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三个人。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有一截断掉的指头。 前世今生都名叫“李瑕”的少年开口向狱友问道:“你是说,他的这根手指头是被我咬下来的?” “是,你可够狠咧。” 应话的是个精瘦矮小的青年,贼眉鼠眼的样子,身量小得好像是能从栏杆中间穿过去,可惜不能真的穿过去。 这青年名叫白茂,自称是个很厉害的大盗,有个诨号叫“白毛鼠”。 李瑕不知道白茂所谓的“很厉害”是多厉害,倒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鼠精十分漂亮,但眼前的这位白毛鼠的相貌却非常有碍观瞻。 值得一提的是,“白毛鼠”白茂肯定没听说过《西游记》,因为他说现在是“大宋兴昌四年”。 李瑕回想了一下,前世从未听说过宋朝有什么兴昌的年号,对此颇感疑惑。 但更多的情况白茂说不上来,这个很厉害的大盗对外面的事似乎所知有限。 二人正在讨论的那截断指属于牢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看起来很凶恶的大汉,名叫吕丙雄。 这吕丙雄骨架奇大,在外面的时候或许是个魁梧的大汉,只是如今在牢房里饿得瘦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因吕丙雄右手的食指被咬断了,被带出去包扎了一下,刚刚才回来,此时正坐在那假寐,不声不响的。 李瑕打量了吕丙雄两眼,从身体样貌判断,对方至少在牢里呆了半年。 至于自己为什么咬断人家的手指? 不等李瑕想清楚,白茂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吕大哥不过是想跟你快活一把,要我说,你让他弄一弄也没甚打紧嘛。他要是想要弄我,我定是答应咧!呆在这牢里闷都闷出鸟来。话说,你可真是够狠的,死咬着他的手指,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嘴。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你这样的公子哥也是少见。” 白茂说到这里,李瑕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把吕丙雄的手指头咬下来的原因,该是为了“清白”二字。 却听白茂还在喋喋不休。 “最神的是,明明看你都被吕大哥活活打死了,人都已经没气了,死得透透的,竟还能活过来,真他娘的神咧。” 他一拍大腿,兴奋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于是掰起臭脚用力搓起来,嘴里还“神咧神咧”地啧啧不停。 李瑕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这事确实是有点神了。 他本来是一个现代人,因飞机失事意外身亡,莫名其妙竟穿越了,一睁眼就在这个臭哄哄的牢房里。 另外,失事的飞机是他的私人飞机,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遗憾。 一开始,他心底还报着某种期待,隐隐盼着整件事也许是某个综艺节目的恶作剧、最后这个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拍摄棚。 但理智告诉他这种期待显然不可能,身体都不是原先的,必定是穿越无疑了。 花了小半天,现已打听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昨日入狱,昨夜因故与狱友发生了打斗,被活活打死,自己则借尸还魂。 到现在,他还没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值得吕丙雄想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毕竟这牢中没有镜子。就算撒泡尿,大概也不能照得出来。 不过能看出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身体,营养不错、肌肉均匀,原主的家境和教养应该都不差,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牢狱里。 李瑕也向白茂旁敲侧击得打听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对方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知,接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嘻笑道:“我哪知道?看你这样,许是勾搭了哪家小娘子私奔吧。” 这回答显然不着调。 此事大概只能向狱卒慢慢打听了,李瑕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十分不适应。 这牢房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空气中闷中一股脚臭与屎尿混合的恶臭,环境脏乱,周围几间牢房中还传来病人的哀嚎,哀嚎声又像是能化成气味,带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感觉。 更危险的是,同个牢房里的狱友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头,还能善了不成? 吕丙雄虽然一直闭着眼假寐,李瑕却暗自警惕,他斟酌了一会,正想开口向吕丙雄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叮叮铛铛”的钥匙碰撞声响,几个狱卒举着火把,引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 李瑕转过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另外几间牢房的情况。 他所在的牢房靠在走廊西边靠后,前面的东边牢房大部分都是关了十几个人,越往后越少。 说明,他这个只有三个人的牢房算是待遇较好的。 不过,也许待遇越好刑罚越重呢? 见到狱卒们领着官差进来,所有囚犯还是有气无力地趴着,没人爬起来大喊冤枉,显得颇有素质。 那官差脚踩皂靴,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直到里边才开始往左右的牢房里扫视几眼。 “上差,这边就是关死囚的牢房了。” “我可不是死囚。”白茂忽然插嘴应了一句,往栏杆上一趴,赔笑道:“刘牢头,啥时候我再……” “闭嘴。”那刘牢头忙喝断了他的话,有些谄媚地向那官差道:“上差,这人是个偷儿,手脚伶俐。” 李瑕听说自己所处的这是死囚牢时就留了心,又看那官差的模样。 只见其人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颇为精干。浑身气势不小,仿佛是什么大官,但看衣饰,也只比狱卒稍好一些而已。 引路的刘牢头则是拿着火把照向李瑕这间牢房,却不是要看李瑕,而是照向了那一直盘腿坐着假寐的吕丙雄。 “上差且看,那厮便是吕丙雄。”刘牢头道,“去年五月,他与一妇人私通,被对方丈夫撞见,杀了对方丈夫,及其父兄。他是空手,那三人拿着菜刀、柴刀。” 吕丙雄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貌似嚣张,其实却缩了缩脖子。 那官差目光一扫,淡淡道:“瘦。”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似乎对吕丙雄失去了兴趣,正要转头,忽然又是目光一凝,问道:“这断指是怎么回事?” 刘牢头指了指李瑕,道:“这小子昨日刚送进来,夜里就发生了斗殴,把人的手指头咬掉了。” “怎不给他们换间牢房?” 刘牢头低下头,眼珠子左右一溜,附耳向那官差低语了几句,声音很轻。 李瑕已凝起心神,紧盯着他嘴型,听着那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隐约感觉最后有几个字似乎是“活不过两天”。 那官差似乎讥笑了一下,不再看这边,转身走向下一间牢房。 下一间牢房就是李瑕的西边,原本昏暗中看不清晰,李瑕一直以为是没人的,此时狱卒将火把探进去,他才看清原来隔壁关着一个人。 “喂,庞天䘵,起来!” 却听“叮叮铛铛”的铁链声响,一个大汉翻了个身坐起来,似因被人打搅了睡眠十分不耐烦,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有些骇人。 火光下,此人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黑毛,身形如熊,脸上满是刀疤。 “上差且看,这就是庞天䘵了,喜欢烹食人肉,烹了临安府十一人,两个月前捉拿归案,还杀了四个官差……” 这庞天䘵看起来有些许迟顿,盯着火把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向狱卒们,眼中凶光毕露。 李瑕看了一会,又转头瞥了吕丙雄一眼。 本来他还觉得吕丙雄是个凶恶大汉,但和隔壁的庞天䘵一对比,吕丙雄就显得十分柔弱了。 至于白茂,已经蹲到了牢房的另一边,离西边的邻居远远的。 那边,差官走到了庞天䘵的牢房前,道:“我叫聂仲由,两月前就是我协助钱塘县衙把你捉拿归案。” 庞天䘵嘶哑着声音道:“你过来,老子弄死你。” 他汉语说得并不利索。 聂仲由道:“你想活命吗?替我办件事。” 李瑕已悄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角落,还默默观察着聂仲由的表情。 只见聂仲由依然神色冷峻,让死囚办事、放死囚活命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在他眼里好像也稀松平常。 庞天䘵道:“老子为啥要替你这狗宋人办事?” 聂仲由道:“你弟弟在我手里……” 李瑕才听到这里,刘牢头已经向他这牢房这边走来,指着他道:“崽子,往那边去!上差办案,你在这凑什么热闹?死东西。” 李瑕于是起身,走到牢房另一边,在白茂旁边坐下。 远了这十多步的距离,许多具体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隐约听到庞天䘵道:“老子想想。” ~~ 这个小插曲过后,聂仲由和狱卒们离开,牢房又安静了下来…… 李瑕整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又觉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沉吟着,向白茂轻声问道:“平时这牢里有人生病,都是带出去找大夫看吗?” “那当然不是。”白茂道,“我们是什么人?哪有那样的好命?” “那他?” “吕大哥不一样,许是外面还有相好的使钱咧?” 白茂说着,又向吕丙雄赔笑道:“是吧?吕大哥,要我说,你和李小哥这事就翻篇了呗?” 吕丙雄这才睁开眼,看向李瑕,开口道:“小子,我明明打死过你一遭,你竟又活了,这是天意。既然我俩同坐一间牢,又都是要砍头的。这样,我也不想着寻你弄快活了,剩下的日子睡个安稳觉吧,有啥仇怨就算了,怎样?” 李瑕目光微凝,想了想,道:“好。” “好,你小子够狠、运气又好,我服气。”吕丙雄慨然道:“往后大家都是同蹲一个牢的兄弟。” “好。” “爽快。”吕丙雄咧开嘴一笑,仿佛了结了什么心事。 白茂又是嘻嘻一笑,拍掌道:“这就好,往后我们仨同坐一间牢,合该好好相处。吕大哥要想快活,寻我好咧。” “滚开……” 气氛似乎就此和睦起来。 这天傍晚,牢里没有放东西吃,据说这里一天只放一次吃的。 李瑕本期待着或许有人来探监,但也没有。 气窗里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陷入黑暗。 入了夜,牢中没有火烛,只有一点点月光,勉强能看到人的轮廓。 吕丙雄已倒在茅草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李瑕也在茅草上躺下,感受着饥饿以及这个新的世界,思忖着自己成了一个死囚又该如何脱身。 …… 夜深。 吕丙雄那轻微的呼噜声渐渐停息。 他悄然翻身而起,从身子下面摸出一根锋如匕首般的骨头碎片,向着李瑕所躲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第2章 骨头刀 吕丙雄手执锋利的骨头刀,猛地扎了下去。 但,没有预想中刺入人体的阻滞感传回来…… 本该躺在那的李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吕丙雄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他移动的声音。 牢房里没有点火把,一片黑暗。 吕丙雄调匀呼吸,轻轻转动着身体,借着气窗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月光,努力寻找着李瑕。 地上有个轮廓,看身形是白茂,白茂比李瑕瘦小得太多。 目光再一转,吕丙雄看到墙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肝一颤。 那黑影十分修长,是李瑕正贴着墙站在那。 吕丙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骨头刀猛刺了过去。 “嗒”的一声,骨头刀穿透了那个黑影,却是刺在了墙上。 没人?吕丙雄一愣,伸手捉向那个黑影,发现只是一件衣裳挂在那。 他背脊一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那小子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刻,他腹部挨了重重一脚。 痛! 吕丙雄痛得额上青筋暴出来,如虾一般弯了身子,手指发麻。 紧接着,有人用膝盖狠狠顶在吕丙雄脸上,又是“嗒”的一声响,是鼻梁断裂的声音。 他眼冒金星,骨头刀掉落在地。 “啊!” …… “怎么了?”白茂翻身而起,嚷道:“你们又打?!” 他不想掺合这种事,一溜烟缩到角落,喊道:“吕大哥,你这是一门心思要弄了李小哥?” 周围牢房的囚犯纷纷惊醒,有人起哄道:“呼,吕大个又要弄那小白脸了。” “弄他,弄他啊吕大个……让大伙儿都听个响啊。” “大家伙,起来捉奸喽。” “哈哈,吕大个以前杀过三个捉奸的,大家伙小心喽……” “……” 黑暗的牢房里各种嬉闹声传来。 李瑕却恍如未闻,他已把吕丙雄击倒在地,用力按住吕丙雄的双手,用膝盖抵着他的喉咙。 李瑕确实已经预料到吕丙雄要杀他。 但他不认为吕丙雄是因为断了一根手指才起了杀心,吕丙雄说“有啥仇怨就算了”的时候非常坦荡。 真正让李瑕感到危险的是,他通过唇语判定的刘牢头那句“他活不过两天。” 更奇怪的是,昨夜吕丙雄打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狱卒没有请大夫。反而是等到自己苏醒之后许久,才把吕丙雄带出去看大夫。 牢房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囚徒得不到医治,却带一个死囚出去治断指? 李瑕判断,自己入狱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于是对方借着带吕丙雄出去看大夫的时候收买他杀掉自己。 这个人为什么没让狱卒动手?是因为让吕丙雄杀人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吗? 自己都是死囚了,对方为什么连等到行刑都等不住,现在就急着动手? 李瑕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感到这里有太多危险,小小的一间牢房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随时要把他吞噬。 他不得不小心,因此一夜都不敢入睡,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果然等到了吕丙雄动手。 李瑕一整晚都没闭上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吕丙雄的脸,表情像猛兽般狰狞。 “谁让你杀我的?”他问道,声音冷冽。 吕丙雄没有回答,喉咙里“嗬”地一声,还在奋力挣扎。 他显然还不服气,不认为李瑕能控制住他,试图挣扎出来。 李瑕确实感到很吃力。 现在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 击倒吕丙雄靠的是技巧,要一直制住他却要靠力量。李瑕感受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吕丙雄,于是目光向旁边瞥去,想找到吕丙雄刚才拿的武器…… 正是这时,吕丙雄抬起一脚把李瑕踹开,挣出手来,猛地掐住李瑕的脖子。 吕丙雄去年杀过三个人,颇有杀人的经验。 但现在他右手少了一根食指,却不能使出全力来马上掐死李瑕。 “呼……呼……呼……” 剧烈的、如野兽般的呼吸声响着。 吕丙雄青筋暴起,死死掐住李瑕的脖子,抹了药的手指上伤口又裂开来。 他一心只想要李瑕的命,且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就是一个文弱少年,哪能跟他这种亡命徒拼命? 而且那人也说了,只要他杀掉李瑕,就放他出去。 “呼……呼……” 吕丙雄左手掐着李瑕的脖子,伸出右手摸到李瑕的脸上,用手指寻他的眼睛,想要把他的眼睛抠了。 “去死啊,去死啊。” 吕丙雄在心里呐喊着。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李瑕的眼睛,正要用力抠下去…… “噗”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吕丙雄的脖子后面刺穿进去。 那是半截骨头做成的刀,削得很锋利。 李瑕手握着骨头刀,拨出来,又刺了一下。 温热的血流了他一手,让他觉得恶心。 他把吕丙雄还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于是吕丙雄就瘫倒在地。 李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抵着墙。 他单手持着骨头刀,膝盖微微弯曲。 这是一个击剑运动中的防守姿态,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他曾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叶最伟大的击剑运动员,曾获得六枚男子重剑金牌、两枚男子团体重剑金牌……而这些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个死囚,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杀手,还是在该死的古代。 黑暗中,各个牢房里的囚犯们还在起哄,像是为他欢呼,如同曾经在赛场上,但其实不是。 “怎么了?”白茂问道:“怎么了?吕大哥你把李小哥怎么了?那啥,玩玩就是了,一个牢房的兄弟,别又闹出人命来……”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狱卒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随着火光扩散,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那吕丙雄的尸体。 “杀人啦!”有人惊呼道。 这里明明就是牢房,装着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此时他们却显得很惊讶。 而狱卒们也向李瑕这边走了过来…… 李瑕保持着那个姿态,脑子飞速运转着,思忖自己要怎么从这个困境里走出去…… ~~ 鸡鸣时,天还未亮。 聂仲由被门房的拍门声惊醒,他睡得一向很浅。 “你说什么?” 待听到门房说的那个消息,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睡觉也没换衣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再次去往钱塘县牢。 …… “上差。”刘牢头迎了上来,带着惊慌的表情赔笑道:“你要的那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聂仲由脚步不停。 刘牢头答不上来,喃喃道:“我也是刚刚赶过来,这……事情……” 聂仲由冷着脸,迅速穿过一道道牢门,走过长廊。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向那两间牢。 只见庞天䘵壮硕的身躯正趴在两个牢房之间的粗木栅栏上,嘴上、胸口上都是一片血淋淋。 这个凶恶的大汉竟是已经死透了。 聂仲由眉头一皱,眼中迸出愠怒,目光一转,落在隔壁牢房的另一具尸体上。 那是吕丙雄,喉咙被刺了两刀。 