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栅栏的觉醒 顾舜华从下了火车就觉得哪里不对,头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往脑子里撞,太阳穴一下下地突突着,一些画面就像黑白老电影里的残片一样进了顾舜华脑子,她也分不清这是什么,整个人稀里糊涂的。 她坐了电车,赶过去大栅栏,路过取灯胡同,看到合作社门前卖着烤红薯,这种红薯都是歪瓜裂枣,不用票,就是价格贵,她便想着过去买两个红薯。 却有更多的片段涌入脑中,她脑子更疼了。 之后,轰隆隆一声,仿佛炸雷一样,所有的情节片段全都衔接起来了,她醍醐灌顶,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恍惚中,她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如同电影院里特殊镜头效果,从模糊到逐渐清晰。 从胡同口看向街道上,正对着的修钟表的,红字黑底的大木招牌,门前停着两辆二八大梁自行车。 街道上,人流穿梭来往,有穿着棉猴儿的讲究人,有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昂首阔步的工人,有围着手织围巾的,也有戴着雷锋帽的。 周围的景象真切地呈现在她面前,让她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对,这就是七十年代末的首都大栅栏,空气中弥漫着的干燥酷冷以及一丝烤红薯的甜香,让她明白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世界。 这街道,这画面,这气息,一直都是那样,和几分钟之前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此时的顾舜华,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了。 她在这一瞬间,仿佛灵魂经过了洗涤,大脑中一下子拥有了许多她从未有过的信息。 如果说之前她是浑浑噩噩的,现在则是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看到了自己所在的世界,看到了这不过是一本书,也看到了这本书中所有的文字,更看到了自己以及周围人的人生脉络。 当看到这一切后,她两脚无力,两手颤抖,她惊得后背发凉。 她扶住了街道旁的电线杆,大脑慢慢地整理着这一切信息。 十五岁那年,她初中刚毕业就响应号召前去北疆沙漠,阴山脚下,茫茫沙原,她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就在这难以煎熬的困顿中,她认识了比她大一岁的军人任竞年,十九岁那年就和他结合了,两个人结婚过日子,婚后一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取名叫满满和多多。 本来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谁知道几年前,他们所在的后山煤矿也交归当地的自治区进行管理,知青全都转为国企职工了。 这两年,知青们陆续都办了“困退”和“病退”,大家都在想法子,顾舜华也动心了。 可谁知道,她是结婚的,别管你和谁结婚,反正结婚了就算是“扎根”了,一旦结婚就失去知青身份,这种就别想回来了。 顾舜华听说这消息都绝望了,她想回啊,回首都,回她从小长大的大栅栏,回她魂牵梦萦的大力胡同!她就是结个婚而已,怎么就不算知青了呢?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那表妹陈璐竟然千里迢迢过去看她了,带着香喷喷的驴打滚点心去看她。 陈璐很关心她,帮她出主意,建议她离婚,说办了离婚先回城再说,她回城了再想办法把丈夫和儿女弄进城。 她听了后,觉得离婚这事太大了,这是把婚姻当儿戏,真离了,以后怎么样不好说。 说是存着情意,以后还能在一处,但是两地分居日子多难啊,重聚遥遥无期,有几个真会一直等着,户口关系着档案,也关系着粮食关系和计划供应关系,那不是买个火车票就走的事。想重聚,那可真是千难万难。 这两年他们在兵团见多了,原本好好的夫妻,因为回城办了离婚,从此后也就真离了。 丈夫却已经知道了,竟然主动劝她离婚,离婚这句话一旦说出来,终究是不敢相信。 因为这个,她和丈夫几次争吵,冷战,流泪,纠结,丈夫终究说服了她,最后还是离婚了。 离婚了的她,拿到了盖着大红公章的返城证明,这才回来首都,打算先家里落脚,之后就赶往知青办登记落户口。 本来一切顺利的话,她落户后就得想办法把孩子户口弄过来了,孩子户口弄回来后,她再面对这已经分割的婚姻。 谁知道,她却突然恍悟了一切。 原来,她的人生是被一本书主宰着,在这本书中,“顾舜华”只是一个没多少戏份的男主前妻,一个不太上台面斤斤计较的前妻,下乡后吃不得苦不得已嫁给了兵团军人任竞年,为了回城又和任竞年办了离婚手续“抛夫弃子”。 而书中的女主则是“顾舜华”的亲表妹,在男主任竞年带着两个孩子进城找她却阴差阳错的时候,书里“顾舜华”那温柔解语花的表妹陈璐宽慰了任竞年,给任竞年温暖,给任竞年信心和勇气。 之后任竞年考上了大学,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艰苦创业,结果却凭着惊人的天分,研究发明了“中华字型输入法”,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突破汉字输入电脑每分钟一百字大关的汉字输入法,并且获得了中国、美国和英国的专利。 还没毕业呢,就狠狠发了一笔财,任竞年却不骄不躁,进入科学院工作,深入研究计算机技术,后来可以说是踏着国内计算机发展的浪潮,成立了计算机公司,开发研制高性能计算机,以至于再过二十年,任竞年将成为国内最大的高性能计算机制造商。 任竞年功成名就时,获得了国家级的表彰,在接受电视采访时,他特意感谢了陈璐,陈璐是那个在他落魄时一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的人,他说那是他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陈璐陪在任竞年身边二十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聪明懂事能干,任竞年对那个儿子宠爱有加。 这就是书中的男女主角,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而“顾舜华”这个女配,没能和“男主”复婚,甚至连孩子都没能接回北京,这时候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丧妻的教授,她就这么和人家结婚了。 “顾舜华”的一双儿女,儿子满满被继母感化,孝敬继母如亲生母亲,厌弃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妹妹,女儿多多叛逆嫉妒,学习差不上进。 “顾舜华”这个前妻,也是嫉妒得不行,恰好自己因为种种原因被教授抛弃了,又得了病,狗急跳墙之下,干脆联合女儿要抢夺公司财产,最后男主痛心疾首,将这母女俩送入了监狱。 顾舜华想起这些剧情,气得大骂一声,去你大爷的! 自己回城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回来首都吗?既然孩子回不了城,那她可以想别的办法,凭什么要嫁给什么教授? 再说为什么没复婚成?为什么没复婚成? 她便想起来这一段日子的种种异常,陈璐的突然出现,丈夫主动劝说离婚,丈夫在离婚事件上的坚决。 如果是之前,她根本不会多想,陈璐和自己丈夫不认识,不至于有什么想法,而自己丈夫劝自己离婚也是为了自己能回城,哪怕最后没能复婚,那也是时代环境造成的,没办法。 但是现在,看尽了那本书的剧情,知道这两个人最后在一起了,知道自己最后别说复婚,连孩子都没能接回北京,她便开始怀疑了。 所以这一切,是不是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她又想起来书中一些细节。 “顾舜华”的亲生儿子痛心疾首地看着“顾舜华”:“我妈知道你竟然这么对付她的时候,你知道她多伤心吗?她告诉过你,她可以离婚,把爸爸还给你,你还要她怎么样?你知道她晚上为了你暗暗流泪吗,她本来身体就弱,你怎么能这么伤她的心!” 儿子口中所谓的“妈”,就是她那个表妹陈璐,说得好像真那么回事,还“离婚把爸爸还给她”,这话儿子竟然也信! 而在“顾舜华”入狱后,小说的作者更是以旁观者角度,用一种充满优越感而惋惜的笔调说:“顾舜华这个人要说多坏也不至于,不过是有些小市民的自私和短见,又被下乡苦日子吓怕了,贪图享受,就这么自己赶紧跑回城了,丈夫孩子都不顾了” 甚至于后来还说“她自己贪图男人的钱,就以为天底下女人全都是为了男人钱,任竞年和陈璐之间的爱情,她是怎么都没法懂了”。 顾舜华深吸口气,恢复了一些力气。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无论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她必须努力地摆脱小说中的命运,她不能随波逐流! 她冷静下来,快速地想着眼前的情景,任竞年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不管了,不管他和自己离婚存着什么心思,怎么着都行,她先不管了。 她要孩子,她的孩子,她必须挽救,拼尽一切也要挽救。 无论这狗屁不通的小说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孩子她不能让人这么糟蹋,她的孩子她得自己养。 她生下的儿子帮着继母谴责亲妈,她受不了。 她宠爱的女儿竟然嫉妒人家嫉妒到发疯,她更接受不了。 她必须改变这一切,不能让这本书中的文字左右自己的人生! 顾舜华什么都顾不上了,拎着大行李拔腿就往回跑。 往回跑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人。 对方穿着一身平纹布工作服,戴着棉帽子,看到她,愣了下,之后笑起来:“哟,这不是舜华嘛,可真是赶巧了,刚才你老家儿还惦记你呢!你回来了?” 顾舜华认出来这是她的发小儿,叫勇子,和她住一大杂院长大的,听说现在分到了木材加工厂的木炭车间工作。 她放下行李包,打开来,从里面掏出大捆小捆来:“勇子,你和我爸妈提一嘴,就说我有点事得耽误几天,再过去一趟内蒙,这里是土豆甜菜还有钢丝面,土豆甜菜是我们兵团自己种的,钢丝面是当地爱吃的特产,你拿给我爸妈,在院子里分分吧!” 说完合上行李箱,拔腿就跑,只留了勇子在那里喊:“舜华,舜华,你老家儿天天盼着呢,就等你回来,你好歹回家招呼一声啊!” 然而顾舜华哪里顾得上! 在醒悟一切之前,她心里只有回城,回城,好像不回城,她这辈子就完了。 但是醒悟了后,她满脑子就是孩子了。 她可以接受任竞年爱上别人,也可以接受她终究不能获得幸福,但是她的孩子凭什么要遭遇那一切,凭什么成为人家幸福家庭的垫脚石背景板! 她不忍心! 她必须将孩子带到身边自己照顾,如果不能带着孩子回城,那就干脆不要回来好了,她怎么着也不能丢下孩子! 第 2 章 内蒙煤矿 顾舜华飞奔到了公交车站,火烧火燎等来了公交车,公交车晃悠到了火车站,她跑去火车站一看,也是赶巧,一周才有两趟的列车即将发车,是从首都到包头中转,最终会到达刘召火车站的。 顾舜华扑过去买了票,又赶在火车关门前冲进了车厢里,当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响起,她还算松了口气。 只是松了口气后,更多的思绪却翻腾出来。 她这已经离婚了的丈夫任竞年就是男主,以后可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她倒是对这个丝毫不怀疑。 她参加内蒙古建设兵团的时候十五岁,任竞年也才十六岁,但人家在老家已经读完了高中,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人特聪明不说,还很能干,团部但凡修理个什么,汽车坏了拖拉机坏了或者水泵哪里坏了,都是他来修。 和任竞年结婚后,她甚至发现他很喜欢看书和报纸,也不知道他怎么弄来的书,反正人家有办法,到处搜刮,有些是她根本看不懂的英文,他竟然能读得很通顺,当然更多的是什么物理啊电路啊什么的,反正都是她看着就头疼的。 而听说恢复高考的消息后,他们开始并没想到要参加高考,后来看别人考上了还不错,他们也动了这个念头,结果去年因为煤矿遭遇暴雨,错过了考试,就这么失去了机会,今年任竞年是铁定想报名的,他对自己挺有信心。 顾舜华也相信,他一定能考上,他那样的人,考上大学后,一定会大鹏展翅任意翱翔,将来能有书中所说的成就,她一点不奇怪。 只是这人发达了,却开始追求和她表妹陈璐的爱情了? 其实她结婚后和任竞年还算是恩爱,任竞年对她也非常好,在兵团日子过得苦,他为了拿到煤矿每天三毛钱的补贴,都是自己请令要下煤矿,他去团部帮人家修理拖拉机,人家给他一个苹果,他硬是没吃,藏在兜里,到了第二天回来给她吃,掏出来的时候都把苹果捂热了。 要说他和陈璐发展爱情结合在一起,这次劝自己离婚还是存着他自己的私心,那也是见了鬼了,毕竟这两个人根本不认识。 顾舜华这么胡思乱想着,却突然记起来,当时在自己家里,陈璐正在屋里炕上坐着,任竞年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进来,陈璐要吃,顾舜华忙着做饭,任竞年就削了苹果皮给陈璐吃了。 那时候她也没多想,但是现在一想,不对劲啊,这不就是应了书中的发展吗?! 任竞年就是这时候对陈璐动了心思? 顾舜华脑子血往上涌,她想起来自己离婚的前前后后,这两个人会不会早勾搭上了? ************* 五原县隶属于巴彦淖尔盟,而五原县的刘召火车站只是一个三等小站,停车时间一分钟,顾舜华趁着那一分钟匆忙下了车,出了火车站。 此时夜色将将褪去,薄雾冥冥,她将围巾重新围紧,又裹紧了军用棉衣,背着包袱,跟着火车站的人流往外走。 别看这么一个小站,但最近一两年客流从来不会少,从遥远苍凉的沙漠通往繁华的首都,这是知青之列。 而她所在的三间房煤矿距离五原县大概一百多里地,她得想办法搭乘到机修连过来运送甜菜的汽车拖拉机。 今年团部种的甜菜收成特别好,最近大家伙都在拼命运甜菜过来五原县的火车站。 出了火车站后,就看到路边胡同破败的平房前有人生了煤炉子,上面放着锅,锅里冒着热气。 顾舜华闻到了包子的香味。 她犹豫了下,拿出来粮票和仅剩下的钱,买了两个包子。 包子烫嘴,但很香。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吃了后有了些力气,背着包袱过去找车,机修连的车总是凌晨天没亮就出发,头一趟过来这里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也是她运气好,很快就等到几辆,并不认识司机,不过人家一看她穿着的衣服,什么都没说就挥手让上。 曾经的建设兵团是参照部队管理,她身上的棉大衣是以前兵团发的,到了首都别人看到只觉得土,但是来到了巴彦淖尔,兵团里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 兵团被撤销了,但大家伙都还在。 司机一行人很好,看她是女同志,又一脸憔悴,便把副驾驶的位置给她,自己却坐后面车斗里。 她感激,但没推让,连夜的奔波,去而复返,她真得太累了。 汽车走在土路上,顾舜华转首,透过玻璃看向窗外。 阴山巍峨,大漠苍凉,北国的风呼啸着卷起黄沙,沙土打在窗户上,遮天蔽日一般的昏黄。 就在这风沙呼啸中,她想着自己的未来,想着孩子的未来。 离开兵团前,任竞年找了民政局的冯富贵,他和人家熟,冯富贵拿来了一张散发着油墨味的表格让她填,表格上除了要填个人信息外,还要填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归属。 财产的话,她和任竞年这几年也就那么一点工资积蓄,经不起几折腾,根本没什么好分的,而她想回城就不能带孩子,所以孩子也归了任竞年。 等于她什么都没落着,就这么离开了家。 离开的时候,她以为一切都还是自己的,全都是临时的,现在来看,真是天真了,其实人家任竞年就没指望着自己回来吧。 苹果皮都给人家削好了。 顾舜华抬起冻僵的手,扯了扯围巾。 天太冷,鼻子嘴巴的热气往外呼,水汽凝结在围巾上,已经要结冰了。 她扯着围巾让自己舒服一些,心里却想,杀回来,找那个冯富贵,把离婚表格改改,反正她不管别的,首都还是内蒙兵团,哪怕是要饭,她都得带着孩子。 你们是男女主你们爱怎么风花雪月都行,但是她的孩子可不要遭那洋罪! 汽车抵达机修连的时候是中午,不过这里距离她安家的矿井还有十几里路,顾舜华拒绝了司机的好意,迈着两腿往家走。 冷风吹过来,厚实的皮帽子和棉大衣都仿佛单薄起来,她两腿几乎要冻僵了,肚子里也空荡荡的。 一天多了,只吃了两个包子。 她咬着牙往前走,在心里念:“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辈。” 这句话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总算是在天晃黑的时候,她抵达了三间房煤矿。 矿井旁边有三十几户老兵以及职工,都住在矿井南边那片土房子里。 这个时候各家已经起来了炊烟,顾舜华快走两步,进了干草垛围成的院墙前,就见她家儿子满满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轰鸡,天晃黑了,他要把鸡轰到鸡窝里去,她闺女多多在旁边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瞎凑热闹,在那里蹦啊蹦。 小人儿穿着红棉袄,圆滚滚的小身子,两只羊角辫晃悠着。 嫩生生的小娃儿,软萌萌的,这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呢。 顾舜华想起那本书里他们的结局,想起那里面闺女多多嫉妒的面孔,还有满满冷漠排斥的眼神,她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这是什么书,太作践人了! 这么想着时,多多先扭头看过来,她一看到,就惊喜地跳起来:“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说是三岁,其实还没真到这岁数,这么小的娃儿说话还有些含糊,叫起妈妈来是一连串的叠音,加上突然看到顾舜华兴奋,激动得一串妈出来了。 满满虽然和多多同龄,不过却比多多懂事多了,听到这话,一边轰鸡一边说:“妈妈回首都了,等妈妈安顿好了才能接——”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了。 这时候多多已经像皮球一样连滚带爬地向顾舜华扑过去:“麻麻!” 顾舜华哭着将闺女搂进怀里:“多多,我的多多,我这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了!” 满满看到妈妈,喜出望外,也扑过去,于是顾舜华一手搂一个,死死地搂着。 多多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满满也忍不住抹眼泪,顾舜华更是悲从中来,这都是她的孩子啊,软乎乎的小身子,不懂事的小娃儿,他们的人生就被那可恶的一本书写尽了啊! 这时候,灶房里的任竞年出来了,他围着围裙,戴着袖套,一手拎着铲子,另一只手还粘着黄面。 看到顾舜华,他显然也是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上次分别,也不过是四天前,不过此时的顾舜华,只觉得和任竞年隔了一生那么长的距离。 曾经的眷恋和依赖荡然无存,她现在满心都是提防。 她抱紧了一双儿女,抬眼望着任竞年:“离婚的事,我后悔了。” 任竞年听这话,望着顾舜华,神情复杂,沉默了一会,才沉声道:“舜华,不离婚你没法进城,离了你才能回去,不是说好了吗?” 他的声音坚硬而温柔。 曾经的顾舜华听到这个,会扑到他怀里,会全身心地相信他。 但是现在—— 顾舜华笑了下:“离婚的事,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财产和孩子分配。” 任竞年疑惑地扬眉。 她抬起眼皮,淡淡地道:“财产依然归你,但是孩子归我。” 第 3 章 永不分离 任竞年望着顾舜华,皱眉,过了好一会,才终于道:“先吃饭吧。” 说完,便回去厨房了,厨房里很快传来大铁铲子擦过铁锅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甜菜的香味,那是他在炒甜菜。 顾舜华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多多依赖地趴在自己怀里,满满却在用期望的目光看着自己。 小娃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渴盼。 顾舜华鼻子一酸,心想孩子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当然不想和妈妈分开,而自己之前竟然忽略了孩子的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她抬起手,揉了揉儿子略有些卷曲的柔软黑发:“我们先进屋。” 进去房间,屋子里依然是她离开时的摆设,靠墙一张土坯盘炕,炕头摆放着自制的红漆桌子,两把椅子,左边是一个没刷油漆的木头衣柜,角落里放着洗脸盆架和热水壶。 这就是她和任竞年的全部家当了。 这些对她来说是熟悉的,都是自己像燕子垒窝衔泥一点点攒起来,以前对她来说,这就是家的味道,但是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成样子了。 在那本小说里,好像提到了这些,陈璐过来帮忙,任竞年做主卖给别人了。 她正想着,就听满满突然开口:“妈妈,你和爸爸还是要离婚吗?” 稚嫩的小声音,却问出来一个让顾舜华完全没想到的问题。 她看向自己儿子,清澈的眼睛单纯而固执,他望着自己,忐忑地渴盼着一个答案。 旁边的多多似乎也意识到了异样,仰脸看着自己。 顾舜华便笑了下,将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爸爸和妈妈之前办离婚,那都是为了妈妈的户口能回首都,妈妈不是和你们说过吗,到了首都,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就能去见识很多好玩好吃的,也不会受冻,不用在风吹起的时候被沙子糊一嘴。” 她抬起手,抚摸着两个孩子柔软的乌发,温柔地笑着说:“不过你们放心,无论爸爸和妈妈办不办离婚手续,妈妈都不会和你们分开,要去首都,妈妈带你们一起去,回不去首都,妈妈就陪着你们留在矿井,这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事,妈妈都陪着你们。” 说这话,她是对如今的儿女说,也是对上辈子的儿女说。 特别是女儿,因为嫉妒任竞年和陈璐生下的那个孩子,她不知道做出多少疯狂的事情。 如今想来,她之所以离经叛道,那都是因为缺爱啊! 多多听了后,好像放心了,稍微安定下来,只不过满满带着稚气的眸子中依然浮现着担忧。 这个时候,任竞年推开门,门一推开,外面的风便呼呼响起,把厚重的棉帘子几乎给掀起来。 他关上门,望着顾舜华:“饭做好了。” 顾舜华放开孩子,微点头,便和他一起去端饭,矿井上生活艰苦,哪怕两个人都有工资,日子也过得不好,主食是棒子面窝窝头,只掺了很少的白面,菜是炒甜菜,里面磕了一个鸡蛋花,汤则是窖藏的土豆熬成的酱油汤,上面还飘着一点葱丝。 两个孩子看到,倒是高兴,平时一年到头都是吃土豆白菜,最近甜菜丰收,能吃甜菜,而且还磕了鸡蛋,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顾舜华和任竞年一起帮两个孩子盛汤,又照料着他们吃。 孩子吃得满口香,多多大口嚼着棒子面窝窝头,小脸笑得灿烂单纯:“妈妈,首都那里有咱这么好吃的甜菜吗?” 顾舜华便听得鼻子都酸了。 比起这荒芜贫瘠的沙漠矿井,首都就是一个花花世界,什么没有啊,而自己的两个孩子,从出生就守在这里,长到三岁了,除了家里养的鸡,外面种的一些蔬菜瓜果,真是什么都没见过,守着几棵甜菜当宝贝。 她勉强笑了下:“妈妈带你们去首都,到了首都你们就知道了,大栅栏里有年糕,豌豆黄,有油酥火烧,奶酪,还有全聚德烤鸭!” 两个孩子听得眼睛发亮,嚼着棒子面窝窝头,向往起来那些他们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好吃的”。 任竞年却只是抬眼,瞥了一眼顾舜华。 吃过饭,天已经全黑了,任竞年去刷锅洗碗,顾舜华帮两个孩子洗澡,大漠风沙大,身上特别容易脏。 洗完后,烧了炉子,封住火,又重新整理了布满风沙的被窝,才把两个孩子塞进去。 孩子自然是想让顾舜华陪着,顾舜华便也钻进被窝,一边搂着一个,给他们讲故事,一直等到他们都睡去了,她才住了声。 起身,出去外屋,屋外北风吹着,窗户上的塑料油布被刮得扑簌作响,屋里点着煤油灯,豆大的灯光下,任竞年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 听到顾舜华的动静,便抬头看向她。 顾舜华没说话。 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书中那个宠爱陈璐漠视一双儿女的无情男人,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定位在她心里交缠纠葛,她不知道该把他看做什么样的人。 从提出离婚回城开始,两个人争吵过,别扭过,也冷战过,不过最后,她还是被任竞年说服了。 婚姻据说是神圣的,但是为了回城,为了户口,两个人还是把神圣的婚姻当做了一个筹码,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彼此口中很勉强苍白的安慰,说什么我们一起努力,还会在一起,说什么我也会去北京,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世界充满着未知,而他们是如此渺小,那得多少挣扎和血泪,才能终于换得团聚? 刘召火车站说再见的时候,彼此存了一丝奇异而悲观的想法,他们两个真得已经走到了尽头。 哪知道,她现在又回来了。 回来了,却更难面对了。 更何况,她知道了那么一本书的内容,知道了后面的那种种。 任竞年喉结微动,先开口了:“舜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顾舜华轻笑了下,摇头:“也没什么,就是不想把孩子扔这里了。” 任竞年便沉默了。 塞外呼啸的北风吹着窗户,土坯垒成的破旧煤炉子发出微弱的红光,炉子上的铁壶冒着白腾腾的热气,煤油灯在玻璃灯罩里时明时暗,些许的光亮照在任竞年脸上。 顾舜华观察着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觉得自己无比熟悉的男人。 十六岁来到内蒙古兵团时,他还是一个带着稚气的少年,八年塞外风沙,他长成为挺拔而刚毅的男人,有担当有抱负,一腔热血满怀理想。 昏黄的煤油灯下,顾舜华就这么看着他,脑中却浮现出一段描写,“他鼻挺如山,双眸深沉,抿起的唇透着刚毅,他英武坚强,八年的兵团生涯沉淀在他骨子里,让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沉稳和果敢”。 顾舜华想,可真会写,套在他身上真是一点不差呢。 任竞年敏锐地捕捉到了顾舜华眼中那一丝审视。默了下,道:“舜华,那你打算怎么着?” 顾舜华:“还能怎么着,找冯所长说说,咱们那个离婚表格重新写吧,两个孩子给我,我带着离婚表和回城证明去首都,想办法把孩子给落首都。” 任竞年盯着顾舜华,一字字地道:“带着孩子,没人接收,你根本回不去首都。” 顾舜华笑:“那又怎么样,回不去首都我不回了,我不回了行吧?孩子是我生的,他们永远是我的孩子,我要照顾他们,我对他们有责任,回不去首都我就陪着他们在大漠老死终生,又不是说这里的水土就养不活人。” 任竞年咬牙:“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舜华眼泪便落下来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前所未有地清醒,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就是要和孩子在一起怎么了有错吗?那是我生下来的孩子,我生的时候差点没了命,凭什么让我和他们分开!”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中带着颤。 任竞年颓然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舜华,到底是谁和你说了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些年,我们在矿井受了多少罪我不想提,这没什么,为了建设祖国,这是我们应该的,可孩子呢,得为孩子着想啊,你如果不先回去,孩子永远没有希望!” 顾舜华:“你错了,我如果回去了,孩子才永远没有希望,我现在不在乎他们在首都还是在巴彦淖尔,我只在乎他们有没有和我在一起。” 任竞年眼中便浮出一丝湿润的光亮,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伸出手,握住了顾舜华的手:“舜华,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试试,试试带着孩子回城,如果回不去,那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 顾舜华从首都到巴彦淖尔,一路走来,挨了多少冻受了多少苦,现在她的丈夫正用干燥有力的手握着她,给她温暖。 她的心有一刻的放松,她下意识觉得这是她可以依赖的男人。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她想,这个男人,也许现在还没有什么二心,也许劝自己离婚真是为了自己回城,但是将来,谁知道呢。 所以,她想,她现在应该相信他,但要时刻警惕着,永远不能让自己全身心地依赖他。 她垂下眼睛,脸庞变得柔软起来,低声说:“好。” 第 4 章 修改离婚协议书 顾舜华稍微洗了洗,本来都要睡下了,任竞年却端来了蒸屉,蒸屉里放着七八个莜面卷。 顾舜华疑惑地看着任竞年。 任竞年将蒸屉放顾舜华眼前:“你晚饭没吃饱吧?” 顾舜华鼻子便酸了,她这一路走来,忍饥挨饿,晚饭时候任竞年是照着人头做的,自然没她的,她就随便吃了一点,确实没饱。 当下拿起莜面卷来,尝了一口,还带着余温。 顾舜华来内蒙古兵团前没吃过这个,刚开始吃还不习惯,现在却已经很喜欢这个味道了,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莜面吃了耐饿,河套地区出产莜面,他们最艰难的时候都是吃这个填饱肚子。 她低着头,一口口地吃了。 吃完后,任竞年便递上来一只碗,里面是今晚的酱汤,已经热过了。 顾舜华接过来,凑在碗边一口气喝了。 吃完后,稍微漱了漱口,又给炉子添了炭,封了火,两个人也就上炕休息了。 去年兵团里有人中过煤气,当时死了五个,所以任竞年很小心,生炉子只在外屋生,里屋外屋隔着一层布帘子,这样热气能传过来,不至于太冷,但万一有个什么事,也不至于丧了命。 里屋很暗,暗到几乎没有任何光,窗外的寒风依然在呼啸着,屋内两个孩子睡得甜香,甚至隐隐有些微的鼾声。 黑暗中,她感觉到一双手摸索过来,握住了她的,指尖碰触间,她能感觉到里面的暗示,那是几年夫妻的默契,也是她往日习惯的。 不过现在她却有些排斥。 她想起任竞年给陈璐削的那个苹果,也想起当时陈璐说的话,陈璐笑得一脸灿烂,对刚刚进屋的顾舜华说:“姐夫人真好,苹果也甜!” 她当时没觉得,现在想,还是有点不合适。 如果说书中以后的剧情发展在这个时刻还是莫须有的事,那个苹果却是实实在在削过了皮,而且在那本书中,多年之后女主陈璐回忆起那个苹果,都会感慨,你当年给我削过的苹果,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苹果。 所以她没动,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装睡。 任竞年却轻轻用力,拉了她一下,之后自己身子挪动,便蹭到了她身边。 滚烫的呼吸便笼罩住了她。 顾舜华屏住呼吸。 任竞年将她抱在怀里,又侧过来亲了口她的脸颊,之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想一个人回去首都,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顾舜华听着这话,心想,我的打算里可没你。 不过她没说。 事情还没发生,或者说没什么硬证据,她不能给他定罪,只是心里提防。 任竞年又亲了她一下她的耳朵:“睡吧。” 顾舜华这才放心,他没让她履行夫妻义务。 ************* 第二天顾舜华醒得早,不过炕上并没有任竞年,她穿好衣服走出门,薄雾笼罩的清晨,烟囱吐出丝丝缕缕的炊烟。 空气中有烧柴的味道,为这干冷的冬日早晨到来些许暖意。 她走进厨房,微弱的火苗舔着冰冷的锅灶,任竞年应该是刚烧起火来。 顾舜华坐下来拉着风箱,随口说:“起这么早?” 任竞年从水缸中舀水,水上浮着碎冰。 他没说话,顾舜华却想到了,这几天她离开了,他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还得上班,估计都是早早做好了一天的饭。 她有些心酸,更开始恨自己,恨自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城,却把两个孩子扔矿井受苦。 其实现在回想这件事,也是透着不可思议,当时脑子好像被什么给蒙住了,没别的念头,就是我要回城我要回城。 平心而论,就她之前那个状态继续下去,难保不会按照书中剧情发展。 所以事情走到最后,她自己也有责任,甚至于他后来的“变心”也和自己的“狠心抛弃”有关。 这让顾舜华有些歉意,但到底是膈应后面那些事,只好不去想了。 夫妻两个一起做饭,做的是钢丝面,钢丝面是用棒子面做成的,先泡再蒸,蒸到半熟了再泡,面蒸出来后金黄,吃起来劲道,拌上辣椒臊子味道还不错。 不过家里有两个小的,他们一般都蒸透了,放一些剁碎肉末,再拌点麻油和酱醋。 肉末并不多,平时只是偶尔给两个孩子吃,顾舜华和任竞年从来不吃。 做差不多了,顾舜华听到屋里动静,便先过去房中照顾两个孩子,谁知道刚迈进门,就见满满光着脚丫,身上裹着毛巾被,正从里屋跑出来,睡眼惺忪的懵着,估计还没醒透。 他看到顾舜华的时候,眼睛顿时亮了,惊喜地道:“妈妈!” 顾舜华:“怎么不穿鞋就往外跑,衣服也没穿呢!” 煤炉子里的炭烧透了后,已经灭了,屋子里正是冷的时候。 