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斯德哥尔摩(1) 蔺怀生的人生很短。 但他的年轻与漂亮,以及像烈驹一般肆意的心性,叫他的这一辈子那么令人过目难忘。 也因此,死后不得安生。 他陷入了一场诡谲奇异的游戏。 …… 【近日,发生一场恶性绑架案。绑匪共挟持了五名人质,并有两名人质先后遭到残忍杀害。罪犯将人质的视频公布网络,联邦所有民众都为之震悚。警局不断接到报警电话,但对案件的侦查始终没有得到重大突破。剩下的人质情况愈发不容乐观,没有人知道绑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除了绑匪真正对峙的联邦政府……】 【欲望与罪恶,是人性永恒的荆棘劣根。】 【你,是仅剩的三名人质之一,内向、怯懦、痛觉神经异常敏感的亚裔青年。 现在,是一个因被殴打导致失明,对绑匪患有斯德哥尔摩症状的病人。】 …… 第16个小时。 对于一个痛觉敏感的人来说,可谓是极限了。蔺怀生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像一把钢刀插在脑子里反复搅动,让他进入到副本后不得不好好缓一缓。 这个阴暗的屋子里统共还剩三个人。人质的状态都不算好,绑匪对于人质的态度粗暴且漠然,他并不直接和人质交流,他们这些人质只是谈判的筹码,用来和联邦政府博弈。 当靴子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响起,意味着绑匪的再次到来。 他的身形十分高大,过190cm的身高,身体的每一寸骨骼与肌肉都蓄着恐怖,像西伯利亚平原最凶野的狼。此刻,这个男人隐匿在黑暗的门边,冷漠地来回扫视屋内情况。三个人质四肢都被牢牢束缚,并戴上眼罩,这使他们横躺的样子像毫无尊严任人宰割的祭品。但这个男人这么做,并不是惧怕他们看清屋内的情况或是他的样子。相反,每一次挑选人质拍摄视频时,他都会为人质们摘下眼罩,露出他们最完整的凄惨模样。而当他不需要这些人质时,光是什么也不能看见的黑暗,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是种酷刑。 今天,随着视频的发酵,群众的恐慌、担忧与愤怒迎来了高峰,但绑匪与联邦的谈判却陷入僵持。男人这会的巡视,俨然是挑选这一次的祭品。气氛无疑得凝滞紧张,男人迈步进到屋内,三两下走到了两个人质面前,拽下他们的眼罩,端详,挑选。 此前有五个人质,男人已经杀了两个,他决定今天再牺牲一个筹码。如果不够,就杀光了之后再劫持新的人质。但要使联邦退让,男人打算挑一个瘦弱、会喊痛的,这时他想到屋子里还有一个羔羊。 “它”,是连同先前被杀掉的所有祭品中最脆弱的,男人犹记得对方惊恐到在他手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应该是成年人,但因为亚裔的基因,如同初生的羔羊一样,连挣扎反抗都不敢。在遭受痛苦时,瞳仁会极度放大,眼眶泪潸潸地簇簇掉泪,反而让人生出更大的破坏欲。 男人扔开手里的人质,脚尖一转,去找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羔羊。 羔羊独自瑟缩在最昏暗的角落,他听到了男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颤抖但无处可逃,最后只蒙骗了自己,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膝内。男人居高临下,昏暗的光线并不影响他将这个最柔软的颅顶,因为是羔羊,连毛发也是细软的,在后脑打着一个发旋。 男人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撼动,他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个亚裔青年。但或许对于这个心理太脆弱的青年来说,穷凶极恶的绑匪此前对他的所造成的身心伤害,已让他风声鹤唳,哪怕只是这样静默的注视,都是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 男人的心态,由嘲弄近乎到觉得有几分好笑,为这个羔羊颤抖到几乎濒死的可怜姿态。于是,男人放纵自己流露出几分恶意,刻意用沉默来捉弄这个走投无路的主的孩子。但也仅限于此。猎食者不对食物起怜悯,男人伸出手,掐着羔羊的两颊,迫使他不能拒绝地抬起头。 指腹的触感很奇妙,说他是羔羊,此刻手却更像是穿过一道羊乳的奶帘,男人忍不住探究地掐得更重,哪怕听到了羔羊的呜咽。直到他摸到面颊的颧骨,才又恢复最初的力道。也许是亚裔的缘故,他手掌扼住的这个生命这样年轻又美丽,也许是主在塑造所有亚裔的孩子时的偏爱,也许仅仅只是对眼前的这个孩子偏爱。但男人的好奇心到此为止,在他的认知中,羔羊除了初生的美丽与纯真,就在死亡时哀啼最美。 男人就这个姿势把羔羊从地上抓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干涸的双唇不停地颤动、嗫喏,但他仿佛告饶错了人,声音那么小,也不知道哪一位仁慈的主能聆听到他的祈求。男人凑近了,才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求求你……” “我很乖,不要打我。” 他一直在重复这些话。 渐渐的,他的声音被所有人聆听,包括同为人质的阿诺德和伊瑟尔。这只羔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可怜,更暴露了他此刻精神的异常。 绑匪皱起眉,他盯着面前人,掐在青年脸上的禁锢未松,并且虎口左右摆动,观察这只小羊是否在耍什么把戏。但他的脸也很小,眼罩几乎盖住了一大半,男人只能看到他不断凋零枯萎的唇瓣,后来,眼罩的黑色更深,是他又哭了。眼泪被爱才珍贵,否则就一文不值。男人拇指的指腹一路逆着,看似擦掉了泪痕,但也触及到了眼罩的边沿。 蔺怀生揣摩着他现在的角色,虽然绑匪来得突然,但目前为止他的表现似乎还可以?“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身上每一处的痛苦都源于一张怎样的脸,他现在对于这张脸有着极端的恐惧,在男人意图揭下他的眼罩时,蔺怀生表现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抗拒。他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臂,手被捆着,那就磨出血、在敏锐的痛觉神经上加剧痛苦,也要紧紧地去够、去扒对方。 “不、不,不要拿下来,求你!” 他哭得更惨烈了,像已知即将面临残酷死亡的悲鸣。 末路的羔羊,向他的施虐者、他的刽子手求饶,并且用最唉声下气、最亲近的姿态,甚至因为躯体的紧挨,他的声音都在凄厉中酿出一杯醇香的甜美。 这个男人很少对外界施予多余的好奇,但今天在这个亚裔青年面前破了原则。 他现在有一种奇妙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而这份欲望促使他的行为偏离他当下的本该意志。 “蔺,怀生。” 他记得这个祭品的名字。 当低沉的男声缓慢、考究地念出他的姓名时,青年倏地噤声了。他紧紧地抿上嘴,甚至将缺水干裂的嘴唇抿裂出了血痕,但是他一句祈求都不敢再说了。唯剩下一双被捆绑的手,还牢牢攥着绑匪手肘的衣服。 前方一路是地狱,他却慌乱逃窜来,以为是天堂。他让人想呵护,他让人想摧毁,想亲自为他扫开蒙昧,让他把鲜血与痛都饮下。这只羔羊的生命里,一定会有一个强势的、说一不二的存在充当他的见证真实血腥世界的引领者,那么此刻,就现在,也可以是他。绑匪揭下了蔺怀生的眼罩。 那一瞬,这只羔羊一定被攥夺了呼吸,整张脸是那样苍白,胸腔都没勇气起伏。 蔺怀生本来很坦然,他只需要按照人设,扮演一个前期遭受殴打后意外失明的人质就好。但眼罩被揭下的刹那,蔺怀生却感受到了丝许晃眼的灰色光点。这是眼睛太长时间没有视物所引发的正常现象,也意味着此刻的这副身体不知出于什么意外,并不像故事背景所介绍的那样失明。 蔺怀生犹豫了极短的一秒钟,随后作出决定。 羔羊是闭着眼的。这让男人感到不悦,他捏着青年的下颚,让他逼近自己,再一次喊他的名字:“蔺怀生。”如此简单的恐吓,对于这只羔羊却十分好用。 受他的命令,蔺怀生抖着眼皮,等死一般睁开了眼。 男人以为这双这样会流泪的眼睛,应该早就被名为眼泪的分泌物腐蚀了,但主愿意对一个孩子偏爱的时候,连最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愿意展露慈爱。面前的青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皮很薄,睁开时撑出的褶子恰到好处,不是深邃的眼窝,像一根弦的月亮,到眼尾的位置,又舒展成了鸽子的羽毛。至于瞳仁,亚裔的黑眼睛有深有浅,虽然不像蓝眸绿眸那样澄澈透亮,但总被说是最温柔的情人眼睛……绑匪不知道为什么脑海走神到了这里,但他再看一眼时陡然发现了不对,脸色冷然起来,抬起蔺怀生的下巴,目光锐利地检查着。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蔺怀生比绑匪更迟发现这个事实。 但当他发现后,他浑身陡然猛烈地抖动,没有光泽的死气眼睛流出更多眼泪,但这一次,他全然没有了害怕,他在激动、兴奋地颤抖,到后续甚至因为换不上气,喉咙嘶哑,脸颊也漫上红晕。绑架他的男人松开了手,但极其冷漠地紧盯着他,他的模样不亚于此前任何一次的恐怖。但羔羊都不怕了。 他看不见了。 他好像忽然被赦免了死罪一般,整个人焕发了别样的美丽。他也将这个把他弄伤、害他失明的罪犯,当成了他的救赎主,彻底放下了恐惧,亲昵地去挨他,看不见的眼胡乱转向,寻找对方的位置,像小动物寻求怜爱寻求亲近。 他走错了一步路,整个人摔在地上,因为异常的痛觉,整个身体猛然瑟缩。但他不喊痛了,脸上也极力去营造维持着一种喜悦。蔺怀生并不知道绑匪在哪里,但他想,男人一定在俯视他。于是,他扬起脸,去灿烂地笑。 “我好像看不见了……” 这只羔羊正一步步走向地狱。 他也的确正遭受污染。 莫名的,男人的脑海里闯进一个词。 斯德哥尔摩。 2、斯德哥尔摩(2) 门口又有了新的声音。 “C.出了什么事?” 来的是一个块头更壮实的西伯利亚佬,他的声音更粗犷,有很浓重的西伯利亚腔。 被称为C的男人简扼地回复:“没事。” 他把趴在地上的蔺怀生拎起来,也几乎在C握住蔺怀生手腕时,这个青年反过来紧抓住了他,沾着一点泥土的指甲扎进C的皮肉里,这是他的根茎还是武器?总之,这时候他才给予了男人一丝无伤大雅的疼痛。 盲了眼睛的羔羊并不知道自己会对男人造成伤害,他此刻的本意也一定没有任何一丝攻击。他的手指如果是根茎,他也只是在表达他想要共生的奇妙依恋。他还扎不破男人的皮肉与血管,只会先被人捻着掐死。C拿开了蔺怀生的手,在那之后他看到蔺怀生脸上有很明显的失落,加上他现在无神的眼瞳,很可怜的样子。 C的帮手走进来,看着C旁边这个如同小鸡仔一般的亚裔。 “挑这个吗。” C一顿:“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翻原来的计划,但面上轻描淡写,“另两个,你选,按着前几天的做。” 男人对手下吩咐着,然后单独解开蔺怀生脚上的束缚,并推了蔺怀生一小把,让他往门口走。 青年还很不适应双目失明的状态,尽管C推他的力道很轻,但他还是跄了一下。C略感无语,于是又去抓蔺怀生手腕上捆绑的绳子,像牵引一只真正的羔羊,单独把他带走。 …… C放弃了原本要对这个过分瘦弱的人质所做的残忍的事情。但这对于蔺怀生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折磨所受的痛苦是可知的、已知的,但现在,他所将遭遇的,却都因未知而更恐怖。 可蔺怀生不害怕。 一点也不。 他看不见前方的男人,但通过手腕绳子的拉扯,能够感觉到对方就在他的跟前几步,蔺怀生就感到安心,跌跌撞撞去跟,有时走得慢了被扯着,有时走得快了撞到男人的背。当然,他撞上去的力气也是很轻的,拟想成任何一种柔软可爱的动物用脑袋顶人、和人类玩闹都可以。 但C情愿这是一场偷袭,他不习惯这样。 他也依然认为,这个青年现在的一切表现都别有用心,世界上千千万万次加害者与被害者,千千万万次发疯病态,凭什么选中他与他。倘若这是青年慌不择路的试探,他会令蔺怀生无比后悔与绝望。 C停下脚步,蔺怀生无知无觉地跟着。 就在蔺怀生即将再次撞上来时,男人伸出手挡了一下。男人的手指抵在蔺怀生的正额,这个青年怔了一下,然后乖乖地停下。他倘若真得看不见,就不必多此一举再抬头,献上他的崇敬与孺慕;倘若他能看见,那他此刻的眼睛就是最强的杀器。 “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哑。也是,哭过又没喝水,听起来就怪可怜,还喊人先生,这是这只羔羊的阴谋。造物主会塑造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类,一定有什么时候,主是偏爱着这样的纯真,所以捏造了最纯真的样貌。但纯真,C认为,恰恰是最不能表里如一的性格。 蔺怀生感受不到男人对他的怀疑和审视,他现在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孩子,哪怕成年,也有着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快乐。因为绑匪先生单独给他松了绑,还带走了他。他未受到鞭打,就是独一无二的偏爱,所以他现在太快乐了。但因为看不见,总怕这份快乐不肯长久地属于他,于是绑匪先生不出声的时候,他就患得患失地害怕起来,手伸着去抓,想要碰到属于男人的随便一点什么东西。 “您要带我去哪里?” 亚裔羔羊努力做出最乖巧的样子,可男人依旧沉默,他的心就坠下去,觉得自己是不是表现得不好,不讨绑匪先生的喜欢。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再回到被关的地方去,他会发疯的,他一定会发疯的。青年显而易见地着急起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讨人欢喜,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开始目无章法。到最后,他真心地恳切。 “您和我说说话,好么?您发出一点声音吧……” C不可能满足他。他就是要看蔺怀生露出破绽的样子。于是面前这个太年轻、根本经不起一点挫折的孩子,发现自己得不到关爱后,茫然地伫在原地。他没有一点办法,他的任何所谓激烈的反应,都不可能真正伤害到绑匪的身体与心,他的脆弱、柔软乃至软弱,都成为他自身可欺的悲哀。 谁都可以欺负他。 于是,这又成为他身上最迷人的地方。 男人的手没有收回来,并且在蔺怀生的眼眶周围留恋。这只手曾摧毁这只羔羊每一根纤细的痛觉神经,现在同样可以摧毁他无论失不失明的眼睛。但蔺怀生凑过去,愿意这个男人滚烫的温度真切落在自己的眼皮上。他垂着的眼睫是蝴蝶,但他把男人的手当蝴蝶,小心翼翼等他这一次栖息。他等到了他的蝴蝶,终于,他也拢住这份体温。 绑匪先生还是没说话。 但他们好像又忽然和好了。 蔺怀生轻轻抓住C的手,冲他微笑。C注视到的是他手腕的绳,反复地伸举,青年手上的伤处已然惨不忍睹。 继解开双脚的束缚后,蔺怀生又被解开了手腕的绳子。他恢复了自由。 再接下去的路,他看不见,要怎么走? 就真成了男人两指一圈,轻松握住他手腕带他走。 C把蔺怀生单独带到了另一间屋子。 蔺怀生没有方向感地走,只知道其间距离不短。或许他们所关的地方特别大,有无数个这样那样的房间,但很可惜,蔺怀生现在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了。所以他只能想象,绑匪先生带他去了哪样的一间屋子呢?是他自己平时休息的地方吗? 但男人并没有告诉他。而在把青年带到一个小沙发坐下后,他忽然关上门就走了。 C有的是办法,来测试一个人是否胆大包天在他面前耍把戏。他不在那间屋子里,但通过设备,依然将蔺怀生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青年在他走后就表现出十分明显的不安,沙发带给他的不再是舒适的休憩,他背直挺挺地,臀部也几乎没挨着多少位置,整个人东张西望地找门。 后来,他更焦躁,站起来,试图去寻找把他丢在这里的C。碰椅子碰桌角,这间屋子里少得可怜的摆设全都成为他的天敌,他碰得灰头土脸,慌张失措还要顾被磕出来的疼。最后,他只能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靠手去摩挲地板、才能保护自己不再受伤。他摸到墙、摸到门,他用手丈量出这间屋子有多大,却没有能力逃出去。监控收声的效果不好,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哭得很小声的,C坐在监控画面前,静静看了长达几个小时的默片。那个孩子的受难片。甚至他的同伴都虐待完了别的人质回来,脑袋凑近,顿时分夺了C一大半看那最可怜羔羊的位置。 “C,在搞什么?” 男人没应对方。 他忽然不愿意说,也不想别人明白。别人想不通他和这只羔羊之间在搞什么花样,因为这场拉力角逐的两端只牵在他和蔺怀生身上。明明有三个人质,明明有两个绑匪,但他们忽然成就了对方,成为彼此唯一的那个绑匪与人质。 视频里,青年缩在角落,他已经很久没动静了,就像死了一样。 椅子翻倒,C忽然站起来,就这样走了。 …… 门重新被打开。 于是被关在这个盒子里的羔羊也重新复活。就在开门的一刹那,C看到蔺怀生的脊背猛地颤了一下,真的是很可爱的反应,仿佛他掌控了这个孩子所有的情绪,这个孩子从此就属于他。 因为这是羔羊,是独属于他的斯德哥尔摩患者。 C才迈进两步,对方就迈无数步。他明明之前用摔了那么多次的教训已经知道这里有如此多他的天敌,但他忽然就不管不顾了,一路这样来,一路多伤口。这个小瞎子,怎么可以把一间屋子,走出如此万水千山的样子?C觉得蔺怀生太狡猾了,太狡猾了。 他仍然去测试对方的真心,就原地等蔺怀生来。 然后这个孩子来了,是这世上最可怜也最可爱的流浪狗流浪猫,你会想抱抱他的。 C抓住蔺怀生的领子,用的力道重,蔺怀生甚至被他提得踮起脚尖。 他要打他吗?蔺怀生无法克制地浑身颤抖,他没有办法忍住,这是他觉得最恐怖的事情,他再挨一次打一定会死的,一定会死的。他很难过,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乖了以后绑匪还是要打他,他希望绑匪先生不打他,他只能期望对方不是打他。青年把头紧紧埋起,想要埋进绑匪先生的手掌里。距离很近,蔺怀生似乎闻到了男人身上那种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在一起的肃杀,而对方的体温更使这种味道翻涌。 男人用有着这样气味的手掌,最后像抚摸小动物一样,顺抚蔺怀生拱起的僵直脊背。 蔺怀生明白了。 他觉得他终于和绑匪先生心意相通,他更得到了表扬。 他笑得眼泪都落出来,像最忠诚的孩子,努力贴近男人的手掌和怀抱,他不尽的嗫喏中,还有轻声的叹息。 “谢谢,谢谢!” “谢谢您……” 现在,对方也成为唯一属于他的绑匪了。 羔羊的脑袋埋在血腥气的怀抱中,才终于露出一个十分从容的笑。 3、斯德哥尔摩(3) 事情走向了C始料未及的方向。 他把这只羔羊单独带出来,无论照顾他、或杀死他,在羔羊的生命还未终结时,蔺怀生都成为了C身上无法撇责的存在。 C甚至在极短暂的时间内思考过,接下来要对蔺怀生怎么做。 但羔羊不需要他想,他善心善意地拯救了这个男人负累的大脑。在情绪经历大起大伏之后,蔺怀生脑海里的那根绷着的弦断了,他一下子发起了烧。 蔺怀生留在了这间屋子里。躺在并不怎么柔软的床上,他烧得晕乎乎的时候想,原来这真的是C先生的房间。于是,这害过他的桌椅床腿,陡然都变得可爱。看不见,蔺怀生就伸手,摸摸枕头,摸摸被角。 没那么乖的手指一下被男人捉住,他声音听起来并不怎么温柔。 “干什么。” 有他的声音,忽然整床整被子都注入了这个男人的气息。烧着的烟叶与流过的血,那些从前蔺怀生从不喜欢的味道,现在忽然给了青年满腔的痴迷与安心。 尽管看不见,蔺怀生也还是寻声去找人,笨拙地追,眼睛因为发烧红通通的,像干涸后的土地。C就难免想到这只羔羊那么爱哭的样子,也许正是因为他先前流了那么多眼泪,才折腾得人发烧。更或许,他本身就是哭瞎的。 青年像好玩一样,也牵着绑匪手不放。C很容易挣开这孩子的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他的手指却落在对方眼睛,难道这就是他更重要的事吗?C开始觉得迷乱,可他没有停手。 瞎了的羔羊有一种任他予取予求的极度依恋,又弱势,毫无依仗,这是真实、平凡的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出现的关系。但就在这场绑架,这间屋子,他们两个人完成了对彼此身份认知的确认。 于是,这个孩子有了种很神奇的能力。现在C越来越能够感受到。他开始违背他的原则,那么一定露出很多丑态。这与C一贯的意志相悖,让男人觉得不应该再这样下去。 可蔺怀生的狡猾在于,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C能够多疯狂多放纵,于是C就得到了赦免。 C就在这个青年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不嗑药,但他好像有点理解那些人所表现出的享受。现在,他的神经就被抽掉,大脑舒服地放空,而开启他丑态的关窍,就是蔺怀生看不见的眼睛。这孩子的眼睛多么漂亮,全世界亚裔的漂亮眼睛都从他这里派生、复制,分去他细枝末节的美丽。不知道为什么,C想起了十多年前,他路过某个当地最大的天主教堂,仰视圣母时的那一点悸动。现在,这双类似的眼睛,从那么高高在上的雕塑上抠下来,转生到了这个可以由他牢牢掌握的孩子身上。 他太舒服了…… C反复地抚摸着蔺怀生的眼眶,他扣扳机的指腹,是一次次磨炼的粗粝,现在施予这柔软皮肤荆棘鞭笞后的痕。蔺怀生浑身轻微地颤抖,他连这点疼都会被放大,但他好像从绑匪的动作中读出了一丝含义,他就在裹实的被子里转动,身体和脸一点点地朝向并靠近C。他无声默许,他来受难,他是世上最美丽而慈悲的受害者。C也读懂了这个孩子,他觉得比起此前任何一刻蔺怀生来主动靠近他,此刻他们的心才是最靠近的。 所以他是这只羔羊的绑匪,也是这个年轻圣母的虔徒。 不。 C忽然惊醒过来。并觉得自己刚才就如被蛊惑了一样。他感到恐怖,为放纵的自己,为蔺怀生。他的手猛然抽了回去,在年轻圣母的脸上划下一道伤疤。男人警惕而冷酷地盯着蔺怀生,甚至下一秒,这只爱过他的手很可能就作杀人凶手。 但蔺怀生还来贴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绑匪先生的反复无常,他的感情让他多么伟大,可以有胆量去完成无尽的包容与体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羊,来到屠夫跟前,主动展现他的温柔。蔺怀生摸索着,终于拉住C的手,男人不肯他也要拉着,然后牵引对方的手指重新回到自己眼眶下。 C像一尊冷漠的石像。他以为他必定挖出这一对眼睛,但原来他在慢慢放轻停留在蔺怀生眼眶下的力道。最后,那些施予过疼痛的粗茧对这个孩子跪服,把姿态放得很低,轻轻依偎他,反变成了眼睛身边的盔甲。 羔羊好像是笑了一下吧。 C难以描述这笑,有点羞怯,有点忐忑,又有把他撞倒的力量。 “我眼睛……现在是不是很丑?” 艺术家、艺术商全都会哀叹宝石蒙尘,可他是个缺乏美感的绑匪,一个游走在生死间的疯子,C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甚至觉得不发光的宝石对于他来说反而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自己都没有对自己坦诚,但他的动作把什么心思都向蔺怀生泄露干净了,所以被窝里的蔺怀生没有再接着问。他已经明白了。 他安静地沉默下去,反而C越想越多,什么都想,大脑又开始发疯,变成他自己都陌生的疯子。他要极力克制,才不流露在他身上陡然出现的弱点。 “不。” 所以他的回答都是简扼的。 得到男人的回应,蔺怀生满足地笑了笑,随后被喂药的时候也特别配合,就是话更多了,还会抱怨说药好苦,头又很痛,展现他的亲近他的撒娇。他哑着声音,絮絮叨叨,像打在窗户上的雨点。C想到了,这一次,嘴巴又比大脑快,就和蔺怀生说,现在外头在下雨。 “真的吗?” 小羔羊展现他的好奇。下了雨,草地更芬芳,他一定喜欢,所以才这样开心。 “嗯。” C应他。他现在被关的地方当然听不到,羔羊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只能依赖他的口述,他的舌头决定了蔺怀生听见什么,这使得C在感受到微妙的快乐时也懂得了慈悲。 这夜,蔺怀生留在了绑匪先生的屋子里,得到这个男人力所能及最妥帖的沉默照顾。C把床让给蔺怀生,而他自己又没走,最后就搬了一张椅子,坐着宿了一宿。 白天,等蔺怀生的烧退了,他被送回了最开始的屋子。 一开始,青年不明白为什么,他发的烧还卷着他的脑子,他还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识不想离开男人身边。但当站在关押室的门前,他好像就明白了。 他转过身,无神的眼眸去“注视”绑匪,便是这只羔羊又在向他的绑匪注射毒药。他没瞎时,眼睛是最伊甸园;当瞎了,就最毒蛇,是这世上最绮丽致命的毒药。 C被扼住喉咙,他感到不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走过去去抚摸蔺怀生的眼睛,甚至更僭越放肆一些,用唇代替手,以亲吻去膜拜。他想发疯,他马上就要发疯,肾上腺素飚高,他的爱神是死神,他现在就在爱死神一般爱一个人。 蔺怀生的话制止了他,把他从漩涡里拉出来,擦干他身上落水的狼狈,给予他体面和体贴。 他还是笑得那么天真而甜蜜。 “那我先回去……”他因为自己的讨要,而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但他还是尽力去展现这份期盼,他羞怯也竭尽全力去大胆表现,“你之后还会来接我,对不对?” 他那么可爱,又那么坏。 救一个落水的人,是为了让这个人在岸上被杀死。 C的大脑轰然彻响。他好像不会思考了,就只记得蔺怀生和他说的这句可爱而天真的请求。 蔺怀生在说完后就着急地推门逃进去了。他甚至没有等男人给他的回应,觉得等不到,就还有可幻想的余地。 可他没看到C已经张了的唇,他说对,说愿意,满心着急和后悔都异化出一个全新的绑匪,这一次,C想要捆绑这个羔羊,回到他一个人的巢穴。 C甚至想要跟着破门进去,把蔺怀生捉出来,不不,是把他的羔羊从庸碌的芸芸众生的羊圈中解救出来,但他设下的围栏此刻拦下了他自己。这个绑匪就跟丢了魂一样,只能等着他的羔羊什么时候跳出来,拯救他。 …… 蔺怀生并不知道自己被冠以“羔羊”如此极具诱导性的称呼,成为“最完美的羔羊”。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有什么身份或使命。 这个快乐的小瞎子就仿佛他出去游玩了一圈,和屠夫依依不舍地道别,再回到屠宰场里。但对于他真正的同伴来说,这个青年已经不再是同类。 这一次,三个人质间的气氛就十分微妙了。 蔺怀生被单独带走了一夜,伊瑟尔被挑中折磨一顿,平衡被打破,三人中唯剩的阿诺德较为冷静,他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个人必须齐心,无论绑匪接下来怀着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对待他们,他们不能分崩离析。 伊瑟尔因为挨了一顿打,最严重的地方有骨折,这会恹恹躺着,阿诺德就代替他,对这个刚回来的蔺怀生主动关切,同时也想借蔺怀生,试着探清绑匪可能的目的。 “蔺,你还好么。” 其实他们素不相识,这个亚裔青年的名字,阿诺德都是从之前绑匪的三言两语中得知的。所以仅凭发音,阿诺德念蔺怀生姓氏的语调颇为怪异。 但好在,他是个嗓音很占优势的日耳曼族人。 蔺怀生藏在发丝下的耳尖抖了抖,他现在已经学会通过声音大致辨别方向,就转过来,一点点地朝两人这边摸索。 走到一半,蔺怀生发现自己没有礼貌地忘了回答,就又站定,朝着虚空认定的一个方向局促地笑,连忙回答,以期能弥补他的过失。 “我没事的,你们呢?” 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审视。阿诺德观察着青年,但截至目前,蔺怀生所展露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且好懂。 但阿诺德还想再看看。阿诺德很会营造与把控沉默,他开始有意布置。在这种氛围下,渐渐的,蔺怀生愈发感到不安,并开始涌现出一种内疚感。他昨天没有被打,那么一定有人成为了他的替罪羊。他现在是安然无恙回来的,就好像他叛逃了,违反了他们这些人质心照不宣的盟约,成为十恶不赦的叛徒。 青年绞着手,解释越说越磕绊,安慰越说越多。 “是、是谁受伤了吗?你们怎么样?……要不我们求求他吧?我听到他们说,他们想要一个东西。” “我不知道是什么,你们呢……” “……他也很好的,没有打我,还让我睡床,照顾我……那就去求求他,他说不定会答应……对了,你们吃饭了吗……” 阿诺德皱眉。面前的青年被巨大的自责击垮,暴露出目前他异于常人的精神状态。 阿诺德见过这类人,在经历严重的身心创伤后,他们会趋利避害地保存自己,心理异化就是一种形式。阿诺德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孩子恐怕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他停下了这种隐性施压。然而—— 原本如一滩烂泥般躺着的伊瑟尔笑出了声,笑声和破烂鼓风箱差不多。 他挪着坐起来,毫不掩饰他的鄙夷与恶意。 “绑匪凭什么答应你。” “你是被他打傻了。” “还是被他睡服了?小傻瓜。” 4、斯德哥尔摩(4) 起初,蔺怀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伊瑟尔的恶意。他还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嘴巴和大脑分离。瞎了眼已经这么可怜,现在还像个小傻子。等蔺怀生后知后觉明白,他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尴尬。 他看不到自己脸上那份恨不得死过去的羞红,所以就完完全全变成别人羞辱他而获得的战利品。 阿诺德皱眉,呵止了原本打算继续喷洒毒液的伊瑟尔:“别说了。” 伊瑟尔耸肩:“当然。听这位正义人士的。” 但他说话时牵扯到伤口,立刻痛得龇牙咧嘴。即便这样,他也要两败俱伤,谁都不许痛快。 阿诺德对伊瑟尔这类的刺头深感麻烦,便又转回头去看蔺怀生。 青年从刚才起就再也没有动过,他好像随着伊瑟尔直白而粗俗的话变成了一尊灰白死气的雕塑。阿诺德同样头痛,但对于这样腼腆内敛、看起来还太年轻的青年,阿诺德还是有耐心去细致交涉的。 “绑匪这两天都没给我们吃饭,蔺,你吃了么。” 像是感激阿诺德的解围,蔺怀生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太明显,甚至都忘了掩饰,而他的脸更红了。 蔺怀生几乎有一答一,将他的遭遇都主动告诉了阿诺德,包括生病了反而被照顾的事,至于吃饭,蔺怀生也很诚实:“没有。” 原本已经“体贴”转过身去的金发男人又回头来嘲笑蔺怀生。伊瑟尔把凌乱挡眼的头发特意拨开,好看看面前站着怎样一个异想天开的傻瓜或拙劣不堪的骗子。他看到小亚裔张张合合的嘴,还有些许干裂的纹,但唇色却已恢复到鲜艳欲滴的粉,就像久旱适逢雨露的玫瑰,但也许还会长蜇人的刺。 当然,伊瑟尔的话才是眼下真正可见的讥讽。 “照你说的,他那么好,能为你做这么多。那为什么没有让你吃饭?” 蔺怀生一愣。 青年已看不见,但他此刻的神情却尤为让人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无助。伊瑟尔犀利,但他的语气完全不激烈,反而拿捏着优雅,可就是这样,蔺怀生也被伊瑟尔完全击倒了。 他没有反驳,不像刚才那样为他和他的绑匪做辩护。斯德哥尔摩患者自己都拿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心慌意乱,下一秒一定就想逃跑。但他是瞎子,哪里都跑不了,最后就生生僵在原地,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伊瑟尔看着看着,忽然索然无味,欺负这样一个如羔羊般不堪一击的人并没有什么意思,反而是他失去风度。伊瑟尔再看了青年两眼,他头痛着,昏昏沉,看蔺怀生也看出好几个样子,每一个都很生动,加在一起都变诡谲。伊瑟尔这下彻底扭过头去,不再与蔺怀生对峙。 蔺怀生失魂落魄的样子落在C的眼睛里。事实上三个人针锋对峙的对话都被都被隐秘角落的摄像头全程捕捉。C看着蔺怀生走入羊圈后,就一刻不停地回到监控室,坐下来,调试设备,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他都没发现他自己这副样子,郑重地像要赴什么约。 他的同伙听了几耳朵,偏偏还特别喜欢发表评论。 “吵的什么东西。吃饭?看来还没被教训够。”汉子抽了口烟,“C,我再把他们拉出来收拾一顿?” 昨天虐打伊瑟尔的视频已经上传网络。要让联邦妥协,他们原本就打算做得狠绝,比如虐杀一个人质。但C临时更改了计划,这一次的视频尽管依旧在网络上引发强烈的愤慨与恐慌,但他们对于联邦的紧逼与试探,却像石子落海,暂且没有得到联邦任何的反应。这难免让这些罪犯烦躁。他们普遍都不是忍耐的性格,甚至那些激烈情绪都需要当场得到纾解。 C瞥了眼身边人,目光冷淡,在昏暗封闭的室内,只有天花板上光裸的白炽灯泡发出的光和荧幕光,男人的脸半隐半现,而黑暗中那半张深邃的脸,还布着一条长长的凸起的疤痕。 大汉原本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情绪,但C却让他忽然觉得发憷。 大汉坐直身体:“Centipede,你怎么了。” 他们这种穷凶极恶的人似乎反而被主偏爱,对危险有着最敏锐的直觉,大汉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潜意识想说的台词是:你想对我做什么。 C定定地看着同伙。 极为短暂也极为安静的几秒钟,气氛却转变向僵硬。 “把烟灭了。” 最终,C冷酷地命令道。 又隔了几秒,大汉不敌C的气势,讪讪地灭了烟,烟头在陈旧桌面上烫出一个漆黑的印。C重新回过头,专注地看着监视器。再一会,他的同伴也从这间屋子里离开了。 C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陡然对烟味感到无比厌烦。好像这些是庸人的行径,而他现在要和庸俗做了断。在哪一个瞬间,他厌恶原本的同伴,厌恶粗鄙厌恶试探,厌恶尔虞我诈,他变得更愤世嫉俗,对什么都不喜欢,唯一的正向情感,只源自于被他关在盒子里的那只羔羊。 监控收声后的声音并不是那么清晰,C聚精会神地听。那些庸人质疑他的别有用心,嘲笑羔羊的愚蠢,说他们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他或羔羊!但为什么他没有给蔺怀生东西吃?他看着青年慢慢烧退,也看着他身体里还有一个器官在受难,为什么。他的无意,还是他的故意。C以为要承认他的疏忽,可在被伊瑟尔点明后,他觉得自己就是有意。这是他的人质他的囚犯他的羔羊,眼睛嘴巴意志都要受控于他,他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拥有,拥有要历经驯服,而食物就是他驯服羔羊的手段之一。 食物,所有人都需要的食物,把羔羊推向被排挤的边缘,把羔羊推向他。 届时,羔羊会比需要食物更需要他吗? 幽暗的荧幕光照在Centipede的脸上,他眼睛下方至耳后的那条疤,仿佛也在欲望的畅想中活了过来。 …… 蔺怀生又再次被C单独带出来。在中午该吃饭的时候。 “C先生,您要带我去哪里?” 蔺怀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走得很慢。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也慢放脚步,他拉着羔羊手腕上的绳子、那在重新绑上去后被他稍微放松了些的绳子,牵引着蔺怀生,闲庭信步,于是这个罪恶牢笼就变成充满温馨的,没有风没有光的幽暗庭院。 C感受得到这一次羔羊对他的疏远,牢房里另外两个人质对他不友好的态度和话语必然影响了蔺怀生。C扯了扯唇,神情喜怒莫测。 “你会知道的。” 男人察觉到了自己对蔺怀生微妙的生气,尽管这是驯服的过程,但牧羊人在驯服羔羊的时候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C想要完全拿捏住蔺怀生,给他套上刻有自己名字的项圈,就先要在这个交易的天平上放什么东西对赌。他的情绪,他的不受控的心。C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又有种被麻痹的快乐。快乐的源泉是他牵着的这个孩子,于是C又极快地消解了对蔺怀生的生气。 C把蔺怀生领到自己的地盘,告诉他哪里是椅子,看他坐下双手很温顺地搭在膝盖上,C的心满足极了。 小羔羊闻到了什么,鼻子轻微地动,非常可爱,更可爱的是他的神情。犹疑与不敢确定,相信与强耐欢喜,这些都是他赋予蔺怀生的情感吗?C站在两步外的距离,看不够,他也拉了一把椅子,无声而利落,坐下来,在和蔺怀生视线相平的位置,静静地观察他、欣赏他。 大概只半分钟吧,C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把蔺怀生方才所有的神态都记下来了,他把桌子上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泡面推到蔺怀生手边。 “吃吧。”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突然给蔺怀生食物,也就不用解释为什么昨天有悉心照顾却没有食物。 蔺怀生却没有立刻动手。 他空洞的眼睛正正好落在这碗速食面的位置,他可能想要通过看穿这碗面的方式去看透他的绑匪先生。 C不知道蔺怀生在犹豫什么,但他看到青年的眼睛,顿了顿。就在C思考需不需要给羔羊喂饭的时候,蔺怀生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他摸到筷子,随后飞快地把脸埋进碗里。 他还没有解绳子,就只能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抱着碗和筷子。但青年抓得很紧,把历经高温后的泡面塑料盒都抓软了。对食物的渴望在C用粗劣而浓郁的泡面香气引诱后完全控制了蔺怀生,他饿坏了,急迫地想要填饱自己的肚子,C甚至看不到小羔羊从碗里抬起脸,就只能看到他的发旋和勒绞他手腕的绳子。又过一会,C细微地发现青年的身体在抖。 C的虎口扼住蔺怀生的后颈,力道很轻地捏了两下,但就只是催促他抬起头来。 选食物还是选绑匪先生? 蔺怀生抬头,C就看到一张被汤汁和面条弄得乱七八糟的脸,很狼狈,但C硬生生从中看到了可爱。 可爱真是个奇妙的词,好像是当你觉得一个人可爱以后,他的一切才变得可爱。 C的手去拿蔺怀生手里的食物和塑料叉子,这其中包含了一个很小的测试,而羔羊从来不让他的绑匪失望。蔺怀生没有任何地抗拒,C很顺利拿到了。 他先是放在桌上,然后抽纸巾递给蔺怀生,让他稍微收拾下自己。 “怎么吃成这样。” 蔺怀生听男人的语气并非责怪,就边擦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而C发现他喜欢看蔺怀生笑。 这次,C自己端起泡面盒,一叉子一叉子把面条卷好,给蔺怀生喂饭。 他说张嘴,青年就很乖地听话做。两个人配合默契无间,甚至如果蔺怀生是他的同伙、就会是他最称心如意的伥鬼。 羔羊吃得直呼热气,有时候被烫到了,眼睛会猛地闭紧,只留下颤抖的睫毛簇尖。他直白不作伪的食欲,由C满足的食欲,C并没有从中分得一口食物,但他奇异地也有了饱腹感。 吃着吃着,蔺怀生缓过一些劲来,还会和C说一些太平常的话。 “……我是不是猜中牌子了?” “没想到C先生也买这款,我以前做实验来不及去食堂的时候,就会在宿舍吃这个。” 他和C分享他的过去。 C只知道蔺怀生的腼腆,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自然地和他说这么多话,有些过于多了,C几乎从他的话中勾勒出他从前的样子。 那个没有卷入这次绑架中的蔺怀生。 一个求学的亚裔青年。 但现在成为了他的羔羊。 C想听他讲,也不想听他再讲了。 男人拿了一块小面包,大小刚好能堵住蔺怀生的嘴,羔羊被他塞得整张瘦出削尖下颚的脸圆润润,不明所以地朝C投来疑惑的目光。 C简扼道:“快吃。” 这日,蔺怀生重新回去,是带着满身食物的香气。 他进来后也不理伊瑟尔和阿诺德,找了个角落的地方躺下,过了会,翻了个身,面朝两人这边,还揉了揉充满“负担”的肚子。 5、斯德哥尔摩(5) 他完全没有做任何掩饰和伪装。 明明白白让人知道他吃饱了回来。 以至于其他两个人都想过,这是不是亚裔青年幼稚的报复。 但很奏效。 绑匪绝对不会好心让人质享受什么体贴待遇,C甚至连杀了两个人质。绑匪用人质来要挟联邦,但这些人质并非不可替代。事实上,阿诺德和伊瑟尔已经整整两天滴水未进。 食欲和忄生欲,都是人类最庸俗也最基本的欲望,在极端下,这种原始的欲望会驱使人变成他完全陌生的样子。伊瑟尔的性格比阿诺德更为直接,他直勾勾地盯着小亚裔,特别是蔺怀生的肚子,他甚至幻觉自己可以透视,看到这个小亚裔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肚皮。年轻男人的眼神赤衤果、露骨,还伴随着喉咙的吞咽声。 蔺怀生敏感地扭过头。 小瞎子越来越适应了,他知道如何更好地运用自己的耳朵。伊瑟尔准确无误地和蔺怀生对视上,小瞎子仿佛感觉出了什么,双唇抿线,背部微拱,警惕地往后挪,一直贴到墙。墙壁给了他倚靠,更给了他勇气,原本总是好不可怜的怯懦亚裔竟也学会逼视,目光学做凶狠,想要把对面的人吓退。 太有意思了。 伊瑟尔终于正眼瞧了这只小羔羊。 他不喜欢羔羊,但发现了羔羊能够成为的另一面。羔羊可以长出坚硬螺旋的冲锋角,每一道繁复的螺纹上都烫过敌人的血,伊瑟尔喜欢这样的斗羊,最好他们现在就在角斗场上来一次决斗。 伊瑟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扯住。伊瑟尔不耐烦地啧了声,扭回头。 阿诺德的语气流露出严肃,提醒道:“伊瑟尔。” 阿诺德以为伊瑟尔现在要去找人干架。哪怕现在伊瑟尔被揍得多么一副惨烈的模样,但只需稍加对比,就知道蔺怀生依然会在伊瑟尔手中吃亏。 阿诺德并不希望局面一路不断地往糟糕的方向走,伊瑟尔就是头野马,他这会也得把缰绳给伊瑟尔套上,免得他发疯。 伊瑟尔又回头看墙角的蔺怀生。阿诺德注意到他的视线,手上钳人的力道加重。这是一个无疑很强大的男人,蔺怀生在被C松了手脚的束缚后才觉得好受些,但其他人并没有,绳子是牢牢咬在阿诺德的皮肉里的,阿诺德的任何一点动作,都是在四肢的受刑下得以完成。他要制住伊瑟尔,绳子就深深嵌在他手腕血肉淋漓的伤口里反复撕咬。 “多么有正义感的阿诺德!”伊瑟尔显然看到了,以一种咏叹调的口吻来讥讽阿诺德,他审视着阿诺德,评估阿诺德的正义。但阿诺德并不看他。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剑拔弩张,两个男人似乎心照不宣地掌握着一个临界点的度,约莫一会,伊瑟尔还以一种戏谑的言语化解了紧张的苗头。 “噢,我被逮捕了。” 伊瑟尔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还对蔺怀生做出一副双手举高的投降模样。 蔺怀生不知道两人在搞什么鬼,他的神情依然紧绷,但之后确实不再听到伊瑟尔不友好的声音,躲在角落的羔羊悄悄舒一口气的样子,全然落在另外两人的眼中。 中午的时候,C再次到来。 蔺怀生现在对开关门的声音格外敏感,第一时间扭过头,脸上的欣喜毫无掩饰。他正要摸索着站起来,C就已经在他的面前,但话却不是对蔺怀生说的。 “利昂,他归我。” C的手环过蔺怀生的肩,搭在他另一边的肩头上,还有一点力气,使得蔺怀生的身体不得不倚向他。 羔羊被握得都有些踉跄。这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同时也有保护欲的动作。蔺怀生的身体在C能够完全掌握的范围内,C可以确保一切意外都不发生。 C扫视剩下的两个人,目光在阿诺德身上久久停留,然后对他的同伙提议道:“你可以选他。” 叫利昂的肌肉虬结大汉发牢骚:“我不管你怎么做,C,你也别管我。” 但这么说,大汉显然还是听从了C的建议,选择阿诺德,打算好好折磨他一顿。 利昂拎起阿诺德,打量牲畜一般端详着阿诺德的状态,评估这个人质等会耐不耐打,好不好玩。 “我弄死了也没问题吧?” C闻言看去。 地上那个叫伊瑟尔的人质克制不住对他们的暴怒与仇恨,但利昂手中真正要面对死亡的那个人,情绪反而极端的内敛。C只能看到阿诺德紧抿的唇,眼神却是他看不到的。C剖析出这个日耳曼男人的隐忍、克制,以及非凡的身体素质,C露出一个冷酷的笑。 “随便你。” C丢下几个字,就打算带蔺怀生走。 但C发现自己带不走对方。 明明那是羔羊,孱弱、无力、任人宰割,但他轻轻地驻足,停下来,不愿意走,牧羊的鞭子也永远落不到他身上。他让人觉得,他是有选择权的。 C没发现,他的唇也抿了起来。 “怎么了?” 这是C能够观察到的眼睛,男人借着身高的优势,垂着头仔仔细细地看,恨不得看穿,但他只能看到羔羊雾蒙蒙的眼。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感情都得不到。 C忽然想,蔺怀生他没有失明前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可他想不起来了,他能够拥有的只是这一双满满倒影他但无神的孺慕。他只能有这个。那C怎么能够忍受羔羊的眼睛甚至都不再有自己?C希望蔺怀生哪怕看不见了,眼睛也总是追逐他的。羔羊在看什么?他甚至想要把蔺怀生的脸掰过来,对着他,只对着他。 但很快,蔺怀生就把头埋进C的后肩了。这是他惧怕的表现,他好像知道有残忍的事即将发生。就在等会他再次回到这间屋子时,有一个同伴会永远地消失。 小羊此刻就已经陷入哀悼,并痛责自己无能为力的怯懦。蔺怀生揪着C的袖子,C能感受到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含糊。 “……没什么。” C可怜他。 此刻竟与他的羔羊共情。 甚至希望蔺怀生不是一只羔羊,那样或许会更好。 “走了。” C叫他。 蔺怀生也回应了。他被松了绳子,没有拐杖,男人是他唯一探路的屏障,所以蔺怀生总是把他所有的依赖都系在C的身上。C会被蔺怀生拉着袖口,他能感受得到,当然也能感受到蔺怀生依依不舍回了一次头。这是羔羊的特质,也是圣母的特质,C忽然觉得忍无可忍。 他终于做了,把蔺怀生的头扭回来,不允许他回头看。 “走了。” 男人又重复了一次。蔺怀生听出他隐忍的不悦,他总是很擅长捕捉绑匪先生的情绪的。这一次,他就没再回头。 但足够了。 蔺怀生挨着C的手臂,埋藏在对方衣袖里的双眼眨出一滴眼泪。 无时无刻地在绑匪面前扮演一个失明的人质,就像高空走钢索一样,恐怖又刺激。蔺怀生的心脏受得住,但受累最多的还是眼睛。就像现在,难免会流一些酸胀的泪。在这个游戏副本里,他得是一个“瞎子”,但必须找到一个能够相互配合的同伴,完成“瞎子”不方便完成的事。 所以,现在希望这位同伴足够聪明。 以及能活下来。 6、斯德哥尔摩(6) C照旧带蔺怀生单独出来,给他喂饭。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几乎没有自然光源,要么是一片昏暗,要么就终日被惨白的白炽灯笼罩。时间久了,无论内心素质多么强大的人,都多少会受到影响。所以蔺怀生还挺感谢绑匪C,在对方关照他的吃饭问题后,蔺怀生就可以根据每次C来找他的间隔,推断当下大概是什么时间。 今天的食物里有热腾腾的蛋羹,是很东方的做法。只不过蛋羹表面布满凹陷的气孔,挖下去却又没成型;有的地方搅均匀了,有的地方蛋白和蛋黄干脆还是分开的。既不美观,味道也很一般。但C一勺接着一勺,从容不迫地喂给蔺怀生,仿佛不知道他做的食物不讨巧。 当然是他做的。 蔺怀生心知肚明。 事实上如果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这样的强势危险,一定更容易让人猜测与联想。现在,他的性格成为他感情上的弱势,他的用心与他的感情一样来得极汹涌,偏偏拿不出手。但男人不说,蔺怀生所扮演的战战兢兢的“小羊”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屋内非常安静。 C数到了勺子碰碗多少声,他缓慢到鼓动的心跳多少声,他忽然觉得烦躁,为眼前他饲养的这只小羊。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刚才的事在难过?C分明还记得之前,青年哪怕生病也絮絮叨叨,会说那么多的话,对他说。 当然—— 当然,蔺怀生和那两个人才是同一类群体,并且是他把他们变成共同体的,但C还是觉得恼火。他手上喂饭的速度慢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蔺怀生的脸,装着他又不真正看见他的眼睛……过于充沛强烈的情绪贯穿了C,他从来没有如此觉得自己陌生,脑子里装着的全是对小羊最大的喜爱与仇恨。 既然世界允许存在斯德哥尔摩。 那也替罪犯想一想吧? 世人不对罪犯共情,就让患者永永远远偏爱他,只爱他。 蔺怀生的手握住了C。 抓住一只手腕就像抓住命脉,掐准了C情感的出口,熄灭了他压抑汹涌的怒火。 小羊就从这只手腕开始,一点点返回,摸到末梢的勺子,也捧住碗。而C的手都没抽离,蔺怀生也没有请他松手,所以两个人的手贴附着。碗壁已经过了它最烫的时刻,在最开始由C的掌心承受,他为小羊披荆斩棘,斩去前方危险,现在可以交付给对方,但C舍不得。蔺怀生柔软的手依附他,C便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甜蜜。 小羊和他说:“先生,你自己都还没吃。” “不用只照顾着我。” 他的语气还有一点怯懦,口吻却不乏关心。C便开始责怪自己,为自己,为刚才他心里对蔺怀生的生过的气。 这个孩子变成一个斯德哥尔摩患者,选择走向他,但就这件事本身,他是没有选择的,是辛苦的,是极其容易受伤的。所以只要他还愿意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起,他就应该保护蔺怀生。 C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对蔺怀生必须完全收敛自己任何会伤害他的一切,这是小羊赋予他最甜蜜的使命。C催眠了自己。 男人不自觉露出浅笑:“不顾你,那你怎么办。” 这是C此刻真心的泄露。 没有什么修饰的言辞,但只要用了真心,男人好像就无师自通会说情话了。 C看到蔺怀生为他的话哑然,甚至露出一丝不知所措,脸颊红扑扑的。C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如擂鼓,鼓动他立刻继续再说更多的话。他想要看蔺怀生为他露出这副样子。 蔺怀生不好意思了,他好像只能承受这么点,于是他匆匆开口,好像他开了口,就可以让男人不许再说了。 “我也没有这么脆弱……”但他声音越说越小,自己都没有多大底气,只好挑拣能说服男人也能说服自己的话,“他们……别人欺负我,我也会反击的……” 尽管小羊半途中改了说辞,但C知道蔺怀生说的是另外两个人质对他不友好的事。C真的为蔺怀生的所想感到好笑。那样有什么威慑力?小羊这样不会使任何人怕他。但C很快否决了自己。小羊不需要任何威慑的武装,他不需要任何改变,蔺怀生有他,这是他可以为蔺怀生做的。 “我会帮你。” 这对于C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男人的口吻随意、平静,但蔺怀生更纠结了。善良的青年当然不希望阿诺德和伊瑟尔再受伤,只好赶紧小声转移话题。 “不说这些了。” 说着,蔺怀生舀了一勺蛋羹,满满的,摇摇欲坠要从半空中摔得尸骨无存。他要来进献,反倒是C的手也牢牢地帮他护着,为他的成功加冕。 “先生,你也吃吧。” 虽然有转移话题的目的,但蔺怀生也真切在为绑匪先生考虑,并生怕C拒绝他,很快就完善了一个他认为更好的说辞。 “你吃一口,我也吃,我们一起……先生这样可以吗。” 一个邀请,C听成引诱、暗示,他很下流,仅仅因为“我们一起”这种字眼。男人想也不想地张开口,这个时候毒药都能很轻易喂给他吃。 C也的确尝到了他自己亲手做的不怎么美妙的毒药。 男人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蔺怀生又舀了一勺时,他想起小羊说的话,立刻迅速握住了蔺怀生的手。 “都给我吧。” 此前的他是多么自大,活该受到嘲笑。但C不能忍受小羊为他的失职默不作声地承受了这么久。C恶狠狠地盯着这碗他自己做的蛋羹,脸上的疤颇为狰狞地动着,活像这碗蛋羹能杀人。 蔺怀生却不给他。 小羊甚至颇为调皮地,轻轻吐露他的一点甜蜜抱怨:“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吃吗?” 谁都知道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 但小羊偏要这么说。 原来稀疏平常的事陡然间都变得不一样了,有一种英雄史诗般的视死如归,再来一笔浪漫,那就是殉情。 C甚至觉得小羊的舌头是不是坏了。 但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蔺怀生的甘之如饴,和他不动声色的体贴。他化解了C后知后觉的尴尬,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小羊。 C摸了摸耳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大脑驱使他,要让他知道现在他的脸有多么滚烫。耳垂的凉,杯水车薪,救不了他这副老房子着火的状态。 “……下次吧。” 男人艰难地拒绝了他的羔羊。 “下次再陪你。” 坐在那的蔺怀生笑了笑,没有继续再说话,看着男人从自己手中接过碗,自行解决掉他做的难吃东西。 而像是为了补偿,今天C喂了蔺怀生特别多食物,尽管是罐头或者面包,但都是不可能出错的食物,并且味道也十分好。 青年被喂撑到打了个嗝。他的脸迅速红了,一手捂住嘴,另一手捂住撑起来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出丑了,害羞,且耍脾气,开始来回摆头,推拒C的喂食。 “吃不下了……” 他的眼睛甚至都羞愤地憋出了一点水汪汪的泪。 C痴迷地看着,他很喜欢蔺怀生打的嗝,喜欢他微微起伏吃得饱饱的肚子。他的小羊被他喂养得这么好,男人有一种无上的自豪。 男人有些遗憾地放下食物,可惜今天的喂食到此为止。现在,他比蔺怀生这个得到食物的人更享受这个行为带给他的快感。 蔺怀生缓过劲来,听到易拉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 “没吃完。” 小嘴巴巴的。 “有点浪费……” 这是根本无伤大雅的事。 C正想说话,说剩下的他可以吃,就见小羊伸出手,摸了两下,把桌上开了一半的几样食物拢到自己的怀里。 蔺怀生对C露出颇为不好意思的笑。 “我藏起来带回去,好么?” “你给我的,我想自己吃完。” 7、斯德哥尔摩(7) 听完蔺怀生的话,C心里是有落差的。 归因于小羊总是给他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现在的C每时每刻都对蔺怀生抱有空前的期待。 而有期待,就会有落空。 其实小羊他根本没做错什么,即便C并不赞同小羊的想法,也无需责怪。但男人好像被蔺怀生宠坏了,C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感情一点点地发生异变。反复无常,苛求完美,他像打磨钻石一样打磨自己的情感,磨掉自己配不上小羊的地方。 在C心里,蔺怀生先交付的情感,在世上最无可匹敌的纯粹。 他苛责自己,去配上他的斯德哥尔摩患者,必定同样苛责他的羔羊。 男人看着蔺怀生,看他从始至终没有变的羞涩笑容,大脑里的情绪却越来越极端。冷酷的那一面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给C一针见血的讽刺:你的羔羊为什么偏偏选择要把食物带回关着他人质同伴的地方去?他真的爱你吗?也许他是个骗子……他就是个骗子!他永远不属于你。 门外传来急切、粗鲁的拍门声。 C猛然清醒,难以直视他方才内心有过那样魔怔的想法。 催促他厌恶小羊的那个冷酷的自己,和站在自己面前的蔺怀生,一个虚假,一个真实;一个癫狂,一个温柔;但好像共生着,助纣为虐,狼狈为奸。 “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门外的利昂完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推门而入。 “Centipede!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事实上,这话不单纯是说给C的。 利昂知道这几天同伴像着了魔一样地三番几次和这个人质单独相处,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个完全没有威胁的亚裔,但利昂不赞成绑匪和人质有过多的接触。C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人,利昂会对自己的同伴有退让和忍耐,但相应的,他对蔺怀生就更看不顺眼。 阴恻恻凶狠的目光能把人刮下一层皮来,蔺怀生倒是无所谓,但陷入斯德哥尔摩的人质小羊却该表现得如遇天敌。 蔺怀生脸色苍白,隐隐颤抖。哪怕前一刻C心里对蔺怀生猜忌,念头都快把他逼疯了,但蔺怀生只要露出一点难受的样子,他就临阵倒戈。 C走上前,截住利昂的话和他单独交谈,也挡下利昂在场给小羊施加的恐惧和压力。 “什么事。” 利昂从C的举动中多少看出了意思,脸上有些烦,但还是压住了,瞥了一眼C身后的蔺怀生,飞快说道:“联邦给消息了。” C瞬间收敛了所有表情,变得极冷酷,但这是他兴奋时的表现。他同伙的这句话,让他一瞬间回到原来的样子,穷凶极恶的罪犯,血腥残忍的杀人犯。 利昂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得来看看。” 这是当然。 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逼迫联邦妥协退让。 C已经迈出了一步。但他又回了头。 他为什么要回头?他心底里才有过对蔺怀生的怀疑与怨怼,他完全有理由不回头。这是他在感情里得到的特权,他可以给小羊设置关卡,试探他,考验他,像对待自己一样打磨他心中最完美的斯德哥尔摩患者。但就算在他这么做之前,C也还是想回头,看看小羊的样子。如果他不开心,C觉得自己应该就不会这么做了。 蔺怀生好像知道一般,他完美地接上了C的沉默,偏头,笑容恬淡:“你去吧。” C皱眉,他反而站定了,对蔺怀生说道:“我先送你回去。” 利昂怀疑这个瘦弱不堪的人质实际上给Centipede下了巫术,让这个阴鸷的男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蔺怀生摇头,他拒绝了C,但小羊下一秒的话却更动听。 “我一个人可以。” “179步。” 青年站在那里,他难得炫耀自己,本性里的腼腆依然占上风,使得他说这话时,有一种含苞待放的羞涩感。 “我记得,179步。和先生你一起走的每一次,我都很认真。” 说的人并不觉得这是情话,但坦诚本身就是最动听的情话,也许圣母降世赐下福音的效果也不过如此。而C立马想到的是,他曾经把蔺怀生比作年轻的圣母,认为他身上有种奇妙的慈悲。 最动人的,是这个年轻孱弱的圣母可以只庇佑、属于他一个人。 C沉默。 任由蔺怀生这些话把自己原本就狂乱的思想搅动得更加血雨腥风,摧毁、撕裂他自己。最恶毒的自己、臆想中的骗子和真实的蔺怀生,他们都是C幻想的延伸,都渴望操控C的大脑。肉.体的强大在这一刻无济于事,C有一种急迫感,他必须要立刻脱离这种状态,否则等待他的会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万劫深渊。 男人没有回应蔺怀生动听的话,他自己的声音也摒弃了感情。 “……带你回去。不要浪费时间。” 大概是因为C说了后半句,同伴利昂也并没有阻止,冷眼在一旁看着。 蔺怀生张了张嘴。羔羊很敏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绑匪先生并不喜欢的话,但急需弥补的时候,他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很困惑,甚至有点委屈,这样的情绪让他再也说不出来那些好听的话,甚至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蔺怀生沉默地趋近到C面前。 小羊垂着脸,那他的眼睛C是一点都看不见了,于是发现他这几天长了的刘海,发现他藏着食物而鼓囊的上衣口袋。C抿紧唇,克制自己。因为他想要抬起蔺怀生的脸,让他“看见”自己,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看他。 他又一次把本来就属于自己的斯德哥尔摩羔羊推开。C有过片刻的解脱感,更多是被硬生生挖掉一块肉的疼痛。男人的隐忍,让他脸上如蜈蚣般的伤疤分外狰狞。而小羊接下来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让这只蜈蚣痛不欲生。 蔺怀生乖顺地向绑匪伸出他的双手,手腕并拢朝上,沉默但暗示C重新把他绑起来。 他这时抬头了,露出他带着湿意的眼睛,仿佛他哭了。 这只羔羊有着这世上最纤细敏感的灵魂,他用他的言行告诉C: 如果绑匪抛弃了他的羔羊,斯德哥尔摩也就不配得到偏爱。 C没有想过,温顺性格的小羊同样有着决绝的一面。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只有爱和不爱,C哪怕只退后一步审视他们的关系,在小羊的心里都是一种对他们关系的背叛,于是他同样立刻收回他的感情。 利昂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的磨蹭,他很粗鲁地拿起绳子,把蔺怀生的双手双脚都束缚起来。C的脸色霎时变了,他严厉道:“利昂!” 在他阻止成功前,绳子已经牢牢地扎咬进蔺怀生的皮肉中。C看到小羊瞬间苍白的脸色,施予在他□□的痛苦反过来也痛击C。 C知道蔺怀生很怕痛,有着甚至异于常人的痛感。自从他确认这是他的小羊开始,他再也没让蔺怀生遭过一点疼,哪怕只是磕到床腿,他都可以预想到这孩子可怜兮兮和他诉苦的样子,在他的话语里,一点点的小伤也会变得惊天动地。但这是他全心全意依赖的表现。 他没有说。 他现在一句话都不说了。 捆在他四肢上的绳子连同他那亲近与撒娇的灵魂也一块束缚了。 蔺怀生已不再愿意让这个男人得到他的真心。 C的精神更加混乱。刚才是他自己表现出推拒,拒绝令自己痴迷着魔的珍宝,现在戒断的反应却更加丑态。他迁怒别人,克制不住对同伴的怒火,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你干什么!” 利昂感到不可置信:“你看清楚,这只是个人质,我做的不对?” “他能有什么不一样?”利昂也恼火了,不怵一贯对C的尊重和畏惧,嘲弄地刻意说道,“你之前还动手杀了两个。” 绑匪恶意的话,勾起蔺怀生压抑在心底的恐惧。青年很难不想起那两个死在一开始的人质,他们遭遇绑架后歇斯底里的崩溃与恐惧,而就是因为C厌恶他们太吵了,就作为一开始处理掉的“垃圾”。 蔺怀生没有看到他们亲眼死去的场景,但C对那两个人如碾压蚂蚁似的折磨手段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那时蔺怀生缩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高大男人像拖拽两具尸体一样拖走那两个人质,去向那个拍摄的屋子。那个时候,那两个濒死的人质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了,只剩下他们如烂肉般的躯壳被拖拽在粗粝地面所发出令人牙齿战栗的声音,蔺怀生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声音。 现在,利昂等同于蓄意开启了蔺怀生封存恐惧的盒子。 C看到蔺怀生摇摇欲坠仿佛要死了一般的惊恐,是无差别的,对他和利昂——伤害过他的人都感到恐惧。他终于不再享有偏爱,沦落回之前那个并不特别的罪犯。 此前C所纠结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义的笑话。 他感到强烈的后悔。 但现在于事无补。小羊的状态经受不住任何一点刺激,C害怕自己又做错、说错,最后只能吐露干巴巴的劝慰。 “我先送你回去,好么。” 说着,男人试探去牵蔺怀生的手,他很明显察觉到蔺怀生的僵硬。C感到说不尽的难受与酸涩。他的小羊为他变成了雕塑,而他为小羊变成了血肉之躯的人。这算什么? 蔺怀生垂着头,没回应。他的沉默像是对C伪善的讽刺,即便他不选择,他人质的身份也从始至终没有真正选择的机会。 C恼怒于自己,还迁怒他的同伙,他对可以责怪的对象尽数发泄了一通,甚至后来和利昂闹得很不愉快。但没有谁能够帮他把时间拨回到犯错误的那刻钟前。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 C走在前,牵着、引着他的小羊。他思绪很乱,什么都挤进他的大脑里。等牢房近在咫尺,C发现自己脑海里陡然蹦出一个数字。 他下意识也数了这一条路。 他的数字没有蔺怀生多。但那是当然的。他比小羊身高要高,又走在前头。这是他本来可以和蔺怀生分享的答案,但被他自己搞砸了。 温柔的绑匪当着他同伙的面,抚摸小羊的脸颊,诉说他忠诚的保证。 “等我一会。” 这一次,他铁了心要等到蔺怀生的回答。 起初,蔺怀生依然保持他的沉默。 但他不如男人狠,片刻后还是败给对方,抿着唇,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他好温柔好乖,C觉得蔺怀生是这世上最好的。 他们之间的温情被利昂、伊瑟尔看得清清楚楚。但当下蔺怀生表现出一副很累的样子,他不想关心任何人的看法,他想逃离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连和C的道别都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跌撞地跑回自己最常待的角落,随后紧紧地团住自己。他很疲惫,是以没多久后阿诺德被利昂扔回来,发出不小的动静,他也全然没有注意。 小羊自己绷着一根弦,心神惶惶,最后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 …… 蔺怀生是被身上的动静惊醒的。 一只、两只……一共四只手在黑暗中在他身上摸索着。蔺怀生吓坏了,瞳孔猛地紧缩,他呜呜地挣扎,但此刻只有他一个人被束缚手脚,毫无抵抗的能力,也不知道是谁,膝盖顶在他的胯骨上,略微施力,就把蔺怀生轻松制服。 他们摸到了他的上衣、裤子,随后迅速掏出原本属于蔺怀生的食物。加热过的罐头已经完全凉了,但并不妨碍原本的鲜美,特别是对于好几天什么都没吃的人质来说,他们此刻如同饿鬼,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足以诱发他们最可怖的原始欲望。 他们的动作急切,强硬,让躺着男人们身下的青年无法克制地发抖。 “救命……” 但蔺怀生的声音都没完全发出来,就被一只手捂住嘴,牢牢堵在了喉咙里。 掌心淋漓的血液散发出极腥的味道,但这只手的主人却像不曾受伤一般,以强有力的姿势,一只手环着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阻止他发出声音。 蔺怀生不断地挣扎,呜咽,但男人完完全全制住了他。蔺怀生尝到了他的血,顺着咽喉一路向下。无意的,被迫的,永远记住这个男人鲜血的味道。 8、斯德哥尔摩(8) 这是场黑暗中的掠夺。 被挟持的羔羊掉着豆大的眼泪,很快,一整张脸都湿了。他陷在极端的恐惧里,整个人像坏掉了,被紧紧捂住的嘴也合不上,舌头伸着,正好舔舐到男人掌心的伤口。 蔺怀生听到对方隐忍的喘息声。 是阿诺德啊。 大概阿诺德也不愿意有一条滑溜溜冒着湿气的舌头直钻自己的伤口,他捂着蔺怀生下半张脸的力道松了些。他知道这个孩子太紧张了,又有着那样敏感脆弱的神经,此刻靠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更是止不住的颤抖,阿诺德要照顾蔺怀生的情绪,因此男人有意放柔了语调。 “我会松开手,你别害怕,也不要叫,好么。” 比起阿诺德给的保证,蔺怀生更多是屈服于两个体型、力量远在他之上的男人所带给他的恐惧感。蔺怀生花了几秒钟,迟钝的大脑才完全理解阿诺德的话,颤颤巍巍地点头。 他还是在哭,眼泪又掉在了阿诺德手上。也许他的虎口都蓄成了这孩子的一片小水塘。 阿诺德涌出一丝无奈。 不过照顾弱者已经成为了阿诺德天然的责任感。 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又脆弱的生命,如果他需要自己,哪个男人不被满足微妙的大男子主义。 “我要松手了。” 阿诺德不断地给怀里的蔺怀生暗示,仿佛这是可以由他来掌握的,实际上是阿诺德在心里掐着秒表,倾听怀中人慢慢平复下来的心跳。 “很好,乖孩子,我现在松手,可以吗?” 在阿诺德说完后,他就放下了。蔺怀生喘息的声音在黑暗中分外明显,但他没有喊叫。惊慌失措的小羊最后也没有引来猎人。 饶是阿诺德,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男人屈膝坐在地上,他安抚青年仍然颤抖的脊背,不断给予他正向的、强烈的肯定。 “好乖,谢谢你。” 蔺怀生仍然惊魂未定,只是恍惚间依靠着阿诺德,至于他说了什么,大脑浑浑噩噩的也都没听清。 身上的掠夺和进食的吞咽也结束了。现在再想是谁,答案不言而喻。伊瑟尔将他没吃的几样食物抛给阿诺德,他则俯身凑近,无形中将蔺怀生前后夹击,困得动弹不得。 经过这么多天的囚禁,伊瑟尔的眼睛已经基本适应黑暗。他这会能清楚地把小羊每一道细致的皮肤纹理看清,但小羊看不见他。 伊瑟尔为此感到惋惜。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眼角下方飞快地划过一道,力道很轻,所以蔺怀生没反应过来,神情流露出几分呆愣,但随之其后,他就听到伊瑟尔愉悦低沉的笑声。 