凶器和刺死庞天䘵的是同一个,应该是类似匕首的东西…… 聂仲由很快就找到了凶器,它正握在一个少年人手里。 他记得这个少年,是咬掉吕丙雄手指头的人。 “你杀了他们两个?”聂仲由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悦。 “是。”李瑕应道:“我杀了他们两个。” “上差,真是这……这人杀了你要的人。我们亲……亲眼看到他杀的。”有狱卒应道。 聂仲由道:“怎么回事?” “我先是杀了吕丙雄。” 说话的还是李瑕,他此时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已十分平静。 他走到栏杆处,把手里的骨头刀放下来,又说道:“这是吕丙雄带进来的,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聂仲由道:“然后呢?为何庞天䘵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用?” “就是知道你要用他,所以我才杀了他。”李瑕道:“我杀了吕丙雄之后,忽然听到有人说‘是血的味道啊’,我转头一看,庞天䘵就趴在这里。 他趴在这里,朝我们这个牢房看着、嗅着,铁链不停响。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两个字……是饥饿。 果然,他和我说‘把人拖过来,血还热,我要喝’,于是,我就把吕丙雄的尸体拖过去了。” 聂仲由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铁青。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李瑕像是有些神经质,竟是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庞天䘵……他一定很饿,他这个肌肉量,一天要消耗很多能量,牢里的杂粮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喜欢喝人血呢?” 聂仲由居然回答了,道:“因为他是被野蛮人抚养长大的,‘茹毛饮血’听说过吗?” “怪不得,他昨天说不想替你这个宋人做事。” “你为何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李瑕道:“趁着他在吸吕丙雄的血,我一刀刺进他的胸口。我还告诉这些狱卒,不要动这个现场、去把你找来。这样他们才能撇清关系,不然你要用的人死了,他们要担责。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瑕说到这里,抬起头,盯着聂仲由的眼睛,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 “我直说了吧,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找庞天䘵做的事,我来做……” 第3章 恶徒 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隔着粗木栅栏,庞天䘵凑在吕丙雄的脖子上喝血,他嘴唇已经裂开,眼神里还带着满足,说明他真的很渴,毕竟牢里一天只给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认真,没有嫌吕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这样看来,李瑕杀他很简单。 不对。 吕丙雄的尸体挡住了庞天䘵大部分身体,还有栅栏挡着,骨头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快、准、狠。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吕丙雄的伤口有两处,说明李瑕多补了一刀。 换言之,杀吕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䘵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杀人后不再补一刀,这是个坏习惯。 但庞天䘵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李瑕有这个实力。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聂仲由回顾完所有细节,睁开眼。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䘵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让他做事。这很公平,我没有不忿,这是我想要的机会。”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聂仲由说着,看向庞天初的尸体,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道:“我来的路上在想,若你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杀了他,误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万断。”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聂仲由咀嚼着“程序正义”四个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说些精僻的词语,展示其能耐。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李瑕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李瑕判断聂仲由是背后有靠山,还可能就是那“寥寥数人”之一。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䘵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你昨天也留意过吕丙雄,还嫌他太瘦,我推测你应该是想找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李瑕道,“我可以成为这个杀手。”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但穿越过来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庞天䘵却有机会活命。知道在这里越恶的人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他“只要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真实的游戏”,最大程度地消弥了他杀人后的负面情绪。 于是,此时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恶徒。 然而,聂仲由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找庞天䘵当杀手。我找他,是因为他金国遗民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金国故地还有人脉。现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杀了,你也得死……”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不等李瑕回应,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转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李瑕扫视了一眼牢房外的狱卒,只见他们收走了放在栏杆外的骨头刀,却没有打开牢门搬运尸体。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着“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呢”,脸上却作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那……太好咧。”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之前,吕丙雄虽然是杀人犯,但还是很好相处的,也没有想要对他白茂怎么样,这个李瑕却真是杀人不眨眼,恶人中的恶人。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问道。 白茂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东西,我活该多坐几年牢,我该多受《宋刑统》惩治。” 李瑕也不强求。 他看得出来,白茂和刘牢头有些关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为这边宽敞。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白茂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话找话,道:“我是觉得,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会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没准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不一样,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聂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饼,饼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为意。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想吓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胆气。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武阳。 不多时,有狱卒过来把骨头刀递给他,并轻声禀报了一句。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匆匆跑了过来,道:“查清楚了……”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但他真办起事来却十分牢靠,聂仲由吃早食的这会功夫,已把要他打听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薄,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据邻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浅出,不与人来往。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聂仲由道:“那这是‘斗杀’而非‘故杀’,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为何会被判死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呵,可谓神速。”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你说这刀是怎么来的?”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 聂仲由道:“这不是猪骨,猪骨没这么硬,这是驴骨,牢中不可能有驴骨,这刀是有人准备好给吕丙雄的。而且,这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李墉人呢?”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失火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会不会得罪谁?”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哈……不过,说起来也没判错,这家伙才多大年纪,都杀了三个人了……” ~~ “咔”的一声响,林子拿镣铐把李瑕铐起来。 这是庞天䘵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牺牲了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强烈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眯着眼,不舍得闭上。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街头巷尾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热闹、忙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瑕还未细看,聂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铁链,扯着他跟上聂仲由,拐进一条巷子。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飞机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约摸走了一刻钟,离开了繁华街巷,进了吴山脚下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聂仲由带着李瑕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子拿出钥匙打开李瑕左脚上的镣铐,把铁链铐在墙上的铁环上。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饿了。”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李瑕吃着炊饼,手上的铁链叮铛作响。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聂仲由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聂仲由道:“你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爹就会死。” “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聂仲由就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为何得罪孙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没有我,你们父子俩必死无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孙家”这个字眼记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见到那位父亲,要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要用人就不会拿镣铐锁着他。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好在聂仲由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李瑕庆幸没有因此漏了馅…… ~~ 聂仲由一通威胁,见李瑕竟然没有提出要见李墉一面,也是微觉诧异。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并没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吓住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聂仲由也不再提孙家之事,以免漏了馅…… ~~ “大恩我一定报答。”李瑕又道:“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 第4章 同伙 李瑕有很多遗愿未了,但都是上辈子的。 至于现在,他不打算留下什么“遗愿”,只想先活下去。 于是他应道:“能让我吃好喝好就行。对了,再给我配柄长剑,沿途我也能为你护卫。” 聂仲由颇没礼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话,扫视了他一眼,道:“等过了江,我会把你的镣铐解开。” “多谢。” 李瑕明白聂仲由铐着他是不愿他在杭州城里走动。 他有心打听目前所处的是什么时期。虽然任务目的暂时还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么形势还是要了解的。 因听聂仲由说过,庞天䘵是“金国遗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灭了金朝。 但他不愿直接问出来,免得聂仲由疑心。 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聂仲由已转身走了出去,还对林子说了一句“耽误了大半天,捉紧吧。” 李瑕看着他们离开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杀人,他感到很困,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脚上的铁链稍微短了一点,李瑕一支脚伸在床外面才勉强能睡得下,不过这里比牢房里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担心有人随时会杀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紧时间补充体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聂仲由连屋门都不替人关,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个大汉在耍枪,虎虎生威。 这人光着膀子,浑身绣着刺青,耍完一套枪,他威风凛凛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内的李瑕,大步往这屋子里走来。 “李瑕。” 刘金锁声大如雷,又追问道:“你什么名号?” 李瑕道:“我没有名号。” “没有名号?”刘金锁莫名大怒,“为何他们用铁链锁着你,却不锁着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会。 见他不答,刘金锁却愈发盛怒,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李瑕,喝问道:“你到底什么来路?!比老子还凶恶不成?!” 李瑕以前就挺烦这种人的,没头脑又吵闹。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还是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为何被锁在这里。 刘金锁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之后反问道:“你也要去开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个称呼,问道:“刘大侠也去吗?” 刘金锁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傲然道:“不错,我要到北面干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刘金锁依旧昂着头,一脸傲气,掷地有声又吐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李瑕只好耐住性子,故意与他谈论北方形势,以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一句。 “可恨蒙鞑灭了金鞑,却不肯把地盘还给我大宋,蒙鞑、金鞑都是坏鞑,杀杀杀!” 李瑕继续打听,却是把这条大汉给问得烦了。 “你这小子好生会闲扯,如长舌妇人一般。