去,不然这大梁城就要被砸成月球表面了。 “住手!”萧暥喝道。 可这场面乱哄哄的,一个人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于是他下令身边的衙役们齐声喊停,并鸣金示警。 事实证明这对杀红了眼的暴徒完全没有用,你个京兆尹算老几啊。人家根本看都不看你一眼。 萧暥静静想了想,一抬手。 旁边的亲卫立即会意,将弓箭交给他。 萧暥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微微偏了下头。 在一众差役的注视下,嗖的一支羽箭穿云而出,将高车上那耀武扬威的胖头鱼的头盔连同那面方正舒体的帅旗一同钉在了车上。 那胖头鱼顿时吓得瘫倒在座椅上,变成了一条咸鱼。 另一方风雷堂的人目瞪口呆之后,朝李重比了个大哥厉害啊老子服你的手势,乘机一拥而上疯狂反扑。 萧暥不紧不慢,搭弓引箭,又是一箭疾驰而出,一连穿过三个暴徒的发髻,几个大汉脑门磕在一起,撞得嗷嗷直叫,被像糖葫芦一样窜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呆住了。所有人好像都明白过来了。 这手段,还有谁? 就在这时,云越也赶到了,“启禀主公,王宅,李宅,以及风雷堂总堂都已经被包围。一干人等全部拿下候命。” 萧暥点头,干得好。 他是料定了,这些豪强家族带着私兵出来干架,家宅里守卫空虚,一拿一个准。 “全部拿下,送到京兆衙门。” 他的声音并不响,可是此刻四周是出奇地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王祥反应最快,在云车上,歇斯底里喊话道,“将军,我家里有六十岁老母,孀居在家,经不起惊吓,还请将军放过!” 萧暥心道,特么的这老套的台词都拿出来忽悠我,当我不知道你把孀居的老母扔在乡下,这家里有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倒是真的。 旁边的李重一听如醍醐灌顶,立即唉声道:“将军,我家有六十岁老父,也是孀居在家……” 萧暥一愕。 这个……情况就有点复杂了。 老父?孀居? ……你确定? 敢情这些酒囊饭袋,字都认不全,李重那货根本不理解孀居是什么意思? 云越被他逗乐了:“你放心,你家老父,我们不敢娶。” 萧暥扫了他一眼,云越摸了摸鼻尖,乖乖闭嘴了。 萧暥道:“要我放了你们家小也行,你们立即放下武器,自己到京兆衙门去认罪。” “认罪?”李重面色一惨,“要坐牢吗?” 王祥闻言,顿时脸也青了。紧张地看向他。 萧暥道:“不用坐牢,但是得交钱,至于交多少,等我清点了这次的损失,还有这安顿善后的银钱也都要你们两家出,可服气?” “服气服气。”李重赶紧道。 萧暥看了看王祥,王祥虽然不甘心,咬了咬牙道,“全听将军的。” “还有,你们把名下所有宅子空出来,安置受灾的百姓。” “是是” 这王祥和李重听说只要交钱就放人,顿时是如释重负。 萧暥也不想和这些豪强大族结仇,把这场乱子平息下去,再让他们出点血,长点记性就是了。 把这些事料理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东西市的赈灾和救人工作。 火还没有熄灭,不时有烧断的梁柱砸下来,扑腾起一片火苗。火势还蔓延开去,烧毁了安康里和清平里的民居。几百户人家已经成了一片碎砖残瓦。 这古代又没有消防车和高压水龙头,只能靠水井和护城河运过来的水,灭火效率极其低下。 萧暥没辙了,只能亲自坐镇指挥那些衙役和士卒,一边灭火,一边搜救。这一忙,就忙活到大半夜, 萧暥从猎场到京城,连轴转没停过,只觉得浑身上下累得都麻木了,头疼欲裂,胸口更是像堵着一块巨石,压得透不过气来。等到火终于熄灭了,天都蒙蒙亮了,他才回府休息。 “云越,你也回去休息罢,不用跟来。” 这孩子都跟着他忙了一晚上了,嗯,加班工资我可不开啊,我穷。 萧暥脑子里没正经地想着,才走出几步,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他仓皇扶住一旁的亲卫,但一股鲜血还是猝不及防地从口中涌出。 “主公!” 他只觉眼前一黑,胸中翻滚的血气和剧痛就将他淹没了。 第42章 谢映之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胸口像是有一团火般灼痛,嗓子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他觉得喘气都有点困难。 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想,什么病是像他这样的? 重症肌无力?半身不遂?中风偏瘫? 算了,越想越凉…… 他还是盼着自己点好吧。 比如,有没有人给他做好吃的啊?他可是病号啊。 那天早晨他匆匆离开驿馆回京,可是连冷碗都没喝上,到见在,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秦羽的脸出见在视线上方,他的眼中掺着血丝,看来是熬夜了。 “彦昭,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秦羽急切道。 “唔,我没事,什么时辰了?”他说着颤巍巍就想要地起身。 秦羽赶紧伸手搭着他的肩,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靠在床榻上,才道,“刚过了巳时,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这台词还真熟悉……萧暥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 看来他饿了四天,难怪浑身都没劲,他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陛下和晋王平安回宫了吗?” 秦羽道:“东西市以及附近安康里、清平里等几个里坊的废墟已经在清理了,伤者也陆续救出,大多是受了轻伤,虽然看起来血糊拉搽的,但多数都不碍事,到医馆包扎一下就能走了,就只有几个重伤的还住在医馆,命应该能保住,至于陛下和殿下都已经回宫了,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病。” “哦,还有件事,”萧暥攀着秦羽的手臂道,“大哥帮我找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姐姐是在城外卖竹马的,若是发见,带来见我……” 秦羽不解,“彦昭,你认识那孩子?” 萧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秦羽点头,“我这就吩咐下去。” 交代完所有事情,萧暥才缓过一口气,正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没? 他饿了四天,不该有点营养套餐慰劳一下吗? 还没等他开口,秦羽就转身就从徐翁手中接过一大碗黑黢黢的药汤,“来,喝了。” 萧暥:…… 他屏住呼吸,一脸生无可恋地把苦得发慌的药汁喝了下去。只觉得这胃里是翻江倒海,拼命忍住才没吐出来。 这药是纪夫子开的,因为味道太苦,平时云越煎药时都会给他添一些蜂蜜进去。 他这大哥太实诚了,什么调料不加,原汁原味,熬得还特么地浓,喝到口里,苦在心里,苦得他掏心挖肺怀疑人生啊! 萧暥刚才好不容易喘过来的一口气,顿时又蔫了下去。 连想说什么也忘记了。 缓了半天劲,他才有气无力道,“大哥,那……云越呢?” 还是小媳妇好啊…… 秦羽道:“出去给你找大夫了。” “什么?”萧暥一愣,找大夫? 秦羽道:“你昏迷不醒,他急得整天在外面找大夫,别说是大夫了,这两天方士都来了好几拨,又是敷药又是画符……” 萧暥这才发见床头好像贴着奇怪的东西,揭下来,是一道朱砂画的符咒。 萧暥叹了口气,封建迷信要不得啊!这云越还信这种玩意儿? 秦羽道,“大夫说你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次醒不醒得了。但你水米不进,药也灌不下,这不他就急疯了,所以什么人都往府里带。” 萧暥:…… 这是典型的病急乱投医啊。 萧暥自己心里清楚,他这病,寻常的大夫根本治不了,更别说什么半吊子的方士了。 纪夫子都说了,他这病是残毒损伤心肺,深入血脉,只能靠自己保养,切忌劳累,损耗过度,急火攻心。好好休养当个闲人,或许还能能苟延残喘。 想了想,还真是惨…… 如果说他是身处在一个清平世道,倒是大可以悠游岁月,好生休养,可这是个乱世啊! 举世满朝皆虎狼,他敢休息吗?敢放松懈怠下来吗? 不但不能松懈,还要硬撑着一口血都咽下肚里。 否则一旦让人揪住弱点,别说小命保不保得住,搞不好要被一群恶狼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可不指望秦羽能保护他,他这大哥为人厚重,但乱世里讲的是尔虞我诈,多的是明枪暗箭。 所以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还有保住周围人的命,还是要靠他啊。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活下去。 不过比较乐观的是,他这个身体每回犯病,只要当时没死成,缓过一口气来了,那就还能再蹦跶好一阵子噢!其实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嘛!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徐翁进来禀报道,“陛下召大司马进宫,询问东西市的重建事宜。” 桓帝召见啊…… 萧暥顿时一阵鸡皮疙瘩,非常同情地对秦羽道,“既然如此,大哥先去回话。” 秦羽还是犹豫,“但彦昭你……” “大哥,我没事了,若陛下问起我,就请他放心就是,”萧暥想了想又道,“你若不去回禀,怕陛下又要生出别的想法,我这里还有徐翁在。” 秦羽点点头,“外面的事有我,这些日子你就别过问了。好好休养。” 秦羽走后,萧暥靠着床头真的养了会儿神。 但一边又闲不下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未交待的事情。 就在这时,徐翁走上前,手中端着个漆盘,“主公,吃点东西吧,下厨刚做好的。” 萧暥瞥了一眼清汤寡水的一碗粟米粥。 他皱了皱眉,莫名怀念起那晚馆驿里丰盛可口的小菜啊。小魏瑄见在已经回宫了吧…… 他道,“那个……能加点菜吗?榨菜也行啊。” 榨菜? 徐翁一懵,反应过来,笑道,“主公是说黄齑?” 萧暥想了想,大概就是榨菜的意思? 徐翁笑道:“主公身体还虚弱了,等养好了,再吃好的。” “唔。” 也就是说没有咯…… 萧暥舔了舔嘴角,清苦的药味还没有褪去。 “徐翁,那把我带回来的那包梅子拿来罢。” 算了,没有菜就嗑点零食吧。 这东西腌制得十分入味,就着粥吃鲜嫩可口,倒是正好。 他这边正苦哈哈地磕着梅子当榨菜吃,这时房门开了,云越快步走了进来。 一看到他醒了,云越又惊又喜,萧暥简直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三天不见,这孩子一身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如寒星般熠熠,看来他这几天也是强打着精神到处奔波。 “主公,大梁城里来了位神医,”云越振奋道,“听说他已经到了医馆,正在给给受伤的百姓治病,我这正打算去请他。” ……神医?谁? 萧暥立即拽住云越问,“等等,先别去,告诉我那人如何称呼?” “哦,人称纪夫子。”云越道。 萧暥恍然,老爷子云游天下行医,见这大梁城糟了灾,于是便奔过来了。 萧暥道,“你先别去,这老爷子脾气倔得很,你请不动的。” “可是……”云越眼睛发红。 “你总不能把人绑来罢。”萧暥说着看了看云越的脸色。 好嘛,这小子真的有这打算…… “行了,我自有办法,你先替我去做件事。” 萧暥当然不是真有什么事需要云越去做,只不过找了个借口把他支开。 因为他不能这样去见纪夫子。纪夫子到见在还不知道他是萧暥,但如果他知道了,还会睬他吗? 萧暥心里没底。 好在刚吃了碗粥,稍微攒了点力气,他挣扎着起身,翻出去安阳城的那身布衫穿上,偷偷从小门溜出了府。 这段路他走得很是费劲,一来大病未愈,浑身乏力,脚步虚浮,犹如风中飘零之叶。二来,他还不能坐车。 因为大梁城经这一遭,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有掉落的断木残砖拦着路,乘车要绕道拐个九曲十八弯,所以他选择走路。 好在古代的城市,尤其在乱世,人口有限,大梁城规模不算大,他走走歇歇,花了几刻钟就到了那条燃灯巷。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当时给他做易妆术的师傅,让他做了个当时一样的妆容。 这一来一去差不多就耗去了近两个时辰,等到他到医馆时已经是午后。 医馆里的伤员不少,但情况比安阳城那会儿要好多了。就像秦羽说的,大多数人是轻伤。 有烧伤的,砸伤的,被牵连进械斗误伤的,但伤得都不重。 这侧面反映了一个问题,这些私兵的战斗力不行。武力值等同街头混混水平,斗殴看上去血糊拉搽的,其实就是看着吓人,到医院缝几针,出来后照样到处蹦跶。 纪夫子正在专注地给一个伤员缝合,他低着头,手一伸,道,“针” 旁边打杂的少年懵逼地看着一盒粗粗细细的针,不知道该拿哪一支。 萧暥立即上前,从针盒里取出最细的那支递给纪夫子。 纪夫子接过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萧暥赶紧笑了笑,“夫子。” 纪夫子一愕,随即就眉头簇起,丝毫没有别后重逢的喜悦,低头继续专注地给病患缝合伤口。 萧暥知道这老爷子就这牛脾气,站在一旁,依旧像安阳城那样替他打下手。 纪夫子诊治完毕转身,然后一言不发撩起萧暥的袖子,沉着脸把脉。 萧暥观察着老爷子不悦的神色,心里虚得很。 为医者最忌讳病患不配合治疗。尤其是萧暥这种不但不配合,还挺能折腾的。 片刻后,纪夫子板着脸,“你把我的话都当做耳边风了。” 萧暥赶紧哄老爷子:“夫子,我哪敢,你的话可是保命的。” “保命?你都快没命了。”纪夫子毫不客气道。 萧暥:…… “你可按时服药?可好生休养?” “我……休养了,休养好几天了。”三天三夜都没下过床…… “休要骗我。”纪夫子脸色铁青,“你这病已入膏肓,分明是这些日子以来损耗无度,身体不得喘息所致。你是不是最近还一直在咯血?” “前几天有过。”萧暥被他说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所以他……还能活多久? “三五年。”纪夫子毫不留情道,“好生将养,你这身体或许还能支撑三五年。你这一回凶险得很,若再发一次病,你怕是挨不过去。” 