伊瑟尔伸手,刮去小羊脸上的泪痕,他汲取这片柔软肌肤给予的馈赠,沾够眼泪的拇指放在唇边吮尽。 他一面可怜小羊的眼盲,一面又仗着他看不见,在蔺怀生面前胆大妄为。 他一边吃,一边还抱怨。 “小羊,你带回来的食物里没有水。” 虽然蔺怀生本意就是要让这两个人能够吃上东西,但伊瑟尔这种坦然倒打一耙的行为,让蔺怀生有一瞬间真的忍不住挣开绳子暴打他狗头。蔺怀生的人际关系中,他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应付的就是伊瑟尔这种人。 伊瑟尔的吮声很明显,小羊后知后觉,顿时涨红了脸。现在,比起伊瑟尔,身后的阿诺德给了他无形的依靠感,蔺怀生忍不住往身后靠。蔺怀生等同于坐靠在阿诺德怀里,他往后动,阿诺德长腿也必须往后缩,跟着后退,才能和蔺怀生保持一个绅士且得体的距离。 伊瑟尔饶有兴致地看着,甚至乐意给这两个人再施加一点狼狈。 他故意再靠近,还要让蔺怀生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一定是小镇上那种从小到大都恶劣的男孩子,欺负弱小,还欺负喜欢的女孩子。小羊显然吓了一跳,鸦羽般的睫毛猛地扇了一下,这是他的反击?伊瑟尔着迷地想。他的鼻尖都差点被扇到。 现在的伊瑟尔吃饱喝足,他那足够恶劣的性子又出来无时无刻地作祟。哪怕阿诺德投来非常严厉的警告目光,对伊瑟尔的威慑也不大。 “小羊,你眼睛上有蝴蝶。” 他还伸手欲意去碰蔺怀生的睫毛。 就在蔺怀生觉得自己忍无可忍时,冷不防听到伊瑟尔的后半句话。 “真漂亮。你流眼泪的样子,水汪汪的。”伊瑟尔笑了一声,“这么亮啊……小羊,你的眼睛不会没有瞎吧?” 蔺怀生顿了下。 伊瑟尔开玩笑般的怀疑也点醒了阿诺德。阿诺德是最能明显感受到青年状态的。蔺怀生起先是完全僵住,但僵硬中逐渐混杂颤抖,似乎就像身体的一种疾病,他本人根本无法控制,肌肉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让阿诺德不得不先关切他的状态。 “你还好吗……” 不待阿诺德话音落,只见蔺怀生猛地朝伊瑟尔的方向扑去。他的颤抖完全是因为愤怒,哪怕他根本不敌伊瑟尔,这只小羊嘴里含着咿呜也向伊瑟尔发动他的“攻击”。 小瞎子完全是乱打,误伤自己的可能性还更大,伊瑟尔轻易抓住了蔺怀生捆在一起的手腕,借着力道把人从阿诺德的怀里拉出来一些。靠近了,伊瑟尔嗅到乖孩子才有的平和与温顺,在当下,让人精神骨都松散了,就是充满危机,都想不管不顾地搂着他好好睡上一觉。 伊瑟尔抓住蔺怀生的双手后还能感受到小羊抵死顽抗的力气。蔺怀生挣着,他手腕被绳子磨得愈发凄惨,血丝还没流到皮肤表面,就被绳子的纤维吸干,疼得蔺怀生这下更抖了,但还是要和伊瑟尔殊死搏斗,是伊瑟尔心中完美的斗羊。 伊瑟尔这下发觉自己玩笑开过头了。他激发起了这只小羊完全的怒火和斗志,却贱得慌,怀念起温顺羔羊的好,他赶紧抱住蔺怀生的双手,免得他再这样“自残”。 “嘿,嘿!” 然后就被蔺怀生攥紧的拳头打到了鼻梁。 伊瑟尔这会是傻子才松手,只能强忍着鼻腔的酸,低声下气地卖乖:“别挣扎,别!我是说你这样挺疼的……阿诺德偷了刀回来,等会给你松绑,好不好?” 伊瑟尔这个人精,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蔺怀生的神情。 “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等会小羊你解了绳子,我不还手,让你好好出气。”说着,金发青年像大狗狗一样,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了下蔺怀生的伤口。蔺怀生疼得瑟缩。 “看,你会这么疼。” 伊瑟尔笑了笑,亲昵地刮了下蔺怀生的眼角。和之前进食他的眼泪不同,这次他绅士又体贴,只是帮蔺怀生毁灭他又流眼泪的证据。 阿诺德配合地拿出他藏匿在身上的小刀。 …… 监控室内,C过度地吸烟。 利昂把消息单独告诉他后,就去补眠了。深更半夜,现在只剩C独自在这里。不大的密闭空间内,这股烟味久绕不散,难闻如在最下层肮脏的赌场和妓院。 C可不是在为他们的计划忧心。利昂带来的消息是好消息。他们最新的一个视频终于让联邦有了明显的退让,联邦方单独联系了他们,态度与之前有了明显不同,连C苛刻的要求又表示可以商谈,只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底线:剩余三名人质的生命安全必须得到保证。 离胜利很近了。 但C却没有那么快慰。现在他的狠厉他的无畏都被绊住了,被他的小羊。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绑匪,自然感受不到绑匪纯粹的喜悦。 蔺怀生真的改变他太多了。甚至让他现在在这里吞云吐雾,还分一半心神。监控屏里,蔺怀生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点,当然,他也许从来都不知道屋子里还有监控。这个监控实在太隐蔽了。C想,倘若小羊知道,他一定会以最好的姿态,总是在镜头下打转,让C能够无时无刻不看到他。那孩子一定会这么做,C笃定,这是小羊的撒娇与可爱。 但现在,哪怕蔺怀生知道,他也不会为C出现了。 混乱狂躁的思绪越来越多,它们吃掉C的人脑,在那里产生新的物种,C甚至自己可以感觉得到,他正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可如果脑袋里长出的新的生物是小羊,他粗略想了想,又觉得十分乐意。 男人发呆,幻想,在头脑里掀动风暴,烟烫到他的手指,将他烫醒,让他发现,镜头里的小羊正在受难。 是黑暗中模糊的身影。是几个身影交叠在一起。C都快分辨不出蔺怀生在哪里。但他很快发现,小羊在被压在地上,被其他人粗鲁欺负,他们抢夺他的食物,不感激,更施加他新的疼痛。这种粗鄙,甚至还很逾越,充满了暴力的入侵,是每个男人都会想到的那种东西。 一个镜头一个屏幕,世界忽然颠倒。 关押的人质变成恶徒,而屏幕外的绑匪被赋予拯救的使命。不变的还是那只羔羊,好像永远都在受难。 C从未感受到如此暴戾的愤怒,他直接拔了一把枪,冲过去。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他说的什么一百多步,忽然间变得可恶。C觉得有一万步,但他只用了几十步,门打开的瞬间,隐匿在角落的阿诺德和伊瑟尔暴起,左右联合,阿诺德手握匕首,刃尖直向C的心脏。 C一时不察,被这两人制住。但随即C奋力一挣,避开要害,最后只伤到肩膀。刀刃捅进肩膀,血腥味混合着C的烟味,在半密闭的牢房里几乎占尽了人的嗅觉。高大的绑匪被激怒,灰色的眼珠子透露凶光,猛地拔枪朝阿诺德射击。 虽未中,枪响让屋内陷入更大的混乱。 C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在此刻完全爆发,他变成一个疯子,在这间屋子里发泄他的愤怒。几乎震破耳膜的连环枪响,硝烟和血腥让这间屋子变成杀戮的屠宰场。阿诺德和伊瑟尔十分狼狈,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似乎唯有死亡。 避难中,阿诺德揪住他身边的蔺怀生,将地上的羔羊猛地拉入战圈中。 他要让绑匪看到他的小羊。 人质手里挟持着最好的人质,阿诺德也同样变成了绑匪。日耳曼男人压低匕刃,硝烟过后,明晃晃地像对面的C展示他手中的筹码。 C喘着气,嗅着整间屋子参与的火药味和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目光一瞬不动地死死盯着蔺怀生。 满地的弹壳,刚才很可能就有一枚打进小羊的身体里。 C感到恐惧。 阿诺德把匕首对准蔺怀生的脖颈,逼迫道:“把枪放下!” 此刻,C反而像一只负隅顽抗的野兽。 “我说,把枪放下!” 阿诺德厉声道。 C并不知道,他所憎恶的这个卑劣的“绑匪”,一边把最恐怖的尖刺对准小羊的喉咙时,另一只手圈住蔺怀生的手腕,替他温柔地覆盖好手腕的伤口。 9、斯德哥尔摩(9) C没有放下枪,更直接把枪口对准了另一旁的伊瑟尔。 他现在直接和阿诺德比狠,看谁敢真正把自己的伙伴置于不顾。 即便发疯失控,这个男人也有一种精锐的狼性。他知道放下枪的后果是什么,他更不可能救下小羊,所以不会中这份诡计。 但他感到痛苦。 蔺怀生就在他的面前,尽管这一切的一切小羊都看不到,但C就是有一种对于蔺怀生的背叛感。男人耻辱于自己的行为,对于导致着一切的阿诺德更有着病态的憎恨,如果可以,他现在更想把枪口对准阿诺德的脑袋。 穷凶极恶的男人对阿诺德开口:“你来选。” 子弹一定比匕首的速度快,C要这个胆敢拿蔺怀生威胁他的男人进退两难。如果他是一个道德感强的人,就让他受困于自己的道德中。 阿诺德握紧了匕首。 罪犯的残忍是常人所难以揣测的,有时候要在交锋中付出极大的牺牲才能获得胜利。但阿诺德不希望有这样的牺牲。 倏然,他的手被轻轻微碰。 是蔺怀生主动用手腕贴近阿诺德的虎口。手腕的伤口,掌心的伤口,他们都是这只手受伤,血液若交融,算滴血盟誓的战友。 他年轻的小战友在告诉他: 不用畏惧。 …… 伊瑟尔为了哄蔺怀生,让阿诺德割开他的绳子。 阿诺德已经掏出了匕首。这是他在受刑的屋子里拿到的。今天绑匪原本是要弄死他的,但半途中,那个叫利昂的大家伙在电脑上接到消息后,就急匆匆的出门去找同伙。这给了阿诺德喘息的机会,他瞄到刚才用在自己身上的小刀,并且拿到了它。 晚上蔺怀生带回来的食物是意外之喜。阿诺德是判断确定这个亚裔青年在绑匪那里吃饱后,才同意加入伊瑟尔的计划。他知道伊瑟尔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一昧强硬管束并不会起到很好的效果,他总会给别人制造麻烦,适时答应他,可能才是制止伊瑟尔疯劲的最好办法。 后面的事就如发生的那样。伊瑟尔确实过头了,但伊瑟尔的话同时提醒了阿诺德。 阿诺德始终觉得蔺怀生身上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虽然不强烈,但以往阿诺德的直觉总能帮他锁定那些关键。 这是个很完美的斯德哥尔摩患者,但随着伊瑟尔的话,阿诺德便忍不住觉得蔺怀生带食物回来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男人在心里不断思索,目光也随之落在蔺怀生身上,他发现青年所谓很亮的眼睛,不看他,也不看伊瑟尔,而是盯着某一个幽暗的天花顶角落。 电光火石间,阿诺德有了猜测。 他收回了匕首,并说。 “不,他不能解绳子。” 黑暗中,他们能看到的、能发现的太少了。即便绑匪不在他们身边,但也许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 他得到了青年赞许的笑容。 …… 利昂姗姗来迟。 已经入睡梦的西伯利亚大汉赶到时,看到C一副杀红眼的样子,并且枪口还对着人质,颇感头大与烦躁。但有利昂在,最后阿诺德和伊瑟尔被制服也就意料之中。 C紧紧地把蔺怀生攥在自己身边,他劫后余生,竟公开地,像瘾君子一样在蔺怀生身侧深深地嗅吸一大口气。 他的心跳还没平复,可能下一秒理智和心脏都要一起冲出躯体。C必然要困住它们,所以他困住蔺怀生,把小羊紧紧地围在自己身边,如果小羊可以变小他就揣在口袋里,藏在心口前。 谁都看出了C此时的不正常。 阿诺德不由担忧地看着蔺怀生,他不知道青年究竟有什么打算,但待在这样的绑匪身边是极其危险的。 阿诺德的目光再次激怒了C,被判定成觊觎、挑衅,C直接掏出枪,黑漆漆残冒硝烟的枪口直对着地上受伤喘息的阿诺德。 “嘿,嘿!Centipede,冷静一点!”利昂连忙摁住C的手臂,用眼神提醒C他们和联邦关于人质的约定。他们现在最起码得保证这些人质是活着的,和联邦的谈判才能顺利进展下去。 怀中的蔺怀生忽然停不下来地直咳嗽。C低头,发现自己把小羊摁得太紧。他鼻尖朝着自己的衣服,而他自己身上现在必然混着各种难闻的味道,火药味血腥味烟味,哪一样都和小羊不合衬。男人连忙松开力道,但不敢完全放开,他掌控小羊,是因为怕小羊蹦蹦跳跳逃走,也把他不中用的灵魂一起带走。 C喘了口气。利昂说的是对的。于是男人只能憾恨地俯视着地上两个人质桀骜不驯的脸。他看不爽,牵着蔺怀生走过去,靴子踩在阿诺德的头顶,重碾了几下,将阿诺德的脸狠狠踩进地底。 阿诺德隐忍着,牙关间只漏一声闷哼,但一声痛苦与求饶都没有。 至于对伊瑟尔,C则诱哄蔺怀生抬脚。 “他刚才欺负你了是不是?” 青年惊慌未定。他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该向着谁,在场的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是强悍的、恐怖的。此刻他的身边是绑匪先生,他那么可恶,可恶在反复易改,他可以是斯德哥尔摩最恋慕的强者,也可以是最恐惧的杀人凶手。可斯德哥尔摩没有办法,他只能仰视这个选定的先生的鼻息而活,凭借他的喜怒决定自己的人生。青年现在讨厌这样。但他现在又变好了,在小羊最无助的时候,他又重新变得这么温情和可靠,蔺怀生就下意识照C的话做。 C要帮小羊报复,也要蔺怀生自己痛快。 他就和蔺怀生说:“狠狠踩下去。” 听到这话,伊瑟尔很反骨,不求饶,还偏要抬头迎着人看。他与蔺怀生的双眼正视上,观察着这只令他好奇心十足的羔羊。伊瑟尔脸上是被揍出来的血,但他的态度却很悠哉,他好像并不认为蔺怀生会这么折辱他。 然后灰扑扑的运动鞋就把他的脑袋往下踩。 力道没那么重。 甚至只是照着绑匪的意思,象征性地来了一下。 但切实叫伊瑟尔低下了头,得伏在地上,承认自己现在没资格有尊严。 利昂皱紧眉,接下来的话也是十分不高兴的。 “C,他是你家的小孩?” 利昂的目光和话语都直指向蔺怀生,充分表达了他的不满。又是哄,又是替人找回场子,甚至还差点为之失手杀人。C真是把人供起来照顾了。 当然,利昂绝不会为了阿诺德他们说话,绑匪不可能和人质同盟。利昂单纯觉得C现在为这个东方羊昏了头,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利昂可不想绑匪之间的合作因为一个人质出什么变故。 C并不理会,他把阿诺德和伊瑟尔收拾了一顿,重新将其捆绑,并且这次十分恶意的,专挑他们受伤的位置,绳结深深地卡在伤口深处。伊瑟尔痛得咧了咧嘴,伴随一两声压在喉咙里的嘶气,但他还能苦中作乐地想,总归是比不了之前挨的折磨。但他越想越多,想到小羊从始至终手腕都绑着绳子受难,想到现在他和小羊一样了。 所以伊瑟尔想看看蔺怀生。 他莫名又陌生地在寻求一种同类间的群体认同。甚至在费力挪动受困躯体抬头的过程中,他有阴郁又瑰丽的联想。小羊看似被偏爱,但绑匪没有给予他真正的爱,一圈圈,若是金银,圈套至死不渝浪漫;可小羊得到的一圈圈,也绕在手上,只剩致死。 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在自我幻想中把浪漫推上荆棘的王座给它加冕,却在真正抬头以后,陡然发现他全部都猜错。C在给蔺怀生解手腕的绳子,用阿诺德袭击他的那把刀,刀柄上还残留在他身体里缴获的肮脏热血,现在用以拯救。这个绑匪,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伊瑟尔眼里的假惺惺,但瞎了眼蒙了心的小羊一定认为是真意。 伊瑟尔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利昂觉得自己忍耐到了极限,但短短两三天内,他好像又已经被C的反常磨出了耐性。利昂和C也搭档了好些年,清楚男人的本性,所以心中仍认为,这顶多是C一时的情迷。 最主要的是,他不能和C反目。 利昂瞥了一眼地上的阿诺德,再看蔺怀生。 “Centipede,你可以带他去‘做事’,但你最好看管好。” 今天发生的事给这个大汉敲响警钟。C之前的提醒是对的,地上这个叫做阿诺德的男人有着强悍的身手、身体与意志,但凡对他有一点松懈,都会让阿诺德抓住机会试图反杀。虽然C旁边的这个亚裔看起来不堪一击,但过度怀疑总比麻痹放松要好。 利昂理所当然地以为C对蔺怀生的态度指向一件最基本的需求,虽然此前从没见过C这样,但老房子着火也情有可原。大汉说得并不露骨,但所有人都听得明白,他谈及蔺怀生的口吻也显而易见地居高临下。 C现在对与小羊相关的一丝一毫反应都很过激,他扭头对利昂冷着脸色说道:“下次刀再没收好,我会捅在你身上。” 嘲讽十足。 利昂的表情很是扭曲,但他无可否认他的疏忽,因而敢怒不敢言,只凶恶地瞪着C带人离开的背影,但心中最后一丝的同伴之情已然殆尽。 …… C急匆匆带蔺怀生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的情绪全在外泄。 他甚至没察觉自己在关门时悄然地舒了口气,在只有自己和小羊的天地了,放心了,松懈了。 两个人身上的血腥与硝烟,在这安宁港湾的空间里肆意的闯荡和破坏,C拉着蔺怀生的手,仔细观察他手上的伤,有不少灰尘,怕伤口感染发炎,男人第一时间找来药品给小羊处理包扎。 沙发给了他,C对小羊说:“手举着,我给你处理。”自己则想都没想地坐在地上。 期间,酒精辣进蔺怀生的伤口里,C听到他小声地嘶气,嘴上很坚强,眼眶不争气。好可怜。C着迷又怜惜,未经许可,擅自做主伸手想为他擦眼泪。 指尖刚落在蔺怀生的眼眶下方,就听见小羊短促地“唔”了一声,上半身往后倒,倒进沙发里,让C的手指落空。 他不给碰。是还生气着不肯和好?C有些难过。但他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得轻易和好了。因为他的羔羊不会再义无反顾地向他来。 在拯救的使命结束后,C发现自己并非勇士,他在他幻想的世界里仍然是一个亡命天涯见钱眼开的凶徒,做着钱货两讫的买卖,不配谈感情。 “好辣……熏到我眼睛了。” 小羊细语的嘟囔打破C的幻想,也把他从幻想中拯救出来,原本屈膝在地上的男人眼里顿时亮出无比逼人的光芒,他现在太爱这份可爱的抱怨,甚至希望小羊能吐露出更多的抱怨,为此他作乱,把沙发里高高在上的羊羔一把扑倒,齐齐、双双埋在沙发里。 他太放肆了,也太失礼,但男人向蔺怀生商量。 “会不会抱痛了?” 企图用温情来狡猾设下言语陷阱,不要蔺怀生的拒绝。 果然,蔺怀生被他的话弄得怔了怔,然后在他不明不白无缘由的温柔里闹红了脸,脸颊上的红会一直晕染到眼下,耳垂是额外的点缀。 “先生怎么这么问我?” 他还是紧张,但紧张的内涵却悄然替换。 C此刻觉得自己真切是一个猎人,他在捕猎。 可是他不要这只羔羊的血肉毛皮,也不想去换任何的利益。他只是因为这个生命的美丽,想要留在身边。 “不想你再痛。” 听后,蔺怀生怔了怔,他沉默有片刻,片刻就成为凌迟,捏死一个罪无可赦的绑匪的灵魂,让一个爱情的疯子在原来的躯壳里重生。 他主动把脸去靠近C的手指,C那只不小心沾到酒精的手就往后撤,妥帖地及时换另一只手承接小羊的温柔。 C的手指重新在这片柔软的皮肤表面降落,但他克制没有动,是蔺怀生在细微的动作间,不断让体温在几平方厘米大小的区间内相互趋同。 “我记住先生的承诺了。”他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那再帮我擦擦眼泪吧。” 堂而皇之要C帮忙。 当然,蔺怀生也有他的说辞,解释他很撒娇的表现。 “是真的很熏眼睛……” 绝口不提他一点痛都忍不了的矜贵。 C帮他擦,掩埋他娇气的罪证,还一起作伪证。 “我知道。” 他知道。 男人擦干净小羊的脸,让这个孩子重现他该有的纯真,于是再看蔺怀生身上的狼狈,忽然觉得无可忍耐。 他为这孩子想办法,更试图让蔺怀生接受他的建议。 “要不要去洗个澡?” 蔺怀生抿了抿唇,但锁珍宝的铁门最后还是破开,向C倾露他忍不住的笑声笑容。甚至这份笑里,有一点对绑匪先生胆大的揶揄和埋怨。 “先生好无私,还是好厉害?” “都不想自己吗?” 躺在男人怀里的小羊有意做出鼻头嗅吸的动作,鼻翼两边的肌肉微小地陷进去。倘若他没有酒窝,主也很容易让小羊任何的部位拟生出酒窝所寓意的偏爱。 “你受伤了,先生。” “先生都不记得了?” 他指责男人强大中的自负,但很快给予男人新的甜蜜。 “我不能像先生为我包扎一样为您,只希望先生也记记我的话吧。” 10、斯德哥尔摩(10) C花了一些时间才从怦然心动中把自己拯救出来。 迟钝的大脑重新拼装,再安上语言的编码,等到弄明白蔺怀生说了什么,这过程的一切都显得他无可救药。 可C知道,他本来就是无可救药的。 绑匪、罪犯、凶徒。 在这个世界里,他应该被审判被惩罚,被联邦的法律拷上枷锁,被教堂的主降下神罚。 他也最终迎来一次惩罚,却是他从未期许过的甜蜜形式。这个男人随即狂妄地断定,主为他送来一只小羊,是对他所作所为的认可。 小羊有着慈悲圣母的特质,就更像是主精挑细选的孩子,作为祂人间的代言人。那他就应该听小羊的话,无论小羊让他做什么。 所以C毫不犹豫地回应,说:“好。” 这种义无反顾,让绑匪和斯德哥尔摩之间有了新的瑰丽。 只不过,C要先说: “我先带你去浴室。” 尽管小羊让他变得柔软,还是他心中神圣又绮丽的“圣母”,但做绑匪的男人依然胆大包天,希望自己能够引领小羊的方向。而爱,让这个凶徒更一下子变得诡谲,有无尽的伎俩和招数。 “你在里面洗的时候,我能等你,也刚好能处理伤口。” 可男人真实的想法,只是想把小羊洗得香喷喷的,不留下狼狈,也洗去自己留在纯洁羔羊上的污点和罪证。 蔺怀生那么听话,加上C说得又十分真诚可取,所以他很快就附和男人,脑袋连连点着,说:“好哦。”并且很乖地把两只手举着,等C握着他、牵引他。 两人来到浴室,里面空间并不大,设施与物品也都简洁,但这是一只看不见的小羊,C要带着蔺怀生一样样地认过去,告诉他这是洗手台,这是马桶,这是淋浴间。但这些通通还不够。 因为他还要告诉蔺怀生:“洗头发的放在你左手边,右边的是沐浴乳。” “花洒在这里,我拿下来了,你手只要往前就能拿到。” “热水的位置也调好了。” C感觉自己有说不完的话,甚至越说越不安心,越焦躁。他希望浴室里的这些瓶瓶罐罐能够替他照顾好小羊,但实际上他是把这孩子至于一个危险境地,这些东西都有可能伤害他。然后呢?C有了雀跃,他希望蔺怀生能够主动开口,让他留下来。 但青年的心思不在这里,C觉得自己为他在这几平方米的空间内操碎了心,而小羊本人似乎有一种无知无畏的天真。C现在变得不能容忍他和蔺怀生有哪怕一点的心意不相通,倘若有,他就要刨根究底,弄明白是什么分走了对方的心。 男人手搭在蔺怀生肩头,有一点把他往后揽的意思。动作的占有欲但在嘴上还有一些伪装和保留,只是问道:“想什么呢?刚才我说了什么。” 问小羊,叩问小羊的心扉。 但现在的斯德哥尔摩小羊可一点都不怕他了。被偏爱,就得到特权,甚至可以反过来踩他的底线试探。对于C的问话,蔺怀生只自顾自地伸出手,摸向右边的沐浴乳瓶。 C习惯性地蹙眉。 他不知道这样的改变好还是不好。他渴望与小羊之间更亲昵,但他同时讨厌猜测。他害怕摸不清小羊的心思,总是希望能够读懂蔺怀生的每一个表情、动作。他希望这个孩子永远由他保护,永远由他拥有。 蔺怀生摁到了沐浴乳的压嘴,沐浴乳挤到他的手指以及掌心,他搓了搓,透明的乳液随即变成泡沫,蔺怀生低头嗅了嗅,随即笑开,转过身来,献宝似的把两手的泡沫呈到C面前。 小羊欢欣雀跃,转身的幅度大,浴室地砖凹凸,C怕他摔倒,双手护着他身侧,因而蔺怀生这一高举,也有泡沫去点缀男人的鼻梁与鼻尖。 香氛的味道猛地窜入鼻腔,男人高挺的鼻子动了动,忍住一个喷嚏。就在他分心之间,C听到蔺怀生对他说:“这是先生你身上的味道,刚才我进来浴室里就闻到了。” 小羊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要命。 C喉结滚动。他被毒哑,说不出话。最普通不过的柠檬与马鞭草混合味道,被小羊言语笑靥间制成毒药,从他的五官灌入。他致蔺怀生失明,蔺怀生让他失语,感情就是要这样你来我往才公平,甚至C有一点希望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哑巴。 而现实呢,他只是一个爱难言的愚者,左顾右盼说着口不对心的庸言。 “嗯……之前洗过澡。” 他在说什么? 好像存在一种神奇的魔力驱使他说这些傻话,C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即便这样,小羊也看不到。 小羊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但看不到他其实也会局促、也会手足无措,他看不到其实自己能够为他改变得面目全非。C此前不明白宝石要璀璨才有意义的真谛,还窃喜自己也拥有了宝石,可这一刻,他望着蔺怀生什么也看不到的双眼,真切地感到后悔。 但究竟是哪一刻他失手打碎了宝石,让宝石落地蒙尘,这个凶徒都不记得了。 C缓慢地抚摸着蔺怀生的眼眶,用他所能用的最轻柔的力道,极度的克制与控制,反而到了轻微的颤抖。但希望主让这个孩子在此刻愚昧一些,不要让小羊猜出他选定的这个绑匪其实狼狈不强大。 蔺怀生仰起脸,让男人在他脸上反复动作。他喜欢C先生摸他的眼周,也认为C先生偏爱他的眼睛。 他就笨拙地附和这份爱:“先生,你再碰碰吧。” 他眼睛疏长的尾羽垂下来,刚好扫过C的指尖,这是他嬉戏的方式。C流连在这里,却觉得手不够,认为他的手脏,不配,所以他宽大的手掌覆盖住蔺怀生的眼睛。 “嗯?”小羊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怕蔺怀生已经看不见,但C还是自欺欺人,怕他看见,怕他明白,然后用唇代替手,在原来位置落一个干净的吻。 蔺怀生不说话了。 这能骗谁呢。 于是C也不说话,目光炯炯地紧盯着蔺怀生,不放过小羊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几个小时前他在浴室里心不在焉洗澡时留下来的水雾与潮气现在反过来,通通毒哑他们两个人。 那两个哑巴接吻会是什么样? C情不自禁地想要低头…… 蔺怀生终于懂了,他的脸是蒸红的还是羞红的?不重要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丰润的唇,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需要人为他悉心拨开最外层的几瓣,就可以盛放。 就在C以为他会替小羊拨花瓣的时候,蔺怀生先一步行动。 他握着男人的手,让原本搭在他眼下的手指移到了他的唇上。最后,唇齿间的距离是C横亘的一根手指。C感受到了小羊唇间的一点点潮气,若有若无地从手指的纹路濡湿到心脏。 C完全可以挪开,这样他就会真正撷取这朵花,但他吻这个孩子的眼睛,这个孩子吻在他手,他原本认定不配的、肮脏的手。好像一个交换的仪式,一个彼此认定的仪式。C忽然就舍不得松手了。 更何况小羊随即说了: “……但不是碰这里啊。” 他怯懦中带着一丝羞愤,虽然声音很小,但C感觉他再得寸进尺,小羊就要昏过去了。 理所当然的,C留不了,蔺怀生赶他出去。C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依依不舍,不断地回头,彰显他可以为小羊做任何事的忠心。 “我怕你会摔倒。” 蔺怀生就推他,像小羊角拱人一样撞他。 “不要先生,你出去!” C就晕晕然出了浴室。门在他面前关上,连一点剪影都没留下,C盯着门看,才明白为什么有的酒店喜欢用磨砂玻璃。 等蔺怀生洗澡的间隙,C想践行他之前的提议,但坐在沙发上,他满心满眼都不在伤口和药箱,他亲口说的话,他亲自让它变成谎言。男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想超出平庸的绮丽,但无论怎样的美丽,都不足以概括出小羊的具体。于是,他急于写诗、急于作画,急于变成世上最富文采的文豪和最神笔的画家,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的小羊和他的感情塑像。 男人以为他有一个世纪的时间打磨,但好像只有一瞬间,蔺怀生就洗完澡出来了。门的轻响,心脏的鼓响,C幻想过蔺怀生摔倒、幻想过他穿不好衣服,总归他需要冲进去。但事实上小羊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C才发现,他在这里等蔺怀生,受检阅的其实是他自己。 C为蔺怀生整了整他稍显不那么整齐的领口,而后就含糊说道:“我也进去洗。” 换成这个男人,甩门的声音震响无比。 蔺怀生从容地坐在沙发上。他拨了拨药箱里一众的纱布药品,在不变动与未减量中,明白自己胜券在握。 青年笑了。 …… C闯进浴室后,才感更不妙。 比起刚才远要浓郁的沐浴香氛充斥着整个密闭空间,C想起蔺怀生说过的话,说这是他身上的味道。那么用了同一款沐浴液的小羊,是不是也有了他的气息? 男人这一次挤沐浴液的动作很粗鲁着急。 大滩透明的浴液从他的掌心中流下,花洒里的冷水也溅在他肩膀伤口上,因为幻想因为疼痛,这个男人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反而在隐隐作烫。 氤氲热气渐渐消散,水珠反而凝结在瓷砖墙壁上。 C伸出那只被蔺怀生轻吻过的手指,在瓷砖墙上划了第一道痕迹。 然后他想起,这是对方的身高。 花洒固定在墙面上,淋湿男人的正脸,锋锐凶戾的五官渐动,像一匹活吃人的狼。 无尽的水珠,逐次往下划的痕迹。 小羊的身高。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唇, 他的胸膛, 他的胯骨…… 在想象中,C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蔺怀生,然后把他嵌进自己的血骨。 …… C这一趟澡洗得有点久。 阿诺德那一刀扎在C的肩膀,因为伤口还没处理,C洗完澡后,是赤着上身出来的。 蔺怀生团着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让人不知道他是不是累得睡着了。C放轻脚步过去,看见他还湿的发顶,而擦头发的毛巾就这样搭在他肩膀。 C声音都柔了,伸手接住小羊发梢蓄下的一滴水。 “睡着了吗?” 小羊还是没动。 但过了一会,他用摇头来回答,湿漉漉的发梢来回扫过C的掌心。小羊用这样调皮的方式说他其实还醒着。 C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坐下,在蔺怀生的身边,没问蔺怀生为什么要这样做,纯然地享受着失而复得的亲昵。反而是蔺怀生还要主动问。 “先生怎么洗了这么久。” 他用手肘去碰身边男人的手臂,好像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然后发现C是赤着上身的。蔺怀生猜不出C刚才其实在冲冷水澡,因为此刻这个男人挨着他的肌肤是那么炙热。倘若蔺怀生知道,他一定会更奇怪,冷水澡怎么能洗这么久。他不知道,所以小羊只是抿着唇,半晌再憋出一句。 “……还不穿衣服。” C想到,小羊是一名亚裔青年。如今整个世界早已执行联邦制度,而“国家”的概念早已被历史长河淘汰,但文化依然扎根于各自的土壤,孕育不同的孩子。在小羊看来,这就是一件他不可能习以为常的事。 C说道:“我和你道歉。” 蔺怀生没反应过来:“……什么?” C直言不讳:“我骗了你。”他牵引着蔺怀生的手,让他摸肩膀上那个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而惨不忍睹的伤口,但这个男人强大到可以面不改色隐忍痛苦,以得到来自对方手指的眷顾。 “我还没有处理伤。” 蔺怀生原本是不知道的,当他听完,他吓了一跳,手想往回缩,生怕自己短暂的触碰就会加重C的伤势。但C不肯他松手。蔺怀生挣不过他,被他握着手腕上侧没有伤的地方。 C端详着蔺怀生手腕上包扎了的伤口,边沿有被水浸湿的痕迹。小羊洗澡时不方便,是难免的。但好在伤口没有渗血。 蔺怀生并不知道C看着看着视线又落到了他身上去,他对外界的感知都凭借别人的口述,当C不说话时,蔺怀生就觉得格外没有安全感。小羊只能先开口,盼望一个话题的开启。 “为什么不处理呢?” 这也是他真实的困惑。 难道是伤口太深?还是在不方便处理的地方?蔺怀生显而易见地着急起来。可他帮不上一点忙。就在小羊陷入愧疚的境地时,C打断了他所有的自责。 “就像你在等我。”C低头,如同之前被他吻过那般,亲吻了下蔺怀生的手指。“我也在等你。” 等得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 这句未尽之语,不知道小羊能不能明白。 两个男人挤在不大的沙发上,相同的湿头发和相同的体温,还有相同被吃掉的理智。 C目光灼灼地看着干干净净的蔺怀生。小羊穿着他的衣服,袖口领口都显得那样宽大,露出伤疤,露出莹白的皮肤,露出一个历经磨难但仍然赤诚纯真的孩子。C想要用手、用吻,去膜拜,去礼赞,更去忏悔,覆盖掉蔺怀生手臂上的每一个伤口,那个凶恶的自己曾留下的瑕疵。而更迷人的,是小羊也给予他回应。这个孩子的脸上会露出迷惘又迷恋的表情,像一个迷途的羔羊,亟待被他救赎。C大胆地用自己去揣测对方,也许蔺怀生也有着寂寞的灵魂,渴望有人弥补成为他的另一半。 “小羊……” 情不自禁地,C着迷地对蔺怀生泄露他潜藏在心底的爱称。 蔺怀生眨了眨眼睛:“先生是在说我吗?” C告诉他是。 蔺怀生倒没有问C原因,而是想了想后,问:“那先生是什么?才会和小羊比较相配。” C只想到偷猎的猎人或者野兽,毫无新意,但符合他们开始这段关系时的角色定义。但蔺怀生随即给出的答案,打破了男人的认知。 小羊笑语晏晏的。 “我觉得先生是狗。” 他依偎在C的身边,诉说他独特的认知,甚至手指戳一戳男人的手臂,有意或无意地捅进C的伤口里。 他憧憬地告诉C:“牧羊犬会保护羊,引领羊的方向,所以我喜欢狗。” 蔺怀生十分轻易就接受了C对他的设定,甚至反过来,替这段关系修饰美化。他说多么荒唐甚至挑衅的话,但在他的世界里,C理所当然是他的同伴。所以他戳的这个伤口,都成为了保护者的勋章。 C就觉得,那他应该是狗。 一条从狼退化的、但忠心耿耿的狗。 退化的过程痛苦,但小羊不断予他快乐的镇定剂。 “而我更喜欢先生。” 蔺怀生的手指在C的皮肤上攀爬、摸索,确定那块受伤的疮地,而后小心翼翼地呵护,幼稚地低头吹气,好像疼痛就可以这样不见。他的不好意思与理直气壮,交织在一起,变成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迷人。C的灵魂无数次地为这只小羊颤抖,又无数次为他安宁。 蔺怀生抬头“看”向男人,伊甸园的眼睛藏蛇信,寻求他的肯定。 “因为先生只有一只小羊。对不对?” C给予肯定,去吻这双不完美的眼睛,同时也咽下禁果。 “我只有你。” C太快乐,他险些再一次忘记处理伤口。伤口熬到现在,即便是强悍如斯的男人,也难免露出疲惫之态。最后当然也处理了,由C自己,蔺怀生在一旁“看”着。 已经到了下半夜。蔺怀生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泛出些许水光,这是他眼睛最漂亮的时刻,像人为为这双无神的眼睛点上高光。C忍不住又去啄吻,一点一点吻去那些点点滴滴的水痕。 “去睡吧。” 蔺怀生看着他,不说话。 C就又补充道:“我也去。” “但床只有一张。” 坏男人偏要额外这样说一句。他想要看到蔺怀生的反应,所以言语里都是故意。 果然,蔺怀生露出尴尬又无措的表情。对于这只小羊来说,好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惶惶不安,以至于让C都想要去探究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会塑造出一个这样矛盾又迷人的蔺怀生。 蔺怀生是想睡床的,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睡一觉,而生病时在C先生床上短暂的栖息,使得他对于那张床更有着一种依恋,因为那是C先生的床。但C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更何况现在他才是那个受了伤应该好好休息的人。小羊左右为难,既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又羞耻于自己的欲望。 而C的本意绝非是为难小羊,所以很快就将他从纠结中拯救出来。 “我不出去。” 他陈述完他的立场,而后又让蔺怀生做选择。 “和你睡一张床,你愿不愿意,小羊。”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不大的单人床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相依相偎因此顺理成章。强悍的男人睡在外头,充满保护欲地把小羊护在里头,而这就是最强效的安定剂,疲惫之下的C睡得很沉很踏实。 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囚牢里,一切的声音都没有,黑暗中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怖。 不知道几点,蔺怀生睁开清亮的双眼,他坐起来,看了眼身边的C,眼睛里伪装的失明与伪装的爱情通通不见。接着,他走下床,打开门,消失在黑暗的房间。 11、斯德哥尔摩(11) 联邦和绑匪们谈判的要求,此刻成了阿诺德和伊瑟尔最好的保命符。 事实上,利昂后来也没把他们怎么样,只是各给了两人几脚,把绳子捆扎实,再仔细检查屋子里是否还有方便他们逃跑的东西,然后就走了。 唯一要说难受,或许就是他们被捆得太紧,只能没什么尊严地躺在地上。 伊瑟尔还有心情耍嘴皮子,他翻了一个身:“还好没踹在肚子上,我怕把吃的都吐了。” 阿诺德没有动。客观上他受的伤更重,除了先前利昂对他的折磨,还有C在他身上发泄的暴戾,但这个日耳曼男人都一声不吭地挺了过来,让伊瑟尔对他刮目相看。 “阿诺德上校,您还好么,烦请您给个声。” 黑暗中,闭目养神的阿诺德睁开眼睛,语气平淡:“如无必要,请不要在这里喊我上校,伊瑟尔先生。” 在阿诺德和蔺怀生相互配合的一场戏中,阿诺德确认了屋内的确存在监控设备,尽管绑匪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在监控前盯着,但眼下情况,被绑匪知道他是联邦现役军官,对于三个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好的。”伊瑟尔不诚心地悔过,“可现在无论对方的哪一个人,恐怕都没心情理会我们。” “阿诺德,那两个人离心了。” 伊瑟尔说起他观察到的细节,然后笑道:“那只小羊可真厉害。”伊瑟尔也管蔺怀生叫小羊。 阿诺德皱眉,不赞成并且严肃地对伊瑟尔说道:“但他现在很危险。伊瑟尔,收起你游戏人间的态度,更不要放在别人身上。” 伊瑟尔夸张地叹了口气:“这种指责我可不接受。” 伊瑟尔的话像刀子一样,挑破阿诺德自己都未察的迷惘,直接捅到心脏里头绞肉。 “阿诺德,你也没逃过。” “你被他迷住了。” 伊瑟尔艰难地翻过身去,面朝门,背对同伴。他这会是歇了和阿诺德聊天的兴致了,与其和这样的人聊天,不如在脑海里多品味两遍小羊的样子。伊瑟尔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他觉得小羊怯懦的外表里装着一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灵魂,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 就在这时,伊瑟尔看到门旁边的小窗口晃过一抹白。 这个变化在黑暗中是那么得不明显,以至于伊瑟尔目不转睛地分辨了很久,而后确认,那是一截缠着白纱布的手腕。 伊瑟尔咧开嘴,笑了,嘴里开始哼轻快的民谣调子。那是伊瑟尔家乡脍炙人口的牧羊曲。 阿诺德不知道伊瑟尔又在搞什么鬼。起先他隐忍不发,但伊瑟尔实在吵到他休息了,阿诺德只好又开口道。 “伊瑟尔,请你保持安静。” 伊瑟尔却笑嘻嘻地说。 “阿诺德先生,你恐怕得为你的错误买单。” 他见证这只小羊的出现,又见证他的离开。 他们心照不宣地完成一次信息的交换,而伊瑟尔更坏心,他不愿意分享信息,告诉同伴小羊曾经到来。他顺利跨过陷阱,亲眼看着一个接一个掉落羔羊陷阱的傻瓜,捧腹大笑。 …… C做了一个梦,梦到他自甘堕落成为一个傻瓜。 又有一个他自己出现,嘲笑他,并且挟持了蔺怀生。他反击,和另一个自己殊死搏斗。经过弗洛伊德,每个身体里都诡谲地塞着三个“我”,而Centipede的身体里也许有着千千万万个。但最终只允许一个存在,用“他”去配圣洁的羔羊。 C因为这个念想,让他一路上斩杀自我又不断分裂,在无穷无尽的自我杀戮中,C忽然发现,从始至终,那个名义上被挟持的小羊、实际上所有的自己都想呵护的小羊,在以一种坦然的姿态冷眼旁观。 一个不留神,C就被另一个自己吞噬。伤痕累累的“自己”吃掉自己,融合成一个全新的自己,又被下一个自己杀死。 物体跌落的声音把C猛然惊醒。 这是一个很心悸的梦,脱离梦境的C已经不能完整复述梦的内容,但那种摄人的恐怖感依然萦绕在他心头。他的头有点痛,因为噩梦,因为没处理好的伤口,坐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空空如也。 顿时,这个男人如豹子一般跃起来,外套都没来得及穿。 然后他发现,他着急去寻找的小羊,就是地上发出声响的来源。 “小羊!” 蔺怀生手撑在地上,摸索地想要爬起来,他身边是绊倒他的罪魁祸首。C看到蔺怀生下一刻就要把手掌摁在也许有着毛刺的椅子腿,男人眼皮一颤,总算赶在那之前抓住了小羊胡乱试探的蹄子,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蔺怀生不太好意思地嗫喏了好几次:“我还是吵到你了。” 他解释道:“……我想要去洗手间。” 但结果搞成这样。 两人都无言。蔺怀生是羞愧,C则在无奈中油然生出更加明确的使命感。他让蔺怀生先乖乖等他一下,随即开始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连同桌子、沙发、柜子,所有原本摆在屋子中的家居堆到角落,像堆积无用的垃圾,直到整间卧室空荡荡,C才停下动作。 唯一还剩下的,只有床。 “好了。” C拍掉手上的灰,再去牵蔺怀生,然后亲自领着他,回到床边,再由床直直走向浴室。 蔺怀生能感受到这一次的轻易,不仅仅是因为有先生牵着他,还在于他们中间没有绕开一些家具摆设。障碍通通被扫除,卧室也随着这个男人一起退化,退化成什么,一个巢穴,爱欲的巢穴。 小羊很动容,轻声说道。 “先生好温柔。” 他给予的每一个情感的正向肯定,都让C坚信他所作所为的意义。 C重复先前他对蔺怀生的保证:“因为你是唯一的小羊,这些我都应该为你做到。” 蔺怀生听完,脸上掩不住的甜蜜,他抬头去“望”,把他的这份甜蜜也展现给了C。小羊只要抬眼,C就会忍不住想要吻他的眼睛,甚至这双眼睛代替了唇,成为C心目中爱情的象征。就在今晚,C不知道吻了多少遍蔺怀生的眼睛,并且这份迷恋,无穷无尽没有休止,就种在C的唇上和蔺怀生的眼睛里,种在他们每一个接触的瞬间。 C每吻一次,他就变一次爱情里的诗人。 说一些浪漫或狂放的言语。 他看到蔺怀生的喜悦,看到他的不言,就好像知道蔺怀生想要听什么,顺着小羊的心意说更多。 “我还是小羊的狗。” 蔺怀生抿了抿唇,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又觉得自己的笑声好像是对这份真挚到卑微的感情的轻慢,唇再次抿紧。 “C先生不会因为这样的形容生气吗?” C不知道别人,但他没有,他欣然地接受了小羊冠给他的指代。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和蔺怀生才会相互确认彼此。 “如果生气,你会怎么办。” 蔺怀生还是抿着唇,露出一丝怯懦又变成狡黠:“我就不说了。” 那C又垂头轻吻他眼睛,笃定誓言。 “是你的狗。” C站在浴室门口,对蔺怀生说道:“去吧。”但他又真诚地表示不放心,“需要陪你进去吗,小羊?” 蔺怀生很尴尬:“这个就不用了!”说完就要迈步。 C反而更担心了。他开始想要冲进去,像照顾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接管蔺怀生的全部,照顾他的生活,吃喝拉撒都可以。而他现在闯进去,却只会让小羊受到极度的惊吓,在淅沥的水声里,他浑身露出来的皮肤将发红发烫,一路直到显露的胯骨,都烧出羞怯的粉色。小羊会生气,会羞耻到哭,但C会把他的责怪照单全收,继续照顾着这个浴室里无法自理的小羊。 C觉得自己无耻下作极了,幸好小羊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但在蔺怀生出来之后,C还是不放心地进去,想要和刚才那样,把浴室重新收拾一遍。 C亲自摆好两个口杯,并且把牙膏放在蔺怀生的那个杯子里。等重新“改装”的浴室完成,他又一一带着蔺怀生确认。 …… 重新回到床铺上的两人,再一觉都睡得很沉。 天亮了,C先起来。很快,蔺怀生因为C的动作也清醒。 C回头安抚他:“再休息一会。” 蔺怀生只摇了摇头,一副要跟对方待在一起的模样。C十分受用,牵着蔺怀生从床上下来。 此前C从来没想过。 早晨挤挤挨挨的浴室、共同使用的洗手台,会发生自己和另一个人身上。他们将一起洗漱,在牙膏和剃须泡的清香中交换一个吻。这种平凡的、细枝末节的浪漫,让C从始至终都难以清醒过来,也让他始终亢奋。 但当C拿起牙刷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牙杯中的实际上是蔺怀生的牙刷。 而本来属于他自己的那支,被调换到了蔺怀生的口杯里,彰显着一种明晃晃的恶劣。 蔺怀生看不到,察觉不出,已经摸索着旋开牙膏管,低头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即将含入口中。 而在小羊的脖颈上,发丝间隐约映出一个浅青色的指印。 就像有人曾饱含着浓烈的占有欲,反复揉捏这里,打上劣迹斑斑的烙印。 12、斯德哥尔摩(12) 蔺怀生手里的牙刷被夺走。 紧接着,他被抵在洗手台边。冰冷台面挤压着腿根,而他身后覆压炙热身躯,蔺怀生被困在比几平方米浴室更狭窄的空间里。 他很局促,不明白C无缘由的举动,而且C做得很逾越,已经打破了蔺怀生的心理防线还要再攻克身体。蔺怀生感到不妙,这种不妙来源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直觉再衍化出闪躲和逃避。他想要离开这个让他不自在的动作,但没有挣过C,反而被C撩开了他后颈碎长的头发。 “先生……?” 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种不安的境地。 C端详着这个被他发现的印记。一开始他认为是昨天蔺怀生被那两人袭击时留下的,这使他憎恶。就好像别的野狗在闯进原本安宁的领地,并在这里留下肮脏的尿液,但他拿这个恶劣的印记没有办法。 灼烧、挖掉、炮烙,通通会在小羊身上留下更惨烈的伤痕,而他根本不应该让小羊受难。男人死死地盯着这两个指印,像困兽一般表现地十分焦躁,他甚至没有听到蔺怀生喊他。 C最后动手去摸蔺怀生的后颈。 沾上水的手指带来不一样的触感,蔺怀生明显蜷缩了起来,上半身还往前躲,被C揽住腰,及时扶住了。小羊表达对狗的青睐,Centipede就把这个身份贯彻得很好,牧羊犬通过不断围绕羊群奔跑,缩小羊活动的范围,并驱赶羊群往正确的方向去。而对于这只牧羊犬而言,他希望驱赶这只小羊去往他的怀中。 C说:“不要动。” 蔺怀生很乖的听话,停住了。 C抚摸上去,想要覆盖它,但他首先要经历那些柔软发丝的纠缠与考验,它们比本人要冷酷得多,不相信C的真心,一遍又一遍地缠绕男人的手指,试探真心。只要C在这期间胆敢弄掉一根发丝,它们就会立刻诬告C居心叵测不值得相信。 C好不容易安抚好这些发丝,当他完全覆盖上这道肮脏的污迹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与这道痕迹完全重合。C感到不可置信,他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研究这个指印上。 蔺怀生透过镜子,看到C紧紧蹙眉的表情,笑了笑,假装不小心忘记了C的话,只稍微动了动脑袋,俯身的C就毫无防备地被那些撩起来的碎发扫到眼皮。C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小羊的头发又重新成为了那个指印的屏障,让它若隐若现,对着C有恃无恐地叫嚣。 “先生在看什么?” 像是忍耐了很久才终于说出这句话,蔺怀生的声音非常得小,几乎听不清。 C抬头去看,只见镜子里照出一个满脸绯红的青年,而自己红的是眼睛,有一点血丝,俯身把头埋在蔺怀生脖子旁的样子,活脱脱像一个病态的野兽。 小羊他自己不可能看到后颈的指印,无论他的眼睛有没有失明。所以他不知道C这番举动的真意,那会把C的举动理解成什么?C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但对着与他自己完全相符的指印,又说不出解释。他又盯着洗手台上诡异被交换了的牙刷。 “在看你的脖子,很性感,很漂亮。” “可以亲你吗?” C最终没说实话,但也许这些并非是凭空捏造的谎言。 他越来越爱小羊,爱这个以斯德哥尔摩羔羊的样子来到他身边的青年,爱到理想型有了轮廓,欲念有了寄托。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纤细直挺的脖颈?而青色指印是印在这张白纸上的第一个污迹,来自他还是不来自他的诡谲,把这份绮丽推向高潮。如果不是,他用吻覆盖;如果是,他用吻添彩。 C问完,等了一会,没听到蔺怀生的回应。 他知道为什么,也不感到遗憾,因为镜子里的小羊已经羞愤欲死,而他和蔺怀生还没有一起看过相似的晚霞。C还等不到小羊主动说愿意的时候,但C知道,小羊的美在于欲拒还迎的羞涩,他的不拒绝就是最生动的回应。 C已经吻了上去。 第一次吻在这里,他表现得很绅士,唇只是轻轻贴着,留下他的体温。但下一次,恐怕他会留下一个过分的齿痕。 蔺怀生感受到了这份柔软但灼热的温度。人类的体温能烫到哪里去?但他还是表现得如同一块烙铁烫在那块皮肤,后仰,像一只濒死的天鹅的脖颈,引来猎人更进一步的射杀。 吻得更深。 C一边揽住小羊,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换好牙刷,并还把牙刷挤好,递到蔺怀生的唇边。 “来,张嘴。” 他就差和蔺怀生说,我帮你刷。 蔺怀生急忙道:“我自己拿。”因为他相信C先生真的会做得出这种事。 C随小羊的意。 蔺怀生在洗手台边心不在焉地刷牙,C在后方空余出手,就做坏,他一会撩起蔺怀生稍长的碎发,一会吻蔺怀生的脖子,从那个指痕到不止那个指痕。 他变态地上瘾,做得过分,让蔺怀生逐渐整个身子颤起来。小羊受不住,撑在洗手台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抓着边缘,手背浮现出青色纹路,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呈现被蒸熟似的虾粉色,后来拿牙刷的那只手也在颤抖。C终于得偿所愿,他帮忙握住小羊的手,连他的牙齿都要帮忙照顾。 粗硬的刷毛在口腔与齿贝之间来回扫过,伴随着泡沫中的含糊唔声,C虽然看不到真实的小羊的样子,但他可以透过镜子,看到那个被迫乖乖张大嘴口含牙膏泡沫的小羊。 C看得很认真,手上动作也很认真。 他把牙杯递到蔺怀生嘴边:“含一口,吐掉。” 在蔺怀生俯身咕噜咕噜地吐掉泡沫水时,男人又忍不住追上去,亲吻他的脖子。 当然,他也有很拿得出手的借口。 “头发有点长了,帮你修短一些?” 男人像个拙劣的推销员,没有丝毫言语的艺术,但遇到一个好骗的顾客,在蔺怀生还不懂得说拒绝时,完成一次强买强卖的亲昵。 却忘了他原本应该做什么,应该问什么。 也忘了他是一个绑匪,挟持有人质。从这间屋子打开门往外,一寸寸地黯淡成黑白,所以这个男人开始不愿意出去,不愿意离开蔺怀生的身边。这一次挟持他的小羊,是为了一起筑巢,就在这间屋子里,共铸浪漫的厮混。C觉得,和他的小羊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浪漫。所以他自大地认为,他已经把浪漫嚼尽了。 他要疯了,他已经疯了,可每当男人短暂这样认为时,他总会得到蔺怀生纵容又温柔的目光。看不见又努力望着他,C就深陷,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疯子。 他拿枪的手开始为蔺怀生修剪头发,也许哪一个晚上就会领着蔺怀生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跳交谊舞。 C在当夜就立刻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和小羊跳舞,无休止的,直到两个人的腿都断掉,他们也从未停止贴面的热情。 当C醒来时,他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温热。 小羊背对着他,在他怀里。C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为何放在蔺怀生的后颈,就是之前他发现的那个指印的位置,但令他感到恐怖的是,他的另一只手也同样放在蔺怀生的脖子上。 在前脖。 两只手稍加用力,就会绞死一只梦中的羔羊。 13、斯德哥尔摩(13) 青色指印又浮现在了小羊的脖颈上。可旖旎完全不见,取而代之是恶意。 C霎地收回手,在黑暗中盯住自己这双手。他竟然会一边说爱,一边想杀人。这种分裂与交织,比单纯的恶还要恐怖百倍。连C自己都感到恐怖。 男人再看蔺怀生。 他依然能很清晰地看清小羊的样子,恬香于梦中,对差点杀死他的危险一无所知。C看着看着,宁愿自己不要看清蔺怀生依旧安然的表情,反衬他的卑鄙,到后来,他好像真的看不清了,他混乱浑噩的心不允许他看清。 C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本来就睡在外侧,离开床更是飞快,他逃出这张床这个巢穴,也希望小羊能逃离他。C一开始打算在椅子上静默地坐一晚,就像小羊在他这里留宿的第一晚。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卧室,想起椅子被他当成垃圾,堆在角落,后来又不知被他收拾到了外面哪里。当初他感情的开始就汹涌又让人昏头,根本没想过退路,以至于现在,C站在床边,望着屋内唯一摆放的床和床上的蔺怀生,喉咙滚动。 他想要回去,回到小羊的身边…… 他迈出第一步,但似乎根本没有,他的眼前分裂出两块地板,是两个重叠还是一个离散……也许待在这间屋子里,接下来他自己会做出更加无法预料的事。 C很可耻地逃了。 离开屋子,又不敢走开,最后徘徊在房间外头。 C□□的上身草草套了一件外套,没有拉上拉链,顺着能看到肩膀上包扎起来的伤口。他摸了一把外套口袋,翻出好几天没抽的烟,在黎明到来之际的这段最黑沉的夜晚中,一根接一根点燃。 好像是一夜之间的,命运在给予他甜蜜后,给他更大的恶毒;又或者是为了给他恶毒,让一只小羊降临到他的世界先带来甜蜜。C不知道什么会这样,难道他是一个精神病人? 他也许有病, 他可能真的有病。 大概黎明,也许是黎明吧——C没有心思看时间,这间巨大密室也没有连接外界的窗子。利昂急匆匆地过来,他脸上带着几分急迫,终于找到C,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也不管当下C为什么会独自在这里。 他对C说:“联邦主动发了一则讯息过来!” “他们说:‘半小时后,一段三名人质的视频,换你们要的东西的第一步消息。’我一看到就立刻过来找你。”利昂这时候无法单独做主,他也不擅长处理这些需要动脑子的事情,而联邦反客为主,还设置下极为紧迫的半小时时限,让这名绑匪显而易见地着急起来,言语行为间都开始带着急促,“C!现在过去看看。” C显然也意识到联邦陡然转变的态度间所蕴含的大量信息,他现在也迫切希望有另外的事和另外的世界,能够让把这个即将发疯的自己投入进去,去消耗,去平息。 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走。” 绑匪们的脚步声远去,片刻,房间的门无声打开,蔺怀生从里面出来。他看到,就在门边,散落着一地的烟头。他仔细观察,再迈步时,完美地避开了任何会破坏烟灰烟头的位置。 一步,一步,他的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迅捷,最终也离开了这个走廊。 …… 对于阿诺德和伊瑟尔来说,从昨天到今天,他们好像被遗忘。但这两个人有着无比强大与坚毅的内心,他们不向惶恐屈服变成弱者,而争分夺秒地养精蓄锐。 当静谧的黎明中传来动响,阿诺德和伊瑟尔敏锐地睁开眼睛。 他们仍然被捆着四肢保持原样地躺在地上,长时间供血不足,使得他们的四肢都开始泛出青紫色。他们翻了个身,都面向门口和那个小窗子,仔细辨别来人。 对方没有露面,那个沙沙的摩擦声也没有停。阿诺德听出来,对方给他们在墙壁上留了记号,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他也好像和阿诺德心有灵犀,又有点调皮,好像非要有人率先猜出他是谁,他才肯开口。阿诺德和伊瑟尔看到缠着纱布的手腕在那个小窗子上挥了挥手。 “两位先生,你们中是不是有人身份不一般?” …… 主控室内,利昂点开那封联邦发来的消息给Centipede看。 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是诸多电子屏反射出的幽蓝色,包括了光脑以及对面大大小小的监控屏,这些冰冷的光源在C的脸上、眼睛上落脚,特别是他眼下的那条疤。于是人如其名,centipede,现在这条蜿蜒蜈蚣的百足好像都安装上了机械利刃,翻动着活了过来。这样的Centipede,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冷酷,甚至比以前还要不近人情,像一个即将核爆的危险武器。利昂看得清清楚楚,在心里涌上对C敬畏的同时,又因为这种凶残罪犯的特质而感到松了口气。 C并不留恋于单条讯息本身,他手指飞快点动,在触控板上调出联邦的上一条消息,以及他们几次在网络上上传的视频。 “C,你发现了什么?” 这个时候,利昂对C很是信服。但时间刻不容缓,半小时眨眼就过了一小半,以至于利昂在心里咒骂联邦那些惯会玩弄权术的老不死。 C没有回头,但已然把利昂的焦躁和被动洞察得明明白白。他现在对这位曾经的同伙毫无耐心。 “既然知道他们在打心理战,还被联邦牵着鼻子走?” 利昂被他说得讪讪,但的确无法辩驳,只不过觉得C的脾气更加古怪了。 C不知道利昂的腹诽,他有意让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分析。从这场挟持开始,这其实才是联邦态度最明显的一次转变,因为联邦方切实有了让步的举动。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次诱捕的陷阱,但—— C斩钉截铁:“利昂,重新查一遍人质的身份,要更具体。” 绑匪的视线落在半小时的时限上,露出残忍的微笑。 “人质的筹码需要被重新评估。” “因为似乎有一位尊贵的先生被请来做客了。” …… 听到蔺怀生的问题,阿诺德和伊瑟尔相互对视。 他们无从推理蔺怀生提问的缘由,更不知道蔺怀生是不是出于自愿而问的这句话。狡猾的绑匪有可能利用最容易掌控的人质来诓骗其余人质。 没听到两人的回应,蔺怀生也不表现得焦急或沮丧,他平静带微笑的脸上反而蕴含着一种笃定,于是此刻的沉默,都像他给予对方充分考虑的时间。 伊瑟尔也愿意相信小羊。他就是有一种奇妙的直觉,觉得蔺怀生不一般,何况他之前就见过胆敢从绑匪身边溜出来找他们的小羊。 而伊瑟尔同样也是一个十分敢赌的人。 就在伊瑟尔开口之前,阿诺德止住了他。这个相对谨慎而怀疑的男人,给出了他的答案:“是我。” 轮到蔺怀生不说话了。 阿诺德立刻警惕,同时身体做好反应状态,因为很有可能就如他所想的那样,C也同样接收到了这个信息。 但还是蔺怀生说话。 甚至他笑了一声,笑声轻快,口吻温柔,于是那一点揶揄和责怪好像全都消减了。 “阿诺德先生,我冒着好大的危险来告诉你们消息,先生你却没有给我相应的信任和诚意。” 男人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很镇定,甚至有一点冷淡,但是他浅金色头发下的耳朵,被像被猫挠了一爪子似的红了。 他和这个青年,因为这次特殊与危险的事件紧紧相连,拥有最能彼此认同的同等身份,但对于各自本身又那么生疏。阿诺德原本同情这个遭受心理创伤的青年,愿意充分照顾他,但随之发现这很可能是蔺怀生的伪装和计谋,并且对方冲锋陷阵,在危险的绑匪身边周旋,阿诺德又觉得自己不该以一种照顾弱者的心态去对待蔺怀生。 而现在,蔺怀生好像愿意让他走近,愿意露出真实的模样让他了解一点。 是温柔的,主动的,俏皮的,像莱茵河畔夕阳里的晚风,吹来河水与远方酒馆的微醺。阿诺德有点无所适从了。 阿诺德上校抿紧唇。他的唇已经算薄了,再抿得这么紧,像要被月亮吃掉的最后一丝夕阳的红线,是沉沦的挣扎。 “什么消息?”他问。他只能问这个。 蔺怀生说:“以阿诺德先生的本事,哪怕我只说到这里,你恐怕都已经猜得出大概了吧。” 像是为了惩罚阿诺德的不坦诚,蔺怀生也开始卖关子不肯直说了。 他们隔着一道墙,言语所无法完整表达的应尽之意,让阿诺德抓心挠肝,忽然非常迫切想要看一看现在的蔺怀生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在和他说话。 伊瑟尔不爽阿诺德的犹疑,他更不是甘愿被忽视和冷落的人,他优雅地讥讽:“不真诚的人是该得到相应的惩罚。”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浪荡地冲房间外的蔺怀生说道:“或许你愿意听我说?生生。” 不知道为什么伊瑟尔会把蔺怀生喊作“生生”。 也许他对蔺怀生家乡的言语和文化有所了解,而这些超出阿诺德的理解,他只能察觉出其中一定蕴含的亲昵。阿诺德下意识皱起眉,觉得伊瑟尔完全没有听进劝告,对蔺怀生依然太轻浮。 但门外的小羊却说道。 “谢谢你,伊瑟尔先生,但我得走了。” 忽然之间,无论是阿诺德还是伊瑟尔,他们和他们的回答好像在蔺怀生这通通失去了吸引力。 青年的反复无常让伊瑟尔和阿诺德招架不住,两个人都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往那个小小的窗口望去—— 然后蔺怀生没有一点忧愁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窗子里传进来。 “联邦给了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压力,他们不会商量太久,很快就会回来。我要先回去了。” “那么,等会见,阿诺德先生,伊瑟尔先生。” 14、斯德哥尔摩(14) 在利昂查到消息后,C告诉利昂接下来要做的事,两个人兵分两路。 C往回走。 他的步伐很快,不只因为那个令他嗤之以鼻的半小时时限,他竟然还在心里打拍子,有一种不成熟小伙子的雀跃,他的心跳因此很响,病变的心脏即将炸开胸膛脱逃。C觉得这一切都该怪蔺怀生,小羊指使他的心叛变,和坏孩子为伍,于是心拽着一个空壳的肉.体,像拽风筝一样把他跌跌撞撞地牵引回小羊身边。 他为什么说蔺怀生是坏孩子?他怎么敢?但C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很快辩驳道:那是因为你的爱情本来就是坏的,你什么都敢。那个潜藏的自己、另一个诡谲的灵魂突然浮现出水面,但C没有因为心里的声音停下,他反而在这个不断重复的声音中越走越自在,甚至变成一个忽然触摸到音乐殿堂的宠儿,合着无尽的恶毒言语,每迈一步都是节拍。他甚至觉得接下来马上要与联邦的交锋真是不错,他还有一点感谢那些人,因为他忽然有了光面堂皇的理由,无论是作为绑匪还是狗,都有理由接近蔺怀生,重新和他的小羊紧紧挨在一起。 愉悦的心情传递到行为上,C直接无视他在门边留下的一地烟头,他自己踩上去,抹灭不久前他挣扎的那个灵魂。 打开门,蔺怀生已经醒了。 不知是C开门的声音很轻,还是蔺怀生有他自己的思绪。他醒了但并没有下床来,C留在那的气息与床褥一起把他团团围住。一切是那么静谧,小羊和这间屋子像被封存的油画,爱他、拯救他需要把画布撕毁,然后颜料就从这个豁口里倾泻而出,在原地浇注出一个真的蔺怀生。这是艺术的幻想。倘若从艺术殿堂下来,落到泥地里,那这就是一个原始的洞穴。栖息在里面的野兽有着筑巢行为,而他是捕猎归来即将哺喂配偶的另一只野兽。 无论哪一种,C都涌出诡异的满足。 男人拿手在门边叩了叩,唤醒出神中的小羊。 并且说道:“我回来了。” 哪怕是C手指敲动,蔺怀生也只是转过头来,但当他开口,证明他独一无二的身份,这只小羊才活过来一般,露出清晨里甜蜜的笑容。他自己摸索着下床来,因为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也能好好地走过来了。 C在终点扶住他。 “先生,你到哪里去了?” 乍听起来,好像还带有一点埋怨,但被蔺怀生很自然地说出口。 C决口不提他其实在门外站了一夜,只说:“出去做了点事。” 蔺怀生便哦了一声。 C拍拍蔺怀生的手臂:“去洗漱下。” 蔺怀生听从他的吩咐,但他也感觉出等会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疑惑地看向C。 从进屋开始,C的心跳在胸腔里震动得愈发明显,他没有在这里得到平息,反而更病态。心跳吵得他的大脑很不舒服,大脑受到刺激,无比紧张与兴奋,竟让C脱口而出:“你爱我吗,小羊?” 蔺怀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并且,当他看过来时,C竟会觉得小羊在审视自己。很多话总是脱口而出后开始懊悔,懊悔时机不当,懊悔不够真心,懊悔的心情好像比那一刻的句子还要千言万语。C有懊悔,但是他又难以否认他渴望听到蔺怀生再一次在他们的关系中给予正向的肯定。如果小羊愿意回答他“是”,那么他的发疯也许就平息。 现在,C有点开始相信自己是一个疯子。 他的伤害与他的爱,都归咎于他是疯子;而他的疯,也源于他会伤害与爱。这些东西相互促成,相互拖累。 男人在沉默的等待中变得焦躁与心急,他知道他在接受检阅,但还是不安分,他希望他的爱情立刻给予他回应,而且他只想要那个唯一的答案。他甚至想要急迫地追问,再来问一遍:“你爱我吗。” 蔺怀生开口了。 他说:“先生怎么会这么问?” 小羊露出一点微笑。可悲的是,C感到自己的发疯让他现在甚至读不懂小羊为什么笑了。 就在C着急破解的时候,蔺怀生收敛了笑,小羊竟一下子变得吝啬起来。C睁大了眼。他现在忘了关于小羊是捉摸不透的念头,一心只想让蔺怀生重新露出笑容。 他可以猜,他一定可以猜得出来! 然而,蔺怀生只给予C轻飘飘的叹息。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蔺怀生感受到C触碰自己的手变得僵硬,仿佛他说了非常恶毒的话,让这个原本最强势最可怖的男人一下子颠倒、翻转,被掐着命门肆意捏玩。 蔺怀生继续。瞎子小羊摸索到男人的手,模拟前几天的最亲昵,握C的手指在唇边,贴着轻轻吻了一下。 “先生,是小羊没有做好吗?” 一个很轻的贴触,但C觉得自己被啃噬,小羊是否伸出牙齿?他的牙齿难道是獠牙?但是C还是没有抽回手。如果他错怪了小羊,错怪他的爱情,错认他为食草动物,那他的手指当做赔罪、当做饲料,愿填平爱人的怒火与食欲。 但现实里,他的小羊还是一只温顺的、可怜的小羊。 C强迫自己清醒,最起码应该在蔺怀生面前保持体面。 “不是的。” “你做得很好。” C肯定、拥护蔺怀生说的一切。 “我向你道歉。” 他一点点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拿出最血淋淋的真意。 “是我……是我太不相信你了。” 然后蔺怀生就真的咬了一下C的手指,露出洁白的牙齿,是钝的、杀不了人的,也证实C刚才经历了一场臆想。 当小羊真的惩罚他时,C只感到指尖的麻,极小的电流过了他的身,在麻痹感中四肢不听指挥,反而有一种不受控的快乐。小羊等同于他的快乐。 何况蔺怀生总是能够轻易地察觉他的情绪、贴近他的情绪。 小羊仰视绑匪,说道:“我会证明给先生你看的。” …… 绑匪与人质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内,以往拍摄威胁视频的那一间。 此时距离半个小时,不过几分钟。 利昂看到蔺怀生与阿诺德、伊瑟尔截然不同的模样,示意C:“C,把他也绑起来,丢过去,时间要到了。” C充耳不闻,再利昂又说了一遍后,才答复到:“我有另外的打算。” 再之后,Centipede一言不发。 但这不是他的束手无策。相反,他审视阿诺德和伊瑟尔的目光冷酷,称量他们的价值,蕴含着极度的残忍。 联邦主动与C这边沟通,但是他们之间的连线,联邦出于种种考虑,显然并不打算让大众知晓,因而双方的沟通放在单线通道的暗网上,所有的信息都被加密、转码和匿名。 半小时时限一到。 不等联邦方有举措,C让利昂操控已经架好的设备,对准中央的伊瑟尔、阿诺德开始直播。而此时,蔺怀生依然站在C的身边。 一分钟后,对面发来一串密码流。 [是三名人质。我们需要看到全体人质的情况。] C回复对方:[杀了。] [……] 联邦没想到罪犯如此大胆。 但更震惊的是利昂,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C,又看了眼显然一无所知的蔺怀生,忍不住在直播画面中出了声:“C……” C用严厉的眼神示意利昂闭嘴。 接着,这个男人放弃继续用文字和联邦沟通,他低沉的声音转而出现在直播里。 “但你们应该松了口气吧。我杀掉的那个人质不是你们这次营救的关键——哪怕用‘能量核心’作为危险的诱饵,也需要营救的人质。” “不知道威尔逊阁下、尊贵的联邦二把手在不在屏幕前?你看到自己的儿子还算安好地出现,应该会很感激我——” “从来没有杀错过。” 根据利昂调查回来的信息,这几天联邦高层十分关注这件事,私底下对于军部和警督的施压更是频频不断。而联邦高层里,二把手威尔逊作为马上接任的联邦长,他最为谨慎,没有妻子,唯一的儿子也从未公布过任何消息。甚至这位尊贵无比的“少爷”的真实性都有待核实。 联邦方没有回应。 C继续说道:“威尔逊阁下,您的儿子非常坚毅、英勇、谨慎,从来没有服软,也从未透露过他任何一点身份的讯息。所以,不知道他还足不足够幸运,避开下一次挑选。” 但谁都知道,随着剩下的人质越来越少,危险的概率就越来越高。 二选一,就是百分之五十。 C看着对面动弹不得的伊瑟尔和阿诺德,但他自己没有出手,而是把手中的匕首给了身旁的蔺怀生。 “小羊,你来选一个。” 在场其余人都陷入了极度震惊中。 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C竟然有着如此疯狂又恶毒的举措。 连蔺怀生自己都显得有些怔愣,他呆呆地望着Centipede。而C鼓励他,温柔的爱语中包含他的祈求,他的发疯。 “你随便选一个,随你喜欢。” “小羊,证明给我看。” 他重复今早蔺怀生的誓言和承诺,要求他立刻兑现给他这个爱情的疯子。 15、斯德哥尔摩(15) C这一举动,连联邦方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在追击罪犯的调查中,各种证据都表明,绑匪只有两个人。 蔺怀生的手中被放了一把刀。 看起来清纯脆弱的失明小美人搭配锐器,只会让人担忧他的安危。C的胆子太大了。但C在蔺怀生的耳边低语,像每一个夜晚抱着他说的那些情话:“在你1点钟方向,往前走10步,就到了。” “你会做到的对不对?” 青年的唇嗫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脸上的茫然就让人知道,他根本没有准备好。 “为什么要……” C亲了亲他的耳朵,一个暗示,他的这只虔诚小羊就闭上了嘴。 C对蔺怀生说:“帮我。” 他把恶毒的爱情一层又一层地用糖衣包裹好,喂给小羊吃。其实是他受够了发疯了,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是坏的,得到爱情、回馈爱情也都是坏的。早上与蔺怀生的对话只不过加速了他的坏,让他更加畸变。他不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他甚至渴望蔺怀生不再仅仅只是一只小羊。C有预感,这次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但他不会把蔺怀生放走,他不希望小羊得到所谓的营救,在摆脱这个屋子摆脱他以后,花半年一年的时间忘记这一切。他要抓紧时间把小羊同化,彻彻底底变成他的,他的黑山羊,他的同伙。 如气流一般很轻的声音,嘶嘶地从蔺怀生的耳道爬进去,这只蜈蚣预备吃掉心爱小羊的大脑,让那里长出最纯粹的感情。 “我是你的狗,怀生,我很爱你。” “你也爱我一次。” 蔺怀生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更加空茫了,他木愣愣地从握住刀柄,成为了C听话的傀儡。 镜头里开始出现一个青年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踌躇有多种内涵,他或许不知道因为一个背影,就已经让联邦军方和警署开始大力调查“第三名绑匪”的资料。当他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没有办法回头了。小羊好像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握刀子的手在抖,数数的唇也在抖。C觉得他好可怜,自己好残酷,但他在这种反差对比中得到了病态满足,甚至蔺怀生背对他逐渐远去,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接近。而他让小羊这么做的目的,也不真的在于想要让小羊亲自动手,他更享受、欢悦于蔺怀生转变的过程。所以蔺怀生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十步很近,很快。 蔺怀生踩到了阿诺德的脚。他发现自己口中的数数到头了,就正好是十步,不知道C如何练出来的这种精准测算的本事。 阿诺德倒在地上,逆着白炽灯晃眼的光和蔺怀生对视。这并不舒服,阿诺德不得不眯着眼,细细辨认蔺怀生的表情。此时的蔺怀生不仅背对直播镜头,也背对Centipede和利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交流的机会。 阿诺德想到蔺怀生对他说的等会见,那么那时的蔺怀生知道此刻他们会遭遇如此危急的关头吗?这样复杂的疑问,阿诺德无法用言语传达,所以也听不到回答。 阿诺德不知道蔺怀生的打算,但他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两个绑匪持枪,大胆估算风险后,他瞄准了蔺怀生手里的刀,希望在不暴露小队友的情况下,把那把刀抢到手。 蔺怀生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利昂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眼神示意C。 C却不责怪小羊,他点了一支烟,他今天抽的太多了,甚至有点烟嗓的音。 “小羊,你就选这个人了吗?” 他在联邦能够听到的话里,都周全地不喊蔺怀生真名,但他也最坏,还故意不肯告诉蔺怀生他脚下的这个人是谁。 蔺怀生慌乱摇头,向C泄露他潜意识里没准备好的心情。他怕真的做出选择,便往旁边走,想避开脚底下的阿诺德。 当蔺怀生离开的时候,阿诺德挣扎地动弹。以他的责任感,他希望那个被残酷选中去折磨乃至死亡的人是自己,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选伊瑟尔都不好。阿诺德开始担忧,是否由于早上他答复了蔺怀生,所以此刻蔺怀生有意避开选择他。 蔺怀生逃避的步伐迈出去,又踢到伊瑟尔。 小羊被接连的变故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差点手中的匕首都掉了。 视频画面外Centipede的声音传来,稳住了这只小羊的心神。 C看着伊瑟尔说道:“伊瑟尔,你很‘幸运’,我会让小羊捅你三刀,他自行决定,捅在哪里都有可能。”但倘若蔺怀生真的是一个瞎子,那么搞不好第一刀伊瑟尔的心脏就可能被捅个对穿。 伊瑟尔现在真想为小羊的胆大和聪明喝彩,但他却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 伊瑟尔的脸上满是憎恶,但当蔺怀生完全遮挡住他的时候,他却借此机会朝蔺怀生俏皮地眨了眨眼。伊瑟尔的眼睛是冰蓝色的,这使他本身应是极为冷峻、肃穆的,像寒冷极地冰洋里那一座座的冰山。但偏偏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有些让人说不清他的眼睛究竟像什么。 但还不等伊瑟尔继续挑逗戏弄,蔺怀生冷不防地把刀子捅下去。第一刀捅在腰部,不算深,但是在伊瑟尔毫无防备的时候,所以伊瑟尔一瞬间痛得脸色扭曲。 听到伊瑟尔的痛呼,蔺怀生显得更为紧张,小羊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感受到伊瑟尔紧绷的肌肉,他下意识去推挡,脚下一个踉跄,他自己了“啊”了一声,结果跌坐在伊瑟尔身上。 这下反而让C的心揪了一把。 因为小羊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他不放心,他觉得够了,甚至就要在联邦面前开口反悔他刚说的话。 但接下来蔺怀生的举动令C也大为意外。 现在,蔺怀生和伊瑟尔是肌肤相贴的极致近距离。尽管伊瑟尔不能够从囚绳中挣脱,但蔺怀生更为切实感受到了生死危机时一个成年男人的挣扎,他为了和伊瑟尔抗衡,另一只手也来抵伊瑟尔的胸膛,因而确定了大致的人体结构。小羊看起来整个人都是浑噩的,只是在遵循C给他的指令,他拔出刀,又捅了下去。可能原本想要捅心脏,但在伊瑟尔的激烈反抗中,最后只刺伤了左边的肩膀。 血腥,喘息,屋子内的一切足够烧掉不正义的理智。蔺怀生流了汗,后颈的头发黏在脖子上,让别人看到他脖子上的指痕,那是魔鬼的印记,恍惚间让人明白他堕落的原因。 不知道是失血还是运动,伊瑟尔的体温很高,他整个人喘着粗气,在危急时刻,他却感到兴奋。他本身就是个骨子里充满桀骜与逆反因子的家伙,好皮囊只是伪装,他甚至还参与过赌拳。但这一刻通通不是从前,他不为好斗而兴奋,而为他身上的这只小羊。蔺怀生属于斗羊的那一面太完美了,燃烧了他的欲望,所以哪怕屋子里还有别人,直播屏幕那端有更多人,但是他的理智都见鬼了。那么这只俊俏的小羊呢?他会不会发现?伊瑟尔不知道他是希望蔺怀生发现还是不。但蔺怀生肯定会发现的,毕竟他们之间紧紧挨着,任何一点变化都逃不过彼此。 蔺怀生的确感觉到了。 小羊因此清醒过来,他想从伊瑟尔身上爬下来,但又与没完成的第三刀僵持,于是他双手握着匕首高举,刃尖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再端详看他,脸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花,飞溅在唇边和眼角,好在他这样血腥狼狈,就像一团糟的画作,也就刚好遮住了他是烧红了脸的画布底色。 他身下的这个男人,明明是流血,但却像红了眼睛,盯猎物一样死死地盯着人,根本不管蔺怀生到底有没有瞎,是不是装瞎。 C与屏幕那头的联邦都挽救了小羊摇摇欲坠的挣扎。 [能量核心的收集难度很高,目前联邦只完成5%的预估量。后天凌晨,屋脊山脉西南小镇萨朗,坐标(236,xxx),确认两名人质安全后,发送完整坐标。] C和利昂对视。 当然,C完全了解联邦的话术,说5%,实际上恐怕已经至少20%。 但对于他们来说,5%已经足够了。 到此为止,今天这场交锋落下帷幕,看似是C胜利了。C对利昂说道:“给他包扎伤口。”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到此为止,C感到通体舒畅,因为他们赢了,也因为蔺怀生令他亮眼的表现。Centipede现在迫不及待去拥抱他的小羊,想要极度地赞美他,怜爱他,所以这份雀跃化作口头的急迫,这个在联邦警署预判里极端缺乏人类情感的罪犯,在镜头里显露出他的愉悦。 “希望诸位喜欢今天的节目。那么下次见。” 说完,男人的手伸到设备的镜头前,恶劣地晃了晃,随即掐断了电源。 掐掉这个罪恶的绑匪,复活那个爱情的疯子。C的眼中不再出现其他人,甚至蔺怀生都仿佛是悬空坐着一般。他迈开步子,三两步就把小羊揉进怀里,着迷地嗅吸蔺怀生身上的细汗和血液。此刻的小羊太完美了,C发疯地想要藏起来,对,立刻,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这份美丽,他想到便做到,像一个只剩本性的野兽,凶戾到连他自己的同伙都不敢上前去和他对话,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抢夺到珍宝一般急切地离开。 也幸好C现在状态不对劲,他根本没有看到伊瑟尔,否则伊瑟尔能不能活过当下就难说了。 伊瑟尔这会有点眼前发晕了,是失血过多的前兆。他嘴里嗬嗬喘息,心里自嘲排解,小羊捅得还真狠。而且,拿刀的手一边施予伤害,抵着他胸膛的手却在轻轻敲击密码,写下“等我”的承诺。 什么啊…… 伊瑟尔在心里抱怨。 这只小羊怎么这么会。 不管是逃生手段,还是感情。 伊瑟尔放弃抵抗,懒瘫在地上,某处异常明显。 至于其他人看到他此刻的状态,投以怎样讶异与猎奇的目光,伊瑟尔从来都觉得无所谓。 …… C抱着他的小羊,健步如飞,远远没有179步。 他忘记数了,无心数,不想数,他现在身心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兴奋,下次吧,明天,不,等会他会再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一遍,来给小羊道歉。 他现在只想吻。 门没有关,C直接抱着蔺怀生躺倒在床上。单人床的逼仄限制了他吻的发挥,让这个爱情疯子此刻无比痛恨,想要劈了这些该死的木头。也因这些木头在添柴,Centipede心上的那把火越来越旺,他吻得更激烈,把人完全掌握在自己身下,虎口掰住蔺怀生的下颚,说是吻不如说是野兽间的厮打。 蔺怀生的上下唇都被他吮得又红又涨,但C仍不满足,他一遍遍地试图去撬动小羔羊纯洁的齿关,企图攻破这道防线。舌头的兵戈不够,还要算上言语的诱哄。 他的唇间也有血腥味,是急切吻蔺怀生时,一同吮掉了蔺怀生脸上的那些血点。 “小羊,你好漂亮。” “把嘴巴张开,我想亲你的舌头。” 但男人根本不想给蔺怀生仔细思考的时间,他希望蔺怀生也坠入爱情的漩涡和陷阱,维持眩晕的状态答应他,然后永远被他的吻蒙蔽眼睛,在爱情里也做一个美丽的瞎子。所以C说完话,就伸出牙齿,轻轻啃咬着蔺怀生的下唇,好像未卜先知,替这个一定会羞怯得紧紧咬唇的孩子帮忙。 如果小羊像他预料的那样咬唇了,他一定会,在他唇齿松懈防备的时候,C就会立刻撬开小羊的牙关,闯进去,在里面占有、标记。 “唔……” 口水是白色的血液,随着战争的打响而流淌,甚至还会流出这片战场,顺着两个人的唇角蜿蜒向下,在脖颈沿途种满爱语。 “你今天好棒。” “是我最好的小羊。” 不知道吻到第几个吻,蔺怀生好像忽然被打动了,他同样给予急切的回应,双臂环绕C的脖颈,甚至不在乎男人因此压在他身上的体重。C能感受到蔺怀生的颤抖,像极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脆弱生命,而自己给他的吻,好像杀死了他,又好像救活了他。 得胜的唇继续攻占,在Centipede最爱的双眸。 男人吻一次蔺怀生的唇,就会去吻一次他的眼睛,去和这双眼睛忏悔,说爱情不是转移,是因为他太爱这双眼睛的主人,于是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成为自己爱情的关窍。舌头扫过眼眶,濡湿睫毛,就好像这双眼睛哭了,吻到后面,蔺怀生真的哭了,双眼红着,那就不是小羊而是小兔子了。 Centipede太爱小羊了。 欲都可以先消退,空余出位置来承载善意的怜爱与笑话。 “小羊不仅嘴巴流水,眼睛也流。” 他话里的小羊却像被他吻坏了,傻呆呆的,只接受他的吻,还不能接受他的话。C餍足地笑了起来,也不再用唇去承接那些泪水,他希望以更多方式来贴近蔺怀生的身体和灵魂。在属于他们两人的巢穴里再没有外人,他可以做出很堕落、很失去文明教化的种种举动,回归作为一头原始的野兽,表达更纯粹的感情。 Centipede用自己的脸去贴蔺怀生的脸颊,那只centipede也在蔺怀生脸上爬行,替C吃掉舍不得遗失的珍珠眼泪。蔺怀生颤抖,张开口喘息,他的手伸过来,不知想做什么。在摸索中,蔺怀生手指摸到了C脸上的疤痕,C能感受到,小羊触摸他伤痕的手也在抖,漂亮的濒死,漂亮的振翅。颤抖手指重复在这里流连,摸索像是反复确认什么,C有点不自信了,又有点自嘲,或许是因为他的这道疤太丑了?男人不好意思问出口,只能想到用亲吻来表达他的亲昵。他又欲再吻蔺怀生的眼睛,小羊却忽然崩溃似的大哭大叫,一把推开C,慌不择路地在床上爬,最后失足摔下这张狭窄的单人床。 什么都没剩下了。 只有蔺怀生的呜咽,他的哭声和他的忍痛。 明明是他摔在地上,但C有一瞬间觉得狼狈跌落的是他自己。 这个男人一下子变得势弱,并且慌乱无比。他想把蔺怀生扶起来、抱起来,拍拍他摔痛的地方,在温柔询问出他难过的原因。可他这些统统没有做到,随着他的接近,蔺怀生蜷在地上发出害怕的抽泣。 这些声音如有实质,捅穿C的每一根脚趾。C只能蹲下,一点点蹒跚地靠近,但蔺怀生激烈地反抗,伴随着C听不懂的哭嚎。 像濒死一般,小羊有着真切的恐惧。C根本不敢强力制服蔺怀生,因而他脸上蜈蚣的疤痕旁边还多了几道细小的新伤。但蔺怀生表现得反而像那个被伤害的人,他大手疯狂挥动,打到地板,打到Centipede脸上,甩了他一巴掌。 “走开——走开!求求你走开!” C听到蔺怀生嘴里重复说着“走开”,非常受伤。但他还是自虐地一边边听着。 “走开……”小羊哭得满脸都是眼泪,他太害怕了,连领口都哭湿了,“走开,蜈蚣走开……” 因为C没有走,蔺怀生好像明白了他说的、做的都毫无用处。 他放弃了抵抗,最后紧紧地蜷缩住自己,把头深深地埋起来,以此自欺欺人地保护自己。 “不要打我。” “我很疼,不要打我……” “不要打我……” C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当蔺怀生以斯德哥尔摩的形式走向自己时,他的爱情萌芽,他的爱情凋败。 如丧家之犬的男人浑身失去力气,跪倒在蔺怀生跟前。 痛苦,忏悔,赎罪,通通无济于事。 小羊不想看见、不想触摸他脸上的疤痕,因为这是他的特质,他残忍的象征。 是蔺怀生失明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16、斯德哥尔摩(16) Centipede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不是这样曲折,走一步也是艰难险阻。C看到蔺怀生就在自己的面前,但他这最后一步,永远也到不了蔺怀生的身边。对方现在很抗拒他,很恐惧他。 可这场感情里,唯一该归咎与责怪的,只有他自己。 而刚才他所餍足与洋洋得意的一切,其实是压垮蔺怀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所谓的转化没有成功。小羊本就不应该被转化。 C后悔了。 这个男人真正像一条狗一样趴在他的小羊脚边,姿态很卑微,摇尾乞怜。 “小羊,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逼你那么做,你抬头看看我……” 听到的蔺怀生缩紧肩膀,他的尖刺在下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他尖锐反驳道:“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啊……” 发泄过后,他哭哑的声音仿佛把他自己撕裂开一个豁口,他的情绪、情感全部从这个裂口里流走了,剩下空荡荡的皮囊。蔺怀生他所有的力量就只够这一次的爆发。 再之后,C觉得自己仿佛失聪,他甚至都不能清楚听到蔺怀生的呜咽。 C急于弥补,他不能再顾他在爱情里够不够得体、够不够成熟,他握住小羊纤瘦的脚腕,从这里开始抱住小羊更多的身体,把蔺怀生紧紧融到自己的怀抱中。像在抱沙、抱雪,和流逝的爱人争分夺秒。 “会看见的。” 他终于抱住了完整的小羊,哪怕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得到小羊亲昵的回应。C的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内壁,但他对血腥味和疼痛熟视无睹,依然后牙紧紧咬合,发狠也发誓。 “我们这两天马上就走,东西拿到后,我带你去治眼睛。”说着,C的手抚摸蔺怀生的头,仿佛在确认那个导致蔺怀生失明、却早已无迹可寻的伤口,通过这种亲昵的方式,他希望能够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安抚与确信。 “最有可能是脑部淤血压迫视觉神经,等淤血散了,你就能看见。”C好像就是那个最终替蔺怀生治眼睛的医生一样,现在说着专业或不专业的判断,他唯一的标准,就是希望这个孩子快乐起来,如果再多些奢望,就希望蔺怀生能否重新施舍地爱他一点。 “你会好的。” “怀生,你会好的,会看见的。” C很少会叫蔺怀生的名字,他希望在这个时刻,能让蔺怀生明白他认真的决心。 男人维持着不体面的姿势,就抱着他的怀中羊席地而坐。他不敢动作,不敢松手,怕惊扰他的神祇,他的爱情。所以连吻都不敢,就只能无声无数遍,对着那个看不见的创口道歉。 在C不断的重复中,蔺怀生没有再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他好像已经死了,变成一座冷冰冰的雕像,对于C的表态也无所谓了。 C把蔺怀生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用身躯覆盖身躯,四肢缠绕四肢,男人银灰色的短茬头发,都想来遮挡一点爱人惊心动魄的伤痕和美丽。最后,纯洁羔羊暴露在外的,只有一双仰望黑漆漆天花板的无神眼睛。 …… 主控室内,利昂已经就联邦发出的那个坐标(236,xxx)着手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们!” 不知道是有意安排,还是命运偏就这么巧合,这个坐标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相距很远。如果能量核心的确就在那,C和利昂不可能做到在挟持人质的情况下前往。他们只能放弃对人质的控制。 寂静的主控室内,偶尔响起利昂一两声低咒抱怨,以及敲击触控板的声音。 枯燥、乏味、庸俗,充斥满了整个空间。而C的周身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遵从他的内心,把他和这些东西隔离开。隔着这个罩子,一切显得虚幻不真实,看不清听不明。但这些还不够,或者干脆把坐在这里的这个人解剖,不重要的外表通通丢弃,特别是那个可憎的蜈蚣疤痕,一定要和它一刀两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肮脏的灵魂从躯壳里剥离出来,送到每一个宗教里代表惩戒的“地狱”中去,在无尽折磨中一遍遍淘洗。 “C,那两个人质怎么处理?” 一旁,利昂模糊的声音传到这个透明罩子的屠宰场里来。 C正在经历自我洗礼,因此回答漫不经心:“杀了。” “这……”利昂有些犹疑,“里头有威尔逊的儿子。” 但很快,利昂的态度就转为对C的崇敬,是了,他们这种人,要是畏手畏脚怕事了,凶性被磨得差不多,那才是真正离死不远了。 “行。” 利昂一口答应下来:“等最后一次和联邦通话以后,我把那两个人杀掉。特别是伊瑟尔那个恶心家伙。” 说着,利昂似乎在和C的谈话中松懈了防备,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C,我们是一伙的,有的计划你得提前和我通个气,要是知道你就没打算让这些人质活着,我刚才还费力给伊瑟尔那金毛佬止什么血……还有今天一早的事……” 但利昂发现,C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边。 哪怕对方依然对整件事运筹帷幄,但那只是他的一部分,残忍的本性好像天然可以运转,但真正组成Centipede的存在,却全部投给了一旁的那些个监控屏。利昂感受不到C的心理异变,不知道自己的同伙才是这次绑架案里被一步步打压、摧毁自我的斯德哥尔摩患者,利昂只以为,C对那个亚裔人质老房子着火,迷得过头了。 在利昂的注视观察下,他身旁的这个曾经最凶残与诡谲的凶徒,现在沦落为眼睛一瞬也舍不得眨的毛头小子,做着背后守望的痴情行为。他特意把所有的监控屏方向进行调整,保证自己能够一心二用地去捕捉屏幕里爱人所有的身影,他病态地爱着一个由他亲手创造的“楚门”,但是他自己坐在这个小小黑盒子一般的房间里,每一天活在监控屏的蓝光中。 利昂没看出什么名堂,但很快指责C的过失。 “你怎么把他放出来了?” 利昂指着监控里独自在走廊上走动的蔺怀生。 利昂想表达的是,尽管这是个瞎子,尽管现在和他们是“一伙”了,但见鬼的,他就是对这个小子特别的不放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C对他格外着迷,着迷得过了度。 C只盯着监控。 后来,他留小羊独处。尽管他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做,感情用事只想永永远远抱着他的小羊,最好时间一久,彼此的肉都长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可小羊他承受不了。蔺怀生没有办法忍受和一个凶手长时间地待在一起,他会紧张会恐惧,甚至脸色发白想要干呕,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C为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而肝肠寸断,可男人明白,这是他畸形的爱的罪有应得。他如果还保留最后一点对这个世界的良知,那么应该用在小羊身上,他希望蔺怀生好受一些。 所以他离开了。 回到见不得光的主控室,继续做一个残暴的歹徒,用歹徒的外表包裹一个血淋淋才明白爱情真谛的心,窃窃地凝望爱人。 利昂受不了C这个样子。老实说,有点深情地让人发麻,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还让人觉得发憷。 利昂都有些不能直视同伴脸上的那道疤痕了。要知道这道疤痕在过去就是Centipede的象征,这些恶人们认可的是实力与残忍,谁会在乎有这道疤痕的脸其实本身有多么英俊。利昂也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观察过Centipede的脸了,现在竟然觉得这个男人瘦了,脸色很苍白,同时眼睛因为眼窝更加内陷而深不可测。 “嘿,C,你别这副样子……” 然而C却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他在数数。” 利昂跟不上同伴的思路了,他现在的样子显得很愚蠢。 “什么?” “他在数数字。” C又重复了一遍。 透过小小的屏幕,他好像看清蔺怀生张阖的嘴唇究竟在说什么,在屏幕外,脚也踩着地板跟打拍子。一下、两下、三下……作战靴发出沉闷的声音,这只蜈蚣,有条不紊地撞击把他困在这里的这个透明罩子。 监控里,小羊在房间和囚禁室的路上不断地重复往返,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可能有几十趟,机械地重复着,嘴里始终念念有词地数数。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他亲自数过这一段路需要179步,也许早晨C也让他走了10步,总之,他现在在无尽地重复着179步,他无数次抵达卧室和囚禁室,停下,驻足,但都没有进去,然后又转回头,继续数拍子。好像哪里都再也不肯容纳他,他在两边犯错,他两边都没有归属。 “他很难过。” C言简意赅说道,同时,灰眸低垂。 “好吧,你够狠。”利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C,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利昂压低声音:“我总觉得他本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一样,和其他人质的关系不一般,比如说和那个伊瑟尔……” 利昂刚要把他早上看到的那件事跟C说,只见原本静坐在屏幕前的高大男人转过身来,语气平静无波。 “你为什么这么关注他?” “他是我的小羊。” 屏幕里,那只迷途的羔羊好像终于认清自己在这条道路上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没有意义,他在囚禁室前停下了脚步,静默站了一会,然后向一个全新的方向迈开步子,就从这一个监控屏里,一点点地消失。 利昂瞠目,过了半天才找回舌头。他忍不住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那阴沉沉的男人。 “C,你疯了?” 17、斯德哥尔摩(17) C面对指责,很平静。 “为什么你觉得我疯了?” “明明是你一直在提小羊。” “你关注他,你希望我讨厌他,因为你憎恶他身边总有别人,你希望他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C诉说的口吻平淡诡谲。利昂现在已经完全拿看待疯子的眼光在看C。他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的同伴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这副模样! 利昂站起来,把椅子猛地甩在一旁。 “你在说谁?你说的人是你自己吧!C,你真该好好看看你的样子,像一个疯子、变态!” 利昂火气上来了,往地上啐了一口。 “别把我往这种恶心的形容里套。” 利昂在说完后做好了和Centipede在主控室互殴的准备,并且他们有过因为蔺怀生闹过不愉快的前事,但这一次,C坐在那,甚至脸上没有显露出一点怒色。 “那就不要提他。” C不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他只是在以他的方式行使爱。而不爱的人庸俗,不明白在情理之中。 利昂的位置恰好正对着监控屏幕,他深吸了一口气,讽刺C说道:“如果你能够掌控他,让他完全听你的话,做你的狗,那我没有任何意见。但你现在转身看看,Centipede,你喜欢的小羊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之前蔺怀生从一个监控屏幕内消失,现在他出现在了下一个。 他站在今早审讯室的门前,试图暴力门锁。他成功了,并且闯了进去。 C回过头,看到小羊的背影,他依旧走得很缓慢,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的犹疑与实践相互交织,他抛弃了卧室和囚禁室的两点一线,现在走出了第三条路。 蔺怀生的右手甚至还握着一把匕首。 …… 伊瑟尔就留在了审讯室内。 不知道利昂是图方便,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把伊瑟尔和阿诺德分开。 在经过简单的伤口处理后,伊瑟尔的血很快止住了。当时情况看似危急,但那两刀的伤口实际上并不深,伊瑟尔现在的精神尚可。但恐怕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伊瑟尔悠悠地叹了口气。 伊瑟尔的存在和信息一直被保密地很好,他从小到大也没有因为父亲的身份受到过超然的优渥待遇,相反,他被训练地很狡黠,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或者一只狡猾的狐狸。至于为什么和阿诺德认识,也不过是早年很偶然地在父亲身边见过这么一位联邦最年轻的上校,但没有更多的交集。 于是,领导人的儿子、联邦上校、留学青年,还有原本其他的人质,以最巧合的方式在同一个中转站被挟持。 阿诺德和伊瑟尔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保护全体五位人质的安全下制服绑匪,但两人也万万没想到,后续影响会这么严重。 当然,这并不能怪联邦在对话中表现出对他的紧张。没人知道小羊其实在假装失明,就连他和阿诺德猜到,小羊也从没有正面回应过。他们三个人,就像一个无名而隐秘的使团,有着共同且迫切的目标。小羊是喜欢兵行险着的军师。那么他呢?总该轮到他在这场角斗中排上用场了吧? 伊瑟尔百无聊赖地想。 忽然,闭着眼养神的伊瑟尔听到门开了,然后是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 伊瑟尔心中有预感是谁,正想要睁眼,他的眼睛却被温软的手掌覆盖住。 再接着,一切像在重复今早的事,小羊再一次跌坐在他的身上。伊瑟尔觉得更像是一团轻柔的云落在他怀里了,可能就此以后,他就是第一个没有登上天就敢对气象学大放厥词的狂徒了。真要命啊……软香在怀的伊瑟尔露出一点得意的困扰,要知道阿诺德临走前还向他投来“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目光。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伊瑟尔觉得小羊就是完美的造物,符合他所有的关于性的幻想。 更很神奇的是,蔺怀生好似知道伊瑟尔要张口说话,于是看似是一个瞎子小羊用手掌在试探摸索,但他再次“不小心”精准地捂住了伊瑟尔的嘴巴。 伊瑟尔发出的声音便如气流一般。 “你的‘等我’就是指这会的投怀送抱吗?” 伊瑟尔坏心眼地颠倒黑白。 尽管这会他被小羊要求闭着眼,看不见,但伊瑟尔完全可以想象出蔺怀生柔和俊俏的脸一点点漫上红晕的样子,尽管是被他气的,但一定很好看。 老实说,如非必要,蔺怀生真的很不想单独接触伊瑟尔。伊瑟尔是他不擅长应付的那种类型,而且更难缠,更恶劣。 压在伊瑟尔唇上的手更施力气,显然是叫某人闭嘴。 伊瑟尔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随即,他便发现这么做的自己仿佛是在吻小羊的掌心。睁眼不被许可,伊瑟尔就只能眼睫在颤,而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那是他想做的一次眨眼。 “不要说话。” “我背对监控,拍不到我的表情和口型,但你正对着。” 好吧。伊瑟尔在心里遗憾地想。 然后,蔺怀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很小巧的小刀,借摸索的动作,把它塞进了伊瑟尔束紧的袖口里。 “藏好,今晚用。审讯室的门锁不坚固,你能想办法弄开吧?” 有蔺怀生的遮掩,伊瑟尔在蔺怀生的大腿用指节扣出密码。 [OK] “知道我身高多少吗?” [大约180?] 伊瑟尔下意识就给了答案。 “你数学好吗?” [拿了硕士学位算不算?]相应的,伊瑟尔在蔺怀生腿上写了一个“Master“的“M”。 隐蔽的交流,轻微气息的每一句言语与隔着布料在大腿上的每一个触碰,静谧空间内,因为躲避与防备已知和未知的危险,一切都紧张和旖旎了。 伊瑟尔维持着表面上一动不动的沉睡,内心的思绪却不受控地越想越远。他甚至觉得这会两人的对话特别像被朋友介绍、约在咖啡厅第一次见面的约会青年,为了避免尴尬而说一些不重要的话题,于是解剖自己的生活与爱好,成为和对方坠入爱河的密码流。 那他和蔺怀生呢? 或许等这一切结束后,他也可以尝试地约一下小羊,但咖啡厅老套了,伊瑟尔觉得他绝对不会选在那。 “很好。” 说是夸奖,但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真诚。 蔺怀生的手又往下移,这次,他摁在了伊瑟尔的喉结,确保在监控里,他从始至终看起来像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当然,还因为伊瑟尔太不安分了,叫他不要说话,但喉结总是滚动,非要彰显它的存在似的。 伊瑟尔感受到喉咙传来的挤压感,等同于被扼住喉咙,这对于本身属于主动侵略性格的伊瑟尔来说并不太能适应,但这会他又偏偏得听小羊的话,于是不知道是压抑还是渴望,喉结动的频率更高了,好像蔺怀生捏住了他的心脏。 恰好时间也不太够了,蔺怀生估计现在主控室里的C已经发现了他的行为,于是决定长话短说。 “在去囚禁室的路上,我的第80步,监控盲区的角落,今晚我会在那放一把刀,你想办法给阿诺德,先解决掉利昂。” 轻轻的气流声,像爱人私语,像蛇在嘶语,救命的是,伊瑟尔觉得这样的小羊性感极了,就连毫不迟疑地说杀人都性感。 [为什么要给阿诺德。] 伊瑟尔手指已经跑到了蔺怀生腿弯的位置,手指在那暧昧地挑逗,又有些孩子气地发泄他的嫉妒和不满。 [我不可以吗?] “阿诺德比你强。” 哦。太无情了。 伊瑟尔撇了撇嘴。 [然后呢。] “和阿诺德回到各自的房间,然后等我。” 又是“等我”。 羸弱的小羊才是三个人里发号施令的核心人物,拥有话语权,又极具掌控欲。但伊瑟尔没有丝毫的抵触与反感,他很乐意听蔺怀生的话,至于阿诺德,伊瑟尔不用想都知道,对方哪怕又要讲他的大道理,最后还是心甘情愿被小羊牵着鼻子走。 从这一点上说,他们三个人实在是坚不可摧的同盟。 “现在,做好准备。” 什么? 伊瑟尔还没表达他的疑问,蔺怀生也根本没打算让他做好准备。倏地,伊瑟尔感受到锐器袭来的破空气流,他这下再也忍不住地睁开眼了,而蔺怀生没制止。 伊瑟尔入眼的,就是蔺怀生高举匕首,赫然想要再杀他的情景。 伊瑟尔四肢被束缚在身前,他用胳膊肘去撞蔺怀生,使得蔺怀生的第一刀落空,刀刃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为了制住伊瑟尔,蔺怀生分腿坐在伊瑟尔身上,试图用大腿的力量夹紧伊瑟尔的腰,去制住对方的反抗。 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C和利昂是这时赶来的。 被破坏了锁的大门敞开着,入眼看到的便是小羊发了疯似的要刺伊瑟尔的模样。他们的身躯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上演最血腥也最暧昧的剧目。 “你在做什么!” 听到C的声音,蔺怀生费力制住伊瑟尔,不忘抬头,露出乖巧讨好的笑容。 “先生,您来了。” “对不起,我马上就好,今天早上答应您的三刀,我还没有做到。” 18、斯德哥尔摩(18) 他又变回那个和绑匪最亲近的斯德哥尔摩羔羊。 哪怕这一次他手上、脸上没有沾血,但他变得更堕落、可悲。 伊瑟尔顷刻间明白了蔺怀生想要做什么。 他负责配合。 压在地上的金发男人在蔺怀生扭过头去松懈的片刻,冷不防地浑身绷紧,借腰部力量从地上坐起来,用头猛烈撞击蔺怀生的额头。 蔺怀生瞬间疼得泛出泪,他被撞得从伊瑟尔身上摔下来,匕首没拿好,从掌心滑了出去。他自厌地咬紧唇,不甘心没有做好,手在周围地上胡乱地摸。 “够了!” C和利昂上前来,把蔺怀生和伊瑟尔两人分开。 C把匕首踢远,制住蔺怀生。 “怀生,够了。” 短时间内,C想不通也不没心情去想小羊为什么忽然又变了,他只希望安抚蔺怀生的情绪。 蔺怀生知道自己是被先生抱在怀里后,表现得非常眷恋,手指攥着C胸前的衣服,一副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的模样。 “不行,不行……”对于C安抚他的话,蔺怀生急切地摇头,一连重复了非常多遍。他恳切地向C表达他的真心,为此使昏招,连没用的眼睛也一起派上用场,眼巴巴地去望去找他的先生。 他这个样子实在太惹人怜爱,而C在小羊的目光里飘然。他变得更谦卑同时也更苛刻,即便知道小羊目无焦距的望也是为了寻找他,情意在过程中已体现得足够盛大,但C不允许它落空。C轻轻地把蔺怀生的脸扭了个方向,正对自己。 “之前答应过先生的,我还没做到,我得做到,对,我得做好。” “先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做到的。” 说到后面,蔺怀生惶惶不安,他迟疑着,艰难地说道。 “你对我失望了吗?” 小羊表现出更进一步的异化,他对C唯命是从,敏感得像一个不能忍受半点分离的婴儿。 “当然不是!” C立刻否认。蔺怀生表现得对他依恋无比,但小羊的精神状态却根本没有好转,甚至比他们刚才分开的时候更糟,这让C一心一意都放在蔺怀生身上,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在场的其他人。 “小羊。”C握住蔺怀生的双肩,让他从自己怀里退出来,“站好。”而自己俯身,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蔺怀生的表情。对于C的举动,蔺怀生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他鼻子皱了皱,嘴角也耷拉下来,一副想要重新钻回C怀抱里的样子,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站好。 “哧。” 伊瑟尔没忍住笑出声。毕竟看小羊无比认真的演戏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小羊难道是一个演员?但正常人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很难如此镇定地投入,所以伊瑟尔更认同,小羊本身就不是正常人。 伊瑟尔心里可喜欢这只小羊了,但他表现出来的、说出来的,却无比恶毒。 “抱歉,如果你还想捅我第三刀,就你今天在我身上扭的那点力气,恐怕杀不了人。Centipede再给你多少次机会都没有用,当然,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伊瑟尔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也许等会就会杀了我,拿沾着我血的手摸你,安慰你?” 伊瑟尔说的这句话,就连利昂也听笑了,露出一点看热闹的表情。要知道刚才他还在和Centipede因为这事闹不愉快,现在自然愿意看别人捅刀子。 蔺怀生被伊瑟尔羞辱得脸都红了,加上伊瑟尔有意说得血腥,他的身体还残留于对于残忍的生理性畏惧,C抱他在怀里,甚至可以感受到小羊不自觉的轻微颤抖。 小羊演得太过完美,甚至让伊瑟尔都相信他其实在言语羞辱一个敏感脆弱的青年。而这个青年他还很漂亮,像展馆里东方名贵的瓷器,在玻璃与展示灯的衬托下愈发矜贵,而瓷器的养护要花费心力,要小心翼翼。他是这样的美人,而谁不乐意被这样的美人依靠呢。 “你唯一特别会的,是不是靠男人?” “或许你还会很得意,自己能够让一个罪犯围着你团团转,会有男人因为你死。” 伊瑟尔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太过了,他好像也逐渐进入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讥讽,贬低,种种恶劣情绪是为了掩盖嫉妒的原罪,他嫉妒那个可以拥有蔺怀生的男人,他现在吐露恶毒的言语,但当他将珍宝纳入怀中时,他恐怕会表现得更得意,更极端。 就连利昂都得承认伊瑟尔说的是对的,因为说这话的人这会实在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利昂还记得早上蔺怀生被Centipede带走后,伊瑟尔露出来的那样子。 蔺怀生垂在两侧的手攥得死紧,他在这时候显得更弱势,更引人来欺负他。 小羊两眼通红地抬起头来,羞愤道:“你闭嘴!” 如果刀这会还在他手上,蔺怀生肯定扑过去怎么也要在伊瑟尔身上扎完第三刀。怒气上头,小羊手边能摸到什么,就一股脑地往伊瑟尔声音的方向丢,结果就是那些拍摄的设备器材,被蔺怀生砸了个大半。 利昂和伊瑟尔站得很近。刚才两名绑匪为了分开蔺怀生和伊瑟尔,一人制住一边,后来位置也没有太大变动。小瞎子扔东西哪有准头,是有一些砸中伊瑟尔,但还有的往利昂那砸,利昂总归有闪躲不及的时候,就被砸到。 绑匪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他看着一地狼藉,暴怒地口骂俚语。 “妈的,小兔子,老子要你死!” “砰——!” Centipede一手牵着蔺怀生,一手向伊瑟尔和利昂开枪。 男人没有刻意瞄准,因此只是打碎地上已经摔坏的镜头,但他的表情说明,即便真的打中人也和现在没有差别。 利昂吓了一跳,再看向C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做派,憋出一句:“你妈的,C,你什么时候带的枪……” C没应利昂这句话。 却说。 “这些东西他随便砸,什么也不影响。” 放屁!利昂在心里大骂。就算伊瑟尔和阿诺德马上失去用处,但他们要拿人质在联邦面前演最后一出戏,现在设备毁了大半,Centipede是在睁眼说瞎话吗? 在和他那只小羊有关的事上,C仍然表现得有血有肉,但其余时刻,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利昂没办法接受跟一个疯子共事,早晚会一起死。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 利昂怨毒地剐了一眼蔺怀生。 C却再次举起了枪。 利昂冷汗下来了。 但这一次,C很明显把枪口对准了伊瑟尔。 男人灰色眸子里的阴狠比子弹先行,沿着漆黑的枪管钉在伊瑟尔的身上。C最终没有开这一枪。 “如果管不好你的嘴,你的嘴和牙齿我都会帮你收拾掉。” …… 几个小时后,他们再次共处在卧室。 C完全背叛了他绑匪的角色,只要蔺怀生在他的眼前,他事事以蔺怀生为先。 蔺怀生依然还有些落落寡欢的模样,C以为小羊还在因为伊瑟尔的话不高兴,他让小羊坐在床边,自己跪在他的跟前,像骑士一样忠诚,像奴仆一样讨他欢心。 “别为那种人多费心情。” 哪怕C这么说了,小羊的脸还是不高兴地皱着,让C看着整个心肠都为之柔软了。 “中午想吃什么?我等会去给你拿。” C打算速战速决,所以他们不会再在这里久留,而库存的大量食物无需全部带走,蔺怀生这会当然可以肆意选择和挥霍。 蔺怀生皱起眉,捂住先生口中说的他不乐意听的话。 他捂得可精准了,捂到了C的心里去,C立刻不说话了,倾听小羊的指示。 哪知男人不说话后,蔺怀生表现得也不是很满意,他覆在C嘴唇上的手孩子气地扭转,好像要逼这张唇说一点话。 “先生,”蔺怀生替C主动揭自己的错处,“我没把事情做好。” “你怎么不生气?” C不知道小羊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现在都尽可能地顺着蔺怀生的脾气。 “我爱你不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小羊。” C不希望蔺怀生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 “而且那些人很快就没有价值了。” 听到这里,蔺怀生的反应都还平平,他表现得与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把伊瑟尔他们当成自己的同类,对同类抱有恻隐之心。小羊只对陪伴他身边的C感兴趣,C拿下他捂嘴的手,蔺怀生就把弄着C的手玩。 见状,C试探性地询问道。 “小羊喜欢哪里,等你眼睛治好了,我们就去那安家。” “真的吗!” 蔺怀生很欣喜,他告诉男人一大串他梦想去的地方,喋喋不休,他甚至说:“我们直接就去吧,太多地方了,我等不及。” “得先治好你的眼睛。” 蔺怀生却表现得有些抗拒,他放开C的手,背过身子,把枕头拿来隔在自己和C之间,他闷闷的声音透过柔软的枕芯传出来。 “我不想治眼睛……” 小羊自暴自弃的想法让C心里很不好受,他想这都是因为他,他亲手导致这一切又在此刻想要劝说,C都觉得自己虚伪恶心。C在蔺怀生这里可以说是毫无尊严,他自我践踏,自我贬低,只要为了蔺怀生,他把自己一寸寸地摁进尘埃里。 等他好言好语说得口干舌燥,蔺怀生放下枕头。小羊面无表情,牵引着C的手来抚摸自己的眼眶,模仿C之前常常做的动作,这时,蔺怀生才流露出一点哀伤。 “先生,你不喜欢我了吗?” “因为我不够完美?” C矢口否认:“不是!” 男人已经卑微地不像原本的他了,他唯一不容践踏的就只有他的爱。 蔺怀生破涕为笑,一下子又表现得对Centipede依恋无比,他甚至握着男人的手腕,不允许他的手从自己脸上离开,然后主动用脸颊轻轻贴着对方的掌心。 他笑吟吟地说。 “那就不要治眼睛吧?好不好?” 甚至有一点撒娇的语气。 接着,蔺怀生也伸出手,摸索到了C脸上的那条疤。 就在小羊的手触碰到自己脸的时候,C下意识感到不妙,他甚至想要往后退往后跌往后倒,把他的这条丑陋的伤疤藏起来。但小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能够这么快就摸到了。C浑身僵硬,死死盯住蔺怀生的脸,他犹记得今早小羊极度恐惧的样子,而这一次,蔺怀生在刚刚触摸到这条疤的时候同样身体颤抖,但他克制住了,或者说,在生理恐惧的同时,依然没有停下他亲近的举动。 不知道为什么,C一点都不快乐。 蔺怀生确定了这条疤痕的位置,唇齿颤抖,在那覆上一个吻。他为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而露出一个苍白而喜悦的笑容,耍小聪明地以此和C讨价还价。 “先生,不用为我想办法治眼睛,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19、斯德哥尔摩(19) C觉得自己疯了,但现在似乎蔺怀生也快疯了。 他们从一对关系畸形的绑匪和人质,变成两个在感情里摇摇欲坠的大小疯子。 在C悔恨自己对蔺怀生的所作所为后,他不再希望改变的蔺怀生变了,变得和他一样。 小羊用他拙劣的甜言蜜语试图说服Centipede,好像一管一管的毒剂从男人的耳朵里灌进去。可能蔺怀生认为,只要他的眼睛不恢复、他永远无法再次看到C脸上的那条疤,他就可以自欺欺人,麻痹自己继续当绑匪的小羊。 Centipede斩断了他的退路,联邦只会认为他是第三名绑匪,除了C的身边,蔺怀生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了。 C同样明白。 最后,这个男人艰涩地开口,顺蔺怀生的心意附和:“好……我们不去治了。” 蔺怀生就得逞,这一次亲在C脸上伤疤的动作就熟练自然多了。 “先生,您对我真好。” C觉得这是无心的小羊对他最深切的讽刺。 当他更爱蔺怀生时,之前的强势和掌控欲都显得非常可笑,这些东西不再能够带给他快乐和兴奋,而成为他爱情里视为耻辱的疮疤。他以前竟然用这些东西在爱一个人,C为之感到作呕。但爱、或者世上一切诸如爱的东西,都是越深切才越明白,才知道原先的认知与做法有多浅薄,但不能回头更改。 要承认自己的过错,任何人都要经历一遍对自我残忍的剖析。C就差把自己解剖得满地淋漓。 他有点承受不下去了,哪怕心里再爱,但蔺怀生无时无刻和他如影随形时,C涌出一分荒谬的怯懦,他想要逃离他的爱人,一天24小时里有一分钟就好。 C说他去拿吃的。而且也确实到了吃饭的时候。 对此蔺怀生表现得很不舍,小羊从被子里伸出手,像把自己从一个柔软的茧里主动剖出来,抓住C的衣摆:“我要一个人留下来吗?” C隐忍不发。他已经明白他爱情里的卑鄙,但到头来戒断却没有那么容易。只要小羊依然表现出全身心需要他的模样,C依然会很快乐,灵魂都激荡酥麻,露出瘾者的丑态。 小羊从C的沉默中听出有戏,他自己翻了个身,从床中央移到边沿的位置,两只手一张,环抱住C的腿,而他的头,刚好可以枕在C的腹部。他似乎觉得这个“枕头”软硬适中,还抱得紧了些。过近的糟糕距离,C压下不合时宜的喘息,否则他觉得自己像个禽兽。 “很快就回来,我保证。” “小羊你还没说想吃什么。” 听到C这么说后,蔺怀生才依依不舍地松手,但C紧随其后的第二句让他转变态度。小羊坐在床上,娇娇气气地对男人颐指气使:“先生做的蛋羹。”说完,蔺怀生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客气了一点,态度转变成小心,但是眼巴巴的模样让人轻易就明白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 C都可以为了蔺怀生违背原则,忍痛答应他不去治眼睛,亲自做饭算什么。但让男人心生复杂的是,他做的食物并不怎么拿得出手,为什么小羊还愿意主动吃第二次。 “……上次做得其实不怎么好吃。” 要知道,C可是尽可能委婉地修饰了一下,把那碗惨不忍睹的蛋羹形容得好些。 蔺怀生笑吟吟地就戳破了。 “我知道的啊,确实难吃,我舌头又没有坏。” Centipede被噎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这是小羊的坏与可爱,他的话要完整听完,他真诚地说一些让人难过的话,就会真诚地说爱语。 “可是我也记得和先生那个还没实现的约定。” “一起吃一碗吧。”蔺怀生仰望,“而且先生这一次一定会做得更好吃,对不对?” 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对方说什么拙劣的谎言借口都会情愿相信。C从不太情愿到心甘情愿,转变得无比自然。 …… 一个上午发生了这么多事,蔺怀生都难免觉得有点困倦。打发C走以后,他在床上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Centipede在之前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他打算速战速决,刚好,蔺怀生也是这样想的。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乎是不一会就到了门边。 蔺怀生抬头,只听砰的一声,没有刻意上锁的门被暴力打开,来的人并不是C,而是利昂。 利昂先是环视四周,见Centipede并不在屋子里,并且还只留下蔺怀生一个人。 利昂顷刻就笑了,觉得这是上天都在帮他。 “小兔子,要怪就怪C偏偏这个时候不在你身边。” 绑匪一步步走近。 在利昂面前,蔺怀生没有特意维持他所应该表现的惶恐不安,反而很镇定,甚至过于镇定,躯体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好像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逐步靠近的人当做威胁。 这对于一个罪犯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利昂冷下脸:“你还挺能装的。” 蔺怀生淡定反问:“你指的是哪部分呢?如果是对Cenipede先生,”蔺怀生扬起嘴角,“他弄瞎了我的眼睛,我只是有一点点讨厌他……但依然很喜欢他。” 这个青年嘴巴里说着怯懦、精神反常的话,但他的表情却是截然不同的平静,甚至有一点戏谑,利昂又走了两步,然后恍然大悟,他现在的位置刚好挡住了监控,监控顶多只能录到蔺怀生说的话,但不能录下他的模样。他是故意用这副表情对自己说的! 该死的! 他和Centipede都被耍了! 利昂更加怒火冲天,他想要一把揪住蔺怀生,但恰好的,蔺怀生这时往床里头缩,连带着被褥和床单都随之被拖动,他已经背靠墙壁到了床的最里头。如果利昂想要捉住他,就必须要侵略Centipede很私人的领地——他的床。 利昂根本没想那么多,他的脚踩在床沿,长手一伸,在不大的单人床上就攥住了蔺怀生的脚腕。这个绑匪用的力气很大,除了确保蔺怀生难以反抗,也有发泄心里恶气的意味。 “监控,”他咧开嘴,露出残忍的笑容,“小兔子,你他妈的提醒我了。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我那个认识已久的同伙被你迷得团团转,留我一个人在审讯室里收拾满地残局,我把那些垃圾抱回主控室,把监控拿出来倒放打发时间。然后,我看到了什么?” “一只满口谎话的羊,一只总是趁Centipede不注意跑出去通风报信的羊。” “一只该被活活剐死的两脚羊。” 蔺怀生皱了皱眉。这个副本里他的身体对于痛觉太敏锐了,蔺怀生可以忍,但他不愿意。 利昂说着说着就笑了,他抓着蔺怀生的脚腕,把蔺怀生整个人从床里头拖出来了一些。恶劣的人渣不仅喜欢在鞭笞、伤害弱小的身体,更喜欢玩弄他们的心理。 “我现在都不知道,对于你来说,C如果就在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会比我更愤怒,更感到羞辱,他会亲手捏着你的脖子把你拎到你最害怕的审讯室里,以各种方式折磨你。哦,对了,”利昂笑眯眯地说,“他很迷恋你的身体,说不定会到时候会一边干你,一边用刀子把你身上的肉刮下来。” “但是,还是不要等C回来了。” 利昂拿出一把枪,直指蔺怀生的额头:“我直接杀了你,最稳妥。” 枪响。 血花从皮肉里绽开,利昂趔趄地歪倒在床上,他的肩膀被C打穿了,整个床都因此溅满了血。 利昂痛得额头布满青筋,他望着来人:“贱人……” 利昂和C吵得再凶的时候也没想过用枪,但C这么做后,利昂也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 C迅速躲过,并且急速上前,他在利昂从疼痛中反应过来、要把蔺怀生当做人质之前,及时赶到他的小羊身边,并且对胆敢侵犯他和小羊私密巢穴的昔日同伴,没有丝毫犹豫地开了第二枪。 这一次利昂躲过了。 两人在不大的卧室里用最先进的方式进行最野蛮的杀戮,直到双方子弹打空,在满屋子留下疮痍弹孔,他们又拿出各自的刀近身缠斗。C捅在利昂已经有伤口的肩膀,利昂惨叫,再也没有和Centipede搏斗的能力。 利昂踉跄地爬起来,他的位置很清楚地看到后方的蔺怀生在激烈的枪击中依旧泰然镇定的模样,那样子别说看不起他,连C都没放在眼里。 利昂哑然大笑,嘲笑C的无知无觉。 他猛地指向C身后的蔺怀生:“你他妈的回头看!嘶……你那个美丽羔羊正在嘲笑我们自相残杀!” 然而C根本就没有回头,他举起枪,利昂指着蔺怀生的手腕被打断,彻底废了。 原来他一直留了一枚子弹。 “我说过,如果不想让我误会,就不要提他。” “更不要单独来找他。” 在已经为爱发疯的男人眼中,利昂捉住小羊脚腕的举动,是一种邪念的玷污。 利昂深感Centipede已经没救了。而他得赶快走,要处理伤口,还得想办法拿到这次目标——那5%的能量核心。 但怨毒是藏不住的,临走前,利昂扶着门框,阴沉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屋内的两人。 见利昂离开,C将门关上,反锁,把脏了的被子床单枕头通通扔在地上,然后又从屋子里找出新的床具,甚至提醒蔺怀生哪里和哪里现在满地狼藉不要去,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等把床收拾好,他又把光脚的蔺怀生抱回床边,而自己再去浴室打了一盆水,在床边变成安静的忠犬,替蔺怀生洗脚。 “抱歉。”C嘴上这么说,“蛋羹打翻了……今天其实做得不错。” 说得好像变成了他的过错,是他蓄意不想让小羊尝到他的手艺,为此大费周章地设计了这么一场激烈的搏斗。 蔺怀生摸了摸C的头发。 “先生在说什么傻话。” 之后,两人一阵沉默。 水盆里的水温调适得刚刚好,包括C替人揉搓脚背的力道也恰到好处,蔺怀生惬意地眯起眼。洗完脚,C则直接握着蔺怀生湿漉漉的脚,把它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拿起干净的布一点点地为之擦拭。 C做得流畅,好像这些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谢谢先生又保护了我。” 蔺怀生和C道谢。 但随之又转为忧愁:“先生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哪怕违背你的原则,违背你的初衷,让你变得孤立无援。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在先生的身边。” 这时,蔺怀生的两只脚都已经擦干了,C用全新的被褥把小羊团起来,就像他走之前那样,但小羊的脚还露着一小半,圆润干净的脚指头,连带一小片脚背,盈晃晃的。C握住其中一只,在自己“辛勤劳动”后的香喷喷成果上亲了一口。 蔺怀生好像有些怕痒,发出止不住的笑声,这下,两只脚丫都藏起来看不见了。C也不遗憾。因为他就是希望小羊浑身上下都被保护得严严实实。 “我是你的狗。” 当这句猎奇的爱语变成日常承诺,再多荒诞的话都可以没有底线地吐露。 “我只要你快乐……主人。” 连C自己都认为,他这样忠诚地爱一个人,小羊理所当然是他爱情的主人。 而听到这句话的人也不表现出任何的讶异与紧张。 他甚至重新坐直,再次抚摸地板上的Centipede的头顶。 “先生好乖啊。” 当天晚上,两个人相拥入眠,在满壁弹孔的崭新巢穴里,依然好梦。 【叮咚——】 【任务:…………(1/2)】 只有蔺怀生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他翻了一个身,面朝C,在梦中勾起香恬的微笑。 …… 翌日,C发现利昂死了。 20、斯德哥尔摩(20) C在清晨固定时间醒来,安抚好对他格外依恋的小羊,让他再睡一会。 事实上C打算趁蔺怀生还未睡醒,去把伊瑟尔和阿诺德杀了。 昨天C和利昂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使得C不得不再次调整计划。 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但每迈一步,离巢穴越远,他的内心就越割裂,变成一腔孤勇的疯子,在艰难险阻面前变得更兴奋、癫狂。 然后发现利昂死在主控室内。 现场有大量搏斗的痕迹,连带监控屏都被毁了大半。利昂倒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他的眼睛向上翻,死死地瞪着门口的方向,手指却指着监控屏,但又被人为地削断了,扔在一旁,现在的结论是C从利昂手掌与其他手指的蜷握程度判断得出的。 昔日的同伴遭到残忍杀害,Centipede没有惊慌,没有愤怒,他冷静地、甚至漫不经心地勘察现场,好像死在那的只是一团烂肉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他把利昂的尸体翻过来,看到插在利昂心脏处的刀。 那是他的刀。 是昨天小羊想要杀死伊瑟尔时拿的刀,是他本人扎穿利昂肩膀时用的刀。 杀死利昂的人昭然若揭。因而蔺怀生看不见,并不具备杀利昂这样一个彪形大汉的能力。 他什么时候杀的人?他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C疑惑。 但并不对自己竟然会杀利昂表示强烈的质疑,他只是怀疑空白的记忆和完成的方式,并不否认自己的动机。 C站起来,把匕首回收,开始往回走。等他回到房间时,蔺怀生已经醒了,并且看样子醒了很久。 C最喜欢看的,就是小羊用沾有他们共同气味的被子把自己团住的样子,如同野兽的筑巢行为。但更让C为之悸动的,是小羊即便醒了,他也不会下床,他一定要等到C回来,等C把自己从巢穴中带出去。 C首先把满是血的匕首藏起来,然后走近床。蔺怀生揉了揉睡眼,说道:“先生,您回来啦。”但随即,他鼻子翕动,问,“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小羊的嗅觉好灵敏。 C告诉蔺怀生:“是血。” 还不等小羊露出惊讶和紧张的表情,C就已适时补充道:“利昂死了。” “小羊,现在我们收拾一下就走。” “你去主控室等我,我带你走。我先去解决阿诺德那两个家伙。” 也许怕蔺怀生提出想要跟他一起,C继续说:“他们不能留。虽然不知道利昂是怎么死在他们手里的,但现在这里很危险,我先送你到主控室,利昂死在那里,他们应该不会再去第二次了。”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是这样流利,好像打了无数次的腹稿。 但实际颠倒黑白、栽赃嫁祸,阿诺德和伊瑟尔他们被捆绑着分别关在两处地方,手中根本没有武器能够和利昂抗衡,他们是行动上的弱势者,更在话语权上弱势,就被C肆意地抹黑。 听完之后,蔺怀生果然脸色戚戚,开始紧张与害怕起来,对于C的话,他毫不犹豫地相信。 “好,我听先生您的。” 有时候C都觉得蔺怀生交付的信任太轻易了。 在Centipede制造的虚假里,两个人真切地演绎一场紧急的逃亡。 蔺怀生从床上下来,穿袜子穿鞋,C则帮他拿外套,等蔺怀生穿好站起来,他帮蔺怀生套好一只袖子,然后迅速地用外套把小羊整个人包好,拉链拉到最高,把蔺怀生的脖子甚至下巴尖都遮住了。 这是Centipede的衣服,两人的身高差使得蔺怀生穿Centipede的外套时有一种格外说不出来的感觉。别人只要看到他身上宽大的外套,就知道他的身后存在一个占有欲十足的男人,衣服是其拥抱爱人的另一种方式。 最后,C还会细致地帮蔺怀生把后面的兜帽整理好。 借此机会,他垂着眼确认到蔺怀生后颈依然存在的那个青色指痕。它在那里,C反而舒了口气,杀死利昂的凶手有了实名。是那个发疯的自己、那个嗜血病态的自己,“他”想要杀死任何人,甚至连自己的小羊自己的爱情都欲扼杀。杀死利昂,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吧。 “走了,小羊。” 他们先是到了主控室,利昂依然躺在原地。当人死后后,时间在其身上的流逝体现得十分明显,尸体的模样似乎比半个小时前C所见到的更加诡异。C并不惧怕恐怖与恶心的死相,但死亡本身让人敬畏。这个时候,C又有些庆幸蔺怀生看不见。 C把蔺怀生引到他平日的位置上,让他坐着等,并嘱咐道:“我走以后,你把门反锁,门在你右手边15步的距离,等我喊你,你再开门。” 蔺怀生点头。 他身下是一把转椅,他腿微微一蹬,一下就到了C的跟前,也许还会撞上去,但好在C扶住了椅把手。在这之前,青年分明有真切的担忧,但他不是一昧的纤细敏感,他有很多消解忧愁、甚至显得活泼的举动,就比如当下,他会玩椅子,像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东西把它视为新奇一样,好像是他明白危险这个名词但不明白内涵。C没有贬低小羊的意思,但蔺怀生的这副模样的确异于常人。 也许他会爱小羊,也冥冥之中因为蔺怀生的性格因子里所有的不正常。 蔺怀生抬起头,说道:“那我就在门边吧。我怕我没听到先生你的声音,而且我有可能一时找不清方向反而浪费时间。”他嘴里抖出一地的理由,好像是因为前头C才骗他,他就立刻把这种说谎的本事学来了。而说谎最厉害的境界,总是要掺一点真话的。蔺怀生喃喃:“15步太远了……” 他的真心真意如果只有这几个字,那延伸出来的浪漫与之相比实在浩瀚,比起任何有心的设计多厉害,而他好像天生就轻易地掌握了这种能力。 C甚至因为他的话,不合时宜地想要轻松发笑,也许和本身这就是一场谎言也有关联。 男人也真的忍不住笑了。 “好,我把椅子推到门边。” 但笑过后,C很快又变得严肃,他俯身,对即便看不见的小羊也有十足的庄重。 “怀生,记得刚才我说的话。不会让你等太久,最多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蔺怀生说,“如果一步是一秒钟,1790步,就快要半个小时了。” 他连计数都无比浪漫。 “那做个约定。”C在蔺怀生的眼皮上落下轻吻,“不需要你数到1790,我就回来。” “我当然相信先生。” 蔺怀生借着这个姿势,也吻C眼下的那条疤痕。 都是眼眶周围的位置,都是吻,就完成交互的仪式。而C认为,好像因为有了蔺怀生的这个吻,他的行动才被许可。 蔺怀生目送C离开,但在对方走后,他却径直将椅子滑至主控屏前,任由那扇“不安全”的大门敞开。至于地上的利昂,蔺怀生看都没看一眼。 主控屏显示密密麻麻的程序与代码,可惜这不是蔺怀生所擅长的领域,而昨天利昂提到的监控,蔺怀生本来想借机毁掉,但阿诺德或者伊瑟尔已经先一步做了,于是这会的蔺怀生当真一点事都没得做。 蔺怀生并不喜欢被动地等,他站起来,心想干脆去找一找绑匪藏匿枪支弹药的地方,他现在手上只有C临走前给的一把匕首,蔺怀生觉得他可以去淘点东西。 “蔺怀生!” 听到声音,蔺怀生回头,是阿诺德。 阿诺德快步走进来。在暴力与杀戮摧毁后的现场,蔺怀生站在那有一种差异的美丽,又让人为他的安全担忧。算下来只一天没见,但阿诺德在终于找到蔺怀生后,汹涌情绪却仍然没有退潮。他甚至忘记了蔺怀生其实能看见的事实:“来,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在蔺怀生笑吟吟的目光之下,阿诺德反应过来,上校先生望着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睛,表情有些窘迫:“抱歉。”他收回了手。 蔺怀生摇头:“阿诺德先生值得一声最诚挚的夸奖。” “我让伊瑟尔转托给你的话,也是当时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阿诺德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阿诺德先生的义不容辞,却比我预料中做得还要好。” 阿诺德顺着蔺怀生的目光看到那些被毁坏的监控屏,顿了顿,但还是诚实地说:“是伊瑟尔干的。”从蔺怀生的口吻推断,显然帮了他大忙。 要知道昨晚阿诺德是反对的,他杀死利昂已经弄出不小的动静,再加上破坏设备,很有可能会把Centipede引来。但伊瑟尔不听他的劝告,手比嘴快,都砸了第一个,阿诺德还能拿他怎么办。 男人这会垂眼的样子显得有些落寞,但他不善于表达,转而对蔺怀生说道:“C知道我们杀了利昂,现在正在四处搜寻我们,我和伊瑟尔分开逃,并约定无论谁,先找到你的人要保证能安全带你走。” 蔺怀生没有纠正阿诺德,其实Centipede并不知道,甚至认为利昂是所谓疯了的“他”杀死的。 “蔺怀生,我皮肤里有一片芯片,里面装有定位系统,正常情况下处于非激活状态,用于我们作战的特殊时期,所以当时没有被他们检查到。昨晚我已经把芯片挑出来插入这的主机,联邦军方会立即收到定位信号,计算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似乎为了印证阿诺德的话,四周的墙体和天花板逐渐猛烈晃动,这座秘密基地已经被联邦的作战机精准锁定,在炮火的轰击下即将土崩瓦解。 “怀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担心,之后的事有我和伊瑟尔。” 已经开始落石,而他们之间还有几步距离,阿诺德再次向蔺怀生伸出手。 “来!把手给我。” 21、斯德哥尔摩(完) 听到阿诺德的话, 蔺怀生有些怔忡。 在不断坍塌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这样义无反顾地对你伸出手,胜过千言万语只说不做的浪漫。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一个忍辱负重身处险境的失明人质蔺怀生, 那么阿诺德就拯救了他。 又一块钢筋从阿诺德头顶落下,阿诺德在地上一翻躲过。无论情况多么危险, 他始终没有放弃劝说。 “来!蔺怀生!”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这使得阿诺德开始急迫, 但他没有指责蔺怀生的犹豫, 他一直维持举手的姿势, 甚至原本不怎么爱笑的上校先生这会僵硬地扬起嘴角,学伊瑟尔那个更会讨人喜欢的家伙。 “你不要害怕, 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出去再说,届时我会向联邦说明真实情况, 告诉上级,是因为你在从中周旋, 伊瑟尔和我才活到现在。” 事实情况也的确如此,阿诺德不希望蔺怀生为全体付出了这么多却被误解。 “联邦不会辜负你。 他也不会。 蔺怀生忽然笑了。他没有去握阿诺德的手,相反,他倒退了一步, 退到重重险境的更深处。 阿诺德睁大了眼:“蔺……” 蔺怀生轻声道:“阿诺德先生, 我不能跟你走。” 阿诺德不明白,甚至有一点憋屈和委屈。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但当阿诺德被拒绝后,他忽然与所有青春期失恋的小伙子产生了共鸣。面前的这个人,只需要说一句话,他的心里就翻江倒海, 所有的失落与怨怼都汹涌而出,觉得他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受上帝待见的人。 枪管抵住阿诺德的后脑。 绑匪平静之下包裹着偏执与阴鸷的声音响在阿诺德耳侧。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小羊说了,他不想跟你走。” 阿诺德全身绷紧。 C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才光顾着与蔺怀生说话,加上不断坍塌的巨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阿诺德再去看蔺怀生,看到对方垂下眼,无悲无喜的平静,又仿佛掩藏着最大的悲哀。所以这就是他不能和自己走的原因吗? 不是正义感,而是无限的愤慨,阿诺德感到这种负面而强烈的情绪在不断占据、充盈他全身,控制他,驱使他。阿诺德望着危险废墟中的蔺怀生,望着这个犹如深陷泥潭的羔羊,望他沉默的不言不语,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因此歉疚忏悔。但不该是这样!阿诺德记得他有一点温柔有一点俏皮和坏的样子,这个孩子总在扮演受伤,然后又笑嘻嘻地告诉他们他在假装,但阿诺德不希望自己最后见到的蔺怀生是受伤的。这跟他强不强大、需不需要被人保护没有任何关系。 阿诺德咬紧牙,倏然,他迅猛地俯低身体,躲过Centipede的枪,同时向后肘击,攻击Centipede的腹部。 从身高体能身手等多方面比较,阿诺德与Centipede不相上下。阿诺德是联邦最优秀的精英之一,也是联邦最年轻的上校,他此刻和Centipede只差一把枪。但阿诺德的攻击一点也不保守,背水一战,他不要命的打法像一只要跟人同归于尽的野兽。在摧残身心的囚禁中,阿诺德呈现出来的状态一直是最好的,但联邦救援的曙光来临之际,他好像突然熬不住地疯了。 正好。C也是个疯子。两个疯子伴随着不断下落的碎石和钢筋拼得你死我活。 