我没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么我去寻老书呆来陪你聊。” 李瑕虽不知“老书呆”是谁,心想人过来了自然会知道,也不多问,道:“那就谢过刘大侠了。” “嗯。”刘金锁被“大侠大侠”叫得多了,愈发故作深沉。 “对了,这边有晚饭吗?” 李瑕很在意饮食,这是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他以前练的是一米长的重剑,对身高、体质颇有要求,如今这具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他不愿营养跟不上。 刘金锁道:“一会就开饭了,我让老书生给你带过来。” “好,麻烦多带些肉食、蛋类、果蔬……” 李瑕仔细交代过,又赞了一句刘金锁“侠肝义胆”,哄得刘金锁十分开心…… ~~ 天色渐暗,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一点月光。 微风徐来,空气比牢房里好得多。 “刘金锁的刺青,碍目啊,碍目,小老儿都不敢让我那小孙女看他。不过,刘金锁非是淫邪之人,听说他那刺青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样,一听那‘金枪鏖战三千阵’他就喜欢,连图案都没细看就躺下,吆喝让人快绣,等起来一看,就成了这样……” 说话的人名叫韩承绪,字竟之。 这韩承绪韩竟之就是刘金锁说的那位“老书呆”了,年纪在六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身材瘦小。 韩承绪是个爱聊天的,给李瑕送了饭,就坐在屋中闲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李瑕只是偶尔引导一下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韩承绪在说…… “韩先生是哪里人?” “当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儿不过是个俘虏。” “何出此言?” “身世飘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那家乡,一百余年来,属大宋、属伪齐、属金国,也不知道该叫归德府、南京,还是应天府好了。 我祖辈虽是宋人,但我这辈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直到二十年前,宋、蒙联盟灭金,宋军收复了归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只怕,这大宋朝廷要又一次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喽……” 听韩承绪说着,李瑕渐渐对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精通历史,只算是懂一些常识,勉强能通过一些事件推测现在是什么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是南宋末年。 据韩承绪所说,成吉思汗已经死了三十年有余了。 而成吉思汗的孙子、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壮年。 那“应该”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这个朝代与他认知里的南宋有所不同。 之前都一样,北宋灭亡、建炎南渡……变化似乎是在四十年前开始,出现在上一任皇帝、宋宁宗身上。 宋宁宗嘉定十一年,宁宗皇帝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 然而,这似乎让局势更差了。 嘉定十七年,宁宗皇帝一命呜呼,新政完全被废除,只留下一个错乱的时代,和一堆被他改掉的地名、官名…… 韩承绪前半生都活在金国,对宋朝这边的旧事也不太了解。李瑕从他身上能得到的情况差不多也只有这些。 关注点重新回到这次的任务上,李瑕又引导韩承绪讨论开封的情况。 如今大蒙古汗国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八年前,蒙哥登基之后,任命忽必烈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经略府就设在开封;后来又给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长安的封地。 李瑕终于搞明白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未来那位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经略之地。 …… “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次去开封要做什么,但不外乎就几种可能,求和、暗谍、刺杀、救人。” 韩承绪说着,又缓缓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面,明面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有想要毁掉和约南下的架势。我们这次过去,我怎么想,都是……唉。” 李瑕问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韩承绪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这里吧。后日出发以后,还请李小兄弟多关照我们爷孙两个……” ~~ 韩承绪走后,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说的“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换一个“九死一生”。 次日聂仲由过来,给李瑕带了一柄长剑,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白茂。 “准备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聂仲由随手把长剑丢给李瑕。 接着,他对白茂说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着那柄古剑把玩着,对聂仲由这种做派暗自摇头。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里”就是“你爹在我手里”或“你娘在我手里”,没水平。 白茂显得很郁闷,往李瑕屋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你不是不来吗?” 白茂一听李瑕开口,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何况现在手里还拿着一柄剑。 他连忙往后撤了几步,直到看清李瑕脚上栓着铁链才放松下来。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聂仲由离开的方向,道:“长得跟个螳螂似的……他说一看我就觉得我长得机灵,正好他缺个手艺人,考虑之后,决定带我去办个差事。” 李瑕道:“他长得确实像螳螂。” “是吧,这狗官差。” “他怎么没把你铐起来?”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说了,我是谁?白毛鼠白茂,他能铐得住我吗?” “那你帮我把镣铐解开?” 白茂眼珠子一转,懊恼自己多嘴,赔笑道:“别吧?我要是惹恼了那只螳螂,他杀了我娘咋办?” 李瑕点点头,道:“那算了。” 他心想聂仲由安排白茂住这个屋就是存着试探白茂听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他也随便试探一下白茂与自己的交情罢了…… 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顶的横梁上。 天光未亮之际,有人在院子里敲了一声锣。 那名叫林子的年轻人喊道:“鸡鸣狗盗们,都起了!爷爷带你们到北面故土逛一逛……” 第5章 采石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又指着远处介绍了一句。 “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 名叫韩巧儿的小丫头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祖父,我怎么没看到呀?” 她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江水太急,我们要到东边的采石矶去渡河……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还有几首关于采石矶的诗……”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依旧转过头教韩巧儿背诗。 韩巧儿记忆极佳,往往只念了一遍就能把内容背下。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也用蒙语与她应答,只是说得很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李哥哥,你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李瑕等人,还有一队护卫,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韩承绪、韩巧儿本来也是徒步而行,但李瑕看他们一个老一个小,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原认为他们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当俘虏、当劳役要轻松。 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寻常琐事懒得计较。 李瑕显然是吃透了他这一点,顺利就此事做了安排,聂仲由果然不管。 出发之后,听说韩承绪曾是金国的翻译官,李瑕于是又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中,许多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也成了李瑕的半个外语老师,只是她口语还不熟练,正好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铁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南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他忽然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很突兀地“铛”一声响,有剑鞘落地。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那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一气呵成,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第6章 长江水匪 佘定从船底游了上来…… 他在水里灵活得像一条蛇,因此有个诨号叫“老蛇”。 他自称是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后人,因这层身份,在绿林中颇受敬重。 虽然所谓“佘老太君”是因为这年头说书人口音不太标准,以讹传讹了,其实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将折德扆之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这位“将门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为生,渐渐在长江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们这股水匪与长江两岸的官兵也有来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讲究的。 今日,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税兵队统王泰便通知他们:来了一群肥羊,钱货带得都多,却没有靠山,就是护卫多了点。 宋金之间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现在金国没了,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水深着呢。 来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商队,王泰一眼能看能出这他们在道上没有路数。 这也敢学人走私?那当然是劫啊。 税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马上就带人赶至。 但佘定这边只有十八人,商队卫护却有三十来人,只好选定其中一艘船动手。 最后他们挑中了吴德贤坐的这艘,既有商队的领头人在,铜钱又最多、货最值钱。 他们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动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潜在船底,三人在船头、三人在船尾,用芦苇管子通着船板透气。 船到江心,正好动手。 佘定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带了两把刀,抛给船尾的三名艄夫。 两名护卫正按刀站在那里,因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正转过头看,再一回头,六名水匪已执刀向他们砍来。 “动手!”佘定大喝道。 但这两名护卫的战斗力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队护卫强上许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们上去拼了几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这茬子还挺硬!” 话虽如此说,六个亡命徒对付两人,还是把对方杀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这两人凶悍,伤了自己这边三个兄弟。 他们迅速冲进货舱,只见三个力夫刚刚杀完货舱里的护卫。 “老蛇你看,这个护卫头子是我杀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说话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无名无姓,便是他杀了蒋兴,一脸兴奋地向老蛇邀功。 “偷袭算甚本事?”老蛇骂道,“快去船头,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这买卖已经成了呀!好多钱。” “娘的,还得给王泰分赃……” 这时船头传来打斗声,水匪们也不以为意,他们已经干掉了包括护卫头子在内的五个人,就剩两个护卫和三个短命鬼。 船头也有六个水匪去做掉他们,足够了。 他们嘴里说着话,动作却麻利,已迅速穿过货舱。 但……只见一个水匪惨叫着摔如江中。 船头有一名护卫持弩,另一名护卫持刀,两人相互配合,与六名水匪打起来暂时不弱下风,还射杀了一个。 “鸟猢狲!杀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当即提刀便杀了上去。 …… 此时距离李瑕逼着白茂给他解开镣铐也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 白茂刚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铁丝,给李瑕把手上的镣铐解下,镣铐才“铛”的一声响掉落,就有水匪跃上船头,杀向那两个护卫。 紧接着便是护卫射了一支弩、佘定带人杀了过来。 白茂还没来得及弯腰解李瑕脚上的镣铐,人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筛子抖个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儿不假,但临安府的那锦锈繁华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这长江水匪。临安府的大枭,出门还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还很镇定,一手持剑作防御状,一手按住白茂的头,道:“把我脚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缩在李瑕脚边,如同一条长得难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语气平静而强势。 这给了白茂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脚镣,心里蛮以为李瑕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蒋兴死了。”李瑕扫了一眼局势,做了判断。 蒋兴这人看起来武艺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该是因为太粗心。 李瑕又飞快瞥了一眼吴德贤,见其已缩成一团……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上来。 李瑕迅速一剑刺出…… ~~ “水蚯蚓”老六并没把李瑕当一回事。 在他眼里,这个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见过的女人都漂亮,拿着一柄剑肯定是用来装模作样的。 老六喜欢偷袭,不喜欢正面对战,不愿随佘定杀向那两名护卫,因此一看到李瑕转头,他马上持着匕首扑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险。 道理老六懂,但他极有信心,认为不等李瑕抬剑,匕首就能把那握剑的手掌割下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瑕不防、不挡,刺出一剑。 关键在于腿部的移动。 他心里平静如水,击剑是智者的运动,考验的是一刹那间的决择…… ~~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给李瑕把脚上的镣铐解开。 但抖动始终没停下来,铁丝总是卡不到对的地方。 忽然。 “哎哟!” 白茂叫了一声,被李瑕一脚带翻在地。 有血溅在他额头上,白茂抬头一看,愣住…… ~~ 就是这一刹那,老六扑上、李瑕出剑、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声响,声音极轻。 长剑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咙,血滴在白茂额头上。 剑尖带着鲜血滑过,流畅、轻快,不像在杀人。 但老六已被这一剑刺透了…… “解我的脚镣。”李瑕说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剑,老六的尸体也就此倒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水匪们已砍死了两名护卫。 “解开。”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着语气,免得吓到白茂。 但,水匪们已经看到了他这一剑,纷纷转身向他这边杀来。 怒吼声在江面上爆开。 “老六!” “天杀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声。 大刀破风声起,数柄刀向李瑕这边挥来。 “跳!” 李瑕纵身一跃,径直跳入长江。 “咔”的一声,白茂才解开李瑕一只脚镣,眼前的那双脚已然离地跳起。 这一瞬间,白茂也有机会跳江,但他头一抬见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个秃噜,人已趴倒在地。 “爷爷们饶命!爷爷们饶命……” “噗通。”