挨不过去是不是就要凉了啊……萧暥心道,深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上次纪夫子还说能活十年,好嘛,这才多少天,就打了个对折? 纪夫子一边提笔写下药方,道:“这次的药,药性更猛,你服用后,若有不适立即来此找我。” 萧暥接过药方,小心收好。 纪夫子又问,“上次我让你去晋阳找我师父,你定是没去罢?” 这个…… 不是他不想去啊,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晋阳远在江南,千里迢迢,他当时急着去鹿鸣山保住阿迦罗的小命,哪里有工夫去江南? 二来,他是看过书的,谢映之其人俊雅孤逸,品性高洁,平生最瞧不上萧暥这种乱臣贼子,他就算拿着帖子登门拜访,这谢大名士肯不肯见他也是个问题吧? 而且易妆术也行不通,因为晋阳谢氏起于玄门。 没错,玄门,而并非是医家出身。 《庄武史录》中记载了大雍朝四大名门世家:盛京王氏,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以及魏氏王族。 他后来找云越确认过,王氏起于商贾,云氏乃开国元勋,而谢氏起于玄门名家,虽不过问朝野政事,但是天下诸侯,无不想拉拢他们。 所以易妆术这种小伎俩,在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家眼里,简直如同儿戏。 萧暥叹气,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多久是多久了。 纪夫子心知肚明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丝毫都不拿自家性命当回事。” 不不不,老爷子你别这样,我还没有放弃治疗。 “罢了,”纪夫子摇头,“如今你想去晋阳,也找不到他了。” “为何?”萧暥问。 “师父他十天前离开晋阳,寻山访友去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萧暥明白,这些名士隐者,一出去云游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甚至十几年。 他这身子最多也就拖三五年,这三五年中,谢映之会不会回晋阳,根本不好说。 “等我料理完医馆这些事,我替你走一趟罢。”纪夫子道。 萧暥一愣,什么?难道说纪夫子要为他去找谢映之? 这山海茫茫,哪里去找啊? 而且这是古代,交通闭塞,道上险阻难行,这老夫子一把年纪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实在是过意不去让老爷子为他涉险奔忙,且找到的希望渺茫。 就算找到了,谢大名士得知他是萧暥,肯不肯给他治病还是个问题。 难道要救他这乱臣贼子的命?东郭先生了解一下? 要知道,原本谢映之就是死在原主手里的啊!这说明这两人从来不对付。 他道,“夫子,我……没事的,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喧哗。随即几个医馆的学徒仓促地架着一个头破血流的汉子跌跌撞撞进来了。 纪夫子立即站起来给他查看。 “出了什么事?”萧暥问。 一个学徒道,“清平居旁边的一堵墙塌了,把他压的,哦,听说还有人被压在下面呐。” “知道了。”萧暥拍了下他的肩,快步走出医馆。 路边烟尘滚滚,有好多人围着一堆倒塌的废墟指指点点。 那里原本是一栋平房,横梁被火烤地脆弱不堪,最终垮塌下来,整个屋子像一条沉船般向西倾斜,摇摇欲坠。屋子的门被塌落的砖石堵死了。 屋子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小孩的哭叫声。 周围的人束手无策。 有人道,“那屋子本来就塌了一半,大家都知道危险,走路都绕开去,偏那小孩顽劣,追着一个黄皮子似的东西就进了去,结果就在那会儿另半边屋子也塌了,刚才那汉子想从上头翻下去救人,脚才踩上屋顶,又塌了一大片,如果不是大伙儿捞起他,他差点被压死。” 萧暥看了看,倾斜的屋顶东边确实有个类似狗洞大小的窟窿。 他心里琢磨着,刚才那汉子体型健硕,体重也不轻,这一脚踩上去,这酥油饼似的屋顶当然支持不住,就垮塌了一片。 就算这屋顶不垮塌,以这些寻常百姓的身手,进了屋,别说救人,自己说不定都出不来,那汉子倒是勇气可嘉。 这时有人拿来了梯子,一个身材精瘦的医馆学徒撸起袖子正要上前,被萧暥一把拦住。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带起飞沙走石,那破屋似乎跟着晃了晃,众人又发出一阵紧张的呼声。 他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跃上破屋的房檐。 他的身体本来就轻,加上重病后,更是没什么份量。整个人在风中如同一片凌空飞旋的柳叶般,轻轻落下屋顶,然后从那个窟窿里跃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昏暗,木头烧焦的烟火气呛得他嗓子疼。 好在他身手敏捷,目力又好,很快就发见了堵死的门前扒着一个瘦弱的男孩,正无助地边哭边磕着门。 浑然不觉头顶上一根烧断的横梁正摇摇欲坠,就在这时,咔一下塌了。 萧暥眼疾手快,飞身跃起,一把抱起他孩子,随即横梁带着一堆砖瓦碎石哗啦地垮了下来。萧暥甚至感到脚下的地似乎跟着晃了晃。 不好,这破屋顷刻间就要翻了! 他听到外面的人群也发出的惊呼和尖叫。 再不走,他们都要埋在下面了! 他抱着那孩子刚要飞身掠出窟窿,忽然,寂静中他听到一声娇嗲的叫声。 这声音极像人声,好像还是……婴儿? 他一诧,随即眼角就掠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想都不想,腾出手一捞,随即就带着那东西和小男孩跃出了废屋。 他们前脚刚刚落地,就听到背后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似乎都跟着震了震。 那歪歪斜斜的屋子彻底终于倒塌了,腾起漫天烟尘。 他跟那孩子以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顿时都成了‘粉尘人’。 萧暥把那孩子带到了医馆,纪夫子立刻给他查看了一遍,吩咐学徒带他去洗个脸。 “这孩子没事儿,你也让我看看。”纪夫子道。 萧暥赶紧道,“我没事。” 他是心虚,就怕纪夫子也让他洗脸,他脸上的妆容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了吧,全靠这一脸粉尘掩护着。 他赶紧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问“它没事吧?” 纪夫子无语。 那是一只灰色的猫,看上去还是只小奶猫,像一团棉花,一手就能握住。 “你倒好,不但救人,还救猫。”纪夫子没好气道。 萧暥用手指骚了骚小猫的肚皮,那小东西灵活地一个翻身抱住他的手指就要舔。 纪夫子看了看,“没事儿,洗洗干净是只好猫,能拿耗子。” 萧暥:…… 旁边一个学徒道,“那孩子刚才莫不是追这只猫,才进了那栋屋子?这猫蹿得贼溜着,我们还以为是黄鼠狼。” 这时那孩子已经洗干净了脸被带出来了,纪夫子对学徒道,“打听一下是谁家的孩子,太顽劣了,送回去给看好了,敢别再跑出来惹事就捆起来。” 那小男孩看了一眼这凶巴巴的老头吓得直往萧暥后缩。 萧暥道:“不用了,我知道是谁家的,我送他回去。” 因为这熊孩子他见过!不是别人,就是城外那个卖竹马的小姑娘的弟弟! 萧暥扶额,当时在客栈初见,看起来很腼腆的一个小男孩,居然那么顽皮。 萧暥问:“你姐姐在城外的福源客栈等你,你知道吗?” 熊孩子摇头:“我……我就是来找猫。” 萧暥愕然:“你这几天都在城里找猫?” 孩子点点头,然后像宝贝似的抱起那只小奶猫,也不管脏不脏,在脸上蹭了蹭。 “你这几天就在城里追一只猫?”纪夫子感到不可思议,问道,“那你怎么过的?” “嗯,白天找灰儿,晚上就去施粥的帐篷吃饭睡觉” 纪夫子再次无语,对萧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男孩的脸贴着猫,“灰儿皮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萧暥面无表情‘哦’了声,然后捏住猫脖子后面的软肉一拎,就把小奶猫提了起来,“这猫我没收了。” 小男孩目瞪口呆。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这个刚才还舍命救他脱困的哥哥,转眼……抢了他的猫。 萧暥眼梢一挑,“我救了你罢,这猫就归我了。不然今天这事儿,我告诉你姥姥。”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表示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萧暥是有打算的,这猫贼灵活,以后还得乱蹿,这孩子再追着猫到处乱钻,城里又那么乱,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而且……这小绒团子,手感还真好。 “好……好吧。”被抢了宠物的小男孩无奈。 萧暥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对纪夫子道,“夫子,我送这孩子回去。” 纪夫子摆摆手,刚想转身回去,就听到那孩子问,“哥哥,你会好好照顾灰儿吗?” 萧暥边走边道,“那你以后就要听姥姥和姐姐的话,不要乱跑,不然……”他眼睛一弯,“最近我正好嘴里寡淡…” 那小男孩像收到了最大的威胁,赶紧使劲点头,“我一定乖乖听姐姐话,再也不乱跑了,哥哥你,你别……别吃灰儿。” 纪夫子看着他牵着娃的背影,觉得此人真是一言难尽。 救了孩子,又厚着脸皮抢了猫,还扬言要……吃掉? “夫子,这身手不凡的青年是你徒弟?”有人问, 纪夫子摆摆手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好打听的。” 他一脸古板,看起来就不好惹,围观群众闻言泱泱散去。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人戴着幕篱站在原地。 虽然看不到容貌却仍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清雅逸致的青年。 他身材颀长,衣衫淡雅,刚才立在一众人就中犹如孤云白鹤般卓尔不群。 但纪夫子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照样对他挥手打发道,“走走走,别看了。” 别多打听,这人我不认识。 但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只见那人不紧不慢摘下了幕篱。 纪夫子向来横眉冷目的一张脸顿时怔住了,惊喜交加后,毕恭毕敬道,“师父。” 他和纪夫子站在一起,俨然是迥异的两种气质。 一个风霜遒劲如孤松苍柏,一个清寒修逸似古菊危兰。 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一师一徒。 青年为师,老者是徒。 那青年的声音极为温雅,好像悠扬的风拂面而过,态度又非常亲和,他问,“此人是谁?” 他一开口说话,医馆里一众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学徒倏地噤了声,似乎在屏息凝神聆听,一片嘈杂竟然顿时安静了下去。 纪夫子道:“他是弟子在安阳城遇到的一个小友。”然后想了想,不忘为萧暥解释道,“哦,他也不是故意抢那孩子的猫,因为刚才……” “有趣”那青年忽而微一笑。 “啊?”纪夫子不明白。 “救了人,抢走猫,此人有趣。” 第43章 他的猫 萧暥回到了府里就让徐翁照着纪夫子的方子去抓了药。然后吩咐下人烧了热水,去洗了个澡,把这一身的粉尘洗洗干净,顺便把抢来的小奶猫也洗了,装在一个小木碗里。 没错,就是一个碗,汤碗。 片刻后,萧暥泡在浴桶里眯起眼睛,两根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又揉又搓着小猫的脑袋。心里寻思着,这只猫什么品种?怎么没见过。这眼睛仔细看还是一只蓝色一只紫色的噢!波斯猫的变异吗? 这猫挺灵气,叫‘灰儿’太普通了,他的猫得起个响亮的名字。 对,是他的猫了! 他是将军对吧,所以他的猫也要起个威武点的名字。 他想了想,古代厉害的将军有谁? ……秦琼?张飞? 然后他看了看那只被他揉成一团毛线的小奶猫。 唔,这么软萌,实在没法跟豹头环眼,喝断当阳桥的黑面大汉联系在一起…… 这以后让他怎么撸猫?撸上去怎么觉得有点扎手啊。 算了,还是起个文艺点名字吧。 所以……艺术点还是哲学点?毕加索还是苏格拉底? 萧暥决定就叫苏格拉底吧! 小名叫苏苏,他很满意地挠了挠苏苏软乎乎的脑袋,真的很苏噢! 名如其人,哦不,名如其猫。 他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手指在小猫脑袋上揉来搓去,那可怜的小东西很快被搓地顶着一头稻草,敢怒不敢言。 而且任凭它再反应灵活,此时也没地方可逃。 因为这小可怜正蹲在一只小木碗里漂浮在水面上,四周蒸汽袅绕。有个手很欠的家伙正懒洋洋地靠着木桶,把那小木碗转着圈儿玩,弄得它晕头转向。 萧暥心道:泡澡的时候有个漂浮玩具真的很好哦! 难怪小黄鸭那么受欢迎? 最后那小猫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一扭身,冒着掉到水里的危险挣脱了魔爪,并给了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但某人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又抬起手想去戳那根小尾巴。 就在这时,门响了两下,徐翁站在外面道:“主公,云副将回来了。” 萧暥手一颤,差点把小木碗打翻。小猫吓得紧紧扒住他的手指,不知道这人又犯什么抽了? “跟他说我还在睡,让他不要打扰,在书房等着。”萧暥立即道。 然后他稳了稳神,才开始慢吞吞起身,奇道:我刚才紧张什么?我才是主公啊。 这个念头没来得及转过,他就想起了在猎场的时候……嗯,他才是主公,但是…… 为什么搞得他现在想舒舒服服泡个澡都要趁云越不在啊? 他以前对原主也是这风格? 不过那原主脑回路清奇,连《御中术》这种带颜色的书都堂而皇之放书架上的豪放人士,怎么会在意这种小节? 可是他在意啊!每一次都尴尬症发作! 而且这孩子目光坦然,毫无避讳。搞得他实在没法淡定啊。 虽然他其实也早就没有什么光好走了。 哦,好像他前几天吐血,迷迷糊糊里衣服还是云越给他换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这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会找不到老婆的。