好像一场默片。危险的背景旨在渲染冲突,希望这场厮杀最盛大,前后百年都被标榜无出其右,刻在血淋淋爱情碑的最上方,这样无论是谁胜出者,都为那个被爱的人添身价。而过程中的牺牲品,譬如地上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根本没有人在乎。 蔺怀生也在躲避这些落石碎块。联邦的进攻威慑大于威力,希望把绑匪主动逼出来投降,所以重型热武器只用了第一发,并派地面部队执行救援任务,首先确保两位人质的安全。 但很多事情并非都能尽在预料之中,也许联邦恰好打中了基地的主结构,空间崩塌速度显然太快了。只是,蔺怀生迟迟没有主动寻找出口逃生。 他一直在等。 主控室的地板已经开裂,恰好把蔺怀生与另外打斗的两人割裂开,并且伴随着裂口越来越深,里侧的主控室有下沉的风险。C瞥见情况,当即朝阿诺德连开两枪,在阿诺德侧身躲避时,C二话不说,双脚踩上凸起的钢板,借力跳到了裂缝的对岸。 男人一把握住蔺怀生的手。 “抓住你了。” 蔺怀生露出一丝笑容。 下一秒,整个屋顶仿佛陷落,残缺的天花板整个断成两截掉下来,C抱着蔺怀生往角落一滚,躲开根根能够把人捅对穿的钢筋。一片烟尘消散,蔺怀生从C的怀中向上仰头,看到的是更漆黑的穹顶,原来这个关押人质的地方一直藏匿在地下,所以才终日不见阳光。 C反手把蔺怀生的后脑勺摁回怀里:“眼睛闭紧,灰尘要进眼睛了。” 好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 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副本里穷凶极恶的绑匪最后会因他变得凡事巨细,贴心得像个好好先生,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和他嘱咐这类事。 由于基地大幅损毁,C和蔺怀生出主控室的路已经被完全堵死,也不知道在门附近的阿诺德情况如何。C环顾四周,找到一处坍塌后被挤出来的临时出口,C对整个基地的构造了若指掌,当下就明白从这里可以一路出去。他把枪塞进蔺怀生的手中,一手环住小羊的腰肢,另一手则圈住他的臀部。蔺怀生比C矮上十厘米多些,加上很轻,C轻而易举就把小羊双脚离地地抱在怀中。 “路不好走,我抱你,手揽着我脖子,稳一点。” C说着,已如履平地般快步走着。 冷冰冰的枪膛压在男人的后脖颈,可见小羊很乖巧地照做。C不知道看不见会不会加深小羊在危险中的恐惧,这个男人企图用临时想到的笨拙笑话逗乐蔺怀生。 “小羊,枪管别对准我,会走火。” C感受到小羊在他的怀中弹了一下,明显是被他的话吓精神了,结果没逗乐蔺怀生本人,Centipede反而从中获得了满胸腔的愉悦,蔺怀生都能感觉到他所抵靠的胸膛那阵阵有力的震动。蔺怀生略感无语,为C奇怪的笑点和他老套而不自知的浪漫。 小羊看着手里的枪:“为什么给我?” “先帮我拿一下,要抱你,没多余的手。” 到了裂缝,C先是勘探了四周墙体目前的稳固程度,然后用脚把裂缝踹大,足以容纳一个人过去。为了防止中途有小粒石子砸到蔺怀生,C帮蔺怀生把他身后的兜帽罩在头顶。 “我先过去,然后接你,很快就回来,不要害怕。” 见蔺怀生点头后,C率先从出口爬了出去,外面是另一边的走廊,虽然也有坍塌,但正好通往地下停机坪,C确认安全后,就立刻返回把蔺怀生半拖半抱地带了出来。 无尽的长廊,不断下坠的危险,他们的快步奔逃也可以是闲庭信步。 小羊打了个呵欠,甚至泛出一点泪花,他把头埋在Centipede的肩窝,用那里勉强干净的布料蹭了。他像个小祖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场逃亡里被全副偏爱的待遇。 “先生,我刚才听到阿诺德先生说,他已经联系到了联邦,现在是联邦在追捕我们了。位置(236,xxx)的能量核心,我们还去拿吗?” C放弃得很果断。 “不了。” 此前,C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他干得都是耸人听闻的大案,过往只要有过一次失败,就足够他体无完肤死不知道多少遍。所以这一次,他也理所当然觉得自己不会失败。但结果已经可以预料,比起失败,他的名字则会变成黑暗分子任意嘲笑的耻辱,他永生都难再以Centipede的身份游走在这个世界。 但奇异的,此刻的C却没有太大的憾恨与怨怼。他的心情很坦然,很平静,甚至对那个截然不同的未知新生活开始有了一丝憧憬和期待。可能这全部都因为他抱在怀里的这个人,他放下枪就已经是这个结局的前兆。流亡逃奔,隐姓埋名,都因为他所意外得到的爱情而心甘情愿。 甚至此时此刻被C抱着的小羊,似乎在“坐骑”漫长的移动中,以无忧无虑的想象打发他的无聊。 “上次说‘最喜欢哪里’说到哪了?” C回应:“不记得了。” 小羊“啊”了一声:“先生也不记得了啊。” 但他的口吻并不沮丧,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有漂亮的草场,都吸引这只小羊驻足凝望。 他很快就说:“我现在喜欢阿尔卑斯山了。” “好。就去那。” “我想去滑雪。” “好……这个要治眼睛……就算我愿意带你去玩,没有办法。” “……” “真的,滑雪教练不会肯的。” “先生你不能当我的滑雪教练吗?” “……” 他也没有那么全能。 他还是去考证吧。别人教小羊,他不放心。 他们还没踏上旅程,却已经在对话中演绎浪漫。所以浪漫的真谛在于人,而不在于每个能被轻易复制的模板。C很庆幸,世界上有这样一只小羊无私,愿意让他学会这种仅靠口授亲传的能力,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所以C希望这条浪漫的路长一点,沿途有阻碍,他也要举止绅士地扫开。 “小羊,把枪给我。” 蔺怀生给他,然后两只手施力,攀在C的肩膀上。C改为单手抱人,但丝毫不见吃力,他朝联邦的先头部队精准开枪,随后毫不恋战,从作战裤的武器袋里拿出□□投掷,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绕过其余联邦人员,朝着更深的地下跑去。 追兵锁定了他们,紧随其后。 曾经的179步,也许现在1790步都不够,蔺怀生感受到C奔跑时肌肉的颤动,也听到他的喘息,蔺怀生闭上眼睛,伏在C的肩头。 “先生,我有点害怕。” C把他的头深深地摁在自己的怀里,用行动给予小羊安慰。 地下三层到了。 随着巨大的合金门从两边打开,空旷高挑的地下空间显露在蔺怀生眼前。笔直的跑道尽头,是一架直升机。 这应该就是绑匪们当时挟持人质来到这里的方式,但令蔺怀生感到好奇的是,即便有了停机坪,在地下深处,这架直升机要如何起飞。 最后这一段距离,C带着蔺怀生急速飞奔,他们身后,联邦军方也已经赶到。 C拉开舱门,先把蔺怀生推上去,然后回身再次射击,过了一会,蔺怀生感受到来自身下地面的强烈震动,与联邦所投下的炸弹所造成的摇动不同,更像是这个基地本身的设置。随后,蔺怀生便看到,原本漆黑的空间骤然射进一道光束,太阳光争先恐后地占领这个黑暗的空间,头顶上原来是两块巨大的合金板,现在正向两边移动,而整个停机坪也随之上升,逐渐和地面齐平。这时,C也脱身上来,将门合上。 这过程中,多少联邦突击队的士兵没有预料到这样突发的情况,跌入裂缝,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停机坪上还剩余的人,则不断对直升机进行扫射。 C扶着蔺怀生矮身到了驾驶位,一枚子弹就打在了蔺怀生这侧的窗户上。C立刻安抚道:“没事,整架飞机是特殊材料,没那么容易打穿。”同时给蔺怀生系紧安全带。 C也坐在了驾驶座。 “坐好,要出发去阿尔卑斯山了。” 说这句话的男人,有一种动人的可爱。 蔺怀生也笑了笑。 地面的攻击再也不能阻挡他们。直升机盘旋一路朝北而去,随后不久,蔺怀生脑内的任务更新了状态。 【叮咚——】 【任务:…………(已完成)】 联邦的作战机紧随其后。他们一路也不能停下。机舱内很长一段时间都缄默,蔺怀生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大气层,白云如团如絮,好像唾手可得。 他扭头看了一眼C。C的座椅椅背已经洇出大片血迹,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受伤的。 “有血味。” 蔺怀生不说他看到的,说他根本没派上用场的嗅觉。 C没有扭头看他。 男人的目光一瞬也不眨地直盯着前方和控制板的各个仪表盘与按键,现实远没有他口头上安慰蔺怀生得那样云淡风轻,但这个男人还是咬紧了牙,以坚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行动。 “抱歉,吓到你了吗小羊,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血腥。” C也说谎,比蔺怀生用心些、真挚些。他也不是骗人,只是说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他再也不想对蔺怀生说谎。如果非要,就以他对自己伤口的隐瞒作为谎言的告终,余后这一生都不再说。 他这么坏,但还是奢望和小羊有一生。 在阿尔卑斯山,在塞纳河畔,在摩洛哥吹一阵海风,在乞力马扎罗尝一场雪。 如果蔺怀生一辈子不能恢复眼睛,他就做对方一辈子的眼; 如果蔺怀生重获光明,他们就去亲历每一座河山; 如果蔺怀生想要走……他也会沿途悄悄护送他,送他走。 蔺怀生, 怀生, 小羊。 他爱情里最美的释义。 “小羊……”C忍下痛苦,“你过来,帮我一个忙……摁一个键,好吗?” 蔺怀生听话地解下安全带,过来。 匕首捅进C已经被子弹撕裂开的伤口,C痛到冷汗淋漓。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扭头,小羊的手从椅子背后绕过来,就像绕过他的肩膀一样,仿佛依然同他无比的亲近,但他的右手却拿着C给他自保的刀,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 “小羊……” 随着C的声音,蔺怀生手上施力,刃尖往更深处捅,这时的蔺怀生冷漠得近乎恶毒,手腕微转,刀锋在伤口里绞肉。 C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联邦已经追上了他们。C口中再坚韧的材料也不可能抵挡住联邦频繁猛烈的攻击,主控板在不断闪烁红色的警报,但蔺怀生或Centipede都无暇理会。 Centipede怔怔地望着他的小羊,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小羊,这是他所爱的人吗,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努力想要看清,但失血过多却让他眼前发晕,再之后,蔺怀生用掌心覆盖了他的双眼,那力道就和他曾经安慰小羊的每一次相同。C颤抖起来,怯懦起来,他输得这么惨烈,他好不甘心,他竟然还想问蔺怀生:如果恨他,恨到咬牙隐忍到最后伺机反杀,那么和他一起出逃却机毁人亡是不是很不值。 他不敢再想。 因为他怕是他的自作多情,他以为的殉情,是蔺怀生不得已的陪葬。小羊根本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小羊也本来不用死,是他非要拽着蔺怀生逃亡。 小羊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看不见是骗你的,先生。” 闻言,Centipede一怔,他已经不能再说、再做些什么了,他的小羊对他是很残忍的,像要挖空他浑身的血液一样,那柄匕首不停地在他伤口里翻搅,C甚至觉得他身后的椅背也已经被刺破。可Centipede一点也不想阻止了。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要蔺怀生把手从他的眼睛上拿开,他想看一眼。 鲜血弄脏了蔺怀生素净的手。 但他却纵容先生的这份执拗,把手挪开了。 直升机的螺旋桨被击中,正在急速下坠。 C在无限的重影里费力地去找那双眼睛。他看到了,很明亮,很多情,月桂树与白玉兔,西方、东方,所有月的意象所有月的代指,都集中在这双如月牙湾的眼睛里。 这样看,小羊的确没失明更好。 “但我很怕疼是真的。” 这是Centipede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叮咚——】 【任务:反杀绑匪(2/2)已完成】 碧空晴朗,一团火光如流星从天上下坠。 蔺怀生就在这团坠落的火光里。 他舒展身体,微笑道:“真漂亮。” …… 【叮咚——】 【任务1:人质全体顺利逃脱(已完成)】 【任务2:反杀绑匪(2/2)(已完成)】 【副本:绑架(新人测验关)通关】 伴随着一连串的电子提示音,蔺怀生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一开始时他所在的纯黑空间。正前方的大屏幕也正在滚动刚才播报的信息,冰冷的反射光让蔺怀生想起副本里主控室的那些屏幕。 “恭喜。你以异常出色的表现通过了测试,现在可以正式成为游戏的玩家了,蔺怀生。” 带着真诚笑意的声音响在纯黑空间里。声音的主人却没有实体,这使得蔺怀生好像在和一个冷冰冰的机器说话。当然,蔺怀生认为这个名叫“训导者751”的存在——一个人工智能,本质上来说就是机器。 蔺怀生伸了一个懒腰,眼睛又泛出一点泪。 这个副本蔺怀生玩得很尽兴,只是假装失明的时间久了,眼睛总是忍不住流眼泪,现在出副本也成了短期内没法改的“后遗症”。 “751先生,你好像比一开始温柔了许多。” “是吗。”那个声音从善如流地回答,“对于庸碌的芸芸众生,他们展现不出他们的价值,就不值得多花心思。” “但你显然不是他们。我看过你在副本里的表现。”你很值得。 蔺怀生笑了笑,对于751的赞美不予置评。对方的话传递出冷漠的本质,如果蔺怀生和它口中的芸芸众生没有差别,那么结束副本后,他就不会回到这里。但蔺怀生和“芸芸众生”实际上都是被这个游戏选召而来,非自愿地加入游戏。 可蔺怀生现在开始有些喜欢这里。 “751先生,那我的表现比起其他在‘绑架’副本里的玩家怎么样?” 他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好胜来,当然,这使得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加得迷人。 751告诉蔺怀生:“每一位玩家的新人测验关都不相同,你是唯一进入过‘绑架’的玩家。” “但即便有别人,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谁不喜欢听夸奖的,蔺怀生也不能免俗。 他笑了笑:“谢谢你,751先生。” 751也笑了。尽管它的声音冷冰冰,但人工智能愿意来模仿、趋近人类的交流方式,现阶段蔺怀生还是很乐意与这样一位先生相处。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第一个正式副本?” 751讶异:“你很着急?不像测试副本里只有你一个人,正式副本的所有主要人物都为玩家扮演,你需要和真人进行交锋,每一个副本的角色数量和角色故事也相应更多、更复杂。我建议你可以休息几天,调整好状态再进入副本不迟。” 蔺怀生又很礼貌地向751道谢,但并没有明面表示他对于751所提建议的态度。他转而问道。 “关于真人玩家这点,你之前就和我提过。‘绑架’里所有的人物都是由游戏接管的?” “是的。”751回答。 “哪怕多个副本同时进行,游戏也能操控几百个人物?” 蔺怀生听到751笑了一声。 “这是祂的世界,祂无所不能。” 蔺怀生点了点头,没问下去了。 他干脆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反而是751显得十分希望蔺怀生继续产生好奇,甚至反而挑起话头:“你主动问起,是在副本里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吗?” 蔺怀生摇头:“不。” “我不太喜欢那个副本。” “为什么。” 蔺怀生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太黑了。我不喜欢一片黑暗。” 751的声音顿了顿,下一刻,‘黑暗空间’里所有的黑暗褪去,转眼间变成纯白。 蔺怀生微怔,哑然失笑:“谢谢,但是我也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任何大面积的纯色。” “好吧。”751也没有表现出被驳好意的恼怒,“这是你的空间,以后你可以随意布置。” “那么现在开始抽取第一个正式副本的身份牌。” 黑白颠倒,现在的纯白色空间里,与之相应是一块漆黑的电子屏。屏幕中间亮起浅白色的光,随后副本的名字出现。 【车马】 随即六张同样花色的卡牌浮现在屏幕下方。 从测试关的三张选一,变成现在的六张选一,与751说的吻合,正式副本只会更难。蔺怀生已经开始期待起来,只是不知道和游戏意识玩有趣,还是和其他玩家一起玩比较有趣。 在六张完全相同的卡牌里没必要苦心孤诣地计算,蔺怀生更喜欢得到信息以后再见招拆招。上一轮抽到“患有斯德哥尔摩的盲眼人质”这种牌,蔺怀生也都化险为夷赢得漂亮。 蔺怀生就喜欢赌,越刺激他越喜欢。 于是他没多犹豫:“右边第二张。” 在他说完后,那张卡牌就变成贴合蔺怀生掌心的大小出现在蔺怀生手中。而其他五张卡牌则黯淡下来,然后逐渐消失。 当蔺怀生翻开卡片后,他不笑了。 卡面上的人物介绍赫然写着: 只愿君心似我心——婚期即近的待嫁郡主。 虽然喜欢刺激,但理应不能是这种刺激。 蔺怀生拿起牌。 “这是女玩家的身份牌吧,游戏不做区分吗?” 751神神在在地回答:“游戏里,一切皆有可能。” 显然是不可反悔的意思。而且,这张卡牌也随即出现在了蔺怀生的空间里,和“人质”的牌并列,边沿还闪烁着更亮些的光。 蔺怀生忍了又忍,最后咧出一个笑容。 “好,那就这样。” “那么下次见,751先生。” 751适时示好:“我可以陪你一起。” 然而蔺怀生却拒绝了。 “不了。”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玩的体验感。” “而且751先生测试关卡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话。” 751沉默。 在蔺怀生进入副本前,751喊住了他。 “其实祂对你的表现很好奇,你是怎么完美做到伪装一个失明人质的。” 蔺怀生不自觉眨了眨眼。 “也许要多亏我曾经遇见过的一位看不见的朋友。” 751重复:“一位朋友?” 仅仅只是靠回忆对方的举止,就能够毫无纰漏地演绎? 但显然,这就是蔺怀生的答案。 蔺怀生说:“既然如此,也麻烦751你向游戏传达一句话。” “伊瑟尔先生的行为可不太礼貌,麻烦下次不要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时更新了两章,大家记得往后看。这章和下一章,前200的正2分评给大家发小红包,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个副本是男扮女装大小姐生生,体弱多病脾气傲。而一个合格的小羊出门时手里会牵五条大狗狗:边牧、苏牧、德牧、澳牧、比牧……好家伙,牧羊天团! 关于老攻,第二个副本他正在给自己切丝呢,马上赶来。 22、出嫁(1) 【嘉佑十三年, 夏末,卯时,京郊驿馆内突然走水, 众人仓皇出逃,唯有前端阳郡主蔺其姝不见踪迹, 驿馆官员与郡主侍从多番寻找, 最后在马棚的车驾中发现蔺其姝尸体。】 【端阳郡主离京多年, 深入简出, 为人娴静, 未曾与人交恶。此番回京,是为同胞亲妹证婚。适逢万寿佳节, 四海来贺,入京人士皆在此处下榻。故而京中传言,端阳郡主案, 歹人真正意图指向禁宫。帝颜震怒,命大理寺与京都府全权负责, 秋日之前,水落石出。】 【你,正是端阳郡主的胞妹,此次待嫁的新娘。自幼失怙失恃, 王府遭变后寄人篱下, 姐妹分离。体弱多愁,三五逢病, 常年闭门不出,却是京中贵女最大的谈资与艳羡对象。此次亲姐回京既是为你证婚,又是探望。你盼望姊妹重聚,对于近在眼前的婚事却满心愁绪, 未曾想过,亲姐竟被残忍杀害……】 【玩家蔺怀生,进入副本[车马]】 【叮咚——】 【任务1:找出真凶】 【任务2:拒不成婚】 【提示:本轮副本,六张角色卡牌中,大理寺卿是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小轩窗半开,屋子里仍闷得很。 幔帐里传来几声低哑的咳嗽,随后,一只未戴任何金玉的皓腕从帐子里伸了出来。纱帐被撩开一角,又径自垂落。阁楼里安静极了,只多了一个趿着绣鞋的小美人。 他披着发,才从床榻起来,只着着贴身衣裳,在外头虚虚罩了件衫子。就是如此未梳妆模样,眉眼也无一不精致,要说哪里可惜,大概就是唇色病得太淡些,叫人看了心里头就明白,是需珍馐贵药供起来的主儿,不好养活。 窗边就是梳妆桌,摆着面剔透的铜镜。蔺怀生把窗子完全推开了,借着泄进来的日光端详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五官长相还是他原本的样子,但身高矮了,骨架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多了一股柔弱之气。看来进入副本并不改变玩家的容貌,但会根据具体的副本和人物设定做出相应的调整。此时的蔺怀生,并没有男扮女装的违和感,活脱脱就是一位姿容脱俗的高门贵女。 蔺怀生看完镜子后感慨:“真有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蔺怀生环顾这间清雅的小阁楼,开始寻找可用的线索。 单看副本背景介绍,他杀害亲生姐姐的嫌疑比较低,反而是男扮女装的原因成为蔺怀生抽到的这个角色的最大谜团。而“车马”,直接指向发现端阳郡主尸体的地点,但同时还有另一层的隐喻。古时多以“车马”代指达官贵人以及贵族间的浮华喧嚣,或许是破获谜题的指引。当然,也许蔺怀生现在的种种猜测都不正确,一切都需要以得到的真实讯息为准。 窗台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头。 “表妹!” 蔺怀生没被吓到,说话的人反倒没想到蔺怀生会坐在窗边,扒着窗台的双手差点没有抓稳。被喊表妹的滋味是头一遭,蔺怀生在心里消化了会,侧身起来,给来人让出位置,好让这冒失青年进来。 来人花了好一会功夫,三脚猫的功夫险出洋相,总归是有惊无险地从窗子里翻进来了。再看他装扮,金陵御贡的云锦做袍子,花色纹样也都是当年时兴的,显然是个富贵主。 “表哥,”倩影纤瘦又萧索,就是外面日头明媚,他似乎也是满满的愁怨,“你怎么从窗子进来。” 李琯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怕惊扰了他。 “我偷溜进来的。” “表妹,你转过来我看看,上次见你是冬天的事了,你这会病好些了吗?” 当李琯看到蔺怀生眼有泪光,整个人顿时就慌了手脚,靠近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他自个急得来回踱步,话篓子更是一筐筐地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表妹你别哭啊……哎,我听说端阳表姐的事就想到你,只是今天才碰着闻人他不在府中的机会进来。” 蔺怀生婉谢了便宜表哥给他递帕子的举动。用自己的不是最舒坦?他别过脸,用帕子一点点拭掉了泪痕。 上个副本里装失明的后遗症这会还留着,再被这么大的日头晃了眼。不自觉流的泪,倒是帮蔺怀生多了一分角色应有的哀愁。 “表妹,你想去见端阳吗?她这会被收敛在大理寺。” “你能带我去吗?” 被蔺怀生清清淡淡这么一问,李琯就被激着了。他下巴高扬,头顶束发用的镂金冠活似金凤凰的尾羽。 “自然能!好歹我母亲是贵妃,我堂堂一位皇子,会真怕他闻人樾不成!我今儿偏就带你走!生生,我都安排好啦,已经买通了大理寺里当差的门房,咱们偷偷进去看一眼端阳表姐,我知道你想她。届时你也别回这了,我去央母亲与父皇做主,把你接到宫中来住。” 李琯正说得慷慨激昂,阁楼下却传来步子。很稳,不似丫鬟的。 来人上阁楼后,就站在紧掩的屋门外。 “生生,开门。” 听到声音的李琯顿时像只被掐着脖的斗鸡,他闭紧了嘴,眼巴巴地看着蔺怀生。这副样子还敢理直气壮说不怕?蔺怀生略感无语地指了指屋内,李琯就如蒙大赦地往里头躲。只是他并不躲在床底,反而急匆匆地被子一掀,整个人就往姑娘床榻里滚。 倒是很不客气。 匆忙间,蔺怀生也不便再去叫李琯从他床上下来,他坐回梳妆台前,把帕子放下。 门口的人没有等到蔺怀生的回应,更不提门开,但来人丝毫不恼,他又静静伫了一会,然后竟自个把门推开。 屋子里没声儿,人却是在的。小阁楼占地大,闻人樾进了里屋,脚尖又转了向,才看见背对他坐在梳妆台前的蔺怀生。 梳妆台占着光线最好的南面,整面都是窗子,但都合着,唯有梳妆台这边的窗完全打开。日头开始西斜,梨花黄的台面只亮着一半,剩下的光则全部洒在了木地板上。 闻人樾从暗处走到亮处,身姿卓绝,面容清俊,和蔺怀生在一块,活脱脱一对璧人。 闻人樾伸出手,袖子轻拂过蔺怀生的脸,他把窗子径直合上,屋子里又朦胧起来。 “暑气大,对你身子不好。” 蔺怀生不说话。 他冷淡矜持的样子,宛若一旁架子上的白瓷,漂亮极了,又不可赏玩。 闻人樾也不恼。男人自然而然地拿起盒子里的木梳子,一身绯红公服的人,却做起给女儿家梳妆的事。这期间,闻人樾眼瞥过桌上揉皱的帕子,有斑斑泪痕,知道蔺怀生方才是哭过了。 “还在生我气?” 他指尖还有油烟墨的味道,染给蔺怀生的乌发,又混了他的点点女儿脂香,胜过红袖添香。 经由他手,不稍一会,一个清丽雅致的髻式便好了。闻人樾端详着,把这事当成公务一般对待,对自己颇为严苛。见蔺怀生的脖颈全都亮了出来,没有一丝碎发留着,闻人樾才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玉簪,仔细插进蔺怀生的发髻里。 “今天回来晚了,几位大人忧心忡忡,朝会后就又谈了一会事情。”闻人樾顿了顿,“生生,我不瞒你,确与你姐姐一事相关。” “圣上放了话的事,朝中多少双眼睛替陛下盯着,你说的那些我可以为你做到,但不能现在。” “这玉料我第一眼见时就喜欢,早就想看你戴。只是工期久了些,今日才拿来给你,不算是赔罪礼物。” 蔺怀生盯着镜子里俯身在他肩侧的男人,抿了抿嘴。 “那你这是不道歉的意思?” 闻人樾哑然失笑,为蔺怀生故意摆出来的刁难脾气,让人觉得金贵,稀罕得不行。 “生生,”男人也看镜子里两人紧挨的容颜,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取笑,“我这几年向你说的千百次,你都忘了。”他握着未婚妻的双肩,姿态亲昵十足。但蔺怀生只觉得肩膀被握的力道有些重。 也不知道话里哪些字眼戳痛了小美人,他冷冷地拂开闻人樾的手,背过身子。 闻人樾笑叹:“又生气了?” “生生取这名字,难道是为了生气不成。” 片刻后,男人温声说道:“我错了。” “生生,端阳的事我会再想办法,你一个人时莫多想,好么?谁都不愿看你难过。” 蔺怀生扭过脸来,眼睛通红,想必又偷偷流泪了。 闻人樾当下拾起帕子。他端起蔺怀生脸,好像不肯一丁点眼泪在他面前流出来似的。帕子刚吃了点点泪珠,蔺怀生就攥着闻人樾的手,他盯着闻人樾,狠声道。 “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记着!” 闻人樾好脾气:“记着。” 之后,闻人樾又说了几句,但见蔺怀生心情不好,明白症结所在,也不急于一时开解。约莫小一刻,闻人樾便向蔺怀生告别。 闻人樾走后,屋子里静悄悄的。 蔺怀生放下手帕,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小美人拎起裙摆,朝里屋走去。 朦胧帐子撩开,却见榻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包。蔺怀生手刚放上去,被子里头的人就率先猛一把掀开了被褥。一阵劲风从蔺怀生面前扫过,蔺怀生往后躲了躲,长睫如扇,垂看着这个占了他床的人。 李琯从厚重的被褥里解脱出来,顿时手脚长伸地躺在床上,被子被他踢到一旁。二十年纪出头的男人一身阳火,在被子里闷久了,如今满额的汗,就连衣襟都湿了。 李琯顶着张蒸熟似的脸,迷迷瞪瞪地看着床边的蔺怀生。 “表妹,你好香哦。” 想了想,觉得不对,连忙自纠。 “是你床好香……”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关于“车马”意象,引证自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中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体弱多病、心思通透、性子清高、寄人篱下……是你吗黛玉羊?开个玩笑。 这章前200的小天使们也有小红包哦,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然后这两天因为想夹子能前头一点,更新时间可能会提前,如果没,就还是正常时间更新哦~ 23、出嫁(2) 京城地处北方, 近十来年才兴起熏帐子的风气。 网罗江南最名贵的香,点着了后只熏帐子边角与枕头。香风袅袅浮升,不一会整个床帐里都是女儿香。沁人心脾与安神助眠, 两者皆而有之,但之所以在宫妃与贵女这两拨人群中最为风靡, 主要还是女子那与香风一般似有若无的心事。 李琯去母亲云贵妃宫里时也闻过。整座主殿都暗香浮动, 李琯那天是边揉鼻子边和母亲讲话的, 气得云贵妃直绞帕子嫌他愣头愣脑。但不知怎的, 蔺怀生榻上熏的香就格外好闻, 脂粉气不重,他日日卧着, 似乎还有他身上常年喝药沾染的药味,就混合成了独属于蔺怀生的味道。 蔺怀生觉得便宜表哥是被闷傻了。 “表哥,你还要躺多久。” 小美人抿着唇, 男女有别,他自个的床他却只能站在一旁, 这使得他很不高兴。 李琯恍然回神,连忙道歉,坐起来。 “抱歉抱歉,表妹, 我没有唐突的意思, 我嘴巴笨……”嘴巴笨的李琯挠了挠头,又不知道床上香这种话要怎么拗过来了, 最后干巴巴地说,“真好闻的香,表妹能不能告诉我名字……回头我也给母妃买。” 蔺怀生说:“闻人府上购置的,我不清楚。” 话头到这就断了, 李琯眼也不眨地盯着蔺怀生的侧脸,期待他表妹能大发善心再搭理他一会,只可惜心愿落空。李琯“啊”了一声,又两声干笑,心里头那点遗憾的滋味,也不知是遗憾些什么。 “好吧……” “但应是极好的香货,闻人樾素来对你很好的。” 说着,李琯瞅了眼蔺怀生髻上的玉簪子,他识货,端看这一只细簪头,都能料想原料的色泽品相,堪比皇帝的赏赐了。说不定还真是。 蔺怀生别过脸去,淡淡说了一句:“是么。” 偏偏李琯没眼色,还以为是要附和,当即就说道:“怎么不是?我听人说,原本你俩婚期定下,京城中家家都飘醋呢,酸溜溜的。” 依据这位“小郡主”的身世故事,哪里肯听这样的话,蔺怀生当即甩脸色:“我不想听。” 李琯立刻噤了声。 他在他这位表妹面前,可是半点脸皮没有,乖得像条哈巴狗。 “好嘛,我不说。” 李琯说着,一边使劲瞟小表妹的脸色,企图能读懂对方心思:“我不说了……那表妹你还跟我去大理寺吗?” 半晌后,蔺怀生说:“怎么不去。” 李琯舒了口气,当即咧嘴就笑,皇子贵气尽消,但他本身足够俊俏,这一笑,锦衣少年好不惹眼。他站起来,两手一拍,说道:“那咱们快走!哥哥带你出去逍遥,还能去临江楼点上一桌菜……” 便宜表哥太聒噪了,蔺怀生忍了忍,等看到他样子,又觉得忍不了。 “表哥。” 听到蔺怀生细声细语的,李琯从一路的潇洒畅想中回过神来:“嗯?表妹什么事?” 蔺怀生笑了笑:“这是我睡觉的床。” 李琯低头一看,自己连靴子都没脱呢,就踩着人家香喷喷的床。李琯连忙跳下来,双脚落地时又在小阁楼的地面上发出重响,咚的一声,都该把底下的丫鬟给唤上来了。 李琯可怜兮兮地道歉:“表妹,我真不知道这木头这么响……” 蔺怀生真想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了。 也不知道李琯这个角色属不属于当初那六张卡牌之一,而角色后面的玩家到底是发挥失常还是演得超常。但无论是哪一种,蔺怀生都不是很想和不聪明的人共事。 李琯还在那说:“表妹,我赔你一床被褥,也给你熏好……” “谁稀罕你的东西。”当即就被小美人呛了一声,“我自己有。” 李琯却和被下降头似的,傻愣愣地附和。 “好,好吧。” …… 出闻人府途中又有多少“插曲”就不说了。蔺怀生真怀疑李琯到底是怎么偷进闻人樾家中的。 李琯租来的马车在大理寺的偏门停下,李琯顺手打赏了车夫一把银锞子,也不理对方感恩戴德的巴结,他撩起袍子利落地下了马车,随后殷勤地伸出手。 “表妹,你下来吧。” 蔺怀生撩开帘子。他估量了下高度,还算好。若是他本人,没比李琯矮上多少,下个马车有什么难。但这会他是个身娇体弱的小郡主,当下也只能给便宜表哥这么个面子。 蔺怀生点了点头。他先是上半身探出来,一张未施脂粉的脸,连首饰都极为简单,只有闻人樾给他挽发的那支簪子,整个人却有出水芙蓉之感。 他手搭在李琯掌心里时,炎炎夏日,李琯也觉得像握了块冷玉。说来,他们之间表兄妹情谊虽好,但到底都长大了,李琯许多年未曾与蔺怀生有过如此贴近的动作,当下心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握紧这只手,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接蔺怀生从马车上下来了。 “多谢表哥。” 李琯这时却分外地守礼,他退开半步,松开虚扶在蔺怀生腰间的手。 他笑了笑。 “表妹这么说就生分了。好了,我们走吧。” 李琯引蔺怀生到了偏门,上前与守门人交谈,充分发挥他挥金如土的本事。这位据说被李琯买通的门房招来一位杂役,对两人说道:“瑜王殿下,您二位跟着老林走,他平日里管着大理寺的后院花草,对里头熟悉。眼下大理寺里管着大案呢,您走动时还是小心些,届时也早早从这边门出来。” 被点名的老林看过去忠厚老实,对李琯与蔺怀生仓促露出一笑后就本分地弓着身。 李琯摆了摆手:“还用你这滑头教?本王去去就回,不会叫你俩惹上麻烦。” 别看李琯贵为皇子,对与底下人打交道该有的人情世故却很通透。门房见李琯如此好说话,当下乐呵呵的,别的什么也不提了。 于是老林在前领路,蔺怀生与李琯跟在后头。门房倒是没有坑骗二人,老林一路上专挑僻静的地方走,带着他们避开了大理寺里人来人往的当差人员。 老林解释道:“近些日子,大人们有的直接就歇这,家也不回。殿下,咱们前头还需再绕一绕,才能到尸体停放的地方。” 闻言,李琯起了兴致,打听道:“那你们大理寺卿江大人呢,这会最该火烧眉毛着急的人就是他了吧。他也住大理寺了?” 老林被问得有些讪讪:“这……江大人他自然身先士卒嘛,但殿下这会想找江大人的话,大人怕是不在。” “他出去了?” “听说是的。” 李琯心直口快:“那看来也不着急。” 那位大理寺卿驭下极严,又最刚正不阿,底下人哪敢议论是非。老林也不知该怎么回话,两只手绞着都快拧成了绳。蔺怀生轻语道:“别说了。” 只这一句,就让李琯消停,之后的路三人都沉默无言。 日头已从高檐落下去,长廊的每一根柱子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人影也是。 老林指了指前头那扇阖着门的屋:“就是那了。为了审案子,里头堆满了冰盆,两位,特别是姑娘,您注意着些,里头冷得很。我就在这,给二位守着,有什么状况也好告诉。” 蔺怀生谢过老人家的好心提点,快步朝前走去。 李琯没想到蔺怀生这时候忽然变得无比急切,连忙也跟着迈开步子:“表妹,等等我!” 蔺怀生径直推门,一阵寒意刺骨,蔺怀生的脸当即就白了。李琯紧随其后,他也发出一声冷不防受冻的嘶声。他比蔺怀生要高出许多,低下头便能看见蔺怀生瑟瑟发抖的唇,原本就淡的唇色当下更是苍白。李琯伸手扶住蔺怀生双肩:“表妹,太冷了……” 蔺怀生摇了摇头:“我要进去看姐姐。” 李琯无法,只好仔细照看着人。 他们迈过门槛走进屋,关门后,屋子里的寒意更甚,同时也逐渐闻到淡淡的腐味。屋子里四角都放着冰盆,冰在暑夏是稀罕物,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敢如此豪奢,为了保存端阳郡主蔺其姝的遗体,大理寺此番也下血本。只是无论再一掷千金,尸体的腐化过程是无法避免的。 李琯盯着屋子中央罩着白布的尸体,在这种环境下,他有点撑不住了,期期艾艾地握住蔺怀生的手:“表妹,我去掀开……” 蔺怀生说道:“我自己来。” 李琯顿时就正色:“我来。”说着,很是硬气地走到台子面前,先点了三根香,插在炉子里表示祭奠之情,而后揪着白布的一角,眼睛直直瞪着,受罪似的非要看清楚他自己揭开的全过程。 白布之下,的确是蔺其姝的脸。这时的李琯才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期待端阳郡主仍有一线生机的希望落空,还是原本心里怪力乱神的恐惧被抚平。 蔺怀生走上前来。 端阳郡主与蔺怀生一母同胞,看五官有几分相似。但姐弟俩年岁差了将近一轮,如今的蔺其姝年近三十,五官明艳,风韵犹存,她若是还活着,不知该是何等动人。但她现在脸色青白,皮肤僵硬,眼眶之下更有了尸斑,让人惋惜之余,不禁心生寒颤。 蔺怀生伸手,碰了碰端阳的脸。 李琯为他出乎意料的举动失声叫道:“生生!” 然而蔺怀生背对着他,半点反应全无。 他口中只唤。 “姐姐……” 叫人心里为他难过极了。 李琯蹙着眉,脚步已经向蔺怀生那迈。 “生生。” 或许带蔺怀生来看端阳的尸体,对于他本人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李琯想到蔺怀生素来多病的身体,怕他在这里受了寒气,更怕他当下情绪激动,郁结于心。 蔺怀生垂着头。 “表哥,你别过来了。” 李琯本来不可能听。他看不到蔺怀生的脸,但却忽然看到了蔺怀生滴在蜷缩的手背上的眼泪。 “我想好好再看看姐姐……我很多年、很多年没见她了。” “我再陪陪她。” 李琯抿了抿唇,他这会明白自己揽了个多大的麻烦。不是嫌蔺怀生,而是他自找罪受,心里被蔺怀生搅得不舒坦极了,他觉得他得把蔺怀生带走,可事实上他却在蔺怀生的请求里为他退步。 “我背过身去……你有什么想对端阳表姐说,便说吧。” “谢谢表哥。” 李琯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听声音,蔺怀生这会应该止住了泪,不知道为何,李琯反而有点说不清缘由的不舒坦了。他的胸口发沉,可能是多了张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帕子的分量。 蔺怀生擦了擦泪,在李琯背身后,他仔细端详端阳郡主的尸体。 从面部与头部看,并无明显外伤,蔺怀生把白布再往下折了折,露出死者肩膀上的位置。脖颈、肩膀、锁骨同样没有任何伤痕,保养细腻的皮肤上只有类似尸斑的淡淡印子。再往下,蔺怀生不方便看,他便把布拉了回去。在那样一场大火中,端阳郡主蔺其姝的死相算是极为体面的,这也更加深了蔺其姝之死是有人蓄意为之的可能。 外头薄暮西山,屋子里也渐渐黑了,一具不会言语的尸体,两个沉默的人,气氛更显诡谲。李琯动了动脚,他心里头估摸时辰,于是转过身。 门从屋外冷不防地推开。 声音之响,让屋内两人都为之吓了一跳。 蔺怀生这副病恹恹的身子,只是站得久了会,就倍感乏力,当下被一惊,更是整个人摔得跌坐在地上。 “表妹!”李琯当下想扶他都赶不及。 乌黑皂靴的主人一步步来到蔺怀生面前。屋里背光,蔺怀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周身让人畏惧的气势。蔺怀生盯着对方胸前的官服纹样,在皂靴触到自己绣花鞋尖前,忍不住把腿往裙摆里缩了缩。 来人看了他一会,对蔺怀生伸出手。 蔺怀生嗫嚅,唇动了好几次,最后轻不可闻地喊着人:“……姐夫。” 同时,颤颤巍巍地把手搭进大理寺卿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更新,让三号狗狗上线。三号狗狗是熟男,爹系男友款款。当然,严正声明这位姐夫不是实质的姐夫,有过婚约没成、也没感情的那种,但为什么生生还要喊人家姐夫呢,就是为了满足我想搞姐夫与小舅子的一颗心。 感谢在2021-07-19 10:00:00~2021-07-20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小芳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小芳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芳 5个;鸥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鸥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567046、39242422 2个;杰锅和业崽、氿杪、Ahhh666、不须、七月、Summer、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獭噗噗 80瓶;欧的山海海、娜娜 20瓶;企鹅2号、菁璎 10瓶;Summer 9瓶;粘糕与啵 7瓶;手机登录、╭(°A°`)╮ 6瓶;藕花深处、鱼遇雨、_空巢老盆、39242422、清匪 5瓶;想下雨 3瓶;江淼 2瓶;杏仁露里穿梭、45758361、徐影、赫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4、出嫁(3) 大理寺卿江社雁是文官, 却仿佛武举人出身,蔺怀生刚将手递给他,转瞬之间, 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就已经被江社雁从地板上拉起来了。 这个故事里, 蔺怀生不再痛觉敏感, 可小郡主从小到大都有人精细养着, 娇贵得很, 不经碰不经磕, 所以他这会摔着,身上并不好受。但江社雁不是李琯和闻人樾, 好脾气事事依着蔺怀生,他甚至根本没有询问小郡主哪里摔疼了,就劈头盖脸地斥责道。 “擅闯大理寺、私自乱动尸首, 这样的罪名你担得起吗?” 李琯不服气了,走过来与蔺怀生站在一边:“江大人可不要危言耸听, 哪有什么罪名。我表妹身子弱,今日叫你这么一训,回去准吓病了。届时可就是江大人犯大过错了。” 江社雁冷脸不应,他素来不喜口舌之争, 也对于李琯这种没个正形的皇子看不上。 他盯着蔺怀生, 但小郡主约莫真是被他训得怕了,脑袋低垂, 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江社雁蹙眉,正欲再启唇,却听到小郡主闷闷地问他。 “在大人眼里,躺在这的只是一具尸首吗?” “姐夫。” 他最后喊的这声“姐夫”是很刺人的。但不是因为这孩子有多伤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有多弱势,他只是挨不住这份痛失世上最后一位亲人的苦,又诉苦无门,才没招似的发泄他的脾气。江社雁收敛了怒色。 “怀生,这件案子多方盯着,你这样闯进来,于事无补,反而会害了自己。瑜王殿下贵为皇子尚且能够一笑了之,你呢?让闻人宰辅去替你开脱?” 李琯不满,他横插进来,挡在江社雁和蔺怀生之间。 “人岁数渐长,脸皮和良心却跟着丢了。老男人不仅在这使离间计破坏本王和表妹的感情,连当年从王府那得的恩情与好处都忘了,在这点上,闻人樾比你强得多。而你与闻人樾不合,就拿生生一个弱女子撒气,为君子所不齿!” 江社雁实在不想与傻子论长短。 但傻子太让人生气。 大理寺卿脸色骤冷,斥道:“殿下慎言!你与怀生并没有什么感情。” 李琯急了:“我和表妹两小无猜……” 江社雁打断李琯的话:“小郡主早早定了亲,连婚期都议定了,瑜王殿下,请您不要再说糊涂话。” 同时,男人威严地看了眼门口的老林。老林正惶恐收受贿赂带人进来却被抓个正着而瑟瑟发抖,眼睛耳朵都恨不得掉在地上,再扔得远远的,见状,江社雁放心地收回视线。 李琯无可辩驳,他看了眼一旁的蔺怀生,见表妹也不帮自己说话,便蔫了气势,色厉内荏地冷哼了几声。 江社雁不理,他看着蔺怀生。傍晚昏暗的屋子里,蔺怀生地上的身影都很淡,要被黑暗给吃了,哪怕李琯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也让人觉得他孤自一人,伶仃可怜。他瘦了,又还是没长个子。江社雁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蔺怀生了。 “走吧。” 大理寺卿的声音平淡。 蔺怀生知道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待下去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江社雁的步子。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那个罩着白布的台子。 蔺怀生看得有些久,但这一次,江社雁没有再凶他。 …… 公务繁忙的大理寺卿是亲自送蔺怀生他们出去的,走的依旧是偏门。 门房原本闲适地打着傍晚时分的呵欠,乍一见走在前头的江大人,舌头顿时咬破了一大口子,痛得直流眼泪,迎着人,又不敢捂嘴,只好憋着嘴,惨兮兮地冲江社雁笑。 “大人……” 江社雁冷脸,伸手,门房观察了一会他脸色,劫后余生地连忙掏出方才收李琯的那些银子。 “给您,小人可一点都还没动……” 江社雁瞥了眼,见锦袋的样式不像是女子用的,当下扔到李琯怀里,而后冷冷地看着瑟缩的门房和老林:“没有下次。” 两人连连喏声。 打开门,外头的街市已然萧条,白日的摊贩早就顺着炊烟回家去了。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格外早,晚霞消失得很快,似乎从未出现过。光从里头走出来的这段距离,天上竟已积了厚厚一层黑云。 李琯喃喃道:“这天……” 江社雁也蹙眉,他转身对自己的随侍低声说了几句,对方领了吩咐,当即就折回去。 远远的,一辆奢华的车驾从大理寺正门的位置绕了过来。马车疾停,驭车的侍卫与宫人一同下来,直冲着李琯喊道:“殿下!” 李琯叹了声气,也扬声道:“怎么了?” 几人上前来,见到江社雁和蔺怀生后一愣,连忙行礼,而后说道:“殿下,娘娘喊您回去了。” 江社雁笑了一声。 近似于被笑奶娃娃离不开娘管,李琯很是羞恼,但当着蔺怀生的面,又不好意思大声嚷嚷,只好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那又怎么了……” 为首的宫人对李琯挤眉弄眼,提醒道:“您忘了,陛下今天会来娘娘宫里。” 李琯一听,就知道是母亲又想做些父慈子孝的场面,最好他还立刻能文韬武略治国安.邦。李琯连忙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他扭头对蔺怀生说道,“表妹,我先送你回去。” 然而宫人却很为难。对方显然也是认得蔺怀生的,因而表情很犹豫:“这……” 李琯怒瞪:“你!” 宫人一脸着急:“殿下,娘娘催得紧……” 李琯却不肯听,叫他来说,先把表妹送回去有什么花时间的,何况蔺怀生还是他带出来的,更是责无旁贷。 江社雁开口说道:“我送他回去。” 蔺怀生望了一眼江社雁,未曾想到他会主动开口。 “就按江大人说的,表哥你回去吧。” 李琯垮下脸来,但又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心里头的埋怨气最后只怪在自个身上,他踢飞脚边的石子。 “好吧。” 看上去可怜坏了,临到要走了,还主动与蔺怀生保证:“表妹,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蔺怀生承了李琯的好意和歉意,并说道:“今日多谢你圆我心愿。” 李琯得了夸奖,脸上欣喜遮掩不住,又强作镇定。虽然傻气,感情倒是很真。 等人走后,大理寺门前更冷寂了。 蔺怀生和江社雁两人立在门口,谁也不和谁说话。夏日虽燥,但总有天气阴晴不定的时候,今日便碰上了。一阵凉风横袭,蔺怀生不争气的身体便跟着发抖。 倏然,肩上落下重量,蔺怀生回望,江社雁已经将手收了回去,而他身上却悄然多了一件薄披风。 方才离去的仆从又回来了,想来刚才是替江社雁办这件事。披风是墨色的,毫无花纹,沉闷单调一如某人,也许就是从他的临时休憩的小榻上拿来的。 “谢谢江大人。” 江社雁敛了敛眉,盯着蔺怀生垂着的脑袋顶看。 “让人赶车来了,下雨前送你回去。” 不一会,一辆相对而言朴素得多的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车夫下来,给放了脚凳,江社雁让蔺怀生先上去。 江社雁的披风很长,蔺怀生穿边沿都扫着地了,要上马车时尤为不便。他拎起披风两边,尽量不在今日摔第二次。 一只绣花鞋才踏上第一阶,披风就从后头给人握在手里了。 江社雁的声音响在后头。 “走吧,摔不到你。” 等蔺怀生上了马车,后头帮他兜着披风的手就松开,墨色的斗篷如流水,淌了马车板一地,边角还垂到了木板之外。江社雁站在下头,看着蔺怀生分明已经拎起了披风,结果却仍是这样。唯有这时,江社雁才有点明白两人间的体型差距。自己的披风到了蔺怀生身上,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整个人罩起来。 大理寺卿扬了扬眉。 “不进去?你站在这,我等会上去连披风和裙摆都要一块踩了。” 这男人很少说这种话,也很少做这样的表情,这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冷面阎王回到人间,摇身就做了知冷暖的郎君。尽管他还说那样惹人恼的话。 说话的人明明什么都还没做,马车上的就好像被踩了莫须有的尾巴,瞪了他一眼,匆匆撩开帘子钻进车厢。 而那累赘的披风这时最轻巧,在来人脸前甩一尾,跟着钻进去,无影无踪。一阵风似的拍在江社雁侧脸,他看着摇晃的车帘,眉眼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 无需脚踏,男人袍摆一撩,轻松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不宽敞,再多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大理寺卿,蔺怀生这位小郡主得委屈地缩在一角。 小郡主偷看大理寺卿。逼仄地方,男人依然直挺挺着背,两手放在腿上,唯有合着的双目,看出当下他实则心神放松。蔺怀生对比自己和对方的身形,也不好意思叫男人把腿收回去,便扭了身子,侧着背过去不看人,撩起帘子看窗外头。 他还以为这点小动作不会被发现,等他被寻常街景迷花了眼,江社雁睁开眼看着他。 讨生活的老百姓总是对天公变化更为敏锐,马上就是一场雷暴,能收摊的早早都回家了,街上也鲜少行人,只有沿街那些挂横的竖的招牌的铺面还做着生意。蔺怀生闻到湿腥的泥土气,这会又闷得很了,即便是蔺怀生这样怕冷的人,都觉得闷得不舒坦,连忙解了披风的结,脱了丢在一旁。 江社雁的声音忽然响起。 “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蔺怀生回头,就见江社雁撩开正前的帘子,从钱袋里递了一串铜板出去,吩咐随从:“前头卖桂花糕片,去和她买一些。” 蔺怀生跟着望,见是个还不一定有他大的小姑娘。 随从得了吩咐离开,蔺怀生又坐直,假装不在意。小郡主不清楚江社雁做什么名堂,忍不住想,又想不明白,直到白白得了一包点心。 “给我?” 江社雁点头:“拿着吧。” 蔺怀生接过,瓮声问:“江大人怎么会想买这个。” 江社雁自然道:“路过,看见了,权当帮个忙。这时候还想着能再挣上几枚铜板的,多是生活不容易之人。” 蔺怀生哑然,并未想到对方心细如发到如此地步。他很多年没见过江社雁了,但对方宦海沉浮,依然赤诚之心不改。 “何况你不是喜欢吃?” 蔺怀生霍然回头。 “我记得那年,你非要跟着端阳出门。我买了一袋糕点,你说替哥哥姐姐拿着,结果一条街走完,我连半块都没尝到。” 他好像很轻易地,就能在纷纭往事里挑拣出清晰的片段来。 蔺怀生被江社雁说红了脸,窘迫不已。但那是他很小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没有大概印象,若反驳,连自己也不能信服。 他攥着糕点的包装,别过脸去。 “多年不见……你不知道,我早就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了。” 江社雁随他嘴硬。 只纠正道。 “不是多年不见。” 小郡主拿着糕点,用湿漉漉的眸光瞅他:“江大人何时、何地还见过我。” 江社雁看他这般使小性子,衔笑不答。 恍惚间,蔺怀生好像见到了当年那个记忆里寡言但温柔的大哥哥,而自己与他到底有着一层更深的牵绊。蔺怀生相信江社雁不会说谎,一想到这些年他在自小长大的京中却举目无亲时,有一个人默默关注自己,蔺怀生心里触动又难过极了。 “姐夫……”蔺怀生双眼微红,“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社雁叹息。 “生生,案子没有盖棺定论前,我不能和你说。过早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但我会给你、给端阳一个交代。” 江社雁没得到蔺怀生的回答。知道他这会心里难受,便适时沉默,给蔺怀生独自消化情绪的空间。过了一会,车里响起细微的咀嚼声,江社雁余光看去,蔺怀生眼角仍有红意,却已经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塞糕点。 怪让人怜的。 江社雁说到做到,在暴雨前,马车停在闻人府门前。而桂花糕已然空空。 蔺怀生总觉得姐夫平淡的脸色下藏着揶揄,就老是忍不住盯着江社雁看。江社雁可比十七八岁的蔺怀生沉稳极了,只在小郡主自个逐渐臊起来的时候,才提点了一句。 “擦擦嘴。” 蔺怀生下意识摸上自己唇边,摸到些许桂花糕的屑。 “证据挂在嘴边了。” 冷漠如江社雁也会取笑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姐夫亲自教学:偷吃记得擦嘴。 生生领悟了:出去找别的狗玩不能被家里的狗发现。 每个副本需要遵循不同的人设,所以生生表现出来的性格和脾气会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大家的菜,大家及时止损,看文重在开心,啵啵。 然后就是22号周四这篇文上夹子,还挺重要的,所以周四白天不更,在晚上11点更新,为大家中途的等待说一声抱歉,到时候尽量多更一些,让大家看得开心。 感谢在2021-07-19 20:59:56~2021-07-20 16:2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鸥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殷殷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鸥、梨子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掉入一个坑 2个;延乔路尽头是繁华大道、蛋蛋蛋、胸部无明显异常、妄笙子禾、团团圆圆、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一条咸鱼又粗又长、老王绿你跟我有毛关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微黄 70瓶;陪酒公主23号 37瓶;娇娇 20瓶;奇奇sevennn 15瓶;致难以忘怀的你、猪鼓励甜甜灯、你说呢、旺财 10瓶;鸥 7瓶;李狗蛋 6瓶;民政局、琉璃神社、好酸哦、34647657 5瓶;骆柒、不吃豆腐、祈澜 3瓶;亢木、蛋蛋蛋 2瓶;娇老婆爱俺、山山而川、慕慕。、莫歇杂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出嫁(4) 以蔺怀生的脾气, 决然是要生气的。 他背过身,拿自己的帕子,一声不吭。搭在一旁的黑披风层层叠叠, 将他纤细的背影遮去了小半。哪里能擦那么久,不过是小孩子使的性子, 江社雁都觉得蔺怀生再这么擦下去, 唇角都该揉红了。 “怎么脾气还和以前一样。” 男人如此说了一句。 显然, 这是当年往事了。那时的江社雁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官, 承了祖上与西靖王府的些许旧交, 受到西靖王赏识,西靖王有意将嫡女蔺其姝许配给他。远在庐州的江母得知消息, 自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西靖王为人也豪迈开明,赞成江社雁若有机会, 不妨外放去地方,花个两三年攒攒政绩, 以当时西靖王府之势,三年后江社雁再回京,足以稳当踏入皇城的政治中心。只不过之后世事重重变故,又要另说了。 还未外调离京的江社雁与西靖王府的关系亲密, 时常收到准岳父的帖子到王府做客。对于王府一家, 自然熟悉。 那时的蔺怀生真就是个孩子,五六岁大, 听说身体不好,每一天都是拿药材续着,连蔺其姝有时候也亲力亲为照顾。作为幺儿,来这世上又遭了不知多少病痛, 因而得尽王府众人的宠爱。他若是有不顺意的地方,就抿着嘴不理人,能直把人熬到服软。 江社雁也曾见识过一两次蔺怀生的脾气,是挺磨人。 许是因为江社雁那时到底是外人,还是个乍一眼就知道的软硬不吃,蔺怀生从来没对他闹过脾气。但江社雁年轻时,就不讨厌这份小性子。 “以前。” 蔺怀生顺着男人的话,口中念念有词:“姐夫也和以前无甚差别。” “若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他又情不自禁难过。 不仅仅是因为他姐姐端阳郡主的死,还因为没了家。虽然他自小就和闻人樾许了婚事,但江社雁明白,寄人篱下的滋味在蔺怀生心里到底是不好受的。 江社雁神色间见懊恼,他觉得自己或许并不该提及刚才那句话。 男人鲜少宽慰他人,更不提面前这个是多脆弱敏感的造物,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蔺怀生就彻底把帕子折好收起来了,他转过脸来,眼睛里有水光,却还不算泪。 “谢谢江大人,我回去了。” 也未闻哭腔。 他到底是长大了,离了王府后,也不是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了。 江社雁替蔺怀生掀开帘子,见随从扶着人下了马车,他眉微蹙,允诺道:“遇到事,就传消息到大理寺给我。” 小郡主在车马下,仰望给予他承诺的人。他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是风雨前摇曳的些许微光,江社雁以为蔺怀生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马车里只剩江社雁一人。他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不主动靠近另一边。 车外,侍从请示道:“大人,咱们回哪?雨就要来了。” 江社雁将披风抱在怀里,细致地叠好。斗篷上还带着蔺怀生的气息,但当江社雁把披风叠整齐后,那气息与淡香就通通都散了,只剩下他自己的。 江社雁把披风放在原先蔺怀生的座位上。 “回大理寺。” …… 蔺怀生敲响闻人府的门,门房探出身子,见是蔺怀生后大惊失色,赶忙把人迎进来。 “姑娘何时出去的?” 门房冷汗不止,这要是被管事知道,他不被扒一层皮? 蔺怀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门房连连点头。从正门到蔺怀生的小阁楼,这中间还有一长段路,闻人樾这位宰辅,虽不说极尽豪奢,但宅邸之大也让一般朝臣望尘莫及。蔺怀生一直不明白闻人樾为何要住这么大的宅子。 门房估摸天气,连忙说:“小人去叫婆子丫鬟们拿披风和伞,姜汤也熬上,姑娘您一路上抿两口。” 闻人府上的侍从们都只称蔺怀生作“姑娘”,但从前蔺怀生还在西靖王府做小郡主时,也就是这般众星拱月的程度了。 蔺怀生抿了抿嘴,不自在。他虽然自小就是当姑娘养着,但心里头明白自己是男子汉,何况再有两年都到了寻常男子该立冠的年纪了,有时候蔺怀生也想逃避这种过分的照顾。 “你这会去喊人,不就人尽皆知了?” 蔺怀生知道自己若是出了门,这些人都要挨骂的,便故意这么说。趁门房讷讷之际,蔺怀生说道:“给我一把伞就好。” 门房被蔺怀生唬住了,忙说道:“好吧,姑娘您等等!” 也就是顷刻,伴随着几道吓人的轰雷,大雨顷刻泼下。离了密闭的马车,在四面透风的宽敞廊子里,蔺怀生又缩了缩肩。门房举着伞跑近,他站在廊子台阶下头,把怀里的另一把干净伞递给蔺怀生。 “雨大咯,您在廊子里也得撑伞了!” 蔺怀生点点头,边走边把油纸伞撑起来,到了迎风处,伞面刚开,豆大雨点就一通砸在伞面上。身上能挡,裙摆却不可避免湿了,于是花鸟裙原本绣线处,花重了色、鸟粉了腮;杏色鞋面就像是熟过了头,砸落地里,有了烂色。 有几阵风实在太大。荷塘池面上,一片片的残荷任雨飘打,荷面摇曳,荷茎折腰。更远处,婢女婆子在庭院前挂起灯笼,便拎着裙连忙躲起来避雨了。偌大的闻人府,转转折折的水榭长廊上仿佛只有蔺怀生一个人的孤影。他顶着伞骨,却被风吹得踉跄,纤瘦身影被晕黄的伞面挡着,最后,在暗暮的雨帘里,好像唯能见一点黄色,在根根红色的廊柱间穿行。 雨声里,世界很静,但比起上一个世界黑暗的死寂让蔺怀生感到舒服。他一边走,一边梳理今日所遭遇的一切。 他以前并不怎么了解此类古代背景,进入到这个副本后的角色也相对被动,目前只能从其他人处得到讯息;若别人不肯告诉他,他就什么都得不到,就好比今日江社雁和闻人樾对他的那一番言辞。蔺怀生接受短时的弱势和被动,但他不喜欢主动权始终在别人那。至于要怎么完成找出真凶的任务,蔺怀生认为江社雁是最好的突破口。 也不知道是751的善意放水,还是江社雁这个角色本身就特殊,蔺怀生在进入副本伊始,就得到明确的提示:江社雁可以信任。如果蔺怀生能与江社雁合作,在寻找凶手过程中被背刺一刀的情况就大幅降低。此外,如果今天蔺怀生遇到的李琯、闻人樾和江社雁,都是那六张卡牌中的角色,那么仍有两个卡牌角色没有出现。江社雁是本案主审官,跟随他,更有机会探查到案件真相。 现在,只剩下如何说服江社雁与他合作了。 在短暂的马车相处中,蔺怀生对江社雁、或者说江社雁这个角色的性格有了大致了解。对方说一不二,不太可能答应与蔺怀生合作。何况江社雁的角色背后很可能藏着一个玩家。 如果所有玩家有至少一个相同的任务,那么究竟达成即可算是成功,还是只允许一个人胜利?人与人会合作,也会猜忌。蔺怀生不想一开始就那么出头,最好的法子,就是完美地扮演他当下这个“小郡主”的角色,让玩家认为,他也是副本里原有的一部分。 思绪间,小阁楼很快就到了。 蔺怀生忍下嗓子里的咳嗽,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就这一路,竟然已经微微发烫。 雨幕里的小楼更为寂静,也不知侍女们都去了哪里。从楼下望,但能看见一点楼上的微光,蔺怀生收了伞,把伞倚在门口,独自推开门上楼。 楼上的女儿闺房,暖光透过窗映在过道,里头有个人影,伫在那,手里头似乎拿着筷子,正在桌旁摆弄着什么。 淋了雨的蔺怀生瑟瑟发抖,他望着亮光的屋子,踟躇了片刻,轻轻地推门进去。 闻人樾换下了白日的官服,一身青袍,衣摆袖口烫金叶纹,拾筷布菜,举手投足间,桌台上的烛火为他更添华彩。他听到声音,见蔺怀生如此狼狈地回来,也不惊讶,笑着招呼道。 “生生,过来。” 小郡主瑟缩了下,但他与闻人樾对视,却被那个烛火边的男人的目光给烫着了,双眼连忙避开,脚却仿佛生根。 清脆一声。是闻人樾放下了筷子。 蔺怀生这才一步步地挪到桌子旁,呆呆地坐下,目光直盯着眼前的几盘菜肴。闻人樾转而拿起小碗,给蔺怀生盛了一碗鲜美的番鸭汤,轻放在蔺怀生面前。 “生生来尝尝。” 菜肴色美味香,蔺怀生却一动不动。 闻人樾笑叹道:“生生连我的手艺也不肯尝了吗?” “还是在外头吃饱了,这会肚子装不下了。” 蔺怀生打了个寒颤。 闻人樾俯身过来,帮他勾起被雨打湿的鬓发,莹白的耳垂与脖颈重新完整地露出来,闻人樾的手指便从耳侧一路划至肩窝。 “出去见人了?” 闻人樾笑了一声。 “生生,你这会身上不是你自己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哎呀,被发现了。 温柔金毛实为未打疫苗的狂犬,存在反咬主人的风险。喜闻乐见的补打疫苗场面即将上演。 分了两章发,大家记得往下看哦。 26、出嫁(5) 蔺怀生只能想到江社雁借给他的披风, 但江社雁那般性子的人,必然不会熏香,蔺怀生也实在闻不出披风上有什么味道。闻人樾的嗅觉有这么灵敏?亦或是他诈人的话术。 “觉得我在诓你?” 闻人樾仿佛知晓蔺怀生心思, 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小郡主脸色发白,僵直地坐在位置上。气氛死寂至压抑, 烧烛的声音竟在耳边分外清晰。闻人樾替蔺怀生挽了鬓边湿发后, 又不厌其烦地帮他勾起每一缕黏在后颈的发丝, 他只用手, 就恢复了先前他梳好的原样。 “生生, 你的衣食住行没有一样不经我手,你的香是我亲自挑的, 我知道是什么味道。” 闻人樾将手停留在蔺怀生的后颈。 “很衬你。” 说完,闻人樾便适当退开了。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从柜子里拿出蔺怀生的披风, 而后站在他身后,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罩在蔺怀生身上, 并双手绕到前头系好了结。 闻人樾坐回原位,微笑道。 “用膳吧。” 桌上也有摆他的碗筷,显然他还没吃晚饭。蔺怀生盯着面前的五菜一汤,但食不下咽。闻人樾已经动筷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每样都尝了一遍, 倏然问蔺怀生。 “生生为何不吃?” 蔺怀生听明白了,捏着筷子开始夹。 满朝皆叹端方君子的闻人樾在面对蔺怀生时有个怪癖, 他不喜欢和蔺怀生一起用饭时摆公筷。侍女们摆过一次,但再也没有之后。可蔺怀生不喜,他是金枝玉叶,从小什么都是最好的, 哪里肯和别人做互尝口水的恶心事。王府一朝变天后,闻人樾力排众议,把蔺怀生接出来,他让小郡主永享富贵,却在这一点事上总是让蔺怀生难堪。 蔺怀生一筷子、一筷子地把食物塞进嘴里,他食不知味,除了反感、恐惧,还因为他满身的狼狈,他裙摆、鞋子、袖口都湿着,他现在坐着,只觉得踩着一滩池水,脚趾都凉得有些麻木,而他身上还披着披风,在一次次地举手夹菜中,披风像第二层皮,紧紧黏在他湿漉漉的袖口,再好的料子现在都让蔺怀生难受。 可蔺怀生还是只能用膳。 闻人樾这时候已经放下筷子了,他亲自下厨又亲自等待,但仿佛不饿,于是最开始的那几筷子就好像是一种仪式。他盯着蔺怀生,看蔺怀生重复地往嘴里塞,已经不像在用膳,而是用刑。而蔺怀生的脸始终低垂着,那原本闻人樾梳理好的发髻,又垂了丝缕湿发。闻人樾皱眉,想再次替人梳好。一滴雨水落进碗里,又有第二滴,是蔺怀生的眼泪。 闻人樾露出笑容,温润如竹的男人走到蔺怀生身边,拿出帕子,另只手抬起蔺怀生的下巴。蔺怀生咬紧牙关,不肯抬脸给他看,闻人樾也不强求,松开手,只把帕子递给了他。 男人一点也不慌张,在他这,蔺怀生的生气与委屈好像都是一种美丽,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见蔺怀生擦干泪、攥着他的帕子指节凸出的手,闻人樾才适时开口。 “怎么委屈起来了?” “我没有怪你,生生若是吃饱了,何苦还要再委屈自己。没有谁值得你委屈。” 惺惺作态。 蔺怀生简直恨死了闻人樾。 蔺怀生咬紧牙,只说:“……我想去梳洗了。” 满桌子剩下没动的菜,闻人樾这个下厨的人却比食客还不爱惜。 “去吧。热水我让人烧好了,这会叫她们端上来。” 蔺怀生也有个“怪癖”,金贵的出身,在屋子里时却鲜少要人伺候,特别是沐浴。但不像蔺怀生嫌弃闻人樾,闻人樾觉得小郡主无论什么样子都很有趣。 也因为了解蔺怀生的这一习惯,闻人樾直接下楼去等。 正好侍从们抬完了水,闻人樾指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说道:“收拾掉吧。” 他不可惜,只是有些感叹,哪怕他亲自下厨,是拿得出手的美味佳肴,蔺怀生依然不喜欢。 …… 蔺怀生见人都走后,又谨慎地插上闩子,才抱着干净衣裳沐浴。 脱下鞋袜,苍白的脚趾已经起了皱,和热水相触,皮肤仿佛更加皱缩。但当整条腿逐渐没入浴桶,少年的清瘦身躯短暂显现又隐藏,男扮女装的秘密难以启齿,只有这片刻的松懈和解脱。 蔺怀生身体微微蜷缩,下巴沾着一点水,氤氲不断升腾的热气让受寒的身体终于舒服了。在这极尽奢侈的大浴桶里,蔺怀生恹恹欲睡地享受着,若是这副身体健康些,他还能泡上更久。 蔺怀生吐出一声叹息。人难免贪心,在死了还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之后,就开始想要更健康的身体。不知道下一次副本,能不能抽到他更满意的角色。 泡够了,蔺怀生在晕倒之前从浴桶里出来,免得他男身的秘密暴露得不偿失。 等他穿戴收拾好,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蔺怀生推开门,守在门外的婢女婆子就极有眼色地进来,而他往下望,闻人樾依然等在那。 而他只看了那么一眼,闻人樾却好像心有灵犀,也抬起头,蔺怀生躲了回去。 闻人樾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头拿着一碗药,蔺怀生光看那颜色,舌苔就已经开始犯苦。他正襟危坐,一副不怕的样子,然而闻人樾第一句话却和蔺怀生想的南辕北辙。 “穿得少了。” 他一本正经地指出来,把药碗递到蔺怀生手里,又去翻新的披风。男人对于这种事情有一种异常的热衷,而他对于蔺怀生的一切又是了若指掌,闻人樾就像他给蔺怀生每一次系的披风的结,让蔺怀生透不过气。 也许他唯一仁慈的地方,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在每一碗药中将蔺怀生毒死。 蔺怀生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直到这刻,闻人樾才终于露出不让人胆怯、而发自真心的微笑,他好像就此放过了蔺怀生,甚至愿意反过来给蔺怀生甜头。 “跑出去见江社雁了?” 蔺怀生没有反驳他自己其实是去看姐姐,和闻人樾辩口舌毫无意义。 闻人樾说:“生生,你我朝夕相对,有时候你对我的信任还不如一个几年不见的江社雁。他现在不能再应你一声‘姐夫’了,我却是你堂堂正正的夫君。” 蔺怀生不太情愿,半天憋出一句:“我们还没有成亲。” 闻人樾没有反驳他。 “你既如此信任你的姐夫,他可有关于案子的半句话透露给你?他告诉过你,他刚去见了两名当晚也住在驿馆、并且都与端阳郡主有过交谈的嫌犯吗?” 蔺怀生看向他。 闻人樾笑了。 “生生,但我可以带你去。” 闻人樾是个老练的捕手,他知道撒什么饵对于蔺怀生最有用,以此把这个在生病边缘的小郡主哄去早睡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归功于这个心眼多成筛子的男人,蔺怀生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并没有发热生病的迹象。 蔺怀生正要起身,却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张字条。 那上面写道: [我知道你的秘密。] 堂而皇之的挑衅。 