李瑕已跃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能一剑刺死一个水匪完全是侥幸,对方轻敌、用的是匕首、单打独斗……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他命中了一剑。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赛要命中十五剑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跃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鱼鹰,把他拎上来一刀一刀剁,给老六报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们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 远远地,另一艘江船上,韩巧儿抬手一指,带着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经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乱。 聂仲由在见到蒋兴的船越漂越远的第一时间,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个个捉起来,连打带踹地审了一遍。 “爷爷饶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还敢撑你的船……” 等聂仲由仔细审过,确定这艘船上的艄夫是无辜的,再命令他们划船去追赶蒋兴那艘船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当然,没有这一闹也追不上,这些艄夫划船就是远远逊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见,恰应了李白那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无奈,剩下的两艘船只好先往长江北岸停靠。 聂仲由与林子等人会合,留下林子带人看着马车和货物,他则领着刘金锁与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这股水匪的踪迹。 林子倒是小声地提出了许多顾虑,比如分开会不会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带这么点人能不能对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联系官兵剿匪…… 聂仲由却是认为这次是被偷袭、被有心算无心,若是正面对决,他这十二人完完全全够端掉这股水匪。 林子只好听命行事。 他坐在江边,只觉心中烦闷,越想越是恼火。 堂堂禁军被几个小贼搞得这么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祖父,李哥哥还能回来吗?”那边韩巧儿再次低声问道。 不等韩承绪回答,林子抢先应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呛声。 韩巧儿终于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没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镣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带着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扑腾?死透透的。” 林子说着,随手一挥,那钥匙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 这天夜里,韩巧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偷偷爬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夜色下的长江,觉得开始讨厌它了。 因为她喜欢的李白、李瑕,都是掉在这里面死的。 她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低声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脚步声响起,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第7章 歹毒 李瑕不仅会游泳,还非常会游泳。 以他前世打熬出来的体质,水性绝不输长江上这些水匪,他还懂更多的姿势、技巧…… 但这天才跃入长江,李瑕就呛了水。 当时,他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后面那个名叫鱼鹰的水匪就追了上来。 李瑕知道以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要是横渡长江,绝对会被鱼鹰追上。 他迅速作了决定,丢弃手中的长剑,顺江而下。 只有最大程度利用江水的冲力,拉长游泳的距离与时间,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船上的水匪不愿为了追他而耽误时间,把船向北岸渡去,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 但鱼鹰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上来。 这人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冲李瑕大骂。 “掰开腚个天杀的!老子切碎了你、给老六报仇!” “你活不了的!大江是你爷爷的澡盆子!” “呆狗入出的,回头看看你爷爷啊!” “狗东西,吓破了胆吗?还逃……” 李瑕始终不应,努力调整着呼吸,他比鱼鹰更懂得如何利用体力。 江水的流速抵消了大部分两人间的水性差距,李瑕的身体也渐渐适应游泳。 双方便这样你追我赶,向下游去,一点一点偏向北岸。 鱼鹰耐心渐渐耗尽,以他的水性游多远他都不怕,但他不想等杀了李瑕之后还要从长江下游走回去,于是奋力追赶。 然而,当每次快要追上李瑕,这小子总能在水里一个冲刺,漂得更远。 这段流域水流湍急,平时游过长江要花近一个时辰,这次他们是从江心出发,又是顺流而下一点点转向岸边,落水两个时辰之后,他们相继快到岸边。 这里是一片山崖,乱石嶙峋,绝非攀上岸的好地点。 李瑕知道自己体力的竭点,不敢继续往下漂,决定赌一把。 他努力游到崖边,捉住一块突起的石头往上爬。 前世他学过攀岩,这一次,他拼的就是自己比鱼鹰更懂得怎么选攀岩的路径。 从头到尾,他逃生的策略都很清晰,合理利用体力、寻找最选路径,把对方的身体优势消解掉。 鱼鹰比他急,比他多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 但,李瑕才把身体拉出江面,鱼鹰还是追到了。 这一瞬间,李瑕以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试图攀上山崖,可惜力气不足,上肢、腰腹、背部力量都不够。 他青筋暴起,努力把自己撑上去。 脚下有一道巨力传来,鱼鹰已捉住他的铁链。 白茂只来得及把李瑕左脚的镣铐解开,铁链还挂在李瑕右脚上。 鱼鹰喘着粗气,用力把李瑕往下拽。 “逃?!老子要你死!” 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水匪还是尽可能展露出凶狠,意图吓破眼前这少年的胆。 他要把李瑕拖下水,按在水里溺死。 他要给老六报仇! 忽然,李瑕松手,身子下落,接着迅速抱住块突出的大石头止住坠势。 鱼鹰才觉力道一松,李瑕右腿已划了一个圈,把脚上的铁链绕在鱼鹰的脖子上。 鱼鹰脖子一紧,下意识松开手。 李瑕瞬间出手,捉住铁链又在鱼鹰脖子上绕了一圈,把被白茂打开的那边镣铐“咔”地一下扣在铁链上,绕紧了鱼鹰的脖子。 这根铁链不到一米长,绕了两圈,一头系在李瑕右脚上,另一头锁死。相当于把鱼鹰的脖子绑在了李瑕的右脚边。 鱼鹰想挣开它,但发现根本无法把头从这铁链里拿出来。 李瑕又向上一攀,鱼鹰登时透不过气,拉着李瑕的脚想把他拽下来。 李瑕猛踹鱼鹰的脸,拼命抱住巨石往上攀。 鱼鹰吃痛,手一松,铁链绷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脸涨得越来越红。 铁链拖着鱼鹰这样一个大汉的重量,镣铐在李瑕脚踝上磨着,把皮肉磨烂,很快就是一片血淋淋,不一会儿就见了骨。 李瑕痛得要死,咬着牙死死撑着……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落,又死死抱着那块石头。 鱼鹰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想要伸手去摁李瑕,窒息感却让他没有了力气,落入江水之中。 江水湍急,冲力很大,不停拉扯着鱼鹰的身体。 李瑕与江水的冲力对抗着,强大的意志力让他重新挤出力气往上攀。 鱼鹰越来越窒息,李瑕脚踝鲜血直流。 江水之力无穷,李瑕却唯有意志,这两股力较量着,把鱼鹰脖子上的铁链越拉越紧。 鱼鹰远比李瑕强壮,却没有意志力与这两股力量对抗,终于白眼一翻,死在了他称之为“澡盆子”的长江…… ~~ 从岸上走回去,花的时间、力气,远远多过顺着江水漂下。 李瑕几乎觉得自己走不回去了,他嚼着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树叶,从下午走到傍晚,从傍晚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深夜…… 他无数次都想干脆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但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响,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终于,李瑕看到了江边的篝火。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值夜的护卫按着刀站在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忘了出声。 李瑕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坐在江边。 “……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其实李瑕蛮烦“李哥哥”这个称呼,他觉得傻,也觉得矫情。 跟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熟。 但今天经历了一切,长途跋涉而归,听到有人在念叨自己,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暂时允许了这个称呼,用他最后的力气,无比虚弱地回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坐飞机掉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瑕心神一泄,人便倒了下去。 ……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再睁开眼,李瑕首先就看到韩巧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盯着自己。 “祖父,李哥哥醒了。” 李瑕撑起身子看去,见韩承绪正坐在一旁。 而脚踝处,镣铐被拉高,伤口已经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是韩先生为我治伤的?” 韩承绪点了点头,道:“小老儿总该要有些手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 “谢谢……” 话音未落,小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林子走了进来。 林子也不马上开口说话,盯着李瑕看了好一会,似乎还在置疑他居然能活着回来。 先开口的是李瑕,道:“麻烦给我点吃的吧,如果还有鸡蛋的话麻烦多拿几个,还有……” 话音未落,林子已径直拎了一个袋子递过去。 李瑕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鸡蛋,还有两根黄瓜。 “熟的。”林子道。 “你懂我,谢了。” 李瑕不算满意这个食物搭配,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拿了一颗蛋就开始剥。 他很擅长做这件事,剥的鸡蛋又干净又漂亮。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沉稳、细致。 吃了一颗之后,看到韩巧儿眼神有些馋,李瑕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李哥哥会不会不够吃?” “够,你也吃。” 林子昨天与韩巧儿呛了几句,今天见李瑕真没死,颇觉失了面子,故意道:“呵呵,一天到晚李哥哥李哥哥,小丫头片子想嫁给他不成。” 韩巧儿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听就有些焉了。 她一个小女孩,觉得李瑕长得好看、性子又随和,加上两人一起练蒙语女真语,她便对他有颇为真挚的友谊,说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与她喜欢李白是一样的。 偏被林子一说,却成了男女之情一般。 男女之情她本来没想过,她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但……也并非完全不知道。 偏就是这一点知道,让她觉得又羞、又恼,感到丢脸,这一刻还很讨厌林子。 但她一个金国俘虏的后代,肯定是不敢与人争执的,只好低着头,也不应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其实,昨夜大声喊李瑕没死,已是她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后来还被韩承绪骂了一通,说是“你一个俘虏,怎敢与军爷对呛?不要小命啦?” 此时林子一句话冷了场,韩承绪便连忙赔笑道:“那不敢的,那不敢的,巧儿这种身份,哪敢高攀李郎君……” “李什么郎君,一个死囚而已。”林子随口应道。 韩巧儿于是更讨厌他了,头埋得更低,眼中隐有泪花。 林子也不是心坏,无非是昨夜斗了嘴,今日想找回场子,见韩巧儿没了锐气,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 “无趣,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个个的摆什么脸子。” 李瑕于是向韩巧儿笑道:“你别理这人,嘴欠得很。” 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哪会对这种小女孩感兴趣,就算只比对方大四岁,也从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以他的审美,向来只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韩巧儿却是瘦瘦小小黑黑的。 李瑕这边态度坦然,气氛倒是稍好了一些。 林子又道:“是我嘴欠,小丫头片子哭什么,心眼忒小了,回头多给你们打些肉吃行了吧?去,跟你祖父先出去吧,我和李瑕聊几句。” 待韩氏祖孙离开了帐篷,林子与李瑕互相说了情况。 “……” “没有备用钥匙吗?”李瑕看着脚上的镣铐,道:“那麻烦给我找一根铁丝。” “说正经的。”林子道:“我以为你就算不死,也不会回来,为何不趁机逃走?” “我想过,结论是我只能回来。不然落草为寇吗?别的不说,脚上的伤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感染了也有可能。” 林子道:“你若只是这么说,我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说实话而已。”李瑕道,“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 林子不答,盯着他看。 李瑕拿起一个鸡蛋,敲了一下,慢慢剥起来。 “那这么说吧,我这人,只上最大的赛……战场,在这里官府最大,你们又是官府的人,我肯定会听你们的,不会逃、不会从贼。你就放心地给我找一根铁丝来吧。” “好吧……” 林子走出了帐篷。 他之所以向李瑕问这些,是因为他感受到李瑕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 李瑕交代了他是怎么从鱼鹰手里逃出来的,但林子发现有个问题他没有说—— 用那根铁链绕在鱼鹰脖子上勒死他是可以,可铁链的长度在人的脖子上绕了两圈也就刚好,并不能把头从里面拿出来。 李瑕又没有钥匙,也没有把鱼鹰拖回来。 那他是怎么把鱼鹰的尸体从铁链上弄开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江边拿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人家的脖子,这是什么心性? 林子想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喃喃了一句。 “真他娘的,歹毒……” 第8章 水寨 次日,李瑕听到刘金锁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娘的,这群含鸟猢狲狗水匪,要让老子捉到,老子剁死他们……” 既然这么说,李瑕也就知道聂仲由并没有捉到那群水匪了。 外面脚步声、对话声细细碎碎不停,不一会儿,聂仲由一掀帘子走进了李瑕的帐篷,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之意。 李瑕于是把怎么遇到水匪、如何逃出生天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聂仲由是个仔细人,问得比林子详细得多。 末了,他看着李瑕,道:“从我见到你到现在,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了。” “不对吧。” “哪不对?” “我们认识十一天了。” 李瑕本想说自己只杀了四个人,话到嘴边改了口。 聂仲由想了想,点点头。 李瑕问道:“你们没找到那股水匪?” “没找到。”聂仲由道:“我沿着长江向下游搜了一遍,一无所获。这附近匪盗猖獗,既不知是哪股水匪,也打听不出他们落点脚在哪。” 李瑕想了想,问道:“有纸笔吗?” “做什么用?” “我来算一下,也许可以算出他们从哪里离开的长江……” 聂仲由于是去寻了纸笔来。 之后李瑕就闷头在那里写写算算,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好一会之后,李瑕抬起头,把手摊到一米长,问道:“这么长,是几里?” 聂仲由道:“三百大步为一里,你这是三尺。” “唔。” “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的……” 李瑕问了几个问题,复低下头来在纸上写算,末了,道:“距采石矶下游大概三十里到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可有支流汇入长江?” 聂仲由又去把韩承绪找来,还带了一张地图。 韩承绪眯着老眼在地图上寻摸了一会,道:“南岸有一条河,叫慈湖河,在猫子山下注入长江。” “那这股水匪该是把船划进慈湖河了。” “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李瑕道。 他知道自己游泳、步行的时速,就能算出昨天游了多远的路程,以此推算出江船的时速,最后再根据江船在聂仲由眼中消失的时间和在自己眼中消失的时间,大概就可以算出它行了多远才离开长江。 很简单的公式。 聂仲由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懒得管李瑕是怎么算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船划进支河,而不是靠岸弃船了?” 李瑕道:“人家是干这个买卖的,当然不会把吃饭的工具丢掉。” 道理聂仲由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下意识这样问上一嘴,把话题从他完全不懂的算式上岔开。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森然之气,道:“我们回去,做掉他们……” ~~ 小良塘。 