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慢吞吞开始穿衣,顺便把猫也搓干了。 然后他回到卧室,装作刚刚醒来,召唤云越进来说话。 云越注视着他带着湿气的发丝片刻,幽幽问,“主公适才……休息得可好?” “好好好,”萧暥心虚得紧,赶紧转移话题道,“找我何事?” “哦,主公,陛下差曾公公送来了一些鹿茸山参。” 萧暥看了一眼那一摞彩绘漆盒,心道:这还不如让小魏瑄给他做点好吃的。 “晋王怎么样了?”他问。 云越道:“差点忘了,这是晋王塞给曾公公带出来的。” 说着云越从漆盒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晒干的荷叶包。 什么东西呀? 当一层层拆开包得严严实实的荷叶时,萧暥顿时眼前一亮。 唔,粉蒸肉!好吃! 太阳在云层后时隐时现,稀薄的光线照着一片荒芜阴郁的宫殿,宫墙斑驳黯淡,地上杂草丛生,看起来就像是前朝遗留的建筑。 一个清俊的小内官正低着头快步走进一扇狭长的门,门上的铜锁已经锈透了,他用长长的钥匙费劲得拧了拧,才吱嘎吱嘎地转动了锁芯。 这钥匙是半个时辰前,他翻窗从看守的内官身上偷来的,那人正在值班房里睡午觉,鼾声如雷。 其实,这地方从兰台之变后就彻底废弃了,有没有人值班根本无所谓。 这里是皇家的典籍档案库。 这个清秀的小内官正是魏瑄。 他平时藏了一身内官的服饰,方便混出宫。 但是这两天却混不出去了,由于大梁城很多地方的房舍都有坍塌,道路阻塞,四处都在搜救和抓人,所以桓帝下了宫禁令。 皇宫的守卫也变得格外严格,任何内官没有皇帝的批准都不许私自出宫。 好在今天他听说萧暥的病情已经无恙了,总算是安心了不少。 既然无法出宫,他就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由于这几天宫禁,守卫都调派去监察宫城了,这一片久无人问津的禁苑,几乎完全向他开放了。 机不可失。 他记得北宫皓说过,他的母亲是个番妃,关于他母亲的事情,皇家的典籍档藏中有记载。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北宫皓说她是蛮夷妖女?只是单纯的恶意咒骂,还是另有所指? 走进殿内,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把光线都遮挡了大半,穿梭其间,到处都透着卷牍霉腐的气息。 好在每一个书架前都有按照年份和内容的归类签子,只是经历兰台之变后,这些案卷大多不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 那份卷宗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塞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是关于幽帝的后妃的记载,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幽帝暗弱无能,后期还迷信方术,整天炼丹制药,王皇后仗着有盛京王氏的撑腰,在后宫里非常跋扈,这些女人除非是不得宠,或许可以苟活下来,幽帝稍微表现出一点好感,那么她们就要遭殃了。 魏瑄迅速地扫了一遍案卷,写得很笼统,只有进宫的年月,原来的身份,所封的妃位,所住的宫殿,有没有生子,以及去世年份。 他很快就找到了这么一条记录:番女孟离,景元七年入宫,初为美人,有绮色,得主幸,住绛雪阁,生皇子瑄,遂封为婕妤。卒于景元九年。 魏瑄一算,也就是她入宫的第二年,刚生下自己以后就去世了,是不是王皇后害死的不得而知。 档案上说孟离有有绮色,这个绮字就很耐人寻味,因为蛮夷女子高鼻深目,和中原人五官有明显不同。 但魏瑄确信这个蛮夷不是指北狄。 因为他见过北狄人,北狄人虽然高鼻深目,但是大多粗犷强壮,五官线条硬朗。就像阿迦罗那样,肤色也比较深,很多人还有一头略微弯曲的卷发,编成一把小辫子。 魏瑄觉得自己的样貌虽然和中原人虽然有所不同,但他母亲不会是北狄人。 他的眼睛深邃溟濛,五官却更为精致,不似北狄人那么粗犷,显得纤细秀气,皮肤雪白。他的头发也不是卷曲的,而和中原人一样漆黑如瀑,当然也可能是随的幽帝。 对照卷宗上那个绮色。就不可能是粗犷的北狄人了。 魏瑄虽然不是自恋,但也没有必要妄自菲薄,他现在才十三岁,已经是修眉俊目,将来长开了,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清秀中带着一丝忧郁不明的异域气息。 所以,他的母亲不可能是北狄人,那么到底是哪个蛮夷? 他把案卷放回原处,心里寻思着,改天找个机会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绛雪阁,询问一下还有没有旧日的宫人? 他边想便离开典籍室,把钥匙还了回去,正沿着宫殿的长廊下走着,忽然眼前一黯。 一个人就那么突兀地闪现在了他面前。魏瑄都没看到他是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的。 那是一个没有面目的人,正是桓帝身边的异人无相。 魏瑄和这人见过几次,也知道此人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装扮,就直接道:“大师也是来此处查阅卷宗的吗?” 无相意味不明地道:“和殿下一样。” 然后他走近一步,“殿下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魏瑄不想跟他多言,简洁道:“没有。” “也是,经过兰台之变,幽帝年间的档案很多都有缺失。” 魏瑄眉心一跳。 无相拖着调子道:“放心,我不会把殿下来此的事情告诉陛下的。” 魏瑄针锋相对:“大师来此,我也不会说。” 无相好像是笑了一下:“殿下真有意思,其实我来这里是想问殿下一件事的。” “何事?” 无相道:“殿下会不会驱狼?或者听说过驱狼?” 魏瑄顿时心中一震,莫名地就联想到了猎场遇到了三次的那头黑毛狼王。 他警觉道:“什么意思?我不懂?”然后故意装作无知道,“你是说像训练猎犬一样训练狼吗?” 无相沉吟片刻:“看来殿下是不会了。” 魏瑄见机反问:“大师为何问我这个?” 无相没有正面回答,忽然转而道:“那么殿下想学驱兽吗?” 魏瑄一诧。 “驱兽?” “对,驱兽。”无相道,“驱兽和训兽不同,驱兽首先要和野兽心灵相通,让它感受到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转化成它的愿望,它就能为你效力了。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它都会为你去做,就像你使唤自己的手脚一样。” “学会了,任何兽都可以驱使?”魏瑄问。 “也不是任何兽,必须要是有灵性的兽,比如狼,乌鸦,狐狸,灵蛇,还有猫,尤其是纯色的猫,灵性最强,若能从小养大,与之心灵相通,甚至能做到入定移魂。” 无相神秘地笑了笑,“所以殿下若见到这几种动物,切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就是为人所操控的。” “移魂,你是指借猫的舍吗?” “殿下真是一点就透,修行者打坐入定后,可用意识操控猫,修为高者可做到合二为一,见其所见,感其所感,这相当于短时间内化身为猫,来去屋檐之上,是不是很有意思?” 魏瑄看了看高高的宫墙,他小时候就很羡慕宫墙上的那只独来独往的黑猫,自由地来去宫墙内外,敏捷,机警,神出鬼没。就像一个独行侠。 化身成猫,就能在高高的宫墙上来去自由吗?再也不用偷偷溜出去了? 无相道:“最好是黑猫,灵性最强,其次是灰猫。但是有一种灰猫却比任何兽灵性都强。” 魏瑄有点感兴趣了,“哪一种?” “殿下知道苍冥魔族吗?他们驯养的一种沧岚山灰猫,毛皮为灰色,眼瞳异色,极其通灵,但是百年前,已随着苍冥族的覆灭,也绝迹了,”无相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魏瑄的神色,“除了这两种猫,其他的猫,其他的狸猫或者花猫就是庸常俗物了,没有灵性可言,更不要说移魂俯身。” 魏瑄点点头,“受教了,我没有猫。所以也不想学驱兽。” 小时候高高宫墙上看得那只黑猫,不过是一个困在宫中的孩子渴望自由的影子罢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告辞了。” “等等,”无相道:“殿下对此术很有天赋。真的不想学?” 魏瑄脚步一滞,警觉问,“你为何那么说。” 无相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记得那头惊吓了陛下的狼王吗?你看到它的眼睛时,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魏瑄心中诧愕,但表面上冷淡道,“大师还真有意思,我能感觉到什么。” 说罢他拱手道,“多谢大师美意,我不想学驱兽,也没什么天赋,就此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 无相似乎还不死心,只在他身后说道:“殿下他日若又想学了,便来明华宗找我。” 魏瑄没有搭理,加快脚步离去。 第44章 商会 云越站在一边,看着某人把几根野鸡毛吊在一个苇杆上。 “主公这是做什么?” “钓猫。” 但是萧暥拿着那猫杆戳了苏苏半天,那几根野鸡毛都快搔秃了,只小灰猫就像一尊石佛,纹丝不动,完全不睬他,并白了一眼表示鄙夷。 萧暥不解:“公猫不是应该很活跃的吗?” 云越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主公,你……看过?” 这孩子这是什么意思,搞得好像他是色鬼一样? 天地良心啊,他又没偷窥妹子,他只是看了只猫,还是只公的。 然后他不由有点同情自己,为什么是连捡到只猫都是公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这辈子注定没妹子?鳏寡孤独? 萧暥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伸手去拉苏苏的耳朵:“这猫不理人,不会是抑郁了吧?” “抑郁?”云越没听明白什么。 然后他认真想了想,得出结论,“主公,这只猫,嫌弃你。” 萧暥哦了声,意味深长道,“每只猫都嫌弃它的铲屎官。” 然后他干脆扔了猫杆,抓起苏苏揣在怀里揉了揉,片刻,那柔软的毛顿时被撸得如同狂风刮过的树林,横七竖八一片乱糟糟。 云越看一眼,挺好的一只猫,早晚要被揉秃了。 这人的手得多欠? 正想着,萧暥撸着猫,忽然弯起眼睛看向他:“云越啊,我们来分工一下可好,我撸猫,你铲屎。” 什么?铲什么?云越没明白。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摸着苏苏软绒绒的小脑袋。心想如果这日子就真的能这样太太平平过下去,整日里无所事事,撸撸猫铲铲屎该有多好。 只可惜内忧外患。 东北有北宫达虎视眈眈,西北有阿迦罗厉兵秣马。 这北宫达还容易对付些,毕竟书中写此人好大喜功,外宽内忌,最终被原主所败,可是阿迦罗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蛮人每一次出现,都给他一种如临大敌的强烈的威胁感。 此人有勇有谋还有野心,最关键是,他还要娶自己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这个萧暥就脑仁疼。 如果他运气再差一点,阿迦罗统一了十八部落挥军南下,北宫达那货同时发难,到时他该怎么办? 虽然明年早春,安阳城有魏西陵给他练兵,但这军费还只够一年的。着实是捉襟见肘。 本来他还指望着这上元灯会能好好赚一笔,结果这一场斗殴,全给搅和没了。 就在这时,徐翁来报道:“主公,京兆尹求见,说是东西市以及周围里坊已经清理干净了,道路已经可以通车了。” 哦,这货急于将功补过,速度倒是快了。 “云越,备车,我去看看。” 东西市占地很大,萧暥看了一圈,有种视察建筑工地的感觉。 真彻底,都完全被夷为平地了,空旷地都可以放风筝。 萧暥道:“这里重建需要多久?还有两个月就是上元节了,赶不赶得及灯会?” 孙霖道:“搭建市场,一个月就够了,但是……” “但是什么?” 孙霖道:“市场搭建好了,但是若没商户进来也没用。这上元灯会筹办闹出这样的事情,商贾损失惨重,原本要来看灯会的百姓,怕是也不再来了,就算这东西市修好了,一没商贾,二没客人。这……” 萧暥明白了,这孙霖说的没错,别说是古代了,就是现代,一个新建的大型商场,建成后没有商户入驻,或者商户入驻后没有客流,无人无津,最后冷掉了场子,变成鬼楼的也不少。 但是怎么把人气再吸引回来呢? 萧暥想了想,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孙霖,你给我选一个大梁城里最大的酒楼,两个时辰后,把大梁城的商贾都给我召集过来” 孙霖是知道此人的强硬手腕的,都快哭出来了:“将军,强取豪夺豪可不行啊,那些商人滑不溜秋,就更跑了。” 萧暥道:“是巧取,不豪夺。” 大梁最大的酒楼叫做宝琼阁,萧暥一下车,就觉得金碧辉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孙霖还很会选地方,俗是俗了点,但是壕气!很容易让人头脑发热一掷千金。萧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萧暥抱着苏苏出现在酒楼的时候,原来气氛紧张道一片死寂的酒楼里,私底下响起了一片低弱的窃窃低语。 萧暥挠了挠苏苏的小脑袋,猫不是招财吗? 所以苏苏就是他的招财猫了! 萧暥知道在原主的积威之下,这些人都怕他,他们来这里是不敢不来,而并不是出于自愿。 于是他先抛出橄榄枝,表明他没有强取豪夺的意思,“诸位,我今天请大家来这里,是有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邀请诸位加盟。” 没错,他确实带着一份企划书来的噢! 其实在查看了东西市的地理位置时候,萧暥就萌发了一个念头:城市中心黄金地段这么大一块空地噢!可以建一个综合性商场! 既然原来的市场被夷为平地了,原地重建不如干脆建造和更大的,不仅是规模大,而且要集合娱乐购物餐饮酒店一条龙! 到时候,不仅是雍州的百姓,还要把其他各州的人气都吸引过来。 至于广告投放,他也想好了,那个……就有劳云渊大名士这种自带流量的大咖了。 其实古人的娱乐也是非常丰富的,所以他不仅要把上元灯会办起来,还要办得更大。 把原本五天的灯会,延长成从除夕到上元十五天,期间取消宵禁,彻夜灯火如昼游人如织,那都是赚钱的好机会。 之后,他还要把这个综合性商城建成九州最繁华的商城。既然是上元灯会开张,就叫做尚元城咯。 