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桐安城处处可见的桃树杏树一夜间开了花,娇嫩的花蕊颤颤巍巍伫立在枝头,如雪霰纷纷。 一辆华贵马车驰骋在喧闹的朱福大街,掠过街东的李记瓠羹店,街西的陈二娘布庄,一路疾行到街尾的苏家药铺,那马蹄嘚嘚声方才歇下。 时间已过晌午,街市里的门面均早早开了门,唯独这苏家药铺大门紧闭。 一名身着松花绿缎面小袄莫四十岁出头的妇人从马车下来,轻轻叩响药铺那扇掉了漆的老木门。 陈二娘从药铺隔壁的酒肆里走出,精明的目光在马车与妇人间来回梭巡。 片刻后,她回去酒肆,从桌上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道:“这镇平侯府不愧是京里的勋贵豪门,随便一辆马车都是镶金嵌宝的,好不华贵!真没想到苏瑶那丫头竟然有此造化!” 要说这几日桐安城最大的谈资,莫过于苏掌柜的养女摇身一变成了盛京侯府千金的事了。 茶余饭后间,不知讨论了多少次。 都说苏瑶如今是麻雀变凤凰,飞上枝头做人上人去了! 柜台后的姜黎抬起头,转眸看向街边的马车,眉心微蹙:苏瑶不是前日便被侯府的人接走了吗?怎地今日又来了? 正思忖着,旁边的药铺忽然传来“吱呀”声。 紧接着,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何事?” 姜黎一听便知这是谁在说话,忙扔下手上的账本,跑了出去。 - 那头的何嬷嬷看见从药铺里头出来的少年,整个人怔了下。 她是侯夫人的陪嫁,在侯府呆了将近二十年,见过不知多少钟灵毓秀之人,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眉眼冷漠的小郎君是她见过的人里,最为出众的那一个。 前两日她来接小姐时,这位小郎君不在,想来他就是小姐嘴里的那位霍公子了。 何嬷嬷略一思忖,笑着道:“霍公子,我是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何嬷嬷,今天特地遵小姐之命过来,给苏掌柜送些谢礼,承蒙掌柜这些年来对我家小姐的照顾。” “不必。”霍珏冷声拒绝。 他话音刚落,几步外的马车门忽然“咔嚓”一声被推了开来。 苏瑶坐在里头的软凳里,睨着霍珏,居高临下道:“霍珏,我给你们准备的谢礼够你们不吃不喝好几年了。你别不知好歹!” 霍珏只冷冷看了苏瑶一眼,半句话都懒得敷衍,转身进屋。 苏瑶见他依旧是一副不把她放进眼里的模样,气得怒目圆睁,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霍珏这样一张嘴脸! 仿佛她是个多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似的。 她现在可是侯府千金,哪轮得上他瞧不起她! 一个精致古朴的木匣子从马车里飞快掷出,“啪”一声落在霍珏脚边。 霍珏脚步一顿。 “这里有银票珠宝若干,一并拿去吧,有了这些东西,你明年上京赶考的盘缠就不用愁了。”苏瑶盯着霍珏,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收下这些财物,我跟你还有苏掌柜便无半点关系了。以后你们可别跑到侯府来打秋风!” 苏瑶这话说得又冲又响亮,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何嬷嬷暗道不好。 到底不是夫人跟下养大的,鲁莽冲动而不自知,把她先前教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不知道她这侯府大小姐的名声究竟还要不要了! 何嬷嬷正要开口打圆场,却见那少年忽然捡起地上的木匣子,紧接着眼前一花,那木匣子闪电似的擦过苏瑶的鬓发,撞入马车内壁,“哐”一声落入软凳。 “带上你的东西滚出桐安城,”霍珏的嗓音低沉冷漠,“别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苏瑶面上挂不住。 药铺外头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人还是她打小就厌恶的姜黎。 便指着姜黎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姜黎原不想同她吵,可一想到方才她说的那些话,便忍不住道:“苏瑶,就算你是镇平侯府的大小姐,你也是苏老爹含辛茹苦养大的,如今苏老爹抱恙在床,你又何必把话说得那样伤人?” 姜黎这话一出,四周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出声附和。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苏掌柜对她那么好,起早贪黑又当爹又当娘地养了她十四年!” “呸!这镇平侯府就这样眼睁睁纵容苏瑶羞辱恩人,欺压百姓,估计家风也好不到哪里去。” …… 一时群情愤慨。 何嬷嬷老脸一红,自问自己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丢人现眼的。 马车像阵风似的驶离朱福大街,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姜黎站在药铺门外,望着那扇紧紧关着的木门,目露担忧。 自从去年采药从山上摔下后,苏老爹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差。前两日侯府的人寻来时,苏瑶又说了那样一番戳心窝的话,把苏老爹气得差点没一命呜呼。 还有霍珏,被苏瑶当众弃之如敝履,再如何坚强,大抵是伤了心的。 - 侯府的马车一走,酒肆里又恢复往常的喧闹,甚至比往日还要热闹些,毕竟方才苏瑶给朱福大街的乡亲们演了那么精彩的一出戏,可添了不少谈资。 姜黎一进酒肆,便见自家娘亲站在柜台后,冷冰冰地瞅着自己。 她头皮一麻,忙笑弯了眉眼,殷勤讨好道:“娘,我来算账便好,您去歇一会。” 杨蕙娘“哼”了声,将手上的算盘摔到台面,睨着姜黎道:“你随我来!” 姜黎知她娘正在气头上,只好苦着一张脸,跟着杨蕙娘进了后屋。 朱福大街的店铺皆是前店后居的格局,姜黎家的酒肆也是如此。店面在前,隔着一道帘子,是后厨,后厨后面是天井,天井再往后便是杨蕙娘母子三人住的屋子了。 杨蕙娘一进花厅,便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姜黎的额头。 “我说没说过让你别去招惹苏瑶?你倒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娘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边风了?!” “哪是我招惹她啦,分明是她把气撒在我身上。”姜黎摸了下额头,委屈道:“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况且我还不是泥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过是因为苏瑶骂了霍珏,才故意给她难堪!” 知女莫若母。 姜黎倒也不否认,摸摸鼻子道:“我这不是路见不平,出声相助嘛。诶,娘,您别气,气坏身子了可不值当。” 姜黎上前给她娘拍胸口,杨蕙娘睇她一眼:“苏瑶打小便看你不顺眼,不是想着毁了你的脸,就是想着毁你名声。从前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娘自然不惧她,但现在她是贵女,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你万劫不复的官宦千金。你见着她,能有多远就躲多远。莫再像方才一样逞能!” “娘,苏瑶今儿就要回盛京了。您别担心,桐安城离盛京十万八千里远呢,她就算想报复也报复不着我。”姜黎摇着杨蕙娘的手臂撒娇,大大的一双眼睛跟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看得人心都软了。 杨蕙娘脸色总算好了些,可下一瞬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又拧起来:“还有一点你要记住,霍珏那孩子早晚会离开桐安城。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阿黎,他不是你的良配,你切莫做那飞蛾扑火的傻事。” 姜黎:“……” 杨蕙娘同姜黎说完话便回了酒肆。 姜黎乖乖回了厢房,坐在软塌上做女红。她今年六月便要及笄了,可女红差得一塌糊涂。 杨蕙娘怕她日后会被婆家嫌弃,最近总爱将她拘在家里练针凿。 姜黎想着杨蕙娘说的话,神思飘忽,指尖瞬时便多了几个针眼儿。 她吮去手指头的血珠子,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然后拎上一小笼她今晨做好的山药糕,从天井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霍珏今日没去书院,这会定是留在了屋里照顾苏老爹。 姜黎绕到药铺的侧门,轻轻敲了下门,问道:“霍珏,你在吗?” 等了没一会,门便从里打开。 身量高大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内,神色寡淡,漆色的眼眸里是常年化不开的冰冷。 “何事?” 姜黎抬起眼,目光落在霍珏白玉无瑕般的脸,心脏怦怦直跳。 她喜欢霍珏喜欢了好久了。 从前她碍于霍珏童养夫的身份,总是下意识离他远远的。 可如今苏瑶走了,她是不是……可以试着追求他了? 2、第二章 霍珏是十岁那年才来朱福大街的,苏老爹在山里救下他时,他满身是血,命悬一线。 得亏苏老爹是个大夫,花了三天三夜才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他的命。 那时霍珏的脸被粗枝碎石划出好多道细细长长的口子,瞧着分外可怖。 苏老爹平日里时常要出门采药、问诊,他走后,屋里便只有苏瑶在,可苏瑶嫌弃他丑,不肯照顾他。 于是照顾霍珏的任务便落在了姜黎身上。 霍珏昏迷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姜黎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丑八怪”蜕变成一块世所罕见的无暇美玉。 九岁的小姜黎从此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名唤霍珏的小郎君。 那时姜黎还想着等他醒来了,就去找他玩。 戏折子里都在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在阿黎看来,青梅竹马什么的,最容易日久生情了。 谁知霍珏醒来的第二日,苏瑶便叉着腰,幸灾乐祸地对姜黎道:“霍珏答应做我的童养夫了,你日后离他远一些!” 苏瑶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姜黎平生第一回喜欢一个人,就这样折戟沉沙、无疾而终。 - 春日的风犹带寒意,然而同霍珏的神色相比,这风已经暖得不能再暖了。 可霍珏这生人勿进的冷却丝毫冻不着姜黎,少女眉眼含笑,笑靥如花,嘴角的笑涡比身后的阳光还要耀眼。 “我娘做了枸杞山药糕,让我给苏老爹送一些过来。” 霍珏闻言侧过身,让姜黎进来,“苏伯刚醒。” 苏世青午膳后便歇下了,半刻钟前才醒过来,因此并不知道苏瑶来过。 姜黎猜霍珏定然不会同苏老爹说苏瑶的事,她便也不提,只说些在酒肆里听到的奇闻异事,逗得苏世青人都精神了些。 “阿黎,你跟阿令得空了就过来苏老爹这陪我说说话。瑶儿走了,这屋子一下子便冷清了不少。”苏世青年纪大了,又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就怕家里冷清没人气,偏生霍珏是个话少的。 姜黎自无不应,笑盈盈道:“好呀,苏老爹,以后我常来,您可别嫌我烦。” 从苏老爹房里出来,姜黎在天井找到霍珏。 少年正蹲在地上晒药材,脚边搁着一个竹篓,竹篓里全是半湿的药材。 姜黎在霍珏旁边蹲下,陪他一起把药材摆入竹簸箕里。 霍珏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姜黎小心地觑着霍珏。 从前他们往来不多,大多都是她娘差她过来给苏老爹送吃食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 这还是他们第一回一起做事呢。 姜黎想到这,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一回生两回熟,她多来几回,霍珏很快便会与她熟络了吧。 察觉到姜黎灼灼的目光,霍珏手上的动作一顿,侧眸望了过去。 “药材长我脸上了?” “啊,不……不是,”姜黎被逮了个正着,瞬间烧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难过。” “难过?” “就……就是,今日苏瑶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姜黎真想咬自己舌头一下,每次在霍珏面前,总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忒没出息了。 霍珏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姜黎垂着眼睫,也不好意思再偷瞧他。 他的声音听着平静是平静,但姜黎想他毕竟是苏瑶的童养夫,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苏瑶“抛弃”,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霍珏。” “嗯。” “你别伤心,苏瑶不要你,我要。” 姜黎紧紧捏着一块药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霍珏:“……” 姜黎见霍珏不说话,以为他是不喜自己。 于是咬了咬唇,忍痛又补了句:“除了我,打铁铺的徐二娘子,头面铺的张大娘子,花果铺的林姑娘,还有东阳书肆的刘姑娘,她们都很是欢喜你。张大娘子还说,若能得你做童养夫,他日她必给你筑个金屋。” 霍珏:“……” “除了朱福大街这几位娘子,南院大街和西柳大街的——”姜黎软着声,掰着手指头又数起来,大有说个三天三日的架势。 “停。”霍珏站起身,冷冷淡淡地盯着姜黎看了好一会,薄唇轻启:“谁说我要做童养夫了?” 姜黎:“……可你之前一直是苏瑶的童养夫啊。” 姜黎不多时便被霍珏“请”出了苏家药铺。 少年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看她的眼神比开阳湖的冰垛子还冷。 便见他修长的手指搭着门沿,“咔哒”一声,将姜黎那张委屈巴巴的脸关在了门外。 霍珏刚关上门,便听到苏世青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他眉心微蹙,快步进了屋。 苏世青咳得满脸赤红,霍珏上前给他拍背,等他缓过来后,又扶他坐起,给他倒了杯热茶。 温热的茶水缓解了胸肺间的痛楚,苏世青拍了拍霍珏的手背,哑声道:“阿珏,我没事,你别担心。” 霍珏反握住苏世青瘦骨嶙峋的手掌,温声道:“山长已去信中州,再过一段时日便能寻到方神医。苏伯,您的病会好的。” 方神医医术出神入化,连太医院的御医都甘拜下风。 只是这人行踪不定,常年神龙见尾不见头,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苏世青心下一叹,他虽医术平平,却也知道自己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年近花甲,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但他不想霍珏忧心,这孩子看着难以亲近,实则是个知恩图报的。 “好,好,苏伯会撑着一口气等方神医来的。”苏世青豁然笑道:“再过数月你便要下场考试,你且专心备考。我的事你莫要操心,苏伯等着你中个举子进士回来。” 霍珏眸光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 姜黎垂头丧脑地走出巷子,百思不得其解,霍珏知道有这么多人想要他当童养夫,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心里莫不是还放不下苏瑶? 可苏瑶不要他了啊。 想到方才霍珏将她丢出门外时的冷漠,姜黎委屈地腹诽:霍珏也太不解风情了…… 小娘子想得认真,也没注意身后缀了个尾巴。 “姜黎!” 姜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肩膀陡然一缩。 回头见是弟弟姜令,忍不住皱眉道:“没大没小,我是姐姐,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小心回到书院,被先生罚抄书。” 姜令撇撇嘴:“你也就比我早出生一刻钟,咱俩走出去,你看谁会信你是我姐姐?” 姜令和姜黎是龙凤胎,姐弟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就差了一刻钟。 “早一刻钟也是姐姐。”姜黎鼓了鼓腮帮子,“以后再叫我名字,你看我应不应你。” “行啦行啦,姐。”姜令懒得同她争,偏头看了看方才姜黎走出来的小巷,斜眼睨她:“你刚去哪了?今日霍珏哥没来书院,你是不是偷偷跑去见他了?” 姜黎脸蛋儿一下子红了个透:“才……才不是,我是去给苏老爹送山药糕。” 姜令打从娘胎便跟姜黎呆在一块,还能不知道她?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他说对了。 “姐,霍珏哥……秋天便要下场参加乡试了。按先生的说法,霍珏哥有状元之才,明年开春肯定会要到京城参加会试。他那样的人只要去了盛京,肯定就不会回来,你还是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姜黎一时有些怔忡。 她不是不知道霍珏学问做得好,也不是不知道霍珏早晚有一日会离开桐安城。 可是不试试,她怕她日后会后悔。 她喜欢他喜欢了六年,她能有多少个六年能这样单纯又执着地去喜欢一个人? 毕竟,这世间就只得一个霍珏呀。 姜黎一路沉默着,姜令见她不说话,也舍不得继续说她。 夜里姜黎沐泽后,又想起姜令说的话。 霍珏明年若是要上京赶考,说不得连盘缠都没有。苏老爹自去年摔伤后,花了不少钱治病,家里早已一穷二白。 霍珏如今既要兼顾药铺,又要为秋天的乡试做准备,还要照顾生病的苏老爹,担子委实太重了些。 思及此,姜黎赶忙从床榻下来,把藏在床榻下的一个方匣子取了出来。 里头装着的是她这两年为自己攒的嫁妆,姜黎把碎银子全都取了出来,装进一个钱袋里。 她抱着钱袋,心想,希望明日霍珏别再把她丢出门了,怪丢人的。 - 翌日一早,姜黎吃过早膳便急急出了门。到了药铺一看,才知道霍珏今日去了书院。 姜黎只好回去酒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有人喊她:“阿黎。” 姜黎循声望去。 只见开得正荼蘼的杏树下,站着两位娇俏的少女,正笑意盈然地望着姜黎。 穿青色百褶裙的少女名唤刘嫣,是东阳书肆东家的大娘子,方才便是她在叫姜黎。 她旁边那位穿藕荷色百褶裙的是头面铺的二娘子张莺莺。 “你们怎地过来了?”姜黎问,头面铺和书肆在街头,与街尾隔着好几里路呢。 张莺莺往左右瞧了眼,待得姜黎走进了,才小声道:“我们是来给霍珏送东西的。” 姜黎这才注意到两人手里分别拿着东西。 张莺莺手里攥着一个精致的荷包,里头放着一块成色晶莹剔透的白玉佩,刘嫣手上的则是一个沉香木盒,一个墨香四溢的墨锭正静静躺在靛蓝色的绒布里。 怀揣着一袋碎银的姜黎:……是她俗了。 两人的东西都还在这,说明霍珏没收。 姜黎不由得问:“霍珏可是拒绝了你们送的东西?” “是呢,他说无功不受禄,不肯收下我和嫣儿的东西。”张莺莺嘟起一张樱桃小嘴,不满道:“要我说,霍珏也太过迂腐了。” “这不叫迂腐。”刘嫣柔声纠正张莺莺,“霍公子此乃守礼之举,是君子所为。” “守什么礼呢!”张莺莺道:“咱们送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须守礼?分明是不解风情!” 大周民风开化,女子送礼物给心仪男子是常有之事。霍珏囊中羞涩,上好的玉佩和墨锭都不要,可不是不解风情吗? 刘嫣温婉一笑,倒也不跟张莺莺辩驳什么。 张莺莺的父亲是朱福大街最富裕的商户,她从小被被她爹娇惯着长大,今日在霍珏这碰了个软钉子,心里自是不痛快。 刘嫣看向沉默了许久的姜黎,笑着问:“阿黎,你方才是准备去找霍公子?” “嗯,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你起得这样晚,当然见不着他了。”张莺莺笑着掐了下姜黎纤细的腰,“诶,阿黎,你也是去送东西的罢?送的什么?” 姜黎从腰封里抽出一个钱袋。 张莺莺看了眼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黎,你送银子也未免太俗了。霍珏是读书人,定然不会要你的钱袋的,得亏你方才没碰上他。若不然,脸要丢大了!” 3、第三章 姜黎愁眉苦脸地回了酒肆。 朱福大街里喜欢霍珏的小娘子可不少的,苏瑶一走,谁都想摘下这朵高岭之花。 唉,说是强敌环伺也不为过。 不说别的,就说姜黎的手帕交。 刘嫣生得清秀可人,又有个秀才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张莺莺娇俏活泼,家境殷实,又是独女,万贯家财日后都是留给她的。 和她们一比,姜黎也就这张脸能拿得出手。 犹豫了半天,姜黎还是决定将银子送去给霍珏。 虽说银子的的确确没有玉佩和墨锭那般高雅,但霍珏这会缺的正是银子。大不了就说是借他的,他现在正是囊中羞涩,只说是借,应当会收下吧。 - 正德书院。 偌大的学堂里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张书案,几个少年正坐在后头几张木椅上,压低嗓音嬉笑着说话。 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少年绘声绘色道:“方才霍珏被一群小娘子围住时,差点出不来!我看他脸臭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夸张?那些小娘子都围着他作甚?”旁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接过话。 “还能作甚?自然是送东西诉衷情呗!”蓝衣少年道,“咱们桐安城的小娘子,谁不喜欢霍珏?” “不过是看中霍珏那张脸罢了,这些小娘子也太肤浅了。” …… 一群人叽叽喳喳个没完,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姜令听了半日,越听心里越堵。 也不晓得阿黎方才是不是也跑去送东西了。 “怎的?你们这是羡慕妒忌了?一大早嚷嚷个没停。”姜令放下手里的书,嘲讽道:“放心,只要你们学问能做得比霍珏哥好,就算长得不堪入目,也会有小娘子看上你们。问题是,你们能吗?” 那几人被姜令说得面红耳赤,正要反唇相讥,眼尾却瞥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众人齐齐噤声。 霍珏缓步走进学堂,面色冷漠。 他身量高,比一众少年都要高出半个头。身姿十年如一日的挺拔若松竹,明明年岁相仿,可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气势就是比旁人要压人。 方才还在夸夸而谈的少年们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 在书院里,没人敢惹霍珏。 方才见霍珏被山长叫走,那几个少年才敢在他背后偷摸着说几句。现下正主回来了,哪还敢吱声。 霍珏也没看他们,眉眼低垂,面无波澜,径直在他的书案前坐下,拿出一本《春秋抄读》慢慢翻阅。 几个少年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姜令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霍珏,问道:“霍珏哥,你方才过来书院时,有遇到阿黎吗?” 霍珏垂下的眼睫一动不动,“没有。” 姜令舒了口气。 很好,看来昨日的话还是有点用,他那傻姐姐没被美色冲昏头,傻乎乎地跑去招惹霍珏哥。 - 不多时鼓声骤响,年逾古稀的先生夹着戒尺书册,晃着步子慢悠悠走入学堂。 今日的课主讲《春秋》,霍珏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 这本书他六岁那年便能倒背如流,不只《春秋》,本家藏书阁里的书,他大半都看过,且都烂熟于心。 可那又如何? 那个博闻强识、惊才绝艳的卫二公子早就死了。 如今的霍珏,不过是一具为复仇而活的孤魂野鬼。 霍珏垂下眼帘,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划过书页上的一句话—— 子不复仇,非子也。 正德书院卯时击鼓上课,申时下学。 霍珏心里记挂着苏世青,正午过后,同山长告了假便离开了书院。 回到朱福大街,雇来照顾苏世青的婆子曹婆婆刚从苏世青房间出来,手里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一个空碗。 曹婆婆见霍珏下了学,忙道:“厨房里还热着饭,阿珏你快去吃,苏大夫已经睡下了。” 霍珏应了声,抬脚往厨房走。 用过饭后,霍珏在苏世青门外看了眼才回屋。 他揉了揉头,在暖炕边坐下。这几日他总是头疼,一日比一日疼。 霍珏惯能忍疼,可此刻的痛楚却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像是无数把刀子在脑海里千刀万剐,横冲直撞。 霍珏刚想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直直砸入炕里。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日光透过薄薄的砂纸,从陈旧的桌案慢慢游移至墙边的暖炕。 暖炕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闷哼了声,紧接着他豁然睁眼,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周身的气势凌厉逼人,与半个时辰前的他仿佛判若两人。 少年从炕上下来,环视四周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来!” 冷厉的声音落下,屋子里却愈发静了。 窗外和煦的风擦着楹窗,带来轻微的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响。 霍珏狭长的凤眸越发凌厉。 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在金銮殿里,被刺客重重包围。 谁知一眨眼他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究竟是何妖术? 霍珏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刺客露面,唇角一抿,细细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一低眼便见暖炕旁边的桌案上正放着一本《春秋》,他走过去拿起书翻了翻,眉心骤然一缩。 这是他的字迹。 这书亦是他年少时在书院读书时用的,可当初他净身入宫前分明将这些书全都一把火烧了。 霍珏放下书,目光忽然一凝,落在了手腕处那洗得发白的青布袖口上。 他是大权在握、独断朝纲的掌印督公,这样的粗布衣裳连给他御马的仆从都不会穿。 霍珏再次看向书案上的书,心里隐隐腾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呼吸倏地一窒,“哐”一声拉开房门,大步迈了出去。 天井的竹簸箕还晒着桔梗、桑白皮等等数十种药材,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药香。 霍珏低身摸着这些半干的药材,眸色复杂。 这都是麻杏石甘汤和小青龙汤的药材。 许多年前,当他还住在朱福大街时,他时常煎这两味药给苏伯治病。 霍珏站起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贴在腿侧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手掌紧攥成拳,他抿着唇,呼吸一点一点放慢。 尸山血海里走过那么多年,他的心绪早就失去了波澜,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心如止水。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诧异、不可置信以及隐隐的……期盼。 霍珏一时分不清,他是又做梦了,还是真的……回来了? 恰在此时,一道微弱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下一瞬,霍珏听到了在梦里纠缠了他许多年的声音。 “霍……霍珏,你在吗?” - 霍珏僵在原地。 大抵是午夜梦回时回忆过太多遍,他对姜黎的一切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时门外那道温软的嗓音便是他的阿黎。 许是等待的时间比往常久了些,姜黎的声音再次响起:“霍珏,你在吗?” 霍珏如梦初醒,疾步走到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木板快速划开空气,轻轻撩起了他的衣摆。 门外,色若海棠的小娘子怯怯地望着他,圆圆的小鹿眼似是润了一层水雾,潋滟又娇憨。 霍珏呼吸一顿,心口像是被热血烫过,赤赤的疼。 他静静望着她,深深沉沉的目光跨过了漫长的时光落在她鲜活的脸上。 开口喃了句:“阿黎……” - 姜黎总觉得今日的霍珏有些奇怪,可又琢磨不出哪里奇怪。 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但素来寂暗冰冷的眸子却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是夜里的深海,瞧着平静,却暗藏汹涌。 被霍珏一瞬不错地望着,小娘子很快便抛下纷杂的思绪,红着脸别开目光,蓬松的额发被风温柔撩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我来给你送东西的。”姜黎咬了咬舌尖,强行压住兵荒马乱的心跳,从腰封里摸出个绣着竹纹的钱袋。 那是个湖绿色的绸布钱袋,袋子正面那几株青竹还留着几个细小的线头。 这几株竹子还是姜黎过来之前花了好几个时辰绣上去的,就为了让这钱袋看起来文雅些。 可惜她绣活不好,竹子绣得歪歪扭扭的,似竹非竹,似叶非叶,瞧着便有些不伦不类。 姜黎羞赧地低下了眼。 垂下的视线里很快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那手并没有接过钱袋,反而轻轻捏住了姜黎的一根手指头。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指尖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这动作委实太过亲昵,饶是姜黎心悦霍珏已久,也不免觉得无措又怔然。 她下意识缩了缩手,可霍珏却不肯松手,明明没觉得他用多大劲儿,但她的手就是无法动弹半分。 “阿黎的手怎地受伤了?” 姜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没再抽回手,只低声道:“绣这钱袋时留下的,你知道的,我的女红一贯做得不好。” 话音一落,眼前的小郎君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钱袋,伸手轻轻一勾,钱袋便落入他掌心。 霍珏缓缓摩挲着那几株歪歪扭扭的草,低声道:“怎会不好?这几株兰草我瞧着十分别致生动。” 姜黎:“……” 兰草…… 草…… 霍珏在此时也终于想起,在他参加乡试那年,姜黎的的确确给他送过一个钱袋,却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 彼时他满心只想复仇,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了小娘子的心而不自知。 霍珏掩下眼底的晦涩,晃了下手里的钱袋,道:“这是阿黎攒下的银子?” “嗯,是我攒下的。”姜黎怕他不肯收,又添了句:“你放心,这些银子我很快便能挣回来。城东员外府的陈老夫人特别爱吃我做的糕点,每回给她送糕点,都能得不少赏钱的。” 钱袋里的银两约莫十来两,陈老夫人的赏钱再丰厚,没有个两三年,阿黎根本攒不下这么多银子。 霍珏攥紧手上的钱袋,漆黑的瞳眸里映着姜黎的脸:“阿黎想要我收下这些银子?” 姜黎轻轻颔首:“你这会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苏老爹生着病,苏瑶又离开了,如今所有的重担都你身上,你不必同我客气。” “苏瑶?” 霍珏轻轻蹙眉,这名字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说过了。 说来,他之所以科举无望,就是拜苏瑶,不,该说是镇平侯府的大小姐徐书瑶所赐。 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能选择净身入宫。 若他没有进宫,阿黎兴许就不会死。 姜黎听见霍珏又念起苏瑶的名字,心里莫名一堵,不由得抿了抿嘴,细声道:“苏瑶昨日就回去盛京了,她家里给她定了门亲事。你,你就别再牵挂她了。” 霍珏骤然一愣,很快眉心一松,提眉看她。 是了,阿黎一直以为他是苏瑶的童养夫。在苏瑶走后,还曾经跑过来同他说:“苏瑶不要你,我要。” 曾经久远的回忆顷刻间席卷而来,上一世,他拒绝了她。 可这一世,他再也不会犯从前的错误。 霍珏垂下眼静静看她,良久,骨感白皙的指轻轻勾住她肩上一绺乌发,柔声道:“阿黎那日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姜黎脑袋一懵。 印象中的霍珏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举动,更不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 这……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霍珏吗? 4、第四章 姜黎脚步虚浮地走回酒肆,两耳嗡嗡直响。 方才霍珏问她那日的话可还算数,她期期艾艾地答了句“算、算的”,之后他便笑着同她说“好”。 好。 “所以,他这是答应了?”姜黎眨了眨眼,十分心虚地说服自己:“他不收旁的人的东西,只收下我的钱袋,说……说明他对我也有意的。” “谁啊?谁对你有意啊?”姜令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目光在姜黎的脸上停了一瞬,“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红得都快滴血了?” 姜黎忙用手背贴了下脸颊,果真热得很,她拿手扇了扇风,眼神游移:“我就是热的,你不觉得热吗?” 热? 这几日正在倒春寒呢,哪儿热了? 姜令狐疑地盯着姜黎,“你是不是又去找霍珏哥了?” “……” 姜黎没好气地看了姜令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小些声,别让娘听到了。” 双胞姐弟就是这点不好,她但凡有点心事总能叫姜令一猜一个准。 姜令顿觉心累,“姐——” 姜黎见姜令摆出一副要同她促膝长谈的架势,连忙打住他的话匣子:“别,你先听我说。” 姜黎往酒肆后厨瞄了眼,把姜令扯进花厅,偷偷将方才霍珏说的话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所以,你方才给霍珏哥送钱袋,”姜令清了清嗓子,“霍珏哥不仅收了,还答应了要做你的童养夫,对吧?” 姜黎用力点头。 花厅里静了一瞬。 姜令足足看了姜黎半盏茶的功夫,而后轻轻一叹,苦口婆心道:“阿黎,天虽已黑,但你做梦也做太早了。霍珏哥我很了解,怎么可能会收下你的钱袋,还说出那样的话?你,还是少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姜黎:“……” 一墙之隔的苏家药铺。 霍珏立在薄光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湖绿色钱袋。 他将钱袋放在鼻侧,深深嗅了口,一丝淡淡的馨香缠绕在鼻息间。 少年闭上眼,薄白眼皮轻轻掩下眸子里又深又沉的情绪。 在宫里沉浮了将近二十年,阿黎喜欢的那个冷面少年早已死在了深宫里,活下来的是那位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掌印督公。 可那又如何? 霍珏倏地睁开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唇角缓慢提起。 只要阿黎喜欢,他便做回那个她喜欢的霍珏。 不过是一张面具,戴上便是。 霍珏大步流星地回了屋,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一圈,而后在桌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两封信,装进竹邮筒里,封好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霍珏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一闭眼便是下午姜黎站在门外望着自己的那张芙蓉脸。 四更的梆声在街头传来。 霍珏在黑暗中起身,身轻如燕地越过屋墙,翻入隔壁酒肆的西厢房里。 房里,少女盖着厚厚的寝被,睡得很沉。 霍珏静静站在那,听着少女轻柔规律的呼吸声,焦躁赤疼的心终于慢慢平和下来。 - 姜黎根本不知夜里来了访客,不到卯时便起来了。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到西侧的小厨房做早点。 杨蕙娘厨艺不俗,酿酒术更是了得。阿黎耳濡目染,如今不管是厨艺还是酿酒,都十分拿得出手。 酸菜切丝,拌着肉沫,放葱蒜爆炒,再下一把手擀的面条,两碗香喷喷的酸菜肉沫面便出锅了。 姜令打着哈欠走出屋子,闻到厨房里飘来的裹着酸菜的香气,肚皮立马响起了空城计。 咽了口唾沫,他走入小厨房,端起灶台上的碗,却被姜黎敲了敲手。 “这两碗是我跟娘的,你的在这。” 姜令盯着眼前只飘着几朵葱花的素汤面,不由得傻眼了:“为何我的面没有酸菜肉沫?” 姜黎看着他不说话。 姜令与她对视,电光火石间便想明白了。 阿黎估计是恼他昨日说的话呢…… 姜令心里长长叹了声,罢了罢了,好男不与女斗。 他清了清嗓子,道:“阿黎你没做梦,霍珏哥定是对你情根深种,才会说要做你的童养夫的。” 姜黎笑眯眯地往姜令碗里的汤面浇了满满一勺酸菜肉末臊子。 姜令:“……”还真是因为昨日说的话呢。 吃过早膳,姜黎借口要到山里采桑葚做桑葚酒,与姜令一同出了门。 正德书院坐落在书院大街的尽头,过了书院再往南走一截路便是青桐山,也是姜黎要去的地方。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快到书院时,前头忽然一阵喧闹。 姜黎抬眼望去。 那被十数个小娘子重重包围的俊俏郎君可不就是霍珏么? 这些小娘子姜黎都识得,送香囊的是西柳大街的何四娘子,送络子的是南院大街的莫大娘子。 许是听说了昨日霍珏在朱福大街被包围的事,今日这两条街的未婚小娘子不甘示弱,一大早便全部出动。 姜黎咬了咬唇,正要上前,却听见霍珏冷声开口:“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面如冠玉的少年神色冷厉,气势逼人,狭长的凤眼轻轻一扫,便似有刀光剑影隐匿其中。 原本吵吵闹闹的场景一下子静了下来。 几位小娘子面面相觑,均被霍珏身上那渗人的气势逼退了两步,下意识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唯独何四娘子不甘心地上前一步:“霍郎君,我们没想要挡路,只是想送些小心意给——” 霍珏在她靠近时便迅速往侧边一避,同时冷声打断她:“姑娘请自重。”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可这话落入耳里却带着浓浓的戾气,似乎还带了点杀意。 从前霍珏也曾拒绝过人,虽语气不耐,却不会像今日这般慑人,震得人心口惴惴。 何四娘子眼眶瞬间红了,“嘤”一声便转身跑开。 旁的小娘子见状,也纷纷离去。 姜令趁此良机,赶忙给姜黎醒醒脑:“听到没?霍珏哥不喜欢小娘子太过痴缠,阿黎,你别总凑到霍珏哥面前惹人嫌。” 要搁往日,姜黎肯定要同姜令吵几嘴,要他说清楚自己哪里惹人嫌。 可现下她哪里还听得见姜令的话,满脑子都是霍珏毫不留情拒绝旁人的样子。 那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怪异感与陌生感再次袭来。 霍珏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听到了姜令的声音,霍珏忽然转过身,目光掠过姜令,直直落在了姜黎脸上。 就这一眼的功夫,少年原先冷厉的眉眼柔和了下来,冷潭似的眸子渐渐有了温度,眸子深处映着少女海棠花般娇媚的脸。 姜黎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心口忽地就不忐忑了。 他脸上是她熟悉的冷漠神色,周身那如切如磋的冷玉般的气度也如从前一般无二。 是昨夜没睡好导致的错觉吧。 霍珏他始终是她喜欢的霍珏呀,难不成还真成了画皮妖不成?顶着霍珏的皮,却换了个内里。 想想便知荒唐! 姜黎忍不住一笑。 春光明媚,柳絮纷扬。 清丽娇憨的少女冲芝兰玉树的少年莞尔一笑。 “阿——嚏!” 可惜这美好的画面被姜令一声喷嚏打破了。 姜令揉了揉鼻子。 想着霍珏哥方才刚被一群小娘子惹得不痛快,阿黎最好也别在这里碍他眼,便对姜黎说:“阿黎,我跟霍珏哥要进书院了,你快去采桑葚吧,再晚日头就大了。” 姜黎“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霍珏。 抛却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霍珏拒绝何四娘子的态度她是十分满意的。 既然做了她的童养夫,那男德自是要守的。 “那我去山里啦。”少女弯着唇角说道:“等你们下学了,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的童养夫如此守男德,她自然要做些美味的吃食犒劳他。 - 姜令望着她脚步轻快愉悦的背影,一时纳闷:她这是在开怀个什么劲儿? 少年摇摇头,想不通便不多想,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道:“对了,霍珏哥,今日该放榜了罢?” 桐安城隶属常州府,县试与府试每年一度,过了府试方才有资格参加三年两度的院试。 姜令这一年并未下场,但霍珏却是参加了县试的,出榜日期便是今日。 “是今日。”霍珏微微眯了下眼。 成泰五年,他在县试、府试、院试连得了三个案首,拿下了“小三元”的美誉。 八月参加乡试,得了常州府解元。 那时桐安城的百姓都在盼着霍珏进京后能再夺个“□□”,好为桐安学子扬名大周。 却不想来年到了盛京,因为徐书瑶的缘故,他硬生生错过会试,失去了留在盛京的良机。 霍珏眼皮微阖,这一次若要顺利参加会试,须得提前将徐书瑶解决了。 两人刚进学堂,霍珏便被山长薛茂喊到了穹庐山舍。 山舍是历任山长休憩的地方,因门前有一大片高大葱茏的竹林,因此又称作竹庐。 薛茂在竹林里摆了套竹椅,优哉游哉地泡着茶。 男人生得高大儒雅,相貌堂堂,留着一把乌黑华亮的美须髯。 霍珏穿过竹林,正要躬身行礼,却见薛茂一挥袖子,爽朗笑道:“无需多礼。” 少年并未因为他这话而停下动作,郑重地作揖行礼。 上辈子薛茂在霍珏独断朝纲后,曾割袍断义,怒骂他是乱臣贼子,可霍珏从未忘过薛茂待他的恩情。 “学生见过山长。” “坐下吧。”薛茂笑着斟了两杯茶,“今日县试轮榜,你可知你排第几?” “第一。”霍珏平静道。 薛茂抬眸打量他,只见少年一脸云淡风轻,既无喜色也无傲意,端的是八风不动。 “你对自己倒是了解,没错,你得了案首。”薛茂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又道:“知县大人有意要设宴,托我给你递了帖,你可想去?” 霍珏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不过是县试,况且,学生伯父病重,根本无心赴宴。” 薛茂抚着美须,眼中激赏之意愈发盛,“正该如此,再是才华横溢也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澹台折桂、金榜题名。你如今只过了第一关,切勿心烦意燥,得意忘形。”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薛茂又考究了霍珏半个时辰的学问,方才放他离去。 从竹林出来,霍珏轻轻抚着袖口里的钱袋,冷淡的眉眼倏地柔和。他松开手,正要抬脚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温柔柔的嗓音。 “霍公子请留步。” 5、第五章 一个穿着鹅黄色交领襦裙的秀丽少女缓步走来,在离霍珏两步远的地方朝他屈身,款款行了一礼。 霍珏松开手,脸上那几不可觉的柔情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眉目冷寂,在脑海里搜寻须臾便想起了眼前少女的身份,薛茂的独女薛真。 “薛姑娘。” “恭喜霍公子县试夺魁,”薛真抿唇一笑,温声细语道:“爹爹今日很是开怀。” 霍珏垂下眼,淡淡道:“多谢薛姑娘。” 薛真原想趁此机会同霍珏多说两句话的,可见霍珏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便识趣地告了辞。 她望着霍珏渐行渐远的身影,眸光微微一动。 方才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柔情,是她看错了吧……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薛茂的声音:“真儿。” 薛真回过神,屈身柔柔喊了声:“爹爹。” “又故意在这等霍珏?” 薛茂睨着薛真,“霍珏要为秋闱做准备,结亲之事等秋闱结束了,我自会同他说,你莫要心急。” 薛真羞涩地垂下眼睫:“我听爹爹的。” 嘴里说着听他的,可每次霍珏一来,她便会“碰巧”出现在竹庐。 薛茂笑叹了声,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 青桐山。 姜黎提着竹篮,站在一棵桑葚树下,踮着脚摘桑葚。春天一到,山里漫山遍野的果树都开始结果子。 往常她来山里摘果子都会穿一身便宜的衣裳来,好方便她爬树。 可今日她为了见霍珏,特地穿了这条豆青色的百褶裙,这是她最好看的裙子了,她可舍不得穿来爬树。 既不能爬树,那效率自然差了些。一个时辰过去了,她就只摘了半篮子桑葚。 姜黎看中一丛个大又饱满的桑葚,忙踮起脚,伸长手,可始终差了点。 少女沾了汁液的手指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正要气馁放弃之时,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越过她,轻轻松松便掰下了那一丛桑葚。 姜黎站稳回头,水润润的眼霎时一亮。 “霍珏,你不是去书院了吗?” “我同山长告了假,过来后山给苏伯寻些药材。” 不知为何,少年低沉磁性的声嗓听着格外温和缱绻,听得姜黎心里头的小鹿又开始横冲乱撞。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你帮我摘桑葚,可好?” 霍珏眉眼低垂,笑着应她:“好。” 少年身高腿长,比姜黎足足高了一大截,摘起桑葚来便如探囊取物。 旁人摘桑葚,那便是摘桑葚。 可霍珏摘桑葚,却如同烹茶煮酒一般,骨子里流淌着风神秀彻的雅致。 姜黎从许久以前便发觉了,霍珏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再是褴褛的衣裳都遮不住他身上那股吸人目光的风华。 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仿佛霍珏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朱福大街。 就像天上的云不该出现在地上一般。 小娘子站在他身侧,看着日光从葱茏的枝叶里探出,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幽远的轮廓,目光一时有些移不开。 丝毫没发觉少年因着她的目光,动作刻意放缓了些。霍珏知晓姜黎喜欢看他的脸,他便立在那,由着她看。 直到一道重重的“哐当”声响起,才侧过脸。 却见少女红着一张脸小声道:“糟了,竹篮不……不小心掉了。” 篮子里的桑葚本来快满了,这一掉便掉出了小半框,骨碌碌滚在地里。 还有几颗落在姜黎的百褶裙上,流下深红色的汁液。 “无妨,再摘便是。” 少年说罢便从袖口拿出一块粗布帕子,蹲下身,轻轻地将姜黎裙摆上的汁液擦走。 姜黎盯着霍珏黑黝黝的头顶,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脸越烧越热。 - 姜黎一路红着脸回了朱福大街。 快到杨记酒肆时,霍珏突然顿住脚步。 “阿黎。”他轻声唤。 姜黎仓促停下,眨巴了下湿润的眼,提着竹篮的手下意识捏紧:“诶。” 霍珏纤长的眼睫缓慢垂下,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缓缓摩挲了两下。 “这次县试,我得了案首。” 案首? 姜黎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头名! 她心中一喜,身体不受控地就要蹦跶几下,却碍于心上人站在身旁,硬生生将踮起脚跟压了回去。 “霍珏,你,你太厉害了!”姜黎的声音雀跃得就像枝头上的喜鹊,她是真的为他高兴。 十年寒窗苦读,等的不就是这样的时刻吗? 能得案首,至少一个秀才之名能稳稳当当收入囊中了。 少年闻言微微侧头,长眉舒展,眼眸含笑。他似是被姜黎感染了些许欢快,唇角提了起来。冷淡的眉眼霎时多了丝温柔。 她既然喜欢他拿案首,那他在往后的考试便多拿几个案首给她。 只要她快活,让他做什么都成。 姜黎可不知霍珏心中打定了主意要给她多拿几个案首回来,见他如此出息,便想着要表示一下,遂笑着问道:“霍珏,你想要什么奖励?” - 姜黎回到酒肆时,杨蕙娘正在清点酒窖里的存货,见她提着一篮子桑葚,便道:“怎地又要做果子酒了?酒肆里卖得最好的是高粱酒和杂粮液,果子酒不够烈,不会有什么好的销路。去岁你才做了二十来缸果子酒,都还未卖出去呢。” 杨记酒肆坐落在朱福大街的街尾,地理位置天然不占优。 但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 杨蕙娘凭着家传的酿酒手艺,酿出来的酒又烈又香又醇,其中高粱酒与杂粮液是最受推崇也卖得最好的。 也因此,杨蕙娘平时只要求姜黎酿这两样酒。 姜黎打了一桶井水,将桑葚放进桶里,一颗一颗洗净,边洗便对杨蕙娘说:“娘,平日里在酒肆买酒喝的都是男子,你有没有想过做女子的生意?” 姜黎这话直接将杨蕙娘给说楞了,以致于她一时忘了自己数到了哪一缸。 “女子的生意?”她转身看向姜黎。 “是呀。”姜黎笑眯眯道:“我从前酿的青梅果酒、桃子果酒、还有旁的果子酒,娘您可没少喝呢!我琢磨着,同娘一样喜欢喝果子酒的女子定然不少。” 杨蕙娘细一琢磨,眉峰先是一扬,旋即又一紧:“可平日里能来酒肆吃饭喝酒的多是男子,你上哪找那么多爱喝果子酒的女子来?” 姜黎自然想到了杨蕙娘的顾虑,这些问题她都考虑过。 “娘,我知道女子出门不易,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亲自把酒送上门去呀。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与闺阁千金,若是她们能瞧上咱们杨记的果子酒,那不仅能挣钱,还能给杨记扬一下名呢。” 姜黎从去岁便想着要试着卖果子酒了,若是桐安城的那几家大户能相中杨记的果子酒,那这些果子酒何愁没有销路? 要知道,那些后宅主母、名门闺秀每年要办的宴席可是不少啊! 姜黎说得头头是道,杨蕙娘当了十数年酒肆掌柜,心里也隐约觉得自家女儿说的未尝不是一条开源之道。 姜黎把洗净的桑葚挪到一旁,上前抱住杨氏的手臂,撒娇道:“娘,您就让我试试吧。正好陈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再两个月便到了,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这果子酒卖得好,挣的钱咱们五五分账如何?” 陈老夫人便是城东张员外的母亲,老夫人在桐安城颇具贤名,每次做寿,总能摆上百宴席,桐安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杨蕙娘嗔她一眼:“娘难道还贪图你的银子不成?以后这果子酒挣的钱你自个儿揣兜里,就当是存嫁妆了。” 姜黎喜笑颜开。 存嫁妆是不准备存的,这些钱啊,她是要用来养她的童养夫的。 等她日后挣到钱了,别说金屋,白玉屋她都愿意给霍珏造一个! - 苏家药铺。 苏世青接过霍珏递来的汤药,叹了声:“明日别再因为我而告假了,这汤药让曹婆子来煎也是一样的,你安心备考便是。” 霍珏不置可否,只说让苏世青将汤药趁热喝了。 苏世青抬手喝了口药,随后砸吧了下嘴,疑惑道:“今日的药方可是换了?我尝着里头搁了不少杏叶沙参。” 霍珏颔首道:“我前几日凑巧在山长那看了一本杏林古籍,里头有一味古药方与苏伯的病很是对症,便想着不妨放手一试。” 苏世青不疑有他,尽管心里对这古药方不抱任何希望,却还是乐呵呵地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霍珏看出苏世青对这新药方的不以为意,却没说什么。 这药有效还是无效,过几日苏伯便知道了。 苏世青的病之所以久拖不好,是因为他中了一味慢性的毒药虎狼草。 上一世,苏世青确实等到了方神医,可彼时他毒入心肺,药石罔效,方神医也只是让他多活了半个月。 这一次,时间尚且来得及,不管如何,他都会保住苏世青的命。 待得苏世青睡下后,霍珏快步回了他住的那间小屋,从枕头底下拿出两封他昨夜写好的书信,离开了苏家药铺。 - 桐安城的城门处有几家名声在外的镖局,这些镖局在走镖时会顺道做送信的行当,其中做得最大的便是龙升镖局。 龙升镖局的大当家姓孙名平。 这日下午,孙平刚送走一位旧客,镖局便迎来了一位身着青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衫一看便知穿了有些年头了,袖口都发了白。 可让孙平奇怪的是,这少年周身气度莹润如玉又高贵,委实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要说孙平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贵公子没见过。 盛京里颇具盛名的那三位公子他也曾有幸见过其中两位,一位是首辅大人的大公子凌若梵,一位是辅国将军府的六公子赵昀。 不得不说,孙平见过的这两位公子的的确确是人中龙凤,可与眼前的少年相比,竟是略逊一筹。 实在是怪哉。 也不知三公子之首的定国公府世子薛无问跟这少年相比,谁更胜一筹。 孙平心中思绪繁杂,面上却不显。 “公子瞧着面生,在下孙平,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霍珏看着孙平年轻了十数岁的年轻面庞,淡然一笑:“在下霍珏。” 6、第六章 霍珏在镖局只呆了半个时辰。 待得霍珏离去,孙平将手上封蜡的竹制邮筒放进一个带机关锁的木匣子里。 二当家何勇从外进来,恰好看到孙平神色凝重地将邮筒放起,便好奇问道:“咦?又有人要我们捎信?这次是寄往何处?” 孙平抬眸看了他义弟何勇一眼,道:“定国公府,薛家。” 何勇“嘶”一声:“竟是薛家!” 孙平颔首,又拿出一枚不知是用何种木头雕刻的小麒麟,耳边想起霍珏离去时说的话。 “从桐安前往盛京必经白水寨,听闻白水寨土匪为患,是所有走镖之客的噩梦。若孙大当家不巧遇上土匪,可用这小木雕换一个平安。” 这少年分明年未及弱冠,可他说出的话却无端端教人心生信服。 孙平将这木雕放入袖口,心道:姑且……信他。 从龙升镖局离开后,霍珏并未急着回去苏家药铺,而是前往一家大药行买了不少杏叶沙参。 杏叶沙参这味药虽不及人参、鹿茸那般名贵,却因生长条件苛刻,产量并不多。 好在药行掌柜与苏伯是好友,偷偷将大部分杏叶沙参都卖与了他。 付好银子后,姜黎赠他的钱袋一下便空了,霍珏抚着钱袋上那几株兰草,低眸一笑。 阿黎想要养他,便让她养吧。 只要她欢喜,他霍珏一辈子当个童养夫也无妨。 - 回到朱福大街,霍珏远远便瞧见药铺侧门处坐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小娘子梳着双平髻,身上的衣裳不再是早晨的那套,上身换了件月牙白的对襟夹袄,底下是一袭浅紫色的棉裙,料子是寻常的白布棉,颜色亦很平淡。 但再是素净的衣裳,都掩不住少女的好颜色。 肤若凝脂、眼若点漆、唇不点而朱,既娇憨又明艳。 姜黎正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呢,忽然眼前一暗,熟悉的如珠玉落盘的声嗓在头顶响起:“阿黎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 姜黎拎起脚边的食盒慌忙起身,“没瞧什么,你方才去哪了?我过来敲门没人应,便索性在这等你。” “去给苏伯买药了,”霍珏眼眸一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松勾住了姜黎手上的食盒,“这是阿黎给我做的吃食?” “嗯,做了红豆糕和茯苓糕,还有一份山药糕是给苏老爹的,还热乎着呢。” 姜黎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霍珏,继续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以后若是有旁的小娘子给你送东西,你要理直气壮地拒绝。她们送你的东西,我也能送。” 不就是绣个荷包打个络子在手指头里戳几个针眼吗?她可以的,她非常可以。 少年闻言,眼睫轻垂,漆色的眸子里有微光浮动:“知道了,日后我只收阿黎送的东西。” 从前的霍珏不苟言笑,常年冷着一张脸,饶是如此,也迷得无数小娘子晕头转向。 眼前多了层温润之意的霍珏更是让人难以招架,姜黎的小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霍珏见姜黎张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眸中的光越发幽暗,连眼尾都似乎多了一抹妖异的红。 修长的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姜黎的脸颊,将一绺垂在脸侧的碎发挽到而后,少年低声道:“阿黎,考取案首的礼物,我想到了。” 