满满便笑了:“穿鞋!穿鞋!” 说着光了脚丫子,啪啪地踩在冰冷的地上,欢快地回去里屋炕上准备穿衣服了。 顾舜华想起刚才孩子的笑脸,突然意识到,他是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害怕自己离开了吧。 当下进屋,满满正在炕头费力地把自己的小腿儿往棉裤里套,多多也醒了,像一只小鸟儿一样从被子里露出头,眨着眼睛有些迷糊地看着顾舜华。 顾舜华笑了,过去帮着满满套上了棉裤,又把多多拽起来,将捂在被子里头的棉袄棉裤拿出来给多多穿。 孩子已经快三岁了,很瘦弱,特别是多多,乍看还以为是两岁。 矿井上日子苦,没什么营养品,就连酱醋油都得山下送煤的车定期帮忙运上来,别的更不可能了。 顾舜华心疼孩子,她想给孩子喝每天新鲜送到家的牛奶,想让孩子吃营养的食物,想让孩子稍微胖一些,也想让孩子看看外面世界长什么样。 ************ 给两个孩子穿好衣服后,照顾着他们吃饭,吃饭时候,两个孩子都很开心,抢着要坐顾舜华身边,最后只好一边一个。 吃完饭,任竞年便开着拉煤车,带他们过去山下,以前那里叫团部,现在内蒙兵团撤销了,不过大家依然叫团部,有什么事还是得去团部办。 先去了一趟民政局,找了冯富贵,把情况一说,冯富贵直跺脚:“这哪成,这不是闹着玩的!” 顾舜华正想说话,任竞年把冯富贵拉到一边,和他说了一番,不知道说了什么,冯富贵一脸为难,最后想了想:“其实你们还是要离婚,只不过孩子改给舜华是吧?” 顾舜华点头:“对,孩子给我,希望能重新有个离婚协议书,写明白孩子判给我。” 她知道没这个先例,在这个年代,就没有知青带着孩子回去的先例,如果是之前,她不会动这个脑子。 但是现在她脑中有了那么一整本书的剧情,她看到了历史的发展,看到了眼前这小小的障碍从浩瀚的历史进程看不过是过眼云烟,她便不在意了。 她想,办法总是有的,先改了离婚协议,带着孩子进城,赖也要赖到首都去,现在再难,坚持一下,以后都不是事。 冯富贵想了想:“这样吧,我和局长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换一张新的离婚协议书,不过也只是商量,并不一定作准。” 冯富贵这么说,顾舜华自然感激不尽。 很快冯富贵便回来了,看看四周没人,才压低了声音说,可以换,但是得等晚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舜华心领神会,任竞年也明白了。 能换,人家愿意帮忙,这件事不至于算违法,但也不够光明正大,所以最好是私底下来。 当下两个人也没多说,谢过冯富贵后便离开了,离开去哪儿呢,天这么冷,也没个落脚的地儿。 在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任竞年一咬牙,便过去招待所先歇下,这样两个孩子还能好好休息。 孩子到了招待所,觉得新鲜,爬上爬下的,闹腾起来,笑得开怀。 顾舜华和任竞年一个坐窗边椅子,一个坐床头前椅子,相对两无言。 顾舜华希望带着孩子回首都,至于任竞年,她不想做什么规划,她也规划不起。 其实在那本书中,任竞年和陈璐在一起,都是因为自己先抛弃了他,至少表面上看这样。 按理她应该想努力挽回任竞年,不让自己的丈夫便宜了陈璐。 但顾舜华没那么多力气,她现在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倒是任竞年先开口:“你自己带着两孩子去首都,能行吗?” 从刘召火车站到首都,中间要经过包头中转,中转后的火车一般来说没座位,就得站着。 一个女人带两个三岁孩子,太遭罪了。 顾舜华:“到时候你把孩子和我送上火车站,应该没什么,孩子现在能自己走,满满力气大,跑得快,多多太瘦,没什么劲儿,不过也不会一直要人背着。” 任竞年没说话,点头:“好。” 他目光转向床上打滚的两个孩子,其实是想亲自送他们过去首都,不然实在不放心,但既然办离婚,他这个前夫跟着回去怕耽误事。 本来离婚就很敏感,怕人家不认,带着两个孩子,更怕首都不收,他跟着过去,那就是添乱的。 况且离开矿井请假需要理由,他请不出那么多的假,万一离婚回城的事被别人知道了,事情就这么黄了都有可能。 顾舜华显然也想到了。 她没吭声,心里却想起来陈璐。 自己带着孩子回首都,赖也要死赖在首都,自己的行为已经变了,那陈璐和任竞年呢,他们两个最后还是会相爱? 她抬眼,看向任竞年:“对了,问你个事。” 任竞年:“嗯?” 顾舜华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任竞年顿时机警起来,走到门前看了看,知道是冯富贵,这才赶紧打开门让他进来。 冯富贵手里拿着新的“离婚协议表”。 “你们赶紧填,填了后我得交上去。” 第 5 章 阴山脚下的别离 两个孩子停下了笑闹,看过来,顾舜华笑着说:“你们继续玩,爸爸妈妈和叔叔说点事。” 满满的眼睛便看向冯富贵手里的纸。 顾舜华暗叹他是小人精,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任竞年却掏出来一个纸包,里面是炒豆子,给两个孩子吃。 两个孩子看到那炒得焦黄干脆的炒豆子,欢呼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坐在床头吃,顾舜华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两个人和冯富贵坐下来,开始填表,旧的表格给拿过来了,比着写,只不过这次孩子归顾舜华了,一式两份,写好后还得签字盖手印。 这个时候还没离婚证,两个人填了这个表格就是正式登记离婚。 冯富贵叹了口气:“带着孩子肯定没法回去,我最近都办多少离婚了,见得多,你带着孩子,首都不接收你,没这个政策。” 真离婚了另说,但现在离婚还带两个孩子,首都那边哪能接。 顾舜华却只是笑了笑:“没事,我就带着孩子回去,我离婚了,应该接收我,既然愿意接收我,那就没有只接收我不收孩子的道理,孩子归我,不接收孩子,他们要孩子流落到大街上吗?” 冯富贵没办法,只好说:“行,那你试试吧。” 送走了冯富贵后,两个孩子还在吃炒豆子,只不过满满时不时往这边看。 才不到三岁的小人儿,但是心思重。 任竞年去找服务员要了热水来,顾舜华倒了晾好给两个孩子喝,又陪着孩子说话,给孩子讲故事,到了老晚才躺下睡。 两个孩子睡着后,房间里安静下来。 团部这里风不大,月亮照着窗户,倒是有几分静谧的味道。 任竞年:“刚你打算问我事?” 顾舜华想起来,便道:“也没别的,我就是想起上次我表妹陈璐过来的事。” 任竞年:“嗯?” 顾舜华:“你觉得她怎么样?” 任竞年:“也就一面之缘,也没怎么说话,不太清楚。” 顾舜华抓住了一点:“是吗?你没和她说话吗?” 任竞年蹙眉:“说了吗?我不记得了。” 顾舜华:“说话没说话你自己不记得了?我怎么记得你当时还削了苹果皮?” 事情真得是很小的一点,顾舜华觉得自己问这个是无理取闹,但结合后面那本书中提到的苹果甜蜜,人家陈璐可是记了一辈子! 不对,他也记得。 书上说,他后来记得他递给她苹果时,她那羞涩的笑。 任竞年侧过身,看着她:“这次你回首都,你表妹说了什么?” 顾舜华:“没,见都没见到,就是突然想起来了,毕竟这次咱们如果事情办成,多亏了她,心里感激。” 她这话自然言不由衷。 任竞年便想了想:“削苹果好像有这事,但是我竟然记不清楚,不明白为什么削了苹果。” 顾舜华:“是吗?记不清楚?” 任竞年又想了想:“当时就是看到苹果了,就削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蹙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为什么非要削个苹果给妻子的表妹,这样好像不合适,但他当时为什么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在顾舜华提起这个前,他竟然对这件事并没什么印象,还是她提了,他努力想,他才恍然,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事。 顾舜华听了后,有些意外,也有些松了口气。 至少从他这个反应来看,他和陈璐现在应该是没什么,哪怕以后也许有什么,但至少现在他并没那个意思,他劝自己离婚,也不存在什么私心了。 也许他那么做,只是那本书剧情莫名的影响。 如果这样,哪怕如今的她对于两个人的未来依然没有半点办法,但至少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 顾舜华收拾行李,准备带着两个孩子过去首都,因为这次是带孩子,行李自然多一些。 上次自己回去,内蒙的特产带了不少,现在不带了,行李主要是孩子的衣服和用品,还有给孩子准备的路上吃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两个孩子安静起来,不闹腾了,任竞年也没说话,闷不吭声地准备。 晚上,等把两个孩子哄睡了,他拿出来一个铁饼干盒子,里面是钱和粮票:“之前想着我得照顾孩子,这些留我这里,现在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花的,你带着,万一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呢。” 顾舜华看着那钱,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了。 以前在山下她每个月津贴是七块钱,伙食费十四块五,不过那伙食费是连队负责安置,自己拿不到,任竞年是连级干部,又是现役,津贴比她多三块钱,这两年他们全家从山下的团部搬到矿井来熬着,每个人每天能有四毛钱的补贴。 矿上太荒凉,小卖部都不见一个,军服和被褥都是统一配发的,每人每个月还配四十五斤粮食和四两食油,所以除了养孩子,其它花用上来说实在很少,想花钱都没地儿啊,两口子这些年倒是攒下一些积蓄,估计能有一千多块。 之前顾舜华一个人去首都,任竞年拿了二百给她,现在铁盒子里大概还有八九百,挺大一笔钱了。 任竞年将这铁盒子用围巾包起来,塞到了行李箱里:“你带着这些钱,到了首都,该用的就用,这个时候不是心疼钱的时候,能把两个孩子户口落首都,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 顾舜华望向任竞年。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他爱上陈璐,和陈璐在一起,这没什么,毕竟在书中,是她先背弃了他们的爱情。 可是,为什么那么冷漠地对待孩子? 难道说,这本书剧情已经强大到,会让人丧失本性,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毕竟,至少现在,任竞年对他这一双儿女的心是真的。 自己的血脉嘛。 她望着任竞年,过了好一会才笑了笑:“任竞年,这钱,我就收下了,我会带着孩子进首都,会把他们的户口落在首都,让他们成为首都人,让他们去喝上每天新鲜的三元牛奶,会让他们每天吃饱喝足,会带着他们去看长城,看五星红旗升起,看人民大会堂。” 她在心里说,也会把他们抚养成人,让他们正直善良心中充满爱,哪怕贫穷困苦,也不会去嫉妒别人。 任竞年也笑了,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嗯,你去吧,我会努力,发愤图强,考上首都的大学,我们马上就能一家团聚。” 男人带着厚茧的手滑过她的脸颊,那是干燥温暖的触觉,是她曾经依赖和熟悉的。 她垂下眼,低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任竞年默了下,点头:“好,我送你们过去火车站。” 他和矿上打过招呼了,矿上人都知道他要送顾舜华和两个孩子,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人多问。 这个时候知青都在拼命地回城,各种千奇百怪的病退都有了,私底下都在讨论怎么顺利办病退,大家都知道少问,祸从口出。 于是任竞年去开了车,是矿上送甜菜的车,甜菜其实已经装好了,顾舜华上去坐副驾驶,然后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倒是很喜欢坐车,兴奋地东张西看。 昨夜肆虐的大漠风沙已经停歇了,没了风,天空湛蓝深邃,大漠的脉络清楚分明地呈现在眼前,大漠尽头便是绵延起伏的阴山山脉,荒凉粗犷,浩瀚宏伟。 这是顾舜华为之奋斗了八年的地方,当年来时不过十五岁,烂漫天真,一腔热血,如今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重回家乡,前途未卜。 想到这里,她轻笑了下,那又怎么样? 两个孩子,便是她的所有。 这时候,多多却兴奋起来,她指着远处,奶声奶气地喊道:“黄河,黄河!” 于是顾舜华也看过去,是了,那是黄河。 蜿蜒千里的黄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几”字形。 向来小大人的满满也有些激动:“看黄河喽!” 开车的任竞年侧首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眼中泛起温暖:“到了首都,还有更多好看的,到时候能看个够。” ************* 刘召火车站只是几间涂了红漆的旧瓦房,外面有红色的铁栅栏围着,任竞年将行李箱从车上来后,先开着车把甜菜送过去,之后匆忙跑过来。 他跑回来的时候,顾舜华正打算带着两个孩子进火车站。 任竞年擦了擦额头的汗,接过来行李箱:“进去吧,等会要发车了。” 顾舜华便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里走,进去候车室,简陋的候车室人不少,大多应该是回城的知青。 任竞年握着行李箱,看着顾舜华,他好像有话说,但周围嘈杂,两个孩子又在身边眼巴巴的,夫妻之间的话,他没法说。 顾舜华其实也有些难受,她蠕动了下唇,低声说:“你好好学习,一定得考上大学。” 她说完这个,任竞年便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我知道,肯定考上大学,考上大学进首都,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他声音很低,两个孩子还在好奇地看四周,没注意到。 说话间,火车的鸣笛声来了,是闷罐车,原本是运货的,但是最近运送需求量太大,就临时用来运人了,这种闷罐车没窗户。 任竞年看到了,安慰说:“到了包头转车就好了。” 不过这话很无力,也只是安慰而已,顾舜华明白到了包头估计没座位,到时候必须抢到一个角落让两个孩子坐下来。 随着人流上了车,上车后顾舜华自己拉着行李箱,手领着多多,让满满拽着自己的衣角。 上车后,很快坐下来,多多看到爸爸没上来,小脸泛起慌张:“爸爸,爸爸呢!” 满满哭着说:“爸爸怎么不上车!” 火车也就是停一分钟,马上就要启动了,满满急了,大声对着外面喊:“爸爸,爸爸!” 顾舜华连忙哄着孩子:“爸爸过一段就去找我们,我们先去首都等着爸爸,到时候去给爸爸接站。” 但是任凭这样,两个孩子还是哭了。 同车厢的,也都看过来,一看这情景就猜到了,毕竟这个车厢的人大多是内蒙兵团的,都是背井离乡,都要回去自己家乡。 便有个小伙子拿了饼干,还有一个女同志拿了两块巧克力,给孩子吃,帮着哄孩子。 顾舜华感激地看向人家:“同志,谢谢你了!” 女同志笑了笑:“没什么,咱们都是兵团的,出门在外,得互相照顾。” 同车厢的便点头,这个车厢得有一半是之前兵团的,大家也不问顾舜华到底怎么回事,就是帮着哄孩子。 问起来,又说包头中转的事,大家自告奋勇,到时候帮着顾舜华拎箱子。 顾舜华感动不已。 她拼命地想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不过她想,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永远记得,这里有她的青春,有她的爱情,也有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并肩奋战的人。 第 6 章 走进大杂院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尽管一路上有两个同行的回城知青帮衬着,但整个路程依然艰难。两个年幼的孩子惦记着爸爸,又是头一次出远门,哪受得了这样的颠簸,走到半截的时候多多还吐了,顾舜华也颠簸得嘴里起泡。 从五原县到包头,再到首都,这是将近一千公里的遥远路程,沉闷的绿皮车厢里充满了长时间密闭拥挤后特有的闷臭生活气息。 不过好在,终于在这天中午时候到了首都。 轰隆隆铁轨摩擦的声音停歇下来,身体不再被摇晃,麻木的大脑泛起一丝期望,疲惫僵硬的身躯也终于能活动活动了。 之前帮衬着的两个知青已经在张家口下了车,顾舜华得靠自己,不过好在已经到了,到了首都,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叫醒了怀里睡着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揉着眼睛。 她笑着说:“到首都了!我们到了!” 这时候人流已经往下走,顾舜华倒是不着急,她拖家带口的,抢不了先,等人家走差不多了,她才拉着行李,领着一个,拽着一个,下了火车。 下了火车后,有冷风从火车轨道吹过来,整个人都为之精神一振,两个孩子瞪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首都的火车站和五原火车站真是不一样,大多了,也气派多了。 顾舜华听着广播的声音,牵着行李箱,带着两个孩子,总算出了火车站。 一出火车站,扑面而来的繁华几乎让两个孩子眼花缭乱,他们看惯了阴山脚下的苍茫和荒凉,连去山下服务社都是了不得的事,如今乍来到首都,眼睛都不够使的。 顾舜华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从内蒙到首都,首都折返内蒙,又从内蒙过来首都,这么来来去去,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身体已经极度透支,甚至麻木起来。 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给孩子讲这是首都火车站,火车站中间好几层楼高,旁边两座箭楼子,箭楼子两边分别写着“伟大的中国□□万岁”和“伟大的领袖□□万岁”。 说话间,一辆板车停在她跟前吆喝着,这种人力三轮车一般都在火车站趴活儿,帮着运送搬行李,顾舜华累坏了,又带着孩子不想让孩子受委屈,便招呼了声,板爷儿帮着给她把行李箱提上去,顾舜华又抱着两个孩子坐上去。 从火车站到前门大街也就三公里多,不过经过的地方就是首都最繁华的地带了,从火车站出来,过崇文门,经过前门东大街,就能看到大栅栏北边的箭楼子了。 顾舜华一路上给两个孩子指点着,这是箭楼,是正阳门箭楼,就是以前京城内城的南面正门,过去清朝那会儿皇帝就从这里过。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连连点头,时不时好奇地问这问那。 板车拐进大栅栏,大栅栏铺子多,街上永远人来人往的,走到大力胡同口时,顾舜华便让板爷儿停下来,给了人家钱,带着两个孩子往胡同里走。 从大力胡同一直往西走,走到尽头一拐弯,便见一条斜着的胡同,那就是顾舜华从小长大的地方了。 胡同里都是大杂院,院子里住着少则十几户,多则几十户人家,顾舜华走到了一处门洞前,老门洞有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门边两个雕纹石墩子,门框上面刻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样。 顾舜华便指着说:“我们到家了。” 两个孩子显然有些兴奋,更多是好奇。 顾舜华领着孩子走进去,一条小过道曲里拐弯儿,过道上堆着蜂窝煤、盖了草垫子的大白菜和其它杂物,穿过过道,便是那巴掌大的院子了。 在首都,东城贵,西城富,大杂院都在南城,解放前南城就是穷苦老百姓住的地儿,南城天桥过去都是杂耍卖艺说相声的,解放后,公私合营,单位给职工分公房,就是分这种大杂院里的房子。 房子是归首都房管所的,个人有居住权,一般每户分一间,一间也就十几平的地儿,这么一处大杂院,能分出十几户来。 刚开始可能还够住,但时候长了,结婚生孩子了,还是住那十几平,就局促起来了,于是有人就着自己那十几平在旁边搭建一个小棚子之类的,慢慢地蚕吞扩建,最后院子越来越小,以至于有些大杂院里,进去就看不着院子了,都是过道,像迷宫。 两个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在矿井,四周都空旷,远远一望看不到边,哪像这里,人都堵在犄角旮旯里,角落里过道上都是蜂窝煤和家什,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 顾舜华领着孩子往里头,一眼看到个老太太正在晾衣服,上身是大襟儿蓝布褂子,下身是抿裆裤,脑袋后头低低地梳着一个纂儿,用老婆儿网子给兜住,上面叉着红木头簪子。 老太太的脚跟边窝着一只老猫,雪白雪白的,一双眼睛机灵地看着顾舜华,尾巴摇啊摇。 顾舜华便认出来了:“佟奶奶?” 那老太太回过身来,对着顾舜华一打量,便展开了慈爱的笑:“舜华,你可算回来了,你爸妈这几天一直念叨你呢!之前勇子说看到你了,还给我们捎了菜,说你一扭屁股不见人影儿,我们正琢磨怎么回事儿!” 一时又看到了顾舜华旁边领着的两个孩子,乐了:“瞧这两孩子,可真讨喜!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说话间,老猫也冲两个孩子喵喵叫。 这时候,满满正乖乖地站在那里,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想喊一声奶奶,这是之前顾舜华教给他的,不过他太冷了,嘴唇冻得不听话,蠕动了好几下都没喊出来。 多多则是脸蛋绯红,流着鼻涕,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佟奶奶,看着佟奶奶的猫。 她没见过猫,矿井上没猫。 顾舜华忙给佟奶奶介绍了,佟奶奶喜欢这俩孩子,忍不住抱住了一个,又拍拍另一个。这时候是正午,单位在附近的都回来午休,大杂院里好几户人家听到动静,从窗户里头往外看,一看到顾舜华,便出来打招呼,这时候顾舜华爸妈也听到动静出来了。 她妈陈翠月一看到她就哭了,快走几步:“可算回来了!” 她爸顾全福一叠声地说:“外面天冷,快进屋快进屋。” 天确实冷,说话出来都是白汽。 顾舜华把行李箱递给自己爸,让两个孩子叫姥姥姥爷,多多先叫了,怯生生的,小心翼翼,满满也跟着叫,稚嫩的嗓子像是被冻坏了,声音僵硬。 陈翠月便抱住了多多,领着满满,把顾舜华迎进去。 左邻右舍也都围过来,大家拥簇着进了顾舜华家,七嘴八舌地寒暄,问起顾舜华这一路的情况,又夸赞两个孩子长得好看,说跟顾舜华小时候一样。 陈翠月拿出来饼干和鸡蛋糕,又用大把儿缸子沏了麦乳精,倒进白瓷碗里,给顾舜华和两个孩子:“先暖暖身子。” 顾舜华走了这一路,累极了也饿极了,身上更是凉透了,接过来,喂孩子吃鸡蛋糕,自己也吃了一点饼干,又捧着冒了热气的香甜麦乳精喝,自己喝,也喂给两个孩子喝,旁边佟奶奶帮衬着用汤匙给孩子喂。 吃着间,就听一个说:“不是说自个儿回来吗,怎么带孩子来了?” 她这一说,本来说话的全都停了,看向她。 顾舜华喝了一口麦乳精后,也抬头看,说话的是乔秀雅。 乔秀雅的儿子叫苏建平,比顾舜华大三岁,和顾舜华一起长大的。大杂院里十几家,日子大多过得艰难,唯独乔秀雅家日子过得好,她男人是司机,她自己在合作社做销售员,司机和合作社销售员都是八大员之一,光鲜体面的好工作,一般人都得巴结着。 是以乔秀雅在大杂院里算是上等人,有面儿。 看到乔秀雅,顾舜华便想起来了,在那本书里,乔秀雅还帮自己介绍过对象,是她的上级领导,区副食部的主任,三十多岁,麻子脸,前头有过一个媳妇,整天打架,被打跑了。 顾舜华听到乔秀雅这么说,便笑了笑:“孩子当然得跟着妈,哪有抛了孩子不管的道理!” 乔秀雅听这话,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那你就别想落首都的户口了。” 乔秀雅一锤定音,大家都疑惑地看向顾舜华,陈翠月也忐忑起来,手搓着围裙:“是啊,带着孩子怎么落户口啊!” 乔秀雅见此,越发倚老卖老:“本来我已经和你妈说了,你前脚离婚,后脚咱就找个好的,区副食部的主任,你找个这么好的,以后想要什么有什么,油水大着呢!你现在倒好,带着个孩子,落不下户口不说,还能嫁哪个?” 顾舜华笑了下,淡淡地说:“乔姨,那么好一大官,我怕是不行,我离过婚,还带俩孩子,哪配找这么好的,我看肥水不流外人田,您给映红介绍介绍吧。” 她说的映红叫苏映红,是乔秀雅的女儿,比顾舜华小两岁。 乔秀雅一听,就不痛快了,想着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有没有点晚辈的样子,下乡几年,在外面学野了? 她正要发作,就听到外面脚步声,之后门开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个声音笑着说:“今儿个可真热闹,这是谁来——” 她便看到了顾舜华,顿时住嘴了。 顾舜华听着这声,慢条斯理地将麦乳精水喂到多多小嘴中,又帮她擦了擦嘴边,这才抬起头。 来的人,便是陈璐。 其实打小儿,顾舜华和陈璐关系就别扭。 顾舜华姥姥家当时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大闺女嫁给了北边郊区毛纺厂的纺织工人,离得远,二闺女就是顾舜华妈陈翠月,最小的那个儿子是顾舜华舅,也就是陈璐爸爸,叫陈耀堂。 陈耀堂就是吊儿郎当的货,打小儿人称一声大爷,这声“大爷”叫的时候,“爷”字你得咬重了,咬重了,那股戏谑讽刺的味儿就出来。 这位大爷娶了媳妇后照样游手好闲,每个月挣仨瓜俩枣都拿去抽烟袋了,这些年没少让两个姐姐帮衬着。 陈翠月是服装厂的裁缝,顾舜华还记得,那一年陈翠月干得好,被评为先进妇女工作者,服装厂奖励她奶票,可以订两份奶。 六十年代那会儿,大家日子多艰难啊,奶票那更是难得,特别是他们这种住大杂院的,也就是很小的孩子才舍得给订牛奶。 顾舜华知道自家要订奶,高兴得不行,在胡同里颠颠地蹦跶,到处和小伙伴说自己也可以喝奶了。可谁知道,等取奶证发下来,取了奶,却是一份给弟弟跃华,一份直接给了陈璐。 后来看到陈璐甩着羊角辫拿着取奶证去取奶,看到那取奶证上的大红戳,顾舜华直掉眼泪。 她妈陈翠月说,陈璐还小,陈璐身体弱,你大,你用不着喝了。 可顾舜华只比陈璐大三个月。 顾舜华其实恨透了这三个月。 她比弟弟跃华大两岁,凡事让着,牛奶给跃华喝,她能理解,那怎么着也是自家的孩子,可是让给陈璐喝,这算什么? 但陈翠月就是这性子,她一辈子宠着弟弟,敬畏着弟弟,认为那是她娘家人,她不能让娘家人说出她不是来。 以至于长大了,顾舜华的大哥顾振华下乡后,本来一家子有个下乡的,顾舜华犯不着下乡了,可陈璐也得下乡,她家就她一个。顾舜华妈陈翠月怕陈璐身体不好吃不消,就让她代替陈璐的名额下乡。 顾舜华不想下乡,正好赶上内蒙兵团招人,她就顶着这个下乡的名额过去内蒙兵团了。 在没有领悟一切之前,顾舜华活得浑浑噩噩,她心里有委屈,但是大多时候没细想,很奇怪,就是不去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但是现在,她醒悟了,想起这些,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不想让。 不想让出童年的牛奶,不想让出留在城里的机会,更不想让出自己的儿女和丈夫! 童年的牛奶她追不回,下乡的路她已经走了一遭,那个要和别人发展爱情的丈夫她也未必能拥有,但是儿女,她还能守住。 第 7 章 表妹陈璐 陈璐进来后,显然是愣了一下,之后便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她走到顾舜华跟前:“姐,你回来了,怎么都没说一声儿,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可以去火车站接你!” 又看向两个孩子:“满满和多多也跟着来了?这一路受罪了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多多的头,谁知道多多下意识避开,之后便缩在了顾舜华怀里,小心地望着陈璐。 陈璐摸了一个空。 顾舜华:“孩子小,没见过世面,认生。” 陈翠月怕陈璐没脸儿,便笑叹:“瞧这小丫头片子,这是你亲姨,竟然还认生了!” 陈璐一过来,大家说了几句也就陆续散了,毕竟中午时候,下午还得上班去,乔秀雅其实还是有话,窝着气,一直想发作,可被一个陈璐打乱了,再提刚才那茬,倒显得她小心眼,只好憋着气走了。 人都走了后,陈翠月随口问陈璐:“你喝麦乳精吗?” 陈璐:“我不喝,看到我姐,我心里惦记落首都的事,上次勇子哥说见到我姐了,到底怎么回事?” 顾全福和陈翠月其实也操心这事,都看向顾舜华。 顾舜华便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讲了:“所以就带着孩子过来了。” 她这一说,陈璐脸色都不对劲了:“你本来自己过来了,结果半截儿跑回去带孩子了?” 顾舜华眼神轻淡地扫了陈璐一眼。 她这么做已经脱离了书中的剧情,估计会造成后续发展的一些不同,不过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陈璐干嘛吓成这样? 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在做什么打算了?就算看中任竞年好了,她把儿女要了,陈璐和任竞年没拖累不是应该更高兴?还是说她连带自己儿女也要? 心中泛起许多计较,不过她不动声色地道:“对,临到了家门我后悔了,又坐火车回去把孩子接回来。” 她妈陈翠月一听就跺脚:“你啊你,这可怎么着,你没听你乔姨说嘛,带着孩子落不下户口啊!” 她爸顾全福皱着眉头,不吭声。 顾舜华直接道:“妈,我已经想过了,孩子还小,离开我不知道受多少罪,我既然生了他们就得对他们负责任,能带着他们落下户口,就带着他们一起落,不能把他们户口落下,我直接带着他们回去兵团,我既然能在那里生活八年,再熬十八年也不是事儿!” 陈翠月听得头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就算心疼孩子,但也得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你犯倔的时候吗?不能回城,你还想一辈子留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回来,以后孩子才能想法儿。” 一时又开始叨叨:“当初你和他结婚,我就不同意,一个毛头小子,青瓜蛋子,还想着娶我家闺女?你非要结,非要结,现在好了,回不来首都,你一辈子在矿井受罪!” 旁边的陈璐上前劝:“姑妈,你消消气,我姐这不是离了吗,离了就好。现在咱看看怎么把这事给整落听了才是正经。” 说着,她望向顾舜华:“姐,你说你也真是的,哪能这么任性,又惹姑妈生气了,咱遇到事得想着怎么解决,不能添乱。” 顾舜华慢条斯理地看了眼陈璐:“陈璐,瞧你说这话,意思是我该抛下两个孩子不管吗?” 陈璐听这话不舒坦,便解释说:“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能这样给姑妈添乱啊,你看姑妈这些日子为了你的事愁成什么样了。” 顾舜华:“这话就不对了,我这怎么叫添乱,我如果扔下两个孩子自己回来,我妈惦记外孙外孙女,那才叫真愁,现在都回来了,她也省得操心了!妈,你说是不是?” 陈璐:“你——” 陈翠月也来气:“舜华,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还有你刚才和你乔姨怎么说话的,有那样和长辈说话的吗?你妈我就没敢和人家那样说话过!” 顾舜华却根本不接这个话茬,慢条斯理地抱着两个孩子过去里屋,让他们躺那里先歇着,之后才回来:“妈,当时下乡,一家摊一个名额,咱家按照年纪,是我哥去,舅舅家是陈璐去,可是当时,你说陈璐比我小,身体弱,她去了肯定受罪,让我去,我当时听你的了,我去了内蒙兵团,在矿井上熬了八年,这八年,我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女儿在这里不提,我只说一句,当时和我一起去的,埋在阴山底下回不来的就有两个!女儿今天能活着回来,站在你们面前和你们说话,是我命大。” 顾舜华这么一说,陈翠月愣了愣,之后眼里便泛起泪花,拿着手绢在那里擦,毕竟是自己亲女儿,她也心疼。 顾舜华继续道:“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人和我并肩一起熬着,我嫁给了任竞年,他这几年一直照顾我,我们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这是我们的骨血,是你们的亲外孙亲外孙女。是,我带着他们回来我给你们添乱了,但是当初我才十五岁,我就下乡了,我代陈璐下乡的,今天,看在我曾经担了下乡的份上,看在我受了八年罪的份上,给我孩子一个容身之地,过分吗?” 陈璐听这话,脸红耳赤:“姐,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也没说别的,就是劝你,劝你也是为了你好,你扯过去那些干嘛?” 陈翠月也说:“是,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提那个没意思,都是一家人,计较太多没用,还是说说现在,你带着孩子,就是落不下,这能怎么着?谁还能帮你变出户口来不成?”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嘴地说,旁边顾全福突然开口了:“你们少说几句吧,舜华回来,这是好事,带着孩子回来,这是给家里添丁进口,既然回来了,那咱们肯定帮衬着这事整落听了。舜华刚回来,你们就开始怪她了,这是不想让她回来还是怎么着?” 顾全福这一说,陈翠月才不吭声了,陈璐也有些没脸儿。 她觉得姑父这是没给她面儿,当下抿了抿唇,眼圈也红了:“我也是为了姐好,姑父这么说,那我就不提了。我先回了。” 说完,低着头,一扭屁股,掀起棉帘子出门了。 她住胡同里另一处大杂院,走过去也就十分钟距离。 等陈璐出去,陈翠月便瞪顾全福:“你刚才说的什么话,那是我娘家人,你能这么说话?你让陈璐怎么想,她说给我弟,我弟怎么想?” 顾全福:“你弟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儿,你弟就一混不吝,成天介瞎晃荡,活这么大岁数还不就是胡吃闷睡,合着我家闺女回来住,还得看看他怎么想,他是我祖宗啊?” 这下子可算是惹恼了陈翠月,顾全福说的是实话,但实话说出来砸她脸,她脸生疼。 陈翠月这个人其实也是疼闺女的人,平时勤恳节俭,可就是不能扯上她娘家人,一扯上娘家人,她满心都是娘家人。 当下气不过,指着顾全福骂:“我不就那一句,你倒是蹬鼻子上脸,絮叨个没完!我家耀堂招你惹你?