但是要把这个尚元城建起来,光靠王李两家的罚款就远远不够了。 所以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要成立一个商会,为建立尚元城招商引资。 他没钱,所以他要用一份漂亮的企划书吸引各大商贾加盟。 说白了,他纯属是借鸡生蛋,空手套白狼。用加盟入股的豪商们的钱作为商会启动资金,再给他们按照股份分红。 至于其他的,他仓促间也没有想好。 “各位愿意投资的,就算入股了,将来按照所出银钱的比例份额分红。” 这一通陈辞扔出去,在座的商人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人经商多年,还第一听说这种事。 投资?入股?分红? 什么意思? 但是听起来好像很新鲜噢!很有钱赚的样子噢!这个尚元城好像也很有赚头哎!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好些人面露跃跃欲试之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人表态。 似乎所有人都在看别人的反应,都在等别人先表态。 这是什么情况? 这些人明明似乎都对他的商业计划很感兴趣,但就是没有人表示投资或者入驻。 那就好像你上市一款产品,很多人感兴趣,但就是没有人买,这是怎么回事? 萧暥想了想,难道是这些现代玩意儿对于这些古人冲击还是比较大,所以他们需要有时间适应? 于是道:“诸位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是否投资入股,再答复不迟。” 片刻后,萧暥边撸猫走出宝琼阁的时候,心里还在寻思着,这些人到底在犹豫什么。 怎么觉得好像有……难言之隐啊?是他想多了吗? 就在这时,背后悠悠飘来一道声音:“将军这猫不是凡品,鄙人可以看看吗?” 萧暥回头,见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 他自我介绍道:“鄙人是云峰茶庄的掌柜,姓齐。别人相面,我相猫,此猫颇有贵相,必非凡品,”他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问,“我可以沾点福运吗?” 萧暥心道,原来想撸他的猫。 于是大方道,“哦,无妨。” 那齐掌柜曲起手指,微微在苏苏脖子上挠了起来,那指法很灵活,挠地又巧妙,苏苏立即舒服地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萧暥大开眼界,原来撸猫也是有技巧的噢! 所以他是技巧太差才被嫌弃的? 正当他想跟这位齐掌柜讨论一下撸猫的正确姿势。这时,忽然那干燥的手指倏地往下一滑,竟滑到了他的手背上。 凉幽幽的感觉,轻轻刮过手背光洁的皮肤。 ! 不是撸猫吗?怎么变成撸他了? 旁边的云越目光一厉,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萧暥忽然感觉到手背传来一丝异样。 他一个眼神让云越退下。 齐掌柜随即微笑着移开手,对萧暥道:“将军睿智,此猫一定会给将军带来财运。” 然后拱手作别。 “主公,他无礼!”云越眼中撩起一股煞气。 萧暥没说话,只摸了摸苏苏的脑袋。 刚才,齐掌柜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一个字。 一个‘王’字。 一语惊破梦中人。 盛京王氏起于商贾,王家名下的商铺老字号遍布九州,如今萧暥要成立商会,还要这些商贾加盟投资,不仅是在跟老王家叫板,还要让这些商贾选择阵营而立了。 这些商人不是对赚钱的机会不感兴趣,而是害怕得罪王家,从此生意都做不成,断了活路。 萧暥觉得自己刚才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脑子新想法,野心勃勃想创业,一头就撞上了行业大佬。 他着实有点沮丧。怎么又是这老王?这是跟他有仇啊? 看来他这赚钱强军的宏图大业一开场就遭遇滑铁卢了。 萧暥回到府邸时已经是傍晚了。 这大半天奔波下来,他身心俱疲不说,还没奔出什么成果,有点失落啊。 当他心神涣散地跨进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吃了两天粥的某人顿时精神一振。 徐翁迎上前来,道,“主公,你不在时晋王殿下来了。” 魏瑄? 萧暥一愕,立即明白过来,这大梁城里的道路都已经清理干净,该抓的人也抓了,所以这皇城的宫禁也应该解除了? “晋王在何处?”他问。 徐翁道,“哦,在后厨。” 萧暥:…… 第45章 好吃 萧暥看着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看得他忍不住深深地咽了一下口水。 “后厨里的食材就这些,就我随便做了点家常的。”魏瑄道。 萧暥心道这孩子太谦虚了,这些家常菜于一个在昏迷病中饿了四天后,又喝了两天粥,连根榨菜都没有捞到,还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的的人来说,这简直称得上是珍馐美味饕餮大餐好不好! 这一整天的疲惫都顿时一扫而空了! 尤其是那道糖醋鲤鱼,酱汁浓郁,又酸又甜,入口鲜滑香嫩,仔细辨了辨,好像,还没有骨头? “鱼刺我都剃掉了。”魏瑄笑道。 萧暥蓦然怔了怔,这是条鲤鱼他没看错吧?那么多鱼刺,都剃掉了? 这心得多细,工夫得多深? 就在这时,他的衣襟簌簌动了动,一个毛茸茸乱糟糟的小脑袋,从他衣襟里面探了出来。 魏瑄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见那小家伙就像刚刚睡醒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嗅来嗅去。 萧暥扶额,这货大概是闻到鱼香味儿了。 见魏瑄一脸错愕,他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解释道:“苏苏最近掉毛,怕冷。” 毛还不是被你撸掉的…… 他哪里是在撸猫,完全就是在薅毛。 “苏苏……?”魏瑄吃力地消化了一下,所以这只猫刚才是窝在他的衣襟里取暖? 再看那只小奶猫,耳朵尖尖地竖起,琉璃般的眼睛一紫一蓝,晶莹剔透,魏瑄心中暗暗地就是一惊。 难道是……是沧岚山灰猫? 无相所说的那种世间最通灵的奇兽? 可是这种猫不是已经随着苍冥族的消失,了无踪迹了吗? 他忽然想起无相昨天说的话。 “殿下若见到这几种动物,切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就是为人所操/控的。” 他心中暗暗抽了口冷气,苍岚山灰猫最为通灵,这猫该不会被人操/控了吧? 魏瑄定了定神,再看向那只在萧暥胸前蹭来蹭去卖乖的小猫时,忽然觉得那小东西乖巧中透出了一丝狡黠。 他仔细回忆了无相说过操/控兽类的细节:首先要从小就开始培养感情,建立联系,接着开始潜移默化中施行御兽术,但是多久才能成功,视各施术者的天赋了,快则半年,慢则数年,这只猫明显才刚刚断奶,出生怕不过月余。 所以……应该是没有被操/控的可能。 话虽那么说,但这年头在心里兜了个圈子后,魏瑄对这只猫生出了说不清的异样感。 他像看着一只小妖怪一样盯着苏苏,问,“将军,这猫哪里来的?” “苏苏啊?我在东市旁的废屋里捡到的。”萧暥道。 总不能说他从小孩手中抢来的吧…… 但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小东西扒在他胸前,探长了脖子,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唔,这小家伙是在卖萌?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苏苏已经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向他那温濡浅淡的唇。 !? 萧暥脑子里一空,赶紧敏捷地偏开了头。 好险。 ……这什么情况啊? 他刚才差点被一只猫强吻了? 等等,这猫不是很嫌弃他吗? 怎么突然性情变了?难道是……因为闻到鱼腥味了? 一旁的魏瑄不是那么想,他的眼色一沉,看着那只猫的目光竟带了一丝锐利的寒意。 这猫……真没被哪个登徒子操控? 苏苏刚才舔了个空,正委屈地巴巴望着萧暥。 萧暥看了眼魏瑄不知为何变得郁结的脸色。 怎么觉得这孩子好像对这只猫意见很大? 苏苏啊,我知道你想吃鱼,但拜托吃相好看点,别给我丢人行不? 于是他用筷子夹下小块鱼肉。本来是想让徐翁拿个猫碗来。但是和武帝一起吃饭,他搁个猫碗在桌上算怎么回事儿? 好像是,有点……无礼。 “就给你吃一块,我还不够吃呐,”他用指尖托着那一小块鱼,送到苏苏嘴边。 苏苏早就眼睛都绿了,三下两下把那撮鱼肉吃个精光,然后意犹未尽地抱着他修长的手指开始舔起来。 萧暥:…… 丢人啊!做猫做到这份上…… 他的指尖沾了酱汁,灯光下莹润光洁,苏苏眯着眼睛,一脸餍足地抱着他的手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舔。 萧暥颇为无语,这猫把他当做鱼了。 不知道是不是味道实在太好,苏苏似乎舔得不过瘾,粉色的小舌头又顺着他皮肤细致的手背,一路舔到清修白皙的手腕,还要往温暖的袖子里钻。 萧暥:这是猫还是狗? 魏瑄阴着脸,眼底渗出一线红丝,他盯着那只肆无忌惮的小东西,脑子里一直在天人交战。 这猫被操控了吗?还是没有? 这么小的猫应该没有被操控的可能吧? 可是这猫的举动怎么这么像在占便宜? 他该不该提醒萧暥一下留神这只怪猫? 但是这怎么说?御兽术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说出来萧暥能信吗? 而且这还是无相告诉他的,无相是个妄人,他口中说出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魏瑄看着萧暥一脸宠溺地任凭这么只小妖怪得寸进尺,心情复杂。 魏瑄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这个时候宫禁有一班换岗,相对比较容易混进去。 他一落地,就被黑暗中藏在宫墙下的一双眼睛看在了眼里。 片刻后,奉常站在御书房的靠榻前,一五一十地把魏瑄的行踪说了一遍。 桓帝半闭着眼睛听着,只是哼哼了几声,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让他去吧,大师上回说过,让阿季和萧暥走近点没什么不好,将来还能为我们所用,”他回过头瞭了一眼身边,“是不是啊大师?” 无相立即躬身上前道:“陛下圣明。” “陛下今天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 被他这一点破,桓帝本来端着的一张脸顿时笑歪了,道:“嘿嘿,确实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说与大师听听。” 然后他兴致勃勃搓着手道,“今天午后,萧暥在宝琼阁召集了大梁的商贾们,好像是异想天开办个什么商会?结果呢,没有一个商贾愿意加入的他的什么商会,真是……哈哈哈……真是好不尴尬啊!朕都有点同情我们萧将军了。” “这大梁城里,哦不,这整个九州天下最大的商会就是王家的盛京商行,迁都大梁这些年,王家虽然比不上以往了,这些年也处事比较低调,但毕竟是几百年的源远流长的家族生意摆在那里,有多少商户,都和王家有直接间接的生意往来,萧暥他无论多厉害,在经商这条路上,进的是王家的地盘。” 无相道:“我知道宝琼阁是京城最豪奢的酒楼,萧将军应该开出了不错的条件,商皆是趋利,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动心?” 桓帝眯了眯眼,“大师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个人,好像是有一个什么云峰茶庄的掌柜的跟他搭话,只可惜人家对他的商会没兴趣,倒是感兴趣他抱着的那只猫,说就这猫金贵。啧啧,我们萧将军合着不如一只猫。” 无相眼皮一跳:“猫?金贵?知道是何品种?” 桓帝抬抬眉,搞不懂国师怎么会问起一只猫?还是何品种? 他怎么知道这些畜儿什么品种。 随即他转头瞥了眼奉祥。 奉祥这才敢上前道:“听说叫‘招财猫’,就是这个品种。” 无相历来高深莫测的脸空白了一下。 招财猫?这品种,没听说过? “没有听错?”他确认一遍问。 奉祥道:“千真万确,萧将军自己亲口说的,那云峰茶庄的掌柜也道,养这种猫招财进宝,所以叫做招财猫。” 桓帝一脸不屑,“这名字一听就俗,看来我们的萧将军钻到钱眼里了。” 无相紧追不舍问道:“这猫什么模样?” 奉祥想了想道:“杂毛,还乱,那毛乱地跟鸡窝一样,还有点秃,丑的很。” 无相摇头。 不可能是沧岚山灰猫了。且不说这东西绝迹百年了。而且,沧岚灰猫性格高傲,不喜欢人触碰,怎么可能被人抓在手里当球玩。 最重要的一点是,沧岚猫毛色灰中隐隐带蓝紫,柔滑绵密,非常华丽漂亮,这又乱又秃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啊。 刚才那古怪的念头真是来得毫无道理,难道是因为昨天和魏瑄说起过御兽术,所以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沧岚灰猫? 桓帝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相这才回过神来,回话道:“我适才在想,萧暥此人做事果敢,当机立断,不易对付,此番,我本想烧一把火,挑王祥李重他们狠狠闹起来,让他不得消停,不得喘息,可没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抢在我们回京之前就先行进京把王祥他们彻底给料理了。看来这些个豪强还是不堪大用。” 桓帝今天心情很好,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这回大师失算了,朕不怪大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无相道:“萧暥缺钱,没有钱,他什么事都办不了。” 桓帝道:“朕也是好奇啊,他怎么会缺钱,以往他不是直接强取豪夺摊派征收吗,谁敢不给?这回他是怎么了,居然斯文起来了,想自己经商赚钱。只可惜啊,盛京王氏不点头,别说是大梁了,九州的商贩哪一个敢跟他做生意。” 无相道,“我听说盛京王氏的族长现为两人,是陛下的舅舅?” 桓帝道,“王戎为长,在先帝时曾出任大司马统天下兵权,王勋辅之。后来兰台之变后,王戎受伤,脾气也不好,加上萧暥使了个诡计,欺骗他说,这盛京已毁,重建需要时日,且北狄等蛮人随时就在京郊,随时可能再次反扑,为了天子的安全,不如先到大梁城暂缓半年,一来腾出时间来重修盛京,二来,在后方也更安全些。