就好像曾有一个人在夜里伫立在蔺怀生的帐子外,他掀开帐子、放下字条后,阴恻恻地盯着蔺怀生看,成为他的第二道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路看到这里,还是那句话,不用因为一篇文付出那么强烈的感情。大家的喜欢我收到了,大家的建议和指正我也看到了,确有不妥之处会改,个人行文风格就相互不要勉强啦,亲亲你们。大家评论区友好交流,希望每天来见大家的我是状态最好的我,我也能够见到开心的大家。 这章给前200的大家发小红包哦,明天更新就恢复中午11点的老时间啦。 27、出嫁(6) 蔺怀生盯着手中的字条。 字迹看似端正, 又处处藏锋,九成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可惜的是,目前蔺怀生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字迹进行比对。 所谓秘密指向两种可能, 其一是蔺怀生本人玩家的身份,其二则是小郡主男扮女装的秘密。蔺怀生倾向第二种。 这次副本背景不像上一个【绑架】, 需要人质们协作逃离, 玩家们角色身份不同, 领到的任务也许都不一致, 暴露身份并没有意义。如果是蔺怀生, 不会选择主动暴露自己的玩家身份来谋求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坦诚与信任,而不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 居高临下地戏弄着人。所以蔺怀生并不认为写下这张字条的人对自己抱有善意。 倘若指向蔺怀生男扮女装。 这是蔺怀生、甚至曾经的西靖王府最大的秘密,知道的恐怕只有蔺家人。但现在多了一个人知道,并且蓄意写了一张字条给蔺怀生, 可见居心叵测,目的就是要看蔺怀生慌张失措。 这个人是谁?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进的闻人府? 这个疑问留在蔺怀生心底, 而字条被他记住后用烛火烧掉。做完这一切,蔺怀生照常在小阁楼里独自用早膳,而后提出要独自走走。 经过昨天,蔺怀生身边的一众婢女婆子都私下里被闻人樾敲打过, 现在哪里还敢掉以轻心。她们也不烦他, 只是女儿家的眼泪到底是珍贵的,蔺怀生也无意让这些无关人等受牵连, 便退一步:“那便留两个吧,我就在府里头走走。” 蔺怀生这样说,步子却直往闻人樾那去。闻人樾答应了今天带他去见两名嫌犯,以他那种骨子里自负的人, 承诺的事不会抵赖,蔺怀生就提前去他院子里等他。 两人住处相隔不远,往日蔺怀生站在阁楼上就能看见闻人樾院子里的翠竹,只是走过去时,却有蜿蜒曲折、移步换景之妙。这一段路对于蔺怀生来说是陌生的,他很少走,如今愿意走了,便不禁为精致的庭景沉醉。 本朝每日一朝,此时闻人樾还在宫中。蔺怀生进了他院子,远远的,管事见着蔺怀生,连忙过来,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容。 “姑娘是来找大人的?” 蔺怀生点点头。 管事是闻人樾的心腹,当下笑容更开,当蔺怀生询问能否在闻人樾的书房等他时,管事更是直接将蔺怀生引进去,还吩咐下头人准备茶点。 门敞着,但没人来拘束蔺怀生,仿佛他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蔺怀生便开始在屋内走动。 书架上摆满了书,多是经世治国之书与各家经典,也有部分的名家骈散。蔺怀生翻了几本,闻人樾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会在书上旁批,他平日伪装君子温润,而那些批注用语似乎更能看出他真实的轻狂和自负。蔺怀生翻得很快,专挑有闻人樾笔记的地方,但闻人樾的字迹显然与给他写字条的人不一致。 “生生在看什么?” 说这人,他就来了。 闻人樾的声音在蔺怀生身后响起。蔺怀生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登云履踩着对方靴子。闻人樾扶住蔺怀生,他并没有很快放开,毫不介意蔺怀生踩在他鞋面上。蔺怀生还计较昨夜的仇呢,便胆大地两只脚都踩上闻人樾的靴子,叫这表里不一的男人尝尝苦头。 闻人樾却笑得毫无阴鸷。 他从容地换了个姿势,单手揽着蔺怀生,另一只手抽走蔺怀生手中的书。 “还是轻。” 男人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两人这时靠得很近,蔺怀生也闻到闻人樾身上的熏香。两人用的香很像,再结合闻人樾之前说过的话,可知这男人在每一个细枝末节有多么强烈的掌控欲。到最后,蔺怀生都有些分不出这香的味道究竟是自己还是闻人樾身上的。 “这一篇?写俗了,不看也罢。” 软香在怀,闻人樾有些率性地倚着书架,论起过去文章大家的缺憾。他是他那年的状元,更是罕见的连中三元,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有本事论一二的。 但蔺怀生偏和他唱反调:“是么?我倒觉得情感真挚,精雕细琢来空无一物,那是假惺惺,是骗人的话。诗词歌赋,情字最先。” 闻人樾盯着他看,半晌,把人从怀里放开了。 蔺怀生就是刺他一刺,解昨夜的气,但见闻人樾收了笑容,蔺怀生心里又惴惴。小郡主心高气傲,但是他吃闻人樾的、用闻人樾的、住闻人樾的,他心里有傲气,可现实里寄人篱下什么都没有。 蔺怀生和闻人樾闹,很多时候闻人樾都一笑了之,好像蔺怀生是他的祖宗,他供着宠着,蔺怀生怎么样都可以。但有时,明明只是小事,蔺怀生甚至是无心之言,但闻人樾却真正生气了。而当他变了脸色,就绝不会率先出口。 沉默难熬,蔺怀生望着他、盯着他、但闻人樾冷漠得好像一具石像。越长大,小郡主越打从心底里畏惧他的未婚夫,他渐渐明白,不是表面温柔的人,心里也那么真挚。 闻人樾就像熬鹰人,他把鹰关在笼子里,生生地熬掉他的烈性与脾气。 蔺怀生用鞋尖轻踢了下闻人樾的靴子。闻人樾没躲,但也没有回应。 最后,蔺怀生逼自己言不由衷:“……我想你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在前头已经用尽了力气,最后成声,便那样微不可闻。 可这好像是闻人樾的什么关窍,他一下子冰雪消融,甚至比刚才还更加温柔。他等到了,所以鞭子收起来,威吓也收起来,然后给予双倍的甜枣。他抚摸蔺怀生的长发,把那些如同蔺怀生本人的调皮鬓发整齐地挽到他耳后去。当看到蔺怀生头上带着的是他昨日送的玉簪时,他的心情出奇得好。 “生生,你真厉害。” 但蔺怀生明白,闻人樾知道他说假话,就是想看他说假话。 因为他先讽刺闻人樾没有真情,闻人樾就用手段逼他狼狈为奸。 闻人樾笑道:“走吧。昨日答应你的事,可不能没做到。这一行要去京郊,马车颠簸,生生只怕得受点委屈。” 但这只是闻人樾嘴上的话。 闻人府的马车宽敞十足,无一处不是用最好的东西,与之相比,江社雁过得实在简朴。那会,蔺怀生和江社雁是没办法,须得挤挤挨挨坐着,而闻人樾却是愿意与蔺怀生靠近。 小矮几上有茶、有点心,角落里还有事先给蔺怀生备着的薄披风。闻人府的下人、或者说是闻人樾本人,把万事都备细了,仿佛他们此番是去郊外游玩。 闻人樾对蔺怀生招手,言辞说是:“我想与生生挨得近些。” 眼下他们已在路上,蔺怀生若是不听闻人樾的话,闻人樾恐怕真做得出令马车立刻掉头的事。蔺怀生不情愿地坐过来。还是小孩子心性呢,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闻人樾不会不知道,但他好像只要蔺怀生愿意听他的,就够了。 闻人樾用帕子主动捻了一块糕点递给蔺怀生,嘱咐道:“这一去一返,马车需行一个多时辰,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到了那再给你准备午膳。” 蔺怀生点点头。 他一心想着死去的姐姐,亟待弄清真相,因而并不责怪闻人樾行路仓促。 心里惦记着事,等东西吃下肚子,蔺怀生才尝出来是桂花糕,而他昨天才刚吃过。他抬头去看闻人樾,闻人樾正处理公文,他毕竟是宰辅,事务繁多,平时更不可能早早回来,今日的确破例了。 好像知道蔺怀生在看他,闻人樾弯唇,虽未抬头,但抽空还把糕点盘子往蔺怀生那微微推了一些。 “你自己吃。” 这一去,的确晌午都过了。若是没有马车里这些事先准备,一路不知该有多难挨。蔺怀生这副身体,就是如此舒坦的马车慢慢赶路,也有些吃不消,下车时险些摔了,还好闻人樾始终在他身侧,当即扶了把。 闻人樾叹了声,好像有点不满。蔺怀生权当没听见。 映入眼前的,是一座佛寺。 闻人樾告诉蔺怀生:“蔺其姝出事当晚,与你姐姐有过接触的二人,其中之一如今就在里头。” “半月后就是万寿节,皇上特意请僧入京,为社稷子民祈福。” “出事后,其余使节臣子被鸿胪寺与礼部安置到其他驿馆,而这位僧人则自请暂居这座寺庙里。” 见到人前,闻人樾与蔺怀生大致交代了一遍。 当寺中小僧引他们到了厢房门口,只见屋门敞开,里头有对话声传出。其中一人的声音蔺怀生熟悉,正是他那便宜表哥。 屋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身来。 蔺怀生这时才完整看清所谓名僧的模样。 单看相貌,清隽得近乎出尘,与在座王公平分秋色;但论慈悲,无人胜他。他有一张佛相,缥缈乘云欲去,但巧妙地,眉间生一颗红痣,又拉他回了人间。 僧人看到蔺怀生两人,轻念佛号。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老攻的金毛切片:嗯?可是当初生生就是这么训我的啊,好开心。我现在学会了,这么对生生,他也会很开心吧? 生生:我让你更开心。 这章让新的高岭之花小仙男露个脸。 “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苏轼的《和董传留别》 28、出嫁(7) 闻人樾对屋内二人:“瑜王殿下。” “师岫师父。” 蔺怀生随闻人樾, 向李琯和师岫问好。而李琯见到蔺怀生,早已是喜出望外,当即就招呼两人进来。 “你二人怎么也来了这里?” 来的路上, 闻人樾已和蔺怀生想好借口。单刀直入绝非上策,若僧人师岫真与端阳之死有关, 只会打草惊蛇。故而当下闻人樾说道:“我陪生生出来散心。” 闻人樾口吻中流露出的爱重之情令人侧目, 师岫便看了眼蔺怀生。 也不知道李琯想到了什么, 流露出了然又疼惜的神色:“表妹早就该出来多走走。”李琯自称不惧闻人樾, 但当着人面, 也只敢怪声怪气两句,气势还不如对着江社雁的时候足。 不过蔺怀生乐意看其他人刺闻人樾, 脸上便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挨得近,宽大袖子遮掩下,闻人樾捏了捏蔺怀生的指尖, 示意小郡主别这会闹。 但哪里瞒得过人,只会叫人觉得一对佳偶, 原来也有人间小男女的情趣。 李琯的笑淡了。他一贯嘴上和蔺怀生念叨,闻人樾须得是这天下对表妹最好的男人,但真正见着闻人樾的真情后,李琯却有些不乐意了。 气氛逐渐凝滞, 这时, 师岫忽然插了一句。 “寺中后圃植有茉莉,为闽越高僧北上讲经时所携。高僧于本寺开坛讲经, 茉莉随之来京,距今已有十年,恐怕是京中唯一可见成片茉莉花的地方。茉莉虽小,香气沁人, 几位不妨移步看看。” 李琯和闻人樾,一个皇天贵胄,一个位极人臣,但师岫在他们面对始终神色平淡,不见丝毫对权势的趋附之态。蔺怀生以为他会是个走不下凡尘的人,不曾想这样一位冷菩萨有着如此一颗慈悲心,竟会主动缓解尴尬。 蔺怀生接道:“多谢师岫师父。” “今日无云无雨,难得也无暑气,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闻人樾与他一行,李琯是他表哥,当即便应了邀请,最后只剩下师岫。 师岫看着小郡主,终是垂眼眉,单掌行礼,应下了。 …… 一行四人便往后院花圃去。 寺中的小沙弥在前引路,师岫、闻人樾随后并行,两人似有交情,便自然而然开了话头。而蔺怀生则与李琯稍落后半步。 蔺怀生靠近李琯,问道:“表哥今日怎么也会来此?” 李琯知无不言:“我在父皇那领了差事。”李琯看了一眼前头的师岫,对蔺怀生悄声说道,“父皇希望我提前请师岫大师入宫讲经。” 蔺怀生道:“可是他与我姐姐一案有嫌疑……” 李琯正色道:“生生,这是谁和你说的?” “师岫是白鹿寺最年轻的首座,天生慧心,不久后便要接任白鹿寺方丈。”本朝佛教信众多,连皇室都带头礼佛,光是京城附近,就有几百件大小寺院,白鹿寺则有“天下第一寺”之称。 蔺怀生看了眼似乎与师岫相谈甚欢的闻人樾,不语。 李琯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记着要给端阳报仇的事,但人前切莫再说刚才那样直接的话了。” 蔺怀生见从李琯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就低声服软道:“多谢表哥提点。” 李琯拍拍他肩:“好了,不说了。” 小沙弥在前头说道:“几位施主,前头就是花圃。正是花季,花丛中若见着蜂,切勿惊慌。” 几人道谢,闻人樾说道:“前人栽花,人赏花,蜂采花,亦或人采花,蜂赏花,本就可以共适,如何算是惊扰?” 小沙弥连忙致歉。 师岫赞许道:“闻人施主心有所悟。” 闻人樾却说:“悟心?我有执念,参不透的。”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回头看向蔺怀生。 那是闻人樾的眼神,还是闻人樾背后那个人的眼神,那道目光深邃,超出了此前闻人樾这个人带给蔺怀生的所有印象。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静,而师岫一同看来的目光,仿佛加重了其间的分量。 还不等蔺怀生开口,闻人樾就莞尔一笑。 “生生,来。” 说是花圃,但茉莉生长并无篱笆围栏的拘束,它随僧人乘船渡海而上,本该一刹芳华名动京师,但最终只在这座小小寺院中留下沁香。寺院僧人不曾有意栽培,它却有了佛缘,在年复一年里如期绽放。 后院中有一座小亭,小沙弥说道:“师父们还用茉莉制了茶,檀越们稍候,我去拿来。” 借此机会,闻人樾竟支走了李琯,剩下蔺怀生与师岫。蔺怀生意识到这是闻人樾留给他的机会,也许小沙弥都出自他的安排。 小郡主有些迟疑该如何开头,昨晚闻人樾的话蛊着了他,蔺怀生就被牵着鼻子走。他太想找到杀死阿姐的凶手了,可今日表哥的话却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清醒。一个名声在外的慈悲者,他阿姐有什么地方会致使师岫痛下杀手?可师岫真的与姐姐在案发当天有过接触的话,蔺怀生又不愿白白错过一点可能靠近真相的机会。 师岫仿佛看穿了蔺怀生的心思。他慈悲到愿意普度猜忌他的人,主动开口说道:“我知道蔺姑娘想问什么。” 蔺怀生浑身一颤,双眼紧紧盯住师岫。 “那夜,我的确见过端阳郡主。她常伴青灯,但我见她那晚,她却满心忧思,执意向我求解。” 蔺怀生连忙问:“我姐姐向你问了什么?” 师岫静静看着蔺怀生。 “她问我:‘此行是否顺利?能否得偿所愿?’” 而蔺其姝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蔺怀生证婚。 师岫给的答案一时间扰乱了蔺怀生的思绪。长姐如母,蔺其姝待他也不例外。以前蔺怀生真以为自己是个小女孩,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缠着亲姐姐蔺其姝。他总认为自己和姐姐是一样的,甚至在蔺其姝许给江社雁时,垂髫小儿发出惊人之语,说他也要一个郎君,足见姐弟情深。 姐姐知道他不能嫁给闻人樾,必然希望婚事告吹,只是双亲辞世,姐弟二人不敌闻人樾如今的权势,蔺怀生知道姐姐完全是硬着头皮受迫而来。她遇到名僧师岫,讨要一个宽慰自己的答案,但后面半句又是什么意思? 事情愈发诡谲,蔺怀生仿佛触及到了他从未接触的暗涌,他心中惶然,甚至无心去想师岫有没有可能撒谎。 “那你怎么回答姐姐的?” 师岫双手合掌。 “事在人为。” “郡主听后,若有所感,若有所失。心有所求,世间一切都为尘网。” 蔺怀生只说:“谁心中没有欲求。” 这一次,师岫沉默。 小沙弥端来的茉莉香茶不早不晚,恰好在两人无言后,而闻人樾与李琯也相继回来。茶香留齿,与满园茉莉相映成趣,但在座的人却各有心事,白白浪费了美景清茶。 李琯与师岫也在之后启程进宫,离开了亭子,师岫先行离去收拾行囊,而李琯因与他共乘车马,便也随师岫一道。回去这一路,便是蔺怀生与闻人樾剩下了。 蔺怀生才从师岫的那一番话中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回头望了一眼观花亭,茶盏杯具皆在,人走茶凉,方才没有珍惜,最美的景致已然错过,如今再看,都多了些憾恨。 闻人樾道:“如何?” 蔺怀生抿唇:“下一个人是谁?” 闻人樾摇头说道:“那我做不到引见。” 蔺怀生心有郁气,当下抬头,冲他最讨厌的男人全数发泄:“你言而无信!” 闻人樾哑然,他看着蔺怀生,没想过小郡主突然受了刺激,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无奈地笑道:“生生,是我玩笑在先,可你也不愿给我半分耐心等我说完,就着急定我的罪。” “另一个当夜见过端阳的,是晏府的三小姐晏鄢。端阳于净慈庵带发清修,晏鄢同样长住那里静养,两人可谓闺中好友,情同姐妹。此次与你姐姐一同返京,当下恐已回到晏府。” “我总不能带生生你直闯晏府。” 蔺怀生说:“我自己想办法见她。” 闻人樾笑而不语。 闻人樾问:“今日和师岫师父谈得如何?” 小郡主留了个心眼,没有和盘托出,闻人樾见他沉默,当下明白,他笑了笑:“但我想,不会是他。” “……为什么?” 闻人樾停下来。这个温柔的男人,以最柔情似水的嗓音说道:“生生,你知道仵作的尸检结果是什么吗?” “蔺其姝身上无锐器伤口,也非钝器致死,更无中毒症状,大理寺上下熬了一宿没睡,最终,仵作在蔺其姝的发丝间摸到了一点不对劲。他们削断端阳郡主的一缕头发,从头皮中取出了一根银针。那针扎在颅顶的死穴,你姐姐是被活活用针捅进脑颅里钉死的。” 蔺怀生听到一半已然泣不成声。 而这一次,闻人樾没有给他任何安抚与宽慰,他只是看着蔺怀生,在给予恶毒的话语后,更给予强烈的暗示。他给予蔺怀生一切权势所带来的便利,告诉蔺怀生自己什么都能为他做到。 他什么都可以给,只要蔺怀生主动。 蔺怀生心防溃败,他嗫喏着,向闻人樾祈求道:“你帮帮我……” 男人得到了,他更贪婪更狡诈,步步引诱他心仪的猎物进入陷阱。 “生生,断案寻凶,非你、非我见几个人就能知道真相。皇上已命江社雁与刑部调查此案,真凶落网是迟早之事。” 小郡主没有办法像闻人樾说的那么坦然乐观。那是他的亲姐姐,他最后唯一的亲人,是与这世间最后一丝血缘的牵系,他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他不能待在那个小阁楼里,他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会疯的,最后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 蔺怀生的语气更卑微:“你帮帮我,闻人……” 他走近,抓住闻人樾的衣袖,放下骄傲的自尊。 闻人樾却忽然翻脸。男人任由蔺怀生抓着他,但露出最残忍无情的模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蛇在吐信。 “生生,这世上没那么多的予取予求,你起码得给我一点甜头。” 蔺怀生浑身僵硬。 闻人樾拥他入怀,罄钟古佛,青烟香火,闻人樾亲着蔺怀生的耳朵。 “我只有一个心愿,执念成魔。” “生生你却怎么都不肯应我,你真狠心。”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我还没开始狠心呢。 之后就是牧犬羊上线的时候到了,这个副本会铺得比较慢哈。 29、出嫁(8) 闻人樾的执念只有一件事。 便是和蔺怀生成亲。 为此他步步紧逼威逼利诱, 甚至有权力一句话就能迫使从前的端阳郡主即刻上路来为他们证婚。 可这绝非出自喜爱,闻人樾只是想和蔺怀生成亲。曾几何时,王府一夜巨变, 京城明明是蔺怀生自小长大的地方,他却忽然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那时候没有什么表哥, 也没有姐夫, 最后只有闻人樾来到蔺怀生面前, 牵着他手, 在闻人府建起一座阁楼。那时,蔺怀生是真心依赖着闻人樾, 他甚至为自己隐瞒身份享受到这份好而满心愧疚。直到闻人樾亲手打碎这份信任。 蔺怀生感受不到闻人樾爱他,那为什么要娶一个不爱的人?蔺怀生甚至觉得闻人樾是个疯子。没有人会爱一个疯子,蔺怀生也不想嫁给他。 现在, 这个疯子笑吟吟地看着蔺怀生。 他游刃有余,像耍陷阱里的猎物一样, 站在高处看着蔺怀生如做困兽之斗的挣扎,没有食物没有水,生存能力开始退化,而这时猎人往陷阱里垂了一根绳, 温柔的引诱。 生生怎么不回应? 蔺怀生冒着汗看他。可事实上闻人樾胜券在握, 他无需多言,也不用再给蔺怀生额外的温存, 这些都是蔺怀生惊惧之下的臆想,也许这是闻人樾折磨他的新方法。 蔺怀生感到恐惧,感到耻辱,可是他被那一座金玉堆成的小阁楼关废了, 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他身上唯一能够让闻人樾感兴趣的筹码,是他最危险的秘密,如果蔺怀生拿这来赌,迟早有一天会摔下万丈深渊。 闻人樾往前走一步,小郡主仓惶退了三四步,蔺怀生的行为似乎逗乐了闻人樾,他又靠近了些,这时蔺怀生已经要撞到墙上,闻人樾替他嫌脏,先一步把人搂住。 他搂在怀里的像个死物,僵硬得没有任何反应,但闻人樾却毫不在意。 “生生怎么不说话?” 闻人樾说了与蔺怀生幻想中一样的话,可未卜先知没有让蔺怀生有丝毫欣喜。这时候小郡主恨不能脱下裙装狠狠甩在闻人樾的脸上,痛快地告诉他你能娶个男人吗,但那时候也许就是他的死期。 闻人樾一定会杀了他。 但他还有姐姐的仇没报……他得活着,他不想死。 蔺怀生红着眼睛,却忽然环住闻人樾的脖子。他吻得很仓促、慌乱,甚至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吻。他放下身段,想要蒙混过关,可闻人樾却忽然被激起了凶性,他撕开温润的外皮,单手掐着蔺怀生的脸就来亲他。 “唔——!” 蔺怀生睁大双眼,但顷刻间就被闻人樾推到禅房门上,木门吱呀,载不住两人的重量,从内轰然开了,蔺怀生被门槛绊倒,闻人樾和他吻得难舍难分,就一同摔进神佛的视野里。 寂静禅房,案台沉香,菩萨拈指端坐,他座下没有信徒,只有红尘翻浪的狂人。 石头地面很凉,身上的闻人樾却很滚热,蔺怀生没想到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原来连唇都是烫的。蔺怀生开始后悔了,他释放出一个可怖的怪物,他的挣扎他的咒骂全部都被闻人樾吃掉。 “生生好香。” 男人很贪婪,他甚至不愿意浪费任何一点属于蔺怀生的东西,每一次接吻泛生的涎液都被他吞吃干净。蔺怀生听到了那声吞咽,仿佛在吸食他的血液和骨髓。一个端方的君子,此刻竟然像全未开化的野兽,和人滚在地上做荒唐的事情。 蔺怀生闭眼又睁眼,他只看到了菩萨的头像,他混沌的脑袋忽然感到羞耻,为自己与闻人樾竟然在清净肃穆的寺院里做出这种事。他心里也感到委屈。这是小郡主的第一个吻,却从不是他所希冀过的样子。 他开始拼命挣扎,手脚都使劲,但被闻人樾轻松制服。闻人樾的手指穿插分开蔺怀生的手掌,他把自己的十指当成钉子,将蔺怀生活活钉在原地。 彼此的上下唇相互挤压,唇上再细小的纹路也被撑开抚平,而舌头在开凿出的豁口里不断勾搅。水泽声盖过脚步声,但脚步声越来越近,蔺怀生觉得那声音像踏在他的耳鼓上。 “有人……!” 闻人樾充耳不闻。他好像无所谓被人看到这么荒唐的形象,他只想和蔺怀生共沉沦。蔺怀生打他、踹他,指甲在他脖子上挠出痕,但闻人樾只顾吻他。终于,蔺怀生抓住机会从闻人樾手里逃开,没跑两步就被闻人樾扯住腰带,蔺怀生怕死了,既怕闻人樾,又怕身后随时会来的人,他逃不开闻人樾,就傻傻地想,哪怕把门阖上也好,但男人的手竟有力至如此,他拉住蔺怀生,笑道。“有人啊。”蔺怀生感到自己被一点点扯回那个糜烂而窒息的吻里,惊慌失措下,蔺怀生直接扇了闻人樾一耳光。 砰地一声,蔺怀生喘息地关上禅房的门。他既不敢抬头看前方,也不敢看身后。 片刻后,脚步的主人站在门前询问。 “蔺姑娘?” 是师岫。 蔺怀生慌乱之下不敢回答,师岫又问了一遍。 “可是蔺姑娘在里头。” 身后的闻人樾也没有声音,两个男人用不同种方式迫使蔺怀生自己开口。 蔺怀生的嗓子很干,他恨不得自己失声再也说不出话,可现实里他用他自己都听不懂的、颠来倒去的话语在回应。 “是我。” “只有我。” 屋外,师岫静默了片刻。 “蔺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来的人是师岫,蔺怀生更有一种羞耻感,他在一个得道高僧面前破戒,说谎、行欲,师岫代替佛像的眼睛,印证地清清楚楚。 闻人樾从背后搂住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郡主撒谎,他喜欢蔺怀生言不由衷的样子,甚至引诱蔺怀生撒谎,男人的手从蔺怀生红肿的唇抚摸到发声的喉咙。蔺怀生紧张地吞咽,又不敢吞咽,他的喉结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敢在闻人樾手下露出一丝马脚。 “我……” 蔺怀生张了张嘴。 “闻人去替我拿披风,我在这里头等他,我觉得冷了,这才关门。” 一声、一声,喉咙的颤动,闻人樾为此着迷极了,他怀里的小郡主怕死了,可他此时却无比爱着这样的小郡主,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把蔺怀生翻过面来,亲吻他的喉咙。于是此刻,闻人樾撩起蔺怀生的长发,聊胜于无地在他的后颈上印下一个个湿痕。 有师岫在,闻人樾这个疯子疯得更过分了。蔺怀生只想把师岫赶走。 小郡主始口不择言。 “大师有什么事吗?若不是我姐姐有关的事,我累了。” 师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罪过。” “何罪之有?” “贫僧本不该对端阳郡主说那一句‘事在人为’,也不该再将此话转告姑娘。” “事在人为,因而始终不肯放手,徒做痴儿。蔺姑娘,你切切珍重。” 蔺怀生觉得,师岫看穿了自己,看穿此刻屋内的他为了能够找到杀害阿姐的凶手而向闻人樾委身妥协,劝告亦或怜悯、讥讽,师岫都站在高处,而蔺怀生他再也不能回到高处了。 小郡主把舌尖咬破,尝到满口的血味。 “倘若你不会说好听话,就不必说了。” “孤男寡女,大师请回吧,我不想惹了闻人误会难过。” 这次,屋外沉默了许久,对方许是被蔺怀生的话伤到了。 “二位若也是此时回京,瑜王殿下托贫僧来问,是否也可结伴而行。” “贫僧……亦无他言。” 门外那道淡淡的影子消失了,蔺怀生顿然卸了浑身的力气,倒在闻人樾的怀中。他手脚发软,任凭闻人樾摆弄,男人居高临下又一时兴起地怜爱,帮蔺怀生揉手腕,情态亲昵。他又把蔺怀生转过身,俯身来,是还想再吻?蔺怀生受够了,下意识再举起巴掌,他觉得他熬不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闻人樾没有阻止他,男人言笑晏晏,然而双眼却如锐器把蔺怀生扎穿。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蔺怀生反抗时留下的痕迹,些许狼狈之余,使得闻人樾显露出此前从未有的不驯与狂放。 蔺怀生不敢再打闻人樾第二次。 哪怕他的力气对于闻人樾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极度自尊的闻人樾来说,被扇耳光的屈辱恐怕是永世之仇。蔺怀生后知后觉,几乎惊惧欲绝地望着男人,他甚至希望师岫此刻能回来,站在门外有一道影子就好。 闻人樾握住蔺怀生打人的那只手,笑吟吟地带着他往自己脸上又甩了一次,声响清脆,蔺怀生听得都心悸,然而平日里睚眦必报的男人却一反常态,露出畅快的适意。 他攥住蔺怀生的这只手,好像这只手从此就是他的了。闻人樾伸出舌头,在这赐予过他疼痛的掌心舔舐着,用赤裸裸的行为告诉蔺怀生他并不用死,现在他与闻人樾为伍了。 温热湿黏的触感,蔺怀生不敢动。 “生生,这个甜头我收到了。” 闻人樾笑道。 “现在,你可以使唤我、打骂我,我不仅能做你的夫君,还能做你的狗。” “生生,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而生生你只需要明白,有舍才有得。” 蔺怀生怔怔地看着闻人樾,他在蔺怀生面前暴露他极度的自负与狂妄,却也把鞭笞的鞭子递到蔺怀生手中,毫无保留地教蔺怀生怎样驯服一个人的办法,而他曾今就用同种方法驯服蔺怀生。 蔺怀生再次甩了闻人樾一巴掌,扇得闻人樾脸都偏到一边。 男人却笑着给蔺怀生揉着手腕,道:“就是这样。” 他做足一切伏小做低的温柔。 然后轻捏着蔺怀生的下巴:“再让我亲亲你,生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快乐,今天我也去过快乐周末~ 月末了,如果大家有还没用的营养液,能不能浇灌一下小羊生生,有助于帮生生点亮更多训狗技能树(x)作为回报,到1w营养液来一次加更好不好~ 感谢在2021-07-20 16:30:00~2021-07-25 07:1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鸥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嘤嘤咽咽 5个;鸥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寒复、鸥 2个;梨子吖、罗钧婷、嘤嘤咽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rivilege、infecybtM、虞瑶 2个;余梦君归尘、whisper、Bunny、。、妄笙子禾、单周、太虚剑意天下无敌、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咻咻、温朗.、上的V家、22382641、小鱼、白观亦有期、神瑛侍者.、鸥、balacake、繁芳落世、椒竹、?????!、濯濯、巧巧、山猫大惊失色、鹿少爷、48857145、靛蓝的信号灯、4472871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已黎明 66瓶;风榭 58瓶;一条咸鱼 53瓶;。。。 44瓶;帝玄 39瓶;席十九、蛇酱 38瓶;莺飞草长 37瓶;绿熊 35瓶;Fraye·Moloch 32瓶;喵喵喵、沅、非酋本酋、10736006 30瓶;秋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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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怀生把脸深埋在闻人樾的肩头, 仿佛这样就能不看、不听、不理。他们方才太胡来, 到最后蔺怀生气得直咳嗽, 闻人樾的疯劲才消停。玉佩节碎,裙摆翻浪, 两人的模样旖旎又狼狈,明眼人都能看穿。蔺怀生不肯叫人知道,躲在禅房里, 闻人樾就找了方才那位小沙弥,让他前去知会李琯。 蔺怀生捂着胸口, 他刚才又是挣扎又是气闷,这会心头隐隐犯痛。 闻人樾了解他的身体,见他如此,当即皱眉, 对蔺怀生伸手。 “来, 背你回去。” 蔺怀生起先没理。但他的确脑袋发晕,没有力气走了, 闻人樾这会送梯子确是正好,而蔺怀生心里又憋着气,就应下:“好啊。”他想折辱这男人,哪怕届时闻人樾恼羞成怒把他甩下, 蔺怀生也有扳回一城的畅快。 但他转瞬间就被闻人樾背着了。也许是他太轻,也许是闻人樾脸皮太厚。 往来间,僧侣看到,鸟兽看到,天地亦看到。但这男人太坦然,无论是顶着被挠、被打的脸示人,还是在寺庙里公然背着心爱的姑娘,他是世人口中端方持礼的表率,但做截然相反的情郎。他有滔天权势,无人敢不满,于是神佛也缄默让路。 蔺怀生连打了闻人樾三耳光,胆子也大了,见羞辱不到这男人,竟敢觉得没劲,加之一路叫外人看去他要人背着的模样,心里不好意思,就不肯闻人樾背了。他裙子下的脚踢闻人樾,才一动,却遭闻人樾捏了屁股。蔺怀生这副身体金贵到连痒也怕,当即猛地一个激灵,但他发现闻人樾好像并无亵狎之意。 “好了。”下方,男人声音淡淡,却竟也有温柔,“再动,摔着你怎么办。” 蔺怀生胳膊拗不过大腿,就干巴巴地应回去。 等钻进马车,蔺怀生就跟条鱼儿似的,滑不留手地占着一角的位置,再把装果盘的矮几往自己这边一扯,叫某人离自己远远的。 马车里有扇子,还摆了一小盆冰,但在封闭的马车里头,作用并不显著。纵使今日天气尚可,但闻人樾一路背着人出来,怎么可能不出汗。他拿出帕子简略擦拭,但有的已经渗进脖子抓破的伤口里,蔺怀生背过身,但听闻人樾嘶了一声。 而闻人樾只说:“来年茉莉再开时,我们再来这吧。” 蔺怀生冷笑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了。” 闻人樾这个疯子连发笑的点都奇怪。 他说:“生生脸皮好薄。” 蔺怀生不想和他说话了。 回去一路无话,但气氛却不沉闷。闻人樾借黄昏间隙继续批改公文,纸页的翻动声让人心生宁静。故事里那个“小郡主”的影子退去,留下真正属于蔺怀生的心思。 蔺怀生得承认,闻人樾突然的爆发不在他的预料中,但闻人樾表现的行为目的,更让蔺怀生坚信,闻人樾属于当时的六个卡牌角色之一。蔺怀生的任务是拒不成婚,也许闻人樾就是必须成婚。 这是一对很危险的人物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鱼死网破,更何况两个角色更深层的纠葛还没有出现。起码在蔺怀生的视角里,他没有了解到更多。蔺怀生最好的做法应是远离闻人樾,转而接近已知的唯一可信任人选江社雁。但蔺怀生不。他不喜欢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江社雁可以信任,闻人樾可以利用,二者并不影响。 何况所谓的“信任”,边界究竟有多大,还有可能是系统玩的文字游戏。 蔺怀生闭着眼小憩,车马悠悠,最后也真的睡着。在这之后,天地倏地万物俱静,不仅是虫鸣鸟唱,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全然逼真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活活抽干了生气,呈现出游戏的本质。而蔺怀生身旁的闻人樾放下笔,小楷墨笔悬空,不倚斜,不滴墨。 祂静静地注视着蔺怀生的睡颜,蔺怀生无知无觉,仿佛蔺怀生也成了这个世界里死物的一部分。但他是唯一鲜活的生命。祂让这个世界转瞬凋败,只是为了让蔺怀生睡得更沉些。 自祂出现后,那些蔺怀生弄的小伤口转瞬愈合消失,祂抚上侧颈,还记得蔺怀生指甲的锐利。像刀,弄伤祂的脖颈,也曾捅穿祂的胸膛。脸上、脖颈的伤痕反复地出现、消失,这使得闻人樾俊逸的脸庞分诡谲,最终,这些伤口原样复现。 每一道的深浅祂都记的,因为这是蔺怀生留给祂的印记。 祂举起手,虚空着,但一阵徐徐清风却拂过蔺怀生的脸颊,他鬓发微动,两弯柔和的眉毛让男人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小羊的眼睛。他乱了发,源于祂的调皮,祂又翻手,之前作乱的风便温柔抚顺蔺怀生的每一缕长发。 “这个世界,你会喜欢吗?” 蔺怀生熟睡中挪了挪身子,男人又静默了。 …… 蔺怀生一觉睡醒,天完全黑沉。不远处,又灯火通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 这一觉睡得委实舒服,蔺怀生惬意得打了个呵欠。他喜欢绚烂的世界,但也享受偶尔的宁静。睡意随着睫毛濡湿后结簇又分开,散了,蔺怀生回到了当下这个故事里。 闻人樾的马车畅通无阻,蔺怀生撩开帘子,已经是城门幽深的末尾,而后辉煌灯火闯进眼。京城夜晚是热闹的,白天的摊子收了,夜里的紧随其后,卸了劳作,人群熙熙攘攘,各有各的享受,勾栏瓦肆,热酒凉茶,不胜喧嚣。而这些,蔺怀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 他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急,可他声未出,闻人樾就已说道。 “前面就是临江楼,回府上再喊厨房又要耽搁时辰了,生生,你意下如何。” 蔺怀生听临江楼这名字有些耳熟,半晌后记起,李琯曾提过一次。刚醒来不觉,这会蔺怀生的确饿了,又有热闹,便点头同意。 下车后,闻人府的随从分成两拨,留下一个驾马,剩下的侍卫仆从跟在闻人樾和蔺怀生身后。 临江楼不负盛名,二楼河畔临窗的雅座与单间最为紧俏,一行人要了一间单间,两个侍卫守在门口,剩余的一名侍卫与侍从则进屋听从闻人差遣。 闻人樾习惯性先接单子,但他看了眼蔺怀生。灯火下,小郡主莹白如玉,唯有一双瞳仁黑如耀石,惜贵得很。桌上灯火、窗外灯火、江上与月下,通通来衬,通通不及。 而他就用这样一双俏生生的眼睛看过来。 闻人樾手一转,把点菜本子递给蔺怀生:“生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其实无外乎那些,闻人樾对于蔺怀生的喜好滚瓜烂熟,有几样菜色甚至能够做得比酒楼厨子更好。但闻人樾把主动权让出,这是他的投诚。 蔺怀生果然不客气地接过来,把单子翻得飞快。平日里都是闻人管着他的饮食,现在他做主了,只要顺眼的一律选上。他强压得色的小模样太惹人爱了,闻人樾饶有兴致地看着。就在这时,隔间传来酒兴上头的高谈阔论,起初听不清,但渐渐却刺耳分明。 “你说,那些传言莫不是真的……” “你都说是传言了,世上哪有什么精怪,指不定是哪些个心属闻人宰辅的小娘子们泛醋编排的。” 说的人急了。 “这还不够邪乎?本来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反倒活活拖死了别人,就是带煞的命格,她亲父西靖王都镇不住。现在连自己的姐姐都克死了!” 显然,这话已说得惹人发笑。酒席间,那几人果然大笑。背后议论管他真假,自然越猎奇刺激越尽兴,嘴上图个过瘾,心里就是清楚也不会反驳。更何况人心叵测。 还有另一个更狂妄。 “照你这么说,那蔺小郡主最好是能克一克闻人樾,把他克死了,我就信了你的话,信那是个天煞孤星的东西。” 这些话,从蔺怀生的耳朵开始绞杀,他一开始能听清,后边应是耳朵死了,便听不见。耳朵没了用处,话就往更深处钻,钻进脑子里,留下一串串恶毒的咒语。 杯盏应声碎裂,蔺怀生苍白脸回头,闻人樾满手血。血和瓷碎片落满桌子,侍从连忙要来帮忙,闻人樾拒绝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握在手心,帕子渗出一团血色的花。 “你们,”他吩咐屋内乃至屋外的侍卫,“我这会流了多少血,他们得流加倍。” 几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隔壁嘈杂无比。 闻人樾笑道:“晏大人家公子的声音,前头才和生生说不好见那晏鄢,如今做哥哥的倒来给送机会了。” 蔺怀生听出他的意思了。 无论有心或无意,闻人樾握笔的手为他流了血。 “……我自己有主意。” 蔺怀生说完,呆呆地坐着,到底没有说一点关切。 声音渐歇,一群口出狂言的公子哥被闻人府手下教训得连痛呼声都没了,闻人樾睚眦必报,说要加倍奉还,必然是三倍、四倍、倍不止。不知道会不会将人打死。 蔺怀生原本没这么想,但他今日彻底见识了闻人樾的疯,又觉得这疯子什么干不出来。 这时,隔壁又传来新的声音。 “在京城寻衅滋事,目无法度,你们好大胆子。” 是江社雁。 一间临江楼,竟把这么多些人都聚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今天临时有事,更新推迟了不少时间。还有,你们好热情,我以为1w营养液要半个月,结果一天到了8000。等到1w加更的时候,是每一位投喂过的小天使们的功劳~ 31、出嫁(10) 江社雁作风正派冷硬, 朝中更无朋友,这些纨绔无不被家中告诫,离江社雁远些, 不要犯到他面前去。 可这会几个公子哥被教训得头破血流,再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 见着江社雁竟生起几分希冀, 忍不了痛的几个已经在那嚎:“江大人!救救我!” 江社雁凌厉的目光转向闻人府的侍从。从现场看, 的确是他们盛气凌人。 闻人的侍卫不卑不亢, 答道:“江大人, 这几人口出狂言,造谣生事, 我家主人看不惯,便遣我等让几位公子明白,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那晏府的公子哥听了, 当即愤然怒骂。他被打得缺了牙齿,这会一张口, 就不停地冒血。 “关你、你们什么事!” 江社雁听后,脸色微沉:“我也好奇,京城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替律法行事。” 闻人樾身边的随从笑了笑,他很会说话, 当即便请江社雁移步隔间。 “江大人去了就会明白。” 那随从一语中的。 门正对的位置是闻人樾, 但江社雁一眼见了蔺怀生。闻人樾笑里藏刀,好像笃定江社雁会有什么反应。顷刻间, 江社雁把事情的始末猜了大概。近日京中流言横生,江社雁也听过不少。 他扭头对自己的侍从吩咐道:“把人送到京城府尹那,报大理寺的名字。” 他说,却阖门把随从关在外头, 不肯再有旁人知道蔺怀生其实在这里。 闻人樾笑着打招呼道:“江大人,难得在朝堂之外碰面。” 江社雁不言,他与闻人樾话不投机。但男人余光里看着蔺怀生。说难得,最难得见的其实是蔺怀生。闻人樾养着他,但也关着他,宰辅权势越来越大,闻人府越建越深,江社雁只记得两三年前的上元节,灯火阑珊中他见到放河灯的蔺怀生,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那一日江社雁独自批复完公文后回府,无人与他过节,心生寥落。而蔺怀生被河灯映亮脸庞,他被蔺怀生映亮。那夜,江社雁静静地注视了很久。 然人生中其余无数次,相逢匆匆。 江社雁见桌面空空如也,询问。 “你们刚来?” 同时江社雁心里也有了疑思。现在已过了该用晚膳的时间,加之蔺怀生平日里几乎不出闻人府,两人当下出现在临江楼,实属罕见。江社雁怕这其中是闻人樾的谋算,而蔺怀生当了他行事的挡箭牌。 蔺怀生点头:“我们今天出城去散了散心。”说完,蔺怀生桌子下的手便被闻人樾握住,蔺怀生一怔,想扭头看去时,闻人樾又捏了捏他手腕。蔺怀生猜测,是闻人樾提醒他少说。尽管不明其意,但蔺怀生还是把他们去寺中寻师岫的话咽下。 现在再想来,闻人樾虽让蔺怀生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他姐姐案子的事上闻人樾从来不曾隐瞒,蔺怀生问,就俱以告知。相反,江社雁口头上一昧地为他好,就好像给小孩子的敷衍承诺。蔺怀生的态度不免冷淡下来。 “江大人吃过了?” 他的爱恨都极浓烈。心里装着那人的好,就在那人面前有千百种不自觉的娇态和可爱;可一旦在他心里变成草芥,就连一个正眼也得不到。 他这时候的样子很有王公世家的清高做派,叫人想起他本该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而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怜。 江社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不善言辞,无从解剖自己心意,世俗枷锁还层层来套,他谁也不是,又怎么比得上别人巧舌如簧。原本叫人退避三尺的威严,在这里通通无用,甚至让他劣势,让他语拙。 江社雁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回应了一个是。 闻人樾便笑了。 “那就可惜不便留江大人了。” 这样的闻人樾还有什么君子仪相,他只差没明晃晃地把嘲笑挂在嘴上。但他最名正言顺,就离蔺怀生最近。哪怕蔺怀生只是缄默,但他许可。那闻人樾无论以如何卑劣下作手段把珍宝圈入怀中,像一条滴着涎液的恶犬,都无人能质疑。 闻人樾起身。他的手掌堪堪止血,走动间,难免血迹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但他面无异色。 “我亲自送江大人。方才的事,劳江大人有心了。” 闻人樾走近后,笑着轻语道:“生生刚才可生气坏了。”声音轻,仿佛是照顾小郡主的面子一般。 江社雁不自觉地向蔺怀生看去,只见到他抿着唇的半张侧脸。只这一眼,就中了闻人樾的算计,默认地被拉上贼船,有大理寺卿的名号压着,那几个言语放肆的纨绔下场可知。 闻人樾实则笑不进眼。 他这会心里很不高兴,言语上更是辞令完备,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实际只想把江社雁驱赶离他的生生旁边。 江社雁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忽然间,江社雁看到闻人樾衣领之下的挠痕。光影之中,红痕更像红线,交错缠在脖子上,更像一个项圈。十万句爱语誓言抵不过一条红线的隐喻与欲。江社雁顷刻变了脸色。 男人的怒色如山雨压抑欲来,偏偏蔺怀生不看他,察觉不见。蔺怀生附和闻人樾的言语,与江社雁浅淡告别。江社雁到底不想吓到他,更不想叫蔺怀生知道这些腌臜事后难过,当即忍下。但当闻人樾送他出了雅间,江社雁冷不防攥着闻人樾的领子把他摁在柱子上。 闻人府的侍卫纷纷抽刀,被勒住脖颈的闻人樾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的人镇定。 江社雁压低声音,不让屋里人听到,但怒气却丝毫不减。 “你怎么敢——这么对他?” 闻人樾起先不解,但江社雁把他衣领攥得很重,眼见要在脖子上形成新的勒痕。 要是把生生留给他的痕迹破坏掉可就不好。闻人樾阴郁地想。 他手上力道也极大,钳住江社雁的手腕往旁一甩。他用的还是受伤的那只手,满是污迹的血帕因而掉在地上,江社雁的手腕与袖口更全是血迹。 闻人樾浑不在意,从侍从那接过新的一条帕子,重新握住后,对江社雁说道。 “江大人审案子时也是这样给人着急定罪?” 江社雁冷笑:“宰辅却是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摊着。” 闻人樾见对方盯着自己的脖颈,恍然大悟,脸上笑意更甚:“原来江大人指的是这个。” 蔺怀生到底手劲轻,到这时,闻人樾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但挠出来的血痕到底不同。 这是他献上忠诚后得到的奖赏,隐秘又张扬地宣告他有主,无人比他更优越。闻人樾心中逐渐涌上快意和兴奋,他不知道,蔺怀生不在意,但也许遇见过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曾对这些痕迹有过放肆的揶揄,那闻人樾希望这痕迹永远不要消。 “我与生生之间的亲昵事……”闻人樾笑语晏晏地嘲弄道,“江大人这也要横插一脚吗?” 江社雁断然道:“生生不可能如此放肆。”江社雁能说出蔺怀生的千百般好,总归没有一句不好。 闻人樾不笑了,他径直走过江社雁身边,只抛下一句话。 “因为我是他的丈夫,我能见到他所有别人见不到的样子,而你是什么东西,能够了解蔺怀生?”只有最爱的人,可以肆意得到他的不好。 门在江社雁面前合上,而闻人樾的话如利刃,直插进江社雁的心口。 …… 闻人樾回来后如何在蔺怀生面前上眼药不提,单就如何见晏鄢,两人回去路上有了讨论。 蔺怀生说:“我要见晏三姑娘,我要让她亲自来闻人府见我。” 他初舞弄权力的样子还有些生涩,闻人樾却为之着迷。他渴望蔺怀生身上沾染他的痕迹,什么方面都好。 闻人樾笑吟吟道:“这有何难。只是辛苦晏家公子在京都府多吃几日牢饭罢了。” 蔺怀生乜他一眼。 “晏大人不保他?” 闻人樾颠倒黑白的借口信手拈来:“令公子与我发生口角,争论间使我划伤了手,袭击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教出这样的子嗣,想来晏家家风令人堪忧。” 蔺怀生乐笑了。和闻人樾为伍后,除了他的坏,还能看到他诸多可爱。 小郡主把脸撇到窗外去。 “……赶快找人把伤口包起来吧,你自己弄的,别到时候真有什么事,还赖上晏府了。” 闻人樾勾唇,目光看向蔺怀生,贪婪又眷恋。 晏府上下今日睡得如何不得而知,蔺怀生回去后倒是一夜好眠。在这个副本里,他似乎总是睡得很沉。但翌日,他再次于枕边发现了字条。 蔺怀生坐起身,起得有些猛了,脑袋微微发晕。他忍了一会,拿起字条。 这一次的话更加诡谲。 [生生,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蔺怀生拧眉,再次默默记下这句话后将字条烧毁。 他下床,不适感却仍未曾褪去。特别是喉咙,伴随吞咽,整个喉咙肿痛不已,蔺怀生摸了摸脖子,略有刺痛。他来到水盆边,铜镜里映照出他完整的样子。 脖颈间赫然浮现狰狞的掐痕,青紫交加,像索命的圈绳,又像蟒蛇的身。 蔺怀生彻底冷下脸。 昨天夜里,曾有一个人在他昏迷不醒时,恶劣地想要杀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不是全文存稿,存稿就总有用完的一天……(被掏空了呜呜) 昨天一迟,直接就影响到今天了,再次和小可爱们说声不好意思。啵啵。 32、出嫁(11) 也许那人杀蔺怀生的念头还不强烈, 否则他大可不必做戏弄之举。 他在夜晚行事,是不见光的影子。他渴望被蔺怀生知道,从压下第一张字条开始, 也许此人就在某个角落时刻关注蔺怀生的一举一动。蔺怀生云淡风轻,他便怒气丛生, 他要蔺怀生的反应, 最好惊慌失措, 做出一切可怜的丑态, 他想要看, 想要予以嘲笑又视为珍藏,所以做更偏激恶劣的行为。 这个人无非是要博得关注。原本蔺怀生还打算抽丝剥茧慢慢陪他玩, 享受解密的乐趣与刺激,但今天对方掐他的脖子,完全改变了蔺怀生的想法。 蔺怀生很爱惜自己的生命, 哪怕只是一场游戏、一个副本,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着。 苍白手指抚过这些受难之后疮痍的肌肤。这些指痕是恶念的象征与留存, 爬满蔺怀生的脖子,它们可怖,又有畸形的艳丽。蔺怀生用手指挡住,再拿开, 目光明灭。 他依然不叫那个可怜的对手得逞, 脸色平静地从柜子里挑出几件立领特别高的衫子,两粒云纹子母扣逐一扣好, 把那些吃着皮肤的狰狞蜈蚣一点点碾灭。 …… 昨夜里,京城几户人家府上没等到自家少爷回去,一打听,才知道几个公子哥竟进了京都府。家中父兄都有在朝为官的, 当下又气又羞,只想先把人从京都府的衙门里领回来。结果京都府尹也是个滑头,用一句话统一打发了众位:人是大理寺卿拎来的。 虽不明缘由,但犯到江社雁手上,几家已经头大。官位小的,脸色青白变换,也就捏鼻子忍了;官位大的,却不肯叫人觉得气势矮江社雁一截,但再闹,京都府也不是任人放肆的地方,想着等第二日气势汹汹再来,早朝时却先见到了受伤的闻人樾。 闻人樾白衣出身,年纪轻轻就能出任宰辅,坊间读书人多视他为榜样,狂热追捧;京中官宦,更多是叹他八面玲珑好手段。总归,闻人樾平日行事做派令人挑不出错处。可今日,不知是否是受伤的缘故,闻人樾的脸色很是不好,关系亲近些的同僚见他右手包扎得那样严重,先行关切,但得到的回应也冷淡。 闻人樾目光冷锐如刀,凑得近的,冷不防都有些怵,随后余光顺着瞄去,见闻人樾看的是户部侍郎晏俅。 别看闻人樾年轻,这两三年已然握着朝中风向,他一言一行皆会被揣测深意,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态度。而等到江社雁来,朝堂上更是两座冰山,冰山间锋芒对立、相看两厌,今天难得统一都对着晏侍郎放冷气。 晏侍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来时还烦着家里大大小小和他哭诉嫡子被关在京都府的事,这会却要一面挨着闻人樾和江社雁二人的目光压力,一面又要忍受群臣影影绰绰的探究,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但其余人也得苦哈哈地熬着。有些心思机敏的,想起闻人樾与江社雁之间微妙的连襟关系,又联系到近日前端阳郡主蔺其姝一案,心中已有大致答案。 果不其然,下朝后就传出那群公子哥是当面开罪了闻人宰辅、甚至令宰辅受伤的消息,而闻人樾本人并未反驳。晏侍郎欲亲自登门赔罪,但却吃了软钉子,闻人樾不是在处理朝政要务就是在养伤休憩,根本没有想见的意思。最后,晏夫人提了个办法。 “不如我去见蔺姑娘?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西靖王府的事……” 晏侍郎不耐烦道:“妇人之见!闻人樾城府深沉,当年攀上西靖王府这条船,说是乘龙快婿,不过是给一个黄毛丫头当牛做马,他心里恨死了蔺家人,怎还会帮西靖王府说话?” 晏夫人也急了,毕竟自己的孩子还关在里头呢。 “那他最后要娶的还不是西靖王府的小郡主。” 晏侍郎不说话了。 半晌后,他摆了摆手:“那你去试试吧……对了,你带着晏鄢去。” “带她干嘛?” “她去庵里静养的时候不是和端阳郡主作伴?” 晏夫人犹豫片刻,到底同意了。 晏家人全然不知,这是闻人樾和蔺怀生一步步引他们入瓮,为的就是让晏鄢主动现身。管事事先得过吩咐,见这二人前来拜见,不再像先头婉拒晏侍郎那般把人拒之门外,而把两人引进花厅。 这是有戏了,晏夫人耐住欣喜,端起茶杯,不留意间被热茶烫到了舌头。 管事看着捂嘴呜咽的晏夫人,笑眯眯地赔罪道:“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晏夫人您在此稍候。至于姑娘,她身子经不起累,怕是不能过来,不如今日晏三姑娘先随丫鬟去见见我们家姑娘?” 晏鄢迟疑道:“……只有我?” 管事笑着点头。 晏家人进了闻人樾府中后,此时才逐渐感受到闻人樾的狂妄与看低,但有事相求,自然骑虎难下。晏鄢便与晏夫人分开了。 花厅离蔺怀生住的小阁楼还有很远距离,一路上引路的婢女莲步轻移,却是裙摆生风,晏鄢跟在后面也不得不提起步子赶,晏鄢甚至怀疑这也是闻人府恶意的作弄。只是越近阁楼,景致越发清丽,显然精雕细琢,这里也的确住着一位被视若珍宝的佳人。 远远的,晏鄢已见那座小阁楼,但到底不及靠近后一览全貌的震撼。晏鄢敢说,天上琼楼也不过如此,但它偏偏建在人间,就好像是硬生生从天穹上扯下来的,代表着端方君子闻人樾的最大欲念。 婢女温婉又可人。 “晏三小姐,我家姑娘就在楼上,只是姑娘近日忧思郁结,还请你多担待。” 晏鄢只能应下。 又有了婢女的话,晏鄢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嚣张跋扈的女子,但推阁门、撩香帘,世间最美好的景致原来被关在阁楼之中。佳人清瘦,长衫子在他身上飘然欲化羽,这时,这座人间盛景的小阁楼又俗了。金玉沉香,琉璃檐瓦,通通都俗。但唯有俗,好像才能作坏了他的出尘,把他留在人间留在身边。 于是他身上也有不端庄的地方,晚起懒梳妆,蔺怀生是披着头发见人的。 蔺怀生淡淡道:“晏姑娘请坐。” 晏鄢便坐下了。 婢女在一旁为两人倒茶,晏鄢的眼睛不敢多看其他,就望着这两杯茶。她以为蔺怀生把她单独叫来,也是要用这么一杯热茶烫人,让晏鄢与嫡母晏夫人一般下场。 但却是蔺怀生自己先喝的。 他抿过一口后,对晏鄢说:“三姑娘也尝尝。” 晏鄢这才敢拿起杯子,认命地喝下去,却尝到了闻人府最妥帖细致的招待。 蔺怀生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晏府的三小姐,许是庶出又不受宠的关系,性子温婉,逆来顺受,多是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蔺怀生便开门见山,直接道。 “我知道晏姑娘此行来为了什么。” 晏鄢尴尬地笑着。晏鄢来时得过嫡母的教训,知道一点事情的原委,闻人樾这么做,多少有给蔺怀生出气的意思。而京中女子何人不知晓、何人不羡慕蔺怀生得到的偏爱。 “但晏姑娘不知道我让你来是为了什么。” 蔺怀生放下杯子。 蔺怀生此言一出,晏鄢怔愣,寻着想去看蔺怀生,晏鄢却发现对方全然不看自己,仿佛自己只是一根草芥,根本不值得入眼关心。晏鄢想问,又不敢直接问,于是清茶开始烫手,圆凳如铺针毡,出尘清绝的佳人变得诡谲,晏鄢不敢看,视线左右求庇佑但没落脚,整间屋子都烫人。 终于,晏鄢迟疑道。 “……可是为了静娴姐姐?” 随着西靖王府倒台,蔺其姝被剥夺郡主称号,若仍称她一声“端阳郡主”,多是旧日故人情分。蔺其姝离开京城后,在京郊一座庵中带发清修,她信了佛,也有了法号。静娴,就是蔺其姝出家后的名字。 见蔺怀生点头,晏鄢如释重负,明白了今日真正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讨蔺怀生的欢心。 “我与静娴姐姐结识于庵中,她很照顾我,我每年都会去庵中小住,和静娴已相识多年。当我问她来处,她却很少提过往,也是机缘巧合下,我才知道偶然知晓。” 蔺怀生冷言冷语:“不提过往,她也不曾对你提起过我?” 细听,心酸与慌然又呼之欲出。 晏鄢看着蔺怀生,后知后觉自己握着多大的权柄,自己的一句话竟可以掌握蔺怀生的喜怒哀乐。他的高不可攀轰然崩塌,谁也可以拽他下来。 晏鄢抿了抿唇,掩饰心中微妙的紧张和雀跃。 “不,她很想你,后来她经常和我说起你。” 粼粼的眸子抬起来,这张脸忽然无比生动,这张脸的主人怯怯地说。 “她说,我很像你……” 于是晏鄢便得到了、印证了。眼前这个满心姐姐的小郡主因为自己的话悲喜加交,摇摇欲坠。 都怪他自己,他怎么能生得这么冰清玉洁呢,高高在上把人拒之千里,现在难受了,却没有人能来扶他一把。 晏鄢扶住了蔺怀生,两人挨得很近。 “对不起,我不该说……” 然而蔺怀生攥住三姑娘的手,指甲深深嵌在对方的手臂里。 “不,我想听。” “我可以放你兄长一马,但我想这也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求。三姑娘如有心愿,我可为你达成,而我只有一事相求。” “姐姐不在了。我想三姑娘陪我去一趟她曾经修行的庵中,把姐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回来。” 晏鄢同意了,温声安抚蔺怀生的情绪。 “小郡主有心了,静娴姐姐在天有灵,余生必然保佑小郡主平安喜乐。” 蔺怀生沉浸于悲伤之中,没有应这句客套的安慰。 他们挨得很近,晏鄢闻到了蔺怀生身上如空谷幽兰般的香气,不禁为之沉醉,做出嗅吸之举,而后便看到蔺怀生用领子和散发遮掩起来的青紫伤痕。 原来他身上还有伤。 他真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坏狗狗坏狗狗(指指点点) 感谢在2021-07-25 07:10:00~2021-07-28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梨子吖、Renaissance、49651093、掉入一个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桔子糖 6个;深林见鹿 2个;靛蓝的信号灯、叉指导、小京、梨子吖、耽于猫色、午夜精灵、墨月、意、鹅鹅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然 130瓶;娇娇 100瓶;墨道 87瓶;唯唯唯、意、岚岚 70瓶;小许太好看辽 68瓶;千夜一夜i 63瓶;浩芝 60瓶;乐观的静如止水 59瓶;玛卡巴卡 57瓶;倉蔺 55瓶;铛铛、Freak of Nature、Quan、竹子、墨鸠、泥蝶蝶 50瓶;喜欢娇娇软软大美女 48瓶;lo.Hédervá 46瓶;元洒 45瓶;千帆、顾长安、嘿嘿,老婆~、毛绒绒 40瓶;30311540 37瓶;漂亮宝贝姣姣老公、棉花糖 34瓶;吧台风 33瓶;17_阿待呀、歆澜鹭、北天十字寒、柳柳柳柳柳柳柳柳柳、天阶夜色、落棠、开心、pipi美、圣流、丹玄、阿倾、废喵喵mine、土豆烧肉、最爱叶修的我、Lik- 30瓶;噫是獬豸啊、在和刘宇吃饼干 28瓶;望舒、四氿 27瓶;叶师suki、木子熙 25瓶;27762526 24瓶;soft他爹 22瓶;汪喵吱噗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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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瓶;风自南方来、我追的文都爆更!、色令智昏、美猫在骨不在皮、烟雨行舟、远子、兰因、银优、大猫、欣喜 2瓶;亢木、书清、E型海松、安安、旧爱是绪、笔名能改吗、不吃豆腐、Y、赫兹、泷儿啊、万叶千声、库与HCY的抉择ヾ(^。、莫得感情的席连、云云咯、wcnmbdgsbwyer、徐影、去尘、囡囡、残梦、楼江、谈九、行动瘫痪、飞鸟与风不会飞、傅闻夺、声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3、出嫁(12) 西靖王府的事已过去六年。这六年端阳郡主蔺其姝始终都在净慈庵中, 未出—步。净慈庵于京郊外,不过百里,但这六年百里, 让蔺家姐弟二人最终阴阳两隔。 蔺其姝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致使她哪怕远离京城浮华六年, —旦回来仍然香消玉殒。西靖王府已作往事, 要了解蔺其姝、了解事件的真相, 还须去—趟净慈庵。 而晏鄢作为蔺其姝这六年间陪伴的影子, 蔺怀生也要把她—并带上。 闻人樾是后来才知道蔺怀生还藏着这点小心思。这是先斩后奏了。男人几乎气笑, 他伸出手,对蔺怀生招了招。 蔺怀生看着闻人樾有意包扎得惨烈的手, 警惕如兔,—双眼直直瞪他:“怎么了。” 打从心底,蔺怀生也格外不喜欢闻人樾的这动作, 仿佛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现在蔺怀生不愿意受他管着了。 闻人樾从榻子上直起身,长发如瀑。他小憩了片刻, 而躲在府里,则同样是为蔺怀生的计划推波助澜。 男人不穿官服不戴冠,身上宦海沉浮的城府如做烟消,此刻的闻人樾如—个谪仙人, 仙人招手唤他过去, 叫小郡主看得有些怔了。但这世上到底没人能做谪仙,天公总要戏谑留—道缺憾, 留在闻人樾身上的,或许是他睚眦必报的秉性吧。小郡主心中这样想,步子挪着,看似听话, 实际又真没过去。 “生生……敢做不敢当,这时候知道怕了?” 闻人樾含笑说着,但与毒蛇吐信无异。 蔺怀生反正不动,不听劝。他就是不肯过去,也就是要去净慈庵。 而闻人樾不能陪他。闻人樾拥有人人羡艳的权势,但权势把他困在朝堂,潜蛟卧潭亦如此。那他豢养的小郡主呢,是饮露枕风终究留不住的么,闻人樾压住心中的阴鸷。 “生生,你莫不是找借口要离开我吧。” 他笑着凝视蔺怀生,不放过蔺怀生—丝—毫的神态变化。 蔺怀生在心里骂闻人樾,总是这样好端端地突然犯疯,没有人能在他身边待下去。可他这样反复无常,喜怒又都系在蔺怀生身上,没由来的,蔺怀生第—次觉得雀跃,原来掌控别人的滋味是这样的。闻人把他变坏了。可坏在闻人身上,和他相互折磨也不牵连别人,菩萨应也会原谅吧? 蔺怀生故意沉默着,拿出他那副不爱理睬人的模样,虽是装的,但谁能受得了。闻人樾下榻,几步来到蔺怀生跟前。蔺怀生凛着眼看他,明月分明还未挂在天上,倒先出现在闻人樾眼前。闻人樾—弯腰,把人间的月亮拥入怀中。 “啊——!” 他抱人的姿势可不君子,手臂从蔺怀生的腿弯穿过,把人举着抱。小郡主这会比闻人樾高出足足—个脑袋,弥补了平日里对身高的憾恨,只是高得太快,吓坏了他,双手双脚都缠紧了闻人樾。妆花裙子掀了裙头,又层叠如峦地在闻人樾的腰间铺陈而开。香风交缠,本就是有意调的同源香,自然更旖旎相配。 两人摔进榻里,蔺怀生还心悸着,因怕摔下去,直到这会双腿都死死绞着闻人樾的腰。小郡主脸上有了潮粉,叫人看得心中撩动,闻人樾俯身去吻,两人太贴近,青丝缠—榻,—点温柔香拂过蔺怀生脸庞,似他又不是他的气息,蔺怀生惊然回神,慌张把腿并起,不敢叫闻人樾察觉不对。可脚腕被他捉住,绣鞋未脱,仍有罗袜,闻人樾的手如同镣铐—样,紧紧地拴在蔺怀生的脚腕上。。 “生生,别离开我。” 他说示弱的话,眉眼也顺从,但那深邃黑沉的目光却叫蔺怀生心惊。 蔺怀生情急之下—脚朝闻人樾蹬去,但他哪里是闻人的对手,叫人轻轻松松捉住了。闻人樾自从在蔺怀生面前剥下他作伪的皮囊后,好像无惧在蔺怀生面前露出任何样子,他丢了世间的—切礼数,做最随心的放纵。他甚至隔着罗袜,亲了—口蔺怀生的脚背。 “生生好紧张啊。” “可我们明明总要做夫妻的。” 蔺怀生又羞又臊,几欲昏眩,但他知道不能在闻人樾面前示弱,与虎谋皮,容不得—点闪失。 蔺怀生扭着脚腕,挣脱了闻人樾的手,他又踹第二回,却是轻的,蹬在闻人樾的胸膛,在锦衣上留下轻轻—点污迹。 他俏生生地斥道。 “我是生气!” “气你不分缘由就冤枉我。” 小郡主眼波流转,控诉道。 “你不信我。” 闻人樾就没了—点办法,不占—点理,心甘情愿进着并不高明的圈套。他坐起来,也把蔺怀生抱起来,闻人樾把—切冷的硬的从胸腔里掏出来,徒留—颗温热的心房,他妄图把蔺怀生装进这里,蔺怀生就在此拿刀绞肉。 “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若是这—件事都不肯答应,我才会真的从你身边跑开。 “我会去找别人,总归有人肯帮。” 闻人樾不笑了。他注视着蔺怀生,蔺怀生心若擂鼓,但不服输地直视回去。半晌,闻人樾才勾起唇:“生生学得很快啊……” 无外乎是讽刺的话,蔺怀生充耳不闻,他只要能赢闻人樾就够了。 他放开—切,试着去驯服这条疯狗,拿出对方最感兴趣的筹码,再给—把甜枣。蔺怀生凑过去,吻了吻闻人樾的唇,他笑容是精心雕琢的乖巧,又适当露出引人征服的挑衅。 蔺怀生扬起脸。 “我也知道阿樾想要什么。” “等—切结束,世上从此没有西靖王府的蔺怀生,只有你的生生。” “姐姐不能为我们证婚,但我们—样可以做夫妻。” “对不对?” …… 车辙杳杳,蔺怀生他们翌日—早就走,如今已是晌午,出了京城已有许久。 闻人樾到底同意了。他被蔺怀生那点粗糙的美人计撩拨得死死的,自身又极自负,他拨了十来名武艺高强的侍卫给蔺怀生,又有蔺怀生用得惯的婆子婢女随行,因要过夜,连褥子都装好带着,两辆大马车—前—后驶着,左右是高头大马的俊侍卫,排场是极夸张呢。 而晏鄢呢,因蔺怀生叫她乘自己的车—道去,连行囊也不好意思多带,身边也只有—个丫鬟,比她还要怯懦,两个姑娘挤着,只敢占蔺怀生马车里的—点位置。 蔺怀生本意并不想折腾对方,但晏鄢始终拘谨着,以蔺怀生的性子,劝过—次后就不再多言。 早起加之舟车劳顿,蔺怀生闭着眼,似在小憩,但见他眉宇始终不减愁皱,叫人明白他并不好睡。车里无人说话,蔺怀生身边的人,对晏鄢尽了礼数,但全不热络。蔺怀生不理睬晏鄢时,她们也都不当角落里有人。 晏鄢自始至终都在观察蔺怀生。他被众星拱月着,就是这会休息,羽枕与轻衣都簇拥护着他,真是叫人无比羡慕。 晏鄢轻声道:“不如我给姑娘讲讲静娴姐姐的事?” 蔺怀生睁开眼睛看他,乌黑眸子盯着晏鄢的脸。晏鄢向他乖顺讨好地笑,心里却雀跃地期待蔺怀生同意,等到终于得到蔺怀生的颔首时,晏鄢压下欣喜,开始向蔺怀生讲述。 “几位师父都说静娴姐姐很有佛缘,悟得透,我便问她‘姐姐怎会皈依佛门?’她就告诉我,这是她—生都悟不透的事了。” 从晏鄢这个外人的角度口述,这好像只是—件与论法有关的趣事,可蔺怀生与蔺其姝血脉相连,自知其中无限酸楚。而晏鄢就正把这些“趣事”—点点揉碎了,讲给蔺怀生听。 “还有,姐姐她每日必抄佛经,几年下来,厚厚—摞,我开玩笑与她说,比她统共的衣裳都要高,她却—张未丢,估计都还在她的屋子里。” 这些细枝末节的相处小事,如今却成了蔺怀生不可得的奢望,它们堆攒在另—个人稀松平常的口吻里,让没有拥有的人逐渐萌生嫉妒。 晏鄢笑了。 “后来我知道,其实姐姐哪里只是在抄佛经呢,她在写信呢,写了许多封……”她的神情柔软,“都是给你的啊。” 蔺怀生却如遭重击,他双眼睁大,白着脸,不可置信。 “不……” 不可能。 晏鄢赶在那些婆子和婢女之前,担忧地依偎上来,她占据了蔺怀生身边的位置,现在是把蔺怀生困在角落,旁人谁也碰不到他。 “怎么了蔺姑娘?” “莫非你从未收到过信?可我确确实实见到姐姐给你写了。” 顷刻间,蔺怀生明白事情始末,能这么做的不会再有别人。闻人樾……蔺怀生牙关紧咬,硬生生在人前忍下憎恨。 晏鄢搂着他,仿佛和他感同身受,他的安慰公然又悄声,在—众闻人府的下人面前,钻进蔺怀生耳朵。 “蔺姑娘,我昨天其实看到了……” “闻人宰辅私下竟会那样对你吗?” 晏鄢轻拍蔺怀生的背,像哄—个孩子,她沉迷于对蔺怀生的照顾,纵使蔺怀生根本不需要这般无用的安慰,可晏鄢的力气很大,蔺怀生只能被迫倚在她的肩头。 就这姿势,晏鄢把蔺怀生还未消的脖颈淤痕尽数遮挡。 “世间男子都非良人。” “你姐姐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难过?生生。” 晏鄢哄道。 “闻人樾还有哪里对你不好?” “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再见了老攻,今天我就要远航! 金毛老攻:……用完就丢:( 还好我已经切成丝啦:) 但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要看生生雨、露、均、沾!中午好呀~ 感谢在2021-07-28 10:55:22~2021-07-29 10:2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嘤嘤咽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145914、安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无珉 60瓶;千帆、岁晨、祁欣、大冬瓜、阿尔斯特罗梅利亚、Pluto 20瓶;无名氏YZ 12瓶;河倾、雾散时风起、44232919、重新祈愿吧、世家、靡匪、一只土拨鼠、知天在水、娄池、三三南楼、海棠烟笼十里堤、嘟噜噜、层层的小毯子 10瓶;嚜仱 8瓶;菜瓜子 6瓶;三、炒糊虾、寻渡、苏苏、喵喵喵 5瓶;Zurich. 4瓶;江淼、初优 2瓶;球球、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出嫁(13) 晏鄢的话很有暗示性, 蔺怀生抬头望她,就见晏鄢小意温柔地帮他掩了掩衣领。 原来晏鄢错把蔺怀生脖子上的掐痕当成闻人樾对他的放肆,这种猜想使蔺怀生难堪, 好像他可以被随意轻贱,可他更不能说, 几乎每个夜里都有人伺机要他的命。 蔺怀生捂着脖子, 手抵着晏鄢的肩把她推开, 自己默默坐在—旁。 他不说话, 是闷着在发脾气呢, 晏鄢看得笑了。她主动地挨过去,蔺怀生这会不喜她, 就又把脸撇到另边。他那—副拒之千里的冷淡,实际毫无威慑,叫人篡改得乌漆墨黑, 就变成欲拒还迎。 晏鄢看了—眼那些晏府下人,对蔺怀生轻声说道。 “自然, 生生如有顾虑,自己放在心底,不必告诉旁人。但你若心里不快意,总得想法子发泄出来, 可别压在心里。” 晏鄢这话令蔺怀生的态度略有缓和, 他扭过头来,水澄澄的双眼看着晏鄢, 晏鄢微笑,态度放得更柔和。 “是我情不自禁。” “静娴姐姐对我格外照顾,我此刻见了生生……我应能叫你生生吧?”晏鄢腼腆地讨好着,她在蔺怀生面前总是在笑, 而蔺怀生此时才注意到晏鄢的左边脸颊有—枚浅浅的酒窝。 蔺怀生点头。 “我与生生年纪相仿,却因静娴,看你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般。” “见到你,我才明白,为何静娴姐姐对你念念不忘放不下心。” 她—直提端阳郡主,蔺怀生难免被她说软了心。