你不就是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娘家,瞧不上我,你早说话,干脆咱这日子不过了!” 说着她已经差点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住间壁儿的几个邻居就凑过来了,一进来就劝架。 其实在这大杂院里,谁家但凡有个动静,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刚才顾家的事,大家心里门儿清。 陈翠月也不敢真闹,见街坊来劝,当然借坡下驴,说落了顾全福一顿,算是把这事给过去了。 两三个邻居劝着陈翠月,顾舜华便过去里间。 房子虽然只有十几平,顾舜华兄妹几个大一些后,不方便住一屋,便把房子从中间隔开,又就着屋后墙垒了一间大概三平多的小屋,开了一道小门通过去,这样家里就有三间屋了。 虽然离开了八年,但顾舜华对这些可是熟门熟路,她抱着两孩子,直接将孩子安顿在床板上,让他们先歇着,又从柜子里翻腾,翻腾出两个鸡蛋和一点白面,端着过去屋外了。 统共三间小屋,是不可能有厨房的,大家伙做饭都是在门前屋檐底下,各家从门前往外扩那么半米,勉强挤出一个做饭的地儿来。 夏天就在屋檐下做饭,冬天把煤炉子搬进来。 正屋里邻居已经走了,她妈陈翠月看到她过来,眼睛就黏在鸡蛋上挪不开。 顾舜华:“孩子饿了一路。” 陈翠月想想孩子,其实也心疼。 她就这样的人,一边心疼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一边也心疼鸡蛋,她要是有一屋子的鸡蛋,那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她接过来鸡蛋和白面:“你过去哄着孩子吧,我来煎鸡蛋,煎好了给你送外屋去。” 顾舜华倒是没客气,直接给陈翠月。 旁边顾全福看着道:“最近日子好过多了,我工资涨了三块,想吃什么尽管吃。” 顾舜华便笑了:“爸,你看我是那种跟自家人见外的吗?” 顾全福也就咧开嘴笑:“闺女,你安生住着,别怕,爸明日找找老街坊,怎么也得想法子给你落户口。” 顾舜华:“爸,先不急,我自己过去知青办走走,先探探情况再说。” 顾全福:“你啊,从小就有自个儿的主意,爸也不说你,你妈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呢。” 顾舜华:“说得什么话,我哪能往心里去,我该吃吃,该喝喝,反正咱现在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她当然不在意,她妈说什么她不听,就算以前听,以后肯定不听了。 她妈那性子,哪天备不住把她卖了给陈璐买袄子穿呢,她要是真什么都听,那还能有活路? 说话间进了后屋,两个孩子乖乖地偎依在床板上,一脸迷茫地东张西望。 见她进来,忙看过来。 多多怯生生地望着她不说话,满满则是开口了:“妈,姥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啊?” 顾舜华的心便一揪。 这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外间一嚷嚷左邻右舍都知道,两个孩子瘦弱,外人看就是丁点大的孩子,说话不避讳,以为孩子听不懂。 其实两个小人儿心里都门儿清。 第 8 章 知青办 生在苍茫的阴山脚下,长在荒凉的矿井边,他们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两个丁点大的小娃儿,看人时候澄澈见底的眸子里润着水光,怯生生的忐忑,连每根头发丝都是小心翼翼。 顾舜华想起那本书中的剧情,满满变得淡漠无情,多多歇斯底里,谁能想到眼前这可怜巴巴的小儿女长大后会是那样的性子。 孩子单纯到就是一张洁白的纸,涂抹什么颜色,不过是大人的作为罢了。 顾舜华这一刻恨不得张开羽翼,将两个孩子护在手心里,悉心地呵护。 不过她到底是收敛了那些情绪,故作平常地坐在床边,将两个孩子搂到怀里,笑着说:“怎么这么说,你看你们来了,姥姥姥爷多高兴,给你们吃饼干沏麦乳精水,大家都喜欢你们。” 多多瘪着唇儿,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可是,可是……” 她平时话不多,现在“可是”了几次,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本来三岁的孩子,有些说话晚的可能还说不出句子,况且多多本就是沉默的性子。 顾舜华:“刚才妈妈拿了鸡蛋要给你们摊鸡蛋饼,姥姥赶紧抢过去了,她要给你们煎黄澄澄的鸡蛋饼。” 多多听说黄澄澄的鸡蛋饼,便小心翼翼舔了一下嘴唇,她流口水了。 吃了一些饼干,不过还是有些饿。 满满却开口说:“妈,咱们住哪儿啊?” 顾舜华:“当然是住姥姥姥爷这里,你们看屋后面还有一间房子,那间屋子虽然小,但咱们娘仨足够住了。” 满满轻点头:“嗯。” 顾舜华抬起手,轻抚了满满的头发。 小人儿的头发乌黑发亮,略带着一点卷的刘海蜷伏在白净的脑门上,衬着澄亮的大眼睛,格外乖巧。 她又将多多柔软的小身子搂进怀里,这才道:“咱们从兵团搬到这里来,一时半会儿肯定条件困难,但这里是首都,留在这里对你们将来有好处,刚开始的时候要忍忍,等咱们落定了,妈妈一定会想法儿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住上宽敞大房子,喝上牛奶,吃上肉,还会送你们去幼儿园。” 幼儿园? 多多眼睛亮了。 矿井上三十多户人家,有几家是有小孩的,平时她的玩伴有一个六岁的小孩,便会说起来幼儿园,说幼儿园有多好多好,多多听着一直羡慕。 顾舜华便笑着道:“对,妈妈以后会让你们上幼儿园。” 现在幼儿园一般是厂办的,针对工厂职工,这种便宜,只需要交两三块钱就行了,谁都能托管得起。可如果不是职工托管,那就贵,托管一个孩子包三顿饭得要十三块钱,两个孩子就得是二十六块,不小的支出了。 顾舜华户口还没落下,以后工作的事更是没着落,所以并不敢多想,不过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了后面二三十年的事,心里有谱了,使劲扑腾扑腾,总不至于挣不到钱。 她肯定得努力挣钱,给两个孩子上幼儿园,让他们享受其它孩子能享受到的。 满满和多多听说能上幼儿园,便期盼起来,心情明显好了。 这个时候,她妈陈翠月过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竹篦子,小竹篦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白面鸡蛋饼,边角因为酥脆而微微卷起,黄澄澄的面饼上鸡蛋没摊匀,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白嫩嫩一小滩半凝不凝的鸡蛋白,一看就软嫩喷香。 陈翠月虽然心疼鸡蛋,但看到这一对孩子,倒是喜欢得很,笑模笑样地说:“趁着热乎,快吃吧。” 她样子还算慈爱,两个孩子的心这才放到肚子里。 鸡蛋饼热烫,顾舜华便用筷子夹一小块,喂给两个孩子吃,陈翠月也在一边帮着喂,又去倒了热水来。 两个孩子吃得满嘴香,他们看看顾舜华,看看陈翠月,便笑起来。 陈翠月看两个孩子实在生得惹人喜欢,便说:“叫姥姥。” 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喊:“姥姥!” 陈翠月笑了:“瞧这两个小家伙,看着就招人待见。” 两个孩子看陈翠月笑容慈爱,彻底放心了,吃饱喝足后,便开始揉眼睛。 这次从包头过来首都的车是临时加的,这种临时车次优先级最低,遇到一辆火车都给人家让路,以至于过来这一路用了一天一夜,他们又没座位,不过是过道里随便找个地儿窝着,时不时还有餐车或者上厕所打开水的经过,哪里能睡好觉,现在到了家,吃饱了,都困起来了。 陈翠月见这个,便说:“我们住前屋,收拾了后屋打算给你哥嫂住,他们最近也要回来首都了,跃华现在住外屋,你们回来的话——” 陈翠月显然有些犹豫。 顾舜华明白陈翠月的意思。 原来十二平的房子打了隔断,成了前屋后屋,而她口中的外屋便是屋子后面自己搭建的三平多的小屋子。 显然陈翠月想让自己住外屋。 顾舜华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住外屋,让跃华先在前屋挤挤。” 陈翠月松了口气:“行,先让两个孩子睡吧,我看他们上下眼皮都打架了。” 顾舜华点头,于是和陈翠月,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过去了外屋。 外屋比正规房子要矮,只有不到两米高,高个儿的男人进去得弯腰,大概一米多见方,现在用砖块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占据了多半空间,床下面也就勉强能下脚。 不过对于顾舜华来说,有这么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之处,已经满足了。 两个孩子着了床,很快就闭上眼睡了,到底是小孩子。 陈翠月看着,叹了口气:“你刚还说上幼儿园,这幼儿园哪那么好上!” 顾舜华不太想理会这些:“妈,事在人为,一步步总能解决。” 她敢说这话也是有缘由的,哪怕没工作,上不了单位的职工幼儿园,她觉得自己两个孩子一个月二十六的托管费暂时还能出得起。 手里大概有一千块,两个孩子二十六块包吃包住,自己节省些一个月花十五块,这样每个月耗用算四十好了,一千块也可以用两年。 再说这两年时间,她还能干等着没钱用?找不到工作去做一些零工也行。 以后这世道会发生大变化,只要人肯吃苦,怎么着都能弄到钱。 再说,比起两个孩子的心理健康,这一千块算什么。 陈翠月看她这样,还想再劝劝,顾舜华却道;“妈,我去趟知青办,问问情况。” 陈翠月:“行,你去试试吧,你这孩子打小儿就认死理儿,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和你爸先去上班,等回来再说这事。” 顾舜华没理会。 她也没精力和她吵。 孩子困了,睡着了,她其实也困,但她不能睡,也没心思睡,她得赶紧去知青办,看看自己这户口的事怎么整。 这当然不是去一趟就能落听的事,但她有心理准备,这就得磨,实在不行她去知青办哭。 她的孩子回不来首都,这不是她的错,不是首都人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她得纠正回来。 所以她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收拾了下东西,稍微梳了头发,洗了把脸打起精神,拿着材料出门。 出了门后,就碰到了乔秀雅,正拎着一个挎包也打算去上班。 顾舜华便觉得晦气,碰到谁不好,偏碰到她。 乔秀雅之前丢了面子,总是想找补回来,便故意大声说:“舜华,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赶紧把孩子送回去,带着孩子,你落户口的事没门!” 顾舜华看了一眼,笑着道:“乔姨,劳烦您操心了。” 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客气话当然张口就来,但是听不听的,就两说了。 乔秀雅:“你啊你,性子也太倔了,早晚有你受罪的时候。” 顾舜华笑道:“这眼看就上班了,您可别耽误了,乔姨您先忙,我去去就回。” 说完直接走人了。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乔秀雅看得心里窝火,撇嘴:“这孩子像什么话!真是没半点规矩,咱胡同里的老礼儿全都没了!出息!” 说完,打眼看了看几个也打算上班的,赶紧凑过去,她得和大家多嘀咕嘀咕,大家就等着看热闹吧,落户口?没门! 顾舜华先过去了知青办,知青办手握着知青的生杀大权,知青回城,必须拿着自己的回城证明请知青办给开一个落户证明,才能拿着这个证明去派出所落户口。 这时候知青办人不少,都在大门外的墙上找自己的名字。知青手里的回城证明开出来后,户口档案所在地就会把知青的档案发给接收地区,知青办收到知青的档案,才能开落户证明。 顾舜华也跟着大家伙找,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忙进去,先排队,排到自己后,便和知青办的办事员说了自己名字,又交上自己的材料。 看着办事员一张张翻过自己的材料,又用笔在一个表格上记录,顾舜华提着心。 这一步很关键,如果能这么糊弄过去,稀里糊涂落了户口当然最好。 可办事员终究是停下了动作,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才抬头问:“你怎么还带着两个孩子?” 第 9 章 落户的困难 听到办事员的话,顾舜华原本的侥幸便烟消云散了。 她和办事员说了自己的情况,办事员听了后,先是一脸为难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后来让她等等,说是要和知青办主任商量下。 知青办主任姓孙,顾舜华倒是看着眼熟,后来想起来,是她同学孙嘉阳的三叔,早些年见过,就忙提醒着自己是谁谁谁。 孙主任拍拍脑袋,也想起来顾舜华了,便寒暄了几句,知道顾舜华是从内蒙兵团回来,连连叹息:“不容易,这些年不容易。” 他侄女孙嘉阳也下乡了,年初才回来,也是办的病退,不过他侄女没结婚,顺理成章回城了。 说起落户口的事,孙主任皱眉,为难地说:“你这事儿可不好办,没这方面的政策啊,我们办事,全都是按照规章制度来,上面下了通知,我们照着办,你这个情况我们没遇上过!没先例,没政策,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顾舜华其实早就料到了,她哀求道:“叔,我是咱们首都的知青,当时是为了“屯垦戍边”支援北疆才离开咱首都的,我在天an门前给□□宣过誓,我在祖国的北疆戎守八年,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祖国,献给了北疆,现在我得了病,实在是熬不住了,又离了婚,难不成咱们首都也不要我了?那让我去哪里?” 顾舜华说起这些,眼中几乎含泪。 知青办也有不少知青在等着办手续,看到这情景,面面相觑,也都鼻子泛酸,谁能不同情呢。 这两年,知青大规模回城,人间的悲欢离合大家见太多了,看到就难受。 孙主任黑着脸,盯着那离婚协议书:“舜华,你这情况,我们真得难办,但凡能办,我们就给你办了,可你的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啊!” 顾舜华道:“三叔,我两个孩子今年三岁了,可是您知道吗,别人乍一看就是两岁的孩子,为什么,因为他们营养不良,吃不好,矿井上缺食少药,得了病都是硬熬着,我儿子两岁得了百日咳,矿上没什么好药就那么硬熬着,一口气咳半小时才能止住,孩子能活下来那是他命大!这些年,我带着孩子在矿井过得那都不叫人过的日子。现在我和孩子爸已经离婚了,内蒙兵团那里也没我的落脚之地,如果我和孩子的户口落不下去,那我就真没活路了。我顾舜华生是知青,死也是知青,我就一头撞死在咱知青办得了!” 她这一说,孙主任忙道:“这可不能瞎说,舜华,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别激动,咱们慢慢想办法。” 旁边几个办事员也都忙跟着劝。 可顾舜华是豁出去了,要什么脸面呢,反正就是死缠硬磨,怎么着也得给落下。 顾舜华:“三叔,我是首都知青,离婚了,是单身,按照政策,我们首都就得接收我啊!这有什么道理不接受?” 孙主任为难地弹着那张回城证明:“可你这不是带着两孩子嘛,情况特殊!” 顾舜华:“政策没说可以帮着知青落下孩子户口,可也没说咱们首都只接收妈的户口不能接收孩子的户口是吧?” 孙主任想想:“倒是没说不让接收孩子户口。” 顾舜华:“叔,那依您的意思,我是单身知青有回城证明,应该给我落户,那我孩子才三岁,离婚判给我,他们也应该跟着我,咱们是没这个先例,可路是人走的,叔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孙主任望向顾舜华,他看出来了,以前这个看上去闷不吭声的小丫头,已经变了性子。 不过想想也是,任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熬八年,也得变了。 当下他也只能道:“舜华,你别急,这件事再研究研究,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 顾舜华这是头一遭来,她心里知道肯定办不成,这次来就是先闹腾上,让知青办的人心里有个底儿,她以后再来两次三次,实在不行还得撒撒泼,事情估计就成了。 说到底,这事没政策说能办,也没政策说不能办,知青办给落下户口,也就是顺手的事,不违反什么原则。 只是现在是计划经济时期,大家做事教条,也生怕万一出个什么事,没有人会为一个普通知青多迈这么一步。 可顾舜华心里装着一本书,也装着这个世界的发展趋势,知道未来的变革是大家不敢想象的。 字里行间,她也看明白一个道理:做事你就得豁出去。 ********** 顾舜华从知青办出来后,便过去珠市口西大街的百顺胡同,她的同学王新瑞住那里。 两个人打小儿是同学,关系好,后来也是手牵手去报名参加内蒙兵团的,在内蒙兵团,最艰难的时候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甚至在那本书里,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王新瑞还一直想法帮她。 王新瑞去年就办了病退回来了,两个人一直通着信,顾舜华知道王新瑞的爸爸是区副食公司的。 这年头没什么其它店铺了,都是合作社,合作社就像撒芝麻盐,四处散落在各胡同里,乔秀雅就是大栅栏合作社的。 城区副食品公司总管着区里所有的合作社,所以区副食品公司工作的,手头消息更灵通。 王新瑞爸爸在区副食品公司工作,那是体面的肥差。 顾舜华过去百顺胡同,很快就找到了王新瑞家。 王新瑞家也是胡同里的院子,不过她们家住房条件好多了,一个院子就住着四五户人家,王新瑞家三口人有两间十多平的房子,王新瑞自己单独有一间屋。 顾舜华过去的时候,王新瑞正蹲在煤球炉子跟前生火,听到顾舜华声音,惊讶地转身看,便看到了顾舜华。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直接抱住了顾舜华:“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咱们终于在首都团聚了! 王新瑞妈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顾舜华,倒是认得,便笑着说:“你看你,满手都是灰,把舜华衣服沾脏了!” 王新瑞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开了,又使劲帮顾舜华拍灰。 顾舜华笑道:“没什么,本来也不干净了。” 王新瑞拉着顾舜华进屋,叽叽喳喳地好一番说,又问起顾舜华的情况,顾舜华便说了现在离婚带着孩子回来的事。 王新瑞忧地问:“能落下吗?” 顾舜华摇头:“不好落,刚去了知青办,死乞白赖说尽好话,就是不给落。” 王新瑞听了便有些恼:“凭什么不给落?你离婚了,是单身知青,政策规定可以落,他们凭什么不给落?咱们在兵团贡献了青春,现在倒好,不让咱回来了?不就是捎带手儿的事,怎么就不给落了?他真不给落,咱找咱们一起下乡的知青,大家一起找他们去,要求他们评个理!” 顾舜华:“知青办的主任姓孙,正好是孙嘉阳的三叔,她三叔你还记得吗?当时咱们去她家玩,她家老太太喊他小三子。” 王新瑞想了想,恍然:“是他啊!都是熟人,犯得着为难人吗?” 顾舜华:“他倒也不是为难我,只是我这个情况特殊,没政策,他们不敢办,不过我今天也把话摞那儿了,不给我办,我宁愿撞死那里,撒泼的事,咱也不是干不出来。不过我想着,可能这事还是得先礼后兵。” 王新瑞:“你打算怎么先礼后兵?” 顾舜华:“说起来,还得麻烦叔叔了,我想着,先买点吃的,到他们家里看看,求个人情,回头再不行,我就来泼的。” 王新瑞明白了:“这个不难,我和我爸提一嘴儿,给你留点像样的,不过今天晚了,我估摸得明天,你明天这会过来就行。”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顾舜华惦记着孩子,便要离开,临走前,顾舜华从兜里掏出来钱,往王新瑞手里塞:“劳叔叔操心了。” 她塞的是大团结,两张大团结。 王新瑞一见,坚决不要,硬塞回顾舜华:“咱谁跟谁,你别给我这个,给我这个我和你急!” 顾舜华:“你先拿着,回头用不上再给我也行。” 让人帮忙办事,没有让人家先垫钱的道理。 然而王新瑞却硬是不收,没办法,顾舜华只好拿回来,想着明天过来再给吧。 过去自己胡同,这时候天不早了,人们陆续下班,恰好送煤的过来,平板车上煤球码得整整齐齐,这煤球都是提前订了登记,之后便由送煤的来送,当然煤球也是要煤票。 各家都出来搬煤球,小孩子也跟着搬,大杂院里外热热闹闹的,煤球蹭脸上就成了小花脸。 顾舜华笑着和各家邻居打招呼,顺便帮一把手。 这时候就见陈璐妈冯仙儿摇摇摆摆地过来了,她年轻时候是天桥卖唱的,解放后自然不卖唱了,当了服务员,在招待所里打扫卫生。 她生得瘦,腰细,别看一把年纪了,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地扭着屁股。 冯仙儿看到顾舜华,便亲热地过来打招呼:“刚才我看到孩子了,正睡着,两个孩子真俊俏!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落户口估摸着难,以后不就是留不到咱首都了,想想我都难受,点儿太背了,孩子这是要被活生生耽误了!” 嘴上在笑,可说出话来却不好听,明面上是替你犯愁,其实就是来看热闹的,一口一个点儿背,一口一个被耽误,那简直是诅咒了。 顾舜华:“舅妈瞧您这话说的,怎么就叫被耽误,这不是回来首都了吗,回城证明都拿到了。” 冯仙儿望着顾舜华笑,笑里都是不怀好意,她闺女陈璐早和她说过了,就是存心替闺女出口气的,当下故意道:“可你这户口落不下去吧,我听说你今天去知青办,怎么着,还真给你落下了?” 顾舜华淡声道:“那倒是没有,办事哪那么容易,我再走两趟就是了。” 这时大杂院里其它人家来来去去搬煤球,大家说啥的都有,乔秀雅家煤球已经搬好了,她洗洗手,揣着袖儿出来,听到这话,便笑了笑,眼里眉里都是不屑。 间壁儿几家,听乔秀雅那么一分析,也都觉得顾舜华肯定落不成户口,暗地里都摇头叹息,可不就是被耽误了! 冯仙儿一脸同情:“再跑两趟还是落不成啊,这事儿一听就不靠谱!你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不是早和你说了,离婚,自己回来,别带着孩子,你不听,最后你看这不是抓瞎了!” 这就差指着说你活该了。 顾舜华别了一眼冯仙儿,便不想搭理她,反正她会想办法,肯定要落下户口,等落下户口再掰扯这个。 谁知道冯仙儿看顾舜华脸色不好看,故意说:“孩子也够可怜的,我还说让你舅赶明儿割两斤五花肉送过来给孩子吃,就怕油太大,孩子肠胃不好,先慢慢养着,养几天再说。” 放下这么一句漂亮话,人才扭着屁股慢慢悠悠地要走。 顾舜华听这句,却忍不住了。 她抬抬眼皮子,看了一眼冯仙儿:“五花肉?那敢情好,孩子在兵团哪吃过这种好东西,倒不怕油,咱切成薄肉片,加点葱姜炒了再爆炒,炸出里面的油汁,配上青菜,怎么吃都不能腻,我先替两个孩子谢谢舅舅舅妈了。” 冯仙儿一怔:“什么?” 顾舜华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早看透她的德性,说大话使小钱儿,嘴上说得漂亮,从小没见过她一点东西。 正好这时候顾舜华妈陈翠月过来了,顾舜华便笑着说:“妈,刚我舅妈说了,赶明儿让我舅割两斤五花肉给咱,算是给两个孩子补补身子接风洗尘,我正谢我舅妈呢,你说我舅妈,就是局器!” 冯仙儿呆住,什么,这什么跟什么,不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吗? 陈翠月也是愣住了,不敢相信地道:“五花肉?” 第 10 章 昔日发小 陈翠月当然是意外,要知道自从她这弟弟结了婚,从来只有她补贴弟弟的,没有弟弟弟妹帮衬她的,甚至可以说,她一根针都没用过弟弟弟妹的。 没想到现在弟妹竟然这么大方,要给自己家两斤五花肉? 这时候,佟奶奶抱着猫出来了,笑呵呵地说:“舜华妈,你家仙儿说要割两斤五花肉,你瞧,这弟妹多好的人啊,到底是一家子,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候真知道疼人!” 冯仙儿张嘴就要辩解,她就是嘴上说说,可没真要给他们两斤五花肉! 肉票多紧张,肉票不要钱?她凭什么给! 不过陈翠月却已经信以为真了:“仙儿,那可真是让你破费了,前几天我路上遇到陈家老太太,她还说我一天到晚往娘家拾掇东西,这下子可好,等回头见了她,我和她掰斥掰斥!” 一旁几个邻居看着这情景,都明白意思,忍不住暗笑,更别说其它搬煤的邻居,心里也是跟明镜儿似的。 天天说嘴儿,这下子被逮住了。 住间壁儿的霍婶儿,也就是勇子妈,其实早就看不惯冯仙儿,现在也是使着坏心眼,故意说:“两斤五花肉呢,仙儿可真舍得,这是仙儿厚道,不抠门,有些抠门的人哪,嘴上说十句,能有一句落到实处我都说她一个好,哪个像仙儿这样,做人就是局器!今日这话放出去,赶明儿两斤五花肉就给你提来了,舜华妈,你就擎好儿吧!” 冯仙儿心疼得难受,她想说她就是说说可没真要给,可顾舜华和旁边几个捧着的已经把她架到了火上烤,她看看陈翠月,看看周围几个看热闹的,终于咬着牙,忍着心痛,来了一句:“两斤五花肉算什么,明天就给你提来!” 她这话,自然又引得大家一顿夸,就连顾舜华都笑着:“孩子有口福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话都说出去了,就不信这次她还能当没这回事,真当没这回事,顾舜华是不介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提醒她,就要给她一个难堪。 冯仙儿黑着脸,勉强扯出一个笑,走了。 陈翠月不知就里,还美滋滋的,一脸风光:“我弟妹也是一个懂礼的,知道有来有回,赶明儿把五花肉好好炖了,让你爸尝尝,好让他知道,我娘家不是没人!” 顾舜华听着都想笑,不过到底憋住了。 大杂院里耳朵都灵着呢,全都看在眼里,有的就故意奉承几句,说你真有福气,摊上好弟妹,陈翠月更美了。 顾舜华进去外屋,发现没人,被窝是空的,一听动静才知道,两孩子醒了,自己爸正在前屋逗孩子玩儿。 她过去后,两孩子开心地扑过来喊妈妈,特别是多多,笑得两只眼睛晶亮,原来孩子醒了后,没看到妈,便自己穿了衣服和鞋子跑出来,倒是把大家稀罕得不行,说这俩孩子丁点大就这么懂事了。 陈翠月也心疼,便忙带孩子进屋,给他们在煤球炉子跟前烤手,又把烤红薯给他们吃。 吃了后,顾全福便逗着孩子玩儿,自己当驴子,让两个孩子轮着坐他脖子上嘿喽儿,两个孩子笑得大声。 小嗓子本就奶声奶气的,笑起来又可爱又逗趣,怎么听怎么好玩。 顾全福更心疼两孩子,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 顾舜华回来后,顾全福便问办得怎么样,顾舜华自然不肯在孩子跟前犯愁,便说挺顺利,估计过两天就能办成。 正好这个时候院子里几个发小过来,勇子,骨朵儿,宁亚,还有乔秀雅的儿子苏建平,这都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以前关系好,听说顾舜华回来了,凑过来看她。 大家还凑份子买了一些吃的,驴打滚、糖耳朵还有江米条,提着一大网兜,看到两个孩子长那么好,他们也都替她高兴,分给孩子吃零食。 两孩子一眼看中了糖耳朵,这糖耳朵其实就是蜜麻花,用面和红糖做的,再用花生油炸。骨朵儿几个买的是南来顺的糖耳朵,南来顺是天桥老牌子了,不过从顾舜华他们记事起就迁到了菜市口,它家是做小吃的,做了几十年,味足,地道。 糖耳朵尤其一绝,过蜜过得足,蜜糖全都浸进去了,而且炸得透,炸出的糖耳朵油亮亮的,吃起来绵润松软,咬一口都是甜香。 这个虽然好吃,但不好消化,顾舜华便把糖耳朵给掰开,一人一点,让孩子尝尝鲜。 骨朵儿看外面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儿,都是院子里的,便抓了一把江米条给两个孩子,对他们说:“你们看外面有一群小朋友,你们拿江米条给大家伙分分。” 两个孩子听了,便接过来,小声谢了谢骨朵儿,之后跑出去了。 骨朵儿隔着窗户往外看,一群孩子玩捉迷藏,小院子巴掌大,还有犄角旮旯像迷宫,倒是正好玩捉迷藏。 满满和多多过去后,开始有些怯生生的,不过还是把自己的江米条分给大家,小孩子们一听有吃的,乐坏了,拥簇着满满和多多,叽叽喳喳地说话,两个孩子也就渐渐放开了,和大家说着话,很快就一起玩游戏了。 骨朵儿笑着说:“瞧,一会儿就熟了,让他们两个和孩子跑着玩去,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 顾舜华看着窗外两孩子,他们显然是期待又兴奋。 他们在矿井上只有两三个玩伴,还不是同龄的,哪里见过这阵仗,小孩子再懂事也爱玩,肯定都愿意和更多小孩子玩。 她便笑了:“今天让你们破费了。” 骨朵儿:“别介,说这种见外的话以后就不理你了。” 骨朵儿和顾舜华关系很要好,她没爸妈,是个孤儿,被大杂院里潘爷收养的,从小就爱跑顾舜华家里窝着,昨天她过去跑工作的事回来晚,这才没见到顾舜华。 旁边宁亚拉着顾舜华的手,问顾舜华现在的情况,当听说带着两个孩子落户困难的时候,大家都皱眉。 勇子:“我说那天你怎么突然往回跑,敢情是惦记孩子。” 宁亚柔声道:“哪个当妈的不惦记着孩子,舜华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宁亚性子温和,平时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 旁边的苏建平突然开口:“今天接待你的知青办主任是谁,我看看能不能帮着说一声。” 他这一说,大家都看向他。 苏建平在大杂院里,算是家境最好的了,爸爸苏大猛是司机,乔秀雅又是合作社的,现在苏建平自己也被分配到了供电局,工作待遇好,一个月五十多块钱呢。 不过他这么一说话,大家都看他,其实是有原因的。 当时顾舜华离开首都去内蒙兵团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落得足够水灵,懂事早的小姑娘小伙子私底下其实已经知道事了。 顾舜华好看,自然招惹人,苏建平比她大三岁,从小对她好,什么事都惦记着对她好,就连苏建平的亲妹妹苏映红都说,我哥对舜华姐比对我好。 苏建平还力劝顾舜华别去内蒙兵团,说帮她想办法,可顾舜华没听,还是去了。 顾舜华去了内蒙后,苏建平给她写信,鼓励她安慰她,反正对她那是真好。 可顾舜华过几年,不声不响就在内蒙兵团结婚了,嫁的还是外地过去的什么军人。 消息传回来,顾舜华当然不知道,可骨朵儿宁亚她们全都看得清楚,苏建平当天失魂落魄的,竟然破天荒打了酒来喝,喝了大醉,还胡言乱语,说要去内蒙找顾舜华,问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苏建平被他爸妈给按住了,之后苏建平也没辙,事情就这么过去。 现在苏建平还没结婚,顾舜华却带着孩子离婚回来了,苏建平妈乔秀雅又着急张罗着给顾舜华介绍对象,大家难免多想,里面怕是道道深着呢。 苏建平手揣兜里,声音淡淡的:“这事你不用急,明天我去问。” 大家都不吭声,场面竟然多少浮现一丝尴尬,骨朵儿忙笑着说:“对,我们都去问问吧。” 顾舜华笑了笑:“那就劳你们驾了。” 对于其它几个发小,她心里是感激的,那都是打小的交情,这辈子都不会变。 可对于苏建平,她却不太痛快。 这种不痛快并不是只因了乔秀雅。 在那本书里,她离婚后,她被乔秀雅介绍过一个对象,却发现对方离过婚还打媳妇,年纪也是瞒着没说实话,她气得要命,正好这个时候遇到教授,教授帮了她不少忙,她就和教授在一块,没多久就结婚了。 为了这个,乔秀雅气不过,不知道暗地里说了顾舜华多少话,苏建平竟然也跑过去搅局,之后她和教授过日子,苏建平也时不时酸一把,反正让人不能安生。 苏建平自己结婚,娶的媳妇叫胡晓静,那胡晓静不知怎么就翻出来苏建平之前保存的信,还是写给顾舜华的。 胡晓静大闹一场,闹得教授都知道了,说苏建平和顾舜华有勾搭,顾舜华气得要命,让苏建平解释清楚,可苏建平当着教授和胡晓静的面,竟然红着眼圈说,舜华,咱俩的事,只能咱俩私底下说。 这可了不得,事情闹大了,顾舜华和教授日子也不太平,闹腾几次,终于离婚了。 顾舜华离婚后,想起苏建平就想给他一巴掌。 这是书中的剧情,而可恨的是,那本书中,对于这件事的评价是“一个女人如果自己不释放出信号,男人哪里会一直惦记着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结过两次婚的女人,顾舜华和苏建平之间,谁又能说得清呢,两个人到底如何,怕是只有两个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顾舜华记起这些,气得肝疼,她和这本书的作者有仇吗,至于明里暗里非要损她? 是以如今面对苏建平,她是没什么好感。 也许当年离开首都过去内蒙兵团的时候,她还有些少女青涩的情怀,可那些幼稚而单薄的好感早已经被阴山脚下的风吹得荡然无存。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户口和房子。 旁边的苏建平自然感觉到了顾舜华的凉淡,他皱了皱眉,没说话,几个发小聊了一会,时候不早了,也就差不多散了。 顾舜华走过去官茅房。 大杂院里没有自己的茅房,大杂院里的人只能去上胡同里的官茅房,官茅房就是公厕的意思。 官茅房倒是也没多远,走路两百多米而已。 官茅房里完事往回走,谁知道旁边门洞底下就闪出一个人影,正是苏建平。 深冬时的老胡同,枯树老枝掩映着高高翘起的鸱尾,古老的红漆大门厚重而安静地半开着。 苏建平就那么站在这肃穆而古老的院门前,戴着时下流行的羊剪绒帽子,穿着体面的棉猴大衣,定定地望着顾舜华,眸中少年般的期盼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时空。 顾舜华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体面,就连踩在地上的三接头皮鞋都是真皮的,锃亮。 四目相对,有什么气氛在脉脉流动。 顾舜华轻笑了下:“建平哥,你也上茅房?大手小手?带纸了吗?” 苏建平一愣。 顾舜华递过去手中的豆纸儿,一脸大方:“我多带了,要吗?” 苏建平脸上便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表情来。 久别重逢后的欲言又止,寂静无人处的两眸相望,全都化为了大手小手和豆纸儿! 第 11 章 怒怼苏建平 苏建平好半响都没咂摸过味来,等他明白过来,他便觉得这件事糟糕透了,他所有上等人的体面和光鲜,全都被豆纸儿和官茅房给熏了! 他呆呆地看着顾舜华,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开口:“不用,我不用。” 顾舜华:“是吗,那你要去哪儿,出门办事?” 苏建平不自在起来,手便焦躁地揣进兜:“我,我没事,就随便走走。” 顾舜华:“你是出来遛弯儿啊?” 