朕这舅舅骨子里就是个武人,居然相信他了,其实当时王勋是强烈反对的,可是没用啊,他当时还不是族长,而且那时萧暥装得谦逊乖巧,王戎还很是赞赏他,整天夸他青年俊杰,结果被萧暥狠狠摆了一道,最后,别说半年了,几年过去了,他有还都盛京的意思吗?还干脆把盛京改为西京,王戎直接气得不上朝了,现在他又要来动他们的生意,王氏能容得下步步紧逼吗。” 无相点头道:“话虽如此,陛下还是需要把这事儿立即跟王氏族长通个气。” 桓帝道:“大师考虑得周到,朕这就给两个舅舅都去书一封。让他们暗下禁令不许任何商贾和萧暥往来,萧暥想要经商,朕就让他寸步难行!” 第46章 交易 隔日,到了约定的各家商贾考虑完毕表态答复的时候,萧暥带着几个亲随去了宝琼阁。 云越这两天都不在。因为云渊大名士来大梁了。 云渊此来两件事,一来天气寒冷,清平里等里坊的受灾百姓还住在军帐中,于是他从各地调集一些赈济保暖的物资带来京城。 二来,一年一度的冬日雅集就要到了,赏梅作诗饮酒,都是文人名士交流集会的风雅之事。 宛陵云氏作为作为士林风向之一,便来提前来准备雅集的各项事宜。 萧暥并不知道原主和云渊是否有交集,但是看到云越作为原主的副将,云渊也没有反对,说明他对自己并没有反感。 此次又是雪中送炭,萧暥心里颇为感佩。并放了云越的假,让他去陪老父亲。云越很不情愿地‘被放假’了。 萧暥看他无精打采的脸色就知道,这小子秋狩又是跟公主动手,又是给晋王使绊子,回去少不了又要被唠叨一阵。 萧暥心道,你还有老爹唠叨,他这穿越过来举目无亲,原主又是个孤儿,倒是想要有人唠叨唠叨他,都没有。 到了宝琼阁楼,萧暥是有心理准备会冷场的,这些商贾滑不溜秋的,都不愿意得罪王家,估计这回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来了。 不过既然有心理准备,他此番倒是有点好奇了,想看看这老王家在大梁城的商贾间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但当他踱步进楼一看,还是不禁一诧。 冷场他是知道的,但是冷场到如此彻底,冷到如此整齐划一,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宝琼阁的万宾阁雅间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宝琼阁的赵掌柜一脸尴尬地陪坐在那里。见到他来了赶紧站起身相迎。陪笑着谢罪。 萧暥是明白人,知道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掌柜拿着一摞柬册道:“这些早上送来的。” 萧暥接过来看了看,心里失笑,怎么跟小学生的请假条一样? 他翻了翻,这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忽生急病,什么媳妇生产,什么占卜凶兆不能出行,反正是无所不有脑洞大开。 萧暥翻着翻着倒翻出兴趣来了,琢磨着谁的字写得比较好,谁的理由比较清新脱俗。 这赵掌柜站在他身边陪着,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是看着看着,发现萧暥神情怡然,根本没有生气的迹象,也没有把这一摞请假条拍在桌上,或者拍他脸上。 赵掌柜倒是也听说了,自从一个月多前,镇压郑国舅兵变,造成京城流血夜皇后被杀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萧暥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丧命,这大病之后人就变化了很多,之后身体也一直都不怎么好。 坊间传言,萧暥曾便装南行求医,遇到一神医,告知他这病必须平心静气,好生静养,不可再造杀戮,积怨太重,伤身伤神,活不长久。 所以萧暥此后倒是真的收敛了很多。 听说在秋狩猎场,他还救了北狄的阿迦罗世子和晋王,连以前怼他怼得最起劲的何琰,此后居然也不吭气了。甚至坊间不知哪里冒出的风评,萧暥为人随和大度,随和?大度?萧暥? 赵掌柜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萧暥,萧暥正好看完了最后一张请假条,上面写着,“经水不调,腹中胀痛。” 萧暥啧了声,“有才!” 然后转而问赵掌柜:“你们这楼里有什么特色的酒菜?” 自从小魏瑄给他做了两顿好吃的之后,他好像发现这是越吃越馋啊…… 片刻后,一桌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就已经摆在了萧暥面前。 萧暥一看到有醋鱼,夹起一小块尝了尝。 心道:唔,不如小魏瑄的手艺! 接着他一延手,请赵掌柜坐下,“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掌柜的和我一起吃。” 赵掌柜心道,难道他怀疑饭菜里会做手脚?于是赶紧便坐了下来,陪着萧暥一起吃饭。 两人边吃边闲聊了几句,大抵是这宝琼阁的生意规模如何,每天有多少食客,这大梁城的商行有哪些,那一行业比较有商机之类的话题,赵掌柜也一五一十地都详细解说。 萧暥听得很仔细,兴致勃勃,问题总能切中要害,让赵掌柜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答疑解惑。 看起来这萧将军似乎是真的想要学习经商了。 赵掌柜四十多岁了,也带了不少学徒了。见他年纪轻轻,人又长得好看,态度亲和好学。加上萧暥这副清减的病容,说话轻缓柔和,让他无端对这年轻人有了些同情和可惜的意味。所以不由地,说着说着就倾囊相授,连自己年轻的时候起在商行怎么做学徒,又是如何一步步经商,被掌柜发掘,到后来生意做大了,又被现在的东家看中,将宝琼阁这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交给他打理。 萧暥听得入神,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赵掌柜。 那原本清夭逼人的眼眸,敛去了锐意后,反倒莫名含着一层温柔的深意。很容易让人坠入这目光的注视中。 赵掌柜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话也就多了,简直问一答三,知无不言。 聊了好一阵子,萧暥基本上对这宝琼阁的生意,大梁城内的商行都摸了个底,然后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掌柜的,再跟我说说王家吧。” 赵掌柜聊的兴起,正在啜着小酒,手中的酒盅陡然一顿。 萧暥的眼梢一撩,微笑不变:“我知道这大梁城里一半以上的商贾都和王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恐怕这这宝琼阁能做得那么大,背后也少不了有盛京王氏的支持吧。” 赵掌柜搁下酒杯,眉头微蹙,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暥道:“掌柜的已经跟我说得很多了,其实我也能猜出个五六成,掌柜不妨再多说一点,这样今后我也会承情照顾掌柜的。” 赵掌柜暗暗吃惊,这年轻人才开始学生意,就开始跟他现学现卖了。 显然刚才他是在套自己的话,把这大梁城里的商行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再反将一军,问到了要害上——幕后的大东家是谁。 萧暥道:“再退一步说,天下没有永远顺风顺水的船,掌柜的在两边都留一条路,不好吗?” 赵掌柜思索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机密,既然将军想听,我就说说。” “盛京王氏开创基业是在两百年前,王氏的先祖王禹,他往来于九州贩运货物,眼光精准,常能预先知道什么会涨价,就买什么,囤积可赚取几倍的差利,王氏的生意就越做越大,渐渐富甲一方,但是真正将王氏推上全盛的是王谋。” 萧暥之前听云越解说过这个王谋,这个人做了一件和吕不韦一样的事情,那就是‘立国之主获利无数。’ 王谋出身于大雍景帝时期,这也是大雍朝最强盛的时期,当时大雍荡平海内,驱逐四夷,连善于秘术的苍冥族也被绞杀驱逐。 而王谋最大的投资就是投资了不受景帝看中的五皇子魏浔。他一路金银铺路,砸钱无数,其流程基本上和吕不韦扶持子楚大同小异。 自此之后,王谋就成为了大雍的太师,这一掌权就辅佐了两代国君。 当然这期间王氏的生意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连原本国家控制的盐铁生意也插手了进去。 王谋在朝堂上大权独揽,满朝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出自他的推荐,或者就是王氏子弟。 九州的商行,大半都是王氏的分号,或者由王氏支持并抽成,各类大宗生意都是王氏幕后垄断,那些没有表示愿意听从王氏,或者任由王氏插手抽成的商贾,渐渐的就越来越做不下去。最后只能远走异地,去西域,下南疆,渡东瀛,甚至还有冒险去北狄求生计的。 商人谋国的缺陷是贪利无度,整个国家成了王谋的赚钱机器。王家的后辈更是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圈占土地,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榨取百姓膏脂。渐渐地国运凋敝,朝中贪腐成风。 到了幽帝的时期,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原主就是出生在这个时候,流落市井,饿得急了就不要命地去偷取附近剿匪的魏淙的军粮,后来被魏淙捡回去,才算吃上了饱饭。 幽帝晚期,大雍朝腐朽地已经摇摇欲坠。 这时北狄呼邪单于联合各蛮族部落发动了兰台之变,势如破竹攻入盛京,当时王氏族长是大司马王戎,他紧急组织抵抗,但是军无战心,瞬间土崩瓦解。 北狄攻入盛京,烧杀掳掠,捣毁京城。 原主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抢先接走皇帝到大梁,狠狠摆了王戎一道。王氏从此失去了对大雍朝廷的控制。 这些其实萧暥听云越说过,但对于商行之事,云越是局外人,讲得远没有赵掌柜透彻。而且就算同样的内容,再听另一个人说起,还可以查漏补缺,补足信息的不全。 比如萧暥此刻就想到了一个问题,王氏失权后怎么办。 一般来说,这种曾经权倾朝野的家族失去权力后,很快就会衰弱下去,但王氏却没有垮下,王氏的商业帝国依旧屹立不倒,在九州众商贾间的影响力,依旧可以堵得他想办个商会都寸步难行。 所以,王氏族中必有能人力挽狂澜。 是谁? 这个人才是王氏的核心。 看来,想要开始他的经商之路,必须要拿下这个人。 萧暥问:“王戎既然是武将出身,这营生的事,他怕是不拿手吧?所以经营这些商行生意的是谁?” 这个人才是手持金钥匙的人。 赵掌柜眉心跳了下。 萧暥紧追不舍道:“是不是王勋?” 赵掌柜叹气,“将军都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萧暥道,“那么跟我说说这个人,我想跟他合作。” 赵掌柜一愕,他没料到萧暥那么直白。 想当年兰台之变,萧暥可是把王家狠狠摆了一道,如今他倒想合作了? 而且,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王氏商行的照会,不许和萧暥合作生意,想必其他家商贾也都是一样。 这萧暥倒也出人意料,他干脆直接跳开了他们这些商贾,竟然想和王家谈合作了? 照理说,你当年坑人坑得那么溜,谁愿意再跟你合作? 萧暥看出了赵掌柜脸上的疑虑。 他道:“我有王家想要的东西,他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合作。” 萧暥指的是权力,这两天他仔细想了,他有权力没有钱,照样办不成事,所以他考虑可以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给王氏族人,比如把一些实权官职让给王氏族人担任,只要王勋愿意让他插手这九州的生意场。 老王要权,他想要钱,各取所需,只要把度控制好,也就是说,绝对不能让老王重新掌握大权挟制自己就行。 所以,他想要知道这王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对症下药,一举搞定。 赵掌柜刚犹豫着该怎么说,就在这个时候,雅间的门轻轻扣响了两下,“掌柜的,容绪先生来了。” 赵掌柜脸色一诧,赶紧起身道:“快,请他去观云雅间稍坐,我片刻后就来。” 可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沉蕴的男声:“我来晚了,听说萧将军在此处召集商贾,出资修建尚元城,鄙人很有兴趣,不知是否可以一叙?” 萧暥一诧。 噢!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来嘛!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顶着老王家的压力来了吗? 第47章 风流 此人沉稳儒雅,生着锐利的刀眉,眉梢斜飞入鬓,古潭一般深沉的双眼,眼中微微含着笑意,而显得温柔多情。 他看面相才三十出头,但再看那两鬓灰白的头发,眼角眉梢烙刻的风霜历练之色,约莫却已经五十出头了。 引起萧暥注意的是他的衣品,对的,萧暥想到的词是衣品。 实在太有特色了,让人过目不忘。 他穿着一身松花色衣袍,腰系金缕带,上面还挂着一枚蟠螭纹玉佩,那玉纹理细腻,光泽水润,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但更吸引萧暥注意的是他袍服的袖子,原本的宽袍大袖被改成胡服的窄袖,显得既潇洒又利落。 这是最近新流行起来的一种服饰,在大梁城的纨绔子弟里非常受欢迎。但在正经高门大户里,却颇受非议。 卫道之士尤其是对其口诛笔伐。 理由很简单,泱泱大国,居然学习蛮族胡人的服饰,还把华服改得不伦不类。 所以很多世家子弟,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敢真穿出来招摇。他们会悄悄订做一套在屋子里镜子前自己穿着玩儿,或者小型的友人聚会上,几个人穿着玩玩过把瘾。 当真把这衣服堂而皇之穿出来的人其实为数不多。除非是早就名声在外的浪荡子弟或者富贵纨绔,既不想走仕途,也不用爱惜名声,倒是无所谓。 但此人年过五旬,居然还穿着青年浪子的服饰,这使得他的儒雅中透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 萧暥细细回想起前天,他召集大梁城内的所有商贾来宝琼阁,这人若来过,此等品貌,他没有理由毫无映像。 所以这人应该不是大梁城内的商贾。 那人的眼睛微微一眯,看着他的目光中似带桃花:“鄙人乃朱璧居主人容绪,久闻萧将军风仪出众,如今一见真是惊为天人。” 