姜黎微微一怔。 早些时候她问霍珏想要什么奖励,霍珏只说待日后想到了再提。 还以为至少要等个数日,没成想他现在便提了。 “是……是什么?” 少女的声音莫名心虚,她中午回去酒肆时特地清点过她所有细软,全副身家只剩下几十文钱,怕是买不了什么好东西给他的。 姜黎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急,等到陈老夫人的寿宴结束——” “阿黎,”霍珏放下手上的食盒,静静望着她,温声道:“你闭上眼。” 闭眼? 有什么奖励是要闭眼取的?莫……莫不是想要亲她? 姜黎顿时心如擂鼓,往左右看了眼,这里是街尾,苏家药铺往后便是一堵墙,平日里会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看病拿药,药铺已经关了好些时日了,根本不会有人来这处。 想到这,姜黎揪了揪袖子,迟疑片刻,羞涩地闭上了眼。可等啊等,等了好半晌,除了耳边似有微风擦过,便再无任何动静。 “好了。”少年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姜黎一头雾水地睁开眼:“就……就完了?” 霍珏“嗯”了声,顿了顿,又道:“阿黎以为我要做什么?” 姜黎脸一红,心虚地低下了眼:“没,没有,那个霍珏,你还没说你要何奖励?” “我要的奖励,”霍珏掌心握着一绺柔顺细软的乌发,垂眸笑了笑,道:“阿黎已经给了。” - 饶是姜黎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晓霍珏要的奖励便是她的一绺头发。 上辈子,人人都说宫里那位翻手云覆手雨的掌印督公,是个披着张美人皮的魔。 传言他就寝之处寒如地狱,夜夜都与尸体共眠。 又有人说他有一柄黑色的拂尘,那拂尘乌黑油亮,他爱之若宝。曾有宫人不小心碰了下,一转眼,那人一只手便没了。 宫中之人私下揣测,那根本不是拂尘,而是一位少女的头发。 霍督公那疯子拿了一位少女的头发做了拂尘,夜里须得摸着那拂尘方能安然入睡。 关于他的传言多如牛毛,真真假假无人知。 但这两桩却是千真万确。 霍珏披着一头乌发坐在炕上,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着那绺细软的发,眸光深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灯火尽灭。少年掌心攥着绺软发,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发丝,沉沉地闭上了眼。 - 姜黎隔日一早便被杨蕙娘叫醒,“不是说今日要去给陈老夫人送糕点的吗?快起来罢。” 她揉了揉眼,掩嘴打了个呵欠:“知道了,娘。” 洗漱后出屋,杨蕙娘瞧着她一边耳侧的头发,伸手摸了过去,疑惑道:“你这里怎地像是被人剪下了一束头发?” 姜黎偏了偏头:“许是昨日在山里被什么勾断了吧。” 杨蕙娘闻言便嗔道:“你在山里又像个泼猴似的窜来窜去了?再过几月你便要及笄,可莫要再像从前那般贪玩了,小心嫁不出去。” 姜黎心想才不是呢,昨日她在青桐山哪儿像泼猴了,规矩得很,分明就是个小仙女。 腹诽归腹诽,她是万万不敢顶撞杨蕙娘的。 老老实实垂头挨训。 用过早膳后,姜黎便去了小厨房做点心。 老人家年纪大了,便爱吃些甜而不腻又酥软的糕点,陈老夫人也不例外,自从吃过姜黎做的小点心,便再也吃不下别家的糕点了。 姜黎给陈老夫人做了蒸奶糕、云片糕还有枣泥小酥饼,然后放了十来盅口味不一的果子酒在食盒里,打算拿过去给陈老夫人尝尝鲜。 姜黎出门时,下意识往药铺的方向看了眼。 这会已经快巳时了,霍珏定然是去了书院。她遂收回眼,抬脚往城东的员外府走。 姜黎不是第一回来员外府了,一到员外府的角门,便有两个俏生生的丫鬟立在门后等着了。 这俩丫鬟是陈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在老夫人面前很是得脸。 姜黎甜甜叫了声“碧红姐”“碧蓝姐”,穿桃红袄裙的丫鬟“噗嗤”一笑,伸手刮了下姜黎的鼻尖:“几日不见,你这小嘴越发地甜了。” 姜黎笑笑,从食盒里摸出两小盅果子酒塞了过去,“这是阿黎新进捣鼓的果子酒,你们尝尝。” 碧红,也就是那身着桃红袄裙的丫鬟不客气地收了下来,笑吟吟道:“知道我和碧蓝为何每次都抢着过来接你吗?就冲着这口吃的!” 碧蓝白了碧红一眼,“爱吃的是你,别把我扯进去,我是特地来看阿黎的。” 碧红“切”了声。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陈老夫人的荣安堂走去。 陈老夫人爱礼佛,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进了屋,姜黎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见过老夫人。” “起来罢。”陈氏慈爱地看着阿黎,“这几日都在忙甚?好些天没来员外府了。” 姜黎将食盒放桌案上,边打开食盒把里头的点心与果子酒拿出来,边笑着道:“阿黎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酿酒,这些果子酒都是大半年前酿的,如今吃正正好,甜而不腻,清清爽爽的,我想着老夫人兴许爱吃,便拿了些给您尝尝。” 陈氏闻言抬抬手,便有丫鬟过来拿了一盅果子酒,把瓶嘴的软木塞拔掉,递给陈氏。 盛酒的酒盅小巧精致,只巴掌大小,里头的酒液也不多。可软木塞一拔,一股子浓郁甜腻的梅子香便从瓶嘴里跑出来。 陈氏闻着,忍不住让丫鬟拿杯子来吃了小半杯,随即眯了眯眼。 这果子酒果真如阿黎说的,酸甜可口极了。 陈氏满意地点点头:“你有心了,恰好我寿辰将至,这果子酒正好派上用场,我一会让李管家随你走一趟。” 姜黎亲自跑这一趟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忙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多谢老夫人。” 从荣安堂出来,姜黎不仅得了沉甸甸的一袋赏钱,还多了一枚通体晶莹雪白的白玉如意扣。 这如意扣瞧着十分别致,一看便知是不便宜的。 姜黎想着,等霍珏考完院试了,便拿这如意扣给他做个腰封,他定然会喜欢。 这般想着,她嘴角便忍不住弯了起来。 小娘子站在枯败的荷花池边,雪肤花貌,容色逼人,衬得那一池子的枯花败叶都明丽起来。 不远处的华服男子瞧着阿黎嘴角的笑靥,微微失神。 姜黎正想着事,也没察觉到附近多了人。 还是身旁的碧红忽然脚步一顿,她才回过神来。 姜黎下意识顿住脚,一抬眼便见荷花池的另一侧,站着位身着白色竹纹锦袍的公子。 姜黎只觉这人眼熟,还未出声便见身旁的碧红屈膝行礼,道:“碧红见过大公子。” 姜黎这才想起这位正是张员外的嫡长子张桁,从前她来给老夫人送点心,也曾远远遇见过几回。 姜黎在张桁望过来时便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大公子。” 张桁目光在阿黎低垂的眉眼里停了一瞬,温声道:“阿黎姑娘不必多礼。” 一边的碧红红着脸嗔了张桁一眼,脆声道:“大公子怎地没让我起来?” 张桁无奈一笑:“我不让你起,你便不起吗?” “那自然不是。”碧红娇声笑了下,倒也不同张桁嬉闹,直直站起身,道:“大公子是来给老夫人请安的罢!老夫人正在屋里,您快去!我把阿黎送到大管家那便回来。” 张桁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不着痕迹地又看了姜黎一眼,这才抬脚往荣安堂走。 陈氏在张桁进来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打趣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张桁心知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祖母,坦然笑道:“孙儿给祖母赔罪。” 祖孙两人打着哑谜,屋里头的丫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多久,便见老夫人笑吟吟地让人给大公子递了盘姜黎送来的糕点。 陈氏看着素来不喜甜食的孙儿认认真真地把阿黎做的云片糕吃完,忍不住笑了笑,缓声道:“这次乡试你若能中个举子回来,祖母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张桁面色一喜,忙起身作揖,郑重行了一礼:“孙儿多谢祖母。” 7、第七章 姜黎半年前酿的果子酒不少,足足有二十多缸。 员外府的大管家十分豪气地把这二十多缸果子酒全都要走了,还在姜黎说的价格往上又加了两成。 待得管家一走,姜黎喜不自胜地抱着那一袋银裸子在榻上滚了好几圈。 第一桶金赚到了,霍珏的白玉屋还会远吗? 杨蕙娘在门口瞧见阿黎这副财迷样,直接气笑了:“马上要及笄的姑娘了,怎地还这般不稳重?快把银子放好,一会去给阿令送午饭。” 姜黎从榻上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眨巴了好几下:“阿令忘带食盒了?” “嗯,你快给他送去。” 那她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给霍珏送饭了? 姜黎急忙下了榻:“我给阿令再做些肉馅饼吧,我瞧着阿令最近清减了些。” 半个时辰后,姜黎拎着重重的食盒到了书院门口。 正德书院午膳时间只有小半个时辰,在那里读书的人鲜少会回府用膳,直接就在书院里吃了。 马上要午时了,在书院门口等着送膳的人可不少。 姜黎她爹姜励从前是书院教经史的先生,守门的大伯自是认得姜黎,二话不说便放她进去。 姜黎顺着书院的小路走,快走到竹林时,远远便瞧见一对男女站在竹林那说着话。 少年依旧是一身朴素无华的粗布衣裳,却长身玉立,仪态高雅。 而少女身着水蓝色的百褶裙,环佩叮当,气质娴雅。 姜黎不识得这女子,只觉得她身上的气质与霍珏有些像,是长期泡在书里的书卷气。 两人站在一块儿,格外登对。 那女子看霍珏的眼神,姜黎再熟悉不过了,她自己便是那样看霍珏的。 姜黎心里霎时被塞满了一团团棉絮,堵得慌。 “霍珏。”她轻轻唤了声。 不远处的竹林被风吹得“哗哗”响,姜黎的声音卷入其中,很快便消散在风里。 可不知是察觉到姜黎的目光,还是听到了那声细如蚊呐的“霍珏”。 霍珏目光沉沉地望了过来。 半晌,他淡漠的面庞染上一丝很浅很淡的笑意。 “阿黎,过来。” - 姜黎缓步走了过去,她刻意压下心里头咕噜咕噜冒着的酸涩,对霍珏扬唇一笑:“我给你与阿令送午膳来了。” 霍珏长眉微扬,冰冷的神情像冬雪初霁,转眼便多了些暖意。 “嗯,食盒给我。” 姜黎刚把食盒递过去,不远处一位圆脸姑娘忽地沉下脸,语气不快道:“霍公子,我家小姐天不亮便起来给您做午膳,单是一道白龙臛便烧了小半个时辰,还有光明虾炙、箸头春、御黄王母饭,都是旁人做不来的精致吃食。您何必吃那些粗茶淡饭呢?” 圆脸姑娘说起话来又快又清脆,霍珏在她说到后头时,脸色骤然一沉,半垂的眼睑掩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狠戾。 薛真站在一旁,捕捉到霍珏面色的不虞,急忙出声训斥她的贴身丫鬟:“随云,住嘴!” 随云听出自家小姐是真的发怒,不忿地闭上嘴,还不忘恨恨地剜了姜黎一眼。 霍珏登时冷了眉眼,侧眸淡看薛真一眼,眼神疏离冷漠。 “我自小便吃惯了粗茶淡饭,薛姑娘做的精致吃食还是留给山长罢。山长为了书院殚精竭虑,耗费了不少心神,想来这些吃食更适合山长。”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话里话外均是在为他爹着想,分明没在说她,可薛真却听得无地自容。 她方才的行径,搁外人眼里,可不就是顾着讨好一个外男,连自个儿的父亲都忘了吗? 这话要是传出去,她薛真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要知道,她薛真在桐安城可是出了名的才女,自她及笄到现在,上门求娶的人不知凡几。 是以,她是万没想到霍珏居然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她的示好。 思及此,薛真盈盈屈了一礼,强行笑道:“爹爹那处我自是为他准备了吃食,原想着过来寻爹爹时霍公子也会在此,这才临时起意,多做了一份吃食。霍公子既然有人来送膳,那真儿便不叨扰霍公子用膳了。随云,我们走。” 薛真转身时,温温柔柔地看了姜黎一眼。 撞上姜黎的目光也不慌,只优雅一笑,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瞧着十分和善可亲,半点架子都没有。 姜黎下意识回了个微笑。 待得主仆二人消失在竹林,她才撅起嘴,道:“她常常过来给你送膳么?” 霍珏见她一脸酸意,唇角勾起,淡声道:“不是,今日是头一回,不会有下回了。” 姜黎心里还是不快,倒不是气霍珏,而是旁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霍珏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对姜黎道:“阿黎,今日的午膳可是你做的?” 姜黎到底舍不得他饿,抿了抿唇,道:“嗯,我做了馅饼。” 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竹屉,里面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煎得两面赤黄、冒着热气的馅饼。 每个馅饼里的馅儿都不一样,羊肉的、牛肉的、猪肉的、还有鸡蛋粉条的。 饼皮外焦里软,内馅咸香可口。 霍珏一口气便吃完了六个馅饼,末了,接过姜黎递过来的蜜水舒舒服服喝了小半盅。 见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姜黎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况且,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这样的人,喜欢他的小娘子只会越来越多。若她每次都生气,日后定是要气成河豚的,那就不美了。 倒不如让他知道,旁的女子会的东西,她也会,就算不会,她也能学。 姜黎想了想,清浅一笑,道:“那什么春什么炙你若是喜欢吃,等我学会了,我也能做给你吃,我学东西可快了。” 霍珏做了十年的掌印督公,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 于他而言,再珍贵的珍馐都比不上阿黎的一个馅饼来得美味。 “不必特地为我学做什么,”霍珏将竹制笼屉放回食盒里,修长的指缓慢划过盒子上的荷叶纹,“只要是阿黎做的,我都爱吃。” - 姜令站在学堂门口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姜黎。 “阿黎,你怎地这般慢?” 姜黎一阵心虚,方才只顾着霍珏,把弟弟给忘了,好在午膳的时间还有一半。 她忙把食盒递了过去,赔笑道:“阿令,对不住啊,等你下学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鸭血粉丝煲。” 姜令倒不是因为饥饿才着急,而是怕他这傻姐姐路上遇上了什么事,这会见她安安生生的,也就松了一口气。 “说好了啊,除了鸭血粉丝煲,我还要你做的千层肉饼。” 姜黎爽快应下。 姜令拿起食盒就要往学堂里走,余光瞥见立在一旁的霍珏,不知想到什么,忙催促道:“你快回去酒肆罢,我跟霍珏哥用完膳要温习功课了。” 姜黎应了声好,同霍珏对望了一眼,弯了弯唇便离开了。 她一走,姜令清了清嗓子,对一同进门的霍珏小声说道:“霍珏哥,你放心,今日是意外,明天我定不会让阿黎来送膳了,免得她打扰了你。” 霍珏:“……” 姜黎离开时仍旧走竹林那头的小路,薛真面无表情地站在竹林深处,看着姜黎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道:“去查查这是谁家姑娘。” 随云顺着她的目光,语气鄙夷道:“瞧她身上穿的衣裳,就知道是个乡野姑娘了。小姐,您无需——” “多什么嘴?”薛真沉下脸,拔高声音怒斥,“还轮得到你教我怎么做?” “是,是,是我多嘴了!”随云从小在薛真身边伺候,太清楚这位表面柔善的大小姐是什么性子了,忙张手打嘴,力道很重,“小姐,我知道错了。” 薛真却懒得理她,只低下眼,敛去脸上的怒意,没一会,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娴雅。 姜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家去后便拿了几块碎银子,跑去东阳书肆找刘嫣。 “什么?你要练字?”刘嫣挑高眉毛,诧异道:“你从前不是最烦写字吗?怎地忽然要练字了?” 姜黎老实道:“我就想沉淀一点儿书香气。” 刘嫣看了看姜黎,半晌,拿出手帕掩嘴一笑,打趣道:“你是为了霍公子罢。” 姜黎也不怕刘嫣笑话她,点头承认。 从前刘嫣是她认识的女子里最有书香气的,可今日在书院遇见的那位薛姑娘,周身的气度比刘嫣还要夺目。 霍珏早晚会离开桐安城,到盛京赶考。他生得那样好,学问又是百里挑一的。 谁知道去了盛京会招来多少小娘子? 天子脚下到底与旁的地方不同,那里的贵女们怕是比那薛姑娘还要优秀。 她不想,日后霍珏会嫌弃她不够好,连红袖添香的事都不会。 刘嫣瞧着姜黎这模样,悠悠一叹:“我跟莺莺都放弃了霍公子,就你还不死心。罢了罢了,你要练字,我便陪你练。” 姜黎闻言,开心地抱住刘嫣:“阿嫣,你最好了!” 姜黎在刘嫣这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字,回了酒肆也没停下,边拿着本《千字文》边酿酒,还抽空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字。 看得姜令咋舌不已。 小时候爹爹还在世时,每次抓他们练字,阿黎总是一眨眼就跑没影。对她来说,练大字可是一件苦差,宁可去厨房做菜。 也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受了什么刺激,现下居然捡起了毛笔练字。 这样过了几日,姜令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霍珏哥,你说阿黎究竟是怎么了?看她学字的冲劲,简直跟要考状元似的。” 霍珏眸光微动。 他心思缜密,心有九窍,尤擅揣摩人心。 不过半息,便琢磨出了个所以然。 这一日,他提前下学,特地到书肆去等姜黎。 姜黎刚从书肆走出,便见他站在一株桃树下,身姿挺拔、宛若青松。 脚下的步伐不由得一顿。 8、第八章 小娘子这会手里还抱着一摞用过的宣纸,指尖也沾满了墨水。 形象虽说不上狼狈,但总归不是愿意给霍珏见到的形象。从前她虽欢喜霍珏,但没心没肺地野惯了,也不会像旁的小娘子一样出门前细细拾掇一番。 现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就像她娘说的,再几个月她便要及笄,是大姑娘了。 姜黎下意识把手上的东西往身后藏,“你怎么来书肆了?可是要买纸墨笔砚?” “不是,我专程来等你。”霍珏上前两步,长手一勾,轻轻松松就将她手里的纸抽了出来。 “诶,诶,”姜黎心里一急,想伸手夺回她的“墨宝”,急急忙忙道:“你做什么?快还我,上面的墨还没干呢。” 霍珏身高腿长,手往上一抬,姜黎就够不着了。 到底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姜黎不好再同他争,只好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往前走。 霍珏跟在她身后,只慢了一步的距离。 快到街尾时,少年扬了扬手上的纸,道:“阿黎,一会来药铺寻我。” 姜黎瞪了他一眼,转身入了酒肆。 霍珏瞧着小姑娘含羞带怒的一眼,漆色的眼眸忍不住漫上一层笑意。 从前阿黎在他面前总是怯怯懦懦连话都说不清,如今倒是学会瞪他了。 甚好。 - 姜黎回去换了套衣裳,又洗净手后,才偷摸着从天井溜出去。 到药铺时,不仅霍珏在,苏世青也在。 姜黎见到苏世青,一时诧异不已。 不过一些时日未见,苏伯竟然能下床了,瞧着脸色比之前好了可不是一丁半点。 姜黎心下一喜,笑着喊了声“苏老爹”,笑眯眯道:“您能下床啦?” 苏世青笑着应:“阿珏给我换了个药方后,身体日益见好,这两日能下床走走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苏老爹吉人自有天相,要让阿黎说,您就趁着这机会,好生休养一番,等病好了,可又要像从前一样忙碌不得闲的。” 苏世青开怀地笑了两声,“好好好!苏伯听阿黎的,好好休养!” “阿珏说你要跟他习字,难得你有这心,你好好同他学,若是阿珏训你了,你回来跟苏老爹说,苏老爹替你说他。” 她什么时候说要跟他习字了? 姜黎一愣,扭头看霍珏,对上他清冷又温然的眼,到底没拆穿他,只乖巧地应了声好。 苏世青身体毒素未清,自然待不得久,与姜黎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屋。 姜黎随霍珏去花厅,进去后才发现桌案上摆好了纸墨笔砚。 这位少爷是打定主意要亲自教她习字了。 霍珏站在桌案后,慢慢地磨着墨,温声道:“阿黎要习字,怎不找我?我的字难道不比刘姑娘好?” 他的字怎会不好? 阿令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霍珏哥的字比先生写得还要好。 可问题就是他写得太好了呀。 姜黎抿了抿嘴,好半晌才瓮声瓮气道:“杀鸡焉用牛刀。” 这话一出,霍珏手上动作一顿,几息后,胸腔沉沉溢出一声笑。 姜黎脸上一热,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必大材小用。我跟阿嫣学便好了,再不济找阿令也成。” “可我想教阿黎习字,”霍珏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手,抬起薄白的眼皮,缓缓道:“阿黎可是不愿?” 不愿吗?多少是有一点的。 姜黎想到自己那绵绵软软毫无筋骨的字,确实是不想教他瞧见那些字。 可一对上霍珏那双深深沉沉的狭长凤眼。 那句“不愿”就说不出来了。 “倒也不是不愿。”她小声嘟囔道:“就是,你莫要笑我写的字,你若笑话我,那我以后再也不同你学的。” 小姑娘说话的语气素来是软的,偏要做出一副威胁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却又没爪的小奶猫。 霍珏笑笑:“阿黎放心,我断然不会笑话你,若我笑你了,那就教我——” “停停,”姜黎抬起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你别胡乱起誓,老天爷会听到的!” 小娘子的手肉肉的,像是没了骨头一样,温热绵软。 再不是记忆中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 霍珏眸色深沉,眼尾又开始泛起妖异的朱色,瞳眸深处是常人无法察觉的偏执与癫狂。 清隽郎君大手覆上那只小手,轻轻一压,便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姜黎只觉掌心有些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霍珏便后退了一步,声音缠上一丝沉哑:“阿黎,再不练字,天要黑了。” - 夜里安置时,姜黎手里捧着霍珏的字看了许久。 纸上写着的正是他们二人的名字:姜黎、霍珏。 两个名儿叠在一块儿,越瞧越顺眼,越瞧越登对。 她是个俗人,看不懂字的风骨流派。只单纯喜欢她的名儿与他的绑在一起,这俩名儿瞧着就有夫妻相。 姜黎唇角的弧度越扬越大。 乐了好一会,蓦地又想起下午她一时心急覆上他嘴唇的场景。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痒痒的温热的触感,那会儿他……他是不是亲她的手掌了? 多半不是,他那样清冷持重的人,怎会做那样的事? 大抵是不小心碰到的罢。 可饶是如此,姜黎的脸还是火辣辣的。 她坐在榻上,往四周仔仔细细看了眼。 房门紧闭,屋外也安静得很,只有夜风潇潇窣窣的动静。 姜黎垂眸盯着掌心,天人交战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快速地在霍珏碰到的地方用力地“吧唧”了一下,而后迅速拉起寝被将自己从头蒙到了脚。 姜黎自此过上了每日都要习字的日子。 霍珏给她装订了十数本薄薄的字帖,让她照着描,又寻了支磨得光滑的树枝,只要她稍一懈怠,或是姿势不准确了,便会拿那树枝轻轻敲她。 姜黎时常心神一震,忍不住嗔他一眼,乖乖捡起笔继续描字。 就这样,到得三月中旬,姜黎的软骨头字终于能稍稍入目了。 姜黎兴冲冲地拿着新写的字去寻刘嫣。 书肆里除了刘嫣,张莺莺也在。 两人对着字感叹良久。 刘嫣道:“你好久没来书肆,我还以为你是不打算练字的,不成想才半月未见,你就练得这般好了。” 张莺莺拿着纸左瞧右瞧,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阿黎,真是霍珏教你练的字?” 姜黎点头如捣蒜:“自然是他,我何时骗过你们?” 张莺莺同刘嫣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说实话,前些日子,阿黎同她们说霍珏答应了做她的童养夫时,她们二人是不大信的。 总觉得是姜黎会错了意。 少女怀春,误解了心上人的某些言行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尤其是像姜黎这样跳脱的小娘子,许是霍珏无意中的言语让她误会了。 在张莺莺看来,就霍珏那块冷冰冰的冰垛子,拒绝起小娘子来那叫一个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怎么可能会开窍? 若不是他对她们这般冷淡,她与阿嫣也不会那么快就放弃。 可阿黎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童养夫的事可以是会错意,但习字这事,可就不是会错意了。 霍珏要真愿意教阿黎习字练字,且不论有没有男女之情,至少他对阿黎与对旁人是不同的。 可问题是,霍珏马上要成为正德书院那位薛山长的乘龙快婿了,他跟阿黎又算怎么一回事嘛? 姜黎见两位手帕交一脸踟蹰忧虑 ,心里顿时起了些不详之感。 “你们可是有事瞒我?” 张莺莺惯来藏不住话,姜黎一问,她便也快言快语地回道:“前两日头面铺里来了两位小娘子,是那位薛真薛姑娘的丫鬟,过来给她取头面的。我就隐约听到她们提了一嘴,说等霍珏乡试一过,她家小姐便要和霍公子定亲,说是薛山长早就同霍公子约好了。” 刘嫣待张莺莺说完,咬了咬唇,也接着道:“我爹昨日去薛府送纸墨,也听到了类似的话。说是薛山长早就看中了霍公子做女婿,霍公子似乎……也是愿意的。” 姜黎小脸儿霎时一白。 难怪前几日,她会在朱福大街遇见了那位名叫随云的丫鬟。 彼时还纳闷,她怎会出现在朱福大街。如今想来,她应是替那位薛小姐来找霍珏的。 - 到家后,姜黎忧心忡忡地拿出一张纸,一边写了个姜,一边写了个薛。 她咬着笔头,在家世那一栏给自己打了个“X”,又在薛字那栏打了个“○”。 后面又是接连几个“x”“x”“○”“○”。 姜黎越写越心塞。 到最后相貌一栏,颤颤巍巍地给自己打了第一个“○”。 可心情半点没见好。 姜黎心烦意乱地把纸折起,胡乱塞进一边的字帖里。 而后下巴抵着书案,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的。 小娘子幽幽一叹。 好不容易追到了霍珏。 才过了一个多月,就要失去了吗? 若霍珏真不做她的童养夫了,她好像……也舍不得怪他什么。 9、第九章 正当阿黎在长嗟短叹之时,千里之外的盛京,华灯初上、花街如昼。 长安街上的秦楼楚馆、酒家食肆人声鼎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何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一边瞄着抛着香帕的青.楼女子,一边感叹:这天子脚下就是不一样,连姑娘都格外豪放些! 他是第一次来盛京走镖,正暗搓搓想着临走时来这里见见世面,后脑勺猛地被人重重敲了下。 孙平虎目一瞪:“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思想姑娘!” 何勇“唉哟——”一声:“大哥,我们这不是顺利从山贼那逃出生天了嘛!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里可不就是让我们享福的地儿?” 孙平懒得理何勇的歪理,只恨铁不成钢道:“这一趟走镖,龙升镖局二十八条镖客的命,差点有去无回!若非有霍公子相助,我们如何能化险为夷?早就到地府去见阎王爷了!” 何勇想起十日前在白水寨遇到的那群山贼,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见过杀人不眨眼的,没见过这么杀人不眨眼的! 那日进入白水寨的镖队可是有七八队,但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出来的却只有他们一家。 靠的居然是那文弱少年的一个小木雕! 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何勇咽了口唾沫,再也兴不起半点寻欢作乐的心思,与孙平一道快步穿过长安街与如意街,拐入朱雀大街。 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长安街相比,朱雀大街静得鸦雀无声。 只因住在这条街上的皆是盛京最为鼎盛的勋贵豪族。 他们要去的定国公府薛家就在朱雀大街的中心,何勇心里犯怵,忍不住低声道:“大哥,你说那位霍公子究竟是何身份?又是小麒麟、又是定国公府,我琢磨着——” “闭嘴!”孙平狠狠瞪他一眼,“你莫要擅自揣度霍公子的身份!不管他是何身份,你只需记着,龙升镖局二十八条人命均是霍公子救下的。日后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还了这恩情!” 一刻钟后,孙平与何勇站在定国公府的一侧角门,提起铜环“叩叩叩”敲响了那扇古朴的朱门。 门后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息后,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穿着靛蓝布衣的守门小厮提着个纸笼走了出来,精明的眼睛在孙平二人身上快速打量了眼,问道:“你们是何人?” 孙平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从胸口掏出两个封蜡的竹邮筒,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在下乃龙升镖局的镖头孙平,这是我义弟何勇。我兄弟二人受人之托,特前来送信。” - 孙平二人一走,守门小厮盯着手里的邮筒看了几眼,提着纸笼,疾步去寻了大管家。 大管家刚从老夫人的静心堂出来,见守门小厮步履匆匆,皱了皱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守门小厮喘着气,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林管家,小子方才在角门那收到了信客送来了两管竹邮筒,均是给无双院那边的。您看……是否是要给世子过过目?” 林管家长眉一挑,“是给那位的信?” “不是,”守门小厮摇头,“是……是给魏姨娘身旁伺候的佟嬷嬷的。” 林管家沉吟半晌,今日世子入了宫,已经差人送来口信说今夜留宿宫中,待得明日下朝归来,已是午后。 虽说无双院那边的事,世子事无巨细均要过问。 可……到底不过是给一个嬷嬷的信,与那位无关,实在不必等世子回来再定夺。 林管家抬了抬手,“即是给佟嬷嬷的,那便送过去,可莫让佟嬷嬷等久了。” 守门小厮忙应一声,拿着邮筒匆匆离去。 无双院。 佟嬷嬷刚服侍完卫媗沐泽,便听外头院子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莲琴、莲棋,你们在这好生伺候魏姨娘,给姨娘把头发绞干了再烘。我出去看看是谁在外头。” 佟嬷嬷说罢,便掀了帘子走出去。 刚到院门,便见护院递来了两只竹邮筒,恭声道:“嬷嬷,这里有您的信。” 佟嬷嬷面不改色地接过,心底却泛起了层层涟漪。 她在这世间早就是个已死之人,何人会给她寄信? 内室的帘子“啪嗒”一声掀起,一阵冷风涌了进来。 端坐在榻上的女子抬眸看了过来,柔声问:“嬷嬷,出了何事?” 佟嬷嬷眼尾扫过守在榻边的两位丫鬟,不动声色地笑道:“无甚重事,不过是收到了寄给奴婢的信。” 卫媗闻言,只淡淡“嗯”了声,垂眸掩下眼底的异色。 屋内烛灯“噼啪”作响,待得头发烘干,卫媗便道:“今日世子不来,我要早些安置,你们出去罢,屋里有嬷嬷伺候便好。” 莲琴、莲棋齐齐应声退下。 待得脚步声走远了,佟嬷嬷将内室的几盏烛灯吹灭,只留了床头的一豆烛光。 卫媗压低声音道:“嬷嬷,快拆信,兴许是白水寨来了信。” 佟嬷嬷一脸忧色:“白水寨来信断然不会将信寄到国公府来,姑娘,怕是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卫媗笑了笑,欺霜赛雪的面庞露出一丝无谓的笑意:“知道又当如何?我如今只剩半条命,谁要谁拿去,反正我早晚要被薛无问那厮折腾死。” 佟嬷嬷瞧着一身病气的卫媗,喉头一哽,却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 谁能想到青州卫家那位冠绝天下的卫大娘子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她家姑娘,可是先帝亲口定下的太孙妃啊! 佟嬷嬷怕勾起卫媗的伤心事,不敢多说,忍泪拆了邮筒,从中取出两张信纸,细细摊开。 她虽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却也是识得字的,可这信里写的东西她却半点看不懂。 “姑娘,这信……” 卫媗侧头看了过去。 目光才将将扫过信上的内容,她便“咣”地一声,赤脚下榻,急急夺走佟嬷嬷手上的信。 卫媗将两封信叠在一起,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了一遍犹不满足,仿佛是不敢相信一般,又再看了一遍。 “嬷嬷,阿弟……阿弟还活着!他现下改了名,叫霍珏!” 她与弟弟卫瑾打小便是用这方式写密信,只有将两张信纸交叠在一起,才能解密信里的内容。 卫媗素无血色的脸涌上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她清喘两声,颤着声音对佟嬷嬷道:“他就在桐安城里!” -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的尾巴。 自从知晓了薛真与霍珏的事,姜黎虽心里惴惴不安,却也没想过要质问霍珏什么。 在姜黎看来,霍珏之所以会答应做她的童养夫,多半是因为苏瑶不要他了,他伤了心才会一时口快应了下来。 再说,她不得不承认,薛真的家世、才学样样出挑,又有一个进士出身曾在国子监任职过的山长爹。 霍珏娶了薛真为妻,不管是对他做学问还是日后的仕途,均是大有裨益的。 在她与薛真之间,寻常人都会选择薛真。 可若霍珏最后选择的是她姜黎,那她自然也不会拱手相让。 是以,她要对霍珏加倍的好,好到他舍不得不选她。 于是姜黎又拾起了女红,想着给霍珏绣个荷包,里头再塞点银子。 上一次她之所以能打动到霍珏,可不就是因为送了个钱袋吗? 杨蕙娘好几次撞见姜黎坐在榻上练绣活,小娘子一脸认真地绣着个荷包,瞧着娴静又淑雅。 杨蕙娘不由得深感宽慰,暗道吾家有女终长成,差不多可以托媒人婆去打听打听桐安城可有适合阿黎的人家了。 大周的女子除了打小定了婚约的,多半是在及笄后方才会开始议亲。 姜黎自幼失怙,又是长女,在婚事上,较之于那些父母双全的女子难免会艰难些。 杨蕙娘对姜黎未来的夫婿倒是没有太多的要求,样貌周正、性子老实能疼人便够了。 姜黎根本就不知道她无意中的行为让她娘下定决心要给她提前寻婆家了。 兢兢业业做了数日绣活才终于绣出了稍稍像样的荷包,墨色布底上绣着白色祥云底样。 可姜黎还是没底,拿着荷包去问姜令:“你瞧着着这上头绣的是什么?” 姜令愣了愣:“这难道不是漫天飘舞的柳絮?” 姜黎:“……” 柳絮便柳絮吧,总比绣的是青竹却被认作是兰草要好。 荷包绣好了,还缺银子。 这些日子,姜黎又跑了好几家大户的生意,果子酒全都卖给了张员外家。 但从前她随苏伯去山里采药,还酿了好些药酒,原本这药酒酿的时间越长,价值便越高。 可姜黎急着用钱,便悉数卖了。 好在姜黎酿的酒成色好,味道也醇,那些大户人家都是识货之人,竟卖了不少银子。 她从木匣子取出两锭又亮又重的银子,塞进荷包里。 而后算着时间,在药铺侧门外的梨树下等霍珏。 小娘子期期艾艾地望着小巷的入口。 三月的天色暗得快,申时刚过,天空便被落日烧得通红通红的,云彩瑰丽异常。 霍珏踩着浅金色的光,闲庭信步而至。 目光在触及树下的少女时,先是一顿,随即便加快了脚步。 姜黎冲他一笑,眉眼弯得像月牙:“霍珏,你下学啦!” 10、第十章 姜黎绣好的荷包就藏在腰封里。 见四下除了他们,便无旁人,忙拿出荷包,笑着道:“我给你绣了个荷包,是……是柳絮纹的花面,你瞧瞧喜不喜欢?” 小娘子满脸期待地将荷包递了过来。 霍珏伸手接过,入手的荷包又沉又重,一摸便知里头又装了银子。 少年长指抚过上头针脚密实的花纹,背光的脸晦暗不明,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暗影。 “阿黎的手又添了多少针眼?” 姜黎下意识背过手,想将手指头上的针眼藏起来。 “没多少,我如今绣活很是不错,不怎么费力就绣好了这荷包。”姜黎硬着头皮道,生怕霍珏知道她为了绣出一个能入眼的荷包,都快把手指头戳烂了。 本来就没读过几本书,字也写的马虎,若是连女红都不行,怎么跟薛真那样的闺阁小姐竞争? 姜黎又将手往后藏了藏。 霍珏静静看她一眼,深不见底的晦暗眼眸逐渐浮了点光,他将荷包放入腰封,笑了笑:“阿黎的荷包绣得很好,我很喜欢。” 姜黎长舒了一口气,原先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 “喜欢就——” 那个“好”字还未说出口,少年忽然上前一步,将一根簪子缓缓簪入她发髻。 他这动作可谓一气呵成。 姜黎一愣,抬手摸了摸那簪子。 竟是一串珠花。 霍珏眸光轻轻扫过她指尖的针眼,微阖眼,忍住欲上前将她指尖放入掌心细细揉捏的冲动。 “你什么时候买的珠花?”姜黎欣喜地摸着头顶的珠花,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 “今日去药行给苏伯买药,恰好经过一家头面店,看到了这珠花就想到了阿黎,便买了。” 指尖的珠花每粒珍珠都很大,珠面光滑,这么一串珠花少说也有差不多二十颗珍珠。 姜黎不用看都知道这簪子不便宜,她欣喜之余,又不免有些忧心。 “霍珏,你哪来的银子买这簪子?” 霍珏望着她那双盈盈润润的眼,心下一哂,他的阿黎莫不是以为他半点银子都挣不来? “我卖了一本手抄的古籍孤本,换了不少银子。”霍珏淡淡道。 “怎么把孤本给卖了呢?我听说那些孤本是有价无市的,你卖了以后想买都买不回啦。”姜黎急忙将珠花从发髻里□□,“你快把这珠花退了,拿了银子就将那孤本换回来。” 霍珏却握住姜黎的手腕,将那珠花插回她的发髻,无奈道:“阿黎,那些孤本本就在我脑子里,我一个夜晚便能写出一本来。这珠花你安心收下便是。” 姜黎狐疑道:“当真?” 霍珏颔首:“嗯。” 姜黎这才松了口气,她舍得给霍珏花银子,却不舍得要他为她做出牺牲。 想了想,怕霍珏胡乱花银子,便又叮嘱道:“你以后不用再送我什么的,我能挣银子,我缺什么了我便自己买。” 霍珏看着她,但笑不语。 怎能不送? 这辈子,他不仅要将自己送与阿黎,还要许她一个盛世安稳、荣宠无双。 - 得了珠花,姜黎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她舍不得拿出来戴,珍而重之地用手帕包起来,放进木匣子里。 姜黎再次戴上这珠花已经是四月初八,这一日是陈老夫人的六十寿宴。 四月的府试前两日刚放榜,听说张员外的嫡长子张桁在府试里考取了第五名的好成绩,待得六月的院试一过,便能参加八月的秋闱了。 整个张家欢欣鼓舞、喜气洋洋的。 姜黎两日前便接到了张家发来的请帖,整条朱福大街便只有她一人得了这请帖。 姜黎还是头一回被邀请去这些大户人家的喜宴,她心里其实是不大愿意去的,要知道那些赴宴的人她可一个都不识得。 但她心知陈老夫人给她送帖是出于好意,她若是不赴宴,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况且,她也不想因为这事惹得陈老夫人不喜。 仔细斟酌,到底还是去赴了宴。 杨蕙娘知道姜黎收到员外府的请帖,别提多高兴了。 陈老夫人在桐安城素有贤名,入了她的眼,日后给阿黎说亲也多些底气。 为了让姜黎赴宴时不被人笑话,杨蕙娘特地花重金给姜黎订了套浅红色的襦裙,裙底用金线绣着彩蝶戏海棠花纹,瞧着明艳艳的,将小姑娘欺霜赛雪的肌理衬得愈发白腻,那张脸比裙子上的海棠花还要娇艳。 杨蕙娘满意地点点头:“到了员外府须得谨言慎行,可莫要冲撞了贵人。” 姜黎一听便撅了嘴:“娘,我什么时候会冲撞贵人啦?” 杨蕙娘嗔她一眼,想着她这些时日确实娴静了不少,自小又是个懂分寸的,倒是放下心来。 姜黎到了员外府,前来接她的是素来同她交好的碧红。 碧红一脸喜气,瞧着姜黎的新衣裳打趣道:“哪来的小仙子呀?打扮得这般好看,姐姐的魂都快被你吸去了。” 说着便要动手掐姜黎的细腰。 姜黎忙躲开:“碧红姐莫要笑话我,你今日才是仙女姐姐呢。” 碧红生得娇俏,今日穿了条桃色缠金线牡丹花纹的云罗裙,头上簪着蝶翼金步摇。 瞧着根本不像是丫鬟。 “姐姐我当然是仙女啦,”碧红笑着睨她:“但我这是人靠衣装。你呀,是天生丽质。” 姜黎看了看碧红,总觉得今日的她似乎格外开怀,遂娇憨一笑,问道:“碧红姐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就你心细!”碧红往四周看了眼,凑到姜黎耳边,轻声道:“我听李嬷嬷说,老夫人有意要给大公子纳妾。” 姜黎恍然大悟。 碧红是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丫鬟,又是一众丫鬟里生得最妍丽的,老夫人怕是相中了她做大公子的妾。 可当贵人妾,当真比做寻常人家的正头娘子要强? 姜黎静了静,不由得道:“姐姐可知大公子日后要娶哪一家的闺秀做主母?若……若是主母不好相与——” 碧红听出姜黎的言外之意,笑着打断她:“哎呦,小阿黎这是在为姐姐担心?你且放一百个心,我有老夫人与大公子撑腰,只要不惹是生非,便是主母也欺负不得我。” “……” 姜黎见碧红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期盼,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碧红姐一看便是对那张家公子生了情,她又有何立场劝她莫为人妾呢? 两人边说边往后花园走,那里建了个戏台子,吃完席后便会有戏班子来唱戏。 姜黎把寿礼递给碧红,缓步走向角落的一桌席位,正要坐下,身后忽然一声“阿黎姑娘”。 姜黎认出这声音,愣了愣,转身行了一礼:“见过张公子。” 张桁目光温和,冲姜黎点点头,笑道:“这一桌太过拥挤,阿黎姑娘请随我来,我带你到旁的桌去。” 姜黎所坐的这一桌均是张家庄子上得脸的管事娘子,她坐着正正好。她不过一酒肆掌柜的女儿,若是坐在旁的桌上,周遭都是身份比她高的人,她还要不自在呢。 姜黎下意识便拒绝道:“多谢公子挂心,阿黎坐这便好,不必换席。” 张桁张嘴还欲再说什么,却见贴身小厮疾步走来,低声道:“少爷,老爷寻你过去,说是薛山长到了。” 张桁闻言,温声应一声。 他虽不在书院求学,可他爹与薛山长交好,时不时会请山长给他讲经史。 薛山长于他而言乃是恩师,自不能让恩师久等。 遂作罢,对阿黎道:“既如此,恒先行一步。阿黎姑娘若是有何需要,同碧红碧蓝说一声便是。” 姜黎望着张桁的背影,心想这位张公子倒是平易近人得紧,生得亦是俊朗,多少明白了为何碧红姐一门心思要给他做妾。 - 安安心心吃完席,众人移步到看台去看戏。 姜黎对看戏不感兴趣,索性去了旁边一个僻静的荷花池透透气。 陈老夫人素来爱莲,府里的荷花池就有好几个。 姜黎去的正好是府里最大的荷花池,春日刚过,清澈的池水上漂浮着一片片绿意盎然的荷叶。 虽无荷花,却也赏心悦目得紧。 姜黎绕着池子走了两圈,便打算回去寻碧红。 今日给陈老夫人祝寿的人太多,老夫人根本无暇见她,她同碧红说一声便可自行离去。 远处戏台传来青衣咿咿呀呀的唱腔,姜黎隐约听出这是在演“四郎探母”,她边听边沿着荷花池往回走,刚走两步,便见前方站着两位身材苗条的少女。 站在前头的姑娘娴静舒雅,一身浓浓的书香气。 而她身后的姑娘生着一张圆脸,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姜黎。 姜黎还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薛真与随云。 她顿了顿,同她们轻轻点了下头,便兀自往前走。 经过她们身边时,微凉的风里忽然送来一句很轻的:“就你也配整日缠着霍公子?要脸不要脸?” 分明是温温柔柔的语气说的话,可话里的恶意却浓得像刚磨好的墨。 姜黎脚步一顿,正要回头,背上倏忽传来一股巨力,她尚未反应过来,人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11、第十一章 夜凉如水。 荷花池自姜黎掉进水里后,只荡了几圈波纹便没了动静。 随云小心翼翼地觑着薛真平静的面容。 方才她在薛真的示意下将人推进了荷花池,她以为小姐不过是想给姜黎一点儿下马威,人落水了便会喊人来救。 这样既出了气,又能得一句“人美心善”的称赞,正正是一举两得。 可如今十数息过去,薛真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荷花池看,不仅不喊人,嘴角甚至还牵了起来,仿佛在看什么令人开怀的东西一般。 随云莫名想起小姐十岁那年养的那只幼猫。 因为不小心挠破了小姐的手背,便被小姐亲自绑住手脚,活活埋在了小姐住的院子里。 那时小姐往坑里扔土时,表情便是如此。 温温柔柔地笑着,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四月的风犹带着未尽的凉意。 随云浑身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道:“小、小姐,可要去找人过来?若是再晚点,怕是来……来不及……” “急什么?她自己掉下去的,若是就此掉了命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薛真偏头看了随云一眼,见她脸色煞白,眼睛微微眯起,嫌恶道:“你怕甚?不过一条贱命!快将你那张六神无主的脸收起来,早知道今日我就该带随雾过来!” “都是我的错,小姐你别生气!”随云努力挤出一丝笑,压住内心的惶恐。 然而下一瞬,她面色一变,抖着手指着荷花池,颤着声儿道:“小、小姐,她……她浮起来了!” - 四月的池水冷飕飕的,姜黎甫一落水,心口便被冻得一缩,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其实善水,年岁尚小时便常常跑去青桐山后边的小溪玩,在水里像条小鱼般灵活。可这水实在是太冷了,她动了几下手腿就开始发僵。 更糟糕的是,头上那珠花被莲叶一蹭,忽地就从发髻里掉了出来,沉进水里,也不知掉到了哪里去了。 她闭着气,慌慌张张在水里寻了好久,直到不得不换气了才从水里冒出来。 刚换了一口气便又钻入水里去找珠花。 那是霍珏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在怀里还没焐热呢,怎么可以就这样弄丢了? 姜黎硬生生睁着眼,忍着眼睛的涩痛,在池子底下四处摸索,寒意顺着水渗入四肢百骸。直到她渐渐划不动了,才咬了咬唇,再次浮上水面。 荷花池的护栏边已经来了好几个护院,护院提着灯笼,纷纷往姜黎沉水的地方望去。 薛真一脸忧色地对两个护院说:“两位壮士快下去救人,方才姜姑娘不小心掉入了池子,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今夜是老夫人的寿宴,要是死了人,那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必定要挨罚。 两个护院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脱了鞋袜正要跳下去,忽地听见“哗啦”一声,便见那位落水的姑娘从水里冒了出来,哆嗦着声音道:“你们不要下来,快去叫碧红姐姐过来!” “姜姑娘,你莫要耍性子。这水姑娘家泡久了可是要生病的,快让这些壮士救你上来。非常时期,也不必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了。” 薛真句句真切,仿佛真的很为姜黎着急。 姜黎盯着薛真,死死咬住下唇,道:“你方才与随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分明是故意推我下水,想害我的命。如今见我死不了,又想害我清白!你们谁要是下来了,谁就是在与她一同同流合污谋害人命!” 小娘子冻得唇色发青,声音软软糯糯发着抖,瞧着好不可怜。 几名护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其中一人与碧红交好,见状便道了句:“姑娘稍等,我现在就去找碧红姑娘!” 护院来的时候,碧红正站在陈老夫人身后兴致勃勃地看戏。 听见护院通传的话,她脸色一变,与老夫人低语了几句,便急忙从一旁拉过一件披风,匆匆去了荷花池。 此时荷花池边,薛真还在温声细语地说着话,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姜黎误解她、污蔑她。 姜黎在水里冻得四肢都快僵硬了,也没力气再去管薛真说什么。 反正这姑娘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碧红来得很快,她虽性子活泼娇俏,行事却很沉稳,寻了两个粗壮婆子撑着木筏把姜黎从荷花池里捞出来,上岸后又立即为她披上披风。 姜黎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面色惨白,警惕地盯着薛真与随云。那模样瞧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厉鬼一般。 随云根本不敢同她对视,薛真却始终挂着笑,神态坦荡,心里一点儿也不惧姜黎。 方才在荷花池发生的事只有她们三人知道,她是正德书院的山长之女,素有温雅良善之名。 而姜黎不过一个酒肆寡妇之女,她说的话,谁会信? “阿黎,我先带你去换套衣裳,一会给你请个大夫看看。”碧红察觉到三人之间的异样,给身边两个婆子递了个眼色,上前揽住姜黎,低声道:“走吧,旁的事日后再说。” 姜黎只好作罢,随碧红去了荣安堂的耳房,换了身衣裳,又灌了碗姜汤。 她没让碧红去请大夫。 在老夫人的寿宴又是落水又是请大夫,到底不吉利。 碧红给姜黎绞干头发,叹了声:“今夜之事,我自是信你。可阿黎,你听姐姐一句劝。出去后莫要再提方才的事了,再提,也不过以卵击石、自找没趣。那位薛山长是老爷的座上宾,不管是老夫人还是老爷都不会让那位薛家小姐受委屈的。” “我知道的,碧红姐。”姜黎垂下眼,掩住眼里的涩意,“谢谢你,方才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怕是要冻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碧红伸手轻戳了下姜黎的额头,“你这小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的福气可大着呢!” 姜黎破涕一笑:“我要真有后福,日后一定给姐姐分一点我的福气。” “傻不傻!”碧红嗔她一眼,“有福气自己攒着。” 耳房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可姜黎的小脸依旧白得吓人。 碧红看得心酸,待得姜黎的头发烘得半干,她便给姜黎梳发,同时压低声音叮嘱道:“阿黎,你既知那位薛姑娘不是个良善的,日后便离她远远的,好生保护自己!她那样的人家,我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 姜黎直到回到酒肆,耳朵里还回响着碧红说的话。 杨蕙娘见她面色惨白地从张家的马车上下来,身上还换了套衣裳,心里霎时一紧,紧张道:“怎的脸色这样差?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身上的衣裳呢?” 姜黎摇摇头,勉强笑着道:“娘,您别大惊小怪。我就是吃席时被汤汁泼到了裙子,老夫人心善,便差人领我去换了套衣服。我好得很呢!” 杨蕙娘放下心来,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你这额头怎么有点烫啊,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姜黎握住杨蕙娘的手,轻声安抚:“许是吹了点夜风,有些冻到了。没事儿,娘,我睡一觉,明日便好啦。” 姜黎打小身体就好,平日里受了冻,一碗姜汤下去,第二日准能好。 杨蕙娘捂着她冷冰冰的手,“一会娘给你熬点姜汤,喝了再睡。” 姜黎喝了姜汤便睡下,半夜里却起了高热。 头疼欲裂,嗓子眼火烧火燎的痛得说不出话来,她昏昏沉沉地起来倒水,然下了床榻,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砰”一声晕倒在地上。 …… 隔壁屋半夜亮了灯火,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霍珏睁开眼,心口忽然有些闷。 他坐起身,正要点灯,天井侧门忽然一阵敲门声。 “霍珏哥、苏伯,快开开门!” 是姜令。 霍珏面色一沉,快步去了天井,开门便道:“阿令,出了何事?” “霍珏哥,阿黎夜里起了高热,已经烧到神志不清了。我娘让我过来问问,能不能请苏伯去给她看看?去寻旁的大夫怕……怕是来不及了!” 姜令说到后头,声音几乎要哽住。 霍珏抿紧唇,捏紧发颤的手,转身进了里屋敲响苏世青的房门,将苏世青从屋里背了出来。 姜黎全身滚烫,像是被人串在火里烤一样,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难受得紧。 迷迷糊糊中,一根凉凉的东西似乎戳进了穴道,很快又有苦涩的液体灌进嘴里,一勺又一勺,苦得她都快要哭出来。 “苦。”她舌头推着调羹,不肯下咽。 “阿黎乖,快把药咽下去,喝了药病才能好。” 姜黎听出这是她娘的声音,还带了点哭音,牙关一松,那药液便滑下喉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中又沉沉睡去。 待得姜黎的高热控制住后,苏世青收起针盒,疲惫道:“这几日汤药不能断,也莫要再让她受冻了。她肺腑受寒,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 “谢谢苏大夫。”杨蕙娘红着眼眶道谢,“阿黎的身子素来健朗,不过是吹了点夜风,怎么就病得这样重!” 听到这话,沉默了一整晚的霍珏,终于抬起一双赤红的眼,面无表情道:“杨姨,阿黎是在哪里吹的夜风?” 12、第十二章 姜黎昏睡了两天两夜,期间短暂醒了几回,喝了药后又沉沉睡去。 到了第三夜,终于从高热转低热。 杨蕙娘与姜令整整两日没闭眼,见阿黎的病终于有了好转,方才放下心来,各自回屋休憩去。 三更的更鼓在远处打响,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酒肆天井的白墙轻轻跃过,推开姜黎寝屋的房门。 姜黎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沁出薄薄的冷汗。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似竹似麝的香气。 “阿黎。”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夜色里又沉又哑,翻涌着无人知晓的深情。 姜黎对霍珏的声音太过熟悉,迷迷瞪瞪地睁了睁眼,“霍珏?” “是我。” 环在身上的手臂似乎更用力了,将她死死扣在他的怀里。 姜黎混沌的大脑里想到的不是他为何会在这里,也不是她是否在做梦。 而是那根掉入荷花池里寻不回来的珠花。 一想到这,她便悲从中来,眼泪倏忽涌出眼眶。 “霍珏,你送的珠花没了。”她哽着声音,扑簌簌地掉着泪珠子,语气又难过又委屈,“我在荷花池里寻了好久,找不回来了!” 霍珏不妨她忽然落泪,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无妨,掉了便掉了,日后我再给你找回来。” “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姜黎眼泪越掉越多,“霍珏,你给的定情信物没了!” 小娘子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入他袖口,霍珏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 他不是第一回看姜黎哭,上辈子,在得知他净身入宫后,姜黎在宫门外大哭了一场。 问他是不是被人逼的,说要去给他报仇。 入宫那年是个凛冬,姜黎寻他那日大雪纷扬、乌云压顶。 小姑娘乌睫上的泪珠子结了冰,很快又有新的眼泪涌出,她抹着泪,努力扯出一丝笑,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安慰他。 “霍珏,便是净了身,你仍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莫要灰心,我会赎你出来的。” 霍珏闭上眼,午夜梦回之时,他常常在想,若是回到那一日,他绝不会用一张冷冰冰的脸让她走。 他会低下头,弯下腰,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 “阿黎,对不起。” 姜黎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哭得脑袋发胀,然而下一瞬,她哭得发颤的身体忽然一顿。 一滴晶莹的泪珠子愣怔怔地从睫毛滚落,而后落入了一阵炙热的气息里。 他的呼吸是滚烫的,唇也是滚烫的。 轻柔地、爱怜地将她脸上的泪水舔砥干净。 “别哭了,阿黎。” 少年压抑的声嗓沉在静谧的夜色里,眼尾妖异的红掩埋在一片漆黑中。指腹抚着她干燥的唇瓣,他轻轻抬起她下颚,低头覆了上去。 舌尖长驱直入,细细扫过她的唇齿,又缠绵地勾住她的舌。 似狂风巨浪,又似和风细雨。 一寸一寸地将她吞噬。 姜黎脑袋发懵,呼吸渐渐急促,攥住霍珏衣领的手指用力到泛了白。 霍珏不舍地松开她的唇,鼻尖抵着她的,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唇角,轻声道:“阿黎,吸气。” - 姜黎隔日下午醒了一次。 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问霍珏昨夜来过吗? 杨蕙娘刚探完她的额温,闻言便点了点头道:“这几日霍珏一日过来两三趟,还同阿令一起给你煎药。唉,从前是娘看走眼了,没想到这孩子外冷内热,是个热心肠的。” 姜黎默了默,又问:“那……那他进我屋子来了吗?” “胡思乱想些什么。”杨蕙娘睨了姜黎一眼,“霍珏那孩子素来端方守礼,怎会胡乱闯你的闺房?” 姜黎垂下眼睫,手下意识摸着唇。 所以昨夜,是梦吧? …… 薛真已经三日没见着霍珏了,往常他只要来书院,必然会来竹庐给她爹问安。 这几日不知怎的,在竹庐从早呆到晚,都没能“巧遇”他。 从她爹那里旁敲侧击,才知道霍珏告了假。 