苏建平忙点头:“对。” 顾舜华便笑了,她望着苏建平,以前那会儿大家都在一个院里,也看不出谁好谁坏,顶多是苏建平衣服新鲜一些,每天都能喝牛奶。 但现在却是不一样了,苏建平的供电局可是油水单位,以后前途不小呢,苏建平算是他们大杂院里出息的孩子了。 只是在她眼里,终究是存着疏远的心思罢了。 她这么一笑,苏建平更不自在了,恰好这个时候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忙抬头看过去。 那是一大爷,驼着背,背着两只手,拎着一马扎儿,一看就是扎堆儿下象棋的,呼喽带喘,摆着八字步往南边走,看着眼熟,但不认识,估计别处胡同的。 顾舜华明显感觉到,苏建平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好像浑身紧绷,而在看到老大爷后,紧绷便瞬间卸了下来。 顾舜华顿时明白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和自己私底下说话?他是故意盯着自己,见自己跑出来上茅房就拦着自己和自己偷偷说话,其实就是故意躲着人? 如果说之前的顾舜华看不透这把戏,那已经纵观了一本书的顾舜华现在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苏建平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贪恋着少年时青涩的美好,或者是对当时两个人的无缘感到遗憾,所以一直不能忘记,但另一方面,这人又特现实。 顾舜华现在带着俩孩子,都不一定能落下户口,就算落下,养活两个孩子也是大拖累,苏建平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加上他妈乔秀雅很不喜欢自己,一心想把自己塞给什么供销社上级领导,不想让自己嫁他儿子,所以苏建平一直在纠结犹豫。 对此,顾舜华只有一个想法:你大爷的! 当下心里冷,面上却更带着笑:“建平哥,那你慢慢溜达,我先回去了。” 苏建平也是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一个机会,哪能让顾舜华就这么回去,毕竟大杂院里人多口杂,想单独说句话都难。 他忙说:“舜华,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顾舜华:“什么话,建平哥你尽管说。” 苏建平:“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顾舜华:“打算?当然是落户口了!” 苏建平:“落了户口后呢?” 顾舜华:“落了户口,就得追着知青办让他们想办法给我解决工作问题了。” 苏建平:“你办的病退是吧?” 顾舜华:“那是当然了。” 苏建平便很是可惜:“那完了!” 顾舜华也懒得多问,就等他说。 苏建平等了一小会儿,看顾舜华也不接茬,只好自己说:“你知道吗,办了病退,就是非正常调派了,待遇上就会差了。” 顾舜华其实也听人这么说过,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病退回城,没办病退根本没法回来。 她便随口说:“待遇差就差,反正有口饭吃就行。” 苏建平却道:“舜华,这你就不懂了,下乡回城的知青工作分配,这可是一个大问题,等你户口落下,档案回来后,就得等分配工作了,你前头不知道多少待业青年等着呢,要是有路子还好,能帮你找关系弄份工作,要是没那路子,就只能干等着,现在不少人根本熬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去当临时工,男的去建筑单位,女的就去菜站或者环卫当临时工,一个月给二十块,别的什么待遇都没有。” 顾舜华一听这个,就知道苏建平没憋什么好屁,便故意问:“这样啊?那可怎么办?” 苏建平看着顾舜华,认真地道:“舜华,咱们打小儿一起长大的,但凡能帮,我肯定帮你,这几天我到处扫听着,你听个信儿就成。” 顾舜华:“那我可得提前谢谢你了。” 苏建平看顾舜华这样,以为她是真听自己的,便终于松了口气,笑道:“这算什么,都是小事,不过有一桩,我得先问问你。” 顾舜华:“嗯?” 苏建平:“你那两个孩子,打算怎么着?” 顾舜华:“能怎么着……就这么着啊。” 苏建平看顾舜华一脸茫然,无奈,只好道:“舜华,我听说你哥嫂马上也要从乡下回来了,以后他们家也会有孩子,家里肯定住不下去,就算能住下,你嫁出去的姑娘带着两孩子住娘家,时候长了谁愿意?再说了,你工作了谁帮你看孩子?” 顾舜华眨眨眼睛,一脸理所当然:“我送我孩子去上幼儿园啊。” 苏建平头疼,心想在荒僻地儿受了八年的罪,怎么还这么轴,也怪不得离婚了。 不过他到底是心疼她,还是耐下性子解释:“没有单位福利幼儿园,一个月要十几块,两个孩子幼儿园费就得把你工资都给消耗光了,你说你日子怎么过?” 顾舜华:“有道理。” 苏建平重心长地道:“你还年轻,也得想想以后吧?” 顾舜华:“以后?” 苏建平:“你离婚了,就没想过以后再结婚?再结婚,你带两个拖油瓶算什么事?” 顾舜华听这话,便笑了,斜眼打量着他:“拖油瓶?” 苏建平:“孩子小,吃喝拉撒都是钱!” 顾舜华:“那怎么办,孩子已经生了,总不能不要了吧。” 苏建平:“孩子又不是没爸,两个孩子,怎么也得一人一个吧!你一个女人家,单独带两个孩子算什么?” 顾舜华:“你的意思是?” 苏建平:“带着两个孩子落户口也麻烦,先把孩子给他们爸,你自己先落下,回头你结婚了,再要过来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顾舜华就直接道:“我可真是谢谢您了!” 苏建平一愣,诧异地看着顾舜华。 顾舜华冷笑:“建平,你绕了好几个大圈子,末了就是让我把孩子扔了,我孩子成拖累了?我带俩孩子再难,是吃你家粮还是住你家房,至于撺掇我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还是说你也学你妈,想让我和什么供销社上司相亲?你们是过去社会老鸨还是怎么着,巴不得把我卖出去?这可是真真的想不到啊!” 苏建平呆了,他没想到顾舜华反手给他一个烧鸡大窝脖儿,他忙解释:“舜华,你可别误会,我没那意思!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供电局能分房子,我能分一套五十多平的呢,我马上就能有房子,舜华,那可是楼房啊!我出去后,日子就能好过了,可我想着你——” 顾舜华挑眉,纳闷地说:“建平哥,你住楼房,那是好事,可和我孩子有什么关系?你不就是让我把孩子扔给孩子爸吗?” 苏建平无奈了,他的意思多明显,你别非要带着孩子,哪怕要带,只带一个也行啊,这样他们结婚后还能再生一个! 自己如果分了楼房住,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不比你在大杂院里继续受罪强? 她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听不懂好赖话呢? 他只能无力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替你担心,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顾舜华:“替我担心就害我孩子?” 苏建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儿,没想到唾沫星子打了水漂儿,顾舜华根本是听不进去,反而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顾舜华笑了笑,淡淡地道:“建平哥,知道你是好心,可好心也能办坏事知道吗?咱们同一个院子,一起儿长大,我敬你,叫你一声哥,但狠心扔孩子的事,我不敢听,干那种缺德事,我怕以后再生孩子没□□。” 苏建平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了,他没想到顾舜华性子这么烈,说话这么难听,以前挺乖巧一小丫头,成天介笑眯眯,现在这么就这样了? 可他不舍得,不愿意得罪顾舜华,便解释:“舜华,是我说错了话,你可不能误会。” 顾舜华笑:“这哪能呢,知道你是有口无心,为了我好,以后别说这茬就是了。” 苏建平现在脑子还是懵的,只能连连点头。 顾舜华想着自己露这么一手儿,就不信他以后还惦记自己。 这叫什么来着,供电局局长心中的白月光是吧?这白月光,她可从来不想当! 顾舜华转身就往家走,只留了苏建平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在暮色中看着顾舜华的背影。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背影,只是她现在张嘴就可以呛人了。 可真厉害啊。 谁知道一转身,就看到陈璐。 陈璐就住间壁儿大宅院,又经常过来他们院子,大家都很熟。 陈璐走过来,先一脸笑模样和苏建平打了个招呼,之后才状若无意地问起来:“刚才我姐是不是恼火了?” 第 12 章 佟奶奶和弟弟 苏建平一听陈璐说话,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狼狈,他抬眼看陈璐,眯起的眼睛满是提防,脸上却半笑不笑地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陈璐一脸无辜:“我刚过来啊,一拐弯就见我姐气哼哼地往那边走,我想着这是怎么了,谁惹她了,这么大火气!” 苏建平这才放心。 他毕竟是大杂院里有出息的孩子,现在已经进了供电局,以后身份肯定和其它一起混的孩子不一样了,总得讲究点面子和威严,并不想让陈璐看到自己刚才挨骂的狼狈。 他便忙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问起她离婚带孩子的事,她就甩脸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璐一听,便叹了口气:“我姐也真是的,这脾气也太大了,这都不像我姐了,搁以前我姐那脾气,她可不是这样。” 苏建平点头:“可不是嘛,我也没招她惹她啊!” 陈璐笑着说:“你说我姐是不是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苏建平:“这也不好说,她在内蒙兵团八年,那里日子艰苦,挺熬人的。” 陈璐:“这可就不对了,我前一段才过去看她,那个时候她脾气还不这样,而且她早就说了,要离婚,离婚后自己先把户口办回来,当时可没说带孩子回来的事。谁知道那天就跟中邪一样,本来都到家了,转过身就跑回去,硬倔着把两个孩子带回来了,你说这脑子到底怎么了?” 苏建平皱眉,想了想:“对啊,这是怎么了?” 陈璐叹了口气,拿眼觑着苏建平道:“其实大家都是好心,劝她,可她就不听,你就擎等着吧,她这户口肯定落不下,最后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 苏建平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心里竟然说不出来的感觉。 顾舜华那么恼自己,想落下两个孩子的户口,如果两个孩子就是落不下,她怎么办,是不是就会把孩子送回去? 这个念头一进他脑子里,竟然像着魔一样。 陈璐冷眼旁观,全都看透了。 她可不是什么普通首都大杂院姑娘,她是有些来历的。 她本是生活在二十多年后的一名上班族,偶尔在电梯中邂逅了公司的董事长,董事长竟然温和地对她笑,还问起她是什么部门的,当时她就动心了。 董事长四十多岁,年纪大一些,但是浑身散发着成功男人的魅力。 在那之后,她总是暗地里关注着董事长的消息,在网络媒体上搜集他的照片和视频,也了解许多他过去的事。 她开始嫉妒年会上出现的董事长夫人,开始觉得她和董事长并不合适,如果没有她,自己和董事长是不是可能有一段浪漫的爱情? 之后,她想尽办法,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成为了董事长秘书室的一名秘书,她以为她有机会了,然而事实却和她想得根本不一样。 秘书处是一个部门,里面光秘书就七八个,真轮不到她和董事长发展什么浪漫邂逅,而且后来董事长待她也就像普通人一样,根本看不出任何优待或者特殊,甚至有一次董事长的千金过来,那千金大小姐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竟然嘲了她几句。 她偶尔会在网上写一些同人小说,那一天,她鬼使神差,竟然以董事长为原型,写了小说,并且稍微修改了剧情,把自己写进去,狠狠地在小说里嫖了一把自家董事长,顺便把那位千金大小姐也治了治,大概就是你现实中得罪我,我在小说里当你后妈! 谁想到,一向冷到南极的她,竟然因为这本小说意外走红了,因为走红,这本小说也被注意到,她被质疑抹黑真实人物,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就在苦恼无奈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她竟然穿书了! 穿到了这本小说中,成为了里面的女主角。 她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其实笔墨重点放在怎么抹黑董事长的前妻,让他们离婚,之后再写自己给董事长的儿女当后妈,收服父子的心,当然了,把那位千金大小姐也抹黑一下,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然后享受美美的爱情,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就是了。 而穿到这个世界后,她慢慢地发现,书中的世界竟然是真实的,因为是真实世界,当然也有很多她笔墨无法顾及到的人物和设定。 不过不管怎么样,书中的人物,比如男主任竞年,糟糠妻顾舜华,还有自己这个终究获得男主任竞年爱情的表妹身份,都是按照自己设定来的。 她心花怒放,干脆主动出击,亲自跑了一趟内蒙兵团,一手推动了顾舜华和任竞年的离婚。 别看任竞年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了,不过才二十四岁,比起后面那个成熟内敛的董事长,真是嫩了很多,但也看着更让人喜欢,她看得满脑子都是粉红泡泡。 想到自己可以在年轻董事长最艰难的时候抚慰他的内心,成为他心中的一道光,将来更会陪着他创业,走向荣耀,而她也将分享他所有的财富,她便抑制不住地渴望和颤抖。 她太爱任竞年了,太爱了,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只是—— 陈璐无奈地发现,好像有些不顺利,顾舜华竟然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首都,不想和两个孩子分开。 虽然两个孩子在里面只是次要的配角,但是陈璐依然有些担心,她不想出现这种和剧情不相符的变故,也想看看,是什么导致顾舜华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要将一切破坏自己的幸福掐死,她要让整个世界的剧情完美的按照自己书中所写进行。 而眼下,她能利用的自然就是眼前的苏建平了。 这是她一手写过的人物,她太知道这个人的性格缺陷了,就是既喜欢顾舜华,又怕她拖累自己的生活。 此时,她笑望着苏建平:“想把孩子户口落下,本来就挺难的,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大家伙自然都想帮她,可咱们祖坟也没长草,没什么有权的亲戚,哪那么容易帮上!” 苏建平听着这话,心里便越发动了念头,怎么也不能真让两个孩子户口落下,一旦落下,两个孩子算是跟定了顾舜华,自己想娶她,就得养两个孩子。 说句实话,娶一个女人,帮她养个丫头也就算了,反正养大就嫁出去了,但帮她养儿子,那就不一样了,没法接受。 陈璐笑看着苏建平那犹豫纠结的样子,心里暗暗鄙薄地想,也不过是一个她随手拉来的配角罢了。 在书中,她可以任意左右他的人生,哪怕是这本书化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她还是能完美地拿捏人心。 陈璐轻笑一声,回去自己大杂院。 这个时候,似有若无的雪花轻盈地落下,自红墙灰瓦间飘落,无声地落在地上,古老宁静的胡同便被润上了一层朦胧的湿意。 陈璐微昂起下巴,望着这古老的胡同,望着这苍茫的天,心里却想,这终究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 ************* 顾舜华进去大杂院,朦胧夜色,雪花轻落,各家传来锅碗瓢盆叮当响,湿凉的空气中是各样的烹饪香味。 路过左手边门前时,佟奶奶站台阶上冲她招手,示意她进屋。 佟奶奶在大杂院一直是特别的存在,小时候大家都叫她格格奶奶,后来开始论出身了,大人管着孩子不让叫,才没人叫了。 佟奶奶的出身,顾舜华从大人嘴里隐约听到过,据说解放前的佟奶奶也是住在王府里的,是一位格格,排行第三,又说佟奶奶年轻时候还想和一位进步青年私奔,结果被抓回来,被家里关起来。 打小儿顾舜华就喜欢佟奶奶,小时候受了委屈就爱往她屋里钻,她总是能摸出一点好吃的,也许是一片茯苓夹饼,也许是一小把炒花生,这些难得的小零嘴儿总是能抚慰顾舜华的委屈,让年幼的顾舜华破涕为笑。 如今长大了经历了多变的世事又顿悟了这一辈子的顾舜华,看到站在台阶上冲自己打招呼的佟奶奶,竟有些恍惚。 她笑了,跟着佟奶奶进屋:“奶奶。” 佟奶奶打量窗外,窗外没人,各家都忙着做饭呢,便从旁边床上取了一个大蓝包袱:“这是我之前留着的,小被褥,不大,不过正好给孩子们用,现在正是冷的时候,别冻着孩子。” 再过几天就进腊月了,到时候更冷了。 顾舜华忙说:“倒是有盖的褥子,不缺这个。” 佟奶奶却硬塞给她了:“别和我生分,奶奶惦记你好几年了,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奶奶就放心了。” 顾舜华眼睛泛酸:“谢谢奶奶。” 佟奶奶便把她往外推:“跃华回来了,你家差不多也开饭了,赶紧回去。” 顾舜华被佟奶奶推出来,也不好声张,怕别人看到,便抱着那包袱低头忙钻进了自家。 进来自家屋子,屋子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已经烧上了,炉子上的洋铁壶冒着热气,炉沿上放着的烤馒头片已经散发出烤熟后特有的酥脆馒头香。 顾舜华从外面的寒冷中走进来,迎面煤炉子冲人的味道往喉咙里钻,她被呛得咳了两声。 满满和多多正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吃饭,看到她,忙就要起身跑过来,口里还喊着妈妈。 陈翠月:“别乱跑,准备吃饭了。” 红漆木头饭桌旁边放着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红薯棒子粥,旁边的笸箩里则是黄澄澄的棒子面饼子,旁边两个老蓝花小碟子,放着切好的咸菜丝,炒大白菜,还有炒土豆丝。 顾家的饭桌上,一向是讲究的,顾舜华在阴山脚下八年,都快忘记这些规矩,一直到坐在自家饭桌上,看着那切得头发丝一样细的咸菜,她才想起曾经有过的讲究。 她家祖上也曾经风光过,她爷爷当年可是北平城炙手可热的掌勺大师父。 清朝那会儿,慈禧还活着,慈禧的膳食都是由掌宫首领太监来拟定传膳,她在自己身边设置了“它坦”,“它坦”原本的意思是去山上打猎临时搭建的小棚子,慈禧那里就是指身边开小灶的厨师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爷爷是御膳房的,御膳房归内务府管辖,平时只是负责采买调配,并不管膳食,所以倒是乐得自在,泡在御膳房里钻研各样菜式,红案白案的手艺都学了一个遍。 后来庚子国变,慈禧带着光绪帝逃西安,她爷爷竟然一下子露了头角,慈禧就爱她爷爷调制的那一手菜。 两年后慈禧回来北平城,她爷爷已经是最受慈禧信宠的大掌勺了,“它坦”里数他傲里出尊,就连掌管太监都得看他几分面子。 后来大清完了,小皇帝溥仪逃到东北去,本来也要带着她爷爷的,可她爷爷腻了,不想跟着,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儿,临到跟前跑了,一直等溥仪离开北平城,他才露面。 她爷爷顾增祥当时在北平城也是名声响当当,是正儿八经伺候慈禧和小皇帝的御厨,哪里缺了门路,几家大饭庄都请他去掌勺,他爷爷便选了中海的荟云楼。 他爷爷是五十岁上才有了她爸,晚年得子,自然爱若珍宝,七八岁便让他在红案上练手儿,把自己肚子里一手绝活儿一点不落传下去,所以她爸顾全福那是打小儿的童子功,十五六岁掌勺荟云楼,出尽了风头,出门几个小力巴儿前拥后簇的。 解放后,原来的饭店公私合营,统一归公家的饮食公司管了,顾全福依然当他的掌勺大师父,日子也算过得滋润,偶尔谁家办个堂会,他过去掌灶,还能得个瓷实儿的包儿,他在灶上,饭票粮票菜票都能有,还时不时有些洋落儿往家里拿,家里孩子肚里不缺油水。 可到了顾舜华五岁,家里一下子就不行了,被贴了大字报,不让掌勺了,赶出来荟云楼,过去饮食公司搬菜做苦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顾舜华这么想着的时候,顾全福顺着顾舜华的目光看向了老蓝碟子里的咸菜丝,咸菜丝他动手切的,好刀功,用筷子夹起来颤巍巍的细,上面几滴香油在灯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不过这算什么,还是亏待了这个女儿。 他叹了声:“舜华,洗洗手,先喂孩子吃吧,别饿坏了。” 陈翠月一边用勺子盛饭,一边看了眼顾舜华放在床上的蓝布包袱:“这是哪来的?” 顾舜华:“佟奶奶给的,说是一床小被褥,给两个孩子盖。” 陈翠月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说:“谁还缺她这个,眼巴巴地要等着她给。” 不过到底是喜欢的,白得的东西,谁不喜欢。 说话间,顾舜华倒了水洗手,这时候跃华进屋了,他进来看到顾舜华便有些激动:“姐,姐!” 顾舜华见到弟弟也挺高兴,不过还是笑着提醒:“先洗手,先洗手。” 洗过手,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外面的天太冷了,又下起雪,吸一口气,沁凉沁凉的气往嗓子眼儿里灌,肚子里都是凉的,现在坐下来,端起美滋滋的红薯棒子粥,吹一口上面的热气,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喝,红薯的甜香和黄澄澄棒子粥的醇厚香美便在口舌中蔓延开来。 陈翠月笑眯眯地问俩孩子:“好吃吗?” 俩孩子一个劲地点头:“好吃!” 陈翠月笑起来的皱纹里便有了慈祥:“那就多吃点!” 顾跃华夹了一些炒白菜放到俩孩子碗里:“多吃菜。” 说着,不由抱怨陈翠月:“妈,我姐才到家,俩孩子还小呢,你就不能来点荤的,没荤的,好歹给炒个鸡蛋啊!” 陈翠月便呸了一声顾跃华:“日子长着呢,就你知道疼他们?你怎么不变成鸡蛋进锅里呢?” 顾舜华便笑了:“下午时候吃了煎鸡蛋饼,孩子们吃得满嘴香,对了,跃华,你工作怎么样?” 当初大哥顾振华第一个下乡的,顾舜华本来不用,但顶了陈璐的名额也下乡了,顾跃华比顾舜华小两岁,也就是十三岁,不用下乡,一直留首都。 可长大一些,没学校上,也没工作,四处晃荡着,最近托人找了一个临时的活儿,是去煤铺子里当苦力搬煤球,干一天一块钱,还能发两毛钱饭补,这样一周休一天,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有三十块。 可顾跃华是什么人,打小儿散漫惯了的,学习也不上心,让他天天搬煤球卖苦力,他受不了,所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为了这个,陈翠月自然是不满,时不时念叨他。 顾跃华一听自己姐姐问起来,咳了声:“还行,反正有吃有喝的,日子不愁。” 旁边陈翠月便呸了声:“你啊你,什么时候懂事!” 顾跃华却笑嘻嘻的,已经逗着满满和多多玩儿了,又把大块软糯的红薯喂给多多吃:“我姐真会生,瞧这小丫头,多俊啊,像我小时候!” 陈翠月笑骂他一声:“像你,像你可就坏了事!” 顾舜华从旁只是笑笑,没吭声。 她这弟弟,就是一个不着调的,好吃懒做,用大杂院里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嘎杂子琉璃球,反正是靠不住,指望不得。 以前她也这么以为。 可知道了那本书,她才明白,后来她和教授离婚,声名狼藉却又得了病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拼命挣了钱带着她看病的,就是这不着调的弟弟。 没什么本事,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搬一天的砖挣十几块钱,攒着给自己买芝兰斋的酱小肚吃,只为了她无意中说芝兰斋的酱小肚味醇肉烂好入口。 明明肩膀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淤青,还笑着说咱是爷儿们,这都是小事儿。 所以人这一辈子哪,谁想到谁以后会怎么样呢。 第 13 章 风雪夜的跟踪 陈翠月起身,拿了烤好的馒头片,馒头片真是到火候了,白色的横切面半边已经黄澄澄的,她用手拍了拍,吹去上面的炉灰渣子,抹上一点豆腐乳,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吃吧,等吃完了可得多喝点水。” 两个孩子接过来,看了看,多多小声说:“姥姥吃。” 说着,要递还给姥姥。 把陈翠月笑得啊,她连连感叹:“瞧这孩子,多好啊!你们吃,你们吃,还有呢!” 顾舜华发话:“吃吧。” 孩子看看妈妈,这才低头小口吃起来,第一口不好咬,嘎嘣脆,一不小心就掉渣,满满赶紧用小手捧着,将那些碎渣都捂进嘴里去。馒头片确实烤得酥脆,沾上豆腐乳更是香,两个孩子小口小口的,很快吃完了,吃完还伸舌头舔舔嘴唇嘴角的渣儿。 陈翠月便盛了棒子面稀粥给孩子,又说:“明早给你们喝豆汁儿。” 豆汁焦圈,这都是首都人往常最喜欢的早餐了,顾家的豆汁是自己磨的,味道地道得很。 一大家子吃差不多了,顾舜华和陈翠月刷碗,顾跃华就在床边逗着两个孩子玩儿,他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又逗趣,很快就惹得两个小孩笑起来,奶声奶气的笑声逗得顾全福也笑起来。 刷好碗后,顾舜华便去倒脏土,所谓的倒脏土其实就是倒垃圾,一般都是天黑时倒,胡同里的老规矩是当天的脏土不能在家过夜,最晚十点必须倒了。 脏土里大多是煤灰渣子,顾舜华倒的时候小心闭住气。 倒完了,回到家里洗过手,揽过来多多,大家一起坐在炉子边说话。 陈翠月其实挺犯愁的,老大顾振华下乡后,在乡下也结婚了,不过好在媳妇黄书琴是首都人,两个人倒是都可以回来城里,已经在办了,只可惜年前估计回不来,不能在首都过年,得年后正月了。 想起这个,顾振华比顾舜华大两岁,二十五了,到现在也没孩子,陈翠月免不了嘀咕几声。 又犯愁顾振华和媳妇黄书琴住哪儿,以后有了孩子怎么住。 想着这些陈翠月便忍不住看了一眼两个孩子。 要说孩子可真是惹人疼,但也愁啊,到时候两个儿子结婚,女儿又带两个孩子住家里,这日子怎么过,巴掌大一块地,总不能把人挂墙上吧! 顾跃华却没想这些,笑哈哈地和两个孩子逗趣,亲热得不行了。 顾舜华知道自己妈的心病,不过她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就等着户口落下再说了。 和家里说了一会儿话,顾舜华便抱着两个孩子准备上床睡去了。 顾跃华看顾舜华住外屋,嚷嚷说:“那边冷吧?姐,我住外屋,你住后屋吧。” 后屋好歹是正儿八经老年月的房子,在早,盖房子都用真材实料,墙砖厚,也挡风,外屋自己盖的,哪可能下功夫,就是支应着挡挡风遮遮雨。 顾舜华却道:“没事,我们盖厚点棉被,这里怎么也比内蒙暖和。” 顾跃华起身就往外屋走,被顾舜华硬拦住了:“你消停消停吧!” 说着就带了孩子去外屋,之后使劲把门给带上了。 顾跃华茫然:“我姐这性子也是怪,放着暖和屋子不住!” 而顾舜华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她妈的心思,也知道她妈的打算,她现在占了好屋子,以后哥哥来了或者弟弟结婚,就不好再往外屋赶了。 顾舜华对此倒是没什么难受的,反正早习惯了。 她妈不是不爱她,只是在她之前还排着一溜儿人而已。 拎着暖壶端着搪瓷盆,给两个孩子洗手洗脸,最后用那点水洗脚,顺带着自己也洗了,把水往夜壶里一倒,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临上床前,突然想起佟奶奶给自己的蓝布包袱,打开来,给两个孩子多盖一层,天这么冷,多一层是一层的暖和。 谁知道一抖擞,多多眼尖,便看到了:“妈,手绢!” 顾舜华一看,果然是一块蓝布手绢。 她心中微动,忙打开,里面竟然是三张大团结,还有十斤粮票。 她想起佟奶奶递给自己包袱时的样子,便意识到了,这是佟奶奶特意给自己的。 她将钱和粮票重新放回到手绢里,小心地收好,想着明天还给佟奶奶。 她其实并不缺钱,但还是感动于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佟奶奶这辈子没结过婚,孤零零的一人,骨子里竟是把她当自己的孙女一样疼着。 躺在床上后,她一边搂着一个,哄着他们睡觉。 两个孩子却有些睡不着,便小小声地说话。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啊?” “妈妈,烤馒头片好吃,多多喜欢。” “妈妈,我们以后不回去了吗?” “妈妈,我喜欢小舅舅!” 首都的冬夜很冷,马上要进腊月了,三平多的巴掌小屋就那么被冷飕飕的寒风包裹着,寒风夹裹着冰雪打在单薄的墙壁上,让人有一种错觉,这小屋子会被掀翻被搦碎。 顾舜华打了一个寒颤,用棉被裹紧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偎依在一起。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 第二天起来后,窗户纸上雪亮雪亮的,一看外头,小院覆着一层雪,那是被风雪吹过后的稀薄不匀。 吃过饭,顾全福和陈翠月都要去上班,顾跃华说要放自己假陪着外甥外甥女,陈翠月自然没法,随他,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还能怎么着。 顾舜华过去佟奶奶家里,佟奶奶正坐在火炉边上纳鞋底子,身边老猫儿呱唧呱唧地舔着盘子里的汤水。 佟奶奶一看到她就明白了,斥道:“瞧你那出息,这点事儿至于吗?还巴巴地送过来?” 顾舜华:“奶奶,我不缺钱。” 佟奶奶:“这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管你缺钱不缺钱!” 顾舜华便笑了:“这些年在内蒙兵团,没什么花钱的地儿,离婚后孩子爸爸把家里积蓄都给我了,钱倒是攒了一些,一时半会缺不了,粮票我是一斤没有,这样吧,我收下粮票,钱还给奶奶。” 佟奶奶:“不收!” 顾舜华无奈:“奶奶,等我用得着的时候再找你拿?” 然而佟奶奶却倔死了,不收就是不收,硬给我我老人家就恼了。 最后没办法,顾舜华还是把钱和粮票拿回来了。 她想着,佟奶奶年纪大了,自己回来,可以没事多帮把手,尽一点孝心。 整一天,她就在家看着孩子,带着孩子串门拜访老街坊邻居,一直到了天晃黑时候,她踩着雪,揣着兜,往王新瑞家走去。 到了王新瑞家,王新瑞妈正做饭,王新瑞给她使一个眼色,她便跟着进去,进屋后,王新瑞提出来两根草绳。 一根草绳上挂着一刀肉,足足有三斤沉,另一根草绳上一尾胖头鱼,估摸着得有四五斤,鲜活鲜活的,尾巴尖尖儿还打扑腾呢。 王新瑞小声说:“这是密云水库的,新鲜的。” 顾舜华感激,掏出来一张大团结:“我没粮票,这钱你收着。” 顾舜华是算着,一斤肉大概要一块钱,一斤鱼也得一块多,这些如果正儿八经买,估计不到十块钱,可她没粮票肉票啊! 更别说这鲜活的密云水库胖头鱼,她就算有票有钱也摸不着。 给十块,肯定是不够,但给多了王新瑞肯定也不要。 王新瑞看了她一眼:“你啊,就是见外,我是巴望着你能落下户口,咱们也好作伴。” 顾舜华:“能弄到这个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自己有钱也没处买去。” 说完到底是把钱塞给王新瑞,王新瑞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离开王新瑞家大杂院,外面风夹着残雪吹过来,雪片像一韧韧的针尖,扎在脸上生疼,地也是冰冷僵硬的,踩上去就像踩在冰窟里, 顾舜华把围巾给围严实了,又把棉帽子戴好,这样暖和一些,而且遇到人也不至于认出来。 给知青办主任送礼,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最好避着人。 孙嘉阳三叔家距离百顺胡同也不算很远,就在琉璃厂西边住,从大栅栏过去有一条狭窄的道,可以穿过去。 顾舜华在冷风里使劲攥着草绳,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上还发现道边有个坑,差点踩上去,仔细一看那是一个狗屎坑。 顾舜华小心避开,闷头继续往前走,走过了琉璃厂。 在早,这琉璃厂其实就是烧制琉璃瓦的,故宫北海那种琉璃砖雕都是琉璃厂烧出来的,后来琉璃厂外有了摆摊卖二手的,清朝那会儿,编纂四库全书的官员都会跑来这里淘书,这二手书市场经过了多少年的变迁,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古玩市场,如今远远看过去,风雪之中,竟然还有趴活的板爷呢。 板爷看到了顾舜华,便冲顾舜华招手,又指指自己的板车,意思是载顾舜华一程。 不过顾舜华当然不舍得,摇头摆手拒绝了。 板爷显然有些失望,便艰难地骑着板车离开。 顾舜华闷头继续往前走,谁知道走了没几步,就见后面那板爷踩着板车往这边过来。 而板车上,有个人影,戴着羊剪绒的帽子,很是眼熟。 顾舜华便认出这是苏建平。 当下也是纳闷,他来做什么?黑灯瞎火风雪夜,他这样的至于出来受这种罪? 顾舜华便留了一个心眼,这胡同狭窄,又下着雪,她靠边站着,躲在暗处,这样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板爷艰难地踩着板车,板车的车轮倾轧过积雪,缓慢地前行,雪飘洒着落下,苏建平的围巾遮住了半边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显然没发现顾舜华。 顾舜华等板车过去了,才提着草绳,小心地跟在板车后面。 板车其实速度也不快,她走紧一些,倒是能跟上。 等板车拐进了胡同,顾舜华越发怀疑了,这条路不就是她要走的,正好顺路?黑灯瞎火,他也走这条路,他要干嘛? 她越发谨慎,小心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往胡同门洞里躲一躲免得被发现。 