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戴山、娘娘山、稽山环绕着一片湖泊。 湖泊经由一条小河与慈湖河相连,再由慈湖河汇入长江。 江浦十八怪的水寨就藏在这里。 水寨不算大,因为他们是盗贼、不是反贼。他们走的少而精的路数,只有十八个亡命之徒为伍,生怕人多了闹出什么声势。 “鱼鹰怎还不回来?” 说话的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三络长须修得很漂亮。 他名叫史恢,诨号“妙算盘”,乃是这股水匪中的老二。 这次劫船,史恢是留在水寨里看家的三人之一,但整个计划是他一手布置的。 “是啊,鱼鹰怎还不回来?”有人附和道,“不会被那狗崽子反手做掉了吧?” 佘定道:“怎么可能?鱼鹰那水性、那武艺,十个狗崽子都做不掉他。” 史恢皱了皱眉,拿起一支弩仔细端详起来。 佘定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咋样?你说这东西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那是不好卖?” “我是怕这批人来头不小。”史恢道,“这是禁军所有之物啊。” 佘定道:“那应该很值钱吧?” 史恢不理这茬,又拿起一把缴获的单刀,与那豁了口的单刀两相对比,啧啧叹道:“不寻常,不寻常……那白毛鼠招供说那些人是官差,我看,何止是官差,就是禁军。” 佘定一拍大腿,吆喝道:“又怎样?就算他娘的是禁军。我看这狗屁禁军比平时我们杀的那些普通护卫也没什么两样嘛!” “这次不是死了两个兄弟了吗?”史恢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佘定一愣,又想到那两个死掉的兄弟,眼眶一红,哭道:“我可怜的兄弟啊。” 一边哭,一边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洒。 “老六,你爱喝多喝点……” 史恢听着这碎碎念,又想起审问白茂时得到的那些消息,有官差到牢里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年轻人出去…… 就是这个年轻人,只一剑就刺死了老六? 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落日在戴山的山顶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天又要黑了。 史恢不由再次喃喃道:“鱼鹰还没回来啊。” “是啊,咋还不回来?是不是逛窑子去了?” “老蛇,鱼鹰怕是没了。”史恢沉吟着道:“那小子不简单的。” “你说啥?”佘定道:“那我们江浦十八怪不是成了江浦十五怪了……” ~~ “还剩十三个。” 聂仲由摁着一个水匪的嘴,利落地一刀划过,抹了对方的脖子,又见那边有兵士也干掉一个。 他这边也是十三个人,除了刘金锁以及十个兵士,还带上了李瑕。 李瑕脚上的伤还没好,但没有伤筋动骨,并不影响走路。 此时他提着一把单刀走在聂仲由身旁,颇有兴趣地看着聂仲由是怎么指挥人偷袭一个寨子。 先拔掉两个望风的水匪、再布置人手封锁出路,其中有三名弩手散在后面防止有意外,其他人包围寨子的大堂。 说起来简单,但整个过程中聂仲由只靠肢体动作就能指挥十二个人有条不紊地同步行动,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世上许多人连带两三个家人出门旅游都会乱成一团、弄得鸡飞狗跳,谈何指挥十二个人? 比如谁走的快了,聂仲由一个眼神就能命令对方止住;比如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能猜到水匪们此时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 连刘金锁这种无脑大汉,在聂仲由的指挥下都能跟上团队的节奏。 这种指挥能力绝不是聂仲由从哪里学习来的,而是经历生死而自然形成的宝贵经验。 李瑕在学习他这种经验。 他很认真地把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准备反复揣摩…… 他们已悄然走到了水寨大堂外。 刘金锁提着枪,半蹲着身子躲在门旁。 聂仲由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站定,保证他能看到堂内的情况,堂内的人却看不到他。 然后他高举着手,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捏着嗓子哼唧了一声。 “哎哟……” 李瑕吃了一惊。 那是一声极娇媚的女人的声音,他实难想象竟是从聂仲由嘴里发出来的。 “哪来的女人?!”堂中有人大喊道,声音很兴奋,“我出去看看……” 便见一个粗汉大步向堂外走来。 他身子才出大堂,刘金锁猛地一扑,手中长枪连刺,顿时把这粗汉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动手!”聂仲由暴喝一声。 “杀!” “尔等小贼已被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缴械不杀!” 兵士们大喝着,冲进堂中。 虽是说缴械不杀,实则聂仲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那些没反应过来的水匪还在发愣,兵士们冲上去三刀六洞便把他们捅死。 “走啊!”有水匪大喊道…… 厮杀了一会,七名水匪杀出大堂。 聂仲由早有预料,外面三名弩手马上围上。 弩箭激射,射空了一支,另两支射倒两名水匪。 仅剩五名水匪奔向寨子后方。 “后面有个马厩,他们想骑马逃。”李瑕提醒道。 聂仲由又不回答别人的话,转身大步疾走,一边喝令不止。 “你们五个受轻伤的留下,封锁寨子,其他人跟我追!” 李瑕没有跟着聂仲由去追,一则他脚也受伤了,二则他不是聂仲由的兵。 不远处,一名兵士对着一个被弩箭射倒的水匪补上一刀,鲜血飞溅。 李瑕目光又一转,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忽然想到一件事……水匪要是想逃,骑马走的话,其实不如跳河。 毕竟是水匪,又不是马贼。 他于是往小河边走去,发现聂仲由又派了一个弩手在这里布防。 说明聂仲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大哥二哥你们走!我拦着官兵!”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耍了一招声东击西,甩开了聂仲由的追兵,打算往河道这边逃生。 一群盗贼竟然能有这样的谋略,这让李瑕有些刮目相看。 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了。 狭路相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瑕握紧了手中的单刀。 他不擅长劈砍,便等于不会使刀…… 第9章 妙算盘 “冲过去!” “做了他!” 这是水寨北面的一条小路,两边是丛林,小路尽头就是湖泊河流。 暴喝声起,佘定、史恢以迅猛之势冲向李瑕与那名弩兵。 事关生死,他们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仿佛两只山林中冲出的猛兽。 那弩兵抬起手中的弩。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他不知道先射哪个,因为他需要李瑕配合干掉另一个。 第三声暴喝声响起。 “你左边!” 李瑕的喊声短促而有力,他的语气还学了几分聂仲由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 他虽是个死囚,这一瞬间还是让那弩兵感到愿意服从。 “嗖!” 弩兵条件反射地扣下弩机,一支利箭贯出,直冲佘定。 “啊!” 佘定惨叫一声,身子一扑。 那弩兵大喜。 然而,佘定脚步不停,弯着腰继续猛冲,似一头莽牛般又冲撞过来。 “再射。”李瑕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那弩兵连忙拿出一支弩箭装填。 来不及了。 佘定与史恢已到了他们面前。 “噗!” 佘定一刀掷出,势若奔雷,单刀在这短短的距离内竟是比利箭还快,猛地惯入那弩兵腹中。 李瑕眼前一花,佘定已到他们面前,碗大的拳头轰然向李瑕砸下来。 狂奔、掷刀、冲刺、挥拳,他这一整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迅猛而刚烈。 这不是比赛,是生死搏命。 “你兄弟鱼鹰死了,我砸烂了他的脑袋!” 李瑕突然大吼了一声,同时退了一步,挥刀劈下。 “啊啊!去死!”佘定暴怒。 李瑕的刀已劈下。 暴怒中的佘定还是理智地避开他的刀锋,再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向李瑕的胸膛。 李瑕再退一步,收刀,刺。 他放弃了劈砍,用最擅长的动作击向佘定。 但晚了,佘定迅速收拳,双手如闪电般窜出,拿住李瑕握刀的手。 这是一招空手夺白刃。李瑕打斗经验不足,被佘定的虚招一晃,握单刀的手已被佘定捉住,剧痛传来。 这一刹那,李瑕的局势就陷入了危急,才交手就死了一个弩兵,对方还有两人,而他连刀也马上要丢了。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刹那间的反应能力。 “不对,那弩兵必然已重伤了他……” 佘定肩头确实是一片血淋淋,他右手的胳膊重伤之下又使了全力,几乎已经要废了。 佘定拼的就是在要一瞬间斩杀掉两个敌人。 而这一瞬间,李瑕忽然弃刀,探手握住佘定肩头的弩箭,一拔,又是一刺。 “噗”的一声响。 佘定已抢到了李瑕的单刀,甚至已经砍下,刀锋距李瑕的脖颈不到半寸。 但李瑕手中的弩箭已刺穿了佘定的喉咙。 …… 李瑕转头,对上了史恢的眼。 此时,史恢刚刚给那弩兵补了一刀,手里握着刀;而李瑕已经力尽了。 如果史恢一刀砍下,直接就能砍死李瑕。 但这一对眼,也许是被李瑕凌厉的眼神吓到,史恢迅速转身,向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史恢早在脑中勾勒出李瑕的形象——禁军从牢里捞出的心狠手辣的少年,一剑刺死老六、鱼鹰、佘定。 史恢不愿与这种武艺可能很高超的人拼命,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站住!”身后有声音响起。 史恢脚步不停,但很快,他就听到机弩拉动的声音。 “再不站住,我射了。”李瑕又道。 “别。” 史恢回过头,只见李瑕抬着弩对着他。 “小兄弟,放过我吧,我阿娘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重病在床没人照料,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迫不得己才做这行。” “我看你才三十岁左右。” “求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妙算盘记一辈子。” “你叫妙算盘?你连你娘的年纪都算错。” “小兄弟,你杀我没用的,不如留个人情……” 其实两人都没细想,都是在随口胡诌。 史恢说着话,目光飞快地打量李瑕的眼睛、手,以及小路那一头的动静。 突然,他一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兄弟的大恩大德,妙算盘没齿难忘!”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又像觉得有趣。 “噗通”一声,史恢跳入水中。 下一刻,聂仲由冲到李瑕身边,喝道:“为什么不放弩?!” “咔。”李瑕扣下弩机。 并没有弩箭射出。 “我第一次用这个,不会装填,只是想吓住他,等你们过来。” 聂仲由又不回答李瑕的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弩,道:“别空放,伤弩。”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死去的弩手的鼻息,为其合上眼,长叹了一声。 “刚才那家伙叫妙算盘,有点意思。”李瑕道:“他看出来我是在吓他,而且他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他故意的,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伎俩怀疑你。” “知道就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聂仲由在佘定的怀里仔细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枚铜制的令牌出来、收进怀里。 勿勿一瞥,只见那令牌上的字并非汉字,让人看不懂。 想必这牌子原本是在蒋兴身上的,聂仲由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股水匪该是为了拿回它…… ~~ 吴德贤死了,白茂还活着。 刘金锁一把提起白茂,像是提起了一只真的老鼠。 “白毛鼠,你说,为什么这群水匪杀了吴德贤却没杀你?!你是不是投靠他们了?!” “我……我我……”白茂道:“他们准备杀我的,但是正准备动手,你们就来救我了。” “是吗?老子以为你叫白毛鼠,正好跟他们江浦十八怪凑成一伙。”刘金锁道:“老子锁命金枪就不行,不像你们,鼠啊蛇啊鱼啊的。” “他们……他们已经有鼠了,有鼠了,就没……没要我,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刘金锁才想松手,聂仲由大步而来,一把掐住白茂的脖子,把白茂又举起来。 白茂脸涨得通红,满脸痛苦。 “被俘后泄露军情,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聂仲由冷冷道。 白茂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要死掉了。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能不能先让他把我的镣铐解开,你再掐死他?” 聂仲由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似乎是有些恼火。 李瑕拿了一根铁丝在手上,又道:“我试了很久,打不开。你说过的,过了长江就给我打开。” “还没过长江。”聂仲由道,“我们还在南岸。”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松开手,把白茂甩下来。 白茂咳了好久,才委屈巴巴道:“小的又不是官差……一枚铜钱的军饷都没领过……再说了,这些水匪也没问什么军情,就只问了我和李瑕蹲牢里那点事……” 聂仲由冷冰冰道:“贪生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让你生不如死。” 白茂捂着自己的领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低声下气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 李瑕则是知道聂仲由本来就没真想杀掉白茂。 总之多说一句话,既卖个人情,又让白茂少受点罪,利人利己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那边聂仲由吩咐兵士把货物都搬回船上,他自己则又带着刘金锁出去了一趟。 白茂看着聂仲由的背影,松了一口长气,凑到李瑕身边,小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你别管,把我的镣铐解开。” “好咧……” 李瑕很认真地看着白茂的动作,又问道:“能教我吗?” “这……” 说实话,白茂不太想教,这是他世代相传的吃饭手艺,哪能轻易教人的? 但看着李瑕那锐利的眼神,那锐利当中好似还有几分好学精神,再想到吕丙雄、庞天䘵都不在了,当年一起坐牢的朋友只剩下他与李瑕,白茂感动之下,便把开锁的要点说了。 李瑕仔细揣摩,又练了好一会儿,最后把铁链收起来。 又等了很久,聂仲由和刘金锁才回来。 远远便听到刘金锁那大嗓门在说着话。 “嘿,那水匪也敢称自己是佘老太君的后人?连我师父都从来不敢自称杨家枪的传人,唯恐辱没了先人……” 白茂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吗?就你绣在身上的那八美逢春图,我要是你师父我打死你。” 很快,聂仲由与刘金锁进了门来。 只见刘金锁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下面血淋淋一片。 那显然是颗头颅…… ~~ 这支北上的队伍出发时有三十二人,才到长江边,就已死了九人。 除了吴德贤和今日死掉的弩兵,包括蒋兴在内另外七人的尸体已被水匪们丢到长江里。 聂仲由找了几件他们的衣物,在水寨后面立了个冢。 他还把“水蚯蚓”老六的坟挖了,凑了十六颗水匪的脑袋依次摆开。 接着,刘金锁打开带回来的包裹,也捧出一颗头颅。 “这是税兵队统王泰,勾结水匪害死了你们,我与哥哥拿了他的脑袋,祭奠诸位兄弟……” 李瑕听了,不由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正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只螳螂。 但这一刻,李瑕却感受到了聂仲由的狠厉……吃了亏,就要找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拿下来,这是什么心性? “歹毒。” …… 这夜,江船顺着慈湖河而下,驶入长江,向对岸划去。 船上响起刘金锁的大嗓门。 “要老子说,我们跟着哥哥办事,多好!轰轰烈烈办大事!我们要是死了,哥哥还会替我们报仇!哈哈哈……” 而白茂看向江中的月亮,只感到无尽的哀怨。 “好你个头啊好……” 第10章 铜牌 李瑕一行二十三人渡过了长江之后,又走了四天,到达庐州。 庐州差不多是后世的合肥市,在如今是颇为重要的战略重镇。 从其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北边是淮河,南边是长江,被称为“淮右襟喉”。 他们出发以来遇到城池都是绕过,这次到了庐州,聂仲由则决定进城。 因是扮成商队,他们在城门口交了一次过税,进了城之后又交了一次住税,两次数目都不小。 李瑕看得出来,聂仲由对庐州城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几次抬起头注视着城墙的时候,眼睛里都流露出某种追忆的神情,手还下意识着抚摸着脖颈处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陈年老疤,大概是聂仲由几年前在这里打过仗…… 他们在城中寻了一个客栈住下,包了一个院子,屋子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共住一间。 李瑕运气不好,被分到与聂仲由同住。但想到林子、白茂的运气更差,是与呼噜声震天动地的刘金锁同住,他也就释然了。 进了客栈,聂仲由先是交代韩承绪与林子去采买一些物资。 因吴德贤死了,如今是由韩承绪出面假扮商队的领头,一路上的琐事都是由他出面办事,祖孙二人的待遇也因此好了许多。 交代完这些事,聂仲由又转头对李瑕道:“你陪我出门一趟,办件事。” 经过了长江水匪之事,聂仲由似乎对李瑕添了几分信任,有时遇事会与他商量,平素说话办事也都带着他,似乎有意把李瑕培养成为能代替蒋兴的副手。 两人兜兜转转,在城内绕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前。 聂仲由显然也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地址,敲门时显得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小宅子的门被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敢问此处可是高家?”聂仲由问道。 那老者盯着聂仲由看了半晌,并不开口说话,不知是年纪太大反应慢,还是在打量来客。 聂仲由想了想,掏出一枚铜制令牌,在老者面前亮了亮,又低声道:“是吕太尉让我来的。” “你们找错人了。” 那老者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之后就要关上门。 聂仲由一愣,又问道:“此处是长丰巷吗?” 然而,那老者已毫不犹豫把门关上。 聂仲由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会,确定了自己没找错地方,眼中浮现起沉思之色。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感到有哪里不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 两人这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回去的路上,李瑕隐隐感到有种被人窥探之感。 