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时值盛夏,艳阳高照,蝉呜声声。 皇后在京城西郊的皇家园林设下宴席,宣京城中的众贵女前来,赏花游玩。 更有传言说是太后想为幼子昭王挑选王妃。 宣豫阁内,戏子们舞动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胭脂扇》。 盛兮颜凭栏而坐,漫不经心地轻晃着杯中的果子露,琥珀色的果液中,隐约倒映着她姣好的容颜。 眉目如画,桃腮雪肤。 这是刚刚及笄的她,芳华盛年。 但是,今天之后,她就会如同昙花一般,在最绽放的那一刻,彻底凋零。 盛兮颜的眸光暗了暗,她放下了琉璃杯,抚了抚裙裾,起身出了宣豫阁。 《胭脂扇》已经唱过了好几折,早就有一些坐不住的贵女,出来透气,赏花游玩,园子里到处都是姹紫嫣红,莺声燕语。 上一世的她,克己守礼,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座位。 直到太后的一道懿旨让她如遭晴空霹雳。 懿旨是让她与赵元柔并嫡,一同嫁给永宁侯世子周景寻。 她与永宁侯世子的婚约是自幼定下的,三书六礼已过了一半,她一个月前已经及笄,就等择吉日纳征立婚书。 而赵元柔是她姑母的独女,嫡亲的表妹,只比她小了两个月。 并嫡之风盛于前朝,本朝立朝百年,早已废绝。 曾经的她,不明白太后为何会下这样的懿旨,但她人微言轻,无力反抗,最后,只得与赵元柔在同一日嫁入了永宁侯府。 直到嫁过去后她才知道,周景寻早就不满和她的这桩婚约,还曾数次与永宁侯提出解除婚约,最后,更是与赵元柔一同跳湖殉情。 太后感念他们的情深意重,决定成全他们。 盛兮颜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唇边噙着淡淡的笑容,笑容不达眼底。 无论是定下婚约,还是并嫡出嫁,上一世的她都没有任何改变的权力。 她的大婚就是一个大笑话。 新婚夜,她独自在新房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就“身染重病”,再也没能出院子一步。 而更讽刺的是,在她“病死”后,才知道,她的人生其实不过是一本小说,而小说的男女主角是她的未婚夫周景寻,和周景寻的白月光赵元柔。 这两人两情相悦,恩爱不离,而她不过是阻挠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恶毒女配。 他们俩因为她的存在,经历了各种误会争吵,再误会再争吵,但又心系彼此,在危境中不离不弃,每一次的误会最后都会让他们更加相爱。 最终,她的“病逝”成全了他们的情深意重,周景寻也在赵元柔的扶持和陪伴下,成了这大荣朝的一代权臣,两人恩爱情深,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简直比《胭脂扇》演得还“好看”。 不过这一世,盛兮颜是不想当这个恶毒女配了! 盛兮颜不紧不慢地走着,前面是素合园,她拿出帕子,擦拭了一下纤细白皙的手指,一些白色粉末不经意地从帕子上落下,散落在了草丛里。 然后,她就拐道去了明月湖。 明月湖就是上一世他们殉情的地方。 明月湖的位置有些特别,绕过明月湖是素合园,夏天赏荷最好的地方,而从她来的方向回去就是看戏的宣豫阁,本来这明月湖应该人来人往,但是,因为从宣豫阁去素合园还有一条景致更好的近路,所以,平日里其实罕有人至。 盛兮颜上一世听说,当日是洒扫的粗使太监发现了他们,才让两人捡回了一条命。 阳光底下,明月湖的湖面波光粼粼,远远的,一眼就能看到有两人在湖边说话,他们背对她而立,形容亲昵。 时间刚好! 盛兮颜不知道他们殉情的具体时辰,她是在看到赵元柔离开后不久才跟着出了宣豫阁。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月湖,盛兮颜就越是有意识地避免被人看到,一直都注意着四周合适的掩体,现在直接脚步一拐,就顺利藏身到了一座假山后头,距离正好能够听到明月湖那里的动静。 刚站定,就有一个声音闯入耳中。 “柔儿。” 盛兮颜的眉梢挑了挑,有些惊讶。 这个声音不是永宁侯世子周景寻的!难道弄错了? “王爷。” 这下没错,这是赵元柔。 赵元柔的声音永远都是这样,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冷,超凡脱俗。 “……柔儿,你相信我,我已经求请了母后,娶你为正妃。” “王爷。”赵元柔轻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呢,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您是堂堂昭亲王,身份尊贵,我们并不相配。” “王爷,您是个好人。” 昭亲王?!盛兮颜眉梢一挑,原来他是当今的胞弟,同为太后所出的昭王秦惟。 今上五年前登基,对这个小了自己近十岁的胞弟恩宠有加。 秦惟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他再接再励,声音温柔如风:“柔儿,我对你真心的,你……” “柔儿!!” 又一个激动的声音盖过了秦惟,穿着禁军戎服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声音略喘,神情激愤,额头上的一层薄汗粘住了凌乱发丝。 盛兮颜的嘴角微微弯起,她嘴唇微动,无声地说道:好久不见了,周景寻。 的确是很久了。 在嫁进永宁侯府后,她就再没有见过这位名义的丈夫。 重活一世,盛兮颜特意过来看看,这两人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又是怎样相携殉情。 但好像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总不能是三个人一块儿殉情吧? 果然比《胭脂扇》好看! 周景寻冲到了两人的跟前,声音里满含怒意地说道:“昭王爷。男女授受不亲,您不要一直缠着柔儿。” 周景寻如今在禁军当差,是随驾来的园子,刚刚他正要交接要去休息,无意中得知昭亲王约了赵元柔见面,就赶紧追了过来。 他说着就要去拉赵元柔,秦惟上前一步挡在赵元柔跟前,冷哼道:“周景寻,你都要成亲了!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怎么?你还想柔儿给你当妾?” “本王能许给柔儿正妃,你呢?” “你能给她什么?” 说到“成亲”两个字,周景寻的面色僵了一僵,道:“我会想办法解除婚约的!” 他看着赵元柔,柔情满满地继续道:“柔儿,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说服爹娘……” 赵元柔轻轻叹气,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侧开,淡淡地说道:“世子,你快要成亲了,我是不会做妾的,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来往了。” “柔儿。”周景寻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一脸受伤。 这门婚事根本不是他所愿,是父母早早定下的,他的心里只有柔儿一个人,为什么柔儿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不肯多给他一点时间? 要是没有了柔儿,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他对那个占了他正妻之位的女人,越发的厌恶和憎恨。 要不是那个女人,柔儿又怎么会疏远他! “你听到了!以后别再缠着柔儿了。”秦惟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虎视耽耽地盯着周景寻,“你要是识相,从今以后,就离柔儿远点。” “男女授受不亲。” 这几个字是刚刚周景寻对着他说的,现在他如数奉还,说得抑扬顿挫。 “该离开的是你。”周景寻遏制不住心里愤怒,试图推开这个挡在赵元柔面前的人。 秦惟也是不服气,他是宗室亲王,当今皇上的嫡亲弟弟,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对他这般无礼。 他抬臂一挡,又向着周景寻狠狠踹了一脚,周景寻避让不及,被踹在了腰间,踉跄地往后倒了好几步。 周景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的赵元柔,有些难堪。 于是,还没等站稳脚步,想也不想地就向秦惟冲过去,对着他的脸挥起就是一拳。 两人你来我往,打成了一团,不知不觉间,离湖畔越来越近。 “世子!” 赵元柔突然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一阵落水声,周景寻也不知道是自己一脚踩空,还是被秦惟推的,落下了湖。 周景寻不擅泗水,一落水就拼命扑腾了起来,可是越是扑腾就越是往下沉,才不过几息就已经咽了好几口湖水,离湖岸也越来越远。 “景寻!快来人……” 赵元柔吓得脸色发白,乱了方寸,正要喊人,就被秦惟拦下。 秦惟拉着她说道:“柔儿,不可以。” 秦惟被情情爱爱冲昏的大脑此时总算是清明了一些:“柔儿,你先离开这里,我再叫人来救他。” “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他救上来的。” 两男争一女,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对他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无伤大雅,对柔儿麻烦可就大了,母后更加不会同意自己娶她了。 赵元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正要应声,恰在这时,远远传来了一声:“走水啦!” 走水了?! 秦惟怔了怔,循声望去,不远处素合园的方向竟冒起了一阵浓浓的黑烟。 他眉头微蹙,怎么会突然走水了? “众位姑娘们,小心脚下。” “请随奴婢往这边走。” “从这里往前就能回宣豫阁了。” …… 长年都没几个人会来的明月湖顿时变得喧嚣起来,凌乱的脚步声蜂拥而至。 糟糕! 秦惟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护住赵元柔,那揽着她肩膀的动作,远远看去就像是两个人拥抱一起,尤其秦惟还刚打过一架,衣襟不整,发丝凌乱,赵元柔更是面带潮红,神色慌张。 2、第2章 在明月湖乱起来之前,盛兮颜就已经原路返回了宣豫阁。 要不是重活了一世,她都想不到,原来上一世所谓的“殉情”是这样的。 夏天多虫蚁,她刚刚在素合园附近的草丛里洒下过一些特制的药粉,这药粉会引来许许多多的小飞虫,这些小虫子蜂涌而来,远远看去,就会有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平日里或许无妨,但如今这园子里头,太后和皇后都在,谁也不会掉以轻心。 就算内侍们很快会发现并没有走水,但在这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也会赶紧领着在素合园里赏花游玩的贵女们从明月湖绕道回宣豫阁…… 戏台上的《胭脂扇》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 陈状元一边感念相府千金的情深意重,一边又不忍抛下订过亲的未婚妻,一番为难,情难自遏,未婚妻自惭形秽,说是自己配不上他,愿意为他在老家奉养父母,求陈状元迎娶相府千金为妻…… 盛兮颜:“……” 看着周围那些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贵女们,盛兮颜掩嘴,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 不多时,素合园的那些贵女就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们的脸上满是亢奋,隐约间,还能听到她们在交头接耳地说着:“……明月湖的事你们听说了没。” “昭王?” “对对对。” …… 盛兮颜拿起一块雪白的茯苓糕咬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颜姐姐!”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柳绿色衣裳,戴着珍珠发箍的姑娘提着裙子,蹬蹬蹬就过来了。 盛兮颜笑了笑:“阿瑜。” 程初瑜往她身边一坐,俏丽的小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小小声地说道,“你没陪我去素合园,真是太可惜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你快问我啊! 盛兮颜不由轻笑出声,给她倒了杯水:“你看你,满头都是汗。”然后又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了?” 程初瑜一口气喝完了大半杯,小嘴兴奋地说道:“素合园方才差点走水了,后来又听说只是些小虫子,不过这不重要!” 程初瑜左右看了看,凑到盛兮颜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从明月湖绕道回来的时候,看到昭王了!” “昭王身上的衣服都半开了,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湖里还扑腾着一个男人。” “听说是两男争一女,争得打起来了…… 盛兮颜时不时地应着“真的吗”、“哦”、“是啊是啊”。 程初瑜说完了,又把剩下的半杯水也一口气喝完了,才道:“也不知道湖里头的那个是谁,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再来告诉盛……” 周围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一个中年内侍走进宣豫阁。 他走到盛兮颜面前,面上带笑,尖细着嗓子说道:“盛大姑娘,太后娘娘宣您过去说说话。” 盛兮颜的心里没有任何起伏。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这位曹公公宣了一道冰冷的懿旨,单方面的告诉了她,她要与人并嫡。 她原本不知道昭王也牵扯其中,也因此,她始终想不明白,太后为何会插手。就算有人告诉她是因为太后感念两人情深才会成全他们,但是,盛兮颜并不相信。 盛兮颜重生在三天前,已经来不及解除婚约了,只得另辟蹊径。 周景寻和赵元柔殉过情的事,当时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并没有闹得满城风云。联想起太后的赐婚,盛兮颜猜想是太后出面压下去的。 所以,盛兮颜就打算,把事情摊到明处,纵使太后也无法压下去的地步,倒是没想到会有“昭王”这样的意外之喜。 盛兮颜站起身来,含笑道:“劳烦公公带路。” 她气度优雅,仪态娴静,恬淡中带着明媚。 曹公公甩了下雪白的拂尘,笑吟吟地说道:“盛大姑娘,请。” 出了宣豫阁,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是最近的长秋殿。 曹公公让她候在外头,自己进去通传。 长秋殿内,凤鸟衔环铜炉散着袅袅青烟,清香怡人,角落里安置着几个琉璃冰桶,凉快得不似盛夏。 太后坐在主位上,面色微沉。 太后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也就刚过四旬,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鬓发规整,雍容华贵。 太后原本在宣豫阁二楼看戏,直到刚刚有人来回禀,才知竟出了这样一桩丑事。 她听说过赵元柔,她那个傻儿子这几个月来天天缠着她非要娶赵元柔为正妃。 太后实在是瞧不上,不说赵元柔生父早逝,只有一个寡母相依为命,如今还靠着叔伯养活,光是看她把儿子迷得七昏八素,连连忤逆自己的意,就足以让太后不喜。 想到昨日儿子才为了赵元柔和自己大闹了一场,太后心中的厌恶更盛了。 这种勾三搭四的女人哪有资格伺候她的儿子! “娘娘,盛大姑娘来了。” 太后揉了揉额头,淡淡地说道:“让她进来。” 太后方才已经让人查过,被儿子不小心推下湖的是永宁侯世子周景寻,和礼部侍郎的嫡长女盛兮颜已经定了亲。 思忖间,在曹公公的引领下,盛兮颜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举止优雅从容,气度不凡。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屈膝行礼的少女,不过刚刚及笄的年岁,乌黑的头发柔顺亮泽,挽了一个垂鬟分髾髻,并排戴了两朵红珊瑚珠花,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大的杏眼清澈明亮,鼻梁秀气笔挺,嘴唇粉润如花瓣,竟是难得的娇美绝色。 “赐座。” “谢太后。” 盛兮颜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 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太后无需拐弯抹角,她轻捻着手上的佛珠,直言道:“盛大姑娘,哀家听闻你与永宁侯世子定有婚约?” “是的,太后娘娘。”盛兮颜有问有答,“是臣女的祖父定下的亲事。” 亲事在十年前就定下了,对盛兮颜来说,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夫,也仅止而已。 “这门亲事委实不错。”太后点头赞了一句,“永宁侯世子哀家见过,是个好的。皇上曾在哀家面前夸过,说是在年轻的这一辈勋贵男儿里,永宁侯世子的文韬武略,都是数一数二,日后必得重用。” 太后刻意停顿了一下。 照理说,未婚夫婿能得到皇帝的赞赏,任谁都会欢喜非常,偏偏这盛兮颜看着是在笑,笑容完美无瑕,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却没有任何的真情实感。 这让太后有些烦闷。 原本想好的话就接不下去了。 太后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地拂着水面上的茶沐,声音冷淡了不少,说道:“哀家听闻永宁侯世子有一位心仪的姑娘,两人甚是情深意重。说起来也算有缘,这姑娘还是你的嫡亲表妹,哀家想要成全他们,你觉得如何?” 盛兮颜温婉地回道:“太后说得是。” 方才盛兮颜不接她的话,太后还以为这丫头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倒是自己太高看她了。 太后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么……” “太后娘娘。”盛兮颜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的话,面上笑容不改,“也请太后娘娘顺便为臣女与永宁侯世子解除婚约。” 太后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捏紧了紫檀木佛珠:“你不愿意?” “娘娘为永宁侯世子赐婚,臣女并无不愿。”更何况,她愿与不愿意在太后的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次若不是事情闹到人尽皆知,太后又怎会把她叫来这里做做样子。 在皇权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盛兮颜的心底一片清明,嘴上说道:“但是,请太后先为臣女解除婚约。” 太后怒意渐起,冷冷地看着她,嘴边逸出一声冷哼。 盛兮颜不紧不慢,她眉眼含笑,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太后娘娘,昭王与人争婚,闹得整个园子人尽皆知,您转眼要把昭王的心上人许给旁人,您为了保住昭王名誉还真是煞费苦心。” 盛兮颜态度自然的就像是在与太后闲话家常。 太后两眼冒火,猛地一拍案几,喝道:“大胆。” 周围伺候的宫女嬷嬷们全都跪倒在地,口中惶恐地念着:“太后息怒。” 换作旁人,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匍匐在地谢罪,但盛兮颜只是站了起来,说道:“太后娘娘,臣女愿意与周景寻解除婚约,到时候,您再为他们赐婚,也更加名正言顺。您说是吗?” 自从重生后,盛兮颜就推演过无数次今天会遇到的情况。 上一世的她,被迫并嫡,无力反抗。 而这一世,她步步筹谋,掌握了先机,才走到这一步,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地捏了捏,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太后。 太后能为了保住昭王名誉,做出让人并嫡的事来,那也能为了昭王,忍下有人胆敢和她谈条件。 “你在威胁哀家?” 太后声音冷厉,不怒自威。 眼前的少女,目光明亮清澈,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空灵,朱唇微启,说道:“太后娘娘,臣女不敢。” 这一句“不敢”,换来太后一声冷笑,她不敢?她倒是挺敢的! 太后缓缓地转动起手中的佛珠,指尖微微泛白。 太后被小儿子磨了这么久,这才决定,把赵元柔也宣来园子里头看看,若还过得去,就让她进府当个侍妾,也当是全了小儿子的一片心意。 可那赵元柔竟然不安于室,还跟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她绝对不会让这样一个女人进王府的! 太后也知道小儿子犟得很,所以才打算,既然赵元柔跟永宁侯世子彼此有情,就给他们指婚算了,也能让小儿子彻底死心。 她本打算快刀斩乱麻,没想到,在盛兮颜这里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要不是这件事闹得太大,她不愿惹人非议,大可以直接下道懿旨,也不会凭白受这区区臣女的气。 那一瞬间,她也想过干脆把赵元柔赐给别人,可那一出“两男争一女”已经闹到沸沸扬扬,谁还会要赵元柔? 要是给赵元柔一条白绫,小儿子非得跟她翻脸不可。 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伤了他们母子关系,不值当。 “盛大姑娘。你可想好了?”太后淡淡地问道,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盛兮颜眸光坚定:“请太后娘娘为臣女解除婚约。” 这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好。”太后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要这桩婚事,哀家就成全你。” 盛兮颜听得出太后声音里的不悦。 但是,她不在乎,要是得用她的一生来成全太后的“高兴”,她当然宁愿太后“不高兴”。 盛兮颜嘴角一勾,说道:“臣女多谢太后。” “但是。”太后的声音顿了一下,“哀家既然毁了你的亲事,自当再还给你一桩作为补偿。你看镇北王世子如何?” 盛兮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后继续说道:“镇北王世子是亲王,刚及冠,府中无姬妾无通房。比你‘让’给哀家那门亲事强多了,你说呢?” 镇北王楚氏,是大荣朝唯一的异姓王,世代镇守北疆。 三个月前,现任的镇北王世子楚元辰,在和北燕的一场大战中,杀得北燕溃败,落荒而逃,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至今生死未卜…… 3、第3章 镇北王世子失踪后,静乐郡主心念爱子,去皇觉寺求了一签,又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空明禅师亲自解签。空明禅师告诉静乐郡主,楚元辰命中有此一劫,但上天也留下了一线生机,若是能寻到一位有大福气的女子,就能化解此劫。 太后的嘴角紧抿,眼中浮现起了一层阴霾。 她冷笑地看着盛兮颜,仿佛在说:你来选吧。你是要好好当你的世子夫人,还是嫁进镇北王府,守一辈子的寡。 盛兮颜平静地屈下膝来。 太后一颗颗捻着手中的佛珠,气定神闲。 一旁的陈嬷嬷低眉顺目地给太后添了茶,在她看来,就算并嫡又如何。那个赵元柔在婚前闹出这样的丑事,又没娘家依靠,日后终究低了她一头。盛兮颜只要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未来的侯夫人。 嫁去镇北王府又能得到什么,镇北王世子在战场上已经失踪整整三个月了,谁都知道,怕是十死无生,到时候,她就算有个“世子妃”的名头又如何,怕是只能青灯古佛一辈子。 这盛大姑娘但凡聪明点,顺了太后的意,讨了太后的喜欢,这日后啊,只要太后随便出手护上一二,她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偏她非要与太后犟上一犟,也是自取其辱了。 “谢太后赐婚。” 看吧,她就知道……陈嬷嬷有瞬间的愣神,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太后的手一顿,佛珠差点从手里滑落下来。 盛兮颜行完了全礼,再站起来时,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眉眼中流露出来的傲然,让她犹若一株在寒风中绽放的腊梅,宁折不屈。 她没有服软!她竟然宁愿嫁个死人,也不向自己低头! 这个认知让太后又气又恼,心里一阵烦闷,更有一种事情失控后的难以自抑的焦燥。 盛兮颜的杏目清澈透亮,像是在回应:太后,您答应的事,可别反悔。 太后本就高涨的怒火烧得更旺了,在几息的沉默后,她开口了,一字一顿地说道,“既如此,哀家就成全了你!” 她的神情冰冷,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把话说完,然后摆了摆手,再也不想看到她。 盛兮颜宠辱不惊,福身道:“臣女告退。” 出了长秋殿后,她粉润的嘴唇就高高翘了起来,噙着一抹笑容,娇美的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松愉悦,明媚如朝阳。 她抬手遮住眼帘,迎着刺眼阳光看到的是她的新生。 盛兮颜又回了宣豫阁,一踏进门,就有几道探究的目光投了过来。 在座的贵女们多少都听说过太后正在给昭王挑选正妃,虽只是京中传闻,但今日连太后都来了,说不定这传闻也有七八分是真的。 太后特意宣了盛大姑娘过去,莫非是相中了她? “颜姐姐,你回来啦。” 程初瑜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有意地挡住了那些目光。 “我们去看戏吧,你回来的真晚,都快结束了。” 程初瑜和盛兮颜是手帕交,知道她订过亲,在她看来,颜姐姐都订了亲了,太后当然不会再给她指婚,这些人就是想多了! “颜姐姐,这位陈状元还真是世间难得的痴情人。” “刚刚那一折你没有看到实在太可惜了。” “你看,我的帕子都哭湿了。” …… 程初瑜半点没打听太后为什么叫她过去,开开心心地只说戏。 一直到《胭脂扇》唱完,陈状元两美在怀,人生得意,曹公公又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太后的懿旨。 “盛大姑娘,接旨吧。” 盛兮颜率先跪下,其他人也都纷纷跪地。 曹公公宣读起了懿旨,懿旨里先是夸了一通她“惠质兰心,仪容有度”,然后就是“赐婚镇北王世子楚元辰为正妃,即日完婚”。 “钦此。” 四周一片静默,更是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臣女领旨谢恩。”盛兮颜在众多难以置信地目光中,声音柔和清晰的谢了恩,双手接过懿旨。 曹公公传了旨后就走了。 他一走,宣豫阁里就多了不少细碎的声音,一道道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的目光落在了盛兮颜的身上。 哎。盛大姑娘真是太倒霉了! 谁都知道,镇北王世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虽说还没找到尸体,但要是人还活着,怎么会没有消息呢。 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个月了。 再想到刚刚太后特意宣了盛兮颜过去说话,这会儿,她们的眼中再没有半点羡慕了。 程初瑜翕了翕嘴唇,下意识地捏住了她的衣袖,欲言又止:“颜姐姐……”不是定了亲吗?怎么就摊上这样一桩祸事呢! 盛兮颜冲她笑了笑,没有去解释什么。 这桩婚事,并不在她的计划里,但是,反过来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个世道,女子艰难,她不想留在盛家,更不想在庵堂了此一生,那就早晚都要出嫁,嫁个生死未卜的丈夫也没什么不好,不对,应该说,简直太好了! 盛兮颜对此很满意。 她的嘴角高高翘起,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心里的喜悦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哎,盛大姑娘伤心过度,都疯魔了,真真是可怜。 程初瑜有些担心,捏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 这时,有内侍过来说是宴席已经摆好,领着各府的贵女们入席用宴。 等用完宴席,离开园子,已经快到未时。 席间,太后一直没有出现,皇后也仅仅露了一面就走了。 原本那些太后会为昭王挑正妃的传言就好像真的只是传言。 席散后,贵女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园子,各府的马车全都在园子外头排成了一列,候在马车旁的是她们的贴身丫鬟。 进园子的时候,这些人全都被留在了外头,只有几位郡主县主可以带自己的丫鬟进去。 见到盛兮颜出来,她的丫鬟芳菲赶紧迎了上来。 程初瑜与她挥手道别:“我家马车在那儿!颜姐姐,过几日我再去找你玩。” 盛兮颜笑吟吟地应了。 芳菲把脚凳放好,正要搀扶她上马车,突然惊喜地喊道:“姑娘,是周世子!” 盛兮颜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说道:“走吧。” “可是……”芳菲迟疑了一瞬,周景寻已经疾步匆匆到了马车前。 他已经换下了禁军戎服,着一身靛蓝色锦袍,腰带雕云雀纹白玉佩,乌黑的头发用一支墨玉簪束起,衬得他更显丰神俊朗,面若冠玉。 芳菲面颊微红,福了福身,柔柔地唤道:“周世子。” 周景寻看也没看她,隔着车帘,他沉声质问道,“盛大姑娘,你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 先前太后宣了柔儿去说话,柔儿出来的时候眼睛红彤彤的,问她她也不说,问急了,她直接来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周景寻心急如焚,他几番打听才知道,在这之前,太后刚见过盛兮颜,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肯定是盛兮颜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 此时各府姑娘们正陆续离开园子,周景寻毫不掩饰的厌恶立刻就惹来不少侧目,程初瑜也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周景寻不管不顾,巴不得盛兮颜丢脸,语气尖锐地说道:“盛大姑娘,你要明白,别说你我二人只是有婚约,就算你已进了我周家门,像你这般摆弄口舌之人,我也可以随时给你一纸休书!” 芳菲脸色苍白,连忙道:“周世子,您误会了……” “周世子,请慎言。”盛兮颜撩起车帘,露出了一张明媚的脸庞,对上周景寻恼恨的目光,她愉快地说道,“太后已经为我赐婚镇北王世子。” 什么? 周景寻一怔。 周景寻一直都不满这桩亲事,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有未婚妻,自然也不会有人多嘴告诉他这件事,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太后竟然会给盛兮颜指婚?这怎么可能! 盛兮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我二人的婚约,真要论起来,那也是我、休、了、你!” 最后四个字,她故意放开声音,说得抑扬顿挫。 噗哧。 “说的是呢!”程初瑜抚掌笑道,“颜姐姐得蒙太后赐婚,周世子就别再纠缠不休了。” 程初瑜下巴一抬,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屑。 在席宴的时候,颜姐姐悄悄告诉过她,那个为了和昭王争一女,落下湖的倒霉鬼就是永宁侯世子周景寻。周景寻明明和颜姐姐早有婚约,还公然闹得这般难堪,丝毫不顾及颜姐姐的脸面,简直不是良配! 难怪颜姐姐不要他了!活该。 程初瑜这么一说,周围的人立马恍然大悟,原来周世子和盛大姑娘曾经订过亲啊,而且,盛大姑娘都和他退亲了,周世子还在纠缠不休。 周景寻怒火中烧,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偏偏他又实在没法一一解释,他和盛兮颜还没有退亲!他更不是被盛兮颜给休了!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程初瑜轻哼一声,转头就上了自家马车,一副不屑和周景寻说话的样子。 周景寻只能死死盯着盛兮颜,正要让她把话说清楚,车帘就“啪”地放了下来。 “回府。”盛兮颜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留恋。 车夫吆喝了一声,挥动马鞭,芳菲有些无措,只得赶紧上车。 周景寻抬手要拦,马车直接与他擦身而过,还差点把他撞倒。 周景寻的脸上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4、第4章 从园子到京城,足足需要一个时辰。 马车还没有进门,盛府就已经知道太后给盛兮颜另赐了婚。 想到同僚们纷纷对他拱手道“恭喜”,盛兴安心头的怒火就止都止不住。 盛夫人刘氏一旁温温柔柔地劝道:“老爷,您也别太着急了,等颜姐儿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她不过二十余岁,长相温婉,脸似鹅蛋,眉如柳叶。 “颜姐儿一向乖巧懂事,定不会故意惹是生非。” “怕是有什么误会。”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盛兴安的情绪再也遏制不住了,勃然大怒道:“你还替她说话?!” “肯定是她非要逞强,才会招来了这祸事。” “不然,园子里去了这么多人,太后为什么就给她指了婚?!” 越说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恨恨道:“早就定过亲的人了,还不知廉耻,简直把我们楚家的脸给丢尽了!” “大姑娘。” 门外传来丫鬟问候的声音,帘子掀了起来。 盛兴安停下脚步,扭头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抬步迈过门槛,他想也不想就拿起桌案上的茶盅,扔了过去。 砰! 盛兮颜蓦地收回了步子,茶盅砸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溅,却半点没落到她的身上。 盛兮颜提着裙裾,面不改色地跨过地上的碎片,仪态标准地福了福礼:“父亲。母亲。” 盛兴安狠狠地瞪着她,喝斥道:“跪下。” 屋里伺候的下人们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主子迁怒上。 “颜姐儿,你好好与你父亲说。”刘氏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忤逆了盛兴安,先跪下再说。 盛兮颜把手中懿旨举了举,问道:“父亲是觉得太后的懿旨有什么不妥吗?” 她目光清澈,淡然娴静。 盛兴安噎了一下:“……” 他哪里敢明晃晃的说太后的旨意不对。 他原本快要脱口而出的喝骂在嘴里拐了个弯,强忍着怒火问道:“你在园子里头到底做了什么?”他的脸上满是厌恶,心里已经给盛兮颜定了罪。 “女儿不知。”盛兮颜神情自然,淡淡地说着,“只是女儿听说,今日在园子里,昭王殿下与周世子不知为何事争了起来,周世子还落了湖。后来,太后就给女儿赐婚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 盛兴安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从愤怒到隐忍再到沉默。 盛兮颜的唇边噙着一抹笑,她点到即止,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留下了足够想象的空间。 盛兴安的脸色阴晴不定,刘氏见状,在一旁说道:“老爷,你别怪颜姐儿了,她也不想的……” “她不想?”盛兴盛怒火重燃,“她若不想,就不该答应太后的赐婚,与其一女二嫁辱了我盛家门楣,还不如早早吊死以全贞洁!” 刘氏着急着劝道:“老爷,您别说了,颜姐儿会当真的。” “母亲,您放心,女儿不会当真的。” 盛兮颜冲刘氏笑了笑,仿佛没有看到她僵了一瞬的脸色,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想父亲也不是当真的,女儿一死了之倒也罢了,可父亲要怎么向太后和皇上交代呢?” “虽说您是在咱们自己府里说这些话,可是隔墙有耳,父亲大概是忘了年初时章家的事了吧。” “女儿听说,这菜市口,章家上下一百多口的血还没干透呢。” 这几句话,就如一桶冷水从盛兴安的头顶浇了下来,全身上下拔凉拔凉的。 再看婷婷玉立的长女,一双杏眼明亮有神,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如同四月绽放的春花一般娇艳,长得越发肖似过世的元配,让他心里一阵厌恶。 盛兴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吧。” “是。” 盛兮颜应了一声,又提道:“父亲,女儿这婚事是太后娘娘指的,想必父亲不会让女儿的嫁妆太过寒酸。” “家中还有几个妹妹未嫁,女儿也不求什么,只求父亲能把母亲的嫁妆一并交还给我。” 在大荣朝,嫁妆是属于妇人的私产,若是妇人亡故但又无子女,会由娘家收回,但若是有子女,则会平分给子女继承。 盛兮颜说完了该说的,只当没看到盛兴安已经黑得不成样的脸色,把懿旨留了下来,愉快地出去了。 这刚一走,盛兴安又拿过一个茶盅狠狠地掷了出去,咬牙切齿道:“这逆女!” “老爷,您消消气。”刘氏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颜姐儿也不是故意的,您下次与她好好说,她会明白的。” “她还真当许氏陪嫁了万贯金银不成?”盛兴安冷笑道,“菀如,你去把许氏的嫁妆理一下,给她送过去。仗着自己要嫁进镇北王府,就敢跟这般猖狂,我倒要看看,她日后会摔得有多惨!”说完就拂袖而去。 刘氏立刻就变了张脸,气得指尖发抖。 孙嬷嬷赶忙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下,这才扶着她坐下,安抚道:“夫人,您别急,就算把那些东西都给了大姑娘又怎么样,大姑娘又能瞧出什么花样来?” “芳菲替您把人盯得牢牢的呢。” 芳菲是孙嬷嬷的嫡亲侄女,他们一家子都是刘氏陪嫁的家生子,也是刘氏府里最信任的人。 “大姑娘这一出嫁就是守寡的命,肯定也不方便再抛头露面,您到时候给她挑几房信得过的陪房来打理那些庄子啊铺子什么的,再有芳菲在内管着,保管出不了半点岔子。” “您就放心吧。” 刘氏缓缓地点了点头。 许氏的陪嫁虽没有万贯金银,但也足有六十四抬,田产房契样样都有,每年光出息都有好几千两银子。 刘氏自诩出身书香门第,无奈家中清正,没有多少金银俗物,嫁妆也就勉强凑了六十四抬,同样是六十四抬,可往细里说,差别大着呢。她还有一儿一女,总得为他们考虑不是? 本来她和永宁侯夫人早有默契,奈何造化弄人…… 刘氏叹声道:“委屈芳菲了。” 把芳菲放在盛兮颜的身边,她也是存了让芳菲给周世子做姨娘的心,这周世子长得好,又尊贵,芳菲早就芳心暗许,作为陪嫁丫鬟,被姑爷收房再寻常不过了。自己许她这份荣华富贵,也算是全了她的一片忠心。 偏偏现在…… 哎。 刘氏思忖着说道:“你去告诉芳菲,她只要好好当差,我是不会亏待了她的。” 孙嬷嬷笑着逢迎道:“夫人向来最疼芳菲那丫头了。” 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赶紧叫芳菲出来说说话,免得那丫头一时失意,乱了方寸。 芳菲如今心情确实不好,一路沉默不语地跟在盛兮颜后头,回了采苓院。 盛兮颜的院子里没有管事嬷嬷,只有两个二等丫鬟芳菲和昔归,两个三等丫鬟,以及粗使丫鬟和婆子若干。因为芳菲是夫人刘氏给的,院子里上上下下都由她管着。 昔归服侍着盛兮颜洗漱后,她晾着还没干透的乌发,去了小书房,又打发了芳菲去倒茶。 盛兮颜打开书案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一套银针,在手中摩挲片刻,面露怀念。 这她外祖父留下来的。 盛兮颜的娘亲姓许,是盛兴安的嫡妻元配。 在她不满八岁那年,许氏早逝,盛兴安才又续娶了刘氏,也就是如今的盛夫人。 许家世代行医,盛老太爷年轻时,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得了一场重病,得蒙盛兮颜的外祖父出手相救,才捡回了一条命。盛老太爷感念恩情,两家常来常往,成了通家之好,后来又许下了儿女亲事。 但医者不过是中九流,随着盛老太爷一朝中举入了仕,其后数年,官位步步高升,许家和盛家的门第差距也越来越大。 盛兴安打从心底里瞧不上盛老太爷给他定的这门亲事,盛老太爷在世时,他还有所收敛和遮掩,盛老太爷一去,就再无顾虑了,孝期一过,立刻纳了一房秀才家的姑娘为良妾。 少时,盛兮颜曾随许氏回乡省亲,许氏只待了不足一个月,但盛兮颜却在许家住了足足一年多,也跟着许老太爷学了一些医理。 盛兮颜还记得,外祖父曾说她资质上佳,有天份,若是男儿,定能传许家衣钵,还把这套他用了数十年的银针给了她。 只是后来,弟弟在出门看花灯时走丢了,娘亲悲悔交加,病来如山倒,外祖父带着她匆匆赶回盛家。 可惜的是,娘亲没有等到她回来,就跳了湖,香消玉殒…… 明明已经隔了一世,但回想起当时,依然恍若眼前,心里窒闷难耐。 上一世,外祖父留下的医书和行医笔记都随她陪嫁去了永宁侯府,她闲来无事,也时常翻看。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并非“病逝”…… 盛兮颜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苦涩,她闭了闭眼睛,三息后才又睁开了双目,目光渐渐清明。 盛兮颜把针包揣在袖袋里,这时,芳菲端了茶水进来。 盛兮颜闲适地坐着,吩咐道:“你去把我这院子的账册拿来。” 芳菲僵硬了一瞬,笑道:“姑娘怎么突然想到要看账册呢。”说着,她把手上的茶盅放在了书案上。 盛兮颜啜了一口热茶,反问道:“我不能看吗?” 芳菲干巴巴地说道:“奴婢这就去拿。” 不多时,芳菲就拿了一本账册和一个红木雕花匣子过来,说道:“姑娘,您一共有十九两银子,这是账册。” 盛兮颜往打开的红木匣子看了一眼,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和几个银锞子。 她记得自己在闺中时,每月的月钱有五两,这么多年了,一共只有十九两? 呵,还挺有零有整的呢。 盛兮颜微微颌首,拿起账册翻了几页。 账册记得倒是挺详细,有给下人们的打赏,有让人从府外买的小吃零嘴画本子,还有胭脂绣线之类的小玩意,零零总总的,每年都能把月钱花完。 笔墨纸砚,脂粉首饰,府里每季都有份例,她最多也只需要额外添上一点,每年也不过两三次。 要不是重活一世,如今这个年纪的她,怕也还真是不知道,京城的物价居然这般“高”,就连蜜饯都要高达一两银子一包了,小小的一盒胭脂也要十两银子…… 5、第5章 盛兮颜合上账册,没有再往下看。 芳菲见状松了一口气,庆幸她看不懂。 盛兮颜再让她把自己的妆匣拿来的时候,芳菲就没有半点担心了。 盛兮颜首饰不多,除了份例外,大多是许氏还在世时给她置办的,也有一些是逢年过节,太夫人赏的,她随手拿起一支不常戴的点翠祥云簪子,在手上略一惦了份量,便是眸光一暗,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看来,不止是账目动了手脚,连她的首饰也有几件被人用赝品替换掉了。 盛兮颜挑了一朵赤金镶玛瑙珠花,递给了侍立在一边的芳菲,心情甚好地说道:“这个赏你了。” 芳菲愉快地接了过去,喜道:“谢姑娘赏。” 但东西一拿到手里,她脸上的喜色立刻就淡了。 盛兮颜嘴角含笑:“我记得这是金玉斋打造的,四年前,祖母生辰,母亲特意让金玉斋的人进府,给我们姐妹几个打了一式的珠花,金玉斋是江南的手艺,做工精细着呢。” 芳菲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道:不过是个假货,还拿来当宝贝,真是个没见识的。 盛兮颜理完了妆匣,就让芳菲拿去放好。 用过晚膳后,盛兮颜早早歇下了。 她刚重生时,有惊有喜,更多的是惶惶不安,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就又回到上一世那种死不瞑目的境地。 但这一夜,许是终于摆脱了那桩坑人的婚事,盛兮颜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又一如往常去正院请安。 在盛老太爷和太夫人相继去世,并过了孝期后,盛家就分了家,如今这盛府由刘氏当家。 盛兴安除了继室刘氏,还有三房侍妾,刘氏生有一儿一女,其他侍妾也都各有所出。 刘氏穿了一件朱红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笑盈盈地坐在堂屋的罗汉床上,温柔和善。 待众人请过安后,刘氏早早就把大家打发了,只留了盛兮颜下来,说道:“今日,永宁侯府会来退亲,你父亲早朝后就会回来,你先在我这儿坐坐,与我说说话吧。” 盛兮颜和镇北王世子的亲事是太后亲赐的,永宁侯府在得知后,为表郑重,昨天晚间就特意派人上门递了贴子,说是今日会过来交还庚帖,两家正式退亲。 盛兮颜应了。 她杏眼明亮,肤似初雪,眉若远黛,就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儿,柔美娇嫩。 刘氏忍不住去看她。 在她的脸上,刘氏看不到半点惶惶不安。 明眼人都知道,镇北王府确实尊贵,但镇北王世子他人都没了,再尊贵又能如何? 等她嫁过去后,就知道日子难过了。 刘氏用帕子按了按唇角,说道:“颜姐儿,我和爹给你挑了四房陪房,一会儿就让人把花名册给你送去。”她故意提了盛兴安,就是要让盛兮颜不能拒绝。 盛兮颜看了一眼钟漏,没有应声。 刘氏皱了皱眉,正要再拿盛兴安来压她,盛兮颜话锋一转,不但没有应下陪房,反而说道:“母亲,您把芳菲要回去吧。。” 刘氏听着微怔:“芳菲伺候的不好?” 芳菲惊了一跳,连忙看向刘氏,生怕她觉得自己没有当好差。 盛兮颜叹声道:“女儿少了一朵珠花,是赤金镶玛瑙的,当年祖母生辰时,母亲专门请金玉斋的人来为我们姐妹打造的。” 刘氏听明白了,她看了一眼芳菲,沉声问道:“你是说,芳菲拿了你的珠花?” 冗长的静默后,芳菲从盛兮颜的身后走了出来,跪下去磕了头:“夫人明鉴,奴婢没有。” “颜姐儿,你是不是弄错了?”刘氏蹙眉,目光移到盛兮颜的身上,无法苟同地说道,“芳菲这丫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是个好的,断不会做出这样背主的事来。” 她甚至没有多问几句,就认定了是盛兮颜在无理取闹。 芳菲大为委屈,扁了嘴道:“奴婢是有一支赤金镶玛瑙珠花,可那是姑娘昨日赏的!姑娘要是后悔想拿回去,您大可以直说,为什么要污蔑奴婢!” 芳菲眼含泪光,脸上写满了受了冤枉后的愤慨:“奴婢这就去把珠花拿来,夫人一看就知!” 刘氏眸色微沉,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孙嬷嬷,你就跟芳菲走一趟吧。” 刘氏从头到尾没问盛兮颜的意思,自己就替她做了决定。 芳菲愤愤不平地跟着孙嬷嬷走了出去,看都没看盛兮颜一眼。 角落的香炉飘散着袅袅青烟,清香弥漫。 刘氏仿佛这时才想起了盛兮颜,含笑着安抚道:“颜姐儿你放心,要是芳菲真敢背主,我一定不会轻饶了她!” 盛兮颜谢过,说道:“母亲向来公正。” 她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倒让刘氏听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 刘氏眯了眯眼睛,有些摸不准她的意图。 堂屋里再度静默了下来,唯有茶盖碰撞茶盅时发出些许声响。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芳菲和孙嬷嬷就回来了,带来了一朵珠花和一本账册。 孙嬷嬷亲手把账册和珠花呈给了刘氏,说道:“夫人,这账册是奴婢亲眼看着芳菲拿出来的,没有涂改过。账册上记着,大姑娘昨日赏了一朵金玉斋的赤金镶玛瑙珠花给芳菲。” 孙嬷嬷把账册展开到这一页,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芳菲站在下头,她下巴微翘,凛然不屈。 刘氏看了一眼账册,点了点头,说道:“想必颜姐儿一时忘了,还好只是一场误会。” 她吩咐道:“孙嬷嬷,你把珠花拿去给大姑娘,还有这账册。” 孙嬷嬷应声去了,走到盛兮颜跟前,恭敬地把珠花和账册都交给了她。 “夫人。”芳菲哪里肯就此罢休,委委屈屈地说道,“求您为奴婢做主,不然,奴婢怕是得一头撞死了。” 刘氏等她把话说完,才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你这丫头也真是的。你家姑娘也不是故意的,一会儿我再补一对珠花给你也就是了。” “可是夫人,”芳菲眼睛红彤彤的,可怜巴巴,“奴婢……奴婢虽然低贱,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她抹了一把眼泪,一副只有一死才能以表清白的样子。 “哎。”刘氏叹了一声,迟疑地看向盛兮颜,说道,“颜姐儿,你看……总不能逼着这丫头去死吧。” 两人一唱一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盛兮颜认句错。 让堂堂一个嫡长女向自己的贴身丫鬟认错,简直就是把她的脸面往泥里头踩。 刘氏就是要死死地压制住她,打击她的自尊,确保日后等她嫁出去,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这样的手段,前世在闺中的那几年,盛兮颜也是领教惯了的。 当年的盛兮颜看得明白,但不屑为此浪费时间,她以为自己不会在盛家待多久,无需花费精力去经营,却没有想到,无论是盛家还是永宁侯府,全都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盛兮颜把玩着手上的珠花,叹声道:“母亲。这不是我的珠花。” 芳菲忍不住了,激动地插嘴道:“胡说,明明就是!” “是啊。”刘氏也道,“颜姐儿,这账册上也记得明白。” “老爷。” 这时,堂屋外头传来丫鬟们请安的声音,紧接着,帘子掀起,盛兴安大步走了进来。 一见到屋里的情形,他就眉头一皱,冷声道:“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盛兴安这是刚下了朝,从衙门请假回来的,为的是一会儿永宁侯府过来退婚。 没想到还在外面,就听到里面乱糟糟的,这让他原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坏了。 “老爷。” “父亲。” 众人纷纷福了礼,刘氏露出最娴淑的笑容,主动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说了。 盛兴安在罗汉床上坐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了。 “哎。”刘氏亲手把茶端到他手边,似有些为难地说道:“可颜姐儿说这珠花不对……” 她用一种“盛兮颜非要闹个不休的眼神”看着盛兴安。 盛兴安重重地放下茶盅,冷哼道:“无理取闹!” 在他看来,就是盛兮颜在瞎胡闹,非要搅得家无宁日。 盛兮颜仿若未觉,只问道:“母亲是说这珠花没有问题?” 刘氏点了点头,肯定道:“当然。” 盛兮颜就等她这句话,她眼角微挑,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两人:“母亲当年给我们姐妹定的是金玉斋的赤金镶玛瑙珠花。但这朵珠花上并无金玉斋的印记,而且……” 她双手用力,“啪”一声,把珠花掰成了两半,然后便无奈地笑了笑:“它分明是黄铜的。” 她上前几步,把半朵珠花递给了盛兴安。 刘氏眉头一跳,心里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即将脱离掌控。 “把油灯拿来。”盛兴安让人点了油灯,亲自把半朵珠花放在油灯上一烧,不过几息,断口处就被烧得乌黑,这的确是黄铜镀金的。 盛兴安捏着珠花,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刘氏,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地问道:“这是你从金玉斋定的?赤金的?” 刘氏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心绪飞转,不等盛兴安开口,喝斥道:“大胆奴婢,你连大姑娘的东西都敢偷拿!” 芳菲傻眼了,不明白刘氏为什么突然翻脸,忍不住道:“夫人,这珠花就是大姑娘赏的!奴婢……” 孙嬷嬷赶紧冲她使眼色,“芳菲,还不快退下。” 芳菲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她泪盈睫上,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但是,刘氏却恨不得狠狠骂她一顿。 赤金镶玛瑙珠花是刘氏特意让金玉斋过府来打的,府里的几个姑娘都有,账上也都记得明明白白。 她眼下若还坚持这朵珠花就是盛兮颜赏给芳菲的,那岂不是表示,自己当初故意给她定了假货!? 不然,珠花为什么会是黄铜的? 6、第6章 刘氏又恼又恨,芳菲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连盛兮颜的珠花也敢拿。 她当机立断,说道:“是芳菲这丫头鬼迷心窍了!” 她一脸愧疚地向盛兴安说道,“老爷,妾身一时失察,竟然没瞧出芳菲不但偷拿了颜姐儿的珠花,还要倒打一耙,哎,都是妾身的过错。” 她能屈能伸,认错认得爽快极了。 盛兴安黑着脸,随手把半朵烧黑的珠花丢在案几上。 砰。 芳菲吓得肩膀一抖,头低得更低了,目光游移不定。 她不算聪明,但此时也已经想明白了。 昨天盛兮颜把这朵珠花赏给她的时候,她其实还有些自得,觉得盛兮颜也不过如此,连自己偷换了她的首饰都不知道。 没想到,她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芳菲不敢抬头,顺着刘氏的话,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奴婢知错了,求夫人责罚。”一边哭一边用力磕头,没几下,额头上就泛起了一片红。 刘氏不由面露不忍。 孙嬷嬷是她的左膀右臂,芳菲素来忠心耿耿,她还是想尽力保上一保的。 刘氏留意着盛兴安的脸色,试探地说道:“这样吧,颜姐儿,念在芳菲也伺候了你一场的份上,就罚芳菲半年月例。” 盛兴安点了点头,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 芳菲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全身无力地几乎快要瘫下去了。 她赶紧又磕了个头,但立刻,盛兮颜的声音就如同催命符一样响着:“不止是珠花。” 她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地说道:“父亲,母亲,我妆匣里,还少了点翠祥云簪子、丁香花金簪,镶芙蓉石杏花簪子……”盛兮颜一一细数,零零总总的足有六七样,“还有我院子里头的账,也不清不楚的。” 芳菲的脸色又青又白,盛兮颜说的这些她当然记得,全都是她拿的。 她也知晓分寸,太过贵重的没敢动,只偷拿了几件盛兮颜长年不戴的小玩意,也不值几个银子。生怕会被发现,她还专门找了工匠做了一模一样的调换了进去,盛兮颜竟然这般小气,连这些都要斤斤计较! 好不容易,珠花的事情可以了结了,盛兮颜还要咄咄逼人,不肯放过她。 她越想越委屈,嘴唇紧紧抿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盛兴安斜睨了刘氏一眼,面沉如水。 堂屋里静悄悄的,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就连孙嬷嬷都不敢出声,她心里乱成一团,这大姑娘从来都是个温婉的性子,今天这是吃错药了吗,说发作就发作! 刘氏的脸色又青又白,她可以确定,这是盛兮颜布下的局。 盛兮颜肯定早就知道芳菲私底下偷拿了她的首饰却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一口气给捅了出来。 这心计简直太深了! 刘氏攥紧了帕子,干笑道:“老爷,芳菲这丫头也是欺负颜姐儿性子好才敢如此放肆。” 她的意思是盛兮颜不懂得管束下人,才会纵得丫鬟无法无天。 这种绵里藏针的话,盛兮颜自然听得懂,也爽快地认下了:“母亲教训的是,是女儿不懂管束下人,纵容了芳菲。所以,女儿决定痛定思痛,就拿这半朵珠花去京兆府敲一敲鸣冤鼓。” “不可!”盛兴安赶紧打断了她,粗暴地指着刘氏的鼻子骂道,“你自己没把人调/教好,还要往颜姐儿身上赖?!” 刘氏被吓得肩膀一抖,砰砰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像是快要跳出来了。 她嫁进盛家已有六年,自认对盛兴安的脾气也有几分了解。他表面上是时下士大夫的作派,从来不管内宅事,说得好听点就是相信她,把内宅和儿女们交给她管教,但其实就是个极度好面子的,他可以因为许家世代行医而厌恶发妻许氏,厌屋及乌到对亲女儿也没几分慈爱,也可以因为她出身书香门第,就对她颇为敬重。 芳菲对盛兮颜不敬,甚至偷拿了朵珠花什么的,盛兴安不会太在意,自己罚了也就罢了。 但要是让盛兮颜把府里的丑事捅到官府里去,足以让盛兴安脸上无光,这简直就是抓到了盛兴安的痛处。 盛兮颜正拿着那半朵珠花,对上刘氏望过来的目光时,还特意笑眯眯地把珠花向她举了举。 刘氏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若非让盛兮颜拿捏住了把柄,她又岂会落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今只有弃了芳菲了。 她差点呕出一口老血,脸上还要维持着贤淑的笑容,说道:“老爷,您说的是,是妾身没有管束好下人,才让芳菲这贱奴大胆包天,奴大欺主,妾身有错。”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芳菲连主子的东西都敢偷,罪无可赦,按家规,理当打上二十板子,再……”本来想说发卖的,但想到盛兴安肯定不会让芳菲被卖到外头乱说话,就话锋一转,说道,“赶出府去!” “颜姐儿那里缺损的财物,由妾身全数补上,也当是弥补了妾身的失察之过。” 芳菲吓得一身冷汗,这大夏天的,她简直透心凉,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 这“赶出府去”当然不是给了卖身契,还了自由,而是发配到庄子上,从此再无出路。 她都快十六岁了,再过个一两年,就会被胡乱配给小厮。哪怕现在发卖了她,以她的姿容和身段,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前程呢! ”夫人。”芳菲脸色发白,面露惊恐,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额头上的红印也更加的狰狞难看,“奴婢知错了,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氏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您看,这样处置可行?” 盛兴安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刘氏赶紧使了个眼色,孙嬷嬷出去叫了两个粗使婆子过来,把芳菲拖了下去。孙嬷嬷也是生怕再闹下去,芳菲说不定真就要被灌上一碗热油烫哑了嗓子发卖了 。 “夫人,奴婢不敢了,不敢了……”芳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直到声音渐行渐远。 刘氏抬袖擦擦自己的冷汗,恰在这时,盛兮颜又含笑着说道:“对了,母亲,您刚刚好像是说,您给女儿挑了陪房?” 刘氏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和她说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是没有接口嘛!现在又提,不会又要使什么幺蛾子吧?! 刘氏捏着帕子的指尖有些泛白,她简直怕了盛兮颜了。 盛兮颜朱唇轻启,认真地说道:“我仔细想了想,若是母亲挑的陪房都和芳菲一样的话,我都嫁出去了,也不能总回府找您做主吧?到时候,怕是也只有告到官府去。您说是吗?” 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口口声声“嫁出去”了,她还要不要点脸?! 刘氏憋着气,假笑着说道:“怎么会呢,给你挑的那几个陪房……” 盛兮颜似笑非笑,又拨弄起了案几上的那半朵珠花,手指白皙似玉,煞是好看。 “够了。”盛兴安冷着声音道,“颜姐儿,陪房你自己挑。你挑中了谁,问你母亲拿卖身契便是。要是府里没有你中意的,就让你母亲叫牙婆来!” 刘氏双目圆瞪,还没说完的话梗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芳菲废了,要是连陪房也安插不了,那等到盛兮颜嫁出去以后,岂不是要彻底翻出她的手掌心了?! “老爷,”刘氏还想再争取一下,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僵掉了,“颜姐儿哪懂得该怎么挑人,要不妾身先替她挑上一轮,再由她自己选……” “不必了。”盛兴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掩不住地厌恶,“今天这事你还不嫌难看吗?!” 盛兮颜的那些话,盛兴安当然听得懂,她拿捏着那朵珠花当把柄,又扯出了镇北王府,不过就是不想娘家插手她陪房的事罢了,那就让她自己挑好了。她自己挑的,有什么问题,以后也怨不得别人! 盛兴安显然还没有消气,冲着刘氏又骂道:“还有你,这家你若是管不好,就让郑姨娘帮着你一起管!” 刘氏脸涨得通红,让一个姨娘“帮着”自己管家,她这个当家主母还要不要脸?! 她捂着胸口,正要说一两句软话哄哄他,盛兮颜歪了歪小脸,忧心忡忡地说道:“原来母亲这么忙。” 她突然说这话,让刘氏顿觉肯定没好事,绝对不是想要关心自己。 果然,接下来,盛兮颜体贴地说道:“那就早些把我娘亲的嫁妆给我吧,我还能抽空理理。不然,若是婚期定得急,母亲又要盘账,又要替我准备嫁妆,还要主持中馈,怕是会忙不过来。”她一副在为刘氏打算的孝顺模样。 刘氏嫁进来时,盛兮颜也就八岁多,盛兴安厌恶许氏,对盛兮颜从不假以辞色,只要自己面上过得去,他就不会多问半句。 盛兮颜一向乖顺,从不敢耍什么花样,但今天这一出,彻底打破了她的天真。 盛兮颜这些年到底藏得有多深?! 自己今天,是满盘皆输了。 7、第7章 盛兴安冷冷地瞥了刘氏一眼,开口应下了。 一锤定音。 刘氏心头憋着的一口血都差点喷出来,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喉间泛起了浓重的腥甜味。 她的素手死死地抠着案几的边缘,指尖泛白,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没有倒下去。 盛兴安连灌了好几杯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胸口起伏不定。 唯独盛兮颜心情甚佳,自得其乐地把半朵珠花放在茶几上,用纤白的手指绕着转圈圈,眸子里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直到有丫鬟进来禀道:“老爷、夫人,永宁侯和永宁侯夫人来了。” 盛兴安定了定神,给了刘氏一个警告的眼神,说道:“请侯爷和夫人去正熙堂。” 盛兴安最是要面子,今天已经惹得他很不快的刘氏也不敢再耍什么心眼,脸上堆起笑,还不忘同盛兮颜道:“颜姐儿,你也随我们去吧。给永宁侯和永宁侯夫人请个安。” 盛兮颜从善如流,随手把半朵珠花放进了袖袋。 因为太后已经赐了婚,两家也没有多说什么,顺顺当当地解除了婚约。 当看到盛兴安从永宁侯的手里拿回了自己的庚帖,盛兮颜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漂亮的杏眼里毫不掩饰地洋溢着喜悦。 她这辈子,终于不用和永宁侯府扯上半点关系了! 永宁侯夫人忍不住皱起眉来。 尽管她也瞧不上盛兮颜这丧妇长女,但眼见她这般嫌弃同自家儿子的婚约,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要不是今天是来退婚的,她真想问问盛兮颜是不是眼瞎了,自己儿子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那个短命的镇北王世子? “……本侯与夫人这就先告辞了。改日再约盛大人出去喝一杯。” “侯爷,请。” 盛兴安亲自相送,等出了正熙堂,永宁侯夫人朝刘氏使了个眼色,两人坠后几步,面上一阵寒暄,说着就算做不成亲家,也能常来常往云云,永宁侯夫人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道:“盛夫人,那件东西……” 刘氏:“……” 刘氏扯了扯嘴角,说道:“夫人也知道,我们家颜姐儿是前头那一位生的,哎,这继母难为啊,有些事我也实在做不了主,不过,从前应承夫人的事,我一定会尽量办的。” 话是说了一堆,但半点没有落到实处,永宁侯夫人听得心浮气躁。 刘氏心情也正糟糕着,懒得跟她解释,两人心不在焉的走着。 送走了永宁侯夫妇,盛兴安就回礼部当差去了。 和永宁侯府的婚约是解除了,但一连三日,镇北王府都没有派人上门,这轻慢的态度,让盛兴安的脸色也越来越看,脾气暴躁的一点就会燃。刘氏小意温存,过得心惊胆战,连盛兮颜让人送来的那张翻了好几番的“损耗账单”,也咬咬牙,全给了,又让刘嬷嬷亲自给她送去。 荷包一下子就满了的的盛兮颜笑得眉眼弯弯。 赵嬷嬷不但送了银子过来,还拿来了一把钥匙,呈给盛兮颜:“这是夫人让奴婢给姑娘的,是先头夫人放置嫁妆的库房钥匙。” “有劳了。”盛兮颜接过钥匙,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嬷嬷这钥匙送来的正是时候。外祖父当年就已经把娘亲的嫁妆单子给我了,正好趁着近日有空闲,我先去库房整理整理,来日对账也能省心。” 大荣妇人的嫁妆单子是一式两份的,一份交由夫家,一份留在娘家。 许氏过世时,盛兮颜还不到八岁,嫁妆单子和嫁妆也就由盛兴安保管。盛兮颜猜想,盛兴安连嫁妆都能给刘氏打理,嫁妆单子十之八九也会落在刘氏的手里。 如今孙嬷嬷送来了库房钥匙,却没送来嫁妆单子,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孙嬷嬷闻言,老脸僵了僵,讪笑着说道:“奴婢这就回去向夫人复命。” 这些年来,刘氏没敢变卖许氏的嫁妆,铺子和庄子上的管事都是许氏生前安排的,她也没敢随便换,但每年交到府里的出息,她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挪用了不少贴补娘家,一开始她还在账目上费心掩盖,但是后来,见盛兴安完全不管,她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账目越发不上心,简直就是漏洞百出。 本来,盛兮颜是会嫁进永宁侯府的。 刘氏和永宁侯夫人早有默契,永宁侯夫人想要许氏嫁妆里的某样东西。作为交换,她也应承了账册的事一笔勾销,那些产业的出息以后会有五成给刘氏。永宁侯夫人是盛兮颜的婆母,盛兮颜想在婆家立足,必然得听她的。所以,刘氏半点不憷。 谁也没想到,这天说翻就翻,不但早就准备好的陪房安插不进去,还让盛兮颜抓住了把柄,让刘氏不敢把这漏洞百出的账册直接拿出来。 焦头烂额的刘氏和孙嬷嬷商量了三天,才想要借着交还钥匙过来试探一下盛兮颜到底知不知道许氏具体有多少嫁妆。可盛兮颜就像是猜透了她们的心思,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她的手里还有一张有完整的嫁妆单子! 这事可不好办了…… 孙嬷嬷的笑脸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匆匆道:“姑娘慢慢理着,奴婢先告退。” 昔归送了孙嬷嬷出去。 盛兮颜把钥匙放下,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上一世,盛家无论怎么待她,她都忍了。她一直告诉自己,等及笄了,嫁到永宁侯府后她就有家了,没有想到,哪里都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从进永宁侯府的第一天起,就被困在了院子里,寸步难行。 她从小在闺中学的是女子应当“幽闲贞静”、“柔顺温恭”,上一世她做到了,但是她没有一天过得痛快。 既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再委屈自己?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绝不会是为了让她再憋屈一生。 盛兮颜仿佛放下了重重伽锁,乌黑的杏眼明亮如璀璨星辰。 昔归送走了孙嬷嬷,推门进来的时候,盛兮颜正站在书案前,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沾满墨汁的狼毫笔,不疾不徐地落在纸上。 宣纸下面铺着一张钟繇的字帖,盛兮颜的脸上聚精会神,微翘的唇角,放松的眉眼,都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惬意。 昔归没有打扰她,安静地走过去,为她研墨。 写完了一张后,盛兮颜仔细看了一会儿,便放到了书案的角落,又新铺了一张纸。 这一次,她没有去临摹字帖,而是写下了“镇北王府”四个字,面露沉吟。 镇北王府楚家世代子嗣单薄,百年来,嫡系和旁支有无数子弟战死在北疆的战场上。 到了老镇北王这一代,就只剩下了兄妹二人。老镇北王早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膝下只得了静乐郡主一女。先帝感念镇北王府一家为大荣朝流过的鲜血,没有勉强老镇北王过继,而是允了静乐郡主招赘,后来生下了楚元辰。 按理说,楚元辰应该是镇北王世孙,但老镇北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为他请封为了世子,先帝偏偏还允了,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四年前,北燕倾举国之力,突袭北疆,来势汹汹,老镇北王以身殉国。 当时,楚元辰不过十六岁,就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北疆军,死守大荣北境。 这一仗打了四年有余,直到今年四月,楚元辰终于大败北燕大军,斩杀了北燕元帅,北燕大军伤亡惨重,丢盔卸甲。在他失踪前,更是一连拿下北燕七城。 楚元辰如今生死未卜,镇北王府短时间里肯定没有心思来顾太后莫名其妙的赐的这桩婚事。 盛兮颜记得那本“小说”里写着,镇北王世子死在了北燕的战场上。 在镇北王世子死后,镇北王府也在短短的五年里彻底倾覆,此后,大荣朝就大厦将倾,不但北燕卷土重来,接连屠戮数城,周围蛮夷也是蠢蠢欲动…… 盛兮颜随手把写着“镇北王府”四个字的宣纸揉成了一团,又接着临摹起了字帖,头也不抬地说道:“昔归,你明天陪我出府一趟。” 昔归怔了怔,含笑地应了一声“是”。 大荣朝民风比前朝开化,哪怕像是盛家这般规矩严苛的人家,只要当家主母应允,她们姐妹也是可以出门走动的。 刘氏当然同意,她这几天理账理得焦头烂额,脑子都要炸开了,恨不得盛兮颜有点事做别催得太急,闻言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笑着说道:“我让孙嬷嬷替你去准备马车,身上的银子够不够?要是不够用,买了什么就让人送来府里,让账房支。你不必急着回来,晚上也不用来请安了。” 有了刘氏的应许,盛兮颜大大方方就出了门。 马车出府后,直奔华上街,在盛兮颜的示意下,停在了街口。 盛兮颜的脸上戴着一方面纱,出来前还特意换了条茜红色的杭稠挑线裙子,挽着双垂髻,戴了一朵银制的珍珠花簪,衬得一双杏眼更加明亮。 她脚步轻盈,看到什么都觉得有意思,恨不得每家店都能逛上一遍。 但总算,盛兮颜还记得出来的目的,随便逛了一会儿后,就去了街边茶馆坐下小歇,又吩咐昔归道:“你去前面的周家老铺替我买两包枣花酥。” 周家老铺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点心铺子,刚刚盛兮颜路过的时候,铺子门前排了好长的队,当时她就有点迈不开步了。 昔归一走,盛兮颜给了小二一个银锞子,让他把雅座给自己留着。 她出了茶馆,直奔街尾的百草堂。 8、第8章 一入百草堂,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见有客来,有伙计招呼道:“姑娘是要抓药还是看诊?” “抓药。”盛兮颜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绢纸,说道,“这里有三味药,请按我纸上写的方法来炮制。” 自带方子来抓药的客人常见,但连药材怎么炮制都要定制的客人倒是稀罕。 伙计拿过绢纸,上面的药材很常见,就是这炮制的方子和寻常用的不太一样,其中有一味,一般是用烘的,但这里却要求用炒。 伙伴思量着说道:“请姑娘三日后来取。” 盛兮颜付了比市价贵了三倍的银子,就回了茶馆。 不多时,昔归也回来了,还带来了热气腾腾,刚刚出炉的枣花酥。 盛兮颜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隔着帕子拈着一块枣花酥,轻咬一口。 外皮又香又酥,入口即化,热热的内馅枣香味浓郁,枣泥细腻,还有清甜的玫瑰香,一口咬下,甜到了心尖。 “好吃。” 盛兮颜眉眼舒展,满足极了。 重活一世,真好。 “要吃吗?”盛兮颜又拈起一块枣花酥,眉眼弯弯地问道。 昔归怔了一下,双手接过:“多谢姑娘。” “周家老铺的手艺真不错,下次我们再买来吃。”盛兮颜意犹未尽地又吃了一块,才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手上碎屑。 她起身推开雅座的窗户,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们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交织在了一起,有些吵杂,但又充满了烟火气息。 盛兮颜似有感慨地说道:“日后总不会过得比现在还糟,你说是吗?” 昔归:“……” 她忍不住去看盛兮颜的侧脸,阳光衬得她肌肤就如初雪般细腻无暇,不染而朱的红唇,熠熠生辉的杏眸,都有一种说不尽的娇艳。 昔归觉得近来自家姑娘似乎变了不少,真要说的话,就是眉眼间少了些柔到极致的温婉,多了一份肆意张扬。 昔归不是家生子,她五岁时就被亲生父母给卖了,后来是许氏从牙婆手里把她买了回来,陪女儿玩耍。在侯府里,她无牵无挂。 “姑娘说的是。”昔归应声,说道,“姑娘去哪儿,奴婢也去哪。” 从前姑娘不争不抢,她也安份自保。 但姑娘既然是个有主意的,她也不想被抛下。 盛兮颜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昔归也是不偏不倚的任由她打量。 盛兮颜笑了,说道:“我在前头的百草堂订了一点东西,你三日后去给我拿。” 在盛家,她没有可用之人,昔归若是能得用当然好,若是不能,她订的那些药材,就算被别人知道也无伤大雅,估且先看看吧。 昔归什么也没问,乖顺应道:“是,姑娘。” 盛兮颜含笑地掸了掸衣袖,起身道:“歇够了,我们再去逛逛。” 她脚步轻快地出了雅座,昔归提着剩下的枣花酥跟了上去。 刚下楼梯,就有两个头戴方巾的书生从外面走了进来,掌柜显然与他们相当熟悉了,笑着问道:“方秀才,张秀才,你们今日没有出城吗?” “别提了。”其中一个书生愤慨地说道,“锦衣卫封了城门。” “这锦衣卫嚣张跋扈,实在……” “哎呦!我的秀才公呦,快别说了。”掌柜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就自己多嘴,非得跟人家套近乎,这话要是传扬出去,他还有命吗?! 张秀才被同伴拉了下袖子,一脸的愤愤不平,嘴里还不忘继续说着:“读书人就该不畏强权……” 盛兮颜目不斜视地出了门。 她本来还想逛逛的,但锦衣卫连城门都封了,怕是在捉拿什么重犯。 锦衣卫行事向来肆无忌惮,说不定还要大肆搜查,京城估计得乱…… 盛兮颜当机立断:“我们回府。” 还有大半条街没逛完呢,她有些遗憾地抿了抿嘴,只能下次再出来了。 马车就停在街口,她们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马车上的冰盆早就融化了大半,但车厢里还是比外头凉快许多。 马车开动了。 昔归说道:“姑娘,奴婢给您倒杯果子露吧。奴婢用冰镇着呢。” “好啊。”盛兮颜正觉热得慌,有一杯冰冰凉凉的果子露是最好不过了。 果子露就冰镇在冰盆里,昔归倒了七分满,就呈了过去。 盛兮颜刚一抬手,她的鼻翼不禁动了动,总觉得四周好像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但若仔细去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见她手顿在半空,昔归疑惑地喊了一句,“姑娘?” “无事。”盛兮颜眯了眯眼睛,接过果子露抿了几口,就放下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琉璃杯。 马车拐了个弯,不疾不缓地往前行驰。 “前面的,停下!” 突然有人一声高喝,车夫“吁——”地一声,猛地拉住了缰绳,马车急停。 盛兮颜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倒,又反应极快地抓住了桌子,昔归赶忙扶住了她,才放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马车外头,车夫的声音都在颤抖:“姑娘,是锦、锦衣卫。” 盛兮颜掀开车帘,就见有一队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策马而来,大街上的所有马车和路人全都被他们喝令停下,一行人训练有素,才片刻工夫,就已经把整条街都围得严严实实。 一个锦衣卫千户面无表情地命令道:“马车上的人全都不许下来,待我等一一查看。” 盛兮颜放下帘子,吩咐道:“先等着吧。” 马车缓慢地停靠在了街边,耐心地等待着。 喧嚣热闹的街道此刻静得好像空无一人,无论是路人还是小贩全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四下静如寒蝉。 锦衣卫兵分几路,从街尾开始盘查,也没等上多久就到了他们的马车前。 车夫恭恭敬敬地说道:“官爷,我们是礼部侍郎盛家的,里头是我们家的姑娘。” 下一刻,车帘就被一个锦衣卫千户粗鲁的掀了起来。 那千户阴冷无情的目光扫了进来。 一主一仆两个姑娘端坐在马车厢,戴面纱的那一个,目光清正,神色间并无慌张和惊吓。 固定在车厢底部的小桌子上还放着半杯果子露。 马车一眼就能看尽,他微微颌首,正要放下车帘,神情忽然一顿,隐约似乎有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眸光一凛,再度看向了马车里面,目光一寸一寸的慢慢扫过,然后,落在了坐凳上。 这种样式的马车,坐凳底下有个不小的空间,可以放置不少东西,甚至还能藏人…… “请姑娘下车。”千户神情冷峻的说道。 在他没有离开,反而再度扫视车厢的时候,盛兮颜就已经意识到不妙了。 她面不改色,口中应道:“昔归,我们先下去。” 两人这般知趣让他的态度也好了些,退开半步让她们下来。 “怎么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恰在闯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位态度强硬的锦衣卫千户立刻神情一变,转头向着来人抱拳道:“督主。” “王千户,可有发现?” 王千户略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禀道:“督主,属下在这马车里闻到一点血腥味。正要仔细搜查。” 盛兮颜侧过身,从掀起的车帘往外看,见到的是一个清雅如嫡仙一般的年轻男子,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着一身红色麒麟袍,眉似墨染,唇若点朱,那双上挑的凤眼带着一种如宝剑出鞘般的锋利,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 “血腥味?”青年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说道,“该不会是那里吧。” 王千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大街另一头的猪肉摊上,有一个壮汉正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瑟瑟发抖,在回锦衣卫的话。 “督主您稍候,属下这就遣人去问问。”王千户低眉顺目,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又赶紧向手下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很快,盘查那壮汉的锦衣卫就被叫了过来,他毕恭毕敬地禀道:“督主,是他自己砍的。在锦衣卫封街时,刚受的伤,还没得及去包扎。” 这话一听就明白了,估计是在砍肉的时候,听闻锦衣卫封街,吓得砍到了自己的手上。 王千户点了点头,难怪站在这里,血腥气又重了不少,比在马车里头时更加浓郁,想必他刚刚闻到的气味应该就是飘进去的。 也对,里面只是两个姑娘家,怎么敢去窝藏那个人! 王千户的腰又弯了一些,拱手道:“是属下多疑了。” 青年抚了抚衣袖,噙着一抹云淡风清的微笑,说道:“多疑是好事,但别磨磨蹭蹭的,浪费时间。” 温和的嗓音落下,王千户的腰弯得更低了,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连忙应是。 那人受了重伤,他们才有机会追着他到了附近,若是一再耽搁,让他趁乱逃走就麻烦了,就算现在已经封了城门,但以那人本事,也不是出不去的。 “督主英明。” 青年淡声道:“已经查过的马车和路人就直接放行吧,免得围堵在一起,让人混水摸鱼了。”他说得不紧不慢,带着一股不怒自威。 王千户赶紧应命道:“是,督主。” 青年的目光扫过了盛兮颜所在的那辆黑漆平顶马车,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盛兮颜看到了一双极为明亮凤眸,阴冷的如同一条毒蛇。 盛兮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待再看去时,青年已经转身走了,那袭红色麒麟袍也很快就被车帘挡住了。 “把车帘放下吧。”盛兮颜吩咐了一声。 昔归把撩起的车帘重新放下了。 等不到一柱香,就又有一个锦衣卫过来,敲了敲车厢,粗声粗气地说道:“走吧。” “多谢差爷,多谢差爷!”马夫连连作揖。 马车终于又开动了,这一次,径直回了盛府,停在了仪门处。 昔归先下去,又放好了脚凳。 盛兮颜没有动,对外头的车夫道:“我再坐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车夫唯唯应诺,以为她是刚刚被锦衣卫给吓到了。那些锦衣卫来势汹汹的,他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去定要喝几碗压惊茶! 盛兮颜又道:“昔归,我头有些晕,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昔归没有多问,应命去了。 等到人都走了,盛兮颜对着空空的车厢,轻声道:“这里是礼部侍郎盛兴安的府邸,西面有个废弃不用的院子。外面现在都是锦衣卫,你若要出去,还是等到天黑为好……” 她停顿了几息,又缓缓吐出几个字:“镇北王世子。” 9、第9章 上一世,外祖父就说过,她的五感都比寻常人灵敏,是个学医的好胚子。在马车上的时候,盛兮颜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再加上茶馆里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当时她就猜测,那个贼人多半就藏在她的马车里。 只是,她和昔归都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当场叫破,说不定会惹得贼人暴起伤了她们。 盛兮颜只得按兵不动,她原本打算拐个弯,就借口下车买东西,再见机行事,但谁想,刚一拐弯就撞上了锦衣卫。但是在那个时候,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藏在自己马车里的竟然会是楚元辰! 直到,她见到了那个人。 东厂厂督萧朔。 上一世,她没有机会见过这个人,但是,在那本小说里,萧朔仗着皇帝信任,残害忠良,勾结蛮夷,手上染满了无数的血腥和人命。在朝堂上,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大荣朝搅得天翻地覆,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甚至到了后来,更是一手把持朝政,连皇帝都几乎成了他的傀儡。直到周景寻立挽狂澜,诛杀奸佞。 不管周景寻最后是怎么“立挽狂澜”的,盛兮颜只知道小说曾提过,萧朔和楚元辰有着过命的交情,只不过这件事,现在还没有任何人知道。 当时,萧朔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妙了,几乎是纹丝和缝地把人救了下来。 能够让堂堂东厂督主大费周折,费心救人,盛兮颜断定,他十有八九是萧朔唯一的至交好友楚元辰。 只是,为什么楚元辰会出现在京城? 盛兮颜微微蹙眉,他不是已经失踪三个月了吗?! 既然人还活着,他又为什么迟迟不露面,反而要偷偷回来? 而且,照理说,老王爷已经死了四年了,楚元辰早该袭爵,但是,直到现在,他依然还只是“镇北王世子”,现在又被锦衣卫满城搜捕…… 盛兮颜觉得自己好像摊上了一桩麻烦的亲事,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哎,多半是来不及了。太后一门心思想看她倒霉,怎么可能随了她的意。 算了,再怎么都比永宁侯府要好!楚元辰能在老王爷去后,独自镇守边关四年,杀得北燕不敢犯境,也就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姑娘,您好些了没?”昔归疾步匆匆地过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您先喝口水。” “马车上实在太闷热了。”盛兮颜随口解释了一句,接过她递来的温水,一口饮尽,微微一笑道:“吹吹风就舒服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等回了采岺院,盛兮颜就在美人榻上歪了下来,把烦心事统统抛在一边,心大地拿起了今天刚买的话本子,懒洋洋地翻看着。 昔归手脚勤快地点上熏香,又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归整,并给她添了一杯冰镇过的果子露,问道:“姑娘可要再用些枣花酥?” “一会儿再吃。”盛兮颜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闻言头也不抬。 昔归凑趣着问道:“姑娘,这话本子讲了什么?您看的这么高兴?” 盛兮颜指着话本子,开心地说道:“有个举人一心读书,家里靠妻子卖绣品养着,不但养着他还养着他父母,后来举子高中了。” 昔归迎合着说道:“他就为妻子请封了诰命?” 盛兮颜摇了摇手指:“他停妻立娶了。” 昔归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呢?” 盛兮颜“噗哧”一声笑出来:“他被打死了。” 昔归:“……” 她怎么觉得这话本子有些不太正经呢。 见她这呆呆的样子,盛兮颜笑得更欢了,温婉的眉眼也显得俏丽了许多。 昔归:“……” 好吧,姑娘高兴就好。等姑娘看完后,自己也借来看看,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丫鬟! 盛兮颜一口气看完了一半,一看漏钟已未时过半,到了她练字的时辰,就把话本子放下,去了小书房。 刚一推开门,她的脚步突然一顿,杏目圆瞪,心脏狂跳了好几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昔归说道:“你不用伺候了,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昔归微微一讶,什么也没问,福身退下去了。 盛兮颜这才走进了小书房,又转身把门关好,看向了书案的方向。 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她的书案前,他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肤色略深不似京中男儿的白皙,五官精致到几乎无暇,鸦羽般的乌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身上那一袭简单的青衣,丝毫没有遮住他的风采,反而让他更显英姿勃发。 见她看过去,他还抬头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竟比骄阳还要夺目。 盛兮颜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启唇唤道:“楚世子。” 楚元辰斜靠在椅背上,桃花眼微扬,嘴边挂着有些轻佻的浅笑:“盛大姑娘。” 果然是他! 盛兮颜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头痛。 她猜到躲在她马车里的是楚元辰,也猜到他可能会趁夜逃离,但没有猜到,他非但不走,还找上门来了!他就真觉得自己不会告发他吗?现在,满城的锦衣卫可都在找他呢。 楚元辰一手托着下巴,桃花眼仿佛会勾人:“盛大姑娘果然认得我。” 方才被叫破的时候,楚元辰简直惊住了,对方知道他藏在马车里也就罢了,就连他的身份都知道,这让楚元辰很难不大惊失色。 但是,他又没有感觉到半点恶意,不然,在锦衣卫搜查的时候就该把他供出去了。 盛兮颜不答反问:“你不是也认得我吗?” 她最会假笑了,嘴角一弯,想笑得有多甜就有多甜,半点不带虚的。 “楚世子也应该已经知道,太后为我俩赐婚的事了吧。”盛兮颜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仿佛很真诚,“就凭咱们俩的关系,楚世子也该信我。” 楚元辰微微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如珠似玉,明丽中透着娴雅,明亮的杏眼似是氤氲着一片水光浮影。 他昨天才从萧朔的口中得知,太后竟然趁着他“下落不明”,给他指了一门亲事。 原本,他对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盛大姑娘”没半点了解的兴趣,但事情就是这般巧合,自己也不过随便藏进了一辆马车,竟然就会是她的马车。 而且…… 她面对自己的突然出现,不但半点不畏,还不动声色地试图用言语来抢回主导。 楚元辰叩指轻敲着桌案,轻佻地问道:“咱们俩?看来盛大姑娘对这桩婚事还挺满意的。” “满意,满意极了。”盛兮颜眉眼弯弯,笑得更灿烂了,“楚世子呢?” 楚元辰嘴边噙着一抹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也很满意。” 他把俊脸朝盛兮颜凑了过来,近到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鼻息,他笑着说道:“既然我们都这么熟了,那盛大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小忙呢?” 盛兮颜回以一笑:“你先说说看。” 他又往前凑了凑:“帮我递一封信,给一个人。” 盛兮颜眸光一闪,接口道:“萧朔?” 楚元辰桃花眼一眯,原本带着点轻佻的气质蓦地一变,有如一把宝剑出鞘,危险而锋利。 哪怕盛兮颜早有准备,被他这么盯着,后背也不由泛起一阵薄汗,有一瞬间,甚至都觉得脖子有些凉凉的,心脏也仿佛停了几拍。 输人不输阵!盛兮颜脸上的笑容不减,藏在书案底下的手紧紧地捏着帕子,掌心湿嗒嗒的,把帕子都捏湿了。 楚元辰在战场上这么多年,眼睛毒辣的很,一眼就看出了盛兮颜的外强中干。 他不禁轻笑,说道:“借你纸笔用用。” 这一次,盛兮颜没有再去试探,她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让他随意,自己走到窗边,背对着他避嫌。 楚元辰很快就写了一封薄信,随便折了一下,连信封也没套,就大大咧咧地放在了书案上,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会不会偷看,含笑道:“帮我送到华上街的清茗茶庄即可。” “喝水吗?”盛兮颜点头应了,又给他倒了杯温水,态度十分随意,“随便喝喝吧,你身上有伤,喝茶不好。” 