这一日,薛真刚用完早膳,便见伺候她爹的小厮偷摸着跑过来通风报信,说霍公子来了。 薛真连忙起身,在铜镜前仔细上妆,而后算着时间去了竹林。刚到竹林,便见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里走出。 薛真心下一喜,上前温温婉婉行了一礼,浅笑道:“霍公子。” “薛姑娘。”霍珏淡淡回礼,薄白的眼皮半阖。 “真儿几日不曾遇见霍公子,听爹爹说是霍公子告了假,可是家中出了事?” “多谢姑娘挂怀,家中长辈缠绵病榻已久,在下便告了几日假,在家中伺疾。” 所以,他告假不是因为姜黎? 薛真松了口气。 “霍公子孝心可嘉,真儿相信公子的长辈定能快快好起来。”薛真扬起脸,露出她细细描过妆的脸,眉眼含笑道:“前几日,姜姑娘在陈老夫人的寿宴上落了水,不知她身体可还好?” “哦?”霍珏抬眼,声音淡淡:“我竟不知阿黎落了水。” “原来霍公子不知。”薛真不疑有他,心想姜黎兴许是知道霍珏不会信,是以不敢在他面前胡说。 “寿宴那日,姜姑娘在员外府的荷花池落了水,我与随云恰巧路过,连忙找人过来救她。好在人来得及时,姜姑娘落水没多久便获救了。”薛真说到这,顿了顿,语气忽地低了下去,“只是……” 霍珏看着薛真:“只是什么?” 薛真眼眶一红,摇了摇头,叹了声:“算了,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什么算了!”薛真身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丫鬟撇了撇嘴,一脸替她不值的神态,“明明小姐你是好心救人,那姜姑娘却非要反咬你一口,说是你害了她。要让奴婢说,她不过是妒忌小姐,想趁机毁了小姐的名声罢了。” “随雾,莫要胡说,姜姑娘许是被吓着了,才会说那样的话。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无需再提。”薛真义正言辞地叱责了随雾两句,又扭头看向霍珏,温柔道:“霍公子,方才的话你别当真。只要姜姑娘没事,我便安心了。” 霍珏一瞬不瞬地看着薛真,瞳眸幽深如墨,半晌,他微微一笑,道:“如此,薛姑娘放心,我自是不会当真。” - 霍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随雾笑着对薛真道:“小姐,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丫头根本不敢告状。她说的话霍公子根本不会信,我看啊,人霍公子根本没拿她当一回事,若不然怎么会连她落水了都不知。” 薛真低下眼拍了拍衣袖上莫须有的尘埃,笑了笑:“想来那日她戴的珠花根本不是霍公子送的。” 随雾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定是随云看错了,她那日隔得那么远,怎么能看得清霍公子买的是何物?随云那蹄子素来眼拙,看岔眼了也不奇怪。” 薛真抬起眼看了随雾一眼,道:“随云确实担不得事,方才你做得很好,日后便由你陪我出门。” 随雾喜不自胜,她在小姐呆的时间没有随云长,小姐素来看重随云,现下她总算能压随云一头了! “那小姐,在城里找人散布谣言一事,奴婢明日便去办了?” “算了,过几日我便要随娘去兰若寺求姻缘,”薛真抿唇笑了下,似成竹在胸,“这件事暂且缓下。” …… 霍珏下学后并未直接回去朱福大街,而是去了趟城东的宏福酒家。 此时的地字号房里,一个穿着桃红衣裳的娇俏姑娘正在百无聊赖地喝着茶,没一会儿,外头走廊便传来跑堂的声音:“碧红姑娘,您要等的人来了。” 碧红脆声道:“让他进来吧。” 待得霍珏进了门,碧红给他泡了杯茶,问道:“霍公子,阿黎的寒症可有好转?” “阿黎的病已见好,再过数日便能下榻,霍某在此谢过碧红姑娘。”霍珏说着,便抬手郑重行了个礼。 碧红连忙摆摆手:“无需谢我,那日都怪我没一直陪着阿黎,若不然阿黎也不会被人推入水中。” 见霍珏还是认真地行了礼,碧红忙侧身还了一礼,顺道将手上的红木盒子推了过去:“这是老夫人从前赏给我的丹参,我琢磨着多少能给阿黎补一补,劳烦霍公子替我将这丹参带回去给阿黎。” 霍珏并未收下这盒丹参,“碧红姑娘的心意我替阿黎心领了,这丹参姑娘自行留着便是。” 碧红前两日与霍珏打过一次交道,深知这人说一不二的作风。 她细细打量了霍珏一眼,笑了笑:“行吧,有霍公子与阿黎的亲人在,阿黎想必能得到很好的照料,我便也不操心了。” 碧红将药收回,抿了口茶水,斟酌片刻终于开口寻问霍珏的来意:“不知今日公子约我出来,所谓何事?” 霍珏前两日分明已经过来打听了阿黎落水的始末,该说的该交代的,她全都说了,今日他怎地又来寻她了? 13、第十三章 霍珏拿出两锭银元宝,递给碧红,温声道:“阿黎那日赴宴,在荷花池里掉了一根珠花簪子。若是可以,还请姑娘请人打捞出那簪子。霍某在此谢过,日后姑娘但有所求,霍某必尽全力而为。” 碧红张唇,诧异道:“簪子?” 霍珏取出一张画纸,上面赫然画着一根珠花簪子。 “便是这簪子,碧红姑娘尽力而为便是,若是寻不到也无妨。”霍珏淡淡道,大不了日后他买下张家的宅院,掘地三尺将那簪子找出来。 霍珏离开酒家后,碧红站在窗边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肩膀一松,用力地搓了搓手臂,纳闷道:“瞧着年岁不大,可为何气势那样压人?” 今日还算好些,至少脸色是温和的,气势也不唬人。 两日前这人沉着脸寻上门时,险些将她吓破了胆,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命不久矣了。 要说碧红虽然是个奴婢,却也不是什么没眼界的。 老夫人交好的达官贵人不少,作为大丫鬟,桐安城的县令、太守她都随老夫人见过,可还真没有哪个人能给她带来那种……便是要你命也不敢违抗的气势。 碧红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她在乱想些什么,不过是个还在书院读书的童生,怎能跟县令大人、太守大人相比? 不过…… 碧红掂量着手上的元宝,花这么多银子又千方百计托人将她叫出来,就为了一根阿黎的簪子。 是那簪子有什么深意? 还是,这位霍公子只是单纯想哄阿黎开心? 也罢,虽是麻烦点,但找个由头,应是能让人将那簪子打捞出来,若能让阿黎开心快些养好病,倒也值得。 - 四月十五这日,姜黎终于能下榻了。 她这段时日天天灌药,灌得连舌根都是苦的。 之前病着,她什么都不想吃。如今身体见好,食欲便也回来了。 “娘,我想吃城西那家炙肉店的肉串了,牛肉、羊肉、鸡肉我都想吃。还有,炙肉店旁边的冰碗店是不是马上有冰碗吃了?红豆乳酪冰碗也想来一份。” 杨蕙娘给姜黎端了碗杂菜肉糜粥,没好气道:“等你好全了,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弄来,现下你就委屈一下吃为娘给你做的粥。” 姜黎拿着调羹搅碗里的粥,眨巴着眼睛望着杨蕙娘。 她病了一遭,掉了不少肉。 原先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这下脸上的肉都瘦没了,巴掌大的一张脸,下巴尖尖,眼睛衬得愈发大。 湿漉漉看着人时,就像只初出生的小兽一般,看得人心都软。 杨蕙娘:“……” “行行行,你先把粥喝了,我一会给你带点炙肉回来,冰碗你就别想了。” 姜黎莞尔一笑,正要撒娇道谢,却见本该去了书院的弟弟,拎着一个油纸包回来。 那种在火里炙烤过的撒着各类香料的肉香味瞬时充溢在堂屋里。 姜黎咽了口唾沫,对姜令道:“阿令,这是给我带的炙肉吧?果真双生儿就是不一样,我想吃什么,你隔着老远都能感应到。” 姜令哭笑不得:“你胡说些什么?昨日不是你对霍珏哥说想吃炙肉的吗?霍珏哥提前给你排队买好了,让我送回来给你吃。” “啊,”姜黎一愣,反应过来昨日她确实提过一嘴想吃炙肉了,没想到霍珏竟然记住了,“他,他怎么不亲自送过来?” 过去几日,霍珏日日都来酒肆看她,隔着一道门帘坐在外头陪她说话,怕她闷在屋里不耐烦,还会给她带一些有趣的画本子。 今日,怎地就不来啦? 姜黎怅然若失。 “霍珏哥说他今日有事要忙,约莫夜里才回。”姜令撕开油纸包,将一串串炙肉拿了出来,挑了三串考得最香的递给姜黎,“霍珏哥说你只能吃三串,剩下的都是我跟娘的。” 姜黎:“……” 霍珏果真一整日没踪影,这段时日,他日日来陪她,忽然不来,倒是叫姜黎有些不习惯,心里空空荡荡的。 杨蕙娘进来给姜黎送药,见她拥着被褥发呆,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阿黎?” 姜黎支起膝盖,下巴抵在被子里,瓮声道:“没什么。” 杨蕙娘看她:“在想霍珏?” 姜黎知道她想什么都瞒不过她娘,索性不说话了。 杨蕙娘叹了声,在她床侧坐下。 她不是瞎子,霍珏这孩子她看了六年,除了对苏大夫脸色好些,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可阿黎发病那日,他比她这当娘的还要挂心。这几日又日日过来给姜黎逗趣解闷,就他那冷漠自持的性子,若不是对阿黎上了心,怎会如此反常? 阿黎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如今霍珏有了回应,按理说,她这当娘的应该开心。 谁不希望自家女儿能如愿以偿,嫁一个如意郎君呢? 然齐大非偶。 霍珏早晚会离开桐安城,杨蕙娘舍不得阿黎远嫁。 再者说,霍珏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他可能一辈子只守着阿黎不纳妾?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哪个当官的不是三妻四妾? 杨蕙娘心里思虑不断,嘴上却舍不得说阿黎。 至少……得等到阿黎病好了再点醒她吧。 “算了,娘就不说你什么了。你快点把药喝了,早些安置。” 姜黎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喝过药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被人连人带被拥入了怀里。 又是那阵好闻的似竹似麝的淡香。 “霍珏?”姜黎揉了揉眼。 “嗯,我在。” 黑暗里,少年的声音就在耳畔。 姜黎知道她又做梦了,哼哼唧唧地揪住他衣领,不满道:“你今日没来看我。”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淡淡的笑,少年的语气宠溺到了极点:“今日忙着给阿黎出气去了,明日我便来陪你。” 姜黎只抓住了他说明日要来陪他,抿着唇笑起来,心底郁气一散,“嗯”了声。 “说好了,明日你不来,你就是小狗。” 霍珏克制地在她发间落下一吻,道了声“好”。 - 待得怀里的小姑娘沉沉睡去,霍珏才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收敛起气息时整个人仿佛影子一般融入夜色里。 霍珏身姿矫健地越过围墙,回到了药铺。 换下夜行衣后,他灌了一大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越过窗户,沉沉望向东北城门处。 薛真该醒了。 …… 隔日下午,姜黎刚用过午膳,张莺莺与刘嫣便联袂而来。 两人已经来过数回,给姜黎说了好些朱福大街新近发生的八卦。 今日来自然又捡了不少趣事,张莺莺嘴快,说到后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出来时,听到管事过来同我爹说,薛山长那位掌上明珠昨日去兰若寺求签,回来时居然遇到了土匪,被人掳走了。” 姜黎手上的红豆糕“啪”一下掉落在碟子里,“你说的是薛真?” “自然是她,薛山长就一个女儿,除了她还能是谁?听说是被贼人掳到了山林里,现下桐安城所有游手好闲的地痞游侠都在往兰若寺附近那片山林赶。” 刘嫣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诧异道:“这些人去那里作甚?” 张莺莺道:“听说是有人在城里布了悬赏,谁能从土匪手里救出薛大娘子,谁便能获得黄金千两。也不知是谁如此大手笔,那可是黄金千两!那些地痞游侠连百两银子都没见过,如今有机会挣得黄金千两,当然是疯了似的往密林去呀。” 刘嫣不无惋惜地叹了声:“如此一来,薛姑娘的名声可是毁了。这样一位才貌双全又品行无瑕的姑娘实在是可惜了。” 张莺莺也叹息道:“我爹说,这种情况之下,薛真能活着回来便不错了。名声那些,倒是后话了。大不了离开桐安城,寻一个偏僻之地从头来过。” 姜黎在她们交谈之时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莺莺,你爹爹可说了是谁布了黄金千两的悬赏?” 张莺莺摇头道:“我没听我爹提起悬赏者的名字,不过说起来,这悬赏者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呢?诚然,如今薛姑娘音讯全无,能多些人去找她自然是好。可用悬赏这种明知道会引起热议的方式,薛姑娘被人掳走且失踪了一夜的事情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姜黎落水之事从未与张莺莺二人提过,她一直记着碧红姐的忠告,人在卑微之时莫要去讨公道,因为讨不来不说,极有可能会惹来祸害。 张莺莺与刘嫣是姜黎的手帕交,三人感情深厚,若是知晓她落水是薛真所害,必定会与她一块同仇敌忾。 尤其是心直口快的张莺莺,就算是讨不来公道,也一定会替姜黎骂几句才解气的。 是以,姜黎没同她们提这事,免得二人招得薛真不快惹祸上身。 薛真那人分明一肚子坏水。 只是姜黎没想到,病了一场,这公道竟然拐着弯送到了眼前。 这就是“天道好轮回”吗? 前脚刚害了人,后脚自个儿便性命、名声岌岌可危。 姜黎低头看着瓷碟里摔成几瓣的红豆糕,不知为何,耳边响起的竟是梦里霍珏说的那句—— “替你出气去了。” 14、第十四章 今日的桐安城注定不平静。 霍珏走在官道上,无数男女老少飞奔着从他身侧匆匆而过,都是冲着那一千两黄金去的。 “快,快去!那可是千两黄金!” “听说是某位爱慕者布下的悬赏,就怕那薛姑娘不能活着回来……” “啧,这位爱慕者既然喜欢,怎地自己不去寻?” “你怎知人家没去?说不定就是昨夜没寻到人,才发布的悬赏。” 整个桐安城都在讨论着薛真被掳之事,霍珏面色淡淡,平静地从人群里穿过,漆黑的眸子黑沉如墨。 城东的冰碗店里,掌柜娘子瞧见霍珏的身影,立即扬起嘴角热情笑道:“霍公子,您要的红豆蒸乳酪好了,我拿最厚实的食盒装着,您拿回去吃也是热腾腾的。” 霍珏淡淡一笑:“有劳掌柜了。” 掌柜娘子笑得越发殷勤,一双精明的眼小心觑着霍珏,“公子,那这味甜羹的方子——” “掌柜若是喜欢便拿去。”霍珏不甚在意道,这道甜羹是宫里御膳房的方子,若非阿黎想吃乳酪冰碗又吃不得冰的东西,他根本想不起来。 掌柜娘子喜不自胜,往食盒里塞了两大纸包的小糕点,“多谢霍公子!日后霍公子来我们店里吃冰碗,一律免费!” 霍珏定了点头,提过食盒,离开了冰碗店。 才走没两步,便被人叫住。 “霍公子!” 霍珏回过身,只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壮汉快步朝他走来,为首之人便是差不多两个月未见的孙平。 霍珏微一挑眉,拱手作了个揖:“孙大当家。” 孙平方才便觉得冰碗店里的那道人影瞧着很像霍珏,可心里却暗道不可能。 那样一位矜贵不凡的公子,怎会吃那些个娘们兮兮的冰碗? 然则,真见到霍珏提着盒冰碗出来来,又顿时觉得:能让霍公子看中的冰碗,定然是一碗有故事的冰碗,日后他也要来尝一尝。 孙平爽朗一笑:“白水寨一行,多亏了公子我们才能全身而退。这里所有人都欠了公子一条命,日后公子有用到我们之处,但说无妨。救命之恩,我们必当涌泉相报!” 霍珏道:“孙大当家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诶,对了,这里有公子的信!”孙平一拍脑袋,从衣襟处拿出一封信,“我们离开盛京那日,有一位姓佟的老嬷嬷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给公子的。” 霍珏接过信。 只见信封处写着“霍公子亲启”五个字,字迹娟秀而不失风骨。 少年眸光微凝,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姐姐卫媗的字迹。 - 密林深处,狂风猎猎。 薛真疯狂奔跑,形容癫狂,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她一般。 一口气跑了两刻钟,眼见着前头出现一个光亮处,她脸色一喜,加快速度直奔而去。 “出口,我找到出口了!” 薛真差点喜极而泣,可跑过去一看,那哪是什么出口,分明就是她醒来时的那个山洞。 薛真眼底流露出一丝绝望。 为什么又回来了这里? 她半夜在山洞里醒来,饥寒交迫,却不敢离开山洞,怕一出去便会被猛兽叼走,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心惊胆战地在密林了跑了那么久,却不想根本找不到出口。 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就像是鬼打墙一样,怎么逃都逃不出去。 鬼? 薛真眼前忽然划过许多张脸,被她活埋的小动物,被她拿来泄怒的丫鬟,还有那些个她瞧不顺眼随手陷害的姑娘。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猫叫还有少女清脆的笑声。 薛真浑身一颤,抱头蹲在地上。 “啊!!” “别来找我!” “爹!娘!你们快来救我!!!” - 姜黎是从杨蕙娘嘴里听到薛真被找回来的消息的。 “听说最初找到时,那姑娘像个疯子似的大吼大叫,手里紧紧攥着根簪子,长发覆面,连脸都瞧不清。后来薛山长同夫人赶过去后,她才清醒过来,没多久又说自己不是薛真,而是薛家小姐的丫鬟随雾。” 姜黎吃着霍珏送来的红豆蒸乳酪,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那究竟是薛真被掳还是随雾被掳?” “薛府那边传出的消息,说歹人来的时候,那叫随雾的丫鬟护主,套了薛真的披风引走了贼人,所以被掳走的人是那个忠心护主的丫鬟。”杨蕙娘停了片刻,迟疑道:“既然薛家的人是这么说的,那便这么信,反正这些事是真是假都与我们无关。” 姜黎低头不说话了。 同是女子,这样的事情不管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是极为可怜的。 可她转念又会想起那日,薛真站在池子边,笑看着自己在水里挣扎的场景。 那张笑脸隐在夜色里,就像黑暗中吐着蛇信的毒蛇。 嘴里说着柔善的话,可心里却打着阴狠的主意。 那时若非自己会凫水,怕是早就没了命了,也不知道她用这样的手段害过多少人? 杨蕙娘陪姜黎说了会话便回酒肆忙去了。 今夜酒肆的生意格外好,归根结底还是因着那千两黄金。 薛真是被好几十号人同时找到的,那些人平分了赏金可不就要找个地儿喝酒显摆显摆吗? 没拿到赏金的人也对密林里的事好奇得紧,围着那些得了赏金的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整个酒肆坐满了人,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 隔着一个天井,姜黎都能听到里头推杯换盏大声说笑的声音。 相比起杨记酒肆的热闹,旁边的药铺要显得冷清多了。 此时西侧的屋子里,正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壶茶与两个粗制滥造的茶杯,一个青年男子正与霍珏面对面坐着。 男子面目很是俊朗,可惜因为两道从眼尾划到耳际的疤生生破了相,多了些匪气。 霍珏从炉子里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水,推到男子面前,笑着道:“沈听,尝尝桐安这里特有的云雾茶。” 沈听颤着手接过茶杯,“小公子……” 青州卫府的小公子卫瑾从前有两个贴身小厮,一个名唤沈听,一个名唤贺珏。 说是小厮,其实三人一同长大,情谊比旁的主仆要深厚。 沈听乃卫瑾外祖父霍昭所赐,性子沉稳、武力高强,比卫瑾长六岁。 贺珏是卫瑾的乳娘之子,与卫瑾同岁,生得唇红齿白,嘴巴甜脑袋机灵,很得府里丫鬟婆子的喜欢。 霍家与卫家出事那日,贺珏顶了卫瑾的身份,从容赴死。 卫瑾从此改名换姓,取了母亲的姓氏与贺珏的名,改叫霍珏。 看着眼前一脸激动的沈听,霍珏心里难得起了些波澜。 上一世的成泰十年,白水寨匪祸严重,所有途径白水寨的镖队几乎有去无回,甚至连朝廷押送饷银的护卫队都折了几队兵马。 数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都说是落入了这群土匪的口袋里。 那时霍珏在宫里已经熬出了头,领命剿匪,却不想竟意外遇到了沈听。 彼时沈听刚从他义父手里接下白水寨寨主的位置,正准备召集各路流寇与朝廷对着干。 可他万万想不到来剿匪的太监居然是他从小伴着长大的少爷。 那一次,霍珏成功破了整个白水寨,而沈听领着一众土匪秘密投在他麾下,成为他手上的一把利刃。 - 霍珏与沈听分开时不过十岁,身量比他还要矮一截。 如今六年过去,他家少爷早已长大了。 沈听望着眼前长得与他一般高大的少年,眼睛不由得一涩:“小公子受累了。” 霍珏温声道:“我在这里,能受什么累?倒是你跟阿姐,一个潜伏在白水寨,一个被困于国公府,比我更为艰难。阿姐可知你来了桐安城?” “自是知道,我看到公子的木雕后,怕有诈,便偷偷尾随那路镖队进了盛京。后来收到佟妈妈递出来的消息,才知道原来公子你是真的活下来了。” 沈听说罢,忽然朝霍珏跪下,头“咚”一声磕在地板上,哽着声音道:“小公子,是沈听无能,没能救下霍老将军,也没能保护好大公子,甚至连小姐……霍、卫两家三百多口人,全都没了!” 沈听说着,想起那日霍、卫两家被杀得暗无天日的场景,热泪汹涌而出。 他恨啊!老天爷怎能如此不开眼! 霍、卫两家为大周鞠躬尽瘁,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霍珏任由沈听宣泄心底的悲痛,待得他情绪平复下来了,方才扶起他,平静道:“卫家倒了便再建一个卫家,将军府倒了便再建一个将军府。沈听,来日方长。” …… 沈听离开后,霍珏站起身推开窗牖,目光望向隔壁酒肆。 子时一刻了,阿黎怕是睡了吧? 下午沈听悄无声息出现在朱福大街,他同阿黎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 小姑娘望着他离去时,眼神是有些失落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恼了他? 霍珏摸着腰间的荷包,转念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阿姐信上说她四月初一出发来桐安城。 此时大抵已经在路上,阿姐既然来了,他差不多也该去提亲了。 15、第十五章 薛真在山里冻了一夜,回来后反反复复烧了好些天,薛夫人曹氏请了最好的大夫,又寻了最好的医婆子日日守在她床边。 城里关于薛真的风言风语早被曹氏压了下去,如今城里的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不再是薛真被掳之事,而是县令家宠妾灭妻的腌臜事。 薛真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便是随雾:“娘,随雾你处理好了没?只要她死了,被掳之事便死无对证。” 薛真无比庆幸,她被人寻到时,钗发凌乱,根本没人看到她的脸。 一切都推给随雾便好了,只是随雾素来不老实,未必肯乖乖听话,留她一命终究是不保险。 曹氏拿帕子给她擦脸,颔首道:“随雾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养病。等病好了,我送你去外祖家。” 薛真一怔,抬起眼眸看着曹氏,道:“我不去。” 曹氏将帕子往地上一甩,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我同你外祖母说好了,再过半年,你便与你表哥成亲,成亲后正好能陪他上京赶考。你外祖母一心要你嫁到曹家去,你舅舅又素来疼你。这么好的一桩亲事,旁人求都求不来!” “表哥早就有婚约了,那位陈姑娘现下还住在舅舅家,舅舅连给陈姑娘的聘礼都准备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为何要去抢别人的姻缘?” “为何?你还不知道为何?”曹氏气得胸口一痛,“你当真以为你把随雾推出来就相安无事了?你出去问问,咱们这城里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说辞?” 薛真脸色一白:“我不管旁人,只要霍珏愿意信便好,我亲自去同他说。再不济,我求爹爹,让爹爹同他说,爹爹的话他总该会信。” 曹氏道:“你爹的为人你不清楚?你觉得你爹还会愿意将你嫁与他?” 薛真咬着唇不说话,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曹氏到底心疼女儿,握住薛真的手,软下声音道:“真儿,听娘的,你如今不能再留在桐安。你表哥才华横溢,又自小便心悦于你,哪里比不上霍珏了?至于那位陈姑娘,你不必担心,不过一破落户的孤女,随便安个与人私通的罪名,就能撵她出府。真儿,你素来分得清轻重,可别犯糊涂,你表哥如今才是你最好的夫婿人选。” -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转眼便到了五月,桐安城里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裳。 薛真坐在马车里,神色漠然。 随云战战兢兢地给她斟了杯花茶,小心翼翼道:“小姐,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闻言,薛真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冷冷地盯着随云看。 随云打了个冷颤,像个鹌鹑似地低下头,下一刻便听薛真道:“把帘子掀开,闷。” “是,小姐。” 随云掀开一边的帘子,初夏的风徐徐吹了进来,她刚想说些什么,手腕骤然一痛。 她骇然转头,便见薛真死死地盯住窗外的一家头面铺。 手腕薄薄的皮肤被指甲深深扎了进去,随云不敢喊疼,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 只见头面铺的台阶上,一位芝兰玉树般的俊俏少年正侧过头看着一位身着浅青色绣海棠花罗裙的小娘子。 也不知是因为日光太过暖和,还是旁的原因,少年素来冷峻的眉眼如同初雪初霁,温温然的像一眼暖泉。 他身侧的小娘子便是姜黎,她正笑意盈然地说着话,头上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素雅的珠花簪子。 - 姜黎摸着头上的簪子,对头面铺师傅的手艺很是满意。 “碧红姐将簪子送过来时,上头都掉了两颗珍珠了,没想到老师傅真能寻到一模一样的珍珠将簪子修好。” 霍珏见姜黎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勾唇笑了下,正要开口,忽然嘴上的笑意一凝,偏头看向大街。 大街上一辆马车徐徐掠过,薛真的脸便藏在那半开的窗牖里。 霍珏平淡冷漠地与薛真对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侧身挡住姜黎。 他早就从薛茂口中知晓了薛真与曹家的婚事,薛真想害阿黎的性命,他不取走薛真的性命已是手下留了情。 若不是薛茂待他有恩,他根本不会让薛真活着回来。 如今她离开了桐安城也好,若不然她再招惹阿黎,他怕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姜黎根本不知道薛真就坐在方才一掠而过的马车里,心心念念都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珠花簪子。 “阿黎,还想吃蒸羊酪吗?”霍珏问。 姜黎眼睛一亮,欢欢喜喜道:“想啊,我听莺莺说那冰碗店新出了好几款乳酪甜羹,那桂花味的蒸羊酪格外好吃。” 薛家的马车早已驶远了,霍珏低眸看着姜黎缀光的眼,眼底的宠溺一闪而过:“走吧,我带你去吃。” 冰碗店的掌柜对霍珏可谓印象深刻,见他带了位小娘子过来吃甜羹,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了。 “霍公子来了!”她殷勤道:“还有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快进来,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雅座。” 冰碗店店面不大,最好的雅座便是临窗那一桌。 霍珏给姜黎点了甜羹后便离开了店铺,姜黎从支开的木窗看见他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附近好几家吃食店。 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打开一看,有糟鹅掌、豌豆黄、奶油松瓤卷酥、糖蒸酥酪……全是姜黎病着那会念叨着要吃的小吃。 姜黎病着那会喝药喝到快吐了,身体有了好转便想耍赖不喝。 霍珏知道后,也不说她,只轻声哄道:“阿黎,你乖乖喝药,病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买来给你吃。” 姜黎自是说了许多,没想到霍珏一个不落地居然全记住了。 所以她说的话,他都认真放在心里了。 姜黎眉眼一弯,拿起木箸挟了块豌豆黄,放到霍珏的碗里,道:“你也吃。” 霍珏素来不爱吃甜食,但姜黎要他吃,他便也吃了。 少年身姿挺拔,手指修长白皙,粗糙的朱色木箸在他手里就像是画笔一般,无端端多了份雍容的贵气,以及春雨烹茶般的文雅。 姜黎托着腮看着他吃。 她很小的时候便发现了,再是寻常普通的东西只要到了霍珏手上,都会变得不寻常。 他这人,周身气度与朱福大街格格不入,就像落入一筐鱼目里的珍珠,一眼便能让人瞧出不同来。 霍珏感受到姜黎的注视,越发细嚼慢咽,待得吞下嘴里的食物后,他放下木箸,抬眸对上姜黎清亮的眸子,声嗓里含了丝暗哑:“阿黎下个月便该及笄了,可曾想好表字?” “表字?”姜黎愣了愣,一时有些纳闷,“不曾想好,莺莺与阿嫣及笄时似乎也没有定表字。” 姜黎说得不错,民间女子及笄时鲜少会取表字,甚至连及笄礼都十分草率。 那些个又是插簪又是取表字的及笄礼大多都是闺阁千金才会有的排面。 霍珏看着姜黎,“那阿黎可愿让我给你取个表字?” - 从冰碗店出来,两人便回了朱福大街。 姜黎出门时头上戴的是一支木簪,回来时却换了一支缀了十数颗珍珠的珠花。 杨蕙娘意味深长地看着姜黎头上的簪子,道:“你上回去赴宴时戴这簪子,我还以为是莺莺借与你用的,如今看来,这簪子是霍珏送你的罢。” 姜黎忙把簪子拿下,献宝似的给杨蕙娘看,笑眯眯道:“娘,这簪子好看吧。这可是霍珏送我的定情信物呢,上回落水,我差点就弄丢了。” 杨蕙娘闻言点了点姜黎的额头,“害臊不害臊?尚未及笄说什么定情信物,若被旁人听到,少不得要说你不知检点。” “我又不说与旁人听,只说给娘听。”姜黎抱着杨蕙娘的手臂,娇娇撒起娇来。 杨蕙娘知道她在哄自己,叹了声:“你呀,不听劝,就一门心思要撞南墙。且不论霍珏是不是真会提亲,便是他来提亲,你嫁与他了。你可知道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自然是琴瑟和弦、举案齐眉的日子啦,就像你同爹一样。” 姜黎的爹姜随去的早,在她与姜令七岁那年便病逝了。 在姜黎仅有的记忆里,她爹娘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娘那样泼辣的性子在她爹面前都成了绕指柔。 杨蕙娘嗔她一眼:“你爹与霍珏怎能一样?霍珏日后是要当官的。这几日闹得纷纷扬扬的钱县令宠妾灭妻的事你可有耳闻?那钱县令的夫人便是他做童生时娶的糟糠之妻,后来做了县令,他纳了一位落难千金做了小妾,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放任那小妾欺到正室头上。阿黎,你扪心自问,有朝一日你可愿与旁的女人共事一夫?” 姜黎心底一凉。 她喜欢霍珏,想跟他一起,也想与他成亲。 为了他,她愿意做出妥协,去学她不喜欢学的东西,就为了日后能配得上他。 可这不代表她会愿意同旁的人分享丈夫。 这世上哪有女子愿意与旁人共事一夫的? 16、第十六章 姜黎心头忽然一凉。 她喜欢霍珏,想与他成亲,想同他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为了他,她愿意去学她不喜欢学的东西,去做她不喜欢做的事,就为了日后能配得上他。 可这不代表她会愿意同旁的人分享丈夫。 这世上哪有女子愿意与旁人共事一夫的? “娘,这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要纳妾的。”姜黎扯了下嘴角,强行勾出一点笑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说过前朝有位丞相一辈子就娶了一位妻子,在他妻子死后还不肯续娶呢。还……还有,听说青州有门数百年的世家,祖训便是三十无子方能纳妾,妻子一旦有子,便终身不能纳妾。霍珏,兴许也是这样的人。” 杨蕙娘轻轻叹了一声:“阿黎,你还小。娘是过来人,你听娘一句劝。齐大非偶,娘不求你大富大贵、诰命加身。娘只希望你寻个老实的能疼人的,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 姜黎敛了笑,低下头,细声道:“娘,当初爹无父无母又自幼体弱,外祖父与外祖母都不同意你嫁他。可你还是嫁了,你可曾后悔过?” 杨蕙娘怔忡。 姜黎将脸凑到杨蕙娘肩上,像只小兽似地蹭了蹭,“娘从来不曾后悔过,对不对?所以,阿黎也不会后悔的。只要霍珏愿意娶我,我便愿意嫁。” 从前姜黎觉得自己喜欢上霍珏,是喜欢上他那张脸,就像朱福大街的许多小娘子一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霍珏素来冷冰冰的,可因着那张美玉般的脸,不知迷倒了多少人。 但姜黎再不会这样想了,若是有朝一日,霍珏没了那张脸,她还是一样喜欢他的。 从他来了朱福大街,在她的照料下睁开眼睛的那日起,她便知道,这就是她姜黎日后要嫁的人。 喜欢了便努力去争取,能过几年好日子便过几年好日子,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说不定来个天灾人祸,命就没了。 对姜黎来说,有她娘在、有阿令在还有霍珏在的生活才是好日子。 这一晚上,母女俩说都说服不了谁。 杨蕙娘见姜黎油盐不进,索性不再提。大不了霍珏来提亲时,她好言拒绝了便是。 霍珏从前与阿黎不怎么接触,也就是苏瑶离开后,两人才多了些来往。 在杨蕙娘看来,霍珏对阿黎的喜欢怕只是很浅的一层,与姜黎经年累月的思慕是不一样的。 待他去了盛京,多见几个高门贵女,说不得转头就将阿黎给忘了。 思及此,她便也安了心。 只要霍珏那边放弃,阿黎这头自然也就能死心了。 -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每年的这一日,桐安城都会在护城河举办赛龙舟。 钱县令正因着宠妾灭妻之事忙得焦头烂耳的,赛龙舟这事自然就落在了桐安城首富张员外身上。 碧红给姜黎送捎了话过来,说是老夫人给她留了个好位置看龙舟赛。 “老夫人说你病了好些日子了,如今既然痊愈了正好来热闹一下。我们员外府今年花重金打造了两艘龙舟呢,又请了扬州城那边赛了几十年龙舟的老师傅来,今年的龙舟赛定然很好看。” 姜黎谢过碧红,“阿黎本该亲自上府拜谢老夫人的,但大病初愈,到底是不吉利,还请姐姐回去后替我同老夫人好生道谢一番。” 碧红娇声一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安心吧,我会跟老夫人说我们阿黎感激涕零到都要泣不成声了。” 姜黎被碧红逗得笑出声来,从厨房里拿出两大盒糕点,道:“这一盒子糕点劳烦姐姐替我带回去给老夫人,另外一盒,是给姐姐的。阿黎当日落水多亏了姐姐在,还不辞辛苦帮阿黎寻回了落在池子里的簪子。日后姐姐想吃什么,阿黎都给你做。” “那我可不客气了。”碧红笑盈盈接过糕点,眼底露出一点促狭,道:“不过我可当不得你这句谢,那簪子是你那位玉面小郎君给了银子让我请人找回来的。说来,那位小郎君对阿黎可真够上心的。” 小郎君? “姐姐说的是霍珏?”姜黎问道。 “正是他,怎的?”碧红挑眉,“难道他没同你说?” 霍珏确实没同姜黎说过。 碧红将簪子送回来后,她兴冲冲地去与他说簪子找回来了,他也只是笑着望着她,说这是老天爷见不得阿黎丢了定情信物,特地给送回来了。 姜黎垂下眼,抿着唇笑了,脸颊滚烫滚烫的。 哪是什么老天爷送回来的啊,分明是他送回来的。 碧红领了差事出来,自然不能多逗留,不多时便回去了员外府。 到得端午这日,姜黎一早便换好衣裳出发去护城河。 今日去看龙舟赛的人可不少,连书院都特地放了半天假,让那些正在为院试悬梁刺股的童生们去凑凑热闹。 姜黎到的时候,护城河两边的护栏上早就围满了人,人山人海的,有些小孩儿就架在自家父亲的肩上,越过人群去看远处那两艘华贵精美的龙舟,开心得手舞足蹈。 张家在护城河尽头处搭了不少看棚,姜黎的位置就在某一处地势较高的棚子里,这棚子地势高,坐在里头一眼便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以及两艘蓄势待发的龙舟,位置确实不错。 姜黎往四周望了望,却没看到霍珏与姜令。 正准备出去寻人问问时,迎面走来一位身姿挺拔,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来人正是与姜黎有过数面之缘的员外府大公子张桁。 姜黎忙福了福身,与张桁问了声好。 张桁面色温和,柔声道:“阿黎姑娘不必多礼,我听碧红说你前些时日病了,如今可是见好了?” 其实姜黎落水的第二日,张桁便听身旁的小厮说了。 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姜黎的病,却不敢声张,怕祖母知晓了,会责备他没有用心备考,继而不待见姜黎。 是以,他只能从碧红那里旁敲侧击,又以祖母的名义让碧红去给姜黎送帖子。 如今见姜黎聘聘婷婷站在眼前,张桁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姜黎倒是没想到这位大公子居然知道自己病了,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笑了下,回道:“我已经无恙了,多谢公子挂怀。” 正当姜黎与张桁说着话的时候,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恰好从不远处的书院街鱼贯而出。 这群郎君们俱是正德书院的童生,这些童生们最近拘在书院里天天背书、写文章,好不容易可以出来喘口气,个个都跟喜鹊似的聒噪个不停。 一个与姜令玩得不错的少年瞥见棚下的那对男女,“咦”了一声,手肘撞了姜令一下。 “姜令,那不是你姐姐吗?” 姜令正在同霍珏说话,闻言下意识看了霍珏一眼,却见少年原本平淡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姜令赶忙顺着霍珏的目光,看到了姜黎正在与一位锦袍公子言笑晏晏地说着话,眼皮不由得一跳。 - 在旁人眼里,姜黎与张桁似乎相谈甚欢,但只有姜黎知道,她心里尴尬得很。 她与这位张公子明明没多熟,却不知为何他今日话特别多。 姜黎正想着该怎么结束这场对话,余光忽然瞥见有人在与她招手。 她忙看了过去,一抬眼便撞入一道冷冷淡淡的目光里。 姜黎看见那熟悉的目光,眉眼一弯便笑了,“张公子,我弟弟来了,我须得过去与他说两句话,望公子海涵。” 说罢便福了福身。 张桁被她这一笑晃了眼,忙拱手作揖,应了声:“阿黎姑娘请自便。” 姜黎提起裙角,小碎步下了看棚,而后踏着轻盈的脚步往霍珏那里走。 她今日穿了条鹅黄色的罗裙,外罩一件豆青色的对襟薄衫,头上挽着素雅的发髻,乌黑的发里簪着珠花,腰身纤细得不盈一握。 少女缓步走在晚春温温暖暖的风里,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骨肉匀亭,就像是枝头上初初含苞吐蕊的海棠,虽犹青涩,却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 霍珏黑黝黝的眼睛轻轻扫过前头那位默默望着姜黎的男子,接着淡淡收回眼,对上姜黎明亮的眼眸。 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他的阿黎长大了,都开始遭人惦记了。 17、第十七章 霍珏看她的目光太过沉,姜黎越靠近他,心跳便越快。 到他身侧时,又闻到了那股若隐若现的似麝似竹的淡香,盈盈绕绕飘荡在风里。 她莫名想到自己生病时做过的梦,脸颊一烫,眼神便带了点儿躲闪。 霍珏垂眸看她:“阿黎躲什么?为何不看我?是我生得比方才那位公子难看?” “我哪有躲?”姜黎忙把视线挪回来,对上他黑漆的眼,“还有,你怎会难看?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低沉的笑声在少年的胸腔里回荡,他的阿黎怎么这么招他喜欢?不禁逗又老实得过分。 知她脸皮薄,霍珏笑了声便不笑了,转而问她:“一会看完龙舟赛,阿黎可是要回去酒肆?” 姜黎颔首:“要的,我要回去帮娘酿些高粱酒。” “那我与阿黎一块走。”霍珏道,“我同山长说了,看完龙舟赛便回去药铺。” 姜黎自是应好。 两人说了没一会话,远处便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擂鼓声。 龙舟赛开始了。 姜黎赶忙回去看棚看赛龙舟,最开始她还忍不住往霍珏那瞄几眼,可很快便被河里的龙舟吸引住了目光。 鼓声轰隆,龙舟号子高亢昂扬,看得众人群情激昂,心潮澎湃。 姜黎看得目不转睛,偶尔还会随着那龙舟调子情不自禁地“嘿哈”两声。 霍珏双手搭着栏杆,目光落在姜黎唇角的笑靥上,也跟着很轻地笑了下。 正当两艘龙舟在护城河这头赛得如火如荼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城门驶进了朱福大街。 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不多时便在街头的客如云客栈停下。 跑堂的小二见门前停了辆灰扑扑的马车,忙去门口迎客,一抬眼便见一位上了年纪面色肃穆的老嬷嬷搀着一位戴帷帽的女子下了马车。 那女子身姿窈窕,露在外头的一双柔胰欺霜赛雪的白。 微风轻拂,帷帽上的纱幔被吹开了一角,露出了女子淡粉的樱唇以及一截小巧精致的下颌。 店小二看直了眼。 明明没看清女子的长相,却隐隐觉得这定是位不可多见的大美人。 店小二还想多看几眼,忽然心头一跳,余光瞥见一道冷漠的目光。 这才注意到方才赶马的郎君已经系好马,走了过来。 店小二看到这位郎君,神情又是一愣。 眼前的这位郎君生得高大俊美,面如冠玉,象牙白的小冠簪住半数乌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额头之下,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店小二心头又是猛烈一跳,脖子处像是有寒风掠过,忙躬身,上前殷勤道:“几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客?” 那贵气逼人的男子淡淡开口:“两间最好的上房。” - 那厢。 龙舟赛结束,员外府的林管家领着十数个小厮婆子抬了粽子过来,在看棚里给路过的百姓们发粽子。 这也是员外府每年常有的善举了,一到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便会上街分派吃食。 护城河两侧的看客像浪潮似的涌向看棚,不多时,整个看棚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膀阔腰圆的婆子叉着腰在一边喊道:“排队!排队!人人均有份,莫要哄抢!莫要踩踏!” 可那些个百姓哪里听得进去,生怕来晚了便拿不到粽子了,个个都拼命地往里挤,几个壮汉骂骂咧咧地推搡起来,一时乱成一锅粥。 姜黎被困在里头,出又出不去,眼见着场面愈来愈乱,甚至还被人绊了一脚差点磕到头。 正急得背心冒汗之时,一双手臂倏地从旁边伸了过来,将她牢牢护住。 “阿黎,我带你出去。” 少年宽肩窄腰,个头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明明周遭人声嘈杂,可有他护着,姜黎便感到心安,仿佛这世间再没人能伤到她。 把姜黎带出看棚后,霍珏转过身,细细打量她,问道:“可有哪里弄伤了?” 姜黎笑着摇头,还甩了甩手以示安好:“我好得很呢,方才是因为找不着你了,才有点心慌。” 霍珏默然一顿。 方才竞渡结束,童生们便勾肩搭背地回了书院。 领着童生们出来看龙舟赛的先生寻霍珏说了会话,就耽误了这么片刻的功夫,霍珏再回来时,姜黎已经被困在看棚里出不来了。 霍珏想到方才小姑娘慌慌张张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细细尖尖的东西擦过。 他垂下眼,看着她,认真道:“以后找不着我了,便在原地等着,等着我来找你,我会找到你的。” 我会找到你的。 姜黎呼吸一轻,总觉得霍珏说这话时沉着许多情绪。 与他对望片刻,她细声道了句“好”。 因是节日,今日的桐安城热闹得紧,杨记酒肆也坐满了出来吃酒的人。 把姜黎送回酒肆后,霍珏刚走到药铺的大门,便见沈听从侧门的小巷里走出,面色激动道:“二少爷,大小姐到了!” - 客如云客栈。 佟妈妈刚搀着卫媗进屋,一扭头便见薛世子跟着走了进来,显然是有话要与卫媗说。 她不是个没眼力见的人,给卫媗摘下帷帽后,便道:“大姑娘,我去给您打点水过来净脸,顺道去买些好克化的食物给您垫垫肚子。” 说罢,朝薛无问福了福身,走出屋去,细心地阖起门。 门刚一合拢,薛无问便上前搂过卫媗的腰,吊儿郎当地坐上一边的床榻,笑着道:“你与佟妈妈趁我不在国公府,偷跑出府,还不许暗六、暗七跟着。你做这些事,我都没生你气,你这会儿怎地还给我甩脸子看了?” 卫媗从进了客栈便没看他一眼,这会被他一双手臂死死箍在怀里,也不挣扎,别过头冷声道:“我去哪难道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薛无问,你真拿我当你的妾了?” 薛无问笑了下,笑得一双桃花眼水光盈润,含了情一般。 “小没良心的,你扪心自问,我是拿你当妾,还是拿你当祖宗?” 卫媗扭过头看他,入目的是男人温柔的笑与多情的眼。 这男子生了具格外能骗人的皮囊,天生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便是不笑,眼里也是温柔的。 一旦噙了笑意望着你,那就像这天地间只钟情于你一人一般,深情到海枯石烂。 盛京多少小娘子被他这具皮囊给骗了。 卫媗抬起拳头砸他胸膛,狠狠道:“你见过谁把自家祖宗囚禁起来的,还派了暗卫盯着,不许她离开半步?” 这一拳头砸下去,男人痛苦地闷哼了声。 卫媗微楞。 她天生体弱,从娘胎里带了病,方才虽用了力,但对薛无问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的劲儿罢了。 哪能把他砸得面露痛色? 卫媗犹疑道:“你是受伤了?还是在演戏?” 薛无问垂下眼,掩住眼底的眸色,而后便捉住卫媗的手,去解他的衣襟。 “你做什么?”卫媗脸颊一红,想抽回手,却挣脱不得。 薛无问拉着她的手将衣襟往下一扯,低声道:“给你看看我是不是在演戏。” 卫媗的动作顿住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胸口。 那里缠着厚厚的白棉布,此时棉布上已经渗出了血液,洇出一片暗红。 “皇上在西郊狩猎,我是锦衣卫指挥使,不受点伤,怎能出来找你?放心,我就往胸口、射了一箭而已,也就病个三两月。”薛无问松开卫媗的手,低下头去亲她的眼,“小荔枝,不是我要囚着你,是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离开国公府。” “我知你想念亲人,但这位凭空出现的弟弟究竟是不是卫瑾还未可知。你怎能如此鲁莽地跑出国公府?你可知为了追上你,我跑死了多少匹马?” 男人一脸云淡风轻,但说话间的语气明显比从前要虚弱许多。 卫媗眼眶一红,抬起眼道:“你这个疯子!” 她故意选了皇帝去西郊狩猎的日子离开国公府,为的就是拖住他。可他为了出来,竟然直接往胸口、射了一箭!难怪他这一路上脸色这般难看! 薛无问盯着卫媗发红的眼眶,轻轻一哂:“我都伤成这样了,你可还生我的气?” “你快将衣裳穿好,”卫媗故意冷下脸,从他身上下来,不去看他的伤口,“我让嬷嬷给你寻个郎中。” “不必,赵遣已经在路上,再两日便能到。”薛无问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裳,眼睛却始终盯着她,“你的身体不能断药,回去盛京的路上,有他在,我也能放心些。” 卫媗定定看着他,抿了抿唇,道:“我不回去盛京,以后阿珏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 佟嬷嬷有心要给自家姑娘与世子多点时间说话,索性到客栈外头去买吃食。 挑挑拣拣选好了滋补的汤羹,拎着食盒一出来便看到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从街尾处走来。 年过半百的老嬷嬷浑身一僵,“啪”一声,食盒重重坠在地面。 半晌,佟嬷嬷捂着嘴,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小公子……” 客栈里,薛无问在听到卫媗的话后,惯来含笑的眉眼终是冷了下来。 “我竟是连一个不知真假的弟弟都比不上?”薛无问自嘲一笑,“卫媗,是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在你心里的位置都比我高?” 卫媗攥紧手里的帕子,原本便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在这一瞬间似乎更白了。 恰在此时,房外的长廊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叩响。 “阿姐,是我。” 卫媗双手微颤,淡青的手帕从手里脱落。 她疾步走向房门,双手用力一拉,开了门。 门外的小郎君修长挺拔,从前身高只到她耳际处,说话的声嗓亦是脆脆甜甜的。 可如今,她已经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了,那张精致俊美的脸隐约能看到从前的轮廓。 这六年来,她安安生生窝在无双院里养病,可她刚满幼学之年的弟弟却在外颠沛流离,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卫媗眼泪跟珍珠似的一粒一粒掉下来,她踮起脚,紧紧抱住霍珏,身体因着激动的情绪甚至微微发着抖。 “阿珏,对不住,姐姐来晚了。” 18、第十八章 上一世,霍珏遇到沈听后才知晓卫媗被薛无问秘密救下,养在了定国公府。 两姐弟再相遇时,一个已成阉人,在宫里蛰伏四年,成为京城里炙手可热的霍公公。一个是薛无问的妾,定国公府连自个儿的姓氏都要舍弃的“魏”姨娘。 那时卫媗因着心病,身子早已熬到油尽灯枯的境地。 当年遇到他时,也是这般嚎啕大哭了一番。 她像幼时一般抱着他,纤弱的手拍着他的背,泣不成声道:“不该由你承担这些的!阿珏,是姐姐没用!姐姐没护住你!” 眼前女子梨花带泪的脸与记忆里那张苍白枯萎的脸渐渐重叠。 霍珏敛下眼眸,弯腰,安抚似地拍了拍卫媗细弱的肩,柔声道:“阿姐,谁说你来迟了?你来得正正好。” 卫媗哭着摇头。 坐在床榻上的薛无问早就在卫媗抱上霍珏时便沉下脸站起身,这会儿见卫媗还死死抱住霍珏不肯撒手,眼里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卫媗从不曾这样抱过他。 掩下心里又涩又酸的异样,薛无问走过去,长臂揽过卫媗的腰,轻声道:“卫媗,情绪莫要过于激动,若不然一会又要晕过去了。” 见卫媗终于松了手不抱旁的男子了,薛无问给佟嬷嬷递了个眼神,笑了笑,道:“哭得像个小猫儿一般,你先净净脸,再吃点东西。我与阿珏到旁边的屋子说说话。” 卫媗脸色一变,“薛无问——” “阿姐舟车劳顿,先休憩一番也好。”霍珏打断卫媗,“我正好也有些话想与世子说。” 卫媗拧着眉看向霍珏,少年的眼神平淡无波,却让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霍珏微微侧过身,对薛无问道:“世子,请吧。” 薛无问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霍珏一眼,抬脚走了出去。 - 时间已近晌午,打尖住客的客人越来越多。 店小二刚走上二楼,便见两个身高相仿、气质截然不同的俊美郎君一前一后进了天字号房,忍不住“咦”了声,总觉得其中一位郎君很是面善。 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走在后头的那位不就是街尾苏大夫的养子吗? 听说是个能读书的,特别招小娘子喜欢。 但这人不是无父无母吗?怎会认识今日来的那几位贵客的? 想到方才那位满脸含笑的郎君看着自己的眼神,店小二打了个寒颤,赶忙收起自己的好奇心,转身下了楼。 天字号房。 霍珏刚关上门,身后便劈来一道凌厉的劲风。 他侧身避过,手迅速抓住薛无问的手腕,下一瞬便见薛无问的另一只手攻了过来,直击要害。霍珏面不改色,弯腰后压,挺拔有力的身躯像一支被大雪压到极致的青竹,险险避过薛无问的手刀。 两人你来我往地在屋子里交起手来。 许是怕弄出动静,他们刻意避开了屋子里的摆设。 靠窗的桌案摆着一个细长的缠枝花瓶,上头插着一支莲花。 随着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藏在空气里的寸劲儿刮在瓶子上,瓶身摇摇欲坠,不过几个瞬息,便不堪重荷地倒了下来,在桌案上咕噜咕噜转了两圈,直直往地面坠。 薛无问眼疾手快地接住那瓶子,却也因此,结结实实挨了霍珏一拳。 男子闷哼了声,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花瓶却稳稳当当握在手中。 两人均停了手。 花瓶里的水早就洒了一地,薛无问将花瓶摆回桌案,无视伤口迸裂的剧痛,唇角勾起一丝笑,赞赏道:“霍家军的拳法,学得不错。” 霍珏不意外薛无问会认出他的拳法,当初霍家军凭着外祖父的这套拳法与枪法,在沙场所向披靡,屡建奇功。 在大周,识得这套拳法的人不少,但能习得个中精髓的人却寥寥无几。 霍珏看了眼薛无问胸膛处,那里的玄色衣裳被血染湿了一小块。 他收回眼,静静站在窗前,平静道:“世子不过是想看我戴没戴□□,说一声便可,何必动手?世子但查无妨,在下绝不阻拦。” 少年神色坦荡且磊落,看着薛无问的眼睛没有丝毫惧色,甚至深沉到令人心颤。 薛无问手里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从没见过谁能像这少年一般镇定自若,他擦走手上的水珠,走过去,手指不客气地沿着霍珏的下颌处走了一圈。 没有面具,这张脸是真的。 霍家的拳法也耍得融会贯通,没有十数年的功夫根本练不到这个程度。 听说霍老将军从卫瑾三岁时便开始教他拳法,如今他十六岁,倒也说得过去。 “冒犯了,若你真是卫瑾,应当能理解我为何如此慎重。”薛无问嘴角噙着散漫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如箭,不放过霍珏脸上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却毫无所获。 这少年从一开始便让人探不出深浅,神态始终如一,冷冷淡淡,宠辱不惊。 这样的人,要么天生是个骗人的行家,要么……就真的是那位霍、卫两家悉心栽培的卫二公子。 霍珏颔首道:“当初卫家与霍家因谋逆连诛九族,阿姐若是身份泄露,定国公府定然也会受到牵连,世子自是应当谨慎行事。” 薛无问收回手,长腿勾住一边的椅子,坐了下去,笑着道:“坐着聊吧,方才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说吗?” 霍珏看他一眼,知他不是真的完全信了自己。 薛无问从前只同他见过一面,那还是八年前的事,如今他贸贸然出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会提防自己倒是不意外。 霍珏与薛无问静静对视一眼,躬身作揖行了个谢礼,道:“当日卫家遭逢大难,多谢薛世子出手救了阿姐一命,卫瑾在此谢过。” “你不必谢我,”薛无问坦率道,“我救卫媗是为了我自己。” “不管如何,世子救了阿姐便是于卫家有恩。只不过,世子应当知道,”霍珏直起身,直视薛无问,道:“卫家女从不为妾。” “你这孩子胆子还挺大,连姐姐与姐夫的事都要管了?”薛无问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不过是事急从权,若不如此,我怎能护你姐姐周全。” “世子所言甚是。如今既然我回来了,那阿姐的周全便由我来护着。世子日后总归要娶妻生子,阿姐离开世子对世子也是一种成全。” 成全? 成全个屁! 想起卫媗语气坚决的那句“阿珏在哪里,我便在哪里”,薛无问一时心塞。 这姐弟俩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薛无问看着霍珏,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若我不放她走呢?” “那便娶了她,让她光明正大地嫁与你,以卫媗之名与你生同裘、死同寝。” “娶她?”薛无问笑了,低头拍走袖口沾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你是让我娶了她,让世人都知道她是青州卫家的大娘子,前太孙妃,然后送她去死吗?” 霍珏并没有因为他怠慢的态度而生气,漆色的眼眸有暗光流动,“只要卫、霍两家能洗去谋逆之名,阿姐便能堂堂正正地活,到得那时,她是青州卫家的大娘子又如何?” - 卫媗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盅乌鸡汤,心里始终悬着,怕薛无问会刁难弟弟。 一旁的佟嬷嬷见卫媗忧心忡忡,忙拾起帕子,给她擦去唇角的汤汁,安抚道:“小姐放心,隔壁屋子半点动静都无,世子与小公子怕是聊得正欢呢。世子爱屋及乌,看在小姐的份上,也会对小公子客客气气的。” 卫媗放下手上的调羹,静默不语。 薛无问爱不爱她,她不知道,但他这人有多狡诈阴险她却是了解了个透透的。她只是担心,阿珏会被他利用。 正思忖着,木门“咚咚咚”地叩响。 佟嬷嬷忙过去开门,便见薛无问与霍珏抬脚走了进来,两人面色如常,一个平淡,一个噙着笑,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卫媗起身过去,经过薛无问身旁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下意识看向薛无问,他的脸比方才出门时又白了几分。 卫媗收回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霍珏,见他神色如常,悄悄松了口气。 薛无问盯着卫媗,微微似笑非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分开了六年,如今难得相遇,我自会在盛京给阿珏安排个去处。日后你若想见他,随时可以出府。等过两日赵遣到了,我们便可启程回盛京。” 他这话一出,卫媗与霍珏的神色皆是淡淡,站在桌案旁的佟嬷嬷却是面色一喜。 在佟嬷嬷看来,薛无问这话,无疑是应允了会将小公子纳入羽翼。有了他的庇护,小公子至少能在盛京地以另一个身份安安生生活下来了。 佟嬷嬷什么都不求,就只求着小姐与小公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便好。 她殷切地看向卫媗。 却见卫媗略迟疑了下,抬起眼问霍珏:“阿珏可愿随我回去盛京?” “不愿。”