他正想回过头看一眼,忽听聂仲聂低声说了一句。 “别回头,就当没发现。” 李瑕此时才确定果然是被人跟踪了。 他倒也心大,一会儿后就指着路边卖鸡蛋的一个摊贩,问聂仲由能不能把鸡蛋全买下来。 聂仲由答应了,不仅连带篮子把鸡蛋买了,还特意买了只母鸡。 这个过程中李瑕没回头看,但聂仲由似乎在不易察觉的时候往后边看了一眼。 回到客栈,聂仲由显得有些踌躇,来回踱步了一会,看着李瑕的眼睛,道:“你父亲在我手上。”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但李瑕竟然也能明白聂仲由的想法。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威胁人。 “我知道。”李瑕道:“我既然答应替你办事,会说话算话。” 聂仲由继续盯着李瑕看了一会,似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末了,道:“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开封,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伴随着敲门声,林子道:“哥哥,有人找你,自称陆凤台,说是你的故交。” 聂仲由似有一瞬间的恍神,喃喃道:“陆凤台?” ~~ 陆凤台走进客房。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高挑壮硕,一看就是军伍之人,虽身着布衣,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聂仲由,陆凤台展颜笑了笑,道:“快十年未见了吧?” “是。”聂仲由道:“十年未见了。” 陆凤台伸出手,在林子肩上拍了拍,道:“小兄弟,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当年我与聂兄曾在这庐州城追随杜相公拼死守城,乃生死之交。” 林子本来站在门边一副戒备的模样,被这么一拍,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内心不坚定、气场不强大,所以甫一见面就被人镇住。 接着,陆凤台目光落在李瑕身上,微微一凝才转开,向聂仲由道:“私下聊两句?” 不等聂仲由回答,他自然而然又道:“你们先退下。” 林子眼中闪过些为难之色,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李瑕却还是很坦然,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刚穿越过来,还带着把一切当成游戏的心态,眼前的陆凤台再有气场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何况这个客房是他与聂仲由共住,他是半个主人,怎么也不该是他出去。 聂仲由向林子使了个眼神,示意林子出去守好客院,又对李瑕道:“正好,陆兄来了,你也留下来听听,免得有些事我还得从头和你再说一遍。” “好。” 陆凤台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介意,转头对聂仲由道:“今日你去过长丰巷?” “是,那老头是你的人?” “是,那枚令牌给我看看吧。” “长丰巷,我要找的人呢?” 陆凤台道:“先给我看看。” 聂仲由也不避讳,掏了那令牌放在陆凤台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问道:“人呢?” 陆凤台看了一会,显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你明知故问,人不是被你捉了?” “我真不知道。”陆凤台道:“我只知道那是从北面逃过来的人,我需要找到他们,交还给蒙古。” 聂仲由收起令牌,想了想,应道:“大理国,高氏。” 陆凤台微微一愣,似恍然大悟了,又像是还有些不解。 聂仲由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有不解,干脆解释起来。 “陆兄也知道,自金国被灭以后,蒙古多次试图攻取我大宋四川之地,意图占据长江上游,以伐临安。幸有四川军民一力奋战,又仰仗余都帅沤心沥血辛苦经营,屡挫蒙军。” 话到这里,聂仲由向西南方向一拱手,神色肃穆。 “不错。”陆凤台亦是一拱手,表示对那位“余都帅”的敬仰。 聂仲由方才继续说道:“蒙军取四川不成,于是决定绕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借西南的人力物力,形成对我大宋的迂回攻势。” 陆凤台道:“我知道蒙军灭了大理国,但隔得太远,不知具体详情。” 聂仲由道:“大理乃西南边陲小国,国主是段氏。而高氏则是白族首领,世代为大理国宰相,或者说是摄政宰相。 百年以前,大理国曾有过一场政变,段氏将国主之位禅让于高氏,改国号为大中。后来由于各部族反对,高氏后人又拥立段氏为皇帝,然而,高氏依然掌握大理实权。 五年前,蒙军攻破大理,时大理宰相高泰详极力主战,杀蒙古招降使者以示抗蒙决心,后来,他兵败被俘,引颈受戮。” 陆凤台道:“如此看来,此人虽是权臣,却也是忠烈之士。” “高泰祥有气节,那大理国主段兴智却毫无骨气。”聂仲由道:“大理国灭之后,段兴智投降了,蒙哥封他为大理总管。 段兴智捡了条命,对蒙古感恩戴德,便替蒙军充当向导追杀大理残余兵马,镇压反抗蒙军的各族百姓。 大理本为我大宋臣邦,如今却成蒙古之鹰犬,对我大宋形成南北挟制。 从此,蒙军可避免在江淮水战、四川山地战,而绕到我们防御单薄的两广之地,挥军北上从西南方向包抄夹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朝战马多来自大理,经此,亦失了战马来源。从此西南局势愈坏,天下局势愈坏。” 陆凤台问道:“聂兄在找的人,与那大理宰相高泰详有关?” “是。高泰详死后,蒙军将他的幼子高琼带回了北面。”聂仲由道:“西南局势急迫,朝廷调吕太尉坐镇西南。去岁,有白族人联络吕太尉,请求大宋助其起事抗蒙。 吕太尉于是得知,有高氏余部北上意图救回高泰祥之幼子、以号召大理各族。但他们在北面的行动失败了,只好逃到我大宋境内,吕太尉便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庐州。 我此次正好要北上,见他们一面可以顺便了解北面的情况,甚至替他们把高琼带回来。” 陆凤台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陆兄与此事有何关联?” “蒙古人派使者来庐州讨要逃犯。”陆凤台道:“我根据线索找到那间宅子,可惜晚了一步,人已经走了。于是我留下人手守株待兔,没想到等到了聂兄你。” “你要把他们交还给蒙古?” “是。” 聂仲由问道:“现在我已告诉陆兄他们是谁,你还要这么做?” “是。”陆凤台道:“眼下形势微妙,绝不能让蒙古拿到把柄与我大宋宣战。” “可笑。”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而且亳无意义。”陆凤台道:“大理国已经被灭了,一点白族义军、一点高氏后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功夫去管一个边陲小国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紧要关头,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尚未可得,你们这么做,一旦轻启边衅……” “轻启边衅?” 聂仲由显然不喜欢这个词,眉头一皱,语气登时不悦。 “陆兄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要蒙军想南下,我们再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但淮南两路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聂仲由反问道:“十年前我们在庐州拼死守城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十年了,你现在说没准备好?准备什么?你们没准备好为国捐躯是吗?” 第11章 障眼法 “我若顾惜自己的性命,杜相公走后,我就不会再回到这庐州城。” 陆凤台断喝了一声,看着聂仲由好一会,终于叹道:“淮右的形势不比当年了,别的不说,连我都知道,军饷都已经拖了一年,城头的防事都三年没修了。这些年淮右军民协力抗蒙,真的快熬到头了。你问我要准备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等转运司的拨银下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拿起刀,在地上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地图,一边画,一边嘴里说着话。 “知道为什么吗?蒙军灭了大理之后,两广、湖南就成为了前线,朝廷必须分兵南下,建一个新的防线,这让财政有了很大的亏空……” 聂仲由可能只是听某位重臣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在财赋之事上他显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能用‘很大的亏空’这样的词。 此时他已画完了地图。 李瑕原本有些疑惑……蒙古在北边,大理在南边,蒙军怎么会不先灭了宋而去先灭了大理国? 但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 如今蒙古汗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亚洲,其疆域已把这个宋朝整个包围起来。 换言之,它的疆域,在宋朝西边都连成一片了。 反正按聂仲由画的,大理国被灭之后,这宋朝但凡不是临海的地方,就是与蒙古汗国接壤。 当然,这只是聂仲由画的。东南亚与南亚应该还存留着一些小国,只是他懒得画上去。 聂仲由画完地图,在图上的西南方位敲了敲。 “你说淮右军饷不济,但若不解决大理的问题。朝廷的亏空只会一年大过一年。而我奉命前来,正是因为朝中相公们在设法解决此事。” “借口。”陆凤台摇了摇头,讥笑道:“拿千里之外的番邦之事来当亏空的借口,蒙我们这些大头兵,不可笑吗?” 他摆了摆手,又道:“聂兄你不要被人骗了。亏空到底怎么来的?与大理国被灭有没有关系?这些事,朝中重臣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淮右打不起这一仗。” “无论如此,我们该尽力助大理国遗民抗蒙。”聂仲由又道:“你可知‘斡腹’?蒙人通过四面合围来狩捕猎物、攻击其柔软的腹部。他们灭大理,为的是能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所为,并非在管别国的命运,为的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腹地。” “大理国已经被灭了,这是不可挽回之事。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布置好两淮防御,延缓蒙军南下,而不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给蒙人以借口。” “别自欺欺人了,难道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指望蒙人不打我们吗?自杜相公走后,那些淮右将士,如今已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提相杜公是吗?当年金国新灭,朝廷非要收复三京,杜相极力反对,但就是拦不住当时那些像你们这种‘满腔热忱’之士,于是信誓旦旦出师河洛,收复三京,满朝沸腾。可结果呢?轻启边衅,引得蒙军来攻,六万大军半数丧命于淮河以北,寸土未得,官家罪己,兵民丧胆!” 陆凤台话到这里,收了收怒气,苦口婆心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但能参与此事,又与吕太尉有联络,必是朝中重臣,为何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用那份鲁莽的热忱妨害家国大业了,行不行?!” “到底是谁在妨害家国大业?!” “聂仲由,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陆凤台,你如今成了求和派脚下的一条狗不成?!” 李瑕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但见他们瞪着对方看了一会,胸膛起伏,最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陆凤台道:“我劝你一句,要是见到那些逃犯,交给我。” 聂仲由道:“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也在抗蒙,你要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交给敌人?” “大理人是外族人,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凤台说着,转身往外走去,又叹息了一句:“聂兄,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聂仲由淡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 等陆凤如离开客房,聂仲由转向李瑕,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大概吧。”李瑕道:“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我都还不知道。” 聂仲由问道:“你觉得陆凤台有没有捉到我们要找的人?” 李瑕反问道:“这些高氏余部有几个人?” “五个。” “陆凤台肯定是没捉到全部人,否则就不会留下那个老人在长丰街守株待兔了,也不会来试探你了。” “你觉得他来找我,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李瑕道:“他派人监视我们,被你发现了,否则他可能会一直监视我们。他来找你,是想打草惊蛇,让你尽快就去找到高氏余部,他好捉人交差。这说明他的差事是有时限的,他比我们急。” “我也没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哦。” “此事我打算交给你办。” “你相信我吗?” “至少,你肯定不会是求和派安插进队伍中的。” 这么说,李瑕忽然觉得聂仲由也不容易,沉吟道:“但刚才陆凤台已经见过我了。” 聂仲由道:“我故意的,我会把信物交给你,由你出面去找人。同时再派一个兵士暗中去探访。如此一来,你在明,他在暗。” “哦。” “但事实上,在明面上的你才是真正要与高氏接触的人。” 李瑕道:“你这个障眼法并不高明,陆凤台肯定还是会派人监视我。” 聂仲由:“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避开他的眼线找到高氏。” “那你做什么?” “我会牵制着陆凤台,等你把高氏平安带出庐州,我再去与你汇合。” “好吧。”李瑕伸手接过那枚铜制令牌,道:“告诉我那些人的特点。” 聂仲由道:“我也不知道……” ~~ 陆凤台离开客栈之后,在长街上绕了一圈,确定聂仲由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之后,走进了一间茶楼。 这间茶楼与承平客栈的后门只隔了一条小巷,从茶楼上看去,正好能看到聂仲由所住的那个客院。 他饮了一杯茶,看到远处的客院里,有个商队护卫打扮的人走进了聂仲由的屋子。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身白衣的李瑕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客院中站立了一会,四下望了望,又离开了客栈。 “樊三,你去盯着他。”陆凤台吩咐道。 “是。” 樊三拱手应喏,脚步匆匆离开茶楼。 陆凤台依旧端坐着,一边饮茶,一边盯着远处聂仲由的屋子。 然而,一整壶茶水下肚,始终不见那个护卫出来。 陆凤台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向楼梯口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快步上来,低声禀报道:“都头,果然有人偷偷从承天客栈的院墙翻出去了,身手不错,已有两个弟兄跟了上去……” 第12章 英略社 这天夜里,樊三回到陆凤台面前,仔细禀报起来。 “李瑕出承平客栈,先是在城内找了间武器铺,花了十二贯买了一柄长剑,他还在武器铺门口与人聊了许久。” 陆凤台不厌其谈,问道:“与什么人聊?” 樊三道:“英略社那些闲人总在武器铺周围溜达,遇到有人买兵器便上前邀请入社……” 英略社是宋朝传承已久的民间习武组织之一,自从二百五十多年前《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百姓保家卫国的豪情高涨,纷纷结社习武,苏东坡称这种风气为“戴弓而锄,佩剑而樵”。 虽然到了宋徽宗年间,因为起义不断开始禁止民间习武……但近二十年来蒙古屡次南侵,民间习武之风又涨,忠勇义士前扑后继地与之相抗。 总之宋朝开国以来虽然总受外敌欺侮,但那是朝廷方面的各种原因,大宋百姓却不背这个“文弱”的评价。 陆凤台和庐州城英略社的那些人也是相熟的,闻言问道:“李瑕加入英略社了?” “没有。”攀三道:“但他和‘庐阳剑客’马秋阳比试了一下,马秋阳称他剑法了得,乃不出世的少年奇侠。” “狗屁庐阳剑客,就是个无赖汉。”陆凤台问:“还聊了什么?” “李瑕这人很奇怪,他似乎不太了解市井风俗,显得很谨慎,问买刀剑犯不犯《宋刑统》,还问有没有宵禁;另外,杏花堂的封郎中问他是否婚配,想把女儿嫁给他,他摇头拒绝了……” 陆凤台轻声嘟囔了一句:“只看相貌气度,封妙手那女儿还真就配不上他。” “后来,李瑕与这些人聊得熟络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在城内看到生面孔,并拜托他们,若遇到口音奇怪的人就告诉他。” “这没什么用,若这样能找到那些逃犯的话,我早就找到了……之后呢?” “他买了些吃食和书,又回到了长丰巷,在巷子里……练武。” “练武?” “这样……” 樊三蹲下身子,脚向后一踢,上身俯低又撑起,再迅速跳起。 “我也试过,这动作看着简单却很累人。那小子厉害,我看他分明累极却始终不停,若不是有大毅力,一般的人真做不到他那样。” “之后呢?” “练过之后,他坐在长丰巷口的茶摊上吃东西,他给了摊贩几枚铜钱,但吃的是自己带的牛乳和鸡蛋等物,吃完了就看书。” “什么书?” “《三朝北盟会编》,我已经买了一本。” 攀三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陆凤台案上,接着继续起来。 “到天色暗下来,他趴在茶摊上睡了一觉。等人家收摊了,他在长丰巷里尿了一泡,这才回了客栈。” “尿呢?” “我让冯胜盯着那地方,看夜里有没有人通过尿渍与他联络……” 陆凤台思考着,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又有几个手下回来,汇报了聂仲由偷偷派出去的那个商队护卫的行踪。 “那人叫聂平,是聂仲由的一个远房族弟,任禁军队统。他今日偷偷翻出客栈,是到了城内的珠翠楼……嫖,天还没黑就回客栈了。但他一路上极是警觉,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嫖?” “是。” “真就只是嫖?中间没有从珠翠楼溜出去过?” “确定,他至始至终都在珠翠楼里。我们询问过那妓子,聂平把自己情况全说了。” 陆凤台踱了几步,开口问道:“樊三,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一是,聂仲由派了李瑕去联络那些逃犯,聂平偷偷溜出去只是为了嫖;二是,李瑕是个障眼法,聂平在找机会,他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就不会真的做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看。” “聂平。”樊三道:“聂平才是那个真正会去联络逃犯的人,当然,我们可以把两个都盯住了再说……” ~~ 次日。 李瑕早早起来,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 他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自由。 在他离开了死囚牢、解下身上的镣铐之后,这次,他已可以随意离开聂仲由的视线、到外活动。 他也想过是否趁机逃走,不再跟聂仲由去北面冒险。