萧暥一边回礼,一边寻思:朱璧居?什么地方? 云越小助手不在,真的不方便。 好在这赵掌柜非常有眼力见儿,悄声道:“朱璧居乃是九州风流雅士集会,探讨文章学问乐曲之所,将军不知道也是正常。” 萧暥心想,所以……这应该算是个文艺协会吧? 但这名字起的,听起来怎么却透着风月之地的韵味?隐隐有一股绯色暗香的风流气。 还有,他的目的是招商引资,招来个名士算怎么回事? 虽然以往他还是很欣赏名士的,疏狂不羁,自由放浪,比如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 可经过猎场这一番闹腾,萧暥对现实中的名士的印象就是除了一张嘴能怼人,其他一无是处。 比如那个何琰,真是他走到哪儿,这货就跟着怼到哪儿。他只要稍微哪里表现出一点不妥,这货不管三七二十一怼了再说,揪住吊打,绝不放过。 偏生你还动不得他,这些人都自带流量,迫害名士的罪名,口水都能把你淹死。 这就是一群狂热掐架份子。 萧暥最不想和名士打交道,但是人都来了,只能聊聊呗? 不然这位容绪大名士还是朱璧居的主人,等等一回头就说萧暥倨傲无礼,轻狂慢士。 赵掌柜赶紧让人把桌面收拾赶紧,然后上了一壶清茶,点了熏香,又拉下珠帘,珠帘后袅袅婷婷来了抱着琵琶的女子。 这氛围立即就完全不同了。 萧暥想了想,这赵掌柜如此娴熟,看来这一套清茶雅乐美女在旁,应该是这位容绪先生的标配了。 看起来这位名士和何琰这样的白手书生不同,这人应该很有钱。 他敏锐地嗅到了金钱的气息。 双方入座,萧暥问道:“前日未见容绪先生来,先生不是大梁人士罢?” 容绪道:“我乃西京人士,此来大梁是来参与云渊云先生的冬日雅集之筹备,途径此处,听说萧将军在这宝琼阁里招商欲修建尚元城,故而进来一观。” 萧暥心道,看热闹的…… 只可惜他这人气太差了,门可罗雀,连个热闹都看不到。 容绪饮了口茶道:“萧将军可否跟我说说这尚元城,我听传言,将军想把它建成一个容纳教坊雅乐佳丽,集南北商货、美食、品香、游赏、会友之包罗万象之所在,若真是如此,实在是海内仅有一家,前所未闻,极为引人期待了。” 萧暥心中一顿:原来休闲美食购物娱乐一体化商城还可以有这么个文雅的说法噢! 果然是名士,同样的东西,从这容绪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陡然高雅脱俗有品位了? 萧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浑身都舒畅。兴致也起来了,于是详细地跟这位容绪先生介绍了他的尚元城建设计划。 容绪凝视他神采熠熠的眼睛,听得很着迷。 萧暥发现,此人尤其对乐舞、佳丽、会友这一块感兴趣。 容绪道:“天下皆知,江南有十里桃花渡,萧将军是否有意在大梁也建成一个?” 一听到桃花渡,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那一次酒后的深睡里,萧暥几乎是同原主共享着记忆,完全是感同身受地在桃花渡走了一遭,所以这印象深刻。 还有……女装大佬……咳……他也亲身体验了一回。 只听容绪道,“若尚元城里也能辟出那么一块风月怡人之所,如此这北方的名士们,若要寻花访香,便不用远下江南了。” 萧暥道:“这修建的具体事宜,我还没有思考妥当,容绪先生若有什么好的建议,愿闻其详。” 容绪道:“如果要学桃花渡,萧将军最好去江南择美,江南女子姿容秀美,肤如凝脂,聪明颖悟,再配以良师教导,习琴棋书画,在其中遴选花魁,若得一妙人,芳名远播,天下世家名士皆争相前来……” 萧暥不解:“为何要远去江南寻访,这北方也有佳人。” 容绪失笑,抱歉道:“是我自己的一方念想了,将军见笑了,想那当年桃花渡的清邈姑娘,神姿仙貌,见之难忘。” 伊清邈?萧暥心中微微一震,不禁问道,“容绪先生见过?” 容绪抿了口茶,叹道:“惊才绝羡,美人一见误终身啊。” 伊清邈,萧暥是借着原主的记忆见过的,色艺双绝,为人亲和,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确实让人留恋难忘,难怪原主整天往桃花渡跑。恐怕只有魏西陵那种万年不化的冰山,才会对其无动于衷。 萧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位五十有余的容绪先生为了清邈姑娘,至今未娶妻? 但这种问题不能问,太无礼。所以他也跟着低头喝了口茶,闲闲看向珠帘后弹琵琶的佳人。 不料容绪先生却自己淡淡道,“我妻子已亡故多年,我也已过不惑之年,不想续弦了,何况这乱世之中,人如飘萍,不想再有家室拖累。除非……” “除非什么?” 容绪看着他的眼睛一笑:“没什么。” 然后他就岔开了话题,道:“我虽然不是商贾,无法给将军投资银钱,但是一旦将军的尚元城要建,我朱璧居里有著名的画师,精通土木的大匠,都可以为将军效力,除此以外,将军的尚元城建成后,我拟将来年的开春雅集的地点设在尚元城。” 萧暥心中不禁一动。 原本他听到容绪无意投资的时候,还小失落了一下。但听到容绪虽不出钱,但愿意出力,建筑设计,建造这方面可以大力支持。 除此之外,他若将开春雅集放在新开张的尚元城,那么到时候天下文人名士云集尚元城,吃喝住玩一条龙,他这尚元城立马就能火遍九州啊。赚的钱也绝对不会比他搞除夕上元灯会要少。 这样接下来,他的下一步计划的启动资金足够了,对,他想建兵工厂。 阿迦罗的草原铁骑不仅是马匹彪壮,还有一个强悍的优势,他们的弯刀是非常致命的武器,用西域的玄铁打造,锐利异常。 所以萧暥接下来的计划,还要为他的骑兵部队装配最好的兵器。 建造兵工厂是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但是他等不了慢慢筹集了。必须明年开春后就把这件事情办起来。 一来,安阳城之约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二来,阿迦罗这头草原狼,如果真的以雷霆之势统一了十八部落,到时候草原铁蹄大兵压境,他若还没有准备好,中原将土地沦陷,生灵涂炭。具体可以参照多年前兰台之变,北狄呼邪单于率领各蛮族铁骑捣毁京城的例子。那可真是惨,烧杀掳掠,人间地狱。 他不会相信只要他‘嫁’过去阿迦罗就会收兵的鬼话。 此人野心勃勃,恐怕到时候比呼邪单于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军在手,一看到中原的锦绣河山,怎么可能为了他收兵? 怕是江山也要,人也要。 萧暥一想到这里,心头就像压着一座大山。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将军,面有忧色。”容绪道。 萧暥刚才想到阿迦罗的事情,一失神,居然被看出来了,赶紧敷衍道:“哦,我是在想这筹建尚元城的银钱尚且没有头绪。” 容绪闻言,解下了腰带上的那枚蟠螭玉佩:“我非商贾,不能解将军之忧,这枚玉佩聊表一点心意罢。” 萧暥谢过了,接过来,倒也没有推辞。这东西应该挺值钱。 这时,一个蓝衣侍女端上了水果点心。这点心做得极为精致,水果都切成了细细的薄片,刀功快赶上那次山洞里魏瑄给他切的狼肉饼干了。 接着萧暥注意到,这宝琼阁的侍女,颜值是非常地高啊! 那女子身材高挑,瓜子脸蛋,娥眉杏目,走起路来盈盈款款,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自从萧暥穿越到这个乱世,除了一言不合就拔剑的嘉宁公主,就没有见过几个女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 他倒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太久没看到姑娘了。 苍天可鉴,他整天在一群糙汉子里,都要把云越当成姑娘了。再这样长久下去可不大妙。所以趁着有姑娘,就多瞅几眼。 容绪彬彬有礼起身相迎,轻声跟那姑娘说了什么。 萧暥猜测该是夸赞的话语,只见那姑娘桃腮带笑,眼波含情一转。 这容绪先生果真风流坯子,很有一手,三言两语间,那姑娘已经娇羞地在他耳边切切低语。 难道是约了?这么快? 萧暥目瞪口呆。 送那姑娘出去时,容绪很优雅地揽着她的腰,还折下一支花,插在女子发间。 这种举动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是耍牛氓了,可是偏生在容绪做来,却是让人觉得无比自然,风流倜傥。 萧暥眼睁睁看着,才片刻,那姑娘已经被容绪迷得魂不守舍。 萧暥莫名想到一部电影的名字《那个迷人的混蛋》。 这容绪优雅中带着痞气,深沉里略带沧桑,杀伤力实在太强。 萧暥感叹,看来自己没有妹子,撇除环境因素,还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 又闲聊了片刻,容绪似乎对他要筹建商行的想法也很感兴趣,萧暥心里苦,你感兴趣也没用,我现在可是寸步难行,连筹资造一个尚元楼,到现在为止,还只筹到了一块玉璧,眼看明年开春后,安阳城练兵迫在眉睫,他心里犯愁啊。 但这些他也不想跟容绪详谈,毕竟此人不是商贾,能把自己随身佩戴之玉割爱给他,萧暥已经很感念,不能再强人所难。 此时已过了午后,不知不觉已经谈了一个多时辰。 萧暥想到自己出来有些时间,便想告辞。 容绪道:“今日有幸结识将军,一见如故,我在大梁也会住一阵子,他日可否到将军府上拜会?” 萧暥微笑:“先生若来,是我之幸。” 容绪大喜,起身送他离开。 出门的时候,萧暥注意到,这位容绪先生依旧很自然地伸出手,虚扶着他的腰。 萧暥:…… 他这是扶女孩子的腰习惯了么? 萧暥回到府邸已经快到申时了,他才刚刚进门,就听闻家中有客。 正寻思着,难道是秦羽?他不算客吧?小魏瑄?更不对,这孩子不会在客厅等他,这个时间点,肯定是在厨房啊…… 他便寻思着就进了厅堂。 只见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身着绸袍,上来就行礼道,“鄙人是大梁绸缎商行的东家邱嵩。此来是思前想后,觉得将军的尚元城颇有商机,想投些银钱,希望将军不要嫌少。” 然后曹璋便把这位邱东家的银钱票据呈递了上来。 萧暥瞥了一眼,呦,这还叫少,大手笔啊! 等等?邱嵩,这名字有点熟悉。 他的记性也是很好的,稍微一想就记起来了,这人不是媳妇生产吗?怎么了?忽然来了? 不过既然人来了,钱也投了,萧暥不想追计较什么。只是他觉得这事情蹊跷,正待寻思。外面徐翁来报,千香酒庄的东家吴籍来了。 吴籍?经水不利的那位? 只见那吴籍满头大汗,生怕落人之后一般匆匆进门,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好不狼狈。 怎么好像是赶着来投诚的? 这边他还未来得及和吴籍说上话,外面又来报道燕丰钱庄的东家周臣备礼前来…… 不消片刻,就是一茬接一茬,一波接一波人,萧暥来不及接待,就让曹璋帮忙统计人员和投资的银钱。 他真的有点懵,怎么了这是,忽然一窝蜂全涌来了?早上你们不是一个个都递了请假条吗? 他这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从门可罗雀忽然变成了门庭若市。 这感觉太诡异了,一定有什么环节出现了变化。 可这几个时辰他没做什么啊,就是跟赵掌柜吃了顿饭,打听了一下老王家,按照赵掌柜对他谨小慎微的态度,此人最多就是提供些消息,不至于让这些商贾们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一个个争先恐后是怎么回事? 那么就剩下那位容绪先生了。 但他只是和这位容绪先生喝茶聊天,容绪本人并没有银钱投资给他,只是给了他一块玉璧。 难道这玉璧有什么来头? 第48章 爬床 入夜后,还是有一波一波的人争前恐后,踏破门槛,萧暥应接不暇,很想在府门前挂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云越不在身边,萧暥只能亲自接待。并让曹璋来登记他们的姓名和所投资的银钱数额,并统计造册。 这一忙就忙就到了戌时。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终于送走最后一个商贾后,萧暥揉了揉眉心,感到筋疲力尽。 徐翁给他端上了一些简单的饭菜,萧暥才吃到一半,曹璋就抱着账本上前。 “主、主公,账目、已、已经算出来了。” 这么快? 这曹璋可以啊,这会儿就统计出来了? 萧暥立即放下碗,拿起账本一页页翻看。 账目清晰,每一笔都有明细。 今日总共登记了五十二人,所投资的银钱总额达到三万七千余金。 这个数字萧暥一下子有点懵,这么多! 建造尚元城耗资一万金,余下的钱他可以开始筹建兵工厂了。 在猎场的时候,康远候就提及过他的封地里铜铁矿不少,可以提供他原矿,但是矿的质量不知道,他还要派人去勘察一下,如果可以的话,那么就要开始筹备运输线路,也就是说他要搭桥修路了,或者也可以走水运,到时候权衡一下如何方便。 其次,他还要拨出一部分资金准备兴修水利。几个月后就是春耕时节了,军粮要屯起来了,所以这产粮也要列入日程规划。 他一边想一边说,那边曹璋已经下笔疾书,同时做好了记录。 萧暥发现这曹璋虽然嘴巴木讷,手头那支笔却很勤快,今天这么多人,这么多银钱,曹璋才这一会儿就把明细账目都列出来了,看不出他还是个做会计的好材料啊! 想起他哥曹雄嘲讽他连剑都拿不稳,萧暥心道,难道不是人各有所长吗? 萧暥合上账本和备忘单,颇为欣赏:“做的得很好,曹璋,没料到你这筹算的功夫竟如此了得。” 曹璋万没想到萧暥会夸他,脸腾得一下子憋地通红,脑袋更是像个陀螺一下垂在胸前,更加看都不敢看他。 萧暥觉得这人也太有趣了,怎么感觉夸他,反向像是在训他一样。 于是他和颜悦色道:“明天我料想还有一拨人来,既然你是我的主簿,就替我接待罢。” 曹璋双肩骤然一颤,抬起头,谨慎地避开萧暥的目光,“我?” 萧暥道:“对,你替我接待他们,并把名单,金额都记录造册,像今天一样就行。” 曹璋愕然:“可是、这、金额、重大,我…我…” 萧暥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相信你。” 曹璋喉咙一哽,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突出的抽屉下巴有点发颤。 倘若他有心贪墨的话,实在太容易了。只要在银钱入账的时候稍微动点手脚,萧暥事情那么忙,是不会再招来那些商行东家们核对账目的。 “我看出来了,你善于筹算,将来这将军府的银钱账目就交给你管了。”萧暥道。 曹璋更是浑身一震,嗓子发涩:“主、主公……我、我怕……我不、不能、胜、胜任。” “不要妄自菲薄,人各有长。” 曹璋点点头,憋着嘴说不出话。 萧暥又道,“还有,云副将,他就这脾气,你比他年长,不要跟他计较,凡事担待着点。若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 曹璋顿时眼眶就红了:“主公、我、我、没有委屈,这里、比、比、家里好。” 