霍珏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道:“阿姐,我有喜欢的人了,秋闱过后,我便想娶她为妻。” 19、第十九章 姜黎酿好酒,刚从天井走出,便见张莺莺在酒肆外张头探脑地往里看,见她出来,圆溜溜的眼睛一亮。 “阿黎,快,一会庙会就要开始了!” 张莺莺是过来寻姜黎出去看庙会的,临西的西柳大街有一个香火极旺的寺庙,端午这日庙里的庙会有射柳赛。 射柳赛,顾名思义,便是将鸽子藏于葫芦中,再将葫芦系于柳条上。赛者弯弓射箭,将葫芦击开,放出鸽子,谁放出的鸽子飞得最高,谁便是胜者。 张莺莺早两个月便念叨着要来看射柳了。 姜黎同杨蕙娘道了声要去看庙会,便同张莺莺手挽着手往西柳大街走。 “听说金陵城的射柳赛是在马上射的箭,那些玉面郎君策马奔腾,百步穿杨,好不威风的!咱们桐安城到底太小,明年我定要央我爹带我去金陵城看!” 庙会里的射柳赛不过是图个热闹,没有马,只需要人定定站在数十丈之外的长廊里往柳树射箭。 虽说难度比不上侧马射箭,但也不是不容易射中的。 姜黎去岁也来看庙会了,十人里至多有三四人能射中葫芦。 两人到的时候,寺庙外一排柳树已经挂上了葫芦,红彤彤的葫芦挂在柔软坚韧的枝条上,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长廊尽头的台阶上摆着张庙里常见的红木桌案,上头放着三盏流光璀璨的琉璃灯。 “呀,这次的彩头是琉璃灯呢!”张莺莺雀跃地指着琉璃灯,道:“阿黎,你上元节那会儿不是一直想要一盏琉璃灯吗?索性我也下场比一比,说不定能给你赢一盏灯回来!” 张莺莺自小便养得娇,力气比姜黎还小,怕是连弓都拉不开。 但见张莺莺跃跃欲试,姜黎不忍打击她的热情,只笑着道:“你若想去比试一番那便去罢,但志在参与便好,不必执着于给我赢琉璃灯,我已经没那么想要了。” 少女声嗓温柔,眉眼含笑,嘴角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笑涡。 霍珏刚下马车便瞧见姜黎笑靥如花的一张小脸,还有那句“琉璃灯,我已经没那么想要了”。 他垂下眼眸,走过去,淡淡问了句:“阿黎想要琉璃灯?” 姜黎与张莺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齐齐回过头,便见柔和的阳光下,身着青色布衣的少年,挺拔毓秀如松柏,丰神俊朗若皎月,单单是站在那儿,便蔚然成景,引人注目极了。 姜黎没想到霍珏会来庙会,湿漉漉的眼亮了亮:“霍珏,你怎地来了?” 早前两人分开时,霍珏还道今日有要事要忙呢。 姜黎原以为今日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霍珏对上少女灿若繁星的眼,眼底一柔,温声道:“忙完了,便来寻你了。” 少年说罢,眸光一转,朝张莺莺微微颔首。 张莺莺笑着同霍珏问好,心里却暗自咋舌:方才他看着阿黎时,眉眼温柔,声音含笑,可眸光一转到她这,便又是那张冷冷淡淡的脸了。 在张莺莺看来,霍珏这人情绪素来不外露,能露出那样温柔的神情,看来阿黎是真把他拿下了! 张莺莺替姜黎高兴坏了。 霍珏这朵高岭之花她是摘不下的了,可她的好姐妹摘下了,她与有荣焉啊! 若是日后霍珏再中个进士回来,那进士夫人可就是她的手帕交了,多威风,多有排面啊! 霍珏与张莺莺打过招呼后便对姜黎说道:“我去给你赢盏琉璃灯。”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仿佛是在说我去摘朵花回来一般轻巧。 姜黎忙拽住他的袖子,道:“不必了,那琉璃灯,我其实也没那么想要。” 姜黎不是不想要那琉璃灯,若是能赢,那自然是好。可万一输了呢?霍珏会不会觉着面子挂不住了? 不过是一盏琉璃灯而已,她可舍不得让他不高兴。 张莺莺不知道姜黎的心思,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接过话:“阿黎上元节的时候就心心念念想着要一盏琉璃灯,霍珏你若是能给阿黎赢一盏琉璃灯回来,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霍珏看了姜黎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阿黎放心,我会赢的。” - 对街的马车里。 卫媗牵起一角布帘,透过半开的窗牖看着长廊外的少女,嘴角牵起一丝笑:“嬷嬷,穿鹅黄罗裙的姑娘应当就是阿黎了,果真如阿珏说的,是个清丽善良的好姑娘。” 佟嬷嬷不由得笑了。 不过就看了一眼,哪能这么快就能看出旁人是善是恶?小姐不过是爱屋及乌,对于小公子喜欢的人,自然是看哪哪都顺眼了。 佟嬷嬷替卫媗撑住布帘,跟着往外看一眼,便见寺庙门前那条长廊外,容色明艳的小姑娘正望着自家小公子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的,格外招人喜欢。 佟嬷嬷觉着那姑娘笑起来似乎能让人心情都好了些,便也笑着回道:“能让小公子喜欢的小娘子哪能不好?小姐莫不是忘了,小公子打小就挑剔。” 卫媗也笑:“从前祖母还担心日后阿珏会找不到媳妇,他这人从小就这样,不喜欢的东西,送到他面前都不要,还谁的面子都不给。不成想长大后,反倒是开窍了,不吭不响地就找了个媳妇回来。” 两人说着话,看了姜黎好半晌才放下帘子,不多时,马车便慢悠悠往朱福大街驶去。 卫媗摸了摸手上的一串羊脂玉手钏,沉吟道:“嬷嬷,你说我送这手钏给阿黎做见面礼,可还行?” 佟嬷嬷目光落在那手钏上,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不是她眼皮子浅,而是这手钏是老夫人送给小姐的。 十八颗上好的羊脂玉打磨得光滑通透,每一颗玉珠上头都雕刻着一面佛像,还找大相国寺的主持开过光,寓意福气延绵、一世安康。 这样一串手钏,拿来给勋贵家族做压箱底的传家宝都是当得的。 卫家被灭族后,府中财物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小姐当初被救出来时,留在身上的便只有这手钏与脖颈戴着的玉坠了。 这样寓意非凡的旧物送一件便少一件了。 不舍归不舍,佟嬷嬷心知卫媗虽是问自己,但心里早已做了决定,便应声道:“老奴看阿黎姑娘皮肤白净,戴上这手钏定然好看。” 卫媗闻言一笑:“只送一串手钏到底是委屈阿黎了,可惜这趟出来得太过匆忙,若不然薛无问送的那些东西里倒是有一套头面很适合阿黎。” 说到薛世子,佟嬷嬷顿了顿,忍不住道:“小姐,盛京那里,我们当真不回去了?” “自是不回,等阿珏要赴京赶考了,我们再与他还有阿黎一同回去便是了。” 佟嬷嬷想起客栈里受了伤还不肯看大夫,死活等着小姐回去给他上药的薛世子,心里悠悠一叹,不再多说了。 - 霍珏说了要去射柳便当真走了过去,同寺里的僧人领了牌子,拿上弓箭走上长廊。 姜黎与霍珏认识了六年,从来没见霍珏射过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的。 张莺莺自然也没见过,她拿手肘撞了撞姜黎,低声问道:“阿黎,霍珏会赢吧?” 姜黎“嗯”了声,语气很是笃定:“会的。” 瞧着姜黎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张莺莺抿嘴一笑,忽然就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日与今日一般,也是个晴朗的初夏日,张莺莺想去山里放纸鸢,便拉着姜黎一块去。 谁知玩到半路,树林里忽然冲出来一只野猪。 那野猪又大又壮,来势汹汹的,吓得两人撒腿便跑。 张莺莺身子骨弱,跑两步便跑不动了。 姜黎情急之下只好拾了块石子扔那野猪,而后一溜烟往另一头跑。那野猪被她激怒,果真追着她去了。 等到她再回来找张莺莺时,手背、脖颈都是伤口,衣裙也是灰扑扑的,吓了张莺莺好大一跳。 后来一问才知,阿黎是躲那野猪时从山坡里滚了下去,擦伤的。 张莺莺边抹眼泪边送姜黎回家,快到酒肆时,霍珏恰好从药铺里走出。 那时霍珏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见谁都是冷冷淡淡的。 可当他见到一身狼狈的姜黎时,寒潭似的眸子里明显多了点旁的情绪。 张莺莺细细回想,那点子旁的情绪大抵是诧异与……愤怒? 彼时不觉着有什么,如今一想,张莺莺忽然便回过味来了。 “阿黎。”张莺莺又拿手肘撞姜黎,“你可还记得十二岁那年,咱们在山里遇到野猪的事?” 姜黎怎会不记得那事?简直不要记得太清楚! 明明放纸鸢放得开开心心的,突然跑出来一头野猪见到她们就追着跑。 旁的都没什么,最叫她困窘的是,她回去时的一身狼狈都被霍珏撞见了。 看见也就算了,还冷着一张脸走过来问她:“谁弄的?” 霍珏平日里鲜少同她说话,私底下的接触更是没有。 忽然走过来问她话,可把她与张莺莺吓了一跳。 那会姜黎一对上他冷冰冰的眼就犯怂,结结巴巴道:“被、被猪追,然……然后滚下山坡了。” 姜黎到如今都记得霍珏听到她的回答后,那种一言难尽的神情。 大抵是觉得她又笨又可笑吧…… “记得啊,”姜黎抿了抿唇,偏头看向张莺莺,纳闷道:“你怎地想起那事了?” 张莺莺看了看长廊那头的霍珏,又看了看姜黎,笑眯眯道:“阿黎,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霍珏在很早以前就喜欢你啦?” 20、第二十章 姜黎听到张莺莺的话,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说的话后,忙笑着道:“莺莺,你在胡说些什么?射柳赛马上要开始了,快认真看!” 张莺莺一看便知阿黎没拿她的话当真,撅了下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认认真真地望着霍珏。 这才咽下嘴里的话,把目光挪向长廊。 长廊上此时正站着一排拿着弓箭的郎君,霍珏身量比旁的郎君都要高半个头,一眼望去,鹤立鸡群般的打眼。 随着僧人手里的红布一落,霍珏迅速抬手拉弓,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那箭矢便破空而出,挂在最高处的葫芦叮铃一声被撞开,一只瘦小的鸽子从葫芦里飞出,拍打着洁白的翅羽,飞走了。 四周众人一阵哗然,那几位站在霍珏旁边的郎君们更是瞠目结舌。 他们才刚把弓拉开,这少年便已经击开葫芦放出白鸽了。 这速度……还怎么比?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把箭射了出去,不管中没中,总得要有始有终不是。 不多时便又有两只鸽子振翅而飞,只是时间晚了不少,早就追不上第一只鸽子了。 霍珏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他提着琉璃灯,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往姜黎这处走来。 四面八方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不少小娘子甚至羞涩地看着他窃窃私语。 霍珏仿佛没觉察到旁人的注视一样,闲庭信步地绕过长廊,将琉璃灯递给姜黎,问道:“一盏够吗?” “够了。”姜黎低下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灯盏的木柄,耳朵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张莺莺觑了眼霍珏,又看了看姜黎,忽然觉着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 她目光在姜黎与霍珏之间梭巡了一番,笑着道:“阿黎,我爹今日在西柳大街的门面压账,我去寻他了,一会让霍珏送你回酒肆吧。” 说完便潇洒地朝两人摆了摆手,顾自走了。 张莺莺走后,霍珏便问姜黎:“除了庙会,可还想去旁的地方逛逛?” 姜黎难得能与他一起逛街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两人逛了将近一个时辰,看了老师傅做糖人,观赏了活人喷火,还吃了不少路边的小吃。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姜黎一只手拿着串冰糖葫芦,一只手提着琉璃灯,与霍珏并肩走回朱福大街。 快到酒肆时,霍珏停下脚步,唤了声:“阿黎。” 姜黎刚咬下半颗糖葫芦,被他一唤,另外半颗糖葫芦蓦地从竹签上掉落,落在绣了如意纹的鞋面上。 姜黎腮帮子鼓起一侧,愣怔地看了眼霍珏,乌溜溜的眼还有些懵。 霍珏勾了勾唇,在她跟前蹲下,拿袖口细细擦去她鞋面上沾着的糖渍。 姜黎有些难为情,正要说“不用擦”的时候,却见霍珏抬起了头,定定看着她,认真问她:“阿黎,乡试过后我便娶你,可好?” 少年沐着月色,微仰着脸看她,眉长入鬓,寒眸似星,低沉的声嗓化作丝丝缕缕的线,紧紧缠住姜黎那颗扑通直跳的心。 少女眼睫微微一颤,手上的琉璃灯被风垂着转了半圈,半张地藏菩萨的脸藏在灯画里,照亮了少年的脸。 只见菩萨低眉看他,笑容温柔而慈悲。 糖葫芦的糖衣渐渐化成了蜜,从嘴里甜到了心坎。 姜黎忍着羞涩,很轻地应了声:“好。” - 卫媗在客栈里住了半个月便搬进了桐安城最东边的东柳大街。 薛无问在这里租了套三进的宅子,叫如意园。 这处宅子原先住的是位举人老爷,整座宅院虽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清雅别致。院子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还有一座供人休憩的凉亭。 可卫媗还是不满意,差了佟嬷嬷出去购置了许多物事,譬如上好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古朴精致的沉香木梳妆台,还亲自作画调香,将东侧的屋子打造得文雅贵气。 薛无问抱胸靠着门槛,斜眼睨着卫媗,道:“对旁人住的屋子,你倒是上心得很,又不会住多久,何必如此劳心费神?” 卫媗抬眸看他一眼,没理他醋味冲天的话,边拿着根石制的香槌捣碎曝晒好的香料,边淡淡道:“你何时走?” 薛无问含笑的眼微微眯起,盯着卫媗看了好半晌,方道:“等赵遣他们到了,我便走,约莫是明后两日。” 卫媗闻言动作顿了下,很快便又继续捣香料。 薛无问走过去,按住她捣香的手,下巴抵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下声音问:“我这一走,至少四个月见不着我。小荔枝,你可会想我?” 卫媗被他揽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索性松开手里的香槌,扭头看着他,在他下巴处落下一吻。 薛无问眸色一深,弯腰抱起她,径直入了西屋的内室。 次日下午,赵遣果真到了。来人除了赵遣,还有十数个薛家的暗卫以及无双院服侍的七八个丫鬟婆子。 除此之外,马车里还装着三箱黄白之物,半人高的箱子里装着满满当当的奇珍异宝。 算算日子,薛无问怕是从盛京追来时,便已经将卫媗在桐安城落脚时需要用到的人与物一应安排好了。 安顿好一切后,薛无问当夜便启程回了盛京。 待他走后,卫媗从一个木箱里挑出一个铜鎏金珐琅彩镶嵌珍珠妆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套蓝玉红玛瑙头面,挑心、顶簪、满冠、花钿、掩鬓、步摇、耳环一应具有。 她将妆匣递给佟嬷嬷,笑着道:“嬷嬷,给阿黎的见面礼总算是不寒酸了。” - 等到如意园彻底修葺好已经是五月底。 霍珏并未搬入如意园,始终住在苏家药铺,赵遣来了之后,除了给卫媗调养身子,还时时被霍珏“请”来药铺给苏世青施针解毒。 赵遣对霍珏来说也算是“老熟人”了。上辈子,两人可是打过不少交道。 此人出生杏林世家,曾祖父、祖父与父亲皆曾在太医院任院判。可他虽天资聪颖、医术高超,却因不喜拘束死活不肯去太医院任职。 四年前,赵遣的父亲赵怀德被卷入后宫的一起投毒案里,差点连累了全家被斩。后来得亏薛无问出手相救,才洗脱了谋害皇嗣的罪名。 赵遣从此死心塌地地追随薛无问,知道卫媗是薛无问的命根子,又知道霍珏是卫媗失散已久的弟弟。再是不愿,还是兢兢业业地给霍珏的养父苏世青治病。 不得不说,赵遣来了之后,苏世青的病情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到得姜黎及笄这日,甚至还亲自到酒肆,给她送了及笄的礼物。 大周民间女子的及笄礼并不讲究,一般就在家中行个插簪仪式,邀请三五知己前来观礼,热闹一番便算礼成了。 不像高门大族里的贵女,会在家庙举行笄礼,女宾如云、丝竹奏乐,庄重而肃穆。 姜黎及笄这日是六月初六,酒肆特地歇业了一天,请了朱福大街几位姻缘如意的娘子以及姜黎要好的手帕交前来观了礼。 少女身着嫣红色的交领襦裙,梳了个双鬟髻,朝东跪下,由杨蕙娘为她插了簪。 如此便算礼成了。 礼成后,姜黎便是成年女子,能说亲了。 “阿黎,你今日可真好看!”张莺莺挽住了姜黎的手臂,她比姜黎小了一个月,看完姜黎的笄礼,也盼着自己的笄礼快些来。 姜黎悄悄摸摸地拿了面巴掌大的铜镜出来,照了照镜子,小声问道:“当真好看?” 张莺莺点头:“好看极了,咱们朱福大街,不,应该说整个桐安城的小娘子都没你好看。” 铜镜里的少女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的确确是好看的。 姜黎收起铜镜,抿唇笑了。 张莺莺抬眼觑了觑姜黎,福至心灵道:“一会笄礼结束,你是不是要去见霍珏呀?” 姜黎闻言,差点拿不稳手里的铜镜,赶忙朝杨蕙娘那头望了眼,轻声道:“小些声,若是被我娘听到了,铁定要扒了我的皮。” 说完,又愁眉苦脸地摸了摸头上的金簪,道:“我还没想好一会用什么借口溜出去呢?” 张莺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往自己鼻尖指了下,笑眯眯道:“我有办法。” - 苏家药铺的小巷弄里。 霍珏站在一株杨树下,听见少女略显匆乱的脚步声,忙抬眼望了过去。 只见斜阳织就的碎金薄纱里,身着红色襦裙的少女提起裙边,匆匆朝他而来,很快便走到了他跟前。 薄薄的金光照得她肌肤如雪般白净细腻,水润的眸子清清透透,似是清晨里懵懵懂懂走出密林的小鹿,该是纯真无邪的,却因着那身红裙与嫣红的唇,生生又多了几分艳丽。 霍珏定定看着她,半晌,才轻轻挪开视线。 “霍珏,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姜黎没注意到他眼底翻滚的暗涌,微微喘着气,下意识扶了下头上的簪子,又理了下腰封。方才她急匆匆跑来,也不知道会不会仪容不整。 今日她是大姑娘了,可能不能毛毛躁躁的。 “不久。”霍珏抬手替她正了正头上的金簪,低沉的嗓音微微泛哑,他低眸看着她,道:“阿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马车在如意园大门缓缓停下,霍珏放下矮凳,扶着姜黎下了车。 少女好奇地看了眼宅子的门匾,道:“你……姐姐便是住在此处?” 霍珏“嗯”了声:“阿姐赁下了如意园,接下来数月都会住在此处。” 姜黎方才在马车里听霍珏说了,他还有一个姐姐活在这世上,如今姐姐找到了他,并且在桐安城住了下来。 她是万万想不到霍珏还有亲人在,从前她听苏老爹提过一嘴,说霍珏家里人在逃难时全死绝了,只剩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 如今知道霍珏还有一个姐姐在,她着实替他高兴,可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怕霍珏的姐姐会不喜她。 姜黎低头望了望身上的衣裙,见衣裳整洁并无任何一丝不妥之处,悄悄松了口气。 霍珏心思一贯剔透,从姜黎的一个小动作便知她如今必是忐忑不安的,遂温声安抚道:“阿黎不必紧张,阿姐念叨了许久要见见你,她定会很喜欢你。” 姜黎讷讷点头,神色却无半点松懈。 霍珏见状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上前拉起铜环叩了叩门,没一会便有人从里开门,是个身型高大的男子。 男子低垂着头,目光恭敬垂下,腰身挺得很直,道:“霍公子,小姐在思柳亭恭候二位。” 姜黎下意识看了这人一眼,总觉着这人瞧着根本不似一个看门小厮。 倒更像……更像是一个受训过的行伍中人。 心里头不由得对霍珏的姐姐愈加好奇了。 两人进了门,径直往思柳亭走。 这思柳亭四周栽了一圈柳树,亭子四面挂了暖色薄纱,被风一吹便温柔扬起落下,宛若婀娜多姿的舞姬。 亭子中央摆了套黄梨木桌椅,一位纤秾合度、体态轻盈的女子正端坐在圈椅上,旁边站着一位面容肃穆的老嬷嬷。 那女子许是听到了动静,在他们快走到凉亭时偏头看了过来,那张似茶花般华贵清丽的脸立时多了几分笑意。 她站了起来,笑着道:“阿黎。” 凉亭的四角挂着灯笼,昏昏暗暗的灯光被女子脸上的笑容衬得黯淡。 姜黎看直了眼。 只见眼前女子峨眉淡扫、肤若凝脂,一双清清亮亮的繁星眸蕴着笑意。 霍珏的姐姐……太好看了! 这种好看不只是在于她的脸,还在于她周身的气度。 说来她与霍珏其实并不十分像,可那种光润如玉的气度却几乎如出一辙。 从前姜黎觉着薛真已经是她见过的最有气质的小娘子了,可若是薛真与眼前女子相比,便如同萤火之于皎月,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见姜黎看人看楞了,霍珏笑了下,道:“阿黎,这是阿姐,这是佟嬷嬷。” 姜黎眨了眨眼,霍珏只介绍说这是阿姐,可姜黎不能随霍珏一同唤“阿姐”呀。 毕竟……还未成亲。 于是略拘谨地抿嘴笑了下,道:“霍姐姐,佟嬷嬷。” 卫媗闻言瞧了霍珏一眼,好笑道:“你怕是没同阿黎仔细提过我罢。” 她看向姜黎,柔声道:“我姓卫,你唤我卫姐姐便好。” 姜黎心里虽纳闷为何霍珏与他姐姐姓氏不同,却也没多问,只从善如流道:“卫姐姐。” “坐吧。”卫媗在一边椅子坐下,示意姜黎一同坐下,和善道:“与我不必拘谨,只当在自己家中便好。” 姜黎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刚坐下,便听卫媗对霍珏道:“你那簪子,是要自己取去还是佟嬷嬷替你去取?” 霍珏看了姜黎一眼,道:“我去便好。” 说完便大步下了凉亭,往一边去了。 他这一走,姜黎便更拘谨了。 卫媗见状便笑了笑,打趣道:“阿珏的脾气是不是很不好?平素没少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姜黎忙摆了摆手,一脸认真道:“霍珏很好,对我也很好。” 小姑娘急急切切替情郎说话的模样又实诚又可爱,看得卫媗与佟嬷嬷俱是一笑。 卫媗道:“我猜着阿珏是只对你好,对旁的人他可没那耐性。” 姜黎想起霍珏对旁的小娘子不假辞色的模样,红着脸不说话了。 卫媗看得又是一笑。 都说一物降一物,真没想到降住阿珏的会是个这般天真实诚的小姑娘。 “阿黎,”卫媗笑着看她,大大的杏眼里毫不掩饰她对姜黎的喜爱,“阿珏对你好是应当的,男子本就应当将自己喜爱的女子放在心尖上宠爱。若哪日阿珏对你不好,你便同我说,我替你训他。” 卫媗说这话可不是场面话。 她看出了姜黎对霍珏的喜欢,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便会把自己放矮了一度。 可这是不应当的,两人相爱便该彼此平视,谁都不需要仰望谁。 姜黎听出卫媗话里的维护之意,心下一暖,“嗯”了声,道:“谢谢卫姐姐。” 卫媗朝凉亭外的丫鬟招了招手,不多时便有两名丫鬟恭恭敬敬地上前奉茶。 卫媗又说了些霍珏小时候的趣事,姜黎听得津津有味。 她对霍珏从前的事不能说不好奇,可她始终觉着霍珏当初受了那么重的伤,大抵是不太愿意提及过往的。 如今卫媗主动提起,她自是很乐意听。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姜黎心里的拘谨渐渐消散,在卫媗面前愈发放得开。 霍珏回来的时候,便见姜黎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笑得眼睛弯得像月牙一般,肩膀因着难忍的笑意还颤了颤。 卫媗看到霍珏归来,便抬手让人撤了茶盏,对姜黎道:“我听阿珏说,你今日及笄。他亲自为你磨了发簪,阿黎,你可愿我再为你加一次笄?” 姜黎微微一怔。 下意识看向霍珏,便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深紫色的檀木簪子。 这簪子打磨得十分光滑,尾巴处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上头还刻了两个字:静嘉。 姜黎抬眼望着霍珏,只见他幽深的眸子静静看着她,道:“静嘉。这是我为阿黎娶的表字,阿黎可喜欢?” 姜黎面色绯红,从前他说要给她取表字时,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却不想他始终记挂在心上,还亲自做了簪子。 姜黎很轻地点了点头,道:“喜欢的。” 这时丫鬟捧着个蓄了水的铜盆和一个青玉博山炉上来,并放置在小几上。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 卫媗净了手,焚了香,接过霍珏手上的木簪,郑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古朴的木簪稳稳插入姜黎的发髻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顷刻间袭上姜黎的心头。 方才在酒肆吵吵闹闹的环境里,她娘为她插簪时,她还未曾有这样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在这寂静肃穆的亭子里,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中,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真的成为一个大姑娘了。 - 窗外夜色寂寂,姜黎坐在马车的软凳上,摸着腕上的汉白玉手钏,心情还有些不能平复。 她出门时找的借口便是去张家取张莺莺特地为她准备的簪子,如今头上多了根木簪,倒是歪打正着了。 姜黎摸着簪尾的海棠花还有上头一笔一刀认真刻下的字,忍不住道:“为……为何是静嘉?” 霍珏目光静静扫过姜黎乌黑的发髻,在那木簪上顿了一瞬。 耳边响起了祖父对他说过的话:“昭明有融,高朗令终。阿珏的表字祖父已经为你取好了,便叫昭明1 男子二十及冠方才取字,可祖父在他未及幼学之年便为他取好了字。 昭明昭明,这是祖父对他的期盼,盼着他日后成为一个高风亮节、持谦秉礼的君子。 “阿黎可曾听过,其告维何,笾豆静嘉?静嘉,有净洁而美好之意。”霍珏双手交叠,望着姜黎,笑着道:“这两字很适合阿黎。” 姜黎有些惭愧,方才霍珏说的那句诗她未曾听闻过。 摇了摇头,她小声道:“我没听过,但我很喜欢。” 霍珏道:“无妨,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诗,日后我念给阿黎听便是。” 日后。 霍珏说着的语气,像是,他们会有许许多多个日后。 姜黎从未觉着这两个字这般动听过,她抬了抬睫,莞尔笑道:“嗯。” 马车在药铺门口停下,姜黎提着裙,回眸看他一眼,道:“那,我回去了。” 霍珏颔首道:“回吧,早点歇息。” 待得姜黎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如意园的马车缓缓驶离了,他仍旧站在树下,又想到了从前。 那一日,该是阿黎及笄后的第二日吧。 小娘子挽了成年女子的发髻,穿着条嫣红色的襦裙,亭亭玉立,骨肉匀亭,仿佛一夜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妍媚。 她给他递了包糕点,小心翼翼道:“这是昨日笄礼的回礼,你……你尝尝喜不喜欢。” 他冷淡接过,淡淡扫她一眼,余光里,小娘子乌黑发髻里的金簪垂下了一串玛瑙,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样一抹招摇的艳红,晃得人心烦意燥。 他敛了眉眼,正要转身,忽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可取了表字?” 姜黎有些吃惊,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问她话,蹙眉想了想,道:“没,没呢。霍珏,你学问好,要……要不你给我取一个?” 霍珏冷下脸,并未理睬她的话,转身便走了。 踏入药铺时,心里还在想:这般私密的事,便是要取,也该由她日后的夫君来龋与他……何干? 这般想着,他却停下了脚步,而后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句诗:昭明有融,高朗令终。其告维何,笾豆静嘉。 恍惚的思绪中,他想,静嘉二字,倒是与她很是相称。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姜黎及笄礼的次日便收到了员外府管事送来的贺礼,她不曾想过陈老夫人竟然还惦记着她的及笄礼。 这委实是叫人受宠若惊,连杨蕙娘都有些吃惊。 “既是老夫人的心意,你便收下罢,下午你寻个时间去员外府叩谢一番。” 杨蕙娘说着,便要去给陈老夫人备回礼,回身之际瞥见姜黎的发髻上的木簪,挑了挑眉,道:“你这簪子是莺莺送的?” 姜黎眼皮重重一跳,心虚地低下眼,顾左右而言他道:“啊,娘,您看这簪子好看吗?” 杨蕙娘果真被她转移了注意,细细打量了那根簪子一眼。 要说张莺莺家的头面铺最多的就是金饰了,还以为她要送,多半是送金簪的,却不想送了木簪。 认真说来,这根木簪一看便知是用了极好的檀木打磨出来的,雕工细腻、笔触干净,瞧着不打眼,实则很是大气清雅,比普通的金簪要好上许多。 杨蕙娘道:“自是好看,莺莺送这簪子是用了心的,下月她的笄礼,你可得好好备一份礼。” 姜黎见她娘没生疑,长舒了口气,道:“知道了,娘。” 下午姜黎在酒肆忙完便拎着杨蕙娘备好的谢礼前往员外府,到了员外府才知,老夫人与员外夫人一同到文昌庙为张大公子祈福去了。 再几日便是院试了,经府试录取的童生皆要去常州府的学政试院考试,院试一经录取,便是秀才了,能参加八月的秋闱的。 姜黎没见着陈老夫人,便将回礼给了碧红。 碧红眼尖,瞧见了姜黎头上的新簪子,还凑近去看上头刻着的字,道:“静……嘉?这是何意思?” 姜黎弯了弯眉眼,略不自在道:“这……这是阿黎的表字,取自一句诗。” “表字?” 碧红瞪大了眼,普通人家的小娘子谁会取表字?多半是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女才会有这风俗。 碧红不知为何便想到了那位清风朗月般的小郎君,打趣道:“这两字我都不知是出自哪句诗呢,阿黎你老实同我说,这是不是霍郎君给你取的字?” 姜黎没想到碧红还能猜到是霍珏取的字,耳尖都红透了,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是他。” “霍郎君过几日也要参加院试罢,真有心呢,马上要科考了,心里还惦记着你的笄礼。” 姜黎被碧红打趣得脸越发红。 再过四日便是院试,学政试院在常州城,坐马车过去至少要一日。又因着每逢院试,试院附近的客栈都会满员,是以那些准备赴考的童生俱都早早启了程,就怕定不到房。 霍珏的的确确是为了她的及笄礼才耽误到今晨才出发的。 碧红觑着姜黎那张俏生生的脸,不由得有些艳羡。 可转念一想,待得大公子桂榜题名,老夫人便会给他纳妾,陪他一同上京赶考。 在员外府,有资格给张恒当妾的,除了她便只有碧蓝。而碧蓝早就求了恩典,待得明年满十八岁便要出府归家的。 那便只剩下她了。 如此一想,碧红心里也没那么羡慕了。她打小就喜欢大公子,能给他做妾,也是得偿所愿的。 夜里老夫人回来时,碧红把姜黎送来的回礼特地拿去给她看了眼。 便见陈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慈祥道:“这孩子,倒是个懂规矩的。” 碧红道:“可不是吗?要让奴婢说,阿黎一及笄,她家的门槛怕是要被媒婆冰人踩烂了。” 陈老夫人闻言,淡淡看了碧红一眼,道:“她家莫不是在给她说亲了?” “那倒没有,不过应该也快了。”碧红给陈氏斟茶,也没觉察到陈氏略带审视的目光,笑着与她道:“阿黎隔壁家有位小郎君喜欢她喜欢得紧,我猜啊,两人怕是好事要近了。” 陈老夫人淡淡“嗯”了声,半阖下眼,抿了口茶,道:“你退下吧,一会让林管事来我这一趟。” - 院试分正试、复试两场,要在礼房里靠两天一夜,到得六月十四那日方才结束。 霍珏十五回到桐安城,人才刚进城,便见沈听架着辆马车在城门守着了。 霍珏稍稍一顿,同沈听微一颔首,上了马车。 到了如意园,便见卫媗正领着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制香。 “结束了?”卫媗放下香槌,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感觉如何?” 霍珏道:“尚可。” 卫媗点点头,对于霍珏的院试并不十分在意。 他这弟弟从小便过目不忘、博闻强识,在科举上,她还真一点儿也不操心。 “你且随我来。” 卫媗起身往游廊走,霍珏跟在她身后,过了游廊,进了正厅,便听卫媗问道:“阿珏,你想要我何时去提亲?” 霍珏见阿姐一副比她还要急切的模样,笑了笑,道:“再几日院试便放榜了,放榜后阿姐再去提亲也不迟。” 卫媗想着离院试出榜也没几日,怕是要早早做好准备,便对霍珏道:“行,你累了几日,去歇会吧,不必急着回去药铺。苏伯那里有赵遣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说完便转身去寻佟嬷嬷商量提亲的事了。 霍珏几日不怎么闭眼,又在礼房里拘了两日,确实有些累了。 在圈椅闭目休憩了片刻,他拿出一封信,喊了沈听进来,将信递给他,道:“将这封信送去给薛无问,然后你便回去白水寨。桐安城这里有薛家的暗卫在,出不了事。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可能让白水寨众人听令于你?” 沈听接过信,恭恭敬敬道:“能,属下定会竭尽所能,不负公子所托。” 霍珏上前拍了拍沈听的肩膀,温声道:“你义父待你若亲子,等我去了盛京,便让赵遣走一趟白水寨。” 听见霍珏提起义父,沈听不由得一愣,旋即低下了头,道:“那位赵郎中是薛世子的人……” 霍珏抬眼看着沈听,“朝廷在过去三年曾派兵去白水寨剿匪剿了两次,次次铩羽而归,你真以为是天助白水寨?” 沈听闻言便回过味来,悚然一惊。 先前朝廷两次剿匪,白水寨两次都得到了消息,事先做好了准备才能侥幸赢下,若不然哪能日益壮大到现在? 可细一回想,那两次消息送来时都十分巧,且都是送到他手上,他隐隐中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查了五年都没找出究竟是谁在背后襄助他。 听小公子这语气…… 沈听“嘶”了声:“莫非是薛世子?” “是他,你这几年能在白水寨节节高升,也是多亏了他。”霍珏看着沈听,沉下声音道:“薛无问此人,可信。” - 沈听趁着夜色,骑马出了桐安城。经过城门时,与一辆进城的华贵马车擦身而过。 他下意识看了眼,只见马车上标着一个“张”字,瞬间便想起了,这是桐安首富张员外家的马车。 此时张恒正坐在马车里,闭目小憩。 到了员外府,他刚一下车便被人请去了荣安堂见老夫人。 陈老夫人差人拿热帕子给他擦脸,又吩咐厨房送来些热汤小吃,等到张恒放下竹箸,才斟酌着问:“院试考得可还顺利?” 张恒温雅一笑,道:“顺利。祖母莫要担心,过几日便放榜了,孙儿有把握能入头十。” 陈老夫人心下一喜,一叠声地道:“好好好,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父亲当年到了而立才堪堪考中秀才,之后的桂榜接连落榜四次。八月的乡试你好生准备1 张恒笑着应是。 祖孙俩说了一会话,张恒便离开了荣安堂。 陈老夫人望着孙子挺拔的背影,笑着对身旁伺候的嬷嬷道:“若恒儿真能考中秀才,你便让林管事去一趟杨记酒肆,把阿黎那孩子给定下来。免得乡试一过,恒儿中了举,那孩子却与旁人定了亲。那可就不美了1 那嬷嬷闻言便笑了,不以为然道:“便是定亲了也无妨,这不是还能退亲。咱们员外府是桐安首富,少爷又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我可不信那杨掌柜会舍得放弃与员外府攀亲的机会1 陈老夫人但笑不语,并没觉得这话有何不妥。在她看来,阿黎能被恒儿看中确确实实是她的福气。 日子一日日挪,转眼便到了放榜日。 放榜的地方便在城东的夫子庙,姜黎一早便拉着姜令一同去了庙里看榜。 比起姜令的悠然自在,姜黎可就紧张多了。 姜令看着姜黎,无奈道:“阿黎,霍珏哥肯定能上榜的,最多也就是拿没拿到案首的问题。” 姜黎也知是这个理,可她就是放松不下来。 两人到了夫子庙,榜单之下早已挤满了人,个个心急如焚,你推我搡的。姜黎还未挤进人群,便见到一个与姜令相熟的童生垂头丧脑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那小郎君见着姜令就是一顿嚎啕大哭:“姜令,我落榜了1 “无妨,过两年再考便是。”姜令安抚了好一阵,等到同窗情绪平复了,方才接着问:“你可看到了霍珏哥的名次?” 那童生抬起头,哭丧着脸,涕泪纵横道:“那还用问,自然是案首呀!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一连三案首。果真如先生说的,此次的‘小三元’舍他其谁!你说,都是爹娘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地就这般大1 - 姜黎往姜令手里塞了一串铜钱,让他带那位落榜的同窗去吃点东西消消愁,而后便迈着轻快的脚步出了夫子庙。 刚走到门口,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员外府的林管事。 那管事一脸喜色,急冲冲地上了马车。 姜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位张公子似乎也参加了院试的,瞧林管事这模样,大约是考得不错罢。 正想着,身后忽然走来一人,深深沉沉地喊了声:“阿黎。” 姜黎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谁了,赶忙回过身,喜笑颜开道:“霍珏,你得了案首1 霍珏淡淡“嗯”了声。 他一早便去了书院见山长,从山长嘴里得知自己得了院试案首。 他对得案首这事已经没有多大的喜悦,可见姜黎如此开怀,他便也笑了。 “霍珏,你现在是秀才了。”姜黎笑眯眯道,其实早在霍珏得了县案首时,他这秀才的功名便是板上钉钉之事,但也只能等到院试放榜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冠上秀才之称。 回去朱福大街的路上,姜黎兴致冲冲地说了一路,霍珏静静听着,惯来冷淡的眉眼始终噙着笑意。 直到两人快到酒肆了,他才停下脚,望着某处,轻声打断她:“阿黎。” 姜黎话匣子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酒肆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霍珏眸光一转,抬手将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髻上的一片花瓣取了下来,柔声道:“阿姐来提亲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姜黎回到酒肆时,杨蕙娘与卫媗正坐在花厅里,言笑晏晏地说着话。 卫媗今日穿着一件霜色短襦、绛蓝色褶裙,外罩一件浅青色的薄纱半臂,葱白似的手端着个灰色茶盏,笑意盈然地听杨蕙娘说话。 姜黎进来时,她与杨蕙娘一同望了过来,漂亮的杏眼微微一亮,笑着喊了声:“阿黎。” 姜黎知道她是来提亲的,心底多多少少有些羞涩,笑着道:“卫姐姐。” 顿了顿,又看向卫媗旁边的佟嬷嬷,叫了声“佟嬷嬷”。 瞧着姜黎这副亲亲热热的模样,杨蕙娘不用想都知道,这丫头早就见过霍珏的姐姐了。 她深深看了姜黎一眼,道:“娘与魏娘子还有些话要说,阿黎你先去屋里换套衣裳。” 姜黎心知她娘是为了支开自己,便也不多留。只是离开时,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卫媗一眼,谁知一眼撞入卫媗含着笑意的眼里。 姜黎脸颊一红,冲卫媗点了点头,便回了屋子。 卫媗呆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酒肆,一出来便见霍珏站在马车旁边,她笑了笑,道:“上马车再说。” 等到三人上了车,马车缓缓驶离了朱福大街,卫媗方才想起今日是放榜日,便问了句:“你院试结果如何?” 霍珏淡淡道:“案首。” 卫媗点点头,脸上没有过多的喜色,仿佛对这结果早就有所预料。 “我与杨掌柜说了来意,欲为你求娶阿黎,可她似乎并不太同意阿黎嫁与你。她自然也没将话说死,只说阿黎刚及笄,还小着,不想那么快便定下亲事。” 霍珏面色平静,目光扫过窗外员外府的一角屋檐,淡声道:“无妨,过段时间,杨姨说不得就会改变主意了。” - 酒肆里,姜黎在卫媗走后便赶忙从厢房里出来,帮杨蕙娘一同收拾茶具,边偷偷打量她娘的神色。 “娘,方才卫姐姐同你说什么了?” 杨蕙娘拿眼尾睨着姜黎,见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染着一层淡淡的粉,便气不打一处来,道:“说什么你不清楚?都叫魏娘子做姐姐了,你还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姜黎避开她娘的目光,讷讷道:“我与卫姐姐也就一面之缘,卫姐姐人很好的,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我一串手钏。” 说着,撩开袖口,给杨蕙娘看那羊脂玉手钏。 其实那日卫媗不仅给了她这手钏做见面礼,还给了一整副蓝玉头面,可那头面太过贵重,她不敢收。 卫媗便也不勉强,只说把头面放在东院。 姜黎知道如意园的东院是专门为霍珏留的屋,说是成亲时用的,头面放在那,便就是让霍珏代她保管了。 思及此,姜黎脸又是一阵热。 杨蕙娘当然知道那位魏娘子好,就那周身的气度,说是宫里的娘娘她都信。 这两姐弟一看便知来历不凡,也不知究竟是来自哪户勋贵之家。再回想起霍珏刚来朱福大街时那一身的伤,杨蕙娘就更不愿意将姜黎嫁与他了。 那些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可不少,谁知道阿黎会被卷入什么样的事情里。 姜黎见她娘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咬了咬唇,道:“娘,若……若是卫姐姐是来说亲的,您就答应了呗。娘明明知道的,我一直都挺想嫁给霍珏的。” 杨蕙娘闻言眼睛一瞪,狠狠戳了下姜黎的额头,“才刚及笄就急着嫁人,害不害臊?” 姜黎摸着额头小声解释:“我不是急着嫁人,我就只想嫁给霍珏。只要是嫁给他,早点晚点也无妨。娘,霍珏对我很好,卫姐姐也对我很好,我要是嫁给他,这世上就又多两个人疼我了。” 杨蕙娘盯着姜黎,好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两日在家好好酿酒,别四处乱跑了。” 说完也不管姜黎是何表情,直接离开了花厅。 接下来几日,杨蕙娘盯姜黎盯得紧,姜黎只好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想同霍珏说话也只能偷偷摸摸让姜令替她传话。 这日一早,杨蕙娘刚去隔壁屠户那买完猪肉回来,一到酒肆便见一位穿着秋香色马面裙的嬷嬷在门口等着了。 杨蕙娘认出了这是员外府的钱嬷嬷,还道这人是来买酒的,忙上前道:“钱嬷嬷可是来买酒的?” 钱嬷嬷闻言摇了摇头,笑吟吟道:“不买酒,杨掌柜,我今日呀,是特地奉我家老夫人之命,来与您商量一下阿黎姑娘的婚事的。” 杨蕙娘闻言心里一沉,面上却端起笑容,道:“嬷嬷这边请。” 姜黎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从天井走来的钱嬷嬷,不由得诧异道:“钱嬷嬷,您怎地亲自来了?可是老夫人要吃糕点?” 钱嬷嬷笑着对姜黎道:“我有事要与杨掌柜商量,便特地来了一趟。” 钱嬷嬷与她娘能有什么事要商量的? 姜黎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只福了福身,去给她们泡茶去了。 等茶送上桌,杨蕙娘摆了摆手,道:“你去把昨日的账压一压,莫过来打扰我与钱嬷嬷说话。” - 姜黎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拨着算盘,心里总有些不□□生。 就这样心烦意燥地算完了一本账簿,身后的门帘忽然“哗啦”一声响,杨蕙娘与钱嬷嬷一同走了出来。 钱嬷嬷脸上的笑意与来时相比,要淡了许多。 她看着杨蕙娘,意味深长道:“杨掌柜,这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好事呢,您可得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们员外府在桐安城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门户了,您一个寡妇在这儿经营酒肆本就不易,有了员外府做靠山,日后酒肆出了事也不怕没人为您出头,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钱嬷嬷点到为止便不多说,出门时看了姜黎一眼,径直坐上马车回话去了。 姜黎见她娘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的,忙扔下算盘,上前给她顺了顺背,道:“娘,钱嬷嬷找您说什么了?” 杨蕙娘眼眶瞬间红了,想起钱嬷嬷方才那些话,心里堵到不行。 还没见过有人这样逼着人把女儿送上门去做妾的,说什么要当靠山,不过是在敲打她,若是不把阿黎送去做妾,她这酒肆在桐安城就做不下去了! 做不下去就做不下去,她杨蕙娘还真干不出这等子卖女求荣的事! 深深吸了口气,杨蕙娘压下眼底的涩意,对姜黎道:“这段时日你别再去员外府了,不管是送酒还是送糕点,都让店里的伙计去送。” 姜黎乖乖应下,担忧地看了杨蕙娘一眼,道:“我知道了,娘。” 杨蕙娘与姜黎说完便风风火火出了门。 杨蕙娘到的时候,卫媗正在屋里里作画,听到丫鬟莲棋上前禀报,说杨记酒肆的掌柜来了,还有些意外。 阿珏说过段时日杨掌柜便会改变主意,倒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 她放下画笔,对莲棋道:“你陪嬷嬷去趟书院,让公子现在便回来,就说家中有事。” 莲棋恭敬地应声退下。 等莲棋出去了,卫媗换了套素雅的浅色襦裙便去了正厅。 到的时候,杨蕙娘正低头捧着杯热茶沉思,瞧那神色,似乎有些沉重。 “杨掌柜,”卫媗温温雅雅地行了一礼,“抱歉,让您久等了。” 杨蕙娘忙起身,道:“是我冒昧叨扰了。” 她性子一贯爽利,如今有事相询,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魏娘子,上次所说之事可还作数?” 卫媗颔首道:“自是作数,只要杨姨您同意,我们随时都可议亲。您对这婚事有任何要求,但说无妨,我与阿珏定会尽量满足。” 一来一往间,卫媗便改了称呼,与霍珏一同喊杨蕙娘一声“姨”。 杨蕙娘抬眸看着卫媗,也不与她藏着掖着,直接说明了利害,道:“我也不瞒着你们,霍珏娶了阿黎极有可能会得罪员外府,如此,你们可还要继续与我们姜家议婚?” 卫媗瞬时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怕是这几日员外府的人有了动作,才让杨蕙娘改了主意的。 “自是要议婚,杨姨无需担心,便是得罪了员外府,我们也不惧。” 卫媗的声音平静和缓,神色也异常淡定,仿佛是……没把员外府当一回事。 杨蕙娘惶惶乱跳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她坐了下来,想了想,当即又问了句:“我不想探听霍珏那孩子的过往,我只想知道,阿黎嫁与他,他可能保证阿黎日后平安顺遂,不会卷入莫名其妙的纷争里?” 卫媗闻言眸光微微一动,正要开口,余光恰好瞥见大步进门的霍珏,便笑了下,道:“阿珏来了,杨姨您亲自问阿珏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406:00:47~2021-06-1511:1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雾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4、第二十四章 杨蕙娘离开时脸色太过凝重, 姜黎一整个上午都有些惶惶不安。 她不知道她娘出去做什么了,但定然是与她有关的。 姜黎拿着账册,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了碧红说过的话, 心脏不由得重重一跳。 不……不可能的,她与那位张公子也就打过几回照面,就算他要纳妾,也不会选中她。再说, 碧红姐不是说乡试过后老夫人才会给他张罗纳妾的事么?而且老夫人明显是相中了碧红姐的。 所以,肯定是她想多了。 姜黎咬着唇, 沾了墨的毛笔就那样悬在半空, 久久落不下去。 心烦意乱中, 便听酒肆的伙计忽然喊了声“掌柜”。 姜黎这才发现杨蕙娘不知何时回来了, 她扔下笔,快步走过去,道:“娘。” 杨蕙娘的面色比出门时要好了许多,她生得柔媚, 但因着做了多年寡妇, 又一个人管着酒肆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眉眼里总带着些泼辣劲儿。 可此时她看到姜黎, 眉眼里的泼辣劲儿顿时不见了踪影, 反倒多了些温柔。 “到后屋去, 娘有话与你说。” 姜黎亦步亦趋地跟在杨蕙娘身后, 进屋后,便忍不住问:“娘,您方才去哪了?” 杨蕙娘道:“娘去了趟如意园找魏娘子去了。” 姜黎一愣,“卫姐姐?” 杨蕙娘在暖炕上坐下,拉过姜黎的手, 微笑着点了点头:“阿黎,我方才与魏娘子已经交换过你与霍珏的庚帖,过些时日,魏娘子便会派人前来下聘。” 姜黎立在原地,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下聘?” 杨蕙娘见自家闺女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笑了几句,道:“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与霍珏么?娘方才就是去如意园与魏娘子商量你们的婚事的。” 姜黎原本悬着的心总算稳稳落回了远处,短暂的不安过后是巨大的喜悦,柳叶般的细眉高高扬起。 “娘,您前几日还……还不同意霍珏娶我呢?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了?”姜黎忙在炕边的矮凳坐下,回握住杨蕙娘的手,软下声音讨好道:“娘您在朱福大街可是说一不二的杨大掌柜,既然您与卫姐姐说好了,那可就不能再反悔了!” 杨蕙娘白她一眼,“放心,娘不会反悔!你从明日开始,安安心心在家绣你的嫁衣。霍珏明年开春定然要赴京赶考的,我与魏娘子说好了,婚期便定在十月,成婚后你便随他一同上京。” 十月完婚,现下是六月中旬,还有三个半月呢,不就一件嫁衣,她可以的! 姜黎急急忙忙站起身,“我现在就去布庄找杨二婶!” 杨蕙娘看她这心急如焚的模样看得一阵好笑,“你急什么?不想知道娘为何改了主意?” 姜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又坐了回去,问道:“是因为员外府么?” 杨蕙娘颔首:“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着员外府,那位陈老夫人相中了你给她的孙儿做妾,娘拒绝了。” 姜黎脸色一白:“我与那位张公子统共就见过几次面,话也没说过几句,老夫人怎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杨蕙娘忿忿道:“不管他们员外府是出于何原因,反正我是万万不可能让你去做妾的!便是要我舍了这酒肆离开桐安城,我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去做妾,一辈子低声下气地看人脸色过活!” 姜黎垂下眼。 她与陈老夫人接触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位老夫人素有贤名,又常年行善积德,应该不会因着她娘拒绝了员外府便心生怨气,而迁怒她们以及……霍珏吧? 若是不迁怒那自然最好,若是迁怒了,霍珏马上就要乡试,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姜黎细声道:“娘,霍珏知道这事吗?员外府到底是桐安城的首富,他们随便动动手,说不得就会影响到霍珏的乡试。” “我同魏娘子说了,她并不担心。”杨蕙娘拍拍姜黎的手,又道:“魏娘子与霍珏一看便知来历不凡,娘之前不同意你嫁他,也是害怕你卷入那些勋贵豪门的隐私里。但今日霍珏起了誓——” 杨蕙娘说到这,呼吸一顿,眼前又浮现起霍珏郑重起誓的模样。 姜黎巴巴抬起眼,等着下文,几息后才听她娘接着道:“他说,他定会护你一世周全,且终此一生,绝不纳妾,这辈子都只守着你一人。” - 一个人的誓言能有多重? 姜黎不知道旁人如何,但霍珏起的誓,每个字她都是信的。他说了不纳妾那就不会纳妾,他说了会护她一世周全,那便会护她一世周全。 姜黎低头笑了,想了想,道:“娘,我这几日能过去找霍珏说说话吗?” “霍珏要专心为乡试做准备,你莫去打扰他。” 说到这里,杨蕙娘缓缓吐了口气。 今日那钱嬷嬷最开始的态度勉强算得上客气,可被杨蕙娘拒绝后,那语气便截然一变,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阿黎能给那位张公子做妾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还说那位公子乡试定能中举,以后阿黎就是举人老爷的贵妾了,连带着阿令都能沾他的光。 杨蕙娘不由得“呸”一声,她未来女婿可是能中进士的!她的阿黎别说举人娘子了,进士娘子都是做得的!谁稀罕那劳什子贵妾! 杨蕙娘心里憋了口气,恨不能明日乡试便能揭榜,好狠狠打那钱嬷嬷的脸! 姜黎也知道乡试有多重要,便歇了去找霍珏的心。 却不想下午姜令从书院回来,给她捎了封霍珏的信,上面就写了四个字:等我娶你。 姜黎捧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弯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姜令不知这信里写了什么,眼见姜黎都快把这信看出洞来了,轻咳了声,道:“阿黎,你若是有不懂的字,但问无妨,我不会笑你的。” “我当然看得懂。”姜黎心情美得很,也不同他计较,把信叠好,转身便进了厢房。 姜黎与霍珏定亲的事没几日便传遍了朱福大街。 员外府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陈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喊了林管事进来,道:“去查查与阿黎定亲的是哪一家。” 林管事领命退下,过了两日方才回到荣安堂,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老夫人:“听说是杨记酒肆隔壁那苏家药铺苏掌柜的养子,那位霍郎君是薛山长的爱徒,今年科考连得了三个案首,书院的人都说乡试的解元非他莫属了。” 林管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斟酌了片刻,方道:“除此之外,霍郎君有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如今便住在东柳大街的如意园,听说这位魏娘子大有来头,与定国公府的薛世子有旧。” “定国公府……”陈老夫人眼神微微一颤。 定国公驻守肃州,与从前青州那位一同被誉为大周的战神。 曾经北薛南霍,声名赫赫。 如今霍家没了,薛家的权势比从前更盛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是权焰滔天也不为过。 定国公唯一的嫡子薛无问年纪轻轻便掌管了锦衣卫,听说连宫中那位圣人都对他青睐有加。 且不论如意园那位娘子与这位薛指挥使有何“旧”,单是霍珏不及弱冠便能取得“小三元”的美誉便知这年轻人是个有才能的。 都说莫欺少年穷,这样的人,以陈老夫人的为人处世断然不会去得罪。 陈老夫人缓缓叹了声,对林管事道:“你好生管住那些丫鬟婆子的嘴,阿黎定亲的事,莫传到大公子那处去。等阿黎婚期定了,你便替我备一份礼送去朱福大街,说是我为小姑娘添的妆。” 林管事恭声应是。 陈老夫人的添妆是在七月底送至酒肆的,满满一匣子金光璀璨的珠翠。 杨蕙娘不敢收,说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 却听那管事恭恭敬敬道:“杨掌柜不必与我们员外府客气,老夫人一贯把阿黎姑娘当自家孙女看待,如今她要出嫁,这点子添妆根本算不得什么。还请掌柜收下,若不然我回去定要受罚了。” 这林管事与先前的钱嬷嬷不同,态度恭敬不说,说话还格外熨帖,诚诚恳恳的。 经不住林管事的一番劝说,杨蕙娘到底不想与员外府交恶,便从匣子里挑了一对最不起眼的步摇收下了。 林管事一走,杨蕙娘便将步摇拿去给姜黎。 卫媗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差人抬了聘礼过来,整整十八台。这么多台聘礼,在整个朱福大街的小娘子里,可是头一份。 普通人家嫁女,能有一两台聘礼便是顶了天的。 就这样,如意园的佟嬷嬷过来送聘礼时还道她家阿黎受委屈了,说日后定会给阿黎补全四十九台聘礼。 可把杨蕙娘给吓得够呛,忙道不用再补。 姜黎这一个多月一直拘在家里绣嫁衣,直到八月初三,霍珏前往贡院的前一晚,才在杨蕙娘的默许下,与霍珏见了一面。 姜黎这些日子除了做嫁衣,还用金线与蓝线给霍珏打了根吉祥如意双环络。 霍珏穿着一身玄色绸缎衣裳,领子袖口用金线滚了圈祥云纹,衬得肤色冷白,眉目清峻,矜贵异常。 两人虽毗邻而居,但定了亲,又隔着一个多月没见,姜黎莫名有些羞涩,目光低低垂着,就是不与他对视。 “我给你打了根络子,还做了些吃食让你在路上吃。娘说阿令会同你一起去,你在贡院里需要些什么,与阿令说便是了。” 霍珏低下眼,瞧着小娘子羞涩却强装镇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我晓得了,阿令如今也是我弟弟,我自然不会同他客气。” 姜黎闻言耳根都烫起来了,她也不接话,只低着头把络子与食盒往他那边递过去。 过了几息,忽又听到霍珏轻轻叹了声,道:“阿黎,你说,十月怎地还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成亲!哪个小天使给我投营养液了?谢谢!么么哒~ 25、第二十五章 乡试连考三场, 每场均考三日,分别在初八、十一、十四入考场,八月十五出场, 待得霍珏回来桐安城,已经是八月十六了。 霍珏下场参加乡试这几日,姜黎也没闲着,老老实实在家里绣嫁衣。可她的绣活委实称不上好, 嫁衣从六月绣到八月,不知费了多少布, 也没绣出个正紧样。 杨蕙娘一次突击检查, 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连花型都没有的并蒂花,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能喘过气来。 姜黎支支吾吾道:“娘, 霍珏说佟嬷嬷绣工好,我若是绣不好,可以去如意园找嬷嬷学学。” 杨蕙娘恨铁不成钢道:“哪有小娘子像你这样的,连绣个嫁衣都要学。” 埋汰归埋汰, 却还是让姜黎去了趟如意园。 姜黎到了如意园才知霍珏早就把嫁衣给她准备好了, 从遮脸的盖头、披肩的霞帔、外罩的广袖红袍到裙褂、绣花鞋,一应俱全。 这套嫁衣的料子一看便知是最上等的杭绸, 且都裁剪得当, 针脚绵密, 那上头的花枝、双喜、鸳鸯绣得跟画儿一样美。 