如果是以前,她未必能跟上,未必能躲得好,但如今的她可是在内蒙兵团锻炼了八年,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冬天里挖土掘煤,那个时候女人都是当男人用,现在身体灵活,动作也敏捷。 顾舜华就这么跟着,终于,眼看着苏建平停了下来,给了板爷钱,让他先走。 顾舜华看看自己躲藏的门洞号,推算了下,明白苏建平停下的位置就是那位知青办孙主任的家。 再仔细看,苏建平手里好像还拎着一个东西,像是——深筒子皮靴? 顾舜华越发疑惑,看看四周围,因为天黑了,又下着大雪,这胡同门洞里并没什么人,她便将自己手里拎着的肉和鱼先放在了门洞旁边的石墩子上。 之后,躲在门后头,小心地盯着那边。 苏建平好像开始敲门了,敲了一会,就有人搭腔,没好气地问谁啊,苏建平陪笑着,和人家说了,找孙主任。 那人便吆喝了一声,很快就有人出来了,就着雪光看过去,顾舜华隐约能认出这是孙主任。 苏建平便和孙主任说话,看起来两个人竟然也认识,苏建平将那靴子给了孙主任,说这是单位的劳保用品,这可是好靴子,里面带毛,外面是真皮的。 真皮的皮靴子一般人不容易见着,现在男的穿的三接头皮鞋一般都是人造革的,像苏建平那种真皮都很少,更别说真皮的靴子了。 孙主任显然喜欢,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两个人站着说话,苏建平便提到了顾舜华的名字,说带着两个孩子,户口肯定难落下。 孙主任听苏建平这么说,便明白了,看了手里那靴子,真材实料,一看就是好靴子,供电局的劳保用品就是好。 他无奈地说:“这事其实我们也为难,不过既然苏同志提了,我——” 苏建平却道:“孙主任,其实这孩子的事,办不办的呢,我的意思是说,孩子回来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毕竟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挺拖累——” 顾舜华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明白了,简直是后背一凉。 你大爷的! 打小儿一起玩儿,我就算没和你好,你至于吗你,竟然使这种阴招害我,也太损了! 拆散我们母子,想让我白折腾一遭,怎么就这么狠呢! 顾舜华听着这话,咬咬牙,直接冲了过去。 她冲过去的时候,苏建平正在那里含糊地和孙主任解释,毕竟一般找人家办事,都是盼着人家办成,特意送礼求人家别把事给办成的,还真是少见。 孙主任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乍听苏建平那么说,都有些懵,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顾舜华出现了。 顾舜华陡然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擦了擦额上落下的白雪,笑着说:“建平哥,我早就说过了,这事我来找找孙主任就行,你怎么还替我这么破费?” 孙主任惊讶地看着顾舜华,一脸茫然。 苏建平却是吓了一跳,见鬼一样瞪着顾舜华。 她怎么突然来了?她听到了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 14 章 大块吃肉 大片的雪花落下,隔着那茫茫雪花,顾舜华看到了苏建平那张饱受惊吓的脸,那可是将来供电局副局长威严的脸,现在吓得仿佛见了鬼。 顾舜华笑了笑,对孙主任说:“三叔,我和建平哥打小儿一个院子长大的,我叫他哥哥,关系特别好,他也是热心,知道我带着两个孩子难,落不下户口,就说帮着我找找。我和他说了,这点事儿,都不是外人,劳驾三叔费费心,不就有了?让他别掺和了,他非说过来帮着说说,倒是打搅了三叔,让您费心。” 说着,顾舜华拿眼觑着苏建平:“建平哥,你还准备了靴子啊,都没听你说过,你啊,就是人太善良了,生怕我知道你破费了过意不去!” 苏建平显然心里还是震惊的,茫然的,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不过眼前顾舜华说得这话,他还能怎么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能含糊地点头,机械地跟着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是小事……” 顾舜华望向孙主任:“建平哥这人就是太好了!” 孙主任看着眼前的情境,终于有些明白了。 大家住得不太远,也就隔着几个胡同,彼此的事多少听说过。 他看看苏建平,看看顾舜华:“一个院长大的,发小儿,感情好,大家互相帮衬着,倒也正常。” 心里却想,这苏建平在供电局听说还是负责写稿子的,没想到这么不会说话,嘴笨得要死,说了半天就没明白这哪儿跟哪儿,现在人家顾舜华来了,三言两语就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道:“建平,舜华,说实话,你们这个事,确实是不好办,毕竟没那规定,也没那先例,我在这里破了例,回头有什么事,我也得跟着担责,但舜华带着两个孩子,我今天白天想起来这事,和我侄女提了提,我侄女也是难受,说让我能帮就帮一把,破个例,我正想着这事,你们就来了,大雪天的,你们过来看我,我也是难受,真是不容易啊!” 顾舜华听着这话,便明白了,其实就是事情能办成了。 不过人家是主任,会说话,绕了这一圈,意思是他可以给办,但是他给自己办,不是因为自己来送礼,而是听侄女提起来,觉得顾舜华不容易,他格外给开绿灯才办的,这是正常流程。 同时人家也隐晦地提到,他开始不给自己办是没办法,现在给自己办也是承担了风险。 其实承担风险这个,顾舜华倒是理解,毕竟那十年也刚过去没几年,许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敢轻易做主,生怕惹事呢。 当下感激地道:“三叔,我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俩孩子,从内蒙兵团一路过来,我没回头路,首都落不下户口,我就得走绝路了!我知道这事不好办,劳您担着风险,这次三叔办成了,我记三叔的恩情。” 苏建平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但是听到这话,还是跟傻子一样点点头:“对对对。” 说话间,院子里有人叫孙主任的名字,孙主任忙说:“到了吃饭时候,我得进去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靴子,笑着说:“这个就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您留着自己穿,多好啊,大冷天不冻脚,快拿着吧。” 说着就往苏建平手里塞。 苏建平这个时候已经醒过来一点,知道事情肯定办不成,咬咬牙,就想接。 可孙主任哪里是真要还给他,就是意思意思,做做样子,不提防他竟然真伸手抓,倒是也一愣。 这是要做什么? 顾舜华看这情景,心中冷笑,想着拿出来的靴子你还想穿回脚上,想得倒美!姥姥! 她手上用劲儿,伸手把那靴子往孙主任推:“主任,您收着,您可千万别见外。” 孙主任便打着哈哈,收下了靴子。 顾舜华一扯苏建平:“建平哥,走吧。” 孙主任笑着摆手,拎着靴子心满意足进屋去了,顾舜华和苏建平往回走。 顾舜华倒是不想和苏建平撕破脸,毕竟都是在一个大杂院,真闹个没脸,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难受,再说她还有盖房子的打算,撕破脸了就不好办了。 现在就是不提这事,拿捏住他,算是一个把柄,以后才能成事呢。 她一脸感动,叹息:“我没想到建平哥对我这么好,竟然想着帮我找孙主任,这次建平哥破费了。” 苏建平听这话,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那靴子可是单位的劳保品,是在外面跑的电工才能发的,他也是因为前一段为了写稿子跑出去辛苦,才得便宜发了那么厚实一靴子,没想到便宜了别人! 关键是,还使了反劲儿,帮顾舜华落户口。 苏建平刚才还懵着,没大反应过来,现在想明白了,便觉得自己太傻了,傻得要命,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他就该眼疾手快抓着那靴子不放开,在乎什么脸面,靴子才是最最顶要紧的啊! 顾舜华欣赏着苏建平那懊恼的样子,心情大好,又跑到了门洞底下,把自己放在门墩子上的肉和鱼拎起来,笑着说:“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给孙主任送礼,没想到建平哥帮我准备了,倒是能省下,正好给家里人改善伙食,建平哥,谢谢你,回头炖了肉,给你送一碗去。” 苏建平看了一眼那肉,那鱼,想着这简直就是自己靴子换来的,疼到心肝都在颤啊,他难受他的靴子。 不过顾舜华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提什么,戳破了,闹起来,他也没脸,说不定还会影响以后的前途,只能装傻充愣,硬撑着笑了笑:“行,行。” 顾舜华知道他也不敢闹翻,只能憋着忍着,倒是也松了口气。 落下户口是大事,在这之前其实她也不想得罪人。 当然了,最好是再折腾折腾他才好。 说话间,恰好看到风吹着雪,雪在前头路边形成一个漩涡,她便想起来这是一个狗屎坑了。 她心里一动,便故意说:“建平哥,你小心点,走这边。” 苏建平恍恍惚惚的,满心惦记那靴子,哪注意这个,就下意识地往前走。 顾舜华从旁盯着,甚至亲热地拉着他:“建平哥你小心,别摔了,今天雪大。” 就这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苏建平一脚踩进去,噗通一声,直接栽那里了。 顾舜华便叫道:“建平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摔了,哎呀!” 她惊叫:“建平哥你脸上这么这么臭!” 苏建平只觉满鼻子臭烘烘,他下意识抬手一抹,黏糊糊的,全都是狗屎! 当下差点直接呕出来! ************** 顾舜华没直接回家,过去王新瑞家把肉给了王新瑞,之后才拎着鱼回家,这时候她爸妈已经回来了,饭也做差不多了,顾舜华便把鱼给了她妈:“妈,今天我去新瑞家,她爸弄到的,一条胖头鱼,说是这胖头鱼是密云水库的,新鲜着呢,今晚就做了吧。” 跃华一看竟然有胖头鱼,馋得流口水,喊着顾全福:“爸,你来做,你来做,可别让我做,不然白瞎了一条鱼!” 陈翠月看着那鱼,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便问:“你怎么拿别人家这个?” 顾跃华笑着说:“拿都拿了,吃了就是了。” 顾全福也照了一眼:“得有四斤沉,这是好鱼。” 顾全福说是好鱼,这鱼就一定好鱼,当即动手就做,手起刀落的,大家先不吃饭,等着吃鱼。 顾舜华怕孩子饿,掰了一点棒子饼给孩子充饥。 因为有孩子,不好做辣的,又图一个快,便做红烧胖头鱼。 他把鱼打理干净后,两边涂上一点二锅头酒,再抹上一层盐花,之后利索地起锅加油烧热,煎到两面金黄了,把鱼先出锅。 锅里放葱姜蒜用小火炒,炒得滋啦滋啦响,葱姜蒜里面的香味便被炒出来,在狭窄温暖的房间中流溢,两个孩子眼巴巴地往门口瞧,顾舜华都忍不住流了口水。 这味道可真香。 物资匮乏,家里光景也不好,肚子里缺油水,大冷天的,这滋滋油响就让人勾起食欲,更不要说那么鲜美肥腴的大头鱼,又是顾全福亲自掌勺。 这要是搁以前时候,得是慈禧和小皇帝才能尝到的手艺啊! 大家伙都高兴,顾舜华想想更觉得庆幸,这鱼差点要送人,多亏了她借力打力,让苏建平折损了一双靴子,保下了这条大鱼,她心里就更痛快,那鱼香也就更动人了。 顾全福把葱姜蒜炒香了后,便泼了两碗清水,又加了盐花,生抽,大火煮开,煮开后就放进去鱼头,锅盖焖上。 煤炉子的火苗添上黑锅底,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香味四溢,小院子里其它人家也都闻到了,纷纷探头往这边瞧。 有人便问:“顾叔这是给闺女接风洗尘,做好吃的呢!” 顾全福其实有些没脸,愧对闺女,便不怎么说话。 外面的雪花依然在飘着,红烧鱼却出锅了,门打开的时候,有几片雪花飘进沸腾的鱼锅里,瞬间便消融在热气中。 红烧胖头鱼已经被盛入盘子中,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鲜嫩肥美的胖头鱼上流淌着色泽动人的浓稠汤汁,所有的人都不由吞了口水。 陈翠月笑得眼角都是褶儿:“快吃吧,快吃吧!” 别看做得仓促,但是那汤汁浓郁发亮,鱼肉外面焦黄酥脆,里面却是滑嫩到入口即化,吃一口在嘴里,香得人恨不得大口地吞。 顾舜华在风雪中奔波了这一晚上,已经累坏了,又冷又饿,现在她估摸着户口的事差不多成了,心里大定,自己尝了尝,又把软嫩的鱼肉喂给两个孩子吃,看着两孩子满足的小表情,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畅。 自从获得了那本书中的记忆,顿悟了一切,她一直都在马不停蹄,奔回内蒙兵团,修改离婚协议,带两个孩子回首都,求爷爷告奶奶落户口。 现在,户口应该落下了,她在苏建平那里出了一口气,坐在家中,在这风雪夜,围着炉子吃红烧鱼,真是幸福到让人想哭。 第 15 章 红烧肉和炒豆腐松 吃了红烧鱼后, 一家子心里都暖烘烘的,陈翠月念叨了一番, 让顾舜华以后别这么破费:“都是自己家里, 你买这个干嘛,你这日子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一时又说:“赶明儿你舅妈还说带过来两斤红烧肉,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当时高兴是一回事, 可过后想想, 也觉得不靠谱,她那弟妹抠着呢, 哪是能给她送东西的人! 于是便道:“明天我问问秀雅, 看看有卖剩下的点心渣子, 我就要一点。” 合作社里卖点心, 酥皮的点心难免会掉渣, 那点渣不多, 但时候长了也能堆下不少,点心渣拿出去卖当然便宜,一毛钱能买一大包, 不过这种一般都得消息灵通的, 在乔秀雅那里, 有了点心渣子卖, 她给人家通风报信, 这就是天大的人情。 顾全福抱着满满, 慢悠悠地说:“别念叨你那点点心渣子了,你给我几块钱, 明天我买点猪头肉吧。” 顾全福现在在饮食公司搬菜,按说这里面也有些油水, 可之前被贴大字报, 家里有些东西也都上缴了,他现在在单位小心翼翼的,从公家揩油的事从来不敢干。 好在之前当厨子定级定档高,哪怕现在搬菜了,工资依然在四十七块钱的档上,加上陈翠月一个月二十多块钱,一家子的嚼裹才够用,要不然养三个孩子,那得喝西北风去了。 陈翠月管得紧,他一个月四十七块钱的工资是原原本本上交给了陈翠月,自己因为没零花,连卷烟都戒了。 昨晚上睡前他就嘟哝着让陈翠月给他几块钱,买点肉,陈翠月没舍得,现在吃了顾舜华带回来的胖头鱼,他正好再提提这事。 顾舜华洗着碗,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爸,别浪费了,才吃了鱼,赶明儿咱吃素就行。” 陈翠月也忙道:“大鱼大肉吃多了腻歪,咱这鱼还剩下一点,明天吃,过几天再说买排骨的事。” 于是这个事自然就过去了。 收拾完了,陈翠月铺床,顺便念叨着顾舜华的事,犯愁这户口,又问今天顾舜华都干什么了。 一时又提起来:“舜华,其实你乔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区副食公司的经理,我看着应该不错,听说现在区副食公司要盖房子,盖的是楼房,到时候人家能分上楼房住,而且人家工资也高,待遇好,那不是咱们能比的!” 顾跃华旁边一撇嘴,嚷嚷道:“妈,这种事,你得先问问,那经理脑袋上还有几根毛,没准成电灯泡了呢!” 陈翠月便呸了声:“要你小子多嘴!” 顾舜华听这话,根本没吭声。 要知道,哪怕一直守在父母跟儿前,也未必能和父母交心,更何况远走内蒙八年,又顿悟了那么多事。 父母和子女是一场修行,一场缘分,能有多少缘分也都是注定的,她的父母不会卖女,也不会坑害她,这就足够了。 她哄着两个孩子,过去了外屋睡觉。 前屋有炉子烧着,很暖和,走到后屋,就不那么暖和了,再从后屋走到外屋,那就更冷了,烧炉子的暖和劲儿几乎没了。 多多一进外屋,便打了一个哆嗦。 顾舜华看在眼里,笑着说:“冷是吗,我们用热水洗洗脚。” 伺候两个孩子洗脚,又躺在床上后,终于歇下来了。 单薄的砖墙外,是呼啸的北风。 她就在那北风中,想起来许多事,想着今天妈妈提起苏建平的事,自己户口落下来,家里估计要给自己介绍对象了。 不过比起对象,她却更关心炉子,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煤球炉子该多好,再能有一些煤票。 可惜这里不是内蒙,内蒙矿上煤从来不缺的。 想起内蒙矿井,她便想起任竞年,想起五原火车站她领着两个孩子进站时,他望着自己的样子。 这几天,自己带着孩子过来首都,他守在内蒙矿井上,估计也是担心。 明天自己去一趟知青办,如果事情能办好,就顺道过去邮电局给他打一个电话,说一声。 ************** 第二天起来时雪已经停了,大杂院里人都勤快,这么多年处下来也都成了规矩,大家各扫各的,年纪大的老人家门前就大家伙帮着扫,年轻人用铁铲子,小孩子兴致勃勃地推着雪球,老人家用扫帚在后面扫,随着沙沙的声响,暗色的湿润地面便露出来,上面只残留了扫帚扫过的残雪痕迹。 顾舜华也和大家伙一起扫雪,扫完雪,小时候一起玩的,年纪差不多的大概得有十几个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倒是热火朝天的。 大家便问起来顾舜华落户口的事。 顾舜华其实心里已经有底了,不过事情还没成,当然不会乱说,只说今天再去一趟知青办问问。 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恰好乔秀雅出门倒夜壶,看到顾舜华,便有了意味不明的打量,边打量边笑着,那样子,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她看透了,但是顾舜华还蒙在鼓里。 顾舜华心里纳闷,冲乔秀雅打了个招呼出门了。 她走出去后,听到大杂院里乔秀雅和人嘀咕:“她这事要是办成了,我脑袋给她当夜壶使,我就说,成不了了!” 最后一个“了”字拉长了调子,很是胸有成竹。 顾舜华更纳闷,心想她怎么这么笃定,苏建平使坏,没告诉她? 还是说她只知道苏建平使坏了,但是没使成反而被自己拿来利用了的事,她不知道? 一路胡思乱想着,顾舜华到了知青办,知青办外的墙上依然围着一群人,都是病退的知青,要回城。 顾舜华挤进去,恰好孙主任就在,孙主任看到顾舜华,心领神会,象征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便让她填表登记,给她办落户证明。 当大红章“啪“地往那里一戳,顾舜华的心才算彻底落定了。 这下子好了,她能落户了,她孩子也能落户了。 再穷,再苦,她可以带着孩子留在首都,只要熬过这几年就是胜利! 从知青办出来,尽管天很冷,她心里却很松快,顺路过去邮电局拨了一个电话,给内蒙矿井上。 先填了一张电话单,写了城市和电话号码,交了押金,然后就开始等。打电话都是要电话员接线的,先从北京市转到内蒙,从内蒙转到市里,再从市里转接到五原县,五原县转接矿井。 这个过程需要多久要看当时电话线的占用情况,哪一步电话线忙着,转不过去,那就是等,可能等二十分钟,也可能等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接通了,那边守电话的未必是要找的那个人,或者那边接通了,这边却线路问题断了,那就白折腾了。 打电话是一件麻烦事,有人为了打电话得专门腾出半天时间。 不过顾舜华这次运气倒是好,才二十分钟就听到邮局工作人员叫她名字,说是接通了,告诉她一个号码,让她去九号小电话间。 小电话间是很小的格子间,进去拿起电话,那边说一声确认下,就是接通了。 哪怕接通了,矿井上能守着电话的未必是任竞年,她都没指望第一次拨通就是他,以为要再打第二次才可以,可谁知道,电话那头恰好就是任竞年的声音。 “舜华?”熟悉的声音清朗地响起。 顾舜华一听,便明白了,他这几天一直担心着,所以尽量守在电话机旁边,就等着自己的电话。 顾舜华鼻子有些发酸,她想,无论将来两个人是否依然分道扬镳,但至少这一刻,两个人的利益是共同体,这个世上,只有他和自己一样那么强烈地盼着给孩子落户口。 她抿唇笑了下:“已经拿到了落户证明,我下午就过去街道办落户口,再跑去粮食局转粮食关系。” 那头的任竞年一听,显然也是激动:“终于落下了。” 顾舜华:“嗯,挺顺利的,自己也没花什么钱。” 唯一的一双靴子,还是讹了苏建平的。 任竞年:“别不舍得花钱,这个月我才发了工资,你给我地址,我再给你汇过去。” 顾舜华:“不用,带过来的钱都没怎么花,你自己也留一点。” 任竞年便详细地问起来她和两个孩子住下的情况,当听说住外屋,沉默了一会:“首都冷吗?” 顾舜华:“冷,我和孩子得盖三层被子,我打算回头想办法弄个炉子,不过也得要煤,煤得要煤票,这里都是定量供应的,反正不好弄,只能看看再说。不过我琢磨着,现在最关键的是,得有个自己的住处。” 任竞年:“自己住处?” 顾舜华:“我有一个想法,但是不好办,回头看看再说,现在先把户口落下,其它的可以慢慢考虑。” 一时又问起来任竞年的情况。 任竞年便说起来,原来现在他已经买了学习资料准备考试了,如果能顺利考上,一定要报考首都的大学,这样就能一家团聚了。 顾舜华:“等户口落下,我安顿好了,就去新华书店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的复习资料,给你寄过去。” 任竞年:“好,这里资料少,如果有合适的就买点吧。” 顾舜华笑了:“行,我看着来,好好准备,肯定能考上的,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顾舜华依然忍不住想笑。 她现在能给孩子落户口了,不会和孩子分离了,便觉得书中那样的剧情发展也许就能避开了。 以至于对留住任竞年也多了几分信心。 毕竟是孩子的父亲,目前看也没什么大过错,自己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没准就能把人给留住,自己吃香喝辣的当阔太太,不比便宜陈璐强? 当然了,实在不能留,也不会太难过就是了。 抱着这种轻松的心态,顾舜华回去了胡同,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午休时候,街道办不上班,她便想着等晌午过去就去街道办落户口。 她进去大杂院,便听到乔秀雅站在大院中间,新烫了一头的小细卷,抹了头油,擦得油亮油亮的,戴了毛线围巾,在那里喷着白汽絮絮叨叨:“依我说,孩子户口落不下,舜华自己也回不来首都了,舜华这是自己把自己的好日子给糟蹋了!” 顾舜华听着,走过去,直接问:“我怎么把自己好日子给糟蹋了?” 大家不提防,猛地听到这话,回头看,便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顾舜华。 到底是背地里说人,顾舜华突然这么一出现,大家伙都有些惊到了。 乔秀雅也是臊不拉几的,不过想起自己这事办的到底是妥帖。 区副食部的经理姓黄,这黄经理家里两孩子,媳妇没了,四十啷当岁,头上虽然没几根毛,可人家是区辅食的,油水大,平时饭票油票菜票粮票从来缺不了,想要什么直接调,日子过得滋润,人也活泛。 那天乔秀雅过去区副食部帮着搬货,结果遇到黄经理,和人家聊起来,黄经理偶尔间提起相亲介绍的对象,嫌弃长得不行,看不上,乔秀雅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可以帮着介绍,做个保媒拉纤的活儿,不是就攀上这层关系。 你黄经理到哪儿,你得认我这个媒人不是? 为了这一茬儿,她就给人家说,说自己认识好几个标致的大姑娘,二十岁出头,山上下乡耽误了,才回城,长得俊着呢,就等相亲了。 黄经理一听,当时就来了兴趣,说让乔秀雅帮着介绍。 乔秀雅就开始琢磨给人家介绍谁呢,恰好听陈翠月叨叨着说她女儿顾舜华要回来了,而且还要离婚回来,她冷不丁地便有了一个想法。 顾舜华这姑娘,她从小看到大,要说漂亮是真漂亮,可就是太能招惹男人,就连自己儿子都曾经被她勾了魂,她当然不喜欢。 现在离婚了,还不知道勾引哪个! 如果能趁机把她介绍给黄经理,那不是一举两得? 乔秀雅存了这个心思,恰好家里有一张照片,是她儿子和院子里几个发小儿的合影,就拿过去给黄经理看了。 谁知道也是缘分了,黄经理一见,便喜欢得很,立马问起来顾舜华的情况,说真成了这桩婚事肯定重谢她。 到了这个时候,乔秀雅却有些担心了,说到底顾舜华是离婚的,可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万一露馅了呢,万一黄经理看不上呢? 她便狠狠地夸了一番顾舜华,说她如何知书达理,说她如何自愿参加内蒙兵团为祖国贡献,反正把她夸得一朵花一样,至于她结过婚的事,是一个字都没敢提。 那边已经催了,让她赶紧带着姑娘见见面。 她急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带着顾舜华去相亲,可谁知道顾舜华却凭空多出两个孩子! 没办法,只能来一招狠的了,两个孩子落不下去户口,顾舜华自然死心了。 恰好儿子发了一双深筒皮靴子,那可是好东西,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乔秀雅让儿子去送礼,让顾舜华怎么着都不能落下户口! 昨晚上儿子回来,失魂落魄,问他什么都含糊其辞,她看着不免好笑。 不就是心疼顾舜华这个发小儿,都懒得搭理他,没出息的家伙! 此时的乔秀雅,看着顾舜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免好笑,又觉得活该,不听人劝,可不就办不成事。 这怕是知道没戏了,难受了,要她说,就麻利地把孩子送回去,去和经理相亲,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所以乔秀雅背地里说人被逮个正着儿,多少有些抹不丢地,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故意问:“舜华,瞧你这脸色,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这一说,大家都看向顾舜华,可不是么,那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么那么绷着脸。 那可不就是把事情办砸了,户口落不下去了? 这当口大家心里也有些同情顾舜华,想着乔秀雅消息灵通,儿子又在供电局,人家说得果然是错不了,顾舜华非拧着性子要给孩子落户口,可不就落不成。 谁想到顾舜华开口却是说:“乔姨,这落户口的事,您还能给猜着?” 顾舜华这一说,大家便更加肯定了,果然没办成! 霍婶儿到底厚道,担忧地问:“那怎么办,还能找找门路吗?要不我去问问我侄子,他有个同学可能就在知青办,不过就是不在咱街道,没准拐弯抹角能帮上忙?” 佟奶奶拿了大烟袋,在旁边墙上轻磕了一下:“知青办怎么说的,明说了办不成?” 乔秀雅听顾舜华这话里意思,便得意起来了,她要办的事果然就成了,顾舜华孩子落不下户口,遭这么一出儿,自己再吓唬吓唬她,还不是把她捏得稳稳的? 她叹了口气:“舜华,等你叔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看着你这么遭罪,我们也难受。” 顾舜华便笑了:“乔姨,这就不劳您驾了。” 乔秀雅:“和我,你甭这么见外,这样吧,你先把孩子送回去,这两天我四处勤打听着,看看给你想个辙。” 顾舜华已经把住了这乔秀雅的脉,不就是想把她卖给秃顶的黄经理吗?想得倒是美!没门! 当下故意说:“乔姨,您说您怎么就这么邪乎,您可没跟着我过去办事,怎么就知道我这事办不成呢?” 乔秀雅面上便有些藏不住的得意:“舜华,你到底是晚辈,你要知道你乔姨我在合作社里,什么人没见过,这还用跟过去,就是过一眼的事,一掂量就知道这事成不成!” 顾舜华笑了下,慢条斯理地道:“乔姨,这知道的明白您神通广大,咱整个大杂院数您拔尊,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认识那位知青办主任,早和人家打了招呼,要特特地给我使个楦儿呢!” 顾舜华这话一出,乔秀雅脸色就变了,瞪大眼睛,着急忙慌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顾舜华:“乔姨,我就瞎说个闲话,您做长辈的,干嘛和我较这个真?” 乔秀雅:“舌头底下压死人,真真的!你把你乔姨当什么人,还能害你不成?你自己落不下户口,倒是怪我了?” 她急赤白脸的,倒是让大杂院的一众人看得纳闷,心说怎么跟戳中你心事,直接就跳脚?可真是木头眼镜——看不透啊! 顾舜华便笑,笑盈盈地望着乔秀雅:“乔姨,瞧您说的,别说我落下户口了,就算没落下,也不能怪您哪!” 乔秀雅:“这话好歹是句明白话,你落不下户口,那都是因为——” 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惊讶地看向顾舜华:“你刚才说什么?你户口怎么着了?” 顾舜华:“落下来了啊!” 啊? 乔秀雅愣神了,都没咂摸过味来:“落下了是什么意思?” 顾舜华笑:“知青办已经批了,我先回来打个瞌睡,等下午街道办上班,我就去落户口了。” 一旁霍婶本来已经替她难受了,现在听到这个,也是不敢相信:“能落下了?孩子户口也能落下了?” 顾舜华:“知青办的落户证明给开了,盖上了大红戳,等会去街道办走一下手续的事。” 街道办不会卡人了,知青办都给开证明,街道办就是走走流程。 霍婶听着,一拍大腿:“这可真是太好了,能落下了!亏我刚才还替你犯愁,想着这事怎么办!” 佟奶奶其实刚才已经猜出来了,便笑着说:“两个孩子以后就是正儿八经首都人,是咱大院人了。” 乔秀雅这个时候才咂摸过味来:“怎么可能?你带着两个孩子,知青办就给你落户口?这是什么流程?他们有什么依据给你这么办?” 她声音太大了,简直像是质问。 满院子的人都一愣,心想你这是什么个意思?舜华落下户口你高兴就完了,你至于这么大声小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舜华有仇呢? 顾舜华望着乔秀雅:“怎么,乔姨,你恨不得把我赶出去?” 乔秀雅:“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这件事可别捅出什么篓子!” 顾舜华笑了:“我是离婚了的,又是咱首都的知青,落户回来合理合法,真要是有那坏了心的萝卜给我使绊下药捻子,我可就豁出去了,咱别的不会,但八年内蒙兵团,可还真是练出来了,拎起铁锨给您呼过去,来一个开瓢!到时候大家日子谁也甭想过好!” 她说这话,依然是笑着的,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你光看她模样,是看不出那狠劲儿,可那眼里都是锋利,就那么斜觑着乔秀雅。 乔秀雅心里一激灵,竟然也有些怕了,想着怎么倒像是被顾舜华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她忙道:“瞧你说的,吓唬谁呢,一个女人家,在这里给我耍大爷的威风!” 顾舜华:“乔姨,您是长辈,我哪能说您,我是骂那些坏心眼的臭虫,污了乔姨您的耳朵,您可别介意。” 乔秀雅知道顾舜华竟然落下户口,她的打算落了空,本来就窝着火,又被顾舜华这么一顿抢白,真是凭空一个烧鸡大窝脖儿,心里憋屈得很,又纳闷,怎么这事就成了? 她也不想搭理顾舜华,不自在地来了一句:“大中午的,我可得歇着了!随你怎么说,当晚辈的,好歹有点晚辈的样儿,别把咱多少年的老规矩老讲究给丢了!” 说完溜溜地回去她屋了。 乔秀雅一进屋,大家都疑惑地看向顾舜华。 按理说顾舜华不是不懂礼数的,哪有这样直接怼长辈脸上的,除非是真惹了她,而且刚才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乔秀雅给她使了楦儿。 大家想起来乔秀雅一心想着给顾舜华介绍对象的事,也是犯了疑心,就为了给人家介绍对象,你去坏人家事儿,不让人家孩子落首都户口? 真这样,这也太损了! 顾舜华知道大家心里存着疑,不过她也不想明说,现在还不是和苏家闹掰的时候,她还用得着他们。 当下只是叹了口气:“其实想想,能落下户口就行了,想那么多没用,我刚才也是傻了才那么说,咱们一个大院里的,都是好人,大家千万别想歪了!” 说完就进了屋。 大家千万别想歪,大家千万别想歪,她这么一说,大家反而想歪了。 所以这事真得和乔秀雅有关? 她竟然真得背地里给舜华使楦儿?? *********** 顾舜华过来自家门前,门前并没人,大杂院里人家都不兴上锁,就是拿树棍儿往门锁上一挂,意思是家里人出去了,防君子不防小人。 顾舜华便问间壁儿霍婶儿,霍婶儿刚看了那一场热闹,心里正疑惑,不过看顾舜华这样,也不好问,便和她说:“今儿个没见你爸影子,你妈过去陈璐家了,跃华带着两个孩子上街玩儿去。” 霍婶儿没说的是,中午时候,陈翠月回来,结果大家伙便问起来她弟弟家给她两斤五花肉的事,她觉得面上没什么光,遮个由头便过去她弟弟家了,估摸着是问这个事儿去了。 顾舜华便进了屋,也没别的事,睡觉也睡不着,便拾掇拾掇屋子,又把孩子用的给洗洗。 晌午过去,她猜着街道办上班了,便拿着回城证明和相关材料过去街道办,到了街道办,工作人员问了问,显然是有些纳闷,怎么还带俩孩子,但知青办给批了,他们也没有给人卡着的道理,就麻利儿地给办了。 办这个倒是快,不到半天功夫,顾舜华开了证明,又跑了一趟派出所,终于拿到了新的户口本。户口也是落大杂院房子上,不过是她和孩子单独开的。 她捧着户口本爱不释手,牛皮纸封面的户口本,内页是常住人口登记表,里面登记了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这可是北京户口,以后孩子就是彻底的北京人。 顾舜华满足地叹了口气,她记得那本书中提到的时代变迁,知道以后北京户口只会越来越难弄,越来越吃香,升学就业不知道多少便利。 她给孩子弄到了北京户口,算是给他们一个好的起点了。 最关键的是,别管那本书怎么瞎胡写,反正她已经走出了和那本书完全不同的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她怎么着也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让两个孩子得到很好的照顾,不至于让他们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拿到户口本,这就是她和那本书打下的第一个翻身仗! 顾舜华小心翼翼地将户口本放到了帆布挎包里,又去了粮食局转了粮食关系,办完一切后,才回来大杂院,一回来,就见屋里热气腾腾的,煤球炉子的火苗舔着铁锅底,锅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白汽,那白汽弥漫在干冷的空气中,吸进来都是香,香得让流口水。 这是炖肉的香。 推门进屋,屋里倒像是过年一样,她舅舅陈耀堂在,舅妈冯仙儿也在,陈璐自然也少不了,她爸妈正忙活着,屋里都没下脚的地儿了。 两个孩子正乖巧地坐在床边,手里捧着“喝了蜜”吃,“喝了蜜”是土话了,其实就是冻柿子,柿子冻得硬邦邦,吃的时候用凉水烫一下,变软了后用两手捧着嘬,里面变软的柿子汁被嘬到嘴里,清甜如蜜,要不怎么就叫“喝了蜜”呢。 