楚元辰没有去接,他笑眯眯地往椅背一靠,打了个哈欠:“先借你这儿休息一会儿。” “然后就可以去死了?”盛兮颜毫不留情地叫破了他已是强弩之末。 就算没有诊脉,盛兮颜也瞧得出来,他伤得极重。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偏偏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带着笑意,桃花眼再这么一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不正经的纨绔样,就算现在被盛兮颜点破,他也没有半点收敛,反而问道:“有吃的吗?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说这句话时,又仿佛有点可怜兮兮的。 盛兮颜:“枣花酥吃吗……” “吃。” 盛兮颜出去拿枣花酥了,再回来时,楚元辰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气息微弱。 盛兮颜:“……” 她呆了一瞬,赶忙放下枣花酥,快步走到他身边,迟疑了一下,蹲下身,用三根手指搭住了他的脉搏。 脉像虚弱无力,节律紊乱,时轻时重…… 她的眉头越皱越重,这简直比她猜测的更糟糕。 他失血过多,心脉极弱,要是放任不管,怕是活不过今天。 这么说来,难不成楚元辰上一世就是这么死的? 不是死在北燕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京城? 盛兮颜的心头狂跳,楚元辰还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先不说尸体要怎么处理,关键是,她要嫁给谁去?没有镇北王府当挡箭牌,盛兴安指不定随便弄间庵堂就把她塞进去了。 盛兮颜沉默了片刻,郑而重之地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套银针。 她打开针包,拈出一根银针,这一刻,她的注意力无比集中,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外祖父的教导,屏气凝神,右手又快又准地把银针刺入了他的百会穴,不紧不慢的捻动了数次。 然后,是第二针,第三针……隔着外衣,她的每一针都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要穴上,不差分毫。 一连七针,盛兮颜才收住手,她屈指一弹,七根银针同时在他的穴位上微微颤动,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游走其中。 盛兮颜在心底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三息止。 10、第10章 呼—— 盛兮颜气息略喘,这一套针法极其耗费心神,注意力又过度集中,让她的额头隐隐作痛。 上一世,她也就是在八岁前跟外祖父学过医理认过穴位,后来虽把外祖父留下的医书和行医笔记翻了个遍,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困在永宁侯府的她,根本没有机会去用。 若非楚元辰实在垂危,如今又被锦衣卫满城通缉,她不可能去给他找大夫,还真不敢直接就下手。 她尽力了,若能救活,是他运气好。 要是不能救活,估计就是他们俩运气都差。 盛兮颜也搬不动他,干脆就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躺得宽敞一点。 楚元辰的面色依然苍白,但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机,呼吸也比刚刚更加有力,这让盛兮颜放心了不少。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都没心情看话本子了,时不时地便探探他的鼻息,好不容易等足了时间,她终于依次拔出了这七根银针。 施针时,百会穴是第一针,收针时,百会穴便是最后一针,拔出的银针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血。 收针后,盛兮颜又伸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停留了许久。 还好,心脉强劲了不少,不似刚刚那样随时都会消失,十有八九应该是死不了了。 盛兮颜眉眼舒展,露出了喜色:自己似乎、好像、大概还挺厉害的呢! 放心之余,精力耗尽后的疲惫蜂涌而来,她单手靠在书案,稍许眯了一会儿,直到昔归在外面叩门道:“姑娘,您可要用膳。” 盛兮颜看了一眼漏钟,已经快到酉时,外面的夕阳落下了小半,霞光满天。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揉了揉额头,吩咐了一句:“摆膳吧。”就出去了。 等用过晚膳,她打算再过去看看人醒了没,顺便问问要不要给他弄点吃的,结果,人已经不见了,还把自己的枣花酥也给一起顺走了。只有那封信还留在书案上,上面还放了一块有着流云百福的墨玉玉佩压着。 盛兮颜:“……” 这作死的家伙! 盛兮颜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走过去把它关上。 她猜测楚元辰应该还没有离开盛府,要不然,也不需要自己递这封信出去,尤其他还伤得那般重,肯定走不远。 盛兮颜拿上了那封信和玉佩,出了小书房。 这信事关重大,盛兮颜特意用碎布在荷包里缝了个暗袋,再把信纸折小后塞进去,那块玉佩也小心地收进了袖袋里。盛兮颜猜想,这应该是给她当作信物的。 霞光淡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这信留在手里,就跟烫手山芋似的,盛兮颜本打算第二天跟刘氏请过安后就出门,没想到刚要出门,刘氏的大丫鬟琥珀过来传话说,赵元柔来了。 琥珀又道:“夫人让您过去一趟。”她笑得大方得体,一脸恭敬。 “赵元柔来了?”盛兮颜眉头一挑,眼中露出一丝不耐烦。 她懒得去应酬,尤其还急着要出门,正要拒绝,突然思绪一动,想到了一件事。 盛兮颜改主意了,应下了,又问道:“姑母也来了吗?” “是的。”琥珀笑着回道,“大姑奶奶是陪着表姑娘一块儿来的。” 琥珀口中的大姑奶奶是盛兮颜的姑母盛氏,盛兴安的同母胞妹。 盛氏当年许给了赵家三爷,本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岂料,盛氏在生下赵元柔后不久,赵家三爷就因为突染风寒,病倒了,他这病来得又急又重,没熬上几天人就没了,从此留下了盛氏和赵元柔孤儿寡母过活。 到了正院,琉璃先去通传后就领着盛兮颜进去了。 门帘撩起的那一刻,坐在下首的赵元柔往前倾了倾,口中喊道:“颜表姐。” 赵元柔是盛兮颜的嫡亲表妹,两人在眉眼间有四五分相似,赵元柔容色清丽,肌肤柔嫩白净吹弹可破,一袭青莲色襦裙衬得她颇有几分出尘不染。 “颜表姐。” 赵元柔起身,向她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一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 盛兮颜向刘氏和盛氏福过礼,又冲赵元柔微微一笑,“柔表妹。”眼底没有丁点情绪波动。 “颜姐儿。”刘氏向她招了招手,脸上带笑,温和地说道,“昨日傍晚时,太后娘娘下了懿旨,为你柔表妹和宁侯府世子赐婚。” 刘氏的柳叶眉一挑,带着一种挑衅和兴灾乐祸的意味。 永宁侯世子那是多好的亲事啊,现在凭白给了赵元柔,她不信盛兮颜会不吃味!要不是她闺女年纪还小,她都舍不得放手呢。 刘氏语气更加亢奋,跟盛氏说道:“我就说嘛,咱们柔姐儿从小就是个有福气,姑奶奶您那会儿还担心呢,这不,福气来了。这可是未来的侯夫人,超品的诰命,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 盛氏其实也不过三十有余,额头却已经有了数道深深的法令纹,连鬓角也掺杂了不少白发,容貌远不及刘氏的鲜亮和年轻。 闻言,她笑得开怀,因为守寡多年而略显苦相的脸上也是难得的喜气洋洋。 赵元柔娇美的面庞微微一僵,似是有些无奈。她上前几步,拉住盛兮颜的衣袖,不平地道:“颜表姐,听说太后把你指给了镇北王世子?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 那天,赵元柔连宴席都没有去,后来是从周景寻的口中知道太后给盛兮颜赐婚的事,她当时就惊了。 太后怎么能把盛兮颜赐婚给一个死人呢?!就算镇北王府再尊贵又如何,镇北王世子都已经死了,岂能让盛兮颜一辈子的幸福为了一个死人白白葬送? 盛兮颜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柔表妹慎言,太后的旨意,岂是你我能够置喙的。” 她堂而皇之的把太后搬出来用了。 赵元柔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位颜表姐也算是个温婉的美人,就是为人太过古板,从前哪怕她和周景寻都没见过几面,也不敢违背婚约,现在不过是太后下了懿旨,她就以那个死人为夫,恪守妇德了。 这么活着,不觉得累吗? 赵元柔直视着她说道:“颜表姐,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想这样的。” 赵元柔认识周景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永宁侯世子,后来她也跟他说清楚了,再三声明自己不会当妾。她以为周景寻会放手,但是…… 也许感情的事真不是任何外力能够勉强的。 盛兮颜:“……” 她不由嗤笑,赵元柔现在说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得不到半点回应的赵元柔捏了捏帕子,又道:“颜表姐,我知道你是在怪我。” 她和周景寻的事,一直瞒着盛兮颜的确是她的错,但是,她也是不想让盛兮颜难过。任谁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喜欢的人不是自己都会接受不了吧。 园子里头的事一出,她就知道盛兮颜肯定也会听说的,当时她就要去跟盛兮颜解释了,但一直没有机会,后来,太后又宣了她去,责骂了她,把她骂得几乎懵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对昭王本就无意,明明是昭王一直对她纠缠不清,才会闹到如此地步。 赵元柔咬了咬红唇,收敛起了眼底的郁抑,上前半步,真诚地说道:“颜表姐,我和你一起去见太后吧,太后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会下这样的懿旨,我可以去解释的。” 她愿意做出弥补,让一切回归正轨! 至少不能让盛兮颜和她娘亲一样,守一辈子的寡。 “柔姐儿。”盛氏赶紧打断了她的话,焦急地冲她使眼色。 那可是永宁侯世子啊! 就算在盛氏眼里,女儿样样都好,也不得不承认,这门亲事是女儿高攀了。 若是错过,女儿最多也只能许给一个穷酸秀才,过着洗手做羹汤,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 赵元柔皱了下眉,又想去拉盛兮颜,这一次连袖角都没有拉到。 赵元柔袖中的拳头攥紧,盛兮颜这不咸不淡地态度让她很不舒服。 就算盛兮颜跟周景寻有婚约在先又如何?他们俩连面都没过几次,凭什么最后该退让的是自己?!世道不公她认了,她也退了,现在是太后突然插手,又怎么能怪自己? 她已经道歉了,也愿意做出弥补,盛兮颜还要她做什么?! 赵元柔的心里憋着一口气,把心一横,说道:“颜表姐。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好!那我把这条命给你,以死谢罪总行了吧!” 盛兮颜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一幕和上一世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上一世,在太后下了并嫡的懿旨后,赵元柔也曾来过一趟盛家,她说了她的无辜,说了她的委屈,也说了她愿意去跟太后解释求太后收回懿旨。自己当时还有些浑浑噩噩,也实在无法理解她所谓的苦衷和无辜。 赵元柔就以自己不肯原谅她为由,要一死谢罪。 死当然是没死成。 后来,她被盛兴安狠狠骂了一顿,说她没有容人之量,丢了盛家的脸。 再后来,永宁侯府来下聘的时候,周景寻为了给赵元柔撑腰,用了一对死雁当贽礼…… 11、第11章 盛兮颜略一失神,赵元柔就已经越过她冲出了堂屋。 “柔姐儿!”盛氏吓得脸色煞白,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就听刘氏大惊失色地喊道:“颜姐儿,你怎么不拦着她!她可是你的亲表妹啊,有什么话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吗?!” 盛氏猛地回过了神,恨恨地念了一句:“盛兮颜!要是我的柔姐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生剥了你!”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刘氏正要跟着盛氏跑,突然又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说道:“颜姐儿,你快跟我一起过去,你好好与你表妹说说,让她别做傻事!你说了,她一定会听的。” 刘氏也是慌了,要是赵元柔真在她这里出了什么事,别说是她那脾气乖张的小姑,就连盛兴安都不会放过她!刘氏赶紧又催促了一声,如她所愿,盛兮颜快步追了出去,刘氏赶忙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脚步匆匆地跟上了。 “夫人,表姑娘往后头去了。”一出堂屋立刻就有丫鬟给她们指了路,“方才大姑奶奶也跟过去了。” 丫鬟指的后头,是正院后面的小花园。 刘氏闻言提着裙裾,跑得更快了。 她一个在深宅内院里待惯的妇人,每天走过的路也就是去花园散步,不知道多久没这样跑过了,没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 走过游廊,穿过月洞门,刘氏已经喘得不成样了,她扶着孙嬷嬷,想稍微休息一下,就听到有人在惊呼:“夫人!表姑娘要跳池塘了!” 刘氏的脚都吓软了,孙嬷嬷牢牢搀扶住了她,嘴里忙不迭地念叨道:“夫人莫慌,莫慌。大姑奶奶已经追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对、对。”刘氏死死地拉着她的手,手背泛白,还不忘招呼道,“颜姐儿,快、快……” 小花园里,只有一个小池塘。 刘氏喜白莲,去岁专门让人挖了这个池塘来养白莲,正值白莲花季,刘氏几乎每天都会过去赏莲。 而现在,这个种满白莲的小池塘边上,赵元柔正背对她们站着,她离池塘边沿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青莲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曳,让她的身形更显单薄。 “柔姐儿!”盛氏绝望地惊呼着,“你快过来啊,你别吓娘。” 她小心翼翼地想过去把女儿拉回来,结果,她刚往前走了半步,赵元柔直接就朝后退了一大步,盛氏脸色煞白,再不敢动弹分毫。 刘氏这会儿也终于赶到了,大喘着气安抚道,“柔姐儿,你有什么话,就与你表姐好好说,千万别做傻事。” 赵元柔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盛兮颜的身上,充满了无奈:“颜表姐,我说我是无意的,你不愿信我。” “我说我想补偿你,你也不愿意听我解释。” “那么今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无论生死,你我二人从此两清了。” 赵元柔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一种宁为玉碎的决绝。 说完,她的脚又往后退了小半步,盛氏吓得差点惊叫,又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女儿被惊得真掉下去。 刘氏看了一眼盛氏,意有所指地说道:“颜姐儿不会怪你的,你们可是嫡亲的表姐妹啊。”她想着让盛氏怨上盛兮颜,事后就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这话一落,盛氏的情绪果然被激了起来,憎恶地冲着盛兮颜叫嚷道:“嫡亲的表姐妹……我的柔姐儿做错了什么,你这个表姐非要把她逼上绝路!?” 这话说得连昔归都听不下去了。什么叫她家姑娘把表姑娘逼上绝路?莫名其妙的跑来说了一通,就要以死威胁,姑娘但凡不答应就是姑娘的错?表姑娘这是把她自己当皇帝了吧,非要所有人都得围着她哄! 昔归愤愤不平,为她家姑娘感到委屈,反倒是盛兮颜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事,再来一次,她就好像一个局外人,心里不起半点波澜。 刘氏宽慰着说道:“大姑奶奶你别急,颜姐儿也没想到会这样。”又催促盛兮颜道,“颜姐儿,你赶紧过去劝劝。哎,去岁柔姐儿也就淋了一场雨就一直高烧不退的,醒来后忘了好多事,可千万不能再落水了。” 盛兮颜好脾气地点了点头:“也是。我去劝劝她。” 这出戏不错,但还可以更加精彩些! 见她朝自己走来,赵元柔又往后退了半步,这距离,只要脚稍稍一滑就会掉下去,盛氏吓得已经不敢看了,只恨恨地瞪着盛兮颜,眼神恨不得要掐死她。 “颜表姐。”赵元柔脸上带着凄凉的笑,就像有着万般委屈道不出来。 但是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中是义无反顾的坚毅,如池中的白莲高洁而不可侵犯。 她直视着盛兮颜,平静地说道:“你不用来劝我了。如今这一切,就当作是我还你的。”她的嘴角逸出一丝苦笑,也有一种释然。 她不愿意当妾,所以,哪怕对周景寻动了心,她也没想过去和盛兮颜争。 但是缘份总是把他们俩引到一块儿,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又有什么错? 盛兮颜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柔表妹都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强求了。” 赵元柔:“……”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梗在了喉咙里,脸上有些呆滞。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盛兮颜在拍她肩膀的时候,手指上正夹着一根银针,银针似有若无的从她后脖颈的穴位上划过,又动作极快地被盛兮颜收入掌中,而她甚至都没有一点感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盛兮颜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见盛兮颜也没怎么劝就回来了,刘氏跟着傻了眼,赶紧道:“你在做什么?!快去把你表妹拉回来啊,她这么站着,多危险啊!要是你表妹想不开真掉下去了……” 盛兮颜一脸无辜地说道:“母亲,这池塘的水还不到您肩呢。” 府里的三少爷,刘氏的嫡亲儿子盛瑛不到五岁,顽皮得很,还没搬到外院,就跟刘氏住在正院里,在挖这个池塘种白莲的时候,刘氏就再三叮嘱过要尽量浅些。 噗哧。昔归差点没忍住就笑出来,姑娘这一击还真是恰到好处啊! 赵元柔:“……” 她纤瘦的肩膀僵了一僵,眼神游移。 盛兮颜一提醒,刘氏也想起来了,是的,这个池塘的水浅得很。 也就是说,就算掉下去,也没事? 盛氏呆了一瞬,赶忙朝赵元柔喊道:“柔姐儿,池塘水不深,你别跳了好不好?快到娘这儿来……”她迟疑着想过去,又怕赵元柔像刚刚那样又往后退,只得满脸期盼地看着她。 刘氏跟着劝了两句,说道:“……是啊,柔姐儿,你先过来,这水就算不深,也凉着呢,水底下还有淤泥,会弄脏你的绣鞋子……” 她们都想劝她,就是这字字句句反倒让赵元柔更加尴尬。 她早知道这池塘水不深,刘氏让人挖池塘的时候,她正好来盛家玩,真不需要她们反复提醒! 她不过是想跟盛兮颜和解,怎么会因为一时冲动就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呢。 但是现在,水浅的事已经被盛兮颜给叫破了,就算她再往下跳,盛兮颜只会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可事在弦上,她若不跳,岂不是更加下不了台?! 赵元柔编贝玉齿咬住下唇,眸色深邃,进退两难。 “母亲。”盛兮颜体贴地开口道,“柔表妹许是有些腿软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刘氏想卖盛氏一个好,也想给赵元柔有个台阶下,就走过去向她递出了手。 见状,赵元柔干脆顺手推舟。谁料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久了,赵元柔只感觉头顶有点晕沉沉的,手脚无力,她的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 她用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想去抓刘氏伸出来的手,刘氏也惊呆了,生怕自己被拉着一起摔下去,下意识地往前一推。 扑通! 赵元柔掉进了身后池塘里,三尺水花飞溅。 刘氏:“……” 刘氏傻了眼,她的手还伸在半空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刚刚她做了什么? “柔姐儿!”盛氏失声惊叫,绝望地冲了过去。 四下的惊呼声在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赵元柔的身上,盛兮颜悄无声息地把银针放回到了袖袋里。 刘氏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吩咐着:“快,快去把表姑娘救上来!” 有的粗使婆子会泗水,直接就要往下跳,结果就见赵元柔在池塘里扑腾了一会儿,然后自己就站起来了,水面才刚到她胸口。 刘氏:“……” 对哦,她差点又忘了,这水淹不死人! 虽然淹不死人,赵元柔全身上下也都湿透了,薄薄的罗裙贴在身上,称着她身段更显玲珑有致,脸颊上沾着湿嗒嗒的头上,头发上还耷拉着一片莲叶。 刚刚落水落得急,赵元柔惊慌之下,连着吞了好几口湖水,到现在还觉得喉间涩涩的,又呛又苦。 赵元柔激烈地咳嗽,一下又一下,咳得脸颊发红,不住地向外吐脏水。 12、第12章 正准备要跳湖救人的粗使婆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跳,还是不该跳。她们迟疑着去看刘氏的脸色。 刘氏呆了一下,赶紧喊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表姑娘拉上来啊!” 粗使婆子们唯唯应诺,立刻就有人跳了下去,也不用游,直接往赵元柔走了几步,就搀住了她,几个人合力,扶着她从池塘里爬了出来。 盛氏赶紧一把把她紧紧抱住,高悬的心总算落到实处。 她的脸上又惊又怕又心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自从夫君去世后,她就只剩下柔姐儿了,要是柔姐儿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她也不想活了! 咳咳咳! 赵元柔还在咳,她下意识地朝盛兮颜看去,看到的是一张恬淡的面孔,和居高临下的眼神。 赵元柔的心底涌起一种难言的憋屈,从来都是自己去怜悯盛兮颜,怜悯她要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怜悯她不被她亲生父亲喜欢,怜悯她就像这个时代的所有女人一样谦卑隐忍,毫无自主。 但是现在,却换作她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 “颜……咳咳咳!” 赵元柔呛得难受,她咳得胸口都痛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盛兮颜嘴角噙着愉悦的微笑。 上一世,赵元柔也是想跳池塘的,可惜,最后连裙子都没有沾湿。 这一世,她怎么能不成全她呢? 她和周景寻果真是恩爱情深,连落水都一前一后,有苦同当。 盛兮颜看戏不嫌热大的推了一把,说道:“母亲,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先告退了。” “站住!”盛氏死死地盯着盛兮颜如玉的面庞,一想到女儿吃了这么大的亏,她的眼底阴冷,脸上狰狞,“盛兮颜,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盛氏死死地攥着帕子,女儿顾念着姐妹之情,好心好意特意过来与她和解,她要是肯跟女儿说几句软话,女儿又怎么会想不开!? “与我何干?”盛兮颜疑惑地微微蹙眉:“柔表妹不是赏莲赏得太开心,脚下一滑才会摔下去的吗?母亲,您说呢?” 盛兮颜嘴角翘了翘,似笑非笑道:“还是说,她是被母亲您推下去的?” 刘氏心惊不己,心脏“砰砰砰”地狂跳着。 刚刚的情况实在是太微妙了,她想说她不是故意推的,但是又确实是因为她的失手,才让赵元柔掉下池塘的。 就算盛氏没有看到,但要是盛兮颜非咬着不放,她有一万张嘴巴都说不清楚。 从前她是不怕的,但现在,盛兮颜就好像变了个人,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乖顺,反而得理不饶人。没理都会被她挣出理来,更别说,自己现在是真心虚。 刘氏干笑着说道:“大姑奶奶,柔姐儿是自个儿脚滑,与我们家颜姐儿可没什么关系。你千万别误会了。” 盛氏:“……” 盛氏惊呆了,脱口而出道:“大嫂,你竟然还帮着她说话!” 刘氏恨不得回到半个时辰前,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原本她只是想用赵元柔来刺激一下盛兮颜,让她做事别这么猖狂的,后来也是怕赵元柔真要出了什么事,盛氏会跟自己闹翻了天,这才想把盛氏的仇恨都拉到盛兮颜的身上,那到时候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没想到现在反而害得自己要跟盛氏撕破脸,早知道,她早早把赵元柔打发了也就罢了。 刘氏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姑奶奶。这池塘的水这么浅,柔姐儿自个儿也知道掉下去不会有事,她还非要往下跳,这又能怪谁呢。”她话里的意思,只差没说赵元柔就是故意装模作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 盛氏横眉竖目,正要发火,手臂被怀里的女儿轻轻捏了捏。 赵元柔的脸色很不好看,刘氏刚刚那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打她的脸,让她倍觉难堪,尤其在这么多下人的面前,这样撕吵开来,她脸都没地方放了。 “娘,您别说了……”赵元柔虚弱地说道,“是女儿自己脚滑……” 盛氏不敢相信:“柔姐儿?!” 她的心里很不滋味,都是因为她们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女儿才会受了委屈也忍下来,不去追究。 盛氏越想越气,额角青筋暴起:“不行,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大嫂,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刘氏也憋着一口气,闻言冷笑道:“大姑奶奶,要是让永宁侯府知道,柔姐儿刚刚定下亲事,就跑来我盛家要死要活,永宁侯府会怎么想?怕是会觉得柔姐儿寡妇养大的上不得台面。” 盛氏的眼中瞬间恨意滔天,刘氏的这番话,简直就是在戳她的心窝子。 刘氏也没办法,嘴角扯了扯,唱了黑脸又唱白脸:“大姑奶奶,你也是过来人,这嫁出去的女儿日后若是没有娘家撑腰,日子就难过了,柔姐儿嫁得可是侯府。你说是不是呢?” 赵元柔眉头一跳,又扯了扯盛氏的衣袖,缓缓摇了摇头:“娘……” 刚刚她脑子一片空白,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已经弄太不清了,无论是她自己失足,还是被人推下去,再纠缠下去也没用,还会让盛氏无端受屈辱。 这样也好。是盛兮颜不领情,从此,自己就不欠她的了。 见女儿悲切隐忍的眼神,盛氏的眸子暗淡了一瞬,心更痛了。 但是,刘菀如有一句话没说错,赵家靠不住,等女儿嫁到永宁侯府后,还得要靠盛家,内宅的事,总归是姓刘的在管,现在和她闹翻,来日她定会弃女儿于不顾。 她忍了又忍,胸口剧烈,抱着赵元柔,终于没有再说话,心里已经把刘氏彻底恨上了。 几个人就这么僵在了池塘边,四下安静的只有赵元柔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 把该看的热闹都看完,盛兮颜也该出门了,她福了福身道:“母亲,若没事的话,女儿先告退了。” 上一世,赵元柔没沾到半点水,但盛氏却在刘氏的怂恿下,恨她恨得要死,满腔怒火全都倾泻到她的头上…… 她这也是好心,让一切回归正轨! 盛兮颜一早就跟刘氏说过要出门的,这会儿就直接去了仪门。 上了马车后便直奔华上街。 上次来华上街的时候,盛兮颜虽然逛了一半,但还是隐约记得“清茗茶庄”就在街尾。 事实证明她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盛兮颜看了一眼有着“清茗茶庄”四个字的金字黑底招牌,抬步走了进去。 掌柜热情地迎了出来,他有些微胖,说话都带着笑:“姑娘想要什么茶,咱们这小店各种茶都有。” 盛兮颜含笑问道:“掌柜的这儿有什么好茶?” “姑娘这边请。”掌柜的领她到了柜台前,又拿出了几种茶叶,这些茶叶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几个小碟子里,又一一呈到盛兮颜的面前,任由她挑选。 盛兮颜拿起一个小碟子,闻了闻浓郁扑鼻的茶香,袖子仿佛不经意地微微滑下了一点,在昔归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她左手掌中捏着的一块上有流云百福的墨玉玉佩。 掌柜的瞳孔一缩,面上没有任何变化,笑呵呵地说道:“姑娘可有看中的?” 盛兮颜不动声色地把玉佩重新收回到袖袋里,指着自己刚刚拿的小碟子,说道:“就这普洱吧,掌柜的帮我称上半斤。” “好嘞,姑娘稍候。”掌柜的转身去给她称茶叶,不多时,又一脸愧色地说道,“姑娘,您看,这十年份的普洱,小店刚好卖完了,可否请您去上面的茶室稍坐片刻,我这就让人去分店给您取。” 盛兮颜思忖了一瞬,微微颌首:“也好。我也走累了,正好歇歇脚。” 掌柜的亲自领了主仆二人上了二楼茶室。 京城的茶庄除了卖茶叶和茶具外,还会专门布置出茶室,供茶客们闲谈品茗,有些规模大的茶庄,更是会把整个院子开辟为茶室。 掌柜的给盛兮颜上了茶,说了一句“姑娘请稍候”就下去了。 盛兮颜本来以为,自己只需要找个机会把信给掌柜的也就功德圆满了,但是,他刚刚并没有接她的话,而现在这架式更像是有什么人要过来见她。 “我们刚刚应该买些桃花酥的。”盛兮颜轻噙着一口热茶,遗憾地说道,“这会儿就能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了。” 昔归近日也活泼了许多,凑趣地说道:“那一会儿,姑娘在马车上歇着,奴婢给您排队去!” 盛兮颜抚掌笑道:“我还要金乳酥和千层糕。” “姑娘您吃这么多,当心不克化。” “那就,多喝点茶?” …… 主仆二人说得愉快,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就有伙计上来说,普洱到货了,盛兮颜就打发了昔归下去取。 昔归一走,两间茶室中间的隔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盛兮颜一惊,抬眼看去,两扇隔门从中间缓缓打开。 隔壁的茶室里,正坐一个着玄色锦袍,发戴玉簪的青年,他优雅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整间茶室都弥漫着清雅的茶香。 这是……萧朔。 竟然是萧朔亲自来见她!这是一点也不避讳让她知道他与楚元辰的关系? 唔,知道太多,再要下船那就难了! 13、第13章 “萧公子。”盛兮颜起身福了一礼,面对这个让整个朝堂闻风丧胆的人物,她没敢存心试探,直言道,“有人让我给您递封信。” 她从荷包里拿出了那张信纸,放在了茶桌上,又道:“若萧公子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起身就要出去,阴柔的声音徐徐道来:“今日皇上召见内阁,商议为楚元辰立衣冠冢,皇帝道:楚元辰与国有功,就算尸骨无存,也得让百姓们有个祭拜的地方。静乐郡主闻讯进宫,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盛兮颜朝他看去,萧朔慢悠悠地端起茶盅,正用茶盖轻轻拨动茶汤上的浮叶,脸上噙着一抹安抚人心的浅笑,宛若出身百年世家的贵公子,完全不似传闻中那个气焰嚣张,残害忠良,令人敢怒不怒言的东厂厂督。 盛兮颜:“……” 她推开门出去了。 走到一楼,昔归已经拿好了普洱茶,见盛兮颜下来,还惊讶了一瞬。 “走了。不喝茶了。我们去买桃花酥,金乳酥,千层糕,还有……” “姑娘,咱们说好了,只能买两样。” 昔归提着刚买的普洱,快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就又有人客人进来,他挑着茶叶,不动声色地给掌柜的递了一张绢纸。 看过绢纸后,掌柜的立刻上了二楼,他下盘沉稳,目光如炬,一看是个练家子。 他恭敬地叩了门,得到里面的允许,才走进了茶室。 “督主。” 掌柜的朝面前的青年躬身行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抬头去看。 萧朔的手指在白瓷茶盅上的浮纹摩挲了片刻,又呷了一口清亮的茶汤,举手投足间是自然而然的优雅。 他面前的茶桌上有一小撮黑色的灰烬,他用左手轻轻一拂,轻薄的灰烬飞扬,又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督主,盛大姑娘在出了茶庄后,就去了百草堂,抓了两副药,药方看着像是止血生肌的,属下稍后会让人再仔细辨辨。” 萧朔不紧不慢地说道:“让他们可以上折子了。” 掌柜的应声道:“是,督主。” 萧朔把手上的茶盅缓缓地放回到了茶桌上:“再让两个人去盯着盛府。” 他的唇角勾了起来,凤眼一挑,阴柔的声音是一贯的云淡风清,但又有一些意味深长:“太后倒是指了桩有意思的婚事。” 楚元辰若无恙,他会设法递信给自己报平安,但是,他不但递了信,还给了她贴身玉佩。 所以,萧朔亲自来了。 他猜想,楚元辰应该就是让自己来见盛大姑娘一面的意思,以备万一时,自己可以出手护上一护。 当日,萧朔就注意到,楚元辰藏身的马车是盛兴安府上的,但他没有想到,才区区一日,这两人竟就这般熟稔了?最重要的是,楚元辰对她还颇为信任。 见萧朔没再有别的吩咐,掌柜的躬身退了下去,当他走到柜台附近时,盛兮颜的马车刚好就从清茗茶庄的门前驰过。 盛兮颜没怎么逛街,就买了一些药材和糕点什么的,等她回到盛府,盛氏母女已经走了。 昔归打听了一下,过来跟她禀道:“夫人请了回春堂的大夫过府,给表姑娘又是诊脉又是开药,还让人开了库房,拿了好些补品补药,这才把人给送走。” “夫人现在直唤胸口痛,让姑娘晚上不用过去请安了。“ 盛兮颜微微一笑,刘氏和盛氏都各有各的顾虑,不敢真撕破脸,刘氏怕是大出血了一番才把人安抚下来。 不过,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个热闹就行了。 盛兮颜带上从百草堂买回来的药材和药钵等器物去了小书房,又让昔归搬了个红泥小火炉里进来,主仆两人就窝在小书房里忙活起来。 盛兮颜自己动手,昔归只帮着打打下手。 用一下午的时间,才制了十颗大蜜丸,和一小盒黑漆漆的药膏。 盛兮颜把大蜜丸一颗颗放进了她一起买回来的万寿纹小瓷瓶里,用木塞子塞上,头也不抬地说道:“昔归,你去提膳吧。” 昔归一走,就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三下窗户。 盛兮颜淡定地走了过去。 她料到以楚元辰的伤势,肯定没有离开盛府,还会再来找她的,至少也会来问问她有没有把信递出去吧。 果然,一打开窗户,楚元辰身手矫捷地翻窗而入,桃花眼带着三分笑意,自来熟地说道:“真巧啊,盛大姑娘。” 他面色苍白隐约还透着死气,气息不稳,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 “楚世子。”盛兮颜杏眼弯弯,“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死不了呢。” 她的医术真不错的,连将死之人都能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外祖父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楚元辰拉开书案后的椅子坐下,姿态随意的就像是在自个儿家里,闻言态度认真了些许,拱手道:“姑娘医术非凡。” 盛兮颜呆了一瞬。 自从娘亲过世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一句夸奖。 无论是在盛家,还是在永宁侯府,她听到的从来都只是嘲讽和不屑,得到的永远只有冷漠和疏远。 盛兮颜的耳尖泛起了一点点红,她下巴微抬,嘴角不由地弯了起来:“算你有眼光!” 她把书案上的小瓷瓶抛给了他:“你要愿意吃的话,就一天两次,每次一颗。” 楚元辰只笑,他打开塞子,像吃糖豆似的,倒出一颗抛进了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滋味甘甜。 盛兮颜笑得更加愉悦,颊边浮现起两朵浅浅梨涡。她喜欢听话的病人! 这一高兴,盛兮颜就又把药膏给他了:“可以止血生肌,这方子是我外祖父家中祖传的,效果好得好。你试试!” 楚元辰眨了眨他的桃花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接过药膏,话随口就来:“瞧这色泽和药香就是难得好东西,我在军中多年,还没见过如此出色的金创药,这是姑娘亲手制的吗?果真是好东西!” 他说着,又去看隔着书案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这小丫头的脸上还努力摆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嘴角却已经越翘越高了,漂亮的杏眼里明亮的仿佛含着漫天星光。 他忍着笑,话锋一转,声音一下子虚弱了不少:“我饿了……想吃点热乎的。” “你等会儿。”盛兮颜爽快地应了,脚步轻快地就出去了。 人一走,楚元辰不禁轻笑出声,突然又眉头紧锁,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伤来自一把弓/弩,当时太过紧急,他只能匆匆把弩/箭折断,由着箭/头留在胸口,在逃亡时,这断箭越伤越深,才会让心脉大损。 没想到盛大姑娘一个闺阁女子的医术居然如此高明! 还有那嘴硬心软,异常好哄的性子…… 楚元辰的桃花眼中笑意更浓,他往后一倒,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慵懒随意。 反观盛兮颜,一走出小书房,脚步就突然顿住了,漂亮的杏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那些药丸和药膏确实是为了楚元辰才特意做的,但是,她是打算用来谈条件的,现在正经事一件都没谈,怎么就全给出去了呢?! 盛兮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了这么一件蠢事。 盛兮颜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去了堂屋,昔归正好提了膳回来,问道:“姑娘可要摆膳?” 盛兮颜呆呆地看着食盒,略带无奈地说道:“昔归,你再帮我去厨房要碗面吧,要是没有面的话,就多拿几个包子。” 姑娘忙了一下午,食量渐长啊。昔归崇拜地看了看她,赶紧又去了。 盛兮颜提起食盒,想了想,又拿了一包新买的金乳酥,回了小书房,她把东西一往书案上一放:“你吃吧。”然后沮丧地往他对面一坐。 楚元辰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把三菜一汤一一摆开了,还有一碗白米饭。 楚元辰提起筷子问道:“你吃过没?” 盛兮颜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让丫鬟又去厨房拿了,饿不着。” 楚元辰点了点头,这才动了筷子。 这两天他就只吃了几块枣花酥,早就饿狠了,囫囵吞枣似的,一口气就吃下了一大半,可即便吃得这般急,举手投足间也丝毫不见粗鲁,反而透着矜贵公子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 “楚世子。”怕他不克化,盛兮颜递了杯温水过去,“你的信,我已经送出去了,亲手送到了萧督主的手上。” “萧督主说:‘今日皇上召见内阁……’”盛兮颜记性极好,一字不差地把萧朔的话转述了一遍。 楚元辰的眼中闪过一道锐芒,放下筷子,含笑颌首道:“多谢盛大姑娘。” 盛兮颜想了想,也就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她无趣坐在那里,随手拿了话本子翻着看。 这点饭菜对楚元辰来说刚刚能垫个肚子,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也不用盛兮颜动手,他就把碗筷收拾好了。 他擦净了手,单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案上,整个人的气质又变得懒洋洋的,笑眯眯地看着盛兮颜说道:“盛大姑娘的药,效果真是不错,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盛兮颜眼睛一亮。 他接着道:“明天我想吃胭脂鹅脯。” 在脑子反应过来前,盛兮颜就已经先点了头:“好。” 14、第14章 盛兮颜:“……”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瞪得圆圆的。 楚元辰把拳头放在唇边,嘴角弯了起来,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 眼看着盛兮颜就要恼羞成怒了,他主动把手伸了过去,含笑道:“姑娘再给我诊诊脉吧。” 盛兮颜:“……” 她默默地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凝神细辨。 脉象强劲了许多,不似昨晚那样,虚弱的好像随时会消失。但是指尖的感觉告诉她,楚元辰的心脉非常弱,而且好像还受过重创。 盛兮颜回忆着外祖父留下的行医笔记,嘴上说道:“刚刚的药丸你先吃着。” 楚元辰答应地爽快极了。 然后,就见她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提着食盒就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头说道:“桌上的是金乳酥,你要饿了就吃吧,红泥小火炉上温着水,你要是不喝,记得把火熄了。” 楚元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盛兮颜提着食盒回了堂屋,随手一放,对拿面回来的昔归说道:“明日跟厨房说一声,我要吃胭脂鹅脯。你从我匣子里拿个银锞子给厨房。” 在盛家,每天的膳食是有定例的,要加菜,就得自己添银子。这是刘氏定的规矩。 盛兮颜很少额外点膳,但谁让她脑子一抽就答应了呢! 吃完了面,盛兮颜拿起刘氏给的钥匙去了库房,她记得,外祖父的医书应该和娘亲的嫁妆放在一块儿。 当年得知娘亲重病,外祖父领着她匆匆赶回了盛家,但看到的却是娘亲冰冷的尸体。外祖父当时就撅了过去,没几年也跟着去了。 外祖父只有娘亲一个独女,外祖母早年就过世了,他独自把娘亲拉扯长大。 外祖父没有传人,去世前,就把他的医书和行医笔记全都留给了自己。 只可惜,盛兴安厌恶自己学医,就把这些医书和行医笔记全都锁进了放娘嫁妆的库房里。 盛兮颜相信,要不是当年自己以死相抗,盛兴安又爱面子,生怕会被外人置喙,肯定会直接就把这些医书付之一炬。 楚元辰的脉象她有些地方不太确定,只记得外祖父的行医笔记里曾记录过一例心脉被利器所伤的病例,就打算再翻出来看看,确认一下她的猜测。 此时已经酋时过半,听闻盛兮颜这个时辰去库房,惊得刘氏直接就坐了起来。 她今日被盛氏闹得胸口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刚刚才歇下,这一惊一乍的,胸口更痛了。 那摊子烂账,刘氏勉强才理清,整整亏空了一万多两银子。 她自诩娘家门风清正,嫁妆里没有金银等俗物,这亏空根本填不上。 原本她是打算从公中挪些出来应应急的,孙嬷嬷就给她出了主意,说是既然永宁侯夫人这么想要许氏嫁妆里的那样东西,应该也不会介意花点银子来换。 刘氏觉得有理,还打算约永宁侯夫人过府谈谈,没想到,盛兮颜竟然跑库房去了! 刘氏吓得脸都白了。 她赶紧让孙嬷嬷过去瞧瞧,设法劝劝,就算真要盘点也劝她再过几天,不然万一把库房都盘点清了,日后又突然“损耗”了什么,就更说不清了。 孙嬷嬷知道厉害,赶紧过去,她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怎么劝,谁料,刚赶到库房,就听说盛兮颜已经走了,只带了几本书出去,孙嬷嬷又匆匆回去向刘氏禀明。 “还好还好……”刘氏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自从和永宁侯府退亲后,盛兮颜的脾气就越发不似从前温婉了,一开始刘氏还以为是被太后的懿旨给刺激的,但今日瞧着,她对赵元柔也不像是吃味的样子,反正就是越发看不懂了。刘氏只希望再回到从前大家相安无事的状态。 “这件事必须赶紧解决了。”刘氏当机立断道,“你去替我下张帖子,请永宁侯夫人过府喝茶。你明天亲自去,就说,她要是还想要那件东西,就抓紧些,不然等到盛兮颜嫁去镇北王府,任谁都插不上手了。” “是的。”孙嬷嬷忙不迭道,“奴婢明儿一早就去。夫人,您先歇下吧,若身子还是不爽,要不就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必了。”刘氏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嘀咕道,“也不知道镇北王府什么时候来提亲。”她现在只希望赶紧把这些烂账给清了,再把人给嫁出去,就能安生了。 不止是刘氏,连太后也在惦念着镇北王府。 静乐郡主迟迟不遵懿旨上门提亲,这让太后的面子实在有些下不来,心里只觉得静乐郡主就跟她那冥顽不灵的老子一样。 于是,她派了个嬷嬷第二天一早就去镇北王府催一下,她就不信静乐郡主真敢公然抗旨,但人还没到镇北王府,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就先到了京城—— “北疆大捷!镇北王世子大捷!” 从进了城门起,那手持八百里加急折子的小将,就一路高喊着,策马而入,人还没得到皇帝宣见,满京城都已经知道镇北王世子平安无事,活着回来了。 大荣朝上下,无人不知镇北王楚氏之名。 就是因为百年来有楚家坐镇北疆,才守得蛮夷不敢来犯,保了大荣朝百年的太平盛事。 镇北王世子在追击北燕大军时失踪,生死未卜的消息传来后,不少百姓自发的去寺庙为他祈福,在家中为他立长生牌位,如今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都是喜极而泣,纷纷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 短短一天时间里,又有更多的消息传了出来。 据说镇北王世子带了一支营的精兵从死亡沼泽抄近路突袭了北燕后方。 据说北燕已经投降,北燕国君俯首称臣,愿世世代代奉大荣为君主。 据说镇北王世子已经回了江越城,即将带北燕使臣回京复命,与大荣签下国书。 …… 就连待在府里没有出过门的盛兮颜也知道了。 昔归本来是去百草堂拿她定制的那些药材的,就听到了这些传言,激动地赶紧回来告诉了她。 而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一个时辰前刚翻窗进来,吃完了胭脂鹅脯后,又笑眯眯地坐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盛兮颜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额头。 盛兮颜让自己的大脑放空,拈着一根银针,稳稳地刺入了他的郄门穴。 她的手法又快又准,简直看不出来其实没用过几次银针。 盛兮颜翻了一天两夜的笔记,可以断定,楚元辰的心脉的确受损严重,十有八九他的伤就在左胸心脉附近。 她也问过,楚元辰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说是被弓/弩伤的,留了一个箭头在伤口里,后来他自己挖掉了。 在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后,盛兮颜决定用这套针法。 在外祖父的行医笔记里,它可以修补受损的心脉,盛兮颜又根据楚元辰的脉象略做了些调整。 盛兮颜聚精会神,小脸严肃,嘴角紧紧抿着。 她拈着银针的手稳若泰山,但楚元辰却注意到她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手背有些发白,尾指微颤。 楚元辰的嘴角逸出一丝笑,开口说着:“这折子到的还算时候吧?” 理智告诉盛兮颜,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容易给自己招祸。 但好奇心又让她蠢蠢欲动,她纠结了一会儿,心想:反正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连密信都替他递过了,以后想撇也撇不干净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问道:“他就在京城附近吗?”她说的是那个送折子来的小将。 这折子到的时机这般微妙,应该是那封信递出去后,萧朔才做得决定。 信是前天送出去的,这短短两天从北疆到不了京城。 楚元辰也不瞒她,赞了一句:“盛大姑娘真是聪明绝顶。” 盛兮颜的眼睛明显亮了亮,原本紧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紧抿的嘴角也放松了许多,再刺入下一针的时候,她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认穴极准,没有半点迟疑。 楚元辰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跟着说道:“人就在翼州,离京城也就三天。”三天的路程两天赶到,更能做出一副八百里加急的样子。 拿下北燕七城是真的。 突袭北燕后方也是真的。 北燕国君投降,愿意签下国书更是真的。 他只不过是使计把这些消息暂且瞒了三个月,又在私底下多做了一些事情而已。 “皇上都要给我立衣冠冢了,自然要让人知道我还活着,不然也太劳命伤财了。”他轻佻地斜了她一眼,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盛大姑娘,你说是不是呢?” 盛兮颜没有理他。 她整个人放松了许多,状态好到不行,一连几针,每一针都在护心的要穴上,一气呵成。 这套针法足足花了一柱香的时候。 楚元辰只觉有一股暖流顺着七筋八脉流遍全身,在流经胸口的时候,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几天来,日夜不断地剧痛,也跟着减缓了许多,那一瞬间,他通体舒泰。 “把手给我。” 盛兮颜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说得理所当然。 15、第15章 楚元辰含笑着把右手递了过去。 盛兮颜的手指落在他的脉搏上,几息后,她的杏眼更加明亮了。 明明只是坐在那里,不过是动动手,但精力消耗极大,等盛兮颜终于收了针,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然后,便有一杯水递到了唇边。 干涩的双唇在接触到清水的那一刹那,盛兮颜想都没想,就着他的手喝完了大半杯,然后才反应了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楚元辰放下茶盅,轻笑出声。 楚兮颜故作淡定,用烈酒擦拭着银针,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声:“你还回江越城吗?” “回。”楚元辰收敛起笑意,眸底如利芒出鞘,那一瞬间的气质变化,就好像从一个纨绔公子,变成了驰骋疆场的猛将,整个人有如骄阳,耀眼肆意。 盛兮颜杏眼圆瞪,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看呆了。 楚元辰轻佻地向她眨眨眼,身子往前倾了倾,说道:“不过,还得请盛大姑娘帮个忙,送我去清茗茶庄。” “……行吧。”盛兮颜爽快地答应了,“你想什么时候去?” 楚元辰:“明日。” 盛兮颜考虑了一下,建议道:“楚世子,要不后天吧,你还需要再施两次针。” 盛兮颜觉得他可能不会答应,结果,她一说,对方就应了:“只是……”他笑得十分自来熟,“我们都这么熟,也别总是楚世子,楚世子的叫唤,你说呢。” 盛兮颜白了他一眼:“我们哪里熟啦?” 话音刚落,小书房的门被叩响了,外面传来昔归的声音:“姑娘,老爷让您去正熙堂,镇北王府的静乐郡主过来送庚帖了。” 盛兮颜:“……” 楚元辰的笑容又盛了几分,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似乎在问:这还不熟吗? 盛兮颜不想理他了,她把擦拭好的银针一一归入针包,要出门时,又问道:“静乐郡主是不是不知道你在京城?” 楚元辰也不瞒他:“我是偷偷回京的,我娘她不知道。” 盛兮颜给了他一个了然的手势,把针包往怀里一揣就出去了,又换了身衣裳才到正熙堂。 今日是静乐郡主夫妇亲自上门,盛兴安得到消息后,匆匆从衙门赶了回来,和刘氏一同待客。 见到他们,盛兴安的脸上总算露出了这几日来难得的笑容。 自打镇北王世子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后,盛兴安烦躁的心就平静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和激动。毕竟死了的镇北王世子比不上永宁侯世子,但是活着的楚元辰远非周景寻等闲能比的。 盛兴安原本有多厌恶这桩婚事,现在他就有多庆幸捡到便宜。 但太后赐婚以来,镇北王府对这桩婚事就表现的十分冷淡,盛兴安本来是打算过几天自己去试探一下,没想到,静安郡主夫妇就亲自上门来了,这般郑重实在让盛兴安脸上有光,心情好得不得了。 盛兮颜到的时候,静乐郡主正与刘氏相谈甚欢,在静乐郡主身边坐着的男人是她的仪宾,镇北王府招赘的姑爷。 静乐郡主已过韶华之年,但是,看起来却像与刘氏年纪相仿,容貌也更甚几筹。她穿着一件朱红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仿佛含着三分笑,简直和楚元辰一模一样,不愧是亲母子! 盛兮颜提着裙裾走了进去,裙摆摇曳,露出了一双缀着珍珠的绣花鞋,端庄娴静。 从盛兮颜踏进正熙堂的那一刻,静乐郡主的目光就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暗暗点了点头。 不错。 盛兮颜一一见礼后,静乐郡主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跟前,又仔细看了看。 刚刚及笄的少女肌肤如玉,唇红似朱,黑白分明的杏眼又大又亮,面对自己的打量,她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清正没有丝毫的闪烁。 静乐郡主的心里又满意了几分,她褪下手上的碧玉镯,套在了她的腕上,笑着对盛兴安夫妇道:“贤伉俪养的好闺女。能娶到盛大姑娘,实在是我儿的福份。” 前几日,太后懿旨刚到镇北王府的时候,静乐郡主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简直厌恶至极。 她的儿子好歹是镇北王府的继承人,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太后给儿子赐婚,竟然完全不告诉她一声,甚至,她就连太后赐的这位盛大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德言工了,哪有人是这样做事的!? 更何况,她还得空明禅师解签,说是需要寻到一位有福报的女子,才能助儿子化解这场劫难,让儿子得以逢死化生。 但是不管她怎么问,空明都没有点明上哪儿去找,只说看缘,而太后却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突然赐下婚事,儿子还生死不明呢,这让她怎么可能一领旨就欢欢喜喜的去操办?! 空明禅师解签之事,除了仪宾和次子,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太后理应不会知道,但是,这赐婚的时机也太过巧了,让静乐郡主总是忍不住多想。 这些日子来,静乐郡主实在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有消息了! 静乐郡主惊喜之余,也忍不住想着,盛兮颜会不会就是空明禅师说的那个人。 太后的赐婚,也算是因祸得福?! 静乐郡主心中又忐忑又激动,本来有赐婚在先,她大可以直接遣媒人来纳采的,但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瞧瞧。 这位盛大姑娘倒是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多。 盛兴安恭维地说道:“世子英武不凡,如今更是为国立下大功,着实让人敬佩……”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静乐郡主向江仪宾使了个眼色。 江仪宾与静乐郡主年纪相仿,样貌堂堂,气质儒雅,他拿出了一张红色庚帖,双手递给了盛兴安,含笑说道:“这是我儿元辰的庚帖。” 盛兴安同样双手收下庚帖,也把早就准备好的盛兮颜的庚帖递了过去。 整个过程顺顺利利,彼此和乐融融。 盛兮颜只负责坐在那里发呆,偶尔静乐郡主望过来的时候,就微笑卖乖。 盛兮颜长得好,她有心卖乖时,这笑容要有多甜就有多甜,眼神要有多乖就有多乖,唇畔梨涡浅浅,娇美又可爱。 静乐郡主越看越喜欢,笑容又盛了几分。 交换了庚帖后,静乐郡主夫妇就告辞离去了,静乐郡主起身时,江仪宾还不忘搀扶她一把,静乐郡主偏头微微一笑,眸光温和。 静乐郡主又拉着盛兮颜的手,和善地说着:“你无事的时候,过来王府陪我说说话可好?我就得了两个儿子,一直都想要一个闺女。王府近日新来了一个女先生,琵琶弹唱说得可好了,就是没人陪我听,等你来了,我让她说个新本子,咱们一块儿听。” 盛兮颜笑吟吟地应了,脸上适当地露出了几分羞涩。 静乐郡主走后,盛兴安难得对盛兮颜和气了几分,说道:“过几日,镇北王府就会遣媒人来纳采,让你母亲给你好生置办一下,都从公中出。” 刘氏心疼了一瞬,笑着说道:“老爷您放心吧,妾身晚些就叫金玉斋过府给颜姐儿挑头面。先前为了永宁侯府的纳吉礼,妾身也早早让针线房给颜姐儿做过一套新衣裳,都快要做好了,妾身让人拿去给颜姐儿试试。” 盛兮颜拒绝了:“母亲,那套烧了吧。” 刘氏怔了怔。 盛兮颜一本正经道:“不吉利。” 跟永宁侯府扯上关系的任何东西都不吉利,她可不想再沾染上晦气。 刘氏强笑着,劝道:“颜姐儿,那套衣裳你还没上过身呢。总不能为了新做一套衣裳,把纳采延后吧,这跟镇北王府也不好交代。” 盛兴安迟疑了一瞬,盛兮颜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母亲,您上次让针线房做的那套衣裳是水红色的。” “重做!”这一次,盛兴安当机立断,又斥了刘氏道,“你也真是的,颜姐儿嫁过去是嫡妻元配,岂能在纳采时让她穿水红色的衣裳,太不吉利!” 素来只有妾才穿不得正红。别的颜色倒也罢了,偏偏弄个水红色,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要是来不及,就从京城的绣庄里多叫几个绣娘进府!” 老镇北王已经过世四年了,楚元辰既然还活着,而且还立下了如此开疆辟土的大功,这次一回京,肯定就能立刻袭爵,盛兮颜嫁过去那可就是堂堂镇北王妃了! 光是想想,盛兴安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礼绝对不能敷衍! 盛兴安一开口,刘氏也不敢阳奉阴违,当天就让针线房来给盛兮颜重新量身裁衣,又叫了金玉斋的伙计上门。盛兮颜也不客气,乐得让刘氏大出血,不但挑了两套最贵的头面,还多加了好几件发簪珠花,首饰匣子一下子就满了。 刘氏一见那账单,心痛地差点没厥过去,最后也只得强忍着乖乖付账,然后就捂着胸口倒在了榻上,“哎呦哎呦”瞎叫唤。 盛兮颜估摸着晚上又不用去请安了,就继续愉快地窝在小书房里用红泥小火炉熬药。 16、第16章 盛兮颜的小书房里如今窝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这几日来,她连昔归都不敢让进,一应大小事全都自己动手。 盛兮颜对医术兴趣正渐浓,每天光是琢磨药方和行针手法就乐此不疲,相比较来说,熬药虽然枯燥了点,但也是可以忍的。 吃饱喝足的楚元辰散漫地地坐在一旁,时不时给她打打下手,见她头都不抬,好一会儿没搭理自己了,就又没话找话地说着:“我娘长得好看吧?” “好看。” 静乐郡主的容色是一等一的,哪怕已经过了韶华之年,不似少女般明丽娇憨,但气质华贵,一颦一笑都带着一种天之娇女的傲气。 “我和我娘长得像吧? “像!” “我也长得好看吧?” “好看……” 盛兮颜脱口而出,然后停顿了几息,再默默地抬头去看他。 目光相对,那双与静乐郡主相似的桃花眼灿烂若星,盛兮颜心神恍惚了一下,有些挪不开目光。 盛兮颜:“……” 她板着脸,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了过去:“喝了。”耳垂添上了一抹可疑的红色。 楚元辰笑吟吟地拿过药,一口饮尽,目光落在了她腕间的玉镯上。 这桩婚事最初是怎么来的,他已经不想知道了,至少现在,他对她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期待。 他嘴角带着一点笑,往书案上一靠,说道:“我晚上想吃狮子头。” 可惜,他这媚眼几乎是抛给了瞎子看,盛兮颜压根没看他,心里头正琢磨着明天要不要再多加一味药。 这几天天天熬夜,熏得小书房里都有一股子药味,她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是不能进屋伺候的倒也罢了,但肯定瞒不过昔归的鼻子。 盛兮颜也不打算瞒,一开始她是想看看昔归是不是真能守口如瓶。 但后来有一次,她从小书房出去的时候,偶尔看了一眼堂屋前的小院子,就看到昔归搬了个小火炉特意在上风口熬起了汤药,然后又自然地对路过的其他丫鬟闲聊着:“我最近总是头痛,找人开了一副方子,咱们姑娘真好,还许我在院子里熬药呢。” 盛兮颜不由笑了。 掩饰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树林,掩饰药味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更大的药味。 等到给楚元辰施完了第三次针,他的脉象就差不多稳定了下来,心脉虽然还有些弱,整个人还虚弱的很,但暂时来看,已经没有大碍了。 觉得自己医术大有长进的盛兮颜一高兴就把这几天赶制出来的一小瓷瓶的蜜丸全给了他,叮嘱他他日日服用,这才送他去了清茗茶庄。 她让人把马车停在清茗茶庄门前,带着昔归进了茶庄,然后就慢吞吞地挑起了茶叶,足足待了半个时辰才买了一罐龙井离开。 等回到马车后,昔归刚要放下车帘,盛兮颜就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人走进了清茗茶庄。 是萧朔。 盛兮颜微微一笑,放心了,说道:“走吧。” 马车在华上街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八月十五了,华上街上的周家老铺也卖起了月饼,马车路过的时候,香喷喷的油酥味就飘了进来。 昔归一看就明白了,凑趣着问道:“姑娘,奴婢下去给您排队,您今天是要牛舌饼呢,还是桃花酥?” 盛兮颜含笑道:“姑娘我想吃月饼了。” 于是,马车停了下来,昔归排队去了。 盛兮颜撩开窗帘,街上人来人许,熙熙攘攘,沿街有一家铺子门口还挂出了兔子灯,兔子灯扎得白白胖胖,嘴里还叼着一根胡萝卜,看得盛兮颜莞尔一笑。 记忆已经非常远了,如今的盛兮颜只依稀还记得,从前娘亲在的时候,也给自己订过一只兔子灯,好看极了。她很宝贝,后来给了弟弟。 弟弟走失了,那只兔子灯也不见了。 对了,娘亲买的兔子灯和这只好像还有一点点像。 盛兮颜心念一动,就打算去那铺子把它买下来,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就挂在院子门口,一定很好看。 盛兮颜杏眼弯弯,下了马车,她跟昔归说了一声后,就往街对面去了。 刚走到路中央,突然有一匹白马撒开蹄子狂奔而来,尘土飞扬。 路人们惊叫着纷纷让开,盛兮颜也赶紧后退了好几步,然而白马却是马首一转,又直冲过来。 盛兮颜杏眼一眯,立刻意识到这是冲自己来的。 “吁——“ 白马高高举起了前蹄,一阵劲风掀起了她的面纱,露出了饱满的红唇。 四周一阵喧嚣嘈杂,有人惊叫,有人抱紧自己的孩子,生怕这白马再发狂,更有人掩目不敢去看。 盛兮颜不可避免地白了脸,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姑娘。”昔归顾不上排队了,慌张地跑了过来,搀扶住了盛兮颜,焦心道,“您没事吧,有没有撞到?” 盛兮颜定了定神,摇头道:“无碍。” 马没有撞到她,连灰都没有沾到。 盛兮颜清楚的知道,对方并不是真想撞她,更多的是要吓她,想看她狼狈窜逃的样子。毕竟当街纵马和纵马伤人,这罪名可是不一样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干脆站在原地不躲了 白马上的青年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盛大姑娘。” 盛兮颜冷冷地看了过去,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大白天在京街纵马,周世子真是好雅兴。” 她的脸色只有略微泛白,丝毫没有周景寻所期望看到的后怕和发抖,更没有因为害怕奔逃而狼狈摔倒在地,面纱也服贴地盖在脸上,甚至就连发丝都没有乱,这让他很不爽。 周景寻下了马,一步步地逼近她,充满恶意地说道:“远不及盛大姑娘你,面上雍容大度,私底下连失怙的表妹都容不下,非得逼着她跳了池塘才罢休,本世子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太后赐了婚后,他就兴冲冲去找赵元柔了,想告诉她,自己终于可以像承诺的那样,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没想到,他没见到她,就连他夜探香闺,也没能见到佳人一面。后来还是赵元柔的丫鬟告诉他,赵元柔在盛家被盛兮颜逼着跳了池塘,一回去就发了烧。 周景寻当时就怒了,后来听说母亲受盛夫人邀请去盛府做客,就干脆陪着一起去,打算找机会,向盛兴安好生质问一番盛家的家规,没想到,运气竟然这般好! 昔归气极了,表姑娘当日可是硬气的说要一死来向姑娘赔罪的,这才几天,竟然连状都告上了?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昔归作为盛兮颜的贴身丫鬟,也是见过周景寻的,从前总听芳菲说未来姑爷长得如何如何好,能文擅武,人中龙凤,她倒是没多大感觉,而现在看来,眼前这人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猪狗都不如的东西!哪里配得上姑娘。更比不上威名赫赫的镇北王世子! 盛兮颜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上一世赵元柔连鞋子都没湿,他都能屁颠屁颠地为她报仇呢。 她的嘴角微勾,连连叹气:“原来周世子是为我表妹撑腰来了呀。哎,你是有所不知道,我那表妹这才订了亲,就跑来我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算是芳心另有所属,对她的亲事不满吧,可这亲事也不是我爹爹为她订的啊,跑我家来闹什么呢。哎。” 先前的惊马已经引来了周围不少路人注目,周景寻指责盛兮颜欺负失怙表妹的时候,声音并没有半点收敛,早就有人在那里指指点点了。 周景寻就是想看到她满脸无措,惊慌丢脸,最好她也被人骂得想不开,自寻短见也能让柔儿出了这口气,谁料,对方只不轻不重地打了回来。 周景寻的脸沉了下来,他耳力好,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 “是哪家的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初嫁从亲吗,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该去舅家寻死觅活啊。” “你听到了没,原来是另有心上人啊!” “莫不是想私奔没奔成,被舅父骂了,一时想不开就跳水了?” “也不知道人死了没,这要是没死,被未婚夫家里知道,该有多气啊,肯定是要退亲了。” 百姓们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真相了。 …… 周景寻:“……” 盛兮颜肯定是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的,简直无耻至极! 谁说他要退亲?他盼着和柔儿厮守,盼得眼睛都要直了,怎么可能退亲!? 偏偏,他又不可能去对着那些贱民一一解释,说自己就是柔儿的未婚夫?说柔儿不是要跟别人私奔,也没有要去舅家寻死觅活。他又不是那等子泼妇,丢不起这脸! 盛兮颜的杏眼黑白分明,明亮而冷冽,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俗话说得好,好狗不挡道,周世子,你挡着我路了。” 周景寻目光阴沉,在他的眼里,盛兮颜就是个迂腐无趣之人,及不上柔儿一星半点,他也从来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可就是这样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人,此刻却让他有种隐隐被压制的感觉。 这让周景寻很不痛快。 周景寻捏住了马鞭,脸色阴鸷。 他没有注意到,盛兮颜被衣袖掩住的右手指尖上,多了一根银针。 17、第17章 “让开。” 盛兮颜径直朝周景寻走去,在步伐越过他的那一瞬间,夹在两指之间的银针准确地朝他腰部扎下。 托楚元辰的福,盛兮颜最近认穴又快又准,分毫不差。 人的身上并没有所谓的死穴,但这一针也足以让他受些苦头,不然岂不是对不住周景寻特意跑来找她麻烦? 盛兮颜反手把银针收了袖袋,决定回去后要拿烈酒好好擦擦,就自顾自地往前面卖兔子灯的铺子去了。 周景寻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扎了一下,他双目含怒地盯着盛兮颜渐渐走远的背影。 盛兮颜对他的不屑一顾,让周景寻觉得气恼,而周围那些人的指指点点,更是让他的尊严仿佛被踩进了泥泞里,反复践踏。 他是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什么时候轮得到这些贱民对他评头论足! “站住!” 见盛兮颜没有回头,周景寻的怒火冲上了脑门,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昔归猛地回头就是一惊,她张开双臂,用身体护住盛兮颜。 盛兮颜拉住昔归侧身闪躲,而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一把抓住了马鞭,然后猛一使力,毫无防备的周景寻被扯得往前趔趄了几步。 少年用力地甩开手上的马鞭,挡在了盛兮颜的前面,怒视着周景寻道:“你再敢动手试试,小爷打死你!” 十二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穿了一件单薄的紫色衣袍,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一头乌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眉宇间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不驯。 昔归还有些后怕,略带颤音地喊了一声:“大少爷?” “琰哥儿。”盛兮颜眼睛放了光,惊喜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若说这诺大的盛家,还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话,也就只盛琰了。 盛琰是盛兴安的庶长子,比她小了三岁,从小就爱跟在她后面跑。 刘氏刚进门的那两年,他只有五岁,又是长子,简直就是刘氏的眼中钉。哪怕刘氏在明面上没怎么作践,但府里的下人们都是看得懂风向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太容易夭折了。 他们相依相伴的过了两年,直到他七岁住到外院去后,日子才稍微好过了点。 但许是小时候受过苦,盛琰更信奉自己的拳头,擅武厌文,对四书五经毫无兴趣,与她一样,是盛兴安的耻辱。 去年盛兴安把他赶去了翼州的东林书院读书,还发下话,除非他考中秀才,不然要是敢回来就打断他的腿。 “刚回来。” 盛琰冲盛兮颜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再面向周景寻的时候,就冷了脸,说道:“周世子,你有种跟小爷比划比划,当街欺负我姐姐,算什么能耐? ”他挑衅用一根手指向周景寻招了招,“别不敢啊,小爷在这儿等着你呢!” 周景寻黑着脸,扯回了自己的马鞭,声音冷厉地说道,“盛琰,你敢这般跟本世子说话?!” “省省吧,周世子,要摆你的世子威风,回你的永宁侯府去摆,小爷不吃你这套。”盛琰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向来奉行能用拳头就绝不用嘴,右手用力一蹬,向周景寻冲了过去,冲着他的肩膀猛地就是一拳。 这一拳,快若闪电。 周景寻没想到他竟然说打就打,他抬手招架,谁知只是虚招,盛琰收拳换脚,踹向他的腹部。周景寻变招不及,腹部一痛,吃痛地急退几步。 盛琰正要趁胜追击,一辆平头黑漆马车横冲直撞了过来,挡在了两人中间。 马车的车帘撩开,一张雍容华贵的面庞上满是焦急,惊呼出声:“寻儿!” 马车上的正是永宁侯夫人,儿子难得休沐说要送她去盛府,永宁侯夫人为他的孝顺慰贴极了,拐到华上街的时候,儿子说是遇到相识的人先走一步打个招呼。 可没想到,儿子竟然被打了! 她慌乱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奔向周景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关切地问道:“寻儿,你怎么样了?” 盛琰轻哼一声,朝着盛兮颜就是一笑,笑得意气风发:“姐,有人打不过我,就去找他娘哭了。” “噗哧。”昔归轻笑出声,又赶紧用手掩住了唇。 盛兮颜也跟着笑了,眉眼弯弯:“我们走吧……”她估摸着银针的效果也快出来了。 “谁在这里闹事!” “散开散开!” 华上街位于京城北面,归北城兵马司管辖,正有一队人马例行巡逻到这里,见围了一大群人,就过来疏散人群。 百姓们纷纷避让,但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就离得远远的接着看。 在大荣,五城兵马司里有一半都是勋贵子弟,就是来混混资历,日后好调任到禁军去的。如今领头的那个就和周景寻相熟,一见周景寻,直接笑着拱手道:“周世子。” 周景寻沉着脸,拱拱手回了礼。 “把他抓起来!”永宁侯夫人抬手指向盛琰,尖着声音,咬牙切齿地叫嚣道,“打断他的腿……” “谁敢!”盛兮颜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大荣律》有云:当街纵马致人死者斩!致人伤者杖刑三百,徒三千里。今日周景寻当街纵马在先,欲致我于死地,我弟相护在后,到底是谁的过错?就算是去敲登闻鼓,告御状,我也能辩上一辩!” 盛琰惊讶地微微张大嘴,目光灼灼。 从前他只觉得他姐最温柔不过了,没想到还挺厉害的。恩,他姐果然最疼他了! “放肆!放肆!” 盛兮颜她竟然敢拿告御状来要挟自己! 真真是丧妇长女,无教戒也! 永宁侯夫人被气得直哆嗦,这让周景寻不快地皱了下眉,心道:这对姐弟一个比一个没教养,敢对他母亲不敬,幸好婚事不成。 他的腹部还隐隐作痛,眼里带着一丝报复地说道:“刘指挥使。我改日请你们喝酒。”他表现出了一副和北城兵马司很熟悉的样子,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盛兮颜目光冰冷。 上一世她身处深闺,或许看得不够真切,但是,小说里写过,大荣从先帝起就渐渐衰败,到了现在,皇帝奢靡享受又宠信宦臣,朝中不但文官贪腐履禁不绝,就连军中也吃空饷严重,某个最严重的卫所,登记了五千余兵员,但实际还不到一千人。 当然,在小说,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萧朔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之故。 不过,单看现在,周景寻如此笃定,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这位刘指挥使什么也不问,就把弟弟带走就知道,一个王朝的衰亡,绝不会是一人之过。 而且明明周围还有这么多百姓旁观了整个过程,他说这话,也丝毫没有避着他们的意思。 这种小事,对刘指挥使来确实无所谓,挥手就要让人去把打人的盛琰带走。 这还真不让人意外呢!盛兮颜冷哼一声,刚要开口,突然就有一个人匆匆策马而来,满头大汗地喊道:“刘指挥使,不可……” 盛兮颜眉梢一挑,静观其变。 “刘指挥使,督主……”来人在他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刘指挥使顿时脸色大变,差点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用力挥了下去,毫不迟疑地下令道:“带走!” 周景寻的嘴角露出了笑。 永宁侯夫人亦是高傲地抬起了下巴,就凭盛家,还敢和他们永宁侯府斗! 然后下一刻,她的眼睛瞪直了,就见刘指挥使的手指向的竟然是周景寻! “当街纵马,带走!” 周景寻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呼其名道:“刘君谦!” 刘君谦拱了拱手,义正词严道:“周世子,我等也是禀公处理。” 北城兵马司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当街纵马只要没撞死,压根就不用管,他们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早就做多了。 但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刘君谦突然变脸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料想到是有人插手了,而且还是刘君谦半点都不敢置喙的人。 当即就有两人翻身下马,什么也不说,冲上去就制住了周景寻,用力把他的双臂扭到了肩后。 永宁侯夫人大惊失色,冲刘君谦质问道:“大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侯夫人,呵,周家不过是小小侯府,爷我出身国公府,当今皇后娘娘就是我长姐,我可当着你面乱显摆没?当街纵马本就违律,我等也是禀公办事。”刘君谦原本以为不过是帮个小忙,反正大家都是勋贵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可没想到那一位竟然会插手!总不能让他为了个周景寻去违逆那个人的意思吧?他们还没那么熟呢。 而且这什么侯夫人?当着他的面乱摆什么架子。 “痛——” 被两人架住的周景寻,脸上突然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痛得他差点叫出声,又立刻就化作了呻/吟,他的双腿像是失去力气,直接往下瘫,要不是还有人架着他的话,就直接瘫地上了。 18、第18章 “寻儿!”永宁侯夫人大惊失色,冲过去扶住儿子,慌乱地问道,“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她雍容华贵的脸上鬓发散乱,声音也越显尖利。 盛兮颜微微勾起唇。 这一波三转的,让盛琰看傻了眼:“姐。他怎么了?不会是要碰瓷吧。”自己只是踹了他肚子一脚,要痛也是肚子痛啊,捂着腰喊痛,不是在瞎碰瓷吗?! 盛琰想到什么说什么,惹得昔归又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君谦也听到了,皱了下眉。 本来他是被周景寻这突然喊痛给惊到了,但现在听盛琰这么一说,跟着冷笑起来,说道:“周景寻,你在爷面前玩什么碰瓷,当爷是傻的不成?啧,好好的侯府世子,怎么跟个市井无赖似的满地打滚?带走带走!” 拿住周景寻的两人也深以为然,他们都还没使劲呢就瞎喊痛! 想他们北城兵马司平时抓到的那些个宵小,打完了板子,都没他这么要死不活的样子。 其中一人往周景寻的背上踹了一脚,没好气地说道:“周世子,等一会儿打完了你再装成不成?” 还要打?!永宁侯夫人吓得一哆嗦,叫喊着不让他们把人带走。 但是,她这辈子拿过的最重的东西大概也就是头面了,怎么可能拦得住,三两下就被赶到了一旁。周景寻紧咬着牙,腰背难耐的疼痛让他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和五城兵马司这些人的关系都不错,跟刘君谦更是一起打过马球的交情,照理说,这点小事就算不帮忙,也不可能把他拿下!肯定是有谁出手了,而且是连刘君谦这个国公府嫡子都不敢违抗的人。 这一刻,周景寻才开始慌了,他强忍着痛,费力地向永宁侯夫人说道:“娘,您、您赶紧回去,去跟爹说……” 永宁侯夫人抹着眼泪,一边听一边猛点头。 盛琰丝毫没有遮掩音量的打算,笑得张扬极了:“姐,你看,他不但找娘,还要找爹呢。就跟个没长大的小屁孩似的。” 盛兮颜轻笑出声,乌黑的杏眼璀璨若星。 她大概知道是谁在帮她,刚刚有人向刘君谦附耳说话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刘君谦一瞬间的脸色大变。能让五城兵马司这些眼高于顶的勋贵子弟这样听话,满京城怕是也没几个人…… 看来自己这几天也没白白费心费力呢! 盛兮颜的嘴角翘起,杏眼弯弯。 她所料的并没有错,能让素来嚣张蛮横的五城兵马司如此畏之如虎的,满朝堂也就只有东厂厂督兼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朔了。 如今的他,正在清茗茶庄的茶室里,慢悠悠地饮着热茶。 四周茶香袅袅。 一个劲瘦的东厂番子俯首禀道:“……督主,永宁侯世子已经被带走了,暂且关在了五城兵马司。” 他不敢抬头,只恭恭敬敬地继续道:“不过,永宁侯世子一直喊腰背痛,一开始,刘君谦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后来见他痛得满头大汗,连掌心都掐破了,才去叫了个大夫看了一下,并没看出些什么来。但林千户说,应该是有擅医术之人,扎了周世子腰椎上的一处穴位,这种手段在东厂的刑讯中也用过,能让人生不如死的痛上十二个时辰。” 他口中的林千户是东厂的掌刑千户。 “督主,可要属下让人去查查是谁动得手脚?” “不必了。”萧朔用茶盖轻轻撇去茶汤中的浮叶,温和的声音不轻不重,“退下吧。” “是,督主。” 番子慢慢倒退到门口,又行了一礼,这才出了茶室。 这番子一走,两间茶室之间的移门被拉开,一袭青衣的楚元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往他对面一坐,拿过一个茶盅,很自然地冲他一伸手。 令整个朝堂闻风丧胆,连名字都不敢提的萧朔优雅执壶给他斟了茶,唇边含笑,温文尔雅:“阿辰,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这位盛大姑娘看来也不是什么小白兔,爪子利着呢。” 他听楚元辰说过,盛大姑娘会医术,方才那番子一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楚元辰的嘴角轻勾,桃花眼似乎也在笑。 这丫头有时候看起来像猫儿一样无害,但再乖的猫儿也是会伸爪子的。 萧朔问了一句:“这门亲事你认了?” 楚元辰只笑,毫不迟疑地点头:“认了。” 萧朔并不意外,不然,楚元辰也不会把他的贴身玉佩给了盛兮颜,还托她递信,这本身就代表了信任,当时萧朔就猜到,楚元辰十有八九会认下这门亲事。 萧朔拂了拂衣袖,这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洒脱中又带着几分优雅贵气。 他温声道:“当日在京郊的园子里头,永宁侯世子与昭王争抢一赵姓女子,惹得沸沸扬扬。太后本意是让赵姓女子与盛大姑娘并嫡,但盛大姑娘却执意退婚,甚至不惜威胁太后,令太后颜面大损。太后恼羞成怒,许是也想看她倒霉,这才把人赐给了你……” 对萧朔来说,要查清赐婚的缘由再简单不过了,他三言两语就把经过告诉了楚元辰。 随后又补充道:“静安郡主求空明禅师解签的事,太后是在这前一天知道的。” 楚元辰敛去眸中的漫不经心,坐直了身子,问道:“太后是如何得知?”他相信自家娘亲做事不会这么没有分寸,求个签还到处宣扬。 萧朔只道:“在这之前,太后只见过她的娘家嫂子。” 也就是暂时还没查到。 楚元辰也不着急,反正有萧朔在查。 他吊儿郎当地往茶桌上一靠,说道:“那我今晚就回北疆去了?” 那副散漫的样子,整个人就跟没骨头一样,和对面那个正襟危坐,就连饮茶的姿势都优雅如玉的青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晚几天再走。”萧朔思忖地说道,“建安伯府的事这两天就能了了,等我把建安伯藏着的那道密旨弄到手,你一并带回北疆。” 楚元辰略显意外的一挑眉,应下了,又随口问了一句:“大哥,盛兴安这人如何?”他长年不在京城,对京官也实在不怎么了解。 萧朔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案面,心知楚元辰的意思是盛兴安此人能不能为他们所用。 他摇了摇头,说道:“盛兴安此人自诩文人气节,实则是个迂腐酸臭之辈。爱权却偏爱表现出自己清高不贪权势,就等着有人把权势捧到他面前。” 萧朔给自己添了茶,抬眼看他时,似笑非笑:“然后,你就被人‘捧’到他面前了。” 楚元辰怔了怔,捶着茶案狂笑:“就怕过几日,他会连肠子都悔青了。” 他这一笑就扯到了胸口没有愈合的伤,乐极生悲地捂着胸口趴在了茶桌上。 萧朔皱了下眉,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忧色:“你这伤真无碍?” “无碍。”楚元辰趴在茶案,有气无力地说道,“但也‘不能’真的无碍。” 萧朔的凤眼微微上挑,眸光深沉如夜,倒映在清澈的茶汤里更显幽深。 此时已过正午,旭日高悬,无论是清茗茶庄,还是盛府,都笼罩在了这片烈阳中。 灿烂的阳光也在少年身上洒下了一圈光晕。 盛琰意气风发,眉宇间英姿尽现,他性子跳脱,走起路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脑袋后面的马尾飞扬,就是手上提着兔子灯,为他添上了几分稚气。 盛兮颜买了兔子灯和月饼后,姐弟俩就从华上街回来了。 盛琰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只有姑娘家才会坐马车,打死都不肯上马车,反正也不远,盛兮颜就和他一起步行回来,这会儿才到家。 一路上,盛琰都在说着书院有多么多么无聊:“……每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一个个都读得跟愣头青似的,走到哪里都捧着书,说起话来都是知乎者也。姐,我实在待不住了。” 盛兮颜开玩笑道:“所以就被开除了?” “姐!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的,还是不是我亲姐啊!”盛琰板着俊脸,一副自己很生气的样子,但下一秒就破功了,嬉笑道,“我是自个儿逃回来的。姐,你说我去考武试好不好?” 盛琰摇了摇手上的兔子灯,讨好地看着她。 盛兮颜眉眼温和,笑意盈盈。 她还记得,上一世,琰哥儿并没有中途从书院里回来过,自己嫁进永宁侯府后,消息闭塞,也再没能见到他。直到她死后,才从那本小说里知道,她的琰哥儿为了能给她撑腰,私自离家去北疆从了军,不要命地拼杀了三年升到校尉,后被调任回京,但那时她已经死了。之后,琰哥儿便滥用职权,履履对周景寻下黑手,打击压迫,直到最后,被周景寻夫妻二人联手设计,死无全尸。 盛兮颜:“……” 这样年少轻狂的盛琰,盛兮颜真得许久都没有见到了。 一不小心走快了,盛琰停下脚步等她,就看到她看自己目光怪怪的,有些怀念,还有些不舍。 盛琰英眉一挑,想明白了:他姐原来是想他了啊! 19、第19章 盛琰觉得自己真相了。 他就知道,自己这一走,大姐姐在府里肯定就孤立无援了,谁都能来欺负一把。 还好自己回来了! 他听小伙伴说过,姑娘家出嫁后,要是在娘家没有人撑腰的话,会被婆家欺负的。他姐还没嫁呢,周景寻就敢朝她挥鞭子,他非得把周景寻给打服了,不然以后肯定会欺负大姐姐的。 昔归笑着凑趣道:“大少爷,您还没说您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我一听说镇北王世子拿下了北燕,憋不住了。”盛琰两眼放光,面带崇拜,“能把北燕打得举国投降,镇北王世子这该有多英武啊!姐,他们都说,镇北王世子身高八尺,体壮如熊,声若洪钟,目如铜铃,独举千斤大鼎都不在话下……还有呢,他们还说,镇北王世子浑身煞气,那些北燕人一看到他直接就吓死了,就跟见着勾魂使者一样……” “噗哧。”盛兮颜实在没忍住。 她实在很难把盛琰口中的“镇北王世子”和那个有着一双潋滟桃花眼,整个人都透着吊儿郎当和散漫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但她终于明白,盛琰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在上一世,并没有镇北王世子拿下北燕的消息,他就好像真得死在了那场和北燕的大战中,直到后来,皇帝给他立了衣冠冢,再后来,静乐郡主忧伤过度郁郁而终,她的次子改回父姓,镇北王府从此断了传承,爵位和藩地也被皇帝收回。 盛兮颜的眸色有些暗淡。 昔归掩嘴笑道:“大少爷,镇北王世子已经是咱们府未来的大姑爷了。” “啊!”刚回京的盛琰还不知道自己姐夫已经换了个人,下意识地看向了盛兮颜。 盛兮颜含笑点头。 盛琰瞪大眼睛,呆了一瞬,突然握拳用力一击掌心,满脸懊恼地说道:“早知道我就多打那姓周的几下了。” 盛琰本是怕周景寻记恨迁怒姐姐,才手下留了情。 “不知道现在去打还来不来得及。”盛琰捏了捏拳头,有些不太甘心地说道,“来不及也没事,姐,你放心,周景寻的武功就是个花架子,下次我肯定能找到机会再揍他。” 盛兮颜的目光温和如水,然后,又郑重地说道:“琰哥儿。你想考武试,就去吧。” 琰哥儿一向好武,也有天份,他长这么大了,也能自己决定自己该走什么路了。 阳光底下,盛琰的乌瞳更亮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意气风发地说道:“姐,你放心,小爷我以后肯定能建功立业,给你撑腰。” 他姐要嫁的人变成镇北王世子了,他觉得自己的压力更大了! 盛兮颜顺手拍拍他的发顶,笑道:“你是谁小爷?没大没小。” 曾经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快与她一般高了,用不了多久,她就算惦起脚也要拍不到了。不行,得趁着现在多拍拍,这么想着,盛兮颜又笑眯眯地多拍了一下。 “姐!”盛琰不满地嘟囔着,“我都十二了!总被你拍脑袋,会长不高的。” 盛兮颜笑得欢快,喜悦从她的眉眼自然而然的流露了出来。 “大姑娘,大公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正院,在堂屋前的廊下候着,就有有丫鬟进去禀报。 盛琰是今天才到京的,他对盛兴安有点憷,不太敢回家,在府门前徘徊了好几圈,就想先去一个约好一起考武试的朋友家避避风头,等他报完了名再回去,没想到,路过华上街的时候正好就遇到了盛兮颜。 他生怕永宁侯府来告状,不能把盛兮颜一个人丢下,就随她一起回府了,但这么一来,就肯定躲不开盛兴安和刘氏。 就算盛琰深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但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多少是有些心虚的。上一次,他说想习武,死都不肯去东林书院,就被盛兴安打得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一等到能下床,就直接被绑着去了翼州。 盛琰相信,这次他回来,盛兴安肯定会说话算话打断他的腿。 但就算知道会被打,他还是想习武。 只有拳头更硬才能保护他姐不会被人欺负。 盛琰定了定神,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憷,大步进了堂屋。 小丫鬟挑开一道湘妃竹帘,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刘氏坐在罗汉床上,脸色不善地看着姐弟俩。 “母亲。”两人一同行了礼。 刘氏一拍茶几,喝斥道:“琰哥儿,你父亲好不容易才托了关系把你送去东林书院,你竟然私自逃学回京!” 