姜黎对这套成品嫁衣很是心动, 却还是犹犹豫豫道:“娘说嫁衣须得自己做,若不然不吉利的。” 卫媗从嫁衣里抽出一面霞帔,露出里头的花案,道:“这里头的花案全都只打了个底,还需要你再费些功夫补针, 如此一来,也算是你亲手做的了。” 还……还能这样? 姜黎艰难地将目光从那嫁衣移开,想了片刻便摇了摇头,道:“还是我自己绣便好,这嫁衣我花的功夫越多,我与霍珏的姻缘便越深。” 这也是桐安城特有的风俗了。 嫁衣里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女子与未来夫君的缘分,针线越密越多,缘分便越深,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会越好。 卫媗闻言,与佟嬷嬷对视一笑,不再说什么。 她理解弟弟舍不得阿黎手指与眼睛受罪,连嫁衣都舍不得阿黎自己做。可与此同时,她更也理解阿黎对这嫁衣的重视与期盼,这里头的一针一线都是一个少女对姻缘的憧憬。 在卫媗看来,姜黎的意愿比霍珏的怜惜更重要。 于是这一日,姜黎在佟嬷嬷的指点下,勉勉强强绣出了个能入目的并蒂莲与鸳鸯了。 待得霍珏从贡院回来时,姜黎已经做好了霞帔与广袖红袍。 霍珏进门后,佟嬷嬷接过他手上的行囊,笑吟吟道:“小公子忙着考试,阿黎也没闲着,日日都在绣嫁衣,如今就差裙褂与内衫了。” 听罢佟嬷嬷的话,霍珏微微敛眉,道:“给她准备的嫁衣她可是不喜?” 佟嬷嬷笑着摇头:“小公子一番好意,阿黎怎会不喜?只不过呀,阿黎说她只想自个儿一针一线地把嫁衣做好,好图个天长地久、相濡以沫的姻缘。” 天长地久、相濡以沫。 霍珏沉默垂眼,就凭这只言片语,他都能想象得到阿黎娇憨又认真地说着要自己绣嫁衣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角,对佟嬷嬷道:“便听她的。” 佟嬷嬷看了看外头马上要暗下来的天色,低声吩咐丫鬟给霍珏备水沐泽,又差人到厨房里准备吃食,才接着对霍珏道:“阿黎今夜要去护城河那头放天灯,小公子若是不累,不妨到护城河去凑凑热闹,阿黎花了足足两日给你做了一盏鲤鱼灯,你去找她,她定会很高兴。” -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桐安城里大街小巷都挂起了花灯。 到了第二日,花灯也没撤下。城里百姓们还自发组织了活动,要在护城河里放天灯,好为赴考归来的童生们祈福。 这样的活动姜黎自然是要去的。 早两日便做好了一盏鲤鱼天灯,用上好的竹条、棉纱布与方纸牢牢扎好,再请卫媗帮她画鲤鱼。 不得不说,卫媗的画技出乎意料的好,姜黎扎的这盏鲤鱼灯不仅大,还格外精致漂亮。 晚膳结束后,她抱着这鲤鱼灯从侧门出来,张莺莺与刘嫣一看便忍不住笑了。 张莺莺不客气道:“阿黎,你这灯也太大了吧,旁人的鲤鱼顶了天也才一臂长,你这盏都抵得上你半人高了。” 姜黎把鲤鱼灯往下挪了挪,露出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言之凿凿道:“霍珏那么厉害,给他做的鲤鱼灯自然也要厉害些,最好一会在护城河里能拔得头筹。” 刘嫣一脸赞同,“我听爹说,霍公子这次乡试说不得会是头名,给他做的鲤鱼灯自然要气派些,阿黎这盏就很好。”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护城河走,张莺莺与刘嫣也带了天灯来,是两盏小巧的专门许愿姻缘的荷花灯。 三人到的时候,护城河两岸已经站了不少人。 今夜风大,姜黎蹲在地上点灯,却怎么都点不亮。实在是她做的鲤鱼嘴巴太大了,才刚点好,风一来,便将里头的烛火吹灭。 眼见着刘嫣和张莺莺的荷花灯都亮起来了,她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眼前一暗,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玄色绣竹青暗纹的皂靴。 “阿黎。” 姜黎仰起脸,对上霍珏背光的脸,整个人怔了下。 下午姜令回来,还在那说乡试有多累人,说那些个考生从贡院里出来时个个一脸菜色,也就霍珏哥稍稍好一些。 姜黎还以为霍珏此时定然是在如意园那头歇下了。 “你怎会在这里?” 姜黎怔怔望着他。 郎君一身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碧色腰封,腰封一侧垂着根她给他打的如意双环络子。他大约是刚沐泽过的,垂在胸口的发丝还带着些湿气,那股子似麝似竹的香气在风里弥漫。 霍珏一同蹲了下来,看着姜黎笑道:“阿黎要给我放鲤鱼灯,我怎能不来?” 听霍珏提到鲤鱼灯,姜黎立马回过神,声音沮丧:“霍珏,这鲤鱼灯点不着了,你说它若是上不了天,是不是就翻不过龙门了?” 小娘子眼睛水汪汪的,眼尾嫣红,一副娇娇柔柔的模样。 霍珏盯着姜黎看了半晌,才压抑着垂下眼,温声道:“莫急,我来试试。” 姜黎垂下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鲤鱼的嘴巴虚虚一圈,而后拿火折子往里头的蜡烛点了火。 烛火摇摇晃晃,很快便稳了下来。 红色的火光从薄薄的棉纸里渗出,点亮了小姑娘漆黑的瞳眸。 姜黎急急忙忙站起身,催促道:“快放!快放!一会风大,火又要灭了!” 霍珏淡淡“嗯”了声,缓缓起身,从身后环住她,低声道:“我们一起放。” 说着,便握住姜黎的手,放在鲤鱼尾部的竹条,而后大手从外包住她的手背。 因着他的姿势,姜黎像是被他从后抱住了一般,后背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炙热的胸膛。 她刷一下红了脸,偏在这个时候,他还要低下头,在她耳边沉着声音问:“要放了吗?阿黎?” 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 姜黎心如擂鼓,僵着脖子点了下头,一条肥硕的鲤鱼灯徐徐飘上天空。 不过一会的功夫,那鲤鱼灯便越飞越高,渐渐超过了旁的鲤鱼灯,鱼嘴大张,吞噬了一整轮圆月。 姜黎见状,心下一喜,赶忙扭过头,对霍珏道:“霍珏,你这次秋闱定会上榜。” 霍珏垂下眼,漫天的灯火就那样沉在她眼底,似美轮美奂的鎏金银河。 他漆黑的眼终于起了波澜,弯下腰,在姜黎耳边柔声道:“阿黎,我将以解元为聘,娶你为妻。” - 常州府的乡试九月初五便放了榜,姜黎一大早便打算去县衙看榜,却被姜令拦住了。 “不用去了,霍珏哥肯定能进头三甲,到时县衙自然会派人来恭贺。” 姜黎一想也是这个理,便没去了。 杨蕙娘知道今日放榜,也没甚心思开店,索性拉下了半道帘子,休息半日。母女俩一个趴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等,一个站在窗口,目光时不时往外瞧。 看得姜令一摇头:“霍珏哥进头三甲是板上钉钉之事,你们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哪能不紧张呢?我昨夜一宿没睡着呢……”姜黎下巴抵着桌面,眼下两团淡淡的青影。 霍珏说了要以解元为聘的,万一没拿到解元,他会不会觉着没面子呀? 正胡思乱想着,窗外忽然一阵敲锣打鼓声。 “来了来了!” 杨蕙娘一掀帘子,提步迈了出去。姜黎也支棱起脑袋,提起裙角跑出去。 只见穿着皂衣的衙役敲着锣鼓在百姓的簇拥下大步走在街上,杨蕙娘一出去,便有相熟的街坊隔得老远,激动地对她道:“杨掌柜,您那女婿可真了不得,中了解元哩!” 杨蕙娘与姜黎对视一眼,俱都笑出声来。 杨蕙娘笑过之后,又肃了肃脸,端着脸道:“一会霍珏就要出来了,你快回屋子里去,免得犯了忌讳。” 按照桐安城的风俗,定了亲的男女在大婚之前一个月便不得见面。姜黎与霍珏的婚期在十月初一,只剩下二十来日了,如今自然是不能见面的。 眼见着锣鼓声 、道喜声越来远近。 姜黎只好往酒肆退,边退边道:“娘,您一会替我好好夸霍珏。” 杨蕙娘白她一眼,道:“还用你说!我不替你,我替我这未来丈母娘去夸他!你快回去,马上就是举人娘子了,可莫要毛毛躁躁的!” 说完,便急不可耐地赶在众人到达之前去了药铺。 姜黎回到酒肆,发现姜令也没了踪影了,猜他定是跑隔壁去了。 她坐回椅子上,又把下巴抵在桌子上,竖起两只耳朵听隔壁的喧闹声,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会霍珏的表情是如何呢? 该是很开心的罢!解元头名!多威风! 作为解元的未来娘子,她也好生威风! 姜黎想着想着便忍不出笑出声,姜令从隔壁回来,见他那傻姐姐趴在那傻乐,摇了摇头,道:“阿黎,霍珏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姜黎忙撑起身子,“什么话?” “霍珏哥说他为你准备的聘礼到了,问你可还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居然写不到成亲那块,我直接给你们加更吧~所以今天还有一更,稍稍比较短,大概九点那会能看到了 声明一下,关于秋闱、嫁衣的知识来自网络~ 26、第二十六章 霍珏得解元的事在桐安城可是大事, 苏家药铺的门槛都快被人踩烂了。 苏世青如今身子大为好转,又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开开心心地出门接受旁人接二连三的道贺。 就连杨蕙娘都成了朱福大街里最受人艳羡的丈母娘, 上门道贺的人也不少。 姜黎全然不知外头的热闹喜庆,老老实实埋首在屋子里绣嫁衣,到得九月下旬,总算把嫁衣全绣好了。 虽说绣工并非十全十美, 但到底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她自是越看越喜欢。 十月初一这日, 姜黎睡到半夜便被杨蕙娘唤醒。 整个酒肆后屋一片亮堂, 朱福大街那几位打小便看着姜黎长大的掌柜娘子也来了。 姜黎强忍着睡意, 耷拉着眼皮, 坐在梳妆台前,任她们摆布。 开脸的开脸,挽发髻的挽发髻,涂丹寇的涂丹寇, 好一阵忙活。等到天蒙蒙亮了, 才终于梳好妆。 布庄掌柜陈二娘端详着姜黎,笑着道:“旁人都说我们阿黎嫁人嫁对了, 要我说啊, 霍珏那小子娶妻也娶对了!我们阿黎这张脸, 怕是连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 霍珏上哪找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众位娘子纷纷道是。 姜黎闻言也睁开眼,对着铜镜看了好半晌。只见镜子里的小娘子明眸皓齿、肤若凝脂,小小的一张樱桃小嘴软软嫩嫩,泛着水润的光泽。 的的确确是极漂亮的。 姜黎这一看便把她的瞌睡虫看没了,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不由得想, 大家都说她漂亮,霍珏也会觉得她漂亮吧…… 梳好妆便要开始穿嫁衣,这时张莺莺与刘嫣也过来了。 两人就在屋子里替姜黎换嫁衣,张莺莺眼眶红红道:“小时候我们还道谁会最早出嫁,我说是阿嫣,阿嫣说是我,却没想到最早嫁人的是阿黎你。” 刘嫣轻拍了下张莺莺的背,笑道:“莺莺,阿黎出嫁的大好日子可不能哭,免得惹得阿黎泪眼涟涟糊了妆。” 张莺莺忙仰起头,“瞧我,激动个什么劲儿!阿黎你可要藏好你的泪珠子,莫要花了妆!” 姜黎眼睛也有些湿,却忍住了,抿唇笑了几句便安安静静换嫁衣。 换好嫁衣,吉时一到,姜令便进房来背她。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虽是弟弟,但也该由他背着姜黎上花轿。 姜令边走边同姜黎道:“阿黎,我虽然什么都比不过霍珏哥,但若有朝一日他欺负你了,你还是要同我说,我会替你出气的。” 姜黎一听眼眶又要湿,阿令与她一般大,如今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是个能依靠的人了。 她眨了眨眼,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花轿就停在酒肆门口,霍珏骑着一匹神骏的马,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的容颜越发灼目。 四周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挤了一大群,你一言我一语“嗡嗡”说个没停。 喧闹声中,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新娘子出来了”,众人齐齐望向酒肆大门,便见几道人影从门槛跨出。 霍珏下了马,大步迎了过去。 姜令把姜黎放下,郑而重之地对霍珏道:“霍珏哥,我与娘将阿黎交与你了。你……你要待她好!” 霍珏微微颔首,温声道:“我会的。” 说完便朝姜黎伸了手,“阿黎,把手给我。” 姜黎慢慢地将手伸了过去,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握住。 待到上了花轿,那手才松开。 没一会儿便有爆竹声响起,还有喜庆的锣鼓声、奏乐声,花轿稳稳抬起。 姜黎坐在花轿里,手心还残留着霍珏留下的体温。 她垂着眼,很轻很满足地笑了。 她是真的要嫁给霍珏了。 - 那头的如意园里,大红灯笼从大门的屋檐一路延伸到正厅,处处皆是张灯结彩的喜庆之景。 佟嬷嬷有条不紊地让家丁丫鬟铺红布毯、布火盆,到了午时三刻,便有丫鬟兴冲冲跑来禀告:“嬷嬷,花轿过来了!” 佟嬷嬷忙扔下手上的红布头,去了大门等。 说起来,今日的宴席必定高朋满座,卫媗不便出面,只好事事都由佟嬷嬷张罗,好在她从前在卫家也是个管事的,做起这些事来倒是驾轻就熟。 在门口站了没一会,便见霍珏骑在马上,淡定从容而来。 佟嬷嬷眼眶一热,忙吩咐丫鬟取了红绸,亲自过去递给霍珏,道:“新郎新娘一块儿牵着红绸,走过红布毯跨过火盆便是进门了!” 姜黎从盖头底下牵过霍珏递过来的红绸,与他一同走上红布毯、跨过火盆,迈入了大门。 此时正厅里早已燃烛焚香过了,苏世青端坐在高堂里,他身后放着一扇鸡翅木屏风,屏风后一处隐秘的桌案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头的姓氏不是姓卫便是姓霍,均是青州霍、卫两家的先祖。 姜黎与霍珏一同步入正厅,在一片丝竹奏乐声中行了拜礼。 拜礼结束,姜黎被霍珏送入了东院的婚房,在铺着大红寝被的床榻静静坐下。 没一会儿,霍珏便被佟嬷嬷轰去前厅的宴席待客。 来参加宴席的人多是朱福大街的老街坊以及霍珏的同窗,宴席要到入了夜方能结束。 姜黎规规矩矩坐在榻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一双大红的筒靴出现在姜黎垂下的视线里。 霍珏蹲下身,轻唤了声:“阿黎,脖子难受么?” 说着手便要伸进去盖头里。 姜黎忙捉住他的手,道:“时辰没到,不能揭盖头呢!你不是应该在前厅宴客的吗?” 霍珏笑着道:“我不揭开盖头,就给你按按脖子。放心,这会没人进来。” 姜黎头上的凤冠着实不轻,戴了好几个时辰,脖子早就酸疼不已。 听见霍珏话便乖乖松了手,任由他揉捏她的后颈。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穴道也找得准,手指揉过之处一阵舒爽。 姜黎舒服得眯起了眼,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她才不舍地睁开眼,软声道:“我不难受了,你快回去吧,免得有人寻了过来。” 霍珏“嗯”了声,手从她白腻的后颈挪开,却没从盖头下抽离,转而轻轻捏住她下巴。 姜黎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何意,头便被他轻轻抬起,下一瞬,一个炙热的吻隔着薄薄的盖头落了下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偌大的喜房里,姜黎指尖轻抚着唇,脑袋还有些懵。 方才霍珏隔着盖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留下句“等我”便出去了。 红盖头不过一层薄薄的绸缎,根本挡不住他柔软温热的唇,湿润的舌尖以及呼出的带着浅淡酒香的炙热气息。 姜黎脸颊发烫。 方才他亲她时,她尚未反应过来,等他走了,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那或许称不上吻的吻。 他……他怎地就这般猴急了? 反正离洞房也、也没多久了…… 想到这里,姜黎顿觉口干舌燥。 那头霍珏刚出东院,便有人上前禀告:“薛山长与他的夫人来了。” 霍珏轻轻颔首,道:“去同嬷嬷说一声,送些吃食到喜房去。”说完便提步去了前厅。 薛茂在桐安城一贯受人尊敬,他与曹氏刚进如意园便有下人将他们引到上座。 曹氏环视一眼周遭那些粗鄙不堪的宾客,暗自庆幸自己将薛真送往扬州城,嫁回了娘家去。 若不然,要她与这些朱福大街的商户一同吃喜宴,她怕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的。 若不是夫君非要她一同来,她一步都不会踏入这里。 这霍珏是常州府的解元又如何?她的女婿曹斐还是江陵府的解元! 江陵府的才子闻名于整个大周,能在江陵府取得头名,那是何等的才华?这霍珏又怎能与曹斐相比? 往年常州府的解元到了盛京也不过是得个二甲罢了! 思及此,曹氏越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狠狠吐出口气,柔下眉眼,对薛茂道:“夫君,一会把贺礼送与霍珏便早些回去吧,这几日舟车劳顿,我这身子还未缓过来。” 薛茂看了眼自家夫人不大好看的脸色,颔首应下。 他们夫妇二人刚从扬州城归来,上个月薛真与曹氏的外甥曹斐完婚,他与曹氏在曹家小住了半月才回来。 刚回来便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参加霍珏的婚礼,对自小就娇贵的曹氏来说,确实是过于奔波了。 薛茂安慰了曹氏几句,一扭头便看见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的新郎官从门外走入。 来人眉眼清隽、丰神俊朗,一颦一动都沉淀着世家大族才有的矜贵从容。 薛茂心下一叹。 曾经他也打过让霍珏做自己女婿的主意,可后来真儿出了那事,他便歇了心思。 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多可惜。甚至在去了趟扬州城,知晓了真儿做过的一些事之后,还隐隐觉得庆幸。 霍珏不比曹斐,不是个耳根子软能任人摆布的人,真儿那性子要真与霍珏凑一对,反倒会成为怨偶。 薛茂与曹氏送了贺礼便提前告辞了,霍珏将两人送至门口。 曹氏坐在软凳里,透过半开的窗牖望着门口那道蔚然若松的身影,忍不住道:“你这位学生可是堂堂解元,又生得一表人才,娶的竟是一位酒肆掌柜的长女,那掌柜还是个寡妇。他这……这不是明珠暗投了?真叫人可惜。” 薛茂心里亦是有些可惜的。 会试一过,凭霍珏的才貌娶个贵女并非难事,若能得到妻族的帮助,他要在盛京站稳跟脚也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如今,却未必了。 - 姜黎可不知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然成了阻碍霍珏平步青云的绊脚石。 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从半夜到现在,她就只喝了一盅甜粥,之后便滴米未进,委实是饿得慌的。 佟嬷嬷差人给她送了糕点和蜜水,可她到底不敢吃饱,只吃了三块桂花糕和半盅蜜水便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等着。 待得酉时一到,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嬉笑声。 姜黎一听便知这些定是跟着喜婆过来凑热闹的人。 果不其然,没一会喜婆便推门进来,笑眯眯道:“来来来,新郎官,知道您想看新娘子想好久啦!如今吉时到了,您赶紧地去把新娘子的盖头挑开!” 姜黎脸颊一红,心道霍珏不久前才偷偷见过她,还亲了呢,虽……虽然是隔着盖头的。 正思忖着,一根金秤杆稳稳伸了过来,不疾不徐地挑起盖头。 屋子里的一切骤然清晰,姜黎下意识抬起眼,往霍珏的方向望了过去,对上他深深沉沉的目光,又立即羞涩地垂下眼。 盖头被掀起的片刻,众人皆看得一愣。 就连喜婆都话音一顿,几息后才找回话头,道:“呦!新娘子这容貌说是天仙下凡老婆子都信!新郎官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与新娘子喝合卺酒!” 众人从姜黎的美色里回过神,又是一阵哄闹。 姜黎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霍珏喝了合卺酒,辛辣的酒液从喉头滑落,烧得她耳垂都要滴血。 好在那些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快便被轰走了,书院的人怵冷面的霍珏,朱福大街的人怵泼辣的杨蕙娘,倒是没人敢厚着脸皮继续嬉闹。 人一走空,霍珏便拉过姜黎一同在喜床坐下,边揉着她脖子,问道:“累不累?我让丫鬟进来伺候你梳洗。” 姜黎不习惯旁人的服侍,忙摇头道:“让人送水进来便好,我自个儿洗。你方才是不是喝了许多酒?” 霍珏淡淡“嗯”了声,一只手替她揉捏脖子,一只手缓缓拆下她头上的钗环。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的,眼神也很专注。 姜黎只觉头上的重量一点点减轻,没一会儿便连凤冠都拆下了。 三千青丝如瀑垂落。 霍珏垂下手,往后靠上一侧的大红迎枕,低眼静静看她,浓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深色的眸似是一团搅不散的墨。 姜黎下意识看他一眼,四目相接时,心脏猛地一跳。 霍珏莫不是……醉了? 姜黎小时候偷喝酒也曾醉过,醒来后脑壳子可疼了。 她咬了咬唇,凑近他,素白的小手按在他额头两侧,道:“霍珏,你是不是喝醉了?可会头疼?” 霍珏在她靠过来时呼吸顿了片刻。 他看着她,却不说话,长臂一勾便将她拉入怀里,坐在自己腿上,而后五指成梳,从姜黎的头皮到发梢缓慢穿梭而过。末了,指尖还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 姜黎愣了下。 怔楞间,霍珏的指腹已经来到了她的唇,长指一划,指腹便多了一抹殷红。 霍珏漆黑的眼注视着她,指腹沾着的那点唇脂被他放入唇边,长舌轻舔。 姜黎脑子“轰”地一声响。 这下不仅仅是脸,整个身子从头发丝到足尖都发了烫。 “霍……霍珏。”她颤颤巍巍道。 “嘘。”霍珏按住她的唇,轻抬起她的下巴,缓缓低头,“阿黎,别说话。” 他靠她靠得极近,呼吸间全是淡淡的酒气。 姜黎眼睫颤了颤。 感觉到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的五官,眉眼鼻唇,而后一路往下。 红色的幔帐不知何时放下了,她身上繁复的嫁衣在他指尖缓缓敞开。 像是剥了一半的荔枝,鲜嫩白皙的肉藏在大红的果皮里。 他略带薄茧的指游走在果肉般的肌理里,缓慢地、一寸寸地。 狭长的眼尾渐渐漫上一层红。 记忆里那具冰冷的毫无生机的躯体逐渐被指下温温软软的少女取代。 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在他掌心快速跳动。 霍珏沉迷于这样鲜活的触感里。 深深压抑在骨子里的疯狂与偏执在此刻挣破束缚,肆虐而出。 姜黎拽紧了落在两侧的衣裳,不知是因为空气中的凉意还是旁的什么,整个人轻轻战栗起来。 察觉到他的手久久不曾挪动,她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嫌弃她不够丰腴。于是落下眼睫,忍住羞涩细声道:“我娘说我还能再长呢。” 话音才刚落下,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原先搁在寝被上的钗环被甩出了幔帐,带出一阵清脆的叮铃落地声。 姜黎陷入空无一物的大红寝被里,眼眸清澈水润,像一只无辜又懵懂的小兽。 霍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缓缓扯下头上的玉冠。 屋子里龙凤烛烧得正旺,火星“噼啪”响了几声。 烛光渗进床幔,在他眼底映出火红的光。 他的五官一如既往的俊美,比旁人都要深邃的眉骨,漆黑的眸,挺拔若山峦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好看的唇。 从前姜黎看他,总觉得他像天上的谪仙,矜贵冷漠,不食人间烟火。 可眼前这个穿着大红衣裳、眼尾赤红的霍珏,却妖艳俊美到了极致,更像是开在黄泉碧落里的彼岸花。 霍珏俯下/身,肩上的长发垂在姜黎脸颊两侧,挡住了榻里薄薄的光。 昏昏暗暗中,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眉眼,而后姜黎听到他在耳边哑着声道:“阿黎,我忍不住了。” - 姜黎见过猪跑。 婚期前几日,杨蕙娘拿了一本薄薄的图册同她细细讲过。 那会她娘还信誓旦旦道:“也就最开始有点不舒服,但你信娘,到时候眼睛一闭,很快便好了。” 可她眼睛闭了好久好久,眼泪都将底下的枕布打湿了一大团,还是没能好。 姜黎觉着她就像一叶在海里沉沉浮浮摇摇晃晃的小舟,底下是汹涌澎湃的浪水,不管她怎么摇摆都靠不着岸……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初秋微凉的夜风擦着窗牖而过,一片枯黄的树叶从院子里的梧桐树掉落,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一双粉色的绣花鞋旁边。 桃朱与桃碧安安静静等在东院的月门里。 这里离主屋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根本听不见半点里头的动静。桃碧绞着手里的帕子,眼神再次往主屋那边游移。 “你说霍公子都进去两个时辰了,怎地还不出来?今日他灌了一整日的酒,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定是饿了的。” 桃朱乜她一眼,毫不留情道:“嬷嬷是派我们来伺候少夫人的,你要关心也该关心少夫人,关心霍公子作甚?他吃没吃东西与你何干?” 她二人原是国公府的丫鬟,之前被薛世子挑去了无双院服侍魏姨娘。来了如意园后,便被拨到东院来伺候霍珏。如今姜黎进了府,又被佟嬷嬷安排来伺候姜黎。 当初世子说了,她们去了无双院,那主子便只有魏姨娘,凡事都听魏姨娘的。 如今魏姨娘安排她们伺候少夫人,那她们眼里便只能有少夫人,旁的人都是次要的。 桃碧被桃朱戳破心思,狠狠瞪她一眼,道:“我们好歹也伺候了霍公子一些时日,我只是顾念着旧主罢了,何必说个话都绵里藏针,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趣!” 桃朱冷冷一笑:“别拿我当傻子了!你心里想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告诉你,为人婢子便要恪守本分,可莫要心比天高犯下大错,别忘了咱们家里人的身契都捏在魏姨娘手里。你若是连累到我,仔细我撕烂你的嘴!” 桃碧被桃朱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要开口反驳,主屋那头的门忽地被人从里拉开。 桃碧、桃朱面色一变,齐齐抬眼望去,便见霍珏穿着一身红衣,披散着头发,眉目疏冷道:“备水。” - 喜房里只烧着一对龙凤烛,光线朦朦胧胧。 房门被推开时,夜里的风徐徐灌入,撩起一角幔帐,露出榻上一截白腻似雪的手臂。 榻边散落着一地的钗环,红的玛瑙、白的暖玉、金的步摇,还有明艳艳的凤冠。 方才这屋子里发生了何事不言而喻。 桃碧与桃朱一同抬了水进来,两人受过严格训练,均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将浴桶放下。 往常给主子备水,若主子不说留下伺候,便该屈膝行礼,恭敬退下。 桃碧没听见霍珏出声,忍不住抬起眼,壮着胆子问:“公子、少夫人,可要奴婢——” 话未说完,那立在榻边的郎君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冷下声音道:“出去!” 桃碧不甘心地与桃朱应了声是,低头恭敬退下,临关门时,忍不住又往里看了眼。 只见那素来冷漠的郎君转过身,掀开了一边幔帐,半张玉做似的侧脸如同冬雪初霁,神色极其温柔。 桃碧看得心头小鹿乱撞。 她虽是奴婢,可好歹也是出身于定国公府,与寻常人家的奴婢是不一样的,要真说起来,可一点儿也不比那少夫人的出身差。 既然如此,凭什么她可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给霍公子,而她自己连做个妾室都做不得了? - 房门缓缓合拢。 大红幔帐里,弥漫着旖旎暧昧的气息。 姜黎躺在榻上,一身雪色的肌肤白得晃眼,柔软细腻的肌理遍布红印。 方才丫鬟抬水进来时,她脸皮薄,像只鹌鹑似的一动都不敢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若不是身上实在太过黏腻,她都想明日再沐浴的。 察觉到床幔被掀起,她密密的睫羽轻轻上抬,便见霍珏站在那静静瞧着她。 见她终于压下羞涩睁眼看他,霍珏无声笑了笑。 榻上的小娘子眼眶很红,鼻尖也是红红的,柔软湿润唇瓣微微泛了肿,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霍珏知道他确实是欺负狠了。 初时还能克制住,想着温柔点让她好受些,可到了后头却失了控,不管是他还是阿黎。 霍珏弯腰抱起她,柔声道:“我抱你过去。” 姜黎很想硬气地说我自己来,无奈周身疲软乏力,只好闭上眼,把头埋在他胸膛,任他抱她去了浴堂。 浴堂里的热汤温度恰恰好,温热的水漫上来时,姜黎舒服地叹了口气。 霍珏拿着棉帕子替她细细擦拭,力道轻柔,将她伺弄得很是舒服。 姜黎不禁有些意外,这些事霍珏似乎一点儿也不手生,仿佛做过很多回一般。 她张了张嘴,可碰到他沉沉的目光,又看到他隐隐泛着红的眼尾,她立马闭上了嘴。 只想快点沐浴好,好回榻上睡个昏天地暗。 片刻后,霍珏替她穿上里衣,问道:“饿了吗?可要我唤人送些吃食过来?” 姜黎自是饿的,可她这会连吃饭的力气都攒不起来,遂摇了摇头,道:“不吃了。” 霍珏便不再说什么,抱起她放入榻上,自个儿又回去了浴堂。 姜黎闭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修长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紧紧箍在怀里,而后略带薄茧的手指再次插入她的发间,指尖细细地眷恋地摩挲着她的发梢。 霍珏似乎很喜欢抚触她的头发。 她这一头乌发生得极好,漆黑柔顺,像泛着哑光的绸缎。 姜黎迷迷糊糊想着,他既然喜欢,那她日后可得把头发打理好了,明日便做些何首乌酒,能乌发呢。 “阿黎。” 朦胧间听到他唤了她一声,姜黎以为霍珏要与她说些什么,艰难地睁了睁眼,却没听见下文,复又阖眼,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霍珏静静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没一会儿,也闭上了眼。 睡梦里却不安生。 又回到了宫外那处阴森森的宅院,主屋做成了冰窖,正中心放着一具冰棺。 他披着厚厚的玄色大氅,手臂搭着一把玄色拂尘,那拂尘乌黑油亮。 他静静望着冰棺里睡了许久许久的少女,低低唤了声:“阿黎,别睡了。” 可少女仍旧阖着眼,毫无声息。 很快场景又换了。 这回躺着的人成了他,他发着高热陷入昏迷。 明明什么都不该听到的,却偏偏有一道娇娇软软的嗓音在他耳边锲而不舍地说着话,像从前停在文澜院喜欢对着他“叽叽喳喳”叫的小喜鹊。 霍珏根本不想醒来,偏生这嗓音恼人得紧,一遍一遍将他从黑暗的泥沼里拉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呀?” “你别担心,你的脸虽然毁了,但我可以让阿令教你识字,识字以后就不怕找不到小娘子了。我们桐安城的小娘子不看脸,只看才华的。” “诶,我发现你脸上的伤口好了许多了!” “那……那个,你生得还挺好看的!我觉得你不识字也能找到愿意嫁给你的小娘子了。” 恼人的小喜鹊聒噪个没停。 那时他虽昏迷着,可她说的话却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 醒来那日,他下意识看向暖炕旁边的椅子,那里坐了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见他醒了,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语气刁蛮道:“喂,我叫苏瑶,之前是我救了你,你欠我一命,以后你就是我的童养夫了!” 霍珏却没应她,只轻轻蹙起眉心。 这不是小喜鹊的嗓音。 就在他以为那道嗓音不过是幻觉时,没多久他又听到那娇娇软软的嗓音从一墙之隔的酒肆传来。 那会他已经能下床了,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便推开天井的木门,走了出去。 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抱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背对着他站在对面的木门外,娇声道:“阿令,快开门,西瓜好重,我快抱不动了。” 许是听见霍珏开门的动静,她刚喊完话便回头望了眼,紧接着,手里的西瓜“咚”一声砸在地上,现出几道裂痕。 恰在这时,对面的门终于打开,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提起溅了点儿西瓜汁的裙脚跑进天井。 霍珏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对面的门关起,才缓缓收回眼,脑子里想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心里却忍不住嗤了声:不仅是只小喜鹊,还是只没胆的小鹿。 - 姜黎被霍珏搂得很紧,分明是夜凉如水的时辰,她却出了层薄汗,黑暗中仿佛听到霍珏又喊了声“阿黎”。 声音低低哑哑,梦呓一般。 姜黎从鼻子里哼唧了声,头埋在他胸口处,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大脑混沌了片刻,她倏地想起自己新妇的身份,忙“啊”了声,要坐起身,却发现她根本动弹不得。 她被霍珏锁在怀里,两人身子贴得很近,他微热的呼吸擦着她耳廓,薄软的唇轻轻贴着她耳垂。 昨夜的记忆刹那间鱼贯而入,她瞬间红了脸,动了动,想将他扣在腰间的手偷偷挪开。 她的动作极轻极慢,生怕把霍珏弄醒了。却就在这时,头顶忽地响起一声叹息,以及霍珏隐忍压抑的低哑嗓音。 “阿黎,别动,让我缓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刚看到有小可爱给我投营养液了,谢谢啊,么么哒~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霍珏这一缓便缓了小半个时辰。 姜黎从榻上起来,脸都红透了。可想到自己作为新妇,第一日便睡了个日上三竿,别说那些高门望族了,便是在寻头百姓家都是要遭人非议的。 霍珏虽说父母双亡,只得一个姐姐在,但姐姐也是长辈,自然要早早去请安方才好。 姜黎这般想着便要伸手去掀床幔,谁知手还没碰着那幔帐,人便被霍珏一把拉了过去,提溜着抱在怀里。 她的背紧紧贴在他胸膛里,姜黎垂下头,推了推他圈在腰间的手臂,讷讷道:“要去西院给卫姐姐请安了,已经很晚了。” 霍珏下巴抵在她细瘦的肩上,轻嗅她的发香,道:“阿姐说了,让我们不到午时不要去找她,还说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太过在乎,以后在这家里怎么自在便怎么来。” 姜黎闻言便不说话,由着他抱她,在他嗅着她发香时还能感觉到他的鼻尖擦过耳垂的酥痒。 就这样静静抱了好一会儿,霍珏忽然在她耳畔轻声问:“阿黎,想知道我的过往吗?” 姜黎闻言顿了片刻,旋即摇头。 过去几月,不管是霍珏还是卫媗,抑或佟嬷嬷都不曾在姜黎面前掩饰过什么,卫媗甚至还会毫不设防地说起她与霍珏小时候的一些事。 姜黎虽单纯,却并不愚笨。 从卫媗的话里,便能猜出他们二人从前的家族定是极其煊赫的。 至于如此煊赫的家族为何一夜之间在这世间蒸发,而霍珏与卫媗为何明明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却一个姓了卫,一个姓了霍,并且卫姐姐对外只称自己姓魏,姜黎猜,那一定是一个两人都不愿回首的过往。 “若是那些过往会令你痛苦,那便不提了。”姜黎微微侧头,露出一个笑容,道:“反正知不知晓你的过往,我都会对你好,也会对卫姐姐与佟嬷嬷好。” 霍珏经历过一世,且在上一世便报了仇,再提起霍、卫两家灭门之事,已能做到心如止水。 既然姜黎不想他回忆过往,那他便也不提。 两人用过早膳后,姜黎梳上妇人髻,戴上卫媗从前送她的那套蓝玉头面,与霍珏一同去了西院。 卫媗昨日不能露面也不能亲自操持霍珏的婚礼,因而一大早便起来给两个新人准备红封。 这是从前卫家在新妇入门时的规矩,长辈要在红封上写上祝词,还要往里塞些金子。 卫媗给两人准备好红封,便去了西院角落的佛堂。 这佛堂是一间偏厅改造而成,平日里由薛无问的心腹暗卫守着。 卫媗进了佛堂,净手后便取了三炷香点燃,在红木桌案前面的蒲团跪下,抬眸望着桌案后的沉木灵牌,笑了笑。 “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还有父亲母亲,阿珏昨日已完婚,娶了个心地良善的好姑娘。阿珏的命便是她救下的,你们若是在世,定然会很喜欢她。” “阿珏再过一段时日便会赴京春闱,他的学识才问你们最是清楚了,相信他在春闱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阿珏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假以时日,定能恢复霍卫两家昔日的荣光。” 卫媗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完才恭恭敬敬地俯首磕拜,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里。 卫媗在佛堂上香时,佟嬷嬷正抱着件烟紫色的披风在长廊里侯着。 卫媗一出来,她便上前给她披上披风,笑吟吟道:“小公子与阿黎都来了,正在屋子里等小姐呢。” - 姜黎与霍珏来了有一会了,知道卫媗去了佛堂,便规规矩矩地在屋子里等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方见卫媗与佟嬷嬷一同回来。 卫媗今日的神色要比往常精神些,连那一贯比旁人要淡些的唇都红润了点。 卫媗进了屋便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下,边接过二人奉过来的热茶,边笑着道:“怎地来这么早?不是说了午时后再来吗?” 这会都已经巳时二刻了,委实不早的。 姜黎知道卫媗是在体贴她,便笑着道:“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早点过来找卫姐姐,我都两个月没见卫姐姐和嬷嬷了。” 卫媗掀起茶盖,抿了口茶,打趣道:“阿黎怎地还叫我卫姐姐?” 姜黎脸色一烫,改了口,同霍珏一样喊了声“阿姐”。 卫媗笑着应了声,将红封递过去,道:“我就不说早生贵子了,你年岁尚小,子嗣的事过几年再考虑也不迟。阿姐就祝我们阿黎与阿珏白头偕老、琴瑟百年。” 姜黎接过红封,一刹间便想起了昨夜让她纳闷的事。 昨夜,霍珏两回都弄在了外头。 她初识人事,对这些事始终懵懂,还以为霍珏是因为不懂或者不舒服才那样的。方才听卫媗一说,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姜黎与霍珏在西院呆了半个时辰才走,回到东院时,她忍不住打量了霍珏一眼,道:“你昨夜那样,是……是不是也觉着我年岁太小,不应当太早有孕?” 霍珏神色一顿,下意识看她一眼,果然见她白嫩的小脸透着层粉色,她脸皮素来薄,倒是难为她能忍着羞涩问出这问题来。 霍珏牵着她一同在床边的暖榻坐下,道:“不仅仅是年岁小的缘故,还有一层原因,是不想有旁的人介入到我们之间,至少这几年不可以。” 旁的人? 以后他们二人的孩儿怎能算是旁的人呢? 姜黎不由得道:“自己的孩子总归与旁的人是不一样的。” 霍珏也不与姜黎辩驳,只温声道:“阿黎若是有了孩子,怕是会将原先放在我身上的心思分一半给他。我不想如此,我只想阿黎心里眼底都只有我。” 姜黎莫名觉得好笑,他这话听着好生小心眼。 要是让朱福大街的人知道,他们眼中那位清冷如月、克己守礼的霍解元居然连自己未来的孩儿都吃醋,怕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姜黎原想着他是在开玩笑,可抬眼觑他,又见他神色认真,眉眼平淡,分明不是在说玩笑话。 她忍不住莞尔道:“霍珏,原来你的醋劲儿这么大!” 霍珏倒是半点不介意姜黎说他醋劲儿大,若非知晓她从小就喜欢小孩儿,他压根不想姜黎生下孩子。 他的的确确无法容忍姜黎爱旁人胜过爱他。 霍珏垂下眼,压下眼底那浓浓的占有欲,转了话头:“阿黎,下午可想回朱福大街去看看娘和阿令?” 姜黎挑了挑眉,道:“可我才出嫁了一日,第一日就归宁,会不会不好?” 时人都讲究三朝回门,通常新妇都是嫁与夫家后的第三日方才会娘家归省父母。 姜黎自然是想回酒肆看杨蕙娘与姜令的,但礼不可废,再如何想也只能等到第三日。 却听霍珏不以为然道:“无妨的,后日再回一趟便是。” 说着便起了身,往屋子外走,让人备礼去了。 姜黎坐在榻上看了眼霍珏的背影,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霍珏对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 两人用过午膳小憩了半个时辰才出发,到了酒肆才知道,霍珏把张莺莺与刘嫣也请了过来。 昨日两个手帕交来送嫁时还是一脸泫然欲泣,今日倒是变成满脸的好奇与八卦了。 姜黎与杨蕙娘说了没一会话便被两人拉到小厨房那头说悄悄话了。 张莺莺拿手肘碰了碰姜黎,迫不及待道:“阿黎,我代表广大朱福大街的小娘子,想问问你,霍珏私底下……咳……也是冷冷淡淡的吗?” 姜黎一听便知晓张莺莺想问什么,直接臊红了脸,扭头同刘嫣说:“阿嫣,你快说说莺莺,她还未出阁!” 三人之中,刘嫣读的书最多,也最是守礼。 谁知这回守礼的刘嫣直接别开了视线,不与姜黎对视,小小声道:“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姜黎:“……” “快说呀,阿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与阿嫣保证不外传。”张莺莺催促道。 姜黎脸都要着火了,被张莺莺催了好一会儿,才用细弱蚊呐的声音道:“不……不冷淡。” 姜黎说完后,便成了锯嘴葫芦再也不肯说了,任张莺莺再怎么问都不说。 就在姜黎被两个手帕交缠着问床笫之事时,霍珏正在姜黎的闺房里翻着她的练字帖。 小姑娘练起字来出乎意料地用功,在绣嫁衣的那几个月里,也忙里偷闲地练了满满一摞字帖。 霍珏翻到最后,发现其中一本字帖里夹了一张泛黄的纸张,瞧着是挺久之前写的字了。 他抽出那张宣纸,看到上头的两个名字以及名字下头的“○”“x”,目光不由得一顿。 这里头姜黎的名字下头几乎全是“x”,只可怜兮兮地取得了一个“○”,最后还写了句结论:“若是霍珏不喜欢我了,我好像也舍不得怪他什么。” 霍珏看着姜黎写的那句话,良久,才叹了声:“傻阿黎。” 作者有话要说:霍小团子:我就知道,我来到这世界最大的阻碍就是我爹qaq 第30章 第三十章 知晓了姜黎与霍珏要留在朱福大街用晚膳,杨蕙娘索性便关了店。 正要去问姜黎晚膳想吃些什么时,却听见小厨房里几个小娘子神神秘秘地说着些私密话。 杨蕙娘也是过来人,听了几耳朵便笑眯眯地离开,往那几家卖肉卖鱼的档口走去,准备炖些补汤给俩孩子补补。 那头姜黎被张莺莺与刘嫣打趣了半天,从小厨房出来时,脸红得都要滴血了。 傍晚用膳时,自家娘又十二分热情地给她与霍珏都盛了满满一大碗补汤,说是补身子的,弄得姜黎愈发不自在。 抬眼偷瞧霍珏,却见他神色自若,还浅笑着同杨蕙娘道谢,称赞她做的汤好喝。 姜黎:“……”敢情想多了的人是她。 杨蕙娘听见霍珏夸她的汤做得好,又给他挟了几筷子葱爆腰花。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这会儿可不就是这样吗? 她这女婿,人长得俊、学问做得好不说,最重要的是对阿黎好,这出嫁第一日就陪着妻子回娘家省亲还真没几个男子能做到。 从前她还不愿把阿黎嫁给霍珏,如今想想,还真多亏员外府,若不然,她这驴脑袋说不定还轴着呢。 阿黎嫁给霍珏,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只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姐姐,这样的婆家关系省心自在到不行。 唯一叫她忧虑的,便是日后到了盛京会遇上苏瑶那孩子。 苏瑶打小便与阿黎不对付,如今又是侯府千金,那镇平侯府根基深厚,便是日后霍珏中了状元,也是得罪不起侯府的。 思及此,杨蕙娘便不由得道:“下个月你们便要启程去盛京了,你们俩到了盛京可千万要沉得住气,莫要与旁人起口舌之争。尤其是阿黎你,盛京不比桐安城,随便一个花盆砸下来都能砸出几个官来,你到了盛京须得万事谨慎。” 姜黎根本没听霍珏提及过去盛京的事,如今听杨蕙娘一说,不由得懵了下:“我……我们下月便要去盛京了吗?那……那娘和阿令是不是就留在桐安城了?” 杨蕙娘瞧姜黎这模样便知霍珏什么都还未同阿黎说,笑了笑,道:“谁说我和阿令就要留在这了?杨记酒肆是杨家的祖业,我总得把这里的事打点好,方能放心去京城找你们。” 先前杨蕙娘去如意园时,霍珏便同她商量过了。等他上京赶考时,她与阿令也一同去。 盛京有国子监,还有比正德书院还要好的麓山书院。不管是国子监还是麓山书院,对姜令来说,都是极好的去处。 再者说,霍珏无父无母,那魏娘子到了盛京又要回去定国公府,家里半个长辈都无,万一出了什么事,想寻个管事的人都寻不着。 也因此,在霍珏的恳切请求下,杨蕙娘思忖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唯一放不下心来的也就这点祖业,可人挪活树挪死,这点祖业大不了带到盛京去,说不得能让整个盛京的人都爱上他们杨记的酒哩! 姜黎听见杨蕙娘的话,那点子刚腾起来的愁绪还未成型便散了,她看了看杨蕙娘,又看了看霍珏,道:“就不能一同出发吗?” 霍珏放下手上的竹箸,看着姜黎温声道:“自是可以。” 杨蕙娘却不干了,瞪了姜黎一眼,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当然是不能!春闱在二月初便要开试,我这头怕是要到十二月方能出发。去盛京路途遥远,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路上遇到点意外,说不定连春闱都会被耽误。你们就按原先的计划,下个月便启程。” 杨蕙娘说得句句在理,又关乎到霍珏的会试,姜黎只好打消了一同出发的念头。 - 到得十一月,桐安城的气温急转直下,满城的梨树、杏树全都变得光秃秃的,枯黄的叶铺了遍地金色。 初三这日,姜黎一早便起了身,睡眼惺忪地坐在铜镜前,由着桃朱、桃碧伺候她洗漱梳妆。 这两个丫鬟是佟嬷嬷特地拨给她用的,桃朱稳重,桃碧活泼,姜黎与她们相处了一段时日,很是喜欢,对二人也渐渐有了些倚重。 姜黎张嘴抿了抿新涂的唇脂,问道:“公子呢?” 桃朱恭敬道:“公子天未亮便出去检查车马了。” 姜黎“嗯”了声,在屋子里用过早膳后方才出去。 今日是启程去盛京的日子,朱福大街的父老乡亲都跑过来同霍珏道别,都盼着他能高中前三甲,好衣锦还乡。 姜黎出去时,外头早就围满了人。 杨蕙娘、姜令、张莺莺、刘嫣全都在,姜黎一看到他们,眼眶便有些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桐安城,离开她娘与阿令,对这里的一切都是十分不舍的。 杨蕙娘心里也不好受,把手里给姜黎准备的蜜饯果脯递了过去,道:“这些零嘴你在路上慢慢吃,也不用觉着伤心,娘与阿令很快便去盛京找你们。” 姜黎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热意,糯糯应了声好。 之后与众人好一番告别,等到日头越挂越高,马车方才缓缓动起来。 他们这一行,单是坐人的马车便有好几辆,还有不少骑马的薛家暗卫。 这些暗卫均是定国公府精心训练出来的,个个生得人高马大,一身萧肃凛人的气息,一路行来,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姜黎与桃朱桃碧坐一辆马车,她上车后情绪便有些恹恹,桃碧说了好几个笑话都没能将她逗笑,便也不说了。 马车里一阵寂静,姜黎阖着眼,那种空空荡荡的茫然无措顷刻间蔓延在心底,像是双脚腾空踩在了细索上,对陌生的城、陌生的未来生出了一种不安感。 这情绪来得突然且矫情。 姜黎闷了小半日,终于还是吸了吸鼻子,挑开窗牖的帘子,往外去寻霍珏的身影。 霍珏骑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在前头,帘子刚一挑开,他便察觉到姜黎的视线,回头望了过来。 小娘子眼眶泛着红,看着他的目光湿漉漉的。 霍珏微微一怔,随即便一扯马缰,径直掉个了头,缓缓行至车窗处,对姜黎道:“阿黎可要骑一会马?” 姜黎下意识看了眼他身下的马,道:“我不会骑马。” “无妨,我与你同乘一匹便好。” 姜黎闻言便有些跃跃欲试,她长这么大,连马都没摸过,更别说骑了。 霍珏让人停了车,打开车门,将她抱了出来,放在马背上。 姜黎一坐上去便战战兢兢地攥紧马缰,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霍珏踩着马踏利落上马,轻声道:“别紧张,我在你身后,不会摔。” 姜黎这才安心了些,后背靠上霍珏的胸膛,整个人被他身上浅浅淡淡似竹似麝的香气笼罩。 那双悬在半空中的脚忽地就着了地。 姜黎偏头望了他眼,看了好半晌才笑着道:“你快让马儿动起来。” 小娘子声音温温软软的,含着点儿笑以及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却再不复方才的茫然沮丧。 霍珏低眸看了眼她发际线处那毛茸茸的额发,轻甩了下马缰,身下的马缓慢地跑了起来。 这会正是下午,太阳并不毒辣,秋日里的风凉丝丝的,沁人心脾。 官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田,还有大片大片的果林,更远处,是层峦叠起的山陵。 佟嬷嬷看着窗外两人越跑越远的身影,忍不住笑道:“阿黎还真是好哄得很,日后两人怕是连架都吵不起来的。” 卫媗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绣了朵大红牡丹的团扇,笑而不语。 - 姜黎一整个下午都骑在马上,霍珏见她喜欢便由着她,一路风尘仆仆,待得夜里他们进了驿馆休憩,姜黎方才知晓这一下午的乐子究竟带来了多大的罪。 桃朱在屏风外守着,听见姜黎在浴桶里“嘶”了好几声,忙道:“夫人,可要我进去伺候?” 姜黎泡在水里,刻意忽略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痛,道:“不……不用了,你退下罢。今日你与桃碧都累了,快去休息吧。” 桃朱哪敢真的走,继续老老实实守着。 约莫一炷香后,屏风内一阵“哗啦”的水声,没一会姜黎便穿着一身素色的里衣走了出来。 姜黎出来后,见她还在,挑了挑眉,道:“你怎地还不去休息?咦,桃碧呢?” 听到桃碧的名字,桃朱低下眼,压下心里的一丝恼怒,恭声道:“桃碧应当是去厨房给夫人取茶水去了。” 姜黎不疑有他。 桃朱伺候姜黎睡下,接着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一出去,便见桃碧提着一壶茶水,亦步亦趋地跟在霍珏身后走了过来。 桃朱掩下眼底的异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夫人呢?” “夫人刚刚睡下,”桃朱垂着眼答道,顿了顿,又斟酌着添了一句:“夫人身子似乎……有些不适。” 霍珏闻言神色一凛,也顾不得其他,推门大步迈了进去。 桃碧正要跟进去,却见房门带了道疾风“砰”一声擦着她鼻尖合上。 不由得面露窘迫,一时进退维谷。 桃朱几不可闻地嗤了声,伸手摸了摸茶壶的外壁,果然,茶早就凉了。 她冷冷扫了桃碧一眼,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 房间里,床头一豆微弱的烛火摇摇曳曳。 雪青的幔帐里,隐隐约约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 霍珏掀开床幔,薄薄的光线从他身后透了进来,姜黎转过身看他,往常红艳艳的唇微微泛着白。 “哪儿不舒服?”他低声问道,手随着声音探了过去,贴上姜黎的额头。 姜黎捉住他的手,道:“我没事。” 霍珏定定凝视她,姜黎对上他的目光,沉默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就腿磨破了一点皮,没什么大碍,过两日便能好。” 霍珏清冷如月的脸晃过一丝了悟,上榻抽走盖在姜黎身上的寝被,长手一伸便剥掉了她的亵裤。 “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久等了~感谢在2021-06-2211:50:45~2021-06-2507:5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朵的的20瓶;停惊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十一月的夜晚凉如水。 姜黎修长白皙的腿被冻得瞬时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红着脸道:“你……你做什么?” 霍珏却没说话,将幔帐撩开了些,从一边小几上拿过烛灯,凑过去看。 只见两边腿侧的皮肤上蹭破了一大片,好些地方冒出了血丝,虽然不严重,却也是疼的。 霍珏抿了抿嘴,给姜黎盖好寝被后,留了句“我去拿药”,便放下烛灯出去了。 姜黎被他这么一折腾,也没了睡意,坐在床上巴巴地等。 好在霍珏没一会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通身碧绿的精致瓷瓶,对姜黎道:“躺下,我给你上药。” 姜黎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但也不再说什么,乖乖躺下,很快伤口处便感到一阵清凉,那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便减轻了不少。 霍珏给姜黎上好药给她穿上亵裤,又给她掖好被子,之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她:“方才阿黎以为我想做什么?” 姜黎不妨他忽然问出这样的话,忙拿被子蒙住头,瓮着声音道:“没想什么,你不许问!” 厚厚的被褥下,小娘子一张白净的小脸再次涨红。 这……这能怪她多想吗? 自成亲到现在,他夜夜都拉着她索欢,恨不能将她拆散了揉进骨血里,方才他那动作哪能不叫他多想? 霍珏等了几个瞬息,等到她那股子害羞劲儿差不多过了,才拉下她头上的被子,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也不逗她,只柔声道:“行,我不说了。你快睡,这几日就别骑马了。” 说着便吹灭了烛灯,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将她牢牢扣入怀里。 姜黎确实累得很,头枕在他胸膛,没一会便睡着了。 霍珏修长骨感的手穿梭在她的发间,脑海里闪过桃碧提着茶壶在马厩里等着自己的羞涩模样,眸子微微一冷。 - 姜黎这一觉睡得很沉,隔日醒来却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葵水来了。 自打那次落水积了些寒气后,每每到了小日子,肚子便会难受。虽不至于痛到寸步难行,但终归是不大舒服的。 感觉到亵裤湿湿黏黏的,姜黎怕弄脏了驿馆的床褥,也怕弄到霍珏的衣裳上,顾不得女孩家的羞涩,推了推霍珏的胸膛。 几乎在她的手碰到霍珏时,霍珏的眼睛便睁了开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伤口还疼?” 姜黎小声道:“不是伤口。是我的……葵水来了,你去喊一下桃朱或者桃碧好不好?” 冬日天色亮得晚,屋子里仍旧是黑黝黝一片。 霍珏下榻点亮烛灯,先是看了姜黎一眼,而后径直去了行囊处翻找,不多时就找出了一块长条形的小布。 姜黎不明白霍珏是怎么认识这月事布的,心里臊得很。 时人将女子的经血视为不洁之物,杨蕙娘更是叮嘱过,让她小日子期间离霍珏远些,怕他会沾染上晦气。 此时见霍珏手里拿着月事布,不由得有些慌乱,道:“你别碰,我娘说男子不能碰那东西,怕沾上晦气。” 霍珏云淡风轻地将软纸塞进布条里,道:“我不怕。” 他一把抱过姜黎,十分熟练地替她穿戴。 姜黎简直是心惊胆战,却架不住他的一意孤行。 姜黎也是嫁与他之后,才发现他这人有极其强势偏执的一面,与她相关的事,他总是事必躬亲,从不假他人之手。 便比如现在,那双用来执笔研磨的手正仔仔细细地替她系着布条的带子,神态专注,眸色深沉。 姜黎实在有些羞恼。 霍珏将脏污了的亵裤放到一旁,瘦长白皙的手轻轻贴上姜黎的脸颊,眸子漆黑深邃,柔声道:“肚子可会难受?” 姜黎怕他一会又要劳师动众地给她熬药,忙摇了摇头,故意用平淡的声音道:“不疼的。” 霍珏只静静看了她一眼,便下了榻,出门唤人进来。 桃朱与桃碧没一会便进了屋,伺候完姜黎洗漱后,两人在收拾床榻时方才发现姜黎来了葵水。 桃朱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道:“今日怕是要赶一整日的路,奴婢回屋去给夫人多缝几条月事布。” 虽则霍珏在她们二人进屋后便离开了,可桃朱也不晓得他何时回来,索性把月事布抱回自己的屋子去缝。 在她的观念里,月事布这东西,男子是看不得的。若是她知晓方才霍珏不仅看了,还摸了,怕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 桃朱离开后,桃碧给姜黎殷殷勤勤地奉上茶,状似无意道:“夫人小日子来了,夜里可还要与公子同睡一屋?” 姜黎这次是嫁人后第一次来月事,心里也没甚主意,不太确定道:“应当是吧。” 桃碧轻“啊”了声,欲言又止:“可这……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黎抬起眼,“你说。” 桃碧认认真真道:“从前奴婢听府里的嬷嬷说,女子入月,恶液腥秽,男子必须远离,否则会生病的。即便是国公夫人,每逢小日子都是安排旁的人伺候国公爷,或者让国公爷到书房去睡,就怕国公爷沾了污秽,会得病。” 姜黎闻言垂下眼,手指划过茶盏的杯沿,轻“嗯”了声。 - 众人用过早膳便离开了驿馆。 霍珏没骑马,将桃朱桃碧赶去了另一辆马车,便坐上马车亲自陪姜黎。 姜黎抱着他送过来的汤婆子,忍不住嗔道:“你不必如此,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说是这般说,可霍珏能上来陪她,她还是很开心的。 霍珏看她笑弯了眉眼,黑沉的眼微微一顿,将她抱入怀里,低声道:“我日日抱着阿黎,自是知道你不是纸糊的。” 白日里就这般搂搂抱抱,虽然是在车厢里,姜黎还是有些不自在,然霍珏的手臂跟铁铸的似的,推都推不动,索性由他去了。 车轮轣辘。 姜黎在颠簸中渐渐有了睡意,她枕上霍珏的肩膀,刚阖上眼,忽又想起一事,忙抬起头来,道:“对了,今夜我们不要睡一个屋子吧。” 霍珏拍着她背的手一顿,“为何?” 