萧暥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心道,这孩子以前在家里恐怕也过得不如意吧,毕竟他那个父亲和哥哥都不是善茬啊。 萧暥道:“好了,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罢。” “主公!”这曹璋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像是鼓足了勇气,抖着嗓子道,“我、我去打热水。” 打水?萧暥一懵。 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云越不在,他是要侍候自己洗漱。 萧暥失笑:“好了,你下去吧。不用学云越。” 他是身体不好,但又不是残疾…… 曹璋才低着头下去了。 他今天真的是很累了,明天想晚点起床,外面的事情就让曹璋替他应付罢。 奔忙了一整天,萧暥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他还是睡不安稳… 半夜里,萧暥正睡得朦朦胧胧间,忽然觉得脖颈和下巴痒痒的,好像还…湿嗒嗒的… 怎么回事啊? 然后他隐约闻到了一股鱼腥味,还没反应过来。某只小动物凉丝丝的鼻尖,就凑到他唇边,小舌头刚刚伸出来。萧暥虽然半睡半醒,但反应还是非常敏捷,几乎是立即偏开了头。 接着他就听到黑暗中一声小猫乖嗲的娇声,像是在抗议。 萧暥有点方? 这只猫想做什么? 刚吃过鱼,一股子腥味儿都没洗干净就爬床?还想…舔他? 他有点无语,刚想抬手把那一小团绒毛挪开,接着,……唔! 苏苏!爪子往哪里伸呢?! 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已经探进了他中衣里,爪子上的肉垫清晰可感。 萧暥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可是伸出咸猪手的是一只猫 萧暥没脾气了,但这还是冬天啊,春天还没到罢?而且,这不是只公猫吗? 萧暥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难道这猫还挺记仇,白天是我撸它,晚上报复我来了? 被一只猫折腾了一整晚,清早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可没睡多久,他就听到了敲门声。 萧暥:…… 真是…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啊! 这个时候被叫醒感觉真是非常不好啊,萧暥太阳穴隐隐跳动,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然后就瞥到了身边,苏苏睡得四仰八叉地,姿势极为嚣张。 这小东西折腾了他一晚,自己倒睡得心安理得。 接着他就听屋外徐翁道:“主公,程牧将军来了。说是有嘉宁公主的消息。” 萧暥登时睡意一扫而空。 清早,一缕曦光照进御书房。 桓帝听完奉祥的报告,额头青筋凸起,把一个汉白玉搁笔狠狠地砸在奉祥身上。 奉祥当然不敢躲,硬着头皮挨了一下,还紧张地抱住搁笔,生怕摔碎了,战战兢兢地给桓帝放回去,准备他再摔一次。 桓帝的脸色很难看,像霜打的茄子,又黑又蔫。 他恼羞成怒转向无相,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大梁城里的商贾都不想做生意了?他们要造反吗?” 无相垂着眼皮,波澜不惊问:“陛下可曾给王氏写信?” 桓帝道,“秘信昨天就送到了!舅舅也回复照会禁止任何商行与萧暥往来,但现在是怎的么回事?王家已经沦落到使唤不动一群商贩了?” 无相道:“陛下慎言。” 桓帝冷哼了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这几年王戎眼疾快要瞎了,王勋就是个奸商,比泥鳅还滑,朕让他做什么事,各种敷衍推脱,还要让朕沉住气!” 无相道:“我听说九州三分之二的生意都还是掌握在王家的手中。王家并没有失去对商会的控制。” 桓帝棱眼道:“那怎么回事?那些商贩抢破头地去给萧暥送钱,难道王家还帮着萧暥了?” 无相想了想,谨慎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陛下放心,王族长必然是向着陛下的,可能这事情中出现了什么变故。” “变故?” 就在这时,内官曾贤上前报道:“陛下,容绪先生来了。” 桓帝一个错愕,赶紧道:“请,快请。” 片刻后,就见一温文尔雅的男子走上殿来,他两鬓灰白,温雅持重,风度翩翩,雍容中带着洒脱不羁。 正是容绪。或者说,王勋。 容绪只是他混迹士林圈子给自己起的别号,也可以说是化名。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王勋虽出身王氏,却不是嫡出,他自小颖悟通透,知道自己在王家不可能有什么地位,于是青年时就是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成天厮混在酒楼歌坊寻花觅柳。 当年的王勋仪容俊美,风流倜傥又放浪不羁,曾是风靡盛京一时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惹得多少妙龄女子芳心暗许夜不能寐。 后来,这人居然骗到了长阳郡主的芳心,于是成家后才稍微收敛了行迹,但是坊间传闻,此人依旧死性不改,在京城里碍于郡主的颜面,他不能太过放纵,所以他干脆跑远了去,若有机会就到江南放浪去了。 虽然此人混账得很,但是头脑极为好使,在王氏掌权时,他为王戎出谋划策,目光长远,思虑缜密,从未出过差错。 当年,萧暥要将朝廷迁都大梁时,也是他极力反对,但是王戎当时被萧暥骗得晕乎乎的,没有听他的话。 最后,果不出王勋所料,王戎被萧暥狠狠摆了一道。恼羞成怒,只想着带兵杀到大梁去。 王勋道:“皇帝和朝臣们都在大梁,兄长带兵攻打大梁,是想造反吗?” 王戎顿时脸色都变了:“当然不是!” 王勋道:“皇帝在他手里,萧暥说你是,你就是。” 王戎脸色擦黑。 王勋道:“届时,萧暥先给你扣个反贼的帽子,然后帅兵讨伐,我们刚经历过兰台之变,兄长手下还有多少可用之兵?到时倾巢翻覆,整个王氏家族将不复存在!” 王戎听得脸色铁青,冷汗直冒,挣扎道:“那怎么办?让我当他萧暥朝中的臣子,让那乳臭小儿爬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兄长不必去大梁。不但兄长不能去大梁,王氏主脉也留在盛京,只派一些旁支脉系去大梁装个样子,这样盛京依旧是我们的地盘,王氏根基未动,兄长也不需要入朝看萧暥脸色。” 王戎没好气道:“那萧暥就不会怀疑我有所企图?” 王勋道:“兄长先托病延缓几日,我再暗中运筹,引得西北蛮族来攻打几座小城,烧杀抢掠一番,届时兄长便可言盛京的防务不可无人,王氏留在盛京,可以作为大梁的屏障,抵御蛮夷的入侵,萧暥必然没有理由再让兄长去大梁。只要不去大梁,王氏根基未动,经营好盛京,表面上和萧暥和睦相处,暗中静候时机。” 王戎皱着眉仔细琢磨了一下他这番话,深以为然,点头:“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王勋淡淡道:“时机一到,我们和陛下里应外合,一举翻覆了萧暥,重掌大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这位陛下,不知道是否有这心气和城府…” 在王勋的暗中经营下,接下来王氏韬光养晦,着力经营生意,积蓄实力。 而王勋作为王氏幕后的掌舵者,化名为容绪,成立朱璧居,以朱璧居主人的身份周游于士林,暗中招徕人才,发展势力。 此刻,容绪看了一眼桓帝身边那个没有面貌的人,毫不客气道:“陛下,我们舅甥间叙话,可否让外人走开。” 桓帝无声看了看无相。 无相立即识趣地说:“陛下,我先退下了。” 无相走出御书房,心有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一只乌鸦拍着翅膀停在檐脊上。 无相眉头一皱,盯着那只乌鸦的眼睛,正要驱动咒辞。 忽然就听到身后一道清悦的声音道:“大师是想驱动那只鸟吗?” 无相蓦地一回头,就见魏瑄站在那里。 屋檐上的乌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无相顾不上听壁了,赶紧拱手行礼道:“殿下找我有事?” 魏瑄谨慎道:“日前,大师跟我提及了驭兽术,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第49章 图谋 等到无相走后,容绪一拂衣袍,大大方方在桓帝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陛下为何用这种小人,将这一条毒蛇养在身边,不怕反受其害吗?” 桓帝尴尬了一下,道:“舅舅不知,这位无相大师精通异术…” 容绪不等他说完,便道:“陛下忘了先帝之事吗?” 桓帝脸色一僵。 “先帝迷信术士,最终为其所害,陛下要重蹈覆辙?” 桓帝的脸色更难看了:“舅舅,朕让无相回明华宗就是了。”然后他阴沉着脸道:“舅舅此来就是来教训朕的吗?” 容绪道:“臣不敢教训陛下,只是提醒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轻易冒进,坏了我们的大事。” 桓帝话中带刺道:“舅舅倒还记得我们有大事要谋?这两年朕夙夜忧患,处心积虑,舅舅倒是过得风流快活!” 容绪毫不客气道:“陛下的处心积虑就是轻信郑图这种蠢才,贸然发难,差点坏了大事。” 桓帝闻言骤然站了起来,额头青筋跳动:“郑图虽蠢,却还有以卵击石的一搏之勇!总比某些平日里畏缩不前,庸碌无为的人强上百倍!更何况有些人自己不做事就罢了,还暗中资敌…” 容绪闻言倒也不急,反而一晒手道:“臣确实庸碌之人,且年过不惑,没有陛下的匹夫之勇,但这资敌从何说起?” 桓帝被他气得脸色发白,“舅舅不是明知故问吗?朕给舅舅的密信,让舅舅暗中下令任何商户不得资助萧暥,舅舅没收到?” 容绪大咧咧道,“收到了,臣兄王戎愚钝,下令商户不准资助萧暥,于是臣只有亡羊补牢,亲自赶来给萧暥的尚元城投入银钱。” 桓帝闻言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舅舅这还不叫资敌?” 容绪坦言:“臣是商人,这尚元城立意新颖,臣预见,若真建成,大大有利可图,且萧暥有言在先,谁投的银钱多,谁分的红利就多,臣也不傻为何有钱不赚?” 桓帝朝天翻了个白眼,讥讽道:“舅舅还真是唯利是图,敌友不分。” 容绪针锋相对道:“陛下是不是搞不清楚谁是敌,谁是盟友?” “舅舅真会说笑,难道萧暥还能是盟友?” 容绪一弹衣袍,不紧不慢问道,“陛下为何如此仇视萧暥?” 桓帝斜眼:“舅舅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所以才请问陛下,郑皇后和小皇子真是萧暥所杀?” 桓帝大惊失色,“你听到什么?” 容绪抿了口茶,淡漫道:“陛下放心,臣什么也没听到,只是臣推断杀皇后和小皇子这种事,除了引来滔天骂名激起天下愤怒,毫无实际利益,以萧暥的聪敏绝不会做。” 他放下茶盏看向桓帝,“所以,陛下是如何说服郑皇后自尽的?” 闻言,桓帝面色一僵,沉默不语,他的脸有点扭曲。 许久后他才阴森森道,“那日,萧暥来宫中抓皇后问话,皇后求朕,朕暗中给了她一颗药丸…” 容绪道:“所以,是陛下杀了皇后。” 桓帝歇斯底里道,“错!皇后殉于社稷!” “但是陛下,你这样就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 桓帝阴沉道:“那又如何,朕还年轻!” 容绪微微皱眉,“皇后死后,哪个世家还敢送女儿入宫,郑家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朕还有弟弟,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朕什么不能牺牲?” “但陛下的牺牲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容绪道,“皇后之死虽然让天下人对萧暥口诛笔伐,但是,有谁真的出兵讨伐他了吗?没有!这天下诸侯都是唯利是图,一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而且,经过猎场之事,萧暥再次拉拢了人心,现今已经鲜有人再提萧暥杀皇后之事了。当然,原本也不是他杀的。” 桓帝咬着牙,沉默不许。 容绪进一步道,“还有一件事,陛下想到过没有?如今天下诸侯群起,就算是陛下真除掉了萧暥,陛下有实力周旋于狼群之中吗?陛下接下来想做谁的傀儡?曹满还是北宫达?” 桓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北宫达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容绪毫不留情道, 桓帝眉心一跳,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 “臣听说这次秋狩,北宫皓丝毫不把皇室放在眼里,陛下觉得北宫达对陛下会比萧暥对陛下更好?更恭敬?” 最后桓帝咬牙道:“难道舅舅想让朕一辈子做萧暥的傀儡?” 容绪道:“当然不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反制萧暥?” 桓帝眼睛一亮,急切问:“如何反制?” “臣已经在部署了。”容绪笃定道,“陛下以为臣投给萧暥的银钱,真的单单只是为了获利?” 桓帝脸色一喜,问,“难道舅舅别有所图?” “我图的就是他。”容绪微笑。 桓帝亲自给他奉上茶盏,“愿闻舅舅妙计。” 容绪胸有成竹道,“要控制萧暥,就要先抛出香饵,让他吞下去,等他上了勾,就吐不出来了。臣要让他在银钱上,越来越依赖臣。下一步,臣会以朱璧居主人的身份接近他,届时,臣自有办法控制他。” 无相回头看了眼宫门,对魏瑄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随我来。” 皇城的北门外有一座不高的山,名叫玉山,山体坡度平缓,山顶上有一大片陈旧的宫室,这是景帝年间扩建皇城的时候,把玉山囊括进去的。因为景帝喜欢在山顶上眺望他恢宏的都城。 如今这些宫殿大多黯淡陈旧,年久失修。被沿阶的野草和丛生的树木遮盖了大半。 明华宗的宗寺明华宫修在半山腰,寺里香火袅绕,光线幽暗,门和窗户都很窄,白天都要点着灯烛。 穿过明华宫,在院墙西面有一扇挂着锁的小门,无相用随身的钥匙开了门。出门后是一处山岩,绕过山岩,就是一条草木萧索的山间小道。 魏瑄边走边看,只觉此处虽然不高,但山势起伏,道路曲折,居然还有些险峻的感觉。 因为目前正是冬季,万物萧索,倘若是春夏草木茂盛之季,这条小道应该是极为隐蔽。 又走了片刻,魏瑄听到了潺潺水流声,前方山路回转间出现了一个幽蔽的山洞。 