刘氏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原本她是约了永宁侯夫人过府的,帖子上约在了巳时,但现在午时都已经过了,永宁侯夫人还没有来,更没有遣人来告诉她一声,这让刘氏又恼又恨,自觉被下了颜面。 正好盛琰自己撞了过来,刘氏也就直接拿来出气。 对刘氏来说,盛兮颜是个姑娘,早晚都要嫁出去的,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平日里冷着她就是。 但是,盛琰却是庶长子! 有的时候,刘氏真得忍不住想问问,许氏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能容得下庶长子,由他活下来,给自己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母亲……”盛琰想要说,自己想退学,盛兮颜向他悄悄使了个眼色。 姐弟俩很有默契,盛兮颜一个眼色,盛琰就很乖觉地闭上了嘴。 盛兮颜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是我让琰哥儿回来的。” 刘氏现在听到她说话就头痛,实在有点怀念过去那个温婉乖巧的盛兮颜。 她忍着一口气,说道:“颜姐儿,你弟弟好生在东林书院读书,你把他叫回来做什么?让你父亲知道,会生气的。” 刘氏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等盛兴安回来。要是能让盛兴安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早早分出去就更好了。 “母亲,东林书院虽然有大儒教学,也出过不少举人进士,但到底比不上国子监。”盛兮颜笑得更好看了,“今年国子监招生,听说父亲也得了一个举荐的名额,我就把琰哥儿叫回来了。” 盛琰听得一头雾水,大姐姐不是同意他习武了吗?不过,他还是乖乖闭嘴,不说话。 刘氏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也知道盛兴安今年有一个国子监的举荐名额,她儿子太小还用不上,但她娘家的侄儿今年已经满十三岁,聪明好学又勤奋,她早就想好了,这个名额是要留给侄儿的。 刘氏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干笑着说道:“琰哥儿这成绩,进国子监怕是难……” “母亲,国子监的规矩,只需年满十二岁,过了童生试就行了。琰哥儿今年刚好到年龄,童生试也过了,这不是正好的吗。”盛兮颜抚拳,开心地说道,“所以,我一听说,就赶紧写信把琰哥儿回来了。” 刘氏弯起的嘴角几乎快要僵在脸上,努力想让她打消主意:“可是,琰哥儿已经在东林书院入学了。” 盛兮颜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道:“琰哥儿将来是要科举入仕的,当然得给他最好的。东林书院,退也就退了,我会去与父亲说的,母亲不用担心。” 刘氏:“……” 刘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起茶盅。 她的指尖微微发白,茶盅在她的手里不住颤动,发出了细微碰撞声。 刘氏相信,要是现在,盛兮颜跑去跟盛兴安说,她想让盛琰进国子监,盛兴安肯定会答应的。那自家侄子怎么办? 这几年,国子监的招生明显少了,盛兴安明年不一定还有举荐名额。更何况,家里都想让侄子明年就下场去试试,若是连国子监都进不了,明年考中秀才的机会就更小了,这一耽搁岂不是又是三年?! 刘氏心烦意乱地噙了口热茶,眉头紧紧皱拢,偏偏盛兮颜还在她耳边语调轻快地说着: “琰哥儿,你到了国子监后要好好上课。” “你才十二岁,也不用太着急,就算明年考不中,三年后再下场也来得及。” “父亲一直都说你读书有天份,你早些入仕,还能继承父亲的人脉关系。” 刘氏的手又抖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白嫩的手背上,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一旁的孙嬷嬷赶紧接过茶盅,又匆匆忙忙地唤人去拿烫伤膏。 刘氏心里乱成了一团,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盛琰已经十二了,她嫡亲的儿子盛瑛才刚满五岁,整整七岁的年龄差距是怎么都弥补不上来的。若是让盛琰先入了仕,盛兴安的人脉和资源势必会倾斜到他的身上。等她儿子长大了,还能剩下些什么?怕是连汤都喝不着! 丫鬟琥珀脚步匆匆地拿来了烫伤膏,孙嬷嬷伸手去接,但琥珀却越过了她,直接跪在刘氏的脚凳上,轻柔地给刘氏涂抹着。 孙嬷嬷的手伸在了半空中,脸色有些难看。 刘氏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心里越发烦乱,盛琰顺利入了朝堂,步步高升,最后压制她的儿子,继承盛家家业的画面不停地在脑海里闪过。 时机到了!盛兮颜向盛琰使了一个眼色,下一瞬,盛琰很不满地说道:“大姐姐,我不要去国子监!” 20、第20章 刘氏怔了怔,心中就是一喜。 只要盛琰不进国子监就什么问题都解决! 然而,她的高兴还不过一息,盛兮颜就否决了,不赞同地说道:“你不进国子监难道还想回东林书院吗?琰哥儿,你听姐的话,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是朝廷命官家中的子弟,这对你来说,就是人脉。哪是东林书院能比的,你也长大了,该知道好歹,别任性好不好。” 对啊!刘氏更加心痛,都是人脉啊。这要是让盛琰抢了先,她的瑛哥儿要怎么办? 盛琰倔强地说道:“我不要去国子监,也不要回东林书院,我要学武!” “不行。”盛兮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说道,“父亲不会允许的。您说是不是,母亲?” 刘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那么希望盛琰去学武的。 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盛琰被盛兮颜说服了,赶紧道:“颜姐儿,你弟弟从小就在骑射上有天份,既然他一心想学武,就让他去吧。” 盛琰的眼中先是一喜,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和盛兮颜一唱一搭地说道:“可是父亲知道会打死我的。算了,我还是听大姐姐的话吧。” 他耷拉着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刘氏心惊肉跳,连忙道:“琰哥儿,你放心,我去跟你父亲说。你既然喜欢习武,就好好学,千万不要放弃了。你大姐姐已经跟镇北王世子定了亲,你日后若是想从军,去未来大姑爷的麾下,岂不是正好?” 盛琰眼睛亮了,仿佛是被刘氏给说动了,缠着盛兮颜说道:“大姐姐,你就让我去吧。” “是啊。”刘氏也帮着劝道,“颜姐儿,你就让你弟弟试试吧。” 盛兮颜考虑了很久,久到刘氏几乎要担心她会拒绝,心仿佛快要跳出喉咙口了,终于,她勉强点了头:“那好吧,不过,琰哥儿,若是父亲不肯的话,你就要乖乖去国子监念书,不准再偷奸耍滑了。” 不等盛琰回答,刘氏忙不迭说道:“我来跟你们父亲说。” 刘氏见她答应得勉强,猜想她肯定是觉得盛兴安不会同意,想让盛兴安来打消盛琰的念头。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琰哥儿,若是你父亲问起来,就说是我把你从书院里叫回来的,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来就行了。” “一定会让你如愿的。” …… 从刘氏那里出来后,姐弟俩相视一笑。 盛琰一脸崇拜的看着盛兮颜:“姐,你可真厉害!”他都已经做好会被打断腿的准备了,这下赚到了! 盛兮颜含笑道:“等着看吧。” 盛兴安自诩文人清高,又觉武夫粗俗,容不下自己有个学武的孩子,而刘氏向来只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既然如此,就让刘氏去出头吧,刘氏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必是会全力以赴。他们只管等好消息就是。 盛琰住在外院,两人不同路,盛兮颜提着兔子灯,带着昔归回自己的采岺院去了。 她让昔归把兔子灯挂在了堂屋前,就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里,仿佛一切都恢复如常,只有那股子浓重的药味,还没有散去。 看着这清静的让她有些不太习惯的小书房,盛兮颜有些恍惚地想着,楚元辰应该这一两天就会动身离京了吧。 在楚元辰还“活着”的消息传来后,满京城搜查的锦衣卫就散去了,现在要出京肯定没问题。 盛兮颜呆站了一会儿,拿出熏香点燃,散散药味。 晚上再去请安的时候,刘氏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盛兴安已经同意盛琰习武了,还答应给他找个武师傅来指点。 盛兮颜忍不住感叹刘氏的动作真快,这架式似乎是生怕自己反悔。 盛兮颜向昔归使了个眼色,昔归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退了下去。 等到离开正院,昔归跟在她身后,悄声道:“夫人对老爷说姑娘您嫁进了镇北王府,镇北王世子能征善战,在武将中向来颇有威望,日后又多半会回南疆驻守。我们府里无人习武,来日镇北王世子想要提携一二都不能。大少爷在读书上天赋平平,但好歹身手还算矫健,年纪也小,现在弃文习武还来得及。” 盛兮颜含笑不语,昔归接着又说道:“夫人还说,若是以后,镇北王世子愿意提携,带大少爷上几次战场,挣些战功,说不得还能给咱们府里挣一个爵位回来。然后,老爷就答应了。” 昔归刚刚是去跟正院伺候的丫鬟们闲聊套话的,又自己把前因后果整理一遍,才来禀告。 果然…… 盛兮颜毫不意外。 盛兴安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无利不起早,刘氏真是太了解他了。 盛兮颜笑吟吟地说道:“明儿就去告诉琰哥儿,他可以去考武试了。” 这小子一定会乐坏的! “昔归,你说我明天要不要出去给他订把剑?”盛兮颜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钱,上次从刘氏那里讹来的那点,定把好剑多半不够,但估计可以定把弓,或者定一条结实的马鞭。明天先去问问价。 “姑娘。”见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昔归忍不住提醒道,“您忘了明天镇北王府会来行纳采礼吗?” 盛兮颜呆了一瞬间,对哦,她是真忘了。 所以,明天去不成了,那就后天好了。 与先前迟迟没有来提亲不同,在楚元辰有了消息后,镇北王府的静乐郡主对这桩婚事就表现出十分的重视和积极,特意请了礼亲王妃做为媒人,上门行了纳采礼,随后,她又亲自去皇觉寺请空明禅师为两人合婚,得了一个大吉。 静乐郡主喜出望外,她是老镇北王的独女,金尊玉贵,从小受尽宠爱,做事也素来张扬,这一高兴,就是满京城的施粥施药,又为了大婚大肆采买,没几天,全京城的百姓几乎都知道,镇北王世子就成亲了。 刚刚才得到镇北王世子大破北燕,凯旋的消息,现在镇北王世子就要成亲了,领了粥领了药的百姓们更高兴了,开心地就跟过年一样。 京城上下,无人不知,静乐郡主对未来的世子妃万分满意!就等着镇北王世子回来,纳征请期。 静乐郡主不光自己高兴,还特意进了一趟宫,笑吟吟地对着太后说道:“太后娘娘指的好亲事,盛家那丫头臣女亲自去瞧过了,长得极好,性子也温婉乖巧,和阿辰般配极了。等阿辰回来,小两口成了亲,就让他们来给娘娘您请安,谢娘娘您的保媒之恩。” 静乐郡主生得妩媚明艳,犹如一朵怒放的牡丹,千娇百媚。 她红唇一弯,嘴角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太后赐下这婚时肯定没安好心,但是,儿子天生福泽,有神佛庇佑,才会化坏事于好事。 所以,合婚得了大吉,静乐郡主就非要闹得沸沸扬扬,让太后知道,自己高兴得很! 太后:“……”她捏着佛珠指尖有些泛白。 “太后娘娘,您说,臣女那儿媳妇福气这般好,是不是上天都觉得我家阿辰与国有功,于民有泽,命不该绝呢?”静乐郡主那双与楚元辰极其相似的桃花眼,仿佛含着笑,又仿佛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 太后憋着一口气,面上却只能笑,说道:“皇上也常说,阿辰是我大荣朝一等一的少年英才,文武双全,就与他祖父一样勇猛无双。哎,若非镇北王去得早,阿辰也无需年纪轻轻就肩负重担,到现在都还未成家。” 听太后提到自己过世的父亲,静安郡主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一下,但她唇边笑容不减,口中说道:“楚家在北疆百余年,不止臣女的父王,臣女那些流血阵亡的先辈们也会护佑阿辰的。等来日阿辰成了亲,生下孩儿,镇北王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眼瞧着太后的脸色越来越糟,静安郡主的唇边流露出了一丝嘲讽。 她虽是女子,不能像父王和先辈们那般征战沙场,反而只能作为质子留在京城,锦衣玉食之余,又像笼中圈养的金丝雀一样,但这并不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大荣朝有三位藩王,驻守大荣三地。 先帝时,除了北燕还虎视眈眈外,南怀和西戎都已经被打得服服帖帖,于是,先帝就有了削藩的念头。 等到了十八年前,大荣朝的三位藩王,只剩下了他们镇北王府。 北燕凶残,年年犯境,而他们楚家人丁凋零,不似两位叔伯家中子嗣繁茂,先帝和皇帝都容不下他们楚家,却又要仗着他们楚家镇守边关。 父王死了,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儿子身上。 阿辰小小年纪独守北疆,统领四十万大军,打了四年,才有如今的北燕溃败投降。 北疆刚平,皇帝就又容不下儿子了。 皇帝不但是要北疆的兵权,北疆的藩地,还要他们楚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以绝后患,就如同当年对薛伯伯家一样。 当年的岭南王薛重之满门尽亡,连王府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21、第21章 静乐郡主眸光暗淡,心口像是被无数根针扎似的,但脸上反而笑得越发灿烂,笑容不及眼底:“太后娘娘,辰儿这婚事是您赐的,等到大喜的日子,您可要给臣女的儿媳妇添添妆啊。” 她说得娇俏,就像是跟关系亲近长辈撒娇似的。 “您怕是还不知道吧,就连空明禅师都说盛家那丫头命好,若非太后娘娘您,辰儿还未必能得到这么好的媳妇,否极泰来,化险为夷呢。”说到最后八个字的时候,静乐郡主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 太后勉强笑着应和了两句,才把静乐郡主打发走。 静乐郡主刚走,太后捏着茶盅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保养得如少女般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爆起,然后如泄愤似的,猛地把茶盅摔了出去。 砰! 茶盅砸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片,茶水四溅。 四周伺候的宫人们惊得纷纷跪下,不敢出声,殿内的气氛冷到了极点。 陈嬷嬷在一旁轻抚她的胸口,给她顺着气,安抚道:“太后息怒,静乐郡主从来就是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小时候就是这样,仗着老镇北王撑腰,目中无人,如今也就是仗着镇北王世子罢了,不过是生了个好儿子,才保了她荣光不缀。您何必与她置气呢,气坏了身子,皇上也要担心的。” 太后的胸口不住起伏,半天没有说话。 陈嬷嬷又道:“等到……日后,郡主她没了仪仗,还不是要乖乖向您低头,到时候,您让她跪着她就不敢趴着。” 太后嘴角紧抿,眼神阴戾。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楚元辰不但没死在北疆,还敢偷偷潜回京城。 “静乐肯定知道楚元辰已经回京,才敢对哀家这般无礼。”太后咬着后槽牙,恨恨地说道。 楚元辰私自回京,本该是大罪,偏偏镇北王府惯会拢络军心,楚元辰又刚刚才在北疆立下大功,皇帝投鼠忌器…… 怪就怪这些锦衣卫,无用至极,连一个重伤的楚元辰都抓不到,皇帝养他们到底有什么用! 太后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说道,“陈嬷嬷,难道这盛兮颜真就是空明禅师说的有大福气的?能够让镇北王世子逢死还生?” 她想到静乐刚刚的那些话,心里头有点慌。 莫非真是她无意中帮了楚元辰一把? 她忍不住想起了盛兮颜,那个刚刚及笄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娇美明艳,笑脸盈盈,但是字字句句都是在忤逆自己。这一刻,那张脸就仿佛与刚刚静乐郡主含沙射影的脸庞重合在了一起。 一样在笑,一样的宁折不弯。 太后的气息又一次乱了。 “太后您莫担心,盛家大姑娘哪像是什么有福的,若真有福,未婚夫又岂会另择他人?” “盛大姑娘这般没规没矩的,静乐郡主就是存心气您呢,才会把她说得样样都好。” 陈嬷嬷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太后的心坎里,让她不禁连连点头。 “太后娘娘,您想想,盛家无根无基,盛大人也不过只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盛大姑娘嫁进镇北王府,根本给不了任何助力。倘若是让静乐郡主自己挑的话,定是会挑那簪缨世家,名门贵女,反而更麻烦。” 陈嬷嬷太了解太后在烦心什么,意有所指地说道: “而且,奴婢还听说盛大姑娘是盛大人的元配所出,如今在继母的手下讨生活。她嫁去镇北王府后,势必连娘家都靠不住,出嫁女没有人撑腰,这心里怕是有多没底呢。” 太后喝了一口热茶顺气,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出嫁女没有娘家撑腰,要在婆家立足可不容易,盛兮颜又是高嫁,还是自己赐的婚。静乐面上说着有多么多么喜欢她,不过是为了气自己罢了,实则说不定有多厌恶这个儿媳妇呢。 若是自己答应给盛兮颜撑腰的话,她势必会感恩戴德。 楚元辰不久就要回京,是奸是恶,到时候总得有人盯着,免得他不知分寸,起了不臣之心…… 太后心念一动,问道:“永安她近日可好?哀家听说她好像过几日又要在府中办什么簪花宴,你去让她出给盛家那丫头一张帖子。” 她口中的永安是她的嫡亲女儿,当今皇帝的嫡姐,大荣朝最尊贵的永安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喜热闹,她的公主府隔三岔五会办一些宴会,请的人全看她的兴致,京中无论哪家,都以收到她的帖子为荣。 太后思忖着又道:“再让她明天进宫一趟,哀家有事要与她说。” 她不屑亲自见盛兮颜,对她来说,让永安带句话就行了,谅盛兮颜不敢不答应! 太后思来想去,觉得就是自己上次亲自见了盛兮颜,给了她脸面,才会让她得寸进尺,忘了本份。 陈嬷嬷一一应下了,当天就出宫去了永安长公主府,随后不久,一张大红洒金帖递到了盛府,指名给盛兮颜。 帖子送来的时候,盛兮颜正在正院,她接过翻了一下,交给昔归收好,又吟吟地重启了话题:“母亲,已经好些天,想必我娘的嫁妆也该理好了吧?” 刘氏的嘴角抽了抽,她就知道盛兮颜特意来找她肯定没好事,本来还庆幸永安长公主府的帖子到的及时,可以转移一下盛兮颜的注意力,岂料盛兮颜就非得和她杠上了。 她心里憋得慌,嘴上只能说道:“时间实在有些久了,账目实在还没完全理清。”她故作为难地说道,“哎,颜姐儿,你娘的嫁妆在我手里管着也有这么多年了,善始总要善终,不能一团糟的还给你,你说是不是呢?” “母亲说得是。”盛兮颜眸中带笑,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不过,静乐郡主上次说,等镇北王世子回京后,就要定下婚期了,母亲也请抓紧时间。” 刘氏:“……” 她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紧紧攥住帕子,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说道:“就这几日,我理好了就让人送去给你。” 盛兮颜含笑应是。 她自然知道,娘亲的嫁妆肯定缺损非常多,不然,也不至于刘氏忙活了这么天都没能填补上亏空。 她只是故意不揭穿。 要是撕破了脸,刘氏挪用她娘亲的嫁妆确实讨不到什么好,但最多也就是被盛兴安骂一顿,既不可能休,也不可能打,就连夺走中馈权都不可能。自己快要出嫁了管不了家,盛兴安太要面子,更不会让一个姨娘来当侍郎府的家。 可是,一旦事情摊到明处,刘氏破罐子破摔,再想要原封不动的拿回来就更难了。 盛兴安多半会含糊了事,她没有外祖或舅父可以上门主持公道,要是告到衙门许是有用,但《大荣律》,子告父母,先杖三十。京兆衙门什么的,拿来吓吓盛兴安就行了,不到万不得已,她可舍不得自己吃苦。 让刘氏自己把亏空填上是最好的,可以省去她不少麻烦。 就是刘氏这贪得无厌的性子,还是得催一催,逼一逼。 “夫人。”丫鬟琥珀撩开湘妃竹帘,走了进来禀道,“永宁侯夫人派了位嬷嬷来,想上门拜访,问夫人什么时候有空闲,那位嬷嬷正在外面候着。”她说完就站在那里,有些心不在焉。 永宁侯夫人? 盛兮颜半垂眼帘,眸光微动。 昔归近日来和正院的小丫鬟们走得很近,打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据说,前几日他们在路上遇到永宁侯夫人母子的时候,她便是应刘氏所请来做客,后来,因为永宁侯夫人爽约,刘氏还大发了脾气。 这才区区几日,永宁侯夫人就又迫不及待要上门了。 她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了? 盛兮颜乌瞳璀璨,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试探道:“母亲,可要我先去清点一下库房?” “不可!”刘氏脱口而出,又立刻摆出一副温柔为她考虑的样子,“……我正打算叫牙婆来,让你挑陪房呢,这外面买来的人啊可比不上家生子,所有的规矩都要重新教,又是你的陪房,以后是要带去镇北王府,若是规矩不好,会伤了你的脸面。这事,你还是要多费些心。” 刘氏先前是想让盛兮颜在家生子中挑的,但盛兮颜不愿意,盛兴安就发话,叫了牙婆进府。 刘氏哄道:“库房不急,等过几天,把账册给了你后,一并清点也来得及。” 她笑得温柔贤淑,但盛兮颜注意到她眼中有一丝慌乱。 上一世,娘亲的嫁妆是全部并入到她的嫁妆中,一并送到永宁侯府去的,若是不对,永宁侯夫人不可能完全不吱声。因而盛兮颜先前猜测,刘氏只在账目上动了手脚,没敢打别的主意。 除非,永宁侯夫人也牵扯在内…… 但是永宁侯夫人出生名门世家,永宁侯府也家产富足,怎么会瞧上她娘亲这点嫁妆呢。 22、第22章 刘氏生怕她再问,赶紧转移了话题,说道:“颜姐儿,永安长公主特意送来了簪花帖,咱们府里从来没有人能有幸赴永安长公主的宴,你父亲知道肯定也会很高兴的。你先回去,一会儿我让金玉斋来,再给你挑一套头面可好?” 盛兮颜起身福礼道:“多谢母亲。” 盛兮颜一走,刘氏脸色阴沉下来:“这永宁侯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说好来又不好,也没让人给自己捎个信,现在又说来就来。还自诩出身名门世家呢,连点规矩都不懂。 “夫人您且消消气。”孙嬷嬷俯身给她添满了茶,“奴婢去打听过了,侯夫人上次爽约,好像是因为永宁侯世子出了事。” 刘氏眉头一动,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嬷嬷便说道:“听说是在京街纵马被巡逻的北城兵马司带走了,按律杖了二十,才放回去。” “什么?!”刘氏脱口而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堂堂侯府世子,会因为当街纵马这种小事被杖打二十?开玩笑吧。 上次忠勇伯家的那个庶子,看上了一个卖花的小娘子,强行要带走,反让她“不慎失足”摔下酒馆,京兆府来瞧过后,也就只说是不慎,让赔了小娘子家人一百两银子也就罢了。 永宁侯世子怎就会因为区区纵马就被北城兵司马给打了? “你不会弄错了吧?” “夫人也知道,奴婢有一个远房表姐,他们一家都在永宁侯府当差,他家小子是个有出息的,给侯府的三公子当了长随,上次永宁侯夫人没有来,奴婢就悄悄托表姐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的。”孙嬷嬷解释了一番后,又强调道,“应该没错。” 自打芳菲被赶走后,孙嬷嬷能感觉到,刘氏对她也明显冷淡了不少,反而亲近起了琥珀这小蹄子,上哪儿都带着,这让孙嬷嬷觉得自己的地位早晚会被取代。 孙嬷嬷打听到消息后,故意没有直接说,就等刘氏着急,这才能表现出自己的重要性。 她得意地瞥了琥珀一眼。 琥珀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并没有注意到孙嬷嬷的敌意,待她们说完后,才道:“夫人,永宁侯夫人派来的嬷嬷还在外头,等您回话。” 刘氏板起脸,端着架子说道:“就说我近日没空。” 自己请她,她说不来就不来,现在她想来了,还得要自己巴巴地候着她不成吗? “是。夫人。”琥珀下去了。 刘氏对着孙嬷嬷说道:“咱们就让她等着,让她急!”这样日后才更好谈条件。 孙嬷嬷逢迎着说道:“夫人英明。” 刘氏捏着手中的绣帕,纤细的手指微微绷紧,许久又叹了口气:“孙嬷嬷,你今天去把牙婆叫来,让大姑娘挑陪房,总得给她找点事做做。” 孙嬷嬷应了,于是,当天就有牙婆进了府,带了几房人任盛兮颜挑选。 因为知道是挑来作陪房的,牙婆带来的都是壮龄的两口子加他们的孩子。 盛兮颜挑了两房,皆是三十来岁的两夫妇,有儿有女。 她问了几个问题,他们都能对答如流,仪态规矩也还算不错,言行举止也不似偷奸耍滑之流,再问了一下牙婆,说这几个都是一户富贾人家的家生子,因为主家出海的商船沉了,血本无归,这才变卖家产。 盛兮颜把他们留下来了,先在盛家暂且安置,卖身契捏在自己的手上。 牙婆走后,盛兮颜问道:“昔归,你觉得咱们院子里头的小丫鬟们有没有可以用的?” 昔归仔细想了想,说道:“峨蕊不错,她是家生子,家中只有一个的寡母,人很聪明,识过一些字,绣活也极好,就是有些不爱说话。” 盛兮颜微微颌首,让她继续说。 昔归就又细细道来:“峨蕊的外祖一家是太夫人的陪房,她娘从前是府里调/教小丫鬟的管事嬷嬷,她爹是负责采买的管事。有一年,她爹跟舅老爷出了一趟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人打死在了外头,她也被夫人以守寡不吉利,夺了在府里的差事。”昔归口中的舅老爷是刘氏的胞弟。 “没了差事,她们母女俩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峨蕊刚满八岁时,就被送进府里当了个洒扫丫鬟,前年才到了咱们采岺院。” 昔归进府早,对院子里几个人的来历如数家珍。 盛兮颜对峨蕊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从昔归的话里听来,峨蕊和她娘在侯府里没有太多的亲缘牵扯,而且峨蕊的娘懂得调/教下人,把她俩当陪房带走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盛兮颜决定了:“就暂且先让她跟着你学学吧。” 她的身边如今只有昔归一个贴身丫鬟,院子里也没有管事嬷嬷,全由昔归上上下下管着,这几日瞧着昔归也憔悴了不少,盛兮颜本就打算再提一个贴身丫鬟,让她自己挑也好。 昔归怔了怔,清秀的眉眼中透着欢喜,笑着应了。 她知道姑娘已经渐渐开始信她了。 姑娘对她有戒心,昔归一点也不在意,从前有芳菲在,院子里头事事都让芳菲把持住了,她是先头夫人留下的人,本来就碍夫人和芳菲的眼,姑娘又万事不管,她也只能处处退让。 她从前没有帮衬过姑娘什么,姑娘不能对她尽信再正常不过了,她能做的只有让姑娘以后可以多信她几分。 “还有一件事。”盛兮颜思忖着说道,“我的小书房里有一个青色小瓷瓶,你拿去给琥珀。你告诉琥珀,这可以治小儿急惊风,让她给她弟弟服下,若是能好,她替我做一件事即可……” 盛兮颜招了招手,昔归过来附耳听着。 “这事对她不难……” 琥珀是刘氏身边的一等丫鬟,上一世琥珀的弟弟因为急惊风夭折了,琥珀悲伤过度在当差时太过恍惚,不慎把一杯温热的茶水泼在了刘氏亲生的盛瑛身上,刘氏急怒攻心,把琥珀打得半死,一碗热油烫哑了嗓子,发卖了。 盛兮颜先前让百草堂炮制的那些药材就是为了给琥珀的。 这是许家的独家方子,专治小儿惊风,比市面上常用的紫雪散效果更好,就是有几味药需要特别炮制,做起来又相当麻烦,直到昨天才得了这一瓶。 当时她也就是想在刘氏身边安插一双眼睛,免得事事被动,倒是没想到这步棋会用在这里,可谓时机正好。 刚刚在正院时,她就注意到琥珀心不在焉,眼眶微红,全然不似平常的俏娇爽利,她猜想,琥珀的弟弟应当是病了。 昔归应命,她把刚买的两房人安置好后,就带着小瓷瓶去找琥珀。 琥珀已经请假回了家,他们一家子就住在盛府后头的小巷子里,这一条巷子住的都是盛家的家生子。 昔归叩响了琥珀家门,不多时,门打开了,她看到了一张满脸绝望和悲切的脸。 见是昔归,琥珀有些意外,她草草地用衣袖擦了把眼泪,抽泣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姑娘听说你弟弟得了急惊风,让我给你送药来。”昔归把袖袋里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姑娘说,喂他一日三次,吃上三日就能痊愈。” 琥珀微微一怔,灰暗的眼眸微微亮了一下。 昔归含笑着主动把小瓷瓶塞到了她手里,捏了捏她的手说道:“你先拿着,用不用你随意,姑娘说了,若是能救下你弟弟,替她做一件事就成。我先走了。” 昔归没有多留,转身就走了。 琥珀捏着小瓷瓶,掌心传来温润的凉意,她的脸上惊疑不定。 她弟弟刚六岁,前晚突然发了烧,然后就烧得越来越高,人都烧迷糊了。爹爹昨日带了弟弟去看大夫,大夫说是小儿急惊风,给了紫雪散,刚吃下去不久,烧果然是退了,但后半夜却又烧了起来,比先前烧得更厉害,手脚抽搐。 爹娘后来又找了几个大夫,但弟弟还是越烧越高…… 今儿一早,娘托人给她递了消息,叫她赶紧回家看看,说是人怕要不好了。 琥珀就请假赶了回来。 昔归到的时候,弟弟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嘴里一直在说糊话。 “啊——儿啊!” 这时,屋里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一刻,琥珀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也不想,就跑了进去,脚步踉跄。 屋子里,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紧紧地抱着一个小男孩,她像是丢了魂一样,嘴里只喊着:“柱子!柱子!” 另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榻旁,不住地抹着眼睛。 小男孩眼神涣散,手脚不停地抽搐,他脸色苍白隐隐泛着死气,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琥珀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全身瘫软:“弟弟……” 琥珀的手不由松开,一个青色小瓷瓶从她掌心滑落了下去。 砰! 这一声轻响唤回了琥珀的意识。 她定定地看着在地上滚动的小瓷瓶,双目突然瞪大,好似一只护崽的猛兽,扑了过去,她一把抓住瓷瓶,想也不想地就拔来了塞子,从里面倒出了一颗鲜艳的紫色药丸。 琥珀咬了咬唇,一狠心,把药丸塞进了男童的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流进了他的喉咙…… 23、第23章 琥珀娘目光呆滞,已经完全不在乎琥珀给男童喂了什么,只紧紧地抱着他,泪如雨下,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周围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更加阴暗沉寂。 终于,琥珀爹叹了口气,满脸憔悴地说道:“琥珀啊,你去给你弟弟买套新衣裳吧……”这几个字,他说得艰难而又干涩。 琥珀的肩膀僵了一下,本来以为已经哭干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正要应声,怀抱着男童的琥珀娘突然动了一下,无神的目中亮起了一点光。 “孩子他爸,柱子的烧好像退了。” “他的身子好凉……” 琥珀爹呆了呆,发出了无奈而又苦涩的叹息,背更弯了,心道:孩子都没了,能不凉吗。他这婆娘怕是疯魔了……” “哎,琥珀,你陪着你娘吧,我去给你弟弟买衣裳。”他想着女儿贴心,让女儿留下来劝劝婆娘也好。 琥珀也是这样想的,她走过去,想要接过弟弟,劝娘休息一会儿,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弟弟的四肢动了动。 琥珀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紧接着,她听到了一阵虚弱□□声。 琥珀:“……” “娘!爹!弟弟还活着……还活着!” 琥珀几乎用尽全力地高喊,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的盯着男童。 已经走到门口的琥珀爹三步并作两步,蹒跚地冲了过来。 在三人满怀期翼的注目中,男童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无力而又虚弱地叫了一声:“娘……” “娘在这里,娘在这里!”琥珀娘一把抱紧他,嚎啕大哭。 琥珀爹颤抖着手摸上他的额头,触手凉凉的,不烫了。 烧竟然退了! 琥珀也伸手去摸,惊喜地脱口而出道:“烧退了!弟弟的烧退了。是姑娘,姑娘给的药真得有用!” 好过几个大夫了,都说弟弟不行了,要夭折,但是姑娘给的药竟然一吃就好!弟弟活过来了。 她原本是半信半疑的,也就是实在没办法,孤注一掷罢了,没想到,真得管用! “姐姐,你回来啦……” 男童软软地叫着,吃力地抬手伸向她,冲她笑着。 琥珀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就仿佛抓住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舍不得松开。 一家子围在这小小的孩子身边,又哭又笑。 男童的热度当天就下来了,又吃了一颗药丸后,到了第二天,烧就彻底的退了,只是精神还有些萎靡,面色苍白。 琥珀只有一天的假,她把小瓷瓶留给了她爹娘,叮嘱了每天吃三顿,就回府了,又主动找上昔归。 她定了定神,问道:“大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她是夫人的丫鬟,不该背主,但是,大姑娘让弟弟活下来了,这对他们一家都是莫大的恩情,这恩不能不报。 她纠结了一晚上,还是来了。 昔归看得出来她纠结在什么,微微一笑,用轻柔的语调说道:“对你来说很简单。听说夫人正打算约永宁侯夫人过府一叙?” 琥珀点点头,尽管昨日夫人回拒了永宁侯府来的嬷嬷,但是,她也知道,夫人不过是在端架子。 琥珀本以为昔归是想问夫人叫永宁侯夫人来做什么,正迟疑着要不要说,但昔归话锋一转:“你只需要设法让夫人在八月初十那天的巳时左右见永宁侯夫人就行。” 琥珀略显惊讶,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昔归直视着她的眼睛,放缓了声调说道:“你我都清楚,夫人过上几日总是会见永宁侯夫人的,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多大区别,不是吗?……这件事后,姑娘的赐药之恩就一笔勾销,你也不需要担心,姑娘会挟恩让你背主,做出违心的事来。” 昔归的脸上挂着温和而又无害的笑容。 琥珀被说中了心思,面上微微一红。 她思来想去,觉得昔归说得对,这件事对自己不难,也就是一两句话的工夫。 琥珀点了点头,应道:“好。” 昔归塞给她一块银锞子,说道:“你弟弟大病初愈,需要好好将养,拿去给她买些补药吧,也能恢复得快些。” 她说完也不等琥珀拒绝,就先走了。 琥珀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转身往正院去。 刘氏在拒绝了永宁侯夫人上门后,永宁侯夫人很快又让贴身嬷嬷送来十二色礼盒,为上次的爽约赔罪。 刘氏满意了,笑着对琥珀说道:“这人啊,就得冷着她,免得她仗着自己是侯夫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于是,等到永宁侯夫人再一次派人登门,提出想来拜访刘氏的时候,她就应了。 琥珀趁机劝她不要把日子定得太近,这会显得过于急切,刘氏想想有理,但若拖得太晚,她又怕盛兮颜再来催,想来想去的,又有琥珀在一旁说着,最后定在了八月初十。 盛兮颜从昔归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微微一笑,落下了最后一“勾”。 她执笔沾墨,不紧不慢地临摹字帖,心静如水。 昔归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问道:“姑娘,若是琥珀告诉了夫人怎么办?” 盛兮颜写完了一个字,才说道:“说了又如何?” 她的唇边含笑,并不在意琥珀会不会说。 她与刘氏的关系早就水火难容,就算她收买刘氏丫鬟的事被刘氏知道又能怎么样?她与镇北王府的婚事将至,刘氏还能打骂她不成? “最多也不过是白费了我这瓶药。” 盛兮颜抬眼看向昔归,眉目如画,娴雅似水。 “昔归,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只需失败后的最坏后果是可以承受的,就能去做。” “不着急。” 这是她两世为人,才学到的。 昔归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盛兮颜菀尔一笑,说道:“明日陪我出趟门,我想过了,还是给琰哥儿买匹马吧。武童试好像是要考骑射的,琰哥儿也该有匹自己的马了。” 武童生与文童士一样,都是三年一次,需要经过县试、府试,考试的时间就在今年十月。 现在买来,等到十月考试时,他跟马儿也能培养起一些默契来。正好! 盛兮颜想得美滋滋,她打算去西市看看,西市是京城里一个常驻的马市,偶尔也会有一些好马,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买到大宛马,蒙古马或者匈奴马。 她打算得是很好,第二天也早早就出门,结果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故,才走了两条街,马车就被拦下了。 东厂在前头抄家,整条街都被东厂番子控制住了。 盛兮颜撩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回忆着说道:“前头好像是建安伯府?” 建安伯是老牌勋贵,先头那位建安伯是先帝的心腹,后来因为立了大功,先帝把建安伯府旁边的宅子也一并赐给了他,在把那个宅子和原建安伯府打通后,相当于整条街都是建安伯府的,早就超了规制,也一度被御史弹劾。但是,先帝不但驳了御史的弹劾,还为此下了特旨,可谓荣宠无双。 现在,东厂封了这里,能抄的也就唯有建安伯府了。 先帝时荣宠风光的建安伯府,如今也是说倒就倒了? 看来今天这马是买不成了。虽然绕路也是可以的,但东厂做事一向肆无忌惮,年初抄忠义侯府章家的时候,就因为名单上的人少了一个,东厂把忠义侯府附近的所有宅院府邸,乃至店铺茶楼都搜了一个遍…… 盛兮颜很明智的和其他路人一样,选择调头。 “去华上街吧。”盛兮颜吩咐了一声。 马车调了个头,直奔华上街。 华上街比平日冷清了一些,盛兮颜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注意到华上街上有一家专门定制马鞭的铺子,今天买不了马,订条马鞭就回去。 盛兮颜下了马车,循着记忆带昔归往前走去。 “姑娘,好像是柔表姑娘。” 在路过清茗茶庄的时候,昔归忽然低声提醒了一句。 盛兮颜抬头去看,在清茗茶庄的二楼,其中的一间茶室,四扇窗户大开,一个穿着碧色衣裳的年轻姑娘,正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那纤瘦的身形和露出的半张侧脸,确实有些像是赵元柔,她手举杯盅,似是在与谁说话。 盛兮颜仔细辨别了一下,只听到了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 茶室里传来一阵的赞扬声,有男有女,随后便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音:“好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似乎是昭王的。 又有几人跟着附和:“姑娘妙句连连,我等拜服。” “姑娘真是好文才!” 盛兮颜眉梢一挑,看来是赵元柔没错了! 赵元柔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能诗擅赋,经常能做让人拍案叫绝的诗词,奇就奇在,这些诗词的风格也大都不相同,有的婉约,有的豪放。上一世也是如此,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 盛兮颜正要收回目光,就在下一瞬,她看到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是楚元辰! 楚元辰就坐在赵元柔他们隔壁的那间茶室,竹帘子拉起了一半,他倚窗而坐,端着茶盅向盛兮颜举了举。 盛兮颜看着他,他也看着盛兮颜,目光相对之际,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轻佻地冲着她眨了眨,笑容灿若骄阳。 24、第24章 盛兮颜呆呆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他早就已经离京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清茗茶庄,而且还大大咧咧地坐在窗边喝茶,这心是有多大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吗?! 唔。 有些人的心思真难猜。 盛兮颜:“……” 她的嘴角不知不觉便翘了起来,能这么有闲心,肯定就是没有危险了。 “走吧。我记得那家铺子就在前边。” 盛兮颜的心情甚好,眉眼舒展,毫不掩饰心中的愉悦。 目送着她渐渐远去,楚元辰放下了竹帘子。 他倒也不是心真这么大,只不过刚好看到她在下面而已,离开京城前还能见她一面,看来他的霉运已经过去了。 楚元辰心情甚好地饮了一口热茶,吃着茶点。 隔壁那些人的谈诗论词,侃侃而谈,在这间茶室都听得一清二楚。 待他一盏茶喝完,茶室的门打开了,萧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着一袭青色锦袍,腰束白玉腰带,再简单不过的打扮,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纤尘不染的优雅。 他看了一眼坐没坐相,几乎快要歪在茶几上的楚元辰,面不改色地往他对面坐下。 萧朔的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凤眼冷静而又明亮,完全看似外界传言中的那个心狠手辣,让整个朝堂敢怒不敢言的东厂厂督。 “大哥。”楚元辰吊儿郎当地坐直起身,给他斟了一杯茶。 他拨了拨墙上的铜管,隔壁刚刚还清晰可闻的声音立刻就消失了,茶室里,只有茶水烹煮后发出的轻微响声。 萧朔噙了一口热茶,问道:“隔壁的是永安长公主?”他刚进来的时候,正听到永安的声音。 楚元辰微微颌首, “是永安和昭王,还带了几个其他人。” 清茗茶庄在京中颇有盛名,经常会有文人学子相约来这里高谈阔论,对朝政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楚元辰本来是在这里喝茶等萧朔的,无意中让他注意到隔壁来的是永安和昭王,而且他们说得内容还有点意思,这才多听了几句。 楚元辰拿了一块桃花酥,把点心盘子朝萧朔那里递了递,笑眯眯地道:“永安新瞧上的这个举子,还挺不简单。” 永安长公主是先帝嫡长女,从先帝时起,就备守宠爱,换了三个驸马不说,还有面首无数,这两年来,她尤其喜欢那些俊秀斯文的年轻举子。这在京中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楚元辰想说的当然不是永安又看上了谁,而是:“昭王刚刚应下带这位王姓举子去京郊的禁军大营看看。” 说到这里,楚元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把手上桃花酥三两下就吃完了,还抱怨了一句:“还是周家老铺买的好吃。”他家的小丫头,对点心什么的,还是挺有眼光的。 萧朔凤眸低垂,手指摩挲着茶盅上的暗纹,茶汤的表面微微荡漾,泛起了圈圈涟漪。 他看似云淡风清,但又有如渊渟岳峙,宠辱不惊。 楚元辰拍着手上的糕点碎屑,说道:“那王姓举子的原话是‘近日听闻北疆大捷,心潮澎湃,想赋诗一首,但总觉得失了些意境,若是能亲眼看看大荣将士的威武就好了’。” 他往圈椅的靠背上一靠,接着道:“他这一说,永安就应下了。但这军营重地,永安一个公主也进不去啊,她就盯上了昭王,昭王还知道点分寸,一开始也没应,后来实在架不住永安的胡搅蛮缠。” 楚元辰两手一摊,笑眯眯地说道:“所以,昭王就应下了。” 楚元辰等萧朔来的这会儿工夫,已经听了好大一出戏了。 萧朔不紧不慢地提了一句道:“皇帝上个月让昭王进了五军营。” “那就对了。”楚元辰打了个响指,“不过,昭王也不像是为了他姐,倒像是为了他带来的那个小美人。昭王本来是怎么说都不肯的,结果那小美人也说若是能去看看就好了。说是,‘北疆大军能大败北燕,立下开疆辟土的奇功,也不知大荣禁军是否能更胜一筹’。” “昭王许是想在小美人的面前表现一下大荣禁军比北疆军更出色,就答应了带她去看看。带连着永安和那举人也一块儿带上了。” 军营重地在昭王姐弟面前,就如同儿戏一般。 萧朔轻击了两下手掌,不多时,茶馆的掌柜的就叩门进来。 萧朔问了一句,对方恭敬地禀道:“昭王带来的是赵府的三姑娘,闺名赵元柔,太后已将其赐婚给了永宁侯世子。隔壁除了几个近日在京中颇富才名的举子外,还有康郡王府的县主和渝亲王府的郡主也在,一共有九人。” 掌柜的一一细说了这些人的名字和来历,包括那几个举子的籍贯,才又退了下去。 萧朔的嘴角勾起,含笑道:“这赵元柔也算是你和盛大姑娘的媒人了。” “说得是呢!”楚元辰一拍茶几,心情甚好地说道,“若有机会,本世子就送她和昭王一份‘大礼’来谢媒。” 他笑过后,又补充道:“他们约好了中秋节后去。” 萧朔点了点头,两个人眼神交汇,自有默契,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随后,萧朔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这信封泛黄,时年已久。 萧朔把信推到了楚元辰面前:“这是刚刚从建安伯府里搜出来的。” 建安伯府从先帝时起,历经两朝皆是荣宠无限,要把他拉下来并不容易,颇费了萧朔和楚元辰两人一番心机,甚至楚元辰还差点没了命。 楚元辰打开信,一眼就看到了盖在信纸上的朱红印戳,他的桃花眼泛起了淡淡的嘲讽,把信封往怀里一揣,说道:“我今晚就走。” 他端起茶盅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有些慵懒和漫不经心:“我这一走,大概下月才会回京,京里你帮我照看些。”他又强调道,“盛大姑娘那边也是。” 他不在京城,怕是会有些人会借机找上盛兮颜。 萧朔含笑应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去承诺什么的,但这温和的声音,就如同茶香般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元辰以茶代酒,正要一饮而尽,走廊上突然响起了慌乱地脚步声,随后就进了隔壁茶室,楚元辰随手拨了拨铜管,立刻传来了声音:“昭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建安伯府刚刚被东厂抄了。” “什么?!”昭王的声音又惊又怒,“萧朔阉人怎敢……” 楚元辰一向漫不经心的桃花眼中迸出凌厉的杀意,眼底森冷。 萧朔弓起手指,轻轻叩了几下茶案,待他目光望过来的时候,便含笑着把茶水递到他手边,让他顺顺气。 隔壁接连响起桌椅碰撞的声音,永安喊道:“阿弟,你去哪儿?” “找皇兄!”昭王愤愤道,“大荣朝岂能容一个阉人一手遮天!……” 天要变了。 建安伯府被抄家的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先是忠义侯府,再是建安伯府,短短的八个月里,就有两个勋贵府邸被抄,忠义侯府满门皆亡,建安伯府又会如何? 不少人都心惊胆战,人人自危。 一时间,京城里也仿佛静了许多,透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到了八月初十,阳光灿烂,永宁侯夫人如约在巳时来到盛府,孙嬷嬷亲自候在仪门处,领她进了正院。 永宁侯夫人先是为上次的事道了歉,又解释道:“那日我本已经出门,偏巧府中有要事,才会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还请夫人见谅。” 永宁侯夫人这话说得很艰难,她出自名门世家,嫁到周家后,就是世子夫人,很快又是侯夫人,从来没这般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过话。 但她也没办法。 正像刘氏说的,等到盛兮颜嫁去镇北王府后,她再想要如愿就难了。 永宁侯夫人不由想到儿子这次吃得苦头,心如刀绞。 堂堂侯府世子,金尊玉贵,自己从来都没舍得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这次却被打了整整二十杖,后背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痛得昼夜难安。 要是自己早点把那样东西拿到手,儿子又怎会吃这么大的亏?! 想到他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平白消瘦了一大圈,永宁侯夫人就恨不得代他受苦。因此哪怕被刘氏明晃晃的下了脸面,她还是腆着脸,放低身段的来了。 刘氏通体舒泰,她端起茶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含笑道:“侯夫人是大忙人。” 永宁侯夫人雍容华贵的面上有些难堪,心里憋着口气,把话挑明了:“盛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开个条件。” 刘氏的心怦怦狂跳,她使了个眼色,除了孙嬷嬷外,下人们全都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刘氏咽了咽口水,问道:“不知侯夫人想要的是何物?” 25、第25章 刘氏并不知道永宁侯夫人想要的是什么。 盛兮颜及笄那日,永宁侯夫人过来观礼时,说有几句重要的话想与自己私下说,然后,就揭穿了自己挪用许氏嫁妆出息的事。 刘氏一开始是慌的,咬着牙关就是不认。 但是,刘氏心里也知道,永宁侯夫人既然起了疑心,等到盛兮颜嫁过去后,早晚会被揭开,到时候,要是永宁侯府帮着盛兮颜闹上门来,自己肯定会遭殃。 就在她又慌又急,手足无措的时候,是永宁侯夫人主动提出,若是她肯把许氏的某样东西给她,并且在盛兮颜的嫁妆单子上销掉,这件事就一笔勾销。等到盛兮颜嫁过去后,她也会帮着刘氏拿捏住盛兮颜,让刘氏照样可以得到许氏嫁妆出息的五成。 当时,刘氏就动心了。 她没有直接应下,但是,两个人对此事已经有了默契。 若不是这桩突如其来的赐婚,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永宁侯夫人既然都来了,也不瞒她,说道:“是一块玉佩。” “玉佩?”刘氏一头雾水。 许家世代行医,据刘氏所知,许氏的嫁妆里,就有两支百年老参还有一支上了年份的何首乌,她原以为永宁侯夫人瞧上的会是这些,没想到,居然会是玉佩。 以永宁侯府的富贵,什么样的极品玉佩寻不到?怎就看中了许氏的? 刘氏又一次问道:“ 是块什么样的玉佩?” 永宁侯夫人的眸光沉了沉,直言道:“一块羊脂白玉,上刻有祥云和麒麟。应当是许氏的贴身物。” 她也就在几年前,见许氏戴过一回,过了这么些年,若非年前她在无意中发现……怕是也想不起这件事来。 刘氏是越听越奇怪。 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个侯夫人会对一块玉佩这般执着。 但她向来不钻牛角尖,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口中含笑问道:“可否请侯夫人把玉佩的样子画下来?” 永宁侯夫人避开了她的问题,只说:“若是夫人能让我如愿,我愿出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 刘氏惊住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要是有两万两银子,不但能填了亏空,她还能下攒不少的私房钱。 就是,什么玉佩能值两万两银子? 她曾听盛兴安说过,因为许老太爷只有许氏一个闺女,给她置办嫁妆的时候,是掏空了家底的,就这样,也不过是多置办了些田庄铺子,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两。许氏的一块玉佩,怎么可能值两万两银子。 刘氏忍不住追问道:“侯夫人您还是透我一句实话吧,这玉佩……” “盛夫人,”永宁侯夫人沉下脸,不想跟她绕弯子了,“我实话实说吧,这两万两银子,你是赚到的。若是不信,等找到玉佩后,你大可以一观,看看这玉佩是不是值这么多银子。至于我为何想要,就不便与你多说了。” 永宁侯夫人耐着性子问道:“就请盛夫人给一句准话,可还是不可?” 刘氏心跳得更快了,她端起茶盅,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思绪万千。 毫无疑问,永宁侯夫人既然愿意出两万两银子来换这块玉佩,玉佩的价值肯定要远远高于两万两。 这一刻,她忍不住想自己把玉佩拿下,但是,盛兮颜逼得实在太紧,她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筹到这么多银子填上账目,要是她偷拿盛家的家财去变卖,让盛兴安知道的话,就真完了。 永宁侯夫人是她唯一的选择。 见刘氏有些迟疑,永宁侯夫人向带来的嬷嬷使了一个眼色,那嬷嬷拿出一张银票,上前双手呈给了刘氏。 永宁侯夫人从容地说道:“夫人,我是诚心的。” 刘氏下意识地接过了银票,上面的数额让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目光粘在了上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她费尽心力,动了八年的手脚,也就勉强挪用了一万多两,而现在,放在她面前的整整有两万两银子。 一块不知道价值几何的玉佩和两万两能看得到的银票摆在一起,刘氏的心一下子就偏了。 “好!” 刘氏眼中的贪婪藏都藏不住,永宁侯夫人嘲讽地勾了勾唇,心头一片狂喜,仿佛天大的机缘已唾手可得。 永宁侯夫人喝了一口茶,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问道:“那玉佩?” 刘氏想了想,说道,“许氏的嫁妆全都被归置在库房里,她的随身物也一并都在里面。” 许氏过世后,由盛兴安做主,把许氏惯用的所有东西都封存起来,一样不留。 刘氏心知永宁侯夫人不愿画下样子是不想留下把柄,看在两万两银子的份上,贴心地说道:“侯夫人,若您不肯画下图纸,那就亲自去找吧。” 刘氏也不知道库房里有几块玉佩,万一找错,还得再找,来来去去的实在耽误时间,也难免惹人注意,还不如让永宁侯夫人自己去。 跑去别人府上的库房找东西,这种没有规矩的事,永宁侯夫人从前简直想都没想过,但是现在,她闻言却兴奋地点了点头,有些迫不及待。 正要动身,琥珀站在湘妃竹帘外禀道:“夫人,大姑娘那里的昔归求见,昔归说,有一事要与夫人禀告。” 刘氏的神情有些微妙,自打芳菲走后,昔归在采岺院里一人独大,她也曾打过昔归的主意,想把这丫鬟收为己用,但是昔归从无回应。这些日子来,刘氏又忙着填补亏空,也没有时间去理会一个小丫鬟,没想到她自己找上门来了?难道是想通了? 刘氏看了一眼永宁侯夫人,迟疑了一下,想让昔归晚些再来,但琥珀又道:“夫人,昔归说事情很重要,事关大姑娘,请夫人务必见她。” 永宁侯夫人虽然着急,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贴心地说道:“我正好有些累了。” 刘氏向永宁侯夫人微微颌首,就走了出去。 昔归正候在东次间,见到她进来,昔归恭敬地福了礼。 “有什么事,就说吧……”刘氏坐下后,直接问道。 一个小小的丫鬟,肯定没有她与永宁侯夫人的交易来得重要。本来刘氏是想随便见上一面就走的,也算是给了昔归脸面,日后她定会对自己更忠心,谁知她茶盅还没有端起来,昔归就说道:“夫人,大姑娘在偷偷学医术。” 此言一出,刘氏神情中漫不经心一扫而光,坐直了身子:“你仔细说说。” 这一说就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等到昔归告退的时候,刘氏的头还是有点涨涨的。 刚刚昔归好像是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她翻来覆去,就车轱辘似的,半天都没说到重点。 刘氏揉了揉眉心,又回到堂屋。 永宁侯夫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刘氏只当没看到她不善的面色,做出了“请”的姿势:“夫人,我们去吧。” 永宁侯夫人精神一振,没有再去介怀刘氏对自己的怠慢,起身了。 正值午时,夏日的阳光有些毒辣,永宁侯夫人平日里最忌讳这个时辰在外面走动的,但今日她完全不在乎,神情中有紧张,有忐忑,有兴奋,更多是期待。 刘氏只带了孙嬷嬷和琥珀两人,领着她去了内院的甲字三号库房,尽管她已经把钥匙给了盛兮颜,但她是当家主母,也是有备用钥匙的。 孙嬷嬷用钥匙打开了库房的门。 这库房只是中规中矩的大小,长年不见光,有些阴暗,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永宁侯夫人皱了下眉,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库房里,各样东西分门别类的放置妥当,有人定时打扫,没有落什么灰。 这库房,刘氏曾经进来过,对里面的布局大致清楚。 她们目标明确地走到最里面,在那里有一排五层的黄梨木架,上面都是许氏生前戴过的首饰,有簪子,发钗,耳环项圈,还有一些玉佩,零零总总的,也有几十件。 刘氏一个个打开匣子,直到出现某块玉佩的时候,永宁侯夫人的眼睛亮得像是发了光。 就是这个! 羊脂白玉,上面是祥云和麒麟,准确的说,上面是一只踩在祥云上的麟。 永宁侯夫人的心怦怦狂跳,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块玉佩,拿在手上反复摩挲,目光贪婪。 刘氏在旁边看了一眼,这块玉佩的玉质确实不错,质地细腻温润,洁白如凝脂,通体无暇,相当难得,但再难得,也肯定值不了两万两银子。 刘氏更加好奇了,就像一根羽毛在心尖挠啊挠的。 好不容易她才憋着没问,而是笑呵呵地说道:“夫人,我们出去吧。” 库房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又是盛夏,闷热得难受。 永宁侯夫人如愿以偿,面上满是笑容,她满足地把玉佩收进袖袋,随她一起出去了。 “夫人,小心脚下。” 库房阴暗,孙嬷嬷一边在前引着路,一边殷勤地说着。 库门打开了。 阳光从门外照了进来,阳光投在阴暗的库房里,让人顿觉刺眼。 阳光底下,站着一个身着茜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少女,她身姿笔挺的迎风而立,裙摆随风而动,裙摆上的山茶花灿烂怒放。 少女的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那双漂亮的杏目,清澈透亮,好像可以看透世间一切的魑魅魍魉。 正是盛兮颜。 26、第26章 刘氏的脑子里嗡得一声,一片空白。 与刘氏并行的永宁侯夫人眼神闪躲,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难堪,更有一点心虚,她干笑着说道:“盛夫人,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下次再请夫人来我府上喝茶小叙。” 她说着,就要绕过盛兮颜,但是盛兮颜适时地一抬手,轻飘飘地拦住了她,说道:“永宁侯夫人,你人走可以,但是东西得留下。” 她淡淡一笑,唇边浮起两朵浅浅梨涡,明艳的脸庞娇美如花,但目光却无比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永宁侯夫人轻哼一声,板起脸,外强中干地说道:“盛大姑娘,你这是何意,本夫人是受你母亲邀请来府上坐客的,你难道是要强留我不成,哼,盛夫人,你们府上就是这般的规矩?” 她说着,下巴一抬,一派高高在上的样子。 刘氏缓过神来,她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能被揭穿,也就顺着永宁侯夫人说道:“是啊,颜姐儿,永宁侯夫人是来做客的。” 她的手捏着帕子,掌心湿热,粘腻。 盛兮颜眉梢一挑,微微上扬的眼角,锐气逼人,锋芒毕露。 她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嗤笑道:“做客?有意思,谁家做客是做到库房去的?莫不是我盛家落魄到连个待客的地方都没了?” 盛兮颜摇了摇手指,像是在看白痴:“况且,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库房里放的是我娘亲的嫁妆。” 永宁侯夫人冷下脸来。 她真没有想到,刘氏竟然连一个继女都拿捏不住,真是枉费当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简直无能。 “放肆。”永宁侯夫人怒目而视,脱口斥道,“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你母亲还在这里,你就敢这般说话!盛夫人,照我说,你待人也是太仁厚了,像这等没教养的丫头,就该好好行一顿家法,让她知道她上头还有父母在,由不得她一个姑娘家做主。” “规矩?”盛兮颜掩唇轻笑,声音更冷,“永宁侯夫人与我讲规矩?莫不是永宁侯府的规矩就是上别人家里做客,还要顺带偷东西?” 她故意在“偷”字上着了重音,话音一落,永宁侯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气得浑身直哆嗦。 一看着盛兮颜这可恶的脸庞,她就不免想到儿子这些天来吃的苦头,恨不得狠狠一巴掌就甩上去。 要不是盛兮颜非要闹腾不休,儿子那天又怎么会被北城兵马司带走?! 永宁侯夫人自恃身份,忍了下来,只喊了一句:“盛夫人!”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这件事一旦被揭穿,对她们俩都没好处。刘氏要是聪明一点,就该立刻以忤逆不孝的名义,先发制人,让人拿下她,行家法,跪祠堂,把人给收拾服帖,一切也就过去了,像刘氏这般优柔寡断,岂不是正让盛兮颜抓住了把柄。 这侍郎府也不是没有庶子庶女啊,刘氏怎么一点手段都没有!永宁侯夫人觉得自己还真是高看了她。 刘氏心头发苦,她也想把盛兮颜给压服,但是,这些日子来,盛兮颜丝毫不留情面的做法,让她不由多了三分憷。 “颜姐儿。”刘氏清了清嗓子,干笑道,“永宁侯夫人真是来做客的,我……呃,对了,永宁侯夫人喜琴,我记得姐姐这儿有一架好琴,就想让她赏赏。没事先问过你的意思,是我考虑不周。母亲向你赔不是。” 刘氏这般低声下气,让永宁侯夫人眉头直皱。这盛兮颜若是落在自己的手里,岂能容她这般嚣张,也就是刘氏没用! “原来如此。”盛兮颜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衣袖,红唇轻启,“那母亲你敢不敢发誓说,若是你或者永宁侯夫人偷拿了我娘亲的东西,就会遭‘天、打、雷、劈’?”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仿佛在说:你们敢吗? 刘氏的肩膀颤了一下,目光游移。 孙嬷嬷和稀泥道:“大姑娘,有什么事,您稍后和夫人慢慢说,这还有客呢。” 盛兮颜掩嘴轻笑,笑声飘散在风中:“这是客啊?我还当是贼呢。” 永宁侯夫人终于憋不住了,她打出生以来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被人指着鼻子骂贼!这如何能忍! 永宁侯夫人沉声道:“盛大姑娘,你别得寸进尺,本夫人何曾拿过你娘的东西。” “你敢发誓吗?” 盛兮颜依然是这句话,她向前一步,逼到了永宁侯夫人的近前,明亮而又锐利的目光让永宁侯夫人不由退缩了,但立刻她又梗着脖子说道:“我有何不敢的?” 她冷笑着说道:“本夫人行得正,站得直。今日,我若是拿了你娘亲许氏的一件半件东西,就叫我天打雷劈!” 永宁侯夫人是信鬼神的,若非盛兮颜咄咄逼人,她也不敢发下这样的誓言。 此话一出,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徐嬷嬷,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掐得嬷嬷的手臂有些痛。 “夫人。”徐嬷嬷陪笑道,“您看这天晴着呢。” 的确,天空晴朗,除了云多了一些,没有一丝阴霾,根本没有打雷的迹象! 永宁侯夫人如释重负,这心中一得意,她的嘴角就翘了起来,傲慢地说道:“这下本夫人可以走了吧。” 她觉得,就连老天爷都想把这份机缘送给她,不然,又怎么会让她发现那件事呢。这块玉佩拿在盛兮颜的手里不过只是普通的玉佩,只有到她手中,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她的头高高抬起,发上步摇的流苏在颊畔晃动,在她的脸庞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永宁侯夫人迈步就要从盛兮颜身边走过,她想好了,等回去后,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踏进盛家了。盛家这些人也不配与她来往,今日受的屈辱,来日必有还的一天。 盛兮颜又一次抬手拦住了她。 永宁侯夫人大怒,从喉间挤出声音:“盛大姑娘!” 刘氏也跟着说道:“颜姐儿,你别胡闹了。”她的声音厉了几分,说道:“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对永宁侯夫人这般无理,我也帮不了你。” “不急。”盛兮颜摇了摇手指,脸上的笑容娇艳如花,“也许是老天爷还没准备好。”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此时,风已经大了,吹得她发丝轻扬,珠花的花蕊在风中摇曳,夏日正午凉意渐浓。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永宁侯夫人面容极怒,见盛兮颜还是不肯让路,抬手就向她一把推去,刘氏也向孙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孙嬷嬷去把盛兮颜拖开。 而就在这时,天空炸开了轰轰的闷雷声,云层渐多。 永宁侯夫人的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揪着,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滋啦—— 晴空中,一道刺眼的白光当空劈下,映得永宁侯夫人惊骇的脸色愈加惨白。她的手一抖,帕子从手上滑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啊——” 永宁侯夫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那模样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轰隆!! 天际响起一道惊雷,就仿佛直接在耳边炸开。 永宁侯夫人吓得浑身动弹不得,她带来的徐嬷嬷赶紧扶住了她,徐嬷嬷的脸色同样又青又白,要不是还存有一丝理智,怕就要直接跪下来向老天爷磕头了。 “哎。”盛兮颜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我就说嘛,刚刚是老天爷还没准备好,这不,现在准备好了呢。” “天打雷劈才刚刚开始哦。” 这几个字让刘氏打了个寒战,保养得当的脸上充满了惊恐,嘴唇动了动,但说不出话来。 琥珀更是惊疑不定,当日昔归让她哄着夫人约永宁侯夫人八月初十巳时左右前来,她也这么做了,但现在这雷……莫非大姑娘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今天会有阵雷? 琥珀不敢想,也不敢猜,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刘氏,不然,岂不是承认了自己帮着大姑娘哄骗刘氏,以刘氏的性子,自己肯定会被打死的。 琥珀咬着牙,看向盛兮颜的眼中充满了敬畏,心中下了决定,直到死的那天,她也不能说出去一个字! 云层渐多,层层叠叠的阴云浓得仿佛要从天空坠落。 盛兮颜的笑容越发灿烂,但眼神极尽冰冷:“母亲,永宁侯夫人,可以把东西交出来了吗?” 刘氏猛地回过神,她眼神恍惚,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颜姐儿,你误会了,这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说出的话全是颤音。 她的话还没说完,天空又响起轰轰的闷雷声,声音极长,极闷,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刘氏不禁有些发憷,但她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我们真没有动过你娘的东西。” 轰! 一道比刚刚粗壮数倍的闪电劈下,紧接着就是一记巨大的雷声,那闪电近到仿佛就从刘氏的头顶劈下来,她双股战战,两腿一软,直接往下瘫。 琥珀和孙嬷嬷赶紧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了她,面上都是惊魂不定。 “走水啦!” 远远地传来了下人呼喊奔走的声音,刘氏目光呆滞地循声看去,在距离库房不远的东南方,有一道浓烟升起。 是家祠的方向! 刘氏双目圆瞪,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夫人!不好了!”有管事嬷嬷惊恐地跑了过来,她的脚步跌跌撞撞,声音都在发抖,“雷、雷把家祠给劈了。” 27、第27章 刘氏:”……“ 她一哆嗦, 心中的恐慌无以复加,这一刻,她心底的防线几乎溃散, 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道:“是、是她!是她偷了许姐姐的玉佩, 我是无辜的,不管我的事!”她死死地抓着身边的孙嬷嬷, 脸色白得吓人。 永宁侯夫人完全没有想到,刘氏轻易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刘氏就扑了过去, 拉扯她的衣袖, 恨声道:“快拿出来啊!就在你的袖袋里, 我亲眼看见你放进去。”都怪永宁侯夫人,要不是她,老天爷怎么会怪罪! 永宁侯夫人面上涨红,神情份外难堪, 她死命想要推开刘氏,但是刘氏的力气比她更大,两人争打了起来。 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妇人, 平日里就算再不和,最多也就是嘴上刺来刺去, 但现在却打得鬓发凌乱, 衣襟大开, 刘氏娇嫩的脸颊上还被永宁侯夫人的护甲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玉佩? 盛兮颜皱拢眉头, 永宁侯夫人费尽心机竟是为了一块玉佩? 哗啦啦! 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 昔归适时地撑起了油伞,挡在盛兮颜的头上,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谁能想到刚刚还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突然就会有雷雨呢。 然而冰冷的雨水也没有让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冷静下来,反倒是盛兮颜生怕玉佩一不小心被她们弄碎。 她向昔归使了一个眼色,昔归领会了,惊慌地喊着:“夫人!夫人!快来人啊,没看到有人在打夫人吗,快把她拉住!” 昔归喊归喊,半点没有上前的意思,尽职尽责地给盛兮颜打伞。 正被扯住头发的永宁侯夫人简直惊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人,到底是谁在打谁啊。 孙嬷嬷和琥珀都看呆了,闻言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去拉扯永宁侯夫人,琥珀还把那些粗壮的粗使婆子们也一块儿唤了过来。 这是在盛府的地头,永宁侯夫人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打架的,身边就只带了一个徐嬷嬷。 倾盆的暴雨中,几个人一涌而上,三两下就把她制服了,连扑过来护着永宁侯夫人的徐嬷嬷也一并拿下了。 刘氏顾不得她贵妇人的形象,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亲自从永宁侯夫人的的袖袋里摸出了一块玉佩。 刘氏讨好地把玉佩给了盛兮颜:“就是这个,是她偷的,不管我的事。”她心神不宁,脸上充满了惶恐和不安,时不时地还抬头看看天。 盛兮颜拿过玉佩,来不及细看,一步步慢慢逼近了永宁侯夫人,淡声质问:“不知夫人拿了我娘的玉佩,是要做什么?” 永宁侯夫人的脸色又青又白,胸口不住起伏,也不知道是羞的,怕的,还是气,就好像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更大了,永宁侯夫人鬓发凌乱,狼狈不堪,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说!” 盛兮颜高喝道,伴着她的声音,又是一道闪电劈下。 轰隆隆! 轰呜不已的雷声打在了永宁侯夫人的心口,一下又一下。 她的脑子轰轰作响,理智彻底炸开,她怒视着刘氏,说道:“是她拿了本夫人两万两银子,把这块玉佩卖给我的。” 她在心里不停地跟自己说:不是自己偷的,这雷不应该劈自己。 盛兮颜的杏眼一眯,再次看向掌中的玉佩,玉佩入手温润,洁白无暇,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但是,它值两万两?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盛兮颜向前逼近了一步,直视永宁侯夫人,问道:“这玉佩有何玄机?” 雨越下越大,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 天空彻底暗了,明明是正午,但好像已经到了酉时。 刘氏和永宁侯夫人全身上下早就已经湿透,但是心神惶恐地又好像想不起来要躲雨,任由自己在暴雨中淋着。 谁也想不到,随便发个誓而已,居然会应验啊! “说!” 盛兮颜再度逼近,永宁侯夫人一哆嗦,她的心防几乎快要溃散了,但她好不容易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死死咬住了牙关,硬声道:“本夫人只是喜欢这枚玉佩,你母亲贪墨了你娘的嫁妆,主动把这个卖给我来抵债的。” 永宁侯夫人含恨地看了刘氏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来啊,相互揭穿啊,看最后丢脸的人是谁! 她豁出去了,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该丢的脸也都丢完了,这玉佩她也别想得到了。 两人怒目互视着彼此,一柱香前还和乐融融的两个,现在都恨不得从对方的身上咬下一块肉。 雨越来越大,就算盛兮颜有伞,在这暴雨中,也不免湿了衣裙。附近只有那间库房能躲,但雨这么大,她身上的湿气会毁了娘亲的那些药材和字画,盛兮颜想也不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管你们谁是谁非,永宁侯夫人,你为什么要这块玉佩?” 盛兮颜的声音不轻不重,但刚好能压过雨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夫人喜欢。”永宁侯夫人下巴一抬,她想表现出狠辣,但是,在大雨中,她的动作只显得有些滑稽,她咬着后槽牙,恨恨地说道,“本夫人是出了真金白银买的,是这盛家的当家主母卖给本夫人。谁奸谁滑,你们盛家自己去解决啊,管本夫人什么事!” 盛兮颜面无表情。 永宁侯夫人一口咬定是从刘氏手里买来的,就不太好办了,就算告到衙门去,她也是从刘氏手上“买”来的。 这是堂堂侯夫人,永宁侯府又一向颇得盛宠,绝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让衙门对她用刑逼供的。更何况,大荣朝的衙门也没有这么公正清明。 雷雨快停了,再用天打雷劈这一套,估计也不管用了。 盛兮颜捏了捏手中的玉佩,眸光一动,冷哼道:“来人,去报京兆府,就说侯夫人跑来我们府上偷东西,还要冤枉我母亲。”她似笑非笑地朝刘氏看了一眼,说道,“母亲,您说呢。” 永宁侯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动不动就要上衙门的!她丢不起这个脸! “盛大姑娘。”永宁侯夫人咽了咽口水,强硬的态度也软了下来。 大雨中,她发丝凌乱,被淋湿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已经半点没有了侯夫人的雍容贵气,只有狼狈难堪,有生以来,她从没受过这样大的罪,话也说得委屈求全:“这是你娘的玉佩,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反而去向盛夫人买是我的不是,两万两银子就当作是我的赔罪了,这件事,一笔勾销,你觉得可好?” 说到“一笔勾销”四个字的时候,永宁侯夫人心里像是哽了根刺,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这玉佩!这天大的机缘,足以让他们永宁侯府富贵不衰,让她儿子位极人臣的机缘。她真得不想放弃。 但是,玉佩已经到了盛兮颜的手里,换作是她,也绝不可能再把玉佩交给别人。 现在不但玉佩拿不到,她还得白白给出去两万两银子。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盛兮颜也不知道这玉佩代表了什么,以后、以后或许还会有机会的。 永宁侯夫人不甘心,刘氏更加的不甘心,拿到手上的银子再拿出来,简直就跟挖她的心肝似的。但是,在永宁侯夫人眼神的逼视下,她也只能慢吞吞地把装着银票荷包摸了出来。 两人直到这会儿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淋得湿透了,哪怕时值盛夏,全身湿透的站在雨中,风一吹,还是会冷得直哆嗦。 孙嬷嬷把银票带着荷包都给了盛兮颜。 刘氏放得极好,孙嬷嬷又是用帕子包了几层才拿过来,荷包只湿了一点。 永宁侯夫人紧张地看着盛兮颜,简直快要跪下去求盛兮颜收下了。 终于,盛兮颜轻飘飘地抬起手,收下了,她打开荷包看了一眼,是大通钱庄的银票,足足两万两。 永侯侯夫人如释重负,她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说道:“盛大姑娘。若是没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这一次,盛兮颜没有拦她。 永宁侯夫人顾不上还在下雨,脚步蹒跚地跑了,她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跑得这么快。 雨已经渐渐小了。 阿嚏! 刘氏在雨中打了个喷嚏,又干笑着巴了上来:“颜姐儿,那……” 她想问她可不可以走。银票已经还给了盛兮颜,玉佩也还了,说起来,盛兮颜也没吃亏啊,还白赚了两万两银子呢。想想她就眼馋,要是换作自己早就乐疯了。 “母亲可知道永宁侯要这块玉佩有何用?”盛兮颜试探着问道,尽管她觉得永宁侯夫人肯定也不会让刘氏知道,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刘氏欲哭无泪,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永宁侯夫人发了什么疯,非盯上这玉佩,把自己给害惨了。 盛兮颜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而是含笑道:“父亲应该快回来了。母亲不如与我一起等等吧,父亲若是看到家祠被雷劈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哎,我有点怕。” 刘氏又哆嗦了一下,瞧盛兮颜这笑眯眯的样子,怕得哪里是她,是自己啊! 家祠被雷劈了。 等到盛兴安回来一问,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刘氏的心似是掉成了万丈深渊,如这雨水般,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 刘氏真得后悔了,她不该为了这区区的银子,去答应永宁侯夫人做什么交易。她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雨渐渐停了,天空渐明,这就是一场雷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刘氏的惶惶不安中,盛兴安很快就赶了回来。 现在还没到下衙的时辰,但是家祠走水可不是什么小事,一听到府中管事的回禀,他什么也顾不上,放下手上的差事,急匆匆就请了假。 这一回来,他就看到刘氏浑身湿透地跪在家祠前。 盛家宗祠在老家,如今这家祠里只供奉了他们这一支的牌位。 白墙红瓦的家祠塌了半边屋顶,祠堂里头乱糟糟的,断开的木头瓦片散乱在地上,门前的一棵苍松也拦腰而断,树干上都是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 家祠的白墙上一片灰一片黑,还留有明显烧焦的痕迹,一看就是着过火,只是所幸雨水大,火被灭了,不然若是家祠被烧了,祖宗牌位都保不住,自己就真要成了不孝子孙了。 想到这里,盛兴安就有些后怕。 见盛兴安脸色阴沉,刘氏的心就发颤,她本能的就想装弱,装晕倒。 结果,还没等她晕,就瞥到盛兮颜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刘氏的心头一阵乱跳,都快得心悸了,她告诉自己:不能晕,要是晕了的话,指不定盛兮颜会逮着自己不能辩解,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呢! 盛兴安沉着脸,质问道:“怎么回事?” “老爷……”刘氏的声音一波三折,像唱戏一样带着腔调。就是这腔调做得太足,“爷”字还没念完,盛兮颜就已经慢条斯理地替她说了,“父亲,母亲偷偷把我娘亲嫁妆给卖了,结果被雷劈了。” 盛兴安:“……”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实在听不懂。 刘氏咬了咬牙,这次没敢拿腔作调,抢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的说了,不知道是不是怕再被雷劈,半点都没敢隐瞒。 她越说,头就低得越低。 最后,又说了一句:“老爷,妾身知道错了……”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流了下来。 她哭得楚楚可怜,白玉般的纤纤手指捏着帕子拭过眼角,就如那风中弱柳。 但她现在鬓发凌乱,衣裳不整,脸上的妆容也被雨水冲刷的全都花了,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带不起盛兴安的半点怜意。 盛兴安几乎惊住了。 他的妻子不但私吞了原配的嫁妆,甚至还跟永宁侯夫人勾结,私自变卖原配嫁妆,还被盛兮颜给逮了个正着,他的脸火辣辣地烫! 还有家祠,家祠竟然是被雷给劈成这样的! 盛兴安自觉不是那等乡野村妇,听风就是雨,但是,这事也实在太巧了,巧得连他心里都不由犯嘀咕。 他们盛家原本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家,也就是自打父亲入了仕途后,门第才渐渐水涨船高,盛兴安心怀雄心壮志,要让盛家在他手上崛起,到了他儿子、孙子那一辈,也能成为大荣朝的簪缨世家,门名望族。 但是现在,雷居然把家祠给劈了! 虽说这是刘氏贪婪之过,但是旁人不会这样想啊,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人人都要议论,是不是他为官不正,为子不孝,才惹来惊雷示警?! 礼部尚书明年就要致仕了,他对这个位置本来也是有争一争的希望的,但是现在,这件事一出,难免不会有人拿捏着来攻讧他,说他品行不端。 一想到自己的前程会被影响,盛兴安的心痛如刀绞,他看向刘氏的眼神越发憎恶,恨不得生剥了她。 “老、老爷。”刘氏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妾身知错了,是永宁侯夫人非要买下那块玉佩,妾身是一时贪心。” 愚蠢!盛兴安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差点就想一巴掌扇过去。 他怎么会看在刘家是书香门第的份上,把这个蠢妇给娶回来的?!妻不贤祸三代,岂不是连他盛家的子孙都要被这蠢妇给养歪了?!盛兴安乱七八糟的想着。 “父亲,”盛兮颜淡淡地说道,“当着祖宗牌位的面,父亲不觉得应该把这件事跟祖宗交代一下吗,免得他们也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挨雷劈了呢,哎,想想就为他们感到心塞。” 盛兴安:“……” 他总觉得她是在嘲讽自己,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祖宗没心塞,他自己都要心塞了。 他忍了又忍,斯文的面庞上目眦欲裂。 在盛家举家搬到京城后,盛老太爷就把家祠也搬了过来,后来,盛兴安的官位渐高,几年前刚对家祠重新修缮了一番,但如今却已成了这副破败的样子。 盛兴安原本还有些庆幸牌位还好好的,但是,现在这么一眼望过去,一块块漆黑的牌位就仿佛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控诉着他这个不孝子孙,让他不寒而栗。 他的心里越发的不舒坦,一团火在胸腔中不住地燃烧着,快要把他焚为灰烬。 盛兴安紧紧地捏着拳头,喝问道:“刘氏,你到底挪用了多少?” “一万……一万两千两银子。”刘氏抽了抽鼻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到了如今,根本就瞒不下去了。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 盛兮颜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她娘亲的那些铺子田庄,每年的出息最多也就一千多两,八年加起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呵。”盛兴安从喉间发出冷笑,刘氏头低得更低了。 盛兴安深吸一口气,向盛兮颜说道:“这笔银子,由公中填上,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出了门子后,也不许到处乱说,听明白了没?” 盛兮颜问道:“原样补吗?” 盛兴安点了点头:“对。” 盛兮颜轻轻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说道:“女儿觉得不妥。” 盛兴安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问道:“哪里不妥。” “一万两千两,若是放到钱庄,这八年来的利息该有多少?”盛兮颜嘴角含着笑,“京城的大通钱庄,一年的给三分利,这随便算算,也该有一万五千多两了吧。这要是不放钱庄,拿这些银子去买田庄,田庄还能再生息,再拿息去买铺子,铺子也能又生息,然后再去买……” “够了。”盛兴安打断了她,额头一阵阵地抽痛。 照她这么漫无止尽的“买”下去,连大荣都能买下来了! “父亲,您别以为我是在狮子大开口,我这也是为了您好。”盛兮颜一脸认真地跟他讲道理,“你看,咱们盛家祖宗都看着呢,您要是太小气,我倒是没什么,就怕祖宗会不满意,到时候,再被雷劈一下可如何是好啊。” 她说着,还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盛兴安仿佛被她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脸颊生痛,喉咙里泛着腥甜。 盛兮颜不说话了,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盛兴安。 两世为人,她太了解盛兴安了,刘氏挪用了她娘亲的嫁妆,在盛兴安看来只是小事,无关紧要。可要是,刘氏不但挪用了嫁妆,还和永宁侯夫人勾相私自变卖,甚至还惹得惊雷劈了家祠,这就是□□裸的在打他的脸了,他那么好面子,忍不了。 盛兴安点头了,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脸色铁青地说道:“这笔银子我让外院直接划给你,给你两万两,这件事从此一笔勾销。” 盛兮颜对上他的目光,不偏不倚,那双漂亮的杏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盛兴安下意识地偏开了头,冷着脸想让她适可而止,盛兮颜笑吟吟地应了:“那父亲可别忘了。” 盛兮颜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扫过,很贴心地说道:“女儿就先告退了。对了母亲,您那儿的账册,若是理不清的话,也就不用给我了。” 反正那堆乱七八糟的账目,她也懒得看。 刘氏:“……” 若是一个时辰前,她巴不得盛兮颜说这句话,但是现在,她瞅了一眼盛兴安越发难堪的脸色,把头低得更低了。 心满意足的盛兮颜带着昔归就回去了。 天空渐明,云层底下,阳光忽隐忽现,若非地上还积着水,一点也不像刚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这场暴雨来得及去得也快,就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对普通人来说,这或许只是夏日里一场普通暴雨,但是盛兮颜记得它,是因为上一世,盛家的家祠就是在这场暴雨中被雷劈损的,正好就是在中秋的前五天,以至于后来盛兴安找了好几个匠人来府里,匆匆赶工修缮,以免误了中秋的祭祖。 哪怕隔了一世,盛兮颜也清楚地记得,这场暴雨是从午时一刻开始的,一直持续到了午时三刻。 对盛兮颜而言,无论永宁侯夫人会不会去库房都没有差别,只需随机应变就可。唯一要注意的也就只有时间。 盛兮颜冲昔归微微一笑,赞了一句:“干得漂亮。”她说的是昔归去找刘氏时把时间拖延得刚刚好。 昔归被夸得面上红了红,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起来。 回到采苓院,峨蕊已经备好了洗漱的热水,还熬了两碗姜汤。 盛兮颜喝过姜汤,就去了净房,又叮嘱让昔归也赶紧回去梳洗,换件衣裳,免得落了病。 昔归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从峨蕊手上接过乌木梳,给坐在梳妆台前的盛兮颜梳着半干的乌发。 盛兮颜手中拿着那块玉佩,细细把玩。 昔归好奇地问道:“姑娘,这会不会是戏文里说过的那种价值连城的宝玉?” 盛兮颜笑着摇摇头:“应当不是。” 这玉佩的确是块上好的羊脂玉,玉质细腻滋润,状如凝脂,洁白无暇。玉上的麒麟和祥云雕得巧夺天工,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但也不至于价值连城,最多也就是玉质难得,雕工精致罢了。 这样的玉佩在一般人的眼里兴许会觉得难得,但是永宁侯府应该不差这一块好玉。 昔归不解道:“那永宁侯夫人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 就连昔归也看得出来,永宁侯夫人费尽心思,为的肯定不是玉本身…… 盛兮颜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更知道永宁侯夫人的嘴咬得极死,绝不会说。 所以,当时她才没继续逼问,而是收下了两万两。反正永宁侯夫人还没死呢,不急在一时,可两万两白银却不是随时都有的。 对了! 盛兮颜拿着玉佩的手突然一顿,难怪她会觉得有点眼熟,上一世,在永宁侯府的时候,她偶尔也曾见过永宁侯夫人几次,永宁侯夫人腰间挂着的就是这块玉佩。 她会记得还是因为有一次,永宁侯夫人的这块玉佩不见了,后来却出现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便说是自己偷拿的。 盛兮颜当时就知是周景寻串通了芳菲干的,为了给赵元柔挪位置…… 盛兮颜轻轻一笑,眸中晦涩一闪而过。 她既已重活了一世,就不需要再为上辈子的事不舒坦。 “姑娘。”昔归眼睛一亮,又说道,“难道这是话本子里写的,可以拿来打开什么宝库的密钥?” 