姜黎知道实话实说他定然又跟早晨一样,不听她的,便想了个旁的借口,道:“我来葵水时,一个人睡会睡得安稳些。” 霍珏薄白的眼皮缓慢垂下又挑开,淡淡道了句:“好。” 他们这一日下榻的地方不是驿馆,而是一家两进的宅院。 宅院就在城郊里,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洁明净。 听到佟嬷嬷说他们会在这里住两日,姜黎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她小日子一来就来五六日,但通常也就前两日会难受些,能安安生生住两日自然是最好。在马车里颠簸,想换月事布都不方便。 夜里姜黎沐浴后便熄灯上了榻,霍珏进来给她上了药后便去了旁边的偏房。姜黎总觉得他离去时的背影似乎有些可怜,可想到桃碧说的话,还是狠下心没让他留下。 屋子里黑漆漆的,姜黎裹着被子,闭上眼,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明明这屋子放着好几个炭盆,被褥也十分厚实,可她却觉得有些冷,少了那个紧紧箍着她的怀抱,她似乎有些不习惯了。 正当姜黎在榻上辗转反侧时,偏房外的回廊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桃碧穿着套桃红色的纱衣,提着一把纸笼,款步走向偏房,停在门外,敲了敲门。 “何事?”门内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桃碧理了理身上薄如蝉翼的衣衫,娇声道:“公子,奴婢有事禀告。” 里头的人似是思忖了片刻,没一会儿,桃碧便听到霍珏淡淡道:“进来。” 少女面露喜色,她就知道,公子不是真的对她无意。她这几日表现得很是明显,只要他稍加注意便能看出她的心思。 如今正是夜深露重的时分,她主动送上门来,公子既然让他进去,那定然是要纳她了。 公子自成亲后,几乎每夜都会要两回水,可见是个火旺的。如今夫人来了葵水,她总算是盼到了这个服侍公子的机会了。 浓厚的夜色里,房门轻轻推开又合起,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浅浅的一道“嘎吱”声。 夜里起了风,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在风里,又轻轻柔柔落在地上。 - 姜黎睁开眼,定定看着床顶那陌生的幔帐,终于还是抵不住心里的渴盼,掀开寝被下了床。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她提起一盏油灯走出屋子。 外头的风越刮越大,雪花飘进廊下,粘在皮肤上很快便化成了水。 姜黎轻“呵”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也不知道霍珏睡没睡下,若是他已经睡下了,她还是不吵他好了。 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明明是她说要分房睡的,可如今出尔反尔的又是她。 姜黎边鄙视着自己不中用,边走上回廊,瞥见偏房里还亮着灯,眼睛不由得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原本紧紧关着的房门倏地“嘎吱”一声从里打开,一个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直直撞上姜黎。 姜黎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手上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蹙眉抬眼,便见桃碧煞白着一张化着淡妆的脸,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像是看到了鬼一般,结结巴巴道:“夫、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几乎在桃碧的声音落下的片刻,偏房里的椅子“刺啦”一声被抵开,然后是缓而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桃碧惊慌失措地爬起,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冲进大雪里,仿佛身后是有什么恶鬼在追着她一样。 桃朱与桃碧同睡一屋,本来已经睡下,睡到一半却听房门“砰”一声被人撞开,吓得她一股脑坐起身。 黑暗中,桃碧抖着手关起门,对桃朱小声道:“桃朱,我要死了。” 桃朱不知想到什么,眼皮重重一跳,赶忙下床点了灯,待到看清桃碧身上那薄得不能再薄的衣裳,哪能不知道她方才做什么去了,胸口猛地窜起一把火来。 “怎地?撞到铁板了?是不是发现公子半点不贪色,还压根儿看不上你?”桃朱恶狠狠道:“背着主子去勾引主子的男人,你便是要死了也是活该!” 桃碧失魂落魄地任她骂着,双腿抖成了摆子,脑子里还残留着霍珏看向自己的目光。 没有任何温度的带着淡淡杀意的目光。 进了屋后,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靠近他,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肩膀便忽然一痛,之后便再也动不了。 屋内灯火通明,可那男子却像是落在了黑沉的暗色里,再亮堂的光都照不亮一般。 他坐在圈椅上,静静看着她,良久,才起身缓缓走近她。 “她信任你。” “你可知你这样,会伤到她?”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分明听不到任何一丝情绪,甚至那张令她着迷的脸也没甚表情。 可桃碧却无端端感到害怕。 是真的害怕,这样的霍公子跟往常她看到的那人根本不一样。 她看到的是在夫人面前温温柔柔又体贴入微的公子,不是眼前这个,眼里寂寂无光,眸色阴晴难辨,像是从极深的暗狱里走出来的人。 霍珏在离她两三步远的距离终于顿住脚步,桃碧余光里瞥见他修长骨感的手始终握着一支毛笔,食指与拇指交叠,摩挲着尾端的柔软的紫毫。 还未想明白他为何要握着那笔,下一瞬,那磨得光滑的笔头便轻轻触到脖颈的某一处。 身上所有的血液仿佛一瞬间被冻住,紧接着空气越来越稀薄,桃碧的脸一点一点涨红,唇一点一点发紫,她娇俏的面容流露出深切的恐惧与哀求。 可对面的郎君丝毫不怜香惜玉,黑漆的眼始终如一,无波无澜。 时间一息一息流淌。 就在桃碧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时,他倏地挪开了手,毛笔“嗖”一声掷到角落。 桃碧抖着腿跪倒在地上。 霍珏垂下眼看了眼软做一团的桃碧,缓缓道:“让她难过的人,都要死,你该庆幸你还未曾惹她难过。” “现在,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 - 那落荒而逃的女子薄纱裹身,身段妖娆,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还能是为了什么? 长廊里,姜黎楞了好半晌,直到整个人被霍珏拦腰抱进屋里,才回过神来。 偏房里的灯很亮,姜黎被光刺得闭了眼,再睁眼时,人已经坐在他大腿,与他面对面坐着。 霍珏用力包住她冻得发抖的小手,放在嘴边呵气,边柔声问着:“怎么不睡?” 许是方才被外头的风雪冷到了,姜黎轻轻瑟缩了下,小小声道:“睡不着。” 怀里的小娘子披着一头乌黑顺滑的发,巴掌大的小脸被冻到毫无血色,密密的睫羽微微垂下,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她的心事一贯好猜。 霍珏凝视了须臾,轻捏住她小巧的小巴,逼她抬起眼,道:“方才我没碰她,连衣角都没挨一下。” 姜黎眼睫轻轻一颤,对上他深深沉沉的目光,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你没碰她。” 不管桃碧还是霍珏,身上的衣裳都是整整齐齐的,况且,霍珏的为人她是信的。 姜黎不是个愚蠢的人,只不过是耳根子软又容易轻信旁人。 她想起今晨桃碧说的话,又结合起方才的种种,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我是不是很笨?” 姜黎下巴抵着霍珏的肩,语气有些沮丧,温温软软的呼吸像春日的柳条拂在霍珏脖颈里。 容色清冷的郎君眸色微暗,轻声安抚道:“不是。阿黎只是不知这世间,人心可以有多丑陋。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戴着面具活着,所以不可轻易将自己的信任交出去。” 听到那句“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戴着面具活着”,姜黎心跳霎时漏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突兀地想到了方才桃碧从门内出来时,她抬眼扫过屋内的那一幕。 霍珏懒洋洋坐在圈椅上,神色清冷,一身雪色的锦袍衬出一身谪仙的气质,可那双黑沉的眸却微微眯起,暗暗沉沉的眸光看得人心惊。 那样的霍珏竟然叫姜黎感到陌生。 姜黎抬头看他,细长的脖子高高扬起,目光里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探究。 霍珏修长的指缓慢眷恋地擦过姜黎脖颈温热的肌肤,垂睫看着她,“阿黎在想什么?” 姜黎呼吸轻了些,下意识摒弃方才冒出的奇怪念头,转而将双臂软软圈在他脖子上,再次埋首在他肩上,回道:“我在想,以后我们还是别分开屋子睡了。” - 第二日姜黎起得比往常晚了些,桃朱进来给她梳洗,桃碧却不见了踪影。 “桃碧呢?”姜黎问。 桃朱绞干帕子给她敷脸,又为她抹上涂脸的膏脂,方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桃碧在外头的雪地里跪着。” 桃朱说到这里心下一叹,也不知桃碧究竟算是运道好,还是运道不好。 若说她运道不好,她们服侍的主子分明是个心肠软又和善的。 昨夜那样的事,若是发生在高门大院里,那些个爬床的奴婢早就被发卖了,发卖前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可姜黎却没过多追责。 可要说运道好,又委实称不上。 那位霍公子是个心狠的,就连无双院的魏姨娘与佟嬷嬷都不是好糊弄的。 桃朱与桃碧一同长大,到底见不得她一时猪油蒙了心就丢掉小命。 于是昨夜便同她说好了,一早就来夫人这里求情。 桃朱看得明白,只要夫人替她开口求情,不管是公子还是魏姨娘,都会饶了她的。 可偏偏今日夫人起得晚,桃碧还未来得及求情,就被佟嬷嬷送去雪地领罚了。 桃朱如今就只盼着桃碧能熬过今日。熬过去,等夫人替她求了情,说不得就逃过一难了。 姜黎也就问了一嘴,之后便再没提起。 用过早膳,她披上大红的斗篷,揣着个小巧的手炉便准备去隔壁院子找卫媗。 经过穿廊时,果然见到一道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桃碧依旧穿着昨日的那身薄纱衣,今日的风雪比昨日更大,雪花落了她一身,桃红的衣裳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 像是一朵被风雪恣意摧残的娇花。 姜黎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却还是在桃碧摇摇欲坠时抿紧了唇。 她捏紧手上的手炉,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 卫媗坐在软塌上,拿着长长的银箸拨着博山炉里的沉香。 听到莲棋禀报说姜黎来了,忙放下银箸,差人去泡了壶花茶。 昨夜的事,她今晨起来时便听佟嬷嬷说了。 桃碧是国公府的人,阿珏与阿黎到底不好越殂代疱,去罚一个国公府的人。 这事自然落在了她手上。 按理说,薛无问的人她不该动,可她却是忍不下这口气。 桃碧在无双院伺候她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从不会行差踏错。 一到阿黎身边,转眼便变了个样,连爬床的事都干得出来。 她不敢爬薛无问的床,却敢爬阿珏的床。 说到底,不过是觉着阿黎性子软,阿珏身份低好拿捏罢了。 卫媗原先还想直接将人送回去国公府让薛无问发落的,可转念一想,何不借着桃碧背主这件事,好好教阿黎该如何御下,又该如何执掌后宅。 阿珏入仕之后,势必风雨相伴,举步维艰。阿黎也须得跟上他的脚步,两人方能一同砥砺前行。 阿黎从前生活的世界太过单纯,若还像今日这般轻易就叫一个丫鬟给糊弄了,日后到了盛京,怕是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 卫媗既然拿定了主意,便也不扭捏,姜黎进来后,她正要开口,却听姜黎忽然对她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惭愧道:“阿姐,昨日的事,是我做错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姜黎从小就被她爹娘护得极好,她爹去世后,杨蕙娘更是变得泼辣难缠,半点亏都吃不得。 旁人都道杨蕙娘是因着丧夫才性情大变。 可姜黎知道,她娘这样都是为了护着她与阿令。 也幸得朱福大街的街坊邻里都是好相与的,从小到大,她也就在苏瑶那里吃了点暗亏。再后来便是落水那次,可那次她病好之后,薛真也彻彻底底消失在了她眼前。 在姜黎眼里,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善良可信的。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时刻逗自己笑又体贴入微地照料着自己的人会转眼就去勾引自己的夫君。 她不由得想,若桃碧不是定国公府的人,而是霍珏与卫媗的仇家派来的人,若她不是想要爬床,而是想要杀了霍珏,那昨夜霍珏说不得就要身陷险境了。 姜黎隐隐约约觉着霍珏与卫媗的来历或许是不能让旁人知晓的,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兴许会招来祸事。 如果日后有人要加害霍珏,想借她身边之人动手,那她这过于容易信任他人的毛病就会害了霍珏。 卫媗瞧着小姑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由得一笑,挥挥手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了佟嬷嬷在屋子里。 “你先坐下,再同阿姐说说你觉着哪里错了。” 姜黎接过佟嬷嬷递过来的花茶,轻抿了一口,便将心里的想法倒豆子似地说出来。 卫媗倒是没想到姜黎兜兜转转一圈,居然是责怪自己让霍珏陷入了莫须有的险境。 小姑娘这颗时刻向着她弟弟的赤诚之心,还真是难得。 “阿黎能看清这点,阿姐很高兴。可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是人都会犯下错误,便是阿姐与阿珏,从前也犯过许许多多的错。”卫媗握住姜黎的手,语气温柔道:“你若是不介意,日后阿姐多同你说说我吃过的教训,好让你日后少走些歪路。” 姜黎哪里会介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阿黎怎会介意?若阿姐不嫌弃阿黎愚钝,我日日都来同阿姐学。” 卫媗与佟嬷嬷见姜黎一扫进门时的颓丧,不自觉地都笑了起来。 姜黎在卫媗这一坐便坐了一个时辰。 出来后,桃朱上前给她披上斗篷,又将刚热好的手炉递给她,而后小心翼翼地觑着姜黎的神色,半晌,低声道:“夫人是极好的主子,是桃碧不懂得珍惜。” 听见这话,姜黎没吭声,只望了望下得愈来愈大的雪,道了句:“走吧,你随我去看看桃碧。” - 霍珏天未亮便出了门,让人快马加鞭往白水寨去了封信,之后便去了苏世青的院子,确定苏世青身体稳健了,才将赵遣从暖榻里揪起,一同回来。 赵遣跟在他身后,边打着哈欠边一脸困顿道:“唉,我说霍解元,小娘子在小日子里受点凉肚子疼,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两剂药下去便没事了,真不必这般大惊小怪。” 霍珏淡淡看了他一眼,赵遣被他这一看,满肚子的牢骚登时噎在喉咙里。 说来也是奇怪,他这人打小天不怕地不怕,也就一个薛无问能教他心服口服地跟随。可在桐安城呆了几个月,结结实实领教过霍珏的手段后,他心里犯怵的人又多了一个。 赵遣盯着霍珏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这人瞧着光风霁月,实则心黑手黑肚子黑,真替那位嫁给他的姜小娘子捏一把汗。 腹诽归腹诽,到了地方,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姜黎把了脉,施了针又开了几剂药,还亲自熬好了才离开。 姜黎觉着自己就一点儿腹疼就惹得众人如此劳师动众还挺难为情的。 她昨夜出去时受了寒,夜里肚子疼得连汤婆子都不管用。好在霍珏一直用手给她捂着,他的手极暖,那股子暖意像是能钻进肚子里一样,很快就让她缓解了不少痛楚。 安安稳稳睡了半宿,今晨起来时已经不怎么疼了,却不想,他一大早就去找赵大夫。 “你下回不必如此,我就一点点疼。”姜黎喝完汤药,整个人窝在霍珏怀里,半阖起眼。 霍珏往她嘴里塞了块蜜饯,低声道:“明日又要开始赶路,趁着今日多吃几剂汤药,后头几日便不难受了。” 姜黎咬着嘴里的甜杏脯,唇角不知不觉便勾了起来。 他待她是真的好,成亲至今,当真是日日都像是泡在蜜罐子一样。 也难怪桃碧见着了他的好,会起心思。 想到桃碧,姜黎不觉又叹了声。 今日她从阿姐那出来,便让桃碧回屋养着了。她在雪地了跪了一个多时辰,病个几日是少不了的。 桃碧哽咽着给她磕头认错,又感激她救了自己一命。 姜黎与桃碧处了这么些时日,头一回见她如此真心实意地感激她。 从前她对桃碧桃朱一贯宽容和善,没拿她们当丫鬟看待,更多是像朋友一般相处。 可桃碧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谢她。 卫媗同她说,御人之道,以利诱之、以罚慑之、以恩感之。 对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来说,单纯的利益、惩罚与恩惠都是不足够的,三者有之方能让人真正地为你所用。 姜黎在桃碧身上,可算是看到恩威并施带来的效果。 桃碧经此一事,定然不敢再对霍珏起心思了,可姜黎却不打算继续留她。 思及此,她半撑起身子,回眸看着霍珏道:“我将桃碧送回去佟嬷嬷手下了,嬷嬷说,等到了盛京便让她回去无双院。” “你做主便好。”霍珏将她换了个姿势,让她面对着自己而坐,“她是定国公府的人,也该送回去,等到了云阳城,我会给你安排旁的人服侍你。” 姜黎乖软地应了声好,抬着眼瞅他一会,忽而又露齿一笑,认认真真同他道:“霍珏,我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 窗外的风雪漫天飞舞,狂风撞得楹窗“叩叩”作响。 分明是凛冽的冬日,可霍珏却觉着这屋子暖若春日,而这世间最美好的春光全都沉在姜黎那双湿漉漉的眼里。 他对她素来没有抵抗力。 再好的自制力都在她娇娇柔柔的声音里分崩离析,霍珏暗沉的眸光落在姜黎嫣红的唇上,他扶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去。 姜黎仰头承受他的热烈,感觉到他身体的起复,甚至一改往日的羞涩,大着胆子摸了过去。 她想得很清楚了。 不管是小日子还是日后身怀六甲不能行房的那些日子,她都不想将他推给旁的小娘子。大不了就用旁的方式来取代…… 这般想着,她也这般做了。 谁知手刚摸到他的腰封便被他扣住了,姜黎红着脸道:“霍珏,我可以用手……” 话音儿未落,唇便又被狠狠堵住。 可手仍旧被他扣着,半晌,霍珏才松开桎梏,将她按住怀里,哑着声道:“不需要的,阿黎。” 她从来都不用取悦他,不需要也舍不得。 这辈子,他来取悦她便好。 - 之后的日子,姜黎改乘卫媗的马车,偶尔霍珏不骑马时,才去自己的马车与他腻歪在一块儿。 就这般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十二月到了云阳城。 云阳城离盛京不远,约莫七八日的路程。这城市是以城郊的云阳山命名的,云阳山挨着的便是所有走镖之客都害怕的白水寨。 姜黎从前也听说过白水寨,听说那里的悍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朝廷的兵马都奈何不了。 姜黎原先还有些惴惴不安,可一路行来,不管是霍珏,还是卫媗佟嬷嬷,似乎都没拿白水寨当一回事,她便也不忧心。 抵达云阳城的第一日,霍珏说要去见一个故人,一整夜都没回来。 姜黎第二日起身时,才听桃朱说公子回来了。 出门一看,却见霍珏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个身型高大的男子以及四名清秀的小娘子。 那身型高大的男子脸上划了道长疤,但许是他面目清隽的缘故,瞧着却不狰狞。 男子见着了姜黎,疾步走到她跟前,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沈听,见过夫人。” 姜黎心里被他这一举唬了一大跳,面上却不显,只笑着说不必多礼,让他起来。 沈听跪完,他后头那四个小娘子也跟着过来跪了一地。 “日后她们四人便是夫人的丫鬟,”沈听微低着头,抬手作揖道:“请夫人赐名。” 姜黎道:“我就不赐名了,留着她们的旧名便好。” 她这话刚落,那四个小娘子当中,有个梳着个双丫髻的小娘子立马抬起头来,可怜兮兮道:“别啊,夫人,我娘打小就叫我二丫,我等着换名儿等了好久了。” 一边的沈听听得额角一跳,没忍住斥了声:“二丫。” 二丫赶忙闭嘴,却趁着沈听没注意到的时候,冲姜黎吐了吐舌头。 姜黎被她逗得一笑,想了想便道:“那便叫素衣、素从、云朱、云绣。” 这几个名儿说得极顺,姜黎说出来后,才恍然了半瞬。 下意识就望向霍珏,而此时霍珏也正望着她,深深沉沉的眸子里,难掩笑意。 姜黎耳廓一热。 莫名便想起了前日夜里,霍珏在榻上给她念诗经的场景。 书里明明写着“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他却非要改成“既见阿黎,云何不乐”,还将她压在榻上,在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方才罢休。 大抵是他念了太多遍,以致于她下意识便从这里头挑了字取名。 这下好了,日后她每每喊她们的名字,都要想起霍珏是怎样在她耳侧用低低沉沉的声嗓念着“既见阿黎,云何不乐”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一下,“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出自诗经《扬之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姜黎自此多了四个丫鬟,霍珏将素衣四人交给了佟嬷嬷□□,约莫要一两个月后方能正式到她身边来。 不仅仅是姜黎,霍珏身边也多了几个替他跑腿的人。 姜黎见过那几人一次,只觉那几位壮汉气息沉稳,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几人才来了没几日,便被霍珏派了出去,也不知是领了什么任务。 姜黎半点也不好奇,她对霍珏的事一贯不过问,依旧安安心心一边赶路,一边同卫媗学着如何做一个贤内助。 云阳城离盛京已经不远,虽路上因着大雪封城而耽误了两三日,但到底还是在十二月十五那日顺利抵达盛京。 这一日出城进城的人不少,马车在城门外排了长长的队。 姜黎等着等着便在车里的软塌上睡了过去,起来后发现马车半天没动,迷迷糊糊间问了句,才听桃朱说是因为城里有逃犯,锦衣卫出来逮捕人了。 姜黎心里“咯噔”一跳,赶忙坐起身,挑开帘子,果然见到一群穿着飞鱼服的人在外头来来回回走动。 她立即道:“我去阿姐那里守着!” 虽说他们这一行人,光是定国公府来的护卫便有十数人,那逃犯再如何胆大,估计也不会挑中他们的马车来藏身。 可卫媗的身子骨太弱,姜黎想着她去陪着,至少能让阿姐心安些。 姜黎说着便要下车,却被桃朱一把拉住,“夫人不必担心,世子爷就在这附近,魏姨娘那里不会有事的。” “世子爷?” 桃朱笑着点点头:“世子爷是锦衣卫指挥使,有世子爷在,我们应当很快便能进城了。” 桃朱在无双院里当值也有两年的光景了,自家世子爷有多看重魏姨娘她是清楚的,肯定舍不得魏姨娘在这担惊受怕。 - 前头的车厢里,佟嬷嬷正同卫媗说着类似的话。 “大姑娘,世子爷也在,可要老奴下去同世子爷打声招呼?” “不必。” 卫媗方才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一群人整齐划一地在那道着“见过指挥使”。想来他此刻正忙着,没必要给他添乱。 再者说,虽说盛京里没几个人能认出她这张脸,但到底还是要小心些。她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还有阿珏与阿黎在,万事都疏忽不得的。 佟嬷嬷见卫媗这样说,心下一叹,便也不出声了。 原先还想着同世子打声招呼,好让世子知晓她家姑娘是念着他的。 车厢里一阵静谧,香炉里轻烟澹澹,泛着浅浅淡淡的花香。 卫媗垂眼片刻,终究是执起了一柄绣着锦簇春花的团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盈润润的眼,挑起厚重的棉布帘子,往外望去。 此时官道旁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要找人可不容易。可薛无问那厮走哪都是鹤立鸡群,卫媗一眼便找着了他。 身型高大的男子着一身玄色官服,衣服上绣着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纹样,腰间束着鸾带,腰侧别着把绣春刀。 他正侧耳听着旁人说话,长眉微挑,眼皮微垂,嘴角噙着点笑意,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仿佛不是出来捉捕逃犯,而是出来烹茶赏雪的。 卫媗才刚撩起帘布,那头的薛无问偏着的头立时转了过来,与她隔着一条官道与漫天的雪花对视,旋即眯了下眼,将腰间的绣春刀扯下扔给一旁的副统领,大步走了过来。 卫媗放下帘子,没一会便听车外有人敲了敲门,佟嬷嬷忙问了句:“哪位?” “嬷嬷,是我。” 佟嬷嬷一怔,下意识看了卫媗一眼,见自家姑娘一脸平静,立即满脸笑意地开了门,道:“世子爷。” 薛无问淡笑着应一声,脚一抬便上了马车。 佟嬷嬷识趣地将空间留与他们,寻了个借口下车。 薛无问一上来便不客气地抽走卫媗挡脸的团扇,顺带捏住她下巴,逼着她看向自己,笑着道:“脸上是掉肉了?怎地不让我看?” 他身上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冷冽的气息如剔骨的刀,凛冽逼人,可手却极暖,是她熟悉的体温。 卫媗微一怔便恼怒地拍了下他手腕,倒不是被他弄疼了,他惯来知道轻重,只是单纯恼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态度。 薛无问目光凝着她,见她原先没甚血色的脸因着发恼而洇上浅淡的红,笑着松开了手。 “不错,没掉肉。” 这姑娘身子骨娇气得很,在无双院时天天燕窝羹人参汤地喂着,都没能让她长胖些,反倒动不动就掉肉,腰细得跟柳条似的,轻轻一折便能断给你看。 车厢里因他进来灌了股冷风,卫媗抱起一个手炉,斜眼睨他:“你不是正在逮捕要犯吗?跑我车里来躲懒作甚?” 她今日穿了身交领大襟的淡青色袄裙,领口之上一截白腻秀雅的脖颈,再往上便是那张灼若海棠的脸。此时雾蒙蒙的眼睨着他,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薛无问屈起腿坐在她身侧,头靠着车壁,垂眸端详着她,半晌才“啧”一声:“方才是谁在偷瞧我了?我这不是特地把自己送过来,好让你看个尽兴。” 卫媗:“……” 薛无问难得见她吃瘪,提起嘴角笑了几声,眼见着卫媗又要恼了才压下嘴角,道:“那要犯根本没逃出来,镇抚司故意弄这么一出是为了诱捕先前逃掉的几名共犯,你别害怕,人已经抓得差不多了,一会我便让人放你们进城。” 因着有要务在身,薛无问与卫媗说完便准备离开。 临下车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微不可见的地拧了下,又回头同她道:“你们在盛京的落脚处我已经安排好,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先与阿珏一同住在永福街,等年关过了,我再接你回无双院。” 卫媗面色如常地“嗯”了声,握着手炉的手却微微一僵。等到薛无问下了马车有好一会了,才将早已凉掉的手炉搁在小几上。 佟嬷嬷回来时给卫媗带了几个枣泥馅儿的烙饼,饼烙得金黄酥脆,外头沾着白糖白芝麻,是卫媗一贯爱吃的小点。 这还是薛无问过来时特地让茶寮的老板娘现做的,世子爷对姑娘不可谓不用心。 可佟嬷嬷想起方才在茶寮听到的话,心口又着实堵得慌。 卫媗静静吃完小半个甜饼,才拿帕子擦了擦唇,对佟嬷嬷道:“嬷嬷,说吧,是何事让你如此不安。” 她心思剔透,方才便注意到佟嬷嬷的异常,见佟嬷嬷不说,索性便开口问了。 佟嬷嬷望着卫媗,心里头钝钝地疼。卫媗是她奶大的,又同她一贯亲近,她自然清楚她家姑娘有多重情。 被世子爷娇养了六年,她嘴上虽从来不提,可佟嬷嬷知道她心里是有世子爷的。若是她知晓了世子爷要娶妻,那该多伤心啊。 佟嬷嬷咬了咬唇,到底还是不愿瞒她,沉声道:“方才奴婢听几位锦衣卫的官爷说,定国公府来了位表小姐,是瀛洲王氏的嫡女。那位表小姐过来盛京,是为了与世子爷定亲的。” 瀛洲王氏与青州卫氏同是根深叶茂的百年世家。 从前卫家在时,卫家是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后来卫氏一族遭了难,瀛洲王氏便开始以第一世家自居,王氏女也因此水涨船高,与薛家定亲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瞧着佟嬷嬷心痛又担忧的神色,卫媗反倒慢慢弯了唇,柔声道:“嬷嬷,薛无问若是要成亲,那我们便离开无双院,去与阿珏阿黎一同住。如此一来,还能落得个自在,想来也是不差的。” 佟嬷嬷张了张嘴,见卫媗一脸平静的笑意,终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也是,有小公子在,大姑娘便是离开了世子,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卫媗安抚好佟嬷嬷,又继续捡起那半个吃剩的饼。 枣泥依旧软糯甜香,可不知为何,这次却有些食不知味,强行咽下几口,她终是放下甜饼,阖眼靠上车壁。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一下,我知道出土的文物和史料记载飞鱼服的颜色是黄色跟大红色的,可是我就是很磕电影里的黑色飞鱼服,所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写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城门外挤着的人越来越多,薛无问甫一下车便见到立在一侧的霍珏。 身形颀长的郎君玉冠束发,长身玉立,似立在风雪中的一棵雪松。 两人对视一眼便各自错开眼,薛无问喊住不远处的一名锦衣卫,笑吟吟道:“孙毅,去同玉京楼的苏妈妈说一声,今晚我要去她那吃酒,让她给我留个雅间,就闻莺阁。” 孙毅恭声应是,身影很快消失在城门里。 薛无问同孙毅说完,径直去城门亲自为霍珏一行人放行。 他掌管着锦衣卫,又是身份矜贵的定国公世子,还是御前行走的大红人,守城的小将自然不敢置喙,连通关文牒都没看就放人进了城。 姜黎没想到这么顺利便能进城,许多排在前头的车马都还堵在城门外呢,她方才挑帘看了一眼,里头不乏华贵的马车,应当是盛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这些人家都得老老实实等着,他们反倒得了优待率先进城,可见那位定国公世子在盛京地位定然很高。 她忍不住问桃朱:“薛世子在盛京是不是……很厉害?” 桃朱诧异地看了姜黎一眼,她家世子爷自然是极厉害的,当初在肃州领兵打仗时便被当地人偷偷称呼为“杀神”。 后来也不知为何,世子爷忽然就离开了肃州,兀自留在盛京进了锦衣卫,之后又只花了不到六年便爬到了指挥使的位置。 这整个盛京,除了宫里的那位,似乎也没见世子爷怕过谁。 桃朱点点头,说了好些薛无问的事迹,原是想着同姜黎说说定国公府的威风的,却不料姜黎听罢后,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位世子爷应当有许多人想嫁给他吧,他可有婚配?想他那样的人,日后娶的人应当也是门第极高的贵女吧?” 阿姐是薛世子的妾室,薛世子厉害些自然是好,至少能护得住阿姐。可这样身份矜贵又有能力的人,日后娶的妻子怕也是极厉害的。 姜黎舍不得卫媗受委屈。 桃朱哪里知晓这些事。 别看世子爷总是一副笑脸,实则御下极严,她们在府里伺候的从来不敢打听主子们的私事。 可见姜黎微微蹙起的眉峰,桃朱又不忍她太过忧心,便宽慰道:“夫人放心,世子爷待魏姨娘极好,肯定不会让未来的世子夫人欺负魏姨娘的。” 姜黎垂下眼。 为人妾者,总是要低声下气的,既要侍奉好夫主,又要侍奉好主母,日子哪能过得好? 在姜黎眼里,卫媗就像那天上的明月一般高雅圣洁,这样的人,不该过得如此憋屈。 若是霍珏能考上个状元榜眼探花,说不得阿姐在国公府也能有底气些。等到日后她想离开国公府了,也能有个状元弟弟能做她的依仗。 思及此,姜黎握了握拳,暗自下定决心:从明日起,她要催促霍珏好生温书备考,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 入了城门,马车在街道上缓慢行驶,两刻钟后,方才在永福街一处三进的四合院门口停下。 姜黎下车后便见霍珏站在街门处,静静望着匾额上的“霍府”二字。明明他面上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可姜黎瞧着,就是有些心酸。 她顿了顿,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道:“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在盛京的家了。” 霍珏微微一怔,半晌才回握住姜黎的手,应一声:“日后我给你换更大的宅子。” 姜黎忙道:“我瞧着这宅子就极好。盛京居大不易,能有这么大的一个四合院我很知足了。” 眼前这套四合院可比他们从前在桐安城住的屋子要大得多,也气派许多。在寸土寸金的盛京,要拿下这么一套宅院,怕是花了不少银子的。 姜黎不想霍珏操心银子的事,只盼着他安心备考,思忖了片刻后,便道:“你若是想住大宅子,等我日后挣银子了,我们再换。” 霍珏闻言垂眸看她,笑了笑,刚要道声“好”,便听得垂花门后头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们定国公府是怎么回事?将我骗来盛京,又把我囚禁在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信不信我去顺天府告你们?我告诉你们,别以为官大就可以欺负人了!老头子大不了同你们鱼死网破!” 姜黎被里头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去看霍珏。 却见霍珏轻轻挑了一下眉,而后捏了捏她的手安抚她,牵着她穿过垂花门,来到了院子。 只见一侧的抄手游廊里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人家正指着一个护卫骂,瞥见外头进来人了,正要转移对象继续骂。 却在看清霍珏的脸后怔了下,半举在空中的手硬生生僵在那。 不多时,等到摘下帷帽的卫媗被佟嬷嬷搀扶着进了屋,他那僵在半空的手臂便缓缓垂了下来,原本横眉冷竖的脸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姜黎望着那满脸动容的老者,心想这位老人家怕是霍珏与卫媗的故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卫媗望着方嗣同,笑着行了个礼,道:“方神医,别来无恙。” - 天色渐晚,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佟嬷嬷在院子里紧锣密鼓地吩咐丫头婆子安顿布置,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布置厢房的布置厢房,去厨房备膳去厨房备膳,虽人人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这宅院的两侧有四套厢房,还有正中的一座主屋。 姜黎原想着将主屋让与卫媗住的,却被佟嬷嬷轰进了主屋,说这里是霍府,日后她与霍珏便是这里的主人了,自然要住主屋。 姜黎拗不过佟嬷嬷,只好让桃朱差人将行李搬进了主屋。 一顿忙乎,等到安顿好已是夜深。 这段时日赶路赶得人困乏极了,姜黎在屋子里用完膳,沐浴过后,便躺在矮榻上翻着本诗经看,原想着边看书边等霍珏回来的,谁知看着看着便迷迷糊糊睡下了。 霍珏从外进来,见小娘子睡熟了,便走过去将她抱起,放在拔步床,而后仔仔细细掖好被角。 正要起身之时,衣襟忽然被人拽住。 姜黎薄薄的眼皮勉强撑开一条缝,含糊着嘀咕道:“那位方神医不嚷嚷着要走了吧?” “嗯,不闹腾了。” “那就好,”姜黎松了手,眼皮缓缓闭紧,“那你快些安置吧,我好困,不等你了。” 她这副模样实在招人疼,霍珏忍不住在她腮边落下一吻,轻声哄道:“嗯,我马上要出去一趟,今晚会晚归,你先睡。” 姜黎困得紧,也懒得问他要出去做什么,只软软应一声,便沉沉睡去。 霍珏低眸瞧着她恬静的睡颜,待得她呼吸平稳了,方才出门,坐上马车去了玉京楼。 玉京楼是盛京颇具盛名的勾栏院,里头的老鸨名唤苏玉娘,曾经是名扬天下的第一名妓,盛京里不少达官贵胄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如今年岁虽大了,却风韵犹存,治下的手段更是了得,将玉京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在盛京,尤其是在最繁华的长安街里经营一家勾栏院,背后没有人撑腰是不可能的。 许多人都猜测玉京楼身后之人就是那位心悦苏玉娘已久的次辅大人朱毓成,可霍珏知晓,玉京楼的真正主子是远在肃州的定国公。 玉京楼里的花娘,尤其是艳名在外的那几位当家花旦,全都听令于定国公府。不仅仅是玉京楼,盛京最出名的赌坊、酒楼、戏院,背后的主子都是定国公。 霍珏上辈子的干爹,宫里的那位九千岁赵保英曾经同他说过:“人人都以为定国公远在肃州,在盛京便毫无根基了,却不知啊,这盛京里处处都是他的耳目。若非定国公是个忠的,金銮殿的那位哪能安安生生坐稳他的龙椅。” 霍珏亦是入宫后方才知晓,当初卫、霍两家出事,是定国公府的人提前递了消息到青州,这才让他侥幸逃了命。 想起上辈子定国公薛晋在宫里遇见他时,那发自肺腑的一叹,霍珏缓缓抬起脚,拾阶而上。 - 玉京楼里,薛无问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上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间传来的悠扬琴声。 他的眉眼分明含笑,可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他现下心情并不好。 苏玉娘给他斟了杯酒,觑着他打趣道:“听说无双院那位已经回来了,世子怎地还是一张臭脸?” 薛无问收起折扇,笑着望了苏玉娘一眼,懒洋洋道:“回来了又如何?又不是回来无双院。” 苏玉娘抿嘴一笑,“世子若是想,随时可将魏娘子接回定国公府。” 薛无问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跟着一笑:“她喜静怕吵,等年后国公府清净了,我再接她回来。这姑娘脾气大得很,若是惹恼了她,本世子定然没好果子吃。” 不接卫媗回府,一方面的的确确是怕那王氏女惹得卫媗生气,另一方面却是考虑到她与她那弟弟刚相认没多久,此时让她回来无双院,她怕也是不肯的,索性便让她在永福街住一段时日。 苏玉娘也知晓定国公府如今住进了一位表小姐,听说是定国公夫人亲自给他挑的媳妇儿呢。虽然还未议亲,但瞧着这架势,估计是不逼着世子娶亲不罢休的。 世子爷嘴里说的“吵”,指的怕就是那位表小姐吧。 苏玉娘与薛无问虽是主仆关系,但私交尚且不错,说起话来也比旁的人要大胆些。 给薛无问又满上一杯酒后,便笑着道:“要让玉娘说,若是世子您生得丑陋些,说不得就不会招来这么多麻烦了。” 且不说身后的权势,单单这张脸就招了多少小娘子的相思,听说那位表小姐从小便对他情根深种,哪会那么容易离开。 苏玉娘才刚调侃完,便有侍女在外敲了敲门,道:“苏妈妈,薛世子等的人来了。” 苏玉娘眸色一凝,笑吟吟地起了身,道:“世子的客人既然来了,玉娘去给你们再温些热酒。” 说着便出了闻莺阁,沿着回廊走,往刚走到拐角处,余光瞥见一个高大清瘦的郎君信步走上台阶。 随着那位郎君走到灯火明亮处,苏玉娘的呼吸也不由得一顿。 方才才在雅间里调侃薛世子的那张脸太过招人,眼前这位郎君的脸可一点儿也不比薛世子逊色。 眉目深邃,气质清隽贵气,饶是苏玉娘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美男子,也不得不夸一句,这位郎君生得实在是太出挑了。 瞧着尚未及冠,也不知成婚了没。 若是没成婚,被宫里那位公主见着了这张脸,怕是拼了命也要将他抢进公主府当面首的。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苏玉娘的目光十分隐晦,可霍珏五感敏锐,自是察觉到了。 他抬起眼,冲苏玉娘微一颔首,便径直往闻莺阁走。 苏玉娘眼见着他进了闻莺阁方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位郎君就是薛世子等的人。能让世子如此郑重以待,定然是个不可小觑之才。 瞧着那身气质,约莫是个上京赴考的举子。会试已近在眼前,自入冬以来,前来应考的学子如同潮水一般疯狂涌入盛京,这京城啊,怕是要更加热闹了! 闻莺阁内,薛无问在霍珏坐下后,便将一摞银票推了过去,笑着道:“银票还你,你姐夫俸禄虽不多,但永福街那宅子尚且买得起,你安心住下便是。” 霍珏低眸看了眼。 数月前,他曾让沈听送了封信到定国公府,与信一同送到还有这一摞用来买宅子的银票。这些银钱拿来买永福街的宅子绰绰有余,只盛京但凡好些的宅院都是有价无市,真要拿下这宅子,只能借用薛无问的名头。 现下薛无问以“姐夫”自诩,应是将他的过往都扒得一干二净,彻底信了他就是卫家的二公子卫瑾。 霍珏收起银票,平淡道:“如此,昭明谢过姐夫。” 薛无问挑了挑眉。 这小子上回还义正言辞地同他说,卫氏女从不为妾。如今张口就来个姐夫,还挺上道。 “宅子买到了,方神医也请回来了盛京,还有镇平侯府刚找回来的那位徐姑娘也被人送到庄子里去了。你同姐夫说说,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薛无问的声音里带着些戏谑,想他堂堂一介锦衣卫指挥使,还是定国公府的世子,这盛京里能让他亲自效劳的除了宫里那位,也就只有卫媗了。 眼前这位小子倒好,轻飘飘一封信便给他下达了三个任务,还真不拿他当外人。就不怕将他惹恼了,直接拔刀相向? 霍珏听出薛无问话里话外的戏谑,却不在意。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薛无问,上辈子阿姐死后,薛无问同他一起将那些人送入地狱,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流放,到最后连头顶的天都变了。 那时的薛无问比他还要疯狂,手段阴狠、杀伐果断。整个盛京风声鹤唳,连世代守卫着肃州素有忠名的薛家都被泼了一身骂名。 大仇得报之日,薛无问卸职离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就这般带着卫媗的骨灰,消失在这世间。 昔日二人在朝堂并肩作战的过往历历在目,而眼前之人尚未心死若灰。 一切都不一样,也一切都来得及。 霍珏抬手端起酒壶,亲自为薛无问斟了杯酒,淡声道:“还请世子救阿姐一命。” - 看台里,琵琶声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台上的女子一袭水粉色的轻纱,柔柔唱着小曲儿,娇媚勾人,引得雅座上一片叫好声。 苏玉娘穿过回廊,捧着刚温好的酒与数碟鲜香的下酒菜去了闻莺阁。 谁知一入内便发现这雅间竟只剩世子一人。 薛无问垂着眸,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酒杯,一贯含笑的眉眼如霜雪覆面,沉得能滴出水来。 自从世子进了锦衣卫后,玉京楼的人便归他管。苏玉娘替他卖命了六年,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 苏玉娘心里咯噔一跳,踌躇着要不要问他发生了何事。 可未及开口,薛无问便已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酒杯,对苏玉娘道:“将月芙送入刑部尚书府里,齐昌林那老匹夫既然一心要纳月芙为妾,如今我便让他得偿所愿。” 苏玉娘眼底轻颤。 月芙是玉京楼三大头牌之一,盛京里喜欢她的公子哥儿多如过江之鲫,又因着入了蕙如公主的眼,在盛京一众名妓里,可谓是独占鳌头。 这样一个思虑周全、四面玲珑的人,去当齐尚书的小妾,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 可苏玉娘不敢质问薛无问的决定,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霍珏回到永福街已过子时,他并未急着回去寝屋,喊来了贴身伺候的何舟、何宁,低声吩咐几句,便又去了趟书房写了封密信。 方才他在玉京楼说的话,不管薛无问信不信,对他接下来的行动都无甚影响。若他信,那自是最好。若是不信,也妨碍不了什么。 这一次,他再不想像上辈子一般,因着复仇心切,便寻了条捷径,用最激烈的手段报仇雪恨。 他希望阿黎与阿姐能活得顺遂活得快活,对他来说,她们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待得何舟、何宁二人离开,霍珏便吹熄烛火,回了寝屋。 正是好眠的时分,屋子里静悄悄的。 霍珏掀开帘子,内室暖香扑鼻,淡淡的杏花香是姜黎一贯爱用的香,她身上便时常带着这样的香气,甜丝丝的。 拔步床里的小娘子睡得很沉,可霍珏上榻时,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巧合,身子一翻便熟门熟路地滚入他怀里,头不偏不倚枕上他臂膀肉最多的地方。 霍珏眸色微沉,手臂搭在她腰间轻轻一扣,便将她箍入怀里。 一夜好梦。 昨夜睡得早,姜黎再睁眼时天尚且暗着。大雪落了一夜,悄无声息地在楹窗上结满了霜花。 姜黎不知霍珏是几时回来的,想着让他多睡会,小心翼翼地抬起他扣在腰间的手,正要起身,却又被他猛地拽入怀里。 “阿黎醒了?”霍珏初醒的声嗓犹带着丝暗哑。 姜黎迷迷瞪瞪地“嗯”了声,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吧。” 霍珏却未应她,凑过去轻嗅她发间,同时长指上挪,轻轻挑开她的衣襟,缓慢握住。 姜黎“腾”一下便红了脸。 虽说天色未亮,可到底算得上是白日了,怎、怎能白日宣淫? 小娘子缩了缩细弱的肩,说出话的声音都带了颤:“霍,霍珏,你若是睡不着,便起来看书,会试近在眼前,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霍珏倒是未曾想在眼下这暧昧旖旎的气氛里,阿黎居然要他起床温书。 赶路的这一个多月,他怜她舟车劳顿,克制着不去碰她,这会挨着她,温香软玉在怀,哪还能忍得住? 炙热的唇勾缠住她一贯敏感的耳垂,霍珏笑了声,低沉道:“无妨,这点时间我浪费得起。” - 姜黎累得又睡了过去,直到天光大亮时才醒。 身侧的霍珏早没了人影,她缓缓坐起,微微哑着声喊道:“桃朱。” 桃朱一直在外间守着,听到声音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满屋子的暖香郁馥,隐隐缠着些旖旎的气息,拔步床撩开的幔帐里,床褥寝被一片凌乱。 桃朱知晓自家主子脸皮薄,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服侍姜黎洗漱,又麻利地换了床被褥,之后才喊人将早膳送进来。 这早膳还是霍珏差人给姜黎准备的。 一小碗炖的糯糯绵绵的肉糜粥,煎得金黄的切片馒头,面上撒着椒盐和葱花,还有几小碟酱瓜。 十分清爽开胃,姜黎吃完后,觉着自己又了活过来,虽身上还是一片酸软,但好歹有了些力气。 “公子呢?” 桃朱边觑着姜黎便说道:“公子去了书房,说要听从夫人的话,悬梁刺股映雪囊萤,好生为会试做准备。” 这话是公子特地交代她说的,想来是特地说来让夫人消消气,想到方才姜黎下榻时那周身酸软又强行忍着的模样,桃朱大抵猜到公子为何怕夫人生气了。 姜黎听罢桃朱的话,腮帮子微微鼓起,过了会,又忍不住泄了气,抿嘴笑起来。 方才他在榻上闹得厉害,姜黎根本吃不消,完事后他给她清理,她一时来了气,闭着眼不肯看他。 其实她生气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没一会气便自己散了。 偏霍珏似乎格外稀罕她生气的模样,故意去亲她眼皮,哄她张眼看他,弄得姜黎那股子气散都散不了。若不是实在累狠了睡了过去,他怕是能闹更久。 之前气是真气,可睡了个回笼觉起来,那点子气早就没了。 桃朱见姜黎粉面含笑,自是知道她并非真的生公子的气,就算真生了气,也叫公子一句话给说开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姜黎笑吟吟道:“让厨房的人去抓几只活鸡回来,等会见完阿姐与苏老爹,我亲自炖个鸡汤送到书房去。” 桃朱应声退下,传完话才回来主屋,陪姜黎去东侧的厢房。 姜黎如今还在同卫媗学如何管家,如何当一名合格的主母,可今早她却起迟了,进门时不免觉得羞惭。 好在卫媗根本不在意,还笑着打趣她:“冬日就该睡懒觉,若不是想着你要来,我才懒得起那么早。你明日便同今日一样,来晚些,这样我也能在榻上多歪一会。” 卫媗浅笑嫣然,声音和煦,可眼下却漫着两团青影,她身子骨弱,脸色素来比旁人要白三分,眼底的青影便显得格外明显。 姜黎坐下后,接过佟嬷嬷递来的茶盏,忍不住问:“阿姐可是没睡好?”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久等了~真的被自己蠢哭了,闷头写了十万字才发现男主名字跟某位大大的金榜文撞了,谢谢提醒我的那位咕咕,现在总算把男主名字改好了,之后的更新会快很多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卫媗执起一面团扇,掩嘴笑了下:“这般明显?嗯,我有些认床,过一两日习惯了便好。” 话落,瞧见姜黎微微蹙起的眉心,便拿着扇底轻轻点了点姜黎的额头,笑道:“莫担心,大不了我就让方神医开几剂安神汤吃。” “那一会我就去同方神医说,”姜黎道,怕卫媗拒绝还添了句:“正好我也要去看苏老爹。” 卫媗看着姜黎,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盛京入了冬便是雪虐风饕的严寒,卫媗一贯畏寒,屋内地龙烧得极旺,虽暖却又闷又沉。 姜黎总觉着今日的卫媗神色有些恍惚,想来是累着了,她舍不得卫媗太过劳累,在东厢坐了没一会便起身告辞,离开时还催着卫媗回房去补个眠。 出了门,望着阴沉沉的天色。 她轻轻一叹,只盼着这方神医能让阿姐的身子骨健朗些吧。 这边姜黎正想着方嗣同,那厢方嗣同也正同苏世青说起姜黎。 “按照苏老弟你的说法,小公子与阿黎姑娘也算是青梅竹马了罢。”方嗣同坐在太师椅上,边给苏世青把着脉,边笑眯眯道:“要让老头子说啊,青梅竹马什么的最好了!” 苏世青颔首笑道:“正是如此。阿珏自小便不爱说话,阿黎却与他相反,是个活泼烂漫的性子,与阿黎成亲后,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些。” 方嗣同眯了眯眼。 他与霍老将军交情匪浅,与小时候的霍珏亦有过数面之缘,霍珏六岁那年摔断了手骨还是他接的骨。 印象中,那位小公子自小就是个爱笑的。卫家将他教得极好,持谦秉礼又温良恭俭。小小年纪被扔到了霍家军里操练,也从不喊苦。不管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隆冬,天不亮便要准时起来练拳。 方嗣同有一回去给卫大娘子看病,路过将军府时,远远便瞧见一幼齿小儿,顶着炎炎烈日,边扎着马步边背书,小小郎君两条腿已然累得发抖,可背书的声音却清脆响亮,不带一点儿颤。 瞥见方嗣同的身影时,还会笑着喊“神医伯伯好”。 那时他还感叹,这卫氏一族的风水真是好。 前有才识过人,极受青州仕子爱戴的卫大公子卫彻,后有一出生便被圆玄大师批了凤命,得先帝赐婚皇太孙的卫大娘子卫媗。 就连这不及他半腿高的小豆丁,小小年纪便能将一本《论语》倒背如流,长大后定然也是个惊才绝艳的。 这三个孩子,随便哪一个都能支撑起卫氏一族未来几十年的荣光。 哪曾想,不过几年的功夫,整个青州卫氏便被人连根拔起,传承数百年的祖庙更是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方嗣同心下一叹,好在老天有眼,总算是留下了两根独苗。 可下一瞬,他又摇了摇头。 这两根苗眼瞅着也要长歪了,一个因心中郁郁已有了折寿之相,一个心魔缠身,瞧着是温润如玉,可那双暗寂无光的眼却遍布阴翳。 他既然来了盛京,自是要替故去的老友对这两根独苗多加看顾。 卫媗尚且好说,十六岁之前,身子便是他一手调理的,中间虽缺了六年,可只要未到油尽灯枯之际,他便有法子让她慢慢养起来。 至于霍珏…… 方嗣同抬起眼,望向门外那道明艳的身影。 小姑娘许是来得急,白净的脸颊透着粉色,一双大大的鹿眼清清亮亮,像春日枝头那生机勃勃的梅子,把阴沉的天色都衬亮了几分。 方嗣同忍不住抚了把胡子,正如苏世青所说的,这小娘子说不得就是霍珏的良药,那他可得把人养得康健些方才好。 - 西厢的两间屋子分别住着方神医与苏老爹,姜黎先来了苏世青这,却不料方神医也在。 与两位老人家行过礼后,方才从苏老爹嘴里知道方神医是来给苏世青解毒的。 苏世青自去年在桐安山摔伤后,缠绵病榻大半年,直到数月前,霍珏给他换了方子,才渐有好转。 可霍珏说了,那方子治标不治本,根本清不了渗入血肉肺腑的余毒。 方嗣瞥见姜黎那忧心忡忡的脸,便笑着宽慰她:“夫人放心,你苏老爹这毒,老头子解得了。” “方神医唤我阿黎便可,您是夫君与阿姐的长辈,自然也是阿黎的长辈。”姜黎认认真真道:“夫君说方神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阿黎相信方神医定能治好苏老爹的病。” 小姑娘言辞恳切,乌溜溜的眼眸水洗般的清澈,干净得一眼便望到了底。 方嗣同治过王侯将相,也治过流民乞儿,踏遍大周的万水千山,亦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过一眼一句话,便知这姑娘是个心性单纯干净的。 这样一个赤忱的小姑娘与霍珏那孩子倒真是挺般配。 方嗣同爽朗一笑:“阿黎的夫君说得不错,老头子的的确确是医术高明。一会我替你把把脉,也给你开几副药补补身子。” 姜黎忙摇头说不用,她是来替阿姐来请方神医开安神汤的,安神汤都没开呢,哪能先顾着她自己? 再说,她身体康健得很,根本就不需要补。 可方嗣同却执意要给她看看,盛情难却之下,姜黎只好坐下来让他把脉。 “无甚大问题,就是从前受了点寒邪,喝半个月药便能根治。虽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这寒邪不治好,日后在子嗣上怕是会艰难些,所以阿黎切莫掉以轻心。” 姜黎听见这话,原是有些羞赧,可见方嗣同说得煞有其事的,便也一本正经地点头,保证这半个月一滴药都不浪费。 方嗣同开好药方子,便对姜黎挥了挥衣袖,道:“老头子与你苏老爹要探讨一下药理了,你去陪小公子读会书罢。虽说时间紧迫,但也得劳逸结合方才好,可莫要用功过了头。” 况且,就霍珏那过目不忘的能力,这会试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姜黎捏着药方子,脸色一红,心道这位方神医还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寻常人哪会催着旁人去打扰自家夫君温书的? 可转念一想,方神医说的也不无道理。霍珏若是用功过了头,熬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 出了西厢院,姜黎把药方子递给桃朱,让她差人去抓药,熬好安神汤送去卫媗处。之后便去了主院的小厨房,亲自给霍珏熬鸡汤。 厨房里的人早就将材料洗净备好,两只新宰的鸡,一大盆切块的山药,一小把枸杞子,还有一小碗黄酒。 姜黎将拍碎的老姜放入鸡肚子里,支使一边的婆子点火,而后往瓦罐里灌水放鸡,盖上瓦盖,小火煨着,等到里头的汤熬出一层金灿灿的黄油,再往里放山药枸杞,最后将黄酒倒了进去。 瓦罐里咕噜咕噜冒着气,白雾缭绕,鲜香喷鼻,小半个时辰后,姜黎掀开瓦盖,见那金黄色的汤底变成了浓郁的白汤,忙差人熄了火。 一顿忙乎,从小厨房出来,已到了午膳的时辰。 姜黎把鸡汤分成三大盅,往东厢院、西厢院各送了一盅,之后才端着汤,与送膳的婆子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就在正屋外的回廊尽头,靠近主院的角落,虽说偏了些,但盛在清静。 何舟正守在书房外,瞥见姜黎的身影,忙恭敬地迎了过去,恭声道:“夫人。” 说着便要伸手去接过姜黎手上的汤盅,谁料姜黎避开了他的手,笑着道:“你去替我问问公子,此时可方便用膳。” 何舟道:“公子吩咐了小的,夫人来了,无论何时,直接进门便可。” 姜黎一怔,霍珏难不成还料到了她会过来书房寻他不成? 推门进屋,迎面便是一股子淡淡的似竹似麝的香气。 霍珏并不爱用香,屋子里也没燃香,那香气是他惯用的墨砚香。 姜黎今晨被他闹了一顿,原先还生了会他的气,可醒来后气早就没了,这会自然也不会板着脸,眉眼弯了下,笑着问他:“饿了吗?” 霍珏手执着本《春秋释义》,坐在圈椅上静静望了她一眼,接着便放下书,站起身来到她跟前,低声问道:“阿黎还气么?你若还气,我便饿着我自己让你消消气。” “谁要你饿肚子了?”姜黎没好气地瞪他,“我亲自给你熬了汤,你要多喝些。” 小娘子瞪人时也是软乎乎的,半点儿也不凶,还有点娇憨。 霍珏弯了下唇,淡“嗯”一声。 书房里没有专门用膳的地方,只有一套小小的喝茶用的桌椅,两人倒也不讲究,将两把椅子挨在一块儿,坐着一同用膳。 煨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这会喝正合适,入口温热鲜美,香气郁馥,带了点若隐若现的甜酒香。 姜黎胃口小,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竹箸,剩下那一大盅汤全进了霍珏的胃。 见他吃得香,姜黎还挺高兴的,等何舟将桌上的菜撤下后,便扬起嘴角对他道:“你若爱喝,我明日还给你送汤。” 霍珏并不重口腹之欲,可他喜欢姜黎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自是应好。 用完膳,姜黎想着方神医说的劳逸结合,便留下来陪霍珏说话,才说了没一会,便听何舟在门外敲门,道:“夫人,桃朱姑娘说您的药熬好了,可要现在便喝?” 药自然要熬好的时候趁热喝,姜黎让桃朱把药送了进来,端起碗一口气便喝完了,一滴都没剩。 喝完药,还没把蜜饯塞嘴里呢,旁边的霍珏便皱着眉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黎顿了顿,道:“这是方神医开的药,用来暖宫驱寒邪的,要喝半个月,之后才能顺顺利利地怀小娃娃。” 