他神情—动,晏鄢就察言观色捕捉到了,她进而说道:“姊妹间,再喊三姑娘却生疏了。静娴姐姐之前都唤我‘晏晏’,生生若这般喊我,我心里必定是又难受,又欢喜。” 蔺怀生明白,因为姐姐,他们在彼此身上聊以慰藉。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嫉妒晏鄢曾经分走他的姐姐,更何况这还是个姑娘家,他竟然这样不大度,和—个姑娘置气。蔺怀生后知后觉感到羞赧。可这时没由来再道歉,蔺怀生也说不出口。小郡主嘴唇张阖数次,最终顺着晏鄢递来的梯子下了。 “晏晏。” 晏鄢笑着应了。 他们此行—去,可要比之前去京郊寻师岫更远,几乎是踏着暮钟,才结束了—路的劳顿。 蔺怀生有些吃不消了,脸色发白被晏鄢搀扶着下马车。他实在没力气,但又不好意思倚着晏鄢,更何况他并非女儿身。晏鄢却攥着蔺怀生的手,顶替了闻人府—众仆婢的活儿。 “生生这样就与我生分了。” 也许是出身的缘故,晏鄢起初表现得怯怯,—旦得了好,就打蛇上棍。蔺怀生能看出—点她的小心思,但晏鄢很会说话,蔺怀生便算了。 蔺怀生这么大阵仗,惊动了净慈庵上下。净慈庵的庵主出来后,晏鄢又自请去替蔺怀生交涉。总归是官宦世家的小姐,殷勤的样子却仿佛蔺怀生多带了—个女婢。蔺怀生确有些别扭了,他双眼直注视着正谈话的二人。 那么大的案子,但消息还未传到净慈庵中,或者说,大理寺那头还没派人来这。他们竟赶在了江社雁前头。 听闻蔺其姝的死讯,庵主和其他僧尼都十分怅然,晏鄢适时介绍蔺怀生的身份,说他来到这里想为姐姐收拾旧物。 庵主同意了,只是庵中不允许男客留宿,闻人樾派给蔺怀生的这些侍卫不能入庵。这也合乎情理,蔺怀生不想叫对方为难,便同意了,侍卫们就另寻住处。 净慈庵不大,倚小山而建。两间主殿供神佛,偏殿若干,禅房则要—路沿着长廊往山上去。暮色青烟,台阶步步而上,红霞亮了又黯,最后只在天地间剩下—条浅浅的红线,约莫在最后几阶时,庵里的暮钟声停了。 庵主说道:“庵中屋舍简陋,但偶有檀越留宿,时常打扫,也算整洁。蔺姑娘不若就与晏鄢挨着住,若有事,庵中的师父们都可询问。静娴的屋子还原封不动锁着,我等会让人开了屋门,你自行去就好。” 在蔺其姝曾住了六年的地方,蔺怀生表现得很谨慎,他对庵主回了—个信佛者才行的礼, “叨扰众位师父了。” 庵主微微摇头。 晏鄢对这里实在熟稔,蔺怀生便与净慈庵的几位师父作别,和晏鄢往禅房去。 单间屋子不大,更无从与蔺怀生那间阁楼相比。可跟来的婆子婢女们仍井然有序,占据了禅房里的各处角落开始收拾布置,蔺怀生都有些走不进去了。而蔺怀生来到也不是为了图舒坦,趁此间隙,他便对晏鄢说道:“带我去姐姐屋子里看看吧。” 晏鄢应是早就料想到蔺怀生心急,但她不管着,还纵容。 “好啊。” 僧尼的住所在更高处的另—边,天色已暗,不比京城的人间繁华,山间清幽,连灯火也寥落,蔺怀生只能看见更高处的山间禅房那—两盏灯笼的微光。 蔺怀生有些累了,他提起裙摆,再次埋怨自己的身体。晏鄢只走在他前两阶,时时刻刻关注着他。见蔺怀生慢了,便停下来,朝他伸手。 “来。” 晏三姑娘低低的笑声传进蔺怀生耳朵。蔺怀生很窘迫,心里又有些耍小性子,低下头想假装没看见。 只再几十步路,忍忍就好…… 但这世间总有人洞察他真意,无须他委屈。蔺怀生忽觉手心—阵滚热,有—道力气拉着他,他就下意识跟着迈步子,身上忽然轻盈,再看脚下,几十台阶也有万水千山。 小郡主怔怔看着前方人,晏鄢弯唇,她似乎打从心底里高兴,露出脸颊的酒窝。 晏三姑娘捏了捏蔺怀生的指腹。 “真累了?怎么不说话。” 蔺怀生总觉得自己听出了对方的打趣,但又或许是他多想了。更何况纵是打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方又不伤害他。这样想着,蔺怀生便渐渐释然,娇脾气也出来了。 “晏晏,你让我缓—会……我喘不过气。” 轮到晏鄢不说话了。 晏鄢从未遇过这样柔弱的生命,也从来轮不到她来照顾,但现在,这个生命竟然可以短暂地属于她。 蔺怀生缓过来,发现晏鄢竟沉默,蔺怀生便拿同样的话调侃回去。 “拉着我,你累啦?” 当然,以蔺小郡主的性子,倘若晏鄢真点头,他就要气了。晏鄢知道的,所以—时间为蔺怀生难得的狡黠而失语,又或许,只是晏鄢此前没资格看到罢了。 晏鄢把思绪扯回来,笑叹了—声:“你啊……” 这时的晏三姑娘也与先前不—样。 晏鄢没松开手,领着蔺怀生继续走过小平台。她指着其中右起第—间禅房,告诉蔺怀生:“静娴姐姐便住这。” 蔺怀生说:“门开了。” 两人走进去,屋舍朝南,山间湿润,方透气不久的屋子里还有—丝淡淡的潮气,但整体仍然整洁。蔺怀生静静地看着,站在门槛外许久,有—种近乡情怯。 晏鄢则在看他。 “生生不进去?” 蔺怀生如梦初醒,仓促间迈了第—步,左脚便跨过了门槛。但他望着全然陌生的屋景,有—种无从下手的茫然。屋子的主人是他的血亲,但自己与姐姐的人生却早已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小郡主到了这—步,反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打扰过去六年里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姐姐。 晏鄢看着蔺怀生先迈步的那只脚,看着那在门槛上铺开的裙褶。 “生生,我就在门外等你。” 晏鄢的体贴无微不至,这世上好像她最了解、最洞察蔺怀生。 有了晏鄢这句话,蔺怀生又觉得他应该独自往里头走,他来到这百里外,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间屋子吗。于是蔺怀生又匆匆,他走进这个天地里,环顾四周,找—切有蔺其姝的影子。 而晏鄢也像—道影子,静静地伫在门外,不叨扰人。 离开晏鄢的视线,蔺怀生恢复沉静。他当然知道晏鄢值得深究,但当下最主要的重点还在蔺其姝屋子可能留下的线索。他以睹物思人的正当借口,在这间不大的禅房里四处查看。 蔺其姝在净慈庵的生活十分清简,屋内大件的布置并不多,唯有那些小东西,能够窥见几分她真实的样子。如晏鄢所说,放下了郡主身份的蔺其姝潜心向佛,桌子上整整齐齐压着几页手抄佛经,想来是前往京城前的最后几个晚上的亲笔,这属于遁入空门的静娴。而女儿情与闺门怨,也在小方桌的另—侧。未完成的绣品、几捆绣线、仔细插在绢子上的绣针,那是无人问津的韶华。 蔺怀生走过去,佛经上的字迹在他眼前——印现。疏长藏锋,是抄佛经还是压杀心。 蔺怀生原本先入为主,认为能写这样笔锋的必是男人,但就在百里之外的这座尼姑庵中,他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太理所当然。这是蔺其姝的屋子,这是蔺其姝抄的佛经。 这是蔺怀生所收字条的字迹。 屋外随之传来声响,是谈话声,蔺怀生迅速将纸张压回原来位置。 回过头,却是应该在京中查办本案的江社雁。 大理寺卿看向蔺怀生的目光中有些许审视,这时晏鄢也进来了。她站在江社雁后头,好像在为没拦下这个男人对蔺怀生露出歉疚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写剧情,大家多担待呜呜呜。 35、出嫁(14) 江社雁不说话时很有威压。蔺怀生真觉得江社雁能稳坐大理寺卿, 有一部分归功于他冷若冰霜的臭脸。 小郡主在江社雁面前总是很乖巧的:“姐夫。” 江社雁走近。屋里才桌上那一盏蜡烛的淡光,却足以让江社雁的影子把蔺怀生完全笼罩。男人盯着蔺怀生的双眼。蔺怀生知道,江社雁在审视他, 甚至对他起了怀疑。此案分明已由大理寺侦办,一个体弱多病的闺阁女子再如何悲痛欲绝, 大费周章地奔波, 不仅越俎代庖, 更令人怀疑动机。 正因此, 蔺怀生希望江社雁怀疑他。 唯有这样, 江社雁才会选择主动在案件中接触蔺怀生。接触就一定有交锋,说真话、假话, 什么都好过闭口不言的打发。 江社雁的逼视很能给人心理压力,心里有鬼的人几乎顶不住江社雁这样的目光。但他对蔺怀生终归是留了情,也不愿与蔺怀生之间闹得那样难堪。 “什么时候来的。” 蔺怀生答:“不久。” 他只需要江社雁的怀疑, 从而把他主动扯进案子里,但江社雁若是盯死了他, 就本末倒置。眼下江社雁的态度是蔺怀生所刚好期望的。 “我和闻人说过了,打算在这里待一两日再回去。” 小郡主明面上据实已告,实际还藏了点心眼。他转而对江社雁介绍晏鄢:“姐夫,这是晏府的三小姐, 与姐姐在庵中结识交好, 闻人他伤了手,又公事傍身, 三姑娘便陪我来净慈庵收拾姐姐的东西。” 他表现得仿佛并不知道江社雁早就传唤过晏鄢。 晏鄢对江社雁问好道:“江大人。” 江社雁未应,任晏鄢眉眼低顺的行礼。蔺怀生从中品出一点差别,看来江社雁目前对晏鄢也有所怀疑。但江社雁是个很能藏的人,绝大多数时候, 旁人并无法解出他的心事。 对于蔺怀生的话,他淡淡道。 “倒是比大理寺的快马还迅捷。” 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砸在蔺怀生和晏鄢耳朵里,但江社雁也不在意两人作何反应,男人环看四周,然后把蔺怀生的话给否了。 “这些东西里可能有重要物证,大理寺会逐一搜查,你不能带走。” 这等同于剥夺了蔺怀生的最后一点念想。小郡主睁大了眼,有些不愿相信。他无言,一双眼却诉尽了心愿,求江社雁通融一些。但江社雁自始至终都冷漠不松口。 晏鄢看得可心疼了,可江社雁行事全占理,没有办法。晏鄢连忙凑到蔺怀生身边,温柔小意地哄道:“就先让江大人查一查,如果有对破获案子重要的物证,大理寺拿去是应当的。但到时候屋子里总归还有其余的东西,届时我们再带回去。” 晏三姑娘这模样,仿佛无底线地纵爱着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只知要满足孩子的心愿,却不知该匡正言行。她的眼睛还来瞟江社雁,对江社雁露出歉疚的笑容,仿佛蔺怀生是她的。 江社雁眉宇刻深痕,冷锐地盯着两人。他不接晏鄢这份他看不上、也不知底细的好意。男人看着状似被哄住的蔺怀生,甚至冷声再道。 “我说过,案子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今天不该来这。” 这下可好,两人临江楼匆匆一面时,情谊已有疏远,江社雁此刻的话更是在蔺怀生心里点炮。小郡主当下涨红脸,言语不分轻重刺回去:“什么猫猫狗狗也配让我拣剩下的东西!” 江社雁果然生气了。他冷冷地俯视蔺怀生,看着会说出令人伤心的话的双唇。蔺怀生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但亦不肯服输地瞪着他。江社雁心中烦躁。 “对,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配管教你。” 红脸变红眼,蔺怀生不肯叫眼泪落下,仿佛那样就在这人面前输了,明明是他先说的狠话,这时候竟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江社雁很快平复了心绪。他来这到底不是想与蔺怀生吵架的,他想和小郡主好好谈谈。但沉默的间隙太久,也不知小郡主自个心里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眼泪转在眼眶,已是强忍着不掉。他再也待不下去,最后拨开江社雁埋头跑了。 “生……” 江社雁到底没能把名字说出口。 晏鄢见状,也施施然地朝江社雁告别:“那江大人自行搜查吧,看看有无线索,我先去寻生生。” 说着,晏鄢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来到这世上本就是遭罪一场,江大人又何必惹他伤心呢。” 晏鄢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江社雁更反感对方话语里对蔺怀生的形容。在江社雁心中,那孩子合该百岁无忧。 江社雁目光冷锐如刃,晏鄢却丝毫不怵。 她悠悠地叹息,仿佛在笑江社雁的不自量力。 “若不是心存蓄意,那江大人这张嘴可太不中用了。” …… 净慈庵用晚饭的时辰晚,要等到做完晚课后。因而蔺怀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又待了一会,才被晏鄢来唤。 方才他走得干脆,倒不是真与江社雁置气。在既知的条件下,他仍愿意相信游戏给出的明确信息。但晏鄢的底细不明,蔺怀生不想在其他人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蔺怀生已经大致判断出这个副本里的六张角色牌分别是谁。一场围绕蔺其姝之死的案件,六张角色牌的交点在于蔺其姝。蔺怀生、江社雁、闻人樾、李琯、师岫、晏鄢,全是她的亲故友人。 蔺怀生只明确自己这张身份牌的故事,那么除了自己,剩下五个人他谁也不信。 即便是相对而言可以信任的江社雁,蔺怀生也只打算借他作为主审的便利,并不准备真的合作。 客随主便,借住庵中,蔺怀生也跟着僧尼们吃了一顿素饭。江社雁缺席不在。 江社雁亮明身份为查案来,庵主不好像婉拒蔺怀生身边的侍卫那般,将江社雁与其他大理寺差官拒之门外,但他们也不方便一起用饭,至于下榻的住处,今夜怕是要熬过去了。 江社雁实在来得太匆忙了些。 晚饭后,蔺怀生借口疲乏,和晏鄢说想要提早休息。蔺怀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拙劣的借口,晏鄢都会顺水推舟地同意。 晏三姑娘还安慰了一番。 “生生,你看,世间男子就是这般可憎的模样。”她揽着蔺怀生,却不如说是搂在怀里。 蔺怀生提心吊胆捂着秘密,但之所以还能不被闻人樾发现端倪的很大原因就是他生来体弱,不像一般男子那样魁梧,反而弱柳扶风,身高在一众女子中也不突兀。但晏鄢却比蔺怀生要高不少,若非她身形清瘦五官秀逸,穿裙装实在违和。蔺怀生此刻就只枕在她的肩窝。 “但你若是为了那些男人生气,可就不值当。” “何况,他与静娴姐姐的婚约,到底是不作数的。” 小郡主听到晏鄢这么说,心里其实不太好受,但在不知旧事的外人眼中,蔺怀生与江社雁微妙尴尬的关系,的确还不如没有,断了干净更好。 他不想再谈这难受事了,便匆匆转移了话题。 “晏晏,我想去休息了。” 晏鄢顺势松开手。 “好,你去吧。” 晏鄢回屋后,蔺怀生又在自己屋内挨到了将近子时,才轻悄悄地推开门,半身侧着从门缝里钻出来,匿着脚步声往山上蔺其姝的禅房跑去。 万籁俱静,唯有星河衬月,连山上禅房檐下的那盏灯笼都吹熄休憩。蔺怀生抓着石头扶手,来过一次的路,没人握他的手了,他孱弱的身体竟走得无比艰难。好在夜风舒凉,并不让人生燥。小郡主自己慢慢地走,多花些时间,也走完了山阶。 他直冲姐姐的屋子方向跑去,又在屋门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不见江社雁和其他官差值守搜查的身影,蔺怀生才轻轻推开一丝缝,和月光一起挤了进去。 蔺怀生不想点灯,那样势必会招来人,但小郡主在屋子里摸黑,什么也看不着,还撞了好几次。虽是个小男子汉,但还是从小金贵养着的小男子汉,当下就扁了嘴。 一片黑到底为难了他,蔺怀生便把事先藏在身上的火折子拿出来。他连吹了几下,但连火折子都和他作对,怎么也不亮。 蔺怀生正心烦,身后伸来一双手。 蔺怀生只觉后背贴上了什么,但恐惧中他根本分辨不出,他仓皇欲逃,但那双手环着他,几乎把他困得无法动弹。 蔺怀生已然在发抖了,那双手却拿过他手里的火折,只听对方打开了什么,再吹,火光骤然亮眼。 小郡主仰头去望,是神色难辨喜怒的江社雁。而他这一动作,便几乎是靠在对方怀里。 “……姐夫。” 蔺怀生这会安分得像鹌鹑。 江社雁目光随火光,明灭中藏深意。 他终是把蔺怀生从他怀里扶起来。 “明明连火折子都不会用,还趁黑跑来干什么?” 男人发出轻嗤,不像他,更不客气,可说的话却不算教训,而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心思。 “生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黑背老攻:生生好笨,火折子不会吹,我来啦。 生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需要选择性夜盲和傻逼。你不来,我什么事都没有。 1w营养液加更来啦,能有这一章,几乎每一位小天使都出了力,棒棒。希望大家看得开心,也提前祝大家周末快乐,啵啵。 最后再给大家推一下亲亲基友的新文。《和营业对象穿进ooc同人文里》萧二河 现耽耍宝非典型娱乐圈穿书文,我看完以后怀疑朋友去哪家相声社报班了。讲的是攻受演完耽改剧后穿进他们的OOC同人文里,有啥都干就不学习的校园、蛇精病浓度过高的疯批文学、姐姐小妈嫂子等等……要素过多,总有一款躺在你曾经的收藏夹里。最后,我最喜欢的是封面,很OOC了。磕过CP或正在磕的小可爱千万不要错过~~一定会让你看得很共鸣很快乐! 36、出嫁(15) 在江社雁心里, 生生这次的确不乖。 起初江社雁不为临江楼一事起疑,但闻人樾有意操控流言,哪怕那几个纨绔痛哭流涕, 说他们连闻人樾的面都没见到,怎么可能害宰辅受伤。但手握权柄的人, 只手翻云覆雨, 流言既成事实。闻人樾告“病”修养,爪牙却在朝堂横生。几个纨绔趁一时口舌之快, 然祸从口出, 最后变成闻人樾党同伐异、攻击世家的借口。 江社雁都被闻人樾借了势。 因为蔺家,江社雁起先的确有私心,想给那些纨绔子弟一个教训。但他察觉不对后, 却发现明面上是闻人樾对几世家的不满, 可在京都府把人押着迟迟不放, 却是因大理寺卿的名义。 江社雁、闻人樾与昔日的西靖王府关系本就千丝万缕,再掺杂眼下江社雁亲审蔺其姝一案,渐渐,朝中风向突变,竟向皇帝进言, 在此案中江社雁理应避嫌, 要撤了江社雁主审的资格。 显然,幕后真凶不愿江社雁继续追查, 而江社雁有充分理由怀疑闻人樾。特别是当江社雁发现,蔺怀生竟开始与晏鄢接触,两人已往净慈庵去,他终于明白,衙门里押着迟迟未放的晏侍郎的儿子, 实则是闻人樾有意设下的局。 江社雁快马加鞭,公事、私心,促使他插翅欲飞,终于在夜里赶到蔺怀生面前。 但这些话不便与蔺怀生说,甚至刚才他说的那句“不乖”想来也不该出口。晏鄢的嘲笑言犹在耳,而江社雁这一生的确还没学哄人的本事。 黑暗替男人遮掩他的无措,火光又将他窘迫的嘴唇暴露无遗。蔺怀生只能看见江社雁的唇和下巴,也因此,小郡主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注视过这个他称为“姐夫”的男人。 对方的下巴原来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小儿无赖与物是人非①,年岁难经思量。 男人说他不乖,但夜里的小郡主合该乖得不行。他好像忘记了此前和与江社雁的所有不好,现在也不同他闹脾气。 蔺怀生拽了拽男人的袖子。 “姐夫,放我一马吧,求你了。” 他心里视江社雁如父兄,又是自小习惯了对亲近撒娇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江社雁却有些狼狈地扭过脸。蔺怀生不明白缘由,但见江社雁果真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原本卖的乖便只好收敛,拽袖子的手也松开。 男人不会说巧话,心思却敏锐。他似乎明白此刻若不再说几句话,就白白错失了什么。 江社雁握上蔺怀生的手腕。 他很高,骨架也大,两指一圈攥住蔺怀生绰绰有余。血肉与骨,铸成人间凡物里最柔软的枷锁,拷在蔺怀生手上。 蔺怀生问:“……姐夫?” 江社雁抿着唇。 “难道还要再撞几次?” 他说不出真话,就无师自通说假话,说到连他自己都信服。 蔺怀生也信了。 江社雁手持火折,另一只手握着蔺怀生,多不过十步路,他走得稳重又照顾。蔺怀生跟在他身后,的确无比安心。两人到桌边后,江社雁直接用火折点了蜡烛,顿时一室光亮。 “诶——” 江社雁扬着眉,疑问。 “怎么了?” 蔺怀生这才想起,他黑灯瞎火又蹑手蹑脚,为的是不被面前这男人发现。可江社雁有什么好怕的,他名正言顺着呢。小郡主坐下来,矜持道:“没什么。” 江社雁神态自若,翻起两个茶杯给他和蔺怀生各倒了一杯茶。蔺怀生这才知道自己是自投罗网,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江社雁抿了口茶。 “好了,说说为什么夜里非偷溜来这里不可。” 江社雁是锯不开的葫芦,但因他的性情,他心思有时候又分外好猜。他见到蔺怀生在这里,当夜就一定会守在蔺其姝屋子里候人,蔺怀生哪怕卖乖求饶,江社雁也不会真的轻易揭过。到此为止,一切和所预料的大体不差。 “你怎么不算数——” 话才刚出口,蔺怀生就懊恼地闭上嘴,他们确实没有约定,只是他心里免不了计较起来。 江社雁被蔺怀生这模样逗笑了。他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出现着晏鄢说的那句话。他这张嘴不中用?不会说惹人开心的话?倘若与蔺小郡主相比,他的确自愧不如。而蔺怀生最高明的,是他从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能让别人多开心。 “生生。”江社雁语气含笑,“你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放你一马。” 蔺怀生被江社雁的话挟住了。 但他不能透露有一个人想要他性命与字条的事,因为还牵扯到他隐瞒性别的秘密。最后,蔺怀生想了个不错的由头。 “晏鄢告诉我,姐姐屋里有写给我的信,这总是我的东西了吧。” 江社雁说:“偏要夜半来拿?” 蔺怀生回敬道:“我不来拿,你定当全是证据,一齐带回大理寺了,怎么会还给我。” 说完,蔺怀生期期艾艾地求情。 “姐夫,要么你陪我找吧。你一张张地看,总知道能不能给我了。” 他还顺势使唤上了。 江社雁看着蔺怀生,半晌,桌子上那一叠压着的手抄佛经原封不动地到了蔺怀生手里。 “自己拿好了。” 看来江社雁早就查过一遍了,但他情愿陪蔺怀生再找。蔺怀生表面上向他感激地笑,但又有意露出一丝闪躲,江社雁是敏锐的猎手,当即就咬着钩来了。 江社雁知道,生生有事瞒着他。当年那个一路吃着桂花糕的孩子终于也学会骗人,江社雁明明看穿,但又情愿配合。他出格的好奇心,实则是不该有的执着。 两人翻找,翻的不只是蔺其姝的屋子,似乎还有江社雁的思绪。他眼光为的是寻证据,余光里又却不是证据,但留下证据。 烛光到底照得有限,江社雁便手持蜡烛。两人分开来找,又在烛光之中离得不远。深夜孤男寡“女”,他们不约而同,都恪礼守节与对方有一点距离,但地上的影子又亲密无间。 江社雁问。 “你方才说,端阳给你写了信?” “嗯。” 信只是假象,但哪一个蔺怀生都演得很好,演一个心中藏忧又无意泄露的姑娘。他身上的忧愁就如他身上香,初时不觉,又无处不在。江社雁后知后觉,蔺怀生身上是有熏香的。 长夜漫漫,他被笑无用的嘴开窍,鼻子也才灵光。身边那人不再是蔺小郡主,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妻妹,当蔺怀生只是蔺怀生本人,江社雁闻到他的女儿香。 江社雁懊恼自己的放肆。他屏息,香气却久久萦绕记于心间。 这时,男人又多一个责怪蔺怀生不该来的理由,却是那么得私心,那么得放肆。 蔺怀生并不知。 他只意在试探江社雁,他想借江社雁验明字迹真假。 “姐夫……” “怎么了。” “我总觉得姐姐有些不一样了。” 江社雁知道这是蔺怀生今夜反常的根源,他适时地沉默,给蔺怀生足够组织言语和思绪的时间。 “我心里姐姐好像还是西靖王府的大郡主,爹娘疼爱的掌上明珠,我总想这六年是假的,是一场梦……醒了以后,我和姐姐、还有姐夫你,我们都还在当年王府的院子里、书房里,我就是吵了你们作诗,你们也都不发脾气。” “明明姐姐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六年,但我一厢情愿,我希望这里住着一个陌生人、是我不认识的人。” “分离太久……我连姐姐的字迹都不敢认了。” 江社雁没有提出反驳。蔺其姝年少时字迹便是这样,可窥胸中沟壑,但西靖王府事变影响了她,郁结于心,告佛千万遍仍无用,一页佛经是一页纸怒。 这六年,端阳郡主修了一颗杀心,全泻在字里行间。 江社雁定了决心,他对蔺怀生说道。 “生生,别太相信闻人樾。” “你们的婚事不要管了。等回京后,我想办法接你出来。” 话要出口才知自己内心也有希冀。江社雁一瞬未眨眼地紧紧注视着蔺怀生。他在期待蔺怀生给予何种回应?应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所以蔺怀生给的那道目光也似千言万语。 也就在这时,两人发现柜子里竟有隐藏的暗格。这是江社雁第一遍寻找所忽略的。 两人对视一眼。 谨防意外,江社雁让蔺怀生先退开些,他自己仔细地打开暗格的屉子。观其模样,这时蔺怀生才确信,江社雁有武功傍身。 江社雁拿出帕子,包裹着把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蹙眉。 “是端阳写的信。” “是姐姐给我的么!” 蔺怀生快步走近。 江社雁抬头,眼神复杂地望向蔺怀生。 “不是。” 与抄写佛经的字迹大体一致,两边能相互作证,都出自蔺其姝之笔。 蔺其姝不知写给谁,信又不知何故未寄。当蔺怀生看到信上内容,只觉字字泣血。 [王府四百二十人命,爹娘之不瞑,我之受逐,此等深仇,不报不休。我要任何一个害过我家人的拿来性命。] [闻人樾忘恩负义,我必除之。] 再之后,几乎不像是信,狂乱字迹泄露蔺其姝的心绪。 姐姐没有修成佛,她发了疯。 江社雁猛然抽走最后一页,可来不及,蔺怀生手攥住了另一角。 信纸裂成两半。 [生生不愿和他成婚,待在闻人樾身边一定很辛苦吧,那我送生生下去陪父亲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①“小儿无赖”出自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最喜小儿无赖,船头卧剥莲蓬。” 抬头看了眼小红花,我竟然日更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日更这么久过!我要转移压力!我要推小阿芬的《漂亮炮灰》!我最爱的漂亮乖乖小甜心傻瓜受和无论什么属性最后都疯批的恶犬攻,小傻瓜被欺负了也傻乎乎帮忙数钱,搞得想欺负他又不忍心欺负到底,绝对的清纯钓系,我能爱这个配对一辈子!我最喜欢和佩服的是芬芬对手戏描写的性张力和那种暧昧氛围的把握,目前已经40多万字了,喜欢这种类型的朋友们可以看一看,所有副本里我最喜欢的是跟踪和溶洞这两个副本!当然,肯定很多人都看过了,我以前也在微博上推过,甚至当初写这篇文,也亏了芬芬帮忙推文,才能认识许多小天使。今天和大家再推《漂亮炮灰》,只想大家帮我催一催王艳芬:你说好的每周更新4、5天呢,说好的和我一起码字呢,可恶啊! 37、出嫁(16) 小郡主希望这间禅房、这六年是假的, 是逃避;可到最后,姐姐仿佛也是假的。 青灯古佛下,姐姐成了魔。 江社雁也从未想到, 蔺其姝会写下如此诛心之言。他把最后一页纸抢夺来,又视如敝屐地丢弃。他揽住蔺怀生, 眼里只有这孩子, 渴望拯救他。但终于明白为何晏鄢敢对他口出狂言,因为他的确没用。 “怀生, 生生!” 任凭江社雁怎么呼唤, 蔺怀生好像陷入自我的世界。他姐姐还未曾杀死他,但留给蔺怀生的这句恶毒言语足以让蔺怀生杀死自己。情急之下,江社雁顾不得什么礼节大防, 双手捧着蔺怀生的脸, 意图让蔺怀生看着他。 倘若言语不够, 就举止补足,江社雁要蔺怀生此刻眼里只有他,千万别做傻事。 “生生,这其中必有误会,你姐姐待你如何、为人又如何, 日月可证。” 蔺怀生死寂的目光有了微弱的起伏情绪, 江社雁就被这一丝情绪牵着走,他的情不自禁他的情由衷心, 通通倾倒在蔺怀生面前。 “生生,你信姐夫,你信我。” “我定陪你把这件事查清楚。” 情意要敢赌誓才有资格说真挚。江社雁总算配一句够格。 蔺怀生逐渐红了眼眶,仿佛是因为江社雁的话才红一般。眼泪在他眼眶打转,但他强忍不啜, 那些泪就寓意更美,成为不能入怀的珍贵。这是他们之间身份的最禁忌,但江社雁在眼泪中尽数忘记,他把蔺怀生拥在怀中。 “生生,别哭了。” 江社雁一只手垫在蔺怀生脑后,安抚之举有笨拙情意,有意想平他心绪,无意摸乱他发髻。他是主动的,主导的,蔺怀生没有任何回应,但江社雁心里却松了口气,认为这就足够了。 烛台早已滚地不知所踪,便在黑夜中偷一点温存。江社雁不会说好话,到后来便不说,也不知多久,总之江社雁忘了,他胸口被轻轻推了一把,想来是蔺怀生平复了心绪。江社雁便松开手。 “姐夫,点灯吧……我再看看那信。” 小郡主声音有些闷闷的。 江社雁应了,重新点了火折子,才在地上找到翻倒的蜡烛。蔺怀生仍攥着那半张信纸,可原本江社雁手里的却早不知掉去了哪里,万幸没有被烛火燃了,恢复光亮后,两人一通找,总算再次把信纸拼凑完整。 蔺怀生低头看证据,江社雁却看他。余光到正眼,目不转睛只看那转泪未干的眼眶。上一刻与这一刻他失分寸的证据,通通留在那里。 “姐夫,你再看看,这些的确是姐姐的字迹吗?” 到这时,蔺怀生也直言询问了。 江社雁回过神,手上动作却有条不紊,他让蔺怀生连同那叠手抄佛经也一并给他。两人也不回到桌子边了,就着身后的硬床,肩挨着手臂,一块仔细地研究这些字迹。 江社雁说道:“与我印象中端阳的字迹差不离,但我不敢断定,如需比对,还要当初西靖王府的旧物。何况字随心变,一个人的字迹也不可能永远是一个样子。” 说着,江社雁敏锐察觉到蔺怀生在此事上的在意。为案子,也为蔺怀生,江社雁需得查清楚。男人斟酌再三,也试图柔和口吻,他问。 “怀生,你肯问我,到底愿意信我,不妨再信我一些,好么。” 蔺怀生瞅他。 “你我坦诚相待?” 江社雁听明白他意思,秘密需以一换一。但他破规矩破原则,点头附和:“坦诚相待。” 蔺怀生注视着他,就像此前江社雁曾审视他时那般。江社雁心中有几分把握,相信生生识大局,也相信生生愿意信他,但到底把握不是十足,难免心里绷着一根弦。作为大理寺卿,江社雁有更直截了当的手段,但他好像甘愿这样,迂回而委婉地靠近对方。 终于,蔺怀生松了口。 他吞吞吐吐,把过去夜里的恐惧和难堪呈给男人看。 “我收到过姐姐字迹的纸条,是在姐姐死以后……我去大理寺看了姐姐,就陆续遭遇……”秘密的事,蔺怀生到底没有说,他心里其实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他非要作女儿家打扮,但爹娘姐姐都这样对他,甚至因此弥补对他更好,蔺怀生离开王府后便谨记着把这秘密藏好。 说着说着,蔺怀生难过亦委屈,他逐一解开衣领最上方的扣子,他令江社雁大感无措,甚至不知该怎么拦他,目光和手都无处安放。 但随着小郡主纤细的脖子露出来,江社雁的脸色变了,他上前,拨开蔺怀生的衣领,抬高他下巴,淤痕久久未消,蔺怀生谁也不敢告诉,藏着闷着,如今变成更为恐怖的紫黑色。 “还掐着我,我险些就要死了……” 江社雁听不得这字眼,仿佛他真看蔺怀生死过一次,捏着蔺怀生下巴的手指不禁重了力道。他也让蔺怀生疼了,可这时两人都无心想到此事。 蔺怀生喃喃。 “姐姐是不是化成鬼来找我了……她真想我去……” 男人的手掌捂住蔺怀生唇,不许小郡主再说那个字了。他的语气甚至有点急躁。 “不许胡言乱语。” 但两人鸡同鸭讲,小郡主还以为姐夫是不许他说怪力乱神的话。他又这么凶,蔺怀生好不容易才想着告诉别人,可没得到认同,当下就后悔了,湿漉漉的眼光瞪了江社雁一眼,身子往旁边挪,不想理他了。可被江社雁一把揪了回来,要他好好端坐在自己身边自己眼前,哪里都不许去,好好活着。 胳膊拧不过大腿,蔺怀生给江社雁摁得老实了,只是嘴巴还不服输。 “我没说谎!” 江社雁又仔细检查蔺怀生的伤口,听到他闷声闷气,口中安抚道:“我知道,我再看看伤。” 蔺怀生整张脸被江社雁端着,男人温热的鼻息布洒在他脖颈上,两人这时的距离过分得近了,无心去想的亲昵,最后却留在了床边的纸窗。蔺怀生生怕江社雁火眼金睛,由此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忍不住想躲。绣花鞋踩在床边,他屈着膝,整条腿抵着江社雁,身子就往床里头缩,江社雁捏着他下巴,下意识去追,却发现两个人都快要倒进床里了。 江社雁略不自在,手也松开了。 蔺怀生从床上重新坐起来,他越想越多、越想越远,一会笃定姐姐已经化成了冤魂,一会又陡然推翻怪力乱神。 “会不会姐姐其实没死!” 江社雁却将他的惊疑与希冀否了。 男人告诉蔺怀生:“大理寺做过全面尸检,不存在易容顶替,死的的确是端阳。” 蔺怀生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江社雁不忍心他难过,但有些话又必须和小郡主说清。之前江社雁不说,是万万没想到蔺怀生会主动来趟浑水,本三言两语打发,却把他推向闻人樾那边,越陷越深。 “怀生,端阳一案牵扯太多了。仵作检出端阳郡主头部捅入银针,除此之外,体内还有无色无味的剧毒。施针行凶者不必再投毒,反之亦然,生生,想要害死端阳的人太多了。你一个人怎么查?” “我姐姐还被投毒……?” 江社雁目光凛然。 “闻人樾告诉你什么?端阳是被银针捅死的?自大理寺接手此案,多方人马试图从中探听消息,各种明暗手段用尽,闻人樾不过其中之一。蔺其姝已是庶人,可六年过去,当她回来,仍有人觉得是西靖王府的郡主回京。只要一朝在权势沾过,就永远难以抽身。我之前不管你、不告诉你,是其中的权力纷争你根本没有办法料想。” 江社雁也不愿蔺怀生有朝一日去明白这些。 他希望这孩子长乐无忧,干干净净的,可这也令他轻易受骗。 江社雁叹息。 “生生,你不要尽数相信别人。” 江社雁一番话的信息含量巨大,蔺怀生怔了怔,望着他,下意识问。 “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江社雁一顿。 “……是。生生,很多时候你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到此为止,蔺怀生才彻底相信游戏的话,江社雁的确值得信任。 “姐姐信中提到闻人樾忘恩负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王府,几乎一夜之间,爹爹娘亲就沦为阶下囚,之后整个王府都没有好命,姐姐想带着我逃,可最后,我与姐姐也天各一方……” 西靖王府生变时,蔺怀生只有十二岁,根本无从了解外界的权势斗争。而他被带进闻人府后的几年里,如同笼中之鸟,闻人府固若金汤,流言蜚语从来传不到蔺怀生的耳朵。他只要还在闻人府,他就依然还是从前的小郡主。 “当时我外调离京,并不清楚事情始末,亦不知你姐姐所指为何。但西靖王府之变,是帝王亲下的旨,态度坚决,雷霆手段,哪怕西靖王战功赫赫、西靖王妃公主之尊,也不敌圣人一怒。六年过去,纵阴差阳错有误,但皇帝的旨意不容易改。” “我王府到底犯的是什么罪——” 他、李琯之流,从来不会主动提蔺怀生的伤心事,所以江社雁从未想过,蔺怀生其实不知。这些年闻人樾的管束从某一面而言竟让蔺怀生不必为深仇大恨烦忧。 难道现在由他打破? 江社雁看着蔺怀生,最终还是说了。 “西靖王府勾结西南反叛军意图谋反,按律连诛九族。” 男人抬手,抹去蔺怀生的泪,承担他亲手令小郡主此生无忧好梦幻灭的后果。 …… 后半夜,一道黑影潜进蔺怀生屋子。他站在床前,看着睡梦中眼角还有湿痕的蔺怀生。 他爬上床,伏在蔺怀生身上,他很高,像鬼影一般完全把蔺怀生困在身下,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蔺怀生的脸。后来,他也伸出手,反复在蔺怀生的眼角流连,企图擦干某一刻的眼泪,但留下的只是眼泪的遗骸,他的手指只被每一根濡湿的睫毛防备。 他忽然不愉,指上的力气加重,不停地揉摁蔺怀生的眼眶。他的举止放肆,根本不在意蔺怀生会否醒。只是蔺怀生哭着沉沉睡去,梦里还被噩梦摄着,从来都不受控于他。 男人俯身,舌尖扫过蔺怀生的两只眼,舔舐他唯剩的泪痕,又反哺更多的濡湿。他舌头刺戳着那些成簇的睫毛,玩弄了一会眼睛后,舌尖移到了蔺怀生的唇上。 舌尖刺探双唇的缝隙,像毒蛇一般想要钻进里头,只是蔺怀生齿贝挡着,男人无功而返。于是他也用牙齿,张口叼住蔺怀生的下唇瓣,向外轻轻地扯咬、含吮。 他这样亲昵,又暴戾。 狎亵梦中的蔺怀生,双手却在他脖颈上逐渐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  你永远可以信任姐夫——! 一直有小可爱说不太了解这个副本的游戏机制,就当剧本杀看好了,这个副本里姐夫这张牌类似于侦探牌,没有杀人嫌疑,所以才说可以信任。 我知道这个副本节奏慢了,我确实对长篇故事的把控能力不好,一贯也写不好剧情,还在调整状态,还是那句话,宝贝们觉得文还合心意就继续看,如果哪天觉得不好看了,就及时止损。等我变得更好的时候我们再相遇~ 最后最后,八月的第一天,我是最早和你们要营养液的小可爱吗~到2w营养液我们再来一次加更好不好? 38、出嫁(17) 但他并未一下子掐死蔺怀生。 这双手收紧又放开, 最后虚虚地搭在脖子上。 他喜欢这里,孱弱而美,但每一根青色脉络都是蛛丝结网, 蔺怀生把秘密藏在网下,就狡黠地脱身。这是这孩子这一生最大的聪慧与大胆, 所以他最爱这里。 他摸到了, 不明显的喉结,是雌雄难辨的兔脚, 他摁压这里, 这枚小小的喉结就胆怯地反抗,于是他更武断认为这里就连通心脏。 黑影俯身,他衔吻这枚喉结, 在青黑的指印中再烙出红痕。比起死, 他的爱那么浅, 那么微不足道。明明都是他施予,但这一刻男人却满心不愉。他吻得更重,他甚至能为生生吃掉这里,替他完美地抹去证据。这世上,必定是他最爱蔺怀生。 他吻得这样可怖, 可蔺怀生还是未醒。 生生怎么能不醒?他为什么不醒?他到底是不设防还是不在意。明明蔺怀生一言未发, 可男人在自我的臆断中愈发喜怒无常。他突然憎恶蔺怀生,变成这世上最恨蔺怀生的人。憎恶他的不经意与天真, 憎恶他的毫无感觉。 他要蔺怀生死。这样他就能从中解脱。 黑影再次吻了蔺怀生的唇,他吻得甜蜜,手段却狠厉,双手不断绞紧蔺怀生的脖子,希望蔺怀生真的在他的吻里溺毙。 生生, 醒过来啊。 你快醒过来, 看看我, …… 看我怎么杀了你。 蔺怀生醒得很费力。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死死压着他,对方从他的唇开始蚕食,双手挤压他喉咙里为剩不多的空气。蔺怀生睁大眼,开始奋力挣扎,但夜里婢女们铺上的层层软褥,成为此刻绞杀他的网,床面长出无数皱痕,但没有一条能助蔺怀生逃脱。他始终没有放弃,但在这个副本里,蔺怀生的身体是他最大的桎梏。 危机来得太突然,蔺怀生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自己死得这么窝囊。 昏暗的帐子开始泛重影,眼前的男人更诡谲。蔺怀生以牙还牙,双手也掐死对方的脖子,那个黑影喘息,有片刻松懈力道,但马上又再度收紧环在蔺怀生脖子上的双手。有一瞬,蔺怀生觉得时间停了。他在死亡的边缘,但之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黑影最后吻蔺怀生一次。蔺怀生醒后,他终于能吻得更深。生死之间,男人更为狂放,他失控地在炽热唇舌间的每一处都欲留下痕迹。谁杀死这个美丽的生命,他就永远属于谁。但黑影觉得不够。生生死了,他的命还属于死亡,仍然不属于他。男人在顷刻间反悔,但他想不出比杀死蔺怀生更好的办法,他想要蔺怀生,想到发疯,想要将蔺怀生的每一块血肉都据为己有。也许把蔺怀生一寸寸拆吃入腹可以做到,但男人无法实现,最后只越吻越深。 口腔内突然满是血腥,唇舌搅拌更把气味传散。蔺怀生恶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他不肯对生死最后一刻间虚妄的麻痹臣服,他用性命赌,等来反杀的机会。他竭尽这具身体所能用的力气,如果被活生生掐死,也要咬断对方的舌头。 黑影遭痛,可他忽然更爱蔺怀生,爱他骤然放光的内里、那个皮囊下的灵魂。他更想得到。 他无惧痛苦,血的腥味在两人口中四溢。 “生生,你去死好不好……” “死在我手上……世上那么多痛苦,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蔺怀生从未听过这声音,而黑影舌头被蔺怀生咬伤后,声音更低沉嘶哑。男人掐在蔺怀生脖子上的手隐隐颤抖,足见他也用尽全力。 床榻成为他二人战场,手指唇舌成为武器。蔺怀生在体力上比不过黑影,身边更毫无锐器,他的眼眶已经充血,即将死在黑影身下,危急之间,蔺怀生从头上拔下玉簪,猛地扎进黑影的肩窝。他从蔺其姝的屋子里回来后心事重重,和衣而睡,头上的发髻也没完全拆散,最后剩的这根簪子,竟成为蔺怀生唯一自救的工具。 黑影发出嗬嗬的声音,蔺怀生忍住眩晕,毫不犹豫地连捅好几下。黑影吃痛暴怒,突然有了力气,一手将蔺怀生挥下床。 玉簪截碎,蔺怀生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手掌摁在碎玉之中,他满掌鲜血摸索着,摸到一截锐角的簪柄,蔺怀生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抠住床榻边缘,想趁黑影受伤之际乘胜追击。最好能捅瞎对方眼睛…… 蔺怀生刚要攀上床,就直觉有危险逼近,他仓促矮身躲避,在黑暗中头直接磕在床沿角。痛感很钝,但蔺怀生隐隐察觉到当下自己这副身体情况糟糕。 气流中微弱而迅捷的破空声,随即,身后桌子上的茶杯破裂。 蔺怀生抬头向床榻看去,黑影长发披散,手则掩袖,遮挡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满呈欲念的眼睛,他想要杀死蔺怀生。而黑影的另一只手五指并屈,手指间夹着两根银针。 他张开食、中指间的缝隙,恶意地翻掌,向蔺怀生展示。 只发一根银针就足以令远处的茶杯破裂。这根银针同样能够插进人的颅骨。 “生生,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杀你。” 他咧嘴笑,却被自己嘴里的血呛住,不停地咳嗽。黑影给人以并不强悍的错觉,但蔺怀生知道对于他而言,他根本无法在银针的攻击中靠近对方。 “所以,快逃吧。” 蔺怀生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他奔逃的模样如化白鹿,足尖一点,裙摆纷飞,满室狼藉与门前横槛①通通拦不下他。黑影笑得肆意,倒在床上,在满是蔺怀生女儿香的床榻上痛苦地扭曲,他发出痛苦的低喘与嚎叫,伤口的血不断渗进身下的褥子。 终于,他从床上爬起来,喘息着,但身姿有力,仿佛全然未受过伤。他走下床,弯腰拎起床边蔺怀生的绣鞋,满心愉悦。 生生跑得好快,好听话啊…… 他要赶快追上去,生生光着脚,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 蔺怀生逃出屋子后才发现外面也变了天。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黑衣杀手,大理寺的差官们与其缠斗。蔺怀生还看到了随行的婆子婢女,她们都吓坏了,在庵中不知所措地奔逃。蔺怀生的狼狈在她们之间并不违和。 但他在人群中依然显眼。 无论是婆子婢女,还是黑衣杀手,他们都朝蔺怀生伸手,都想抓住蔺怀生。神佛眼下,这一段短短、斑驳了红柱的廊,忽然变得无限诡谲。 蔺怀生一个也不信,拨开所有人的手,奋力奔逃,直向台阶高处端阳郡主蔺其姝的屋子跑去。蔺其姝屋子里有大量书信,当时夜太深了,蔺怀生被江社雁送下来休息,知道江社雁之后还会返回蔺其姝那间屋子。今夜危险接连不断,蔺怀生怀疑这些人想要销毁某样被端阳郡主藏起的关键证据。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江社雁能够守得住那间屋子,但蔺怀生若不亲自去,他不可能完全放心。 这一路石阶满是鲜血,佛寺成了阿鼻地狱。 蔺怀生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既有黑影男人留在他口腔的,也有他此刻剧烈奔跑泛出的血沫子。蔺怀生都有些不明白他怎么能坚持下来。身后有人对他呼喊,叫着他的名字,也许是救他,也许是抓他,但蔺怀生一刻未停。 面前横来一只手。蔺怀生双脚陡然离地,他被人单手环腰抱着,顷刻间让人护在身后。 江社雁立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他眼前是不断向上突进攻击的杀手群。江社雁迅速放下蔺怀生。男人右手拿着弓箭,只见满弓绷弦,箭出破空,双箭并发,两名杀手滚落台阶,无一落空。 “姐夫!” 江社雁应了声,专注眼前,但说的话令人安心。 “待在我身后。” 火光盏盏自山下正殿亮起,净慈庵中烧出一片亮来,兵戈厮杀,黑云蔽月。而他们在最高处,还未能燃灯,最激烈汹涌的攻势全在这里。江社雁例无虚发,但箭支渐少,情况愈发危急。今夜对方有备而来,不达目的必定誓不罢休。 但江社雁如铜墙铁壁,只要他还活着,就毫无退缩地挡在蔺怀生身前,将他周全地护着。这一刻,也不知男人竭尽全力在护的,究竟是什么。 倏然,山下火光冲天,另一群人马破开大门与杀手缠斗。蔺怀生透过江社雁的背影认出,来的是闻人府的十数名侍卫。局势陡然逆转,山下杀手已然溃败,高处这一波便有鱼死网破之势。僧尼与女眷们尖叫哭喊,但菩萨难佑。 江社雁亦看到救兵,便转守为攻,带着蔺怀生逐步将杀手们逼下台阶,中途能救之人,江社雁一一救下。 蔺怀生眼尖,发现不远处另一个即将丧命的,正是晏鄢。晏鄢泪眼凄迷,满脖颈都是血,刀刃已经割破她喉咙。蔺怀生扯江社雁衣袖,喊道:“在那!” 两人心有灵犀,江社雁立刻拉满弓。箭矢疾去,利羽擦过晏鄢侧脸,割出一道血痕,她恐惧地睁大眼,杀手的刀却在晏鄢面前一晃,最终哐啷落地。晏鄢跌坐在地上,她回头看,只见箭矢羽尾没入杀手的喉咙里,而倒在血泊中丧命的却有两人。江社雁这一箭贯穿第一人的喉咙,又收了另一人性命。 闻人府侍卫已与大理寺官差汇合。 江社雁放下弓,至此,夜袭一事尘埃落定。 男人皂靴上都是血污,可他更关心某人。方才匆忙未细看,江社雁只知道蔺怀生受了伤,却不知有多严重,他正要回头关切,蔺怀生却擦着他往下跑。 对他来说多难走的石阶路,小郡主却跑得那样不管不顾。方才是为姐姐,现在是为才结识的姊妹。他这一路去,脚踩鲜血,江社雁才发现生生竟是光着脚的。 男人亦迈步往下追,却抓蔺怀生不到。他顾生生,生生满心满眼是别人。生生扑到那人身边,神情着急慌乱。 “晏晏,晏晏!” 男人心跳促急,但又发现,原来喊的不是他。 江社雁。晏鄢。雁雁与晏晏。 ……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厢蔺怀生已经在喊人了,晏鄢流血不止,蔺怀生怕杀手割开了晏鄢脖子的大动脉。喊过婆子后,蔺怀生又回头喊江社雁:“姐夫,你过来看看晏鄢!” 江社雁这才看清蔺怀生此时全貌。生生一心顾别人,他自己却并没好过多少。脖颈上长出新的青黑乌紫,额头有磕痕,手脚全是细小的伤口,最难忽略是他双唇红肿。 不知被亲吻了多少遍,才有这般糜烂之态。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 ①杜牧《阿房宫赋》中有“直栏横槛(jian)”,槛为栏杆的意思。但文中横槛(kan),就是指横着的门槛。特此说明,并非误用。 39、出嫁(18) 江社雁又惊又怒。蔺怀生这般模样, 明眼人都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山寺通明。江社雁只寄希望于方才一片混乱昏暗,众人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看生生。 但怎么会有人不去看生生。 江社雁猛然扯过蔺怀生, 将他的脸牢牢摁在怀中。 众目睽睽,他越世俗礼法, 可过错自归咎于他。江社雁不能叫流言蜚语在今夜杀了生生。 “姐夫……?” 江社雁听到蔺怀生声音闷, 他心里亦闷。 他更僭越,将蔺怀生横抱怀中, 期间一只手掌仍然牢牢地摁在蔺怀生脑后, 叫别人看不见他。他无缘无故,就先声夺人:“姑娘伤了脚,我带她进去处理伤口。” 偏偏蔺怀生嘴里还在念什么晏晏, 江社雁听得心里烦躁, 可也知道蔺怀生没错。事实上晏鄢伤势更为危急, 晏三姑娘逃得狼狈,只着中衣,如今瘫坐于地,仍然惊魂未定。 “拿件衣服给晏三姑娘披上,劳烦婆婆与几位师父们给大理寺弟兄搭把手, 送晏三姑娘找个屋子躺着。庵里若有干净纱布, 也烦请送到两边来。” 江社雁有条不紊吩咐着,众人下意识听从照做。晏鄢被人扶起, 但她眼里只有蔺怀生,一句“晏晏”让她欣喜难掩,与蔺怀生分离就仿佛要她性命。她楚楚可怜,脸上还有一道江社雁箭羽的擦痕,反衬江社雁不近人情。 江社雁没有过多的柔肠, 瞥她一眼,见属下正妥善安置,便抱着蔺怀生先行离开。蔺怀生像小动物似的窝在他怀里,有不安分,江社雁也只轻捏了捏蔺怀生的后颈。江社雁一句话没说,但足见他公然的偏颇。 晏鄢情不自禁跟了一步。 “生生……” 她念声轻,情意重,确是寥落与有些难过。 …… 来时一路杀伐,蔺怀生走得坎坷,但换江社雁疾驰,归程原来几步不要。 起初蔺怀生还闹着要下来,江社雁没吭声,到后来蔺怀生也品出几分乘人肉轿子的好处,安心坦然地由江社雁抱着,双手放得不舒坦了,还环着江社雁脖子。 江社雁步伐微顿,但旁人看不出他心中百转千回滋味。天公忽然点他开情窍,叫他终于明白几分人间红尘的曼妙。可归根结底,应说生生是天公,是他明白嗔痴的神祇。 江社雁越走越快,一脚踹开蔺怀生屋子的门,两人眨眼就到了床边。 是人烫手,还是情意烫手,江社雁松得很快。把蔺怀生安放在床上,他才腾出手去点烛。当他局促地返身回来,只见蔺怀生双臂抱膝,静静地凝望着他。 蔺怀生身后,床褥上血迹飞溅,江社雁惊觉这间屋子、这张床也险些要了生生性命。 他忽然觉得这里也不能待了。偌大寺庙供神佛,可无一处能供他心底这个娇俏的小菩萨。可要这样计较,好像世间无一处足够配他。江社雁有点明白,为什么闻人樾建了一座如琼宇的阁楼。金屋都差一步。 蔺怀生看江社雁,江社雁别过头。 陆续有婆子端着水盆、拿着药品过来,江社雁把东西留下,却不肯她们进。婆子婢女们顾及小郡主的声誉,暗示道:“江大人,还是我们来照顾姑娘吧。” 江社雁却全听不见,他护犊、又比护犊更有独占欲,大理寺卿一双厉眼飞刀:“出去!” 婆子婢女如作鸟散。 “姐夫好凶。” 小郡主在身后还不知事地感叹,江社雁便泄了气。 他拖来一张椅子,陆续把东西端到床边,椅子却不是给他坐,挤挤挨挨摆满了东西。男人席地而坐,双腿无处摆放,就屈膝踩在床边的脚踏上。他试水温、拆药瓶,然后才答一句。 “不是对你凶。” 他坐在床榻下,蔺怀生都快看不见他的脸了。 “你生气了吗?” 经由蔺怀生一点,江社雁才迟悟他此刻的脾气有多反常,床榻是简陋供台,上方供着的娇菩萨将他点悟,那能否将他点化?江社雁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在佛寺,就认生生是菩萨。可当他抬头,得蔺怀生一双无悲无喜眼,江社雁便心想:怎么不能算是菩萨呢? 江社雁伸手,摸到蔺怀生的指尖,将他那只手翻过掌,露出横纵的伤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社雁觉得自己在造罪孽,由他来把生生撕碎,可他不能不问。 “姐夫,我信你了。” 蔺怀生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在此夜此刻,江社雁得到这一句信任,心中五味杂陈。 “姐姐真的死了……不是骗我,也不会化成鬼,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找我了。” “给我字条的那个人又出现在我屋里了,是个男人,我听见了他声音……他把我掐醒,我便反抗,然后他拿出银针,朝我发了一根,叫我跑,我不敢回头,不知他是不是有追出来,直到遇见你。” 蔺怀生隐去部分内容,江社雁明白是什么,他不该看不忍看又总是会看的唇。江社雁索性低头,拿起蔺怀生一只手,给他挑伤口里的碎片,化作无法分心去看。 蔺怀生这次不再那么怕疼了,哪怕身体娇贵,却也能忍。他没那么脆弱,反让江社雁愈发心疼。 “对了,他的舌头被我狠狠咬了一口,肩膀也叫我捅伤。”蔺怀生不断梳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平静,却搅得听的那人心绪起伏,“他也很高……和姐夫你一般高。” 江社雁动作一滞,抬头无奈地看着蔺怀生。 “你……” 蔺怀生轻轻笑:“我姐夫高大俊朗,自是京都乃至世间都少见的人物。” 江社雁不禁弯了嘴角,他低下头,好似继续在帮蔺怀生处理伤。 “尽会卖乖。” 不知为何,这会蔺怀生又忍不了痛了。小郡主小声地嘶气,江社雁动作就跟着放轻,一柔再柔。 虽有插诨打科的笑语,但蔺怀生提到的点不可谓不重要。江社雁的身形鹤立鸡群,以他去比,那个使银针的黑影极好辨别。 “等会差人去问问,总会有人有印象。” “还有,他使银针,姐姐头顶的伤会不会就是这人下的手?” “他先前发过一枚,掷碎了桌上杯子,银针应该还在屋内。” 江社雁点头:“先处理完伤,我稍候去找。” 谈及案子,两人都严肃了。 江社雁询问道。 “生生,你仔细回想,他和你说了哪些话。” 蔺怀生赞同江社雁的冷静,第一个副本里受限于身份,他没有太多和同伴交流的机会,而在这个故事里,蔺怀生觉得能碰上江社雁,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 蔺怀生一字不落地复述,江社雁听过后紧紧蹙眉。 “今夜恐怕有两拨人,使银针的人目标在你,而后来的那群黑衣杀手为的是端阳屋子里的东西。”尽管江社雁先前就知晓案子其中的风云暗流,但见竟还与蔺怀生有关、危及蔺怀生性命,江社雁心中更沉重。 “东西……姐夫,你再把姐姐那些张佛经和书信拿来我看看。” 蔺怀生倒是比江社雁还上心着急,已经开始使唤人了。江社雁无法,蔺怀生催促得厉害,好在他也随身带着。 蔺怀生欲接过,但江社雁不肯,他才给蔺怀生两只手上好了药包扎。他不许蔺怀生碰,就自己两手端举着给蔺怀生看,而另些张,则摆在蔺怀生的膝盖上。 蔺怀生再次凝看,忽然凛眼。 “不对!” “这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闻言,江社雁也脸色微变。 蔺怀生指给他看:“看‘辶’,两页信纸,‘受逐’的‘逐’字与后一页的‘送’字略有不同,黑影写给我的那两张字条,恰好也有‘辶’部,亦能佐证。信的最后一页,是有人仿造我姐姐字迹写的。” 而信的最后一页,正是蔺其姝对蔺怀生的杀心。 真相似乎大白,亦与他们认为今夜有两拨目的不同的人的猜测相吻合。最后一页纸,是黑影有意对蔺怀生布的局。 小郡主似哭似笑,江社雁看得难过。江社雁不想生生落泪,又情愿生生落泪。 他为蔺怀生处理额头、脖颈的伤口,假装无意,也擦掉那些氤氲的水汽。 门被敲响,是江社雁的下属。 “大人,已检查今夜所有刺客尸首,无明显身份标识,至于您让问的事,大家都没看到身形高挑的男人。” 蔺怀生与江社雁对视一眼,均认为这不合常理。 “对了……大人,刺客尸首中,女子占了绝大多数。” 听完大理寺官差的禀告,蔺怀生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江社雁宽慰道:“越是故弄玄虚,就越藏不住,我们在接近真相了。” 蔺怀生看着他,忽然笑了:“这是姐夫的经验之谈?我以为你会说我不需要明白。”这是拿前些日子两人闹的不愉快刺人呢。 他怎么好端端想起这遭。可江社雁被生生说了,心里还诡异地有几分快活。他说的不多,就情愿生生多对他说一些,他倾耳,什么都愿意听。 蔺怀生也只是略作调侃,随后话归正题。 “对我设局之人,想必对我十分了解……更知道我此番会来这。” 他喋喋不休,每一句却都是他光华,江社雁在听,可听着听着目光却不受控的上移,从伤口到另一个伤口,他始终不敢看的生生的唇。那里舌灿莲花,那里也种情花。一根情根,江社雁什么时候遗在那,还是生生什么时候偷去,却不重要。情根生情花,情花结情果,他的情意无可辩驳。 男人原本还在为蔺怀生挑脚上伤口的沙砾,却忽然俯身亲了蔺怀生。 他舌比笨口要灵活,轻轻一探,撬开蔺怀生不设防的唇齿,轻轻含吻生生舌尖。 他很高,蔺怀生双脚原本踩在他大腿上,后来变成穿过他臂弯。江社雁退开时,两人早已倒进血迹斑斑的床里。 蔺怀生劣势,但他能叫仰视变了俯看,他被人轻薄,却依旧是那双无悲无喜眼。江社雁终于明白,他不看蔺怀生被别人吮红的唇,是看不穿;等他看穿,他却希望生生不要嫁给别人。他入佛,叫生生一句菩萨,就会入魔,在菩萨的法场里种心魔。 “姐夫,你在做什么啊。” 江社雁从此不敢看菩萨。① “……等此案了结,我带你走。” 答非所问,又字字真言,堂堂大理寺卿,最后能给的实在不多。 …… 遭遇此等变故,众人惊魂未定,第二次庵中晨钟迟响了许久。只是暮色后,闻人樾却来了。 再见闻人樾,气氛僵硬。闻人樾却浑然不觉般,对着江社雁笑道:“我来接生生回去,他离家太久了。”但不过一天而已。 江社雁脸色难看。 “宰辅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 闻人樾却说:“江大人不明白。” “当你有了绝世珍宝,只恨不得日日夜夜抱在怀中,安无数双眼珠子盯着。再怎么严密保护,都不为过。” 蔺其姝特提闻人樾,闻人樾嫌疑陡增,江社雁哪里敢放蔺怀生回龙潭虎穴。 “他不能走。” 大理寺的差官们依言,个个手持横刀,面露威色。 闻人樾是读书人,不兴这套刀枪,他轻描淡写道:“可我接生生归家,名正言顺。江大人又该说自己是什么身份?若为查案,回京后再送拜帖不迟。” “江大人主审此案,朝中同僚本就颇有微词,大人更是大案在身,擅离职守,今日早朝陛下听闻此事后,龙颜已然有怒。我想江大人该在净慈庵多留几日,查到水落石出,才好有个交代。” 蔺怀生从里头出来。他向庵中女尼借了一顶帽子,垂下的长纱以掩脖子伤口,他走得很慢,闻人樾却目光如炬,一瞬不移地盯着蔺怀生。 蔺怀生走近,微微仰头。 “我跟你回去。” 闻人樾欣然而笑,握住蔺怀生的手,却摸见掌心的纱布。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心疼,当面到底没问什么。 蔺怀生上马车时似乎回了下头,但最终江社雁也不知,帽纱下生生是否在看他。 古寺门前,男人身影落寞。 闻人樾惯会诛心之言,就点明江社雁情意不磊落,点他满心嫉妒,是世上再俗不过的男人。 …… 马车里,蔺怀生一句话不肯和闻人樾说。 闻人樾察觉后,倒是毫不强求,也任蔺怀生坐得离他很远,只看得蔺怀生带着纱帽的背影。 热茶氤氲,又在沉闷间逐渐散了热气。蔺怀生无心品茶,茶凉了才匆匆抿一口。他心中有太多疑惑,不仅只是案子本身。他身上诸多伤口,昨夜江社雁为他挑了许久的碎石沙砾。纱布一层层地裹,可与上一个副本相比,这次蔺怀生的痛觉似乎很迟钝,甚至在被扼住喉咙时,蔺怀生竟然毫无痛感。此外,蔺怀生本身睡得很轻,但黑影三次出现,他都未能及时醒来。 这个游戏本身不对劲。 训导者751同样没有说实话。 蔺怀生心里有了计较,打算等这次副本结束后试试能不能从751的嘴里套出信息,他想完,就先把游戏的事暂放一旁,转而思索案子。 后来蔺怀生和江社雁统一了几样要追查的疑点,弄清楚追到净慈庵的杀手与袭击蔺怀生的黑影这两拨人的真实身份是最为重要的,其中必然有一者是杀害蔺其姝的真凶。于是又不得不查当年西靖王府一事。至于闻人樾,蔺怀生也想试探。 蔺其姝提到,闻人樾恩将仇报,当初闻人樾被西靖王府相中为婿,白衣出身的闻人樾才得以迅速跻身京中权贵,这是恩。那么仇,则指西靖王府之案,只是仇之深浅,闻人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目前尚不得知。 江社雁见他决心至此,只得告诫:“闻人樾看似光风霁月,实则睚眦必报,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动机。倘若他与王府确有恩怨,生生,你务必先保全自己,不要以身犯险。” 当下车内无言,长途跋涉令人发困,蔺怀生强挨疲倦,却终是抱着满心思虑沉沉睡去。 闻人樾微笑,收拾去已经无用的茶水。他终于把人揽在怀中,手指拂开长纱,却看见蔺怀生青紫难掩的脖颈。 ……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蔺怀生忽然惊醒。他欲猛坐而起,可昏昏沉沉的大脑却让他几番挣扎。 他已不在马车里,显然是回到闻人府,可眼前所见布设,却是蔺怀生完全陌生的。入目全是昏红,红帐红幔红床红喜窗,床头甚至摆着两套新人喜服,其中凤冠霞帔,璀璨夺目。 蔺怀生陡然一悚,而后认出这仍是他的小阁楼,但改得面目全非。他躺在已经换上龙凤呈祥喜被的床中,万幸身上仍是原来的衣服,只纱帽不见踪影。蔺怀生想爬起来,却听哐啷声响,他低头一看,床柱四角新装了金锁链,金铐却已经咬死蔺怀生的手腕脚踝,它们样式精美,乍一看像是订婚的金镯。本是死囚身上枷镣的退化,在这间屋子延伸为爱欲的獠牙。② 闻人樾将蔺怀生的表现尽收眼底,不知看了多久,看得满心愉悦,他从角落里走出来,红烛的阴影在他脸上幻化。 他来到床边,坐下来,抚摸被他终于锁在床上的珍宝。 “趁你不在,临时准备的惊喜。” “生生临走前的话提醒了我,不必成婚,我们也能做夫妻。” “这些都是我亲手一样样布置的,它们在我的库房待得太久了,我每想与你成婚时,就往里头添置一样。”闻人樾的手在蔺怀生脸颊流连,最后停驻在蔺怀生的脖颈。 “生生,你喜欢吗?” 蔺怀生看着闻人樾,然后给了他一耳光。 “你也配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下午好呀,为我的迟到自罚三啵,啵啵啵! ①化用《梁祝》戏文中:“从此不敢看观音。” ②化用郭沫若 《月蚀》:“我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女人用的环镯,都是上古时候男子捕掳异族的女人时所用的枷镣的蜕形;我想这硬领和领带的起源也怕是一样,一定是奴隶的徽章了。” 关于两张字条和信的具体内容,见26章、31章和36章,都有辶部。 40、出嫁(19) 蔺怀生没收手劲, 链子也刮在闻人樾脸上。闻人樾转回脸时,脸上赫然多了一道深红。 他捂着脸,舌尖顶了顶腮帮, 嘶了一声。看来蔺怀生打得挺疼。 但闻人樾却未动怒,他勾唇, 俯身靠近蔺怀生。香风袭来, 他有意不束发,长发垂散, 它们比闻人樾本人更先触碰到蔺怀生, 盘在蔺怀生的手上,再去侵占腿弯。 “我不配谈喜欢?那谁配。” 闻人樾的眼睛很亮,目光却很冷。 “是江社雁?还是掐着你要你死的人?” 从言语开始, 他逐渐露出他的獠牙, 围绕蔺怀生凄惨的脖子, 他还欲意再添一笔恶意。 “生生,”闻人樾微笑着,咬牙切齿道,“出去一趟,你都快要死了。” “我不配, 可我从来不会这么对你, 也从来不会让你受伤。” 闻人樾憎恶地盯着蔺怀生的脖子,这一刻蔺怀生身上聚集了他浓烈的爱与憎厌, 借由一个伤痕,蔺怀生看清了闻人樾所谓的爱的本质。 “你的爱原来这么肤浅吗?” 好似厌倦了同闻人樾谈话,蔺怀生垂下眼,脸也别到一边去。 闻人樾可以把蔺怀生锁起来,锦衣玉食是隐晦, 金铐香榻是直白,但他做不到连蔺怀生做什么、想什么都掌控。比起一耳光,好像这更令闻人樾不堪忍受。他捏蔺怀生的下巴,想让他转回来好好看自己,又或是其实是他想好好看着蔺怀生。就被蔺怀生打了第二次。 闻人樾本可以躲,但他没有。男人阴鸷的目光落在蔺怀生脸上,仿佛要看清蔺怀生如何有的胆量。蔺怀生微微一笑,反手又狠狠扇了他一次。 闻人樾长发散乱,他抬头,谪仙成了恶鬼。他完全上了榻,倾身将蔺怀生笼罩在自己身下。红烛摇曳,几近将息,闻人樾的影子很长,蔺怀生无处可躲。 此刻的闻人樾神情恐怖,可蔺怀生浑然不怕。他伸出手,抚摸闻人樾脸上自己亲赐的伤痕,闻人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锁链哐响,小郡主笑叹,露出他也学会的獠牙。 “阿樾,我不爱你,才舍得打你。” “如果我爱你,我会把这世上我所能有的都给你,但你不配我爱。所以别再说什么你最爱我了,那些东西不够。” 他自诩无人可敌的情意被轻易否定,闻人樾喘息,不甘心,也起好胜心。 “生生,生生……”闻人樾拆掉蔺怀生的发髻,是旧簪子,也是他亲自买,可闻人樾却如弃敝履扔到床下。蔺怀生不要他的情意,他也不要了这根簪子。两人青丝先比十指交缠,无论闻人樾如何呢喃,蔺怀生皆坦然,闻人樾从他眼中看到狼狈的自己。 “江社雁是你姐夫,世人口诛笔伐,会将你活活骂死。” 蔺怀生不探究也不辩解,那夜江社雁的确吻了他。以闻人樾的手段,早晚会知道。 “可他至少对我发自真心,他能为我做更多。” “阿樾,你不记得我们的交换条件了?我只想知道我姐姐为什么会死,你连这一点都不能为我做到,我为什么不能选别人?” “你没有兑现承诺,还妄图骗我,你告诉我姐姐的死因,却隐瞒了另一半。闻人樾,你要比情意,比名正言顺、比先来后到,但放在我这里评判,你的爱一文不值。” 闻人樾隐忍道:“端阳的死因难道不是银针吗?” 蔺怀生不应,目光审视他。 闻人樾越来越不能忍,他不再强势,反而弱势,他在他引以为傲的情意里自乱阵脚。他抱着蔺怀生,头埋在蔺怀生肩颈,但只维持着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罢了。 “我没有瞒你,我在大理寺安插的人只是这样告诉我的。” 闻人樾说完,他自己都意识到这番话透露出的无能。他曾经的邀功、胁迫,此刻都成为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闻人樾听到蔺怀生轻笑了一声,这声笑,把闻人樾伤得体无完肤。 “那你也去查。你使绊子把江社雁留在净慈庵,他帮不了我,那你得补给我,阿樾。” 蔺怀生抚摸着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表现出病态的渴望与依存需要。闻人樾为什么爱自己,蔺怀生并不在意,他从来看不起惺惺作态的感情。 蔺怀生的手梳过闻人樾长发,也平复闻人樾的心情。而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要这个。” 闻人樾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起身,挽起头发,对蔺怀生笑。 “好,生生你等我。” 语毕,男人就要去做,闻人樾要让蔺怀生看到他的真心。临走前,闻人樾回头望了一眼,蔺怀生依然还被他锁着。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苍白无生气的傀儡,但他刚才彻彻底底完成了一场对闻人樾的操控,他才是主人。主人还不知道狗在悄悄偷窥,他以为闻人樾走了,他猛然松懈下来,四肢全在颤抖。 他在后怕。 原来主人刚才一切的乖张都是装的,可闻人樾却没有迟来的羞恼和反叛。他被蔺怀生整个人碾在尘埃里羞辱,却更爱这个初初会伤害人的蔺怀生。 这是他给蔺怀生的权柄。 …… 至此,蔺怀生开始了被闻人樾软禁的生活。 锁住四肢的链子让蔺怀生连床都下不了。蔺怀生也再没有看到那些婆子婢女,他的一切彻底由闻人樾接管照顾,而闻人樾好像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宰辅了,他的一切都围绕着蔺怀生。 蔺怀生无法离开小阁楼,他就如一个酷吏一般驱使着闻人樾。闻人樾任蔺怀生予取予求,他好像只要蔺怀生在他身边就足够了。但蔺怀生总会在训诫他以后,“不经意”地露出几分小郡主的怯和畏。 闻人樾是个极为自尊和狂妄的人,哪怕他被当成狗一般使唤,这男人心里也认为他才是主导的一方。蔺怀生的表现不能过火,要让闻人樾还认为蔺怀生的跋扈不过是他迁就。 但蔺怀生不喜欢闻人樾相处,包含这个故事里的闻人樾,以及背后的玩家。 训斥、比较、贬低……他用所有不是爱的负面情感掌控着一条疯狗,推动这个故事的进程。也许那个玩家陪他倾情扮演,但副本结束后,对方肯定不情愿再遇见他。 尽管闻人樾极力地抽出时间和蔺怀生两个人独处,好像他们永远生活在小阁楼,但他总得出去,那时蔺怀生就有空沉下心,开始分析进入副本后得到的一切线索。 首先,端阳郡主蔺其姝身上两处死因的信息应该是真的。江社雁是本案主审,掌握最全面的信息,甚至能够骗过闻人樾,他大可不告诉蔺怀生就是,不必向蔺怀生说谎。 使银针的黑影与蔺其姝、蔺怀生姐弟都有关系,甚至能够知道蔺怀生男扮女装,并对其怀有杀心,蔺怀生从中暂时排除师岫。他自己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师岫此人,京郊寺外亦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师岫也不可能从蔺其姝那里知道蔺怀生的秘密。蔺怀生见过黑影,对方一头长发,而师岫是一名僧侣。闻人樾同样不是黑影,他不可能想杀蔺怀生,也不会武功。至于李琯和晏鄢,前者是表亲,青梅竹马;后者是蔺其姝修行时最为亲密的姊妹,如今也和蔺怀生有了交情。两人都有可能,但李琯武功不好,晏鄢是个女子。可比起师岫和闻人樾,蔺怀生认为这两人更有可能是黑影。便宜表哥接触的太少,晏鄢给他的感觉则始终不对劲。既然这个世界里唯一能信的只有江社雁,那么其他人无论哪里有疑,都不稀奇。 再根据江社雁给的讯息,黑影不可能再对蔺其姝下毒,所以下毒之人锁定在闻人樾、师岫之中,他只对蔺其姝有杀机。闻人樾与王府旧事有牵扯,并且蔺其姝已经查到了某些证据。师岫则太像一团迷雾,从既有信息中推不出来,但蔺怀生不信这个故事里有人无辜。 江社雁仍留在净慈庵,晏鄢如有问题,还可牵制。闻人樾则由蔺怀生自己亲自盯着。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李琯、师岫二人在这个案子中的角色,并查明真正导致蔺其姝死亡的原因是哪一个。 闻人樾回来了。 蔺怀生连脸也不扭。他的身子骨已经在床上躺软了,又有人赶着当狗,蔺怀生连一点力气也不想使。 闻人樾靠近床榻,他把蔺怀生抱起来,蔺怀生就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 他看起来好乖,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更被闻人樾掌控,亦不挣扎反抗,这是闻人樾无数次期许过的场景。但此刻还要更好,他掌控蔺怀生的身体,蔺怀生驱使他的脑子,他们相互掌握彼此,比任何情感都来得让闻人樾战栗。 闻人樾给蔺怀生松了双手的锁链,这样蔺怀生就能离开床,起码到桌旁。但他脚底的伤口没好,闻人樾连袜子都不敢给蔺怀生穿。等把人抱在怀里,闻人樾边走边在蔺怀生肩颈边轻轻嗅吸,是他们两人彼此的熏香,再也没有别的味道。 来到桌边,闻人樾把蔺怀生抱在怀中,开始近日的日常。他帮蔺怀生梳洗,从牙齿到面颊再到发髻,每一样都乐在其中,而后又端来他亲自熬的粥,一勺勺地喂蔺怀生吃。 “今天的味道怎么样?” 在这么多事情里,闻人樾唯独对用膳格外有执念。蔺怀生并不会一直冷着脸,他也会回应。 “好吃。” 听闻,闻人樾眉宇柔和:“我也尝尝。” 而后神色自然地和蔺怀生共用汤匙。 闻人樾无意满足口腹之欲,他只尝几口,之后碗里的稠粥还是尽数喂了蔺怀生。但他又没有那么尽心,到后来痴迷于蔺怀生吞咽的喉咙。他埋在这里,痴迷不仅嗅吸,更有舔舐。蔺怀生停下了,但藏匿起来的喉结也被闻人樾尽数吻着。闻人樾已由憎恶变成爱怜,他开始觉得蔺怀生会受伤自己也有责任,在伤痕未褪的日子里,他用无数的吻欲盖弥彰。 蔺怀生抚摸闻人樾的后脑,摸过这个男人的束冠。他拍了拍闻人樾的脸,闻人樾起身,露出不满足的眼。 蔺怀生问:“一定有进展了,对不对阿樾?” 闻人樾盯着他,片刻后,才有微笑。 “对。” “生生,等会换身衣服,我们该去你从前的家里看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 然后和大家提前请个假,明天的更新挪到下午6点。上周四中午被锁完全给我整蒙了,损失惨重,保险起见以后周四还是换完榜单再发更新。这章给小可爱们发200个小红包,希望大家理解,啵啵。 41、出嫁(20) 闻人樾给蔺怀生备的, 是一套男装,在一屋子女儿家东西里它最突兀。 蔺怀生看着它,状似平常地问。 “为什么给我这个。” 闻人樾把蔺怀生横抱在怀里, 他们又回到床榻。闻人樾步伐很稳,他不会武, 但他会做蔺怀生的男人。这一回, 他没有把蔺怀生的双手再锁起来,而是献宝似的把衣服放在蔺怀生面前。 “西靖王府被封多年, 生生女儿装出入, 在有心人那太明显了。” “谁是有心人?” 蔺怀生凛声道。 闻人樾诱哄道:“等生生到了西靖王府,就会明白。” 