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守承诺是一方面,而离开聂仲由这个官方的人,他就只能当一个逃犯,那是更差的选择。 那么,眼下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找到那些大理来的人? …… 晨练、进食之后,李瑕把睡眼惺忪的白茂拉起来。 “带你到城里逛逛。” 白茂完全不知道大理高氏的事,以为呆在庐州城内只是为了休整,起来后就揉着眼睛抱怨个不停。 “刘金锁的呼噜声太狂了,我要不是为了我娘,我真走咧,没来由受这个罪。锁命金枪,唉,真是把我的命给锁了……” 李瑕恍若未闻,带着白茂一路又到了长丰巷附近。 他目光不停地梭巡着附近的人群。接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铜牌,高高举起。 “我们到那边看个杂耍,再去酒楼里吃一顿怎么样……我说你咋不走了?”白茂问道:“你这举的什么?” 李瑕也不回答,道:“想去酒楼吃饭?你有钱吗?” “你没有吗?” “我没有。” 白茂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要有钱了也不难,但可以吗?” “有人罩着我们,怕什么。” “嘻,那便说定了……但你站在这里举着这个做什么?” 李瑕又不回答,这个坏习惯似乎是从聂仲由身上传染来的。 他目光梭巡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放下手,把铜牌收进怀里。 “走吧。” 又带着白茂走了一段,李瑕忽然低声道:“今日带你出来,是聂仲由有事要你办……看到那边那个穿粗布短襟的汉子了吗?” “看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脚下踩的是破草鞋,腰间却挂了一个荷包。” 白茂低声道:“是有些奇怪。” “你去,把他偷了……” 吩咐了白茂之后,李瑕退了几步,走到街旁站着,继续扫视着街上的行人。 他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同一只苍鹰在寻找的猎物。 突然,街那边有人吼道:“小偷?!” “来人,有小偷啊!”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见那身穿粗布短襟的汉子已紧紧捉住了白茂的手,正在大声叫嚷。 不远处,有几个捕快在往这边赶来。 只匆匆一瞥,李瑕收回了目光,再次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们…… ~~ “偷东西啦!” “捉住他!” 几个捕快扑了上去,一把摁住白茂,场面混乱起来。 “冤枉啊,我没偷他东西,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他,真的!” 白茂大喊着,又朝着天上大喊了一句:“快回去叫哥哥们来救我,我冤枉的啊……” “别废话!把人带回去!” “……” 人群中,樊三注视着这一幕,向同伴冯胜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把这件事禀报给陆凤台…… 第13章 赏识 陆凤台很快得到消息,并迅速作出反应。 “怎么回事?被偷的那人查了没有?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不是。”冯胜应道:“那人名叫武烔,前不久才加入英略社,武艺很高,说话结巴。该是李瑕误以为他是大理人,所以让人去接触。” 陆凤台不悦,问道:“李瑕只是昨日与英略社那些人闲聊了几句,就能够锁定武烔?” “但他找错了,武烔并非大理人,乃是庐州巢县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找错了,为何樊三昨夜告诉我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些?” “樊三刚开始离李瑕并不近,直到李瑕与人比试才凑了过去……”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不,这只能说明,李瑕这小子不简单,你们没留意到的东西他都留意到了。” “是。” “那偷儿呢?” “名叫白茂,已转押到我们这边了,还在审……” 陆凤台道:“我亲自去审。” 他眉头皱得渐渐深起来,一路大步而行。 待到了牢房中,见到白茂,陆凤台却不似那些凶狠的手下,反而露出温和的神色来。 一会儿之后…… 陆凤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被聂仲由捉了?” 白茂道:“是,他他……他捉了小人的娘亲,逼小人偷偷……偷东西。” “哈,他还是这般性子,何必这般逼迫别人卖命呢?”陆凤台叹道,“你放心吧,我会向上头汇禀,派人往临安府一趟把你娘亲放出来,可好?” 白茂一愣,喃喃道:“真的?” “我向来不骗豪杰义士。” 白茂感激涕零,重重一磕头,道:“小人愿为陆都头效死。” 陆凤台道:“我不需你效死,只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 “是,是,小人一定全招。” …… 待陆凤台离开牢房,却见樊三快步走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盯着李瑕吗?” 樊三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低下头,拱手道:“都头,我跟丢了……” “跟丢了?”陆凤台脸色一变,问道:“有没有让人快去找?” “是,已把人手都散出去了。” “呵,好个李瑕,好个聂仲由。” 樊三道:“只怕那李瑕才是真正要与逃犯联络之人,也许他已找到那些逃犯,这才故意让那偷儿吸引我们的视线?”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却有手下人匆匆过来,道:“找到李瑕了。” “在哪?” “他回了承平客栈,让聂仲由出面到县衙给白茂作保,要把白茂保出来……” 陆凤台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沉思之色愈浓。 这天傍晚,他再次回到承平客栈后面的那间茶楼,目光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客院当中李瑕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做奇怪的动作,还有个小丫头坐在石桌上剥鸡蛋。 好不容易等李瑕忙完,就见他坐在那吃东西、聊天,那小丫头很开心的样子,手舞足蹈的。 其后,聂仲由领着白茂回来,李瑕起身拍了拍白茂的肩,往客栈外走去。 陆凤台想了想,吩附樊三在茶楼上继续盯着客栈,他自己则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 庐州城北有一片湖泊,名叫“逍遥津”,三国时,张辽曾在此大破孙权,威震天下。 李瑕上午跑步时路过此地,觉得这边风景颇好,于是傍晚又过来散步。 他站在湖边看着水光潋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咔嚓”一声吃了一口。 身后有“咔嚓”的轻响声传来,陆凤台踩碎了地上的落叶,走了过来。 李瑕侧头看了陆凤台一眼,也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黄瓜。 “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吧。”陆凤台道:“你找到了那几个大理人了没有?” “没有。” 陆凤台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事或要让蒙人找到借口南侵,你可知这半年来蒙人多次挑衅,若非各方忍辱负重,淮右可能早便生灵涂炭了?” 李瑕吃完最后一口黄瓜,伸手入怀,掏出那枚铜牌,在陆凤台眼前一晃,问道:“想要吗?” 陆凤台一愣之后苦笑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李瑕道:“今天我在街上举着这个铜牌,大理高氏应该已经看到我了,他们还看到官差把我的同伴捉走。 那么,你拿走这个铜牌也没用,因为他们如果看不到我,会以为我也被你捉了,那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陆凤台道:“我听说你本是一个死囚,是聂仲由把你带出来,让你替他做事?” “对。” “帮我吧?”陆凤台道:“你知道我才是对的,几个高氏余部根本成不了事。而淮右才是抗蒙的主要战场。” 他抬手指了指逍遥湖,道:“庐州不仅有这一个湖,南面还有一个大湖,巢湖,巢湖南可截天堑长江,西与大别山形成掎角之势,东可威胁建康府。 一旦蒙军拿下庐州,便可在巢湖训练水师,则长江天堑不再能挡住蒙军,临安指日可破!可问题是,眼下淮右这形势……我敢断言,一旦开战,淮右战场一战既溃!” 说到这里,陆凤台叹息了一声,又道:“北面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南下的,我可以告诉你,有人对节使保证会尽力斡旋、延缓蒙军攻宋,眼下是重要时候,万不可生乱。” 李瑕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何事大,何事小。”陆凤台道:“帮我找到那些大理逃犯,交出去,不过是几个异族人,却可缓燃眉之急。” 李瑕沉默着。 陆凤台道:“我都听白茂说了,你不像聂仲由那个死脑筋,你懂取舍。你在死牢里杀了两个犯人,在长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赏你。”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忽然问道:“你知道余都帅吗?” 李瑕摇头,道:“不知道。” “余都帅少时在茶馆与人发生口角,不慎失手推对方致死,于是逃到淮左,投在时任淮东制置使的赵相公幕下。正是因为赵相公的一力提拔,他才屡立战功,之后镇守蜀地、屡破蒙军,为大宋在这危难之际撑住半壁江山! 李瑕,你现在的处境不正像余都帅当年?都是不慎杀人,落难奔走。而我已把你的事迹告诉节使,他非常赏识你,你若愿投淮右军中,谁知来日不能成为一个为国守土、威震天下的名将?” 陆凤台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李瑕,眼神很诚挚,语气极富感染力。 李瑕想了想,似有些犹疑起来。 陆凤台再问道:“你可知聂仲由背后的吕太尉是何人?” “不知。” “吕文德其人战功赫赫、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如今他日渐跋扈,投靠奸相,贪婪成性。就在这江淮,吕家产业遍地,富可极矣。这等人说西南形势吃紧,挪用江淮军饷,把亏空栽到大理国这事上面,能信吗?安知他不是收了大理义军的礼物,这才派人相帮,却罔顾国事。” 李瑕道:“你说的这些离我太远,我只知道我答应了聂仲由替他办事,这是承诺。” “这不是承诺,是他逼迫你的。”陆凤台道:“我们才是对的,帮我吧,然后留在淮右军中,我们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堂堂正正活着,而不会逼着你去北面送命。” 李瑕再次沉默。 陆凤台劝道:“你还很年轻,当留有用之躯报国,而非为一些无益之事轻送性命。” 李瑕道:“但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中。” 陆凤台闻言笑了笑,道:“放心,并不是只有聂仲由在临安府有靠山,我会求你父亲出来。” “那好。”李瑕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 “爽快。”陆凤台朗笑一声,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他通过白茂的招供,对李瑕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李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会扯七扯八。 果不其然,李瑕把铜牌收进怀里,踱了两步,径直开口说起来。 “长丰巷那处宅子,我认为高氏余部一定会盯着,等待聂仲由派人与他们接应。所以我昨天一直呆在那,今天又在附近亮了这牌子。 我是故意让白茂被捉的,一则为的是让高氏警惕,二则也是制造混乱,找机会甩掉了跟踪者。但我本以为我甩掉跟踪者之后高氏会与我接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 陆凤台没有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表现出了对李瑕足够的信任。 “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创造机会,让高氏以为你没被监视。” “不,这太假了。你还是继续派人监视我,我自己设法甩脱便是。”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我相信他们必已看到了我亮出铜牌,会和我联系。” “他们必还在城内。”陆凤台道:“但我只怕时间来不及,这案子有期限。” 李瑕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断定他们在城内?” 陆凤台没有回答,反问道:“聂仲由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的特点?” “他所知有限,此事原是由蒋兴负责的,没想到蒋兴在长江被水匪杀了。我目前只知道大理高氏有五人逃到庐州。” “四个。” “四个?” 陆凤台想了一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最后还是说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只剩四个在逃,所以,我敢断言他们还在城内……” 第14章 信任 “陆都头果然厉害。” 李瑕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再次看向逍遥湖的水面,缓缓道:“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只要审问这个人就好吗?” 陆凤台两步跟上,与李瑕并肩而站,侧头看着他的神情,问道:“你不吃惊吗?” 李瑕道:“确实没有很吃惊,我之前就做过猜想,认为有这种可能。” “被我捉住这个人名叫杨雄,乃高氏部将。”陆凤台道:“他们从北面逃过来之后,是杨雄先进城安置,我的人只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打探出来一点消息,这伙高氏余部的头领乃大理高泰祥的侄子,高长寿。” “高长寿。”李瑕轻声念叨了一句,把这名字记下。 “是,高长寿之父叫高泰禾,蒙军攻入大理国时,高秦禾领军在丽江九河与蒙军决战,战败殉国。九河之战据说十分惨烈,我大宋曾派使团往大理吊唁,想必高长寿就是那时与我朝某些重臣有所联络,才有了今日之事。” “原来陆都头知道这些事,你不是对聂仲由说不了解大理之事吗?” “正是知道,我才认为大理国之事已不可挽回。段氏丧胆投降、高氏几乎族灭,凭几个漏网之鱼能做什么?何况我朝立志收复汉唐疆域,大理却非汉唐故土,与我朝有何相干?你记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高氏向来都是大理权臣,绝非善与之辈,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杨雄还招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招。”陆凤台道:“我的人刚套出高长寿的名字,就被杨雄识破了,我们只好把他拿下,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怎样都不肯招。若不是你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逃的人有几个。”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找到剩下那四人。” “什么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李瑕道:“可派人假意救出杨雄,与高长寿等人联络,再一网打尽。” 陆凤台又盯着李瑕,没有说话。 李瑕再次从怀里拿出那枚铜牌,道:“我不是说让我来做,你可以拿走这枚铜牌去办这件事,就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我安排一个好出路,这事对我而言就到此为止也好。” 陆凤台还是没有拿走铜牌,而是道:“这个办法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不仅要取信杨雄,还得取信高长寿。万一露出一点破绽,杨雄得到机会自尽,我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 “令牌你收着,免的聂仲由起疑。” 李瑕道:“那也对。” 陆凤台又道:“若要用这个的计划,你是最好的人选。高长寿很可能暗中观察,他也许已经看到你们进城,看到聂仲由被监视,还看到今天街上那场闹剧……那就只有你最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李瑕道:“但你未必信得过我,如果换位而处,我也很难做到让你去办这件事。” “我不是信不过你。”陆凤台道:“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总之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你考虑。” “明日再联系。” 李瑕道:“对了,事成之后,我会在庐州城有处宅子吗?能洗澡换衣服那种,你看,我都馊了。” 陆凤台笑道:“放心,会有的……” ~~ 次日,天蒙蒙亮时,陆凤台再次坐在了茶楼上。 他饮了清晨第一杯茶水,余光落处,见远远那客院中李瑕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再次出门晨跑。 李瑕走后,客院中又有一个商队护卫出来活动了一会,走出了客栈。 不多时,这个商队护卫被带上茶楼。 “陆都头好雅兴。” “你出来不会被聂仲由怀疑吧?” “我和同伴说是出来买早食的。” 陆凤台又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实话实说。” “陆都头放心,这次我混进这支北上的队伍时上头就交代过,但凡是破坏和议之事,就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 “那就好,我问你,昨夜李瑕回到客栈后和聂仲由说了什么?” “聂仲由问李瑕去了哪里,李瑕说出去逛了逛。聂又问他有什么结果,李瑕说那些人也太小心了,聂叹了口气。” “夜里呢?”陆凤台问道:“他们又说什么了?” “客栈中有人退房了,空了几间屋子出来,李瑕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整夜未与聂说过话。” “你认为,这两人之间互相信任吗?” “没看出信任,在渡过长江之前李瑕都是被铐着的,只在蒋兴死后才受到聂的重用,但他们并没什么交情,聂还暗中吩咐过林子要看好李瑕……” 陆凤台与这人说完话,又坐了一会,看着远处那客栈里人进人出。 直到冯胜走过来,道:“问过了,白毛鼠说的也一样,李瑕回了客栈后,确实只和聂仲由说了那几句话。” “白毛鼠是怎么评价李瑕和聂仲由的交情?” “说是,聂仲由就只会扣人父母威胁逼迫,值得谁替他卖命?” 冯胜说完,又道:“对了,刚才聂仲由起来,似是病了,找了封妙手去给他看病。” 陆凤台偏了偏头,眼神一凝,沉思了好一会,恍然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他这种人,为何会把事情交给李瑕来办……” “都头?” “李瑕人在那里?” “樊三正带人跟着。” “让李瑕去肥楼见我,注意,告诉他的时候别被人看到……” ~~ 肥楼是庐州城内的酒楼。 陆凤台先是到二楼雅间见了樊三。 “李瑕今天在做了什么?” “他到了城东的木器铺,订做了一些东西。” “木器铺?” 樊三道:“是,我问过那木匠,李瑕要订做一个大澡盆,下面留一个孔用来放水,上面留两个槽引水,一个是热水槽,一个是凉水槽……” 陆凤路对这些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过了一会,李瑕避开旁人,进到了雅间。 陆凤台指了指满桌丰盛的菜肴,道:“知你喜欢吃肉和菜,特地点了肥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李瑕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了座,拿起筷子便吃。 