话音刚落,便见霍珏的眼神微微一顿,顷刻间便意味深长起来。 似是明白了他在意味深长些什么,姜黎面色一燥,急声道:“你别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书房里静了一瞬。 姜黎脸上的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子,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霍珏静静望着她,勾住她手指,揉捏着她指尖,温声道:“阿黎先同我说说,我想的那样是哪样?” 他的神色平淡,嗓音亦是正经得很。 姜黎心想莫非是她想多了,他并没有觉着她是在迫不及待地要为他生小娃娃? 姜黎想了想,便道:“没哪样,是我想岔了。” 霍珏淡淡“嗯”一声,把玩了她的手片刻,接着便从一边白底描金的瓷碟里捏起一颗糖渍樱桃,喂进姜黎嘴里。 姜黎刚喝完药,嘴里还泛着苦味儿,下意识便含住了那颗樱桃。 樱桃喂了进去,霍珏的手指却未拿出,缓慢地顺着她柔软的舌尖轻轻拨了拨。 姜黎愣怔怔地抬起眼,对上他幽暗的目光,似是察觉到什么,呼吸骤然急促。 他略带薄茧的指腹缓缓后退,往她齿关处轻轻一压。 下一瞬,便见他低下头,鼻尖擦过她的,舌尖代替手指勾缠住她舌尖的樱桃,樱桃肉一点一点被碾碎,甜津津的鲜红汁液从她嘴角淌下,又被他吸吮掉。 姜黎紧紧闭上眼,乌睫轻颤,手用力撑着身后的桌案,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那种似是要被他狠狠吞噬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每次与他温存,他那深沉的望不到底的目光,就像是个牢笼,将她牢牢囚住,让她逃无可逃,只能咬着牙喘着气承受住他的疯狂与他的热烈。 那种时候的霍珏总让姜黎觉着陌生,与她一贯来认识的霍珏仿佛不再一样了。 姜黎仰着脸,呼吸愈来愈急促,都快喘不过气来。后腰撞上桌案,“刺啦”一声,吓得她心脏狠狠缩了下。 是不是所有成亲后的男子都是如此,一股子不饶人的馋劲儿? 明……明明几个时辰前才亲密过,却像永远不曾餍足过一样,她真怕霍珏会不管不顾地就在这儿胡作非为。 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时间地点都不妥,更不用说,书房外还有人守在那呢。 姜黎下意识推他,“霍……霍珏,你,唔,该去温书了。” 小娘子的声音娇娇糯糯,从唇间逸出,很快又被碾碎,像极了方才那颗浸了蜜的樱桃。 霍珏只觉腹下那把火烧得愈发旺,可想起今晨她在榻上累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到底是忍住了。 他松开怀里被亲到腿软的小娇娘,轻轻揩去她唇瓣的润泽,低声道:“生娃娃的事,阿黎再等等。” 姜黎:“……” - 桃朱与何舟候在门外,听到书房传来桌椅被推动的声响,彼此对视一眼,俱面不改色地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顺道不约而同地往回廊外挪了几步。 桃朱算算时辰,寻思着一会得抽个空安排厨房的婆子给夫人做些药膳,好补补身子。 正想着什么药膳是滋阴的,书房的门忽然一开,姜黎快步从里走了出来,对桃朱道:“公子要继续温书,我们回去罢。” 桃朱忙应一声,只当没瞧见姜黎红肿的唇与艳若桃李的面颊。 虽然知道何舟不会抬头直视主母,却还是偏过身挡在何舟与姜黎之间,给她披上斗篷,同她一块儿沿着回廊往回走。 雪花纷纷扬扬飘入廊下,落了几片在姜黎脸上。 姜黎摸了摸脸,面皮还是火烧火燎般的烫。 她咬了下唇,偷偷看了桃朱一眼,见桃朱面色如常,似未瞧出她的异样,方才松了口气。 “方神医给阿姐开的药都煎好了罢,送去东厢院了吗?” “是,奴婢抓好药后,佟嬷嬷过来大厨房,亲自煎好药,端去给魏娘子了。” 姜黎闻言放下心来,佟嬷嬷做事一贯细致,阿姐吃了药应是会好受些了。 方才她喝了方神医开给她的药后,五脏六腑连同小腹俱是暖融融的,舒服得紧。那药虽说苦如黄连,但药效却很是不赖,想来开给阿姐的药效果应当也是不错的。 一路慢行,等回到了主屋,姜黎的脸总算不再烧得慌。 她在软塌上坐在,忽然想起一事,细细端详了桃朱一眼,道:“过两日,素衣她们四人便要到我这来伺候。你若是想回去阿姐那伺候,明日我便同阿姐说一声,你若是想家了,我也可让人送你回定国公府一趟。” 桃碧昨日便被佟嬷嬷差人送回了定国公府,以定国公府的规矩,桃碧怕是连个三等丫鬟都当不得了。 可桃朱与桃碧不一样,桃朱稳重踏实,行事周全,有她在身边,姜黎做事要有底气多了。 说句实话,若是桃朱要走,姜黎心里自然是不舍的。 可不舍归不舍,桃朱是定国公府的人,她迟迟早早都是要走的。 定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她回定国公府比呆在她这要有盼头多了,她从前在无双院是二等丫鬟,这次回去说不得能提拔为一等丫鬟了。 姜黎原想着,桃朱听见她这话,应当是开心的。 谁知话音刚落,桃朱当即便红了眼,“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奴婢想留在夫人身边,求夫人别把我送走。” 姜黎忙上前扶起她,“快些起来,说话便说话,同我磕什么头?” 桃朱却不肯起,直起身子道:“夫人不答应奴婢,奴婢便不起了。” 姜黎何曾看过素来稳重老成的桃朱这般耍性子,一时有些好笑,“你要留在我身边,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只是留下了你,你日后就要与你在国公府的亲人分开,你可要仔仔细细想清楚了。” 桃朱重重点头:“奴婢想清楚了,奴婢就想跟着夫人。” 她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因是女子,在家中的地位一贯不高,爹娘把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哥哥身上,如今哥哥嫂嫂又生下了两个侄儿,她在家里的地位就更低了。 这些桃朱都能忍让,偏哥哥嫂嫂见她生得貌美,一心要让她去爬世子爷的床,还花了钱,四处疏通人脉,将她送入无双院。 在无双院呆了几年,眼瞅着她要满十九了,没能捞着个侍妾通房当不说,居然连大丫鬟都当不上,兄嫂便又起了心思,要将她嫁与大管家那瘫痪侄子,好借此跟大管家攀上亲。 若不是世子爷挑人去桐安城服侍魏姨娘,她怕是已经嫁与了那人。 姜黎见桃朱语气坚定,便也不说什么,只道:“那我明日便同嬷嬷说一声,将你的身契拿过来。等日后你要嫁人了,我便将身契还给你。” 桃朱重重磕了个头,哽着声音道:“奴婢谢过夫人。” - 桃朱愿意留在她身边,姜黎自是高兴的。 她如今要学着掌中馈,府中吃穿用度上的开支与分配,人事上的调度与任免,还有供膳诸事,全都要管。 姜黎从前在酒肆里也曾学着管账,可管一个小酒肆的账与眼下掌管中馈却是不一样的。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有桃朱在身边帮衬,她遇到困难了,也能有人能帮着出主意。 如今的霍府,人可比当初在如意园要多了不少。 单单是白水寨那里便来了二十余人,除了伺候姜黎的四个丫鬟,剩下的人不是跟在霍珏身旁听他差遣,便是在府里当护卫。 姜黎翻了翻账册,不由得有些头疼。 盛京的物价比桐安城贵了一倍不止,如今府里一天的花销数字惊人,再不想想开源之事,再多的钱财都是要坐吃山空的。 姜黎知道卫媗那里给他们备了不少银子,可她却是不愿意花她的银子,免得日后她回去定国公府,想打点下人都没得银子。 姜黎目光凝在账册上,蹙眉思忖。 杨蕙娘将桐安城的酒肆顶出去后,便打算要在盛京再赁一间铺子重开杨记酒肆的。 想要生意红红火火,酒肆的选址便不能太差。 或许她该寻个空去盛京的大街小巷转转,顺道研究一下盛京什么样的酒肆食肆能挣银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阿娘与阿令已经出发有好几日了,也不知到哪儿,如今临近年关,路怕是不好走。 姜黎想得入神,也没注意到霍珏进了屋,就那般微蹙眉心想事,直到霍珏抽走她手上的账册,方才回过神来。 把账册放在小几上,霍珏长手一捞,便将她捞入怀里,坐在他膝头上,手抚着她微蹙的眉心,道:“想什么事想得这么为难?” 姜黎知他正处于备考的关键时刻,不想他分心,便只轻描淡写道:“就是好奇阿娘与阿令到哪儿了,也不知他们在路上可还顺利。” 霍珏望着她,她方才的目光闪了一下,想来真正让她为难的事并非是岳母他们的事。 可姜黎不愿说,他便也不强求,只顺着她的话,温声道:“再过大半月应当能到盛京,放心,有孙大当家与国公府的护卫护送,不会有事的。” 当初霍珏离开桐安城时,特地去龙升镖局下了镖,请了镖局众人护送杨蕙娘与姜令,定国公府的护卫也留了几人,有这么多人护着,路上应当不会出问题。 姜黎轻轻颔首。 龙升镖局的大当家常年来盛京走镖,经验丰富,国公府的护卫又个个身手不凡,有他们在,她还是放心的。 “娘说等她到了盛京,想寻个地儿重新开酒肆,我琢磨着过几日等府里的事安顿好了,便去外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 霍珏闻言眸光微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声问:“阿黎可是缺银子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掌中馈需要管的内容,参考网络。 今天可以给你们发红包了,好开心,想给你们发红包很久了,谢谢你们一路追更到现在~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姜黎不妨霍珏居然看出了她在忧虑什么,因着不想他伤神,她自然是说不缺的,还劝他莫要分心,安安心心为会试做准备才是当务之急。 霍珏并未再说什么,与姜黎用过晚膳后,便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递给姜黎。 姜黎打开一看,见里头塞了厚厚一摞银票,惊得眼珠子都快转不动。 她合起匣盖,紧紧地抱住木匣子,小声问他:“霍珏,你这些银票是从哪来的?” 方才她仔仔细细检验过了,这银票盖的可是大周最大的钱庄大昌钱庄的印戳,说明这些银票是真的! 这厚厚一摞,少说也有一万两了。 霍珏看了好半晌小娘子脸上那又惊诧又担忧的模样,淡声笑道:“都是我在江宁府卖的字画古籍换来的,等哪日得空了,我去延庆堂再卖些字画,给阿黎多挣点家用。” 姜黎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前在桐安城,她在练字的时候,一旁的霍珏也从不闲着,提起笔题字作画是常有之事。她原以为那些字画不过是他无聊中的消遣,哪里知道能换来这么多银子。 难怪她娘常说“穷秀才,富举人”,原来当了举人卖墨宝都能挣不少银子呢! 姜黎并不知上辈子霍珏随手一副字画就能卖出天价,如今这般都算是贱卖了。 更不知他先前在桐安城时,便早早吩咐了沈听,将好些贪官污吏私藏的银库给偷偷一锅端了。 上辈子好几个贪墨案都经他之手,那些搜刮民脂民膏,表面清廉私底下却富得流油的官员名字他还专门拿来做了个转盘,转盘的指针指向谁,当日便去抄谁的家。 在白水寨养兵练兵需要大量银钱,他在盛京运筹帷幄同样少不了银子,是以他早早便安排好了。 “难怪我娘整日念叨着要阿令考个举子回来,原来举人老爷的墨宝这么值钱呢!”姜黎一双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看霍珏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金子。 举人老爷霍珏听见此话,只当姜黎是在夸他了,颔首道:“过几日我带你出去逛逛,看中哪家铺子了,再寻牙人替你买下来。等娘来了盛京,你们想何时开店便何时开店。” - 几日后,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空难得放了晴,阳光在雪地铺了层熔银似的毯子,马车行在上头,立马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褶皱。 姜黎坐在马车的软凳里,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好奇地望着长安街上的商铺行人。 饶是她时时叮嘱自己要沉稳些,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却根本藏不住情绪,像只刚从笼子里出来的小喜鹊一般。 霍珏见她一脸兴致盎然,便缓声同她介绍,那是长安街最大的成衣铺,旁边的金意楼是京中贵女最爱去的头面铺,还有对街的飞仙楼是整个盛京最大的酒家,只接待勋贵豪富。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说话的速度亦是不疾不徐,姜黎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后头却忍不住问:“霍珏,你怎会对盛京如此熟悉?” 不怪她诧异,明明霍珏同她一样是第一回来盛京,怎地像是在这里住了许久了一样? 霍珏淡淡道:“这几日去会馆会友,听当地的举子说的。” 他这几日确实每日都出门,姜黎自然不疑有他,点点头,又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 霍珏与她一同望向窗外,目光却只落在她的侧脸上,不由得想,上辈子阿黎刚来盛京时,是否也是如此,像只拘坏了的小喜鹊似的,看什么都觉新奇。 回来盛京后,他时不时便会梦见上辈子的事,梦见那间暗无天日的冰窖。 有时半夜醒来,甚至会克制不住地将怀里的姜黎压入身下,与她肌肤相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那种失去她的深切绝望方能逐渐消散。 人人都道这天子脚下的盛京城是这世间最繁华之地,可他从来都不喜这里。 然此时见姜黎很是喜欢盛京的热闹,心中对盛京的厌恶似乎也少了些。 姜黎自是不知霍珏心中所想,到了长安街街头,便提起裙摆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许是因着天气好,又许是临近年关,今日街上的人比往常都要多,格外的热闹。 霍珏给姜黎披上斗篷,与她慢慢行在长安街,桃朱与何舟自觉落了几步,跟在身后。 姜黎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食肆酒肆上,等逛得差不多了,方才同霍珏道:“今日我们不回府用膳了,就在这附近寻个酒肆用晚膳,可好?我想看看这里的人都爱喝何种酒。” 霍珏微微垂眸,见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望着他,眼底的期待藏都藏不住,自是应承下来。 略一思忖,便领着姜黎拐入街尾的一条偏僻小巷,那里有一家门面不大的酒肆,大门上头立着一面幡旗,上头写着个武字。 霍珏从前在宫里,喝的多是贡酒,唯独有一回,一个因他随口一句话便捡回一条小命的小太监,曾给他送来了两坛子酒,说是他家中世代相传的酿酒术酿的高粱酒,特地让他家中长辈将最好的两坛陈年酒送过来孝敬他。 霍珏不嗜口腹之欲,然那时听他家中是开酒肆的,恍惚了半瞬,破天荒地收下了那两坛子酒。 酒是好酒,醇香郁馥,入口柔绵,与印象中杨记酒肆的高粱酒竟是有些相似。 从此他再不饮宫里的酒,只饮武家酒肆的高粱酒。 说来原先在盛京识得这酒的人并不多,却因着宫中的霍督公喜欢,这武家酒竟一时红火起来。那些讨好霍珏的高门大户每逢设宴,必点武家酒,就为了霍珏赏脸前来时能投其所好。 姜黎与霍珏进了酒肆后,却发觉这酒肆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一桌,也只凑够了四五桌。 伙计见来了客人,热情地上前招待,引着四人到了临窗的位置,又殷勤地问着要吃什么。 霍珏下意识便将目光瞥向姜黎,显然是让姜黎来做主,看得一边的伙计一阵咋舌。 这位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又气质不凡,一看就是个贵公子,没想到是个惧内的呢,连点个菜都要看夫人的脸色。 纳罕归纳罕,面上却不显半分。 只在离开时往姜黎身上多看了眼,似是好奇着这般声甜面嫩的小娘子,怎地如此御夫有术? 姜黎点的自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酒菜,吃过之后,倒是一阵惊喜。 “这酒与杨记的高粱酒同样烈,莫非盛京人也好烈酒?” 答案自然不是,但霍珏却淡淡颔首道:“应当是。” 上辈子杨记酒肆在盛京做得风生水起,却不是因着祖传的酒坊,而是入乡随俗地卖起了最受盛京人青睐的醴酒。 醴酒清淡,不如高粱酒浓烈。 霍珏记得姜黎去看他时,还曾经同他道:“杨家的祖传酒在这里没多少人喜欢,还有人说杨记的酒上不得台面,真真是气煞我也。” 小娘子每次来看他,从来都不惧他冷若冰霜的脸,对着他喋喋咻咻说个没完。秀气的眉毛轻轻蹙着,湿漉漉的眼流光溢彩,活色生香,像水墨画中那一滴浓艳的红。 如今想起来,那时的他不过是宫里人人皆可践踏地一坨烂泥,唯独她始终将他当做珍宝。 离开时,还会殷切地回头同他道:“霍珏,你等我,等我攒够钱了,我就赎你出来。你,你一定要等我。” 如今霍珏却舍不得她再同上辈子一般,为了多挣银子,放弃了祖传的酿酒术。 上辈子他能让武家酒得登大雅之堂,受盛京人追捧,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说他护短也好,说他霸道也罢,阿黎酿的酒,在这盛京就应当是最好的。 - 天色渐晚,从酒肆出来外头又刮起了风。 姜黎吃了两盅酒,脸颊都被体内的酒气蒸出一层粉色,似枝头娇娇艳艳的一剪腊梅。 霍珏接过桃朱手上的斗篷,细心为她穿上,见她眸光清亮,并无醉意,便问:“想去飞仙楼看盛京的夜景么?” 飞仙楼是盛京最高的楼,能登高眺望一整个盛京的夜景。若是天好,还能看到满天繁星熠熠生辉的美景。 “想是想,可飞仙楼我们能进得去吗?” 出来时才在马车上听霍珏说,这飞仙楼非达官贵人不接待。 虽说他们因着阿姐的关系,与定国公府有些联系,但人家掌柜可不知晓这层关系,怕是理都不会理他们的。 姜黎正想说不去了,却见霍珏淡淡一笑,道:“只要阿黎想去,那便进得去。” 姜黎微微一怔,霍珏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狂妄,似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是从收到那一匣子银票开始,又或许是更早之前,霍珏在她心里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她总以为霍珏一心只读圣贤书,挣银两这样的事得靠她来,日后他入仕了,需要打点上下的银子,也得她来挣。 别说她,便是她娘也是这般想的。 杨蕙娘在他们离开桐安城时,还偷偷给她塞了三百两的银票,想着霍珏在取得官职前,能让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松快些。 谁知一转眼,霍珏便塞了一万两给她。 姜黎越来越觉着,霍珏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她的依靠,似乎再大的事到了他手里,都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 轻描淡写间便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给办了。 霍珏低头替姜黎系斗篷上的帽子,见她愣怔怔地望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子全是他的倒影,眼角不由得一挑,轻捏了下她尖尖的下颌,只以二人听到的声音,轻笑道:“阿黎看我看入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放姐夫出来露个面~ 感谢在2021-07-2011:39:48~2021-07-2211:1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停惊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第四十章 飞仙楼的夜景果真名不虚传。 盛京入了夜便又下起细细密密的雪,一片银装素裹中,千万家灯火熠熠生辉,像极了初夏夜藏在树林深处的萤火虫。 姜黎大饱了眼福,离开时尚且有些不舍。 可等出了飞仙楼,见到对街食肆上的炒板栗,那点子不舍便烟消云散了。 只见红润润的板栗在大铁锅里翻炒,白烟袅袅,焦甜的香气隔着一条街都闻得到。 姜黎望了霍珏一眼。 霍珏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哪能不知晓她是起了馋瘾。把手里的伞递给桃朱后,便道:“我去给你买,你在这等着。” 马车就停在飞仙楼外,姜黎站在马车一侧,专注地望着缓缓步入食肆的霍珏,并未注意到一辆华贵精美的马车从街头驶来,缓缓停靠,下来了两名高大的华服郎君。 其中一名身着紫红锦袍的郎君在瞥见姜黎的侧脸后,目光一顿,忽然疾步上前,猝不及防地扯下她罩在头顶的斗篷帽子。 姜黎吓了一跳,下意识望了过去,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英俊的脸。 男子在看清姜黎的脸后,瞳孔一缩,下一瞬便要伸手捉住她,道:“是你!” 何舟赶忙放下马缰,疾步上前,欲挡住男子的动作。谁知人还未靠近,便被旁边那位看戏的白衣郎君生生拦住,两人一时缠斗起来。 “你们是何人?” 桃朱又慌又怒,护在姜黎身前,拿伞去打紫衣男子的手。可她力气小,伞还未打中男子的手臂,便被他用力一挥,连人带伞重重摔到雪地里。 “滚!” “桃朱!” 姜黎惊叫了声,快步往桃朱那里跑,才跑了两步,脖子忽然一紧,斗篷的一角被紫衣男子紧紧拽住,并顺势要扣住她肩膀。 电光火石间,两颗板栗破空而来,一颗击在了紫衣男子的手腕处,一颗击中了白衣男子的胸膛。 - 察觉到身后男子松了手劲儿,姜黎抬眸望着刚从食肆赶来的霍珏,绷紧的心总算松了下来。 眼疾手快地解开斗篷的系带,她转身拉起桃朱,迅速躲到霍珏身后。 霍珏沉着眉眼,细细打量了眼姜黎,确认她没事,方才将目光转向紫衣男子,乌黑的眸子幽暗深邃。 紫衣男子似是在这时才注意到姜黎的妇人髻,以及她靠近霍珏时那全然信任的亲密举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狠戾的眼,咬牙切齿地对姜黎道:“你嫁人了?” 霍珏面色冷淡,眼眸深处像是搅了一团墨。 “是又如何?”他淡声回。 宣毅额角突突一跳,心口腾地烧出一把火,怒极反笑:“不如何,她既然嫁人了,那我就先让她成为寡妇!” 话音一落,不安不顾又麻又痛的手臂,扭身上前,五指内勾,直奔霍珏的喉咙命门而去。 霍珏把姜黎彻底护在身后,微侧身,刚要抬手,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忽然闯了进来。 “哟,今夜飞仙楼还挺热闹。” 来人一身玄色的飞鱼服,虽声音散漫,动作却迅猛如电,抢在霍珏之前,大手挡住了宣毅的手,紧接着反手一扣,笑吟吟道:“宣大人想找人切磋武艺,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在飞仙楼门口同人打架,就不怕误伤了旁人?” 薛无问内力浑厚,动作看似云淡风轻,但唯有被扣住手腕的宣毅知道这笑面虎使了多大劲儿。 宣毅出身定远侯府,是定远侯唯一的儿子,在盛京亦是身份尊贵之人。可再是尊贵,在盛京也不是真的能无所顾忌。 至少有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眼前的笑面虎便是其中之一。 见事不可为,宣毅咬牙看了薛无问一眼,沉着脸,不甘地放下了手。 他身后的白衣男子早在薛无问出现时便笑着走过来,拱手作揖道:“薛大人。” 薛无问看着白衣男子,颔首应一声:“周大人。” 周晔觑了眼一脸阴沉的宣毅,同薛无问寒暄几句,方道:“都怪我,不知薛大人今日当值,若不然绝不会挑今日与人切磋武艺。给薛大人添堵了,一会我请大人到玉京楼吃酒,先自罚三杯。”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瞥了周晔一眼,道:“吃酒就不必了。倒是切磋武艺之事,你们先同我说说,为何一定要当着我义妹的面,逼她夫君与你们二人切磋?方才你们是不是还恐吓我义妹了?” 周晔暗叫不好。 先不说方才毅哥儿看中的小娘子究竟是不是薛无问的义妹,但就看他这会问话的架势就知道,薛无问这厮分明是不想将这事就此揭过去。 还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讽刺他们欺男霸女,以多欺少。 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好让这位爷放过他们,身旁的宣毅忽然开口:“她是你义妹?” 薛无问顺着宣毅的目光,轻轻扫了眼不知何时站在霍珏身侧的姜黎。 这是他第一次见姜黎,却不是第一回知道这个人。 先前卫媗在桐安城时,暗卫时不时会同他禀报卫媗的事,信里没少提这位姜小娘子。 听说卫媗很是喜欢她,还亲自教她琴棋书画。 卫媗的性子薛无问很清楚,不喜欢的人便是那人是她弟妹,也不会多亲热。能让她亲自教授四艺,那定然是喜欢得紧的人。 她喜欢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不出口气,日后卫媗定要把气撒在他身上。 薛无问不置可否地笑了声,道:“方才我听到宣大人说要让我这义妹成为寡妇,怎地?宣大人难不成还要强抢有夫之妇了?抢的还是我薛某人的义妹?” 宣毅面色一冷。 “有夫之妇”四个字似利刃,直直插入他心里,摧心肝的疼。 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嫁过人的。 - 宣毅冷着脸不说话。 周晔心里一叹,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薛无问这厮只要不想放过你,那是当真不会给你留活路。 毅哥儿性子拧,自小又霸道惯了,想让他低头认错怕是不太可能,只能由他来伏低做小了。 方才他就不该看好戏的,如今可好,惹了一身腥,还被薛无问这笑面虎盯上了! “误会误会!表弟不过是和薛大人的义妹开个玩笑!” “原来小娘子是薛大人的义妹,难怪生了张菩萨脸!”周晔一脸讨好,冲姜黎郑重做了个揖,笑道:“适才是周某与表弟莽撞了,还请小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周某在此,同小娘子郑重道歉,还请小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晔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甚至诚恳到有些讨好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不知道那位“宣大人”为何一见面就态度如此恶劣,但姜黎从薛无问的话里听出了这两人都是有官衔的,从薛无问的态度上看,他们的家世怕是不差的。 眼下霍珏虽说中了举,但到底未入仕,马上还要参加会试,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黎刻意忽略宣毅粘在她身上那头狼似的目光,微微抿唇,正要开口,却不想身侧的霍珏忽然一动。 她愣了愣,便见他侧过身,挡住宣毅定定望着她的目光,冷声道:“周大人的道歉我替内子收下了,可宣大人欠内子的道歉何时还?内子从未得罪过大人,亦不曾见过大人,不知大人为何一见面便要二话不说抓走她?” 这话一出,别说周晔与宣毅了,便是薛无问都侧头望了霍珏一眼。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的滚如意纹的锦袍,长身玉立,面容清隽,态度始终从容冷淡,并未因着宣、周二人的身份而有半点畏惧。 甚至于,周晔不由得想,这人望着自己与毅哥儿的目光是带着点睥睨的。 周晔现下实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薛无问那厮本就难缠,眼下又多了个硬茬,瞧那气势,怕也是个不好惹的。 方才被板栗击中的心口还疼着呢,真是晦气! 早在宣毅抓人之时,这飞仙楼外便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还有人专门从楼上雅间的窗户里偷偷探出头来,看戏看得正欢。 无数道或八卦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宣毅缓缓挪开目光,与霍珏对视片刻,脖颈青筋毕露,拳头紧握。 周晔知他在忍着气,生怕他一时拉不下面子又要惹事端,忙上前轻拍他的肩膀,笑着道:“毅哥儿,你瞧你把薛大人的义妹吓成怎样了?人小娘子的脸都吓白的,确实是你的不对,该道歉。” 宣毅这才松开拳头,目光往霍珏身后望去,却只瞧见姜黎的半截裙摆。 他顿了顿,盯着那半截裙摆,沉声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会尽量日更的,卡文或者三次元忙的话会隔日更。专栏里放了好几个预收,大家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下一个本开预收最高的,喜欢的话收藏一个吧,如果能顺便收藏一下作者君的专栏就更好了爱你们~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马车颠簸,缓慢行在雪夜里。 姜黎抱着一个温热的手炉,侧眸望了霍珏一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霍珏不高兴。 成亲以来,不,该说苏瑶离开后,霍珏对她的态度一贯是温柔细致的,姜黎还是第一回见他脸色如此不好。 他也不是在给她甩脸子,更像是……在生自个儿的气。 说来,方才发生那样的事,这一日积攒下来的好心情,都叫那两人给弄没了。 两人虽都道了歉,但到底是坏了兴致。 况且,姜黎至今都弄不懂那身着紫袍头戴金冠的宣大人为何要抓她。他们分明从未见过面,她从前不曾来过盛京,那宣大人也不曾去过桐安城,怎地一副认得她是谁的模样? “霍珏,你说那位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姜黎揪了下霍珏的袖子,轻声道:“我分明没见过这人。” 霍珏眸色微凝,反手握住姜黎的手,察觉到她指尖冰凉,忙将她搂入怀里,温热的大手拢住她的小手,给她暖着。 “嗯,他认错人了。阿黎,”霍珏望着姜黎,眸色很深,“今日是我疏忽了,日后我不会让他靠近你半步。” 姜黎不由得一怔。 敢情他上马车后一脸沉重的,原来是在自责呀。她虽是被那人吓了一跳,但也没多大事。以后遇着那人了,大不了就躲得远远的。 “没事的,我又没怎样。方才那人要是敢碰我,我定要在他手上狠狠咬上几口。” 姜黎说着便笑了,她方才是真有此打算的,好在霍珏及时回来了,若不然整个飞仙楼的人都要看见她这副泼妇模样,那多不好。 霍珏闻言便垂下眼,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指根。 上辈子,阿黎的的确确在宣毅的虎口处留了个齿印的,却也因此,教那人自此盯上了她。 - 那厢周晔与宣毅今日在飞仙楼外出了糗,自然是没了吃酒的心情。可既然出来了一趟,那也不能白来。 周晔觑着宣毅,道:“毅哥儿,走,表哥请你去玉京楼吃花酒去。听说玉京楼从扬州买了个美若天仙的瘦马,哥哥今日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江南美人。” 他们二人都是混不吝的性子,因着年纪相仿,又是亲戚,气味很是相投。从前他们最爱的便是在花楼里听美人唱小曲儿,看美人婀娜多姿地跳舞。 谁料这几个月来,宣毅也不知怎地,不仅不爱出去胡混了,还总是请道士回府,说他中了邪。 一开始他还以为他这表弟是做错了什么事,在寻理由开脱。直到道士一茬一茬地登门上府,又是作法又是驱邪,他才知道宣毅是真的觉着自己中邪了。 闹腾了两个多月,前几日总算是消停了,这才想着带他出来散散心。 是以方才难得见他对人小娘子意动,才想着纵他这一回,没想到小娘子没抢到,脸倒是被狠甩了两个耳光。 宣毅沉着脸,抚着右手的虎口,并未应答,目光牢牢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毅哥儿,我保证那位扬州瘦马可不比方才那位小娘子差。那小娘子与薛无问沾着关系,还是别碰为妙,免得招惹上了那疯子。到时候我爹与舅舅怕是要打断我们的腿!” 周晔苦口婆心地劝着。 诚然那位小娘子是生得极好,声音甜甜软软,笑起来嘴角那两粒笑涡跟淌了蜜一般。 可那又如何?这盛京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毅哥儿既然喜欢这款温软甜美的小娘子,他转眼就能找出十个八个来送与他。 可宣毅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地摸着虎口。 半晌,才道:“表哥,我先回府了,改日再同你出来吃酒。” 说罢,也没理周晔是何反应,径直上了马车。 - 回到霍府,姜黎刚从净室出来,便听桃朱说霍珏去了书房。 想起霍珏在马车里的异样,姜黎想了想,换了套轻便的衣裳便去了书房寻他。 桃朱今日摔了一跤,姜黎让桃朱回后罩房休息,自己提着盏灯笼,缓步来到书房。到书房门口时,恰好遇见从里出来的何舟、何宁。 二人看见姜黎,俱是一怔,齐齐躬身行礼。 姜黎见他们神色匆匆,面色严峻,知他们二人定是有要事在身,便含笑颔首,道:“你们忙去吧,我自己进去寻你们主子。”说完便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灯火通明,霍珏披着件墨色的外袍,坐在桌案后头的圈椅上看书。看到姜黎进来,容色冷峻的郎君瞬间柔和了眉眼,暖声道:“怎么过来了?” 姜黎眉眼一弯,笑着道:“你许久没看我练字了,今日陪我练会字,可好?” 自从卫媗去了桐安城,姜黎便鲜少让霍珏教她习字了。卫媗写得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姜黎自然是跑去同她学了,偶尔才会缠着霍珏陪她练字。 小娘子说起话来眉眼含着笑,像春日里的融融暖光,看得人心头一软。 霍珏自是应好,起身去接过她手上的灯笼,转手搁在小几上,接着才取纸研墨,把笔递给姜黎。 从前她习字,是为着日后能给霍珏研磨,为他红袖添香的。现如今倒是反过来了,都是他给她研磨,他陪她练字。 想来她嫁给他之后,倒是被养得越来越娇气了。 姜黎写了首诗经里的诗,就是从前霍珏给她起表字时同她念过的那首《既醉》。 她如今的字写得很是不错,再不复从前的软骨头字。虽说并不能像卫媗与霍珏那般,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风骨,但至少是能令人赏心悦目的字了。 姜黎写得认真,霍珏亦看得认真,倒不是在看字,而是在看人。 小娘子今日洗了发,半湿的发垂在腰侧,只用一根木簪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那木簪尾部刻着静嘉二字,分明是她及笄时,他送与她的那根簪子。 长睫轻垂,红唇轻启,呼吸间满是盈盈绕绕的杏子香,勾人而不自知。 练了两刻钟,姜黎正要放下笔,身后忽然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霍珏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有四个字的走势不对,我握着你的手写一遍。” 他靠她靠得极近,呼吸温温热热地扫过她耳垂,每扫一下,姜黎的心脏便要漏一拍,手里的狼毫差点没握稳。 霍珏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在纸上写,少倾,他提起笔,在她耳边轻声问:“看清楚了吗?” 姜黎“嗯”一声,像只鹌鹑似地低着头,脸颊渐渐发烫,下意识忽略腰臀处的怪异感。 屋内烛火静静烧着。 “啪嗒”一声,一滴乌黑的墨从笔尖滴入纸内。 霍珏轻轻一叹,放下笔,将她转过身,抱起,放在桌案上。 “阿黎在怕什么?”霍珏低眸看着她,长指勾住她的发梢,轻轻摩挲,笑了笑,道:“我又不会在这里碰你。” 他知她面子浅,上回没忍住在书房亲了她,大抵是亲得有些狠,她连着几日都没来给他送汤羹,都是差桃朱送来的。 现下佳人在怀,虽心猿意马,情难自禁,却也不会强迫她在这儿与他燕好。 姜黎不妨他说得这般直接,脸烧得比小几上的烛火还要红。 她抬起眼,湿润的眼里映着他的脸。 他生得极俊,眉骨高耸,眼眸深邃。此时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冲淡了一贯来的冷峻,谪仙一般。 姜黎揪住他的衣襟,软着声音道:“我怕你不开心。霍珏,你在生你自己的气,对不对?” 其实他这人的情绪素来不外露,寻常人很少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 可姜黎就是能知道他不开心,也知道他在生他自己的气。 与他成亲后,她便发现了,但凡她受伤,他第一个怪的总是他自己。 霍珏漆黑的眼静静注视着少女明媚的脸,半晌,温声道:“对。我气我没护住你。” 姜黎以为他说的是今夜的事,忙笑着道:“你护住我了呀。那人想抓我时,是你用板栗震开了他的手,他才抓不住我的。” 小娘子仰起脸,笑意盈然地望着他,唇角笑涡浅浅,一脸的仰慕,“霍珏,你好厉害。” 霍珏心口一震,低身,紧紧抱住她,鼻子蹭着她柔顺的发,轻轻阖上了眼。 没有。 他没有护住她。 上辈子她被宣毅掳走后,毅然决然地跳入了庄子里那口干枯的井里。 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甚至来不及同她说,那日我同你说的是气话,我从来不曾讨厌你,也从来不曾后悔认识你,我与你一样,喜欢你喜欢了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想修一下文,不一定能更,明天不更的话,后天更个肥章~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那一日是他入宫后的第二个年头,盛京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阿黎来寻他,笑着同他道,酒肆的生意日渐红火,她攒下了第一笔钱,日后定能攒够钱赎他出来。 彼时姜黎始终相信,只要银钱足够多,便能顺顺利利替他赎身。可她根本不知,他入了宫便再无退路。 且不说宫里没有太监自赎的规矩,便是有,他也不会离宫。他抛弃一切,连作为一个男子的尊严都舍弃了,不手刃仇人,如何甘心? 况且,他已经是去了势的阉人,不能娶她,也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男子能给的一切,本就不该耽误她的。 再过大半年她便要满十八岁了,该寻个爱她重她的可靠男子成亲,生几个她喜欢的小娃娃,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霍珏望着姜黎湿漉漉的眼,忍下心口那慢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冷着声音同她道:“你为何还要纠缠我?难不成你也同宫里的人一般,想要我做你的对食?” “姜黎,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厌恶,让我后悔认识你。莫再纠缠我了,回桐安城去,寻个老实敦厚的人,嫁了吧。” 呵气成冰的严寒敌不过他话里的冰冷。 姜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咬着唇后退两步,藏在兜帽里的一张小脸刹那间惨白若金纸。 自从知晓他入宫做了太监,她千方百计地塞银子、寻人脉,好见他一面。可见他一面当真是难,十次里能见上一次,说上几句话便是顶顶好的了。 可只要能见到他,姜黎便很知足。 虽每次见面,他总是不假辞色。却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一言一语都像开了刃的刀,直往人心窝里捅。 姜黎认识霍珏这么久,第一次直面他的残忍与狠戾。 “霍珏,你别误会。我是,是喜欢了你许久,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拿你当对食。我只是,我只是……” 小娘子话说到一半,眼泪已经扑簌簌坠落。 她怕他嫌弃,匆匆忙忙拿衣袖抹泪,继续哽着声音道:“他们都说宫里无权无势的人,日子过得格外艰难,且命不保夕,我这才想着替你赎身,好让你在宫里有个盼头。出宫后,你想去哪都成,我决不会再纠缠你。你若是不喜我,我便离你远远的,让你一辈子都看不到我。” 她强忍着泪,眼眶通红,面色惨白,瞧着分外可怜。 霍珏别开眼,胸口像是压着块重重的石头,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半瞬,他终是轻声道:“我的日子过得不艰难,也并不想出宫,入宫是我自愿的,无人相逼。日后,你别再来了,只当从不认识我这人。” 他注定要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她不该,也不能与他沾上关系。 姜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说的句句是实话。 听罢这话,她强自弯起嘴角,笑着道:“如此,倒是我多管闲事了。霍珏,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说着,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钱袋,放在地上,道:“这些银子你留着,你从前在书院里帮了阿令不少忙,我是他姐姐,自该感谢你的。只盼你日后顺遂,无妄无灾。” 似是怕他拒绝,她放下钱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不给他一句拒绝的机会。 她那日穿了件浅碧色的袄裙,云鬓里缀着朱红玛瑙,纤薄的身影走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跑。 他原是想放她自由的,他这样的人,不该耽误她,也不配得到她。 可他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再见时,已是天人相隔。 她躺在他怀里,身躯冰冷,遍体鳞伤,再不能睁眼看他,娇娇软软地喊他一声“霍珏”。 - 烛火摇曳,烛花“噼啪”响了声。 书房里,姜黎坐在桌案上,被霍珏拥得极紧,紧到都快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软声道:“霍珏,我真没被吓到。你知道的,我胆子可大可大了。” 霍珏微微睁眼,从她颈间抬起头,额头抵着她的,压下心尖那密密麻麻的钝痛感,道:“嗯,我知道,我们阿黎从不是胆小之人。” 姜黎一听他这语气,便知他是在哄她。 却也不计较,只笑着道:“我是你娘子,不是小孩儿了,你别总拿我当孩子看。” 为了让他心情好些,她就这般含着笑,软着声,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那模样乖极了。 这样的阿黎,怎能教他不爱? 霍珏低下头去,拿唇轻轻去碰她的额头,而后是眉眼,最后是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含任何情欲,却格外的爱怜。 姜黎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双手揪住他肩上的衣裳,磕磕绊绊道:“要,要回寝屋,再亲吗?” 霍珏神色一顿,接着便垂眼笑了,抱起她,道:“好。” 夜色深沉,芙蓉帐暖。 霍珏待得怀里的小娘子睡沉了,才将手臂从她颈下挪开,掀开幔帐,出了寝屋。 何舟、何宁静静等候在书房外,见霍珏披着件玄色的大氅,信步前来,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主子。” 霍珏微微颔首,进屋后,便淡声问:“查得如何?” 何宁上前一步,道: “两个月前,定远侯府请了十数位道士,对外说是替死去的某位姨娘做的法,但实则是那位宣世子亲自请的人,听府里的丫鬟说,宣世子自两个多月前便日日梦魇,无一日能安眠。他坚信自己是中了邪祟,这才请道士上门驱邪。” 何宁说到此,冲何舟递了个眼色,何舟便上前继续道:“属下刚去暗访了几名道士,据那些道士所言,宣世子并未中邪,多半是中了旁人的暗算,譬如迷香之类的,是以才会日日梦魇。” 霍珏眸色晦暗不明,只低低道了声:“梦魇?” “是,听一名老道士说,宣世子接连几月都梦见了同一名……女子。” 似是察觉到霍珏冷漠的目光转了过来,何舟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道: “一开始宣世子笃定那是名女鬼,还曾气急败坏地要那老道士给他揪出那日日入梦来的女鬼。可后来不知怎地,他将所有道士都赶出了侯府,画下了梦中女子的画像,派人去寻那女子。” 何舟说完,便老老实实躬下身。 宣毅画中之人是谁已十分明显,根本不需他明说。 书房一片寂静。 霍珏眯着眼,长指交叠,轻轻摩挲。 良久,才冷着声音道:“年关将近,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先让人打断他一条腿,确保他三个月不能下床。” 何舟、何宁齐声应“是”。 霍珏默了片刻,忽然眸光一转,定在何舟身上,道:“一会出去后,自己去领十下军棍,你可服气?” 何舟心神一凛,低头道:“属下知罪,甘愿领罚。” - 出了门,何宁觑了何舟一眼,压低声音道:“主子对你已是手下留情。” 何舟轻轻颔首。 他差点以为主子不会继续留他在身边了,到底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今夜是他护主不力,被周晔拦住时,他认出了这二人,一个是鸿胪寺卿家的大公子,一个是定远侯府的世子。 因怕伤了人,给主子惹来麻烦,与周晔交手时,他瞻前顾后,投鼠忌器,根本没用全力,这才令夫人受了惊。 “你也别怪主子要罚你,原本凭你的身手,十个周晔都拦不住你。” 何宁看着何舟,道:“当初主子分明同我们说过,任何想要伤害夫人与魏姨娘的人,无论神鬼,都当诛。至于旁的,自有他来应对。嗐,你莫要擅做决定,一切都该以主子的话为准。” 在何宁看来,今日就算何舟伤了周晔,主子都能令他毫发无损地回来。 何舟苦笑一声:“我不是怕我受牵连,我只是怕……坏了主子的大事。你说得对,我不该擅做决定,日后我不会再犯了。” 今夜他也算看清楚了,夫人对主子来说,不是一般的重要。他跟在霍珏身边也有些时日了,亲眼见识过他的手段。 今夜主子望着宣毅时,旁人许是看不清,可何舟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主子眼底深处翻滚着的,分明是浓浓的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修文,更新啦~撒花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何舟、何宁离去后,霍珏在书房里待了片刻,方才提步回了寝屋。 内室并未燃灯,昏暗无光,只门廊外悬着的两盏灯笼透过楹窗渗了些薄薄的光。 半开的幔帐内,只着一身单薄里衣的小娘子睡得极沉,乌发披散,睡颜恬静。 霍珏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待得身上寒气散了些,方才解开外衣上榻。 方才怕是将她累狠了。 往常在榻上,他念着她初尝人事不久,身子又娇,尚且还能收着。可今夜许是察觉到他异样的心绪,小娘子比任何时候都要主动,忍着羞涩,一声又一声地唤他“霍珏”。 唤到最后,嗓子都犯了哑,也将他的理智推到了边缘。 在她身侧躺下,霍珏却舍不得闭眼,长指捏着她一缕发丝,缓缓摩挲,目光一寸寸梭巡她的眉眼,看不够一般。 她这样好。 却不止他一人看到她的好,有时候他真想将她藏起来,不让旁人看到她,也不让旁人觊觎她。 可他知那样她不会快活。 而他这辈子,只想她快活,要她平安顺遂,要她无妄无灾,要她一辈子都只笑着,听她娇娇软软地唤他“霍珏”,听一辈子。 黑暗中,他轻声喃了句“阿黎”。 姜黎自是听不见他的呢喃,呼吸匀长,沉沉睡着,嘴角轻轻勾起,俨然是做了美梦的模样。 霍珏指尖轻触她唇角的小涡,轻柔落下一吻,随后便将她扣入怀里,四肢缠着她的,缓缓阖上眼。 - 姜黎一夜好眠,醒来时却好一阵腰酸腿软。 桃朱进来内室,瞥见她松散的里衣内,雪白肌肤红痕遍布,忙垂下眼,心中暗自嘀咕着,那滋阴养颜的补汤怕是日日都不能断。 姜黎不知自家丫鬟的小心思,漱洗净面后便问起霍珏来。 桃朱替她挽着发,脆声道:“公子一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一趟京郊,约莫入夜了才能回府。” 霍珏几乎每日都要出门,姜黎已是见怪不怪,用过早膳后,便去东厢院寻卫媗。 再几日便要过年了,这是他们在盛京的第一个年节,自是要认真对待的。 过个好年,来年方能事事顺遂。 唯一可惜的是,娘与阿令怕是不能同他们一起过年了。姜黎如今也就盼着,他们能在元宵节之前入京。 昨日在飞仙楼出了那样的事,姜黎便也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这一日几乎都呆在东厢院,与佟嬷嬷一同商量要采买的过年物什,列好单子,差人出去采买了,方才放下心来。 之后几日她足不出户,与卫媗一同领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剪窗花,夜里霍珏回来,她还拉着他给她写桃符。 他的字一贯写得好,写在桃符里拿来充门面最好不过的。就这般,忙忙碌碌中,成泰五年的最后一日终于到了。 这一日,府里处处挂着大红的灯笼,人人都穿上喜庆的吉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姜黎给霍珏备了一套宝蓝色的吉服,上头绣着渔樵耕读,寓意状元及第。 他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些,姜黎站在他身前,只到他肩侧,给他理领口,都得微微踮起脚来。 待他穿戴好了,姜黎后退一步,歪着头看他,眸光难掩惊艳。 霍珏平素爱着素色的衣裳,从前是竹青的布衣,如今多是白色玄色的杭绸,似宝蓝色这般艳丽的,除了成亲时穿的那套婚服,她从未见他穿过。 不得不说,寻常男子穿这等颜色,撑不起来不说,还会显得油腻俗气。 可霍珏却不同。 他五官深邃俊美,身量高大清瘦,穿上这身衣裳,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忽然便多了点烟火气。 不再似那高不可攀的谪仙,倒像是人间富贵竹了。 霍珏知她一贯喜欢看他这身皮囊,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便静静立着,由着她看。 他喜欢她眼里只有他。 姜黎看了半晌便笑着道:“你到正厅去寻阿姐苏老爹他们罢,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说着便要唤桃朱进屋,可话音儿还未出口,人便被霍珏一把拉了过去,揽入怀里。 “我替你换。”郎君说着,手便滑至她腰间。 姜黎忙按住他解她腰带的手,慌忙道:“我让桃朱来便好。” “阿黎这是怕我做得不如桃朱好?”霍珏挑眉,语气微妙,“哪次完事后不是我给你穿的衣裳?” 姜黎脸瞬间烧得慌。 你看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那档子事去了!她不过是觉着吉服的穿戴繁琐,不想劳烦他罢了。 “你是家主,怎能在过年节的时候做服侍人的事?”姜黎面色绯红,嗔道:“明日还要祭拜祖宗,我可不希望霍家的祖先们说你娶了个不知轻重的妻子回来。” 时人讲究三纲伦常,在家里,自是要妻以夫为纲的。 出嫁前,杨蕙娘便时时叮嘱她,为人妻者,要贤良淑德,不说要以夫为天,但至少要举案齐眉方才好。 霍珏闻言便笑了,不以为然道:“我自小便看着我爹服侍我娘,端茶倒水涤足,样样不缺。在霍家,从来都没有夫纲,只有妻纲。” 他这人从不打诳语,是以,这话一出,姜黎便有些半信半疑,抬眸去看他,想看他是不是又在逗她。 也就这一瞬间的恍神,腰间的束带便被他挑开。姜黎脸颊一烫,只好垂下眼,由着他去了。 - 团圆饭设在主院的前厅里,虽用膳的人不多,但厨房的婆子还是备了极丰盛的一桌珍馐美馔。 用过团圆饭后,姜黎便让周遭伺候的人都回后罩房去了,仆妇丫鬟们领了满满一袋子赏钱,欢天喜地地回家吃团圆酒。 卫媗身子骨弱,苏世青身体亦尚未彻底康复,热闹了大半日,两人均面露疲态,说了没一会话便各自回了屋。 他们一走,姜黎便揉了揉眼,对霍珏道:“我们也回寝屋吧,我给你做了糖饺子,回去吃便好。” 她天不亮便起来操持过节的庶务,虽有佟嬷嬷帮衬,但依旧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霍珏见她揉得眼眶泛红,知她是乏了,给她披上件斗篷,便在她身前蹲下,道:“我背你回去。” 姜黎的确是有些乏的,但不至于连几步路都走不得。 可看着霍珏宽阔的背,她弯了下眉眼,也不矜持了,利索地爬了上去。 外头的仆从婆子俱都回了屋,也就几个守门的护卫还在大门处当值,大抵也不会有人瞧见这场景。 这般想着,姜黎便放了心,身体放松下来,下巴抵在他肩上,想起小时候,她最爱撒娇,也最爱人背,她爹活着时,时常这样背着她,走在朱福大街的巷子里。 姜黎的爹姜励虽去世去得早,身子也弱,可在她心里,她爹就像山一般伟岸,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那时姜励总爱笑着同她道:“如今是爹爹背你,待得阿黎长大了,爹爹背不动了,便替你寻个老实听话的夫君,让他背你一辈子,可好?” 姜黎那时也不过才四五岁的光景,哪里听得懂姜励说的话,只听到有人要背她一辈子,便脆脆甜甜地应好。 如今她已找着了这世间最好的夫君,可她爹却见不着了。 席上饮下的酒此时都化成了热雾,弥漫在眼眶内。 姜黎一贯是个不爱哭的,此时也忍住了泪意,只在霍珏耳边低低柔柔道:“霍珏,你要背我一辈子。” 小娘子饮过酒的声嗓愈发软糯,再是心硬如铁的人听着,都要化成绕指柔。 霍珏偏头在她唇上啄了下,温声地应一句“好”。 他答应她的事,就从未失过言。 姜黎抿着嘴无声地笑,走到寝屋外头的庑廊时,忽然听得头顶“嘭——”的一声轰隆响。 她抬起头,便见泼墨似的夜空里,一朵绚灿的烟火骤然绽放。 姜黎轻“啊”了声:“霍珏,放烟火了。” 桐安城在年节时也有烟火,却是在护城河那头,城里是不能放的。没想到盛京竟是在城里放,瞧那方向,似乎就在圣人的行宫里。 大抵是宫里的圣人想要与民同乐吧。 霍珏神色并不如姜黎这般惊讶,只淡声道:“阿黎想看吗?” 姜黎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间的停顿,霍珏便知她想看了。大手撑住她的腿往上掂了掂,道:“搂紧我。” 姜黎下意识搂住他脖子,下一瞬,便觉身上一轻,不过几个呼吸,霍珏便踩着院子里的树,将她带到了屋顶。 姜黎在小娘子里算是个胆大的,可当她的脚踩在结着冰霜的瓦片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霍珏的手。 霍珏单手脱下身上的大氅,裹在她身上,而后便抱起她坐下,安抚她道:“别怕,我在这,不会让你摔。” 姜黎坐在他大腿处,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被他牢牢圈住,早就不怕了。 抬眸望着东南处行宫顶上的天空,烟火一朵一朵绽放。 夜色寂寂,她看得入迷,烂漫烟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霍珏盯着她湿润的眼,待得那最后一丝火光消散,他轻轻贴着她的鬓发,温声问:“阿黎可要许愿?” 许愿? 姜黎眨了眨眼,她是个知足的人,成泰五年对她来说,是个极幸运的年头。 这一年,霍珏连夺三案首,成了常州府解元,还寻回了自己的亲姐。而她嫁给了他,与他一同来了盛京,很快阿娘与阿令也要来盛京与他们团聚。 这样的日子真的无甚可埋怨,每一日都是她所期盼的。 姜黎想了想,便笑着道:“我似乎也无甚愿望。若非要说,也不过是阿姐与苏老爹身体康健。再有便是,希望你明年能考取一个好功名。” 霍珏淡淡“嗯”了声,将她耳边的鬓发挽到耳后,同她郑重道了句“好”。 日后,她所有的愿望,他都会替她实现。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弦月高悬,清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霍珏将昏昏欲睡的小娘子安置在榻上,便听见几道脚步声齐齐停在屋外。 掖好寝被,放下幔帐后,他蹙起眉峰,缓步出了屋,问道:“何事?” 一名护卫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随后便压低声音道:“方才薛世子翻墙入了东厢院。” 霍珏额角一抽,倒是没想到是因着这人,这人去东厢院要找谁根本不必猜。就薛无问这行径,半夜夜探香闺,若是父亲与大哥尚在,定然要将他的腿打断,再送回国公府的。 可眼下他自是不能去打断薛无问的腿。 霍珏面色淡淡,往东厢院的方向看了眼,道:“由着他去。” 依宫中那人的习性,今夜定要举行一场热热闹闹的宫宴。薛无问是锦衣卫指挥使,估计不能在这里久呆。 霍珏猜得不错,薛无问只有半个时辰。 佟嬷嬷见他忽然前来,也不惊讶,只笑着道:“世子来得正好,姑娘刚喝下药,正要歇下。” 薛无问颔首一笑,推门进去。 屋子里暖香袭人,一豆微弱的烛光立在床头的小几上。 卫媗散着一头乌发,靠在碧青绣缠枝芙蓉花大迎枕里,低头看着本游记。 听见推门声,她也不抬头,只轻声道:“嬷嬷怎么进来了?” 来人却不吭声,卫媗察觉到不对劲时,薛无问已经行至床头,抽走她手上的书册,道:“灯火太弱,仔细眼睛看坏了。” 卫媗在一刹的惊讶后,很快便恢复平静,与他对视一眼,垂下了眼睫。 薛无问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在她旁边坐下,提唇笑问了句:“生气了?” 他今日穿着绯红的官服,金冠束发,面若冠玉,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因饮了酒的缘故,看人时仿佛含了情。 一身的意态风流。 卫媗淡淡道:“我为何要生气?” “那你为何不看我?”薛无问抬手掐住她尖尖的下颌,烈酒浸润过的声嗓微微泛哑,“这么多日不见就不想我么?我日日都在想你。” 卫媗早就习惯了他这些泡在蜜罐里的情话,抿了抿唇,淡淡道:“你如今佳人在侧,美玉在旁,又何需想我?” 话音坠地,周遭的空气蓦地一静,连男人掐在她下颌的手指都顿了下。 卫媗闭了嘴,心重重往下坠。 方才那样的话她不该说的,不合时宜,也失了身份。 她懊恼地偏过头。 下一瞬,便听得薛无问轻笑一声,抬手将几上的灯盏拎了过来,放在卫媗的脸侧,道:“卫媗,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说着,便掐着她下颌轻轻扳过她的脸,将她巴掌大的小脸曝露在灯光里,叫她无处可藏。 他逗猫儿似的态度着实教卫媗有些恼。她抬起眼,张嘴咬住薛无问抵着她下颌的拇指,雪白的贝齿不留半点力。 没一会儿便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他的手指被她咬出两道口子。 薛无问面不改色,既不喊疼,也不抽手,就那般不错眼地盯着她,随她咬个尽兴。等她齿关松了,还凑上前去,似笑非笑道:“牙齿咬疼没?” 边说着,边用带茧的指腹擦过她贝齿,勾缠住她柔软的舌尖,见她又要恼了,方才拿出手指,放嘴里一啜,“啧”一声:“酸得我牙齿都要掉了。” 卫媗白他一眼,不理他这胡搅蛮缠、厚颜无耻的行径。 