尽管闻人樾给了解释,但蔺怀生很难不想这是闻人樾有意的试探, 甚至开始动摇之前关于黑影的判断。闻人樾察觉蔺怀生的犹豫, 就一再哄, 他对于照料蔺怀生有一种出奇的热衷。 “生生为难什么?”他自顾自地为蔺怀生想好理由,“还是害羞?可我信生生纵是穿男装,也极好看。亦或……生生无从下手?”毕竟这可是蔺怀生第一次碰男人的衣服,兴许是为难他了。 闻人樾话语中流露期待:“我也能替生生更衣。” 他又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奇怪话。即便不发疯,闻人樾在蔺怀生面前也不一样了, 他为蔺怀生做了许多他这辈子这身份本不用做的事, 好像彻底放下了那股端着的清高。 这几天蔺怀生听到眼也不眨,都习惯了, 但依一辈子藏着真实性别、矜贵又敏感的小郡主,蔺怀生这会得发好大一通脾气。 蔺怀生一把夺过衣服,抓皱了上好的丝料,他对闻人樾斥道。 “你出去!” 闻人樾笑了笑,给蔺怀生把脚上的锁链也解了, 没再招惹人,迤迤然出去等候。 蔺怀生看着手里的衣服。无论闻人樾无心或有意,蔺怀生敢接招。 蔺怀生穿得很慢。在这个故事里,他每一天作女儿家打扮,男人的衣袍对于他而言几近陌生了,而这也是一生隐瞒身份的小郡主第一次能以男子装扮示人。 当蔺怀生穿上后却发现,这件料子上乘的银白云纹圆领袍连剪裁也分外合身,至于搭的宫绦等配饰又如何用心,也只算锦上添花。闻人樾给蔺怀生准备的这身衣服全然不像仓促间的应变。 闻人樾推门推得很心急,但当他看见蔺怀生现在的模样后,他又倏忽伫在原地,久久没有迈开一步。蔺怀生不知闻人樾心里在想什么,也无意去猜,好在闻人樾并未失态太久。 男人走上前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语意不详地叹息:“你真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蔺怀生绷着一张脸,不应。闻人樾没等到回答,也不强求。离两人出门只差一道,闻人樾为蔺怀生亲自束发。 屋子里新婚的装饰未揭,铜镜里倒影红绸红缎,它们都做底衬,而镜面中交颈鸳鸯般亲昵的,却是两个男人。曾经闻人樾在这里为蔺怀生梳髻,此刻为他束发。 恢复男装的蔺怀生露出几分小公子的俊秀,蔺怀生以为闻人樾会问什么,但闻人樾沉迷于给蔺怀生打扮,一言不发。 蔺怀生越来越觉得这个副本诡异。玩家的目的是通关,贴合角色牌的人设只是一种手段,但玩家永远不可能是那个人。眼下这些,都是无需玩家“闻人樾”做的事,但此刻好像是一个真正的闻人樾站在蔺怀生身边。 “为什么不高兴。” 闻人樾倏然问道。 蔺怀生发觉自己原来皱了眉。 唯有赢了副本,才有机会探索游戏本身的疑团,蔺怀生按下不表,专注案子本身,将闻人樾一句话打发了。 “你耽搁太久了。” 闻人樾从容道歉,便放下梳子。 “生生归心似箭,是我误了,那便走吧。” 闻人樾如此说着,但他并没有解开蔺怀生手腕与脚腕的金环,它们与锁链分离,变成无用的饰品,留在蔺怀生的身上。闻人樾抱着如玉的小公子,亲昵的呢喃里泄露几分真心。 “总觉得解开链子,就留不住你了。” “真不想你走……” 车马已在闻人府侧门外,普通不起眼,不像是闻人樾的作风。这反倒像是临时准备的。 车辙印过朱门前的青石,最终停在了已经萧条的西靖王府外。 西靖王府多年前被查封后并未另作他用,就这样空空地剩着,贴上封条,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人守着。总归比大理寺要好进,但这些年,蔺怀生一次也没能回来过。 蔺怀生不要闻人樾扶,在家门口,他走得很快。推开门,迎着门缝间攒的落灰走进去,他却不敢再走了。小郡主这一生都没有从小门回过自己的家,但蔺怀生踏进来时他已经没有家了。 闻人樾就在他身旁,男人没有问任何一句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终于,蔺怀生迈过门槛。时隔六年,他靠着疏通关系、靠着别人才回到自己家。 蔺怀生又走得很快,这时候和他说什么也不管用。在王府里,蔺怀生是主人,轮到他领着闻人樾走,尽管当下闻人樾还未说他们要去哪。 越走,越觉物是人非。落瓦驳墙,枯树空塘,记忆中贵气豪奢的王府已然不在,倘若世上真有西靖王府的蔺怀生,触景生情该有多唏嘘。 “不一样了。” 闻人樾说:“当初查封的时候,王府大部分东西已经充了国库。日子一久,没人管的王府时常混入一些市井下三滥和监守自盗的小吏,他们搬空但凡能值点钱的东西。再后来,拿无可拿,就没人再来这了。” 蔺怀生讽刺地笑着说了一句。 “人人在王府来去自如,于我而言,回自己家却难如登天。” 闻人樾没有应。来到旧日的西靖王府,他把主动权完全给了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此刻对他满心怨怼,连装都不愿意装。 两人之间气氛低沉。又走了一段,蔺怀生倏地停了下来,他指着风雨连廊外的湖心亭。 “我记得这里。” 蔺怀生主动开了话头,好似一下子放下了与闻人樾的龃龉。闻人樾顺着蔺怀生的手看去,往事一一历现。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那一年,我姐姐在王府办菁华诗会,王公贵女、新科才俊,济济一堂。我在后院里无聊,也跑到前头来看,就撞上了你。那一年,我八岁。” 蔺怀生转过脸,反问道。 “阿樾呢?” “将近立冠。” 蔺怀生敛了微薄的笑容,他只是说了一句。 “那时,我只当你是中途离席的客人,从未想过会和你结姻缘。” 闻人樾当年也从未想过。那年他十九,蟾宫折桂,连中三元,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但真正在京城落了脚以后,他发现在世家与门第跟前,一介白衣妄谈抱负,不过是塞上长城空自许。 他这一生本不该和蔺怀生有牵扯,但闻人樾渴望权势,所以他求来了这份缘,从此姻缘便是孽缘。 闻人樾说:“去书房吧。”闻人樾今天要带蔺怀生来看的东西便在那。 等到西靖王的书房,蔺怀生竟看见书房墙后连通了一间密室。闻人樾在前,领着蔺怀生逐阶往下走。 他们向下走了很久才到平地,入眼,密室不大,但挑顶极高,密室正顶是外头的池塘,也不知是怎样巧夺天工的设计,池水不会倒灌进密室,密室却借了天光,粼粼波光随之跃动在地上。寻常人家本不该有这样的密室,纵使是西靖王府也不行。 密室的中央有一个祭台,四角则隐约可见是烛台,繁复的凹纹自四角向中心聚集。鎏金烛台熠熠生辉,不知名的图纹则日久消蚀。这间本该荒废的密室,却好像得了一点岁月优待。 “众人在清查西靖王府时发现了这间密室,有西靖王府联合西南地方军谋逆犯上之嫌在前,几乎人人都认为这是西靖王从家乡带来的巫蛊之术,没有人去听西靖王夫妇的解释。” 蔺怀生望着高高的祭台:“所以是么?” 祭台上有一根立柱,涂满了血红色的图腾。柱子上方有一些穿痕,像是曾钉过什么东西。而祭台台面上,有一男一女两套叠整齐的崭新衣物。 “……我托人查证,这与西南某个部族祈神的仪式相吻合,依当时收缴销毁的符条咒文还原,是向神明祈求佑子。那个部族的人们相信,如果生下来的孩子有早夭之相,就要悄悄乔装打扮养到成年,各挑一男一女两件孩童衣裳,佐以血亲之血涂抹,每年生辰一换,就能躲避死神,庇佑家中体弱多病难以存活的孩子。若佑小儿,则用女童的衣服盖在男童之上,反之亦然。” 祭台诡谲而凄哀,这里是西靖王夫妇的祈福之地,也是他们的丧命之地。 而闻人樾此番话,等于告诉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身份。 闻人樾迎面着蔺怀生警惕的目光,他笑,不知是笑蔺怀生还是笑他自己。 “生生,你认为闻人府没有一个值得交心的人,你不要人近身伺候,可刚来那几年,你处处无意间纰漏,我没办法不看见……我早知道生生是少年郎。” 蔺怀生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有些荒唐。 “你既然知道,还执意成婚?” “是。” 世俗礼法不能够,便在蔺怀生身上,通通忘了世俗礼法。 原来闻人樾真正疯在这里。 蔺怀生抬头,神色冷然。 “阿樾,那你告诉我,六年过去,祭台无用王府已败,大理寺你吃过亏更无从查起,你为何能把铭文符咒记得如此清晰?” 闻人樾说了实话。 “因为当年是我负责此事,将所见一切抄录上禀至帝案。” 但他也没有说实话。 祭台在用的。他延续了这个荒唐甚至诡异的仪式,求神问道,为求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提早出现!下午好呀! 42、出嫁(21) 蔺怀生一步步迈上台阶。 他也曾这样走过另一个神祇的阶下, 净慈庵那条石阶很窄很陡,但那时蔺怀生身旁有人会护他;此刻通往祭台的这条路修得平稳阔气,蔺怀生一个人却走得很慢。 他终于来到了祭台上, 可风景无异,无非是好好地将两件衣服看清楚。两件衣服崭新, 并无血迹。被血祭庇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当做替身挡灾的衣服自然也跟着改,无论哪一套, 都是按着蔺怀生的身形裁的。爱子心切的西靖王夫妇早已辞世, 日复一日陪伴蔺怀生长大的只有闻人樾。 蔺怀生指着祭台上摆放的衣物,问:“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甚至有意让我换上男子的装束, 只是为了现在和我说这些?” 闻人樾双唇微张, 似要启语, 但蔺怀生毫不留情地打断。 “闻人樾,我让你做什么,而你在做什么?” 他抓起两套衣物,在闻人樾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脚尖用力地碾了上去。 闻人樾的脸色顷刻间白了:“不……”在闻人樾选择说真话时, 他就料想了可能有的后果。可蔺怀生不再被他轻易地掌控, 甚至反过来掌控他了。闻人樾开始变得无用,现在连猜生生的心思都会落空。 “你和我说当年的真相, 再随便摆出两套衣裳,我应该对阿樾感恩戴德了。原来最后背刺西靖王府一刀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把我接走,看我寄人篱下日夜睡不安稳,看我对他年少时错付信任依恋, 却只不过是对宠物一般漫不经心。等到阿樾发现我的秘密后,会不会有过嘲弄,笑世上原来有人这辈子都还没有机会堂堂正正以真模样示人,还和女子一般许了婚事。” “阿樾,你执意娶我,原来是想羞辱我么?” 高台之上,蔺怀生的言语一句句化作尖刃,直捅闻人樾心头,逼得闻人樾受不住得步步倒退,判他不配踩在这座祭台上。 “不是……” 蔺怀生就笃定道:“你知道我害怕、我不愿意,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步步相逼。西靖王府不在,蔺怀生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愿意赔上自己,两败俱伤娶一个男人为妻。我和西靖王府就这样让闻人宰辅痛恨?” “可是阿樾,当初我父亲说要为我招婿时,他有无数寒门子弟可选,不是非你不可。他把条件明明白白摆在那,是你贪慕权势,想借王府一步青云,我父亲、西靖王府没有亏欠过你。” 一切顺理成章了。越出身卑微,越自诩傲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丫头”定亲,实在荒唐屈辱。宦海明枪暗箭,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嘲笑他一个男人也卖身求荣。闻人樾睚眦必报,这句话在心里记了无数年。 蔺怀生一句话落尾。 “闻人樾,你真让我恶心。” 他说得很重,他也本可以不说这些话,那个过早离开庇佑的小郡主不会知道得透彻,这些是蔺怀生得出的判断。但一个副本一个世界,蔺怀生也难免情不自禁,他也会有愤怒。只说完后,他很快克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西靖王府的蔺怀生,面前更不是忘恩负义的闻人樾。可对方比他更投情,就轻易被蔺怀生摧毁。 闻人樾因蔺怀生而变得了无生气,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半晌后,才干瘪地挤出一句话。 “生生,你可以打我罚我……” 蔺怀生别过脸,拒绝了。 “不。我不会打你了,你不值得我再浪费一点感情。姐姐说的不错,你就是个小人。” 闻人樾笑了笑,无限寥落。 可这些都是真的,他一句也无可辩驳。 他曾经怀揣卑劣的心思,认为他延续西靖王府守着蔺怀生身世的秘密,就会让这个只能穿着裙装的孩子属于他,他急切地要成亲,罔顾世俗礼法,又想用世俗礼法困住蔺怀生。他的确是小人。 小人不配鉴情意。 他转身说其他。 “在我意识到这个祭台的用途后,我和蔺其姝做了一个交易。” “我要了她的血,而我帮她查王府冤案的真相。” “因为西靖王府一事,我受到皇帝赏识,后来又觉得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我被迅速提拔,走进权力中心,逐步有能力查到当年秘辛。” “当初皇帝截获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军的统领霍无心的亲笔。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无心西南起兵叛乱,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属,皇帝怀疑两人仍有联络,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军首领,之后再查到这间密室,当即便杀了西靖王夫妇。” 闻人樾垂首:“当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你姐姐笃定王府是受到牵连。” “也许,姐姐真的查到了。” 蔺怀生说道。 “她不仅查到当年是你将这间密室巨细无遗地上禀,还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闻人樾苦笑承认:“……是。蔺其姝忽然断了书信,不愿再给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术,数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亲一事逼她来京。” 蔺怀生点点头,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无负有心人,我姐姐哪怕身在一间小小的庵庙,她也远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说难以查证,不过是不尽心的借口。” 蔺怀生又接着说。 “但我却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这世上丢了最后一位亲人后,我才知道我这一条命来得这样鲜血淋淋。” 闻人樾听不得蔺怀生这样自贱。他双眼充血猩红,用了无数克制,才能在蔺怀生面前勉强有一点人的样子。 “我只想你好好的,永远也不变,不受世事侵扰,无忧无虑……” 蔺怀生摇了摇头。 “可人总是会变的,闻人樾,我已经因你而改变了,不是么?” 说着,两相静默。 蔺怀生对闻人樾微笑:“你倘若希望我好,你再最后帮我一个忙吧。姐姐想查清真相,我也是。” 闻人樾明白了蔺怀生的未尽之语。 他曾妄图用畸形的爱去困住蔺怀生,他爱得居高临下,无论蔺怀生喜不喜欢,就强塞给他;剥开光鲜亮丽的借口,保护其实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他这样去爱蔺怀生,蔺怀生也终于学会。蔺怀生一面贬低他的无能,一面向他请求,鞭笞他又给予他机会,闻人樾便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去表现。 他爱蔺怀生时是什么模样,蔺怀生就对他是什么模样。 …… 两人从祭台出来后,闻人樾将密室合上。蔺怀生更确信闻人樾是有意为之,只是还不明缘由。 闻人樾不能再向来时和蔺怀生那般亲近了,但他双眼依然紧紧注视着蔺怀生,关切他可能有的任何一点疲乏。闻人樾试图劝:“我不锁着你,你回去后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之见王府大门霍然破开,一群禁卫军将两人包围,李琯一身金贵打扮,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最后。 他把扇子一合:“西靖王府已被查封,身为宰辅,却明目张胆无视律法。闻人先生,你这些日子未免也太过张狂了。” 闻人樾走到蔺怀生身前,面对李琯的质问,他神色平静。 “那瑜王殿下动用城中禁军,也过于小题大做。” 李琯被他呛得语塞,神气做派消了大半。他哼声说道:“……抓你就抓你,还能被你颠倒是非?” 他拿出一道帝王下批的旨意,朝闻人樾得意地晃了晃。 闻人樾盯着李琯,而后撩袍摆,俯身听旨。 “近日宰辅行事偏颇,朝堂已成攻讦之地,不利朝纲。本高山仰止,但水时有清浊,望溯源清正。即日起,闻人樾暂卸宰辅一职,闭门自思,为期一月。” 闻人樾的头没有再抬起来。 “臣领命。” 李琯向禁军示意:“送宰辅大人回去。” 禁军对闻人樾仍然客气,而闻人樾有自己的风骨,事已至此,他不愿闹得难堪。只是当他去牵蔺怀生时,李琯出声制止了。 “还请宰辅大人自行回府。” 闻人樾当即停下步子,冷冷地盯着李琯:“你什么意思。” 李琯梗着脖子,倒也接住了闻人樾身上骤然的压力。 “你自己闭门思过,为何还要表妹陪你。表妹她不跟你走,我接她去宫里做客!” 末了,李琯又弱气地补充道。 “父皇与母妃同意了的。” 闻人樾看向蔺怀生,眼神恳切他不要去。蔺怀生对他安抚一笑,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李琯身前。 “我跟你走,表哥。” 李琯欢呼雀跃,哪管什么闻人樾和禁军,带着蔺怀生就往外跑。他跑得很快,是这个年纪最健康的身体,蔺怀生即便换了男装,也气喘吁吁地跟着。 直到两人上了入宫的马车,李琯才畅快地仰倒在座位上。 听到蔺怀生的喘息,李琯笑吟吟地侧过脸,对蔺怀生邀功道。 “我说了能带生生离开闻人府,我没有骗你吧?”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琯冲蔺怀生眨了眨眼。 蔺怀生平复呼吸,静静地看了李琯片刻,微笑地附和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表哥说的对。”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打了疫苗真的很好睡……中午好呀。 今天是限定答疑时间,不涉及后续剧情,大家的疑问我都可以解答。 感谢在2021-07-31 11:00:00~2021-08-06 11:1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Renaissance、_空巢老盆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enaissance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萝莉是你暴走吗、梨子吖、_空巢老盆 3个;季瑜生、Renaissance、leviathan 2个;薄荷芥末味鸡腿、balacake、越过千风、十黑黑黑、疯狐蝠、53908465、小夜左文字、安然折枝、抱抱姣姣老婆、薄荷、5、老王绿你跟我有毛关系、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百里喝酒、kookv、叉指导、我只是一只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糖加冰 400瓶;之初 124瓶;今天也在努力磕CP 70瓶;酱紫 58瓶;l、看书ing 40瓶;凉柯er 39瓶;Worldhandsome 36瓶;甜崽小药、~~ 35瓶;陸時年 33瓶;千帆 32瓶;咕咕、海中步行、小蔷薇、百里喝酒、喵子、lvgezikk、pipi美 30瓶;归月盼君音 29瓶;心思活络 28瓶;日曛雪纷 25瓶;丞汁儿、在和刘宇吃饼干、阡陌、挺秃然的、昭灯、四氿、Freak of Nature、不想得胃病就好好吃饭、耽墨、不知道、今天也好困、堇卿、kookv、肖战没妈我好难过、觉皇、司马不才、28226645、奇奇sevennn、嘤嘤咽咽 20瓶;王明阳、47245986、53908465、we 15瓶;南有嘉鱼、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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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遑论被西靖王夫妇带进宫。蔺怀生与这位云贵妃的关系并不亲近,至于李琯,总是对方来王府找他。 “表妹,你在这里且自在放松就是, 母妃温婉,她知道你要来,心里欢喜得很。” 前头宫女引路,李琯在蔺怀生耳边喋喋不休,虽是劝慰,但这张嘴也烦人得紧。 蔺怀生说:“表哥若少说两句,兴许我便自在了。” 李琯顷刻闭上嘴,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我烦到表妹了?” 蔺怀生提醒:“表哥。” 之后路上,李琯嘴巴不再聒噪,轮到眼睛烦人。他来回打量蔺怀生的装束,灼热的目光如有实质,他好像对蔺怀生这身打扮特别在意。等终于到了蔺怀生的住处,竟是李琯率先放松,他赶在表妹又要说他烦之前率先说道:“表妹,闻人樾他对你不好,你别稀罕他给你挑的衣服……我也会挑。” 闻言,蔺怀生看了李琯一眼,见他模样扭捏,对屋里备着的衣物有了猜测。 只是蔺怀生到底还是没猜透。 李琯欲与闻人樾比,但到底不能和闻人樾比,蔺怀生实在很难把这身衣服穿在身上。 门阖了又开,李琯期待无比,但见蔺怀生还是原本打扮,难掩失落。 “生生你怎么没换上……” 蔺怀生把一套玫红的衣裳递在李琯面前。 “表哥何时见我穿过这样的颜色。” 李琯手足并用地比划:“可,可是你前些年不是穿过粉色袄子嘛?” 蔺怀生点了点头,确信世上的确少有人能比过闻人樾。 “难为表哥精挑细选了。” 李琯长长地叹息。如今再准备显然仓促,而让蔺怀生穿着宫女的衣服则更为不妥,李琯只好让蔺怀生穿着男装和他一起进面贵妃。 “好吧,我就当今天没有表妹,而有个俊表弟。” 说着,李琯解下他自己的玲珑玉佩,系在蔺怀生腰间的宫绦上。 “我给生生添个彩吧。” …… 云贵妃初见两人进来,确实好一阵愣怔。她询问地看向李琯,李琯大大方方地和云贵妃介绍道:“母亲,这是表妹。” 云贵妃反应过来,笑着免了蔺怀生行礼,她叫两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确实太多年没见生生,一时在你们小辈面前闹了笑话。” 这是个温婉的女人,年轻时未得过偏宠,但多年来却在自己宫中安居一隅,如今即便做贵妃,也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子。她和蔺怀生说了很多话,甚至都有些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冷落了,不知怎的,云贵妃忽说到动情处,初见时的欣喜已然化作哀伤。 “原本因生生这身男儿装扮,我还觉得你肖似西靖王,可与你说着话、看着你,我才明白,这一眉一眼哪里不像王妃?”云贵妃像是陷入了往事,“当年我初入宫时,公主尚未嫁与西靖王,名义上虽算得姑嫂,可实际上情同姊妹。如今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王妃……” 这之后,云贵妃对蔺怀生更为亲近,怜惜蔺怀生孤苦伶仃,还让蔺怀生将她当做亲姨姨一般即是。 李琯毫不客气地笑道:“母亲,父皇是表妹的舅父,您要做生生的姨,这可乱了套了。” 原本温柔如水的云贵妃大怒,作势要打这嘴上没把关的便宜儿子。蔺怀生觉得自己要意思意思拦一下,动作间,云贵妃注意到了被李琯挂在蔺怀生腰间的玉佩。 云贵妃心细如发,记得这是皇帝的赏赐,每位皇子都有,可谓极其贵重,如今李琯却十分干脆地给了蔺怀生。云贵妃再看这一对表兄妹,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再看两人。 最后,贵妃又改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 “生生若愿让将我作母亲一般看待,我心里也是极开心的……” 离开了云贵妃处,蔺怀生问道:“贵妃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蔺怀生察觉到了云贵妃的视线,他直觉李琯给他的这个玉佩意义非凡。 李琯却答得不着调:“近些日子她总想着让我成亲,烦得紧。成亲有什么好?我娶一个世家里知书达理的姑娘回来做正妃,可能成天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不懂她的乐趣,她也不懂我的。我只想寻一个知心的人作伴。” “表哥说的不是妻子,是玩伴。” 李琯就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为什么要成亲?” “好啦,表妹你别在意,我母亲就是稀罕你,稀罕得太不行了,顺便把我当个皮球,想早点从她身边踢开。” 蔺怀生只说:“哪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 “好,不说不说。” 应得倒快,一看就不过心。 宫里是李琯的地盘,他说请蔺怀生来做客,就谨记地主之谊。暮色还未近,天却已有了凉,此时闲庭漫步,最为舒爽。李琯带蔺怀生在附近转了转,碰巧路过一道宫门。只见远处起白玉台,四周尽是佛具。玉台之上,僧侣师岫打坐念唱。 李琯解释道:“这是专门搭的祈福台,让师岫师父在此诵经。” 跨过宫门,两人离祈福台更近了一些。师岫闭目,心无外物,但李琯还是遥遥地对祈福台的方向行了一个佛礼。 当初寺院逢见,李琯请师岫入宫,似乎也正为此事。只是没想到,师岫当真日日在此诵经。 蔺怀生问:“不是还未到万寿节?” 李琯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连日来父皇休息不好,听闻整夜被梦魇害着。也不知谁向父皇提议请高僧入宫,而师岫师父自请为帝王清心祈福,刚好合了父皇的心意。”李琯朝那头努了努嘴,“连台子都是连夜搭好的。” 蔺怀生这会有些听不得祈福台这三个字,他总是会想起西靖王府密室中那个残旧的祭台。 神佛无错,错在人心。 这个故事令人唏嘘,蔺怀生不是不喜欢这个副本,只是待在这里越久,他越容易与西靖王府的蔺怀生共情。快刀斩乱麻,如非必要,蔺怀生不喜欢拖拖拉拉,更何况游戏的目的在赢。 蔺怀生借口说累,打算回去休息,实则推掉接下来无意义的闲逛。他主动来到皇宫,他也相信“秘密”会主动来接近他。 就在当晚,李琯前来。 他没有丝毫深夜避嫌的自觉,见蔺怀生还未更衣入睡,拍手大快:“正好。”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着蔺怀生要出门。 李琯的举止实在难以用常理推测,蔺怀生怀疑过他,但有时又不免相信李琯就是一个傻子。 李琯一直将蔺怀生带到花园,与白日驻足繁花不同,夜里火树银花。树垂琉灯,如作萤火;月下轻纱,青雾泻地,李琯还是白日的李琯,眼光依旧那么差。明月皎洁,他的人间俗气又傻。 可他说的话,却叫蔺怀生毫无防备。 “生生,今日是你生辰!” 见蔺怀生神情微动,他叹道:“你不会忘了吧?” 李琯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他带着蔺怀生走近,宫女侍从们得了示意,之后更夸张的戏码全来上演,只因今日是蔺怀生十八岁的生辰。可路尽头石桌上,一碗长寿面最普通不过。 “总归是当日吃的,差不离。” 蔺怀生承了这份好意,拿起筷子。 李琯就在一旁支着下巴看,见蔺怀生正吃着,他嘴也不停。 “当年我问王妃,妹妹的名字好生神气,叫怀生。心怀苍生,是大圣人了。结果被王妃和表姐笑话,她们说是我心里想着吧。怀生,意味生生不息,不过是心里想多留你在人间一会。” “那时我见你,心里想,这妹妹脸色病白,好生可怜,就是名字里贪心些,也是应该的。” “如今你十八岁了,想来老天也对生生偏爱,想你在人间长留。” “表哥给生生的东西并不稀罕,就替他们和你说一声,百岁无忧。” 蔺怀生的确没注意过今日是生辰。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今日闻人樾非要让他恢复男身装扮,并且坦露实情。遵循秘术,信其有,那么十八岁生辰过,家中小儿余生安然顺遂。而今天,正是蔺怀生的重生日。 李琯已然兴致高涨,他挥手让宫人上酒。 “今夜适合小酌!” 但看样子,仿佛要和蔺怀生大醉。 蔺怀生也不扭捏,举杯与李琯对酌。 “多谢表哥记挂。” 一杯接连一杯,蔺怀生初次饮酒,脸颊烧红,额顶细汗,他有了醉态,就开始说真心话。 “但我只想今日不是我生辰……” 李琯放下杯子。 蔺怀生拎着酒杯,似哭似笑:“我过得一点也不快意……我去了姐姐待了六年的净慈庵,也遇到了她作伴的姊妹……姐夫、阿樾都叹我一意孤行,可我只是想弄明白……如今姐夫不在、闻人受困,没有人再能帮我了……” 李琯说道:“生生怎会想着靠别人?”他表现出不可思议,“何况江社雁哪里能算是你的姐夫,闻人樾更居心叵测对你不好。生生这么傻的么?” 蔺怀生抬眼,盯着李琯看了片刻。 “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要一点点好就足够了。” 一声叹息传来。 “他醉了,别再灌他酒了。” 僧衣拂过蔺怀生伏桌的头顶,师岫伸手,收走蔺怀生的酒杯。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失败的奇迹生生玩家 中午好呀。 感谢在2021-08-06 11:19:02~2021-08-07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425180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注意休息、B612号贩卖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251808 30瓶;蹄蹄、意、39437825 20瓶;余谢 15瓶;Moooon_lihgt、卿卿、顾瑾筠、plane、日曛雪纷、匿川 10瓶;成 7瓶;白川鲸 6瓶;蛋蛋蛋、盐盐、妄笙子禾、阿遥遥、祭椛 5瓶;一个有趣的名字、46024958 2瓶;行煌、行动瘫痪、殷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出嫁(23) 师岫拦蔺怀生, 而李琯拦他。 李琯的酒杯抵在师岫手腕上,他坐着仰视来人,调侃道。 “师岫师父是高僧, 出家人戒酒色, 但就不必管我们这些俗人喝不喝酒啦。” 师岫只道。 “喝酒伤身。” 虽寥寥几字,但却道尽了不赞同之意。毕竟蔺怀生的身体太需仔细照顾。 “但伤身与伤心,总是要选一样的。” 李琯晃了晃酒杯, 蔺怀生醉了,他便独饮, 又接连喝了两杯,灌得很快。后来, 他又满了一杯,向师岫举酒,状似要敬他, 但在师岫的目光之中, 一杯酒液全洒入地面。 “人生总是快意酣畅却短, 而不快意长。众生皆苦, 我只是在帮生生。” 师岫只默默听着。他得了道, 却不爱与人论机锋。他没有放下手中这杯酒,蔺怀生不能喝,他便替喝了。 师岫之举令李琯有片刻怔然, 但随即又大肆拍掌。面对李琯纵情的酒态, 师岫虽破酒戒, 但仍有一份自持。 李琯新奇地打量着师岫:“大师竟愿做到如此……看来是与我表妹一见如故了。” 师岫摇头。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蔺怀生:“纵如殿下所说,若世间都不能免俗,那就送一个人脱俗吧。” “原来大师也是在救人。” 但师岫又答不是。 “他懵懵懂懂,何必又多一个人深陷其中?” 李琯噗嗤笑开:“那大师只是在破戒。” 他面上没有醉态, 言行上却有了放肆,手指在蔺怀生与师岫这两人之间来回比划,笑意晏晏地说道:“大师破了酒戒,也许就上瘾了,会破更多。生生的确很好,不是么?” 师岫未置一语。 他还是这样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叫李琯顷刻间倒了胃口,他收敛笑容,嘴里念着扫兴:“没意思,真没意思。” 说着,李琯拎起酒瓶,冷眼扫过二人,径直就走。 主人走了,奴仆散了,连布置的灯火也燃到尽头,这一处角转瞬寥落。地上长影换了,唯有清月不改,师岫没走,陪着蔺怀生,一同坐了下来。 不知何时,蔺怀生迷迷蒙蒙醒来。他唇瓣浸满酒渍,像酿着的青梅,可他还是觉得口渴,手在桌上摸索近在咫尺的酒杯。 师岫遮住杯子。 “你不能喝了。” 蔺怀生充耳不闻,反倒因为师岫的手,明白了自己该去哪找。当手背被蔺怀生触及,师岫霎时想的是他的手比瓷杯还凉,而后却又想起,他的确不该再让蔺怀生喝了。除了伤身,这杯酒吻了两人唇,不该再吻。师岫想明白以后,竟觉得掌心更烫了些。 四下无人,师岫握紧了酒杯,又松开。他解下最外层的僧袍,披在蔺怀生身上挡寒。他先是念了一句佛号,才对似睡非睡的蔺怀生说道:“我送你回去。” 他将蔺怀生背在背上,只身单薄,华贵的僧袍又将两人一同笼罩。这一路,竟没有任何宫人婢子,背上的人很轻,可师岫背上后却无从卸下,便叫这一路明月来鉴他佛心。 师岫听着蔺怀生含糊的呢喃,忽而问他:“为何要到宫里来呢。” 背上的人即便醉了也乖顺,有一答一。 “因为……”蔺怀生陷入怀想,久久沉默,他后半句,是清风送到师岫耳旁的,“因为我无处可去。” 他答得含糊,可那未尽之语,师岫却都明白。 “去哪里都好,但若能有人真心记挂我,心里总是觉得更好一些。” 他的手搭在师岫身前,又拢在一起,便与他的长发一道做了最柔软的马缰,松松地套在师岫的脖间。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说谢意:“表哥,谢谢你今日陪我过生辰……” 师岫脚步微顿。 “你认错了。” 蔺怀生自顾自说着话。 “表哥方才训我,我不服气……可心里明白,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不敢想、不愿意承认,认了,就好像之前此生都白白活了……” “……蔺姑娘,你着相了。” “表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点好,你帮帮我,生生以后还你。” “我并非瑜王殿下,蔺姑娘认错人了。” 师岫叹无可叹,或许不应该由他送蔺怀生回来,索性终于到了住处。 他将蔺怀生安置在床上,蔺怀生也松开了手。师岫正欲起身,蔺怀生的手指却抵在他的唇上。师岫顿住身躯,他静静地看着蔺怀生,只看得蔺怀生一双喝醉了的水光潋滟眼睛。 “怎么会不是呢……我记得的。” 他呢喃的声音轻,手指却摁得重,揉摁如对待玩物,但烟云幻象,原来不过是师岫自己心声如擂鼓。 “这里,分明就是我表哥。” 蔺怀生手下这里,是师岫的上唇。师岫生了一个饱满的唇珠。他说师岫这里和李琯有些像。 师岫无言。 “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听起来,师岫无奈极了,也温情极了。 蔺怀生告诉他:“他们说,喝酒可以解忧。” 师岫笑了,并非嘲笑,他看待蔺怀生总有一份纵容。 “不会的。我试过,千杯万杯无用处。” 蔺怀生有些迷惑:“师岫师父已经修得佛心佛慧,高僧也能破戒吗?” 这时候他又认得出师岫了。当真是个小醉鬼。 明明蔺怀生醉酒,师岫却说不过,不该应、不能应,太多太多。 “是啊,再厉害的和尚,也会破戒。” 说完,师岫自己静默许久。 他回过神后,抽走自己的僧袍,给蔺怀生掩好被子,他已然走到门边,却听身后窸窣,回头看时,只见蔺怀生翻出不知哪里藏的刀子,正在自己身上比划。师岫顷刻变了脸色。 月光不进深屋,寒光是刀光,锐得不能再锐的匕首,只一扎就能捅出一个血洞。师岫握住了蔺怀生的手,想要将匕首夺下。可何时喝醉了的人力气会这样大,师岫竟拿蔺怀生没有办法。 “蔺姑娘为何要伤自己。” 蔺怀生只痴痴地笑着,答非所问:“你是谁?” 他连问几声你是谁,师岫只能回答。 “……我是师岫。” 师岫想让蔺怀生醒一醒,可蔺怀生却撇嘴。 “师岫是谁,我不认识。” 这一功夫,却叫蔺怀生挣脱了束缚。混乱之间,刀刃先在师岫手臂上划了一道,师岫吃痛,手下意识松开,蔺怀生得了机会,刀剑对准自己,连在手上狠狠划了几道。皮开肉绽鲜血四溢,师岫看得心惊,这下狠了心,待蔺怀生粗鲁,彻底把刀子夺了扔到地上。 师岫已身出微汗,僧衣黏在伤口处,拉扯之间阵阵疼痛。师岫脸色难看,蔺怀生却一副飘然的醉态,他头发缠在师岫僧衣上,许是扯着难受了,他微微蹙眉,手摸索着,把那一缕发丝勾了回来。 “不认识的人,”他这么喊师岫,“你是我梦里人吧?” 蔺怀生根本不要师岫解答。 他喃喃道:“是梦啊……” “刀子划着你了,你疼么?若我们都在梦里,想必不疼……我就不疼。” 师岫不想蔺怀生喝酒,是恐他伤身,却未曾想到蔺怀生喝醉后会是这般模样。他的手去触碰、探索,还要更把伤口挖得惨烈,师岫彻底怕了他,纵自己伤口也疼,亦紧紧握着蔺怀生的手不敢松开。 蔺怀生就在一袭僧袍之下反复呢喃:“我不疼,我不疼……” 他笑出泪来,怔怔地看着师岫。 “可我心里难受。” 泪痕渐下渐隐,几近不见,最后也真的不见。师岫伸手为他擦了。这是一颗残存佛心的慈悲。 “蔺怀生,我知道。” 还有另一道无从得听的神音,化明月清风,留在蔺怀生酣睡的面容上。 怎么玩得这么疯…… 祂很无奈。 …… 蔺怀生一梦到天光,起身时,唯有头部疼痛,是宿醉的后果。身下被褥皆新,是有人替他收拾残局,但手臂处理后的伤口,显示昨晚一切非梦。 蔺怀生脸色有些白,但神情却无异。 他是有意为之。先前在净慈庵遇袭时,他便发现在这个副本里他几乎没有痛感,那时蔺怀生不确定是单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所有玩家在正式副本里都有这份“优待”。为此,蔺怀生想试一试,他说做就做,用一把刀同时在自己和师岫身上测试。结果让他心里有了断定。 他身上的情况是特殊的,不知是玩家蔺怀生得到的特殊,还是角色蔺怀生的特异。称不上是好事,但是有利用的空间。 而蔺怀生还测出第二件事,师岫不会武。 枕边又压着东西,但不是黑影所为。是一串红色佛珠,师岫把自己手腕的佛珠摘下,留给了蔺怀生。 一早,李琯又来缠人了。佛珠被李琯看见后,李琯笑道:“想来是师岫师父送的生辰礼物?高僧佩戴过的佛珠可佑平安,你们昨天聊了什么,竟然如此投缘。” 言毕,李琯嗅了嗅,蹙眉疑惑,“什么怪味?” 蔺怀生有意把受伤的手臂藏在后头,轻声道:“我昨晚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若像表哥说的,我得找个机会谢谢师岫师父。而且,我也有事想请他帮忙。” 李琯拍掌:“那好,我替表妹做主约他,不过是什么事?兴许我也能帮上一些。” 蔺怀生说道:“我私心里想大师能也替我姐姐念一次佛经,让她能够好好安息。” 说完,蔺怀生便以梳洗装扮为由,先请李琯移步。 李琯出来后,笑脸即收。 他后悔了,他昨晚不该走,留表妹和师岫两人。他们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李琯翻来覆去地想蔺怀生苍白疲倦的脸色,想那明显换过的褥子和微弱的血腥味,他很难不往某个方向上靠。 屋子里有轻微的声响,扰得李琯烦躁得很。 李琯阴鸷地想,倘若是真的,他立刻就去要师岫的狗命。 却在这时,李琯听到蔺怀生的声音,呢喃,喘息,隐忍,还有笑声。 李琯神色陡变,他破开屋门,乍见屋内情景时他不可置信。 叫李琯听见了那么多声音的蔺怀生却是面无生气的。他握着匕首,眼中只有那把小刀,刀刃滴血成线,他把袖子挽高,包扎好的伤口被扯开,整条手臂伤痕交错。 只一瞬,李琯就夺了蔺怀生的刀子,他劈头盖脸地怒喝。 “你干什么!” 蔺怀生任由李琯怒骂,他乖顺地靠在李琯的手臂间,听完了,缓了片刻,怯懦中有麻木之色。 “我想试试会不会疼。” 是试试你的武功到底怎么样呀,便宜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 感谢在2021-08-07 11:00:00~2021-08-08 10:0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阵阵微风、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尹汜、22124867 20瓶;長離AKDY 10瓶;willow、Ning、日曛雪纷、琉璃神社 5瓶;46024958、只解千山唤行客 3瓶;一个有趣的名字 2瓶;Kalo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出嫁(24) 在李琯看来, 蔺怀生的谎话过于拙劣。 正常人谁会试这个,并且还偷偷躲着人。 李琯逼视着,褪去嬉笑玩赖, 他很有威压, 一双眼又那么黑沉,叫人心里看得怵。 “生生,你知不知道有的事情不能做。” 蔺怀生被李琯训, 露出犯错后的胆怯与迷茫,可却也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只是下意识用乖巧的笑讨好。李琯看他这模样,心里烦躁起火, 可当着面,到底留了几分周转余地,不至于把人说得那般难堪。 宫人是附属, 随李琯走又随李琯来, 乌泱泱地进出。有端清水的、有拿纱布和伤药的、有跑去请太医的……他们都是声音, 他们全都无用。怒火在李琯内心一点点积攒, 他耐着性子, 在蔺怀生面前勉强还装一点和善,可随即李琯发现蔺怀生并没有听他在说。 竟还走神。 李琯又气又无奈,他顺着蔺怀生的目光看去, 却见蔺怀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把被他强硬夺走的刀子, 双眼不自觉流露满渴望。他竟仍不死心。 李琯勃然大怒, 他从未这么生气过,当着众人面,手中刀子往后一甩,深深地扎进宫殿门边的立柱。宫人惊叫瘫软, 被李琯的举动吓坏了。李琯回头之后,宫婢们又颤颤巍巍地把声音收进喉咙。 李琯环视满地趴跪的众人,说道。 “以后谁再没仔细收拾,但凡一点带刃的东西被我看到,就等同这柱子的下场。” 语毕,李琯转向蔺怀生。在众人的胆颤中,唯独蔺怀生游离在外,刀被扔了,他明白自己不能再看,就垂下双眼藏起恋恋不舍,静静地窝在李琯臂弯之间。李琯面无表情,捏了捏蔺怀生的鼻子,力道有些重,关切之情中蕴含警告。 蔺怀生知道,李琯不仅在恐吓那些宫人,也在警告自己。 可这才刚开始呢。蔺怀生从来没有被威胁吓退过。 …… 因蔺怀生这边突起意外,原本说要去见师岫一事也暂缓。分给蔺怀生的宫人更多了,都得了李琯的吩咐,个个悬着心更仔细照顾。 照理来说早上这事应闹大开了,但云贵妃那边却全然不知,只听说昨夜李琯为蔺怀生过生辰时弄出那些花样阵仗,便连忙遣人补来礼物。贵妃的身边人机灵,特意当着蔺怀生的面把箱子打开,里面满是金簪银钏,云贵妃怕不是将自己一大半的珠宝都填到了这箱子里送给蔺怀生。本来还想请蔺怀生过去坐坐,却得知蔺怀生“病了”后,据说还把李琯这不仔细的家伙臭骂一顿,非要他好好地赔罪。 李琯在母亲云贵妃那任打任骂,当天下午就又来了,一副要在蔺怀生床前侍疾的架势。他与上午那会截然不同,又变回平日的表哥。李琯毫不讲究,直接坐在脚踏上。他给蔺怀生涂很厚的药膏,小心翼翼捧着伤处,好像盯得时辰够久,它们就会自己恢复。 “表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好疼的啊……” 李琯趴在床边,他好像看不够蔺怀生,还能始终看下去,但他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些,他缠着蔺怀生问,伴随着有意唉声叹气,把人问得烦了、没办法了,还抵不过他刨根问底。 蔺怀生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我知道错了。” 除此之外,他缄口不言,让人知道他其实根本没想。李琯的笑容收敛。可他不是大夫,病根无从得知无从药除,他看着横纵交错的伤痕,心里是不明不白的火气,但面上也只能挖出更多的药膏,完全浪费地抹在蔺怀生的手臂。他无意或蓄意,白淋淋的手指摁过一条条伤痕,发泄他满心郁气,直到听到蔺怀生轻声的嘶吸。 李琯才收回手,恨蔺怀生的谎话。 “这还说不疼。” 李琯说自己是表哥,就对蔺怀生有份空前的责任感,从前没处施展,但把蔺怀生接进宫里后,颇学起闻人樾当初凡事亲为的样子。 说是照顾,李琯自己都是衣来张手的矜贵,哪里照顾得好人,但他沉浸其中。他的表妹本无需人这样照顾,只是表妹病了,不仅身体不好,连心也患了病。李琯找到了理由,于是心安理得,并恍然大悟世间为何要有柔软的造物,又为何要都给人安一颗柔软心肠。只不过李琯身为皇子,到底不能时时和蔺怀生相处,但只是这样偶尔疏忽,都能叫蔺怀生抓到机会。 李琯得知蔺怀生又自残时,一路奔来,发冠乱了不知。 宫女颤抖地呈上带血的蝶翅金簪:“这是贵妃娘娘给小郡主的东西……姑娘今日说想好好打扮,我们便从箱子里挑了这支,姑娘还说很衬她……” 李琯夺过金簪,踹开门进去,宫女们都怕降罪,伏在地上不敢动。 李琯拨开床边给蔺怀生上药的宫女,把血淋淋的簪子亮在蔺怀生面前。 “你是不是有病?!” 蔺怀生面色不改,或许他根本无从改。他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再这样下去,浑身都快没有好肉给他糟蹋了。李琯忽然恨起了柔软造物。 可柔软来附他,李琯却做不到把他挥开。 蔺怀生的声音很低,几近不可闻,李琯骂他、恨他,都放不下他,俯身倾耳去听。 “表哥,我病了么?” 蔺怀生喃喃。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是每次见到那些尖刃的东西,就再也看不见其他旁的,我控制不住……” 师岫还是被李琯喊来了,以驱邪的名义。 蔺怀生在屋里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到窗子上两人的剪影。但到现在,蔺怀生有几分把握,相信李琯和师岫有着共同的某个目的,角色牌因此巧妙地有了阵营。 这些是游戏此前从未明说的规则。 屋外,李琯狠声质问师岫。 “你不是给了生生一串佛珠,佛祖庇佑,喜乐无忧,通通都是假的不成!” 师岫念阿弥陀佛。 “不是中邪,又有何用?他只是病了。” 李琯不相信。尽管他曾在心里迷恋过蔺怀生的病态,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所以他心里顷刻改口。他不想蔺怀生受伤,他不愿意承认他冰肌玉骨的表妹会像生了烂疮一般有了心病。 “什么病会这样千方百计地伤害自己?” 李琯红着眼,此时他已经两日没怎么休息好了。他对蔺怀生的照顾让他抽不了身,期间还要对云贵妃瞒着就发生在她宫里的异样,身心负荷之重,他也像个病人。 但师岫依然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中邪,喊他来无用。 “你有没有看到他那副样子。啊?”李琯声音激烈起来,手指屋子,“他就和上瘾似的,连吃饭的筷子都会想方设法藏起来。钝的划不伤,就捅那些包扎的伤口。” “你和我说,他这样只是病了?” “就是有人想害他,邪术、妖法、咒语……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不是很懂么!” 说着,李琯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他逼近师岫。 “那天晚上,你和我表妹到底说了什么?” 师岫看着如此失态而不觉的李琯,他想叹息。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去,期间他把我认成了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殿下,你照顾不好他,更治不好他,不若放他走。” 李琯冷笑:“我如今只要松开他一刻,他就立刻会死,他这副样子能去哪里?” “何处来,就回何处,此前十八年,他过得不差。” 李琯松开师岫衣领:“原来你是在怪我。” 他像拍污秽一样拍自己的手。 “收起你伪善的德性,”李琯冷冷说道,“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 李琯把师岫留在殿门外。他是皇宫里的强权,说一不二,他非要师岫绕着宫殿作法驱邪,师岫也只能照做。 屋子里静得很。 现在宫女们都怕死了李琯,也怕死了蔺怀生。她们的命运不由自主,便在宫殿里先死了几百次,变成宛若死人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按吩咐做事。可她们也不敢逼蔺怀生。一勺勺药喂不进蔺怀生嘴里,汤匙就落回碗里,下一次再舀出一样的,直到整碗药都变温凉。她们越来越颤抖,连呼吸都屏住,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 没有谁死去,但这间宫殿好像已经变成了蔺怀生的陪葬。 李琯这一回没有发怒,他只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变成由他喂药。 他舀的每一勺都很稳,路过锦被下起伏的躯体,路过那些千疮百孔的伤痕。李琯坚信师岫推诿骗人,每一刀都那么痛,没有谁能够忍受,无论什么心病,也早该那一刀刀的肉刮骨里痊愈了。所以,生生不是病了,是正被害着,是被害者。 起先,蔺怀生一样消极抵抗,可李琯毕竟不是那些柔弱姑娘。李琯拿着汤匙在蔺怀生的齿关前叩门,磕磕碰碰,已经不烫的药汁飞溅,蔺怀生的衣领全脏了。他就和蔺怀生道歉:“等会给你换一身新衣服。” 蔺怀生最终被他撬开牙关,倒进去的药多,含不下流出来的也多。李琯耐着性子,就这样喂着,有一口,蔺怀生含住了勺子,仿佛突然起了玩心,与任劳任怨的李琯调皮嬉闹,不肯他抽走。 李琯的神色因而有一些松快,但当他意识到蔺怀生的真实意图时,赶紧去掐蔺怀生的双颊,迫使他张嘴把陶瓷汤匙吐出来。汤匙尚且完好,蔺怀生没说话,目光却因没得逞而流露遗憾。 李琯快为他疯了,药碗翻了,他上了床,就着掐脸的动作崩溃地逼问。 “你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要害生生,给我滚!” 从远处看,却好像是他要掐死蔺怀生。 蔺怀生双眼迟钝地转动,流露出一点人的情绪,他好像因为李琯的话活了过来,热泪如血泪,红的不知是谁的眼眶。 “可是没人想要蔺怀生活着……没人想我活着。” 蔺怀生重复道。 他看着上方,但绝不是在看李琯,沉香木的拔步床顶,什么也看不见,但仿佛什么都有。 “姐姐想我死,她说我该死……她已经去了地府,但都还在人间留了爪牙要带我走。” 李琯吻住这张乱说话的唇。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吻,但当下只要能堵住蔺怀生这张让人难过的嘴,用什么都好,吻也顺理成章。他吻得毫无章法,把自己和蔺怀生都磕出血来,也来加害蔺怀生性命。 口中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但李琯咽下了。 “没人能害生生。” 他捧住蔺怀生的脸,破了的舌尖沿路吻上也咸的泪珠。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蔺怀生的病因,那么生生全然不是生病了,他就是被人害了。阳奉阴违的狗东西,便也让他千刀万剐,尝一尝生生受过的苦。 “哥哥和你保证,我会给你出气的。” 李琯不知道,他这一句话让蔺怀生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啊。那更好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好呀,大家久等了。 感谢在2021-08-08 10:08:49~2021-08-09 14:3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姣姣是我老婆 2个;席文、某某、骨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竹然 60瓶;抹额额、44251808、46690503、24655319、knkn单推人、一口一个猪咪、姚、天生的美女燕千绪、Tnjfdjkcdkif 20瓶;果芬达、微生生呀、Segen、橙子、彳亍、正正圆、桃浪味仙 10瓶;小羊…嘿嘿…小羊 9瓶;小阔爱、小熊穿了比基尼、月牙、春山晓月 5瓶;绿亓、左拥雪碧右抱可乐鸡翅 3瓶;堇卿、丞汁儿、慕慕。、42835513 2瓶;44210689、醉言、是你吗小可爱、娇老婆爱俺、Kalo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出嫁(25) 那日, 李琯陪了蔺怀生很久。屋外师岫念经的低吟一次次绕过殿前。 倘若蔺怀生说胡话,李琯就吻他。纯粹是堵嘴,连舌头也没伸, 好像这样才显他情意够真。但他们本不该吻。李琯通通不管, 他只觉得自己对蔺怀生的责任感空前高涨,好像蔺怀生此前在别人别处那寄养了十八年,现在则属于他。 他不肯蔺怀生说生死, 他却对别人咒死生。他说要给蔺怀生出气,叫那人没有好果子吃, 说这世上没人敢要生生性命。当李琯说第一句时,他发现蔺怀生的眼神不一样了, 充斥着极度的信赖与依恋。也仿佛是因为他的承诺,蔺怀生当下不再自残。 蔺怀生把他当成仅存的救命稻草,李琯便在如此极致的情感里忘乎所以。他开始说更多, 在蔺怀生的耳边不停灌输, 说蔺怀生没有生病, 这不是病, 他只是被人害了。 不知第几遍, 蔺怀生忽然颤抖起来。李琯欣喜于他的转变,这让李琯相信,因为他, 生生从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中死而复生。他拯救了蔺怀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蔺怀生的一刀刀都快把血缘情分划干净了, 那么活过来的蔺怀生该属于李琯了。 蔺怀生扭过脸,目光追寻着李琯。 “你说,我不是病了……?” 他要李琯的肯定,李琯仿佛说什么都让他聆听旨意。 李琯自然锲而不舍:“生生不是病了, 是被别人害了。”没有多少人能在清醒之后正视自己自残的模样,李琯不想再让蔺怀生受这份苦,便不停地和他说。 “有人故意把你害成这样,等我杀了那个人,生生就会好起来,不用遭受这种痛苦了。” 李琯也打从心底认为,蔺怀生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罪魁祸首。 …… 在这之后,李琯变得更为忙碌。他常常衣不解带,根源在于蔺怀生。 蔺怀生现在很黏李琯,要时时刻刻和李琯待在一起,以至于李琯许多事情都无法处理。 李琯不免感到分身乏术。但好言好语在蔺怀生这里不管用,他病了一遭,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极度娇纵下是不能触碰的敏感。他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内里也像是好不容易粘合起来的。 李琯也试过借口离开,但都会被蔺怀生寻回去。他披风未罩、鞋袜未穿,赤足单衣几乎荒谬,可这般模样沿途来找,李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有一次,李琯处理事情稍迟,实在无法顾及蔺怀生,蔺怀生便故态复萌,再度拿自己的身体做威胁。 李琯当然知道,蔺怀生拿着摔碎的瓷碗片只是做做样子,只是同他闹脾气。但他笨拙耍心眼的样子让李琯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 师岫看在眼里,告诉李琯。 “你过头了。” 在师岫看来,李琯本不必也不该将蔺怀生带进皇宫里。甜蜜是真,烦恼是真,不过自作自受。 李琯浑不在意:“生生现在离不开我。” “我如果不管他,他会死的。” 师岫默然,到底是谁离不开谁。他劝不动李琯便不再劝了,远方的角楼响起暮钟,他回过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上浮的是热气,下沉则是茶渣。 “离万寿节,只剩七日了。” …… 李琯不来时,师岫只独自做自己该做的,于祈福台诵经,夜里再有小半个时辰面圣讲经。 他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以至于再见到李琯时,看到他眼底的憔悴与疯狂,一切恍如隔世,可他们只一两日未见。 李琯甚至不知他引以为傲的漫不经心不再,他的慌乱人尽皆知。 “生生他又不好了……他躲着我,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为什么……” “我有很好地照顾他,我不比闻人樾当初对他差!为什么?” 师岫想叹息。 “你们还说了什么?” 曾几何时,李琯也问过师岫这个问题。 李琯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错了,顺着师岫的话喃喃道:“生生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便说‘一直留在这里不好么’。” “你送他走吧。” “在他亲眼见端阳郡主尸首、见破败王府时,他在这天地间就断了牵系,如无根浮萍。你救不了他,他会一直这么病下去,任何人随意一句话都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里,就送他走吧。” 李琯将师岫的东西一概砸烂,瓶瓶罐罐,药粉扑天。 “那是我表妹!我十八年间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李琯发抖,他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死,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在他手里死去。不知何时起,李琯不再当蔺怀生是可有可无的性命,他把此前那个漫不经心又轻狂的自己抹杀,把局推倒,断壁残垣的自毁才能抵消他上位者的狂傲。 “……那就找一些他熟悉的事物陪他。” 李琯开始拼命地搜罗,挖空自己过去许多年的记忆,与蔺家姐弟相处的点滴一一浮现。他在寻找那个那么天真又柔软的孩子,手里拿一点小糕点、小玩具就会乐不可支;后来他被困在高阁,哪怕李琯只是偶尔想起去看他,趴在他的窗台边,他眼里都有一分欣喜。 宫里没人吃的桂花糕,李琯如获至宝,捧在蔺怀生的床前。 “生生,你看呐,我买回来了,以前你最喜欢吃了,我偷你一口,你还哭着骂我。” 蔺怀生睁着死气沉沉的眼睛。他不肯吃东西,现在脾胃除了素粥什么也受不了,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李琯的掌心。他这副样子叫人看得心悸,李琯却狂喜于蔺怀生终于愿意给他一点反应。蔺怀生不能吃,他就替生生吃,干涩的糕点噎得李琯想吐,他想对蔺怀生笑、想对他说话,说他全都吃掉了,但张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身体的本能,哪怕他厉害到能用刀把柱子钉穿了都没用。 李琯背过身,擦干净脸上、手上狼狈的点心屑,他眼角咳得发红,嗫喏着唇讨好道。 “生生,真的很好吃……我在那边盘子还留了几块,等你胃好了,我们再吃好么?” 蔺怀生笑了,他朝李琯伸出手,李琯诚惶诚恐地握住,却听蔺怀生说。 “姐夫……” 李琯笑脸僵住。 原来一块糕点也有先来后到,谁先给蔺怀生买的,那个位置就永远属于他。 “姐夫买给我和姐姐的……” “姐姐……” 蔺怀生为姐姐发疯,李琯为他发疯。 第二日,李琯带了一个人进宫。 时隔多日,晏鄢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脖子上的纱布还没拆下。 李琯满心满眼都是蔺怀生,他把晏鄢带进宫里,但没给一个正眼,只当对方是哄蔺怀生开心的工具。李琯把蔺怀生扶起来,对他指着晏鄢,说道:“生生,看是谁来了。” 蔺怀生说:“是晏晏……” 李琯顿了顿,万万没想到晏鄢都得他青睐。他费尽心思找来每一样东西,每一样都胜过他本人。李琯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可现在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晏鄢听得清清楚楚,两声‘晏晏’,仿佛间隔万水千山,再相见两面沧桑。 生生怎么成了这样? 李琯挤出笑脸,他现在好像闻人樾,拙劣去仿那点笑容。 “是她,我特意请晏三姑娘来宫里,有她陪你,生生会不会早点养好身体?” 蔺怀生想了想,微微点头。 嫉妒来不及,李琯先满心舒了气。 之后没陪一会,李琯又要去处理正事,只好让蔺怀生与晏鄢单独相处。走之前,他拍了拍晏鄢的肩膀:“仔细照顾姑娘。” 李琯走后,蔺怀生朝晏鄢招手。晏鄢起先不应,心里不肯认这是生生,满心全是怨怼,却不知该怪谁,其间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蔺怀生又开口唤他:“晏晏,你过来……” 他一唤晏晏,晏鄢就全拿他没办法。而起初,这一声称呼还是晏鄢亲自送到蔺怀生手里。 等晏鄢走到蔺怀生床边,蔺怀生又要其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蔺怀生举手吃力,但不掩亲近,手指触碰着晏鄢衣领下的纱布。晏鄢几乎感觉不到蔺怀生的触碰,他太小心翼翼了,亦或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晏鄢握住蔺怀生手,让他尽情肆意地碾压脖间的伤口,但蔺怀生依旧温柔。 他盯着那,看着一层层裹得密不透风的纱布。 “还疼不疼?” 蔺怀生甚至还能闻到晏鄢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不疼。” 晏鄢笑着欺骗蔺怀生。 但在蔺怀生的话里,晏鄢觉得自己仿佛真的不疼了。 晏鄢有意修饰了嗓音,但出口时依然无法遮掩声音沙哑,脖子上的伤俨然有损晏鄢的声带。 晏鄢自己也皱起眉,但不等想出巧言来宽慰,蔺怀生先吐了两人一身。 因为受不了浓郁的血腥味。 …… 李琯走之前特意留了眼线,因此并不担心。他仍然匆匆回来,只是因为他想蔺怀生了。蔺怀生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料,人人都能在蔺怀生这里得到殊荣,李琯自私得不愿意别人从他分去一点蔺怀生的青睐。 殿门紧闭,眼线却全在殿外。 李琯霎时冷下脸:“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吗!” 宫人们也很无奈。 “姑娘吐了一身,晏三小姐征得姑娘同意,便让我们备了热水,说伺候姑娘稍加洗漱。” 而蔺怀生历来不喜人沐浴时候待在身边,原先他黏着李琯那会,尚且还是自己每日独自洗漱。这两日身体差了,还没沐浴,只是眼下一身狼藉,不得不洗。 宫人们不明真相,李琯却是知道晏鄢那狗东西的秘密,生生和他相处,是尽数被占便宜。李琯当即提剑踹开门。 殿内水声哗动,李琯冲进来时,蔺怀生已经在浴桶里。他背对着李琯,长发披散,只露出一点莹润的肩头。而晏鄢垂着眼,正一勺一勺地把热水浇在蔺怀生的头皮,替他洗着头发。 只听一声巨响,晏鄢径直被踹远,一路滚到了外间的立柱下。晏鄢咳了两声,双手攥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浴桶氤氲的热气熏得李琯头脑发胀,他没有再管晏鄢。他极端愤怒又极端胆怯,兴奋在这二者之间。他现在代替了晏鄢的位置,离蔺怀生最近,他想要不管不顾接替晏鄢做他刚才为蔺怀生所做之事。 这么大的动静,蔺怀生该转过身来了。李琯渴望生生转过来,又明白生生不该转过来。 但蔺怀生真的如他愿。 长发沾水,像一条条黑色的墨线纹在蔺怀生胸前,他不仅转过来,还游到靠近李琯的浴桶边。水没有那么深,恰衬他如出水芙蓉,但莲本多君子。热气难散,但蔺怀生非要李琯拨云见日看到真相。 李琯不可置信,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水里完全陌生的蔺怀生,他自己头昏脑涨,甚至不敢逼问一句“你是谁”,只是下意识对蔺怀生举起了剑。 蔺怀生却靠近,浑然不怕剑尖真的割开他喉咙。他压抑的疯劲,把剑寸寸逼退。 蔺怀生微微抬起下巴,像与他的表哥玩闹一般,下巴主动来搭剑刃的尖峰。 他垂着眼,有些失落,还有恶毒。 “我若是男子,表哥就不喜欢我了么?” 剑狼狈脱手,百般无用。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诗文中,芙蓉、芙蕖、莲等基本都是指同一种植物。现代根据植物学划分的芙蓉、莲花、荷花不同。 今天还可以说中午好~ 最近写得好卡,为了第二个副本收尾,把家附近的奶茶店点了一个遍。 感谢在2021-08-09 14:32:10~2021-08-10 11: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子吖、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22124867、抱抱姣姣老婆、18550095、姣姣是我老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人、奇奇sevennn、雾散时风起、江停的腿部挂件 20瓶;21444572、木子熙、云子愉、喜青包子、觉皇 10瓶;蛋蛋蛋 5瓶;abc 4瓶;一个有趣的名字 3瓶;逢考必过,金榜题名 2瓶;只解千山唤行客、39760074、Kalor、33971080、临榆、雨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出嫁(26) 李琯几乎狼狈而逃。 一池水, 一柄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琯把什么都带走,又把什么都留下。 可蔺怀生不在意他。 李琯把晏鄢也揪走了。慌乱过后的李琯会把郁气尽数发泄在晏鄢身上。晏鄢当初在净慈寺伤得再重, 时至今日身上也不应该还有那么重的血腥味, 除非他仍然不断地受伤。那么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为止,蔺怀生几乎有把握地确信,李琯、晏鄢与师岫是一伙, 三人中李琯身份最高, 其余两人或与他合作、或受命于他。 殿内再无别人。蔺怀生这才从浴桶里起身, 慢条斯理地抽走挂在屏风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细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处。伤痕被覆盖,脸色又被热水蒸得红润,他看起来很好。 李琯不能接受蔺怀生表现出来的生病样子, 并将之妖魔化, 可蔺怀生曾经真实接触过这一类人。他们也有对生命的渴望和珍爱,只是无法克制伤害自己的行为,他们囿于麻痹和清醒之间,比蔺怀生表现得还要更为痛苦。何况蔺怀生这些天如此大胆, 是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痛感。自我伤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蔺怀生已经达到目的, 就不会再这样做下去。 想到这,蔺怀生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则他也觉得自己疯太过头了些。 …… 今夜, 殿里熄灯很早。它没有等来以往时时刻刻来献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头增了更多人,宫婢与侍卫,形形色色人等, 他们都进不去这间宫殿,就反过来将它包围,衬它珍贵。 万籁俱静,檐下宫灯随微风轻轻摇曳,几息灯火变换间,无声无息溜进来一道影子。 他静静伫在床边,明明黑暗与幔帐,但他仿佛直视无碍,能够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许他只是看。不同于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机,长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帐里透出蔺怀生的声音。 “你来啦。” 黑影一怔,全没想到蔺怀生竟会醒着,并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蔺怀生猜透他心事,应验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否则黑影不会来。所以他竟第一时间想,蔺怀生怎么会挨到这么迟,怎么会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说话,但今夜蔺怀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声对话。 只听窸窣声音,里头蔺怀生慢慢地坐起来。 “我最近夜里总是会醒,睁着眼,却什么看不见,但也睡不着。” 蔺怀生说稀疏平常的话,仿佛至交好友,有约夜半,仍来相会。但他们不是。黑影明白,蔺怀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没有力气再同自己相杀。他自己就足够杀死自己,曾经的蔺其姝也是如此。 蔺怀生往床里侧挪了一些,帐子外的黑影不说话,他却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 “你上来吧。” “我想和你说说话。” 黑影沉默片刻,规矩地脱下靴子袜子。他撩开帐子爬上榻,躺下来,只占外侧一点位置,而蔺怀生双手交叠搭在腹部,睡姿同样规矩。两人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黑影有些局促,在他听到蔺怀生侧了个身面对自己时,他更为紧张。 他现在有一种耻于与蔺怀生对视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愿意蔺怀生看见自己。而蔺怀生当然看不见他,这使得黑影竟会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蔺怀生伸来手。 他的触碰几乎称得上是胡乱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后一刻是鼻梁,黑影几乎是被动地任由蔺怀生在他身上动作。曾经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懂蔺怀生的人,抱着恶意揣测蔺怀生所有的人生,还自我认为窥探是等验证。然后蔺怀生让他栽了好大的跟头,让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测别人。于是轮到蔺怀生出手。 “想和我说什么?” 