虽然是隆冬干燥之季,这山洞中却温暖湿润,洞中设有草席案几香炉之类物品,初看去,好一处清静的修行之所。 再看去,有点怪异。 因为四周的岩壁前有几个大小不等的铁笼子,魏瑄瞥了一眼,较大的笼子里关的是狼,小一点的笼子里关着狐狸、黄皮子之类的动物,还有一只黑猫。 无相道:“驭兽术所驱控的兽。” 魏瑄疑问道:“既然被驭兽术所控制的兽,为何还要关在笼子里?” 无相笑了下:“殿下,这驭兽术和驯兽是不同的,驭兽术是一种秘术,意在操/控兽的行为,也就是说一旦法术结束,兽就脱离了驭兽者的控制,还是那头野兽,而驯兽是驯服野兽,将它变成家畜,当然我这么说有点夸大,但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魏瑄明白了,也就是说驭兽术是暂时控制一只兽的行为,不是长久的,一旦法术结束,那兽还是原来的野兽。 自从在将军府里看到那只怪猫,又听闻了驭兽术的存在,魏瑄的心里一直非常介意。 他问无相:“怎么样才能看出一只兽有没有被人控制或者俯身?” 无相道:“最简单的方法是试着控制它,一只兽若已经有了‘控制者’,那么便不能再被其他施术者控制。再者,兽若被人操/控,仔细观察,也会发现其行为举止和普通的兽类不同,更接近于人,当然这点破绽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精通驭兽术的人才能看出来。” “举止更接近于人?”魏瑄的喉咙梗了一下,“比如说……好色?” 无相笑了,“殿下所言差矣,为何兽不能好色?兽有时比人更好色。比如沧岚山灰猫就很好色。” 听到沧岚山灰猫,魏瑄一惊,问,“大师不是说此猫最有灵性吗?” “正因为有灵性,所以这猫极擅模仿,我的师祖据说曾经有一只沧岚山灰猫,有一次偶尔下山,这小畜生溜进了一间画本铺子,殿下可能不知道宫外有些画本比较……轻佻低俗。” 说到这里,无相谨慎地斟酌用词,心道,毕竟魏瑄是皇子,不会看过民间那种本子的。所以这解释起来有点费劲。 其实那种本子魏瑄也是看到过的,在某人的书房里…… 所以无相一说,他就明白是什么画本了。 “咳……总之,当时那只猫偷窥了画本后,就开始骚扰师祖的女弟子了,而且它很挑人,只选容貌最为妙丽的两名女子,其他人,它依旧是爱答不理。” 魏瑄皱眉,“那后来,这两名女子怎么样了?” “还能如何,不堪其扰,连师祖一月开坛讲法的课业,都不敢前去听讲,就怕遇见那只猫,那小畜生不知道收敛,还喜好偷袭,她们防不防胜,每每很是狼狈。” 魏瑄眉心越蹙越紧,犹豫问,“所以这猫只好女色?” 无相道:“照理来说,沧岚山灰猫母猫娴静,只是公猫好色,所以对男子应该不感兴趣。” 魏瑄又问,“如果是容貌极其俊美的男子呢……” 无相一诧,被难住了:“记载中没有沧岚山灰猫骚扰男子之事。但不知殿下说的容貌极其俊美,得要美到何种程度?比女子更美?” 魏瑄语塞,再问下去他怕被无相瞧出端倪,于是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促狭道:“比如我呢?” 无相赶紧奉迎道,“殿下有龙凤之姿,岂是此等小兽敢觊觎的。” 魏瑄点头,装作脸色怡然,心中却暗暗郁结。 这只猫好色,且喜欢模仿,他想到萧暥书房里的那些书,心里感觉更加怪异。 他不知为何忽然莫名涌起一股焦躁,很想拎着这只小妖怪的耳朵,把它从将军府里扔出去。 “我想学驭兽术。”魏瑄忽然道。 学了驭兽术,他就知道这只苏苏有没有被人控制。 如果被人控制了,果断除掉。 倘若没有,那么他就先下手控制苏苏,如此,其他的施术者就再也没有机会控制苏苏了。这样对萧暥来说,是不是更安全一些? 而且他可以看住那只妖猫,让它老实点。 无相眼皮一抬,“殿下想好了?” 然后他伸手向那几个笼子一指,“殿下想用什么兽开始?” 魏瑄问:“必须要选一种?” 驭兽术学会了,难道不是可以驱使所有的兽吗? 无相摇头,道:“初学者最好选定一种兽驱使,因为每种兽的生性不同,施术者能控制兽的同时,也会被兽影响。驭使狼的人性格会变得凶残,驭使蛇的人会变得阴毒,驭使狐狸的人会变得狡诈,驭使猫的人会变得机敏乖张……” 魏瑄问:“大师的意思是,被驱使的兽会对驱使者产生影响,所以驭兽术的过程,是人和兽是在相互影响?施术者还会被兽的习性控制?” 随后心道:那驭使岚山灰猫,岂不是会变得……好色? 无相道:“殿下也不用紧张,只要驭兽师有强大的心念力,就不会被兽类影响,就算有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只是初学者会对这种影响表现得敏感一些,过了这个时期,就好了。” “我还是选猫罢。”魏瑄指着那只黑猫,“就用它试试。” 程牧一边向萧暥报告,一边忍不住奇怪地看了眼蜷在他腿上打瞌睡的秃毛猫。 这猫实在太丑了,毛就像被狂风刮过一样乱糟糟的,还东一簇西一撮地,还有点秃…… 程牧想不出萧暥为什么要养这么个东西?将军府闹耗子了? 程牧在几天前就找到了嘉宁公主,但是不出萧暥所料,嘉宁公主以死相逼,谁敢强迫她回来。所以程牧就按照萧暥的吩咐,暗中派人一路保护公主去北狄草原。 阿迦罗对公主还是很客气的,专门给她设了营帐,还调派了几个北狄女子侍候公主。甚至亲自教习公主箭术马术,把公主哄得非常高兴。 萧暥明白,阿迦罗果然是打算利用嘉宁公主。 阿迦罗和原主一样是枭雄。所谓枭雄,不单有野心,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阿迦罗利用起嘉宁公主对他的爱慕,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将来如果他要同阿迦罗开战,阿迦罗手中捏着公主这枚棋子,会让他投鼠忌器,非常被动。必须早做打算。 萧暥想了想,道,“程牧,你的人能潜入北狄大营吗?” “我派了韦康等几名锐士,一直保护公主身边,将军放心。” 萧暥道,“好,你帮我捎带个东西给嘉宁公主。” 程牧走后,萧暥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猫,想到这必将要来临的大战,心里思绪万千。 既然银钱已经到账,那么修建尚元城,制造兵工厂,兴修水利春耕屯粮,这三件事要立即着手做起来了。 苏苏那小东西很会察言观色,似乎感觉到他面有忧色,于是翻了个身,抱着他的手指讨好地又是蹭又是舔。 萧暥觉得有些奇怪,这小东西以前不是很嫌弃他吗?最近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就是从钻进他衣襟里取暖那次开始的…… 难道这小东西最近掉毛掉得厉害,天气又越来越冷,就对他粘得紧,把他当做暖宝宝了? 还是他这么多天的撸猫终于有成果了?这只猫终于对他有点好感了? 萧暥挠着它的脑袋,看你那么乖,中午给你加餐多一条鱼。 午后,萧暥正召集了几个掌管工事的署员商议建造尚元城的具体事宜,曹璋负责记录。苏苏在一旁埋头吃着它的双份大餐。 就在这时,徐翁进门来报:“外面有一位自称是朱璧居的容绪先生,前来拜访将军。” 萧暥一诧,容绪? 这么快就上门拜访了? 第50章 雅集 萧暥这边正在商议尚元城的建造方案,便让徐翁带容绪去书房稍待片刻。 等他走进书房时,容绪正站在书架边,悠然地翻看着书。 这个书架已经被萧暥清理过了。 所有带色彩的不正经读物全部处理掉了。所以萧暥才敢让徐翁带他去书房候着。 他气定神闲地走进书房时,容绪正合上了一本辞论,望着这硕大的书架叹息道,“看来将军平日里过得挺枯燥。” 萧暥顺水推舟道:“事务繁忙,哪得先生这般潇洒闲雅。” 容绪摇头:“可惜了。” 然后他悠游自在地在案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了一封请柬,搁在案头。 “三日后就是冬日雅集,地点在仙弈阁,今日来此,只为邀请将军。” 萧暥一诧。 什么意思?让他去参加冬日雅集? 和一群喷子,哦不,一群名士在一起? 确定不会被口水淹死? 虽然说郑皇后之事已经过去了,而且经过秋狩他拼命刷正面形象,现在的口碑也比以往好了不少,但人多了,仍旧难免会遇到一些刺头。 回想猎场的时候,光一个何琰就够他闹心了,这回还来一群? 这是个坑,萧暥表示他不跳,绝对不跳。 于是他委婉道:“我听说冬日雅集,满座皆是文人墨客,席间清谈作诗,饮酒赏花,都是风雅之事,我除了喝酒,其他几样就一概不会,去了,岂不是闹了笑话,还是多谢容绪先生的邀约,我只能辜负好意了。” 容绪哈哈一笑,飒然道:“我闻将军年少就带兵剿匪,英雄豪气,沙场里几进几出,为何还会拘泥于陈俗偏见?且不要管那些酸菜醋精,我们只管喝酒,顺便,我介绍你结识几位匠作大师,将军要营建尚元城,可以跟他们商讨商讨。” 萧暥心中微微一动,他刚才还在跟几个署员商讨尚元城的建造事宜,只是几个建造设想都不合他心意……这容绪似乎能猜到他需要什么。 相比云越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的默契,这容绪对他的细心,让他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 他想了想,反问道,“容绪先生,我猜想士林的诸君应该都不怎么欢迎我,先生这请我去,就不怕得罪人吗?” 容绪道:“我朱璧居的士人都不拘泥于世俗之偏见,只求自在快活,至于那些涵青堂的老酸菜,不用管他们,本来也不待见我们。” 这句话萧暥就听出了一点端倪,这大雍的士林圈子分为两派? 他观这容绪的做派,应该是属于放浪风流的,那么,看不惯他们的‘老酸菜们’,应该就是保守,固执的。 正当他想问一句那些老酸菜都有谁的时候,不知道那何琰是不是其中的一朵? 就听容绪又道:“再者,世人皆只听说将军威名,从未见过将军真容。其实也不见得能认出将军。” 其实这倒是句实话,原主和士林圈一向不容,不可能有什么交集,除了在秋狩猎场上,何琰等几个名士见过他的容貌,其他人应该鲜少有见过他真容的。 容绪微微眯起眼睛,靠近了些,颇为欣赏地仔细打量他,“将军品貌倾世绝羡,如月照惊鸿,可谓天下第二,不该如此寂寂而没于浮云沧海之间,令人惋惜。” 萧暥本来倒是不在乎说他长得什么模样,不过既然容绪说他是品貌第二,他就要好奇问一声:“这第一是谁啊?” 容绪慨然叹道:“云中白鹤,世上谪仙,九州天下,清风霁月第一人。” 萧暥脱口而出道,“谢映之?” 容绪微笑,“对,他也会来参加此次冬日雅集,几日前已经到了大梁,将军就不想见见吗?” 萧暥心念一动。 这几天又是招商又是找投资,他疲累过度,晚上睡个觉还被一只猫折腾,已经隐隐觉得身体不适。 可是谢映之如此反感他,休说是为他诊治,愿不愿意搭理他都还难说啊…… 无相将铁笼子打开,将那只黑猫捉了出来,让魏瑄抱着。 然后他又从岩石上的一个坑洞里取出一个小陶罐,从里面拿出一条腌制的鱼干,交给魏瑄,“殿下先跟它熟络一下。” 所以驭兽术的第一步,喂猫。 魏瑄抱着那只黑猫,只见这猫一身乌黑,油光泛亮,眼睛像两盏小灯熠熠发光,非常神气,一看就极有灵气。 魏瑄一手抱着黑猫,一只手拿着鱼干喂。 然后他静静看着那只毛皮漂亮的黑猫歪着脑袋啃着鱼干,脑子里就莫名地想起某只秃毛,脑袋乱糟糟,总是眯着眼睛状似萎靡不振地窝在萧暥怀里。 那只灰毛小妖怪装得乖巧,趴在他胸前,伸长脖子,还想去舔他的唇。 魏瑄自己都没意识到,手中不知觉就暗暗加了力,那只黑猫忽然吃痛,尖叫一声,从他手中梭地一下窜出。钻到岩石后躲了起来。 魏瑄拎着吃剩的半条鱼,一脸懵地看着那只猫跑了。 怎么跑了?他没干什么呀? 无相摇头道:“殿下若讨厌这只猫,我们还是选其他的兽。” “我?讨厌它?没有。”魏瑄矢口否认, 然后他一指那只躲在岩石后警觉地露出半只眼睛的黑猫,明显杠上了,“我就要它。” 无相不知道这少年怎么就跟一只猫赌上气了。 看起来这位小殿下不知什么原因,非常讨厌猫,但是却非要选择猫来驱使。 心中有旁念,有好恶,这是驭兽术的大忌。 无相指出道:“殿下,第一个环节,与兽建立信任,你已经没有通过,这只猫现在怕你,你是无法……” 他的话没说完,魏瑄倔强看向角落里警惕的黑猫,静静道:“走过来。” 那只黑猫忽然瑟缩了一下,竟犹犹豫豫地就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无相一愕,似乎不相信这一幕,暗暗地驱动咒术与之对抗。 在咒术的影响下,那黑猫似乎停顿了一下,看向魏瑄,少年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冰凉的幽深。 那只黑猫像是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竟就完全不顾无相禁止前行的咒术命令,亦步亦趋地走向魏瑄,乖顺地垂着头。 魏瑄俯下身,满意地摸了摸黑猫背上光滑的毛,道,“大师,我这样算是通过了吗?可以接下去了吗?” 无相的脸色灰白。 这个少年的天赋太厉害了。他从没见过天赋那么厉害的人。 无相不敢怠慢,接下来仔细地教了魏瑄各种驭兽的咒术。 而魏瑄把这些咒术一一试验在黑猫身上,过了片刻,就能像用眼睛指挥手一般,毫无障碍地让那只黑猫像表演杂技一样跳跃,奔跑、攀爬。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无相说着把黑猫关进笼子。 魏瑄道:“可今天时间尚早。” 无相低眉道:“殿下的进展已经让我吃惊。” 魏瑄不想放弃,道,“我想学入定移魂,彻底地控制一只兽。” ……控制那只作怪的妖猫。 无相道:“殿下,可这只猫虽是灵物,怕也得让它歇歇了,这也是我好不容易访得,虽比不上沧岚山灰猫,也是难得的。” 魏瑄明白了,怕猫被他折腾坏了…… 魏瑄道:“好,那我明日再来找大师。” “等等,”无相叫住他道,“殿下且慢走,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魏瑄回头:“大师请问。” 无相斟酌道:“殿下知道苍冥族吗?” “苍冥魔族?”魏瑄道,“听说过一二,苍冥族精通秘术,制作的器物如摄魂箭之类极为诡谲,是为魔族。” 无相阴沉道:“这驭兽术就是秘术的一种。” 魏瑄脸色一诧:“所以我学的其实是秘术。” 无相道:“殿下后悔了吗?” 魏瑄道,“我的老师卫宛跟我说,秘术是魔族的邪术,但我既然学了,就没什么后悔的。” 无相冷哼一声道,“魔族是中原人有意的蔑称,秘术也并非邪术,中原之人向来擅长用不同的标准来评判同一事物。其实苍冥族精通秘术,和中原人追崇的玄术颇有相通之处,但晋阳谢氏精通玄术,就成为玄门名士备受推崇,而苍冥秘术就被归为邪道异类。” 魏瑄想了想,问:“大师为何跟我说这些?” 无相道:“我从小修行秘术,无奈天赋低微,第一次用驭兽术命令一只乌鸦飞到屋檐上,花了我整整七天的时间,而殿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殿下极其有修行秘术的天赋,殿下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然后他眼睛一眯,“殿下回去不妨再去那个地方查一查苍冥族的卷宗,或许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