盛兮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她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垂,反手把玉佩捏在了掌心中,思忖片刻后,回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嘴边含笑道:“就你机灵。” 这块玉佩上辈子是被永宁侯夫人得去的,到她死前,在朝堂上一直平平稳稳的永宁侯府突然就水涨船高,周景寻更是在短短一年内就平步青云,从五军宫的佐击将军一路升到参将。 宝库这种事太过玄乎,但说不定,这块玉佩其实是代表了别的…… 盛兮颜眉眼弯弯,说道:“昔归,你帮我把针线篓子拿来。” 昔归把梳子交给了峨蕊,去把针线蒌子拿了出来。 盛兮颜挑了一根红色的丝绳,双手灵活地编了成一条络子,又把玉佩串了上去。 她打算就把玉佩带在身上,就跟上一世的永宁侯夫人一样,说不定会有人主动告诉自己答案。 编好了络子,盛兮颜又把那张两万两银票收好,心情甚好地说道:“昔归,你去听打一下,正院怎么样了?” 昔归应声去了。 刘氏还没有回正院,正在家祠前头跪着,没有盛兴安的允许,她也不敢起来。 雷雨过后的阳光更加毒辣,也就一个时辰,刘氏身上的衣裳就差不多干透了,没有了那种湿嗒嗒的难受,取而代之的就是干渴难耐,整个人都晒得有些晕沉沉的。 “夫人,先起来歇歇吧。”孙嬷嬷低声说道,“老爷还在前院呢。” 马上要到中秋了,得祭祖,家祠被劈成了这样,盛兴安正忙着赶紧让管家找人来修缮。 “孙嬷嬷。”刘氏惊魂未定,声音发颤,“你说刚刚这雷,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思来想去,一想起刚刚的惊雷,心头就发慌。 孙嬷嬷咽了咽口水,心里念了句佛,说道:“会不会是大姑娘……耍了什么手段?” 刘氏也这么想过,但是根本就不可能啊。除非盛兮颜真能未卜先知,可就算她能未卜先知,但永宁侯夫人也是自己约来的啊!难不成,她还会呼风唤雨,有鬼神之能? 琥珀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道:“夫人,这分明就是永宁侯夫人惹来的祸端。” “对对。”刘氏觉得还是琥珀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都是永宁侯夫人的错,以后她再也不要跟永宁侯夫人来往了。 刘氏动了动跪得麻木的双膝,盛兴安刚刚气极之下,已经说了,若是再犯,就给她一张休书,从此一刀两断。 她现在不敢再触他的霉头,跪就跪一会儿吧。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总归事情是了了,就算她没得到那两万两,但好歹那笔账也填上了,她也不算太亏…… 刘氏这一跪就跪到了夕阳西下,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没多久就高烧不退,正院里一片混乱,匆匆忙忙地又是去请大夫,又是熬药。 消息传到采岺院后,盛兮颜也过去看了看。 盛兴安的侍妾和子女们全都守在堂屋里,见盛兮颜进来,纷纷起身,有的喊大姑娘,有的叫大姐姐。 盛兮颜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郑姨娘就主动说道:“大姑娘,大夫说夫人得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还没有醒过来,药已经在炉子上熬着了。” 郑姨娘双十年华,眉目娇柔,生了三姑娘和四少爷,在府里颇有几分脸面。 她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说道:“大姑娘,您看这如何是好?” 今日的事郑姨娘也稍微听说了一二,似乎是刘氏和盛兮颜闹起来了,刘氏就是被盛兮颜给气病了的。但具体她就不知道了,本来想让人去打听一下的,结果就听说盛兴安下了死命令,谁都不许往外说。郑姨娘就想试探一下盛兮颜的态度。 “如何是好?”盛兮颜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夫不是说是风寒吗?难道是我听错了,母亲莫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大病?” 郑姨娘噎了一下:“是、是风寒。” 盛兮颜斜了她一眼,嗤笑道:“风寒而已,郑姨娘无需要死要活的,姨娘们好好给母亲侍疾便是。” 妾侍给主母侍疾是天经地义的事。 郑姨娘面色一僵,下意识地问道:“那大姑娘呢?” 她还以为盛兮颜会留下给刘氏侍疾呢。 侍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要没日没夜的守在刘氏身边,端茶送水,而且刘氏的脾气又坏,脾气一上来,非打即骂,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才不想干呢。 况且,刘氏病倒了,这府里的中馈总得有人管着,若是大姑娘忙着侍疾,没时间管家,那她许是就有机会了。 郑姨娘目露贪婪,跃跃欲试地又道:“大姑娘至孝至真,婢妾一向佩服,听闻静乐郡主也夸赞大姑娘您孝顺呢。” 盛兮颜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没有接她的话,轻描淡写地说道:“郑姨娘刚刚不是在为母亲的风寒伤心欲绝吗,那正好留在这里侍奉母亲,以免姨娘日夜挂怀,睡不安生。” 王姨娘和陈姨娘面面相觑,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大姑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盛气凌人,尤其是她坐在那里的样子,自有一派矜贵气度。 郑姨娘:“……” 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说她没有为刘氏担心,还是说她不想侍奉刘氏?好像都不太对……她刚刚还故意提了静乐郡主,难道大姑娘就不应该有所表现? 盛兮颜也不等她应下,就又道:“那这几日就劳烦郑姨娘了。王姨娘,陈姨娘,你们就多照顾些弟弟妹妹们吧。”她的意思,不需要轮班,都由郑姨娘来侍疾了。 王姨娘和陈姨娘心中一喜,赶紧应道:“是,大姑娘。” 然后又对郑姨娘连连道:“那就辛苦妹妹了,妹妹一心为了夫人,真是让我等动容。”那语气要有多真诚就有多真诚,郑姨娘简直有苦说不出。 盛兮颜是这府里的嫡长女,从前她性子再软也不会让姨娘欺到头上,而如今,自然更加不会。府里头就这三个姨娘,只要随便把其中两个的利益连成一体,她们自会去打压另一个,不需要她多做什么。 郑姨娘眼神飘忽,她向三姑娘盛兮芸使了个眼色,后者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姐姐,母亲这一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该怎么办?” 盛兮颜好脾气地说道:“有管事嬷嬷在,不劳三妹妹操心。三妹妹若是闲着,就留下来与郑姨娘一同给母亲侍疾吧。” 盛兮芸:“……” 她的脸色白了白,忙道:“这几日先生布置的功课多,母亲风寒,大夫也说了,太多人围着、围着不好。” 盛兮颜只笑,没有揭穿她。 她起身,抚了抚裙摆,说道:“既然三妹妹也说了,太多人围着不好,无事就散了吧。” 盛兮芸:“……”明明是盛兮颜想走,还把自己拉下水! 盛兮颜都这么说了,除了留下来侍疾的郑姨娘外,都先后离开了。 盛琰是和盛兮颜一同出去,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冲她比了比大拇指,崇拜地说道:“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他才离家大半年,他姐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也就是自己被人欺负了,她会给他出头,其他的时候,她的日子就是在得过且过。 不是说从前不好,但还是现在更有派头! 肯定是因为他不在,她孤立无援,受委屈了,才会逼着她自己强硬起来。 这么一想,盛琰连忙表示道:“姐,你放心,以后有我在呢,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他昂首挺胸,目光灼灼。 盛兮颜明白这小子肯定是想多了,自个儿就把前因后果给圆上了,这样也好,不用自己费心瞎编。 盛兮颜摸摸他柔软的发顶,说了一句:“好,我等着。” 盛琰傻笑起来,更加意气奋发地说道:“姐,我明天就去报名武科。你就等小爷我当上武状元,策马游街,给你长脸吧!” 盛兮颜给他一个激励:“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买马。” 盛琰喜出望外,整个人高兴得简直都要蹦起来了:“真的吗?姐,我要马!要马!要马!姐,我最喜欢你了!” 这小子嘴甜起来谁都招架不住。 “真的,明天等你回来,一起去挑。” 盛兮颜肯定地给出了承诺,她今天净赚了好几万两银子,财大气粗,就算汗血宝马也买得起! 盛琰满意了,乐滋滋地回了前院。 一直到酉时过半,正院传来消息说刘氏醒了,但烧还没有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到了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盛兮颜过去看了一眼,刘氏已经睡下,郑姨娘带着硕大的黑眼圈,精神萎靡地说道:“夫人刚刚用了药才歇下。”她一夜没合眼,刘氏醒来后,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去净房,一会儿又因为喝了药全身是汗,需要擦洗,一会儿又骂她伺候的不好,几乎折腾了一晚上。 盛兮颜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 她是巳时出的门,马车就停靠在兵部前的大街上,她一边翻看医书,一边等着盛琰出来,然后一块儿去西市买马。 巳时刚过半,盛琰就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 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她的马车,就笔直地走了过去。 盛兮颜唤了他一声,盛琰才停下,走回到马车前,小脸上满是委屈:“姐,我给你丢人了。” 盛兮颜惊讶道:“怎么回事?” 盛琰沮丧地说道,“他们说我不符合武科资格,不让我参加童生试。”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字!!书评区有红包掉落~ *武举太复杂了,各朝各代又都不一样。剧情里不会正面详写,所以做了些简化,有和历史不同的都是私设。 28、第28章 “不符合资格?”盛兮颜有些惊讶。 盛琰要考武科, 盛兮颜就特意粗粗了解过一些。 太/祖以武建国,也因而重视武科,但世人多重文轻武, 武科的应试者远比文科要少得多。于是, 太/祖就定下规矩,武科选人, 不问家世出身。在太宗时,甚至还有人以贱籍之身考中了武探花, 太宗下了特旨,销了他的贱籍, 从此传为一段佳话。 盛琰好歹也是官宦子弟, 更未曾作奸犯科, 怎么会不符合资格呢。 盛琰拧了拧英挺的眉毛,气鼓鼓地说道:“他们说我当街斗殴,行为不端,若要应考, 需要有人作保。” “作保?” 与文科县试需要有禀生作保不同,武科素来没这个规矩。 对了! 盛兮颜想起来了。的确有一条写着,若是应试者曾有过打架斗殴作奸犯科, 需要有人作保,这是太/祖为了广纳人才又避免真正做恶之人借着武科入仕而特意定下的。 作奸犯科还好说, 官府都有记档, 只是这打架斗殴的界定实在太含糊了。学武之人大多血气方刚, 平日里在哪儿打上一架, 只要没有弄出人命官司,又有谁知道呢?所以,“打架斗殴”这一条几乎是虚设的。 “难道……”盛兮颜先是皱眉, 跟着心念一动,“是为了上次在华上街的事?” 盛琰沮丧地点点头。他上次在华上街打了周景寻一拳,现在就被人拿出来当作把柄了。 盛兮颜心如明镜,想也不想就断言道:“是永宁侯府。” 永宁侯府行武出身,枝繁叶茂,世代都有子孙在禁军,或者兵部当差,放句话卡着琰哥儿的应试资格,对永宁侯府来说并不难。更何况,这大荣朝本就不是什么清平盛世,公正廉明。 盛兮颜垂眸回忆道:“我记得作保人是需要正五品以上的武官。” 这就麻烦了。 盛兴安在朝堂任官,多少也是有些人脉的。但他好面子,若是因为盛琰“打架斗殴”需要他去找人担保,他十有八九是不肯的。今日是武试报名的最后一天,就算她能想办法“说服”盛兴安,怕也来不及了。 盛琰回京太晚,从文科转武科也没这么简单,不然也不至拖到最后一天才来报名。 若真是盛琰自己不争气没考上武童生倒也罢了,现在这样硬是不让他参试,别说是盛琰了,就连她也不会甘心的! 盛兮颜眯眼思忖了一下,从马车上下来,断然道:“我去问问。” 盛琰赶紧跟上,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到兵部,就有一辆马车驰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盛公子。” 车帘撩开,一个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的少年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热情地打招呼道,“盛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兵部刚刚才见过。我姓楚,是镇北王府上的。” 盛琰认出来了:“楚二公子?” “是我。”见他还记得自己,楚元逸笑得更加开心了,他跳下马车,拱手道,“我叫楚元逸。” 姓楚,行二,镇北王府的,很显然他是楚元辰的弟弟,静安郡主的次子。据盛兮颜所知,静安郡主只有两个儿子,楚元辰长年在北疆,而楚元逸听说今年刚满十二,和盛琰差不多大的年纪。 他生得俊秀,但五官偏柔,不似静安郡主和楚元辰,反倒肖似仪宾。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儒雅斯文,更像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 楚元逸看向盛兮颜,礼貌地问道:“这位是盛大姑娘吗?” 盛兮颜福了福礼:“是我。” 楚元逸忙抱拳回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了两折的纸,说道:“这是我娘让我交给盛公子的。镇北王府为盛公子作担保。” 盛兮颜面上一喜,双手接过,真心诚意地说道:“多谢郡主为我弟弟担保。” 楚元逸腼腆地笑道:“不用不用,盛大姑娘,盛公子,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走了。”他抱了抱拳,又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很快就走了,盛兮颜展开看过,纸上的字迹绢秀,盖有镇北王府的印戳,想必是静乐郡主亲笔所书的担保书。 她把在担保书给了盛琰说道:“你先去报名吧。” 盛琰珍惜地拿过,立刻就进了兵部,这次他很快就出来了,欢喜道:“姐,我报上了。” 尽管知道有镇北王府的担保,肯定不会有问题,但闻言,盛兮颜还是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 这次真是多亏静乐郡主了,要不然盛琰能不能报得上还难说,若是等下一科,就要凭白多等三年。 了了一桩大事,盛兮颜这才问道:“琰哥儿,楚二公子怎么知道你需要担保书?” “可能是听到的吧。”盛琰抓了抓头,不太确定地说道,“之前我和在兵部跟他们吵了一架。刚好楚二公子也在。” 盛兮颜没有多纠结,含笑道:“等过几日你和我一同去镇北王府向静乐郡主道谢。” 盛琰赶紧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姐,那还买不买马?”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他姐觉得他今天不争气,不给他买马了。 这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看得盛兮颜心头一乐,爽快地小手一挥,说道:“买!上马车,我们去西市。” 一听到买马,盛琰早就把自己不坐马车的坚持给抛诸脑后,乐呵呵地跳了上来。 马车直奔西市。在路过建安伯府的时候,盛兮颜挑起窗帘朝外看了一眼,朱漆大门上方“靖安伯府”的牌匾已经取下,门上贴了几道写着“封”字的白条。门口已经没有了东厂番子驻守,就连那两只石狮子也不见了,曾经显赫一时的建安伯府多半就会像这样无声无息的彻底沉沦。 盛琰凑过头来也看了看,说道:“姐,你在看建安伯府?”不等回答,就又自说自语地说道,“我听阿诚说,建安伯府是犯了谋逆大罪,东厂查出来的。” 盛琰知道的也不多,事涉东厂,谁都讳莫如深。 他压低着声音,又道:“阿诚还说,前几日,昭王向皇上斥责东厂肆意妄为,铲除异己,有不臣之心。后来还被皇帝骂了一顿。”说完就闭嘴,小心脏怦怦直跳,好像东厂番子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 盛兮颜默契地绕了开这个话题,只问:“你想要什么马?” 盛琰眼睛一亮,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拥有一匹马,但功课还是做足了的,盛兮颜一问,立刻侃侃而谈,说着说着,就到了西市。 西市是京城里有名的马市,卖马的不少,就是好马难得,得看眼光和缘份。盛兮颜不懂相马,就让盛琰自己挑,盛琰几乎是左看也好,右看也要,挑来挑去,费了好一番工夫,最后挑中了一匹蒙古骝马。以盛琰的话来说,这匹马背毛浓密顺滑,眼睛明亮有神,身躯结实,体态优美,一看就是匹好马。 是不是好马,盛兮颜不太懂,但这马的性子倒是格外温顺,就算是盛琰这个陌生人骑上去,它也只是甩了甩蹄子,没有焦躁不安。 盛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直到盛兮颜付了银子,才喜滋滋地牵着马回去了。 盛家有马,主要是用来拉马车的,盛琰想要骑也行,但到底不是他的马,也不能经常骑。如今有了人生中第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盛琰简直要乐疯了,回去的路上,也不顾连马鞍都还没买好,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背,慢悠悠地在盛兮颜的马车边上溜达。 盛琰从小是学着君子六艺长大的,如今骑在马背上倒也像模像样。 他简直得瑟极了,一路上,但凡遇到认识的,不管熟还是不熟,都会特意停下来打声招呼,强调一下,这是他的马,要不是实在不顺路,盛琰还打算去他嘴里常提的阿诚面前显摆显摆。 于是,去西市的时候花了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盛兮颜刚下马车,盛琰就迫不及待地安置他的马儿去了,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姐,你先走吧,我去给它刷刷,再喂些草料,我总觉得咱们府里的草料买的不好,”他指着那两匹拉车的马,挑剔地说道,“你看它们一匹比一匹瘦,明天我去问问哪里可以买到好的草料,还有啊,姐……” “琰哥儿,颜姐儿。” 正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盛兴安叫住了他们。 见过礼后,盛兴安看了一眼盛琰牵在手上的马,问道:“这是新买的?” 盛琰眉眼都在笑:“是大姐姐给我买的。” 盛兴安微微颌首,没有多说什么。儿女们关系好是件好事,而且,他想着当初刘氏的那些话,让儿子习武,就是为了日后能有镇北王府的提携,这两姐弟关系越好,盛琰的前程就越有保障。若日后真能给他们盛家挣回一个爵位,那盛家也能一步登天了。到时候,看谁还敢嫌盛家是泥腿子! 盛兴安的喉头动了动,面上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听说镇北王府给琰哥儿做担保了?” 最初听说盛琰因为打架斗殴不能参加武考时,盛兴安简直恼羞成怒,觉得盛琰就是在给盛家抹黑,但后来,得知镇北王府给盛琰做了担保,他才转怒为喜。 盛兮颜点了点头。 “那就好。”盛兴安欣慰地捊了捊胡须,“颜姐儿,你明日去镇北王府一趟,向静乐郡主道个谢。” “明日我要去永安长公主府。”盛兮颜回道,“长公主的簪花宴就在明日。” 道谢肯定要去的。但是,盛兮颜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的不止是道谢,怕是想趁机和镇北王府套近乎。 想到先前,楚元辰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对自己的这桩指婚有多少厌恶,就觉得现在的盛兴安有多么可笑。 盛兴安也想了起来,连忙道:“对对,那就等簪花宴后再去。你这几日忙,你母亲那边,有人伺候,你就不用过去了。” 盛兮颜应了一声,又道:“女儿让郑姨娘辛苦一下,在母亲床边侍疾。四弟和五妹妹六妹妹年纪还小,身边都离不得姨娘。” 四少爷是陈姨娘所生,还不到四岁,四姑娘和五姑娘是对双胞胎,王姨娘生的,也就五岁。盛兮颜故意提了,就是在盛兴安的面前过把明路。 “还是你想得周到。”盛兴安点点头。 “女儿就先告退了。”盛兮颜福了福身,盛琰赶紧跟了一句,“儿子也告退了。”也不等盛兴安开口,就牵着他的马儿,一溜烟跑了,迫不及待要去刷马呢。 盛兮颜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的背影,含笑着摇了摇头,回了自己的采岺院。 等到了晚间,盛兮颜又去正院探望了,礼数周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刘氏已经醒了,就是整个人怏怏的没有精神,未施脂粉的脸上更显苍白,盛兮颜没有诊脉,也不知道她到底病得如何,但从气色上来看,明显萎靡了许多,才不过一天的工夫,脸颊也有些凹进去,眼睛底下一片青影。 见到盛兮颜来,刘氏无精打采的说了两句,忙不迭就想打发她走。 刘氏现在看到她就想起那阵雷,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滚滚雷声,忍不住有些心慌,好像又会被雷劈。 盛兮颜也乐得不用多待。 她一如既往地看过几页医书才歇下,养足精神就去赴永安长公主的簪花宴了。 盛兮颜带着帖子,如约到了永安长公主府,在仪门下了马车后,有一个嬷嬷引领着她去给长公主请安。 公主府占地阔敞,布局奢靡而华贵,处处是景,步步如画。 盛兮颜对这位长公主并没有什么记忆,只知道她是当今皇帝的胞姐,前后有过三任驸马,独女还被皇帝破格封为了清平郡主。 永安长公主喜热闹,公主府笙箫不断,夜夜长明。 嬷嬷领着盛兮颜走了约一柱香的工夫,才到了一处花榭,远远地看到有几位雍容华贵的美妇正在花榭中赏茶饮茶,静乐郡主也在。 静乐郡主就坐在美人靠上,正有一个丫鬟模样的提着一篮子花站在她面前,笑脸盈盈,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静乐郡主却是板着脸,好似很不高兴的样子。 盛兮颜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一些。 等走近后,就能隐约能听到一些花榭的动静了,一个娇魅的声音正说着:“……静乐,这是本宫亲自为你择的杏花。” 永安长公主倚靠在太师椅上,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广袖织金锦袍,梳着妩媚的堕马髻,额间点着一朵花钿,肌肤欺霜赛雪,慵懒中又有风情万种。 静乐语气冷然:“多谢长公主的好意,我不喜杏花。” 永安红唇一弯,妩媚地说道:“若本宫非要为你簪花呢?” 静乐冷下脸来。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那篮子杏花,与楚元辰极其相似的桃花眼中,不见往日的潋滟,取而代之是锋芒锐利。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释放着凌厉的气势,不怒而威。 永安的身体微微前倾,含笑道:“本宫府里的这棵杏树,是让人专程从北疆带来的,费了本宫好大的心力,才保得这杏树枝叶繁茂,它刚一开花,本宫就想到静乐你了。” 静乐放在膝上右手握拢成拳,修剪整齐的指甲死死地陷进了掌心中。 其他的几个贵妇人默默低头饮茶,不敢插话。 她们都听说过,当年老镇北王战死北疆的时候,那些北燕人砍下了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又把他的尸身当作花肥埋在杏树底下…… “公主。盛大姑娘来了。” 嬷嬷的声音打断了花谢里头的剑拔弩张的,盛兮颜款款走了进来,莲步轻移,露出了绣鞋上的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给永安长公主请过安后,她又向着静乐郡主福礼道:“郡主。” 永安长公主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盛兮颜,锐利的目光一眯,红唇勾起,似笑非笑地说道:“盛大姑娘,你来得正好,本宫让人挑了几朵开得正盛开的杏花,你去为本宫给郡主簪上吧。” 花榭里,四下一片静。 花榭的这些贵妇人都知道太后给镇北王世子赐了婚,但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盛兮颜,不禁多投注了几分目光。 第一眼是美,不似那种张扬的娇艳,但是五官精致无暇,有如牡丹初放般明丽动人。 第二眼是贵,不是那种富贵雍容,但顾盼间却有一种矜贵的气度。 丫鬟把花篮捧到了盛兮颜跟前,恭敬地说道:“盛大姑娘,请为郡主簪花。”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 老镇北王虽说已经过世四年了,但是静乐身为人子,怎么可能由得永安给自己簪上这杏花呢! 刚刚眼看着静乐就要发飙,但盛兮颜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让永安轻而易举地就把对峙的重心移到了她的身上。 两人是未来的婆媳,盛兮颜簪花,无论静乐戴还是不戴,她对这个儿媳妇肯定会有怨念,甚至憎恶,盛兮颜到时候嫁过去必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但若是盛兮颜拒绝了……她们在想什么呢,这可是永安长公主的命令,她怎么敢拒绝! “盛大姑娘,快去吧。。” 永安笑吟吟地催促了一声,她半个身子斜靠在软垫上,魅眼如波,妩媚妖娆,红艳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架式。 她端起一杯果酒,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中轻轻晃动。 哼,静乐还想跟她斗,不过是区区藩王之女,还敢对皇家不敬! 静乐的脸沉了下来,含怒带煞,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永安的意图谁看不出来?她就是在故意折辱父王,折辱镇北王府!这会儿又拿她未来儿媳妇当伐子,这副拿腔作调的样子想给谁看! 端着花篮子的丫鬟,又把手中的篮子往盛兮颜的方向送了送。篮子里,粉色的杏花开得小小的,朵朵绽放,香气恰人。簪花一般会用大朵的鲜花,杏花并不合适,也就是永安在故意为难而已。 盛兮颜微微一笑,她抬手,没有去拿杏花,而是提起了整个装满了杏花的竹篮子,所有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些贵妇人们交换着眼色。 静乐秀眉紧皱,她不想让未来儿媳妇没脸,正要冲着永安发飙,就听到一声轻呼:“哎呀!篮子掉了。” 盛兮颜提着花篮的素手一松,花篮直接就摔到了地上,装得满满当当地杏花从竹篮子里洒了出来,洒满了一地。 花榭的地上尽是一朵朵绽放的杏花,就像是铺了一层杏花地毯。 盛兮颜很遗憾地说道:“没拿稳。”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声音也没有半点起伏,就跟刚刚的那声“哎呀”一样,毫无真情实感。 永安坐直了身体,涂着火红色的丹蔻的手指用力捏住了琉璃酒盏,盛兮颜又道:“臣女去捡起便是。” 然后,她脚步一动,一脚踩在了脚边的杏花上,她嘴上说着要捡,但也就来回走了几步,就把脚边的杏花踩了个遍。 盛兮颜更遗憾了,叹了一口气说道:“长公主殿下,臣女的手脚笨。”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冷气。 花榭里静到只剩下了呼吸声,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谁也没有想到盛兮颜竟会这么大胆。 永安简直看呆了,这盛兮颜哪里是在踩花,这简直就是踩她的脸! 母后说盛兮颜胆大包天,她原本还不信,区区一个臣女又能胆大到什么程度,在皇家面前,再胆大的人也只能屈膝俯首,任她践踏。 但是,现在,看着满地被踩烂的花骨朵,永安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大胆!” 永安怒极,猛地一拍茶几。 “长公主您请息怒。”静乐没有半点诚意地说道,“我这儿媳妇手脚笨。” 她看着盛兮颜,冲她安抚地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怕。 盛兮颜说“手脚笨”,静乐就跟着也说“手脚笨”,这么毫无诚意的样子,简直就像在嘲笑自己。 “盛大姑娘。”永安的声音冷了几分,堕马髻上,赤金衔珠凤钗的金色流苏也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她的颊边投下了数条倒影,芙蓉面上怒意更胜,“本宫是让你为静乐簪花。”她把“簪花”两个字说得又重又响。 “殿下。”盛兮颜一脸遗憾地说道,“臣女手脚笨。” “噗哧——”静乐轻笑出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 昔归低下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有红包,么么么~ 29、第29章 永安额头青筋爆起, 连脂粉都遮不住了。 左一句“手脚笨”,右一句“手脚笨”,就连找借口都找得这么不诚心, 是怕自己听不出来她们在故意打自己的脸吗?! 静乐冷笑着说道:“殿下为难个小丫头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话大可以冲着我镇北王府来。” 静乐的心抽痛着,父王战死时, 阿辰才刚满十六,身在北疆。 她只知道父王死得凄烈, 后来阿辰为了抢回父王尸身,率军杀入敌阵, 遍体鳞伤。 这是镇北王府的死穴, 每每回想, 就像是在挖她的心窝。 静乐的桃花眼杀机四溢。 她知道自己在京中就是质子,为了儿子,为了镇北王府上下,她能忍则忍, 但是有些事实在忍不了了。 眼看着静乐就要拍案而起,盛兮颜向她微微一笑,笑容恬静, 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但目光再向着永安长公主的时候,却透着凌厉的锋芒。 “郡主都说不用了, 殿下非要让郡主簪花。”盛兮颜嘴角一勾, 脸上还在笑, 但是笑容却冷了许多:“莫非这杏花有什么玄机?!” 四下又是一静, 花榭里的几人交换着目光,暗暗咋舌。 这杏花的事,她们当然都听闻过, 但是谁也不敢大大咧咧地说出口啊。 这一说,岂不就是在指责永安是故意折辱镇北王府吗?! 永安几乎要快把手上的酒盅捏碎了,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溅到了她白净如少女一样的手背上。 镇北王府对大荣朝而言是功臣,至少现在还是,自己可以暗地里给静乐使绊子,让静乐难堪,叫静乐向她低头,但是绝不能让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不然,若是让御史和那些一心只偏向镇北王府的武将们参她一本,肯定会被母后和皇弟训的。 盛兮颜淡淡一笑,她的语气还是毫无起伏,但是目光却亮得惊人:“臣女听闻,当年在北疆……” “够了。”永安脸色难看地打断了她。 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挤出了声音:“是本宫的不是,既然静乐不喜欢杏花,那不簪便是。”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了。 盛兮颜嘴角一弯。永安长公主不过是仗着静乐郡主不愿亲口提及这段戳心窝子的事罢了,那就她来提! 虽然她两世都未能有幸见过老镇北王,但是,像老镇北王为国战死的英烈,也不是谁都能拿来随便说嘴的。 更何况,静乐郡主才刚刚帮过琰哥儿,谁对她好,她都是记着的。 永安一口气几乎把她自己给憋死了。 盛兮颜含笑着,目光在那些破烂的杏花上扫过:“那……这些花?” 领着盛兮颜过来的嬷嬷向花榭里伺候的丫鬟们使眼色,那个先前捧着花篮子的丫鬟赶紧仓皇地蹲下身,收拾起地上的花瓣。 静乐:“……” 她莞尔一笑,看着永安憋屈隐忍的样子,那团憋在胸口的怨气倾泻而出。 她朝盛兮颜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这小丫头真好。 从前她就想过,要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但是,楚元辰长年在北疆,仿佛对终身大事丝毫都不关心,一年又一年的才拖到了现在。 兴许也是缘份吧。 这小丫头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却有一股子韧劲,不会轻易服输,但也知道适可而知,就像是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然后就在底线之上疯狂的踩踏。 不会越线,更不会任人欺凌。 他们镇北王府如今风雨飘摇,这小丫头是最适合的世子妃。 静乐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放在膝头,说道:“过几天来我府上,陪我说说话。” 盛兮颜娇俏地应了:“您上次说的琵琶弹唱,我早就想去听了。我近日新买的一本话本子可有意思了,让女先生说给咱们听。” 静乐心情越发好了,刚刚的事,她就当作是被野狗吠了一声。 花榭里,其他人都没敢说话,也就静乐和盛兮颜似乎感觉不到这可怕的沉寂,越说越愉快,从话本子说到戏本子,还约好了过几天去戏园子里头看戏。 地上的杏花很快就被收拾干净了,照样放回到那个花篮子里,只不过,刚刚那些杏花还朵朵绽放,而现在,却已成了一堆残破的花瓣,就如同永安难堪的脸色。 “盛大姑娘。”永安不想见她们婆媳情深的样子,冷着脸说道,“他们都在问心湖那里玩,你也一起去吧。” 他们指的是永安的簪花帖邀请来的那些贵女和公子们。 他们在请过安后就被领去了问心湖,也就是盛兮颜,永安本来想用她来隔应静乐,但没想到,被气得快要吐血的是她自己。 原本,永安觉得太后交代自己的事,简单的很,料想这盛大姑娘也不敢拒绝,但是现在,她已经没什么信心了。 也不知道静乐用了什么手段,人还没嫁过门呢,就被她给笼络住了。 她得好好想想…… 盛兮颜看向了静乐,静乐含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去玩吧。” 她起身,向永安福了礼,说道,“臣女告退。” 于是,就有丫鬟领着她去了问心湖,昔归跟在她身后。 永安大长公主的簪花帖请了不少人,有男有女,大多相纪相仿,盛兮颜到的时候,他们正在亲水亭廊玩着投壶和射覆,言笑晏晏。 大荣朝的男女大防远非前朝那般严苛,只要不是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就不算逾礼。 见到她来,程初瑜的眼睛一亮,远远地就挥手打着招呼道:“颜姐姐,这里这里!” 程初瑜在边关长大,一向跳脱,惹得周围贵女们纷纷侧目,更有人难以苟同地皱了一下眉。 “阿瑜。”盛兮颜快步过去了,眉眼含笑。 “我就知道今天能见着你。”程初瑜开开心心地说道,“过几天我去给你添妆。” 盛兮颜笑吟吟地说道:“等你定下亲事,我也去给你添妆。” 程初瑜抚掌笑了,猛点头。 这样子,让盛兮颜心念一动,问道:“可是你家中要给你定亲了?” 程初瑜年底就及笄了,定了亲也不稀奇。 程初瑜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然后,仓促地改了话题,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颜姐姐,你听说了没,永安长公主打算今日给昭王挑一个侧妃。” 盛兮颜挑了下眉梢,程初瑜可不是那么容易害羞的性子。 她笑吟吟地顺着程初瑜的话说道:“怎么说?” “我也是今天来了以后才听说的。”程初瑜嘟囔道,“早知道就不来了。” 昭王身份是高贵,但在这里的贵女们大多身份也不低,足以当亲王正妃了,现在却要为了一个侧妃,被人当挑物件一般的挑拣,她们哪里会不乐意。 但要真是倒霉被挑中,谁都很难说“不”,除非敢和盛兮颜一样去跟太后硬杠,兴许还有点希望。不过,当初盛兮颜是拿捏住了太后的软肋,再换个人不一定会有这等好运气。 “而且啊。”程初瑜抬了抬下巴,示意盛兮颜看前面,嘴里说道,“现在谁不知道昭王心里头只有那个人呢。” 盛兮颜顺着看去,见到的是一袭熟悉的身影,身姿纤纤,正在一众人众星拱月下,谈笑风声。 是赵元柔。 自打上次在园子里头知道两男争一女的主角是周景寻后,程初瑜就对赵元柔很不喜欢了。在程初瑜看来,任何一个品行还过得去的人,都不会明知对方和自己的表姐订了亲,还要牵扯不休,至少也该避嫌。 她撇了撇嘴,不快地说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了这簪花帖的。” 永安长公主下的帖子,除了对俊美少年有所宽待外,极其注重家世。好比盛家,盛兴安虽是三品礼部侍郎,但是,盛家起于盛老太爷,论底子实在太薄,在满京城的世家勋贵眼中,其实也就是泥巴还没洗干净的泥腿子,从前根本得不到她的帖子。 赵家家世比盛家更为不如,但赵元柔居然也有帖子。 “许是她得了永安长公主喜欢吧。”盛兮颜随口说着。 程初瑜想想也是,永安长公主向来就是个很随性的人。 盛兮颜看了一圈,随口道:“昭王没有来? ”不是说,今天是给昭王挑侧妃的吗? “刚刚还在的……” 刚刚昭王还在赵元柔身边寸不不离,也不顾人家已经订了亲,而赵元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回避的意思,当时程初瑜还期待着周景寻会不会来,说不定又能看场好戏呢。 结果周景寻没来,昭王还不见了。 程初瑜有点没趣,觉得今日这簪花宴的乐趣少了一大半! 说话间,两人走了过去,这时,赵元柔也看到盛兮颜,两人目光相交,她福了福,喊道:“颜表姐。”声音干巴巴。 盛兮颜含笑回了礼:“柔表妹。” 两人相对无言。 这对表姐妹看起来淡淡的,倒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程初瑜挽着她就要从赵元柔的身边走过去,嘴里说着:“颜姐姐,我们来玩射覆吧,我总是猜不对……” “颜表姐。”赵元柔出声唤着,她目光幽深,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温柔婉约的,但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盛兮颜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赵元柔一脸的难以苟同,摇了摇头说道:“你讨厌我没关系,但是你又何必针对周世子呢。” 程初瑜好奇地眨眨眼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扯了扯盛兮颜的衣袖。 盛兮颜微微一笑,说道:“周世子是被北城兵马司带走的,若是柔表妹觉得北城兵马司有违律法,无论是京兆府,还是登闻鼓,柔表妹大可以去一诉冤屈,与我说有什么用。我家又不开衙门。” 周景寻被北城兵马司带走的事,也就区区几人知道,盛兮颜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程初瑜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没见着周景寻,原来是被带走了啊!热闹看不成了,好失望。 赵元柔:“……” 她红艳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真是看错盛兮颜了。 原以为,她是个温柔娴淑之人,虽然古板,但也不乏善良,但是没想到,她不但得理不饶人,还睚眦必报,不但对自己如此,对周景寻更狠,栽赃陷害,害得周景寻挨了板子。 就算如此,也没丝毫的内疚,自己好好与她说话,她偏生像带了刺似的。 赵元柔眸光晦涩。 是的。盛兮颜觉得她快成镇北王世子妃了,所以,就眼高于顶。 但是她也不想想,若非自己与周景寻两情相悦,得蒙太后赐婚,她又怎么能顺利解除婚约,进而有机会成为这个世子妃?如今还非要抓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闹个不休。 赵元柔轻轻叹息,上次落湖时,赵元柔就告诉过自己,她已经不欠了盛兮颜的了,不需要在盛兮颜的面前再低声下气。 这历朝历代,哪个手握兵权的藩王能有好下场的?盛兮颜实在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的富贵,却看不到背后的凶险。 赵元柔原本还想提醒她两句,但显然她已被私怨蒙蔽了双耳,不会听的。 既然盛兮颜冥顽不灵,自己也无需再上赶着凑过去。 赵元柔怜悯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颜表姐,凡事过犹不及。” 说完后,赵元柔福了福礼,转身就走了,再没回头。 程初瑜听得莫名其妙,她忍不住道:“她一直都是这么自说自语的吗?” 盛兮颜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像是啊。” 从前她没什么感觉,但是仔细想来,赵元柔似乎总是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别人,就仿佛她自己站在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旁人在她看来都是蝼蚁。 “算了,别理她,我们自己玩,”程初瑜拉着她去玩射覆,“我都输了好几局了,颜姐姐你可得帮我赢回来。” 射覆就是将一件东西用盂等器具盖住,再给出一段暗语让人来猜。 姑娘们玩射覆,输的不用罚酒,只要拿出彩头便是。 程初瑜嘟着嘴道:“我把我新得珠花都输了。” 盛兮颜笑吟吟地说道:“我去给你赢回来。” 她最擅长玩这个了,十猜八中,喜得程初瑜在一旁直拍手,不但把程初瑜的彩头赢了回来,还赢了两朵珠花和一条络子。 她正要再接再励,这时有人过来说:“赵姑娘要和清平郡主一同舞剑了,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于是,本来玩得好好的的几个姑娘兴奋地说了一句“不玩了”就跑去看。 “我们也去吧。”程初瑜跃跃欲试地往人群张望。 盛兮颜笑着应了。 程初瑜开开心心地挽着她过去。 问心湖畔围了不少人,他们三三两两的站在那里,谈笑风声。 赵元柔和清平郡主各自持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剑,面对面而立。 她们原本是在一起谈诗论词的,后来清平郡主说她得了一对好剑,就有人起哄她舞上一曲。清平郡主本就是个张扬的性子,有人起哄,她就应了。 剑有一对,舞自然不能独舞,清平郡主就拉上了赵元柔一起。 “元柔。”清平郡主挽了个剑花,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听我娘说,你前几日在清茗茶庄里做了一首好诗,不如你再即兴做诗一首,我们以诗配乐,再来舞剑可好?” 赵元柔也觉得这样不错:“那谁来奏曲呢?” “可惜我皇叔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儿。”清平郡主口中的皇叔就是昭王,她嘟囔着说道,“我皇叔吹了一手好萧。” 昭王不在,这剑也是要舞的,清平郡主让人去叫了个府里的擅琴的乐师来,问道:“元柔,你想要什么曲子?” “你决定吧。”赵元柔自信地说道,“我都可。” 清平郡主沉吟道:“那就来一首《十面埋伏》吧。” 乐师的十指轻拢慢捻着根根琴弦,空旷的琴音从他指尖流出,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宛若两军对阵,声动震天,气势蓬勃。 赵元柔和清平郡主分别持剑,踩着激烈的乐曲,剑随舞动。 赵元柔朱唇轻启,伴随着跌宕的乐曲声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1] 她侧身挥剑,大大的裙摆随着动作飞舞起来,犹如牡丹盛放,两人双剑相交,身姿轻盈如飞燕,美如画,但更胜似画。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两个少女的身上。 剑为钢,舞为柔。 她们挥出的剑虽美,却有些软绵,只适合赏玩。 而《十面埋伏》是一首激昂的乐曲,与这柔美的剑舞其实并不相搭,但是赵元柔口中那一句句豪迈的诗句,却让剑舞与乐曲完融地交融在了一起,又平添了几分声势赫赫。 “银鞍照白马……” 赵元柔每念一句,就挥出一剑,动作由慢到快,到了“十步杀一人”的时候,剑势突然再度加快,裙摆纷飞,剑随舞动,剑光如游蛇,仿佛与这乐曲一般,杀机四伏。 “好诗。” “好舞。” “好剑。” 有人抚掌赞了一句,打破四下的宁静。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段剑舞给吸引住了,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昭王正伴着一个中年男人走来。那男人将近不惑的年纪,颌下留着短须,面目俊朗,眉眼间与昭王有五六分相似,他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把折扇,目光幽暗,带着一种上位者的矜傲。 昭王陪伴在侧,有说有笑,且面露恭敬。 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有两个腰间佩剑,下盘沉稳,不苟言笑,另一个则面白无须,双手端着就像习惯性的拿着什么东西似的。 盛兮颜猜测,来的多半是大荣朝的皇帝。 赵元柔和清平郡主还在舞着,那一句句让人心潮澎湃的诗句从赵元柔的口中而出,在这声声激昂的乐曲中,更显惊心动魄。 他收起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面露赞赏。 随着最后一句“白首太玄经”,琴曲在英雄末路中戛然而止。 “好!” 他又是一声赞,随后问道:“这首诗叫什么?” 赵元柔已经收了剑,遥遥抱拳道:“此诗名为《侠客行》” “是谁所做?” 赵元柔淡淡一笑,回道:“是我。方才《十面埋伏》的琴声响起,我心有感悟。” “侠、客、行……好一首《侠客行》!”昭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充满惊叹和赞赏,“大哥,我说的吧,赵姑娘才华出众,非寻常人所能及。” 那中年男人的确是大荣皇帝。 在太后赐婚后,昭王还是不甘心,硬缠了太后好久都没有用,他就另辟蹊径,找皇帝出面。千磨万求的把皇帝带来了这里。 皇帝的目光牢牢地粘在了赵元柔的身上,这小小的女子竟能做出如此气势磅礴的好诗,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昭王的那一声“大哥”,让在场的人都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本来还算轻松愉悦的气氛陡然一变,所有人都噤声不语,举止间也有些拘泥。 赵元柔眉眼一动,朝昭王看了过去,口中溢出无声的叹息。她明白昭王对她的心意,但是,她只是拿昭王当朋友,她都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怎么就不愿意放弃呢。 “大舅舅。”清平郡主欢快地跑了过去,“我舞得怎么样?”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赵元柔的身上挪开,也赞了一句:“不错不错,清平这一舞,让……让我刮目相看。” 清平抱着剑,娇憨地说道:“那大舅舅要不要赏我些什么?” 皇帝点了点她的额头,宠溺道:“我这儿有新得的金蝉翼,你拿去做衣裳吧。”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赵元柔时目光灼热,补充道,“你与这位赵姑娘,一人两匹。” 清平受宠,常常来往宫中,自是知道,江南今年新上贡了一种为名“金蝉翼”的布料,轻薄如蝉翼,金丝与蚕丝根根交织,在阳光底下璀璨生辉,美不胜收。这种料子极为难得,听说今年一共只得了六匹。 清平开心了,跟着赵元柔说道:“我们一人一半。你先挑。” “大哥。”昭王跟在皇帝身边,小小声地说着,“你就替我去跟母后说说吧。” 皇帝神情一顿,敷衍道:“这件事,我再想想。” 昭王一喜,觉得有希望了,只要自己再接再励,准能行。 “那说好了啊,您一定要好好想……” 说话间,一众人等簇拥着皇帝往亭廊去了,程初瑜问道:“还要不要玩射覆?” 盛兮颜意味深长地说道:“估计是没什么人有心情玩了。” 皇帝莅临,哪怕是微服私访,不少人也都会簇拥在侧,再说了,皇帝在,谁还敢大肆说笑?气氛怕是很难以恢复到先前。 不过,盛兮颜没有去看皇帝,而是直视着赵元柔的背影。 这首名为《侠客行》的诗,她死后在那本小说上也看到过,同样是赵元柔做的,不过,那是在几年后,镇北王府已经覆灭,北燕一举破关,连续攻下大荣数城,逼近京城。 周景寻当时已是禁军三千营总兵,临危受命,奔赴前线。 大军开拔那日,赵元柔在十里亭当场做了这首《侠客行》为他践行。 盛兮颜:“……” 盛兮颜虽然不擅作诗弄词,但是,她也是知道的,诗词歌赋都是需要意境,才能有感而发,但是,刚刚的剑舞,和上一世的出军,明明是两种不同的意境,赵元柔都是当场做诗,而且还一字不差。 尤其赵元柔方才亲口所说,她是听了《十面埋伏》才有所感悟,但《十面埋伏》明明是“英雄末路”,“乌江自刎”,总不能她在送周景寻出征时,也同样感悟到了“惨败”和“自刎”吧? 唔…… 好像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夹子,也就是千字榜,更新时间会挪后到晚上【23点55】,等夹子过后,从8号开始,更新时间会固定在中午12点。今天也有红包~ 注: [1]《侠客行》,李白(唐) 《十面埋伏》是一首琵琶曲,这里用筝弹。 30、第30章 “颜姐姐, ”程初瑜问公主府的丫鬟讨来了鱼食,说道,“我们去喂鱼吧。” 她开开心心地挽了盛兮颜去湖畔坐下。 问心湖里养了不少锦鲤, 一条条都是肥肥壮壮的, 抛出一把鱼饵,就会有一大群鱼儿欢快地摇着尾巴游过来。 程初瑜盯着锦鲤看了一会儿, 遗憾地说道:“可惜不好吃。” 盛兮颜:“……” “颜姐姐,你别不相信, ”程初瑜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就吃过一回, 鱼肉柴极了, 还没有我在北疆时随便从河里钓上来的鱼儿好吃。我最喜欢和三哥一块儿去钓鱼, 钓起来后直接点把火烤着吃,可香了!” 她舔了舔嘴唇,遗憾地说了一句:“可惜,哎。”脸上一副又不能拿来吃, 把鱼养那么肥干嘛的样子。 盛兮颜轻笑出声,眉眼弯弯。 “都说京城人杰地灵,我就觉得比不上我们北疆, 在京城这两年我都快被拘死了。”程初瑜很无奈,她话锋一转, 兴致勃勃地问道, “颜姐姐, 你成亲后是不是也会跟世子爷去北疆?那里可好了。” 盛兮颜起了心思, 问道:“北疆是什么样的?” “北疆美极了。”一说到北疆,程初瑜就来了劲,兴致勃勃道, “有大片大片的草园,可以随便骑马,还有沙漠,在沙漠里可以骑骆驼。颜姐姐,你知道骆驼吗,它长得比马还大,能不吃不喝地在沙漠里走上好几天,我特想养一头,就是我娘不让……” 程家是武平侯府,程初瑜一家是三房,程将军长年在镇北军中任职,直到两年前,才举家被调回京城。 程初瑜把北疆夸了个遍,又有些感慨道:“其实要不是有镇北王府在,北疆也没这么好……” 北燕凶残,百年来,一直对大荣虎视耽耽,北疆其他的蛮夷小国也都以北燕马首是瞻。几乎每隔十来年,北燕就会发起一波猛袭,接下来就是数年的战乱不绝。 镇北王府也曾想过把北燕彻底歼灭,但是战乱过后,北疆兵残粮缺,需要休养生息。而且就算北燕不来,那些蛮夷小国也时不时会越境杀掠,小规模的冲突总是断不了。 “当年王爷战死后,我们北疆的人都为他簪了杏花。”程初瑜双手捧着下巴,以一种对京城的贵女们来说,很没规没矩的姿势坐着。 “杏花?”盛兮颜挑了挑眉,面露思忖,“北疆是用杏花作为哀悼的吗?” 程初瑜摇摇头,抓了一把鱼食丢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当时北燕人把王爷的尸身埋在了杏树下当作花肥来折辱北疆军,等到世子爷抢回王爷尸骨后,尸身早已经腐烂了,所以,世子爷在扶灵回来的时候,用杏花填满了灵柩,遮掩气味。在安葬王爷后,世子爷就把这些杏花撒在墓前。当年我们去祭拜时都会簪上一朵。” 那时候,江越城上下的军民,无论男男女女,人人簪着杏花,等墓前的杏花被拿光,就自发的出去采来簪,北疆上下,都记着王爷身死之仇,万众一心,在楚元辰的率领下,以少胜多打了一场大胜仗,把已经兵临城下的北燕大军打得接连败退,这才给北疆换来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程初瑜看了看左右,见没有人注意她们,目光又在亲水亭廊里的皇帝身上落了一瞬,才凑到盛兮颜地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声地说道:“我有一次听爹爹说,世子爷在上折回禀战况后,朝中就有人提出,为王爷守国孝七日,文武百官簪杏花,以示务忘前耻,众致一心。但最后好像没成。” “还有呢……” 姑娘家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在大庭广众下确实有些不太雅观,但也不会惹人注意就是。 “盛大姑娘。” 这时,有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过来,她向盛兮颜屈了屈膝,焦急地气喘吁吁道:“静乐郡主晕倒了。” 盛兮颜一怔,俏脸微白,连忙站了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方才在花榭的时候,盛兮颜就注意到静乐郡主的脸色有些不佳,似是急怒攻心,所以,后来,她就刻意多说了一些话来逗她开心,让她得以心绪疏朗。 丫鬟慌慌张张地禀道:“长公主殿下本来正要带郡主她们过来这里,但走到一半,郡主突然捂着胸口倒了下去,然后就昏迷不醒了。殿下已经让人去叫了太医来,让奴婢喊您过去陪着。” 盛兮颜秀眉微蹙,心道:静乐是出来做客的,只带了贴身丫鬟,若真是急怒攻心而晕倒,等太医赶来,怕是会来不及。 念及此,盛兮颜就对程初瑜说道:“我去看看。” 北疆儿女对镇北王府都有几分孺慕之情,程初瑜赶紧道:“你去吧,若有什么事,你让昔归回来告诉我一声。” “好。” “盛大姑娘,这边请。”丫鬟低着头,在前面给她引路,昔归亦跟在盛兮颜身后。 离开了亲水亭廊后,丫鬟就加快了脚步,她带着盛兮颜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径,四周的人渐渐少了,远远地还能依稀听到一些从亲水亭廊那里传来的动静,石径的两边是遮阴的大树,透过茂密的树影看去,亲水亭廊里,影影绰绰。 因为皇帝莅临,亲水亭廊里已不复方才的热闹喧嚣,除了昭王和清平郡主还在继续有说有笑外,其他人都难免有些拘谨,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算皇帝不想这么多人围着,打发他们出去玩,这玩起来也不够尽兴。于是,不卑不亢的赵元柔让皇帝不免多看了几眼。 赵元柔正神采飞扬地说着《侠客行》,在诗句的豪情壮志中,她的眉眼间也平添了几分英气。 皇帝漫不经心地摇着手里的折扇,心道:难怪皇弟对她这般上心,不惜放弃那些名门贵女都要娶她为正妃,确实比名门贵女多了几分别样风情。 “大舅舅,娘亲来了。”清平从小养得娇,性子活泼得很,欢快地喊了一声后,就向着正走过来的永安挥了挥手。 永安长公主浓妆艳抹,一身朱红锦袍,美艳不可方物,很容易就能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但是,当她和静乐郡主在一起的时候,却明显被压了一筹。 静乐郡主仅仅只是略施薄粉,容貌就已更胜,更重要的是,在静乐身上有一股子将门儿女凛然不屈的气度。 静乐郡主没有见到盛兮颜,英眉挑了挑,心道:小丫头去了哪儿? 莫不是去更衣了?不过,这小丫头也不像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许是在附近玩耍…… 她不禁向问心湖畔看去,而这时,盛兮颜已经又穿过了一条抄手游廊,来到一个小花园,花园雕栏玉砌,曲径通幽,格外宁静,连下人都没见一个。 丫鬟还在前头带路,肩膀有些僵硬的动了动。 盛兮颜勾起嘴角,脚步随之缓了下来。 见她没有跟上,丫鬟回头催促着说道:“盛大姑娘,就在前面了。” “不着急。”盛兮颜眉眼含笑,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丫鬟怔了怔,不明她的用意,只答道:“奴婢名唤雯儿。” 盛兮颜微微颌首:“雯儿姑娘。” “盛大姑娘。”雯儿又一次催促着,她指着前方,焦急地说道,“静乐郡主就在前面。” 盛兮颜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方才说静乐郡主是怎么了?” 雯儿连忙重复了一遍:“郡主她去亲水亭廊的路上,突然捂着胸口就倒下去了,长公主殿下就让人把她安置在了前头的望晴阁歇着……” “哎。”盛兮颜悠悠长叹一声,说道,“我总觉得,这公主府的人都当我是傻子呢。” 雯儿:“……” 有一瞬间,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说道:“盛大姑娘,您在说什么呢?奴婢听不懂。” 盛兮颜把她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在眼中。 她笑而不语,随手从枝头上摘下一朵不知名的红色小花,手指灵活地捏在指尖把玩,口中说道:“这花开得真好。” 昔归适时地说道:“是呀,姑娘,用来簪花肯定合适。” “我看看。”盛兮颜把花簪到了昔归的鬓间,偏头看了看,笑道,“果然好看!我记得我的妆匣里有一朵红珊瑚的珠花,你戴着肯定也会好看,等回去后我就找来赏你。” 昔归笑吟吟地凑趣道:“那奴婢可都记下了,回去后肯定问姑娘您讨,姑娘可不能赖哦。” 盛兮颜点了点她的额头:“不少了你的……” 两人说说笑笑,盛兮颜又给她把花拨弄拨弄,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盛兮颜不急,雯儿却早就急了。 她眼神游移地看了看她刚刚指的方向,长公主下了令,让她把盛大姑娘带到晴望阁,但盛兮颜的突然变脸,和现在这不紧不慢的态度,让她有点摸不着路数。 她的神情明显有些急躁了,又催了一句,说道:“盛大姑娘,您还是赶紧过去吧,长公主说了……”温柔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强硬。 “雯儿姑娘。”盛兮颜终于把脸转了回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脚下虚浮,头晕目眩,耳中嗡呜?”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每说一个词,就往前走一步,步步地逼近了雯儿。 雯儿的身体微微崩紧,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应“是”或“不是”。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盛兮颜的眼中多了几分惊惧,眉眼里仿佛写着:你是怎么知道的? 盛兮颜笑了,话锋再转,说道:“我听说,长公主在府里种了一棵杏树,是从北疆带回来的,雯儿姑娘,你知道这杏树在哪儿吗?” “盛大姑娘,您说什么呢。”雯儿的眉头皱了皱,“您这样耽搁下去,若是长公主殿下怪罪起来,您也担当不起。” 盛兮颜淡淡地说道:“静乐郡主真得在前头吗?” 她眸子清澈,仿佛任何诡计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这让雯儿不禁的心里打鼓,她到底知道多少? 盛兮颜再问:“你知道杏树在哪儿吗?” 雯儿:“……” 盛兮颜又一次向她逼近了,脸上带着,但笑意不达眼底:“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更晕了?你闭上眼睛看看,是不是连站都站不稳?” 雯儿的瞳孔一缩,忍不住抚着额头,她下意识地按着她说的闭上了眼睛。 不闭还好,这一闭,立刻就觉得头晕得更厉害,她的身体前后摇晃了一下,耳边则传来了盛兮颜不紧不慢地声音:“你可要小心别摔了啊,这万一摔了,怕是就再也起不来了。” 雯儿赶紧扶住了身边的树干,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脸上充满了惊惧,连手指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盛兮颜对她做了什么,心底充满了对于未知的惊惧。 盛兮颜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水绿色的香囊,香囊上绣了一朵荷花,小巧精致,散发着一股如雪落寒梅的气味,淡雅清冽。 这香囊……昔归微微一讶,面上没有露出分毫。 盛兮颜捏着香囊上的络子,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 气味涌入鼻中,雯儿顿觉神清气爽,似乎连头也没这么晕了,手脚也有力气了。 雯儿抬手去拿,盛兮颜反手又把香囊抓在了掌心中,让她看得到却拿不着。 “你只要告诉我杏树在哪儿就成了。”盛兮颜红唇轻启,话说得又轻又柔,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就算被人发现,你也可以不用承认,就当作是我自己摸过去的不就行了?公主府这么大,我随便走走也不犯忌讳吧。” “就这么一桩小事而已,你说是不是呢。” 雯儿的睫毛颤了颤,心有所动。 昔归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眼里充满了敬佩。 她知道,雯儿定会被姑娘说服的。 果然,下一瞬,雯儿轻轻点了点头,声若蚊呐:“……好。” 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安宁而又静谧。 盛兮颜把香囊抛给她,笑吟吟地说道:“在前头带路吧。” 雯儿手忙脚乱地接过香囊,仓促地放在鼻下用力嗅了大一口,她整个人精神一振,脸上萎靡的灰白也似乎一扫而光。 雯儿:“……”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盛大姑娘,请、请随我来……” 雯儿领着她变了一个方向,老老实实地在前面领路。 她不敢耍什么花招,盛兮颜的样子摆明了是早就知道长公主殿下要做什么,自己要再不老实,保不齐会被下黑手。 她相信,这位盛大姑娘肯定有什么鬼神莫测的手段,要不然自己怎么会不知不觉就着了她的道呢? 虽然她只是个丫鬟,在这些贵人们的眼里命贱如草芥,但她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没办好长公主交待的差事,最多也就被骂一顿,罚几个月的月例,可要是敢乱来,指不定就连小命都没了。 雯儿越想越怕,低着头,也不用盛兮颜催促,就加快了脚步,这一次没走上多久,她停了下来,抬手道:“盛大姑娘,杏树在这里。” 杏树就被随随便便地种在花园里,公主府占地极大,且又花木茂盛,要是没有人带路,盛兮颜就算有心也很难找到。 盛兮颜看着杏树,沉吟了片刻,问雯儿讨个竹篮子。 雯儿一脸惊诧,那眼神仿佛在说“她就不怕自己跑去喊人吗”,她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敢问,找竹篮去了。 人一走,昔归终于有机会问道:“姑娘,您给她的香囊里放的不是薄荷叶吗?” 香囊是昔归亲眼见盛兮颜装的,除了薄荷叶外,还另加了几味清神醒脑的药材,是昔归出府去百草堂买的。此外就只有一些在府里花园随便采来晒干后的花瓣,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就连这湖绿色的香囊也是上次出门的时候,姑娘在香绣坊里挑的空香囊,十个加起来也就一两银子。姑娘当时还说,绣庄铺子满京城都是,想要荷包香囊买就是了,不需要费眼睛自己做。 “是薄荷叶。”盛兮颜摘了一朵绽放的杏花,示意她拿好,又点点头说道,“和给你的那个一样。” 夏天蚊虫多,薄荷可以用来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她做了好几个,盛琰和昔归都有,她自己也有一个挂在腰间,在雯儿没注意的时候,就已经拿下来放进了袖袋。 昔归一点也不意外。 就是眼瞧着雯儿被唬得一愣一愣,那副好像被姑娘下了毒的样子,她的心里头就像是有根羽毛在不停地挠啊挠,实在想不明白。 盛兮颜掩嘴一笑,主动解惑道:“她只是有项痹。” 项痹是指风寒湿热等邪气闭阻经络,颈部常感疼痛,并可伴有眩晕。[1]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中午12点更新。书评区有红包!我开了个新预收《穿书文的原女主觉醒了》,点击作者专栏就能看到,要不要去收藏一下呀。 注:[1]对项痹的解释来自百度百科。 31、第31章 盛兮颜只挑开得最盛的杏花摘, 边摘边说道:“我观她一直低着头,颈部僵硬,又时不时会不自然地抬肩, 就猜测应当有项痹。无论是头晕, 绵软无力,又或者眼花, 耳鸣,头痛, 其实都是项痹带来的。” 她的嘴边是浅浅的笑容,不紧不慢地摘着花, 乌发在风中轻扬, 裙摆翩飞。 美人如画, 比盛开的杏花,更加娇艳。 雯儿提着竹篮子走来了,昔归主动过去,把捧着的杏花都放进了篮子里, 又从她手上接过自己提着。 雯儿想走,又犹豫着不敢走,干脆退开几步, 远远地站着,心里头有些不安。 盛兮颜在心中略略估摸了一下, 又采了几朵, 放在竹篮里, 嘴上对提着竹篮回来的昔归说道:“我外祖父曾说, 世人多有畏疾忌医,但凡神智不够坚定者,就容易被他人口舌所影响。”她微微一笑, “我说中了她的不适,她必是会惊疑不定。” 这些症状,她平日里肯定也会有,但是在症状较轻时,她自己多半不会太过留意,可一旦被他人提及,又加上当时盛兮颜言语和动作的步步诱导和压迫,就算是稍微有一点点不适也会被放大,变得更加明显。” 昔归顿觉恍然大悟,回忆方才姑娘的一言一行,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盛兮颜摘了四五十朵,又在竹篮子里挑拣了一下,都还比较满意,就收手了。 她抬颜一笑,道:“这大太阳底下,就算是你,闭上眼睛站一会儿十有八九也会倒下来,更何况是她呢。” 当时雯儿的心弦已经绷得很紧,本来就有项痹,又是盛夏闷热,闭上眼睛站着,眩晕难耐再寻常不过了。 盛兮颜拍了拍手指上沾着的细小花粉,浅笑道:“我们回去吧。” 昔归应声,提着竹篮跟上。 雯儿犹犹豫豫地也跟在她后面,盛兮颜莞尔一笑,颊畔露出了浅浅的梨窝,说道:“你可以走了,我自己回去就是,我认得路。” “放心,我不会说是你带我来的。”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宁静。 雯儿大松一口气,有些敬畏地看了看她,福过身后,急急忙忙就走了。 盛兮颜掩嘴笑着提点道:“昔归,你瞧,只要我告诉她我不会说出去,那么主动权就在我的手上。她只会反过担心,我会不会往外说,而不是去想她要不要揭穿我。” “只要旁人不知道,在她而言不过是我中间发现长公主的意图,私自偷跑了。要不然,她亲自把我领到这里,这罪名就小不了。” 有些事,若非她重活一次,又决定要活得与从前不一样,以她如今不过十五岁的阅历,又岂能看得这般透彻。 昔归的眼睛愈加明亮。 从前她只觉得姑娘不争不抢,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哪里不争不抢,明明就是胸有丘壑。 “姑娘,我们还要回亲水亭廊吗?” 盛兮颜点点头:“回吧。” “那长公主会不会再使什么花招?”昔归担心道,“我们要不要先回府?或者,您先待在这儿,奴婢去找静乐郡主?” 昔归觉得,静乐郡主还是挺喜欢自家姑娘的,肯定会给姑娘做主。 “不用。”盛兮颜嗤笑道,“现在回府,岂不是白费姑娘我采了这一篮子杏花?” 她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半点不憷。 她一开始确实以为是静乐郡主晕倒了,因为静乐郡主的确有怒极攻心的前兆在,而怒极攻心一旦晕倒,万一引起胸痹会非常危险,甚至致命。 那本小说里也曾提过,静乐郡主因为楚元辰的死,郁结于心,最后因胸痹而亡。 但是,雯儿给她带的路明显不太对。尽管她没有来过公主府,可雯儿明明说的是,静乐郡主是从花榭来亲水亭廊的路上胸闷难耐晕过去的,而雯儿领她走的明显是两个不相干的方向。 那条青石板小径的确有些绕来绕去,但她不至于连东和西都分不清,就算她真分不清,头顶上还有太阳呢! 上一世的经历告诉她,凡事小心一点不会有错,她就蓄意试探了一下,雯儿的反应肯定了她的怀疑。 她不知道长公主想做什么,但显然没有好意,而对一个女子不怀好意的事,想也能想得出好几种来。 隐忍是没有用的。 充满恶意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的隐忍对自己有所怜悯,只会得寸进尺。 盛兮颜的杏目熠熠生辉,如玉般白净细腻的脸庞在阳光底下仿佛带着光。 她们很快就穿过了那条抄手游廊,在走到青石板小径时,阵阵丝竹声若隐若现,琴音悠扬,颇有韵味,又有歌姬清朗的嗓音穿插其中。 问心湖上,舞乐声声,一众舞姬在画舫的甲板上水袖挥舞,煞是好看。 刚刚才从净房更衣回来的程初瑜也不由往湖面上多看了几眼,和贴身丫鬟笑着说:“京城人就喜欢这些哼哼唧唧,华而不实的东西,爹爹说这就叫、叫什么来着……”她苦恼地嘟着嘴,那个词就在喉咙口,但又想不起来。 直到,她的贴身丫鬟一句:“姑娘,那不是静乐郡主吗?” 程初瑜一怔,循声看过去,瞳孔微缩。 就见在亭廊里头,静乐郡主正漫不经心地靠在美人靠上,不似在看歌舞的样子,四周时不时地有人与她说话,她始终都有些淡淡的。 程初瑜的心头一片惊涛骇浪,永安长公主好端端地就在这儿,那盛兮颜呢? 她在北疆长大,北疆民风纯朴,再加之有外敌环侧,几乎少有内斗,军民上下都异常齐心,但这并不代表她就真得什么也不懂。 先前说静乐郡主晕倒把盛兮颜叫走的丫鬟明明就是长公主府上的,长公主故意骗走了盛兮颜,这其中的恶意,昭然若揭。 程初瑜沉下脸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冷静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此时的亲水亭廊里,除了静乐郡主外,皇帝,永安长公主,昭王等等都在, 皇帝就坐在视野最好的位置,面前摆放着酒水和各色零嘴水果。 其他人都拘谨地散坐在亭廊各处,永安红艳的嘴角勾起,指着问心湖上的画舫,娇滴滴地说道:“阿弟,这是教坊司新近排的水上霓裳舞,我特意叫了他们过来的。” 昭王也在一旁跟着道,“大哥才看过柔儿的《侠客行》,你这水上霓裳舞,舞得再美,怕是也入不了大哥的眼。”他看向不远处的赵元柔,眼中的柔情仿佛能滴下水来。 皇帝摇着折扇,薄唇含笑,一派心情甚好,目光落在了画舫上的那个歌姬身上。歌姬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段窈窕,蒙着一方面纱,容貌影影绰绰,歌声悠扬婉转。 永安有点微醺,她给了昭王一个眼神,让他适可而止,免得又怕骂了,便起身走到一旁吹吹风。 昭王笑道:“大哥,这是建安伯的嫡孙女。有着一把好嗓子。” 他的声音不高,但周围的人还是都能听到的,不禁面面相觑,更有人端起杯盅掩饰神情,却又忍不住往昭王瞥去。 当今喜美人,后宫佳丽不说三千,算上那些位份低的,或者连名份都没有的,一两百个总有。 建安伯府刚刚才被东厂查抄,听说一家子老少爷们都在东厂诰狱里蹲着呢,昭王现在把建安伯这娇滴滴的嫡孙女领到皇帝面前,这目的也太明显了吧。 事涉东厂,谁都噤声不言,仿佛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哑巴,曼妙的歌舞看在眼里都起索然无味起来。 要不是皇帝还在这里,给了他们些许底气,现在怕是已经连待都不敢待下去了。 昭王就像没有感觉到气氛的陡然变化,乐呵呵地给皇帝斟酒。 他的皇兄哪里都好,有明君之范,就是太过偏宠东厂,对萧朔那个阉人简直言听计从,东厂也仗着皇兄的宠信,越加肆无忌惮,就连建安伯府都敢说抄就抄,这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建安伯的小儿子是他昭王的伴读,这简直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非得让萧朔知道,阉奴就是阉奴,别妄想能爬到主子的头上。 皇帝“啪”的一声收拢折扇,跟着节拍轻轻地在案上敲击,目光还停留在湖中间那个翩翩若仙的纤影上。 昭王的那点子小心思,他岂会瞧不出来。 不过仗着他是自己的胞弟,就敢置喙自己的决定,看来是自己对他太纵容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酒盅,眼神冷了下来。 昭王还毫无知觉,再接再励地说道:“大哥,建安伯府素来忠君,您万不可听信了奸佞一面之词。” 其他人更不敢作声了,朝野上下谁不惧萧朔似虎,现在还敢明目张胆地说他是奸佞的,怕是只有昭王了。 皇帝脸色又冷了几分。 有胆小的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往旁边挪了挪,谁也不曾注意到,程初瑜走进了亲水亭廊。 她直接走向了静乐郡主,福礼道:“郡主。” “是阿瑜啊。”静乐郡主眉眼含笑。 她认得程初瑜,尽管她没有去过北疆,但是程家三房回京后,程三夫人时不时就会带女儿来给她请安。 “坐吧。”静乐温和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程初瑜坐下后,飞快地在她耳边说道:“郡主,颜姐姐被人叫走了。” 静乐瞳孔一缩,英眉紧皱。 她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盛兮颜,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这亭廊里,在附近扑蝶喂鱼的也不少,一时间,她无法肯定盛兮颜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竟还真是…… 程初瑜赶紧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静乐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环顾一圈后,端起酒盅,起身径直朝永安走过去。 永安正独自靠在一旁吹风,见静乐朝自己走来,挑了挑眉,以为是来敬酒的。 静乐桃花眼一眯,眼中迸射出了凌厉之色,直截了当地问道:“殿下,我家儿媳妇呢。” 永安抿嘴笑着,魅眼如波,带着些许醉意,慵懒地说道:“静乐,这盛大姑娘还没过门呢,你也太心急了些吧。”她用手拨弄着发丝,又道,“也是,世子年纪也大了,京中像他一般大的,膝下的孩子都有好几个了,静乐你这般着急本宫也能理解。世子长年都在军中,这次回来也该好好承欢膝下,正好阿弟也在,不如本宫去替你求求?” 静乐嘴角逸出冷笑。 永安这是想说,让皇帝夺了镇北王府的藩地和兵权,让阿辰长留京城呢。把她和小儿子当质子还不够?还想斩断阿辰的羽翼,让他像笼中鸟一样被困在这四方之地? 她的阿辰刚满三岁就去了北疆,跟在父王身边,才学会走路,就要学着摸弓,长这么大,除了三岁前,在京城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两年。 他们楚家为了姓秦的江山付了这么多,得到的又是什么?! 静乐眼神愈加阴冷,捏着酒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凸起。 静乐不屑和她斗嘴,只问:“我家儿媳妇去哪儿了?” 永安笑得更欢了,慢条斯理地说道:“别着急,许是去净房了吧,你看,本宫这簪花宴请了这么多人,本宫就一双眼睛,也不能时时看顾着不是?你若着急,本宫让人替你找找就是。” 她说着,轻描淡写地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说着:“盛家大姑娘不知道去了哪儿,你让人去找找,也不知道是去了净房,还是……”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迷了路。” 永安翘起了红唇,唇边绽放出一股充满了恶意的笑容。 她当然不会让盛兮颜现在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她对自己还有更大的用处。 只是这盛兮颜正像母后说得那样,胆子太大,眼高于顶,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对付这样的人,只有折了她的翅膀,让她飞不起来,把她践踏到泥地里,她才会乖乖听话。 永安眉梢一挑,充满挑衅地看着静乐。 这里是她的公主府,静乐还敢搜人不成。皇帝还在这里呢,静乐要是敢放肆,那就是妥妥地自己把忤逆的罪名送上来。 永安的心里还憋着花榭时的那股恶气。 她与静乐相纪相仿,她是公主,静乐只是藩王之女,可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静乐都能压她一筹,就连父皇,为了稳住镇北王,在面上也对静乐疼爱有加,比她这个嫡长女更甚。 楚家早晚要满门皆亡的,静乐有什么底气与自己争?! 今日若是静乐在花榭乖乖低头还好说,偏偏她不识抬举。 永安冷笑了一声,面上漫不经心地说道:“静乐,你在这里等等,许是一会儿就能找到了,不着急。”说到不着急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意味。 静乐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眼中几乎迸射出火来。 若是她自己,她能忍,但是现在…… 静乐一抬手,酒盅里琥珀色的酒液直接就泼到了永安的脸上。 “呀!” 永安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酒液顺着她的额头滑下,在脂粉上留下了一道道明显的痕迹,眼睛刺痛得好像快要瞎了。 永安仓皇地捂住脸,酒液不住地从她的指尖和发丝上滴落下来,朱红色的锦袍上也被染了一片。 动静一响,不少人都循声望了过来,所有人都惊住了。 程初瑜捂住嘴,目露异采,心道:静乐郡主也太帅了吧!不愧是王爷的女儿!啊,好想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唯有陈元柔秀眉微蹙,满脸不赞同。 在花榭时已经看过一场对峙的贵妇人们心下惶惶,不知道这两尊大佛怎么又闹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他们刚刚的注意力又全在皇帝和昭王身上。 “静乐,你大胆!” 永安恼羞成怒,早就忘了皇帝的叮嘱,抬手就是一巴掌朝静乐的脸上抽去。 静乐自小学的就是射骑功夫,哪里瞧得上永安这花拳绣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又重重地往下一掷。 永安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撞到了案几上,酒盅果盘洒落一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声。 在场有些年长的还记得静乐曾经是多么的张扬,就如带刺的玫瑰一样,骄傲尊贵,他们还以为这些年她当了娘后,脾气变好了呢,没想到,动起手来丝毫不让当年。 静乐冷笑道:“看来长公主殿下是不介意让我搜上一搜了?” 永安捂着吃痛的手臂,恨声道:“静乐,你敢!?” 静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上不存在的尘土:“我儿媳妇不认路,长公主府邸太大,我怕她迷了路,万一走到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麻烦了。长公主您说呢。” “出什么事了?”皇帝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他索性走了过来,虎目一扫,定在狼狈不堪的永安身上,语带不快地质问道。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起身,低头不语。 几尊大佛在闹,他们半个字都不敢插嘴,一个个都只当自己不存在。 “阿弟。”永安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酒液弄花,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就连发上的凤钗也歪了,酒液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永安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妩媚妖娆,胳膊手肘痛得她快要哭出来的。 皇帝觉得永安的样子实在有点难以入目。 永安指着静乐恼羞成怒地告状道:“她、她胆大包天!” 皇帝皱了下眉,自家皇姐做事素来任性,他也是知道的,但好端端的怎么又跟静乐闹上了。 楚元辰还在北疆,就算要出气,也得等他从北疆回来。 永安气得已经丧失了理智,脱口而出道:“镇北王府就该死……” “闭嘴!”皇帝语气颇重地喝斥了她,目中透出精光,永安被他吓了一跳,心里像是被泼了一桶凉水,拔凉拔凉的,比泼在脸上的酒水还要凉。 众人又忍不住往后面缩了缩。 作者有话要说:  书评区有红包~ 32、第32章 皇帝直视着永安, 语带深意地劝道:“阿姐,别闹了。静乐来你府上做客,你这个做主人也太慢怠了。” 皇帝语气有些重, 额角也隐隐有青筋暴起。 永安脸颊发白, 嘴唇翕了翕,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在她看来, 该做得事应该已经做成了,都这会儿了, 哪怕盛兮颜的骨头再硬,也该听话了。 望晴阁里头的两个嬷嬷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 是当年母后用惯的, 最是会调/教人, 宫里头那些不听话的宫女嫔妃,一旦落到她们的手里,保管让她往东就不敢往西,让她跪着就不敢趴着。 盛兮颜这会儿想必也知道厉害了。 有丫鬟小心翼翼递上帕子, 她拿过擦了一把脸上的酒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干巴巴地说道:“静乐, 本宫只是与盛大姑娘开了个小玩笑,我带你去寻她就是。”也算是低了头。 永宁的声音刚落, 静乐还没回应, 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个远远走来的纤纤身影,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影洒在她的身上, 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微光,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拿竹篮的丫鬟。 永安怔了怔,忍气吞声地说道:“静乐, 盛大姑娘不是回来了吗,犯得着你这般动气,失了分寸。” 静乐沉默了下来。 待一主一仆走近,静乐又注意到,昔归手上的竹篮子里装着的全都是绽放的杏花,开得一朵比一朵娇艳。 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方才在花榭的那几个妇人是亲眼见过为了簪不簪杏花而起的轩然大波,如今这又是什么情况?这一波三折的热闹,让她们快要得心悸了,以后出门还是得看看黄历。 永安有些诧异,然后就见盛兮颜带着丫鬟走到了自己前面,一副恭敬的样子。 她抿紧的嘴角略略放松了一些,审视地问道:“盛大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静乐等你都等急了。” 盛兮颜目光在她狼狈不堪的面上定了一下,就算盛兮颜再聪明,也想象不出来,才这么一会儿工夫,永安怎么把她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盛兮颜眼帘微垂,福身道:“殿下,臣女去摘了些花。”她示意着让昔归把竹篮给她,给永安看了。 篮子里头的确都是杏花,没有别的花样。 她是踩坏了一篮子杏花,又采了一篮子来跟自己赔罪? 这么想着,永安眼底的抑郁淡去了一些。 看来,两个嬷嬷的手还没有生。所以啊,对付盛兮颜这种不听话的野丫头,就该让人去好好教教什么叫作尊卑,免得永远认不清分寸。 永安的心里终于舒坦了。 这会儿她其实巴不得想看盛兮颜和静乐这对未来婆媳相残,但是,皇帝显然是恼了,她只能安慰自己说,盛兮颜这枚棋子是要留着日后用来通风报信,这次就饶过了她们。 “既然无事,你就回静乐那儿去吧,免得静乐以为是本宫把你藏了起来。”她冷笑着,又瞥了一眼静乐道,“静乐啊,以后做凡事都得想清楚了,别总是毛毛燥燥的。” 静乐眯了眯眼,她心里头相信盛兮颜这丫头,怕的唯有不知道永安是不是对小丫头做了什么。 “颜……” 静乐正要让她过来,就见盛兮颜竟又朝着永安走了一步,裙摆摇曳间露出了绣鞋上的两颗珠珍。 她轻启朱唇,温和但又无比清晰地说道:“长公主殿下,臣女方才路过一棵杏树,觉得花开得正好,就折了些来,长公主您可要用来簪花?” 永安:“……” 她心里头不禁“咯噔”了一下,不禁再度审视起盛兮颜,这一看之下,就觉她杏目清澈,不含半点惶惶,除了额头略有薄汗外,神采奕奕。 照理说,盛兮颜不该如此的,难道…… 一个念头刚起,还等不及她细想,就听盛兮颜接着道:“殿下,臣女听闻,当年在北疆,老王爷过世后,所有的军民全都自发簪上杏花,以示不忘国耻,不屈北燕,军民一心,才有了其后的坚守江越城七日和燕山关大捷。” 盛兮颜的笑容更盛,娇美不可方物:“长公主殿下,方才您也是为了……”说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下来。 永安的目光略渐惊骇:“够……” 盛兮颜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把话说完:“效仿北疆,为战死的镇北王和北疆众将士戴孝,以示不忘当年之耻吧。” “哎,倒是臣女误会了您的好意了。所以,臣女就又去摘了一篮子,请长公主……簪花。” 皇帝先前并不知道永安干过什么,但如今他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因果,脸色大变,捏着扇柄的指节微微泛白。 永安心虚地避开皇帝的目光。 昔归在心里暗自为盛兮颜叫好,过来的这一路上,昔归无数次忍不住去猜她特意去摘了这一篮子杏花的意图,万万没有想到,姑娘竟然直接就拿杏花向永安长公主叫起板来了。 这简直太太太爽了! 昔归低眉顺目地站着,眸中异采连连。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姑娘对永安长公主的回击,又快又狠,而且完全不似长公主的肖小手段,是这样的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永安的脸白了白,她终于可以确认,盛兮颜没有去望晴阁!不然,在嬷嬷的百般手段下,她绝不可能还会嚣张如斯!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永安含怨地看了贴身嬷嬷一眼,眼神里是指责她没把这件事情办好!不但没能把人领过去,而且出了岔子居然也不跟自己禀报。 亏她还一味的以为盛兮颜已经乖觉了,这简直像是往她的脸上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这辈子,她都没有像今天这般丢脸过。 “殿下。”盛兮颜把竹篮又往她面前送了送,笑得天真无邪,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永安心里发寒,“难道是臣女理解错了,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时,臣女见您让人拿了一竹篮的杏花来,还以为您是想让所有人都簪上一朵呢。”她偏了偏头,一脸无辜地说道:“难道您只是想让静乐郡主簪吗?” 这句话,让永安所有上不了台面的阴狠念头昭然若揭。 盛兮颜的意思十分的清楚明确,若大家一起簪,那就是为北疆将士和镇北王服孝,若单单只是让静乐郡主簪,那永安就是其心不良,心存故意。 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花榭种种,但是,镇北王战死沙场,尸身被北燕人折辱,当作花泥埋在杏树下的事,他们都是听闻过的,但凡有血性的都忍不下这口气。但是,朝廷和皇帝不是一向都颇为善待镇北王府吗? 他们的眼中或惊或疑,更有人露出了沉思,又小心翼翼地来回打量皇帝和静乐的脸色。 皇帝用扇柄敲着掌心,默不作声,眸色幽暗。 静乐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眸光一亮。 当年,父王的死讯传到京城,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都有声音说,请皇帝下旨国丧,但是,皇帝只当没有听到,轻飘飘就把这桩事给揭过了。 父王为国而死,为民而亡,为了北疆,为了大荣,死无全尸,镇北王府为大荣守卫疆土百余年,每一代的楚家人少有能善终的,大多都是沙场埋骨,马革裹尸,如今也只剩下了阿辰他们兄弟俩,竟连一个国丧都等不到。 当时,静乐是不服的,但是儿子还在北疆,又有强敌环侧,她不能和皇帝翻脸,所以,她忍了。 忍了四年。忍到了现在。 的确,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是永安亲手递到镇北王府手上的机会! “原来是我误会了殿下的意思。”静乐淡淡一笑,叹声道,“殿下这般惦记镇北王府,有意为北疆的将士们服丧,这也是好事。” 她主动从竹篮里挑出了一朵杏花,盛气凌人:“长公主殿下,请您簪花吧。” 立场一下子对调了过来,在花榭时是永安逼着静乐簪花,而现在,却是让静乐占据了主导。 皇帝的脸色越加阴沉,扇子敲击的动作也变得毫无节奏。 他早知永安对静乐不满,这心结由来已久,但到底是同胞姐姐,平日里,她不管是挑衅还是打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想到,永安居然能任性到这种程度。 大荣朝的藩王执掌兵权,在藩地,那些百姓和将士只知有藩王,不知有朝廷,哪个帝王能够忍受得了?对于大荣来说,这简直就是心腹大患,父皇当年也给过他们机会了,但他们一个个都私心甚重,把持着兵权不肯放手。 世人皆是眼光狭隘之辈,他们只看得到藩王的功劳,却看不到藩王的野心。 要铲除藩王,也不能留下把柄,让野史上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为是皇家在卸磨杀驴。 于是,从父皇到自己,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铲除掉两个,但是还有镇北王府这一座大山在。 镇北王府如今是功臣,楚元辰又刚刚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自己现在对镇北王府也只能敬着,永安这般行径,落到别人的眼里,岂不是会徒惹揣测? 到时候,他还怎么光明正大的对镇北王府下手?! 简直就是给自己添乱。 皇帝眼神不善地斜了永安一眼,永安心中发虚,她是先帝的嫡女,先帝已逝,能靠的就只有这个同胞弟弟了。 永安愤愤然地从静乐手上接过杏花,簪到了自己的鬓角上,她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就像在问:这样总可以了吧! 静乐主动拿过了竹篮,走到皇帝跟前,说道:“也请皇上为北疆将士们簪花。”说到簪花两个字了的时候,静乐郡主心里一阵痛快,平静的外表下,热血沸腾。 皇帝:”……“ 他忍了又忍,艰难地点了头,脸上一副深明大义,语带沉重地说道:“说得是,此役耗时四年,北疆将士死伤无数,就算现在北燕已降,但逝去英灵也不会回来了。我大荣子民就该牢记国耻,才能永保血性不失。” 皇帝咬了咬牙,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面部的表情,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这是应该的。” 四年前,朝中的武将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镇北王府的撺掇,非要他下旨举国为楚慎和北疆哀悼。再这样下去,别说是藩地了,怕是连大荣的百姓们都会被这区区所谓的恩惠所蛊惑。 当时,他“悲伤过度”,罢朝数日,才算把这件事给压了下去,事隔四年,如今却让静乐趁机旧事重提。 而且,静乐还直接叫破了他的身份。 若是没有叫破,哪怕心知肚明,他也能把它作为是私事。但是现在,以他皇帝的身份,一旦拿了这朵花,那就意味着,他向镇北王府服软了,意味着他四年前的坚持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但他要是拒绝…… 永安的荒唐行为就再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盖住了,一旦传扬出去,世人皆会认为是他的意思,是他让永安故意折辱镇北王府。 如今楚元辰正是声名赫赫之时,若是让世人都以为他容不下镇北王府,日后他再提要削藩必会惹来多方揣测。 皇帝的喉结动了动,终于抬起手来,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朵杏花。这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极其艰难,就好像拿起来不是杏花,而是一根已经点燃的炮竹,随时都会在手中炸开,让他血肉模糊。 静乐的唇边扬起了一抹快意的笑,她再向昭王道:“王爷呢?” 昭王看了看皇帝,见皇帝默不出声,就也拿了一朵,自己给自己簪上了。 静乐:“我父王和北疆将士必铭感五内。” 无论是皇帝,还是静乐,其实心里都清楚,只要双方在明面上没有撕破脸,镇北王府就还是皇帝的股肱之臣,甚至朝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发现两者已经势同水火,双方依然维系着表面的君臣和乐。 