黑影出声,他的声音较先前变得更为喑哑。闻言,蔺怀生收回手。黑影怅然若失,他开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该救。 蔺怀生说:“我记得你想杀我。” 黑影张嘴欲解释,想说他现在不想了、不会了,而蔺其姝的杀意更子虚乌有,那封亲笔信的最后一页是他造假,这世上没有人再想要蔺怀生的命了。 这些通通来不及说,蔺怀生已经说:“我知道姐姐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伪造姐姐的书信,说明你起码也在姐姐身边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处……不是王府旧人,应是姐姐在净慈庵的那六年里的人?” 黑影呼吸一滞。蔺怀生几乎说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蔺怀生却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 蔺怀生重新变回平躺的姿势,他看着拔步床顶:“也许你是因为姐姐想杀我……我已经不想再猜了。” “你帮我做一件事吧。之后这条命,便送给你。” 可黑影不想再杀蔺怀生了。 他们中间楚河汉界,蔺怀生主动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仓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蔺怀生说明白,哪怕把这一件事解释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蔺怀生却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挣扎着要爬起来,黑影赶忙扶他,蔺怀生趴在床榻边缘,想吐又吐不出来,发出阵阵干呕。 黑影一怔,随后仓惶地收回手。他匆匆下床,衣摆略过蔺怀生脊背,他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蹲在床边仔细地喂蔺怀生。蔺怀生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慢慢披着被子坐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但这一次黑影没有再靠近他。 蔺怀生道:“吓着你了吧?” 黑影立刻摇头,又恍然自己已经完全被蔺怀生的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他根本忘了这么黑蔺怀生看不见。 他又说:“没。” 他明白,自己一身臭血,叫蔺怀生恶心吐了。明白后,心里那份难受的滋味终于盖过身上所有的伤口,那些鞭打没有将他训化成温顺的狗,蔺怀生却将他驯服。 他想要走了,离蔺怀生远远的,觉得自己留下来不仅污蔺怀生的口鼻,还污他的眼。身上的血腥不过是浅显的笑柄,扯出他一样污浊的内里。等蔺怀生看见他,恐怕一眼就会像现在这样吐了。 蔺怀生的声音却让他逃都无处。 “你受伤了。” 蔺怀生往床边靠近,看样子又想来触摸他,黑影在心里耻笑自己的妄想,但那点希冀又让他僵持在原地。 他最明白蔺怀生心意,是无需指令都乖的狗。蔺怀生也像摸狗一样抚摸他的头顶,有一点坏心揉乱他头发,又替他抚顺长发。 “上次我扎伤你的伤口吗?还是又受伤了。” 随着靠近,蔺怀生又有些想吐。他捂住嘴,给黑影留了一丝体面。 黑影眷恋地看着他,不能对他说原因。他骗了李琯,李琯暴怒之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从血水里爬起来,踉跄地回去,换好衣服便是换皮囊,他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来见蔺怀生。这些都不该说,太污生生耳朵。但这也是不忠诚,黑影就退开几步,惩罚自己不能再得到蔺怀生的抚摸。 蔺怀生不是完全看不见,随着黑影的移动,他隐约能看见对方一点影子,他知道对方很高,但还要当面说对方很高。 “你真的好高。” “比我高好多……之前我让姐夫抓你的时候,还说你与他差不多高,就认准这点抓。后来大理寺回禀说没有找到人,我还以为我记错了,现在一看,倒是大理寺找得不仔细。” 闻言,黑影被蔺怀生逗笑。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但他心里却真的快活。他本只想偷偷来看一眼,却没想过会有一个鲜活的、会与他笑闹的蔺怀生在等他。他根本无法杀死蔺怀生,但已扭头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短暂的欢乐在他这里轻易覆灭。叫人想起,他本是不快乐的。 “也许我又猜错了,你根本不是我姐姐身边的什么人。” “但姐姐不是你杀的,对么?” 毒药与银针之间,银针入脑就即刻毙命,毒药又怎么可能入体。让蔺其姝丧命的是毒,银针从头到尾不过是混淆视听。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就值得深究。 语焉不详的信纸,扑朔迷离的动机,姐姐孑然一身走着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蔺怀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细想又如草蛇灰线,处处可证。若真是这样,蔺怀生觉得难过。 蔺怀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为杀我,便和我做一个交易,我的筹码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杀蔺怀生,可即便是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绝蔺怀生。 蔺怀生递给黑影一张纸条。 “你帮我转交给江社雁,问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蔺怀生微笑。 “我等你回来。” …… 蔺怀生一觉醒来时,李琯已经坐在他的床边。华衣玉冠,他企图用他最好的姿态来掩饰狼狈,掩饰他每一次被蔺怀生捏玩底线又最后都会滚回蔺怀生身边的事实。他像个赌桌上不甘心的赌徒,押上的筹码是情意与真心,输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盘,想起码赢回本,就永远不可能离开赌桌。 李琯的唇紧抿成一条线:“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够压平情意。 这是难免,蔺怀生现在身体不好,夜里又熬了那么久,也许后来黑影都还没走,他就已经撑不住睡着了。蔺怀生便没应他。 可他不应,李琯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怀生。” 但蔺怀生略过他,他睡够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轻的躯体,朝气又美丽,晃花了李琯的眼睛。好像因为李琯知道他真实的性别后,蔺怀生就懒得遮掩。李琯慌然闭上眼,又迟迟领悟他应该把蔺怀生遮起来。当李琯还在为寻衣找履而不得要领,蔺怀生已经快穿完衣服。可他穿在身上的是裙装,李琯不能接受。 他气急败坏地把蔺怀生转过身来:“你,你怎么能穿这样?” 但蔺怀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这世上,从出生起就以女儿模样示人。西靖王府的蔺怀生活了十八年,从未学过怎么做男人。” 李琯听得眼睛猩红,他不能接受蔺怀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蔺怀生恨起所有蔺家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他们让我活着。” “表哥没见过我家地下的那个祭台吧……”蔺怀生不理李琯嗫喏的双唇,他慢悠悠的,一点点地说,“闻人樾告诉我,那是专门为我建的台子,沾着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诅咒,可他们相信这种方式可以保我的命。为此,我可怜的姐姐哪怕已经那么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为了延续这个仪式。” “如此想来,倒是我辜负了爹爹娘亲与姐姐。我不太想活了。” 李琯听不下去了,蔺怀生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肉,李琯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比了,他只要蔺怀生好好活着。 他拼命告诉蔺怀生:“我替你出气了,我教训那个人了……生生,你穿什么都好,我不会管你的,你变回来,就像以前一样,生生……”李琯语无伦次,说很多重复无意义的话,可就像他所说,他只要蔺怀生原来的样子。 他在蔺怀生面前永远笨拙,现在连梳妆也笨,只会一股脑把桌面上的珍宝匣掏空,什么金簪珠钗都递到蔺怀生面前。蔺怀生每挑走一样,李琯的心才仿佛能够平稳一些,渐渐地,他的手不再颤抖。 “那怎么够。”蔺怀生装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师岫给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这份仇我也还没报。” 李琯终于明白师岫为何让他把蔺怀生送走。他随性而傲慢,兴致一起,捉来一个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过足豢养的瘾。他以为照顾一个人就是如此轻易,但心血与感情在无意倾泻,他被随之掏空,自身污秽的血肉转而附着在爱的人身上。情意让他顿悟,让他升华,让他无师自通做一个圣人,但把爱人污染。李琯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李琯脸色苍白,他明白了,可是来不及了,他不可能放蔺怀生走。 他以为蔺怀生离开他活不了,可现在是他离开蔺怀生会死。 他完了。 蔺怀生扯了扯李琯的袖子。 “表哥,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说好了要请师岫师父给姐姐祈福,我们现在去吧。” 蔺怀生如此心诚,李琯不能不应,师岫亦然。他说他就跟在师岫身侧,虔心学习,为姐姐安魂。一天下来,他脸色苍白,眸光却亮得逼人,他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要么把别人烧死,要么把自己烧尽。 到了时辰,师岫照例得去皇帝那边为他讲经。 蔺怀生体贴道:“师岫师父先走便是,我还差一遍经文,抄完、烧完便回去。” 师岫却迟迟未走。 蔺怀生感受到他目光,笔却未停,只问:“师岫师父不走么?” “误了时机就不好了。” 师岫叹息,他心里明白,起码比李琯明白。 他对蔺怀生说:“把佛珠给我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朱红的佛珠手串物归原主。师岫单手捻珠,一手覆在蔺怀生头顶,似是受智。佛珠转动,颗颗都是慈悲。有的慈悲是空的,师岫用手一捻,佛珠分开两半,露出其中玄机。 …… 蔺怀生很迟才回去。 宫殿漆黑,他却不肯要任何人跟着进来,他似乎就要和衣而睡。 里间传来拨动的水声,有人正在沐浴。 蔺怀生没有惊扰他,却是对方听到蔺怀生回来,往身上泼了几下,拧干湿发就迈腿出来。 蔺怀生坐在床边,听到一串湿漉漉的轻声。一只在外头撒够野的猫儿回来了。蔺怀生喜欢温顺干净的,他就在进门前把自己一身脏污的毛发舔舐洁净,这样蔺怀生就不会对他作呕了。 蔺怀生摸到黑影冷冰冰的脸颊。他摸黑洗了冷水。 “你又受伤了么?” 黑影没说话。 他完成蔺怀生要他做的事,可大理寺和江社雁不会让他来去自如,一路逐战,等进了皇宫,更要躲开李琯的人马。这些通通都令他受伤。也许蔺怀生就希望他在中途死去,可他让蔺怀生遗憾了,他想把蔺怀生交代的事情做好,回来还能讨一点残羹冷炙的敷衍。 “你要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谢谢。” 蔺怀生道谢得真诚。 蔺怀生伸出手来,可能是想拉他吧,但触到了黑影的脸。蔺怀生右手的手指在这张脸上停驻,他抚摸,最后来摸黑影的嘴唇,然后两指比开,带着黑影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忽然说道。 “今天你的轮廓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个子也变矮了。” “但这里似乎不会变。” 说着,中指不小心陷进脸上的一个小陷阱。而蔺怀生却笑了。 “晏晏,你左脸有一个酒窝,你自己记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是这个副本的最后一章了,好好磨一下,大家明天晚点见~ 感谢在2021-08-10 11:53:44~2021-08-11 13: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Renaissanc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一一川、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study slacker、姣姣是我老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崽 88瓶;涟深 50瓶;阳光灿烂每一天、千帆 40瓶;kookv 30瓶;狗卷棘是小可爱、欧的山海海 20瓶;ixuse、45728397 18瓶;嗨虞美人、旧爱是绪、33913417、吃人婆婆、藕花深处 10瓶;嘤嘤嘤 9瓶;子妖 5瓶;~w~ 3瓶;不溶于水、Kalor、一个有趣的名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出嫁(完)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么那些说的犹疑, 都是戏耍。晏鄢想笑,又笑不出来,起码生生还愿意耍他。 他一字一句地又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替你做到了。” “你说过等我, 我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 含着无限的卑微,让人动恻隐。可他面前的人像是石头做的,无动于衷, 晏鄢记得蔺怀生从前不是, 但现在是了, 晏鄢便不敢再说。 蔺怀生好像就是要他无言要他憋死,他才愿意开口,施舍给晏鄢一两句话。 “地上冷,找块布擦干净自己, 然后上来吧。” 晏鄢垂着头, 他无处寻,最后蔺怀生让他拿自己柜子里随便一件衣裳擦身子。晏鄢又舍不得了,东挑西拣,最后拿出一件中衣。上好的料子, 如羊奶流手,李琯为了和闻人樾无声攀比, 为蔺怀生倾注了他所远远没察觉的心意,李琯连熏衣服的香都要为蔺怀生亲自挑。一点点替换掉蔺怀生的习惯,以为这样就能占据他一生。现在, 全便宜了晏鄢,这条李琯曾经根本看不起的狗。 蔺怀生没听到什么声音,就说:“擦干净点,不要弄脏我的床。” 晏鄢张了张嘴, 听得自卑。 就在完全戳穿晏鄢身份后,蔺怀生在他面前完全变成另外一幅样子,比惩戒他的上司还要像酷吏,一句言语比惩戒的鞭痕来得千倍万倍恐怖。晏鄢觉得疼,但他这时候心里念的,是从前蔺怀生对他的那些好,他脚下生根,就逃不了了。 他擦干净自己,外面就套着这身中衣,好在他现在的身形不会和蔺怀生相差太多,蔺怀生的衣服他尚且能穿下。他赤脚走过来,路过自己原本换下的衣服,挑了挑,翻出还算干净的一面,扯下来攥在手里,等到了床边,就当擦脚的布,拭掉脚底的灰尘,而后扔远。他完全听蔺怀生的话,要干干净净地到床上。 他讨好地对蔺怀生笑了笑:“我现在很干净。” 尽管声音哑了,但依旧能听出属于晏三姑娘的声调和柔情。 蔺怀生嗯了一声,让他再坐进来一些。蔺怀生上手,伸进微湿的中衣,晏三姑娘的表皮下依然是个男人,只不过他这副模样更好骗过众人,把女子扮得惟妙惟肖。 蔺怀生有点好奇:“现在是你真实的样子?” 晏鄢说不是。但他没有接着解释,他似乎难以启齿。 蔺怀生动了动,晏鄢立刻抓住他的手:“别去!”他以为蔺怀生要去点灯。 这两次他全在黑暗中,他觉得安全。他起初也是这样接近蔺怀生的,那时他怎样的恶意,黑暗给他包庇,现在成为他仅剩的遮羞。让蔺怀生点亮屋子看清他的模样,不如自己痛快地说出来,晏鄢握着蔺怀生手的力道加重了。 “别去……” “是缩骨,你之前看见的才是我原本的样子。” 蔺怀生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先前他试分析黑影的真实身份时,李琯和晏鄢都在其中,但那时蔺怀生倾向于李琯。晏鄢表面的身份太有迷惑性,晏三姑娘和黑影之间又在身形上有差,而后来试探出李琯不是黑影时,蔺怀生几乎认为黑影只是这个副本中与姐姐一般的故事角色。唯独遇袭那夜,晏鄢伤了脖子这件事成为蔺怀生始终牵强的质疑点。 “那为什么今晚不用原来的样子面对我呢?” 晏鄢苦笑:“想的,但没来得及……” 他连梳洗都来不及,对方就回来了。 “这会让我看看吧,我很好奇。” 蔺怀生直截了当地说,但晏鄢却立刻拒绝了。 蔺怀生揪着不放。 “为什么?晏晏每次不是也都选择以那个样子来见我?” 他问很平常的话,但晏鄢有一种感觉,蔺怀生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从细枝末节里揪出晏鄢的痛处,然后要晏鄢痛不欲生。他不曾就看到李琯被蔺怀生击垮? “因为……”晏鄢露出难堪的笑容,“我变回去的过程很难看,我怕让你恶心。” 但他别无选择。 蔺怀生只听到晏鄢痛苦的吼叫,他怕引来追兵,到最后全都咽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喘息。床榻颤动,被子被他揉皱,蔺怀生忽然很想看一看晏鄢现在的样子,就被恢复原貌的晏鄢握住了手。 他冷汗涔涔,虚弱笑道:“生生,你有痛快一些吗。” 恢复原身的晏鄢长手长脚,样貌也长开,更为锐气。他若是让蔺怀生好好看看他的模样,那么该是多么丰神俊朗的一位小郎君。晏鄢告诉蔺怀生,他的武功又和缩骨有所不同。 “他们需要女人,方便安插的也是女人,我是他们捡到的意外。年纪小的时候还没什么,后来我的样子不太像女子了,就需要一寸寸地缩骨,阴阳逆转。” 直至现在,晏鄢的冷汗也没有停,蔺怀生伸手替他抹去。 “你不逃吗?” “逃?”晏鄢学蔺怀生平躺在床上,气派的拔步床在夜里却像一副巨大的棺椁,人躺在里头,就是行尸走肉。 晏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我能逃到哪里去?生生,我也没有家。我练这种功法有代价,作女子打扮时我身手不凡,可变回男人,我便如同一个废人。你都能伤我,我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而如果不能堂堂正正以真实身份活着,隐姓埋名的逃亡又有何意义。 晏鄢不愿意多说自己,他说回正事。 “最初我接到任务,去接近已贬为庶人的蔺其姝。我在净慈庵见到她,她很温柔,也很忧愁,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觉得瑜王殿下太过杞人忧天。又或者,背后到底是怎样惊天的秘密,需要他这样防备?” “起初我无需做什么,只要看着蔺其姝就好,一切相安无事,她也只把我当做一个寄居在庵内不受宠的官家小姐,直到我发现她断断续续和闻人樾联络。” “要知道当初西靖王府落败,其中何尝没有闻人樾的手笔,就连蔺其姝本人沦落庵中带发出家,也是闻人樾的羞辱。”说起此事,晏鄢口吻中仍有嘲讽与厌恶,“那会是什么事,让一个皈依了佛、甚至和曾经的未婚夫都不曾有来往的女子,和仇人通信?我上报给了李琯。” 蔺怀生答。 “是西靖王府蒙冤一事,我姐姐一直在查真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弄明白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听口吻,晏鄢并未骗蔺怀生。 “我更接近蔺其姝,装与她推心置腹。一次意外,让她发现我其实是男子。”晏鄢陷入回忆,“但你姐姐并没有惊慌,甚至替我隐瞒下来,对我更好。” “那时候她病了,心病,没有人能地待在一间小小的破庙里六年不疯,而且还要割碗储血。她情绪反反复复,但把我当成他弟弟的替代品聊以慰藉,我像是她的命,她会对我笑,对我哭,还会对我发疯。” “正因为如此,我猜想远在京城的蔺怀生,是与我一样的人。” 晏鄢侧过身,他与蔺怀生面对面,彼此注视。 “生生,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同样都是迫不得已,同样都是男扮女装,可你从小万千宠爱,而我却如履薄冰。你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而我是怕被家中嫡母迫害的‘孤女’。连王府不再,你姐姐还是千百里心系你。” 蔺怀生轻道:“你嫉妒我。” 晏鄢不能反驳。羡慕是初始,可他恶意满满,很快就衍化成嫉妒。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自然嫉妒蔺怀生什么都有。他从蔺其姝那里得来的关爱是残羹冷炙,是那个百里外京城的蔺怀生用不着的,而他还要成为蔺怀生的替代品。那时,晏鄢多希望这世上不存在蔺怀生。 沉默是词穷,是理亏,是无可辩驳。 但蔺怀生却没生气,他对晏鄢说。 “但现在我们一样了。” 他们靠得很近,气息相侵,最终相融。 蔺怀生没有再对晏鄢呕吐。 晏鄢原本想要杀了蔺怀生,毁了他,因为这世上不配存在什么都没有付出却尽享好处的人。他也真的毁了蔺怀生。看生生遍体鳞伤,见证他的转变,晏鄢觉得自己如同刽子手,杀掉了本无忧无虑的蔺怀生,也抹杀这世上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最后关头,晏鄢悔改了,他想竭尽全力救一救蔺怀生。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 晏鄢有一丝颤声。 “在那之后,按照约定……你的性命得归我。” 蔺怀生舒展开眉,他往晏鄢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李琯的那枚象征着皇子身份的玉佩。 “带着它,你应该能见到闻人樾,他会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 蔺怀生的情绪反反复复,他就轻而易举地折磨李琯。他表现出对李琯强烈的依赖,不肯李琯随便离开他的视线,否则李琯就会得到扭曲爱意的质问。 “是你带我来皇宫的。” “是你不愿意我走的。” 李琯就必须无时无刻地守着蔺怀生。待在爱的人身边,明明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可蔺怀生让李琯感到窒息和压抑。他的底线步步退让,但蔺怀生从未适可而止,而他活了二十多年的皇宫也反过来助纣为虐,宫婢侍卫们用一张张焦急的脸,说单一的话。 “殿下,姑娘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殿下,姑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 李琯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呕吐感。从前,当李琯从晏鄢那里得知蔺其姝能在一间破庵里关疯了时还嗤之以鼻,如今他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滋味。他慌不择路地逃回蔺怀生的身边,明明对方才是罪魁祸首,可只有和蔺怀生待在一起,李琯才能感受到宁静。 两人独处时,蔺怀生愿意手把手地教李琯如何爱他,实现他当初想要豢养一个美丽生命的旖念。李琯学会了如何梳髻描眉,学会了做糕点,他的手开始长燎泡,还没来得及好又会长新的。 那个时候,蔺怀生就会乐不可支地笑他傻。 “表哥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宫殿的小厨房退化为寻常人家里的灶台,他们话亲昵,李琯浑浑噩噩地想,也许他只是一个笨拙的伙夫。燎泡以恐怖的速度占据李琯金贵的手,吃掉这双手上舞弄的阴谋权术,后来生成另一种模样的茧,戳破惺惺作态的爱情,流出来的都是脓。 他们就在小厨房里用小桌子吃饭,完全不成样子。但这是李琯强夺来的,他要一一承受。吃过饭,蔺怀生还要李琯背,把他当马儿骑。蔺怀生会这样对闻人樾吗?李琯不知道。也许他得来的就是一份绝无仅有的爱情,只属于他。李琯背着蔺怀生回去,沿途每一块青砖红柱都见证他伏小做低的可悲,哪一天他在爱里反悔,要杀掉所有见证,那么整座皇宫都得毁灭。 生生是故意的么?或许他就想折磨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环在自己脖前的手就是他的缰绳,倘若马匹驯不服、不听话,就在骑行间将其绞死。李琯有一刻甚至觉得不如和盘托出,把什么都告诉蔺怀生,那么他就解脱了。但一切说完,他会死,生生也会死,李琯又把一切咽进肚子里。 “表哥,我们去你的宫殿。” 李琯听话地被他使唤。等到了地方,蔺怀生从李琯身上跳下来,他似乎有无限的快乐,而李琯的宫殿是他的乐园。他好奇地探索,不知从什么地方摸索出来的,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一副金做的镣铐。 他朝李琯晃了晃,笑意晏晏地问:“表哥,这是什么?” “是你要给我用的么?” 李琯想要解释,但蔺怀生先他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表哥怕我伤害自己。”蔺怀生善解人意地点头,“我之前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满眼睛里都在找刀子,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伤到身边亲近的人。” “生生……”李琯知道,他还是应该认错,锁拷本身就是一种屈辱,没有哪一个自由的灵魂愿意接受。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是生气。表哥,你不信任我,你想把我锁起来。” “皇宫不够大么,它已经足够把你我关一辈子了,我已经逃不了了,可你还打算让我变成只能活在床榻上的废物。表哥,为什么要做和闻人樾一样让我难过的事呢?” 蔺怀生自言的这段经历是李琯所全然不知的,他心慌且惊怒,但来不及补救,蔺怀生已经冷下脸。李琯很怕他冷下脸。 “还是你其实怕的是我会伤害你?我根本伤不了你,但你还是像个胆小鬼一样,惜命得不得了。” 李琯根本来不及解释,蔺怀生已经说道。 “李琯,你的爱让我恶心。” 李琯揪着头发:“不是的,不是的!”但他根本说不过蔺怀生,也救不了他被恶意曲解的情意,他只能等蔺怀生救他,把他推下水再把他捞起。 蔺怀生听后笑了,他变回那个让李琯心动不已的小表妹,挨到李琯身边来。 “那就让我看一看表哥的真心。” 哐当一声,镣铐的一端拷住李琯,蔺怀生拿着另一端,将李琯拖向里间。他走得很急,步伐欢跃,甚至脸色都红润了,李琯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最后两人来到床边。蔺怀生推了李琯一把,然后将镣铐的另一端拷在床柱上。 “也让表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 宫殿里香风浓郁。 自从李琯夸过蔺怀生闺帐的香,他鬼使神差,也让人搜罗香、配香,等后来把蔺怀生接进皇宫,李琯还沾沾自喜他的先见之明。现在蔺怀生把宫殿里但凡可见的香炉都搜出来,摆在一起,他往里面加很多的香块,不稍片刻,殿里的香熏得让人头胀。 “生生……” 蔺怀生背对着李琯,李琯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直觉让他应该阻止对方。 因为他这声呼唤,蔺怀生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他有许多东西,献宝一样用一个托盘全部装在一起,他呈到李琯面前。盘中,是两杯热茶,一把匕首,和数根银针。 蔺怀生把托盘放在地上。 “你觉得我应该选什么?” 不等李琯回答,蔺怀生便说。 “表哥要想仔细,这里头有让我姐姐痛苦的东西,有让我痛苦的东西。” 李琯便明白,蔺怀生什么都知道了。这是一场报复。 盘子里没有任何可以选的东西,要让李琯做,他会把整个盘子掀翻,但蔺怀生握住了他的手,冷冰冰地说。 “表哥怎么不乖呢?” 蔺怀生也席地而坐,依偎在李琯身边,李琯一只手被镣铐锁住,而蔺怀生来做另一只镣铐,他和李琯十指交握,彻底阻断了李琯碰到托盘的可能。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李琯的挣扎与乞求,反手摸向身后。 “既然你不愿意选,那我来。” “先从我们都熟悉的开始。” 说着,蔺怀生掏出匕首,匕刃寒光,李琯眼睁睁看着这一刀扎在蔺怀生的大腿里。蔺怀生扎得不深,但血流如注,浓郁的香顷刻让人作呕。 蔺怀生对李琯说:“都说了,不会伤害表哥的,你还是不信我。” 那一刀没有捅在李琯身上,却叫他在幻觉中痛得满身冷汗,蔺怀生凑近,仔细凝看着李琯的额头,好像那些透明的珠子是李琯流的血。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你怕了?” 蔺怀生笑了笑,温柔地安抚李琯,他握着李琯戴镣铐的那只手,让他来抚摸自己的伤处。 “其实一点也不疼。” 李琯手指颤抖,难免触碰到温热的血液,他感到巨痛,仿佛手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他的手被吃得只剩森森白骨。可都是幻觉,他安然无恙仍在原地,受伤的是蔺怀生。 蔺怀生问:“我们来选下一样好么?” “生生……”李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附和蔺怀生这样荒诞的游戏,可他使不上力气,好像一旦被拷在床边他就是个废物,就逃不了了。 看李琯咬紧牙关仍不屈从,蔺怀生顿时冷下脸。 “快一点!” 李琯说:“……针,我选针。” 要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仿佛已经要了他的命。蔺怀生笑了。 “表哥对我真好。这杯茶见血封喉,你不愿意我死。” “原来表哥真的什么都知道。” 蔺怀生又摸出银针,似有若无的痒和痛爬过李琯的脸,像无数只剧毒的虫子啃噬,李琯只要微动,这根针就会扎进他的脸里。可蔺怀生又一次救了他,没有让李琯真的受伤。他捏起这根针,反复地打量、欣赏。 “这根针捅进我姐姐的头颅里……腕力要大,速度要快,否则人一挣扎,针就会断在里头,可惜我做不到。” 说完,蔺怀生像好玩一般,缓缓地刺进自己的指腹。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是很疼。” 十指连心,李琯只觉得那些毒虫已经趴到自己的心房上开始啃吃,他狼狈地在地上蹭动,拷链铮铮作响,蔺怀生甚至根本摁不住他。 “拔.出.来,生生,拔.出.来!” 这根针仿佛刺在李琯的手指盖缝里,等到蔺怀生真的拿起一根针捅穿了李琯的指腹时,李琯已经毫无感觉了。 “表哥,我没有伤害你,你睁开眼睛看看?” 蔺怀生捧着李琯的手,慢条斯理地扎刺着李琯的五指,他扎穿每一个燎泡,让李琯满手鲜血和脓水,可李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蔺怀生说的都是真的。 “表哥的反应似乎和我不同。” “我感觉不到痛……”蔺怀生带着笑意的低语里恶意流淌,“难道表哥特别怕疼吗?” 他在李琯的耳边施语,为李琯创造一个全新的人格,‘他’怯懦、怕疼、活得胆战心惊仿佛永远有人要害他,仿佛这才是真的李琯。李琯渐渐平复了呼吸,他意识到自己的异常,而种种一切都是蔺怀生的布局,蔺怀生深深恨着他,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本以为是养雀,却不曾想被雀啄瞎了眼,一手好牌输得精光,李琯觉得自己的确自作自受。 李琯呼出一口气,对蔺怀生说道。 “这些东西用在我身上就是……不必再糟践你自己了。” 蔺怀生扑哧一笑,拍了拍李琯的脸。 “为了捉住表哥,我付出了好大的代价。” “我和好多人做了交易,像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待我死后,我不敢去地府,我怕与爹爹娘亲和阿姊面对面,他们却认不出我了。” “你真的好厉害,把姐姐逼疯,变得疑神疑鬼,然后又杀了她。可没有哪一件事是你亲手做的。没有谁会查到三皇子的头上。姐姐临死前得有多痛苦,她到底何德何能,值得殿下这么做?” 李琯说:“我只让晏鄢动手,是师岫自作主张。” “那她就该死吗!” 蔺怀生给了李琯一耳光。 蔺怀生用尽了力气,若是往常,对于李琯而言恐怕也只是不痛不痒,但此时的他却被打得满口溢血,李琯在毒中浑身痛觉异常,不需要蔺怀生多费心思,他自己就能折磨死自己。而李琯只知道一个人能做到。 “比起亲自动手的师岫和言语折磨的晏鄢,我更让你恨吗?” “他们也都想蔺其姝死,蔺其姝注定要死。” 蔺怀生拿李琯的头磕床柱,李琯的头颅就像有千万根银针在里头搅动。他推倒李琯,翻身骑在他身上,手中的匕首在李琯身上捅出一个个血洞。 “你错了。”蔺怀生居高临下地告诉李琯,“蔺其姝是自愿选择死的。” 那封诱导人往下查的密信,不是李琯或晏鄢的陷阱,而是蔺其姝留下的提醒。她也不是幡然悔悟错信贼人,而是孤身一人深入虎穴,那封信,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要寄出,而是静静地等待人来拿。 “晏鄢早就不听你的话了。否则何必在我姐姐死后,画蛇添足再添一道死因,甚至烧驿站、移尸首,把事情闹到需要大理寺卿来管的地步?” “而师岫,他有没有和你说,那晚也是蔺其姝主动拦下他和他交谈的?” 蔺其姝有寄过一封信,是给江社雁。她自感一去无回,可不甘心西靖王府一辈子都蒙冤受屈,不甘心蔺怀生永远受制于人,她只求江社雁能够彻查此事。 江社雁曾经告诉蔺怀生,不要尽信他人,即便是给予他如此忠告的自己。 蔺怀生便让晏鄢问他,是不是在这件事上骗了他。 蔺怀生只见过蔺其姝一面,那时的她孤零零地躺在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蔺怀生希望她如愿。 【叮咚——】 【任务1:找出真凶(已完成)】 李琯怔怔地看着蔺怀生,事已至此,李琯对于自己是如何输的已经全然不在意,输了就是输了。师岫和晏鄢都背叛他,江社雁和闻人樾肯为蔺怀生暂时联手,恐怕这几日也早查到这一切是他在指使。 李琯大笑。 “我那父皇也是妇人心肠,明明担心王府携兵谋反,却妇人之仁没有斩草除根,他以为江山只能男人说了算,王府两个郡主掀不出什么浪来,当闻人樾像他求情时,他就自大地同意了。而我,从来不会小瞧女人。” “净慈庵的那些女尼,有一大半都是我的探子,否则晏鄢一人,怎么可能逼疯她?女人外表与菩萨慈悲,几乎没有人相信她们个个狠心肠,她们就在这京城四百八十寺中,和无数达官贵人的女眷接触。” 至此,净慈庵那天的遇袭也有了答案,从始至终就是一场自导自演。 “西靖王府从未想过谋反,那时你才十多岁,就已经想着阴谋诡计?” 李琯看向蔺怀生的目光中流露嘲讽与怜悯。蔺怀生机关算尽,哪怕现在李琯如废人一个,但对方有着一股邪性的狠劲,在错乱的痛觉里依然能伸出手,握住蔺怀生的脖颈。 他只要一用力,蔺怀生的脖子就会断。 “生生,蔺其姝执念成魔,难以自渡,你为何偏偏在这一点上要学她?” 听起来,他竟真的虔诚信着佛。 “我可以死,我当然会死……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心愿?” 蔺怀生向李琯嘘声。 “不,我们会同生共死。” 他比李琯更对自己残忍,匕首能捅伤李琯就绝不对自己留情,他没有感情地切割自己的肉,李琯发出惨叫,他用手去堵蔺怀生的伤口,他宁愿蔺怀生伤他也不愿蔺怀生伤害自己。而这种心情到底是痛觉扭曲的延伸,还是发自本心的情意,李琯已经无从分辨。 蔺怀生干脆地松手时,李琯的掌心已经被匕首完全捅穿。 “你不小瞧女人。” “可你太看得起你自己,李琯,你太傲慢了。” “你爱上我,爱上和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李琯,你好可怜。” “生生……” 李琯已经几乎睁不开眼,他狼狈也可怜,双唇启语,始终念着的,却还是蔺怀生的名字。谁不是执迷不悟。 “还差毒。我倒了两杯,但我想以我们两个现在这副模样,共饮一杯就足够了。” 说着,蔺怀生干脆地抛却了匕首,拿起其中一杯仰头饮下。 “生生……!” 李琯目眦尽裂,但他也被蔺怀生喂下半杯。 蔺怀生品了品:“据说无色无味,入喉即毙命。表哥感觉如何?” 见李琯已经被他玩傻了,蔺怀生乐不可支。 “骗你的,表哥,一杯白水罢了。” 李琯躺在原地,似哭似笑。他的爱情让他满盘皆输,他要承认他所有的错误,而他却还在爱着蔺怀生。 “我不是你表哥。” 怨憎赌气的话,但却是真的。 “我不是。” “那枚玉佩……”李琯却见蔺怀生腰间空空如也。 蔺怀生对他说:“禁军认物不认人,倒是好使唤得很,否则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破门救人?” 李琯惨笑着闭了眼。 “你不是我表哥,那你是谁。” 蔺怀生探究地审视李琯。 李琯说。 “一个野种而已。” “二十年前,蔺誉接受招安,来京城册封为王,他的部下霍无心与他一拍两散。朝廷的宫宴上,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一个郁气满满的武将,酒意之下,阴差阳错滚到了一起。不久之后,云妃怀孕了。” “云妃战战兢兢地瞒着这个秘密,哪怕后来她在宫里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可她依然拼命压着自己的孩子,不肯他出一点风头。那孩子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兄弟间的傻子,乐呵呵地让人欺负,只有和别人家的表姐妹一块玩时,他才觉得有一点快乐。” “他年岁渐长,露出更多和皇帝不相似的容貌,多可笑,宫里没有任何人起疑,只是他总去玩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打趣过一句,像他从前的一位朋友。” “只这一句话,却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李琯的表情逐渐狰狞,“远在西南的霍无心写了一封信寄来皇宫,逼问云贵妃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他打着拥护自己儿子做皇帝、而他握权的好梦呢。” “信如潮水,霍无心急切不已,马脚频露,从来没想过皇宫里那对母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一天,西靖王妃来云贵妃宫中小坐闲聊,还送了云贵妃礼物,她走不久后,皇帝的銮驾到来。” 李琯露出一丝美妙的怀想。 “蔺其姝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永远不可能翻出那封六年前已成灰烬的信纸。可那信上的内容,时至今日还一一浮现在我脑中。” “‘你在犹豫什么,事情败露焉能有命?为何不先下手为强。’我捧着礼物往外追,主动撞上皇帝人马,我摔得头破血流,然后告诉皇帝,王妃的东西落了没拿。” 李琯笑开,他被自己的血呛到,可他依然不管不顾地笑。 “多么拙劣的谎话,但皇帝信了,查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西靖王府。” “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在想,皇权富贵真是好东西啊……” 蔺怀生抽出李琯心肺的刀,但他自己竟然也开始嘴角流血。 “你在水里……” 李琯不可置信,蔺怀生却拍开了他想来抚摸的手。 “咳咳,表哥骗了我千百次,什么都骗,我骗你一两次,不算过分吧?”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回摆满香炉的桌旁。蔺怀生把一个个香炉推倒,香块四处滚落,其间一点未灭的星火,遇上可以吞吃的绸缎锦子,便逐渐燃烧。 做完这一切,蔺怀生回到李琯身边,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你我今日总归要死,但阵仗大些更好。” “姐姐死时也有一场火,但她冰清玉洁不怕火淬,但你我不配。我们都是恶人,死后还是不要留全尸了。” 注定要死,李琯也疯魔,他声如残烛,嗬嗬地笑问。 “生生……这算殉情么?” “不是。” 火光之中,蔺怀生的眼睛却冷漠非常。 “我只是不想把命留给别人。他们通通不配如愿。” 这是笑他痴心,李琯闭上眼。 但他拥有了死后的蔺怀生,总归胜了一点。 …… 便这样吧。 …… 秋水寒蝉,白雾青烟。佛寺于清晨鸣钟,山间回响,鸟兽皆闻。 慈悲眼下,蔺怀生静静坐着。他一身朴素僧衣,长发尽散,有人为他梳头。正是师岫。 “蔺怀生已死。天地之大,四海可游,为何要选这一步?” 蔺怀生闭目。 “我意已决。” “你若不愿帮忙,烦请移步。” 很轻的,师岫似乎为他叹了一声。 “宫殿大火一日,李琯身死,皇帝病重昏迷,朝野动荡。晏鄢疯了,无知所踪。而江社雁查清真相后,与闻人樾力排众议,洗刷昔日王府冤屈。如今王府焕然一新,只待旧人。” 蔺怀生道:“大师劝了我好几日,婆婆妈妈,实在不像方外之人。” 师岫照旧被他伶牙俐齿挤兑,倒也不怒,淡笑道。 “是。” “我修禅心,但多年参悟不透。” 蔺怀生讽道。 “菩萨借你皮相,但你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大俗人。” “破酒戒,还破杀戒。” 师岫怕蔺怀生后悔,纵一片好心,但蔺怀生曲解来反问。 “你日日为皇帝讲经,伺机向他下毒,如今皇帝重病卧榻,但有太医在,到底苟延残喘。功败垂成,你不后悔?” “李琯为权,你又为了什么和他同流合污?” 剪子剪下一缕青丝。 师岫笑叹:“三千烦恼丝,你都要剪去了,却怎么还满心烦扰?” 言毕,师岫口吻中流露一丝揶揄:“猜不到么?生生分明猜对过。” 但他也不要蔺怀生绞尽脑汁。 “我与李琯,同父异母。” “父亲拥兵自重,但终是痴心妄想。危难之际,父亲旧部送我逃了出来,入寺避祸。兜兜转转,我与李琯相认。蔺其姝比你年长许多,她素有判断,也知道霍家本有一个儿子,所以她猜到了我的存在。” “我真想杀了你。” 师岫的手指轻轻搭在蔺怀生嘴边。 “佛祖座下,切莫妄言。” “师岫,纵佛祖座下,你与我又有谁真的虔心。” 长发寸寸短,情丝寸寸长。师岫未应。戒律清规,他一一破尽,但不必言尽。 良久。 “我回白鹿寺后将自请受罚,佛棍铁心,生生,你今生应不会再见到我。” 僧袍拂过蔺怀生脸颊,师岫从蔺怀生手中摘下那串他给的佛珠。 “你要有自己的佛珠了,此后余生,我不能再帮你了。” 师岫已为蔺怀生亲持了受戒,他捻着佛珠出门去。 蔺怀生转身问他。 “师岫,你如何会知道我生辰?” “闻人樾曾向我问过姻缘,想求和你此生圆满。” “而当年西靖王与霍无心曾有过一段玩笑话,若蔺家再多一位娇娇,年岁相仿,何不结为姻亲。后来你出生那年,父亲和我提过只言片语。” 只闻其声,师岫的身影却不再见了。 山色渐明又渐昏,蔺怀生静坐念经。 小沙弥依旧,但茉莉却早谢无踪迹。小沙弥跑进来,对蔺怀生贴耳传话。 “山寺阶下,闻人宰辅站了许久。” “也是奇怪,僧人请他入内,他却说不敢,只请人往里头传一句话。” “生生,阁楼我毁了,王府也还你,你何时愿意回来?” 几个月后,市井俱传,宰辅劳累病逝。而京郊寺外,却多了一个日夜伫在门外的虔徒。 他叩问佛门。 那扇门从未对他开过。 【任务2:拒不成婚(已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希望大家喜欢“出嫁”这个小故事。 前期副本都没有玩家,都是切丝老攻,你们知道就好啦,生生之后也会知道的。 下个副本,在极其落后的山村,人们的信仰虔诚又疯狂。而所爱倘若是菩萨,菩萨普度众生,菩萨谁也不爱。下个故事见,明天见。 感谢在2021-08-11 13:57:38~2021-08-12 17:3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日无时差、一一一一川、风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267230 80瓶;温砚浮生 50瓶;三井理穗 40瓶;大冬瓜 20瓶;就有很无聊、46328995 10瓶;李、Ning 8瓶;炒糊虾、民政局 5瓶;??? 3瓶;B612号贩卖机 2瓶;Kalor、不溶于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泥菩萨(1) 【叮咚——】 【任务1:查明真凶(已完成)】 【任务2:拒不成婚(已完成)】 【副本:车马(通关)】 蔺怀生回到了黑暗空间。 副本里他削去头发, 现在也不再有长发。蔺怀生舒展手脚,从休憩的床上坐起。黑暗空间一改之前的模样,尽管仍然单调, 却有了温馨之感。 训导者751适时沉默着, 给予蔺怀生从副本回来后适应的时间,但它见蔺怀生始终发呆,又主动问道。 “是在想感言吗?” 蔺怀生回过神, 笑道:“751先生, 请不要调侃我了。” “好吧。” 751表达些许遗憾。 “你在副本里真的很亮眼, 我虽然旁观了全程,但还是希望你能亲自和我说一两句。” 在蔺怀生不在的日子里,751似乎经历了一轮自我学习,它变得更像人类靠拢, 更让蔺怀生愉快。于是蔺怀生清了清嗓子, 站定。 “尊敬的游戏、751先生以及其他不可名状的存在,下面请让我就本次副本谈一谈我的个人感受……” “哧。” 像一个齿轮转动的单音,是751被他逗笑了。 空气中愈发有一股馨香,蔺怀生仔细分辨, 发现是茉莉的芬芳。在不久之前的那个世界里,整个京城里唯独种有茉莉的地方就在蔺怀生最后出家的古寺。蔺怀生想到了他和闻人樾的那个约定。 但无论是他还是闻人樾, 都没有再看到下一年的茉莉。 蔺怀生忽然有一些问题想问751。 751表现他的慷慨:“请说。” “这个游戏挑选玩家的标准是什么?” “特别会演戏?能投入?”蔺怀生说,“我遇到的玩家都很有扮演天赋,他们有时还骗过了我。” 751的夸赞只给一个人:“你才是。” “或许吧。”751回答, “我只有你一位玩家。其余的玩家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那你就帮不上我的忙了。” 蔺怀生忽然这么说。 751像是愣了,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蔺怀生,但很快, 蔺怀生扑哧笑开。 “对不起,把副本里的坏习惯带出来了,吓到了么?” 他这样说着,但751明白这是蔺怀生有时小小的坏心眼,751有些无奈。 “或许下一次我就会吓到了。” 751顺着蔺怀生的话回答道。 蔺怀生问:“真的都是玩家么?那么也太主动了一点,还是玩家们都放得开,不介意在每个副本里随时展开一段感情,吻陌生人也毫无负担?” 蔺怀生是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认为小郡主的角色本身有那么多条的感情线。 这次751迟疑更久,他勉强找出一个最近新学的比较吻合的词。 “或许他们都是恋爱脑……” 蔺怀生哼笑。 “都是疯子。” 751不说话了。 “但我喜欢疯子。” 蔺怀生的评价反复不定,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揪住一个人的心。 “疯子总是更能让人记住他活过。” “只要疯子不伤害别人,没什么不好。” “你似乎更赞赏江社雁。” 蔺怀生干脆地承认。 “他最光明磊落,谁会不仰慕这样的人呢?” 751张口就说:“事实上,在你假死逃脱后,江社雁一直在找你,他……”751比蔺怀生更能全局性地看到整个副本的发展,他似乎想和蔺怀生说一说江社雁的后续,但蔺怀生婉拒了。 “751先生,没关系,这个副本已经结束了。” “……你说得对。” 751现在已经有几分了解蔺怀生:“来看下一个副本吧。” 空间中的电子屏再次滚动,新的副本随即诞生。 【过河】 蔺怀生思考道:“听起来像一个冒险。” 但这次六张角色牌却有所不同,蔺怀生能直接看到每张角色牌的名称,尽管只是寥寥几字,但足够让蔺怀生进行许多推断。 “河神、菩萨、恶人、虔徒、伥鬼、过客……”蔺怀生逐一念出,“是个神佛妖魔的世界?” 角色牌也非常有阵营划分的既视感。 这是蔺怀生之前就有过的猜测,他向751求证,751告诉他:“是的。” “特殊照顾。”751解释这次抽牌时的细微改变。 “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蔺怀生被认真又可爱的751先生逗笑了。对方递来好意,若是真心,蔺怀生也会心怀感激地收下。 “我选菩萨吧。” 倘若有神有鬼,那么“过河”也绝不简单。蔺怀生最终选了一张他认为的好牌,比起另一张神明牌,菩萨,和他还算有一点缘分。 只是当他拿到角色牌看到更为详尽的信息后,蔺怀生无语。 滴水不沾的泥菩萨。 蔺怀生深刻诠释了什么叫“机关算尽,但白费心思”。他的牌运一向就是这么差,还不离不弃陪着他。 751都沉默了,感觉自己像一个黑心骗子。 “要我陪你吗?” 蔺怀生摇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答案。 751便送上真挚的祝福:“那么,祝你好运。” 蔺怀生觉得751在嘲笑他。 …… 【位于偏僻大山里的这个村落几乎与世隔绝。落后是一种原罪,这里的人拥有最虔诚狂热的信仰,他们造神,供奉仅在此才有的、独属于这个村子的菩萨。世世代代的村民都笃信菩萨可以给他们带来福气与好运。】 【但近些年,这座大山诡异非常,久旱无雨,求神无佑,众人温饱都成问题。愤怒的村民背弃了旧日信仰,改信河神,并决定举办一场隆重的求神祈雨仪式。随着仪式越近,新旧信仰更迭所产生的的冲突在村子内时常发生,并随着积压的愤怒推向高潮……有人死了。】 【你,是被曾经信众背弃、自身难保的神明,法力残缺,即将因为信仰的失落而陨落。你在尝试挽救自己的信众……】 【玩家蔺怀生,进入副本[过河]】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 【提示:本轮副本,六张角色卡牌中存在阵营对抗,外乡客是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这一次蔺怀生进入副本后,意识昏昏沉沉,像是怎么也无法清醒。他只能知道自己尚且活着,但黑暗之后是复生还是死亡,一无所知。是他最厌恶的黑暗,还有漫长的虚无和死寂。 这就是神明在信仰凋敝后静静等待死亡的过程,所谓陨落。 蔺怀生的心情变得糟糕。这个副本一开始就聚集了他所有最不喜欢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了劣质的烟火味。起先很淡,但随即就熏到他鼻子和喉咙都堵得发慌。蔺怀生的意识逐渐清醒,随即感受到有东西正在触碰他的脚面,而后是膝盖、大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有什么缓缓攀附上来,已然摸到了蔺怀生的锁骨。 五感正在恢复,唯独视觉受阻,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了无数倍。甫一上来就直面这种情况,老实说挺吓人的。在有神有鬼的世界里,也不知道现在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蔺怀生稳住心神,努力操控身体的同时,一边感知对方的动静。但好像不是什么恶心又恐怖的东西。 “他”的体温很热,比起此刻的蔺怀生,对方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有什么擦过蔺怀生的身体,但力道小心翼翼的。窸窣的摩擦声还在,却忽然让人觉得温柔了。就这样,那个东西把蔺怀生浑身上下碰了一遍,像是在帮他擦拭身体。 蔺怀生感受到身下微晃,那个存在跳了下去,接着,只听到几声叩响,烟火味道也随之更加浓郁。 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道:“明天我会再来看您。” 对方离开了。 蔺怀生意识到了刚才的一切是那个如同信徒一样的年轻男人在为他擦拭灰尘与上贡。 而他,是一尊菩萨像。 在对方供奉的粗制香火中,供台上的蔺怀生如同吸收了信奉一般,睁开了双眼。 …… 蔺怀生花了点时间了解当下处境,才算知道所谓的“泥菩萨”是什么意思。 这间庙宇小且破败,坐落深山,庙中也仅供他这一尊菩萨。他的神像本身由泥陶烧制而成再辅以彩塑,比起本该有的神仙金身待遇,可谓寒酸得可怜。 蔺怀生很是头疼,倘若副本中的“过河”当真就是条河,那他这副身体可一点辙都没有。 而当下,不知道是菩萨即将陨落,还是剧情尚未开始,蔺怀生甚至不能脱离神像本身的桎梏,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供台上。 唯一会来的人,就是那个擦拭神像的年轻男人。 对方每次来都会带一把香,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在案台上的香炉里,蔺怀生感觉自己快被熏得咳死了,但他的这位信徒好像一无所知。但也多亏了他,不管是他上贡的香还是内心笃信不疑的虔诚,蔺怀生觉得自己逐渐恢复力气,放在副本里菩萨的身份说,应该是“神力”。 只不过蔺怀生还是被禁锢在神像本身中。比起“泥菩萨”本身的限定,蔺怀生更讨厌这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也许外面整个故事都结束了,他都还困在这间小小破庙的神台上。 这时候,蔺怀生就觉得那位来上香的信徒特别亲近,恨不得对方再拿一大捆香来熏一熏他。但那个男人并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这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仅蔺怀生自己,就只能靠各种推测来消磨时间。六张角色牌中,对方像是“虔徒”,并且和“菩萨”同属一个阵营。 忽然,蔺怀生感受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立刻看向外头。 只见庙外的树影下,立着一个男人。 这是蔺怀生进入副本后看到的第二个人。他并没有走进庙里,但他从始至终都看向这边,显然,他也特意为菩萨而来。蔺怀生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人的目光就是穿过庙门,直落落地看着庙中供台上的自己。 对方并不知道蔺怀生此刻已经五感俱通,他的确是远远地在看一尊神像,但那种目光好像是蔺怀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蔺怀生并不怎么喜欢这种眼神。这个谜团般的男人在树下站了许久,他似乎知道有人每天会来庙里,在那个时间之前隐匿在了树丛里。 这个人走后不久,天忽然黑下来。很快就要下暴雨了。 几声旱雷后,雨势如倾倒,磅礴地落于地面,整座庙都被砸得发出不断声响。几乎就是雨下的不久后,前几天都来的年轻男人又准时出现了。 他的外套已经湿透,头发更是紧紧贴着额头,愈发显出他锋锐周正的五官。他生这副模样,多狼狈也是俊的,但他自己有本事把这一切搞砸。比他狼狈一身更瞩目的是他的神情,他的落寞和摇摇坠落,配上暴雨天,他像一只毛发球结的可怜流浪狗,跑进破庙里,摇尾乞怜一点温暖。而他是要从他的菩萨身上汲取心理的慰藉。 他先是点燃烛台上的灯光,又一如既往地爬上来。才第一个脚印,就把呈贡品和香炉的案台弄脏,他顿了一下,当即收回脚,脱下外套先是擦拭干净台面,随后把外套扔在地上,又脱下泥泞的鞋袜,赤脚在湿透的外套里擦了擦,蹭掉泥水。男人仰起头,直视着蔺怀生。蔺怀生也看着他,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男人现在上半身只剩一件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已然遮不住上臂紧实的蜜色肌肉,但他双手一撑,湿着的脑袋避开领口,又把上身仅剩的最后一件衣服脱了下来。他重新站到案台上来。蔺怀生这尊菩萨像用料尚且为泥陶,自然不可能塑得有多么高大,男人站在稍矮些的案台上,却几乎与蔺怀生一般高,所以他总能很轻易地为他的菩萨拭尘。 他今天的动作很急,已经弄倒了几个碟盘,但往日很小心仔细的年轻男人这时候却是不管不顾了,他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菩萨像和即将要做的事,任何别的都阻挡不了他。 蔺怀生看着他滴水的发梢,已经发自内心真实在浑身抗拒了。要是现在能动,他这尊菩萨像恐怕立马就跑下神台离这位淋雨的狼狈信徒远远的。 男人越逼越近,他像是知道蔺怀生的恐惧,嘴上入魇般只重复着一句话。 “菩萨别怪罪,我出门前才换上的新衣服,也没有沾上雨,我不会害你,我不会害你的……你别怕,我很小心。” 说着,还残有男人体温的白色背心就成为今日擦拭蔺怀生的工具。而男人当真做到了,没有叫一滴雨水沾在他身上。神像天天被他擦拭,哪怕在这座破败的小庙中,其实也干净无尘,但男人今日依然为他擦,这项举动已然寄托了他对菩萨的虔诚,富有独特的含义。 而神像每一处被对方擦过的地方,蔺怀生都感到炙热的暖流,直接涌进神像内部,给予他充沛的力量。 在虔徒的眼下,他的神正一点点真正活过来。 每日例行的擦拭完成,男人也没有再把背心穿上,他就光裸着上身,蜷伏在蔺怀生的脚边。这是他与神明最近的距离。因为头发还湿着,男人就捋到后头,露出额头与浓密的锐眉,虚虚地挨着菩萨。难看的流浪狗梳开毛发,细看倒有几分值得怜爱。这便是菩萨脚边的这位信徒。 男人轻道:“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其他人不会再来了。” “菩萨,不要害怕,哪怕只有我……你也是我的菩萨。”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欢迎来到奇迹生生在线扮演的第三关。 感谢在2021-08-12 17:34:19~2021-08-13 11: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一一一川、梨子吖、Renaissanc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的可爱老婆姣姣呀~、豌豆种植爱好者、39760074、loloftya、5426723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修青、林丁、狗卷棘是小可爱、重新祈愿吧、阿生、卿卿 20瓶;上城原野、兰芷可可爱爱、49361127、46021647 10瓶;织止、寻渡、江淼 5瓶;Kalor、暖意 3瓶;不吃豆腐 2瓶;徐影、殷殷、明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泥菩萨(2) 蔺怀生直觉, 这场雨十分关键。 不仅因为他座下这位信徒异样的态度,副本开始时的背景介绍也直指雨。旧神陨落,新神取而代之, 其根本原因就是这座大山久旱无雨, 人们快活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疯狂地祈雨。 降雨,是这个故事的高潮, 也是这个副本的开端。 庙外头的雨已由大转小,而男人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靠在菩萨像的脚下。年轻又健康的躯体,连火气都是旺的, 没一会他的发梢就干了大半。现在蔺怀生行动不便,最羡慕这样活生生的身体了。 寂寥的菩萨庙与唯一的信徒, 可远处似乎还要传来那些雀跃欢呼。那声音很远,从村落里传出, 自山坳到山间。随着神力逐渐恢复, 蔺怀生能听到更远, 而男人则与这些声音背道而驰来。两人都明白, 今日过后人们对于新神会更加狂热追捧。 蔺怀生望着座下。他此刻的处境微妙而可笑,纵是神明,最后的性命也系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倘若对方离开他,也许蔺怀生连这间庙宇都没出, 就要在被遗忘中死去。 男人也从刚才失态的情绪中缓过来。他抬起头,双眼通红,脸上依然有一些湿漉漉的水痕,没彻底干的发根还滴着水,还是他眼泪。他站起来,并不管自己的脸, 却把手擦干净了,摆正贡盘,找来存放在角落的香火,点了一小把,插进香炉,而后默默地擦拭方才被他弄洒的香灰。 庙内并无风,青烟本该直起,却像被谁的吐息吹散了。虔徒本没有发现,但忽然间,他感受到自己肿胀的眼角被什么轻抚而过,痛意随即消减。他怔了怔,但依然犹疑不确定,或者说他的心里并不敢报希望。 “我真是想您想得昏了头……” 男人喃喃自语,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什么表情,不动人,是情绪发泄后的空茫与麻木。 话音未收,他脚边忽然传来声响,他低头看去,蒲团边赫然多了一把伞。 这不是他带来的,更从未在庙中见过,何况它的样式是那样古朴。是一把油纸伞,桐油的味道还很明显,伞面颜色随了案台上的底布,是暗的黄。 男人完全怔在了原地,背弯曲佝偻,目光死死地盯着这把令他不可置信的伞,接着,他整个人颤抖战栗,额角到眉尾的位置爬布青筋。生怕有谁跟他抢,他一把将伞抓在怀里,等确定它是自己的了、没人抢得走了,他才小心翼翼松了些力道。 男人连蒲团都没有垫,趴俯在地上对菩萨像不停地叩首。 “您回应我了你回应我了——” 蔺怀生想对自己唯一的信徒好一些,看到他的额头都磕出了印子,就再施法,阻止了男人对他自己苛刻的行为。 从男人强压狂喜的神情来看,菩萨收买人心相当成功。 男人陪蔺怀生更久。他把蒲团拖过来,自己却不坐,而是把伞放在上面,像是简陋地供着。他笃定这是菩萨的照拂,他不该辜负。 但菩萨在看着他吧,现在也一定在看他…… 菩萨希望他用这柄伞…… 哪怕心里不愿叫伞淋湿,但就是为了不让菩萨的好意落空,男人也会打着伞回去。当然,信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故意等到很晚,雨几乎快停,只剩檐下还蓄着串串水帘,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撑伞走出去。 人走之后,庙内垂帐叫残风一卷,彻底遮住了敞开的庙门。其中一块短暂遮覆案台,下一瞬,一双白皙劲瘦的脚踩在台面上。 信徒足够疯,蔺怀生终于吸够了供奉,能够从泥像里脱身。 从来不会有人为菩萨雕鞋,菩萨是高高在上的,坐神台享供奉,理所当然;而菩提无树,明镜无尘,所有人心里,菩萨也都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何惧世俗眼光。因此,这里的人给菩萨塑像时,只给菩萨窄短上衣,双臂钏挂薄帛,裙摆露脚踝。就是这样的菩萨,今夜走下神台来。 蔺怀生低头打量自己,菩萨男身,但着装却比上个副本更为别扭。好在塑的菩萨泥像虽然粗糙,但他本人真正幻化后并没有长得奇形怪状。蔺怀生正准备出去,最好是前往山坳里的村子去看看,但又有人来了。起先蔺怀生还以为是他那位信徒去而复返,再细看却发现赫然是先前那个在庙外树下的男人。 蔺怀生又坐了回去。 这人也是当地村民,但和先头那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虽很普通,也穿旧了,但每一处都是花了心思整理的,领口袖口,一概细节都理得整齐。他撑着伞来,到庙门口时,长柄伞仔细地抖去雨水才收好,倚在门口墙边摆着。他迈过门槛时,蔺怀生看到这个人的鞋面也是整洁干净的。 他是拎着东西来的,很普通的红色塑料袋,放在蒲团边上。他环顾四周,香炉里燃着的几支香第一时间就被看到。他凝看着,目光就和先前在庙外凝望时一样。蔺怀生记得他当时打从心底不喜欢那个眼神,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还有菩萨的感知。所以后来蔺怀生猜测对方可能属于副本介绍里背弃旧神的一员。 当这个人伸手去拔香时,蔺怀生快从他的神台跳起来了。他的香! 庙中卷帘大动,来人却视若无睹,他拔香的动作迅捷,一改先前他那副讲究的细致做派。香灰烫的,他却任由其落在手背和指甲上,又被大风吹得迷眼,他都不管,最后用鞋底把香碾灭。 然后,他开始从他带来的塑料袋里拿东西。 是一大捆香。 他点了火,塑料打火机的火焰缓缓移动,务必把每一根都点燃,而后收起打火机,空余出来的那只手来回扇动,待火焰熄灭后,分成好几束插进小小的香炉里。 他带来的香很多,点燃的也不少,最后把香炉挤得满满当当,原本残留其中的香灰都要被挤出来了,他又开始擦拭香炉周围可能有的些许灰烬。 他大费周章,但从结果来看,本质也是进香。 菩萨收谁的不是收,但对方就是非要强求蔺怀生收他的。 他双手合十,虔心低头。 “菩萨,罪过,罪过。” 他这时候的行为又与翻转了一开始他给蔺怀生的印象。 毕竟心意真实,是不会骗人的。 蔺怀生从这捆香里得到了信仰的充盈力量。 对方烧完香后,把地上的残余收拾好一并带走。他来去很快,并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没什么想和菩萨说的。蔺怀生很难判断出更多的东西,甚至出现新的犹疑。 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是“虔徒”。 …… 蔺怀生在菩萨庙中留了一座虚幻的假像。他离开庙,之后的时间里都暗中栖身于村子中,只在有人去到山上菩萨庙时才真身回去。 雨淅淅沥沥有时又下大,但从未真正停过,对于这片土地来说实在是久旱逢甘露。于是村民们认为,大雨的延续是一种信号,催促他们尽快为所信仰的新神明“河神”举办隆重的祈雨暨答谢仪式。 越贫穷的地方,对神明鬼怪的信仰越虔诚,也越疯狂,整个村子好像都着了魔一般完全陷入这件事中,其他的事就完全不顾了。 小一百来人的村子里,总有人心里还惦念着旧时的菩萨信仰,成习惯了,没想过要完全抛弃。而人心在这时候经不起一点隔阂的考验。仅蔺怀生看到的,就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冲突。 蔺怀生同样了看到了那个总来拜菩萨的男人。他被另外两个男人揪着,一路打出院子,狼狈得像一条狗。他俯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嗬气,但目光却依然是凶的,透过沾着雨水与泥水的刘海死死盯着台阶上的大门。 台阶上方,有一男人手里捏着锄头,是个青年,盛气凌人,很不好惹。他把锄头砸下来,利刃在石板地发出尖锐的刮划声,他试图以此来恐吓雨水里的那个狼狈男人。 “隋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青年轻蔑地冷笑:“你和你的信仰就应该一起下地狱!” 那个叫隋凛的虔诚信徒,不在蔺怀生面前时简直狂躁的像一条不栓绳的疯狗。他扑上去,再度和拿锄头的青年扭打在一起,第三人在中间拉偏架。青年被隋凛甩开了锄头后,就赤手空拳,他们两个人打隋凛,最后揪住隋凛的领口。 “一个月前是不是也是你!我爸是不是你害死的?!” 隋凛不应,他只给了对方一拳,然后露出畅快的笑容。 “汪旸,去你妈的。”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癫狂。 可在大雨中自身难保的蔺怀生只能静静的旁观。 蔺怀生在等这个副本最激烈的时刻,而这期间,游戏便让蔺怀生感受到这个小世界最为真实与恐怖的一面。 作为菩萨,蔺怀生需要遵守角色身份,当他处在曾经菩萨的信众之间,便切切实实听到每一个人类内心里把他抛弃的声音。短暂跳脱出人类的身份,蔺怀生也更认识到人类这个种族的残酷与无情。 现在的蔺怀生是不适合淋雨的,他站在各家的屋檐下,但他依然伸出手掌,也想来接一滴雨水与人们的悲喜共感。但人神有别,雨水落不到他掌心,他也难以感同身受。 人们就这样欢喜得过了头。 直到有第一个人,迟疑地提出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但人们的信仰已经凝聚了,新的神明也由此托生。就在祭典上,普通人看不到,但蔺怀生看得一清二楚,新神的身影以飞快的速度凝实,逐渐显露出高挑俊逸的模样,从衣着到配饰,无不繁复庄重,凝聚了众人对于神威的顶礼膜拜。 人们依然看不到新神,但新神对于“创造”出他的人类同样视而不见,他一眼就扫到了不远处的蔺怀生,之后目光就不偏不倚,始终直直盯着蔺怀生。两人视线有了个短暂交汇,倏然,对方瞬身出现在蔺怀生面前。 尽管两人之间还保留着适当的距离,但这位新神的举止依然太突兀冒犯了。 蔺怀生后挪了半步。 这是个很微妙的举动,这个山村所供奉的旧神与新神间的首会,是会晤,亦或正锋相对。河神目光灼灼,他才初生,但给蔺怀生一种强烈的侵犯感。 “你就是河神。”蔺怀生说道。 对方笑了笑,蔺怀生这时看到这个新神的眼瞳竟然是金色的。 “我虽然才凝聚神格,但早有蒙昧意识。曾机缘巧合得菩萨普泽,对菩萨敬仰已久。不敢在菩萨面前称河神,菩萨不若称我一声‘河君’吧。” 说着,河神的手从华服广袖中探出,似乎想触碰蔺怀生,但菩萨一避再避。 河神敛了敛眉,但随即听到菩萨端庄的拒绝。 “河君,你我本体相克,请你慎重。” 雨又大了。菩萨在檐下,河神在雨中,隔着雨幕,宛若一道细帘,菩萨都生了婉约。 河神眼光微闪,最后克制地收回了手,笑容里带有几分适当的歉意:“抱歉。” 但他背在身后原本想伸出的手,拇指食指两指腹却在不停地摩挲,碾动,蓄意地揣测倘若真碰上,菩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祝各位小可爱七夕乞巧节快乐~ 感谢在2021-08-13 11:26:45~2021-08-14 10:5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梨子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一一川 2个;51756853、薄荷芥末味鸡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 46瓶;文然、47263264 20瓶;35441791 5瓶;TORA、日曛雪纷 3瓶;顷鹤、绿过所有晋江攻、Kalor、徐影、53387231、盐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