孩子在矿井哪吃过这个,一人捧着一个比自己脸蛋子小不了多少的冻柿子,鼓着小腮帮子起劲地正嘬着,嘬得嘴唇边都沾染上软糯清甜的柿子汁,最后还贪婪地吮吸着里面滑嫩的柿子瓤。 两孩子看到顾舜华,便停下来,拿了嘬一半的冻柿子要给顾舜华吃,顾舜华笑了:“妈妈又不是没吃过这个,你们吃吧。” 顾跃华:“买了七八个呢,姐,吃吧。” 他看了一眼陈璐,想说不吃白不吃,要不然白白便宜别人,不过怕陈翠月骂他,没说。 顾舜华倒是不急着吃这个,她洗了洗手就要帮着做饭,说起话来才知道,陈耀堂和冯仙儿过来提了两斤五花肉,不过他们也不是太吃亏的主儿,两斤五花肉,直接三个人来家里吃,那架势,是要至少吃回去一斤了。 而顾全福从陈翠月那里要到了几块钱,在饮食公司订了三斤排骨,明儿个能拿到,这下子接着两天都能开荤,有口福了。 碗筷都拾掇好了,就等着开饭了,陈璐坐在顾舜华旁边,一脸亲热,说出的话却是问户口。 她这么一问,一大家子都看过来,他们已经听说了中午的事,都盼着呢。 顾舜华看看大家伙,笑了:“已经落下来了,户口本都拿到了。” 说着,拿出来给大家看。 顾家一家子自然都高兴,落下户口了,不用愁了,能不高兴吗,陈耀堂和冯仙儿倒是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比起顾舜华落户口的事,他们更关心那红烧排骨和红烧五花肉。 只有陈璐,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人家暗地里捅了一刀。 她昨晚上盯着苏建平的动静,知道苏建平大晚上拎着一个深筒靴子过去琉璃厂方向了,她已经猜着这是怎么回事,又看乔秀雅那样子,明白苏建平事情办成了。 所以她已经想好了顾舜华落不下户口她应该怎么说怎么劝,反正就是念叨一顿,撺掇着顾舜华把孩子送回去,再撺掇着乔秀雅介绍顾舜华和黄经理的婚事,被黄经理那么一逼,顾舜华巧遇教授,投奔到了教授那里,和教授结婚,一切就会顺着她的剧情往前发展。 可冷不丁的,听说顾舜华的户口竟然落下来了? 她紧盯着顾舜华,不敢相信地看着顾舜华。 顾舜华扫了一眼,她注意到了陈璐那震惊的样子,当下心里更觉得这事不对劲。 就算她不盼着自己好吧,那也就是失望一些,至于这么震惊,好像天塌下来了? 所以她是以为自己肯定办不成,甚至有些什么事让她很有把握这么认为? 顾舜华莫名,想着那本书中的剧情,确认自己没漏了什么。 也是纳了闷了,有一个算一个,都盼着自己落不下户口? 陈璐也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想,越想越心凉,怎么可以让她落户口,怎么可以!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脑袋瓜子里都是算计,但面上却不露一丝丝,反而带着笑,高兴地说:“姐落下户口了,这是好事,这是好事!也亏得我妈割了两斤红烧肉,今天咱们庆祝庆祝,吃个痛快!” 顾舜华笑着伺候自己俩孩子,想着且听她白话吧,看看她到底是唱哪一出。 陈璐:“姐,你到底怎么落下的,你和我们好好说说,之前不是说难办吗?” 顾舜华装傻,故意说:“怎么落下的?就是去知青办,找人家说话,求爷爷告奶奶的,舍下脸求人家,人家就给我落了啊。” 陈璐:“你也没送礼什么的,找了路子没?” 顾舜华一听,心中警铃大作,提防起来,这陈璐一肚子坏水,不盼着自己好!自己落下了,她该不会去使坏吧? 她便一脸茫然:“送礼?找路子?咱家有什么路子吗?” 说着她问陈翠月:“妈,咱家有什么路子让我找吗?” 陈翠月眼看着那红烧肉已经炖好了,便开始出锅了,口中念叨着:“要说早些年,你爸还能找找路子,这几年你爸不掌勺,哪有什么路子啊!这人哪,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心不古哪!” 顾舜华便道:“那就是了,没什么路子,反正人家就给我们落了。” 陈璐还想再问问,旁边顾跃华不烦恼了:“璐姐姐,大家心里正高兴着,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落下就行了!怎么着,你还盼着姐姐落不下?” 陈璐被顾跃华这么一呛呛,有些不高兴,瞪了顾跃华一眼:“你懂什么,我这是记挂着姐的事!” 顾跃华:“记挂着姐,多买几斤红烧肉就行了!两斤红烧肉,你倒是吃回去一斤!” 顾跃华说话如此直白,陈璐有些憋气,懒得搭理他了。 冯仙儿不高兴,不过假装没听到,要吃肉,就得脸皮厚。 陈耀堂坐在椅子上,手指头敲打着磨得发光的椅把手,摇晃着脑袋,眯着眼儿,估计是在哼着他大爷的小曲儿。 这时候,红烧肉上来了,那红烧肉一看就已经炖得酥烂,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晶亮的油光来。 平时买肉,都爱买肥的,肥肉比瘦肉更吃香,一般人想买这上等五花肉挺难,都得靠关系,因为肥猪肉不但能炒菜,还能炼出猪油来,猪油用处可就大了。 这次陈耀堂弄到五花肉,那也确实是不容易。 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现在看到这酥香的红烧肉,都忍不住流口水,不错眼地盯着看。 顾全福却没着急让开饭,让陈翠月捡了半碗红烧肉,过去给了佟奶奶,之后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一个炒豆腐松。原来今儿个的两斤五花肉,带了一些猪皮,他便用猪皮炼油,猪皮炼出来的油再用来炒豆腐松。 顾全福以前可是大师傅,手艺了得,炒菜时铁勺子一掂老高,铲子叮当响,热油滋滋滋地响,听着就有食欲,一会儿工夫,豆腐松炒好了,豆腐松颜色金黄,香酥松脆。 陈翠月:“开饭了。” 这时候,大家迫不及待地拿了筷子,已经跃跃欲试了。 不过吃之前自然还得客气得谦让谦让,您先用,您先用。 客气了几句后,大家就都不客气了,七双筷子齐刷刷地伸向那盘红烧肉。 顾舜华早看准了,两斤红烧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切这种方方正正的块,七个大人每个人夹几筷子也就没了,剩下的只能吃汤水,再吃炒豆腐松,豆腐松虽然好吃,但终究是豆腐。 而且她还有两个孩子呢,两个孩子也得吃,那么瘦,怎么也得好好补补。 往常都是自家人,自己少吃一口没什么,但现在陈璐一家来了,自己少吃的,肯定进他们嘴里。 能便宜他们? 顾舜华盯准了里面最大的一块红烧肉,上来就夹,不提防陈璐也看中了那一块,两个人的筷子头就在红烧肉上碰面了。 顾舜华手上用劲,筷子一别,直接把陈璐的筷子别走了,之后利索地把那块红烧肉夹过来,放到了满满碗里。 放了后,她也没停着,马上伸手去夹第二块。 她去夹第二块的时候,陈璐还愣着呢,筷子被人家碰了,她没咂摸过怎么回事。 顾舜华眼看着她的筷子伸向一块肉,那可真是一块好肉,盈着一层油亮红光的红烧肉,她拿筷子一戳,直接戳中了,然后又把那块抄起来。 陈璐一下子怒了,瞪着她:“你——” 顾舜华没搭理她,把第二块给了多多,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要给自己夹一块。 陈璐眼看她专捡最好的肉块夹,只好暂时按下怒,赶紧自己也捞了一块来。 顾舜华照应着俩孩子,又用勺子挖了豆腐松在孩子和自己碗里:“拿着馒头,用勺子挖着肉肉吃。” 满满和多多看到肉,还有那酥脆的豆腐松,早就眼睛放光了,听到连连点头,乖得不行了。 这个时候也不用大人帮忙,小勺子使得麻利,大口啃着馒头吃肉,小腮帮子鼓鼓的,吃得香喷喷。 陈翠月这才想起来孩子,孩子也得吃啊,不能光顾着大人吃,她便起身,拿着勺子,从锅里舀了几块肉。 陈璐见到,眼睛顿时亮了。 这一盘子肉,经过大家每人一块那么夹,其实也没剩下几块好的了,她正有些嫌弃,就见陈翠月拿着木勺去舀。 她姑姑一向疼她,这显然是要给她的。 再说了,她是客人呢,客人就该多吃。 陈翠月舀到了碗里六七块肉,走到桌边陈璐面前。 陈璐心里一喜,伸手去接,口中道:“别介,不用给我单独装,我吃碗里剩下的就行——” 可她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陈翠月已经把那碗肉直接分给了两孩子,嘴里还念叨着:“你们多吃,多吃才能长点肉,看看你们这小脸蛋,多瘦啊,可怜见的!” 陈璐眼看着那碗里空空的只剩下油光,呆了。 顾跃华从旁发出一声嗤笑。 陈璐红着脸,没说话。 顾全福抬头打量了一眼:“吃好,大家吃好,甭客气。” 这话听起来客气,其实那意思就是:安生吃吧,别整什么有的没的。 顾舜华看着这一幕,好笑,又有些无语。 陈璐估计还以为自己应该被捧着呢,也不看看行情,上面一个顾跃华,那是妈的宝贝疙瘩,下面两个孩子,当姥姥的心里总归还是疼的。 以为你自己是谁,还想吃独食? 姥姥! 第 16 章 栗子羹 内蒙兵团条件差, 两个孩子打生下来就没记得吃过五花肉,现在吃了一个心满意足, 顾舜华看陈璐憋火, 心里也顺畅,自己吃红烧肉便觉得更香了。 大家伙吃了几块红烧肉,都觉得满足, 再吃炒豆腐松, 更觉得喜欢,正好解腻, 唯独陈璐, 她先是没抢过顾舜华, 之后又看陈翠月先紧着两个孩子吃心里有些别扭, 再之后, 就没之后了。 七个大人两个小孩, 统共就两斤红烧肉,煮一煮还能损些斤两,又给了佟奶奶半碗, 能有多少, 她其实就抢了一些零碎, 后来是就着汤里的土豆吃的, 又吃了一点豆腐松。 土豆当然也不难吃, 豆腐松按说也是好东西, 但终究不如大块的红烧肉解馋啊! 她不太满足,明明胃里吃饱了, 但嘴巴还是觉得馋,觉得不够。 说起来她上辈子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哪里缺嘴过, 那个时候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吃五花肉,觉得肥腻腻有什么好吃的,甚至还一度觉得吃素好。 现在沦落到书里头,虽然当了女主角,可肚子里缺油水,人一旦缺了油水才知道,对蛋白质和脂肪的追求是人类生存的最本能,营养过剩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饿肚子人的感觉,她真是馋肉啊! 就要颤巍巍的五花肉,要大块的肉!那才过瘾,那才够本! 现在明明有红烧肉吃,却不能吃个痛快,就更难受了。 况且一向疼爱自己的陈翠月,竟然不先紧着自己了,这更让她不舒坦。 这是她为自己加的一道金手指,陈翠月就该天大地大自己最大才是,怎么竟然不给自己红烧肉了? 陈璐想不明白。 陈翠月正收拾着,将洗好的碗控了水放进碗橱里,结果一抬头,恰好看到陈璐正盯着煤炉子旁边的铁锅瞧。 看那样子,也太馋了。 她看了,心里多少有些纳闷,心想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就这么馋呢? 不过还是道:“怎么,没吃饱啊?其实每个人吃几块也够了,要是还饿,吃点烤馒头片吧。” 陈璐听到这话,心里更别扭了,怎么叫每个人吃了几块呢,她动作慢,真得没吃到啊。 她考虑着要不要告诉陈翠月,毕竟这个人应该是一心想着自己对自己好的,可想想还是算了,毕竟红烧肉已经没了,现在提了白白难受。 而这当口儿,陈耀堂却在和顾全福闲聊着。 陈耀堂吃饱了,舒坦得很,坐在老式靠背椅上,翘着脚,试探着问顾全福:“姐夫,咱饭店就没提过咱的事?” 顾全福手里握着大把儿茶缸子,慢悠悠地喝茶,随口说:“什么事?” 陈耀堂眯缝着眼儿,笑呵呵地打量顾全福:“姐夫那是什么人,有大本事大能耐,让您一直搬菜,可真委屈了您,组织上好歹得有个安排吧?” 陈耀堂问这个是原因的,顾全福以前掌勺,缺不了嘴,手底下时不时能拿回东西来,那些年陈耀堂没少沾光,后来那不是被打成了什么派,不再掌勺,给人家搬菜,这种好处就再没有了。 顾全福当然看出自己这小舅子的心思,呵了声:“哪那么好的事,我年纪大了,有什么好事也轮不上我。” 他没说的是,其实前几天经理和他谈话,透出这个意思。 看他经过了这些年,做事谨慎,所以没露底儿,含糊过去了,以后到底怎么样,还是得看看形势,不敢轻易交底。 过去这些年,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事还少吗? 陈耀堂听着顾全福这么说,显然有些失望,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顾舜华本来搂着孩子已经准备过去外屋了,听到这话,在心里冷笑了声,想着那本书可是写得真真的! 在那本书里,她这舅舅可算是一位爷儿,能张罗事儿,再过几年改革开放,他遇到了大商人罗明浩,罗明浩给他投资,大家一起开饭庄,开饭庄请掌勺的,要把自己爸请过去,自己爸不想去,他没办法,只能另请了高明,再之后,他想办法做出了御膳八珍席,结果自己爸看到后,气得跳脚,说御膳八珍席是自己手里的绝活,你们不能做,为了这个去闹场,后来被人家打出来了。 ——这是那本书中讲的。 但事实上呢,她这舅舅就是一老炮儿,提着笼子遛鸟无所事事,哪能开饭庄?至于陈耀堂认识的那罗明浩,倒是一位爷儿,生意口儿上混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那人品也是上不了台面,就这,还大商人? 顾舜华本来对于书中这段剧情感到疑惑,觉得按照现实情况,根本不可能。 现在一听她舅这么说,她就明白了,书里是那么写的,事情也是那么发展的,只是书里把陈耀堂和这个罗明浩给粉饰过罢了。 依她看,事实上应该是她舅这个地痞流氓拿着御膳八珍宴的名头兔子进磨房——充大耳朵驴,招摇撞骗,正好赶上一个罗明浩,两个人算是合计到一处去。 可罗明浩和陈耀堂哪里见过御膳八珍宴,哪里会做菜呢,他们书中后来的所谓“祖传菜谱”又是怎么来的? 顾舜华今天看陈耀堂这架势多少猜到了,那就是陈耀堂坑了自己爸爸,骗了爸爸的绝活儿,之后拿着这绝活儿搞饭店,弄噱头,再把自己爸爸摆了一道,狠狠地坑了? 要不然自己爸爸那种小心翼翼的性子,哪可能去招惹陈耀堂那种大爷! 顾舜华想到这里,不免冷笑一声。 这本什么狗屁不通的小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写得这都什么?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怎么什么事都偏偏向着陈璐一家? 这要是作者在跟前,她真恨不得狠狠给对方一个大耳刮子! *************** 顾舜华落下户口,大杂院里老街坊听说了,意外之余,自然也都是高兴,毕竟看着长大的,孩子全须全尾回来了,这就是喜事,谁不为她高兴啊。 可乔秀雅却是气得心肝肺都疼,她也纳闷,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就落下户口了,她家建平不是去找了那个陈主任,和人家说了,怎么也不能给孩子落户吗? 昨日个建平回来,摔了一身的狗屎,她当时没好气,但也问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建平含含糊糊的,说靴子给人家了。 给人家了,她就放心了。 这年头,大家都实诚,没有拿了东西不给人办事的,再说本来不办就是顺理成章,办了那才叫奇了怪呢。 可谁知道,这么一转遭儿,顾舜华的户口竟然落下了? 顾舜华落下户口,那自己给人家黄经理怎么说去?她不是平白没了人家许给她的冬瓜汤! 她气急败坏跑回去屋里,恰好看到儿子苏建平回来,正蹲地上擦着他的三接头皮鞋,她看到三接头,就想起单位发的劳保皮靴子,当下更没好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那双靴子你给人家孙主任了吗?怎么事情就没成?她怎么落下户口了?她带着孩子落户口,我这说说媒的事怎么整?” 说好了的黄花大闺女,变成了一个离婚带拖油瓶的,她怎么有脸去和人家说! 苏建平其实早知道母亲会知道,不过是含糊推脱着,又存着侥幸,万一事情没成呢,自己不就瞒过去了吗? 可现在听母亲这么说,知道顾舜华户口落下了,心里丧气,又听母亲那么说,也有些没好气:“办砸了!” 乔秀雅:“办砸了?不是说人家收了吗?” 苏建平心里也难受,气得把三接头皮鞋往那里一掼:“我过去送靴子,时候赶得不对,正好碰上顾舜华了。” 当即把怎么遇到顾舜华,怎么被顾舜华利用的事说了。 乔秀雅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咂摸过味儿来。 后来终于想明白,气得直嚷嚷:“你就这么被人家坑?你是傻吗?” 苏建平也恼火了:“那我怎么办?被人家逮个正着?我不顺着她,还能把这事给嚷嚷出去?嚷嚷出去我还要脸不?” 乔秀雅呆了呆:“你再想想别的法儿啊!” 苏建平气得要命,可他也不敢大声,唯恐别人听到,传出去他里子面子都没了,只好压着腔说:“能有别的法儿我早想好了,现在人家户口都落下了,还能怎么着?” 乔秀雅想想也是,无奈,但怎么都觉得憋屈,她这辈子尽是得意了,哪想到被顾舜华吃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儿,真是怎么都不痛快,一股子憋心口儿。 偏偏这个时候又听到顾家动静,一家子好像在吃红烧肉,那个味儿飘出来,可真叫一个香。 她一跺脚:“这件事,我可是记着了,和他们家没完!” *********** 顾舜华抱着两个孩子来到外屋,这晚倒是没什么风,也不下雪了,吃了红烧肉和大馒头,又喝了热乎汤,满身都是舒坦。 她早就灌了热水袋,放到了被窝里暖着,现在带着两个孩子钻进去,一边一个,抱着两个软糯糯的娃,身心全都放松开了。 两个娃儿也有些兴奋,叽叽喳喳的,说一些孩儿气十足的话。 顾舜华笑着问:“红烧肉好吃吗?” 两个孩子齐声说:“好吃!” 顾舜华:“你姥爷说了,赶明儿给你们买炖排骨,已经要到票了。” 不过这事今儿个没在陈耀堂一家子跟前提,估计是不想让他们来吃了。 听到排骨,两个孩子便都笑起来,亲昵地搂着她胳膊笑,笑得眼里脸上都是满足。 顾舜华又问起孩子愿不愿意和院子里孩子玩儿,两个孩子倒是都愿意,说院子里孩子对他们挺好。 顾舜华这就放心了。 孩子能玩得好,交几个小伙伴,对孩子心理健康也有好处。 她便计划着,赶明儿把孩子托给佟奶奶帮着照看一眼,其实就让他们在院子里随便跑着玩就行,就是万一有个什么事帮衬下。 她呢,就过去知青办,再去一趟房管所。 她是下乡的知青,屯垦戍边下乡八年,按说这八年都得算工龄,现在回城了,组织上得有个安置。 她知道现在工作不好安置,毕竟一下子回城了太多人,不过顾舜华想着,哪怕是再辛苦,哪怕是钱再少,也得出去挣点嚼裹儿。 ********** 第二天中午,顾全福果然带回来排骨,陈翠月看到喜欢得不行了,顾全福看了她一眼,便说:“就这几斤排骨,炖了缩缩水,也没几个,你再把他们一家子叫过来,那咱孩子也吃不到几口了。” 陈翠月听了,便犹豫了,她想起来昨晚上陈璐盯着锅的馋相。 她就不明白了,吃了大块的红烧肉,怎么还那么馋,你说那么馋一个孩子,谁供得起呢! 她以前一直觉得陈璐是好孩子,懂事,听话,现在—— 她要细想,可脑子就一阵阵地懵,浑身不自在起来,整个人像是泄了劲儿,难受得要命。 顾全福:“最近舜华回来了,其实我一直在想,我就想不明白,咱们舜华怎么命那么不好,受那么多委屈,许多过去的事,我现在一想,都觉得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那样了,当时你让舜华下乡,我为什么不拦着你呢?我也不明白我当时脑子在琢磨么玩意儿。” 陈翠月听了,冷不丁地吓一跳,顾全福的话,倒是好像一根火筷子,嗖的一下捅进她的心窝,让她吓得不轻。 她竟然下意识地说:“这怎么了,这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吗,陈璐那孩子长那么好,人心善,这不是应该的吗?” 顾全福听到这话,一愣,瞪眼看自己媳妇,憋了好一会,终于说:“你这是放什么屁?好,好哪儿了?你瞧昨晚上那贪相儿,那么小的孩子多吃一口她眼睛还盯着呢!” 陈翠月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她只觉得自己脑子晕晕乎乎的,她觉得顾全福说得有道理,确实不应该啊,孩子那么小呢,一个大人怎么就和孩子一般见识。 可,可那是陈璐,陈璐不都是对的吗,陈璐不是好孩子吗? 顾全福瞥了她一眼,有些没好气了。 他一向是个脾气好的,不过昨晚陈耀堂试探起他工作的事,让他不痛快。 他便板着声音说:“就这么定了,排骨咱们自己吃,别叫你家那亲戚了!” 陈翠月一愣,瞪大眼睛,到底没吭声,不过她还是觉得别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对陈璐好,想到她不能把排骨给陈璐,她就难受,难受得要命。 最后她叹了口气:“算了,你做主吧,我不行了,我难受,我浑身没劲儿……” 说着,干脆躺床上去了。 顾跃华哼着曲儿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他妈躺床上:“妈怎么了?病了?” 顾全福没好气:“身上没病,心里有病,甭管她!” 顾跃华更纳闷:“怎么了这是?” 陈翠月:“我没事,就是躺躺。” 顾跃华喔了声,过去看看没大事,不像发烧,也就没管了,很快顾舜华带俩孩子过来,看到了,自然也纳闷,问了一番,还是说没事,便忙起来。 这个时候排骨已经炖好了,掀开锅后,排骨的香味随着热气飘散开,可真香啊! 顾舜华:“爸,拿两块给佟奶奶吧。” 顾全福点头:“行,送过去吧。” 佟奶奶人不错,当时运动时候,顾全福差点出事,那时候佟奶奶自己也是遭罪,不过还是帮着遮掩了遮掩,因为这个,顾全福记佟奶奶一个恩。 顾舜华心里挺高兴的,她小时候最喜欢端着碗给佟奶奶送吃的了,也许小小的她就已经明白,这是一件“落好儿”的事儿。 而且佟奶奶是老派人,有些老讲究,每次端了碗送好吃的,那碗都不会空着回,总会塞给她一些好吃的。 这样回来后,她把好吃的给哥哥弟弟一分,大家也都高兴。 现在的顾舜华,自然没了小时候那点小孩儿的心思,不过给佟奶奶送排骨,依然是一趟美差。 她取了几块排骨,端给了佟奶奶屋里,佟奶奶正给老猫儿喂水,见到她,笑呵呵地让她坐下,口中笑着道:“我这老骨头真是有口服了,你爸那手艺绝了!” 她说着话的时候,旁边老猫儿摇着尾巴伸着小舌头舔水。 顾舜华的目光便落在了猫喝水的碗上了,那是一只半新不旧的碗,上面沾了陈年的饭痂,从顾舜华的记忆里,这只猫一直都在用这只碗喝水。 那本书里后来提到了,这碗竟然是古董,据说还是当初皇宫里用过的,能值不少钱,在那本书里,陈璐看到了碗,认出来了,便给了佟奶奶一些钱,要买那碗,佟奶奶不愿意卖。 谁知道后来,佟奶奶遇到了事儿,着急用钱,到底是把那只碗卖给了陈璐。 佟奶奶遇到了什么事,书里没细说,不过顾舜华却记得那个卖碗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钱。 陈璐转头就把这只碗卖给了港商,卖了一万三。 一万三,在现如今看,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一笔钱了! 她想提醒佟奶奶把这瓷碗收起来,不过想想,佟奶奶是知道的吧,知道这瓷碗值钱。 她是王府里格格出来的,哪怕是经历了许多事,手底下藏着一些好东西也是有可能,这碗天天喂猫,估计也是为了这个,怕人看出来。 自己提醒了,倒是多此一举。 倒不如自己好好过日子,把自己日子过好了,到时候佟奶奶遇到什么事,自己才能帮衬一把,不让陈璐趁人之危,沾了佟奶奶这个大便宜。 想着间,便和佟奶奶说了几句闲话,说起自己的打算来,佟奶奶自然是赞成:“别管好的赖的,先有个活儿干。” 顾舜华便提起让佟奶奶帮照应着,佟奶奶自然没二话。 回来的时候,佟奶奶给顾舜华碗里放了栗子羹:“这还是你潘爷上次给我带回来的,快拿着吧!” 顾舜华知道佟奶奶的性子,也没客气,只是笑着说:“潘爷一直顾着您,对您可真好!” 要说潘爷,也是有些来历的,以前他家老爷子据说是皇宫里造办处的砚工,后来清朝玩了完,便流落到了琉璃厂的笔庄里,做些修缮镌刻的买卖,潘爷自然承继了他爸的手艺,现如今在笔庄里当砚工,日子也算过得滋润。 不过这位打小儿性子倔,也一股子大爷劲儿,没人能管得了,到现在大几十岁的人了,也没结婚,光杆一个,不上班时候就拎着鸟笼子溜鸟儿,去安门广场打打拳,日子过得滋润。 因他当年可是能打的主儿,之前大杂院遇到事儿,都是他出头,日子久了,人人都喊他一声爷儿,那就是大杂院没头衔儿的官。 可这潘爷,对佟奶奶一向照料,过去那会儿,也有人传过,男未婚女未嫁的,可大家传来传去,当事人没个动静,这事儿也就没人提了。 如今顾舜华这么一说,佟奶奶笑骂道:“瞧你那嘴,仔细我不让你进门!” 顾舜华忙笑着求饶,端了栗子羹回去了,这栗子羹也是老北京特产了,是栗子粉加了红枣粉还有藕粉做成的,吃起来绵软香糯,口齿边隐隐有着栗子的清香。 顾舜华拿回来放在一边,先给顾跃华和孩子分着吃了几个,家里也就开饭了。 顾全福炖出来的排骨酥烂,吃起来那骨肉都仿佛要化在口中了,两个孩子吃得腮帮子都鼓着:“好吃,好吃!” 顾舜华忍不住看看她妈:“妈,你也起来吃吧。” 陈翠月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爬起来:“我这人没福气啊,好不容易家里有排骨,我竟然脑壳疼。” 不过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吃了,毕竟那味儿确实香! 吃过饭,顾舜华又和两孩子说了说,把他们带过来佟奶奶这边,这才戴上帽子出门去。 先去了房管所,和房管所提了自己的困难:“我现在回了首都,带着两个孩子挤在娘家,根本没法住。” 房管所一听,也是头疼:“这个我们暂时没办法解决,大批回来的知青,都没房子住呢,我们就算想帮你们解决,可去哪里变出来房子?” 顾舜华其实也没指望房管所给自己分房子,想那种美事就是做梦了,不过她是另有打算的。 于是她道:“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院子里的窝棚里,前几天下大雪,冻得脚趾头都要冻掉了,同志,就算不分房子,您看能帮我解决下眼下的困难吗?” 房管所同志听得皱眉:“您娘家不能住?” 顾舜华:“娘家一个哥哥,哥哥娶了嫂子马上也要回来,弟弟也得相亲结婚了,家里就十二平。” 她一说家里的情况,房管所同志就明白了,这就是现实情况。 当初下乡那么多知青,呼啦啦走了,呼啦啦又回来了,走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小年轻,回来的时候二十几岁,恰好要结婚了,一下子工作需求住房需求都来了,但哪能安置那么多?所以就得挤啊,一家十几口三代挤在一间小平房里是常有的事。 房管所同志只好说:“同志,现在就是这情况,您也努力克服下困难。” 顾舜华听了,眼圈便红了:“同志,我自己克服下困难没什么,可我孩子才两岁多,让他们整天冻着,我没办法克服啊!我每天睡觉都给孩子盖三层被子,但他们还是喊冷。” 房管所同志是个老爷们,四十多岁,老派人,看到女人红眼圈,也有些没招了:“那怎么办?” 顾舜华想了想,便说:“同志,您看这样行不,我们家那窝棚,实在是没法住人,太冷了,冷得人难受,再这么下去,我怕冻死人,这万一我回城冻死了,传出去,上面也得说咱房管所工作不利是吧?” 房管所同志吓到了:“同志,您可别乱说,有什么困难咱慢慢商量,别说死不死的。” 顾舜华:“行,那咱不说那话,我是想着,您这边能不能批准我在院子里盖个房子,不用多大,六七平就行,够我们娘几个住,我就满足了。” 房管所同志:“盖房子?这事可不是那么简单,材料哪来,地儿哪来?盖房子是上下嘴皮一碰说出来的吗?” 顾舜华却早已想明白了:“房子材料的事,我自己来想办法,不需要您这里出什么力,只需要您点头让我们盖,别到时候我们盖了您要拆了,那我们就知足了。” 她提出这个,其实是有想法的。 因为在这个年代,大家还是可以自己搭建扩充房子的,没办法,家里人口多住不下,你能把人给挂墙上吗?只能是往外悄没声儿地扩,扩了,上面不说,大家伙就这么住着。 再过一些年,那些私搭乱建的,其实上面也都变相承认了,等到以后拆迁,还能给一些补偿。 顾舜华当然不指望多少年后的补偿,她现在就想着,舍了脸面,拼尽一切,在这大杂院里扒拉出一间房给孩子,好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遮风挡雨的地儿。 哪怕再小,好歹头顶有片属于自己的瓦,孩子有个安生立民的地方,有一个家。 任竞年将来再是飞黄腾达,他变了性子变了心,他再有钱,自己和孩子不必非扒着他过日子。 房管所的同志一听,忙说:“我们不至于干那种缺德事,不过您可得想好了,院子里那么多户人家,您要盖房,别人家不乐意,吵起来,到时候我们就难办了。” 顾舜华听这话里意思,知道差不多成了,便笑着说:“同志,要不这样吧,我去写一个申请,申请在我们大院里盖一间房,大小肯定不超过八平,我写好了后,让我们大院里每户人家给我签字,如果大家伙都签字,您这里就给我盖个章,同意让我盖,至于我怎么盖,是我自己个儿的事。” 房管所同志想了想,又进去和里屋商量了商量,最后出来说:“您要盖房子,只要院子里同意,我们肯定管不着,但要我们盖章,没这个先例,这可不行。” 顾舜华无奈,房管所同志也不是吃素的,警惕性高着呢,到底是没被她给绕进去,毕竟盖章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她只好说:“那这样吧,到时候我请大院里都给我签名了,拿过来给您过过眼,您觉得没问题,我们就盖,也不用盖章了,可以吗?” 房管所同志连连点头:“那咱肯定没得说!” 顾舜华听这话,算是彻底放心了,她的房子有着落了。 第 17 章 电话粥 顾舜华离开了房管所, 心情格外愉快。 其实她回来后,就发现路边有低矮的棚子, 开始还纳闷, 后来才明白,这是简易的地震棚。 几年前唐山大地震,首都也受到了影响, 当时她给家里发电报问起来, 说是他们院子里有一道墙也出现了裂痕,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不过被这么一吓唬, 大街小巷都搭了简易地震棚, 他们大杂院也不例外, 各家都挑地儿搭了, 这两年, 大家不再想地震这个事了, 有的地震棚就拆了,不过她家的还没拆,就在她家和苏建平家之间的空地, 现在主要用于堆放杂物, 有她家的, 也有苏家的一些零碎。 她观察过, 那块地是很小的一块, 虽不是什么规整形状, 但好歹是那么一小块地儿,挤一挤的话, 大约摸能盖出来六平的小屋。 她早已经把大杂院里各家的性情都咂摸了一遍,大家伙都是好心人, 她现在日子过得艰难, 她说说难处,大家应该没有不同意的。 毕竟那块地本来就是自己家搭了防震棚的,别人也没法用,她如果盖成房子,没妨碍着别个,主要就是妨碍了苏家。 其实苏家现在也惦记着这块地,想盖房子,从原书中提到的一些线索来看,他们这几个月就会提这事儿,提了后,大家也都没意见,自己爸妈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苏家便把自己家的简易防震棚拆了,在原地盖了房子,那块地后来就算是他们家的了。 顾舜华决定,先下手为强。 苏家自然会反对的,但是她也不指望着好声好气解决问题了,先把苏建平带着靴子的事说出来,他们要面儿的人,可能就会同意,万一不同意呢,那就只好武斗了。 顾舜华早把这事翻来覆去想明白了,对她来说,最大的阻碍就是房管所,房管所没意见,她先和大家说好了,冬天积攒着材料往上面堆,占住那块地皮,等明年开春就可以盖房子。 她又坐公交车,过去了知青办,提起来自己工作的事,孙主任一看她就犯愁,实在是怕了她了。 提起工作来,孙主任让她填一个表进行登记,登记了后就能排着,排到工作就给发通知单。 顾舜华忙填了表格,又和孙主任说了几句,打听了消息,这才离开。 离开知青办后,顾舜华直奔电话局。 房管所松了口,那她必会不惜一切代价盖起来这房子,万一大杂院里别人家不愿意,她会适当给对方一些补偿,万一苏家不愿意? 那就好办了。 内蒙兵团的北京孩子,当初可是一块儿下乡的,大家伙管这叫“插友”,“插友”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窝棚里睡觉熬过来的,这感情一般人理解不了,“插友”间招呼一声,能办的大家肯定尽量办。 苏家要是真和自己抢,那就只能来横的,到时候叫上一群“插友”,仗着人头上了。 所以顾舜华现在什么都盘算明白了,唯一要操心的就是怎么建房子了。 说起来,也得感谢这八年的塞外生活 当初走的时候,是要让他们这些城里孩子去广大的农村接受锻炼,她这八年熬下来,可不就得到锻炼了。 刚到内蒙那会儿,根本连房子都没有,就窝临时草棚子里,后来为了盖房子,什么事没干过,跑过去挖坟拆棺材板的事都干了! 这事说起来也缺德,可那条件下就这样,你不挖坟拆棺材板,自己就得冻死,再说,当时都信唯物主义,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现在,顾舜华脑子里一转,都能想明白,她要把房子给支起来,得要黄土,要石灰,要砖头,还得要木头做檩条。 砖头的话,她知道雷永泉有砖厂的关系,应该能帮她解决,黄土她可以借板车去郊区大兴那里自己拉。过去没解放时候,不少拉黄土的跑去看哪里城墙露了口子,就趁机挖黄土来卖,这肯定是破坏文物,但这个法子好歹不至于饿死,解放后不让挖城墙了,立下规矩了,但郊区的土没人管,还可以随便挖。 石灰她可以找王新瑞爸爸想想办法,她记得王新瑞家亲戚以前盖房子用到石灰,王新瑞爸爸就帮着弄了一点,瓦片的话,实在没有,可以先用油布或者草来代替,反正先把房子给支起来,哪怕不够好,以后可以想办法修缮。 唯一不好办的就是木头,木头现在是紧俏货。 这两年大批的知青回城,知青回城恰好到了结婚的年纪,结婚条件再差,也得有个家具啊。 可买家具也是要票的,家具票都是由物资局统一规划,发到各单位的,单位再给个人,每年只发一次。 家具的票还是分开算的,椅子圆桌五斗柜,不同种类就有不同的票,甚至床还分单人床票和双人床票,衣柜也分大衣柜五斗柜。 家具票这么困难,打家具的风气便有了。 可打家具也需要木头啊,木头又哪里来,大家伙八仙过海,凡是人能想出来的招儿都想过了,反正首都城内外的木头,差不多的都给搜刮过了,甚至有人把一些老坟头的棺材板也给挖出来了。 这当口儿,谁能弄到木料,谁就是爷儿。 因为这个,顾舜华当然不指望在首都弄到木头,她把目光放到了大兴安岭林区。 把脑筋动到大兴安岭,是有原因的。 内蒙古兵团下面有六个师部,三个师分布在内蒙古西南一带,包括他们所在的巴彦淖尔盟,还有三个师主要驻扎在中部锡林郭勒盟一带,可是六师的一部分人马,是在一个叫乌拉盖农场的地方,那地方位于内蒙古东北一带,接壤阿尔山,东部紧挨着大兴安岭,那里生长着大片的白桦林。 以前兵团修建房子所需要的木材,全都是由乌拉盖进行统一调度,分配到兵团各处,后来兵团撤销了,原本的农场归属内蒙古自治区农牧场管理局,可是过去白桦木的运送调度模式一直保留着。 因为任竞年会开车,经常会运送甜菜以及当地特产到刘召火车站,那些运送木材的货运车在卸下木材后,会把整车的甜菜运往乌拉盖农场,有一次事故,他救了那位调度的命,对方对他感激不尽。 也因为那次差点丧了性命,对方被调去负责乌拉盖铁路车皮货运调度了。 有大兴安岭的大片木材,有一位负责铁路调度的朋友,想拿到木材,并不难。 顾舜华走入了邮局,写了电话单,等了三十分钟后,便被叫名字,拨通了五原矿井的电话。 这次并没有上次那么幸运,拨通后,不是他接的,顾舜华说明了找谁后,对方让她等会再打回来,说任竞年正在外面,马上去叫。 顾舜华便先挂了电话。 电话费很贵,顾舜华很节俭,当然不敢随便再打,怕万一打过去任竞年没回来,白浪费一次电话费 所以她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重新填电话单,写城市写电话号码,可谁知道,这次等了二十分钟还没接通。 