皇帝在等时机,等着把镇北王府彻底铲除的时机。 而镇北王府同样在等待时机…… 等到皇帝和昭王都簪上花后,盛兮颜接过竹篮,又一一走到其他人面前。 皇帝都簪了,他们也没什么好犹豫的,都很自然地从竹篮里拿了杏花,或是簪在发上,又或是别在衣襟上。 淡淡的杏花香萦绕在亲水亭廊,沁人心脾。 与皇帝纠缠难堪的心态不同,大家都簪得爽快极了,更有几个少年郎眼中绽放着光彩,就仿佛簪上了这朵花后,也能像北疆将士们一样杀入敌阵,保守卫国,又或者追随镇北王世子,为大荣开疆辟土。 盛兮颜走到了赵元柔跟前。 赵元柔很不赞同地微微摇头,那眼神仿佛是在指责她走了一步糟糕透顶的烂棋。 这番惺惺作态,盛兮颜早在上辈子就看厌了,她只道:“……柔表妹,请簪花。“ 赵元柔目露怜悯,真想告诉她,她做的到底有多离谱。 藩王手掌重兵,本来就会遭皇家忌惮,其实只要镇北王府主动上交兵权,以示自己并无异心,皇帝为了颜面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但是,盛兮颜为了讨好静乐郡主,竟然把皇家的颜面放到脚底下踩,这不是明摆着要站到皇家的对立面吗? 赵元柔难以苟同,她这位颜表姐聪明是聪明,但眼界也只在闺阁,实在上不了台面。 世上果然多是一叶障目,只看眼前喜恶,而无长远之虑之辈,就连镇北王的独女也是如此,她本还以为静乐郡主会是多么巾帼不让须眉之人,却还是被盛兮颜这三言两语所影响,只顾眼前痛快。想想也不过如此。 赵元柔的口中逸出了悲天悯人的叹息。 “你磨磨蹭蹭地在做什么啊,”程初瑜都等急了,箭步如飞地过来,不耐烦地说道,“簪朵花而已,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在绣花呢。” 她说着,神情肃穆地拿起了一朵杏花,簪在了发上,冲着盛兮颜笑了笑,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转头,就见赵元柔用一种仿佛在看蝼蚁的目光看着自己。 程初瑜眉头直皱,不快地说道:“看什么看,还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呢,整天不是怜悯这个就是怜悯那个,真想怜悯谁,你施药施粥去啊,在这里装什么装,晦气。” “你!”赵元柔脸上难堪,怒目瞪着她。 “别一脸不识人间烟火的德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的就是你。”程初瑜说话素来直白,只差没直接指着鼻子就骂。 真是好心没好报!赵元柔气极。她本来还想劝劝程初瑜,别这么急着冒出来,免得惹了皇帝的眼,既如此,她也不用多费唇舌。 她粗鲁地从竹篮子里拿起一朵杏花,正要走开以示与她们划清干系,盛兮颜就已经先一步捧着竹篮从她身边走过了。 赵元柔:“……”她捏着杏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极了。 不多时,亲水亭廊里的人都簪上了杏花。 盛兮颜数了数,竹篮里还有十来朵,应该是有一些人不在这儿,她把篮子给了昔归,示意她四处找找,就回到了静乐郡主跟前。 静乐郡主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 从四年前开始,杏花就是她心中的痛,触之不得。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它代表了北疆的血性,他们镇北王府的血性。 皇帝的脸上还是一番深明大义的样子,对着静乐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耳边曼妙的丝竹声和歌声让他心烦意乱,所幸还有一丝理智在,他都忍了下来,胸口一阵憋闷,仿佛有一股腥味在喉头打滚。 “朕出来了很久了。”皇帝已经不想再玩什么白龙鱼服,强颜欢笑着说道,“还有奏折要批,朕就先走了。”他后悔了,就不应该来这一趟。 良机已经到手,静乐当然不会浪费。 她说道:“是啊,皇上日理万机,为北疆阵亡将士守国丧之事还需要您回去下旨呢。” 皇帝:“……” 他看明白了静乐的态度,沉默了半晌,说道:“朕知道。”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口中叹息着说道:“镇北王府和北疆将士为我大荣太平盛世,马革裹尸,是我大荣之幸,理该为其国葬,以敬英烈。” “镇北王的音容,这四年来,朕都不敢忘却。朕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只待北疆大捷,再一同祭奠这些英烈们。” “朕回宫后,这就下旨。”皇帝很是欣慰地说道,“待阿辰回京,也得好好犒劳他一番,若非阿辰镇守北疆四年,也换不来如今的安宁。阿辰真是长大了,当初他被抱到父皇跟前的时候,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现在已经能卫国戍边了。” “静乐,皇姐,你们在这儿好好玩,朕就先走了。” 一众人等纷纷躬身:“恭送皇上。” 等出了亲水亭廊,离开了众人的视线,皇帝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一把扯下发上的杏花,死死地捏在了手心里,又恶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他神情阴戾,面容也有些扭曲狰狞。 内侍拿出帕子,小心地替他擦干净了手上的花汁,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冷着声音问道:“那个姓盛的丫头是谁?” 内侍躬身答道:“是礼部侍郎盛兴安之长女,太后前些日子把她赐婚给了镇北王世子。” “胡闹!” 皇帝脱口斥道,因为气急,胸口不住起伏。 他也知太后给楚元辰赐了一门亲事,当时楚元辰生死未卜,皇帝也无所谓,反正不过是件小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后赐给楚元辰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人! 皇帝的眸色幽深,心绪翻腾,今日之事,若非这姓盛的多事,也不至于会弄到如此地步。盛家到底是怎么养得女儿,竟然比静乐还要大胆。 皇帝越想越头痛,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来的时候,他兴致勃勃,走的时候,不但意兴阑珊,还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可去。 想到回去后,还要下旨为了北疆的将士们守国丧,胸口的邪火烧得更旺了。 33、第33章 皇帝走后, 顶着一头一身的酒液,被人看了一通笑话的永安也待不下去了,她不似皇帝还有顾虑, 黑着脸直接一甩手就走人了。 她的心里一肚子的火,打从出生起,她就是尊贵的嫡女,还没受到这么大的委屈。 主人这一走, 其他人也就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了。 清平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轻击了两下手, 示意湖上的画舫继续奏乐, 然后又招呼着说道:“别管我娘了, 我们继续玩吧, 我来出个采头……” 清平一派自然,让其他人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不多时,亲水亭廊里又恢复了热闹, 或是听曲赏舞, 或是玩着投壶射覆, 言笑晏晏。 方才的风波好像没有留下任何阴霾。 盛兮颜垂眸, 睫毛又长又翘,嘴角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从前她学的是以德报怨,但她现在觉得睚眦必报也没什么不好的。与其她成为那个吃亏的人, 不如让别人吃亏。 她完全不愁会被永安长公主,甚至是皇帝的记恨。 反正她都要嫁进镇北王府了,已经上了这条船,想下也下不来了,镇北王府和皇帝本就是对立的两边,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过来陪我坐一会儿。”静乐郡主笑着向她招了招手,盛兮颜就与她一同坐到了美人靠上,接过了她递来的果酒。 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入口甜甜的,还有一种特别的果香。 好喝!她笑得眉眼弯弯。 湖面上丝竹声又响了起来,婀娜多姿的舞姬们舞动着水袖,大大的裙摆翩飞。 盛兮颜目不眼睛地看着,不知不觉间,手上的果酒喝了一口又一口,真好喝! 一舞接一舞。 一杯酒水落肚,静乐郡主的心情已经从亢奋中平静了下来。 胸口有一瞬间的抽痛,她皱了下眉,很快就又好了,好像刚刚的胸痛只是错觉。 她没有在意,看似是在看歌舞,但思绪早就不在这里了。 这次务必要赶在儿子回京前,让皇帝把今天所承诺的事完成了,这么好的时机,也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 一曲又一曲。 “颜姐儿。” 静乐的目光更加柔和。 盛兮颜闻言望了过来,呆呆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迟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扬唇就是笑。 静乐:“……” 这丫头,不会是醉了吧?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盛兮颜手上琉璃杯,这是刚刚自己给她的,里面只是一些果酒,给姑娘家喝的,一点也不烈,常人喝上几壶都无事,她……这就醉了? 这酒量也实在差得有点可爱! 对上她的目光,盛兮颜仿佛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乖乖点了点头。 “我醉了。” 她眼神迷离,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巧的弧度,又乖又可爱。 静乐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看来醉得还不太厉害。 “颜姐儿。” “啊……” 她忍不住起了逗她的心思:“要不要跟我回家去?” 盛兮颜乖乖点头:“好。” 静乐揉揉她的发顶,说了一句:“真乖。” 昔归:“……” 要不是知道自家姑娘已经和镇北王世子定了亲,她差点都要以为郡主想把姑娘拐回家呢。 盛兮颜站了起来,很听话的让她牵着。 在路过程初瑜的时候,她还不忘问一句:“阿瑜,我要回去了,你要一起走吗?” 她只是微醺,除了反应有些迟缓,眼神有些迷离,乍一眼看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你先走吧,我再玩一会儿。”程初瑜笑吟吟地说着,又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可是识趣着呢,颜姐姐马上要嫁去镇北王府了,当然要多给她和静乐郡主相处的机会。 于是,盛兮颜就跟着静乐走了。 盛夏的正午,蝉声呜呜,热呼呼的风吹到脸上,让她觉得很舒服。 静乐郡主的马车就停在仪门,昔归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跟姑娘说一声,他们的马车也在,就见她已经乖乖地被静乐牵着上去了,半点不带迟疑的。 昔归只好让车夫自己回去,赶紧跟上去,在心里告诉自己,幸好静乐郡主不是拍花子。这么想着,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镇北王府的马车比盛家的大了近一倍,里头极其宽畅,车厢里铺着柔软的垫子,垫子上头又是一层竹席,马车里点着熏香,散发着一股很是清雅的味道。 马车的角落里放着冰盆,相当凉爽舒适。 上了马车后,静乐郡主亲手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用水浸了浸,拧干后,还带着湿意就递了过去。 一路走来,盛兮颜的额上都是汗,一块凉凉的帕子敷在面上,让她舒服的呼了口气。 揭开帕子,又有一杯冰镇过的果子露递了过来。 “这是果子露。”静乐笑吟吟地说道,“不会醉。” 盛兮颜笑得又乖又甜,也不客气,接过就喝了一大口。 大夏天的,凉凉的果子露入腹,她舒坦得眯了眯眼睛,这会儿,她的酒差不多已经醒了七八分,就是头还有略微有些晕,有一股困意涌了上来,她掩嘴打了个哈欠。 静乐郡主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情甚好。 如今她更加相信,盛兮颜就是空明禅师说的那个人,一定是她给儿子带来了由死入生的转机。 感觉到她柔和的目光,盛兮颜抬起头甜甜一笑,黑白分明的杏眼,弯弯的嘴角,还有颊边两朵梨涡,要有多甜就有多甜,静乐看着心都要化了。 在亲水亭廊的时候,静乐其实想问,她为什么要去摘杏花,但是现在,静乐却觉得问与不问都无所谓了。 这丫头是个聪明人,她心里头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颜姐儿。”静乐亲昵地喊着她,又郑重道,“我替北疆的将士们感谢你。” 盛兮颜:“……” 她呆了一瞬,赶紧避开了她的礼。 静乐拉住她,笑着说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北疆的将士。” 盛兮颜:“……” 静乐也不把她当外人,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家那小子下个月应该就能到京城了。”等楚元辰一回来,他和小丫头的婚期也能正式定下了,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把人早早娶进家门。 “要是以后那混账小子待你不好,你告诉我,我替你训他。” 在酒精的作用下,盛兮颜的反应明显还有些慢,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又长又翘,脸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楚元辰告诉过他,他曾回过京的事,连静乐郡主都不知道,所以,静乐郡主也不知道,她和他已经认识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颊又烫了。 唔,她一定是醉得更厉害了。 静乐也觉得她大概是酒意又上来了,掩嘴一笑,她本来是想把小丫头拐回府的。但见她一脸的困意,便还是把她送回到了盛府。 盛兮颜踏着脚凳下了马车,乖乖地向她挥了挥手。 她揉了揉还有些晕沉沉的头,正午的阳光让她更困了。 目送她进了盛府的门,静乐这才命道:“回府。” 她嘴角含笑,懒懒地靠坐着,跟身边的兰嬷嬷说道:“阿辰真是有上天庇佑。楚家的先辈们也在看顾着他呢。” “是啊,郡主。”兰嬷嬷也很高兴,“盛大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有不有福是其次。”静乐的眼眶有些温热,“她能向着镇北王府,这就够了……” 这小丫头明明是在富贵奢靡,歌舞升平的京城长大的,骨子里头却有一股北疆儿女的血性。 这么想着,静乐欣慰地又道:“阿辰一定会喜欢。” 知子莫若母,静乐相信,这桩婚事,阿辰一定会喜欢的。 兰嬷嬷凑趣着说道:“那郡主您也可以放心了……郡主?!” “唔……” 静乐的口中逸出了痛苦的呻/吟,素手下意识地拉住胸口的衣襟,手背泛白,不过才瞬间,额上就冷汗连连。 “郡主!”兰若脸色一变,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颗药丸,塞到她口中,又匆匆倒了一杯水,放在她唇边。 静乐抿了两口,借着水把药丸吞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 方才在永安长公主府的时候,静乐就已经觉得胸口有些不太舒坦了,但当时也能忍就没有多在意,只当是一时激愤所致。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 静乐的后背冷汗淋漓,呼吸急促,贝齿紧咬下唇,纤长白皙的手指死死地抓着马车坐椅的垫子,肤白细腻的手背上隐隐能看到青筋。 兰嬷嬷急得手足无措,不住地用手掌轻抚她后背。 静乐努力平稳着呼吸,一下又一下,过了好几息,她的呼吸才从凌乱到平稳,胸口的疼痛也跟着渐渐缓和。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柔软的垫子边角已经被她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我没事了。”静乐的嘴唇青白,薄薄的脂粉难以掩盖住她难看的面色。 兰嬷嬷心有余悸,先是在心里念了句“佛”,又道:“等回去让周良医来一趟吧。” 王府里有良医所,负责王府贵人们的医药之事,有正八品良医正一人和从八品良医副两人。 静乐从前的身子骨极好,骑射功夫样样都佳,也就是四年前,老镇北王的死讯传来后,她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了大半年,身子一下子就垮了,还落下了这心口痛的毛病。 这毛病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几个月不犯一次,而有的时候,一个月要痛上三五回。周良医就开了这些药丸,随身备着。 静乐摆了摆手,声音虚弱,绵软无力地说道:“不用了,良医看来看去,吃来吃去也就这些药,吃得嘴里都发苦了。” 兰嬷嬷动了动嘴唇,一脸的担忧。 静乐反而笑道:“放心,如今大势正好,阿辰又马上要回来了,我还要办他的婚事呢,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上次百草堂的大夫也说了,我只是心有郁结,心情舒畅后自然会不药而愈。我现在,心情好着呢。” 就算他这么说,兰嬷嬷的焦虑还是半点没少。但静乐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被任何事所影响,连老王爷当在时都劝不住。 静乐沉思片刻,又道:“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仪宾。”她指的是今天心痛发作的事。 兰嬷嬷怔了怔,郑重点头。 马车开得很稳,等回到镇北王府的时候,静乐整个人就已经完全缓过来了,除了还有虚弱无力外,并无异样。她在马车上重新补了妆容,加深了胭脂和口脂,遮掩住了脸上的灰白和病容,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郡主!”王府的长史已经候在了仪门,见她回来,立刻喜形于色地禀道,“皇上方才下旨为王爷和北疆战死的将士们守国丧,并言‘天下吏人,三日释服’。”[1] 也就是从文武百官到贩夫走卒都需守丧三日的意思。 够了。 静乐的眼眶温热。 她并不在乎守丧多久,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态度,想要天下人都记得,北疆付出了多少,而不是日后,单凭皇帝的一句话,就能轻易的把镇北王府打成矜功恃宠,野心勃勃之徒。 她英眉一挑,对身边的兰嬷嬷说道:“咱们皇帝还真是能屈能伸。” 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皇帝除了最初的隐忍,后来全程脸上几乎都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异样。 “这是打着跟当年整治魏叔叔家一样的主意呢。”静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大荣朝曾经的三位藩王,除了镇北王楚慎,岭南王薛重之外,还有平梁王魏景言。 平梁王当年就是因“举兵谋反”未遂,“自觉”无颜面对皇帝的君恩深重,带着阖府上下,自绝而亡的。 当今和先帝简直一个德性,道貌岸然。 既想要收拾藩王,拿回封地和兵权,又不愿自己染上半点污名。 “顾长史,叫上几位叔伯来王府一趟。”静乐冷静地吩咐道,“有些事需要他们立刻去做。” 静乐眉宇飞扬,傲气逼人。 顾长史也是心中欢喜,知她心有成算,立刻应命退了下去。 这个天赐良机,他们镇北王府当然不会放过。 皇帝的一道圣旨,仿佛在京城里炸开了一道雷,把文武百官们全都炸懵了。 四年前,朝中就有许多人求请皇帝为镇北王守国丧,没想到,事隔四年,皇帝却主动提起此事,这让朝中众人都摸不着圣意。 但这到底不是坏事,除了少数对皇帝的心思心知肚明的以外,其他人大多揣测许是因为镇北王世子快要回京,又立下了百年难有的大功,皇帝特意给他的恩宠,他们不禁感叹,皇帝对镇北王府还真是荣宠至极。 镇北王府等闲是进不去,于是,刚刚才跟镇北王府结了亲家的盛兴安得了不少的示好,甚至还有人暗示他的位置可以动一动了。盛兴安心里欢喜,面上还一副谦卑的样子,谦虚地说着“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是应该的”云云。 这些种种,盛兮颜也都听闻。她嘴角勾了勾。 从长公主府里一回来,盛兮颜就倒在美人榻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晨昏定省的时刻才醒,尽管刘氏还病着,她也象征性地去正院晃晃,本来是想着晃晃就回来的,结果很不巧的遇到了盛兴安。 盛兴安正在兴头上,对着盛兮颜就兴奋地说了一大通,于是,盛兮颜知道皇帝已经下旨的事,以及朝中的这些议论,更明白盛兴安兴奋在哪里。 他这是想着升职加官了啊!可惜了…… 盛兮颜的眼睛眯了眯,带着一点试探,说道:“父亲,今日在长公主府里,皇上还特意为了北疆将士们戴杏花。” “是啊。为父也听说了。”盛兴安捋捋胡须,欣慰地说道,“皇上真是明君,也就是永安长公主太任性了些。哎,听闻长公主从前在闺中时就与静乐郡主常有不和,两人但凡遇上,谁都是不肯让的。” 盛兮颜:“……” 也就是说皇帝平日里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朝中不少人还觉得皇帝对镇北王府恩宠有加。 这样……也好。 听完盛兴安又一次提醒她要和镇北王府多多走动后,她找了个机会打断他的话,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后就吩咐峨蕊去把她的素色衣裳都找出来。 她的素色衣裳不少,鲜艳的反而不多,从前她穿得比较素净,但自打重生回来后,她就罕少穿那些素色的,尤其是新做的几身,全都是挑了艳丽的料子。昔归察觉到她喜好的变化,就把素色的衣裳全都收拢到了另一个箱笼里。 不但是衣裳,盛兮颜还把珠花都换成了银饰,说道:“明日起茹素吧,昔归,你去跟厨房说一声,阖府上下,从明日起,茹素三日。” 这本来是当家主母该吩咐的事,但见刘氏没个十天半个月估计好不起来,盛兮颜索性就插手了。别的事也罢了,但这件事上,不能随随便便。 昔归应命后匆匆去了。 等到峨蕊把衣裳都理出来,她也回来了,禀道:“管厨房的嬷嬷说是知道了,不会犯了忌讳。” 她顿了顿,又道:“姑娘,奴婢听他们都在说,楚世子快要回京了。” 盛兮颜轻笑道:“应该没这么快。”他还要先从京城回江越城呢。 昔归觉得也是,不然静乐郡主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们越说越玄乎,还有人说,世子就在城外,明儿一早就会进城。所以皇上才会匆匆下旨守国丧。” 盛兮颜掩嘴笑着。 不知道楚元辰的伤养得怎么样了,不过想想,长途跋涉的先从京城回北疆,又要从北疆再来京城,铁打的人估计都受不了。 他说自己的医术很好,但要是,他的伤又重了,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医术其实没那么好呢? 以后还会不会夸她啊…… 一不小心,盛兮颜的的思绪就飘远了。 阿嚏! 已快到豫州的楚元辰连续打了三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子,自己应该没有感冒。那就是有人在惦记他了! 唔…… 要是从前,楚元辰十有八九想到的是静乐郡主,但是现在,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好像一只猫儿,看起来对人冷冷淡淡,浑身充满了戒备,但若是能够得到她的信任,还是能亲昵地顺顺毛。 楚元辰觉得自己离这个“亲昵”还有一点点的远,但可以再接再励。 这么想着,楚元辰的手有些痒痒的,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回京城了。 楚元辰并没有回北疆,京城与北疆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再加上,身上未愈的伤也确实不容许他来回奔波。 所以,他一早就下了令,让北疆那边先行一步,在半路上与他回合,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直接在豫州等着了。 楚元辰当然不可能去住驿站,到了县城后就随便找了一个客栈歇下,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叩响了门。 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他相貌平平,面无表情,唯独一双狭长的黑眸,仿佛带着丝丝寒芒。 他进门后,抱拳喊道:“主子。” 楚元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坐没坐相地翘着二郎腿:“江离啊,可是有飞鸽传书?” “是的。主子。”江离双手把一张折得小小的绢纸呈了过去。 镇北王府在各州都暗中设有在据点,若有急事,会直接向相应的据点放飞鸽。 楚元辰展开绢纸,一目十行地全都看完了,他的脸上是惊讶,再后来是掩不住的狂喜。 他把绢纸放在火烛上烧了,抬手一挥,黑色的灰烬飞扬,不留半点痕迹。 楚元辰淡声道:“皇帝下旨。为我祖父和南疆战死的将士们守国丧。” 他的心中激昂,几乎想要仰天长啸。 “江离,给江越城发飞鸽传书。” 楚元辰神采奕奕,脸上的倦容一扫而光,漂亮的桃花眼亮得仿佛会放光。 “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回江越城!” “让他们先在豫州等我。” 他要回江越城做一个很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书评区掉落红包~ 注:“天下吏人,三日释服”,取自《旧唐书》。 可怜的阿辰……快回来了快回来了(捂脸)。 34、第34章 圣旨由八百里加急, 送到大荣各地。 其后,皇帝罢朝三日,民间守丧三天。 盛兮颜闲着没事, 就找出了那张嫁妆单子,手指怀念地在上面细细摩挲。 时隔了这么多年,正红色的嫁妆单子已经暗淡褪色,但上面的字还是看得清的。字迹遒劲, 力透纸背, 就跟盛兮颜翻看过许多遍的行医笔记一样, 是许老太爷亲笔所书。 许老太爷夫妻是青梅竹马, 伉俪情深, 许老太太有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 就算许老太爷悉心照顾,并为给她续命研读了许多医书, 但还是早早就去世了,后来, 许老太爷就独自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女儿, 以行医为生, 终身都没有续娶。 许氏过世后, 许老太爷在灵堂直接就吐出了一口血。 葬礼后,许老太爷就想把盛兮颜带走,自己抚养, 但是盛兴安不愿。 两家为此大闹了一场。 按礼制,盛兴安想要续娶,人选就必须得到原配娘家的允许,许老太爷甚至拿捏了这一点作为交换条件,盛兴安也依然没有松口。 最后更是闹上了官府, 许老太爷也还是没能如愿。 他只能抱着病体,匆匆赶回了一趟梁州老家,把许氏的嫁妆单子带了过来,悄悄塞给了盛兮颜。 没有多久,就病故了。 盛兮颜的眼睛有些温热,她闭了闭眼,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静。 她把嫁妆单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嫁妆其实并不多,也就六十四抬,但该有的样样都有,对世代行医的许家来说,置办这副嫁妆也是掏空了家底的,里头光是保命的药材就有好几样。 盛兮颜放下了嫁妆单子,对昔归说道:“我们明天去盘库房。” 重生以来,她只去库房拿过几本行医笔记,也没好好看过呢。 盛兮颜对着嫁妆单子,花了整整三天,才把库房里的物件全都盘点了一遍,又让昔归重新登记造册。 库房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和嫁妆单子也完全能对得上,但不少都因为长年没有保养而陈旧损坏了,有两副字画的上面还出现了蛀斑,盛兮颜打算过几天出去寻个匠人,问问能不能修补。 盛兮颜拿过昔归重新誊抄好的册子,一页一页翻看着,目光随即落到了一行小字上: 麒麟祥云纹羊脂玉佩一块。 许氏的嫁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这就让这玉佩显得更加特别了。 她捏了捏腰间的玉佩,心里痒痒的,好奇心让她有些不太想守株待兔了。 “上次永宁侯府故意给琰哥儿使了绊子,昔归啊,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找找他们麻烦?”盛兮颜跃跃欲试地说道,“顺便再套套话……” 她说的是永宁侯府阻挠盛琰考武童生的事。 昔归给她递了杯温水,笑吟吟地说道:“姑娘您高兴就好。” “我想想……”盛兮颜似真似假地说道,“总得事出有名,不然岂不是成了姑娘我的不是?”她说着,自己就先笑了。 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找麻烦,就先去了一趟镇北王府。 她提前递了拜帖,又带上了盛琰。 静乐正等着他们,盛兮颜一到,就让人领了进来。 静乐一见到她,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还不等她见礼,就赶紧让他们坐下了。要不是盛兮颜还带着盛琰,怕是直接要招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了。 “郡主。”盛兮颜行足了全礼,才道,“我和弟弟是来道谢的。我带了些亲手做的点心,您要不要尝尝?” 静乐愉快地应了。 盛兮颜从昔归手里拿过食盒,走到她跟前,亲手呈了过去。 食盒里装着的是九层糕和一口酥,她打开食盒,把两盘点心拿出来,放在了茶几上。兰嬷嬷正要让人去拿筷子,静乐就已经隔着帕子拈起了一块九层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九层糕色泽分明,清晰地呈现出了九层,入口微甜,但不绵软,吃在嘴里,口感清爽,一点也不腻。 咦? 盛兮颜正满怀期待地想问问她好不好吃,却突然留意到,她的指甲有些泛白,那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白,她下意识地又向了静乐的面色。 静乐的脂粉涂得比在公主府时要厚,脸颊上还施了薄薄的胭脂,口脂也用了很鲜艳的红色,就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静乐郡主这是生病了? 盛兮颜蹙眉思忖着,打算一会儿找个机会给她把把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说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静乐已经吃完了两块了, 静乐用帕子擦了擦手指,笑着说道:“我家阿辰也喜欢吃甜食。” 想着自己被楚元辰顺走的枣花酥和金乳酥,盛兮颜觉得静乐说得对极了,嘴角弯起了一个可爱的弧度。 静乐更乐了,想拉着她再说一些楚元辰的喜好,顺便也问问她喜欢什么,等儿子回来后告诉他。 只是盛琰还在。 静乐笑着看向了坐在下首的盛琰。 盛琰并没有因为被冷落而不快,神情坦然,目光明亮清澈,看不到半点阴霾,虽还只是个半大小子,但长得非常俊秀,一袭宝蓝色的锦袍衬得他身姿笔挺,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英气和爽利。 不错。 静乐在心底赞了一句。 太后下旨赐婚后,静乐就让人专门去查了一下盛家。所以,她也是听说过盛琰的,知道他是庶子,也知道与盛兮颜的姐弟关系极好,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长大的。 那天楚元逸从兵部回来,告诉她盛琰被人刻意为难,不让他参加武举时,她连问都没问原因,就亲笔写了一封担保书让楚元逸送过去。 静乐问道:“你叫琰哥儿?”她眉眼带笑,非常温和。 盛琰连忙道:“是的,郡主,我叫盛琰,您叫我琰哥儿就成。” 盛琰也在看静乐,目光灼灼。他想要学武,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来日给盛兮颜撑腰,让婆家掂念有自己这个会揍人的小舅子在,不敢欺负了她,也有一小半的原因是崇拜镇北王府。 就是没想到,镇北王世子居然成了自己的姐夫,直到现在,盛琰还被这个消息炸得有些脑子发昏。 “琰哥儿。”静乐温和地说道,“你的手脚功夫如何?” 盛琰咧嘴一笑:“我觉得挺不错的。” 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得给姐姐长脸,可不能让郡主觉得他姐有个蠢弟弟。说这话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半点不带憷的。 静乐暗暗点头,她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孩子。 她心念一动,调侃着说道:“功夫好不好,你说了可没用,我带你去试试招。” 虽然不太明白他们是过来道谢的,怎么就变成试招了,但盛琰爽快的应下了:“好!” 于是,静乐领着他们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就在王府的前院,足有一个马球场这般大,铺着青石板,一面连着跑马场,另一面则摆放着一排排的兵器架,上面刀剑枪锤等等,各色兵器应有尽有。 盛琰没见过世面的嘴巴大张,只差没发出一声“哇”。 静乐郡主问道:“你擅什么兵器?” 盛琰呵呵笑道:“拳头。”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静乐郡主:“……” 盛兮颜轻笑出声:“郡主,琰哥儿没有正经学过武,也就会一些骑射。父亲和祖父都是科举入仕,父亲不愿意让琰哥儿习武。” 除了君子六艺里的御和射外,盛琰的功夫全都是他自己靠打架摸索出来的,路子比较野。 静乐郡主了然地点了点头:“大荣武童试,考的主是马射,步射,再有开弓、舞刀、抡石锁,此外,还有兵法策论等等。你府里若是没有人教的话,就让琰哥儿来王府,我给他找个师傅练练。” 武童试和会试、乡试的要考的内容其实差不多,也就更加简单一些。 盛琰眼睛一亮,连忙看向了盛兮颜,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满眼都是期盼,让盛兮颜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他就会立刻哭出来。 “姐~~” 盛琰的声音一波三转,带着撒娇音,眼巴巴地看着她,早就没了平日里那一副“天大地大小爷最大”的架式,就跟个快要被抛弃的小奶狗似的。 盛兮颜看了一眼静乐郡主,见她含笑冲自己点头,她也就不客气了,说道:“那好吧。但琰哥儿,你在王府要乖乖听师傅的话。” “是是是!姐你最好了。” 盛琰答应地爽快极了,高兴得眉飞色舞,只差没跳起来。 “去把江师傅叫过来。”静乐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就有一个体格硕壮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肤色淤黑,约莫三十来岁,一身青色短打,脸上有一道伤疤从眼角一直到嘴角,有些骇人,但无论是盛兮颜还是盛琰,都没有回避开目光。 他一直走到静乐跟前,抱拳行了礼,就被引见给了盛琰。 静乐客气地说道:“江师傅,你辛苦一下,再多教一个,这小子十月要考武童试。” 盛琰连忙作揖,恭恭敬敬地问了好。 江师傅打量了一下他,向着静乐抱拳领命道:“是,郡主!” 静乐推了盛琰一把,笑眯眯地说道:“去吧,让江师傅先看看你的身手。” 盛琰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地跟着江师傅进了演武场。 静乐就领盛兮颜去一旁坐下了,口中说道:“江师傅是早年受了伤后从军中退下来的,在北疆时也教过阿辰几年,后来逸哥儿要学武,父王就把他从北疆送了回来,但我家的逸哥儿,在学武上真就没什么天份,江师傅教了几年,也就勉勉强强,一点儿都不像是武将家的孩子。” 从祖父到父王再到阿辰,都是弓马骑射,样样俱佳,就连她自己,那也是从小摸剑拉弓长大的,只有逸哥儿,也许是太过安逸,总是逊了一筹。 最开始,她也难免有些忧心,但阿辰却说,镇北王府有他在,能让逸哥儿过得轻松些也好。 兰嬷嬷在一旁凑趣道:“二少爷这是像极了仪宾。” 静乐怔了怔,爽朗一笑,抚掌说道:“说的是,仪宾也没什么学武天份,从前我想让他陪我练箭,结果练了一个月,他连个箭靶子都射不中。逸哥儿还真是跟他爹一个样,江师傅教他怕是都教烦了。” 盛兮颜也跟着直笑,看向了演武场。 盛琰和江师傅已经交过一回合手了,江师傅一只手放在背后,只用一只手跟他过招,即便如此,也是游刃有余。 盛琰右脚蓄力,猛一用力蹬地,挥舞拳头,朝着江师傅冲了过去。 江师傅不动不退,只在他冲到面前时,抬手架住了他的拳头,但下一瞬,盛琰却是变了招,抬腿就用膝盖踹。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虽然毫无章法,但又恰到好处。 江师傅被他逼退了一步,静乐赞道:“是个好苗子。” 静乐一眼就看出盛琰的路子很野,但是反应极快,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意识,知道该怎么出招。 静乐频频点头:“不错……”她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颜姐儿,武举的事,是谁干的,你可知道?“ “是永宁侯府吧。”除了永宁侯府以外,盛兮颜还真想不出来自己会和谁结仇。 静乐也查过这件事,本想提醒她一句的,见她已经知道,便道:“对……”声音突然微弱了下去。 静乐捏了捏拳头,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说道:“颜姐儿,你先在这儿坐坐,我去去就来。” 盛兮颜正想着永宁侯府,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再一扭头,就见静乐郡主脚下的步子有些不太稳当,那样子就像是两只脚虚浮在地面上,兰嬷嬷小心地扶着她,面露忧色。 想到她泛着青白的指甲,盛兮颜猛地站了起来,赶紧搀扶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三根手指顺势搭在了脉搏上。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妙脉息,盛兮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就在下一瞬,静乐郡主双脚无力地沉了下去,瘫倒在地上。 兰嬷嬷脸色大变,喊道:“郡主。” 静乐的眉头紧紧地皱拢起来,双手捂住了胸口,指甲透着一种惨白的青紫,气息也愈发急促。 盛兮颜放开了她的脉搏,不太肯定地说道:“是胸痹!” 兰嬷嬷脸色煞白,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嗅盐放到她鼻下,又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见兰嬷嬷这熟练的动作,盛兮颜就知道,静乐郡主的病由来已久。 演武场上的两人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快步过来了,江师傅的脸上又惊又慌。 “无碍,郡主是中了暑。”兰嬷嬷一扫方才的忧色,神情冷静地说道,“江师傅,你和盛公子继续练着吧,我带郡主回去歇歇就好。” 她向江师傅使了眼色,江师傅顺着道:“原来是中暑,这天也太热了。小子,你要是热着了,就与我说一声,可别也中暑了。要还能撑得住,我们就继续练。” 盛琰听说是中暑,就放心了,连忙表示自己练上一天都问题,又跟着江师傅回了演武场去了。 盛兮颜心念微动,就见兰嬷嬷冷静地吩咐了小丫鬟去抬个肩舆,说得都是“郡主中暑”云云。 盛兮颜没有插嘴,她直接脱下了静乐的鞋子,从袖袋里掏出针包。 兰嬷嬷刚一转头,就惊诧地看到,她拈起一根银针,动作熟练而又精准地扎进了足上的京骨穴,然后,又是昆仑穴。 兰嬷嬷:“……” 兰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盛兮颜就先一步开口道:“帮我扶着郡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势,让人不知不觉就会听她的话去做。 兰嬷嬷唯唯应诺。 盛兮颜又拈出了第三根银针,然后是第四根,第五根…… 她的手法极稳,每一针都没有任何的犹豫,成竹在胸。 直到七针后,静乐的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嘤咛,几不可闻。 兰嬷嬷大喜,小声地喊着:“郡主……” 盛兮颜又搭着她的脉搏凝神细辨了一下,向兰嬷嬷说道:“先回去吧,这儿实在不太方便。” 还在演武场里,顶着大太阳,实在不适合静乐休息,而且刚刚兰嬷嬷故意把静乐郡主说成是中暑,显然防着的不是他们姐弟二人。 肩舆很快就到了。 兰嬷嬷跟盛兮颜一块儿把静乐郡主扶着坐上了去,然后,回了正院。 一路上,盛兮颜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脉搏,所幸,胸痹没有再犯。 等到正院的时候,静乐已经醒了,兰嬷嬷扶着她坐回到美人榻上,又拿了个垫子靠在她背后,再吩咐丫鬟倒茶送水。 静乐缓过来后,很惊奇地问了一句:“颜姐儿,你会医术?”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兰嬷嬷拿了一块沾水的白巾替她细细擦拭。 盛兮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外祖父姓许,许家世代都在梁州行医。” 她从来不觉得行医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外祖父这一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说句难听的话,要不是外祖父,盛家老太爷早就死在赶考的路上了,又何来盛兴安如今的飞黄腾达。 静乐有些意外,因为许氏已经过世,在查盛家的时候,也就没有再顺道查查许家。 “你的医术是同许家老太爷学的?” “我只得外祖父教了些皮毛。”盛兮颜不觉得自己是谦虚,她只学了一些医理,只能算是皮毛,“不过我外祖父厉害着呢。” 盛兮颜这副得意的小模样让静乐觉得甚是有趣。 兰嬷嬷又伺候她喝了几口水,这才问道:“盛大姑娘,郡主这是……” 她心里头已经把盛兮颜当作神医一样的人物了。 从前郡主犯病的时候,大多的时候都是自己慢慢好的,就算周良医开了药,但这药照她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该难受还是难受。 但是刚刚,盛兮颜只是区区几针,郡主的情况立刻就稳定了下来,就算华佗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兰嬷嬷目光灼灼地问道,“您能不能治?” 兰嬷嬷这副像是在看神医一样的目光让盛兮颜有点心虚。 真要算起来,她的第一个病人是楚元辰,第二个就是静乐郡主了。 哪有神医像她这样的啊! 盛兮颜的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许老太爷的行医笔记,上面的确有几个胸痹的脉案,但盛兮颜总觉得和静乐郡主的脉象不太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上来。 “郡主,我再给您把下脉。” 这是第三次把脉了,这一次,她用了更久的时间。 兰嬷嬷忐忑不安地等着,又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她。 终于,盛兮颜收了手。 许是因为静乐郡主如今情况稳定,脉象比刚刚清晰多了。 从脉象上来看,郡主像是胸痹,但又不是胸痹,她的心脉的确很弱,但按理说是不至于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胸痛。她的胸痛更像是因为别的原因造成的。 别的原因!? 盛兮颜心念一动,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涌上心头。 静乐郡主在上一世是因为楚元辰的阵亡而哀伤过度,最后胸痹而亡。 从前倒也罢了,但是在认识了静乐郡主以后,盛兮颜就觉得她不是一个软弱可欺之人,应当不至于会因为郁结于心而想不开。 静乐郡主性情坚毅,所以,她能在京城以一己之力扛起镇北王府,甚至于敢直面皇帝,为镇北王府争取利益,做事果断但又不会草率和冲动。 镇北王府传承百年,无论是北疆的那些将士,还是江师傅这种退役的老兵,他们都依附于镇北王府,镇北王府就是他们的靠山。 若是镇北王府亡了,以皇帝的心性,北疆的这些忠于楚家的将士们,怕是也容不下的。 静乐郡主不会不为他们考虑。 只要静乐郡主在,镇北王府的传承就还在,人心就不会散。 但郡主却去世了,而楚元逸也就十二岁,从未去过北疆,也根本扛不起镇北王府。 再之后,镇北王府就覆灭了。 当然,生老病死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但盛兮颜还是认为事有蹊跷。 35、第35章 思及此, 盛兮颜的心里有些意味不明,她沉吟片刻,问道:“兰嬷嬷。郡主有没有经常吃, 或者天天吃的东西。” 经常吃或者天天吃的? 兰嬷嬷微怔,意识到,她的意思是,郡主这病不是病, 而是被人动了手脚…… 这么一想, 她的心底拔凉拔凉的, 一阵胆寒。 她噏了噏嘴唇, 只说出了两个字:“补汤……” 补汤?盛兮颜正要细问, 就有丫鬟在帘子外头禀道:“郡主, 吴嬷嬷送补汤来了。” 兰嬷嬷缓了缓眼中翻滚的情绪,看了静乐一眼, 说道:“让她进来。” 她扶着静乐坐好了,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 随后就有一个嬷嬷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的手上端着一碗补汤, 这补汤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参味。 吴嬷嬷有五十来岁的年纪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相貌, 头发规规矩矩地盘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银钗。 她走到了静乐跟前,看了一眼同样也坐在美人榻上的盛兮颜,满脸堆笑地说道:“郡主,奴婢听说您身子不爽利, 可好些了没?” 静乐郡主微微颌首,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些了。” 吴嬷嬷忧心忡忡地说道:“周良医昨日来请平安脉的时候也说了,您近来身子虚,让您好生养着,您偏就不听,非说自己是劳碌命。”她絮絮叨叨地接着道,“奴婢特意从库房里找了一根老参出来,让周良医瞧过,便与补汤一并熬了。您快趁热喝吧。” “您这样,老王爷在天有灵又怎么放心得下呢。” 她说着就从小丫鬟的手里接过补汤,呈了过去。 “郡主。”盛兮颜娇滴滴地嗔道:“您刚刚还嚷着不舒服呢,我就说是中暑了,你偏不信,这中暑呢就该喝些凉的,这碗燥热的补汤喝下去,您一会儿就又要喊不舒服了。” 她的小脸虎着,说起话来又娇又嗔,还反客为主地吩咐道:“兰嬷嬷,拿杯冰镇过的果子露,这天气还是喝果子露最舒坦。” “中暑?”吴嬷嬷惊讶地脱口而出道,“郡主不是胸口痛吗?” 盛兮颜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芒:“郡主是中暑啊,嬷嬷您是从哪儿听来的说郡主胸口痛?” 吴嬷嬷:“……”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笑着说道:“是奴婢慌了神,一听说郡主不舒坦就以为您是老毛病又犯了。” 盛兮颜适可而止,只笑笑道:“原来如此。” 吴嬷嬷又看了一眼盛兮颜,这一次,目光中添上了些许探究。 她嘴上笑着说道:“盛大姑娘,郡主每天这个时辰都要用补汤,是周良医特意叮嘱过的。”她说着,又向静乐道,“您先喝了吧,不然要放凉了。” “凉了就凉了呗,王府里也不是没有小厨房,喝的时候再热热就是。”盛兮颜冲静乐甜甜一笑,“对不对啊,郡主。” 她的嘴角一弯,颊边就浮出了两朵浅浅梨窝,又甜又乖。 被她这么看着,静乐的心几乎都要化了,她的眉眼都在笑,好脾气地说道:“你说不吃,就不吃吧。吴嬷嬷,你先放着,我一会儿再吃。” 吴嬷嬷迟疑了一下,就把补汤放到案几上,屈膝道:“若是凉了,您唤奴婢一声,奴婢再去给您热。” 静乐点了点头,让她下去休息了。 门帘高高挑起又落下。 待吴嬷嬷走后,盛兮颜拿起了那碗补汤,放在鼻下嗅了嗅,在浓重的参味和其他各种药材气味的的掩盖下,有一种淡淡的腥臭味若隐若现,要不是她五感敏锐,很容易就会忽略。 “盛大姑娘?”兰嬷嬷紧张地问道,“这补汤难道真有什么问题?” 静乐同样也看着她。 盛兮颜闻过气味后会,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细细地品着。 过了一会儿,才肯定地说道:“有。” “不是毒药。”盛兮颜先是肯定这一点,再道,“是蚀心草,长期服用会对心脉有损,有碍寿数。”若是长期微量服用,胸口会时不时地疼痛难当,但在脉象上又会与胸痹很像。而要是再加大用量,心口疼痛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会胸痹而亡。 盛兮颜有些明白,静乐郡主上一世为何会早逝了。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兰嬷嬷还是被这话惊了一跳,手中的帕子也滑落到了地上。 她心绪大乱,连声问道:“那郡主要不要紧?” 盛兮颜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不答反问道:“郡主,您这补汤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有四年了。”静乐很肯定地说道,“四年前,我当时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周良医就说我的身子太弱,这才开的这补汤,日日服着,这些年来,补汤的药材也换过好几轮了,都是吴嬷嬷亲手熬的。”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摇了摇头。 镇北王府一直都是内紧外松,时不时地会故意漏一些不大不小的消息出去,这样上头的那一位才会放心。 她在京城,儿子在北疆,他们母子俩是相互挟制的。 一个质子,不能拥有太多的秘密的,不然会连累在北疆的楚元辰,一旦皇帝在后方搞出什么幺蛾子,楚元辰就会腹背受敌,作为一个质子,该做什么,静乐其实很有分寸。 但是她身边用的人全都是靠得住的,要么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要么就是受过镇北王府恩惠的。也就是前阵子,她给楚元辰问卦的事被泄露到了太后那里,她才怀疑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可能出了问题。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连吴嬷嬷都能被收买。 想到这里,静乐的心口不禁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一股腥甜在喉中翻滚,双唇更加的惨白,手指死死地攥着盖在身上的薄毯。 盛兮颜赶紧取出银针,给她用了针,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唯独脸色依然煞白难看。 盛兮颜收了针后,又轻轻给她揉着手上的穴位,帮着她缓和情绪。 “吴嬷嬷是我的乳嬷嬷。”静乐舒服了不少,主动告诉她,“她是我母妃的陪嫁,后来嫁给了王府的侍卫,自打我出生起,她就在我身边了。” 对任何人来说,乳嬷嬷都可以算是非常亲昵和信任的人了。 静乐一直把她视为心腹,从来没有避过她。 本来吴嬷嬷年纪大了,静乐就让她回家去荣养,销了她一家子的奴籍,但在父王过世后,她又回来了,说放心不下自己。 直到静乐发现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差,而她的汤药例来都是吴嬷嬷亲手伺候的,这才起了一点疑心。 静乐曾让兰嬷嬷悄悄拿了补汤去外面的医馆,去了不止一家,都说没有异样,也正因为如此,静乐有时也怀疑自己是草木皆兵了。 静乐嗤笑道:“我是真没有想到……” 兰嬷嬷只关心静乐的身体,满怀期望地向着盛兮颜道:“盛大姑娘,您看这要怎么办?” “补汤不能再喝了。”盛兮颜斟酌着说道,“我开一个方子先吃吃看。” 静乐郡主的心脉很弱,她估摸着至少已经服了三四年的蚀心草了,就算现在断了,造成的损伤也挽回不了。 她打算回去后再翻翻医书,外祖父的行医笔记里,其中有一本写的就是一些极其罕见的草药,其中也包括这只生长在沼泽附近的蚀心草。要不是外祖父把蚀心草的性味写得一清二楚,她怕是也分辨不出来。 上一世的时候,盛兮颜自觉把外祖父留下的医书全都看得滚瓜烂熟了,但是现在一旦用起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囫囵吞枣,要学得还多着呢! 兰嬷嬷不住地点头:“好,好,盛大姑娘,您开方子吧。”说着,她就要亲自去给她伺候笔墨。 盛兮颜打断了她问道:“郡主这儿方便熬药吗。” 她这话一出,兰嬷嬷沉默了。 连吴嬷嬷都出了问题,现在怕是真不能说王府坚如铁桶了,而且还不知道这岔子到底出在哪里,有多少人牵扯在内。这若熬起来药来,动静难免会大,倒是不怕动静大,只是容易打草惊蛇。 盛兮颜也想到了这一点:“我回去给郡主做些蜜丸先吃着吧。”蜜丸比汤药省事多了。 静乐点了点头,她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这些年来,她什么事没有遇到过?不过是身边人的背叛而已,她不在意。话虽这么说,但静乐的心中也难免会有些受伤,那一阵一阵的抽痛让她难以全然释怀。 盛兮颜掩嘴一笑,乌黑的杏目仿佛含着璀璨星辰,她毫无掩饰地说道;“郡主,您能赐我一个嬷嬷吗。” 静乐挑了下眉。 盛兮颜掰着手指,笑吟吟地说道:“我院子里头只有两个丫鬟,正需要一个嬷嬷呢。” 静乐:“……” 盛兮颜接着往下说:“我觉得吴嬷嬷就不错,您把她赐给我用几日吧。” 静乐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想借着这个名义把吴嬷嬷从自己身边调开。 她自幼丧母,府中又是继母当家。如今与阿辰定下亲事,自己派一个嬷嬷过去帮着她料理大婚事宜再寻常不过了,任谁也不会起疑。 静乐领了她的好意,摇了摇头,自己还不至于连个嬷嬷都制不住。 盛兮颜意有所指地说道:“哪有防贼千日的道理。” 静乐:“……” 盛兮颜又是笑了,娇俏地说道:“您别不舍得呀。” 她本就长得好,这撒起娇来,连眼睛都仿佛会说话,静乐的脸上不知不觉就浮现起了笑容,眉眼更加的柔和。 静乐实在抗拒不了她的撒娇,点了头:“好。” 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胸有丘壑,完全不似普通的闺中女子,自己不用担心。 暂且先把吴嬷嬷给送走了一段时日也好,像吴嬷嬷这般埋了这么久的钉子,不知道王府里还有多少。静乐想着,儿子就要回来了,索性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整顿一下。 打定了主意,她就让人去传吴嬷嬷过来,并直截了当地说道:“吴嬷嬷,你随颜姐儿去盛家吧。” 吴嬷嬷瞳孔微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郡主,您的意思……” 静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就先跟着颜姐儿,过几天再回来就是。”她抿嘴一笑,一派自然地样子,“就算过几日颜姐儿不放你回来,等到阿辰大婚后,你也是一样能回来的。不用担心。” 吴嬷嬷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朝盛兮颜看去。 见她微微笑着,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有些明白了。 盛家和镇北王府的门第差得太多了,若非太后赐婚,盛大姑娘是绝不可能嫁进王府的。 这京城里头的勋贵世家都有着传承几代的礼仪规矩,就算是行武出身的镇北王府也不例外,但盛家这种靠着科举才兴起的人家相比之下,底子就实在太过浅薄了。 郡主想让自己去盛府教教盛大姑娘规矩,免得她嫁进王府后丢人吧? 吴嬷嬷自知是明白了静乐的用意,但是…… 她迟疑着说道:“奴婢走了以后,谁来伺候郡主汤药。” 吴嬷嬷忍不住看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补汤,补汤依然是满满的一碗,热气已经淡了许多,再放一会儿,怕是就要凉了。 这让她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发慌。 “你随便找个小丫鬟来伺候就是了。”静乐并不在意地说道,“吴嬷嬷,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静乐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信任:“这事儿,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交给谁了。” 吴嬷嬷有些心虚,但同样的,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盛大姑娘就算再不妥,那也是快要嫁进门的世子妃,除了自己,好像也确实没有人可以去了。 而且,静乐的语气也不容她拒绝。 吴嬷嬷恭敬地应了:“是,郡主。” “吴嬷嬷,你觉得谁能暂代你的差事?”静乐随意地说道,就跟往日一样,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鱼不错。”吴嬷嬷想也不想地说着,“小鱼是奴婢一手□□出来的,聪明又机灵。” 小鱼就是刚刚端着补汤,与她一同进来的小丫鬟。 “那就小鱼吧。”静乐直接就拍了板,“你去收拾一下衣物,一会儿就直接跟颜姐儿回去。” “是。” 吴嬷嬷退下后,连忙叫来了小鱼,把事情的经过跟她交代了一番,又整理了一个包裹就回了正院。 她把盛琰留在了王府里,让人给他带了话,就与吴嬷嬷先走一步。 盛兮颜带着吴嬷嬷直接回了自己的采岺院,换了身居家的衣裳后,又随意地挽起了乌发,便懒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 峨蕊有条不紊地放好了冰盆,又点上了角落里的三足麒麟熏香炉。 不多时,一股混合着花香和果香的气味在东次间里弥漫了开来,这味道甜甜的,很是好闻,吴嬷嬷不由多闻了几口。 盛兮颜向峨蕊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后,介绍道:“这位是吴嬷嬷。静乐郡主给的,只不过……” 她顿了顿,饶有兴致地看着吴嬷嬷道:“吴嬷嬷,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就这仿佛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炸得吴嬷嬷心头剧震,眼神也出现了一瞬间的飘忽,右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 这在盛兮颜的眼里已经够了。 吴嬷嬷是静乐郡主的乳嬷嬷,其实也该算是王府的老人,在怀疑上吴嬷嬷的时候,静乐自己也是不太愿意相信的。 盛兮颜试探了两次,一次在王府,一次是现在。 外祖父曾说过,人会说谎,但是人的表情和动作不会说谎,就算掩饰的再好,也是会有破绽的。 她把吴嬷嬷带回来,当然并不止是为了让静乐郡主清理钉子。 吴嬷嬷清咳一声,下意识地回避了盛兮颜的目光,干笑道:“盛大姑娘,您在说什么呢,奴婢的主子当然是郡主。” “是郡主吗?”盛兮颜展颜微笑,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她靠在软枕上,秀眉一挑,向昔归道:“你跟她说说。但凡骗了姑娘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昔归娇俏地应了一声,煞有其事地说道:“吴嬷嬷,您耳聪目明的,可曾听说过,我们盛府的祠堂前几日被雷给劈了?劈得连屋顶都塌了半边,可惨了。” “就连我们家夫人也卧床不起,这都好些天。” “那雷啊,哎,就是因为我们夫人骗了大姑娘,才会劈到她身上。” 吴嬷嬷心头一跳,嘴上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骗了盛兮颜,雷就能把祠堂都劈了?这是把自己当乡野村妇哄了吧。 “吴嬷嬷,您可别不信。”昔归说得意味深长,“您在咱们府上还得住些时日呢,大可以去打听打听。” 吴嬷嬷的心里头忍不住泛了一丝嘀咕,但立刻就自然否认了,这怎么可能! “盛大姑娘,您怕是有什么误会,奴婢是郡主的乳嬷嬷,奴婢的主子自然只有郡主一个人。” “是吗?”盛兮颜似笑非笑,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神,让吴嬷嬷有些发慌。 她忍不住想问盛兮颜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话还没有问出口,盛兮颜就先道:“吴嬷嬷你今日刚来,就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昔归道:“吴嬷嬷,您随我来。” 吴嬷嬷的头有点晕乎乎的,他猜想许是自己太累了,就道:“那奴婢就先下去吧。” 昔归领着她出去了,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还能听到昔归在说:“……您真别不信,那天的雷就是直接冲着咱们府上劈下来的,一下子就劈到了祠堂上,还走了水,要不是后来下了大雨,咱们府估计都得烧没了……” 昔归让人给吴嬷嬷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又给了她一个粗使小丫鬟,照顾她的起居。 昔归一走,吴嬷嬷忍不住问那个粗使丫鬟道:“府里的祠堂真被雷给劈过?” “是真的。”小丫鬟信誓旦旦,一脸敬畏地说道,“听说是夫人昧了先头夫人的嫁妆,被大姑娘发现了,夫人还不承认,结果,大姑娘一发怒,夫人就被雷轰了。” “那天的雷实在可怕了,每一下都往夫人的头顶劈,把夫人当场就吓得晕过去了。到现在都没能起来。” “都说咱们姑娘是有大福的,所以,老天爷都帮着她呢……” 这小丫鬟话多,吴嬷嬷也就问了一句,她就叨叨叨地说了好半天,等到小丫鬟给她收拾好屋子出去后,吴嬷嬷满脑子还是“被雷劈”这三个字,总觉得耳朵嗡嗡的,鼻腔里还萦绕着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 吴嬷嬷刚来,也没差事给她,她就在自己屋子里休息,心里想着的是,明天起,要好好教教盛大姑娘王府规矩,也好早点回府,那里一摊子都交给小鱼,她实在有些不放心,希望盛大姑娘能够聪慧些,学得快些。 她一边想着,困意就袭了上来,越来越困,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这时传来了叩门声。 “谁啊。” 吴嬷嬷慢吞吞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盛兮颜和昔归主仆俩。 她皱了一下眉,心想: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当主子的还亲自跑去下人的屋里,真是没规没矩的。 “吴嬷嬷。”她面前的盛兮颜微微笑着,张口就问,“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吴嬷嬷不耐烦地回道:“当然是静乐郡主。” “真的是静乐郡主吗?”盛兮颜笑容更盛了,“在我面前说慌的人,会被雷劈哦。” 吴嬷嬷的心里有些发慌,冷笑道:“盛大姑娘,这都几更天了,您……” 表情定格在了她的脸上,漆黑的天空中,骤然亮起了一道白光,在下一瞬,白光汇聚成了一道粗壮的闪电,直接就向着她的头顶劈了下来。 “呀——” 吴嬷嬷发出了一声极为惊恐的尖叫。 然后,又是第二道…… 吴嬷嬷拔腿就跑,但是闪电就好像长了眼睛,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又直直劈中了她。 “说谎的人会被雷劈哦……” 面前盛兮颜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和模糊,竟就凭空消失了! 空气中的甜香味似乎更加浓郁了…… 36、第36章 “呀——” 尖利的惨叫声打破了采岺院夜晚的宁静。 昔归关上了窗户, 往吴嬷嬷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已过一更, 漆黑的夜空中,月明星稀。 她说道:“姑娘,应当是从吴嬷嬷那儿传来的。” 盛兮颜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手上正端着一小杯温水, 小口小口地噙着, 慢条斯理, 闻言, 她弯了弯嘴唇, 说道:“记得明日再给她添些。” “奴婢知道。”昔归就去梳妆台, 把一个掐丝珐琅小银罐拿了起来,满眼都是好奇, “姑娘这个香的效果还真是好。” “这叫梦魇。”盛兮颜喝完了最后一口温水,笑吟吟地说道, “是来自苗疆的一种药。”名字也是简单直白。 “药?” 昔归看了看手上的小银罐, 她还以为里面是香料呢, 闻上去香香甜甜的, 好闻极了。 “我外祖父从苗疆那里学来的,他在笔记上写着,它可以让人做噩梦, 梦到的会是心中最恐惧的事。” 这是她在翻看许老太爷的行医笔记时发现的方子,觉得有点意思,再加上前几天在整理库房时,找到了几味比较稀罕的药材,就抽空做了出来, 只是一直没有用过。 昔归了然了,所以,姑娘才会故意让她在吴嬷嬷面前说起那天打雷的事,还特意给吴嬷嬷挑了一个活泼呱噪的小丫鬟。 “去休息吧。”盛兮颜兴致勃勃地说道,“这药到底有没有效果,咱们明天就知道了。” 她乌黑的杏眼里,藏不住的期待。 她不需要有人值夜,昔归已经习惯了,闻言给她放下床帘,就退了下去。 在路过吴嬷嬷屋子的时候,里头又发出了一声惊叫,负责照顾吴嬷嬷的小丫鬟迟疑地在门口徘徊,一见到昔归就赶紧迎了过来,说道:“昔归姐姐,你看这……吴嬷嬷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的噩梦了,一直在叫唤,我要不要去把她叫醒?” 她也就刚十一二岁的年纪,似乎是被吓到了,有些怯生生的。 “随她去吧。”昔归瞥了一眼,时值八月,夜里还有些闷热,下人们的屋子里没有冰盆,因而窗户大多是不关的,但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得到的也只有一片黑黢黢。 昔归也不在意,只笑道,“吴嬷嬷刚来,难免有些认床,你们先忍上几日吧。姑娘说了,这个月给你们多加一个月的月钱,你明日就与其他人说一声。”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小丫鬟的眼睛都亮了。 昔归又拿了一个银锞子给她:“你就先照顾着些,可以多与吴嬷嬷说说话,让她早些熟悉,也就好了。” 小丫鬟点点连头,喜形于色地说道:“昔归姐姐,我知道了。今日吴嬷嬷还问了我好多那天打雷的事呢。明日我再多与她说说别的。” 昔归含笑道:“她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就是,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当差。” 小丫鬟喜滋滋地拿着银锞子走了。 昔归又看了一眼那间屋子,里头隐约传来了些许的动静,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心道:做个好梦吧。 好梦当然不可能是好梦的。 吴嬷嬷第二天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撑着自己爬起来。 当她出现在盛兮颜面前的时候,脸颊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睛底下一片青紫,目光无神而又焕散,整个人也显得有些呆滞,才不过一晚上,她就像是老了好几岁。 在镇北王府时,她名义上是奴婢,但因为静乐郡主一向敬重,其实也没做过什么辛苦的差事,就连府里的小公子也会礼貌的唤她一声“吴嬷嬷”,养得就跟一些商贾人家的老太太似的。 但在这盛府里,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她的魂就丢了一半,整个人干巴巴的。 “吴嬷嬷。”盛兮颜温和地问道,“你昨晚睡得可好?” 她刚起,昔归正绞着一块帕子递给她擦脸。 “多谢姑娘。”吴嬷嬷喉咙干涩地说道,“奴婢、奴婢睡得不错。” 盛兮颜态度很好,体贴地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认床呢。我这儿有上好的安神香,你若认床睡不着,我让昔归给你送一些去。你是郡主身边的老人了,在我这儿不必这么拘谨。” 吴嬷嬷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多谢姑娘,奴婢还习惯。” 她还没有从噩梦中缓过神,总想找些事来做,就主动从峨蕊的手上接过了乌木梳,给盛兮颜梳头。 盛兮颜的头发又黑又亮,乌木梳慢慢从发上梳过,就听她跟昔归说道:“我们今日早些去母亲那儿,我瞧这天色不太好,也许会下雨。” “是啊。”昔归煞有其事地点头道,“说不定还会打雷呢。” 打雷! 吴嬷嬷打了个哆嗦,手一抖,乌木梳顺着发丝滑落到了地上。 “砰。” 盛兮颜扭头,就看到了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盛兮颜眸光璀璨,从她的反应就能看出来,这是被雷给劈了一晚上吧?梦魇的效果真是不错呢! 据行医笔记所载,梦魇会让人陷入到噩梦中,但是人的梦境太过虚无缥缈,也太难以控制了。 所以,盛兮颜就算对吴嬷嬷做了不少的诱导,也不能完全确定,她的梦境会如她所料的那样进行,但现在看来,一切顺利的很,要不然吴嬷嬷也不至于一听到“打雷”两个字就吓成这样。 “吴嬷嬷,你没事吧?”盛兮颜旧话重提,“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要不要……” “不了。”吴嬷嬷惊了一跳,赶紧道,“奴婢只是一时没拿稳。”她俯身把梳子捡了起来,交还给峨蕊擦净。 “姑娘。”吴嬷嬷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郡主让奴婢来伺候姑娘的,昨日奴婢已经歇够了,不用再去歇着了。” 她可不想再回去睡了。 一回想起昨晚的梦,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狂跳,就好像她是真得被雷给劈了一晚上,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让她不敢再去回忆。 直到盛兮颜用完了早膳,准备去正院,吴嬷嬷的心绪才勉强平复,她既来了盛府,按规矩也是该给刘氏这个当家主母请安的,就也一起去了。 “姑娘,府里不需要晨昏定省吗?”出了门,吴嬷嬷这才注意到,盛兮颜起得似乎有些晚,现在都已经快巳时了。” “夫人最近病了。”回答的是昔归,她叹道,“前几日的雷雨,有一道雷恰好就劈在夫人的头顶上,然后夫人就病了。” 她这话说得九分真一分假,吴嬷嬷吓得脚都软了,差点没跌倒,昔归适时地扶了她一把,关切道:“嬷嬷小心,昨夜刚下过雨,地上还滑着呢……” 吴嬷嬷没有听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浑浑噩噩中,跟着盛兮颜到了正院。 琥珀通传后,就把她们领进了内室。 刘氏已经病了有六七天了,前三天还时不时地会发烧,后来烧是退了,但还是病歪歪的,躺在榻上起不来。 但这也就哄得住别人,瞒不过盛兮颜的眼睛。 正所谓望闻问切,哪怕不切脉,她也看得出来,刘氏应当是好了。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为了在盛兴安面前示弱,还是想要折腾郑姨娘,反正就是还“病着”。反倒是郑姨娘,短短几天,就消瘦了一大圈,连胭脂也遮不去她的憔悴和倦容。 盛兮颜提着裙裾,进了内室。 刘氏正靠坐在榻上,身后垫了一个软垫,她的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衣着单薄,看起来柔弱而又无力。 “颜姐儿,你来了。” 盛兮颜一进来,她就呼吸一滞。 盛兮颜在整理库房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她确信自己没有再动过许氏别的东西了,但就怕盛兮颜会故意生事,心里头就跟绷着一根弦似的,忐忑不安。 其实前几天她就想问了,但就一直没敢,今日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把心一横,问道:“颜姐儿,你库房理好了?” “理好了。”盛兮颜含笑道,“我还让昔归重新造了册,母亲想看看吗?” “不用不用。”刘氏连忙拒绝了,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什么……有什么不妥的吗? ” 盛兮颜温婉地说道:“并无不妥,母亲打理得极好。” 她一副乖女儿的样子,就是这话听在刘氏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自在,只能顺着她的话,讨好地说道:“没有不妥就好。” 她心中的一块巨石也终于落地了。 “母亲。”盛兮颜又向她介绍起了吴嬷嬷,“这是静乐郡主给的嬷嬷,暂时会留在咱们府里。” 刘氏这才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嬷嬷,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她心念一动:静乐郡主突然给了个嬷嬷,该不会是来教盛兮颜规矩的吧? 这么一想,她的心跳不由加快,自打太后赐婚后,盛兮颜这丫头仗着要嫁进王府,张狂的简直无法无天。 自己有把柄落在她的手里,肯定是管不住了。 静乐郡主就不一样,那是盛兮颜未来的婆婆,是她必要讨好的人!肯定是不肯违抗的。 一想到有人能够收拾住盛兮颜,刘氏就激动了起来,目光灼灼。 吴嬷嬷其实从一进门就在打量她了,先是被她憔悴的面容吓了一跳,再来更是惊于她对盛兮颜几乎低声下气的讨好。 刘氏是继母,又是当家主母,却要讨好一个继女,这实在有些稀奇。 吴嬷嬷给刘氏福了一礼:“盛夫人。” 刘氏连忙叫她免礼,说道:“郡主有心了。” 静乐郡主既然派了这吴嬷嬷来,肯定是在调/教人上有一手的,要是能把盛兮颜给管教好就好了…… 她的脸上堆起了满满的笑,客气地说道:“烦劳嬷嬷多多费心。”她的小心思简直在脸上显露无疑。 盛兮颜微微一笑,说道:“母亲,您好好休息,女儿就先回去了。” 刘氏也不留她,心里是巴不得她赶紧回去,也能让吴嬷嬷赶紧给她立立规矩。 “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脚下,昨夜露水多……” 母女俩在面上和乐融融。 盛兮颜也没别的什么事,大热天的,更是懒得出门,回到采岺院后她就往美人榻上一靠,一伸手,昔归立刻知趣地把一本话本子递了过去,峨蕊端了杯冰镇过的果子露来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又拿着把团扇给她扇风。 盛兮颜懒洋洋地歪着,漫不经心地翻起了话本子,还没看上几页,就掩嘴轻笑,慵懒中又带着从容,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 吴嬷嬷简直看傻了。 盛大姑娘昨日在郡主跟前那可是乖顺知礼的很,就连方才在盛夫人那里,仪态规矩也是像模像样的,不成想她私底下竟会是这般没规没矩。 这坐没坐相的样子,简直让吴嬷嬷没眼看。 吴嬷嬷定了定神,好声好气地问道:“盛大姑娘。您在看什么?” 盛兮颜向她展示了一下话本子的封面,上面写着《锦绣记》三个字,随口道:“是最近京里卖得最好的话本子,挺有意思的。” 这本是程初瑜推荐给她的,说是好看的很,她已经看完一半了。 昔归凑趣地问道:“姑娘,这本讲得又是什么?” 盛兮颜喝了一口果子露,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位小姐,后来小姐远嫁了,把从小伺候她的丫鬟也一并带走。再后来丫鬟看上了姑爷,就去给这位小姐下毒,想要取而代之。” “啊!”昔归捂着嘴,难以置信地说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后来呢?” “再再后来啊,小姐就化为了厉鬼,回来找那丫鬟了。剥其皮,食其血……日日夜夜向她索命。”盛兮颜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又故意拖长了音,“这就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 昔归:“……”她总觉得这京城里卖得话本子好像越来越奇怪了。 想归想,昔归还是被这剧情气到,愤愤不平地说道:“奴大欺主不算,还要害主子的性命,就算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都不得超生!吴嬷嬷,你说呢?” 吴嬷嬷额头上冷汗淋漓,明明是盛夏,她却仿若坠入冰窟,浑身上下都透着彻骨的凉意。 “吴嬷嬷?”昔归又唤了她一声,似是生怕她没听清,重复了一遍,“你说呢?” “我……”吴嬷嬷打了一个激灵,她回过神来,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惶恐,外强中干地说道:“姑娘,这等闲书,您还是少看为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颤音,但还是故意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说道:“姑娘。既然郡主把奴婢给了姑娘,奴婢就以老卖老的说上一句,您应该多看些《女诫》,《女训》。” 盛兮颜慢慢坐了起来,把话本子放在了膝上,这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就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 吴嬷嬷觉得自己说的话管用了,再接再励地说道:“盛大姑娘,您虽然家世平平,但既然就快嫁到我们镇北王府,也该懂得什么叫作谨言慎行。”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吴嬷嬷故意用了重音。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沉着脸说道:“盛大姑娘,你既已知错,就去抄十遍《女诫》吧。” 盛兮颜偏了偏头,说道:“吴嬷嬷,你说什么?” 吴嬷嬷重复道:“请盛大姑娘去抄十遍《女诫》。” 盛兮颜笑了,她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 吴嬷嬷以为她这是要去抄了,就又道:“姑娘,郡主把奴婢给了姑娘,也是为了姑娘好……” 然而,这话说着说着,她就发现有些不太对劲了,盛兮颜站是站起来了,但并没有往小书房走,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直到在离她只有半步之遥的时,盛兮颜才停下了脚步,一双幽深如古潭的杏目定定地望着她。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比吴嬷嬷高出了半个头,她的嘴边明明带着淡淡的笑意,但通体散发出来的威压却让吴嬷嬷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 “盛大姑娘!”吴嬷嬷拔高了声音,强调道:“奴婢是郡主派来的。您敢对郡主不敬?!” “郡主?”盛兮颜笑了,“我当然是要敬的。只不过,吴嬷嬷,我不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又该如何敬?” 盛兮颜的身体往前倾了倾,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来告诉我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呢?” 吴嬷嬷的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她突然忆起昨天刚来盛家的时候,盛兮颜也曾问过自己“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她原本还以为这只是一时口误,或者是正好话赶话了,毕竟后来盛兮颜的态度还是挺温和的,仿佛早就忘了她自己说过什么。 但是现在,话又重提……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晚上的噩梦已经让她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吴嬷嬷几乎快要维持不住理智了,眼神惶惶不安,脸上写满了无措。 她想避开,但她的脚下就像是被绑上重重的铅块,举步为艰,她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奴婢的主子当然是郡……” “你想好了再答哦。”盛兮颜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笑眯眯地说道,“不然,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吴嬷嬷:“……” 她想到了昨晚的雷,想到了还躺在病榻上起不来的刘氏,也想到了刘氏被雷劈的传言,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刘氏会对盛兮颜这个继女如此的低声下气。 “吴嬷嬷,你再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盛兮颜打了哈欠,又坐回了美人榻上,她拿起了话本子,再也没有朝吴嬷嬷看上一眼。 吴嬷嬷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直到昔归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吴嬷嬷也就下意识地迈步了脚步。 “吴嬷嬷。”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盛兮颜又开口了,她的头还埋在话本子里,只有声音传来,“《锦绣记》里那位惨死的小姐,日日夜夜的缠在了害死她的丫鬟身边,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 吴嬷嬷打了个寒颤,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她不想听,一个字也不想听。 “最后啊,那个丫鬟啊,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带着无尽的唏嘘。 吴嬷嬷的脑子里乱轰轰的,有如一团麻绳,满脑子都是盛兮颜最后那句未尽的话。 她这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当夜色再度来临的时候,她开始怕了。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不想再面对盛兮颜…… 她赶紧收拾好了包袱,要赶在宵禁前回去。 吴嬷嬷的心里没来由的慌张,她害怕郡主真得已经发现了,又觉得是盛兮颜在虚张声势,故意诓她,整颗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她本来还以为盛兮颜说不定会拦一拦她,但是,直到她一路走出盛府,也都是顺顺利利的。 这一路上,吴嬷嬷走得很快,气喘吁吁。 然而当她一拐进镇北王府所在的大街,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大片的白,那是挂在王府门口白布。 吴嬷嬷心头一慌,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咚咚敲开了角门,一把拉住了门房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门房悲痛地说道:“郡主没了。” 吴嬷嬷:“……不,这不可能! 她赶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夜里。”门房哭得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郡主突发胸痹,没救回来。” 吴嬷嬷难以置信地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郡主!” “郡……” 吴嬷嬷猛地惊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是大片大片的汗。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她在盛府的屋子,她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原来是梦啊…… “吴嬷嬷……”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吴嬷嬷隐约间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一声又一声,那声音有些虚无缥缈,时远时近。 “吴嬷嬷……” 吴嬷嬷下意识地扭头看去,眼中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一种仿佛能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的黑暗。 刚刚有那么黑吗?这个念头在吴嬷嬷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瞬,有一个惨白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吴嬷嬷……” “郡主?” 明明四周那么暗,但是吴嬷嬷却一眼就辨认出了那个身影就是静乐郡主。 “是你杀了我。” “是你给我下了毒。” “是你要置我于死地。” “不是,不是的……郡主,不是的。您听奴婢解释……” 吴嬷嬷惊恐地拼命摇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有一只冰冷的手触到了她的脸颊上,尖利地指甲轻易就划开了她的皮肤,再猛一用力,在极致的痛楚中,整张皮就被从她脸上剥了下来。 那只手拎着这张脸皮,在她眼前轻轻地晃啊晃。 “啊——” 吴嬷嬷大声尖叫着,又一次惊醒了,她赶紧用手去摸自己的脸,又惊又慌,心跳已经快得不成样,好像随时都会从喉咙里跳出去。 这一刻,她分不清楚,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吴嬷嬷……” 突然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吴嬷嬷想也不想地夺门而出,拼尽全力地奔跑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逃离这里。 但是,这才出门她的脚下就不知道绊到了什么,面朝下,重重地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极重,她痛得根本爬不起来,只能双肘使力,费力地往前爬。 黑暗中,有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她,露在裙摆外的绣鞋上,两只彩蝶随着步子振翅飞舞。 “郡主、郡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她双手抱头,语无伦次地惊慌大喊,整个人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有一个声音问她:“你要不要告诉我,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呢?” “是谁让你给郡主下那蚀心草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黑暗就像一头恶兽,对她虎视眈眈。 吴嬷嬷慢慢地放开了抱着头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盛兮颜的面庞在灯笼的烛火中明明暗暗,乌黑的发丝只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连珠花也没有戴一朵。 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无表情,不知喜怒,让她打从心底里升出无尽的惧意。 吴嬷嬷已经分不清现在到底现实还是梦境,她整个人陷入在深渊中,不断地往下沉。 “你要是不想说的话,那我可要就走了。” 盛兮颜轻飘飘地说着,她摇了摇手上的灯笼,红色的烛光在吴嬷嬷的眼前不住地晃动,一只飞蛾被烛光吸引了过来,停在了灯笼上面。 吴嬷嬷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如同飞蛾一样,想要抓住这黑暗中唯一仅幸的曙光。 然而,盛兮颜转身走了。 她的身影遮住了灯笼的烛光,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度涌了上来,几乎要把她吞噬。 “我说,我说,我说!!你别走……我全都说!” 吴嬷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彻底崩断。 37、第37章 吴嬷嬷趴在地上, 费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盛兮颜的背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我说、我说……” 盛兮颜回过身,嘴角微微弯起,笑容不达眼底。 吴嬷嬷能连着下了四年的药,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不但是因为静乐静主的信任, 更在于她自己“心志坚定”, 所以才会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 上一世, 郡主甚至到死, 都不知道是最亲近的人背叛了她。 这样的人, 不是随随便便逼问一下就会招供的,需要的是彻底击碎她的心防。 吴嬷嬷被粗使婆子拖进了她自己的屋子, 她半跪半瘫,眼神涣散。 盛兮颜随意地在桌边坐下, 昔归把一把团扇呈到她手上, 她悠然地扇着, 神情淡淡的。 “说吧。” 这两个字让吴嬷嬷打了个激灵, 终于回过了神。在这盛夏的季节里,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全身发冷, 有如被一桶凉水从头浇下。 盛兮颜问道:“是谁让你在郡主的补汤里下了蚀心草?” 吴嬷嬷低着头,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已经被抽空了,干巴巴地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吴嬷嬷咽了咽口水,湿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 声音嘶哑地说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也没有在奴婢面前出现过。” 盛兮颜的指腹在扇柄上轻轻摩挲,然后,很肯定地说道:“他是在四年前找到你的。” 吴嬷嬷瞳孔微缩,心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盛兮颜把她所有的反应都尽览眼中,跟着又道:“四年前,你回王府并不是因为牵挂郡主,而是为了下药……” “至于你为什么要对郡主下此毒手……”盛兮颜的身体往前倾了倾,直视着她的眼神,声音平静地说道,“是为了性命?金银?又或者是你的儿子……” 在说到“儿子”两个字的时候,吴嬷嬷撑在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呼吸也在瞬间加重了几分。 盛兮颜确认了,她是为了她的儿子。 她把团扇往桌上一放,那声轻微的“啪”,惊得吴嬷嬷差点跳起来。 盛兮颜气定神闲地说道:“你日日给郡主下蚀心草,而你的儿子却因此得到了好处,如今怕是要飞黄腾达了吧……” 她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吴嬷嬷的心底深处,让她觉得自己在盛兮颜的面前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她费心想要隐藏的事情,全都无所遁形。 吴嬷嬷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她咬了咬牙,不敢再说谎,一股脑儿地主动说道:“奴婢的儿子在读书很有天份,但是,奴婢一家是奴籍,奴籍不能应考。所以,五年前,郡主开恩,就把奴婢的一家子全都放了出去,还在官府销了奴籍,奴婢当时对郡主感激涕零,心里想着,来世就算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要报郡主的大恩大德。” 