可薛无问却不依不饶,灯盏牢牢放在她脸侧,非要逼她再说一次醋话。这姑娘跟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吃醋,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副吃醋的模样。 卫媗实在是忍无可忍,推开他把着灯盏的手,道:“薛无问,你该走了。” “不急,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薛无问也不逗她了,放下灯盏,欺身上前,将那两片朝思暮想的唇瓣咬入嘴里。卫媗闭上眼,头深深陷入柔软的迎枕里,舌尖尝到了他唇齿间淡淡的酒味儿。 他许久不曾碰她,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旷了那么久,整个人自是亢奋到不行,血液疯狂地涌向身下。 连呼吸都是热的。 男人的眉眼渐渐染上浓浓的欲色,恨不能将她敲骨吸髓地含弄,可到底是忍住了。 他尚有要务在身,今夜不过是想她想得紧,才趁机来看她一眼。 薛无问抬手揩去她唇角的津液,哑声道:“再过几日我就将王淼送回瀛洲。” 卫媗怔忪了下,原来王家送来的王氏女是王淼。 王淼的祖母与薛无问的外祖母是表姐妹关系,按辈分来说,她的的确确该喊薛无问一声“表哥”。 这姑娘比她小几岁,如今正值豆蔻之年,在瀛洲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二人曾过有几面之缘,小姑娘那会年纪小,总爱跟在她后头,一口一句“媗姐姐”地喊。 几年未见,她都要谈婚论嫁了,嫁的还是薛无问。 她这呆愣的模样实在招人喜欢,薛无问忍不住啄了啄她唇角,笑着哄:“你也不必醋她,我同她顶多就见了四五次面,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瞧清楚。” 这话说得夸张了,凭他这几乎过目不忘的眼力,哪能连人家的模样都没瞧清。 卫媗沉默须臾,终是开口道:“不必如此,不是她总还会有别人,你早晚要成亲。” “我不会成亲。”薛无问低头去寻她的眼,望进她眼底,认真道:“父亲母亲不会逼着我娶旁人,他们不会委屈你,我也不会。” 卫媗指尖下意识一颤,从他的话里,她猜出了是谁要他娶王氏女了。 “王淼的姑父当年就在青州军里任从三品归德将军,外祖父一死,他不仅升了官,还将半数青州军收入麾下。” 卫媗望着薛无问,面色煞白,声音儿难得带了点急切:“当初,瀛洲王氏是不是早就投靠了那人?也是那人,要你娶王氏女,想借此拉拢你们定国公府,是也不是?” 薛无问被她这话问得一怔。 他知她聪慧,却想不到会聪慧到这样的地步,不过凭着他说漏嘴的只言片语,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猜中当年王家做过的事。 可他根本不想她卷入任何纷争里,她的身子太弱,思虑过重,只怕会有损寿数。 薛无问不置可否,只低声道:“卫媗,你无需伤神去寻当年的真相,万事有我。再不济,还有你那个多智近妖的弟弟,他可比你想象的要聪明。” “薛无问——” “我该回宫里了。”薛无问柔声打断卫媗的话,在她额头轻轻触了下,“别多想,再过几日,我便接你回无双院。” 见他一脸不欲多谈,卫媗心底隐隐约约有了答案,眼底登时一阵发凉。 - 寒风瑟瑟,幽深的巷子里,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暗一手执马缰,瞥见薛无问的身影,忙下了马,恭恭敬敬道:“世子。” 薛无问淡应一声:“飞仙楼那边出了何事?查清楚没?” “钱掌柜说是几位世家子弟醉酒闹了事,不小心将定远侯府的宣世子从三楼撞下,令其摔断了一条腿,钱掌柜已经差人将宣世子送回了侯府。” 薛无问撑车门的动作一顿,回眸看着暗一:“宣毅?” “是。钱掌柜特地请了接骨圣手去侯府替宣世子看腿,听那大夫的意思,约莫几个月便能大好。” 暗一顿了顿,接着道:“这位宣世子也是倒霉,醉酒后走错地方,一不小心就卷入了旁人的争端里,平白无故就飞来一场横祸。” 平白无故?飞来横祸? 薛无问可不信这是巧合。想起早几日宣毅与霍珏的龃龉,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另外,”暗一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盛京忽然出现的那些暗桩,与白水寨有关。听暗四暗五道,那些人似乎一点儿也不遮掩,就等着暗四暗五他们找上门。暗四暗五让我请示世子,可要将这些人处理了?” 定国公府的所有暗卫都知晓白水寨与无双院那位的关系,薛无问不发话,他们哪敢处置那些人。 薛无问嘴角一抽,如今整个白水寨的人都听令于谁他心知肚明。 那小子自打进了盛京后,动作不断不说,还全都不瞒着他,甚至还故意漏出破绽引他去查探,顺道替他抹掉所有痕迹。 真真是两姐弟都不是省心的。 薛无问揉了揉眉心,叹一声:“由着他去。以后若是白水寨的人需要援手,你让暗四他们悄悄搭一把手,别让旁人查到他们身上了。” “是。”暗一应了声,待薛无问上车后,又问道:“世子是要回府,还是回宫里?” “回宫。”薛无问提了提嘴角,捞过先前落在软凳上的大氅,似笑非笑道:“宫宴尚未结束,我怎能离开太久?” 暗一神色一凛,总觉着自家主子提起“宫宴”时,那笑意就跟要杀人似的。 - 当今圣上登基五年有余,一贯推崇君臣同乐,但凡有个大点儿的年节,都要在宫里设宴,宴请群臣。 今日的宫宴设在秋延殿,薛无问甫一进宫,便有内侍前来迎接,道:“薛大人,陛下在御书房等着您,请您随杂家来。” 薛无问认出这是成泰帝身边最得力的秉笔太监赵保英,忙笑了笑,道:“有劳赵公公。” 赵保英生了张阴柔女气的脸,虽年过不惑,却因保养得当,瞧着要比真实岁数年轻许多。 听出薛无问话里的客气,赵保英一甩拂尘,恭敬笑一声,道:“薛大人客气了。” 二人均有心在面上交好对方,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客气。 到了御书房门外,薛无问冲赵保英略一颔首,提步进了内殿。 一抬眸,便见身着明黄色缎绣五彩云蝠金龙十二章吉服的成泰帝,端坐在雕着五爪金龙的四方椅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薛无问上前叩拜,恭声道:“微臣叩见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赵保英在之前提到过,是男主上辈子的干爹,接下来几章要走点剧情 昨天挂请假条了哈,以后不更的时候都会挂上请假条,尽量给你们日更~明天要上第一个榜了,天灵灵地灵灵,让我上个好榜吧qaq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成泰帝今年四十有四,生得英俊儒雅、温润贵气,瞧着不像是个帝王,更像个儒雅书生。从前成泰帝还是康王时,便—心纵情山水,无心朝堂,私底下被人称之为“闲王”。 谁都没想到,这位“闲王”会最终成为金銮殿的主人。 在百姓眼中,康王为人和善,无半点皇子龙孙的傲气,很是平易近人。这样—个人,之所以能得继大统,不过是时也命也。 说好听点,是天命所归,说难听点,那就是走了狗屎运。 大周朝的皇帝子嗣—贯不丰,先帝也不例外,除去夭折的几位皇子公主,顺顺利利长大成人的便只有三子—女。 太子周元旬,四皇子周元庚,六皇子周元季以及惠阳长公主周元宁。 永熹十二年秋,先帝率—众大臣在西郊狩猎,却不料遭叛党埋伏,中了暗算。兵荒马乱中,是太子为先帝挡了—支毒箭,先帝才躲过—劫。 可太子也因此伤了底子,折了阳寿。 彼时宫里宫外均流传太子活不过而立,人人皆以为东宫要换人了,连民间赌坊都开了赌约,赌东宫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四皇子还是六皇子。 来年春天,先帝立周元旬嫡长子周怀佑为皇太孙,并将皇太孙接入宫中,亲自教导。同时,立四皇子为康王,六皇子为顺王,择日出宫建府。 自此,别说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老臣,便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看明白了,先帝这—番举措,不过是在向世人宣告,东宫乃是正统。 波云诡谲的朝堂瞬时恢复平静,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更是就此打住。 之后几年,太子的身体—日比—日虚弱,而日渐长大成人的皇太孙却颇得先帝看重。先帝曾在宫宴里笑着同群臣道:“此孙肖朕。” 若非那场谋逆案,皇太孙周怀佑该是大周的下—任皇帝。 而甫—出生便被批凤命的卫媗,是周怀佑的未婚妻。 - 御书房里,成泰帝温和地看着薛无问,道:“平身罢。可查出了那则流言的源头?” “回禀皇上,臣只查出流言出自燕春楼。听楼里的老鸨说,那人是个胡商,先太孙未死的消息便是那胡商醉酒后同楼里的姑娘们说的,可那人清醒后根本不记得他说过这话。” “醉酒?”成泰帝眸光微凝,“可抓着那胡商了?” “尚未,那胡商两个月前在燕春楼宿了两日便离开了盛京,之后行踪成谜,臣已派人往城外去寻人。” 成泰帝微微颔首。 先太孙还活着的传言两个月前才在盛京流传出来,初时根本无人当真,这消息也很快便销声匿迹。 可不知为何,最近半月这传言忽然卷入重来,且越传越盛。前两日竟然传入宫中,连成泰帝都有所耳闻。 如今虽查到了是—名胡商酒后说的胡话,可成泰帝却半点也不觉安心。 “都说酒后吐真言,薛卿觉得这胡商说的可是真话?朕的那位好侄子,有无可能藏身于边关,恰巧被那胡商撞见了?” 薛无问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胡商—贯喜爱信口开河,尤其是在花街柳巷那些地方,—壶黄酒下肚,什么浑话都胡诌得出来。依臣看,那胡商说得多半是假的。” 成泰帝淡淡“嗯”—声:“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胡商。” “是。” 说罢那胡商的事,成泰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提了提唇,望着薛无问,好整以暇道:“方才在宴上,贵妃同朕说,她娘家侄女现下正借住在定国公府,可有此事?” 薛无问被问得—怔,思忖片刻后,方才道:“确有此事,月前祖母身体抱恙,瀛洲王氏那位老封君便将王六娘子送来定国公府,说王六娘自小礼佛,福缘深厚,若能日日为祖母诵经祈福,祖母定能早日康复,如今王六娘便住在祖母的静心堂里。” 成泰帝闻言,挑了挑眉,颔首道:“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拿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口,接着道:“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这几年在锦衣卫为朕效力,倒是耽误你成家了。贵妃央着朕给她这侄女寻个良婿,朕瞧着你挺合适。你意下如何?” 薛无问—听,忙做出—个求饶的表情,情真意切道:“陛下还是绕过臣罢!臣平日里最烦的便是佛堂、寺庙那些个地方,若娶个日日诵经礼佛的娘子,微臣怕是连家都不敢回。” “再说,母亲前些日子才给臣相中了—门亲事,微臣母亲的性子陛下是了解的,微臣哪敢忤逆她?” 薛无问的母亲崔氏乃显州崔氏—族的嫡长女,当初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说—不二。 成泰帝还是康王时,曾听闻定国公十分尊重他这位发妻,是以连先帝御赐的美人都不敢要。 思及此,成泰帝不由得哑然失笑:“薛夫人给你看中的是哪家的贵女?” “是母亲故友的女儿,人在肃州,那姑娘还在服丧,等丧期—过,母亲便要上门说亲。” 薛家的本家便在肃州,崔氏会在那里给薛无问说亲倒也不奇怪。成泰帝放下手中茶盏,道:“既如此,朕就不勉强你了。” 薛无问这小子在盛京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常年留宿花街柳巷,成泰帝不止—次见他顶着被咬破的嘴唇上朝,听说都是花楼里的莺莺燕燕为他争风吃醋时留下的。 将他与那位喜爱礼佛的王六娘撮合在—起,的确不合适。 从御书房出来,秋延殿那里的宫宴已至尾声。 薛无问径直出了宫门,暗—替他开了车门,例行公事地问—句:“世子可是要回府?” 薛无问敛去脸上的笑意,淡淡道:“不,去玉京楼。” 暗—忙应—声,心里不由得腹诽:世子最近都宿在玉京楼,再宿下去,估计盛京里的小娘子都不敢嫁他了。 - 成泰六年元月初九。 盛京大雪压城,冷风跟软刀子似的,直往人骨缝里钻。 就在这折胶堕指的大寒天里,姜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来了杨蕙娘与姜令。 “娘,阿令!”姜黎上前抱住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杨蕙娘,眉眼都快弯成—弧月牙。 杨蕙娘认认真真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姑娘,头—回分开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忐忑。 好在自家女婿将阿黎照顾得不错。 心里头刚冒出这念头,便见霍珏从屋内走来,先是同她行礼问好,接着才行至姜黎身侧,将—件白色披风套在她身上,温声道:“莫要着凉了。” 姜黎摸了摸鼻子,方才她在屋里听到杨蕙娘到了的消息,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连披风都来不及套上。 杨蕙娘见此,忙嗔了姜黎—眼:“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姜黎连忙解释:“我如今稳重许多了,不信你问霍珏。” 霍珏从善如流地颔首应是,杨蕙娘白了姜黎—眼,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于霍珏对阿黎的体贴,也无奈于这份体贴。阿黎本就被她惯得有些娇气,如今被霍珏这般宠着,怕是要越来越娇气了。 周遭的仆妇忙着卸马车上的行李,姜黎挽着杨蕙娘的手臂,道:“娘,你快去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院子。” “先等—下。”杨蕙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往四周看了眼,冲—位身着暗蓝色夹袄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招了招手,道:“如娘,你过来。” 那名唤“如娘”的妇人小心翼翼地行了过来,朝霍珏与姜黎重重鞠躬。 杨蕙娘忙止住她的动作,道:“不必如此,这是我女儿女婿,你只当自家晚辈便可。” 说完这话,杨蕙娘便扭头看向姜黎,同她介绍起如娘来。 原来这如娘是杨蕙娘在路上遇见的苦命女子,年轻时丧了夫,又无子无女的,被公婆磋磨了十几年,差点没了命。 杨蕙娘恰巧遇见她公婆拿棍子抽打她,—时不忍,便从如娘公婆手中将她买了过来。 杨蕙娘道:“我开酒肆也要雇人,日后让如娘随我酿酒便好。就是这落脚之处,我琢磨着先让如娘同我—起住在这,等酒肆开了再在酒肆后头给她劈个屋子,你们看这样可能行?” 姜黎自是无甚意见,但要往府里添人,她觉着还是霍珏同意了方才好,便回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行么? 霍珏淡淡—笑,道:“阿黎做主便是,我听阿黎的。” 姜黎脸颊—时发烫,哪有人像他这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听妻子的,也不怕旁人笑他惧内。 她忙扭过头,对如娘道:“既如此,婶子安心住下便是。” 如娘听见这话,彻彻底底松了口气,哽着声音道谢,她虽年纪不小了,但气质温柔,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联想起她过去的经历,很是让人怜惜。 安置好如娘的事,姜黎正要拉杨蕙娘进去院子,忽然听到姜令喊了声“孙大当家”。 姜黎脚步—停,刚想同孙平寒暄几句,手心忽地—紧,便见杨蕙娘扯了扯她的手,不自然道:“不是说要带我进去看看吗?快带路!”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身后的婆子提着箱笼进进出出,姜黎觑着她娘的脸,总觉着有些疑惑。 杨蕙娘为人爽利,孙大当家一路护送她与阿令到盛京,按她一贯来的性子,不管如何,她都会同孙大当家客客气气道谢的。 怎地现下像是起了什么龃龉,要避之不见了似的,真真是怪哉。 “愣在那做什么?娘累了,快带娘进去里头歇一会。”杨蕙娘催促道。 姜黎只好冲孙平遥遥屈了一礼,这才领着杨蕙娘进了东厢院。 这宅子分主院与东西两个厢院,西厢院两间厢房住着苏老爹与方神医,东厢院住着卫媗,如今还有一套厢房是空置的。 那空置的厢房姜黎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给杨蕙娘住。至于姜令,到底男女有别,自是不能住在东厢院的,索性叫他去同苏老爹一起住。 姜黎刚到霍府的第一日,还觉着这宅子委实太大了些,打理起来可不容易。可杨蕙娘与阿令一来,又觉着小了。 难怪霍珏同她说,日后要给她换套大些的宅子呢。 姜黎与杨蕙娘刚进东厢院的院子,便见卫媗穿着件大红的斗篷,抱着个拳头大小的手炉立在腊梅树下,冲杨蕙娘笑着唤了声“杨婶子”。 说着,便朝母女二人走来。大红的斗篷被风卷起一角,露出里头梨花白的袄裙,聘聘婷婷,风仪玉立。 杨蕙娘对卫媗的印象一贯来很好,忙笑着同她道:“魏姑娘,进屋子里说,外头风大,莫要冻着了。” 卫媗颔首一笑,与她们一同进了花厅。 花厅里点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佟嬷嬷领着丫鬟们进来奉茶,又送上糕点,接着才轻轻阖上门,退了出去,留下三人在屋子里说话。 杨蕙娘对喜欢的人素来话多,拉着卫媗的手说了好一通话,知晓卫媗来了盛京后便住在霍府,以为她是离开了定国公府,不为人妾了,还格外替她高兴。 “你放心,日后杨婶子定会替你寻个老实敦厚的夫婿。你这样好的姑娘,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娶回家做正头娘子的。” 卫媗一听便知晓杨蕙娘是误会了。 可想到薛无问那厮到如今也未曾来接她,她便也不解释什么,只笑着应“好”。 姜黎喝了两盏茶,见她娘越说越来劲儿,不由得纳闷,方才她还说累了,要赶紧回屋里歇息的。一转眼又拉着阿姐说个没完,丝毫不见疲态,分明是不累呀。 实在是奇怪。 - 夜色笼垂,树影婆娑。 将杨蕙娘与阿令都安顿好后,姜黎回主屋盥洗,从净室出来时,霍珏已经回来了,正端坐在矮榻上看书。 见她出来了,便放下书,十分熟悉地接过她手上的布帛,替她绞干头发。 霍珏不是第一回给她绞头发了,力道轻重都拿捏得极好,比之桃朱也是不差的。 姜黎舒服得闭上了眼,等到头发绞到半干了,才抓过他手上的布帛,道:“差不多了。” 霍珏将一个炭盆挪到榻边,抱起她,一同在榻上坐下,道:“方才孙大当家同我说,想留在咱们府里做护卫。” 姜黎正舒舒服服地窝在他怀里,听见这话,不由得直起身子,诧异道:“孙大当家的镖局不要了?” 不怪她诧异,孙平的龙升镖局在桐安城名气不小,便是姜黎这些与镖局不曾打过交道的闺阁小娘子都有所耳闻。 听说孙大当家年轻时便是武林高手,退出江湖后与一群志同道合的绿林好汉建了龙升镖局,走镖走了十来年了。 这龙升镖局是孙平的心血,他怎会轻易就放弃了?放弃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离开桐安城,留在盛京做护卫。 实在是叫姜黎百思不得其解。 霍珏瞧着小娘子秀气的眉峰微微蹙起,淡淡一笑,道:“孙大当家把镖局托付给他义弟何勇,镖局的人不日便会随何勇回桐安城。” “那镖局是他一趟镖一趟镖走回来的,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了?”姜黎皱眉道。 霍珏伸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轻声道:“那自然是遇到了比镖局更重要的东西,或者说,人。” 不知为何,姜黎倏地想起杨蕙娘来。 下意识便捉住霍珏的手,道:“霍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觉着我娘今日有点儿不对劲儿。” 霍珏反手握住她细嫩的手,捏了捏着她削葱似的指尖,道:“娘哪里不对劲了?” “方才阿令说孙大当家到的时候,我正想同他说几句话呢,却被我娘拉进了屋,似乎很不想同孙大当家打照面一样。” 姜黎说到这,话音蓦地一顿,乌溜溜的眼登时睁得大大的。 小娘子这模样实在招人疼,霍珏倾过身,在她唇角轻轻一啄,漆黑的眸渐渐蕴上一层笑意:“想到了?阿黎觉着孙大当家当你的继父如何?” 姜黎从来没想过杨蕙娘再嫁的事。 她爹姜励在她与阿令七岁那年便去世了,之后杨蕙娘也没想要再找一个,足足守寡守了将近九年。 平心而论,杨蕙娘生得美,为人爽利,又有一间能生财的小酒肆。 桐安城里想娶她的男子是不少的,便是后来守了寡,也常常有媒婆上门来给她说亲。 大抵是忘不了她爹,又不愿他们姐弟二人受委屈,杨蕙娘从来没想过再嫁。 可要让姜黎说,她爹虽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子,可她娘还有很漫长的一段人生,若是能有个知冷知热,稳重可靠的人陪着她,那自然是最好。 “你与孙大当家打过交道,他这人人品如何,从前可曾婚配过,家中有甚亲人?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公爹小姑子?” 姜黎湿润的眼望着霍珏,认认真真道:“我瞧着娘对他,兴许是有意的。若孙大当家是个可靠的,娘又喜欢他,我自是愿意他做我的继父。” 小娘子白生生的脸既有担忧,又有喜悦,看得霍珏叹了声,将她抱入怀里,道:“担心甚?他若是不可靠,我根本不会让他留在盛京。” 上辈子,杨蕙娘便是嫁给了孙平的。 姜黎轻轻提起的心瞬间落回了原处。 霍珏既然说孙大当家可靠,那定然是可靠的。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鲜活生动,一眼就叫人瞧到了底,那明晃晃的信任与依赖看得郎君心里一软。 霍珏长臂圈住她细软的腰肢,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先前半干的发已然干透,便笑着道:“娘与孙大当家的事,我们不必插手,顺其自然便好。阿黎,现在我们说点旁的正事。” 姜黎疑惑抬眼:“什么正事?” 霍珏静静望着她,微提唇角,长指挑开她腰间的小衣,缓慢地摩挲着,道:“再两日便是阿黎的小日子了。” 姜黎雪白的脸腾地漫上一层粉色,小声道:“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还,还有,这算哪门子的正事?” 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姜黎的声音登时弱了下去。 每次被他这样望着,她都有种无处可逃的禁锢感。 小几上的烛光轻轻摇曳,映着她绯色的艳若桃李的脸。 感觉到他细长的指从腰间轻轻摸到了旁的地方,姜黎眼睫一颤,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下巴抵着他的肩,软声道:“莫在这里,到榻上去。” - 烛火倏忽一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黎疲惫地躺在霍珏怀里,一动都不想动。 霍珏轻抚她颈间汗湿的乌发,低低笑了声:“过几日,让素云教你练五禽戏。” 姜黎知他在笑什么,小手无力地揪了下他的袖子,以示不满。 他一到榻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就他那恨不得将她拆剥入腹的狠劲儿,她练十套五禽戏都没用。 她都累成这样了,他怎么还有脸笑话她?真是气煞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短小了点,明天会更肥一点的(信我!)~看到有小可爱给我投营养液了,谢谢啊,啾咪一个!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时间一晃便到了上元节。 大周朝崇扬佛法,时人讲究在正月十五这日“燃灯表佛”。 登极御宇六年的成泰帝,是大周最信佛法的皇帝,每逢初一、十五便要请大相国寺的住持入宫诵经。到了上元夜,宫里的佛灯便会一盏接一盏地挂起,远远望去,整座皇宫像是沐浴在一片火海里。 巳时三刻,下了早朝,薛无问从金銮殿门前的汉白玉阶梯拾级而下,远远便瞧见赵保英笑容可掬地领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侣缓缓行至金水桥。 僧侣着一身赤色祖衣,眉心一颗观音痣,手执一串木佛珠,一派仙风道骨,超尘拔俗。 薛无问眯了眯眼,步伐微顿。 身侧的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瞥见金水桥上的人,连忙讨好道:“今夜圣人请了圆玄法师入宫讲佛法,奴才听说圆玄法师会在宫里诵经诵足七天七夜,又不知要造福多少人了。” 圆玄法师,大相国寺的住持,亦是从前卫媗出生时批她凤命的老秃驴。 薛无问提唇一笑,道:“圆玄法师倒是清闲。” 他自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老秃驴了。 成泰帝一年不知要请这位大相国寺住持进宫多少次,不是讲佛法,便是诵经度厄。 可薛无问从不信佛,亦不信今生来世那一套。世人将圆玄视作不出世的得道高僧,连成泰帝都对他以礼相待。 但在薛无问眼里,这秃驴就是帮着天家抢他媳妇的人。 是以,每次见着圆玄,他都无甚好脸色。 小太监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登时吓得不敢吱声,忙换上一张笑脸,躬身跟上薛无问的步子。 他们二人刚走,赵保英便领着圆玄法师来到长阶下,正要拾阶而上,忽见圆玄法师脚步一顿,捻着佛珠,朝宫门处看过去。 “大师可是遇见了熟人?”赵保英笑眯眯道。 圆玄缓缓收回眼,抬眸望了眼天色,摇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 出了奉天门,薛无问接过暗一递来的大氅,提脚上了马车,道:“王六娘可是启程回瀛洲了?” “是,暗二亲自将王姑娘送出了城门。”暗一边说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偷望了薛无问一眼。 听暗二说,那位王六娘离开时,望眼欲穿地等着世子同她告别。世子爷倒好,在玉京楼呆了一宿,也没留个只言片语给人小娘子。 忒无情了。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看着暗一,道:“又在腹诽我?” 他这位暗卫,武功好,脑袋瓜子也算灵活,就是平日太爱看戏本子,内心戏比戏台上的戏子都丰富。 暗一闻言便浑身汗毛一竖,立马道:“无,断无。属下不过是在想,今日要不要安排人去接魏姨娘回定国公府?” “不必,过两日我亲自去接她。”薛无问反手敲着几案,想起上月霍珏在玉京楼同他说过的话,桃花眼霎时一冷,“那小子这两日去哪了?” 暗一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世子嘴里说的“那小子”是霍珏,忙应声道:“霍公子两日前便出了盛京,去了临安城。” 临安城。 若是霍珏做的那个梦当真能预知未来,临安城今夜会有惊变。 薛无问微微颔首,挑起厚厚的帘布,望着热热闹闹的长安街,沉下声音吩咐道:“派几个人去临安城,好生盯着他,莫让他受伤了。” - 霍珏两日前便带着何舟出了城。 姜黎与他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同他分开。虽然只是分开数日,却依旧是有些不舍的。 临出发时,她握着霍珏的手殷殷切切叮嘱了半天,仿佛他要出远门,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一样。 小娘子那张脸根本藏不住情绪,霍珏揉捏着她软软的手,柔声哄她:“两日后我便回来了,明日是上元节,你若想带娘与阿令出去逛灯会,记得带上何宁与云朱她们。” 云朱便是沈听送来的原名叫二丫的姑娘,姜黎也是后来才知晓,她们四人会些拳脚功夫,这才被沈听挑了出来,送到她身边。 姜黎听罢霍珏的话,颔首应道:“你放心,我周遭那么多人陪着我,不会出什么事的。倒是你,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 霍珏静静望着她,抬手握住她皓白的腕,将她拽入怀里,道:“阿黎给我做盏平安灯吧。” 她曾经给他做过一盏形如莲花的平安灯,托人送入宫里,交与他。可那时他并未接,那盏平安灯如何送进宫里的,便如何送回了杨记酒肆。 她做那灯时,定然是无时无刻都在祈求佛祖保佑他。那样一盏倾注着她心意的平安灯被他无情退回,想想便知她心里有多难过。 姜黎哪里知道他心中的遗憾,仰着脸,眸光潋滟,笑意盈然地同他道:“霍珏,你不说,我也准备给你做平安灯的,我连花案都描好了。” 姜黎前两日便在忙着描花案,还想着等他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的。哪知道他竟然自己提出来了,姜黎鲜少听霍珏开口要什么,他既然开了口,自然也就不瞒他了。 霍珏走后,姜黎便领着几个丫鬟一同做平安灯。 到得上元节这日,霍府的仆妇们一大清早便起来扫雪,挂灯笼,燃佛灯,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姜黎白日一直呆在府里,直到用过晚膳,天色擦黑了,才与杨蕙娘一同出了门。 入了夜,盛京城里但凡热闹些的商街均挂起了花样繁多的平安灯。数万盏花灯齐齐点亮,行在路上,一眼望去,正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看得人惊叹连连。 绚丽灯景迷人眼,周遭还有奇人异术、歌舞百戏,麟麟相切,不绝于耳。 这等子盛况自是桐安城没有的。 杨蕙娘看得眼花缭乱,想起孤零零留在东厢院的卫媗,不由得可惜道:“魏娘子与佟嬷嬷若是与我们一同出来就好了,外头热热闹闹的,可比她拘在院子里要强多了。” 姜黎挽着杨蕙娘的手,笑着道:“阿姐喜静,即便是上元节这样热闹的节日,也是不爱出门的。况且她在盛京住了六年,这些热闹的场景对她来说,兴许都是稀疏平常的了。” 杨蕙娘一想也是,便也不再提。 她这趟出来的目的,可不只是出来赏灯会的,还要去看看姜黎挑出来的那几家铺子,哪一家最合适开酒肆。 思及此,杨蕙娘便对姜黎道:“阿黎,你若是看够热闹了,现下便带我去看看那几家店面如何?” 姜黎瞄了眼站在何宁身侧的孙平,低头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还要去飞仙楼猜灯谜,顺道给阿姐买些糕点。娘,我让素衣、素从还有孙大当家陪您去如何?” 这几日,姜黎看出来了,她娘在避着孙平呢。自打孙平留在了霍府做护卫,她娘就再不肯出去外院了,生怕会遇着他。 姜黎是杨蕙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哪能不知道她娘的性子?若是不喜欢孙平,那她定然不会躲,就是因为动了心,才会处心积虑地避开他。 霍珏说孙大当家性子爽朗又义薄云天,与风风火火的杨蕙娘可以说是十分合适的。 偏这二人一个不晓得追,一个只想着躲。 今夜正巧是个好机会呢。 姜黎见杨蕙娘面色一僵,便笑着望向孙平,道:“孙大当家可方便送我娘去看看那几家铺子?” 孙平自是应方便,说罢,悄悄望了杨蕙娘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 杨蕙娘反应过来,哪儿不知道自己被女儿给算计了。只好狠狠瞪了姜黎一眼,避开孙平的目光,道:“那便有劳大当家了。” - 说去飞仙楼不过是个借口,自打上回在飞仙楼遇到了宣毅后,姜黎便打定主意再也不去飞仙楼的。 免得又遇到那劳什子宣大人、周大人。 杨蕙娘他们走后,姜黎拢紧身上的斗篷,看了眼不远处的飞仙楼,转身往隔壁的如意街走。 云朱跟在她身后,见她路过飞仙楼而不入,还当她是没瞧见呢,赶忙提醒道:“夫人,飞仙楼到了!” 姜黎摇了摇头,道:“飞仙楼这会人山人海的,我寻思着还是不去猜灯谜了。至于点心,我去如意街的稻香村买便是了。” 稻香村是盛京的老字号,那里的糕点与飞仙楼的可谓是平分秋色,一点儿也不比飞仙楼差。 云朱点点头,一脸可惜地往热闹非凡的飞仙楼望一眼。 正要收眼时,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忽然闯入眼帘,马车里,一位头戴金冠的俊美郎君正挑着布帘,一瞬不错地望着她们,目光阴烈。 云朱心里咯噔一跳,习武之人的本能之下,拳头一瞬间便攥紧了。可下一瞬,那男子忽地又放下了布帘。 云朱一愣。 弄,弄错了? 那人不是在看他们? 街上人头涌动,来来往往的行人迅速挡住了那辆马车。 走在前头的何宁察觉到云朱的异样,拧眉问一声:“云朱,出了何事?” 云朱思忖片刻,想着方才多半是自己多心了,便摇头跟上他们,回道:“无事。” 丝毫不知,此时的马车里,那位目光阴烈的郎君正缓缓摸着左手虎口,冷着声命令道:“跟上他们,查清楚那位小娘子姓甚名谁,住在何处,还有,嫁与了何人。” 车里两名身着寻常布衣,面目普通的男子低头应是,领命下了马车。 两名暗卫离开后,坐在宣毅对面的周晔忍不住道:“大夫说你至少要卧床三个月,才能养好腿骨,你倒好,才安生了几日便拄着拐杖跑出来。毅哥儿,你是不是不打算要你的腿了?” “还有,你天天守在飞仙楼外头,是不是就是为了找薛无问的义妹?”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一下,关于上元节的一些习俗描述,参考《东京梦华录》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小几上香炉轻烟澹澹,炉边两盏上好的庐山云雾早已泛凉。 从那小娘子出现在长安街开始,宣毅便放下了手中茶盏,挑着帘子,阴烈的目光,自始至终追着她。 周晔与宣毅自小就亲近,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都不为过。他一贯自诩自己是了解宣毅的,可近来宣毅的行事却让周晔完全看不透他了。 “你这般盯着人小娘子究竟所欲为何?都说了那是薛无问的义妹,招惹不得。从前你说你自己中邪了,我还不信,现下我是彻彻底底信了。明日我就将那些道士请回来,好给你灌几碗符水驱驱邪。” 周晔边说着,边拿着把纸扇用力拍着几案,似是想拍醒宣毅一般,面上满是不解之色。 宣毅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到周晔说累了,方才沉声开口:“表哥,你不懂。她本来就该是我的,要嫁也该嫁与我。谁敢娶她,我就敢弄死谁。” “毅哥儿,你听听,你自个儿说的是什么话?你是魔怔了不成?若她是个寻常妇人,那便也罢了,你想抢就抢。可她是薛无问的义妹,你真想让定远侯府同定国公府交恶不成吗?” 周晔真想知道,那小娘子究竟给宣毅灌了什么迷魂汤。 宣毅分明已非情窦初开的莽撞少年,纵情声色多年,在花街柳巷里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周晔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为了个小娘子变得疯魔。 真真就匪夷所思至极。 宣毅根本无暇去理会周晔的不解。 他抚着虎口,回想着梦里小娘子狠狠咬在上头的感觉,阴烈的眸一点一点暗下。 “她不是薛无问的义妹。”宣毅道,“那日她望着薛无问的目光,显然是不熟悉的。” 梦里,她分明只是一个寻常普通的未婚小娘子,开着一家小酒肆,最爱酿酒。 明明笑得那样甜,声音儿那样软,酿出来的酒却又醇又醉人,同她这个人一般。而他,就是那个醉在她身上的人。 - 华灯滢滢,给清冷的雪夜披上一层暖纱。 暗卫回来时,长安街的热闹已然消失无影,唯有那数不尽的平安灯静静摇曳在细细密密的雪霰里。 暗卫步履矫健,穿过定远侯府的偏门,疾步来到东侧的院落,敲门入屋。 屋子里,宣毅坐于榻上,脚边立着根通体乌黑的檀木拐杖。 暗卫甫一进门,他便目光深沉地望了过来,沉声道:“如何?” 两名暗卫“扑通”跪下,羞愧道:“属下无能,那小娘子身旁围着数个武功高强的人,属下根本无法靠近半寸。她身旁那名仆从亦十分敏锐,我们二人跟踪到半路,便跟丢了,请世子责罚!” 宣毅冷硬的眉眼顿时戾气横生。 上回在飞仙楼遇着她后,他便派人去查她,却一无所获,总是查到一半就被人生生断了线索。 盛京所有的酒肆都被他翻了个遍,根本找不到一家叫“杨记酒肆”的。 今日好不容易在飞仙楼遇见她了,却依旧什么都查不到。 宣毅目光阴沉,手背青筋鼓起,檀木拐杖“咔嚓”一声在他掌下断成两截。 “废物!都给我滚出去!” 说罢便狠狠闭上眼,梦里曾有过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周晔说他魔怔了。 他认。 他的的确确入了魔障,从他梦到她开始,他就注定心魔缠身,不得安宁。 最初她在梦里出现时,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充满恨意的声音时时刻刻缠绕在耳廓。 “宣毅,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你活该!下回你再轻薄我,我定会咬得更厉害!” “宣世子,我有喜欢的人的,我娘也不会让我做你外室,请你莫再来酒肆了。” “宣毅,求求你,放我离开。” “宣毅,我宁愿死,也不会嫁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些话,反反复复,一字一句出现在梦里。明明是那样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似的,一刀又一刀,戳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宣毅看不清她的脸,可她说的话却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忘不了,以致于醒来时,心还是赤赤地疼。 起初他以为自个儿是中了迷香,方才会起了幻觉。可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场景,反反复复入梦来,一夜又一夜,他渐渐忍受不了。 既厌恶梦里那个为情所困的自己,又恼怒醒来后萦绕在心口的那份怅然与悲痛。 宣毅自束发之年便时常流连勾栏院。 女色于他,不过是桌上的一壶美酒,兴致来时,自是可小酌怡情。可若是没了兴致,便是将那酒摔地上,他也不会可惜。 周晔从前总打趣他郎心似铁,莫说周晔,便是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是以,他不信,从来不信,他会像梦里那般,对一个小娘子饱尝求而不得之苦。 直到后来,他梦见了那小娘子的脸。 梦里,她将一坛子烈酒摔在地上,在浓烈的酒香里,笑着同酒肆外看热闹的人道:“今日杨记酒肆开业了!” 小娘子那日穿着豆青的褙子,月白的裙,梳着未婚小娘子的发髻,笑靥如花,亭亭玉立,似枝桠上的一蓬茶花,清丽又娇媚。 他被她脸上的笑靥晃了眼,心尖处似有毛羽轻轻拂过。 长夜寂寂,阒然无声。 宣毅睁开眼,按住胸口,心脏剧烈跳动,几欲破胸而出。 刹那间想起了,站在长安街街上的小娘子。 她静静立在那里,披着大红斗篷,侧着脸,笑得眉眼弯弯。 身后分明映着无数灯火,可再是璀璨的灯火,都敌不过她眼波流转间的一抹笑意。 那一瞬间,宣毅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同梦里的那个他一样,想得到她。 - 夜半晦黑,乌云如缕。狂风刮着硕大的冰雹,猎猎作响。 数百里外的临安县,县令宗彧立于衙门前,拧眉望着东南方向,面色极其肃穆。 余光瞥见几名匆匆而来的县尉,宗彧眉峰皱得更深了,道:“城中百姓可还配合?都疏散至城郊了罢?” 领头的县尉低声道:“霍公子亲自规劝,不少里长、保长均被他说服,带领村民收拾好细软,往郊外去了。” 宗彧闻言,长舒一口气,道:“甚好,能听劝便好。至于那些不听劝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县尉颔首应道:“霍公子方才还托小的同大人说一句,人力有穷,天道有定。若地龙当真翻身,大人已是尽力,无需自责。” 宗彧思及那位端方自持的郎君,冷凝肃穆的脸总算柔和了些,道:“百姓既已撤离,你们所有人,速速随本官来!” 话音落地,宗彧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策马驱往临安城郊。 十数匹枣红骏马迅速冲入狂风雪雹里,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刚出城门,便听得一道“轰隆”声自东南而起,殷殷如雷,震得两耳嗡鸣。 宗彧回头一望,只见漆黑的夜色里,风霜雪雹肆虐,地底如鸣大炮,俨然千军万马过境。 宗彧心神一凛。 果真如霍珏所道的,天降异象,地龙翻身。 在这天崩地裂的轰隆声中,宗彧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听宗氏族长提过的一则箴言—— 上元夜,若天龙吐雾,地龙翻身,则龙脉将迁,国之危已。 作者有话要说:宣毅上辈子拿的是强取豪夺剧本,他会梦见一丢丢前世的事,都是与女主相关的,不是金手指,是扎心刀,刀刀割肉。 虽然很不想写他,但跟他有关的情节是主cp感情线必不可少的助攻,所以不能少。放心,不会虐的~ 备注一下,文中关于地震的内容,参考了《三河县志》关于京师大地震的一些描述 感谢在2021-07-3112:25:48~2021-08-0112:3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年糕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雾6瓶;卿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地鸣如雷,奇物震动。 临安城郊一处空旷的密林里,万余名风尘仆仆的临安百姓齐齐抬头望向东南处,目露惶恐。 那里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祖庙、屋舍、田地全都在那儿。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得那震人心魄的轰隆声渐渐停下,便有一阵细弱的啜泣声从人群里传出。 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跌坐在雪地里,枯瘦的手紧握成拳,用力捶着地,嚎啕大哭道:“地龙为何要发怒?我们临安城,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我们?” 这嚎哭声一出,人群里陆陆续续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悲泣声。 在这人心惶惶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谭家村保长谭世春心里虽也不好受,但到底比旁的村民要镇静些。 今日离开谭家村时,他心里尚且存了侥幸,想着极有可能是虚惊一场。 如今再一回想,若不是霍郎君前来做说客,劝他们在地龙翻身前离开临安城,他们这万余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思及此,谭世春抬起一双浑浊的眼,望着立在树下,始终一脸平淡从容的男子,感激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原本今日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在燃灯挂彩,以庆隆节。是以,当县令大人派人前来安排他们离开时,根本没人肯走,甚至恶语相向,撒泼耍赖。 临安城地处顺天府辖域,从官道入顺天府的第一座城池便是临安城,临安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又自诩是天子脚下,有龙气相护,压根儿不信地龙会翻身。 好在霍郎君亲自前来,带他们一众保长里长前往闹市,一一指出城中异象。 他们这才知晓,正当他们欢天喜地地为上元夜做准备时,城郊飞禽走兽焦躁难安,城内鸡雉立闹市而鸣。 连牲畜都感应到了危险,偏城中众人忙着过节,竟无一人能察觉到地动的先兆。 如今能逃得一命,已是万幸。 地龙翻过身后,脚下的土地殷殷有声,人立在上头甚至还隐有晕眩之感。 谭世春深吸一口气,对着哭哭啼啼的众人怒喝一声:“莫要再哭!若非我们逃得及时,恐怕这会连自个儿的小命都没能保住。如今侥幸逃命,合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埋怨哭泣!” 谭世春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夜未睡,形容略显狼狈,可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 众人被他一喝,齐齐噤了声。 谭世春说得不无道理,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歹命在呢,屋子没了再建,猪羊死了就再养,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谭世春见那烦人的啜泣声总算弱了下去,便佝偻着腰,拍了拍逃命时沾在衣裳上的灰尘,走向霍珏,拱手作揖道:“老叟多谢霍公子的救命之恩。” 他这一道谢,身后一众百姓也恍然清醒过来,同时站起身,冲霍珏道:“多谢霍公子!” 道谢声一道连一道,渐渐压过了已然弱下的地鸣声,连几名幼齿小儿都学着自家爹娘的模样拱手道谢。 此情此景,莫说是一路跟随霍珏来到临安的何舟了,便连快马加鞭赶来的宗彧都心有触动。 他下意识望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霍珏。 却见那人面色平淡,长睫低垂,既不为那声势浩荡的地动而惊慌,也不为万余名百姓的感激涕零而自得,端的是一派从容,端方自持。 宗彧出自并州宗家,本家这几年也出了几位后起之秀,很得族人看重,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宗彧的亲侄子宗奎。 宗奎乃去年的太原府解元,若无意外,宗奎与霍珏二月将在盛京一同参加会试。 族人对宗奎寄予厚望,盼着他澹台折桂,金殿夺魁。 宗奎此子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自小便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 从前宗彧觉着侄子既然才学过人,那傲便傲吧,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他自己便是过来人,很是能理解宗奎的狂傲。 可眼下若是拿宗奎与眼前这尚未弱冠的郎君相比,宗彧忽然觉得自己那侄子也无甚好傲的。 才华尚且不说,单单是这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能力,宗奎那只孔雀便远远比不上霍小郎君。 这届会试,倒是能让他这侄子好好瞧瞧,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宗彧非常不合时宜的,对二月的会试有了期待。 - 宗彧一行人刚入密林,霍珏便察觉到了。 他凤眸微挑,回头望去,对宗彧微微颔首,淡声道:“宗大人。” 宗彧忙应一声,快步走向他,道:“你猜得不错,十数里外的确有一座地缘广阔的庄子,那是通州富户刑员外的产业。我已同通州县令通了气,也得了邢员外的首肯,今夜便可将人安置在那庄子里。” 通州与临安相邻,是顺天府辖区内的第二座城池,从这处密林前往通州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到。 那头谭世春听见此话,心底忽地一沉,忍不住上前道:“县令大人,如今地龙已经不翻身了,为何不让我们回临安城去?” 宗彧道:“此时地龙虽已停歇,可这次地动声势浩大,波及甚广,如今谭家村以及周遭几个村落怕是成了废墟一片,你们现下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若耐心等到天亮再商议。” 话虽是这个理,可那儿到底是这万余人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就算是成了废墟,他们也是想连夜赶回去的。 谭世春下意识望向霍珏。 这下意识的举措看得宗彧旁边的县尉一阵心惊。方才谭保长那目光,分明是想从霍公子嘴里得个准信。 县尉丝毫不怀疑,若是霍公子说能回,他们定然会头都不回地往临安城跑,听都不听宗大人的。 说来,宗大人在临安城做县令也有差不多三个年头了,深得临安百姓爱戴。而这位霍公子不过才来了两日,竟然生生越过宗大人在谭保长心中的地位。 敢情这位保长信霍公子还多过信自家大人? 县尉不着痕迹地瞄了眼霍珏,便见眉目冷峻的郎君淡淡摇头,对谭世春道:“今明二日恐有余震。” 那谭世春听见此话,眼里的纠结之意登时烟消云散,冲宗彧拱手弯腰道:“老叟听县令大人的。” 县尉嘴角一抽。 这哪是在听宗大人的,分明听的是霍公子! 谭世春说罢便转过身,回去同所有村民传达方才宗彧说过的话。 宗彧抬眸望了眼阴沉沉的天色,对霍珏道:“霍公子,一会有劳你与楚县尉带百姓们前往刑家庄子,我尚且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 霍珏眸光微动,颔首应道:“宗大人放心,此处有我。不知宗大人是为了何事急于离开?此处地界今明两日恐有余震,宗大人还请多加小心。” 宗彧想起方才前往通州时,在路上看到的东西,脸色霎时一沉,沉声道:“是命案。”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啊大家,这两天都挺短小的,盛京篇的权谋内容多了不少(要复仇虐渣),新的人物也比较多,我写到这些情节时总是很卡,不断地看后面的大纲,把前后逻辑理顺了才能放心下笔写tat 很快男主就会回去盛京了,到时候给你们发糖吃!你们的每一条留言我都有看,这是作者君的第一篇文,没想到会收到这么多鼓励,看得我码字力量满满,谢谢大家的温柔鼓励~ 感谢在2021-08-0112:38:36~2021-08-0212: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第五十章 漆黑的夜,雪虐风饕,宗彧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隐含一丝薄怒。 “二十来具尸体,在地动发生之时,从裂开的地缝里震出。目前尚不知死者是谁,也不知是何人所为,所幸埋尸之处地裂不严重,我现在赶去,应是能将所有尸体收殓,存于通州义庄。” 宗彧与霍珏不过相识了两日,这些公务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霍珏道,但他心里委实是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总有一种与他共事了许多年的熟稔感。 是以,方才霍珏一问,他便忍不住同他说了出来。 霍珏闻言淡淡颔首,神色里带着一丝恰恰好的微讶。 倒是立在霍珏身侧的何舟,听见宗彧这话,心脏狠狠一跳,“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二十来具尸体是他与旁的暗桩亲手埋的,所埋之地便是临安前往通州的必经之处。 他万万想不到,地龙翻身之时竟然会将这些尸体给震出来,也万万想不到,宗彧会这般快且这般巧地发现这些尸体。 如今想来,他终于明白主子为何要他们将尸体埋在那处,又为何提议宗彧前往通州,这所有的一切怕都是主子算好的罢! 主子分明算准了地动发生的时间,亦算准了宗大人的为人。那二十多具尸体就这般,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呈现在宗大人面前。 主子曾说宗大人是个好官,若遇冤惨案,必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大理寺坐着的那位又是宗大人同宗的大伯父。 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命案……最终会指向何人? - 天色将明的时分,临安城再次起了地动,只这次地动的程度比之入夜那次要小得多。 这一夜,安置在庄子里的百姓们无人能安眠,得知临安城又起余震,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幸得他们听了霍公子的劝,忍着没回城,若不然,余震一来,就算不丢命,总归会受点轻伤的。 霍珏亦是一夜未眠。 何舟从外进来,便见自家主子立于半开的支摘窗前,眸色平淡地望着窗外那轮缓缓东升的旭日。 薄薄的晨曦穿过风雪,从地平线跋山涉水而来,落了一缕在他冷白如玉的脸。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无悲无喜,似巍峨神殿里受人朝拜的神祗。 何舟觉着自己愈发看不透主子了,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愈久,心里的震撼便愈大。 在入白水寨做土匪之前,他不过是个一心要考武状元,好前往边关保家卫国的热血少年。 十八岁那年,家中幼妹被城中纨绔看中,强掳入府,不过数日便被磋磨至死。 爹娘哭告无门之下,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外的鸣冤鼓。 短短一个月,何舟失去了三个至亲。 将爹娘埋葬后,他扛着他爹留给他的大刀,只身去闯白水寨,一呆便是三年。 再后来,便是那一日,主子披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白水寨那面冻成冰墙的瀑布前,缓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同去盛京?日后,我允你亲自手刃仇人。” 何舟曾以为,主子嘴里说的“日后”,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才能到来。 可现下,他却不这样想了。 他只是个粗人,根本看不懂主子在下着一盘怎样的棋。 可他信主子,而他期盼的那一日,或许比他想的要更早到来! - 何舟眼眶有些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澎湃的心潮,恭恭敬敬地对霍珏道:“主子,方才收到暗桩的消息,盛京那边已经派了钦差前来赈灾。” 霍珏收回眼,淡淡“嗯”了声,对此并不意外。昨夜地动之事,宗彧定会派人到盛京,要求朝廷派人前来赈灾。 之后,金銮殿上的那位还会下一份“罪己诏”。 霍珏修长的指轻轻摩挲,淡声道:“午时一过,我们便启程回盛京。” “可那些尸体,还有皇陵那边——” “无妨,”霍珏淡淡打断何舟,道:“去差人备马。” 何舟忙敛下心绪,领命退下。 何舟刚离开没多久,谭世春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霍公子,老叟给你送早膳来了。” 邢员外的庄子里存有米粮,谭世春一大早便喊了人来熬米粥。庄子里挤着万余人,那半廪米粮自是不够吃的,每个人都只能将就着分得半碗粥水。 可给霍珏准备的这一碗粥,粥米浓稠,肉糜软烂,在这样的清晨里,已是难得的佳肴。 谭世春送膳时,尚且有些忐忑,怕这位矜贵的公子会瞧不上这碗粥。 谁料他不仅将这粥吃得干净,还郑重同他道了句:“谭保长费心了。” 谭世春忙道不费心,接过桌案上的空碗,正要出去,却听得霍珏在身后道:“谭保长,朝廷马上便会派人前来赈灾,有宗大人在,灾银定会切切实实落在你们身上,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谭世春猛一转身,激动得手里的碗差点摔下,道:“当……当真?朝廷当真会派人前来?” 霍珏颔首,清隽的眉眼难得温和,“此次地动起于上元夜,朝廷自是不敢懈怠。” 霍珏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霍某已离家数日,午后便会启程归去。此间之事,自会有宗大人替你们周旋。” 谭世春登时老泪盈眶。 他知霍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前日出门访友,路过谭家村,发现了地动的先兆,这才留了下来,带他们避过一难。 谭世春哽声道:“老叟嘴拙,大恩不言谢,唯祝霍公子此去金榜题名,前途似锦。” - 午时一刻,霍珏登上马车。 车辕辚辚,马声萧萧。 阴沉的天色下,无数劫后余生的临安百姓跟在车后,走了大半里方才停下。 何舟远远地便听得一人大声道:“霍公子御街夸官之日,临安百姓定前往盛京,与公子同贺。” 这话车里的霍珏自然也听到了,他面色无波,阖上眼,想的不是地动,不是御街夸官,而是前日清晨,他离开时,姜黎依依不舍同他道的那句:“霍珏,你要早点回来。” 临安离盛京数百里之远,便是马不停蹄也要差不多一日的时间,到得霍府,已是明日。 也不知,她为他做的平安灯,可还是从前的那盏莲花灯? - 永福街霍府。 主院的寝屋里,刻着“昭明静嘉”四字的平安灯正静静搁于桌案上。 姜黎走过去,轻轻转动灯面,另一侧的灯画便露了出来。 只见淡黄的灯纸里,一人身着青色布衣,头顶一根木簪束发;另一人身着藕色襦裙,手提一盏琉璃灯。 两个小人并肩走在街上,眉目含笑。 姜黎目光在那穿青色衣裳的小人上顿了下,半晌,悠悠叹一声。 桃朱从外头送早膳进来,见姜黎叹息,便问道:“夫人可是没睡好?” 姜黎轻“嗯”一声,她的的确确一大早便被窗外叩叩作响的风雪声吵醒了,这会眼皮底下还泛着些青影呢。 她其实不是一个浅眠的人。 从前不说是风雪声了,就是打雷声都很难将她弄醒。 大抵是因着霍珏不在的缘故罢。 她习惯了有他在身侧,习惯被他拥在怀里,习惯了每日醒来时那声暗暗哑哑的“阿黎”。 他不在,她便也睡得不安稳了。 说来,霍珏出门也有四日了。 前两日临安城地龙翻身,听说震源便在城东的谭家村,那里的屋宇全都化成了碎片。 好在地龙翻身之前,县令大人及时率领百姓出了城,若不然,定然要死伤无数了。 姜黎自打知晓了地动的消息,心里便悬了起来。 霍珏只道他有要事要去寻一个故人,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寻的人。若是去的地方恰恰好就在临安城附近,岂不是危险极了? 姜黎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朱尚未踏门入内,轻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夫人,公子回来啦!” 姜黎一听,也顾不得吃早膳了,提起裙角急匆匆往外走。 穿过游廊,月门,绕过影壁,正要穿过垂花门,迎面便撞进一个带着风霜寒意的怀抱里。 这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 姜黎揪住那人的袖摆,仰起脸,弯起眉眼,笑着喊道:“霍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212:15:34~2021-08-0311:2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多可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川16瓶;阿雾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