顾舜华便过去问了问,接线员很没好气地说:“市总机占着呢,正在排队,等着吧!” 顾舜华没脾气了,只能耐心等着。这次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接通了,距离顾舜华第一次打电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不过好在电话接通后,那边就是任竞年,显然任竞年一直守电话机旁。 “是出什么事了吗?”任竞年声音绷着。 不怪他多想,前天才打了,今天又打,电话费这么贵,没什么要紧事她不会随便打。 顾舜华听到他声音,便笑了:“办成了。” 任竞年:“什么办成了?” 顾舜华语气中有些小小的得意:“户口的事啊。” 任竞年:“孩子户口也能落下了?” 顾舜华:“非常顺利,已经拿到了户口本,我和孩子都落下了。” 任竞年沉默了片刻,才道:“很好,这样就能放心了。” 无论怎么样,孩子户口落首都了,这就意味着孩子是首都人了,不用留在矿井上熬苦日子了。 这年头,户口和粮食关系那是顶顶要紧的,能把人卡死。 顾舜华:“我今天还办成了一件事。” 任竞年:“什么?” 顾舜华笑着说:“我去房管所问盖房子的事了。” 说着便把自己和房管所谈的结果说了。 任竞年:“那你想办法买点东西,给大杂院里街坊送点礼,不然怕人家万一不同意。” 顾舜华:“我明白,都是从小认识的老街坊,我能摸准大家的脉,就是盖房子得用木头,这个首都太紧俏了,我弄不到木材。” 任竞年便道:“这个好办,我给老徐挂一个电话,和他说一声,让他想办法帮解决一下,这个应该不难,之前联系过他,他说现在正负责木材厂到全国货运的调度。” 顾舜华:“那太好了,你和他说说,尽可能帮忙解决吧,不用很多,有几根当檩子就行了。” 两个人就这么商量着木材的事,说着说着,便提到了现在的情况。 不知怎么,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不吭声了。 离婚是为了让顾舜华顺利回城,现在顾舜华户口落下了,孩子户口落下了,按说可以复婚了。 最后,还是任竞年先开口:“看你的。” 顾舜华听出他声音中的滞涩。 他在怕自己不和他复婚? 顾舜华攥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任竞年这个人怎么样?顾舜华心里只有一个字,好。 遥远荒凉的巴彦淖尔,浩瀚无垠的阴山大漠,那是一对年轻男女相识相爱的地方,最美的年华,他们都是手牵着手走过,彼此信任依赖,组成家庭,抚育儿女。 为了矿井上一天四毛钱的补贴,他们一家搬到了矿井,艰难但是心存期盼,他们相信一家子永远会在一起,觉得只要努力,日子一定能过好。 渺小的一家人,用尽全力地生活着,却并不知道,他们那微不足道的幸福,只是白纸黑字的书中一笔带过的背景信息。 连一句多余的笔墨都没有。 当乍知道书中的真相时,她慌不择路,急着想为儿女挣出一条活路,根本顾不上他,也顾不上自己的心情。 现在,户口落下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她终于有了闲心想想他。 他是这本书中的男主角,注定是要和陈璐在一起的,而她其实很懒,也很怕,不想被他们牵连,也不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带着儿女躲开他们,随便他们怎么爱来爱去,这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顾舜华到底是过不去良心这道坎,也拗不过自己的心。 说到底,至少现在的任竞年还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勾当,自己心里也是依恋着他的,就这么残忍地舍弃了,回头人家真和陈璐在一起,还不是得认为是自己逼的? 再说,这么好一个男人,还挺有本事的,干嘛好好地便宜陈璐? 所以顾舜华终于开口:“任竞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边的任竞年:“什么?” 顾舜华故意说:“当初离婚时候,你是不是存着心,离婚后正好把我给撇了,你自己再找一个好的?” 任竞年显然皱眉了,沉声道:“瞎说什么,我当时不是解释了吗?” 顾舜华低哼一声:“你凶什么凶!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之后终于开口道:“舜华,我不是要凶你,而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从一开始,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顾舜华:“既然从一开始就说好了,那你刚才干嘛还问我?” 任竞年:“我——” 他顿住,不知道说什么了。 顾舜华心里便有些小小的得意,她承认她刚才是狡辩了一下,一个箭步登上道德高位再反过来指责他了。 可就是想欺负他怎么办呢? 她不欺负他欺负谁? 难道她还要把他让给陈璐去欺负? 任竞年再开口时,声音温和清沉:“舜华,我是想着也许你有别的想法,毕竟你户口刚落下,首都那边——” 顾舜华:“首都这边怎么了?” 任竞年却换了一个话茬:“那我们尽快复婚吧?” 顾舜华:“你先说清楚,刚才你是什么意思?” 任竞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为你考虑,看看你的想法。” 顾舜华:“如果我有别的想法,你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你不要你的妻子不要你的孩子,就扔下不管了?” 任竞年低斥:“舜华,你瞎说什么?” 顾舜华想起书中剧情,故意道:“你难道不应该巴着我不放,给我写信,坚持不放弃争取在一起吗?你就这么轻易放弃?你当初说过要爱我一辈子,就因为我也许有什么别的想法,你就可以随便放弃吗?” 说完这些,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激动了,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大。 这小电话房都是一人一个,隔音效果说不上多好,隔壁的电话房都在好奇地打量自己。 顾舜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红耳赤。 丢人丢大了。 任竞年在电话那头显然也感觉到了:“怎么了?” 顾舜华忙说:“没什么。” 任竞年:“没事就好。”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一时两个人竟然都有些沉默,不知道怎么接话茬了。 任竞年的呼吸声就这么随着磁感电流的嚓嚓声传入耳中。 顾舜华小声说:“没什么事,咱们先挂了吧,电话费挺贵的呢……” 任竞年却道:“舜华,别挂。” 顾舜华装傻:“还有什么事?” 任竞年:“舜华,我没忘,从来没忘。” 顾舜华:“啊?” 她怔了下,才明白,他是回答之前她的问题。 她还是有些脸红,握着电话机小心翼翼地看看别的电话屋,幸好大家都在打电话,应该没人注意到她。 任竞年:“舜华。” 他沉声唤她名字。 顾舜华心便漏掉一拍,她只好继续装傻:“嗯?” 任竞年:“我们尽快复婚吧。” 顾舜华默了一会,才“嗯”了声,不过她很快说:“怎么复婚啊,我一时半会回不去,你估计也没时间过来。” 任竞年:“那等机会吧,回头我过去一趟首都。对了,最近我应该有调动的机会。” 顾舜华:“调动?” 任竞年:“是。” 说着他解释起来,自从前几年兵团转为了农场,军人要么回部队要么转业了,他不少战友都已经离开,只是他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动,守在矿井上。 前几天顾舜华离开后,他自己也回原来的团部,和上级领导谈了谈,最后决定,还是考虑走转业的路子。 顾舜华听到这个,不吭声了。 她知道任竞年不转业,也是考虑到自己和孩子,两个人一个是军人一个是知青,走的路子不同,如果之前任竞年转业,自己作为随军家属过去,那就是彻底失去知青身份了。 现在自己离开了,他也该考虑转业问题了。 顾舜华低声问:“能转去哪儿,提了吗?” 任竞年:“提了几个方向,我听着有个机会是去一个叫廊坊的地方,只是一个小镇,不过距离首都不远,我觉得还不错。” 廊坊? 顾舜华疑惑,疑惑之后,细想,陡然间明白了。 在那本书中,任竞年的人生轨迹是先被自己这个发妻抛弃,之后带着孩子参加高考,考上大学,但那本书中有一段却含糊不清,提到了任竞年和孩子“住在廊坊”,以至于作为女主的陈璐不得不奔波着去看望他。 其实这一段很奇怪了,怎么会跑去廊坊呢。 现在,听任竞年这一说,顾舜华觉得自己对上了。 所以其实任竞年并不是直接从内蒙考上了大学,而是先转业去了廊坊,在廊坊考上大学进了首都? 那本书也是写得奇奇怪怪,竟然还有一些剧情是藏着掖着的。 心里这么想着,便随口问:“去廊坊哪儿啊?” 任竞年:“一个叫中石油管道局的地方,六七年前才建的,原来廊坊那地方很荒凉,据说现在已经建得不错了,关键是距离首都比较近,过去后,就算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我也能经常去看你们了。” 顾舜华一听这个,自然是满意。 中石油那是好单位,管道局是□□批下的中央直属单位,待遇各方面都好,而廊坊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小镇,但以后它会成为县级市,会发展得很好,成为首都的后花园。 满打满算,从大栅栏过去廊坊,也就是六十多公里。 六十多公里,按照现在来说,距离也不近,不能天天见,但比起千里之外的巴彦淖尔,已经是太近太近了。 至少周末见一见没问题。 最关键的是,任竞年的思维里,还是想距离自己和孩子近,他在选择转业单位的时候,就凭他现在的级别以及身上的二等功,他肯定能选更好的单位,可他选了这里,这就是他对自己和孩子的忠诚。 顾舜华便觉得好像可以释然了,至少她可以看出来,她选择的这个男人,在没有剧情影响的情况下,肯定是重情重义,心里也有她和孩子。 至于那什么男女主,再说吧,实在不行大家站出来斗斗法。 当下便轻快地笑了:“这个机会好,你赶紧抓住,争取就往廊坊调,你别看这就是一小镇,我听人说以后这个地方会有大发展,那个管道局待遇挺好的,落户在廊坊了,廊坊肯定能被带动发展起来,以后可能不只是这么一个小镇了。” 任竞年一听,仿佛松了口气:“好,那我就争取这个工作机会了。” 顾舜华:“嗯,先调过来,至少近了,孩子能看到你,心里也是一个安慰。我们现在落户了,等你调动过来,我估摸着怎么也得过两三个月吧,到时候我们再把结婚证领了,别人也不至于拿这个说事了。” 离婚是正儿八经离婚了,离婚后孩子爸调到了廊坊,距离近了,两个大人考虑考虑,为了两个孩子重新在一起,从人情上来说,也能过得去,所以这种情况,也不怕有人眼红投诉了。 任竞年:“我调过去廊坊估计没问题,调动过去后,我尽量考大学,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找找对调的,想办法往首都里头调,我听说,那个管道局工作机会不错,虽然就一小镇,但首都的人,也确实会有人愿意调那里去。” 顾舜华听了便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任竞年连这个都想好了。 现在调动工作很难的,不可能没事给你调动,毕竟这涉及到户口还有单位编制,手续繁琐复杂,可有些人夫妻分离怎么办,老百姓的智慧是无限的,便想出来对调的法子。只要双方单位性质一样,就可以打申请报告要求对调。 顾舜华刚才进邮电局,还看到旁边电线杆上贴着对调工作的小广告呢。 她想了想:“你不是要考大学,怎么这么泄气,总想着靠调工作解决啊?” 任竞年:“我听说去了河北后,高考竞争更激烈了,万一有个意外,总得想个办法。” 顾舜华:“那要不你先别办转业了,就在内蒙考吧?” 任竞年:“那得等一段了,转业的机会不多。” 顾舜华听这话,便明白了,他还是尽可能地想办法距离自己近一些。 她有些感动,咬了咬唇,终于说:“你也别太急,我觉得咱们肯定能在一处。” 任竞年听这话,沉默了一会:“你这么想,那我也没别的想法,我们劲儿往一块使,尽快一家团聚。” 顾舜华:“嗯,好。” 任竞年:“对了,现在挺冷的,首都那里我估计烧煤也紧张,我今天过去团部机修队,找了高俊,说最近正好一批煤要运往首都,卡车运过去,到时候帮我们捎一些煤。” 顾舜华:“啊?他们的卡车过来?” 高俊是他们连队的,以前大家伙挨着住,都是互相帮衬着过日子,经常一个锅里吃饭。 任竞年:“对,给你运一吨过去,往卡车上一扔,捎带手的事。” 顾舜华大喜:“那敢情好!我现在住的房子太简陋了,晚上小风嗖嗖嗖地吹,冻死了,我和孩子都要盖三层被子!” 任竞年皱眉:“没炉子?” 顾舜华:“有,不过别屋放着呢,再说哪舍得多用,这里的煤都是定量的,拿着本本领,多一个煤球都没有!” 任竞年便明白了。 之前打电话,她没提,没提不代表不受罪,毕竟她家里还有哥哥弟弟,一大家子人,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去投奔娘家,哪能把炉子放自己床头边。 任竞年深吸了口气,干冷的空气进入腹腔,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抽疼。 他望着窗外清冷湛蓝的天,天很蓝,却也很冷,他烧着煤炉子还是觉得冷。 他抿了下干涩的唇,哑声道:“没事,你们再忍几天,我让高俊给你们送煤,再设法联系老徐,把木头运过去。” 第 18 章 橘子味的棒棒糖 听任竞年的话, 顾舜华还是觉得很窝心的。 从知道那本书的内容后,她便被吓到了, 也不敢踏实相信这个男人, 所以修改离婚协议,带着孩子孤独而固执地回来首都落户口,她都是一个人在谋算。 没有什么人是她完全可以依赖的, 就算父母, 也不只是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有别的顾虑。 而现在, 任竞年的这些打算, 让她有一瞬间想松懈下来, 想靠在他怀里, 什么都不想, 歇一歇。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那本书的剧情太过强大,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将来存着太多变数。 她想了想,还是道:“这两天我忙得脚不着地,还没时间过去书店, 等会我去新华书店看看, 有合适的书就给你买下来。” 任竞年:“你先紧着你的事, 买书的事也不着急。” ************* 结束了电话后, 顾舜华重新补交了钱, 她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 出来邮局, 她坐着公交车,回去大栅栏, 大栅栏其实读起来不是大栅栏,而是类似于“大石烂儿”的一个发音, 外地人来了, 直接叫大栅栏,那就是闹笑话了。 大栅栏好像永远就没断过人,哪怕这么冷的冬天,依然是络绎不绝。 顾舜华回来几天了,操心户口的事,就算是路过也无心欣赏,现在倒是有了闲情逸致,八年风霜,世事变迁,那些老店铺倒是还在,小小的门帘,承载着大栅栏多少年的历史沧桑。 始于明朝永乐年间,商贾云集,宝号林立,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这就是五百年大栅栏,是顾舜华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时候,被大人支派着打二两酱油买一个线轴,眼巴巴地拿着钱跑街上来,销售员打酱油的时候,就会盯着柜台上的玻璃罐看,罐子里是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什么口味的都有。 有时候会偷偷克扣两分钱,买一根棒棒糖,她总固执地想要橘子口味的。 顾舜华穿梭在大栅栏琳琳琅琅的店铺中,最后终于来到了大栅栏新华书店,进去问了问销售员,销售员脸色并不好,不过听她口音,估计是觉得亲切,标准的胡同音,也就没太拿大,倒是也给她推荐了几本,还拿给她看了。 她翻了翻,有一些难度,销售员说比现在的高中课本还要难,不过她想着,难就难一点,任竞年看了,估计总该有些帮助吧。 只是这些书是要票的,并不是随便买的。 顾舜华便想起来,好像那本书中提到马上要改革,增加英语考试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任竞年是不是也得好好学英语? 她便又问起来英语书,谁知道这次销售员直接给她一个白眼:“不知道。” 顾舜华无奈,估计人家看出来了,她没书票,人家不愿意白费这功夫。 这倒是预料之中,现在的八大员,一个比一个横,那天听大杂院里街坊闲聊,说琉璃厂那边的国营饭店挂出来牌子,写着“不得随意打骂顾客”,现实就是这样,手里握着物资的,就是眼睛朝天不正眼看人。 当然,从那本书里,顾舜华知道,再过几年,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或许因为知道了这些,她心态上就非常平和,丝毫不会因为销售员的鄙薄而憋什么气。 人就是这样,当你能从更高更远的角度看一件事,当你预知了将来行业的发展和命运,对于眼前的鸡毛蒜皮好像也就不在意了。 从新华书店出来后,她便搭乘公交车直奔天桥过去了,下车后走到了天桥西边的福长街。 天桥位于首都的中轴线,据说每年皇帝去天坛祭天都要经过这座桥,所以叫天桥,不过到了解放前,这里已经是繁华的平民市场了,天桥的西边就是福长街市场,就顾舜华知道的,福长街市场会卖一些二手的旧书,以前她就会和几个发小跑过来,两分钱租一本小人书,然后大家一起换着看。 此时的福长街依然如她记忆中的模样,低矮的平房灰蒙蒙地立在冬日的傍晚,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天桥上热闹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而就在那低矮平房前,还有一些半开的门前,零星散落着几个小摊。 这些都是旧书,不要票的,私底下偷偷地卖。 那种小门户,其实在早那会儿就是“半掩门”,说明白了就是暗娼,出来拉客的,不过解放后,新社会了,没暗娼了,这种“半掩门”便卖书了,卖书也是偷偷摸摸地卖。 这里的买卖自然都是偷偷摸摸的,顾舜华转了几处“半掩门”,终于在一个小破院内,翻出了宝,竟然有好几本物理书,《普通物理学》、《数学物理方程》、《生物有机化学》和《化学简史》,还有几本外文书籍。 那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嘴里叨叨着:“这都是好东西,一位大教授的,之前家里被赶到乡下,东西都扔了,我妈打扫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要不然哪能随便卖呢!” 顾舜华初中毕业就下乡了,高中的物理化学知识也不懂,不过粗略一翻,觉得好像比较难,应该对任竞年有所帮助,问问价格也不贵,两毛三毛的,也就买了。 买了后,她就要把书装进一个黑布口袋里,谁知道装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扉页一处角落的签名,看到后,脑子里顿时轰隆隆像是有滚雷滚过。 那签名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赫然正是“严崇礼”三个字。 严崇礼,这就是书里剧情中,她嫁的那位教授。 她僵硬地翻着那些书,每一本上面几乎都有签名,有些不是签名,而是印章。 她发现自己甚至清楚地知道,严崇礼的印章是寿山田黄的,金黄细腻,上面的萝卜纹都清晰可见,他写完一幅字画就那么往上面一盖,姿态洒脱。 那卖旧书的女人见她那表情,以为她后悔了,忙攥紧了手里已经拿到的零钱:“这书都挺好的,再说刚才就让你看好了,你买了就买了,可不能反悔。” 顾舜华深吸口气,将那些书放进黑布袋里,淡淡地说:“我没有要退的意思。” 说完,拎着那些书走出了长福街。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很晚了,顾舜华拎着那一大兜子书,想着这件事该怎么办。 谁能想到,她要给这辈子已经离婚的前夫买学习参考资料,却买到了原本按照剧情她应该改嫁男人的书。 她算了算大概的时间,现在严崇礼估计还在乡下放羊,但应该很快就会回到首都了。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沿着书中剧情走,她会照顾儿女,会和任竞年相濡以沫共同把孩子抚养长大。 但是,现在看来,书中的剧情线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冥冥之中还是会接触到严崇礼。 天已经暗了下来,没有风的冬日黄昏,一切都是淡然而清冷的,前面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槐树上,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安静地支棱着。 顾舜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袋子,终于还是走到了路边墙根底下,将书倒出来,之后把扉页上写有严崇礼名字的纸业撕下。 撕下来后,她重新把书装进袋子往前走,走到了一处官茅房,看着四下无人,直接把刚刚撕下来的扉页扔了。 其实说实话,那本书中,她和严崇礼之间,严崇礼一直对她不错,之所以闹到后来的地步,好像也是她对不起严崇礼。 她也不明白,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她自认为自己本性不坏,做事也算讲原则,至少不至于两面三刀,不至于见利忘义,可那本书中,她就是那么一个见异思迁的人,总是能做一些现在的自己看来不耻的事。 明明先后两个男人都是很不错的人,可她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到了牢房里。 也是绝了。 不过—— 顾舜华握了握拳头,冷笑一声。 关她屁事! 那本书是那本书,她是她。 她这辈子,没见过严崇礼,没认识过严崇礼,也没对不起过他严崇礼,反而已经和任竞年生下两个孩子了。 所以,她只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书中的人和事? 去你大爷的吧! 顾舜华一脚一脚踩下去,把狭窄逼仄的土路踩得咔嚓响。 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就是不认识严崇礼。 ********** 天已经晚了,邮局关门了,没办法马上把书寄过去,顾舜华便带着书回去了大杂院。 回去的时候,正是做饭时候,各家锅碗瓢盆叮当响,窗户里也往外冒烟,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得欢腾,她家两个孩子也跟着大家伙玩呢。 佟奶奶坐在窗户跟前逗猫,时不时抬头瞧一眼孩子,见顾舜华来了,便笑着说:“回来了?” 顾舜华佟奶奶说了几句话,知道孩子这一天都玩得挺高兴:“俩孩子乖,长得也好,街坊都喜欢,那群小孩子也都围着转。” 顾舜华听着便笑了,一时又提起来自己打算盖房子的事,想着先和佟奶奶商量下,佟奶奶想了想:“其实那块地本来就是你家用着,现在给你盖一个窝儿,按理也合情合理的,你看咱院子里,但凡有点能耐的,谁不想着把房子往外扩呢,你要盖房子,别人家再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苏家,他们也打着那块地的主意,只怕是轻易不肯让一步!” 顾舜华:“先看看别家签字了再说,至于苏家,我再想法儿吧。” 佟奶奶想了想,道:“难办是难办,但不是说不能办,我和你潘爷说声,到时候让他给你撑腰,他苏家就算再能耐,有你潘爷在这里撑着,他越不过去。” 苏建平的爸叫苏大猛,苏大猛年轻时候在街上拉板车卖力气,遇到流氓地痞,差点把他命要了,是潘爷救了他,后来苏大猛娶媳妇结婚,解放后运气好又当了司机。 所以苏大猛再能耐,在潘爷跟前,也得服服帖帖地低头叫一声爷儿。 老辈人讲究一个义字,到哪儿,救命之恩你也得记着。 顾舜华其实也想到过这一出:“佟奶奶,那回头你先帮我给潘爷透个风声,我这事办成的话,好歹也算是有个落脚之地了。” 佟奶奶便笑了,指着窗户外头:“你瞧,你潘爷正陪着孩儿玩儿呢,你小的那会儿,他就喜欢你,现在也是盼着你好,哪有不同意的,不过你放心,这事我和他提。” 顾舜华看向窗外,她记忆中的潘爷是四平八稳的老头,板着脸,从来不爱笑,她还真有些惧潘爷呢,但现在竟然在给孩子们当老鹰,做出各种奇怪的鬼脸逗着孩子们乐。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人年纪大了,就会格外喜欢孩子了。 顾舜华起身要走的时候,佟奶奶硬塞给她一包吃的,顾舜华看了看,是黄米面奶油炸糕,这也是老北京小吃了,用开水烫了黄米面,加了鸡蛋液和白糖,之后用牛油炸出来的。 这炸糕做好了,外面焦酥,里面甜嫩,味道好吃着呢,这也是顾舜华小时候爱吃的小零嘴。 顾舜华意外,又有些惊喜:“奶奶,你怎么还做了这个?” 佟奶奶笑得竟然有些贼:“我前几天拿我剩下的一点棒子面和人换的黄米面,又正好剩下一点牛油,就炸了这个,你回去自己吃,再给孩子尝尝,快收好,别让人看到了。” 说着,她道:“你看咱院子里的小孩儿,一个个馋着呢,我可舍不得让他们吃,那都是糟蹋东西!” 顾舜华看她笑得那样,就忍不住笑,老小孩老小孩,佟奶奶年纪大了,性子就跟小孩儿一样。 不过更多的当然是感动。 她是没有被宠爱过的孩子,所以好像格外地贪恋被独宠的滋味,有了好东西,不给别人吃,偷摸摸地塞给你,那滋味,真好。 她想起这些,眼睛又有些发潮,忍不住握住佟奶奶的手:“嗯,我带回去吃,我可喜欢吃这个了,喜欢得不得了。” 佟奶奶抬手,点她眉心:“瞧你这傻孩子,馋样儿,打小儿就这样,出去几年,性子还是没变!” 从佟奶奶那里出来,冬日的夕阳照在人身上,竟然暖融融的,孩子们的笑闹声洒落满地,她心里也格外舒坦。 人这辈子,端看怎么想,有时候往偏激了想,她会觉得自己这辈子有那么多遗憾,受了那么多委屈,但再一看,其实她也得到过很多,贫瘠的童年并不是没有过甜蜜和幸福。 第 19 章 黄米面奶油炸糕 这么往家走, 一进家门,就见冯仙儿和陈璐都在。 冯仙儿正板着脸, 看到顾舜华进家门, 便嘲讽地笑了:“哟,回来了啊?” 顾舜华脸上淡淡的:“舅妈吃了吗?” 吃了吗,这是大家用惯的问候语, 在官茅房见到也得先问一句吃了吗。 谁知道冯仙儿上来就呛一句:“吃?吃什么吃?我家又没好排骨下饭, 让人怎么吃!” 顾舜华听这个,抬眼看了看:“那就不吃也行。” 她这一说, 冯仙儿差点气得一口气喘不过来, 直接咳起来了。 陈翠月这两天心口好像堵着一层什么, 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今天陈璐来了, 开解她一番, 她顿时觉得天蓝了,炉子暖和了,连大杂院里的破瓦片都看着顺眼了。 陈璐真是一个好孩子, 这么好的孩子, 真是没法受委屈! 她一听到顾舜华这么说, 便道:“舜华, 你小孩子家, 怎么说话的?真是越活越不懂事了!” 说着, 倒是劝了劝冯仙儿:“小孩儿说话没遮没拦的,我回头说她。” 然而冯仙儿显然不满意这个“回头说她”, 她觉得自己委屈大发了! 旁边,陈璐看着这一切, 没吭声, 她就那么沉默地观察着。 本来她今天过来,和陈翠月说了一番话,很明显陈翠月又回到了她应该有的样子,毫无原则地疼爱自己,会对自己好,把一切好的都给自己,她已经松了口气。 可一看到顾舜华,她就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对劲。 这个人和其它人不一样,她已经摆脱了剧情的控制,完全不是书中的样子了。 她心里开始发怵,她甚至想起来那个真正的顾舜华,她见过一次的,任竞年的妻子。 只见过一次,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那个女人,能陪着任竞年风雨走过那些年,能在集团中拥有比任竞年还高的股份,她自己还是醉美楼的幕后东家,那样的女人,肯定很有手段。 这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是哪里不对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顾舜华变成这样了。 顾舜华感觉到陈璐的目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心里也不由泛起疑惑。 这个陈璐到底怎么回事,总感觉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至少这个时候,她坐在那里,注视着所有的人,倒好像她超脱了周围的一切,像是…… 顾舜华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倒像是看戏一样? 比如现在,她好像在暗中观察着自己,在揣摩着自己。 她知道什么吗? 顾舜华想起了自己阴差阳错买了严崇礼的书,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她觉得周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冥冥之中,她好像还是会去面对书中的情景? 这个时候陈翠月就看到顾舜华手里的炸糕:“是佟奶奶给你的吧?她做这个倒是好吃,拿过来热热,给你舅妈还有陈璐尝尝——” 可她话刚说到一半,顾跃华突然进来了。 他一进门,棉帘子掀开,外面风呼啦一下子跟进来,一股子凉气扑鼻。 屋子里的人都一个激灵,忙裹紧了衣服。 顾跃华放下棉帘子后,看着屋里的情景,最后目光落到了顾舜华手中:“哪来的炸糕啊,这一看就好吃,姐姐,给我,给我!” 顾舜华都没来得及说什么,炸糕就被顾跃华抢走了。 顾跃华拿着炸糕:“这个给小孩儿吃也挺好的,我没收了!” 说完,人已经过去外屋了。 陈翠月看着这情景,一阵阵地头晕,她得做点什么啊,她看到冯仙儿生气了,陈璐也沉着脸,这太不像样了,她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她今天非死了不可! 于是她恼道:“太不像样了,就点吃的,眼皮子这么浅,像什么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见过呢,你眼里就看到那点东西吗?” 顾舜华点头,道:“妈,几块炸糕,这是给小孩子吃的,这么大一个人了,竟然还惦记这个,为了这点吃的要死要活的,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也是不嫌臊!” 她嘴上说这个,那眼睛却是扫向冯仙儿和陈璐的。 对,就说的她们两个没错。 陈璐本来正想着这蹊跷事,也没注意到顾跃华说了什么,冷不丁听到顾舜华这么说,当然以为说自己的,便计上心来,故意道:“姐,你怎么说话呢,谁和小孩子抢了,谁惦记了!” 说着,她又跺脚:“顾妈,你看看姐,我也没说什么啊,她就这么说我!” 陈翠月一愣:“她没说你啊,她不是说你,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自己给自己戴帽子?” 顾舜华看了一眼陈璐:“陈璐,我没说你啊,我不知道你心里也惦记着这几块炸糕,不小心骂了你,这可对不住了,我是骂跃华呢!你早说你也惦记炸糕和小孩抢吃的,我怎么好意思骂你,你好歹是亲戚呢,你就是再贪吃再和小孩子抢,我也得给你留点脸啊!” 陈璐本来是故意想让陈翠月骂陈璐,现在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来气了,她就是再能忍,也得有点火气不是? 顾舜华太能装了,她突然后悔起来,她只是写了一个有点小市民和贪婪的顾舜华,结果怎么出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倒是把自己给坑了。 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凭什么被一个顾舜华这么作践? 偏偏陈翠月还从旁劝:“陈璐你别恼,你姐不是说你呢,你误会了!” 误会,误会你大爷! 陈璐心里更有火气了。 冯仙儿听这话,也觉得憋屈不行了,可她想想,排骨的事,怎么也得提啊。 她当然知道顾家吃排骨的事,排骨炖土豆啊,那顾全福手艺那么好,自己怎么就没捞着? 她想想就难受,没吃到排骨难受啊,嘴馋啊! 当下干脆就要挑明了:“姐,也别说别的,倒也不是咱惦记那口吃的,就说那肉的事,我们买了五花肉,你们——” 她话刚说到一半,顾舜华突然道:“妈,你看看我舅妈,这才是懂礼的人,说给我们买五花肉就买了,买了五花肉也没指望别的,可不像有些人,天天惦记着吃吃吃,为了一点吃闹别扭惹气的,亲戚里道的,天天为了一口吃的争长较短,传出去真是笑话!” 陈翠月点头,叹了口气:“可不是吗,你说跃华这孩子,不像样!” 冯仙儿本来要说排骨的事,她就这么被顾舜华给糊了嘴,愣住了。 陈璐也蹙眉,她看向陈翠月,陈翠月这个傻子,明明是向着自己的,但她没明白里面的道道,竟然附和着顾舜华,可真真是让人恼。 顾舜华:“跃华那个馋嘴儿的,馋成这样,不过好在是自己家里,咱们看看知道就行了,要是跑到亲戚家馋嘴,那才叫丢人现眼,可得管着他!” 冯仙儿还是有些气不过,她犹豫了下,觉得排骨的事还是得理论理论,可这个时候,顾全福推门进屋了。 他一进屋:“弟妹来了,陈璐来了,吃了吗?” 一句“吃了吗”可真真是堵心窝子,冯仙儿:“正说吃的事呢……” 顾全福却没理这个茬儿,问顾舜华:“两个孩子呢?” 顾舜华便笑了:“和跃华在后面玩呢,对了,爸,妈,趁着你们都在,我正想提一个事。” 顾全福:“什么?” 那边陈璐,一听这话,马上提防起来。 她觉得现在的顾舜华很不对劲,她得小心看着点,看看她又摆什么道子。 顾舜华便说起自己打算把简易地震棚盖成房子的事。 顾舜华这话说完,顾全福还没回话,冯仙儿便嚷嚷开了:“舜华是已经嫁出去的姑娘,哪能用娘家的地儿来盖房子,咱老派说法里,没这规矩啊!” 她嗤笑一声:“这叫什么话!” 语气里很有些得意,大仇得报! 顾舜华听到这话,理都没理,也不正眼看。 这都什么玩意儿,不知道沾了自己家多少便宜,现在兔子进磨房,倒是充起大耳朵驴来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算什么东西! 她妈陈翠月皱着眉头,想了想:“要是能盖起来,倒也行,也省得你和孩子挤着,就是怕咱们街坊不乐意吧,再说苏家那里,之前也说想盖来着。” 她说话的时候,二意思思的,其实是想让闺女也住上房子,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冯仙儿说得挺有道理。 顾舜华一听便知道她妈的意思,早就有话等着她呢:“妈,街坊那里你不用操心,我一个个去说,至于苏家,我既然想盖房子,自然就有办法。” 陈翠月便犹豫了,她竟然下意识看向陈璐。 陈璐淡淡地瞥了顾舜华一眼,道:“要我说,这事还是得看人家房管所的意思,房管所不让盖,你盖半截儿人家让你停了,你能怎么着?这事哪那么容易!