她强调地说道:“奴婢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盛兮颜笑而不语,笑容中充满了讽刺。 “后来奴婢的儿子,被、被那等子泼皮无赖哄着去了赌场,不但把郡主赏给奴婢的养老银子全输光了,他们还要砍了他一双手。” “昆儿将来是要金榜题名,当大官的,怎么能没有了手呢!” “昆儿这般好学,要不是那些泼皮,他绝不可能会去赌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满是癫狂,无语轮次地念叨着:“昆儿才华出众,他是能当状元的人,仪宾也说过昆儿很有读书的天份,将来必能当大官。昆儿一定会为我挣诰命回来的,一定会的……一定的。” “然后呢!”盛兮颜不想听她啰嗦,直接就打断了她。 吴嬷嬷的脸色更白了,呢嚅着说道:“……有小乞儿来给奴婢传话,让奴婢回去郡主身边,然后听他的话行事,他就会替昆儿还清这笔债,还给他去要一个去东林书院读书的名额。” “昆儿考不中秀才只是因为他没有好的先生,要是能进东林书院的话……” 盛兮颜再一次打断了她,只问:“是谁?” 吴嬷嬷:“……”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每次都是不同的乞儿来传话的,奴婢没有见过他。” 人会说谎,但是眼睛不会。看来她是真不知道,盛兮颜不免有些失望。 吴嬷嬷还在念叨着,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奴婢只是想救儿子!奴婢不做的话,昆儿会被砍断双手。昆儿要是没有了手,他日后还怎么读书!这一辈子就会被毁了的啊。” “那郡主呢?”盛兮颜直视着她,冷冷地问道,“郡主没有的是命。” 吴嬷嬷的冷汗从她额头上流下来,她声音发紧地连连道:“不可能的,郡主怎么可能会没命呢,王府里头光里吊命的老参就有好几根了。奴婢平日里也时不时就会去给郡主熬上一盅。郡主最多、最多不过就是虚弱些罢了。” 是啊,郡主怎么会没命呢。 她其实一直都小心地控制着蚀心草的份量,这些年来,郡主也就是时不时会心口痛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要是郡主痛得次数太多,她还会停了一段时日的蚀心草,郡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故意去伤害郡主呢。 她都是被逼的。 她这辈子就昆儿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考虑,不是吗? 她也是没办法啊…… 郡主是她奶大的,就算、就算是还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照顾之情又能如何? 这么想着,她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硬声道:“奴婢不想的。” 盛兮颜轻轻抚过扇子上的墨竹,心里微微叹息。 她原以为这么多年的情份,吴嬷嬷兴许会有一丁点的愧疚。可惜了…… 她不知道吴嬷嬷从前有没有后悔过,但是现在,她的所有悔意、内疚乃至于人性,都已经在这四年来的日复一日的下药中消失殆尽。 既如此,多说无益。 吴嬷嬷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她,心里发虚:“姑娘,看在郡主的面上,您就饶了奴婢吧。” “给你蚀心草的人又是谁?”盛兮颜再问。 吴嬷嬷艰难地挤出声音: “奴婢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包蚀心草放在奴婢的屋里。奴婢不敢反抗……” 盛兮颜再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吴嬷嬷连忙答说:“只有小鱼。有的时候,小鱼还会帮着奴婢熬药。” “谁是小鱼?!”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吴嬷嬷没有办法去思考,只能跟着盛兮颜的思路,有问有答:“小鱼是王府里的粗使丫鬟,她的爹娘全都是家生子,她一进王府当差就跟在奴婢身边,帮奴婢搭把手的。” 搭把手的意思是,小鱼就是专门照顾她的小丫鬟。 像吴嬷嬷这种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老人,都会有一两个小丫鬟专门伺候。 “除了小鱼呢?” “没、没有了。”吴嬷嬷连连摇头。 这种事情,她哪里敢让别人知道,一旦被发现,就算郡主仁慈,没有要她的命,她儿子的前程也会全毁了。 吴嬷嬷早就想好了,有朝一日倘若真得曝露,她就一头撞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郡主肯定也不会对昆儿赶尽杀绝。就算郡主真就这么绝情,也死无对证不是? 盛兮颜摇着团扇,许久没有说话。 四周越发的静了,她越是不说话,吴嬷嬷就越怕,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这让她压抑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盛兮颜开口了,笑吟吟地说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吴嬷嬷抬臂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紧接着,盛兮颜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那个人每次给你的不止是蚀心草吧,还有金银。” 吴嬷嬷瞳孔一缩,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 “我来猜猜有多少,”盛兮颜笑容更盛,语气却更冷,“供一个读书人需要花不少银子,而这四年来,你得到的银子不止够你儿子还清赌债,读书进学,更能让你置产置业,享尽荣华富贵。” 吴嬷嬷支支吾吾:“我……” 盛兮颜的手掌往桌上轻轻一撑,就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吴嬷嬷跟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迫不得已,说到底,你为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私欲和金银富贵罢了。” 这一击撕开了她心底最后的那块遮羞布,让她肮脏的心思袒露无疑。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着:“不是的,是他自己非要给我的……我不想的。”她的目中透出了一点光,赶紧道:“不是我讨的!你相信我。” 盛兮颜有些无趣。 恶人就是这样。他们永远都只会在心里头为他们自己的行为开脱,就仿佛只要这样,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是错。 上一世,这样的人,她见得还不够多吗?又何必再跟吴嬷嬷浪费时间? 盛兮颜轻击了两下手掌,门从外面打开了,峨蕊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屈膝道:“姑娘,药熬好了。” 汤药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并不浓烈,但是没有了别的气味压制,这味道就明显了不少 吴嬷嬷熬了整整四年的蚀心草,对这味道自然十分熟悉。 “嬷嬷怕是也闻出来了吧,这就是蚀心草哦。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有好大一包呢。”盛兮颜语气温和地说道,“嬷嬷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它会是什么味道吗?” 吴嬷嬷耳朵嗡呜,心头狂跳,她想说,她怎么可能会去好奇这是什么味道的!这几年来,她可是眼睁睁看着静乐郡主的身体一天一天衰败了下来的啊。 好端端的一个人,从前上能骑马弯弓,下能舞枪弄刀,而现在,哪怕只是在演武场里跑一圈马,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就会心口疼痛,难以自抑。 她看在眼里,别说是好奇了,连沾都不敢沾一下,每次拿过后,都会立刻去洗手。 本来蚀心草全都是她亲自收着的,这一次,她生怕自己不在,小鱼做事莽撞会被人发现,这才把剩下的蚀心草全都带了出来。 盛兮颜团扇轻摇,含笑道:“峨蕊,端去给吴嬷嬷。” 峨蕊应声,走过去把那碗浓浓的蚀心草熬成的汤药放到了吴嬷嬷的面前。 汤药还热着,这让蚀心草的气味越发浓郁。 吴嬷嬷手脚并用地往后连退了几步,就好像摆在面前的是什么毒蛇猛兽。 “吴嬷嬷,你别怕,喝还是不喝,你自己来决定。”盛兮颜微微笑着,气定神闲,“本姑娘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可不像你,弄了点蚀心草,还要偷偷摸摸地往补汤里加。瞧瞧姑娘我可大方着呢,一下子就让人给你熬了足足二十钱,保管浓郁……好喝。” 二十钱?吴嬷嬷吓了一大跳,那个人的信上说一钱可以分三次用,这里足足有二十钱,岂不是一碗喝下去,就会心痛而亡?! “姑娘您最是体贴人了。”昔归一唱一搭地说道,“您总跟我们说,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心甘情愿才行,可不能勉强了别人。” 盛兮颜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眯眯地说道:“那是自然,凡事总要心甘情愿才能长久,要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这天就突然翻了呢。” “吴嬷嬷,你说呢?” 瘫坐在地吴嬷嬷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看到的是一张笑得愉悦的脸庞,唯独那双清冷的杏眸好像出鞘的利剑,散发着森冷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她的天不就翻了吗?! 她的天翻了,那昆儿的呢? 吴嬷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这碗汤药。 盛兮颜是说随她喝不喝,不会来强迫她。但是,盛兮颜这个人太可怕了,她不可能真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可想而知,要是自己违了她的意思,那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昆儿了! 一定会的! 吴嬷嬷越想越怕,她对盛兮颜的恐惧就如同潮水一样,几乎把她吞没。 她往汤药的方向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把它端起了起来。 盛兮颜说是让她选,但她其实没得选择。 吴嬷嬷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汤药只有七分满,但还是被溅出来了好几滴,全都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涌动在鼻腔中的腥臭味来越来越重,让她几近作呕。 这一刻,她真想把碗砸出去,但是她想到了她的儿子。 儿子还在东林书院呢…… 儿子是要金榜题名,当大官的! 让盛兮颜消了气,她指不定就会放过昆儿了…… 吴嬷嬷闭上眼睛,猛地一口气把汤药喝了下去。 口腔中的腥臭味让她喉咙里酸水翻滚,忍不住想抠着嗓子把这些东西吐出来,但换来的只是一阵阵的干呕。 她不住地呛咳着,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直到从胸口突然涌起了一阵难以自抑的痛疼。 吴嬷嬷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是一阵一阵抽搐般的痛,就像有什么人正死死地攥着她的心脏,试图一把把它捏爆,然后再从胸腔里拉扯出来。 她喘不过气来,双手捂着胸口,好似一条从水里捞上来鱼儿,张大着嘴,拼命地呼吸,胸口憋得快要炸开了。 她会死吗? 为什么会那么痛…… 她的后背被汗液浸透,里衣湿嗒嗒地粘在身上,但她一点也没觉得难忍,这一刻,她的心里只有害怕,对死亡的害怕。 她会死吗…… “走吧。”盛兮颜朝两个丫鬟微微一笑,抬步往外走去。 吴嬷嬷瞪大了混沌的双眼,强忍着心口的疼痛,拼命爬过去,想去拉住她的裙摆,求她救救自己。 “姑、姑娘……” 然而,盛兮颜没有再朝她看一眼,仿佛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门在她眼前打开,又紧紧地关上,把她最后的希望,也一并关上了。 听着从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峨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娘,她会不会……”死。 这些时日来,峨蕊一直跟在昔归身边进进出出,负责一些贴身伺候的活,盛兮颜对她也有了几分了解。 峨蕊的性子腼腆,不似昔归稳重,但做事却相当稳当,但凡给的差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会不太喜欢她这种不讨巧的性子,盛兮颜反倒觉得刚刚好。 会不会做事可以慢慢教,为人本性却不是随便就能改的。 她宁愿要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丫鬟,也不想要一个心思过多的。 “不会。”盛兮颜耐心地跟她解释,带着一点调/教的意味,“蚀心草不是毒药,不会见血封喉要人性命。它只会在长年累月中,腐蚀人的心脉,让人先是出现胸痹,再来就是胸痹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直到彻底压不下去。 静乐郡主的身体也是在这四年里,一天一天衰败下去。 “这碗蚀心草浓度虽然重了一些,但也只会让她心口疼痛,伤害心脉而已,要死还早着呢。” 只不过因为浓度太重,这疼痛只会更难忍受,发作的更加频繁,直到心脉彻底衰竭。 静乐这四年来的罪,总得让她全都试上一遍才够吧。 峨蕊明白了,是她白白担心了,她抿嘴笑了笑,有些可爱。 此时,天已经亮了。 朝阳透过云层落在了盛兮颜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少女面向阳光而立,白皙的肌肤仿佛会放光。 她当然不会让吴嬷嬷死在这里,她不是官府,决定不了他人的生死,更何况,吴嬷嬷是静乐郡主的人,她不能越俎代庖。 她只不过是想让吴嬷嬷感受一下静乐郡主这四年来所受过的痛苦,能把好端端的人折磨成现在这样的痛苦。 吴嬷嬷是没有明说,但盛兮颜瞧得出来,她肯定是觉得不过就心口痛上一会儿罢了,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自己也去体会一下这种滋味吧,希望她还能觉得这算不了什么。 “在门上上把锁。” 盛兮颜吩咐着,有些疲惫地打了哈欠,说道:“回去吧,姑娘我累了。” 她要好好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一直到巳时才醒,昔归过来伺候她梳洗,说道:“一个时辰前,吴嬷嬷撞过门,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动静了。奴婢瞧过,人并无性命之忧。” “随她去。”盛兮颜只道,“除了一日三餐,让任何人都别再理会她,也别让她出来。” “晚些你把住在附近的小丫鬟们换个住处,免得扰了她们休息。” 昔归一一应了。 盛兮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吃完早午饭就去了书房。 她昨天已经把许老太爷的行医笔记全都搬了出来,还把其中对于胸痹的脉案和用药都誊抄了一遍,又翻遍了医书,找出了所有关于胸痹的部分,细细地研读了几遍。 然后,盛兮颜反复斟酌,修改,又推翻。 花了整整三天,除了吃饭睡觉一步也没有踏出小书房的门,写废了厚厚的一摞纸,才终于写出了一张方子。 这是以许老太爷曾用过的治疗胸痹的方子为基础,她又根据静乐郡主的脉象略做了一些修改,并加入了可以修补受损心脉的药材。 她把上面的每一味药全都又反复思量了一遍,这才放下了笔。 “昔归。” 盛兮颜把方子给了她,说道,“你替我跑一趟百草堂,按这个方子抓三副回来。”她要给静乐郡主做蜜丸。 盛兮颜打算,等到蜜丸制好,给静乐送去的时候,再问问她吴嬷嬷要怎么处置。 “再替姑娘我买些枣花酥回来!” 昔归含笑应声,拿着方子匆匆出去了。 盛兮颜忙了好几天,如今一闲下来,困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 她往美人榻上一靠,脑子里想着的是吴嬷嬷的那些话。 吴嬷嬷说她不知道指使她的人是谁,应该是真的。而且,盛兮颜确定,这个人不是皇帝。 其实打从一开始,盛兮颜就觉得不太会是皇帝干的,或者不是皇帝直接指使的。 因为萧朔…… 她上辈子死得早,很多事情并不知道,但是,小说里写过萧朔和楚元辰情同莫逆。萧朔是东厂厂督,皇帝的心腹,而东厂又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皇帝若真要对静乐出手,萧朔不可能全然不知。 而以他和楚元辰的关系,应当也不会任由静乐被人下药。 对堂堂东厂厂督来说,要把蚀心草换成别的无害之物,实在太简单了,没有必要为了蒙蔽皇帝而牺牲静乐。 除非连萧朔都不知道。 但身为皇帝,要是亲自去指使,不是更说不过去吗。 吴嬷嬷的说辞其实更加肯定了她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在古代中医里,1钱等于3克,1两是31.5克。也有古方说1两是15.625克,这里是用1两等于31.5克的标准。 38、第38章 盛兮颜静静地思忖着。 等到昔归带着枣花酥和药材回来, 盛兮颜才又忙活了开来。 这一次,她足足用了四天,才把蜜丸制好, 装了三个小瓷瓶,然后就给镇北王府递了一张帖子,当天就得了回话。 盛兮颜便去看了一趟吴嬷嬷。 吴嬷嬷已经被关了好几天了。这些天来,她三餐不愁, 也不需要当差, 看着好像很清闲, 但是没有人与她说话, 更不能踏出屋子一步。白天孤独难耐, 到了晚上, 更是极怕了黑暗,夜不能昧。再加上每隔两三天就会发作一次的胸痹, 短短时日,吴嬷嬷就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了。 见到盛兮颜进来, 她也只是迟钝地抬起头, 目光混沌呆滞。 盛兮颜半点都没有同情她, 只说道:“我明日要去镇北王府, 你与我一起去。” 吴嬷嬷的眼中透进了一点光,盛兮颜嘴角微翘,笑吟吟地说道:“看来能见到郡主, 你是很高兴了。” 听到“郡主”两字,吴嬷嬷的心一阵狂跳,紧接着就是剧烈的痛疼,心脏好像正在被人死命撕扯,痛得她双手捂着胸口蜷缩了起来。 盛兮颜没有再理会她, 转身走了。 于是,等她再来到镇北王府时,马车上还坐着吴嬷嬷。 此时,已经过了九月,天气也凉爽了许多,日头没有那么毒辣了。 她是和盛琰一起出的门,盛琰骑马,美其名曰“护送”。 盛琰现在是天天去镇北王府上课,上午和楚元逸一起习武,下午就两个人一块儿上课,上的是兵法策论。盛琰精神头十足,从前最讨厌读书的他,现在每天都挑灯夜读到二更。 “阿琰。” 楚元逸正在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就开心地打着招呼,然后又向他身后的马车作揖道:“盛大姑娘。” 楚兮颜撩开窗帘,与他回了礼,马车就继续往仪门去了。 兰嬷嬷早早就候在仪门,马车刚停下,她就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正问候了两句,就见到吴嬷嬷也跟着下了马车。 吴嬷嬷低眉顺目,掺着银丝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神情木然。 兰嬷嬷啧啧称奇,这才几天的工夫啊,盛大姑娘倒是挺有些能耐的,真不愧是他们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她回收了目光,热情地说道:“姑娘,郡主正在等您,她可惦记着您呢……”一边说,一边领着盛兮颜往内院走。 静乐一见到盛兮颜,眉眼都在笑意,热情地招呼盛兮颜到自己身边坐下,至于吴嬷嬷,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静乐对着盛兮颜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眉头轻蹙道:“几日不见怎么瘦了?” 盛兮颜眨了眨眼睛,睁眼说瞎话:“郡主您看错了,我每天好吃好睡的,哪儿会瘦呢。” 静乐一针见血:“原来是熬夜加没有好好用膳啊。”。 盛兮颜:“……” 静乐的嘴角弯得更高了,这小丫头大多数的时候戒备心都很重,对任何人都会防着几分,但有的时候,又单纯的好像一眼就能看透。静乐心中一片敞亮,知她这是对自己没有了戒心,所以,不再刻意伪装。 静乐有些心疼,这没娘的孩子,也不知道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才会养成这步步谨慎的样子。回想自己在她这个年纪,仗着有父王母妃宠着,天不怕地不怕,不说上房揭瓦,也足以过得恣意轻狂,完全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 静乐温柔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又拿出了一支早就准备好的珠钗,插进了她的发间。 这珠钗上坠着的南珠颗颗都有拇指头大小,盛兮颜本就颜色出众,珍珠柔和的光晕氤氲在她的脸颊,更是美得炫目张扬。 静乐越看越欢喜,心道:儿媳妇真好看! 她的愉悦由心而发,说道:“中午陪我用膳,昨日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活鱼,我特意让厨房养着呢,还有刚采摘的西瓜,可甜了。” 盛兮颜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应了。 吴嬷嬷就站在下头听着她们说话,心里忐忑不安。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觉得郡主可能会放她一马,但是,从进来到现在,静乐的反应彻底击溃了她的侥幸。 她太了解静乐了,若是静乐雷霆震怒,对她大发脾气,反而意味着这件事能就此揭过,而静乐越是平静就意味着越是不会罢休。 时间不知道过去久,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快要被处刑的犯人,就等着闸刀落下,尸首分离。 “吴嬷嬷。” 终于,静乐开口了,她一个哆嗦,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郡主,奴婢是被逼的。”他哭得老泪纵横,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鲜血顺着额头滑落,那模样着实有些凄惨。 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静乐面无表情,盛兮颜刚刚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她了,她也不想再重新听一遍。 她轻击了两下手掌,就有两个粗使婆子走进来了。 静乐挥了挥手,直截了当地说道:“带下去。” “郡主?” 吴嬷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想好的一肚子话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不由歇斯底里道:“郡主!郡主!您别听盛大姑娘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盛兮颜悠然微笑着,声音不轻不重:“那事情又是怎么样的?吴嬷嬷,你要不要再与我回去慢慢说?” 她的笑容又娇又美,但落在吴嬷嬷的眼中,却是比厉鬼还要可怕,吴嬷嬷一下子哑了声音,脸上又惊又惧。 她缩着肩膀,身子瘫软,任由粗使婆子制住她的双臂,把她拖了出去,再也没有任何的挣扎。 静乐挑了挑英眉,略带惊讶地看着盛兮颜。 盛兮颜是故意想让静乐看到自己的这一面。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她以后会在镇北王府待一辈子了,她也不想隐藏本性。 她抿嘴一笑,浅浅的梨涡浮现在颊畔。 儿媳妇真可爱!静乐的桃花眼波光流转,充满了笑意,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揉搓一遍。还是姑娘家可爱!家里只有两个儿子的静乐馋软乎乎的闺女馋了很久了。 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盛兮颜眨了眨眼睛,赶紧要转移她注意力,就让昔归把自己制的那三瓶蜜丸拿出来,亲手交给了她。 盛兮颜清了清嗓子,说道:“郡主,您每天吃三次,每次吃上十丸。”她这次做的是小蜜丸, “先吃着看看。” 盛兮颜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就是她没什么行医开方的经验,总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两天翻医书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会想,要是上一世能跟在外祖父身边再多学上几年就好了。 静乐让兰嬷嬷端来了清水,先吃下了十颗,把其他都给了兰嬷嬷收好。 然后,她就主动说道:“吴嬷嬷应当不是皇帝派来的。” 盛兮颜呆了一瞬,她没有想到,静乐会与她说这个,毕竟这是镇北王府的家事,所以,她在告诉了静乐审问吴嬷嬷的结果后,就闭口不提了。 静乐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细嫩的手背。心道:她可是镇北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又有什么事是不能知道的呢?应该说,静乐乐于把王府的事慢慢教给她,然后自己就能含饴弄孙,当个老太君了! 静乐想想就觉得美满,含笑道:“这几日来,我把王府上下都盘查了一遍。除了吴嬷嬷和小鱼,没有可疑的人。” 静乐这般说,自然是真得确定其他人并无可疑,也就是说,被塞到镇北王府的,只有吴嬷嬷和小鱼。 “小鱼是家生子,她的哥哥是仪宾的长随,八岁进府后,先是在针线房里打杂,十二岁就到了正院,一直到现在。至于吴嬷嬷。”静乐仔细给她着,“这四年来,她家中置办了良田百亩,还有一个酒楼,一个铺子。酒楼她男人在管着,铺子盘了出去收租子。她儿子如今在东林书院,听说课业很差,本来按着书院的规矩是要被退学的,但是,并没有。” 静乐现在提起吴嬷嬷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吴嬷嬷的背叛已经不会在她心里再掀起半点波澜。 静乐继续说道:“若是皇帝,那么如今在王府里的钉子,就不会只有吴嬷嬷和小鱼了,有吴嬷嬷作接应,至少能再多安插几人,以防万一。” “更不会是永安。”静乐一一道来,“永安若是有机会,只会一杯毒药送我上路,她没有这个耐心等上四年,或者五年,六年,等我慢慢去死。” 盛兮颜长翘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她突然想到,郡主莫不是不知道萧朔和楚元辰的关系?要不然就应该跟她一样,早早就猜到了啊。 静乐不提萧朔,她便也不提,只问:“郡主觉得会是谁?” 静乐的眸光瞬息就暗了,她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有机会做这件事的,不会是外人,肯定是镇北王府的人……” 她的神情显然是已经知道是谁了,至少有八分把握。 盛兮颜:“……” 盛兮颜默然,她猜测,静乐和她想的也许是同一个人。 她思忖片刻,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掐丝珐琅小银罐,递给了静乐。 “郡主,这叫‘梦魇’,方子来自苗疆,能让人做一场噩梦,梦到的会是心底深处最恐慌的事情。”盛兮颜把它的作用解释了一遍,又索性说了一下用在吴嬷嬷身上的效果。 盛兮颜专门带出来就是为了给她的,只是一开始还有些迟疑,直到现在才拿出来。 静乐听得瞠目结舌,这小小的银罐在手上重若千钧。 她太明白这东西要是用得好,能够起到什么效果了。 “郡主。”盛兮颜直白地说道,“您若是怀疑谁,又不能确定的话,不如就用上一些,说不定就会有答案了。这里面的量,还够用三次左右。我这里还有几颗药丸,若是郡主不慎也吸进了一些,把药丸含在口中即可。” 梦魇的方子她有,但是,其中有一味药材只有苗疆才有,库房里的那些存货,已经被她用完了。 静乐:“……” 盛兮颜点到为止,就见静乐把小银罐捏在了手中,手掌还微微用力。 她知道,静乐有了决定。 “郡主。”这时,有人在帘子外头回禀道,“仪宾让人来传话说,世子爷到翼州了。” 在听到“仪宾”两个字的时候,静乐的眼神瞬间变冷,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她只笑着对盛兮颜道:“颜姐儿。阿辰快要回来了。” 大荣朝没有驸马、仪宾不得入朝为官的规矩,江仪宾如今就在鸿胪寺任职。楚元辰带北燕使臣回京献国书,会由鸿胪寺负责礼节事宜,因而楚元辰一到翼州,江仪宾就得到了消息。 但是,静乐早在三天前就得了消息。 盛兮颜掩嘴也是笑,心跳快了几拍,忍不住想到,等楚无辰回来后,他们的婚期也会定下了。她的人生也会彻底和上一世不同了。 她的耳垂隐隐有些发烫,心里多了几分期待。 正看着她的静乐也注意到了她饱满而又红润的耳垂,心念一动,问道:“颜姐儿,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盛兮颜总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有点耳熟,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说道:“好看!” 静乐郡主长得是真好,就如那已经完全绽放的牡丹,绝色天成。 静乐又道:“阿辰他长得像我,眼睛鼻子都像,好看得很!” 当娘的首先想到的是夸儿子的容貌,大夸特夸,虽然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楚元辰了,也不知道他如今会不会长歪。 盛兮颜笑得眉眼弯弯,她也觉得楚元辰长得很好看,和静乐郡主至少有六七分像,一起走出去,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母子。但是楚元辰的身上更多的是那种浑然天成的锐意,和在战场厮杀中养出来的肃杀之气。 静乐眼睛一亮,觉得有戏,像颜姐儿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果然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子! 幸亏自己把阿辰生得这般好看,要不然,就他那不着调的样子,怕是会被颜姐儿嫌弃! 她再接再励地说道:“阿辰他不但长得好,脾气也好。”就是有点不着调,也不知道父王是怎么养,静乐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把,还不忘继续夸儿子,“阿辰他从小就在北疆长大,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军营里头,身边就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青梅竹马更是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 静乐目光灼灼,她本来还想夸夸儿子身手好,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又想到盛兮颜是文臣家的姑娘,说不定会嫌弃阿辰粗鲁,就及时打住了。她觉得还是得等阿辰回来后,找个机会让他们俩见见面,阿辰长得好,说不定靠脸就能把儿媳妇给哄住了。 静乐的思绪一不小心就飞远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忙着解释了一句,说道:“本来阿辰这会儿已经该到京城,就是他在路上的时候,折返回了北疆一趟,所以晚了些。”绝对不是对婚事不满故意怠慢! “是出了什么事吗?”盛兮颜问道。 从永安公主府回来的时候,静乐就说过,楚元辰还有一个月左右到京城,如今确实有些晚了。 静乐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微叹道:“这事说来话长……” 她理了理思绪,说道:“颜姐儿,你应该也知道,大荣除了我们镇北王府外,曾经还有过岭南王府和平梁王府。” 盛兮颜点了点头。 见她认真在听,静乐就往下说了:“平梁王魏叔叔一家当年是因为‘谋反’未遂,全家上下自绝而亡,而岭南王府则是亡在了南怀铁骑之下。” 这件事,盛兮颜也是听说过的。 据说,当年南怀突袭岭南,他们来势汹汹,足有四十万铁骑,一路北上,连下数城。 岭南王魏景言率兵相抗,但是,却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南怀趁着湛古城兵力空虚,从后方绕道,进而偷袭,他们把无数火油浇在了湛古城的四周,然后,点燃了一把火。 当时正值深秋,天干物燥。 这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湛古城被大火毁于一旦,全城老少无人生还。 岭南王府就在湛古城中,当时王府上下数百口人,包括王妃和小世子也全都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薛重之在前言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在赶回去的途中,为抄近路,全军被困毒雾沼泽,二十万大军只有一千多人活了下来,而薛重之自己也被毒雾侵蚀,全身上下皮肉烂尽而亡。 这是盛兮颜出生前的事了。 当时先帝在位,今上还只是太子。 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版本,至于当时具体发生过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静乐噙了口茶润润嗓子,慢慢说道:“当年,在薛伯伯家出事后,皇上在朝中几次痛哭,说是薛家忠心爱国,失了薛家,大荣就失了一块屏障,他是失了重臣好友,国之重器。” “薛伯伯还是世子的时候,曾和我父王一起,都是先帝的伴读,薛伯伯、父王、魏叔叔和先帝是极要好的朋友,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遇刺,也是薛伯伯舍命相护。” 大荣疆土辽阔,外敌环侧,一向仰赖藩王守卫领土,为了让新帝和藩王君臣相得,同心协力,太宗曾经下旨,让藩王世子进京与太子一起读书起居,而他们一般都会在京城待到及冠前后再回藩地。 所以,百多年来,大荣的皇帝和藩王的关系都还较为融洽。 薛重之的死讯传到京中后,先帝悲痛万分,直接就病倒了,在病榻上,他下旨倾大荣全国之力南下伐怀,为薛重之报仇。 静乐自嘲地笑了笑,当年,她也就十来岁,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先帝素来都表现出对藩王极为倚重的架势,薛重之袭爵后,先帝更是放手让他重整岭南军务,全心信赖,薛伯伯常说得君如此,他愿为大荣马革裹尸。 “先帝下旨后,又让魏叔叔从梁州调兵,直取南怀腹地,朝廷禁军也立刻开拔,赶去支应。” 平梁王魏景言与薛重之亲同手足,当然也是当仁不让。 “那一战,平梁军折损了数十万人,但魏叔叔却攻入了南怀的都城,亲手斩杀了怀王,灭了南怀,为大荣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静乐忆起当年的事,语气有些沉重,“之后,朝廷的禁军才终于姗姗来迟。” 盛兮颜默然。 静乐看出了她神色的变化,问道:“你觉得呢?” 她问了,盛兮颜也就答了:“先帝在利用平梁军。” “真聪明。”静乐夸了一句,就发现小姑娘的杏眼更亮了。 “当时魏叔叔因薛伯伯一家的惨死悲痛欲绝,再加之对先帝的信任,所以并没有怀疑。直到这此战结束,细细复盘,才发现一点蹊跷。” 盛兮颜颌首道:“禁军来得不止是太晚,还太巧。” “对。”静乐说道,“父王后来与我说起此事时,也曾经说过,若是当年魏叔叔的决策略有差错,没有整军,而是选择分散击破,禁军怕就不止是来收拾残局,接管南怀的,而是会连平梁军也一块儿收拾了,顺便再去接收梁州。” “那之后,魏叔叔曾写过一封信给父王,与父王说了他心中的怀疑,那个时候,魏叔叔对先帝还有是几分信任,生怕是自己太过多疑而错怪了先帝。” “也正是因为魏叔叔的这封信,父王也对先帝起了戒心。” “平梁王经此一役死伤惨重,数年都没有恢复元气,魏叔叔回了梁州后,就把全部心力都放在了重整平梁军上。不久以后,皇帝下旨厚葬薛重之一家,还把薛家远房的一个侄儿过继到薛重之名下,为他供奉香火。 当时朝中上下皆赞先帝仁义,是举世难得的明君。 “薛家上下的尸骨都已经找不到了,最后只得立了衣冠冢。再后来,岭南王府无人能主持大局,皇帝忍痛收回藩地,在岭南建了卫所。” “可是一年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传言,说其实是薛伯伯与南怀勾结,才会引狼入室,遭了这灭门之灾,对此,先帝没有给出任何的说法,甚至后来,薛家一家的衣冠冢也被人给掘了。” “阿辰之所以会晚来,是因为把薛伯伯一家的灵柩扶了回来。连先帝都不知道,薛伯伯他们的遗骨都在北疆,魏叔叔当年在起了疑心后,就对先帝谎称尸骨无存,却悄悄把尸骨送到了北疆,托给了我父王。” 盛兮颜微微瞪大眼睛,眼中有一抹难以置信。 静乐愉悦地说道:“皇帝既然能为镇北王府守国丧,那么岭南王府呢,总得要有个明确的说法。颜姐儿,这是你为岭南王府带来的转机。” 静乐眸光微动,眸中仿佛蕴藏着璀璨流波。 39、第39章 虽说楚元辰今日才刚刚踏进翼州, 但皇帝早就派出锦衣卫在盯着他了,因而第一时间就得知他是扶了薛重之的灵柩来京的,皇帝闻言, 整个人又惊又怒,面沉如水。 他一直以为薛重之已经尸骨无存,没想到,居然是被楚慎偷偷带回了北疆, 并且瞒了这么多年, 楚元辰甚至还要把他带来京城! 难怪先帝总说大荣朝的这三个藩王早就同气连枝, 勾结在了一起, 若是不趁早收拾掉, 会成为大荣的心腹大患。 果然……果然! 皇帝气得连手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才压抑着自己,但手里的折扇已经被他捏得扇面皱拢, 扇面上的那幅山水画也变了形。 “楚元辰。”皇帝咬牙切齿。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 不但是因为楚元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的那出金蝉脱壳, 更是为了被迫下旨为北疆将士守国丧一事。楚家人妄图挑战他的皇权, 他顾全大局, 忍了下来,没想到,楚元辰居然还得寸进尺。 皇帝猛地把折扇扔在书案上, 冷声道:“他真以为朕不敢收拾他不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御书房里的伺候的众人皆是战战兢兢,生怕皇帝的这把火会烧到他们的身上。 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陆连修也是如此。 唯有一个着红色麒麟袍的青年脸色未变,只缓缓道:“皇上息怒。” 他阴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出众的姿容, 就有如一块上好的美玉,清而不浊。 “皇上,当年楚慎并未到过岭南一带。”萧朔意味深长地说道,“应当是魏景言。” 他的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因为皇帝的雷霆震怒而惶惶不安,整个人就仿佛与御书房这压抑到极致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又能将一切尽掌手中。 只是短短的两句话,就已经掌控住了局面,乃至皇帝的喜怒。 皇帝的脸色平静了下来,刚刚才升腾而起的怒火渐渐平息,捏着扇柄轻轻敲击着桌案。 北疆与岭南相隔数千里,无论是当年事发,还是后面的那些年里,楚慎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藩地,他不可能去寻到薛重之的尸身。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沉吟道:“阿朔,你的意思是,魏景言?” 内侍们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陆连修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敬畏地朝萧朔看了看。 萧朔慢条斯理地说道:“当年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岭南带走薛重之尸身的也就只有魏景言了。” 皇帝眼神沉淀了下来,说了一句:“坐下吧。” “谢皇上。” 萧朔作揖后,撩袍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优雅从容,立刻就有内侍给他上了一杯茶,接着又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陆连修忍不住心道:怕是连内阁重臣在这御书房里,也做不到像萧督主这样的从容不迫。也是,内阁那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萧督主分毫。 皇帝沉默了许久,除了萧朔不紧不慢地噙着茶外,御书房里的氛围冷到了极致。 终于皇帝开口了,沉声道:“先帝当年真是信错了人。” 当年魏景言上折说薛重之的尸骨已经被沼泽毒雾腐蚀怠尽,那毒雾太烈,入者十死无生,那些骸骨实在无法取回。先帝就信了他,这才下旨为薛重之立衣冠冢,没想到,他竟然骗了先帝! 萧朔适时开口了,温言道:“皇上,当年薛重之到底是不是与南怀勾结最终引火自焚,朝廷总得对外有一个说法。越是压制,反而越是能让镇北王府有暗中操纵的余地。” 皇帝正值壮年,闻言眉梢一挑,面上英气逼人,含怒道:“民间又有什么传言了?” 萧朔回道:“民间有传言说,薛重之当年是被先帝所害。” 皇帝的手猛得一抖,折扇差点从手上掉下来。 萧朔紧接着又道:“尤其是在北疆一带,几乎都在说,先帝是忌惮薛重之手中的兵权,所以,勾结了南怀人,引开了薛重之,而放火烧了湛古城的并非南怀人,而是是朝廷的禁军……”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淡定,但在说到“禁军”这两个字的时候,又刻意加重。 声重如鼓,在皇帝的头心猛地敲击了两下。 啪! 皇帝猛地一拍书案,脸色瞬间铁青,后槽牙死死地咬在了一起。 御书房里顿时齐刷刷地跪下了一片。 “皇上息怒。”萧朔依然是这样一句话,不紧不慢地又说道,“镇北王府其心不死,才会故意散播这样的传言。这四年来,北疆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们都在私议,当年北燕之所以能势入破竹的拿下燕山关,斩杀镇北王,究其原因,就和当年的南怀一样,是朝廷在里应外和。不同的是,镇北王府还有楚元辰在,所以镇北王府还在。” 皇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放在书案上的右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手背上青筋爆起。 “好啊,很好。”皇帝泛起了阵阵冷笑,“北疆果然都是些刁民,这是只知有镇北王府,不知有朝廷了?!竟然还敢妄论朝事!” 先帝当年的顾虑果然没有错! 藩王久居一地,最是能拉拢民心。 “皇上。”萧朔意有所指地说道,“楚元辰此次虽然是借着薛家之名来逼迫皇上,但实则,他是想让皇上陷入两难。” 他点到为止,给了皇帝足够的思考的余地。 萧朔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茶汤上的浮叶。 他不说话,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御书房里寂静无声。 萧朔噙了几口茶后,向还单膝跪着的陆连修微微颌首,陆连修赶忙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萧朔只是一个眼色,那些跪着的内侍们也都一一站了起来,心里头都不免庆幸,伴君如伴虎,幸好萧督主在,不然今天免不了会有人要倒霉了。 皇帝摩挲着自己玉板指,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心道:萧朔说的对,楚元辰表面上纨绔不羁,好像没什么心眼,但一个纨绔又怎么可能掌得住北疆,他的心机深着呢。 他把薛重之的遗骨带回京城,应该就是为了等着自己出手吧! 自己刚刚才下旨,为北疆阵亡的将士们守国丧,假若现在执意不许楚元辰扶灵进京,那就是厚此薄彼,难以服天下人之口,到时候,民间肯定会传言说,当年是先帝容不下薛重之。 这个时机实在太不巧了! 皇帝甚至怀疑这是镇北王府设下的一场局,是静乐故意让永安针对她,才让自己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局,不得不下了那道圣旨,可是当天自己去永安府上是临时起意,静乐不可能知道。 还有盛家那丫头…… 上次从永安府回来后,皇帝就让东厂去查了,但是,无论怎么查,盛兮颜从前和镇北王府都没有任何的瓜葛,若非太后多此一举给楚元辰赐婚,如今的她应该已经快要嫁到永宁侯府去了。 皇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就是因为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才把原本大好的局面搅乱成了如今这样,让他也不知道是该怪太后,还是怪昭王。 皇帝思来想去,沉吟道:“既如此,也就只能先让楚元辰把薛重之的遗骨带回来,再从长计议。” 说这句话的时候,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憋闷难受。 先帝当年也说过,愚民最是容易受到鼓动,也最容易遭人利用,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只会说守在边疆的藩王有多么的英勇,却看不到坐在朝堂上的一国之君,他们太容易被人蒙敝双眼了。 皇帝沉着脸问道:“楚元辰还有几天到京城?” 陆连修连忙回道:“他昨日刚进翼州,应该还有七八天的路程。” 若是单人独骑肯定会更快,但楚元辰这一行有上千人,速度难免会受到影响。 “来人。宣内阁。” 皇帝一声令下,就有内侍去文华殿宣人。 萧朔眼帘半垂,掩去了凤眼中,如宝剑脱鞘般的锐利锋芒。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皇帝陆续宣了不少人到御书房。 于是,整个朝堂很快就得知楚元辰已到翼州的消息,同样也知道了楚元辰不但带着北燕的使臣和国书,而且还带回来了薛重之的尸骨。 这让不少人都为之震惊。 岭南王府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满门覆灭了,没想到,事隔十几年,楚元辰居然还能找到薛重之的尸骨。 朝堂中不免议论纷纷。 盛兴安回去后,也把这件事跟盛兮颜说了,他不在乎薛重之能不能找到,在乎的是楚元宸终于要回来了。 他捋了捋胡须,面露喜色地说道:“楚世子应当再有七八日就到京城了,你到时候好好准备一下,让你母亲带你一起去镇北王府向郡主道贺。” 正值晨昏定省的时间,刘氏躺了快半个月了,才终于从内室挪步到了堂屋。 还不等盛兮颜说什么,刘氏颦起眉头,为难地说道:“老爷,不是妾身不愿去,只是妾身这身子骨……”她说着,又咳了两声,一副虚弱的样子。 盛兴安的一番好心情被她泼了凉水,冷冷地说道:“那你就不必去了,以后就当我们盛府的夫人死了。” 刘氏的心里噎了一下。 她装病装了这么多天,也没见盛兴安心软,就想着借这件事拿捏一下,没想到又弄巧成挫了。 刘氏连忙干笑着说道:“还有七八日呢,妾身、妾身到时候必是能好了的。” 盛兴安冷淡地点了点头。 四下里又是一片静。 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只能自顾自地噙茶的噙茶,吃点心的吃点心。 刘氏只能没话找话地说道:“颜姐儿,郡主上次给你的那个嬷嬷呢,有些天没有见到她了。” 盛兴安也是挑了下眉,他听刘氏说过这事,但是还没见过。 “回去了。”盛兮颜含笑道,“我今日去了镇北王府,就把吴嬷嬷也一同带回去了。” 刘氏讶了一瞬,脱口而出道:“回去了?!” 这不是才来了几天吗?怎么就走了呢。 “郡主不是让吴嬷嬷来教颜姐儿你规矩的吗,莫不是……”刘氏想说,莫不是你把人给气走的? “不会啊。”开口的是盛琰,“郡主可喜欢我姐了,母亲,我姐头上的珠钗就是郡主今日给的,楚元逸说是世子特意从北疆让人带来给郡主的。” 盛兴安的目光不由落到了盛兮颜的发上,他是不懂首饰,但这珠钗上坠的南珠品相一看就极为稀罕,含笑着连连点头,欣慰道:“那定是郡主觉得颜姐儿的规矩好,不需要多教了。”他们盛家的姑娘,自然是不错的! “以后无事就多去镇北王府走动走动,为父听说,等到楚世子回京后,也该袭爵了。” 镇北王已逝四年,楚元辰依然只是世子,如今北疆已定,世子也该变成王爷了。 盛兴安目怀期待,叮嘱完了盛兮颜,又向盛琰道:“琰哥儿,你既然想要学武,就在王府好好学,不要懈怠……”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翻来覆去就是一些老话,盛兮颜自顾自地把玩腰间的玉佩,用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了,才打断道:“父亲,我听说江仪宾是先帝时的探花郎?” 这个盛兴安知道,捋须微微颌首:“江庭……就是江仪宾此人,出身寒门,听说是农家子,上头有三个姐姐,当年是全家倾了全力供他读书的,他也确实有天份,才华出众,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举人了,会试那年,也就刚刚及冠不久。在殿试时,一篇文章令先帝大为夸赞,听说,先帝本来想点他为榜眼的,但是,见他姿容出色,又年纪轻轻,最后就点为了探花。” 每科殿试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只要表现还算出色,通常都会被点为探花,在民间也有“最是风流探花郎”的戏称。 镇北王府来交换庚帖的时候,江仪宾是和静乐一起来,盛兮颜当时也见过,闻言微微点头,论姿容,江仪宾确实出色,整个人的气质也颇为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盛兮颜再问道:“那他为何会入赘镇北王府?” 时人对赘婿都是颇有些偏见的,虽说楚家是镇北王府,门第不低,但江庭即然已是探花郎,想必日后的前程也不会太糟,怎么会愿意入赘呢。 若是真不在乎宗族姓氏,他上一世又岂会静乐郡主刚死,就立刻带次子改姓归宗。 但也不好说,说不定也有为了避免皇帝赶尽杀绝的缘故,但若是皇帝真要赶尽杀绝,不管楚元逸是姓楚,还是姓江,其实都没多大区别。 夫妻同体,要是男人犯了大罪,同样会影响到妻儿,也没见谁家可以因为让孩子从了母姓,就能避祸的,那凭什么,从了父姓就能免于被皇帝秋后清算呢。 盛兴安也想让她多了解些镇北王府的事,有问有答道:“听说是先帝赐的婚。”至于为什么挑中了江庭,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忙着读书应考都来不及呢,哪还有空去关心别人家的事。 见问不出什么了,盛兮颜也懒得浪费时间,话锋一转,说道:“父亲,您是不是忘了有什么东西还没给我。” 盛兴安本来正想说,明天他去找人打听一下,再回来告诉她,闻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盛兮颜笑得一脸无辜:“就是打雷那天的事。”盛兴安可是答应了要代替刘氏补给她两万两银子的,前几日她忙得很,没空理会,但这不代表,她不会来讨债啊。两万两可是很多的呢! 听到“打雷”两个字,刘氏抖了下,她咽了咽口水,抢在盛兴安前头,说道:“……我近日身子不济,记性也不太好了,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她向孙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进去内室拿了一个青色素面荷包过来,呈给了盛兮颜。 刘氏讪笑着说道:“这里是两万两银票,你看看。” 盛兴安瞥了一眼刘氏,他早早就把银票给她了,让她转交给盛兮颜的,她胆子真大,竟然敢私藏。 刘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当然知道这笔银子她是拿不住的,本来上次盛兮颜带吴嬷嬷过来见她的时候,她就想拿出来了,但是那不是见到吴嬷嬷了吗,她还以为吴嬷嬷说不定能把盛兮颜教得温顺知礼些。 哎。 这吴嬷嬷也真是个没用的。这才几天,人没教好,自个儿就跑了。 刘氏真是心疼,公中的银子都是她儿子的,要掏出去给别人,就跟挖了她的心一样。 盛兮颜接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银票的真伪,就收进了袖袋里,心情愉悦地说道:“多谢母亲。” 两万两?!三姑娘盛兮芸不禁面露羡慕,心道:大姐姐要嫁去王府,果然就是不一样啊,两万两银子,父亲也是说给就给。可惜她只是庶女,没有这种造化。 银子到手,盛兮颜就适时地掩嘴打哈欠,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倦意。 盛兴安现在正指着女儿飞黄腾达呢,见状立刻说道:“你们母亲也累了,需要歇着,赶紧都回去吧。” 刘氏:“……”她其实一点也不累的。 盛兮颜起身告退:“父亲,母亲,女儿先走了。” 盛兮颜是跟着盛琰一起出去的,一路上又问了一些他近日的功课,听他一通吹嘘后,才回了采岺院。 她把银票收到了一个紫檀木刻竹节纹的匣子里,这里面还有一张从永宁侯夫人那里得来的两万两,盛兮颜美滋滋地看着这两张银票,顿觉自己的荷包满当当的,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要怎么花呢…… 要不要去买个温泉庄子呢,上一世她就听说,京城附近有几个温泉庄子风景极好,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卖。 盛兮颜一心两用,一边想着温泉庄子,一边把珠钗取了下来,拿在手上晃了晃,看着上面的颗颗南珠,笑吟吟地说道:“昔归,你明日去问问,在城门附近临酒的酒楼订个雅座。就是楚世子回来的那天。” 昔归笑着应了。 盛兮颜心情愉悦地又道:“你说,下次去王府时,我要不要给郡主带些东西?” “姑娘,您做些安神香吧。”昔归给她放开了头发,用乌木梳轻轻梳着,说道,“奴婢今日见郡主眼底有青影,想必近日都没好好休息。” 盛兮颜沉默了,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外祖父笔记中的方子,拍板道:“那就做安神香。” 不过……若是心绪太过纠结,也许安神香对静乐郡主也不会有太大的用处。而若她心志坚定,这安神香就更没用了。 天色越发的暗了。 自踏入九月起,天就暗得更早了,入了夜就有些凉飕飕的。 静乐坐在棋盘前,独自摆着棋谱。 “仪宾。”帘子外头传来请安的声音,随即门帘挑开,一个儒雅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江庭相貌俊逸,身穿宝蓝色锦袍,发上束着玉冠,哪怕已到不惑之年,岁月在他的身上也只不过多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阿妩。” 静乐郡主本名楚妩,静乐是她的封号。 两人夫妻多年,自然没有了这么多礼,江庭径直走到了棋桌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棋面,上面黑白两子势均力敌,黑子步步为营,白子见招拆招,以棋盘为天下,两强割据。 江庭收回目光,眉目温和地说道,“今日皇上宣召,商议了去十里亭迎阿辰的事,届时会让昭王代君前去。” 本来由太子代君相迎是最为得体的,但今上尚无皇子,宫有仅有一个年方五岁的公主。 内阁便提议让皇帝亲自出城,商量来商量去的,最后改为了昭王。 角落的熏香炉正冒着缕缕白烟,内室里萦绕着一股甜香的气味,就好似成熟的水果散发出来的清甜。 “我一直宫中,耽搁到现在才回来。”他接过丫鬟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后,笑着说道,“阿妩,你换了新的熏香?……这香还挺好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推本基友的文,今天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穿成反派白月光后我咸鱼了》(魏钺戈/文) 越西辞一穿书就发现自己是小说里那个作死的白月光。 皇帝心仪她日久,甚至为了她贬妻为妾,把她扶上后位。 然而成了皇后的越西辞不仅对前朝指手画脚,甚至残害忠良。 最后作的太过,最后被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刚穿进来的越西辞:“???” 趁着如今皇帝还只是太子,她还是逃离剧情走为上计吧! 她只有一个小目标,那就是开家小铺子,卖些小点心,赚点小银子。 为了实现她的小目标,越西辞决定捧着饼干泡芙牛轧糖抱住那个嗜甜如命的金大腿! 安西王世子沈凭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嗜好。 他爱吃糖,嗜甜如命。 但他从来没想到,小点心们会自己挂在王府门口石狮子的脑袋上! 小点心出现的第一天,包袱里附了一张写着“曲奇”二字的纸条。 小点心出现的第二天,纸条上写的是“泡芙”。 小点心出现的第三天,纸条上写的是“牛轧糖”。 连吃了三天的小点心,沈世子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神秘包袱的主人!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一道瘦小的身影艰难地将一个硕大的包袱往石狮子的脑袋上送去。 沈凭舟从天而降,冷声发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把包袱挂在我们王府门口?” 黑暗中的声音颤颤:“嘤嘤嘤,我只是想来交个保护费!” 40、第40章 江庭把茶杯递还给了丫鬟, 体贴地问道:“阿妩,你今日身子觉得怎么样了?我听闻华陀堂新来了个坐诊大夫,祖辈上曾是前朝御医, 对胸痹很有一手,我去请来与你看看吧。” 江庭眉头微蹙,脸上的焦虑掩都掩不住:“说起来,咱们府上的周良医, 医术还是不行, 你这胸痹都这么多年了, 也不见好。” “不用了。”静乐轻轻道, “近日已经好些了。” 她纤细的手指拈起了一枚黑子, 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棋盘的局面更加胶着,两方已经势如水火, 各不相让。 江庭显然不相信,又劝了一句:“阿辰都要回来了, 若是见你病倒, 岂不是会让他担忧。你总是这般畏疾忌医可不好。” 静乐避开了他的话题, 说道:“都说人若是不舒坦, 就会忍不住去思虑很多的事,我想到,要是我死了会怎么样。然后, 我就做了个梦,在梦里,阿辰死在了北疆,后来我也死了,镇北王府就没了。” 江庭按住了她拿棋子的手, 不赞同地说道:“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啊,就是往日里太闲了,等到盛大姑娘嫁进来后,你有人说话,就不会整天瞎琢磨了。” “你先听我说。”静乐抽开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仔细想过了,若是我和阿辰都死了,你与我义绝便是。皇上这个人最会装模作样,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但是,逸哥儿是楚家人,是镇北王府的人,我们楚家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到时候,逸哥儿要跟他大哥一样,扛起镇北王府。” 静乐有着她自己的骄傲,她为了她的姓氏而荣耀,所以,她不会允许她的儿子因为贪生怕死而抛弃这个姓氏。 身为楚家人,他们要顾得远不是自己的生死存亡,更有北疆的那些将士们,只要楚家还有人在,就还能护得住北疆军,不然等着他们的只会是被皇帝一一清算。 “江庭,你能答应我吗?”静乐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放心。”江庭承诺了一句,“我答应你就是,你总是这样多思多忧,胸痹又怎么会好。” “这可是你说的。”静乐笑了,笑得娇艳似火,“若真有这么一日,但凡你违了诺言,我和父王的在天之灵,都不会饶了你的。” “好好。”江庭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说道,“先前你担心阿辰,但现在阿辰也好好的,都快到京城了,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面容温和着说道:“有阿辰在,镇北王府垮不了的。” 一提起儿子,静乐不由眉眼舒展,骄傲地说道:“是啊,阿辰是我父王亲手养出来的。” 江庭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要是不想这么早休息,就去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给辰儿,我明日还要起启去翼州。” “去翼州?”静乐的眉梢微挑 ,问道:“你要去翼州?” 江庭含笑点头:”皇上让我去接辰儿。” 当然不是作为父亲的身份去接的,而是作为鸿胪寺的官员与礼部一同去接洽进京后迎接的礼仪等琐事。本来这差事也是轮不到江庭的,但是,皇帝特意让他去了。 江庭笑问道:“怎么就愣住了?” 静乐笑了笑,说道:“我许久没见辰儿了,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糕点什么的还是算了,这天气容易坏,我再想想……” “你慢慢想,不着急。”江庭看着棋盘,拿起了一枚白子,“啪”的一声落下。 白子咄咄逼人地吃下了黑子的一片领地,把黑子已经占据的半边天下给打散了。 “吴嬷嬷呢?”江庭随口说道,“好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 静乐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让她去盛大姑娘那里了。等阿辰回来就该操持他们俩的婚事,我让吴嬷嬷去帮衬几天。” 江庭微微颌首,没有多问,静乐就道:“你明日要早起,早些歇着吧。我近日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过会儿再睡,再想想给阿辰带些什么,你不用管我了。” 她展颜一笑,如牡丹绽放般娇艳,又矜贵天成。 江庭看得呆了呆,这才道:“那好吧。我明日一早要出发,就歇到前院去,免得吵醒了你。你要有东西带给阿辰的话,就让人送过来便是。” 静乐笑着应了。 他起身,走到了静乐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静乐的双肩下意识地僵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了自然,江庭给她揉了揉肩膀,又叮嘱了她几句“早点休息”,“不要太累”,“等阿辰大婚后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之类的话后,就出去了。 江庭一走,静乐就把他刚刚放下的那枚白子提了起来,本想丢回到棋蒌里,但在手中拿了一会儿后,又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然后,就又拈起了一枚黑子,沉吟着。 兰嬷嬷过去把熏香掐灭了,给她添了茶水,就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声轻脆的“啪”,黑子果断地抛弃了原本右上方大好的局面,在白子阵中落下。 这里是白子的领地,但也是白子的弱点所在。 “父王常说,做人不能瞻前顾后,能进就不能退。”静乐目光凌厉,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眯,透着如利剑脱鞘般的锋芒,锐气四溢。 “郡主。”兰嬷嬷迟疑着噏了噏嘴唇,“仪宾莫不是想归宗才……” “他怕是后悔了。”静乐的眼神有些暗淡,说道,“咱们的那位先帝爷最会做面上功夫,当年谁不说,他对藩王重情重义,对我父王既信赖又倚重。” “江庭他虽是探花郎,多少也算是人中龙凤,但科举每三年一次,每三年就有一个探花,在这满京城的权贵里头,探花又算得上什么?不说别的,和江庭同科的那些人,也有才华横溢,盛极一时的,如今早就在朝中听不到名字了。” “但是有了镇北王府作为依仗就不一样了。咱们大荣可没有驸马仪宾不能入朝为官的破规矩。” 静乐嗤笑道:“但是现在,他怕是在担心万一镇北王府完了,也会连累到他。” 这些日子来,静乐也细细地想过。 二十多年的夫妻,有事情真得不能深究,这一深究,拨开那层蒙在眼前的纱,便是豁然开朗。 江庭是为了仕途坦荡,荣华富贵才答应入赘镇北王府,静乐并不意外,但是靠着镇北王府,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在达成目的后,又想要把镇北王府踩进泥泞,这是她不能忍的。 兰嬷嬷沉默了。 当年静乐郡主招婿,老王爷本来是想在北疆的将门子弟中挑那些幼子,又或者庶子的,只要人品好,甚至还已经挑好了一个,让他来京城,与郡主见见面,看看彼此是否乐意。但人还在来京城的路上,先帝问都没问过老王爷就突然赐了婚,赐的就是这位新进探花郎。 郡主不想让老王爷为难,只见了江庭一面,问过他家中还有谁,为何年过二十都未娶妻,以及是否真得愿意入赘,将来孩儿随“楚”姓,三代后才可有一枝还宗。当时,江庭满口愿意,所以,郡主就应了。 就算是盲婚哑嫁,这些年来,郡主也并非把仪宾当作赘婿对待,仪宾的父母家人全都安置的好好的,得享富贵荣华,就连在朝上,也是能帮则帮,仪宾也才不惑之年,就已经位列三品,这对寒门子弟来说,要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根本不可能。 静乐没有再说话。 她继续打着棋谱,白子和黑子交叉着落在棋盘上,内室里静得只余下了轻脆的落子声。 夜更深了。 不知不觉,梆子打了三下,已是三更。 静乐又落下了一枚黑子,此时,棋盘上的局面已经大定,白子输了。 “郡主!” 一个焦急的脚步声匆匆而来,紧接着,就有丫鬟在帘子外头慌张地禀道:“仪宾被人打了!” 静乐的手一抖,宽大的衣袖扫到了棋盘上,白子和黑子顿时混在了一起,棋面大乱。 静乐定了定神,问道:“怎么回事?” 丫鬟一口气禀道:“赵平说仪宾在二更的时候,突然非要出门,他拦都拦不住,仪宾就纵马到了大街上,被巡街的禁军给拦了下来,因为反抗,让禁军给拽下了马,小腿受了伤,仪宾还差点被禁军给带走。后来赵平赶到,说了是咱们王府的仪宾,才被禁军送了回来。” 赵平是江庭的长随,也是小鱼的亲哥哥。 京城有宵禁,江庭在宵禁的时候出去,自然会被巡街的禁军拿下,若非他是镇北王府的仪宾,现在已经被押去大牢了。 “去叫周良医,我过去看看。” 兰嬷嬷赶紧拿了一条轻薄的斗篷给她披上。 盛夏已过,白日还比较炎热,但夜晚的凉风已经有了秋意。 静乐匆匆去了前院。 周良医还没有到,江庭正捂着伤腿,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人痛得蜷缩在了一起,额头布满了冷汗。 听赵平说,他伤的是右小腿,似乎是骨折了。 他一个读书人,此前受过最重的伤也就是裁纸时不小心被划破手指,腿骨折断的疼痛简直是他想都想象不到的。 静乐目光冷静,她抬了抬手,让兰嬷嬷她们留在外头,自行走了进去,又把屋子里头的人也全都打发了。 “江庭。” 静乐在床边的杌子坐下,轻声唤道。 江庭听到静乐的唤声只抬头看了看,眼神迷离,疼痛让他有些不想去思考。 静乐问道:“你还好吧。” 江庭甩了甩头,勉强挤出了一丝笑,说道:“阿妩……我大概是睡得昏头了,还以为天亮了,该去衙门,就跑了出去。现在是什么时辰?” 静乐不答反问道:“江庭,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她的声音在江庭的耳中听来似远似近。 江庭的头也隐隐胀痛,他抬手揉了揉,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头更痛,还是腿更痛。 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梦一个接一个的来,到后来,他都快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江庭慢慢坐了起来,一不小心碰到了伤腿,痛得发出了哀嚎。他咬紧牙关问道:“阿妩,你在说什么呢。” “我已经死了啊,你不记得了吗?”静乐平静地说着:“你让吴嬷嬷给我下了蚀心草,我胸痹发作,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要害我?!” 说到最后一句地时候,她的声音顿时尖利了起来,惊得江庭全身一震,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朝静乐看了过去。 对!他想起来了。 楚元辰死了,静乐也死了。 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不用时时担心会被镇北王府连累,终于可以卸下镇北王府这个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了。 他赶紧让逸儿上了折子,交还北疆的兵权和藩地,然后迫不及待地带着逸儿改姓归宗。 终于,他可以堂堂正正的活着了,不用再担心哪天皇帝清算镇北王府的时候,他也会跟着一同落罪,性命不保。 但是,皇帝不肯放过他,要派兵拿他,所以,他就赶紧逃,赶紧逃…… 他骑马跑了出去,然后就被人禁军给拦下了。 所以说,他现在是被皇帝给抓住了? 他看着眼睛应该已经死了的静乐,神情怔怔的,颤抖着声音问道:“这里是哪里?” “地府。”静乐勾了勾嘴角,“你已经死了啊,我们在地府又见面了,你高不高兴!你害死了我,但是你也来陪我了,我们夫妻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遭,你说是不是呢?” 他真得已经死了? 所以,这里是阴曹地府?! 他的头更痛了,一团怒火腾腾地蹿到了头顶,对死亡恐惧让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他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静乐,歇斯底里地喊着:“楚妩,你活该!是你先想要害我!你死了也是活该。” 这一声嘶吼仿佛把压抑已久的恨意全都宣泄了出来。 静乐的眸光彻底暗了下来。 原本,她虽然心有怀疑,并且也从细枝末节中找到了一些证据,但是,她总是还怀着一丝侥幸,觉得他可能不至于如此。 但是,现在,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我害你?”静乐嗤笑道,“我如何害你?是我逼着你入赘镇北王府?” “是你害我的,是你。” 江庭宣泄着,有一些藏了很久的话,也在这一刻脱口而出:“楚家仗着自己是藩王,就偏要跟皇上对着干,你们不怕死,但也别连累我!” “不对,我已经被连累了,我已经死啊……我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楚家随时会被皇上清算?会被夺爵灭门!为什么要害我和你们一起死……” “所以,你就要害死我?”静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苦笑,“只要没有了镇北王府,你就能解脱了?” “对!”江庭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不住的起伏,恨声着,“只要没有了镇北王府,没有镇北王府……”他就不会日夜难安,生怕被连累,死无葬之地了。可是,他还是死了!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江庭嚎啕大哭起来。 “若是没有镇北王府,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混资历呢,一个小小的探花罢了,真以为你有什么雄才伟略能拜相入阁?”静乐站了起来,“吃着我镇北王府的饭,靠着我镇北王府的富贵人脉,一路扶摇,你这才能做到三品大员。” 她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本凉水,跟着道:“你若真是怕被我镇北王府连累,大可和离而去,我楚妩难道还非就赖着你不成?不过是既舍不得镇北王府的尊荣和富贵,又不想担那等风险罢了,我镇北王府骗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 江庭捂着头,脸色惨白,泪水纵横。 他本来以为被点为了探花,从此就能扶摇直上,可是,到了翰林院后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根本算不了。 在翰林院里,状元都不知道有多少个,更有人蹉跎了十几年,胡子都白了也没能得到实缺。 这个时候,先帝问他愿不愿成为镇北王府的赘婿…… 当年的画面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最后又定格在了静乐那张冷漠的脸上,紧接着,一杯凉水被泼到了他的脸上。 “既然你这般不愿意,我楚妩也不会强求。镇北王府给了你二十二年的荣华富贵,和如今的三品官员,你给了镇北王府阿辰和逸哥儿两个孩子,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冰冷的水让江庭打了个激灵,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缩,似梦似醒。 “看来是清醒了,”静乐淡笑道,“也好,总好过我再重复一遍。” 江庭怔了好一会儿,凉水顺着他的发丝流下,他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刚刚说过些什么,心头一片慌乱。 “阿、阿妩……” 饶是再能言巧辨,江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为自己开脱,只得道:“我头有些痛,说了些胡话,阿妩,你不要当真。” “阿妩,你是故意与我说气话吧,我向你赔罪可好?你要我磕头端茶都成……” 江庭惶恐地试图去抓静乐,但是,静乐直接一甩手,他扑了个空,从床上摔了下来。 静乐语气淡漠:“江庭。镇北王府给你的荣华富贵,我们一笔勾销,但你对我下毒,让我受了四年蚀心草之苦,我还是要讨的。我楚妩一向恩怨分明。” 静乐对着他的断掉的小腿猛地就是一踹,毫无准备的江庭发出了一声凄烈的惨叫,难以言喻的疼痛从断骨席卷全身。 “你想要我性命,我既然没死,就废你一条腿,也算是公平。”静乐看着他扭曲的小腿,冰冷地说道,“江庭,你被休了。” “你也不用担心镇北王府再牵连到你了。” “就是不知道没有了镇北王府,你又能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静乐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内室的那一刻,她的眸中流露出了一抹悲切,一滴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郡主。” 兰嬷嬷抬手搀扶着她,担忧地欲言又止。 她的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算这门婚事是先帝所赐,但夫妻二十余年,还有两个孩子,又怎么可能真得没有感情,更何况,郡主还是个重情的。 “我无碍。” 静乐闭了闭眼睛,不过瞬息,待到再睁开的时候,那双桃花眼就一如往日的冷静自敛。 她的心口隐隐有些作痛,但是,与那蚀心草发作时的疼痛相比,微弱到完全可以忽视。 “天亮后让人去鸿胪寺传话,就说,仪宾昨日梦魇,不慎摔断了腿,不能去翼州了。”静乐吩咐道。 她心道:江庭宵禁时在街上游荡,被巡逻的禁军拦下以致坠马的事,皇帝想必明日一早也会知道的。如今江庭辞去去翼州的差事,皇帝只怕心里又要有过多的揣测。毕竟,梦魇什么的,也实在太像是胡编乱造的借口了。 的确,梦魇一说,实在太假,皇帝压根就不信,他甚至还派了太医去镇北王府上瞧,但江庭的腿确实是断了,而且断腿错位严重,怕是要留下残疾,他甚至还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确实去不成翼州。 皇帝无奈,只能另行指派人。 整个京城都为了楚元辰的归来而忙碌,才不过四五天,临街酒楼的雅座就几乎快要订满了。 等到礼部终于确定了楚元辰进城的具体日子,鸿客楼送来了订位的小木牌。 木牌是下午送来的,不过,盛兮颜一直在小书房里,这会儿才刚刚看到。 拿着木牌,盛兮颜带着一丝小得意,跟着昔归说道:“姑娘我英明吧。早早就让你去订了。”还是视野最好的位置! 昔归乐呵呵地夸道:“姑娘您聪明伶俐,绝世无双。” 盛兮颜两眼弯弯,笑得愉快极了,她就喜欢有人夸她! 盛兮颜把木牌给她,让她收好,说道:“你去休息吧,我再看一会儿书。” 她最近睡前都会把白天看医书时,誊抄出来的内容再重新看一遍,昔归便不打扰,安静地退了下去。 盛兮颜自行回了小书房,这刚一开门,整个人都傻眼了。 那个坐在她的书案后面的绝色青年,正用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着她,笑得无比灿烂。 盛兮颜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楚、楚元辰?! 他怎么在这里!? 41、第41章 楚元辰一身月白衣袍, 腰束着白玉环带,他笑容灿烂,脸颊略有些消瘦, 但气息澄静平和,精神奕奕。 盛兮颜呆了一瞬,赶紧快步走了进去,反手又把小书房的门关好。 她看着他, 问出了一句傻话:“你又是偷溜进京城的?” 然后又是第二句:“不会又受伤了吧?” 楚元辰轻笑出声, 从书案后起身, 向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近到盛兮颜能够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对上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 盛兮颜的脑袋有一瞬间一片空白, 连呼吸也迸住了。 “我回来了。” 楚元辰嘴角含笑,说了这四个字。 他收敛着往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透出来的是无比的郑重。 盛兮颜的心跳快了两拍,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 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 她仰起小脸又看向了他, 笑着回道:“欢迎回来。” 楚元辰的眸光璀璨。 他定了定神, 正色道:“阿颜,你跟我出城一趟可好?” 阿颜是什么?盛兮颜眨了眨眼睛。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叫过她,要不是这里只有她和他在, 盛兮颜差点还以为他在叫别人。 她慢一拍地反应了过来:“现在?” “现在。”楚元辰直接道,“有人病了,怕是不太好。” 他叹了一声,有些无奈:“这一路上也找了几个大夫,都不成。礼部的人倒是说可以请皇上派个太医来, 但我不信他。” 在翼州时,就有礼部的官员来接洽,也难免会知道有人重病。 盛兮颜只问:“人在城外吗?” 楚元辰点了头:“暂且安置在了京城近郊的庄子里。” 他们本来是应该住驿站的,但楚元辰带上几个人先行了一步,到了京郊。 把人安置好后,他就来找盛兮颜了。 盛兮颜迟疑了一下,现在已是宵禁的时刻,按理说是不能随便乱走的,但想想,楚元辰都能无声无息的到了她的书房,大概也没什么能难得倒他吧。 盛兮颜把银针收进袖袋,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就说道:“那我们走吧。不过,说好哦,要是外伤的话,我不太拿手。”她还没研读到这部分呢。 “是发烧。已经快七天了,烧得很厉害,还咳嗽不止,有些还会咳出血。”楚元辰简单的说了一下病况,挑了挑英眉,“我想着,阿颜你这般聪慧,医术又好,肯定有法子,就过来找你了。” 盛兮颜高兴了,两眼弯弯。 楚元辰又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渴了,有水吗?” 盛兮颜想也不想,把手上刚要沾唇的水杯递了过去:“我里面放了梅子和蜂蜜,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又解渴。” 他的小丫头怎么就这般可爱!楚元辰伸手接过,一口饮尽。 这水里应该还放了薄荷叶,清清凉凉的,这一路奔波的干渴也缓解了不少。他把水杯递还给了她,说道:“我们走吧。” 盛兮颜眨眨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水杯,差点想拍自己一下,她这手也太不听话,自己都还没喝了,怎么就给出去了呢。 她郁闷地把水杯放好,又飞快地给昔归留了一封信,刚想问要怎么去,楚元辰就已经驾轻就熟地翻窗出去了,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盛兮颜定定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让她的心不由跳得飞快,眼中露出了些许的跃跃欲试。 她迟疑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掌心粗糙,生着薄茧,磨擦着她娇嫩的掌心有些痒痒的。那是一只经常舞刀弄枪的手,宽厚而温暖。 “下来吧,不会摔着的。”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消了盛兮颜心底最后一丝的迟疑。 她拉着他的手,果断地抬脚跨过窗户。 楚元辰掌心用力,撑住了她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虚扶在她腰间,护着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盛兮颜高高提起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跃跃欲试地问道:“然后呢?” “失礼了。” 楚元辰的右手揽住了她的纤腰,带着她一跃而起。 “放心。” 盛兮颜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双脚就已经落在了屋顶上,而紧接着的,就是腾空纵跃,飞檐走壁。 今夜明朗星疏,凉风拂面而来,吹乱了她的发丝,裙摆也随风而动,衣角翩翩。 她的一双杏目瞪得大大的,但眼中不见慌张。 就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双脚踏不到实地,但那句“放心”让她打从心底里相信,楚元宸是不会让自己摔下来的。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楚元辰扭头看了过来,目入所见的是她眼中没有丝毫保留的信任。 他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正要说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右掌下揽着的是她柔软的腰枝,手掌在那一瞬间僵了一下,掌心滚烫,心跳也陡然加快。 他的脚下差点就是一个趄趔,赶紧把头别了过去,专注着运气。 要是真摔下来,他丢脸可就丢大了。 盛兮颜歪了歪头,露出了一点疑惑。 四下有些静,静得让她的口中有些干涩。 都怪他把自己的水喝光了。盛兮颜在心里胡思乱想了一下,没话找话地说道:“你怎么会在小书房里等我?” “小书房的灯还没灭,”楚元辰说道,“你的书案上,留着一些没有整理好的誊抄,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他在盛家待过几天,对她的作息和习惯还是有些了解的,她不喜欢把书案上乱得糟糟的,每天必是要整理好了才去休息。 “要是你猜错了呢?”盛兮颜问道。 “不会。” 楚元辰说得很肯定。 他带着她落在了一处屋顶上,前头就是城墙,城墙一直都有人在巡逻,楚元辰需要观察一下。 他回过头,她正好奇的盯着自己,杏眸通透明亮,仿佛能够看清世间的一切污秽。 在她的面前,自己这个从尸山骸骨中爬出来的,为了那一丝生机汲汲营营的人,有些自惭形秽。 楚元辰抬起左掌轻轻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他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底下,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刮得他的掌心痒痒的。 盛兮颜没有动,只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话音刚落下,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腾空了起来,一阵腾云挪步后,终于再度脚踏实在。 楚元辰放开了蒙住她眼睛的手,笑得若无其事,说道:“我们出城了。” 盛兮颜扭头去看身后那高高的城墙,他们如今就在城墙底下,还能看到有士兵在上头四下走动,而他们位置应该是在死角,所以没有被人发现。 原本她还猜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又或者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能出来,没想到,竟就这样轻易! 太、太、太厉害了! 她的眼睛里仿佛放着光。 “接下来去哪儿?”她问了一句。 楚元辰屈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轻微的啸声,在这个黑夜里,这啸声有如阵阵虫呜。 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马儿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它贴着城墙而走,整个马身都隐藏在了城墙的阴影下。 “乌蹄,来。” 楚元辰招了招手,马儿一见主人跑得更欢了,但还是几乎听不到蹄声,它的步子落得又轻又稳。 盛兮颜目光灼灼地看着这马儿,问道:“它叫乌蹄。” 楚无辰点点头,在马儿的头上摸了一把。 盛兮颜:“……” 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马儿就叫乌蹄踏雪,乌蹄这名字,还真够省事的。 她看着马儿油光水滑的鬃毛,从荷包里翻了翻,找出了一颗麦芽糖,递了过去,“你要不要吃?” 楚元辰刚想说“要”,就发现,这麦芽糖是递给马的,关键是,他这傻马居然别过了马首,不但不吃,还朝她喷了一记响鼻。 “不吃吗?”盛兮颜一脸失望,“我亲手做的。” 做给琰哥儿的那匹绿耳的,绿耳可喜欢了! “吃!”楚元辰肯定地说道,抚着马儿脑袋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自己都没得吃呢,它还不领情,傻马! 乌蹄用漂亮的眼睛看了看主人,又朝盛兮颜掌心上麦芽糖嗅了嗅,舌头一卷,把糖卷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盛兮颜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一把脑袋,一下子就满足了。 “我们走吧。” 楚元辰说了一句,他又一次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一脚踩在马蹬上,带着她一同翻身跃上了马背。 楚元辰拉着缰绳,他只轻轻夹了一下马腹,乌蹄立刻就领会到了主人的心意,迈开了步子。 楚元辰瞅准了城墙上巡逻的空档,先是策马贴墙而走,再是用树木掩盖住身影。 直到离开城墙有一段距离,路上已经能够看到连夜赶路的行人时,楚元辰这才拍了拍马首,乌蹄立刻加快了脚步,有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四肢腾跃而起。 乌蹄的速度又快又稳,就算盛兮颜从来没有骑过马,也没有感到太过颠簸,扑面而来的凉风更是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她的头顶上一直以来都是内宅那四四方方的围墙,从来不知道,飞檐走壁,策马狂奔,也能这般肆意痛快。 盛兮颜的手痒痒的,飞快地摸了一把乌蹄的鬃毛。 一路上,楚元辰与她说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那是北疆军的一个将领,这次是随楚元辰一同来京城的。 “前几天我们在路上的时候,突然下了场大雨,一时找不到地方避雨,后来不少人都有些咳嗽,本来咳上几天也就好了,谁都没有太在意,没想到纪明扬他突然就发起了高烧,止都止不住,而且还烧得越来越重,到后来,整个人都烧得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严重起来,手脚也抽搐。” “除了发烧,他还咳嗽不止,后来又咳出了血,从昨天起,就喘得更加厉害,我们都生怕他一口气憋过去就再也缓不过来。” 楚元辰伤脑筋地皱了下眉,说道:“我们一路上,也给他找过好几个大夫,说是肺热。” 明知道他病成这样还赶路会很危险,楚元辰也只能搏一把,先行一步,带他来京城。 “肺热?” 盛兮颜挑了下眉梢,正色道:“他烧了几天了?” 楚元辰肯定地说道:“六天,从第四天起开始抽搐,到了昨日,人就犯迷糊了。“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也不至于连夜跑去找盛兮颜,还偷摸摸地把她带出来。 “肺热的话就麻烦了。”尤其还这么多天了,而且听起来这病情还很重。盛兮颜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仔细回忆了一番医书上的内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忙问道:“你刚说那个人叫什么?” “纪明扬。”楚元辰挑了下眉,“你认得?” 他也就随便问问,纪明扬一直在北疆,听说从前他就来过一趟京城,盛兮颜不可能认得。 盛兮颜摇了摇头,说道:“不认得。” 但是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上一世,在镇北王府覆灭后,就是纪明扬带着北疆军的一些人蛰伏了起来,占地为王,又收拢了一批镇北王府的旧部,形成了一股不小势力,事事与朝廷对着干,皇帝几次以剿匪为名下旨剿杀,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后来,他还抓到了江庭,一刀一刀削下了江庭的四肢,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抛到了荒郊野外喂狼,江庭足足哀嚎了一天一夜才断了气。不但如此,就连当时已经改姓为江的江云逸也被他斩断了脖子,扔到了乱葬岗。世人都说他嗜血残忍,丝毫不念镇北王府的恩情,连静乐郡主的夫婿和幼子都赶尽杀绝,江云逸可是楚家仅存的唯一血脉。 照理说,纪明扬应当在几年后都还活得好好的,不至于这么早死吧? 盛兮颜放下心来,觉得就算是肺热,他也应该死不了。 然而,她的这种侥幸在见到真人后,化为了泡影。 纪明扬就被安置在京城附近的一个小庄子里,盛兮颜见到他的时候,他全身烧得跟火炉一样烫,嘴里还在说胡话,胸口的起伏又快又急,让人看着就生怕他一口气随时会上不来,额头上也全是汗,辗转难安。 这样子一看就不太好了。 盛兮颜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还来不及细想,怎么上一世至少还能活上好几年人,这会儿却奄奄一息随时都会完蛋,她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脉搏。 一息,两息,三息…… 盛兮颜持续了好几息才收手,眉头紧紧地皱拢在了一起,退开了两步,说道:“是肺痈。而且很严重了。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怕是……” 她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 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周围的人都听得明白。 纪明扬怕是活不过这一两天了。 “大家一样都淋了雨,就他病成了这样。”一个二十来岁青年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沿,“淋个雨而已,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 他们在北疆,几进几杀,伤痕累累的,都活着回来了,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沙场征战,马革裹尸,他们早就把性命抛诸了脑后,但是,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反而因为淋雨莫名其妙就死了,这着实让人接受不了啊。 青年忍不住看了一眼盛兮颜,刚刚世子爷说是去找个神医来,他还满怀期待的,没想到找来的居然是这么个小丫头。 “你到底会不会看病啊,别不懂装懂还瞎说!” “世子爷,末将明日一早就去京城,带几个大夫来。” 