姑妈,你可得劝着我姐点,别让我姐瞎折腾,咱们家条件也没那么好,盖房子不是小事儿!” 陈翠月忙道:“对对对,不是小事儿啊!” 顾舜华挑眉,觉得这事真是好笑,自己妈天天听个陈璐的,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那本书中写好的? 当下道:“这就不劳表妹操心了,我已经和房管所的胡同志说好了,人家说街坊同意,他们就没意见。” 陈翠月一听,下意识觉得不错:“那也行,那就盖!” 陈璐却忙道:“要盖也可以,问题是——” 可她话说半截,顾全福就咳了声。 他一咳,陈璐只好停住话来。 没办法,老派人规矩大,她只好先闭嘴。 顾全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才道:“其实我也正打算提这事,舜华当初下乡,算是帮着陈璐把这事给扛过去了,孩子这些年在乡下受了罪,现在回来了,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难,以后也不知道这路怎么走,我们当父母的,好歹得为她多想想,多安置。” 陈翠月头疼了,忙道:“都老黄历了,你提那个干吗?就说眼下这事,没说让你说过去。” 顾全福脸顿时板起来了:“不提过去,那舜华怎么闹到跑去内蒙受八年罪的,怎么闹到离婚带两个孩子的?” 顾全福一板脸,陈翠月便觉得有些没面儿,不吭声了。 陈璐一听,便皱眉了。 这算怎么回事,这算哪一出,怎么这顾舜华扑腾着,眼看着带了孩子落了户口还要盖房子了? 那可不行! 这块地以后能得不少补偿,她不能让顾舜华这么沾了。 哪怕让苏家沾光,也不能让顾舜华沾! 她当即说:“盖房子哪那么容易啊,姐姐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是说一天两天能盖起来的,依我看,还不如姑父和姑姑盖,等盖好了,先给姐姐住着。” 顾舜华听了这话,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她再次意识到,这个陈璐不简单,脑子倒是转得挺快的,三言两语,竟然把盖房子的性质就给变了。 自己去找房管所,自己去找街坊签字,回头自己也帮衬着盖房子,但最后自己只是一个借住的。 瞧这张嘴。 不过她没说话,她微垂着眼,沉默地等着。 这个世上,有些东西,你得拼命伸手去抢去要,但是有些东西,人家真不想给,你非硬掰着要,那也没意思不是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只有煤炉子上的烧水壶声,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陈翠月起身,把烧水壶里的水倒进了暖壶里。 滚烫的水便成了一溜儿冒白汽的水柱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陈璐便笑了,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得好,看来顾家没人反对。 谁知道这个时候,顾跃华却开口了:“哪那么麻烦呢!” 他这么一说话,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顾跃华笑呵呵地说:“一家子,算计那么多有什么用,别整那些花里胡哨没用的,我姐要盖,我就给她搬砖杠檩条!咱们街坊,谁不乐意让她盖,我去找他们说去!就不信了,盖个房子,哪这么多废话!” 他这话,是吊儿郎当说出来的,但是说到最后,那话里已经带了几分狠,那是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 顾全福放下了手中的大把儿缸子,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终于道:“总算有人说句人话了。” 顾全福这话一出,在场的除了顾跃华顾舜华,其它几个脸就耷拉下来了。 顾全福道:“咱们家一共仨孩子,家里正经房间是两个屋,外面一个外屋是临时自己盖的,现在三个屋,现在舜华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占外面那个临时地震棚盖房子,那地震棚,虽然现在被咱家用着,但其实也不是咱家的,我看人家老苏家也盯着呢,想用那个盖房子,这地盘儿就是谁抢到算谁的,舜华有本事,抢到了,那就是她的,咱家的人,谁也别动那什么邪门歪道的主意。” 顾全福说到“邪门歪道”的时候,陈璐脸就涨红了,臊眉耷眼地低着头。 她一直觉得这姑父看不上自己,显然更确定了。 她咬着牙,心想真是见了鬼了,就一大杂院里老土鳖,这还瞧不上自己了? 陈翠月想了想,也对,那地震棚都不归自己家,自己家在大院里说起话来,比起人家苏家分量差远了,苏家想用那一块盖房子,自己根本抢不过人家,现在舜华要用,她就去抢,她能抢到就是她的,自己也管不着。 孩子能自己占一个窝,好歹有个下脚地儿,这也是给自己家里减轻负担。 况且,陈翠月看了看两个嫩生生的娃儿,多可人疼的孩子啊! 心里盘算着这个,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冯仙儿看这情景,拧着眉,笑了,拉长了腔:“哟,姐,姐夫,你们家敢情还给姑奶奶分房子啊,这事儿可稀罕了!” 顾全福看了一眼冯仙儿,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我还给小舅子养孩子呢,自己家闺女,帮衬着怎么了?” 这一句,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 冯仙儿觉得没面儿,捂着脸哭啼啼的,闹腾起来,老街坊自然都来劝,最后一家子总算走了,家里消停了。 陈翠月哭得成了泪人儿,她觉得自己男人说出这种话,自己这辈子白活了,没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她这么哭着的时候,顾舜华带着孩子去外屋睡去了,顾跃华躲过去后屋,就剩下一个顾全福,闷闷地也不吭声,反正你要哭就哭,我不说话。 最后陈翠月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唉声叹气的。 第二天起来,该做饭还是做饭,但脸一直耷拉着,家里气氛阴沉沉的,谁也不爱多说话。 顾舜华不理会这些,她觉得她妈这性子,也该整治整治了。 你看,她爸这不是都看不下去了? 这样的妈,能醒过来,算是她的造化,醒不过来,她也不强求,该怎么着怎么着,反正什么事自己舒坦就行,临到老了,给妈养老送终,这算是尽一个闺女的本分就是了。 她把两个孩子打扮起来,穿上厚棉袄,又戴上了红绒线小帽子,之后领着孩子出门了。 孩子来到首都,还没怎么出去过,她带着他们逛逛大栅栏,看看前门箭楼子,又领着他们过来邮局,给任竞年寄了书。 寄了书后,就过去王新瑞家了。 王新瑞看到两孩子喜欢得不行,王新瑞妈也喜欢,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没结婚,正是盼女儿结婚盼孩子的时候。 从王新瑞家出来,顾舜华便再过去趟知青办,追问工作的事,可人家根本没工作,还是让她回去听信。 她也不急,反正现在有工作她也顾不上,现在这当口儿还是得琢磨盖房子的事,盖房子的事,她得找个合适机会才好和大家开口。 就这么抻着,一直到了第三天,邮局里发来了电报,是任竞年发的,电报上简单两个字:“回电”。 顾舜华一看这个,便忙跑过去邮局打电话,这次电话足足接了一个小时才接通,接通后,任竞年直接道:“高俊的车队,预计明天到首都,我已经查过首都的地图了,他们会经过丰台火车站,那个地方距离你家近,你赶紧准备好,去接煤。” 顾舜华激动了:“行,我找俩排子车去拉!” 任竞年顿了顿,却道:“一吨,已经运过去了。” 顾舜华:“啊?” 任竞年:“走的内部价,一吨二十三块,包运到首都,明天就到。” 顾舜华:“这么快啊!” 她以为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想到这就到了。 当下大喜,这下子,她的房子没问题了!一吨煤,留下自己用的,其它的还能给大家伙分分,到时候她在大杂院里盖房子,谁还能说一个不字! 第 20 章 煤块儿 顾舜华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 这年头, 吃喝拉撒什么都要票,煤自然也不例外。 每个街道办都有一个煤厂, 煤厂下面是几个门市部, 比如他们胡同就对应了一个门市部,门市部给每家每户发一个煤本,凭着煤本定量供应蜂窝煤, 夏天时候每户一百二十块, 冬天每户二百四十块,一到了冬天, 烧火烧水取暖, 都得用煤, 天冷了, 蜂窝煤根本供应不上, 一般人家半夜不舍得烧煤, 就得冻着。 这也是为什么,顾舜华家三个屋,晚上只舍得一个炉子烧, 就这, 也只烧刚睡觉那会儿, 其实到了半夜煤烧完了就冻着, 到了第二天冷锅冷灶的再找邻居换一个煤球引炉子。 其实蜂窝煤要说贵, 也不贵, 几分钱一个,拼出去牙缝里省省不挨冻谁也乐意, 可就是买不到啊,买不到才是一个大问题。 现在, 任竞年办事竟然这么靠谱, 一口气托高俊拉了一吨过来! 要知道,他们矿井上出的,可是正儿八经童叟无欺的煤块子啊! 煤块子和蜂窝煤可不一样,蜂窝煤其实是煤块子打碎了加上一定比例的黄土和石面儿搅和后再用坯子做出来的,内蒙矿井那是好煤,按照比例,一吨煤块子能做出来大概上千个煤球! 上千个煤球啊!那就是四户人家一个冬天的量! 熬过腊月和正月,天也要转暖和了,不用煤球取暖,她自己和孩子节省着用,就算用三百个煤球好了,剩下的七百个煤球,院子里人家分分,一家子还能分五十个煤球,剩下二百个,她可以拿去做人情。 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蜂窝煤那么紧俏,你能凭空送给人家五十个煤球,人家投桃报李,就能对你掏心挖肺! 当然了,都不用自己费力气做,直接给各家分一点煤块就行了。 顾舜华乐颠颠的,高兴得都不知道姓什么好了:“任竞年,你这事办得靠谱,这下子好了,咱房子肯定能盖起来了!” 电话那头的任竞年笑了:“这辈子没听你这么夸我过。” 顾舜华喜滋滋的:“这不是夸你了嘛!你还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 一时两个人笑开了,之前的怀疑和隔阂仿佛烟消云散了。 任竞年又说起他转业安置的事,他立过二等功,国家有照顾,目前来看,廊坊管道局的机会应该是没问题了,而且定级定档也好,估计一个月能有五十多块钱。 顾舜华更加喜欢了,觉得这日子真是可以越过越好,一切都看着有奔头了。 “我给你寄了书,你收到了后好好学习,知道了吗?” “我明白。” “你手头钱还够吗?” “够,才发了工资,而且我这次转业离开,会给我发一些安置费,到时候我留下路费和生活费,剩下的寄给你。” “钱你不用都寄给我,我和孩子钱足够花了,不缺钱,你自己多留点,回头从五原过来的路费,到了廊坊安家落户,都得用钱,穷家富路,你多带。” “嗯,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你尽快,这流程赶紧走完,你就能廊坊,到时候我们就能团聚了。对了,咱家那些家什怎么办?” 提到这个,任竞年沉默了下,才说:“卖掉吧,这些东西带不过去。” 顾舜华其实有些舍不得,但是又能怎么着呢,千里之遥,那些箱子柜子不可能运过来,只好道:“嗯,卖了吧,等你来了,我们再打新的。” 任竞年:“好,我已经和老高说了,木材的事,他帮我们想辙儿,不过也得看顺路,总之肯定能弄到,他挑一个合适时候,让货运帮我们捎回来。” 顾舜华笑:“那就好!” 任竞年:“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找雷永泉,我昨天和他通了电话,他说自从回家一直忙,回头找你们一起聚会吃饭。” 雷永泉是和顾舜华一起去内蒙的知青,大家都是插友,不过雷永泉家境应该特别好,在五原那会儿就很大方,经常给他们分各种好吃的。 这个人要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男女关系上不太好,一去五原,就和当地一小姑娘好上了,结果没几天,分了,后来吊儿郎当的,和他们同去的女知青常慧搞了对象。 常慧和雷永泉这两个人,说起来也是无奈,一直没领证,说是就这么“处着”,其实也是住一块儿了。 这种情况还不少,都是不领证,怕以后回城麻烦,就这么处着,想着等回城再领证,可回城了,能不能领证还两说呢。 现在想想,那时候他们也劝过顾舜华,可惜顾舜华没听,加上后来怀孕生了孩子,更是不想那茬了。 任竞年:“他爷爷是有功勋的老红军,父母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过去内蒙和我们一起混是真历练的,现在回去首都,他到底关系门路都比我们强,你有功夫去走动下,需要什么,就和他张口。” 顾舜华:“我知道,过几天我过去一趟。” 说完这些,她沉默了下:“那我挂了?” 其实顾舜华有些舍不得,她还想听他说话,不过考虑到电话费,只好忍痛挂了。 那头,任竞年道:“嗯,挂了吧。” ************ 回去大杂院的路上,顾舜华脚步轻快,走路带风,所有的压力好像全都烟消云散,她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到了大杂院,她先过去佟奶奶屋里,和佟奶奶商量了这个事,佟奶奶一听,高兴得差点把猫给掉地上。 “这敢情好,先把煤拉来,房子的事,到时候就由我张嘴牵头,大家没有不同意的!” 毕竟又妨碍不着谁,无非就是占了苏家的便宜,可苏家其实也想占顾家便宜呢,这就是谁豁得出去,谁更有面儿的事。 如果是之前,顾家和顾舜华加起来,拼不过一个苏家,只能硬来,但如果顾舜华能弄来煤块儿,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这年头,谁能弄到物资,谁就是爷,谁就能牛气起来,还能“吃喜儿”呢。 顾舜华也是这么想的,之前是得豁出去脸儿,仗着母子几个可怜,博大家一个同情,但现在,这就是人情往来了。 说完话,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正好大家都下班时候,顾舜华便出去,要和大家提这茬。 出去时,正好见乔秀雅揣着袖儿和大家说话,原来最近合作社有了一批点心渣子,才一毛钱一包。 乔秀雅笑眉笑眼地说:“赶明儿卖,大家伙都打起精神来,明天过去买!” 大家伙一听,便高兴了,都做好架势要去买。 酥皮点心什么的,价格不便宜,而且要票,也不是寻常老百姓能随便买的,就算合作社来了货,大家也没法买,但是那些点心渣子可是好东西,不要票又便宜,全看谁家消息灵通了! 要不乔秀雅在大杂院里有面儿呢,人家确实能给大家消息。 一时自然也有人奉承乔秀雅,说她能耐,说她男人有本事,说她儿子出息,乔秀雅谦虚了几句,张口便要说正经事。 其实这点心渣子的事,她平时都不会和大杂院里提。 一共没多少包,说出去,大杂院里十二三户,有几个能抢到的?所以平时都是要拉拢谁,就偷偷和谁说,或者干脆去别处卖人情。 现在她在大杂院放出这消息,人人都得夸她一声敞亮,反正好名声是出去了,至于他们买不买得到,就不是她的事,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而趁着这个时候,大家在兴头上,她正好提提那块地的事。 她早就看中了自己家和顾家之间那个防震棚,打算用那个扩建房子,本来就是提一嘴的事,可这不是顾舜华跑回来了吗? 她看出来了,这顾舜华性子变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不好拿捏,怕万一这事闹腾起来,顾家不让,所以干脆就先小恩小惠拉拢下大家伙。 反正又不用自己出力,就动动嘴皮子放个消息而已! 当下她听着大家伙吹捧,恰好看到旁边陈翠月也凑过来,便笑呵呵地说:“对了,有个事,和大家伙商量商量。” 陈翠月听说点心渣子的消息,正高兴着,又觉得之前自己女儿得罪了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便忙说:“有什么事,你说话就是了,说商量就见外了,咱都是一个院里的!” 乔秀雅见她这么说,笑着撩起眼皮子,心想这不是正好,她话都到这里了,自己当着大家伙面一提,看她好意思说什么! 她笑着就要张口,可谁知道,这时候就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各位叔叔阿姨,我有个事想和大家提一下。” 乔秀雅到嘴的话只好暂时停了,拧着眉看向顾舜华。 顾舜华笑着说:“大家伙都过来一下,有一件大好事,咱们好好商量下。” 乔秀雅面上依然带着一点笑,只是那笑里有了嘲讽的意思。 大好事? 孤儿寡母的,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穷得叮当响,要什么没什么,她能有什么大好事? 不过乔秀雅没提,反而故意说:“瞧这口气,这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上要掉馅饼了呢!” 顾舜华听出来这里面嘲讽的意思,便笑着说:“馅饼没有,不过我这里有一些煤,是运过来打算自己烧的,我估摸着还能剩点,到时候给大家分分。” 煤? 大家乍一听这个,都以为听错了,煤?给大家分?哪来的煤? 乔秀雅更是噗嗤一声笑了:“哟,舜华哪,我看你脸儿也不黑,敢情还开上煤厂了!您可真会给我们逗闷子!” 陈翠月皱起了眉头:“舜华,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呢,咱家才几个煤球,自从你和孩子回来,我怕孩子冻着,天天都不敢断,眼看着咱家煤球都快不够了,我正愁呢!” 旁边霍婶也跟着道:“舜华这是怎么了?” 顾舜华其实早料到了,大家肯定都不信,不过高俊的车已经发了,明天就能到首都,她也没法耽误了,必须和大家伙说好,然后组织人马找排子车板车过去准备拉煤去。 要不然一吨的煤,她肯定运不过来! 她看那本书,知道以后世道会发生大变化,什么都可以卖,但现在还不行。 现在政策还不明朗,她这一吨煤也没法卖,只能是给关系亲近的分分,落一个人情。 当下便道:“妈,我是说真的,我可不是逗着大家玩儿,最近首都的煤紧张,大同煤和阳泉煤都快供不上了,所以紧急从内蒙调煤,内蒙的煤分好多批运过来,我内蒙矿井上的朋友这次率领一个车队给首都送煤,送的时候,顺便给我们运过来一吨,钱已经交好了,明天就到丰台车站,人家因为身上有任务,没法给我们送到家门口,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去丰台卸货拉煤。” 顾舜华说完这一番话,大家都呆了呆,一下子明白,这不是说漂亮话逗闷子,这是真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顾舜华问题,你朋友干嘛的,运来的什么煤啊,什么时候到啊,问什么都有,顾舜华便给大家解答着,这个时候,大杂院人不少了听说了消息,几乎全都围过来了。 这个时候天其实已经晚了,外面挺冷的,可大家都顾不上了,全都围着问煤的事。 顾舜华和大家讲了一番后,最后提议大院子里出两个人来帮她一起负责这件事,怎么去接煤,接回来后怎么把煤块做成煤球,这些都可以商量一下。 要不然男女老幼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事情也办不好。 大家一听自然是同意,于是很快,选出来一个潘爷,潘爷是院子里的爷儿,自然没得说,谁都得服气,再没别的说的了,另外选了一个霍老六,霍老六是勇子的爸,造纸厂的,做人踏实讲义气。 选出来这两个人,大家都服气,纷纷表示就听你们指挥,需要什么说一声,尽量去拉煤。 就这么闹闹哄哄地商量着接煤的事,乔秀雅旁观了这一出,真是傻眼了,想着自己那还没说出的话,一直想找机会提,但没机会啊! 好不容易现在大家商量完了,她就想我提提这事吧,便笑着道:“趁着今天人挺齐——” 谁知道她话说到一半,就听佟奶奶朗声道:“我说大家伙啊,咱们舜华可真是好心,回来后看咱们煤不够用的,就这么要给咱分煤,舜华这孩子仗义,没得说啊!” 大家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来得及说,听佟奶奶这么一提,自然全都赞成。 乔秀雅的话就这么被憋肚子里了,她讪讪地看了看大家伙,呵呵了声,先回屋去了。 白瞎了她那个点心渣子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提这事的好时候! ********* 大杂院里就是这点好,十几户人家,三教九流的,做什么的没有,老街坊老邻居,想要什么你打声招呼就是。 顾舜华吃了晚饭时候,就见潘爷和霍老六已经过来了,这一会儿工夫,他们竟然联系好了两辆骡子车。 这两辆骡子车是副食分货站的。区副食公司的副食品存放在分货站,由骡子车负责将副食品拉过去分给各合作社。平时分货站的骡子车都会经过胡同,遇到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家就会扯扯闲篇儿,一来二去大家也都很熟,霍老六许了人家二十个煤球,人家帮着拉这一趟,车把式都是现成的。 顾舜华一听这自然好,省事了,于是又商量了到时候煤来了放哪儿,去哪儿运黄土,怎么把煤块子碾成煤面做成煤球,这些都是操心事,但大家伙儿一起想办法,事情就是好解决,这么一晚上时间,串了几家门,事情也就成了。 这其中难免有几家话里话外透出个意思,到时候按照公家煤厂价格再加一点给顾舜华钱,毕竟不能白要。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煤球不好买,这都是定量的,买煤球其实不是钱的事,没那本事,给再多钱也买不到啊! 对此,顾舜华直接说,一吨煤也就是二十三块钱,如果能做出来一千个煤球,一个煤球两分三,到时候每家分五十个煤球,也就是一块一毛五。 “我肯定不可能挣大家的钱,我自己弄一批煤球,顺带多余的给大家分分,到时候车把式帮咱忙,咱就给人家煤球,黄土什么的,咱自己去拉,里面的消耗也算进去,按照煤球算,反正这人情钱算到里面了。多了一分钱,我都不会拿。” 她把这话撂这儿,也是怕万一出什么幺蛾子。 顾舜华其实想过,以后如果能行得通,这买卖不是不能做,但不是现在,一则是头一遭,主要是做个人情来盖房子,二则现在的风向还不明朗,她得提防着那些看不惯的人拿她做筏子去举报。 顾舜华把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大家也都拍手称好,只说顾舜华这事真成了,帮了大家伙大忙! 顾舜华自己私底下算算账,其实也挺满意的,她算过了,如果一家五十个煤球,还能剩下二百个,到时候给王新瑞家五十个,再看看别的合适的,送出去做个人情,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求到人家头上,也好张口,毕竟有来有往才好,不然总求人家办事,自己心里也不落忍。 她心里这么算着,手上也没闲着,把两孩子贴身的秋衣秋裤洗了洗,又给两个孩子烧水洗脚。 顾跃华乐颠颠的,像一只猴子样围着顾舜华转:“姐,刚才说好了,我明天也要跟着车把式去接煤!” 他觉得这是一桩大事。 年轻嘛,下乡他没赶上,一直窝在这四九城里,满腔热血,恨不得天掉下一个窟窿让他去补一补呢。 现在能去拉煤,他觉得比他在煤厂搬煤球强。 顾舜华看他那傻样子,好笑,又有些无奈,今天潘爷选几个年轻的,选了勇子,顾跃华,还有大院里的其它几个,都是力气大的,到时候负责运媒,还选了骨朵儿和宁亚,去帮忙看着,做边角沿的活儿。 她想了想:“跃华,你不是觉得搬煤球没意思吗?” 顾跃华:“给公家搬煤球没意思,给咱大院里搬煤,我觉得有意思!” 顾舜华便笑了笑:“你以后什么打算?” 顾跃华不围着顾舜华转了,他躺在床上,两只手枕在脑后头,两只脚翘起来,逗着两个娃儿玩儿,让他们把他大长腿当滑梯。 听到这话,他捏了捏满满的小脸蛋问:“打算?那是什么,能吃吗?” 顾舜华无奈地笑叹了声:“不是小孩子了,赶明儿咱妈得让你相亲了,你好歹多想想!” 顾跃华:“姐,想那个有什么用!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顾舜华却严肃起来:“现在放开高考了,你考虑过参加高考上大学吗?” 其实今天买书的时候,顾舜华就想这个问题了。 她当时初中毕业就下乡了,没机会上高中,下乡八年,初中的一些知识都不太记得了,想重新捡回来课本很难,况且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 所以她想着,自己不可能挤高考这个独木桥了,但以后工作了,条件好一些,可以上夜校,上电大,或者参加成人高考,不在乎是什么性质的大学,反正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知识和见识,学到了是自己的。 至于任竞年,他虽然只比自己大一岁,但是他上学早,又跳过级,当时十六岁过去内蒙兵团的时候已经高中毕业了,基础好,现在考大学相对容易。 顾跃华呢,他比自己小两岁,幸运地没有下乡,也上完了高中,放下书本的时间短,那些知识还记得,他现在参加高考,还是有希望的。 这两天,晚上睡不着,顾舜华还是回想起那本书中,自己和严崇礼离婚,一无所有又生着病的时候,自己这没什么本事的傻弟弟是怎么想尽办法给自己筹钱治病,他求爷爷告奶奶,他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桀骜不驯,被磨去了一切棱角,他在工地上当苦力把肩膀磨得血肉模糊都一声不吭。 她怎么忍心啊! 这么一个没什么本事却让人心疼的弟弟,她想让他以后的前途好一些,日子过好一些。 可谁知道,顾跃华却是听都没听进去:“姐,你想什么呢,高考多难啊,我肯定考不上,白费功夫!” 顾舜华一听,便板下脸来了:“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看看你整天介吊儿郎当的,都二十多岁大小伙子了你像什么样?你好歹上了高中,上了高中你参加一下高考怎么了?我要不是没上高中,我现在也报名试试去上大学!” 顾跃华惊讶地看了一眼顾舜华。有些摸不着头脑:“姐,你怎么发这么大火?” 顾舜华起身过去前屋:“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想豁出去试试高考,还是窝家里当一辈子大爷!” 顾跃华怔怔地看着顾舜华离开,却不成想,满满正从他脚踝上往下滑,猛地一下,直接砸下来。 “嗷——”的一声惨叫,顾跃华眼泪都下来了。 这小家伙砸胸口,可真疼! 顾舜华听到了外屋的惨叫,不过没理会,反正不是她儿子她闺女的叫,这傻弟弟,活该让他疼一疼,正好清醒下脑子。 过去外屋,陈翠月正好拎着一箱子脏土要去倒。 顾舜华上前直接接了:“我去倒吧。” 陈翠月也就递给她了,不过却道:“那个煤球,你可得算计着,给你舅留着点,也不能都给大家伙分了,说到底那都是外人,你舅才是咱亲的。” 顾舜华:“妈,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眼里可没亲的后的,我得先顾我房子的事,给大家伙分煤秋,这是人情,煤球换大家签字。” 陈翠月:“怎么,你舅就不是人情了?” 顾舜华却很漠然:“我舅那里,是他们欠我人情啊,那就让他们替我盖房子吧!” 陈翠月:“啊?” 顾舜华没理会,拎着脏土直接出门了。 **************** 第二天起得早,陈翠月又念叨了一番,说不给自己娘家煤球,她就把自家煤球给娘家,顾全福黑着脸,最后来了一句“不想过日子就随你”,倒是把陈翠月给将了一军,耷拉着脸去上班了。 至于说好了要去拉煤的,自然没去上班,先过去找了两位车把式,赶着骡子车,过去丰台了。 顾舜华照例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佟奶奶,自己跟着过去。 大院里几个不上班的,都跑过去了合作社,大家虽然惦记着煤块的事,不过也没忘记合作社的点心渣子,都跑过去买。 谁知道去了后,排了一大溜儿的队,没到跟前呢,人家就说没了。 至于什么时候有,谁知道,等着吧! 大家自然失望,说这是什么消息,不知道多少人知道的消息呢,白折腾了! 乔秀雅收拾好了,顺了顺自己烫卷了的头发,正要出门,看这样,白了白眼,淡淡地说:“还不是昨天大家伙絮叨着煤块的事,耽误了,要不然哪至于买不到!” 她这话,霍婶听到耳朵里,都气笑了:“这哪跟哪啊,不是一档事!” 乔秀雅心烦,也觉得没面子,再想起给区副食领导介绍对象的事,更觉得没意思,憋着难受,一低头走了。 顾舜华和大家伙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丰台,大家伙打听清楚了,知道一般运煤的大卡车会从这边过,便精神起来,东张西望的,盼着大卡车过来。 可盼啊盼的,根本没个人影,大家便分析着,估计人家是晚一些时候到,只说今天到,可没说一早就到。 谁知道就这么等到了晃黑时候,眼看着上班的都已经下班了,自行车人流穿梭而过,还没见车影。 大家便有些担心了,问顾舜华没听错吧。 顾舜华:“电话里就这么说的,大家再等等吧,毕竟是卡车,整个一车队,可能会有耽误。” 潘爷点头:“既然那边说了车队出发了,就算出什么事,也得听到个动静,大家耐心等着,就算今天等不到,明天总该到。” 大家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还是得等,万一错过了呢。 不过现在晃黑了,天儿确实冷了,中午大家就随便吃了一点垫着,现在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顾舜华便提议,自己带两个人先回去,去弄点吃的给大家,潘爷自然同意。 当下顾舜华和骨朵儿还有宁亚,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过去胡同里,想着家里炉子上的烤红薯和窝窝头片拿过来,给大家伙垫垫。 回去后,正好是大家伙做饭时候,满院子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几个小孩子正在过道里玩滚铁环,就连满满和多多都在跟着大家伙瞎跑。 孩子看到顾舜华,高兴地扑过来。 顾舜华安抚了下,就赶紧回家取红薯了,骨朵儿和宁亚也去各家拿吃的。 大院里见到她们回来,自然问起来,顾舜华便把事情说了,霍婶一听,有些担心了:“可千万别出了什么茬子,要不我们也帮着过去看看?” 大院子里其它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大家自然是担心,万一说好的煤球没了呢。 这时候,乔秀雅从她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葵花籽,见了就给大家分:“尝尝,尝尝,我们公社今天新到的。” 吃着葵花籽,她笑看着顾舜华:“舜华,煤块送到了是吧?怎么没拉进院子里给大家伙分分?” 顾舜华见她一看好戏的那脸色,知道这人不盼着别人好,也就懒得搭理她,只是淡淡地说:“乔姨,等煤块到了,您要是缺,也拿两块吧。” 顾舜华嘴上说得特大方,但是张口就是两块,两块,只有两块。 乔秀雅嗤笑一声:“我家哪里缺那个啊,平时我在合作社,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煤厂的,他们说多着呢,连门头沟的我都不稀罕,我只用大同和阳泉的,想怎么拿就怎么拿呢!” 首都门头沟也有煤矿,不过比起这个,大家更认山西煤,以前大家没蜂窝煤大家还是烧煤块时候,山西大同或者阳泉煤块黑亮,禁少,当然也贵,家境好的才能烧得起。 顾舜华:“我们内蒙的煤可比不上大同煤和阳泉煤,也就我们自己随便用用,乔姨见笑了。” 乔秀雅噗嗤笑了:“舜华,你家煤呢,拉进来了吗?哪儿放着呢?快让我开开眼,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内蒙煤呢!” 顾舜华:“等等吧,还没到呢。” 乔秀雅惊讶了,拧着眉:“还没到?怎么还没到?这么晚了,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顾舜华淡声说:“乔姨,您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们的煤怎么也能到。” 旁边骨朵儿和宁亚都有些看不过去了,骨朵儿是爽利性子,直接道:“咱赶紧拿了吃的回去,说不准煤车已经到了呢!” 宁亚笑着说:“是,等咱们的煤到了,卸起来可就得有动静,到时候乔姨您可多担待。” 大家都是老街坊,嘴上客气着呢,一口一个您,但那话里却透着锋利。 等顾舜华带着两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出了门,乔秀雅脸上顿时耷拉下来,摇着头:“我得问问翠月,这孩子到底怎么长的,瞧瞧,像什么话,还有没有规矩?你们说,她能有什么能耐,运来煤?天都黑了,哪来的煤,牛皮吹破天,这都白瞎!” 旁边几个,有得她好的,自然帮着附和一两句,当然大多数都不吭声,或者躲着装没听见。 别管怎么说,人家顾舜华说了要给自己弄煤,等等怎么了,好饭不怕晚。 可乔秀雅心里不忿,她今天在公社遇到区副食的那位了,人家问她介绍的事怎么样了,她都搭不上来腔,她能怎么着,只能给人家赔礼了,最后被人家摆脸色,以后工作调动的事怕是也没戏了。 想想就来气呢! 恰好陈翠月从官茅房回来,她一看到,就开始掰扯起来:“你这闺女,你可得好好管管了,你看,今天几个爷们儿都陪着她瞎闹腾,天都晃黑了,根本没煤,这不是让人看笑话?” 陈翠月刚才不在,现在听到,也是吓了一跳:“没煤?” 乔秀雅便眉飞色舞起来,抓着葵花籽给大家伙分了一点:“可不是吗,没煤!根本没煤,这会儿了,还没见动静,这可不就是黄了!” 这时候,做饭的,刚下班的,听到这个,一个个不明就里,都围着问怎么回事。 顾舜华和骨朵儿宁亚骑着车子往回赶,谁知道刚到了胡同口,就听到骡子声,蹄声哒哒的,大家忙一看,车把式赶着骡子车正往胡同里拐呢! 别看这胡同窄,可当初胡同都是按照通马车的宽度盖的,反正能让你正正好通过,勇子和顾跃华跳下车帮看着拐弯处,车把式小心翼翼拐进来。 骨朵儿宁亚远远看着那骡子车上满满当当的,上面的草垫子都是鼓起来的,车把式脸上还蹭了一抹黑,心里就明白,这是接到了? 当下大喜,不敢相信! 其实刚才被那么说道,也是怕万一出什么岔,更怕万一接不到正好让人家说嘴,心里都做好准备了,可这还没出胡同呢,骡子车竟然回来了! 顾跃华蹲在后面车上,闲的没事还唱起来了,见到自己姐姐,高兴得挥手:“接到煤了!” 骨朵儿发出欢快的叫声,宁亚也笑起来:“这下子可好了!” 几个人忙迎上去,两辆板车,各装了差不多五百公斤,揭开草垫子,便看到黑亮的煤块。 顾舜华乍看到,眼睛泛酸,差点想哭。 这就是他们矿井出产的煤啊,正儿八经的内蒙煤,她简直可以闻到阴山脚下那风那味儿了! 第 21 章 第 22 章 第 23 章 第 24 章 第 25 章 第 26 章 第 27 章 第 28 章 第 29 章 第 30 章 第 31 章 第 32 章 第 33 章 第 34 章 第 35 章 第 36 章 第 37 章 第 38 章 第 39 章 第 40 章 第 41 章 第 42 章 第 43 章 第 44 章 第 45 章 第 46 章 第 47 章 第 48 章 第 49 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