附近城镇的大夫,他们都已经找了遍,其实说的都差不多,但是他还是不甘心。 楚元辰声音微冷地喝斥道:“韩谦之!” 另一个年纪长些的连忙拉了他一把:“谦之,你别瞎嚷嚷……” “咳咳咳!” 躺在榻上的纪明扬突然一阵剧咳,咳嗽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胸腔里传出了阵阵嗡呜,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越咳越喘,越喘越咳。 四周的人顿时都慌了神,韩谦之顾不上再说什么,生怕他抽搐,俯身压住了他的四肢。 但紧接着,就听到一声重重的“咳”,一口鲜红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出,溅了韩谦之满身满脸。 “明扬!”楚元辰的气息停滞了一拍。 韩谦之简直傻了眼,他甚至顾不上去擦溅在脸上的血滴,慌乱地喊道:“老纪!纪大哥!你别死啊!” 纪明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白了下去,一口气已是将断未断,他口唇泛白,嘴角上的鲜血显得犹为刺眼。 他快要死了…… 盛兮颜已经摸出了袖袋里银针,快步过去,说了一句:“你让开。” 韩谦之恍若未觉,楚元辰一把提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后面一丢:“别碍事。” 韩谦之还想说什么。 盛兮颜拈起了一根银针,迸气凝神,稳稳地扎进了纪明扬的肺腧穴上,银针无风而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嗡呜,颤动了近三息才静止下来。 她见状,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第二针。 盛兮颜的每一针都出手又快又稳,三针后,纪明扬的咳嗽就立杆见影的平息了下来。 他闭目躺在榻上,胸口的起伏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也略微顺畅了一些。 盛兮颜的额头上泛起了一层薄汗。 她最近在翻看外祖父的笔记时,才学的这套针法,要不是纪明扬实在太过危急,她也不敢随便用。还好,自己没给外祖父丢脸! 韩谦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刚刚那个已经命悬一线的人,居然被她区区三针,就吊住了生机。 其他人也都不由地看向了她,世子爷说去找神医,原来还真是神医! 韩谦之差点想打自己一嘴巴,自己居然敢怀疑世子爷的话,还去质疑神医。 楚元辰从旁递了块帕子过去,楚兮颜想也不想,就拿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随口道:“昔归……”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默默地放下手,看着眼前这块陌生的的青底素面帕子。 她还以为是昔归呢,忘记昔归没有跟过来了! 她破罐子破摔的擦完了汗,又把帕子把袖袋里面一塞,就过去给纪明扬把脉,她的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韩谦之等人正惊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楚元辰。 楚元辰这递帕子的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也太理所当然了。他们都知道世子爷在京里刚订下了亲事,难不成,这位神医竟是未来的世子妃? 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楚元辰微微点头。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盛兮颜已经放下了搭着脉搏的手,眉头蹙得更拢了。 “世子……”韩谦之一不小心就差点叫成了世子妃,赶紧改口道,“您能救他吗?” 盛兮颜摇了摇头。 肺痈是最麻烦的一种病症,尤其他已经是重症了。就算是外祖父在这里,怕是也救不下来。 韩谦之眼中刚刚冒起的光熄灭了。 与先前的质疑不同,在看过盛兮颜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法,他已经完全认可了她的医术。 她说不能治,大概是真得不能治了。 纪明扬的脸色稍有了些好转,依然充斥着一片死灰,他身上的三根银针正吊着他最后的一丝生机。 楚元辰问道:“真得救不了吗?” 他不是在质疑,更不是强人所难,只是在冷静的确认这件事。 无论盛兮颜说“能”还是“不能”,他都信她。 对上他那双充满了信任的桃花眼,盛兮颜微微垂下眼帘。 他是第一个夸她医术的人,也是第一个相信她的人,她不想让他失望。 她低着头拼命地想着,把已经翻看过无数的医书在脑海里一一回放,然后,又去拼命回忆着外祖父在教她医术时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头胀得隐隐有些刺痛。 突然,她眼睛一亮,说道:“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在说到试试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眸中闪动着光华,比夜空的星辰更加的璀璨。 42、第42章 “不过说好了啊, 我只是试试……” “肺痈很难治的,尤其他起病急重,又拖得太久。” 盛兮颜先把话说在了前头, 才又道:“但是,有一个法子,或许会有用。”她一口气说道,“楚世子, 你去让人四下问问, 有没有陈芥菜卤。” “……芥菜卤?”韩谦之一脸迷惑, 嘟囔了一句, “盛大姑娘, 您饿了?”饿了的话, 可以让庄子里做点饭菜,也不至于大半夜吃咸菜吧。 盛兮颜:“……” 楚元辰斜了他一眼, 韩谦之立刻噤声,不敢说话。 盛兮颜不理他, 摆出一副高冷的样子, 跟着道:“先看看附近的庄子和村子能不能找到, 要是找不到的话, 就再去镇子或者,前头的清净寺问问。务必要是陈芥菜卤,越陈越好, 至少也要放了三五年的,若是能找到十年以上的就最好了。”[1] 她细细地交代着。 她从前在梁州的时候,曾跟外祖父去过田地,看到一些村民们在做腌菜。那个时候,外祖父无意中说起, 让她别看这些腌菜不起眼,关键时刻也是能救人性命的。肺热和肺痈起病太急,经常连救的机会都没有,人就不行了,但若是有陈年的芥菜卤,就能把人从阎王那里抢回来…… 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八岁,听过也就忘了,直到刚刚才突然记起。 她生怕他们不尽心,尤其那个姓韩的,还以为是自己要吃呢,就又郑重地叮嘱了一句,说道:“这是救他的关键,必须要快。” 韩谦之神色一凛,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咸菜能救纪明扬,但还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有丝毫怠慢。 其他人也面色郑重。 盛兮颜在心底估摸了一下,说道:“我最多只能吊住他十二个时辰的性命。你们越快越好。” 楚元辰立刻吩咐道:“听到了没,你们现在就四下去找,再着人飞鸽书,让他们也帮着一起找,不用急着赶路。”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随行进京的那些人,因为楚元辰先走一步赶到京城,那些人都还在驿站里。除了重病的纪明扬外,楚元辰只带了五个人,靠他们五个人要找到陈年的芥菜卤也不是太容易。 毕竟百姓家腌菜,那也是为了吃,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腌完后放上三五年都不动的。那就不能吃了啊。 他们要找的也就是腌完后放着放着忘记了,这实在不容易。 “是,世子爷。” 众人纷纷抱拳应命。 “带些银钱去。”楚元辰补充了一句,“大半夜的,别白白扰人清梦。” 盛兮颜又写了一张方子,让他们按方去抓药,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陈芥菜卤,关键还是一个“陈”字。 腌好的芥菜,先是要等到上头长出绿色的霉毛,再放置上至少三五年,芥菜就会渐渐化成水,霉毛也会随之消失,这样的陈芥菜卤才是能用的。 纪明扬身上的银针还没有拔掉,他脸色青灰,口唇泛白,整个人都死气沉沉,要不是胸口时不时会剧烈起伏,一副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怕是谁看到都会以为人已经死了。 盛兮颜放开了搭着他脉搏的手,眼帘微垂。 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上一世,楚元辰这会儿已经死了,自然不会再回京献国书,纪明扬没有随他回京,也就没有了这一劫,所以,他能好好的活到几年后,但是,因为楚元辰活下来了,一切就都改变了。 或者说,因为自己的重生,改变了楚元辰的命运,进而也改变了很多事。 一个水杯递到了唇边,楚无辰在她耳边问道:“累不累?” “累。” 盛兮颜无精打采地回道,声音里有些许连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的撒娇。 施针十分的耗费精力,就算只有区区三针,在全神贯注下,她都觉得比看了一晚上的书都累。 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完了大半杯,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盛兮颜:“……” 算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干脆又把剩下的水都喝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楚元辰放下水杯,说道,“后头有空的屋子,可以去歇着。” 盛兮颜掩嘴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有银针吊着纪明扬的生机,几个时辰内是没有问题,她也打算先休息一下,免得待会儿精神不济,影响施针。 楚元辰带她出去了,走在院子里,面对迎面而来的晚风,盛兮颜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这庄子是镇北王府名下的。”楚元辰随口说道,“丘婆子一家最擅长料理瓜果,种得西瓜可甜了,每年都会送不少去王府。” 盛兮颜眼睛一亮,问道:“原来上次的西瓜是这里送去的啊,又甜又脆又好吃。” 楚元辰怔了怔,自己不在京这些日子,她和自家娘亲都已经这般熟了?连西瓜都一块吃上了? 看着她那双仿佛没有阴霾的眸子,楚元辰的嘴角不由翘了翘。 她问道:“王府里的鱼又是哪儿送去的?” “鱼吗?”楚元辰还真不知道,“王府有好几个庄子都挖了池塘养鱼……” 从瓜果说到鲜鱼,又说到了盛兮颜最喜欢的一种果子露,楚元辰把她送到了厢房,盛兮颜抿了抿嘴,突然说了一句:“你别皱着眉头了,不好看。我会尽力的。” 楚元辰:“好……” 盛兮颜关上了门,楚元辰还站在那里,眉眼舒展,他心里知道,刚刚她故意说着西瓜,鲜鱼什么的,就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小丫头怎么就这么好呢。 好到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盛兮颜和衣睡了一个多时辰,又匆匆赶过去。 这一晚上,纪明扬的情况还算稳定,当中有过一次剧咳,让盛兮颜及时用银针稳住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纪明扬的生机也在一点一点的耗尽。 盛兮颜和楚元辰都在等着。 附近的庄户和村子里的百姓们全都问过了,腌了一年半载的倒是有不少,但要三五年以上的,就找不出来了。 于是,他们又兵分几路,去了更远的村子和镇子。 一直到天蒙蒙亮,韩谦之兴奋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找到咸菜……不对,找到芥菜卤了!” 盛兮颜心中大喜,赶紧跑出去看。 韩谦之带回来一大坛,有酒坛那么大,就放在堂屋里。 他跟着出来,嘴里还说道:“世子爷,末将是从一家快要关门的酒楼里找到的。他们在盘店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么一坛腌了不知道多久的芥菜。” 韩谦之一家家的敲门去问,一无所获。 本来已经快要绝望了,就让他绝处逢生地见到了一家大清早就在盘店的酒楼。 “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就连老天爷都不肯收老纪呢!”韩谦之笑得畅快极了,他得了这坛子芥菜卤后,就赶紧回来,生怕来不及。 “盛大姑娘,您赶紧看看,这能不能用吧。”韩谦之小心翼翼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道,“我问过掌柜的了。掌柜的也忘了到底放了多久,但他说至少也得有五年了。” 他心里忐忑,生怕盛兮颜觉得年份还不够。 这个坛子一看就是放置了许多年,扎着坛口的油纸也已经泛黄了,不但满是灰尘,还长出了一层白毛。 韩谦之忙道:“我没敢擦。”他是原封不动搬回来的。 “要打开吗?”得到盛兮颜肯定的点头后,楚元辰主动道,“我来。” 他过去把坛口的油纸剥开,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毁了这一坛子来之不易的芥菜卤。 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冲鼻而来,盛兮颜被呛得皱了下眉。 她凑过去看了看,又让人拿了一把干净的酒舀来,伸到坛子里捞了捞,芥菜都化为了液体,提起来的时候,酒舀里的液体清澈如水。 “应该可以了。”盛兮颜欢喜地说道,“你们谁去拿个小碗来。” “我去!” 韩谦之飞奔回去,很快就拿了一个大海碗过来。 盛兮颜默默地看了一眼这么大的碗,舀了大约碗底的量,又让楚元辰把坛子盖好扎紧,就捧着碗就进去了。 她搭了一会儿脉搏,对着韩谦之说道:“灌下去。” “直接喝?”韩谦之傻问道。 “对呀。”盛兮颜理直气壮道,“总不能拿来下碗面条再喂他吧?” 韩谦之:说得好有道理啊。 楚元辰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说道:“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罗哩罗嗦的。” 盛兮颜退开了一步,韩谦之就拿了一个小木勺,把碗里的芥菜卤送到纪明扬的嘴里。 盛兮颜紧张地在一旁看着,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微微用力,直到见纪明扬的喉咙还有吞咽的动作,肩膀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纪明扬还能吞咽,但是很慢很慢,韩谦之只能一点一点的慢慢喂。 估计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细致的活,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足足花了一盏茶,才把碗里的陈芥菜卤全都喂了下去。 盛兮颜的心里其实多少也有些没底,但她相信外祖父,外祖父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所有人都耐下心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天色越来越亮,朝阳的光芒驱散了黑夜。 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候,一直盯着纪明扬不挪眼的韩谦之突然惊喜地脱口而出: “烧、烧退下来了!” “世子爷,老纪的烧退下来了!” 他最先是见纪明扬的呼吸似乎没有那么急促了,就试探地搭了一下他的额头,额头还很热,但比起刚刚的滚烫来,明显已经降下不少。 “我看看。”盛兮颜把咬了一半的包子放回到碗里,过去给他搭了脉,面露喜色。 陈芥菜卤真得有用! “药呢!” 盛兮颜赶紧问了一句。 先前她开了方子,让他们抓药来熬的,这药已经熬好了,正在炉子上温着,她一问,立刻就有人端了进来。 “喂他喝下。” 盛兮颜吩咐了一声,自然还是韩谦之来喂。 也不知道是纪明扬的吞咽快了一些,还是韩谦之已经熟练了,这碗药喂得非常顺利。 一碗药下肚,纪明扬没有任何的异样。盛兮颜又观察了一炷香左右,就拔掉了他身上的三根银针。 纪明扬依然呼吸平稳,没有剧咳,更没有憋喘,除了脸色还难看些,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行了。”盛兮颜毫不掩饰脸上的欢喜,说道:“他的命应该能保住。” 韩谦之就等着这句话,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老纪,老纪……”韩谦之轻轻唤了两声,又向盛兮颜问道,“盛大姑娘,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从脉象来看,应该是快了……” 盛兮颜的话刚说完,纪明扬就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韩谦之惊喜地喊道:“老纪!” “咳!咳咳!”纪明扬又是一通剧咳。 韩谦之紧张极了,但这一次,纪明扬只咳了几声就奇迹般地停了下来,然后虚弱地说了一句:“好饿……” 盛兮颜轻笑出声,她轻快的笑声让沉闷了数日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悦。 “他能吃东西吗?”楚元辰问道。 盛兮颜肯定地点了点头:“能。” 外祖父常说,不管是什么病,最怕的就是食水不进,只要还能吃得下,就会有转机。 “弄点清粥,他应该好几天都没进过食了,先少吃点看看,只要没有吐出来,就让他吃。” 等到他一碗粥落肚,出去找陈芥菜卤的人也陆陆续续赶了回来。 得知纪明扬已经醒了,所有人全都喜形于色,心里满是庆幸,庆幸世子爷当机立断,带着奄奄一息的纪明扬先来了京城,更庆幸,他们未来的世子妃竟然是个神医! 除了韩谦之找到的这一坛芥菜卤外,他们还带回来一坛三年份的,就是保存的不够好,坛口的油纸都已经被老鼠咬坏了,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腐臭味,盛兮颜实在很难确定还能不能用,就让他们先放到院子里去。 楚元辰看着韩谦之带回来的这坛子陈芥菜卤,沉吟了片刻,问道:“它是用来退烧的吗?” 盛兮颜摇了摇头,说道:“纪明扬是肺痈,单单用退烧的药物是没用的,他热毒犯肺,只要体内的热毒不清,高烧就退不了。这陈芥菜卤可以用来清除外感毒邪,毒邪一除,烧自然就退了,只要烧退了,后面再逐步拔除热毒,阴滋养肺就可以了。” 这说来简单,但是无论是肺热还是肺痈,最难的还是毒邪难清。 所以一旦得了此病,尤其是重症,几乎很难活命。 “纪明扬起病太急太重,就算现在略有好转也不能掉以轻心,很可能还会反复。这陈芥菜卤要继续吃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脸上因为熬夜略有疲态,嘴角弯起,颊边的梨涡略隐略现。 楚元辰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仿佛若无其事地瞥开了目光,随口问道:“别的发烧能治吗?” 盛兮颜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外祖父没说,不过……”她眼睛微亮,身子下意识地凑了过去,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你们打仗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受了伤后就会发烧?然后高烧不退。这也是外感毒邪!所以,我觉得,陈芥菜卤对外伤引起的高烧不退,也会有用!” 她说完,又站站好了,抿了抿嘴,说道:“只是我没有用过,不知道是不是真就和我想的一样。” 她没有注意到,楚元辰在听到这话后,人几乎呆住了。 在战场上,最怕的不是受伤,而是受伤后的流血不止,以及高烧难降。 若只是受伤,不管伤得多重,大多都能救得回来。 但一旦发高烧,几乎就没救了。 若这东西真得可以用在战场上……这可以救回多少人的性命?! 楚元辰的心不由怦怦直跳,慢慢攥紧了拳头。 盛兮颜展颜冲着他笑着,阳光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仿佛会放光,就算她没有说话,楚元辰也分明从她脸上看到:快来夸我吧! 楚元辰终于忍不住抬起了手,在她发顶上摸了摸,说道:“阿颜,你真厉害!” 盛兮颜笑得更加灿烂,弯弯的眉眼透着难以掩饰的高兴。 感受着他手掌上传来的温暖,盛兮颜的耳垂隐隐有些发烫,她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出去吹吹风。”提着裙裾,拔腿就跑了。 楚元辰的手还伸在半空中,那一瞬间,心里不禁有些空荡荡,他慢慢收回了手,注视着手掌,又轻轻地虚握,好像还能抓住她的体温。 他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他的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正要跟过去,有人匆匆来禀说有北疆送来的紧急军务,只得遗憾作罢。 此刻,已过巳时,日头烈了许多,在院子里吹了一会儿风后,盛兮颜的耳垂没有那么烫了。屋子里头人太多了,又围着纪明扬七嘴八舌的,她嫌闷得慌,打算去田边走走再回去。 盛兮颜随便问了一下,丘婆子就叫上她儿媳妇过来给她指路。 这庄子不大,只有十来个庄户,但胜在景致不错。丘婆子对伺弄瓜果很有一手,就把大半田地开辟出专种瓜果,这个时辰,有不少庄户正在田上忙碌,挥汗如雨,一派生机勃勃。 “盛大姑娘,咱们庄子上还种了柚子,最近可以吃了。”张西家的也知这就是他们王府未来的世子妃,格外热络的说道,“奴婢让人给您摘一个尝尝?” 柚子?盛兮颜眼睛一亮,她记得柚子是长在南边的,京城还挺难买到的。 见她喜欢,张西家的忙道:“是奴婢的婆母养活的,今年还是第一次结果子。” 她正要使唤人去摘,就见盛兮颜突然停下了脚步,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有十来个人正穿过林子朝这边走过来。 打头的中年男人蓄着短须,手摇折扇,面上带着上位者的矝贵和不怒而威。 盛兮颜一眼认出,那是皇帝。 她皱了下眉,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喜欢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啊。 不是盛兮颜不想避,实在是她发现他们的时候,皇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显然是认出她来了。 想想也是,上次自己让皇帝憋屈得快要吐血,他认不出自己才怪呢。 萧朔落后皇帝半步,他唇边含笑,容貌昳丽,闲庭信步间,优雅从容。 一行人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盛兮颜福礼道:“秦老爷。” 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问道:“原来是盛大姑娘,你怎么会这儿?” 盛兮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随便走走,正要去摘柚子呢。” 她大大方方的样子让皇帝有点意外。 “若秦老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反正皇帝在玩白龙鱼服,盛兮颜就干脆睁眼瞎的当他是个普通人。 “等等。”皇帝喊了一声,说道,“盛大姑娘是自个儿来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盛兮颜的身上,露出了几分探究。 皇帝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跑来这里的,他一大早就收到消息,说是楚元辰悄悄带人离开驿站,正在京郊的庄子上。 想到上次被他潜回京城闹了一顿,自己最后却只能硬是捏着鼻子咽下了,皇帝简直辗转难眠,所以,他打算亲自走一趟,最好是能把楚元辰堵个正着。 唯有拿捏到了楚元辰的把柄,才能打压住他的气焰。 没有想到,楚元辰没有见着,却看到盛兮颜。 盛兮颜颜色极好,姿容称得上绝色。但皇帝对她并没有半分欣赏美人兴致,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恶。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莫不是楚元辰带她来的?难道他们在太后赐婚前就已经有了瓜葛,还是说,太后的赐婚打从一开始就是中了镇北王府的圈套…… 也就片刻的工夫,皇帝的脑海里已经上演了一场阴谋大戏。 他的锐目微微眯起,态度更加的强硬了:“阿辰也在这里?” 盛兮颜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秦老爷,楚世子不是要五天后才回京吗,我还订了那天的雅座呢。” 她的脸上并无半点异样,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皇帝总不能去个小姑娘争三说四,他丢不起这个脸,就直言道:“前头是镇北王府的庄子吧,带我去坐坐。”语气不容拒绝。 盛兮颜浅浅一笑,也不挪步,说道:“秦老爷,怕是不太方便。”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尖利着嗓子道:“盛大姑娘,你敢抗旨?” 盛兮颜笑而不语,那样子似乎是在问:旨在哪里。 皇帝是白龙鱼服,他既然没有主动揭开身份,自然不能说,他的话就是圣旨。 这幅油水不进的模样,气得皇帝差点就变了脸。 “颜姐儿。” 这时,一个温柔飒爽的声音在她身后唤道,盛兮颜的心一下子就定了,转头甜甜一笑。 静乐郡主朝她走过来,她步伐迈得很大,但却不显急切,人未到,声先至:“秦老爷,您也一大把年纪了,别总盯着小孩子欺负。” 作者有话要说:  [1]陈芥菜卤最初来自明代常州天宁寺,是中国早期的青霉素。 (*它在文里的效果是夸张过的。) 43、第43章 静乐径直走到了皇帝的跟前, 笑着问候道:“秦老爷,您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踏秋?前阵子还听说您病着呢。” 先前,为了谁出去迎楚元辰的事, 朝堂上曾闹过一波。 照理说,没有太子,皇帝亲自去会更显郑重,历史上也有过先例, 并传为佳话, 但是, 皇帝宣称龙体抱恙, 最后才定下了昭王。 皇帝的面色沉了沉。 静乐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 早就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 丝毫不怵地直击弱点:“这眼看着辰儿就要回来了,薛叔叔该停灵在哪儿, 您病了这么久,都还没给个准话呢。” 皇帝:“……” 他“啪”的一声收拢了手中的描金折扇。 静乐拂了拂衣袖, 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倒是觉是太庙不错?” “荒唐!”皇帝愠怒, 脱口而出, “静乐, 你大胆。” 他的眼神阴侧侧的,冷声道:“薛重之勾结南怀,死有余辜, 有何脸面停灵太庙,再见先帝和太/祖太宗的面!” “勾结南怀?”静乐面不改色地说道,“您要不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好好论论薛重之是怎么死的?” 皇帝捏紧了扇柄,折扇毫无节奏地敲击着掌心。 先帝当然也想把薛重之定为谋逆, 以绝后患。但是,总不能三个藩王全都先后谋逆吧,这实在堵不上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更不想将来在野史上被人说嘴。 他愠怒道:“薛重之停灵在何处,礼部自会有所安排。”就轻飘飘地要把这个话题揭过。 盛兮颜若有所思,接口道:“郡主。我听说,岭南王府被南怀人火烧的那一日,可吓人了!有数万蝗虫出现在了堪古城的上空,就跟黑云一样,把整片天空都遮住了,天昏地暗。百姓们都说是因为岭南王薛氏一门死得无辜,又是满门忠烈,连上天都在为之哀呜。” 皇帝的心头一颤,脸色阴沉的仿佛能够滴下水来。 静乐一唱一搭道:“是啊。颜姐儿,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怕是不知道,那一日,湛古城上方,蝗虫声声,漆黑一片,有如鬼域,据说,薛氏满门和所有死在火海中的百姓全都化为了厉鬼,要向害死他们的人复仇……” “够了!”皇帝冷声道,他的呼吸略显急促,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神也跟着有些飘忽。 “秦老爷,您怎么了?害死薛重之满门和堪古城百姓的是南怀人啊,他们要复仇也该找南怀才是。”静乐含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皇帝。 “原来真是这样啊。”盛兮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抚掌道,“这次楚世子扶灵进京,说不定上天也能有所感召,有如当日湛古城那般,乌云蔽日,蝗虫过境……” 皇帝的胸口起伏不定,气急反笑道:“好啊。那我就等着,是不是会有这么一天!” 真是好,好啊!盛家的这个丫头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跟镇北王府倒是绝配!一样的目无君上。 皇帝怒意翻滚,直接拂袖而去,一众人等赶紧跟上,心中都是无比忐忑,可想而知,皇帝在这里吃了瘪,一会儿定是会雷霆震怒的。 萧朔凤眼微眯,若有所思,正要离开,他的神情突然一顿,目光落到了盛兮颜腰间的那块麒麟踏祥云的羊脂白玉佩上,瞳孔微缩,尾指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素来掩饰到完美无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那一瞬间的微妙变化,没有惹来任何人的注意,他转身跟上了皇帝,很快就走远了。 可算是把皇帝给气走了! 静乐就是要把人给气走,不然就她们两人还真不好拦。镇北王府和皇帝早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静乐太了解他了。在皇帝没有抓到把柄之前,自己只是口头上气气他,他这般好面子,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若是让他拿住了把柄,就算她恭恭敬敬,做小伏低,他也一样会要她们的命。 既然如此,又有何可惧?! 显然盛兮颜也很明白自己的意图,静乐越发乐了,她拉住了盛兮颜的手,含笑道:“我们回去。” 盛兮颜笑得开心:“郡主,您怎么来了?”幸好静乐郡主来了,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把皇帝弄走呢。 静乐边走边说:“我早上收到了口信,说是阿辰已经先行一步到了京城,有人向皇帝通风报信,皇帝正要来堵人。”她简单地说了一下,“所以,我就赶紧来了。刚一到庄子,就看到丘婆子匆匆跑来,说是你被皇帝拦住了……” 静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站住了脚步,拉着盛兮颜手,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上次我就觉得你的身上缺了点什么,这下可算是想起来了!” 她把腰上的马鞭解下,往她手上一塞,这下满意了:“小姑娘家的,身上没人称手的武器可不行,这马鞭你先用着,就算不会玩,也能拿来唬唬人,免得总有人觉得你好欺负。这马鞭是我母妃当用过的。” 盛兮颜捏着手上的马鞭,呆了呆,又连连点头。 她曾经以为女儿家活一辈子,也就只能困在四四方方的内宅,管管阖府的衣食住行。但是,现在她觉得其实应该还有更多的可能。 盛兮颜由着静乐把马鞭了挂在了自己的腰侧,开开心心地跟着她回去了。 “娘。阿颜。” 楚元辰正在院子里等着,见到他们回来,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了,那双与静乐相似的桃花眼中溢满了欢喜和想念,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静乐至少已经四五年没见到儿子了,日日夜夜都在想,想他一个人在北疆会不会害怕,想他会不会怪自己把这么重的担子都推到他的身上,想他会不会受伤……一时间有些怔怔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儿子模样没长歪,跟记忆里的一样,应该不会被儿媳妇嫌弃,第二反应就是…… “长高了。”静乐喜极而泣,她抬手比了比,“上次你还与我一般高呢。” 这么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她的阿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已经长大了。 楚元辰只笑着,嘴角的笑容还是一样的漫不经心,说道:“别哭了,妆花了会丑的。” 静乐:“……” 她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抬手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楚元辰还很配合的微微俯下身。 静乐菀尔一笑。倒是少了一些离别多年的生疏。 “娘,阿颜,先进去坐。” 楚元辰搀着静乐走了进去,又问盛兮颜道:“没事吧?” 听说皇帝为难,楚元辰本是要过去的,但因为静乐已经去了,才勉强按耐了下来。 盛兮颜摇摇头,笑吟吟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当听到“蝗虫”的时候,楚元辰沉吟了片刻。 静乐随口问了一句:“阿辰,是你让人来给我传信的吗?” 楚元辰若无其事地应道:“是啊。” 静乐不以为异,倒是盛兮颜心里明白,这传信的怕不是楚元辰,而是萧朔吧。楚元辰不可能知道皇帝会来,不然也不会毫无防备。 思忖间,就回了堂屋,等到各自坐下后,静乐定了定神,开门见山地说道:“阿辰,我和你父亲和离了。” 她的目光直视着楚元辰,毫不避讳地又补充道:“准确的说,是我休了他。” 休了?盛兮颜眉尾一挑,这么说来,蚀心草果是江庭的手笔!? 静乐其实还没有做好准备,她原本还是想着楚元辰要五天后才能回来,没想到,会提前见到他。一路过来的时候,她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她不想和儿子之间留下什么嫌隙和误会。 楚元辰只露出些许的惊讶:“出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盛兮颜却留意到他的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愠怒。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愠怒并不是对静乐的,而是对江庭的。 盛兮颜还记得楚元辰上一次回京,是瞒着静乐的,就连后来伤得这般重,都没有去镇北王府暂避。她原以为是不想让静乐担心,但后来想想,当时连楚元辰的死讯都传回来了,还有什么能比下落不明和身死更让静乐担心的呢。 除非是实在不能说…… 难不成这江庭不但给静乐郡主下药,还做了什么让楚元辰如此防备的事情? 静乐放在膝上的双手在袖中紧捏成拳,语气平静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只掩去了盛兮颜的这一部分。 楚元辰点了点头,说道:“就照娘说的做吧。” 静乐眼中一喜,几乎不敢相信地脱口而出:“你同意了?” 楚元辰与她四目相对,乌黑的桃花眼清澈如明镜,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同意?” 枕边人一心要自己的性命,这换作是谁都忍不下去。按照大荣的律法,若是蓄意杀夫,可判绞刑,总不能反着来,连休夫都不成? 静乐明显松了一口气,愉悦的笑容从唇边一直蔓延到了眉梢。这几天来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其实就算楚元辰真的不同意,她也会执意如此,但她真不想为了江庭,和儿子闹得不痛快。 楚元辰的支持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静乐端起茶盅,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又道:“我想让江庭搬出王府。” 楚元辰只说:“您做主就行。” 静乐的眉眼皆是笑意,果然不再提江庭,话锋一转,问道:“纪明扬怎么样了?”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 “精神还不错。”楚元辰笑道,“刚刚吃了一大碗粥,也没吐,体温又降了一些,也不出汗了。” 这既是说给静乐听的,也是说给盛兮颜听的。 盛兮颜笑眯眯地说道:“我就说嘛,命保住了。”她小巧的下巴高高昂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楚元辰捧场地鼓了掌,赞道:“阿颜说的是。阿颜最聪明了。” 盛兮颜被夸得两眼弯弯,比旭日还要灿烂的笑容更显明媚。 这两人的熟稔简直连瞎子都看得出来。静乐挑了下眉梢,扭头去看楚元辰,后者对她眨了下眼睛,示意一会儿再跟她说,于是,就很默契的什么都没问,只暗暗点头,心道:没想到她儿子不着调归不着调,倒还挺会哄女孩子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纪明扬还很虚弱,等楚元辰带静乐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又睡着了。 静乐只看了一眼就出来了,庄子上的几个北疆军将士纷纷过来给她见礼,静乐本就是个爽朗的性子,也不端架子,很快就与他们说得热络,又打听起了楚元辰在北疆时的事,她想多了解一些儿子的事。 纪明扬一直到申时才醒,盛兮颜给他搭了脉后,就让韩谦之又喂他喝了一次陈芥菜卤。 “他的脉象平稳了。” 烧还没有完全退,但已经好了不少,真要说起来,就像是从一杯开水降成了一杯温水,呼吸也平稳了,一下午都没有再咳血。 “这陈芥菜卤每天要喝三回,每次小勺里十勺左右,还有,我开得药一定要每天都喝,一天两次。”盛兮颜一本正经地叮嘱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先就这样吧,过上两日,我再来给他复诊。” 她说的话,自有人一一郑重记下,不敢怠慢。 纪明扬还很虚弱,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睡着了,但这会儿他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完全不似昨日那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他在去了一趟阎罗殿后,又被硬生生地拉回了人间。 所以,盛兮颜就要回去了。 她都出来快一天一夜了,先前是纪明扬性命垂危,实在走不了,现在不得不走。 因为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去而复返,静乐暂且留在了庄子里,让楚元辰送她回去。 两人一骑,以乌蹄的脚程,在城门关上前,赶回了京城。 楚元辰揽着她从盛府旁的一条小巷子翻/墙跃了进去,无声无息地把她送回到了采岺院,又护着她翻了小书房的窗户。 盛兮颜隔着窗户对他说道:“要是纪明扬的情况有变化,不管是体温又上去了,或者是咳喘不止,你记得过来找我。” 楚元辰斜靠在窗前,一副站没站相的样子,问道:“五天后你来不来接我?” 他说的是进京那日。 盛兮颜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订好雅座了。” 楚元辰眼中一喜,又凑过来了一些,得寸进尺说道:“那到时候,你要不要再扔个荷包给我?” 盛兮颜偏着头,认真想了想。 楚元辰见状,再接再励地哄道:“你亲手做的,我想要青莲色,上面绣竹叶的。好不好?” “我……” 她正要说话,眼前的人突然就不见了,她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小书房的打开了,就是一个惊喜的声音:“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是昔归。 她赶紧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姑娘,我都快急坏了。” 盛兮颜先是说了一声“抱歉”,她也没有想到会那么晚回来,又说道:“你看到我留的信没?” 对昔归,她现在已经相当信任了,因而为了避免昔归太着急,她在信里还特意写明了,有人得了急病,是镇北王世子带她出去的。 她和楚元辰有婚约在,想必可以让昔归稍稍安心。 “看到了。” 昔归点点头,她一早起来就发现盛兮颜不见了,又在书房里看到了那封信,那一刻,她简直傻眼了。 其他倒还好,除了她以外,也就峨蕊能够进屋伺候,只要打发掉峨蕊,再去跟夫人报一个身子不适,倒是没有人会发现姑娘不见了,但是,她的心弦还是紧紧崩了一整天,难以安生。 “姑娘,以后您还是让我守夜吧。”昔归欲哭无泪,“下次您再偷偷跑出去,也能带上奴婢。” 盛兮颜笑而不语,她打了个哈欠,扯开话题道:“府里没什么事吧?” 昔归哀怨地看着她,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姑娘,大姑奶奶带着表姑娘来过一趟。” 她说的是盛氏和赵元柔母女。 “琥珀悄悄告诉奴婢,大姑奶奶是来与老爷商量大归的,还想把表姑娘过继到老爷名下。” “啊。”盛兮颜挑了挑眉梢,说道,“赵家人都死光了吗?”不然干嘛把自家姑娘过继给别人? 昔归又道:“琥珀说,夫人不敢做主,就答应她们等老爷回来与老爷说说,大姑奶奶还应承了夫人,若是事成,给夫人一万两银票做为答谢。夫人怕是动心了。” 盛兮颜不以为异,以刘氏的贪心,不动心才怪呢。 她微微颌首,困倦道:“我困了。” 她一共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早就困得两眼发直了。 “你替我准备热水吧。” 昔归匆匆退下,盛兮颜正要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楚元辰就站在阴影下,微微启唇,无声地说了“荷包”两个字。 盛兮颜掩嘴轻笑。 洗漱后,她顾不上头发还没晾干,就一头倒回到了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 皇帝毫无困意,他沉默地站在御书房的窗前,久久没有出声。 这个时辰,他本来该歇下了,但是今夜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连后宫里新纳的美人都不想理。 当年,他在起程去岭南前,先帝就告诉他,成大事者不能拘泥小节,唯有消除掉所有隐患,才能保得大荣朝千秋万载。 三位藩王虽然为国有功,但是他们在藩地盘踞百多年,早就有了割据一方的架势,藩地的百姓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是大荣朝的百姓,藩地的将士们更是只忠于藩王。藩王不除,大荣朝的天下就永不能尽数掌握在秦家人的手里。 他相信先帝说得对,三个藩王,各自有三十万的兵权,而禁军总共也不过八十二万,他们现在是没有异心,但人心难测,兵权还是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更能安心。 皇帝遥望着夜空中的星辰,思绪万千。 先帝是旷世明君,雄才伟略,旷古烁今,哪怕薛重之曾是先帝的伴读,又是知交好友,但是,为大荣基业,先帝还是忍痛舍弃了。 一切都很顺利。 那一天,是他亲自带兵去的湛古城。 他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天空也像是被染了血,触目惊心,四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油味。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赤红色的火焰吞噬了整座城池,黑烟和火光缭绕,绝不可能再有任何生灵逃出去,就算有,也难从这数万大军的包围圈中逃出生天。 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先帝让他必须确保斩草除根。 所以,他是打算等到火灭了后,就带兵进城。 就在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蝗虫。 密密麻麻蝗虫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源源不断,它们就像是一团团黑云不住翻滚,瞬间就遮蔽了天空,四周一片漆黑,从白昼突然就到了黑夜,连漫天的火光在这些黑云面前也黯然失色。 蝗虫的翅膀振动着,嗡呜着,让他的耳朵都几乎快要被振裂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是侍卫们拼命护送着他离开湛古城。 一直到蝗虫散去,他才又返回了湛古城,清点岭南王府的尸骸。 后面就非常顺利了,岭南的藩地收回后,先帝是想把薛重之一家厚葬的,也专门建了衣冠冢,甚至还亲自去皇觉寺为薛重之上了一炷香,也算是全了这一番君臣之情。 偏偏民间不知何时,就有妖言惑众,说湛古城上空的蝗虫蔽日,是薛重之死不瞑目,是上苍觉得事有蹊跷,为薛重之一家呜不平,甚至就连朝中,也有御史直问先帝…… “阿朔。”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盛家那丫头今日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庄子上回来后,皇帝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总是忍不去回想那一天。 这都二十余年了,只要一想到,那遮天蔽日的蝗虫,他就会打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阵阵呜嗡。 萧朔温和地安抚道:“京畿并无蝗灾报上。静乐郡主就是想要激怒您,把您气走呢。” 皇帝频频点头。 他本来是要去逮楚元辰的,可是被静乐和那盛家丫头胡搅蛮缠了一通后,就把正事给忘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楚元辰还真就在庄子上。 这时,有内侍进来通禀:“皇上,钦天监监正到了。” 皇帝定了定心神,说道:“传。” 这个时辰宫门其实早已落锁,但皇帝要见谁,落锁也得开。 钦天监监正大约五十来岁,见过礼后,就恭敬地束手站在下头。 皇帝坐回到御案后,问道:“近日天像可有异样?” 监正下意识地朝萧朔看了一眼,萧朔目光温和,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一身红色麒麟袍就仿佛染了血一样,让人望而胆战。 监正打了个冷颤,头低得更低了。 44、第44章 钦天监监正垂下眼帘, 躬身道:“皇上,京畿近日会有一场暴雨。” 暴雨?皇帝先是不以为然,接着, 他想到了什么,眉宇紧锁,坐直了身体说道:“你说什么?!” “有暴雨。”监正战战兢兢地禀道,“臣前日上过折子。” 这么一说, 皇帝似乎也想起来了。 的确有过这样一道折子, 钦天监有预测气象的职责, 时不时也会报一些暴雨啊, 干旱之类, 他大多看过也就放下了。 “暴雨在什么时候?”皇帝郑重地问道。 “九月二十三日。” 九月二十三。 皇帝的心头狂跳, 是礼部定下的,楚元辰进京的日子。 当时在定日子的时候, 楚元辰曾多次上折子,经过各种交涉, 最后才定在了九月二十三。难道, 是楚元辰他们也从星相上看出那日会有暴雨, 才特意这么安排, 就想着要借着暴雨来生事? 皇帝思来想去,楚元辰素来奸诈狡猾,这也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 皇帝先是脸色阴沉, 但随即又突然轻笑出声,他似是控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这笑声也越来越大,到最后近乎放声大笑。 监正的头低得更低了,这笑声让他觉得有些瘆得慌。 皇帝的脸上笑意未收:“这是得亏了列祖列宗庇佑。” 自己差点又要被楚元辰给算计到了, 虽说小小的暴雨也影响不了什么,但保不齐就会一有些愚民会被唬住。而现在,能让楚元辰他们的心思落空,对皇帝来说,这种感觉简直畅快到了极致。 他默默地转过了一会儿玉板指,心中有了打算,下令道:“来人。宣礼部尚书。” “是,皇上。” 内侍躬身立刻应命,匆匆下去了。 监正站在下首,皇帝没让走,他也不敢走,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萧朔几眼。 萧朔眼帘微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片淡淡的倒影,掩过了他眼神的微妙变化。 这一夜,御书房热闹很,早已经关上的宫门被皇帝破例下旨重新打开,从礼部尚书到内阁都被陆续宣召,为的只是皇帝要临时更改楚元辰回京的日期。 闻言,所有人都惊了。 楚元辰一行人已经到了驿站,并且早就定好了九月二十三进京,礼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也就只有五天而已,皇帝临时这么一改,很多事都要重新安排。 礼部尚书苦着脸,劝了又劝,但皇帝坚持得很。 皇帝更是一脸郑重地说道:“朕想了又想,楚元辰此次立下的是开疆辟土的大功,朕还是决定亲自去迎他进京,哎,但无奈朕近日身子实在不适,也就只能延后几日了。” 礼部尚书简直要疯了。 先前内阁几次上折子,都是想让皇帝亲自去,以示皇恩浩荡,但皇帝怎么都不肯,现在都和楚元辰商议好了,日子也都定下了,皇帝又突然改了主意要亲迎,这朝令夕改的也不过如此吧? “朕已经决定了。爱卿不用再劝。” 皇帝思来想去,这日子已经定下了,没有合适的理由,怕是说服不了内阁。 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随便乱来。 这么一来,唯一能想到的借口也就只有他亲自去迎。 两害相权取其轻。 皇帝都这么说了,再加上,皇帝亲迎确实礼制规矩要更加隆重,九月二十三日肯定来不及,礼部尚书只得再跑去跟楚元辰交涉,这一来二去的,足□□涉了三、四天,东拉西扯,才又再度定好了时间。 这一番来回奔波,礼部尚书简直身心俱疲。 于是,京城里头那些订好的酒楼雅座也全部都要跟着改日子,老板们在心里头把礼部骂了个遍,觉得他们实在不靠谱,确定下来的日子都能说改就改,然后,又赶紧派人去跟定了位的客人们说一声。 等到九月二十三的那天,盛兮颜拿到了酒楼送来的新的小木牌。 “姑娘。”昔归回道,“日子改到了九月二十八。”也就是往后延了五天。 盛兮颜微微颌首,她去庄子上给纪明扬复诊的时候,楚元辰就已经告诉她了。 纪明扬恢复得不错,高烧已经完全退了,只是还略微有些咳嗽,喉咙沙哑,胸口时不时会有些闷痛。因为大病了一场,整个人也格外的虚弱,走几步就要大喘一会儿,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一天一天的好转。 除了陈芥菜卤日日还要接着服用外,盛兮颜又给他留了一张方子,固本培元,滋阴养肺。盛兮颜估摸着再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完全好了。 盛兮颜笑吟吟地说道:“九月二十八,这个日子不错。”说着话,止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只慵懒的猫儿。 她这几天睡得少,除了去过一趟百草堂,买了些药材,几乎都窝在了小书房里忙,一直忙到昨天才结束。 她懒洋洋地靠坐在美人榻上,刚想歇个午觉,想了想又说道:“你去把我的针线篓子拿来,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卷青莲色的料子,你去帮我找找,找到的话,剪一尺过来。” 昔归怔了怔,赶紧去了。 盛兮颜自打重生后,就没做过针线活,最多也就打打络子。 不过,绣活这种事,一旦学会了,就跟刻在骨子里头似的,想忘都忘不掉。 她先兴致勃勃地去小书房亲手画了一张绣图,等昔归把料子和针钱蒌子拿来后,就是一通熟练的裁剪、挑线,然后便捧着个绣花手绷,靠坐在美人榻上,专心致志地绣了起来。 她微微低着头,穿针引线,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颊边的梨窝若隐若现。 每一片竹叶,她都用了近十种绿色,又不停地变幻着针法,各种绿色的过渡和衔接都极为自然,竹叶的每一丝纹理全都绣得栩栩如生,仿若触手可及。昔归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她还以为姑娘是不擅女红呢,没想到,姑娘不是不擅,只是不想费这个心神,这一旦认真起来,怕是连京城里最出色的绣娘都比不上。谁会用十几种绿色的绣线只为了单单绣一片竹叶呢。 在第一片竹叶快要绣完的时候,正院有人过来禀说,让盛兮颜过去一趟。 琥珀站在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大姑奶奶和表姑娘来了。” 怎么又来了?! 不是前几日刚来过吗,这是等不及要大归了? 对盛兮颜来说,反正她也快嫁了,完全不在乎盛氏要不要大归,半点都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盛兮颜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去。没空。”她算过了,先花两天把竹叶绣好,后天绣竹节,然后绣祥云,最后再花一天做荷包,刚刚好! “姑娘。”琥珀迟疑了一下,说道,“老爷也回来了。” 也就是说刘氏已经说服了盛兴安过继赵元柔的事? 这和自己也没关……等等! 盛兮颜抬起头,杏眼一眯,眸中的轻松愉悦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锋芒锐利。 “难道他们是想把人过继到我母亲名下?” 她的声音不响,但带出来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 琥珀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回道:“是的。奴婢听到夫人与老爷说,想把表姑娘过继到先夫人的名下。” 呵。 盛兮颜发出了一声冷笑,她把绣绷往美人榻上一丢,拂了拂衣袖起身道:“那我倒要过去瞧瞧了!” 昔归悄悄塞了一个银锞子给琥珀,匆匆跟上。 正院的堂屋里,盛氏和赵元柔都在,自打那日在永安长公主府别过后,盛兮颜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赵元柔了,如今瞧着倒是略有些清瘦,她又看了一眼一脸严肃地站在赵元柔身后的嬷嬷。她认得,这是永宁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好像是姓王。 赵元柔同样也在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探究。 她起身与盛兮颜见了礼,状似无意地含笑道:“颜表姐,听说静乐郡主赐了一位嬷嬷给你,怎么就没有看到呢。” 盛兮颜不冷不热地说道:“用着不顺手,还给郡主了。” 还、还了?赵元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永宁侯夫人就是因为听说静乐郡主赐了嬷嬷给盛兮颜,就也弄了这个王嬷嬷给她。这嬷嬷简直烦不胜烦,喝水要管,吃饭要管,连她出门都要管,她忍了又忍,才没把人赶回去,也就想着镇北王府的规矩肯定要比永宁侯府多,盛兮颜肯定会比她更惨,没想到,盛兮颜居然把人还回去了? 盛兮颜理所当然地说道:“本就是郡主送来伺候的,既然用得不顺手,就不必留着了。”她笑吟吟地说道,“柔表妹,你说呢?” 盛兮颜明白她在气什么,从上一世起,赵元柔最厌的就是有人处处拿着规矩来管束她,而永宁侯夫人又自诩出生世家,对规矩看得极重,从前赵元柔虽有并嫡的名义,但到底不是正经的世子夫人,在加上周景寻护着,永宁侯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现在,永宁侯夫人可不会轻易接受一个家世普通,规矩平平,甚至不服礼教的世子夫人。 赵元柔:“……”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说道:“颜表姐,你说的是,用不顺手,还留着什么呢?” 最后半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本来她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连盛兮颜这种循规蹈矩,以《女诫》《女训》为人生守则的人都能把静乐郡主给的嬷嬷还回去,那凭什么她不可以? 赵元柔抿了抿嘴角,一股好胜心油然而生。她怎么可能不如盛兮颜!周景寻若真得在乎她,就应该为她出头。 盛兮颜落坐后,直截了当地问道:“父亲,您叫女儿来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早点解决了,她还要回去绣荷包呢! 盛兴安捋了捋胡须,说道:“颜姐儿,有一件事,为父想与你商量。” 盛兮颜微微一笑,看向了他。 这原本对盛兴安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赵元柔马上就要嫁进永宁侯府了,她们俩若是能从表姐妹变为亲姐妹,日后相互扶持,盛家的辉煌也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就莫名地有点心虚。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是这样的,你姑丈过世也有好些年了,赵家对你姑母母女百般欺凌,我们盛家人被人这样作践,为父也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打算和赵家商量,让你姑母带着柔姐儿大归。” 盛兮颜神情未变,只说:“然后呢?” 盛兴安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继续道:“若是大归回来,她表妹也就等于没有了娘家作为依靠,这到底也不太好,所以你姑母与我商量,要把你表妹过继到我的名下。你看如何?” 盛兮颜笑而不语。 过继一般都是过继同姓宗族之人,盛氏出嫁女大归,就算是真要让女儿改姓换宗,只要赵家不反对,落在盛氏的名下也就行了,但要把夫家的孩子过继到舅家,就有些离谱了。 似乎是见她一副很好说话的态度,盛兴安大受鼓舞,接着道:“我想过了,你母亲的膝下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人,你弟弟……哎,所以,我打算……” 盛兮颜截断了他的话,合掌道:“父亲是打算再派些人手去找我弟弟吗?” 见盛兴安的脸色有些微妙,她轻轻一笑,说道:“难道是我说错了啊,父亲不会是想把表妹过继到我娘亲名下吧?” “我弟弟还没有找到呢,您就要把一个外人塞到我娘亲的膝下,还美其名曰‘她膝下空虚’,这种不要脸的事,父亲估计是做不出来的。” 她收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盛兴安,脸上的嘲讽让盛兴安坐立难安。 盛珏走失,他也找过的,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音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盛兮颜嘴角含笑,一副很欣慰的样子,“女儿也觉得父亲不至于这般离谱。” “颜姐儿!”盛氏按耐不住了,厉色道,“这是盛家的事,你一个快要嫁出去的姑奶奶哪有资格多嘴?!我家柔姐儿有什么不好的,要遭你这般嫌弃。” 盛兮颜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了刘氏和盛氏,刘氏打了个冷颤,没敢说话,生怕这把火烧到她的身上。 这过继就跟亲生的没两样,将来是能分她嫁妆的,刘氏觉得自己的嫁妆虽然不多,但也是要留给亲生儿女的,总不能让别人分了去,她又不舍得盛氏允诺的一万两银子,才想着要另辟蹊径。 刘氏没敢看她,但盛氏却没什么顾虑,对盛兮颜就是一通训:“颜姐儿,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姑母,您快死了吗?” 盛兮颜偏了偏头,笑着说道,“我瞧着您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就会去地底下见姑父的,这么急着把女儿过继出去做什么?” 盛氏眸含戾色,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盛兮颜!” 上次赵元柔落水的事,自己还没和她算账呢,这是看着自己脾气好?这才短短几天,就嚣张成这副德性了! 她横冲直撞地到了盛兮颜跟前,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扇。 盛兮颜当然不会白白坐着被她打,她的马鞭就挂在腰间,随手一捏,二话不说,就朝盛氏甩了过去。 啪! 马鞭抽在了盛氏的脚下,带起了轻脆的响声,盛氏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地往后直退,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指着盛兮颜尖声道:“盛兮颜,你在干什么!?” 赵元柔后怕地冲过来扶住了盛氏。 “颜姐儿!”盛兴安大怒,他快步过去就想把马鞭夺过来。 盛兮颜捏着马鞭作势甩了两下,轻飘飘地说道:“这是静乐郡主给的,据说,还是老王妃当年用过的呢。” 她抬了抬下巴,说道:“郡主说了,若是有人敢胆对我不敬,直接甩鞭子就是。谁觉得不妥,大可以去镇北王府告状。” 盛兴安差点骂出口的话在喉咙里拐了个弯,呛得他直咳嗽,去夺马鞭的手也生硬地放了下来,调转矛头道:“大妹,你来我府里,对我女儿动手,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说要大归,我考虑到赵家对你们母女不好,也同意了,现在人都还没回来呢,就对着颜姐儿大呼小叫,这要是真回来了,我们盛家岂不是要被你闹得不得安宁!?” 盛氏瞪大着眼睛,气得胸口痛,明明是她被盛兮颜甩鞭子啊,没见过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盛兴安一甩袖,说道:“既然如此,你和柔姐儿也不用大归回来了。” 他这话其实也是想吓吓盛氏,一个大归回来的姑奶奶,和一个马上要嫁进王府,并且还得到郡主喜欢的女儿比起来,当然是女儿重要。 盛兴安就是想要让盛氏知道分寸,别总是摆着一副姑奶奶的架子,顺便也想告诉盛兮颜,自己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然而,盛氏震惊了。她没想到盛兴安竟然会当着盛兮颜的面来打她的脸。 现在是她受了委屈,是盛兮颜无目长辈! 她嫁到赵家已经够苦了,守了这么多年的寡,现在就连娘家都容不下了她了吗!? 盛氏面露哀色,她捂着胸口,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娘。”赵元柔慌张地扶住了她,焦急地喊道,“您别吓我。” “盛兮颜,你太过份了。”赵元柔怒目直视着她,声音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愤恨,“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别迁怒到我娘的身上,我娘她是无辜的,她只是有着一份爱女之心。” 盛兮颜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依柔表妹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是坐在这里挨你娘的巴掌?” 赵元柔强硬道:“我娘是你的长辈。” 盛兮颜笑了,她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大步朝着赵元柔走过去,作势就是一抬手。 赵元柔冷笑,朝她肩上一把推去,盛兮颜往后倒退一步,抬起的手落到她自己鬓发,把散在颊边的发丝撩到了耳后。 赵元柔还维持着推她的动作,两只手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柔表妹。你也唤了我一声表姐,那我该算你的长辈了,你干嘛要还手呢。”盛兮颜笑着说道,“更何况,我还没打呢。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赵元柔的手慢慢捏拢成拳,轻轻放下,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溢出了一声冷笑:“颜表姐,我一向视你为表姐,也事事敬着你,但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为你自己的一己之私,对我处处打压,这倒也罢了,我忍就是。可我一忍再忍,不代表着我就能容忍你一辈子。既然你这般容不下我,那不大归也罢。” 赵元柔搀扶住了盛氏,眼中恨意翻滚:“只希望你们来日不要后悔今天这待我们母女。”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她家世不好,就处处受到刁难,要不是永宁侯夫人话里话外都说她家世太差,配不上他们周家,盛氏又怎么会起了大归过继的念头,又怎么舍得把唯一的女儿过继给别人?! 其实照她说,根本不必如此。 盛家又如何,也不过是区区三品的礼部侍郎府罢了,她也不是非得靠着盛家不可的。赵元柔的脊背挺得笔直,傲然如梅。 赵元柔直接道:“娘,我们回去吧。” 她受不了这等委屈! 盛氏有些急了,女儿能攀上永宁侯府的亲事已经是走了大运了,若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让永宁侯夫人瞧不上,那女儿日后岂能有好日子过?!更何况,女儿那天没听懂,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永宁侯夫人已经暗示过了,赵家家世太差,等她一嫁进去,就要给周景寻挑一房良妾。 “娘,你听我说。”赵元柔拉着她的手,郑重地说道,“这门亲事,我不要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唯有盛兮颜神色淡淡的,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放马鞭往膝上一放,权当作是看戏。 赵元柔带来的王嬷嬷听到她口口声声说什么“不结亲了”,脸色顿时都变得铁青,忍不住开口斥道:“姑娘,你慎言。谨言慎行乃女子处事之本分……” 赵元柔理都不理她,扶着盛氏,说道:“娘,你放心吧,我说过,日后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们回去!王嬷嬷,你就不用跟我去了。谁让你来的,你就去找谁吧,你这尊大佛,我们赵元柔供不起。” 说完,她草草地冲盛兴安福了礼,半拉半拽地就带着盛氏就走了。 在跨出堂屋的时候,她又冷冷地转头看了一眼。 盛家不过就是仗着盛兮颜就要嫁进镇北王府才会任由她对她们母女百般欺辱,等到日后镇北王府覆灭,盛家受到牵连的时候,她倒要看看,他们能去求谁?! 到那一天,她必要他们匍匐在她的面前。 所以,她必须得在那一天到来前,爬到让他们仰望的高度。 今日之耻,来日必报。 作者有话要说:  赵元柔来自古早文~ 阿辰明天就回来了。 45、第45章 赵元柔和盛兮颜四目相对。 她淡声道:“颜表姐, 放心,我赵元柔发誓,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来求你一星半点。” 盛兮颜气定神闲地道:“好说。” “你会后悔的!” “不会。” 赵元柔噎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发出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拉上盛氏走了。 她没有带走王嬷嬷,就连唤也没有唤她一声。 王嬷嬷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也不知道是去是留。她是永宁侯夫人跟前的管事嬷嬷, 哪怕是世子见了她, 也会礼让几分, 从前她也代替夫人来过盛家, 当时就连刘氏都对她格外客气, 礼遇有加。但现在,她却被仿佛被赵元柔当着盛家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盛老爷, 奴婢就先告辞了。”王嬷嬷尴尬地说了这句话后,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盛兮颜。 就见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唇边含笑, 宠辱不惊, 颇有几分世家贵女的气度。 王嬷嬷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前夫人总是嫌弃盛大姑娘是丧妇长女,配不上世子爷,但是, 盛大姑娘就快要嫁进镇北王府了,从此扶摇直上,怕是用不了几个月,连夫人见到她,都得要福身行礼。 王嬷嬷心中微叹, 脚步匆匆地走了,她要赶紧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 她才不相信赵元柔真的会不嫁,这是太后赐的婚,不是她想不嫁就能不嫁!更何况,以她的家世,能嫁给他们家世子爷已是她赵家祖上烧了高香。呵,不过是仗着世子爷宠她,扭捏作态,跟世子爷闹呢。这哪有正妻的样子,跟那种只会向爷们撒娇的小娘没什么区别。 王嬷嬷一走,盛兴安就憋不住地气恼道:“岂有此理!” 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在堂屋里来回踱步,步子也越来越重。 大归过继分明就是盛氏母女在求他,他也就说了一两句,怎么反过来,她们脾气比他还大?难不成还要他求着赵元柔过继不成?!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无儿无女! “以后再来说大归和过继,直接推了就是。”盛兴安怒道,“她们非要如此,就别说自己这个当大哥的不给她出头!” 盛兴安本来都细细考虑过了,要给赵家什么好处,才能让他们同意盛氏携女大归,可没想到,自己这一番心思,竟然是被狠狠地践踏了。 “从现在起,不许你再去管大妹家的闲事!” 刘氏唯唯应诺,不敢说不,只是心疼她那还没到手的一万两银子。 盛兮颜的嘴角勾了勾,起身说道:“父亲,母亲,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就先告退了。”说完,带着昔归也走了。 走出堂屋,盛兮颜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刚刚说到弟弟,她的心里就有些沉甸甸的。 弟弟走丢的时候,她远在梁州,还在回京城的路上,连娘亲都没了,那段时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 “姑娘。”见她神情有些沉重,昔归岔开话题,说道,“方才柔表姑娘说是亲事作罢,不会是当真吧?” 盛兮颜提醒了一句:“这是太后赐婚。” 太后赐婚,下了懿旨,不是谁说作罢就作罢的。 不然,她刚重生那会儿,就不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太后的并嫡懿旨。 “她想过继到父亲的名下,应当是永宁侯夫人的意思吧。”盛兮颜摸挲着腰间的玉佩。 盛家虽说在京城权贵们的眼里,只是泥腿子,但是盛兴安好歹也是三品礼部侍郎。 “永宁侯夫人是接受不了赵家的家世。”盛兮颜微微一笑,“说不定是怕儿媳妇家世太低,日后带出去惹人笑话,就算是掩耳盗铃也想要象征性地掩一下的。” 盛兮颜懒得管这么多,永宁侯府的是是非非这辈子已经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昔归,我小书房时有一个青底缀白花的小瓷瓶,你拿去给琥珀,就说可以固本培元。”琥珀的弟弟小儿惊厥好了以后,还需要养养,也算是对琥珀过来递消息的答谢。 她看了看天色,皱着眉头道:“快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天空有些阴沉,乌云也越发厚重。 刚踏进采岑院,伴随着几声闷雷,一场酝酿了许久的暴雨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暴雨倾盆,整个京城都被雨水笼罩。 皇帝站在御书房,大门大开,任由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他的龙袍。 大太监宋远手里捧着一块白巾,想要替他擦拭掉脸上的雨水,都被他挥手打发了。 看着这场大雨,皇帝的脸上满是亢奋和愉悦。 若是照着礼部原来所拟定的,今日就是楚元辰扶灵进京的日子。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场暴雨肯定会被楚元辰拿来做文章,逼迫自己让步,让自己亲口说出薛重之无罪。 但是现在,楚元辰无论想得有多美,也得落空! 他笑容满面,这些天来笼罩在他心中的阴云也被这场暴雨一并带走。 暴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才停歇,伴随着云层中的一缕阳光落下,天色渐晴。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上下都在为了楚无辰进京的事忙碌,因为临时改成了皇帝亲迎,所有的礼制全都要改,礼部来来回回地确认着。 京城从南城门到皇城这一路上,当日也都会由禁军戒严,并且允许百姓围观。 大街上清扫了好几遍,街上的乞丐都被驱逐到了城西,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共同负责起了巡逻守卫。 到了九月二十八,辰时刚过,盛兮颜就带着盛琰来到云来酒楼。 他们出来得早,但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很是热闹。 云来酒楼就位于南城门附近,绝佳的地段让它客似云来,不但雅座早早就订满了,更有人就在大堂里要了位子,三三两两地坐成了几桌,各种人声混在一起,有些吵杂。 盛兮颜戴着面纱走了进去,昔归把订位的小木牌出示给小二看过后,小二热情地引他们上二楼。 “听说今日镇北王世子会扶薛重之的灵柩回来的。不是说薛重之勾结南怀,引狼入室,才会自作自受,还让湛古城的百姓们跟着陪葬,这镇北王世子怎就……” 盛兮颜的脚步顿了一下,朝那桌看了一眼。 “简直胡扯!”同桌的一个健硕男子猛地一拍桌子,放声嚷嚷道,“岭南王府和南怀可是世代的血仇。湛古城被烧的那天,薛王爷还在前方领兵力战,不然怎么可能会任由妻儿惨死,当日蝗虫蔽日,天昏地黑,要说没有冤屈,谁信呢。” “刘兄,子不语怪力乱神。” “反正我是不信的……” 盛兮颜拾阶而上,直到进了雅座,才把这些声音关在了门外。 她走到窗边,从这里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城门的方向,视野非常好。 “这雅座订得不错!”盛兮颜喜滋滋地夸了一句。 她捏了捏袖袋里的荷包,又探头仔细看了看,从这里扔下去的话,楚元辰多半是可以接到的。这么想着,她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姐。”盛琰往门口看了一眼,说道,“我也听说了,最近外面都在议论岭南王到底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勾结南怀人死有辜,但还有人说,是因为南怀被灭,那些南怀余孽憎恨薛王爷才会故意散播谣言,挑拨离间。” 盛兮颜只问道:“你说呢?” “照我说啊。”盛琰毫不犹豫地说道,“勾结南怀人这种话,肯定是有人在蓄意散播!薛王爷是何等人,要勾结南怀早就勾结了,岂会做事这么没有远见,半点好处都没得到,还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要真这么蠢,岭南早守不住了。” 他下巴抬起,眼神间尽是傲气,嘴里嘟囔着:“这群人真是人云矣云,完全小爷的聪明劲。” 盛兮颜不由掩嘴轻笑。 “还有呢。”盛琰自觉得了夸奖,洋洋得意地继续道,“姐,我觉得,最近是有人故意在传镇北王府的事!你想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这两天到处听人在说,谁还会记得那件往事啊。” 这小子倒是看得通透。盛兮颜暗暗点头。 她只知道,当年先帝在用衣冠冢厚葬了薛重之一家后,大约过了一两年,才又突然有了薛重之和南怀人勾结,自甘堕落的传言。 之后不久,薛家的衣冠冢就被人给刨了,葬在其中的衣冠也被大火焚烧怠尽,都说是激愤的百姓所为。 盛琰往打开的窗户上一趴,看着底下的人来人往,闲不住地说道:“姐。镇北王世子是不是就跟戏文里说的那样身高八尺,眼若铜铃,长相凶猛啊!?” “我问过元逸了,但楚元逸说,他也好些年没有见过世子,早忘记长什么样了。” “不过,我想着,楚元逸长得那么斯文,世子肯定不会太……”想到镇北王世子就快是自己的姐夫了,盛琰把丑字在嘴里拐了个弯,“壮……” 他兴奋地嚷嚷着,眼睛亮得仿佛会放光。 刚刚还是一副小爷才不信人云亦云的样子,这会儿说的又全都是民间传言。 一直到小二过来上了早膳,终于才堵住了他的嘴。 用过早膳,又要了一壶茶和一些点心,盛琰正要继续开始他的叨叨,静乐来了,带着楚元逸一起,直接就进了雅座。 “郡主。” 盛兮颜和盛琰笑吟吟地和静乐见了礼,楚元逸也乖巧作揖叫了她一声“盛大姑娘”,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然后就被盛琰拉着去张望圣驾到了没。 按礼部给的仪制,静乐今日本来是要进宫的,等楚元辰面了圣后,会有一场宫宴,静乐应该是在宫中等着宫宴。 但是听说盛兮颜订了雅座,她就决定带着楚元逸过来蹭位子,晚些再进宫。这种小事,太后也没有太在意,就允了。 静乐便高高兴兴地和盛兮颜一起在这里等儿子。 “颜姐儿,你一会儿与我一同进宫。” “到时候你跟在我身边就行了,不用太拘束。” 盛兮颜应了一声。 街上突然肃静了下来,禁军开道,百姓被拦在了大街两侧。 大约一炷香后,外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街上的百姓们全都跪倒在地,俯伏磕头。 先是清游队和十二面龙旗,紧接着便是随驾的文武百官,六匹骏马拉着的一驾明黄色的龙辇缓缓驰来,其后是手持着华盖的一众宫人。昭王骑在了高头大马上,与锦衣卫一同拱卫在两侧。 这支足有上千人的队伍,声势赫赫。 皇帝既然决定了亲自去迎,那就不会把事情做得太寒酸,面子活是做得足足的。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全都奉旨随驾同行,让人不禁感叹皇帝对镇北王府果然是君恩深重。 等到龙辇出了城门,跪在街道两边的百姓们才陆续起身,他们脸上满是激动和亢奋,谁也没有挪动脚步,就等着一会儿再一睹镇北王世子的风姿。 圣驾出了城后,在禁军的护卫一直来到了十里亭。 他们出京的时候,还是云层稀少,晴朗无风,但在路上就渐渐起了风,吹得龙旗飞扬。 礼部早就已经安排好了时间,皇帝刚刚在十里亭下了龙辇,巳时正,就听到有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马蹄声粗粗听来就有数千人,但整齐划一,丝毫不显凌乱,可见其军纪严明。 紧接着,一面玄底带着金色雄鹰的旗帜映入眼帘,雄鹰的翅膀根根羽翼分明,鹰眼锋芒锐利,展翅间颇有一种傲然九霄的气度。旗帜迎风而动,猎猎作响,另一面上赫然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楚“字,这是楚元辰的军旗。 这面旗帜在北疆,所向无敌,令北燕望而生畏,闻风丧胆。 皇帝目光落在了旗帜,久久没有挪开,面上看不出喜怒。 “皇上,”大太监宋远躬身说道,“风好像大了。您把披风披上吧。” 皇帝点了点头。 空气中带着一种秋日的凉意,不但旗帜华盖被吹得猎猎作响,就连十里亭旁的大树也是枝叶乱动,周围的朝臣们,他们的官服全都袍角飞扬,时不时地要用手去压,以免在君前失仪。 宋远把披风展开,披在了皇帝的身上,一阵大风刮来,宋公公手里的披风差点被风吹走,更有人慌忙地用手扶住了官帽,不少人都面面相觑,就算没有说话,他们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这风实在来得有些诡异啊。 这些天来,无论是京中的酒楼茶馆,还是大街小巷,都又开始谈论起了岭南王府的事,那些已经被许多人淡忘的细节也一一被翻了出来。 说是那一天,湛古城上空黑漆漆的乌云密布,风起云涌,就连日头都仿佛被吞没了。 那是上苍都觉得薛家不该有如此的结局。 而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怪风,总让人心中有些忐忑。 礼部尚书清了清嗓子,提醒了一句道:“皇帝,您该上前百步相迎。” 皇帝定了定神,说道:“是该如此。” 他带着文武百官往前走了足足百步。 楚元辰一身银白的铠甲,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上,英姿勃发。 在他身后是一具黑色棺椁,这棺椁由四匹白马拉着,在看到棺椁的时候,皇帝的心头不由狂跳了几下。 棺椁的后面是一式戎装的北疆军将士,他们全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通体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而特有的凛冽之气。他们神情肃穆,除了马蹄声和风声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声响,这让人也不知不觉地被他们所影响,全都迸气凝神。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风的声响越发的大了。 楚元辰策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上前几步,抱拳行礼道:“臣楚元辰不辱皇命,北燕愿签定国书,奉大荣为主,世世代代,永不背弃……” 他的声音嘹亮,传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皇帝不禁激动起来。 北燕奉大荣为主,也就意味着,北燕将成为大荣的臣属国。 自己在位时为大荣开疆辟土,这必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如先帝拿下了南怀一样,他将会成为万古传唱的明君,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千百年来有多少帝王在史书上拥有的不过只是一个名字,但是他不会! 皇帝哈哈一笑,心情大好地说道:“元辰,快快免礼。” 他抬手虚扶,楚元辰的礼也就行到一半,也顺势着站了起来。见他连跪都没有跪实,皇帝皱了下眉,脸上表情未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辰,朕记得你上次回京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不但长得比朕还高,还又立下了赫赫大功,真乃我大荣的一代名将。你祖父在天之灵肯定也能得以安慰了。” 楚元辰谦虚道:“皇上谬赞。” 皇帝含笑地看着他,很是老怀安慰的样子。 两人皆是面带笑意,一副君臣同心,和乐融融。 “皇上。”楚元辰跟着说道,“臣把先岭南王的棺椁也带了回来。” 他微微侧开身,让那具黑色的棺椁显露在皇帝面前,跟着说道:“臣听祖父说过,当年王爷在战死前,曾言,他若一死,愿化为英灵,继续守卫大荣国土,以报与先帝的知己之情。所以,臣不惜万里,把他带回了京城。”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暂且就停放在了英灵祠吧,待礼部择定吉日,也让薛爱卿能入土为安。” 他叹了一口气,感慨着说道:“当年先帝曾为薛爱卿建了衣冠冢,如今这衣冠冢终于迎来了薛爱卿的棺椁,也算是全了先帝的一片心意。元辰,你说呢?” 衣冠冢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毁了,先帝当年对此也就唏嘘了几声,这才使得二十年来,各种流言蜚语不绝。 薛重之究竟是忠是奸,再无定论。 现在皇帝让把薛重之葬在衣冠冢,其实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楚元辰笑容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说道:“皇上说得是。” 他答应的这么爽快,让皇帝有些意外,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但想想,楚元辰人都已经到京城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也不敢随意生事。 皇帝心中越发畅快,就听楚元辰问道:“那这灵位上应当怎么写呢?” “朕想过了,就书……” 皇帝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突然又是一阵狂风刮来,这风来得太急,皇帝差点没站稳,一旁的宋远赶紧扶了他一把。 其他的朝臣也是被吹得东倒西歪,狼狈地相互搀扶,一时间,有好几顶官帽飞了起来。 不知是哪匹马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嘶呜,越来越多马跟着开始不安,它们焦躁地踩着蹄子,来回踱步,更有的干脆嘶呜阵阵,一匹马的嘶呜也还好,但是当十匹,二十匹,乃至上百匹马的嘶呜混在一起,就仿若雷声轰呜。 楚元辰的乌蹄也不安的甩了甩马首,但蹄子没有移动半步。 风越来越大,临近正午的天空似乎有些阴沉沉的。 “皇兄。”昭王秦惟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抬起手,声音微颤地说道:“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滚起了一团黑云,层层叠叠的黑云,很快就不止一团,而是变成两团三团四团……黑云越来越多,并且也以极快地速度向这边涌来,就如同一团团黑色的海浪,冲上海岸。 皇帝几乎怔住了,他呆滞地看着这些黑云,记忆里被拼命下去完全不敢再去回忆的那一幕,竟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噩梦成真,让他不寒而栗。 皇帝藏在披风底下的手在颤抖,这种完全控制不住的颤抖就像他无法抑制的恐惧一样,从心底深处涌了下来,难以自抑。 “是虫!”秦惟惊恐地喊着:“怎么会有虫 ,好多的虫。” 所有人惊惧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漫天的黑云上,谁也没注意到萧朔向着宋远使了个眼色,宋远立刻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皇上,这、这好像是蝗虫。” “蝗虫”两个字在皇帝的心头重重落下。 他下意识地往后猛退了几步,脸色煞白难看,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46、第46章 “皇上, 皇上!”宋远赶紧扶住了他。 这些虫子有青色,也有枯叶色,前足狭长, 后翅透明。数万甚至数十万的虫子团团聚拢在一起,振动的翅膀发出阵阵沉闷的嗡嗡声,几乎把耳朵都要震聋了。 是蝗虫! 京畿并没有报上过有蝗灾,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蝗虫! “岭、岭南王府!”不知道是谁惶惶地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神情全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些天, 不知从何时起, 岭南王府的种种传言已经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传遍了, 那些几乎快被淡忘的往事, 也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蝗虫……湛古城被大火烧毁, 薛家惨遭灭门的那一天,也曾出现过遮天蔽日的蝗灾。 现在, 简直就和那天一模一样! 不等细想,漫天的黑云就疯狂地向他们涌来, 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彻底他们吞没。 宋远惊叫道:“来人啊!快, 快护驾!” “皇兄!” 秦惟慌慌张张地拔出腰间的佩剑, 向着蝗虫挥砍过去。 蝗虫太小了, 这一剑下来也没砍死几只,反而有更多的蝗虫飞到了他的身上。 蝗虫一般并不咬人,但是在蝗灾的时候, 它们也会时而停留在人的身上,啃咬皮肉。这么多的蝗虫,要是每只都来咬上几口,还真能把人给咬死了。 秦惟片刻间就被咬了好几下,他吃痛地越发用力挥剑, 却没有半点用。 内侍们用华盖挡在皇帝前面,锦衣卫们拦成了一堵人墙,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大臣们要么用衣袖挡着脸,要么四下逃蹿,十里亭前乱成了一团。 混乱中,就听萧朔有条不紊地下令道:“锦衣卫,护送皇上回京。”他的眉眼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是,督主。” 随行的锦衣卫赶紧抱拳应命,宋远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件斗篷,遮在了皇帝的头上。 马儿早已经被蝗灾吓得慌乱不堪,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了几匹,宋远赶紧扶着皇帝上了马。 萧朔温言道:“皇上,您先回京,臣来断后。” 皇帝赶紧点头,僵硬的手抓住了马绳。 这一刻,皇帝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湛古城下,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在蝗灾的肆虐中,疯狂逃命,是郑重明拼死把他救出来的。 而现在是萧朔!皇帝的心中感动不已。 萧朔还在冷静吩咐着,“禁军,点火把!” “烧!” 皇帝顿感安心,他一夹马腹,一声“驾!”,策马朝京城的方向奔去。 皇帝一跑,大臣们也顾不上许多了,他们有马的上马,没马的就靠自己的双腿,疯狂逃命。 不管咬不咬人,这一团团的虫子着实让人看着心里发毛。 萧朔与楚元辰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微微颌首,嘴角一弯,冲他笑了笑。 禁军快速点燃火把,挥舞起火把焚烧着蝗虫,在这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 皇帝伏在马背上,不住地催促着。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湛古城,那一天,他被蝗虫咬到了几口,伤口明明早就痊愈,但现在好像又开始隐隐有些作痛。 皇帝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胡乱拍打。 “皇上!”宋公公策马跑在皇帝身后,惊叫道,“蝗虫还跟着。” 皇帝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面容惊惧。 大部分的蝗虫已经被禁军挡下,但还有一小股一直死死地跟着皇帝身后,它们的速度并不比马慢,才一会儿工夫,嗡嗡声就已经近在耳边。 皇帝不敢再回头,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缰绳,然后狠狠地一抽马鞭,马儿吃痛,撒开蹄子拼命地往前奔跑。 十里亭距离京城也就十几里,京城中的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圣驾和镇北王世子归来,彼此间交头接耳,热闹地说个不停。 这个时候,人群不知为何突然骚动了起来,坐在雅座里的盛琰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但外面实在太吵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于是就说了一句:“姐,郡主,我下去打听一下。” 然后就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他在底下晃了一圈,很快就又跑了上来,满脸不可思议地嚷嚷道:“他们在说,圣驾去接镇北王世子的时候,出现了蝗虫。姐,真得有蝗虫吗?!该不会是镇北王显灵了吧!” 盛兮颜眼中闪过了些许的骄傲,嘴上含笑道:“是不是真的,一会儿圣驾回来就知道了。” 她就坐在窗边位子,端着热茶小口小口地噙着,气定神闲。 “也是。”盛琰觉得他姐说什么都是对的,又道,“对了,姐,我刚看到柔表姐了,她就在我们隔壁的雅座里。她也看到我了。” 盛琰没说的是,当时的赵元柔高高在上地看着他,说着:京畿岂会无缘无故出现蝗灾,这肯定是有人从中做手脚,骗一些愚民罢了。 虽然这话乍听起来也没什么错,但赵元柔那副“你们都是愚民”的眼神还是让他的拳头有点痒,但是姐说过的,不可以对姑娘家动粗,所以,他直接就没理她。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又不是自己去找她搭话的! “姐,这蝗虫是不是人为的啊?”盛琰异想天开道,“……说不定当年湛古城的蝗灾也是人为的,要是真有人引了蝗虫过去,是不是也能机会救下岭南王府的人?” 他有些扼腕,正要再往下设想,突然从外面的街上传来了一声: “圣驾回来了!” 盛琰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过去,还不忘叫上小伙伴楚元逸。 这雅座的视野确实好,一眼望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明黄色的华盖和龙旗已经在城门外头了。只是…… 这华盖和龙旗怎么都东倒西歪的?! 不对,不止是华盖和龙旗,怎么连人都东倒西歪的?! 盛琰傻了眼,用手肘撞撞一旁的楚元逸,说道:“那是皇上吧?” 盛琰一脸震惊地指着马背上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过了三息,才意识到这种行为有点大逆不道,赶紧放下了手。 楚元逸也伸长脖子,认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像是。” 皇帝毫无形象地趴在马背上,身上的龙袍皱拢成了一团,披风也是半挂半拖,要不是他的手还紧拉着缰绳,看他那样子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不止是皇帝,那些半个多时辰前都还仪表堂堂,衣冠整齐的随驾去十里亭的朝臣们也全都七零八落地挂在马上,他们脸色煞白,满是惶恐,还时不时地回头往后看,就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他们。 不止是盛琰,就连城门前的士兵们也惊住了,要不是还有这身明黄色的龙袍在,他们都想把人拉住好好盘问一下了。 士兵们呆了几息才赶紧让开,皇帝的白马就如风驰一样,冲入了到城中,向皇城奔去。 白马刚刚越过云来酒楼,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呜,它前蹄高高举了起来,然后又恐慌地来回踱着步子,不管皇帝怎么用马鞭抽打,都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就连那些大臣们的马也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更有人直接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围的百姓几乎都看呆了。 那可是皇帝啊! 那可是官老爷啊! 这是……怎么了?! 风又大了,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阴沉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暗。 “是天狗!”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尖利中带着恐慌的声音划过了天际。 “天狗食日了!” 所有人闻声都抬起头来,目露惊恐地仰望天空。 正值九月,正午的日头还十分毒辣的,本来应该根本不能直视头顶的太阳,但是这会儿,阳光竟然完全不刺眼了,橘红色的太阳就像是什么东西啃了一口,出现了一大块的黑色。 皇帝拉着马绳,安抚受惊的马,闻言也抬头去看,瞳孔慢慢紧缩,脸上不但有惊惧,更多的是震惊。 “天狗食日啦!” 越来越多的惊叫声在整个京城此起彼伏响了起来,百姓们四散奔走,禁军吃力地控制着秩序,但已经无法控制住慌乱逃蹿的人群。 禁军只得用身体拦成人墙,避免他们冲进街道,冲撞到皇帝。 临街的店铺里,有人拿出了一面铜锣,哐哐地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刺耳的铜锣声和各种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四下乱成了一团。 要不是皇帝出京,禁军早有守卫和清场,这会儿的京城怕是已经失控。 越来越多的人拿出了铜锣,用力敲打,想要把天狗吓跑,然而,天空中的烈日反而又被多吃掉了一块,只剩下了半边。 紧接着,又少了一块。 天越发的黑了,明明快到正午,就像是入了夜,阳光仅仅只剩下了一丝,在这黑夜中,艰难地透着光。 终于,黑暗彻底降临。 这是一种比黑夜更加漆黑的黑暗,恐慌在这黑暗中不断蔓延。 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盛琰就跑到了盛兮颜身边,这会儿,他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说道:“姐,你别怕,我们夫子说过,天狗食日就是日蚀,是一种天象,没事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盛兮颜听得心里暖洋洋的。 这日蚀上一世的今天也出现过,但是她并没有跟楚元辰提起过。不过,很显然,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她说,他们也早有安排。 那可是楚元辰和萧朔啊! 上一世楚元辰死了,萧朔凭一己之力,也能把大荣朝搅得天翻地覆。 而这一世,楚元辰还活着! “脱掉外袍,点火。” 黑暗中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不响,但又仿佛拥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在这漆黑和杂乱中,传到了每一个禁军的耳中。 是萧朔。 禁军都随身带着火石的,他们闻言,立刻就有人脱下了外袍,用火石点燃。 火焰在黑夜中跳动,火光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温和。 很快,越来越多的火光点燃,光芒不但驱散了黑暗,也仿佛能驱散百姓们心中的不安。 “皇上,您没事吧。” 萧朔到了皇帝跟前,接过缰绳,替他安抚住躁动的马。 他的出现,对皇帝来说,就如同黑夜孤舟中的一盏明灯,他双目一瞠,赶紧喊道:“阿朔。”声音带着颤抖。 萧朔安抚着说道:“皇上放心,蝗虫已经都被烧死了。” 皇帝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止不住点头:“阿朔,还是你最靠得住。” 黑暗还在持续。 皇帝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下意识地仰望天空。 他当然不会相信真有什么天狗,不过就是日蚀罢了,可怎么就这么巧呢? 皇帝几乎又要捏不住手上的缰绳了。 楚元辰这才回京,就又是日蚀,又是蝗灾。若都是巧合的话,这一切也未免太巧了…… “祭我英魂,英灵不灭!” 黑暗中,从城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喝,惊得皇帝打了个激灵,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数以百计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再度化作了一声:“英灵不灭!” 振聋发聩。 头顶上,有一道微弱地光落下,太阳终于露出了一小块,带着这一丁点光芒,投射在黑暗中。 百姓们又惊又喜,顿时想起是这声“英灵不灭”赶走了天狗,又不由自主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的军旗,涌动的白幡,漆黑的棺椁,还有一身银色铠甲的丽色青年。 这一刻,所有人的声音仿佛都被吞噬了,整条大街上寂静无声,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只有那句“祭我英魂,英灵不灭”好像还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守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拦还是不拦。 城门校尉挥了一下手,令他们退开。 士兵迟疑地看着他:“校尉?” “楚世子的大军都停留在城外,进城的只有两百人和一具棺椁,和当初礼部定下的仪制一样。”城门校尉反问道,“为什么要拦?” 士兵:“……”这么说,好像也对。 城门校尉继续道:“皇上出京本就是为了迎楚世子,现在只是一前一后回来罢了。” 士兵:“……”这话就更有道理了。 于是,他们收起了兵器,退到两边,楚元辰带着棺椁,和随行的两百人,径直进了城门。 百姓们全部呆呆地看着那具漆黑棺椁,他们都听说过,这是岭南王薛重之的棺椁。 楚元辰一行人沉默无言,扶棺策马缓慢地往前行进。 白幡在风中涌动,周围的百姓们仿佛看到了远在沙场上将士们正在奋勇杀敌,不畏身死,奋力地与敌人拼杀,也不曾后退半步,直到马革裹尸。 薛重之金戈铁马一生,但这二十多年来,他受到的只有质疑和谩骂,就连衣冠冢都保不住! 有人的眼眶红了,有些湿润。 天渐渐亮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那一声“英灵不灭”,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自发地汇集了进去。 终于,遮蔽着太阳的最后那块黑影也完全消失,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 黑夜被阳光驱散,光明重返人间。 京城的大街在这一刻彻底沸腾,盛琰满脸亢奋,和楚元逸两个人说个不停,激动的简直就想从这里跳下去。 盛兮颜同样也是心潮起伏,目光再也难以离开楚元辰。她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往上弯了起来,黑白分明的杏眼璀璨明亮,美得动人心魄。 “姐!那是不是镇北王世子?!” 盛琰兴奋地叫唤着,见他姐压根儿不理他,就去拉着身边的楚元逸,指着底下的银甲青年,问道:“元逸,那是不是你哥?你快看啊。” “是!是我大哥!”楚元逸用力点头,又挥了挥手,生怕底下的人看不到他。 “大哥!” 楚元辰听到声音,抬头向他们看了过来,潋滟的桃花眼落在了盛兮颜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盛兮颜的心怦怦直跳,心里忍不住道:他怎么就这么好看! 她回以灿烂笑容,神采飞扬。 静乐在旁边来了一句:“阿辰长得好看吧?” 盛兮颜想也不想地说道:“好看!” 她嘴角带笑,颊上还有梨涡,让静乐看得手上痒痒的,忍不住就想捏。 楚元辰策马而过,皇帝就在前头,怔怔地看着他。 一个一脸萎靡神情惶惶。 一个意气风发精神奕奕。 在目光相对之际,皇帝的心头狂跳了两下。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楚元辰布下的局。可就算日蚀能从天象上看出来,那蝗虫呢? 蝗虫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而且,楚元辰的进京时间明明是改了又改的,从九月二十三改到九月二十八,为什么日蚀偏偏就在这一天! “这次楚世子扶灵进京,说不定上天也能有所感召,有如当日湛古城那般,乌云蔽日,蝗虫过境……” 不知为何,皇帝想起了盛兮颜的这句话,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二十几年前。 那一日,是他亲口下令泼洒火油…… 火红色的火焰,黑色的蝗虫,还有仿佛把人吞噬进去的黑暗。 这一切,都化作了面前这具漆黑的棺椁,他打了个寒战,开始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但又更加不愿意相信真是鬼神在作祟。 臣子们渐渐从慌乱中缓了过来,他们整了整凌乱的官帽和衣襟,有人看向礼部尚书,想问接下来的仪程该怎么走。 礼部尚书早就欲哭无泪,都这样了,天知道后面要怎么来! 他破罐子罐摔的当作没看到,只想躲到没人的地方哭。 “皇上。” 楚元辰抱拳道:“臣把先岭南王的尸骨带回京城了。当年王爷在战死前,曾言,他若一死,愿化为英灵,继续守卫大荣国土。” 皇帝:“……” 这番话,楚元辰在十里亭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但现在再说,又好像与刚刚截然不同。 方才的楚元辰似是向他陈述经过,而现在,他锋芒毕露,整个人有如宝剑脱鞘,锐不可挡。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血气,那股无形戾气,让皇帝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皇帝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说道:“薛爱卿……与国有功。” 皇帝终于说出了这几个字。 自从先帝时起,就有莫须有的罪名扣在薛重之的身上。 说他勾结南怀,说他死有余辜,说他自作自受。 先帝一面在嘴上感叹痛失挚友,一面又对这些流言放任不理。 流言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真相”,越来越多的人,从将信将疑,到信以为真。 是啊。要是薛重之真得无辜,先帝为什么不澄清一二? 要是真得无辜,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要真是无辜,为什么就连他的衣冠冢都被人刨了? 先帝用这个流言成全了自己的情深厚重,君恩滔天! 楚元辰的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他抬手扶着棺椁,淡淡地说道:“皇上。臣没有听清。” 皇帝:“……” 他不想被楚元辰所迫,他很想说薛重之死有余辜,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心头的防线已经被刚刚一连串的事情给彻底打垮,面对这具漆黑棺椁,他莫名的有些心虚,心头慌乱。 皇帝勉强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沉重地说道:“薛爱卿与国有功,当年是为了抗击南怀才会导致满门丧亡,朕深感哀痛。” “就停灵在皇觉寺,由礼部择良辰入土为安吧。” 皇帝的这一席话,为当年的是是非非划下了定论。 薛重之没有勾结南怀,他不应该被猜忌,被质疑,被谩骂。 他于国有功。 周围的百姓都听到了,不少人都面感惭愧,在这具漆黑的棺椁前,有些更是抬不起头来。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喉头腥甜,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涌出来。 当年,先帝为了大荣江山,甘愿舍弃了薛重之这一至交好友,但也是立了衣冠冢为其厚葬,生生世世永享香火。 偏偏那蝗虫的流言,流言越演越烈,为了平息民间传言,御史上折请先帝彻查。 先帝无可奈何,才会以薛重之勾结南怀压住了这些流言蜚语。 然而现在,先帝的所有苦心都付之一炬。 皇帝的胸口不住起伏,艰难地地说道:“朕届时会亲自前去,为薛爱卿送葬。” 皇帝自以为自己让了极大的一步,楚元辰也该适可而止,然而楚无辰没有谢恩,更都没有退后。 他的手还扶着棺椁,锐利的目光直视皇帝,继续说道:“当年薛重之衣冠冢被毁,先帝不闻不问,民间谣传薛重之死有余辜,先帝不查不禁,御史履次上折请求先帝彻查,先帝不为所动。” “先帝难道无过?” 作者有话要说:  日蚀在古代从历法和天象上是能够预测的,至于皇帝为什么不知道,前文有过铺垫,就不解释了~ 47、第47章 楚元辰的声音清朗, 四下皆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人声鼎沸。 是啊。 为什么先帝不替薛重之澄清呢。 为什么先帝不派人去彻查呢? 为什么先帝完全放手不理? “会不会是薛王爷真就……”有人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但立刻就被身边的人给驳斥了。 “怎么可能, 你没看到天狗食日吗。” “这是老天爷都觉得薛王爷无辜啊。就跟戏文里那六月飞雪似的!这肯定是有大冤,才会在楚世子扶灵进京的时候,派天狗吃了太阳!” “对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 礼部最开始定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三!那天还下了一场暴雨呢。” “对对对!老天爷都准备好了暴雨,结果礼部改了日子,所以,今天老天爷就特意让天狗来吃掉太阳了吧。”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能对得上了! 这些私议声越来越多, 沸反盈天,禁军根本控制不住,皇帝就算不想听, 也听得一清二楚。 “皇上。”楚元辰扶着棺椁再往前走了一步, 桃花眼变得冷然,迸出一股肃杀之气,“是因为先帝的过错,才会让薛王爷二十几多年来蒙受不白之冤。” 皇帝:“……” 他的心里纷乱如麻, 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想狠狠地责骂楚元辰目无君上,大逆不道, 把他拿下五马分尸,但是不行。 但是, 这么一来,百姓们会怎么想? 他要怎么和朝臣,和天下人交代? 楚元辰心中嗤笑, 他们的这位皇帝,就跟先帝一个样,一味的想要当那贤名君主,千古一帝,不容许自己留下任何污点,而实则……呵。 见皇帝这副青白相交的脸色,楚元辰就明白他在纠结什么。 如今,他要么就在大庭广众下,命人把自己当场诛杀,从此留下妄杀功臣的恶名。 要么就唯有妥协! 天时地利人和,先机在他和萧朔的手上。 楚元辰丝毫不畏,机会从来都只有一次。 非胜即亡。 他跟着说道:“是因为先帝,才会让薛王爷连衣冠冢都难保,先帝是真得厚待了王爷,厚待了英灵吗?” 面对楚元辰这近乎压迫性的气势,皇帝捏着缰绳的手更紧了,手背上爆起了根根青筋,他不由被楚元辰这杀意震得往后退缩了一下,嘴里忍不住说:“先帝也是一时被人蒙蔽。” 这句话一出,皇帝就预料到了不对,但是,再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楚元辰嘴角一弯,如同扑中了猎物的猛兽,一击搏杀:“既如此,还请皇上,替先帝下罪己诏!” “罪己诏”三个字一出,四下倒吸一口冷气。 罪己诏素来都是在君王有大过时,向天下人的自责忏悔。 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楚元辰的身上,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让皇帝替先帝罪己。 皇帝气得直哆嗦。 他抬着手,直接指着楚元辰,说道:“放肆,你再说一遍!” 他脸上已经难以维持住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面具在崩裂后,露出的是一张几乎被愤怒,恐慌,无措交织在一起,而显得扭曲的面庞。 皇帝大力地喘息着。 先帝素来英明,文韬武略,乃是一代明君,千古一帝,岂能因为这区区小事,下罪己诏,留下污名。 若自己替先帝下了罪己,自己又算什么?自己是子,先帝是父,子焉能言父之过,父若有过,那被父立的自己,还如何妄称正统! 大胆! 楚元辰简直大胆,身为臣子,竟然如此狂妄胆大,他气得手在发抖,嘴唇青白,说不出话来。 面对皇帝杀意冲天的目光,楚元辰丝毫不惧。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又岂会为了皇帝这区区的愤怒而后退惶惶。 楚元辰的目光清澈明澄,毫不避让地说道: “皇上,先帝有错,为何不能下诏罪己?” “薛王爷蒙受了这二十几年的不白之冤,为人唾弃,这难道不是先帝之过?” “难道……” 楚元辰再一次向前。 锦衣卫拔出武器,喝止他退下,但是楚元辰毫不后退,只笑道:“难道,当年的谣言其实是先帝让人所传?” 此话一出,不说是百姓了,就连众臣们都惊呆了。 这件事毕竟是二十几年前了,要不是前些日子,京城的大街小巷又有了议论,很多人其实都已经淡忘了,但朝堂上的确有不乏历经两朝的老臣,他们对当年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二,回想起来,当时先帝确实回避了很多。 无论是传言刚起,还是衣冠冢被刨后,先帝也不过只是唏嘘一二,龙体欠安罢朝了数日。 难道说真是先帝他…… “或者说。”楚元辰笑了,笑容冷冰,“当年湛古城被烧其实也是……” “闭嘴!”皇帝脸色铁青地一声暴喝。 楚元辰果然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立在原地,躬身道:“请皇上替先帝下罪己诏,以还薛氏一族的清白。” “这不……”皇帝想说不可能。 但这时,他突然觉得脖颈后面凉凉的,有些刺痛,就是一种皮肉被撕咬一样的疼痛,又痒又痛。他动了动手背,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手背。 “皇、皇上!”宋远像是见了鬼一样的,惊叫道,“蝗虫!” 这一声“蝗虫”吓得皇帝的手都僵硬了,他把手慢慢地挪了回来,赫然就看到有一只枯叶色的蝗虫趴在他的手背上,还在慢慢从手背爬上手腕。 皇帝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背上的这只蝗虫,脑海中最恐惧的一幕又一次重演了。 明明只要一甩手,就能把这只蝗虫甩掉,但他的身体僵硬了,一动都不敢动。 “皇上。 ”楚元辰继续道,“当日,薛家满门被灭,大火焚烧了湛古城,湛古城的上空,是遮天蔽日的蝗灾。这是上天在为薛王爷满门呜冤!皇帝可否代先帝给英灵们一个告慰?” 一只小小的蝗虫,让百姓们彻底激愤了。 京城的百姓过得安逸,也许不知外事,但是,京城里,除了普通百姓,还有走南闯北的行商、从军中退伍的老兵,以及多思敏感的书生们,他们最易被煽动…… 楚元辰的那些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在为薛重之恳请皇帝一正清白,但是却在所有的人心里落下了一根刺。 上天已经履履为了薛王爷呜不平,为什么皇帝还能置若罔闻,难道当年之事,真是另有隐情? “英灵不灭!” 人群中,不知道从哪里又响起了这句话,然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声自发地汇聚到了一起。 皇帝心头的怒意已经被恐慌所取代,他不由想到:要是自己执意不肯,他们会怀疑什么。会不会也怀疑在当年之事,是先帝所为?! 铲除薛家还能有一个薛家通敌的理由,但湛古城中,那死在大火中的百姓们呢,要怎么才能说服天下人相信,他们是和薛家串通一气才招来如此大劫。 会不会有人发现当年是自己下令点的火! 素来虐杀百姓之人,都不可能成为盛世明君,千古一帝。 皇帝看着还在手腕往上爬的蝗虫,心里顿起一股戾气,他一把按住蝗虫,死死一捏,血液迸溅。 “先帝……”皇帝不顾手上的狼藉,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声音,“先帝当年为他人蒙蔽,一时失查,没能为岭南王薛重之平反,确实有过,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朕是该为了先帝下……罪己诏。”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喉头的腥甜实在憋不住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鲜血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红得刺眼。 “皇上!” 宋远尖利的惊呼着,内侍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皇帝。 楚元辰仿若未觉,行礼道:“臣代岭南王,谢皇上隆恩。” 他抬头时,看向了站在一侧的萧朔,萧朔面无表情,但那双微微挑起的凤眼晦涩莫名。 两人目光相对,楚元辰忽然一撩袍角,向着棺椁跪了下去,额头郑重地磕在了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起身,向旁边一伸手,立刻就有人递上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酒壶。 楚元辰拿着酒壶,把其中的酒液尽数浇在了地上,一时间,酒香四溢。 这是在告慰英灵。 一壶酒洒完,皇帝嘴角的鲜血已经擦拭干净了,他的神情也恢复如初:“哎,朕为了薛爱卿一事日夜难安,近日也颇感不适,现在能有定论,实在是让人欣慰。” 他的眼中迸射出了憎恶,嘴上反而更加温和,说道:“元辰,你这次平定北燕,又千里迢迢把薛爱卿的尸骨带回京城,着实功劳非凡,朕必当重赏。” 皇帝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哀痛,就好像刚刚的罪己诏并不是被逼的,而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所下。 但是,能在京中任官的,哪个不是人精,今日的这一幕,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 从先帝到当今,一直以来都是对几位藩王颇为倚重。 薛重之死后,先帝病得罢朝数日,魏景言叛变,先帝在早朝上痛心疾首。当今更是倚重镇北王府,时有恩赐,楚元辰一出生就被立为了世子。这难道都是假的吗? 难道镇北王府和当今早就已经是水火不容了? 但再看皇帝和镇北王世子,又是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一个说今晚有宫宴为他庆功,一个说想先把薛重之停灵在皇觉寺,皇帝又说自己也一同去,亲自为薛重之上一炷香。两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笑容,似乎刚刚剑拔弩张只是他们的错觉。 于是,在众人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皇帝就送着薛重之的棺椁一同去皇觉寺。 皇帝的圣驾一走,禁军也全都撤离了。 整个京城也随之再次沸腾了起来,百姓们的话里话外说得全都是刚刚的事。 盛兮颜收回了目光,朝着静乐郡主微微一笑,这笑容淡淡的,又娇又美。 “啊,是蝗虫。” 有一只落网的蝗虫从窗户飞了进来,盛琰惊呼了一声,他纠结了一下要不要打,蝗虫歪歪扭扭地飞了一会儿后,扑通一下落在了地上,已经死绝了。 盛兮颜眉眼弯弯,连她都没有想到,这药的效果居然这么好。 这引虫散,是外祖父笔记里的方子,据外祖父所写,里头加上不同的药引,甚至能够引来不种的虫子。 她在刚刚重生的时候就做过一次,当时也在园子里头用了,她引来的小飞虫,远远看去,就像是走水时的黑烟。 这一次,她加大了数倍的药量,并添加了可以吸引蝗虫的药引。 如今正值初秋,本就是蝗虫的时节,京畿虽然没有蝗灾,但蝗虫并不稀少。 这些药是洒在蝗虫出没的地方,再由着药引,一路引到了十里亭,并且在十里亭的周围又洒下了大量的药粉。 为了做这些药,她在小书房里熬了好几天了。 这药能引蝗虫,但其中又加了一味对蝗虫剧烈的草药,它们被药引来,就算没人管它们,也会在半个时辰内里陆续暴毙,不至于真得会引起蝗灾危害庄稼。 盛兮颜也只是提供了药粉。 楚元辰的这个计划,每一步都必须得严丝合缝,她刚刚看得,整个心都悬了起来,就算她相信楚元辰一定能够如愿以偿,但还是紧张了好久。 楚兮颜轻呼了一口气,往胸口拍了下,然后才注意到袖袋里有些沉甸甸的。 呀!忘记把荷包丢下去给楚元辰了。她绣了好几天呢。 她有些扼腕,然后,决定把这件事忘掉。 忘记就好了,她什么也不知道。 “颜姐儿,我们走吧,先去我府上坐坐,一会儿再与我进宫。”静乐起身,她刚刚看了好大一出戏,现在心情在好。 盛兮颜笑得愉悦,小脸亮得仿佛会发光。 她跟着站了起来,抬手抚了抚裙摆的褶皱。 “阿琰,你也去我家吧。”楚元逸说道,“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楚元逸待会儿也是要进宫的,所以,他们俩今日没有课。盛琰完全无所谓,他一向都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压根儿不用考虑就愉快地就决定好一起去镇北王府。 说着话,他们就出了雅座,门一打开,外面的议论声一涌而入。 旁边的雅座的门也在这时打开了,赵元柔从里面走了出来,刚刚在遇上盛琰时,她就猜到盛兮颜应当也在,现在见到,她也没太过惊讶。 盛兮颜完全没有看她,直接跟着静乐走下了楼,大堂里坐满了人,一个个的脸上都满是激动和亢奋。 “……刘兄,我真是惭愧。待岭南王落葬后,我必要去他灵前,磕个头。” “届时我与你同去。” 这声音有点耳熟,盛兮颜稍微看了一眼,就是他们刚刚来的时候,那个在信誓旦旦地质疑薛重之勾结南怀,引狼入室的书生,而现在,他的脸上满是忏悔和愧疚。 还不够。 需要等到皇帝给先帝下了罪己诏,才能算是真正的大白天下。 盛兮颜始终相信,英灵们不该白白枉死,至少也该让世人知道,他们的功绩。 盛兮颜收回了目光,这时,楼上传来了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哎。有道是:古来征战几人回。”[1] 这语调听得盛兮颜眉头直皱,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谁。 “好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书生闻言大赞了一句,抬头看去并问道,“姑娘,此句是何人所做。” 赵元柔高傲一笑,没有回答。 她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 镇北王世子这出戏唱得可真大,这是生怕皇帝不记恨他。可就算现在出了一口气又能如何,薛重之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就烟消云散,就连先帝都已经死了,他却非要旧事重提,就就等于是在挖皇帝的疮疤。 就算现在皇帝碍于面子和人言可畏忍下来了,但他又岂会忍一辈子? 镇北王世子实在太不明智。 先是蝗虫,又是日蚀,这么刻意的,真就以为皇帝不会发现? 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等皇帝缓过来后,派人一查,自然知道是谁在算计他。 镇北王府已经是大荣仅剩的藩王了,而且还手握重兵,就该适当隐忍,他这么高调地和皇帝对着干,非要把皇帝给得罪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但如此,他还煽动民意来强行逼迫皇帝。刚刚皇帝要是直接命拿下他,甚至砍了他,看他要怎么办,在一个皇权的社会中,非要去得罪掌权人,也真是愚蠢至极。 方才这一出乍看之下的确热血沸腾,但实则就是在兵行险招,无勇无谋。 世人都说镇北王世子是难得的将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赵元柔暗暗叹息。 她默默地看着盛兮颜走了酒楼,心中有些嘲讽。 她这位颜表姐,实在是那等眼光短浅之人,自以为嫁进王府,得了富贵,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只怕最后也难逃和镇北王府一同获罪的命运。这也是命吧。 “柔儿。” 赵元柔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往楼梯走去。 周景寻赶紧跟上她,做小伏低地哄道,“你还在生气吗?” 赵元柔没有理他,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 周景寻心里难受,前几天赵元柔让人送来信说要解除婚约的时候他才知道,是母亲欺负了她,他哄了她好几天,都没有让她消气,要不是今天让清平郡主下帖子把她约出来,自己怕是根本见不到她。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太后的赐婚,可以与柔儿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柔儿,你听我说,我已经跟我娘说过了,她日后保证不会再多事,你要不想见王嬷嬷,我把让人把她弄到庄子里去,好不好?”周景寻追上去说道,“你别一直不理我,我知道错了。” 他抬手去拉赵元柔的袖子,但立刻就被甩开了。 周景寻只能赶紧跟上。 他不知道错过了今天,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赵元柔。 雅座里的清平郡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忍不住说道:“这周世子还真是个痴情人。” “赵姑娘才华横溢,聪明绝顶,也当得起这份痴情。”承恩公世子摇着扇子赞叹道,“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实乃绝妙,如慷慨悲壮,而又应景之,真是想不到会出自一个闺阁女子之口。哎,只可惜佳人已许了别人。” 雅座中有七八人,他们有的附合,有的可惜,有的不以为然。 清平无聊地撇了撇嘴,望向窗外,就看到静乐正带着盛兮颜上了马车,而这个时候,周景寻也追着赵元柔出来了。 周景寻本来并没有见到盛兮颜,如今看到她的侧脸,心里一股怨恨涌了上来。 周景寻去找王嬷嬷问过,这才知道,是因为盛兮颜阻止赵元柔过继,她才会一气之下,恼到要与他解除婚约。 他们都已经解除婚约了,盛兮颜还总盯着柔儿不放,计较不休,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果然真就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盛兮颜已经上了马车,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周景寻在外面,倒是盛琰扭头看了一眼,冷笑着说了一句:“小爷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只会哭着找爹找娘的手下败将啊。”敢拿这种眼神看他姐姐!真想揍一顿。 手下败将。四个字彻底刺伤了周景寻,想到上次在华上街的事,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 盛琰手上的马鞭空甩了几下,策动缰绳跟上马车,脑袋后面绑得高高马尾飞扬起来,少年意气奋发。 周景寻的眸中闪过一抹戾色,死死地盯着盛琰的背影。 直到赵元柔已经走远,他才又赶紧追上去,继续低声下气地哄着。 静乐的马车在离开云来酒楼后,就直接回了镇北王府。 盛琰天天出入王府,已经相当熟悉了,静乐也不跟他客气,打发他和楚元逸自己去玩,就带着盛兮颜去了正院,脸上兴致勃勃地说道:“颜姐儿,你来,我让人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裳,你看看喜不喜欢。” 静乐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进了内室,戴她试衣裳去了。 她换上了一条嫣红色的撒金花百褶裙,戴着一整套红宝石头面,整个人艳光四射,矜贵逼人。 “这身好看。” 静乐拉着她左看右看,满意极了,夸道,“你适合红裙子。以后别穿得那么素。” 盛兮颜也喜欢红色,抿嘴笑着应了。 在镇北王府一直待到了未时,盛兮颜就和静乐一同去了仪门。 马车已经备好了,见到站在马车边上的男人,静乐愣了数息,笑道:“纪明扬!你已经好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1]王翰《凉州词》 赵:今天换只羊薅。 48、第48章 纪明扬已快到不惑之年, 但他长年在军中,身体强健,丝毫不弱于那些少年郎, 就算大病一场消瘦了一些,一对眸子还是明亮至极。 “郡主。”纪明扬对着静乐作揖,然后, 又对盛兮颜说道, “盛大姑娘,多谢您救命之恩。” 他躬身行礼,盛兮颜赶紧侧身避开:“不必多礼的。” “纪明扬。”静乐含笑道,“你从我父王时起就在军中了, 也就算是阿辰和颜姐儿的半个长辈,不用行如此重的礼。” 她今日心情甚好,笑容明媚夺目, 有如红玫瑰艳丽夺目, 但又不似玫瑰般需要精心娇艳,而是迎风绽放,娇艳中带着几分恣意。 纪明扬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静乐的身上,只有一瞬, 他就避开了。 静乐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世子爷让末将送您和盛大姑娘进宫。”纪明扬答道,“这几天您若出门,世子爷让末将等也一并跟随。” 他的肺痈已经康复了, 后面就是要好好休养就能痊愈。如今也就声音还有些嘶哑,说话气短, 可以听得出来还有些虚弱。 原本楚元辰是想让他多歇几天的,但是他实在闲不住,就以韩谦之年纪太小, 做事毛躁为由,非要领差事。对此韩谦之无言以对。 静乐微微一笑,没多说什么,抬步上了马车,盛兮颜跟了上去,然后是兰嬷嬷和昔归。 除了纪明扬外,韩谦之也在,他们与一行七八个侍卫,护送着马车出了府。 纪明扬与韩谦之策马并行走在马车旁。 京城的街道今日热闹如过年,但来往的百姓见这马车的规制就知道里面是贵人,纷纷让开。 “老纪。”韩谦之与他又靠近了一点,悄悄说道,“我说听人说当年王爷其实是想招你为婿的?”他口中的王爷指的是老镇北王楚慎。 这事韩谦之也是偶尔听军中有人唏嘘提起的,说是纪明扬乐意的很,当场就应了,但王爷怕郡主嫌他粗俗不一定满意,就特意让他来京中给郡主看看。 结果就…… 人还在半路上,皇帝突然赐了婚。 纪明扬横了他一眼道:“别胡说。”压低声音道,“郡主已经招婿了。” 这事在北疆知道的人也不多,京中更是无人知晓,随便乱说,只会落人话柄,让郡主难堪。 韩谦之耸耸肩,很识相地闭了嘴。 纪明扬又叮嘱了一句道:“世子爷让我们来守着,应该怕是觉得有人会对郡主出手,务必小心着些。” 韩谦之微微颌首。 他们都是北疆军的精锐,纪明扬更是早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将军了,镇北王府里的侍卫本就是从北疆军里退下来的,个个都是见过血,打过仗的,以一挡十不在话下。护卫这种小事,一般是轮不到他们的。除非,就是世子爷认为极有必要。 “皇上今日是恨惨了世子爷。”纪明扬提了一句,他的虎目一眯,眸色幽深暗沉。 皇帝的心性,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世子爷让皇帝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又被逼得不得不下罪己诏,皇帝暂时不能动世子爷,说不得会另寻他人来解气。 “末将明白。”韩谦之改变了称谓,全身的气质在这一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显锐气。 两人不再说话。 一路上,无惊无险,直到马车停靠在皇城宫门前。 在宫门前和楚元逸会和后,又分开了,她们直接进了内宫。 盛兮颜没有进过宫,她亦步亦趋的走在静乐的身侧,静乐偶尔扭头看她一眼,见她气度从容,丝毫不显局促,眸光更加温和。 皇后前年殡天了,暂时没有再立新后,宫人就领着她们一直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慈宁宫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都是各府诰命,静乐和盛兮颜走进去的时候,立刻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大多落在了盛兮颜的身上。 盛家在这权贵如云的京城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真要说起来,以盛家的家世,盛兮颜是配不上镇北王世子的,毕竟谁都知道,老王爷已经去了这么多年,楚元辰很快就该袭爵,那时,就不是世子妃,而是堂堂藩王妃,尊贵更胜亲王妃。 这位盛大姑娘怎么就这般好命呢! 唯有坐在太后下首的永安,一脸不快地盯着静乐。 两人目不斜视地行了礼,刚一坐下,还不等宫人上茶,太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静乐,逸哥儿可是随仪宾去了前头?” 听到提起仪宾,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京城耳目众多,更何况,静乐也没有刻意去避着旁人,她与仪宾要和离的事,都已经传开了,不少人都有些不太赞同,毕竟女子嫁人,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哪能说和离就和离的,实在荒唐。 静乐淡淡一笑,说道:“逸哥儿年纪大了,不需要有人陪着。” “陪着”两个字让太后听着很是不舒坦,这话就好像是在说,仪宾只是个陪着主子的下人一样。 静乐这是忘了,仪宾是先帝赐的婚吗?! 太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静乐,哀家听闻你要同江庭和离?” “不是。”静乐摇了摇头。 太后微微点头,心道:还不算太没分寸。 静乐含笑道:“是休夫。江庭是入赘到王府的,既然女子出嫁,夫君能休妻,那女子招赘,自然也能休夫。” 此言一出,不但坐实了静乐和离的传言,更是让不少人都惊住了。 休夫?! 静乐简直太狂妄了。 盛兮颜笑得两眼弯弯,她喜欢静乐,太、太太喜欢了! 太后皱了下眉,把茶盅重重放下,拿过佛珠,不赞同地说道:“静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太后娘娘。”静乐笑道,“长公主殿下都嫁四回了,臣妇不过才休了一个,还远远赶不上她。” 永安长公主前不久又看上了一个年轻俊逸的举人,正打算招为第四任驸马。 噗哧。盛兮颜差点没忍住,赶紧掩嘴清咳了两声。 慈宁宫里的众人要么端茶,要么拿帕子拭嘴,要么整理衣袖,只当自己没听到。 永安的脸色黑了,她嫁几回,管静乐什么事。她是长公主,静乐又是什么! 永安正想拍案,被太后瞪了一眼,她不快地收回了手,轻哼一声。 太后耐心地劝道:“……静乐啊,你要想想阿辰和元逸。阿辰快要成亲了,元逸还没定亲呢,你这样……”她似乎纠结了一下用词,才道,“不好。” 静乐笑吟吟地说道:“臣妇记得清平是长公主殿下跟第二任夫婿生的。” 永安:“……” 自己和驸马只是和离!可没有休夫!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不敢说话,就怕太后一恼起来,不许她嫁最近才看上的那个漂亮举子。 太后被怼得心塞,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偏偏永安是她亲闺女,骂是早骂过了,打是舍不得的,如今倒是给静乐留下了话柄。 其他人就更是不敢说话了,整理衣袖的整理了半天,拭嘴的快把口脂都擦掉了,端着茶盅的更是手都酸了。 太后面无表情。 先帝当年不得已才允了静乐招赘继承爵位,但不想让镇北王趁机给她招一个名门勋贵世家的子弟,这才特意挑了江庭。 江庭出身农家,这就意味着,他给不了镇北王府任何助力,而且,先帝观江庭此人,颇为自负,眼界狭隘,虽有几分才学,大多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能,也就容貌长得还不错,先帝特意将其点为探花,就是为了好歹能配得上静乐。 这些年来,江庭也确实没多大出息,一直都安安份份的,正和了先帝的初衷。 二十多年来都好好,静乐现在一言不和就要休夫,简直没有把先帝放在眼里! 静乐生怕把她气得还不够,又补充道:“您放心,下一个会更好。” 她的脸上没一点儿阴霾,明艳的笑容衬得她更显光彩照人。 说着,她又问永安道:“殿下,您说呢?” 永安:“……” 永安压根儿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她要是说不好,那她下次说不定就不能再和离了!她不敢看太后,只说:“是啊。”这话一说出来,就轻松了,“下一个肯定比现在这个好。” “永安!” 太后简直要被这亲闺女给气死了。 永安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本来就是这样啊,驸马再漂亮也是会老的,再体贴也是会烦! 被亲闺女拖了后腿的太后,底气早就没有一开始这么足了,只能好言相劝道:“静乐,你也想想阿辰,阿辰就快大婚了,总不能小两口拜天地的时候,连父亲也不在吧。” 有人暗暗点头。 若到时候仪宾不出席,那丢的可是镇北王世子和这位盛大姑娘的脸。 女子生而不易,就算和仪宾闹了什么矛盾,也该为了亲儿子考虑,有什么忍不下去的呢?说到底,仪宾既没有妾,也没有庶子,镇北王府也是郡主在当家。 静乐嘴边含笑,只说道:“寡妇带大的孩子并不少。” 拜堂少一个人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又道:“要实在空了一个位子礼堂难看,臣妇赶紧再去找一个就是。” 太后:“……” 荒谬!狂妄!简直太没规矩了。 太后只能向盛兮颜问道:“盛大姑娘,你说呢?” 她语气低沉,但凡是识相点的,这会儿就该顺着她的话说。 盛兮颜微微一笑,温和乖顺:“臣女觉得郡主说得是。” 太后:“……” 她简直快把手里的佛珠给扯断了。 她出身名门,一出嫁就是太子妃,然后就是皇后,儿子是嫡长子,太子的位置坐得稳稳的,宫里的嫔妃们也都规规矩矩,可以说,她这一生风光得意,不曾想,老了老了反而被人频频打脸。 静乐倒也罢了,从小就是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但是这盛兮颜……这盛家到底是怎么把她养成了这副德性的?! 先前,太后是想让永安去好好调/教一下她,让她听话,日后嫁进盛家,也能成为一枚好的棋子,偏就她油盐不进,好赖不分! 慈宁宫里不由静了下来。 静乐端起茶盅,悠然地品着茶,间或和身边的盛兮颜说着,这茶不错,这点心好吃之类的话,和乐融融。 她觉得这是静乐故意装出来自己的。 太后清了清嗓子,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静乐,看来你和盛大姑娘处得还挺不错的。” 静乐含笑,满意地说道:“臣妇多谢太后娘娘赐的这门好亲事。我们家颜姐儿啊,臣妇真真是越看越喜欢。” 太后憋着气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静乐笑眯眯地说道:“太后您别说,颜姐儿和阿辰真就是绝配。哎,您大概也是听说了,阿辰失踪那会儿,臣妇曾去皇觉寺求过一签,当时明空禅师就说,阿辰他……哎,怕是难逃一劫,得寻一个有大福气的姑娘,才逢死化生,臣妇当时又愁又怕,多亏您赐下了颜姐儿。” 静乐冲盛兮颜笑着,盛兮颜非常配合的半垂下头,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她长得好,眼帘微垂,嘴角微弯,看起来又乖又软,任谁看着都会觉得这是个温柔乖顺的大家闺秀。 静乐又道:“您看,您一把颜姐儿赐给阿辰,阿辰就有消息传回来了,这不正是应了明空禅师的批命吗?!等阿辰大婚后,臣妇必让他亲自来叩谢您的活命之恩。” 她说话时,略微加了重音,旁人听不出来,但是太后听得分明。 太后真就是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们说,这一说话心里头就憋得慌。 静乐简直就是对准自己的心窝子在戳。要真应了明空禅师的话,是因为自己赐了这门亲,让楚元辰活下来的话,太后非得呕死不可。 静乐漫不经心地撇着茶盖,毫不掩饰地冲盛兮颜眨了眨眼睛,论气人,她拿手着呢。 静乐是真相信,盛兮颜就是明空禅师口中有大福气的,儿子都跟自己说了,要不是遇到盛兮颜,得她相救,其实已经连命都没了,这岂止是缘份呢,是上天看他们镇北王府可怜才赐下的机缘。 盛兮颜掩嘴直笑。 太后不说话,旁人自然也不好说话,慈宁宫里静悄悄。 静乐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渐渐的,又有一些人陆续过来,见旁人都不说话,弄不清状况便也沉默保平安。 直到,清平郡主来了,她性子活泼,娇娇滴滴地叫了几声外祖母,就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慈宁宫里才又有一些声音。 慈宁宫也坐不下这许多人,年轻的过来请过安后就去御花园看戏游玩,盛兮颜没有走,乖乖巧巧的坐在静乐身边。 今日又是蝗虫,又是日蚀的,出现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把原来的仪制弄得乱七八糟,尤其是皇帝和楚元辰去了皇觉寺,这开宴的吉时也是跟着挪了再挪,礼部尚书为此白了好几根头发。 终于,有内侍过来说要开宴了。 于是一众女眷簇拥着太后,往摆宴的广英殿走去。 盛兮颜的位子就静乐的身边。 等到了吉时,呜钟响,皇帝和镇北王世子楚元辰一同进来了。 众人纷纷行礼,直到皇帝落座,又抬手道:“免礼,阿辰,今日这宫宴是为了你而办的,你当坐在朕的身边。” 说是身边,当然不是真与皇帝并坐,而是下首最尊贵的座次,这位子早已空着,就等着楚元辰。 楚元辰谢了恩,就坐下来,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 众人也一一坐下。 大太监正要命丝竹响,舞乐进殿,皇帝抬了抬手。 礼部尚书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可能自己好不容易才勉强整回来的仪程又要完蛋了,自己胆子再大一点的话,真该请皇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皇帝乐呵呵地说道:“阿辰,朕有一事,想与你说说。” 楚元辰闻言,挑了挑眉梢,桃花眼中含着笑意,说道:“皇上请说。” “今日朕见到薛爱卿的灵柩,心里着实有些感慨,朕还记得岭南王府还有一位世子,当年也就年方五、六岁吧,若是他能长成,如今也就比阿辰你大不了多少。” 岭南王府世子出生的晚,薛重之年过三十,才得了一个独子,立刻就欢喜的上折请封为了世子。 楚元辰眸色低沉,不发一言。 “朕看着你,就想起那位小世子。”皇帝的心中恍惚了一下,他还记得岭南王妃是一位难得的美人,虽只远远见过一面,但那双迷人的凤眼,让他多年来总是难以忘怀。 “若是小世子和薛爱卿都还在,如今说不定岭南王府连世孙都有了。”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岭南王去了,先帝也去了,朕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皇帝一副极其悲痛的样子。 楚元辰漫不经心地笑着,也不说话,想听听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做足了姿态后,才缓缓道:“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阿辰,你父亲与你母亲也结缡二十余年了……” 静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手掌握拢成拳,置于膝上。 从太后到皇帝,他们母子俩怎么就一天都不让人消停呢! 皇帝的这一席话一旦说出口,毫无疑问,是要把楚元辰放在架子上烤。 无论如何,江离是父,楚元辰是子。这是孝道。 皇帝这是想让楚元辰来做选择吧!若是楚元辰应了,自己这口气实在憋不下。但要是楚元辰不应。正所谓父之过,子应代之,楚元辰不仅不代,连为父求情都不肯,这就是不孝。 “皇上。”楚元辰不等皇帝把话说完,就轻飘飘的打断了,他的脸上带着笑,手中慢悠悠地转着空酒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您说到岭南王,臣就想起了祖父。” 楚元辰口中的祖父是镇北王楚慎。 皇帝皱了下眉,但是,是他自己先提到的岭南王,当然也不能不让他说。 楚元辰继续道:“臣记得几年前,祖父曾带臣一同回过京城,住了小半年,祖父亲手给臣布置了一间书房,书房里的那个书柜就是祖父亲手打造的。在书柜的第二层其实还有个暗格。您知不知道,臣在暗格里放了什么。”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楚元辰在说什么,但是,皇帝的脸上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楚元辰。 楚元辰笑容灿烂:“皇上,您知道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拿起酒盅,说道:“阿辰,你为大荣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朕先敬你一杯。” 有内侍立刻给楚元辰斟满了酒,他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两人一通机锋,其他人越听越糊涂,静乐却听明白了。 方才皇帝分明是想用孝道来拿捏楚元辰,但是,楚元辰一提暗格他哑声了。 这暗格静乐是知道的,这几年来,从北疆到京城,时不时就会有飞鸽传书,更有机密的事,若不是太急则会直接派人回京。 静乐看过后大多是烧了的,也有一些不能烧,她都会放在楚元辰书房的暗格里。 从来都是如此。 这件事对外是机密,但她和仪宾已经成婚二十几年,也有了两个孩子,静乐对仪宾不可能日夜防备,不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就算没有主动告知,也没有刻意去瞒着他,他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知道,自己会把东西放在哪里…… 难怪,明明北疆形势渐好,阿辰还会突然遭难,差点连性命都没了! 难怪,自己说要休夫,阿辰同意的这般爽快。 难怪,太后会知道空明禅师给阿辰批的命…… 这样一想,所有的事情全都对得上了。 她的阿辰从来不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就算与她和江庭相处时间不多,他也不至于对江庭这般冷漠。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阿辰只是和自己一样被伤到了极致。 但是和自己不一样的是,自己能丢的最多也只有这条命,阿辰手底下是数十几万计的将士,他必须得为他们考虑。 冰冷到颤抖的手背被一个温暖的掌心轻轻覆住,她一转头,看到的是盛兮颜的笑颜。 静乐的心瞬间安了,遇人不淑又如何,上天好歹给她一个这么乖的儿媳妇,这就够了。 总不能所有的好事都给自己吧。 静乐一下子清明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笑意,淡淡的,发自内心。 楚元辰放下酒杯后,朝着她们的方向望了过来,见静乐脸色平静,他便放下心来,又向盛兮颜眨了眨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荷包。 49、第49章 盛兮颜没理他, 只当没看到。 楚元辰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发出了低不可闻的笑声。 丝竹声终于响了起来。 一式着翠色衣裙的宫女捧着酒水, 菜肴和各色果瓜进了广英殿。 推杯换盏,舞乐声声。 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盛兮颜愉快地品着酒, 吃着菜, 时而又和静乐说上几句话。 宫宴结束已到申时。 静乐说自己有些醉了,盛兮颜就跟着她慢慢走。用了足足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宫门,兰嬷嬷和昔归正等在马车前,楚元逸也早就牵马候着了, 见到静乐,他斯文地笑了笑,向两人作揖行礼。 静乐又磨磨蹭蹭了一会儿, 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盛兮颜歪了歪头,没等问,就见有人匆匆地朝这边而来。 是楚元辰。 他今日被敬了不少的酒,有些微醺, 桃花眼略显迷离,他向盛兮颜笑着,这毫无保留的笑容让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盛兮颜想起了正午在街上时的楚元辰, 一身银白的铠甲,身姿笔挺, 浑身带着一股杀伐之色,犹如利箭出鞘,势不可挡。而现在的楚元辰, 他的笑容有如春风化雨般的柔和,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盛兮颜的心也仿佛被他的笑牵动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露出了浅浅的梨涡,杏眼中流光四溢。 静乐朝着楚元辰眨眨眼睛,意思是:娘对你好吧。就知道你磨磨蹭蹭的,硬是把人拖下来了。 然后,就很自觉地先上了马车,还顺手放下了车帘。 她觉得得让小两口有多点相处的机会,自己这只会打仗的傻儿子还是得学学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其实就算静乐放下车帘,但各府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宫门前还是人来人往的,更别说,还有纪明扬他们也在。 楚元辰把手一摊,手掌朝上,伸到她的面前,笑着问道:“荷包呢?” 盛兮颜:“……” 荷包还在袖袋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拿出来。 本来嘛,像这样的凯旋进京,街道两边扔花扔荷包的肯定不少,她随手丢下去也不太会引人注目,是不是? 偏偏今天比较特别,不但没人丢荷包,她自己还忘了。 要是直接送…… 她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滚烫的脸颊就像是涂了一层胭脂,在胜雪的肌肤的衬托下,比往日更显娇美,就有如清风拂过心头,在楚元辰的心湖中荡起了涟漪。 楚元辰的眸子里氤氲着愉悦,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 盛兮颜差点没忍住就从袖袋里拿出荷包了。 她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忘了。”然后想也没想,就朝他摊开的手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肌肤相触的温暖,让他的指尖跟着颤了一下,掌心中仿佛还能捕捉到那股淡淡的馨香。然后他就看着他的小丫头飞快地跳上了马车。 楚元辰忍住嘴角的笑意,隔着窗帘问道:“没有荷包吗?” 他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又有点可怜,就像是被抛弃的大狗狗,在轻轻冲她摇尾巴。 下一瞬,马车的窗帘撩了起来,一只青莲色的荷包被抛了出来,然后窗帘立刻就放下了,速度快到连人影都瞧不见。 楚元辰溢出一声轻笑,一抬臂就把荷包捞在了手中。 荷包上绣着两棵绿竹,有又一只雄鹰盘旋其上,苍鹰的羽毛根根分明,金色的鹰眼犀利,锐气四溢,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从荷包上飞出来了。 荷包上还带着些许来自她体温的暖意,楚元辰勾唇浅笑,眉梢间份外柔和,直接就把它戴在了腰间。 再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暂时还不能回府,楚元辰遗憾了一下,又转身往宫中走去。 马车渐行渐远。 车厢里,静乐笑眯眯地看着盛兮颜,就见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一脸无辜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的荷包不是她丢的,实在可爱的很。 她只道:“颜姐儿,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盛兮颜正在努力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闻言点了点头,挑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黄昏的天色半明半暗,天边还剩下最后一缕阳光和淡淡的晚霞。 静乐笑道:“阿辰今日估计要晚些才能出宫。” 不管怎么样,楚元辰今日刚回京,一些关于北燕的情况还得向皇帝回禀,这些事只能他自己来,估计今天得到宫门落锁前才能回来了。 盛兮颜把窗帘放了下来,心里有淡淡地失落,想想总算把荷包给出去了,她又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马车直接把盛兮颜送到了盛府门前,见她进了门,这才往镇北王府去。 一回府,楚元逸就去安置他的马儿了,静乐直接回了正院,一坐下就问道:“江庭呢。” 兰嬷嬷连忙答道:“江庭还在前头住着,他的腿还没好,动弹不了。” 在静乐提出休夫后,因为楚元辰没有回来,她就暂时没让江庭搬走。 当时静乐总想着,江庭对自己无情,总归也是楚元辰的亲生父亲,也许楚元辰会有另行安置的打算,比如买个宅子什么的。 现在静乐后悔了。 她同楚元辰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对儿子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楚元辰不是一个狠心的人,除非有人戳中了他的底线。 江庭如此行径,就是在用北疆军将士们的生死存亡来向皇帝示好,楚元辰是不可能原谅的。别说是买宅子安置了,认不认他都难说。 所以,静乐在儿子回府前,要赶紧把这事给解决掉,免得儿子看到他糟心。 静乐让兰嬷嬷去拿早就写好的休书。 这休书已经去京兆府盖过印,留过档了,这代表着,她与江庭的婚姻彻底结束,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接过休书,草草看了一眼,就又交给兰嬷嬷说道:“嬷嬷,你亲自去一趟,把这个交给他。” 既然江庭一心想着为皇帝尽忠,就好好“尽忠”去吧! 自己倒要看看,没了镇北王府,皇帝还会不会要他。 静乐冷哼道:“宵禁前就让他搬走!” 兰嬷嬷并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她对静乐的决定,从来都不会质疑,闻言立刻应命,直接就带上两个侍卫去了前院江庭住的住处。 江庭正躺在罗汉床上看书,床边还放了一对拐杖,长随赵平就站在一旁服侍,端茶送水。 他的腿在受伤后,皇帝曾特意派太医过来看过,当时太医就摇头了。 江庭原本只是折了右腿骨,接上骨养几个月也就能好。 但后来,断骨处又被静乐狠踩了一脚,当时这一脚,静乐可不是随随便便踩的,严重的错位加上骨头的粉碎断裂就连太医也接不好,这条腿注定是要留下残疾。 那天过后,江庭已经躺了快半个月了,一开始痛得不能动,也就这两天,可以勉强拄拐了。太医没有告诉他真相,江庭一直以为自己的腿还能好,只是,这么多天,也不见静乐来瞧他,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慌。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兰嬷嬷,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江庭简直傻眼了。 他和静乐成婚二十几载了,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既便如此,静乐的“休夫”之言,江庭也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当真。 毕竟还有阿辰和逸哥儿呢,静乐总得替他们考虑考虑,免得日后他们出门交际抬不起头来。 江庭就想等楚元辰回来,让楚元辰帮着劝劝,自己再做小俯低说几句好话,静乐也该消气了。 看着那张盖了官府印戳,和静乐签字画押的休书,江庭整张脸又青又白,尊严也受到了践踏。 古往今来,只有男人给女人休书,此乃天地伦常,岂能反过来! 在老王爷死的时候,江庭的心里其实是庆幸终于熬出头了。 没有老王爷在头顶上压着,他就可以想办法把入赘变为娶妻,重新归宗,反正就他所知,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没想到,偏偏在这时让他发现,镇北王府其实和皇帝早就水火不容。他担惊受怕,给自己找出路还不及,哪还顾得上归宗啊。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接到一封休书! “兰嬷嬷。”江庭捏紧了休书。 他心里更想把休书给撕了,然而他也知道,休书可以撕,衙门的记档是撕不掉的,必须得静乐回心转意。 “我要去见阿妩!” 江庭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赵平赶紧给他拿拐杖,又扶他站起来。 江庭强调道:“我有话要亲自与阿妩说。” 他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就朝外面走去,还没等他走出院子,站在院门前的两个侍卫就抬手拦住了他。 这些平日里对他客客气气,唤他仪宾的侍卫们,如今一个个都是神情冷然,不苟言笑。江庭刚一靠近,他们手里的长剑就已亮出半截,脸上杀意毕露。 江庭畏缩了一下,又外强中干地喝斥道:“你们在做什么?退下!” 侍卫们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两步,江庭反而被逼得向后退去,他柱着拐杖,本来行动就不便,这一退,差点就摔倒。 赵平连忙搀扶扶住他,嚷嚷道:“你们敢对仪宾无礼!就不怕郡主让你们都滚蛋吗!?” 镇北王府的侍卫们全都是见过血,杀过敌的,自然不会去与一个长随一般见识,就如同在沙战上,能举刀的时候,谁也不会先去跟敌人吵上一架。 他们拿着剑,挡在院门前,一副谁敢往前再走一步,就拔剑的架式。 见江庭这番惺惺作态,兰嬷嬷不由阴阳怪气地说道:“江大爷,你休书也拿了,还摆什么仪宾的架子?这不是瞧不上我们王府,生怕我们连累了你吗,怎么现在反就赖着不走了呢。拿上休书,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江庭脸色一白,不等他开口,兰嬷嬷又道:“姑娘家嫁人还有嫁妆呢,您当日进了咱们王府的门,连身上的喜服都是王府置办的。郡主念在二十余年的情份上,许江大爷把你自个儿的衣裳带走,赶紧理理,免得天黑宵禁,还得再多住一晚,指不定这一晚上,您就被连累丧命了呢。” 江庭的脸色越加难堪,休书在他的手里几乎都快被捏成团。 江家只是普通的农户,靠几个姐姐先后出嫁,才给他攒到了读书的银子。他刚来京城时,的确一无所有。可这二十多年来,他的体面和尊贵早就是刻到骨子头里去了。 兰嬷嬷这番话,简直就像生生把他的衣服剥下来,让他赤身露体站在在所有人的面前。 江庭实在忍不住下去,抬手指着兰嬷嬷,脱口而道:“你!你……刁奴!你怎么敢……”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兰嬷嬷让江庭实在难以接受。 他在镇北王府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江庭本来以为前几天的慢怠已经是他人生的极限,没想到,还远不止如此。 “别东指西指的,江大爷。”兰嬷嬷冷笑道,“你从前是郡主的夫婿,是主子,我称你一声仪宾,如今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嚣张。” “你的尊贵都来自郡主。”兰嬷嬷一针见血道,“没了郡主,你什么都不是。” 江庭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还是那句:“我要见阿妩。” “你还是省省吧,”兰嬷嬷冷漠地说道,又向侍卫们含笑道,“江大爷看来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了,就快些送他出门去,咱们镇北王府对江大爷来说是龙坛虎穴,怎么能让他继续受苦呢。” 侍卫应声道:“放心吧,兰嬷嬷。” 兰嬷嬷道了声辛苦,就回去复命。 江庭才不管别的,不管不顾地嚷嚷道:“我要去见阿妩!” 侍卫们自然不会被他得逞,做了个请的动作,就道:“请随我们出府。” 江庭理都不理他们,柱着拐杖就要往外冲,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堵住了他的嘴,一人架着他一条手臂就往外拖去。 江庭受伤后,就被挪过院子,如今住得偏僻,又离王府的侧门很近,侍卫直接把他往侧门拖,免得惊扰到王府里的主子。 这刚拖到一半,楚元逸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到这情形,他惊住了,大喊着,“快放我开我爹。” “二少爷。”侍卫的手并没有放开,“这是郡主的吩咐。” “不可能。你们先放开我爹。”楚元逸抬手去扯侍卫的手臂,侍卫往后退开了一些,依然没有松手。 楚元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又惊又怕。 被捂着嘴的江庭死命摇头,向楚元逸不停地使眼色。 楚元逸明白了,说道:“我去找我娘。你们不许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内院跑去,气喘吁吁地直接冲到了静乐面前。 他草草行完了礼,连忙说道:“娘,为什么要把爹赶走?!” 静乐皱了下眉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楚元逸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自己看到的!”他拉着她的衣袖,急急忙忙地说道,“娘,爹他惨极了,脚也断了,现在走不了路,不要把他赶走好不好?” 静乐叹了口气,招手让他过来,说道:“逸哥儿,娘跟你说过,我与你爹和离了,和离了自然就不再住在一起。” 楚元逸年纪还小,也就十二岁,又不似楚元辰从小就要肩负重任,再加上楚元辰长年不在身边,静乐对他难免宠溺了一些。 她能果断的把休夫的原因告诉楚元辰,可一旦面对楚元逸天真懵懂的目光,就有些不忍心。作为母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犹豫了,这一犹豫,就拖到了今天。 楚元逸呆了呆,静乐的确与他说过和离的事,他只当他们是在吵架,以为说说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见静乐郑重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 “娘,能不能别和离?”楚元逸捏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可不可以?” “不行。”静乐拒绝了。 有些事再残酷也得撕开,静乐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他真相。 她暗自叹息,说道:“逸哥儿你也长大了,你先坐下,娘慢慢跟你说。” “慢慢说就来不及了。”楚元辰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不放,退而求其次地说道:“那……你跟我去见爹爹,见他一面,好不好?” 他满脸祈求,天真地希望他们俩只是有些口角。等到娘看到爹伤得那么惨,还要被人赶出去,说不定就会原谅他了。 静乐终于还没有甩开儿子,跟他一同走出去。 江庭这会儿已经被侍卫们拖到了侧门。 见到静乐来,江庭的眼睛一亮,死命挣扎着摇头,被捂着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静乐示意侍卫们放开手,江庭整了整衣襟,又把拐杖柱好,含情脉脉地看着静乐。 就算断了腿,又被禁锢,江庭也没有忘记时常打理自己,除了有些狼狈,依然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阿妩。”江庭深情款款地向静乐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吗。我等你好些天了……我们谈谈可好?” 静乐问道:“你想与我谈?” “阿妩。”江庭凝视着她,眼中仿佛含着万分柔情,“我知道我曾经有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你要恨我也是应该。我早就后悔了,真的!阿妩,我们都成亲二十几年,你看看阿辰,你再看看逸哥儿……” “逸哥儿,你先回去。”静乐向着楚元逸说道,“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了,你也我的听话。” 就算要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楚元逸,静乐也打算和他坐下来慢慢说,而不是让他站在这里,一知半解地听着,让残酷的真相直接在他面前被扯开。 楚元逸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楚元逸一走,静乐就直视着江庭,脸上冰冷至极:“你敢不敢再提一句阿辰?” 江庭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未变道:“阿妩,阿辰今日回京,我都没能去接,正等他回来呢,等他回来,我们一家就能在一块儿了,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希望的吗?” 静乐当然是这样希望的。那个时候,她希望的是一家人都在北疆,而不是京城,京城不是她的家。 也是,江庭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 静乐拂了拂衣袖,淡声道:“阿辰书架暗格里的东西是你动的吧?江庭啊江庭,你都想把阿辰送上绝路了,我真是好奇,你打算怎么面对阿辰?” “你对我无情,想要我的命,也罢,反正你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入赘的楚家。但是阿辰呢?虎毒还尚且不食子。” “事到如今,你想说还能一家人好好在一起,这话,你说得出,我听不下。” 静乐一口气就把话给说完了。 江庭的脸色有些糟糕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静乐知道。 江庭一瞬间的眼睛闪躲让静乐顿觉可笑。 就算他们是盲婚哑嫁,毕竟也夫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都捂不热他的心。 静乐嗤笑道:“怎么,你巧言善辩,也说不出为什么要阿辰的命吗?” “不是这样的。阿妩,你听我说……”江庭拄着拐杖,费力地走过去,想要跟她解释清楚,想告诉她是她误会了。 静乐微微一笑,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来见你吗?” 江庭呆了呆。 静乐笑容越发灿烂:“因为我发现,只是让人把你赶走,我楚妩实在是消不了这口气啊。” 这句话说完,她抬脚就冲江庭柱着的拐杖上一扫,他的拐杖顿时脱手飞了出去。 江庭整个人失去重心,他本能地用腿去撑地,断掉的骨头原本就没有接好,断腿一着地,一受力,撕心裂肺地疼痛一股脑儿涌上了天灵盖。 他发出一声凄惨地哀叫,重重地摔倒在地。 “啊!”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断腿痛得他面色发白,冷汗淋漓,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惨叫声在王府的上空久久回荡。 静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浅笑道:“如今,你还想再与我谈谈吗?”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身上,映得她傲骨铮铮,明艳夺目。 50、第50章 江庭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静乐, 她的容貌还是如年轻时一般,肤白如玉,艳冠芳华。尤其是那双桃花眼, 让她在骄矜中又不显傲慢,反而更多了几分旖旎。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江庭是又惊又喜的, 这样貌美绝艳的女子他生平仅见。 可惜的是, 她太骄傲了,耀眼有如天上的骄阳,在她面前,江庭总有一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她是王府贵女, 堂堂郡主,而他只是赘婿。 原本,江庭以为他只需要熬到老王爷过世就行了, 只要能改赘为娶, 他在她面前就能抬得起头来了,谁能料到…… 天不从人愿。 江庭用手肘支撑着身体,静乐那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眼神, 让他越发难堪。 “丢出去。”静乐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江庭不再是镇北王府的仪宾了, 从此以后,不必让他进府。” 静乐这雷厉风行的一个横扫腿, 让侍卫们都快看呆了,闻言立刻抱拳应命,也不等江庭站起来, 就已经一人叉着他的一个胳膊往外拖,守门的侍卫把门打开,他们就叉着他往外面一扔,又顺手把拐杖也一同丢了出去。 江庭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拐杖就在他手边,他拿着拐杖,支撑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仪宾?”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江庭下意识地看过去,见到是一张沉静坚毅的脸,面无表情看过来的时候,有种不苟言笑的感觉。 这个人的容貌对江庭而言很陌生,江庭对王府的人还是认得的,并没有见过他。 听到纪明扬唤他为仪宾,韩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倒是有些人模狗样,就是眼神让人不舒服。 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觉得纪明扬的运气真够差的,要是当年先帝不多事,这姓江的哪里比得上纪明扬。 “纪将军,韩校尉。” 把江庭扔出来的侍卫抱拳行了礼,道:“江庭已经不是仪宾了。” “不是了?”韩谦之惊讶地脱口而出,又朝江庭看去,难怪那么狼狈,原来是被郡主赶出来的啊?! 侍卫只道:“是的。”他嫌弃地看了一眼江庭道:“郡主让咱们丢出来的。” 纪明扬颌首,没有多问,越过江庭,和韩谦之一同进了府。 江庭眼底的戾气更重了,口唇微动,喃喃道:“楚妩……”是她不顾夫妻之情。 门关上了,断开了他的目光。 侍卫向静乐复命道:“郡主,人已经丢出去了。” 静乐只应一声“好”,就不再理会,转而向纪明扬他们热络道,“纪明扬,韩谦之,你们回来啦。” 纪明扬和韩谦之如今就住在王府里。 纪明扬忙道:“是。末将已经把人都安顿好了。” “你们要住的不习惯的就告诉我,王府里还有一个从北疆来的厨子,想要吃什么,他给你们做就是。还有,纪明扬,你大病初愈,我让人给你炖了补汤,一会儿送去你那儿。”静乐顿了顿,又道,“韩谦之,你替我盯着他,要是身子不爽,就去叫良医。王府都是自己人,没这么多破规矩,就当在北疆一样。” 静乐笑容明艳,大大方方地说着话,不见一点儿阴霾。 两人连忙道:“多谢郡主。” “那你们去休息吧,我先走了。”静乐把他们当自己人,也就没有什么寒暄,带着兰嬷嬷回去了。 静乐刚一走,韩谦之就拿手肘推了推纪明扬,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郡主和仪……姓江的和离了?” 纪明扬没有说话,只说一声:“走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韩谦之耸耸肩,也赶紧跟上。 静乐回到正院,楚元逸还在焦急地等着,一见到她,连忙迎了过来:“娘!”他探头朝她身后看了看,又期盼地问道,“爹呢?” 静乐直视他的眼睛,正色道,“逸哥儿,我和你父亲已经和离了,他不是我们镇北王府的人,自然不能再住在王府,所以,他搬走了。” 楚元逸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可是,娘,您不是答应过……” 静乐看着他,没有说话,那表情似乎是在问:我答应过什么? 楚元逸怔了怔,的确,她是没答应过什么,自己拉她去,她就去了而已。 他实在不能理解,焦急道:“娘,是不是爹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了?我去叫他跟您赔罪好不好。娘……” “逸哥儿。”静乐叹了口气,打断他说道,“你听说我,这与赔不赔罪无关。” “我四年来常犯胸痹,你是知道的,这胸痹就是因为你爹给我下了四年的蚀心草。” 楚元逸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随着她说完这句话,神情变为了震惊。 “他还偷了你大哥书房里的东西给皇帝,想要置我们一家于死地……” 她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 楚元逸:“……” 他难以自抑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的,娘,您一定是弄错了。” 半大的少年已经快与她一般高了,遇事还是搞不懂轻重,这过份天真的样子,让静乐又是一声暗叹,有些伤神。 当年,父王带着阿辰住在北疆,而她和阿逸留在京中,作为质子。 皇帝拿捏着他们母子来辖制父王,让他不敢有反心,甚至还在逸哥儿五岁那年,把他接进了宫里,说是给大皇子当玩伴。后来,大皇子早夭,宫里没有其他的皇子,楚元逸才又被送回来,那个时候,静乐就已经注意到,楚元逸的性子有些歪了。 再后来,父王战死了,镇北王府的天彻底塌了。 那是镇北王府最艰难的时期。 就算还有阿辰在,才十五岁的楚元辰要独立扛起北疆并不容易。 静乐虽不能陪在儿子身边与他一同抗敌,也不能让儿子因为皇帝的猜忌而腹背受敌。 静乐很清楚,皇帝能容得下一个文武双全的楚元辰,是因为他还需要楚家来守边境,但是,他绝容不下楚家再有一个同样出色的孩子,所以,皇帝才会把楚元逸养成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这是皇帝最放心的,楚元逸若是出色,皇帝容不下他长大。 当年埋在王府里的暗探太多了。 所以,静乐权衡再三,暂时放弃了把他的性子再扭回来,对他的功课也轻减许多,让他像是一个被宠爱的幼子一样。 就算这样,对他的教养,静乐也没有放松过,楚家面临的困局和处境,她也从来没有瞒过他。 然而,楚元逸离北疆太远,离朝堂也太远了,他知道归知道,完全没有真实感,在京城里他一直过得好好的,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残酷。 楚元逸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不可能的。娘。你骗我,是不是?” 静乐平静地反问道:“逸哥儿,我为何要骗你?” 楚元逸:“……” “你跟你大哥不一样,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把你自己当作该受你大哥庇护的那一方,不能什么都不懂。”静乐淡声道,“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我与江庭和离也是真的,他既然没有把镇北王府当一回事,那么我们镇北王府也不需要他。” “逸哥儿,你是镇北王府的二少爷。”静乐看着他,强调道,“娘一直跟你说,你是楚家人,你应该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也该明白我们王府如今的艰难。” 静乐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要是一时想不明白,就再想想吧。” 楚元逸呆呆地坐着,这一瞬间,仿若天塌。 静乐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温声道:“你先回去。若是想不明白随时可以过来找我。但是……” 她强调了一点,说道:“江庭不会再回镇北王府。这一点不会改变。” 楚元逸慢慢地站了起来,像游魂一样飘了出去。 静乐揉了揉皱拢的眉心,额头隐隐作痛。 兰嬷嬷在旁安慰道:“郡主,您别担心了,二少爷会想通的。” 静乐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希望吧。” 楚元逸不似楚元辰那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连功课也少了许多,但是非黑白,该教的,她也都教了,只是这孩子…… “我怕他想不通。” 楚元逸面上知理斯文,实在性子绵软,担不起事,这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有些执拗,怎么扭都扭不过来。 “罢了。再慢慢教吧,”静乐说道,总算如今的处境比四年前好太多了,不需要再夹着尾巴做人。 她说着,又笑道:“近日我瞧他和琰哥儿在一块儿玩,倒也跟琰哥儿学了几分爽利。以后再让他哥带他到处走走,晓些事应该也就会好……” “娘,您在悄悄说我什么呢。” 修长的手指掀起门帘,楚元辰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见过礼后,撩袍一坐。 静乐的目光在他腰间的荷包上落了一瞬,笑着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致说了几句,又把北燕人领着去见了皇上,皇上迫不及待地打发我出来了。”楚元辰让人给他杯凉水,整个人懒洋洋地往圈椅的扶手上一靠,“他想问,那就让他问去,我正好回来陪娘。” 他说着,还冲她眨了下眼睛。 嘴这么甜,逗得静乐掩嘴直乐。 楚元辰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散了散酒气,说道:“薛叔叔暂且停灵在皇觉寺。那个衣冠冢风水不好,我拒绝了。” 皇帝原本提议,让薛重之葬到那个被刨过的衣冠冢去。 “总得……”楚元辰停顿了一下,眸光暗淡低沉,说道,“再找找。” 静乐也觉得是,说道:“等过几天,我去给薛叔叔上一炷香。” 楚元辰放下水杯:“接下来,就等皇帝下罪己诏了。” 先帝的罪己诏是至关重要的。不止是为了出这口气,更是为了让天下百姓知道,先帝并非他们所认为的那个白玉无暇的名君。 只有这样,他们日后就会更容易接受一些事。 等楚元辰把正事说完,静乐也道:“我已经把江庭赶了出去。” 楚元辰放在茶几上的手慢慢虚握成拳,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大大咧咧地笑道:“娘决定就好了。” “就是你弟弟还有些接受不了,你过几日若有时间,带他出去走走散散心。”静乐说道,“一个男孩不能总是窝在府里,跟个姑娘家似的。” 楚元辰笑眯眯地看着开着玩笑道:“您当时还写信说要给我添个妹妹呢,如今到是不乐意了?” 静乐忍不住掩嘴笑了,眉宇间的忧愁也略微散了一些。 她当年怀着的时候,身边的嬷嬷都说这肚子像是个姑娘,她还特意准备了好些小裙子,完全忘记准备男孩子的衣裳了,就连襁褓也是绣着花和蝴蝶的,最后没办法只能穿了几个月楚元辰的旧衣裳。 所幸,总算是有儿媳妇了,儿媳妇也是娇娇软软,可爱又乖巧,跟闺女没啥区别。 想到儿媳妇,静乐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既然回来了,就先好好歇上几天,等我挑个吉时。也该去盛家行纳征礼了。” 静乐沉吟道:“纳吉的时候,你不在,日子定得又急,我总觉得有些怠慢,这次要好好准备准备,聘礼可不能太随便,我列了一张单子,一会儿你再瞧瞧,要是不够就再添些。” 楚元辰嬉皮笑脸地问道:“娘,那婚期定到什么时候?” 纳征礼后,就是要请期了。 静乐:“……” 这小子,是等不及要娶媳妇了? 这么想着,静乐也是跃跃欲试,说道:“兰嬷嬷,你去拿本黄历过来。” 兰嬷嬷乐呵呵地去了,没一会儿就捧来了一本厚重的黄历。 静乐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 楚元辰就坐着看她翻,手里摩挲着腰间的荷包,荷包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的手指慢慢划过上面的绣线,嘴角高高翘起。 “阿辰。”静乐愉悦地问道,“十月十八你看怎么样?” 楚元辰精神一振,喜滋滋地问道:“大婚吗?” 静乐从黄历中抬起头来,看着他,总觉自己大概生了一个傻儿子。 静乐:“纳征。” 楚元辰无趣地又歪了回去,整个人坐没坐相地靠在那里,让静乐简直没眼看。 哎,这副样子还是别让儿媳妇看到了,不然肯定会被嫌弃的。 不再征询楚元辰的意思,静乐把纳征的时间定在了十月初八,又特意择了盛兴安休沐的日子,派人去盛府,询问盛家的意思。 盛兴安答应后,就把盛兮颜叫到了正院,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三书六礼已经过了一半,两家早有默契,就等楚元辰一回京,便纳征请期,因而盛兮颜毫不意外。 她注意到盛兴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似是心事重重。 盛兮颜仔细一琢磨,好像从楚元辰回京那天起,他就有些不太劲了。 在这之前,他明明还是很期待她能赶紧嫁进镇北王府的,而现在,神情中却像是多了几分不安。 盛兮颜一想就明白了,嘴上问道:“父亲是在担心什么吗?” 盛兴安深深地看着她,挥手把人都打发下去,认真地道:“颜姐儿,你说,镇北王府和皇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理智告诉盛兴安,他应该去跟幕僚商量,而不是拿来问一个才刚及笄的闺女,但是,面对盛兮颜沉静的目光,不知不觉地问出来了。 他的反应证实了盛兮颜的猜测。 很显然,那天的事情肯定是让朝中众人都心生怀疑了。 不得不说,先帝和当今的面子功夫真得做得不错,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大多说的都是皇帝对藩王君恩深重。 盛兮颜没有跟他拐弯抹角,而是直言问道: “父亲,您是在担心,镇北王府和皇上是不是势如水火?” 盛兴安没想到她也看得这般透彻,他捋了捋须说道:“那天之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镇北王世子用薛重之的棺椁逼得皇帝步步退让,皇帝还因此吐了血,可那天之后,他们俩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派其乐融融,君臣相得。他也跟幕僚商议过,一致觉得皇帝和镇北王府之间并非他们所看到的这般和睦。 “父亲。”盛兮颜笑吟吟地问道,“若真是如此,您该怎么办?” 她顿了顿道:“盛家又能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犀利至极,直接戳中了盛兴安的心尖,他的心怦怦狂跳了好几下,看着盛兮颜的眼神,越发的深邃且微妙。 他忍不住跟着她的思路去想了。 婚约是太后赐的,不可能再反悔的。 她注定是要嫁去镇北王府的,到时候无论镇北王府是出了什么事,盛家都撇不清干系。 就算出嫁女不至于会连累得母家也一并被满门抄斩,可从此断绝了仕途和前程是毫无疑问的。 这么一想,盛兴安就有些心底发寒。 他一生都想着,能让盛家崛起,成为大荣朝的新贵,等到他儿子、他孙子时,也能是响当当的簪缨世族。 断了仕途对他来说,简直比被人掐着脖子还要难受。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放在茶几上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有些颤抖。 他顺了顺气,问道:“那镇北王府……” 盛兮颜微微一笑:“不知道,我这不是还没嫁过去吗?” 盛兴安不由问道:“你不怕?” 要是真有万一,盛兮颜是会同镇北王府一起获罪的。 盛兮颜的杏目清澈明亮:“父亲,有一句话,您可听说过……” “富贵险中求。” 盛兴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盛兴安眸光暗沉,打量着盛兮颜。 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但是现在,面对生死存亡,盛兮颜这平静恰淡的笑容,让他有一种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的感觉。 盛兮颜淡淡地说道:“父亲,您在这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已经熬了多久了?” 盛兴安:“……” “你还需要熬几年?” 盛兮颜放轻了声调,浅浅笑道:“你难道不想再进一步?”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带着一种蛊惑,让盛兴安的心跳得更快了。 正三品,对朝中绝大多数人而言就是一个坎,一个至死都迈不过去坎,多少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是停留在正三品,郁郁致仕。 而一旦能迈过,拜相入阁就指日可待。 盛兮颜观察着他的神情,笑吟吟地说道:“父亲,若是能有机会让您更进一步,您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道:“上次听您说过,首辅还有三年就要致仕了,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首辅年纪大了,快要致仕,而内阁中其他人的年纪则与盛兴安相仿,就算盛兴安能凭着一己之力,熬上内阁,可熬到死,都熬不到首辅的位置,除非在这三年里他就能当上内阁首辅,这对他而言,简直不可能。 盛兮颜嘴角弯得更高,漂亮的杏目直视着他,又道:“父亲,首辅您就满足了吗?” 她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盛兴安端起茶盅,心不在焉地用茶盖撇着茶沫。 盛兮颜这字字句句,几乎都说到他的心坎里。 要是皇帝和镇北王府君臣和乐,靠着镇北王府的提携,他要再进一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倘若皇帝和镇北王府真得水火难容,那么,一旦镇北王府胜了,盛家拥有的就不止是从龙之功,还有一国之后。 盛家就能真得一飞冲天! 富贵险中求。 说得没错,他要再更进一步,唯有靠着镇北王府。 就算镇北王府败了,只要他没有瞎掺和,最多也就是仕途无望而已,反正到死都停留在正三品和仕途无望又有什么区别?! “颜姐儿,我让你母亲再给你多做几套衣裳,纳征那日可不能再寒酸了……” 盛兮颜用帕子掩嘴打了个哈欠,见他越发热络和野心勃勃的目光,心道:行了,盛兴安应该不会再来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