陆凤台道:“聂仲由并不信任你,看起来,他好像是把联络高长寿之事交给了你,还布置了聂平掩护你,但实则,此事他是打算自己办。” “他自己办?联络的信物都在我这里,他怎么自己办?” “但高长寿并没有因为那令牌来联络你啊。”陆凤台道:“说明高长寿是聪明人,看到你拿出令牌,一定会去查你的背景,到时聂仲由就可以独自联络他。” “你怎么知道?” “聂仲由今天见了城内的一个郎中,名叫封妙手,此人以前是我们的军大夫。明白了吗?他只是用你来混淆视线,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李瑕道:“可惜,还是你计高一筹。他再想找封妙手,你就猜透了他。” “不是我高明,只因我是地头蛇罢了。”陆凤台感慨道。 他有些遗憾,遗憾聂仲由身边始终避不开议和派的眼线,但这次立场不同,他也没办法。 陆凤台又道:“我与聂仲由不同的是,我更能信任别人。” 李瑕已夹了最后一块炙羊肉,细嚼慢咽地吃完,漱了口,抹了抹嘴,这才道:“陆都头待人确实比聂仲由更好。”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 “我带你去见杨雄。”陆凤台道:“我们按你的计划来做,放长线,钓大鱼。” “你信我?” 陆凤台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也信任你……” 第15章 相救 牢房中,杨雄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上下已是遍体鳞伤。 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陆凤台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今天怎么样?招了吗?” “禀都头,他还是不开口。” 陆凤台又道:“这是李瑕,往后他可随时过来提审犯人,你们配合他。” “是……” 杨雄无力地抬起头,耷拉着眼看去,只见陆凤台身边站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人。 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对视了一眼,杨雄又低下头,懒得理会。 李瑕拿起长剑,点了点杨雄身上的伤口,随口与陆凤台说着话。 “看来用了不少刑了,他不肯招供是吗?” 痛感传来,杨雄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是,你有什么办法审他?”陆凤台道。 “我听说把人关进小黑屋里,不让见光,不让见人,很快就能让人意志崩溃。” “我不太信。” “不妨试试?” 杨雄听着这对话,注意到这个名叫李瑕的年轻人并不是淮右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对李瑕颇有些不屑,认为也许是个衙内仗着父辈的权柄领了差遣,跑来瞎闹一气……但也好,关什么小黑屋总好过在这里受刑。 “那试试吧。”陆凤台道:“你们两个,按李瑕吩咐的布置。” …… 等杨雄被带了下去,陆凤台与李瑕相视一笑。 “你打算何时动手?” “就这两天。” “这么快,不会引起他怀疑吧?” “不会。”李瑕道,目光四处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陆凤台也不多问,道:“好,那你看着安排即可。对了,你可有取字?” “没有吧。” “忙完此事,我带你去见节使,为你赐字。” “谢都头。” 李瑕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下意识在一把椅子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更关心那椅子的材质。 他这个小动作落在陆凤台眼中,陆凤台便微微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李瑕这人不喜那些虚的,在意的是能落在实地的好处…… ~~ 杨雄在黑屋子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渐感崩溃。 他本来以为这不是刑罚而是休养,然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始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他被捆着手脚,想睡却又睡不着,找不到任何事可以做,感到闷得厉害,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恐惧感逼进他的心里。 无尽的漫长与等待中,正当杨雄感到自己要疯掉的时候,门开了。 来的没有别人,只有李瑕。 杨雄眯着眼,看着李瑕拿着火把走进来,莫名地竟不愿把目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恍惚中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李瑕问道:“你肯招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杨雄摇了摇头,哪怕害怕被这样继续关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他还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求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回刑房。 李瑕蹲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你是条硬汉。” 他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一愣,眼眶忽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 “噤声。”李瑕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吕太尉让我来的,我问你,你有哪些北面的情报能告诉我?” 杨雄终于开口说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汉语说得很好,因大理国用的也是汉语。 “你……真是吕太尉的人?” “是,我时间不多,你快把情报给我。” 杨雄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你们这些宋人要卖了我们……要是情报给你了,你就不管我们了。” 李瑕道:“我不会不管你,你先把情报给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你骗我……你先救我出去,我要问过少主才知道能不能信你。” 李瑕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救你出去?我混进来都费了千辛万苦。” 杨雄道:“我不管,你休当我是傻子好骗。” 两人对视了一会。 “好吧,我尽力一试。” 李瑕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离开小黑屋,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陆凤台正负手站在那。 “如何?” 李瑕道:“我已取得他的信任,今夜便可动手。” “也是。”陆凤台笑了笑,道:“你若真苦口婆心与他说,他反倒起疑。恰是表现出不愿救他,他才会逼着你带他出去。” “这样最快,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 “你不是想要宅院吗?” …… 这是一间不大的一进院落,西临城隍庙,北临逍遥津,南面不远是闹市,但闹中取静。 陆凤台带着李瑕看了一圈,道:“如何?你可在这院中习武,大澡盆子可放在那个屋中,那边养几只鸡下蛋,正好是下风口,鸡味不会进屋。” 李瑕看了看,见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陆凤台确实是有心了。 “很满意,谢都头。” 陆凤台道:“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既满意,我便着手办房契,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搬进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往后你留在淮右效力,没个落脚的地方怎行?” 他拍了拍李瑕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为人务实,这是好事,但要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男儿当世,还是该以功业为重,明白吗?”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陆凤台眼神诚挚,后面这一句提醒显然是出自真心。 他遂拱手道:“谢都头提点。” “都说了不必见外,我年长你许多,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当李瑕离开这个小宅院时,回过头看去,只见宅畔有一株桂花树,风景颇佳。 他心中却是暗笑了一句。 “说是淮右军饷欠了一年,庐州城防三年未修,但看来还是很有钱啊……” ~~ 这天夜里,黑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杨雄抬头看去,见李瑕再次进来,不由感到无比欣喜。 待李瑕迅速解开杨雄身上的绳索,杨雄竟是哭道:“恩公,大恩……” “闭嘴,换上这身衣服。”李瑕递过一个包裹。 也许是因为在这黑屋子里呆得久了,也许是因为李瑕语气中种让人折服的魄力,杨雄很是顺服,飞快就换好了衣服。 “你先补充点糖份和碳水。” 李瑕又抛过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馒头和甜糕。 杨雄心道:“嘿,说得那般雅致,让人听不懂,原来是让我吃东西啊。” 他本来火急火燎地想要杀出去,此时不由觉得这恩公办事真是细致。他腹中确实饥饿,于是拿起馒头便啃。 他啃食物的这会功夫,李瑕从外面拖了一个晕迷的守卫进来,拿绳牵捆了,用包馒头的布把这守卫的嘴塞住。 “你听着,跟我走出去,路上不要慌、不要叫。” 杨雄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李瑕劫自己出去一路上该是打打杀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让他不得不服气。 这些宋人就是脑子活络,做事细致…… ~~ 陆凤台站在高楼上,看着李瑕把杨雄带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都头,真不用派人跟着吗?”樊三低声问道。 “不必。”陆凤台道:“万一露了陷,只会让杨雄怀疑李瑕。” “可,都头不是觉得李瑕也许有问题吗?” “他们逃不掉,要逃,必须有聂仲由的配合,而聂仲由身边有我们的眼线。” “是。” 陆凤台微微带着叹息,又道:“李瑕是个聪明人,我真希望他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许久之后,李瑕又回来,走上了高楼。 “我把杨雄安置在我家了。” 陆凤台知道李瑕说的这个家就是今天自己送他的宅院,笑了笑,问道:“他说了吗?高长寿人在哪?” “说了。” 陆凤台转过头,眼神中光芒闪动。 “他们有个联络方式。”李瑕道:“城隍庙前有块牌坊,在牌坊西边柱子上刻上这个记号,次日夜里,高长寿会和他在城郊的藏舟浦碰头……我没机会先问你,直接就带着杨雄去做了记号。明日,你只要假意在城中搜捕逃犯,高长寿会知道杨雄已经脱困,夜里便会赴约。” “城隍庙那边人多,又有许多地方可以望见那块牌坊,看来是很难在高长寿看记号时就捉住他了?” “是,在城隍庙捉人,也许只能捉住一个去看记号的,不如在藏舟浦动手。” 陆凤台又问道:“还有情报吗?” “在逃的四个人,高长寿,年纪二十上下,身量修长;高明月,是高长寿之妹,十六岁,这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一露面该很容易认,想必是一直躲着。 另两人都是高氏家臣,一个名叫白苍山,年纪四十左右,是个文人;一个名叫洱子,是个三十岁的矮壮大汉。” 陆凤台终于得到这份消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蛮人,起名不是长寿就是明月,不是苍山就是洱海,没讲究。”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明夜动手,到时你带着杨雄去藏舟浦,等高长寿他们出来,我们一举将他们拿下……” 第16章 藏舟浦 次日,陆凤台派人在城中搜捕逃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由此,庐州城某处屋子里,高长寿踱了几步,缓缓道:“看来杨雄确实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他们使诈?” 白苍山抚须沉吟道:“若说是真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但若说是假的,宋廷中确有重臣支持我们复国,派人攘助也不稀奇。” “那日在街上举着信物那年轻人?” “有可能是他。”白苍山道,“但这里是在淮右,他们未必保得了我们。据洱子说,他们一行人所住的承平客栈都被人盯着,又见那年轻人似与陆凤台有来往,此人值不值得相信还难说……” 话到这里,名叫洱子的矮壮汉子已赶了回来,快步到他们面前,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我看到记号了……” ~~ 临近傍晚,承平客栈中,聂仲由站在院子里向远处望着,最后目光落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上。 茶楼中,陆凤台也在看着聂仲由。 彼此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站在不同立场上……那也就这样吧。 太阳渐渐西落,陆凤台站起身,喃喃了一句:“看来他不会有动作了……” 确定了这件事,他往城郊藏舟浦行去。 藏舟浦乃是庐州八景之一,称作“草色藏舟”。 三国时,张辽之所以能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就是在前一年就料到孙权会来,于是开凿了藏舟浦,把战船隐藏于此。 如今这里花竹繁茂,成了一处佳景,南淝河从此流过,河边港汊密布、芦苇丛生。 但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景色便显得荒凉起来。 陆凤台在周围布置好人手,却并未离得太近,以免惊动了那些大理人。 他们藏身在芦苇丛中,抬起头向外望去,能看到李瑕与杨雄正站在河边等待。 许久,有四个身影从芦苇丛中出来。 陆凤台皱了皱眉,因为他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藏身在这里面的。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缓缓包围。 那四人颇为警惕,一边向李瑕与杨雄走,一边问着话。 “杨雄,是你吗?” “是,这位李瑕兄弟救了我,他是吕太尉派来的人,有信物为证。” “太好了!敢问李兄弟可还有同伴?” 那边两拔人说着话,越来越近。 这边陆凤台轻轻迈着脚步,带人缓缓逼近。他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追寻已久的逃犯…… 忽然。 “有埋伏!走!” “好你个小狼崽子!” 月光下,一个矮壮的身影扬刀向一个修长的身影劈去。 那是洱子在挥砍李瑕。 “拿下!”陆凤台大喊一声。 官兵们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迅速冲上去。 陆凤台目光看去,见李瑕向后退着、避过洱子的一刀,摔倒在地。 接着,那些大理人竟是从芦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舟,迅速爬了上去,篙子一撑就离了岸。 “中计了!快走……” “火把照亮!别让他们逃了!”陆凤台大吼道,“给我盯紧了,别放走任何一个人!” 很快,官兵们点起火把,追到了岸边。 只见小舟上站着五个人,正拼命地划桨、撑篙,试图从南淝河行舟逃脱。 “下水追!” “是!” 一声声“噗通”声响起,许多官兵跃入水中,奋力游向那艘小舟。 陆凤台布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李瑕,见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没受伤。 此时小舟已经在南淝河上行了一大段,后面是坠着许多官兵游泳,陆凤台一挥手,领着剩下的官兵在岸上追过去。 李瑕快步跟在陆凤台身后。 “他们太警觉了。” “他们逃不掉的。”陆凤台道,眼神里满是自信。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躲进云里又出来,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小舟上的五个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官兵的视线。 这意味着他们确实逃不掉了。 许久,五人的动作迟缓下来,他们已渐渐乏力,而官兵也越追越近。 陆凤台脚步渐缓,忽然转头向李瑕说道:“你很聪明,可惜,你这是兵行险招,他们注定逃不掉的。” 因为马上要捉住那些人了,他已放松了许多,但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些失望之色。 “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这次不是他们太警觉,而是你提醒他们逃的。”陆凤台道:“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是对的。” 李瑕沉默着。 “李瑕,我真的很欣赏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很漂亮,先是猜到了我已捉住一人,行一招反间计助杨雄脱困,再用记号提醒高长寿准备船只,对吗?” 李瑕摇了摇头。 陆凤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算了,不承认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也拿下这些人了,我还是可以记你首功,往后我们兄弟一起在淮右为国效力,好吗?” 他说罢,笑了笑,再次看向河中,只见已有官兵攀上了小舟…… 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 “都头在这里吗?!” 陆凤台转过头,问道:“何事?” “小的下午跟丢了聂平,想要禀报却一直未能找到都头……” “聂平?”陆凤台摆了摆手,淡淡道:“不重要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手下,朝河中喊道:“捉活口!” 忽然,舟上有人大喊道:“陆凤台!我犯了什么事你要捉我?!” 陆凤台一愣,竟是有些呆住。 …… 夜风很凉,南淝河上水波粼粼,河畔芦苇丛生。 河上的小舟被官兵牵着往河畔漂来。 陆凤台瞪大了眼,就着火把与月光看清了舟上的人…… “封妙手、马秋阳、武烔、封小莺、刘怒。” 他念着这一个个名字,怒气渐盛,大喝道:“你们英略社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问我?” 名叫封妙手的英略杜成员站在小舟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道:“我等趁着月夜泛舟,你无故缉拿我等,你是什么个意思?!” 陆凤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他转身看向李瑕,眼中失望之色愈浓,问道:“杨雄呢?” 第17章 选择 李瑕转过头,望向藏舟浦的方向。 此时,陆凤台已经追击小舟半个多时辰了,离最开始的地方也很远了。 李瑕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开口回答了陆凤台。 “杨雄没有登上小舟,他在登舟的时候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哈哈,不错。” 名叫“武烔”的英略社成员大笑道:“老子一开始就藏在舟上,等杨雄入了水,老子就站起身来了,让你们以为这舟上有五个人,哈哈哈哈……” 陆凤台脸色愈冷,并不理会这蠢货,顺着李瑕的目光向远处望了望。 “高长寿呢?今夜可有来?” “来了。”李瑕道:“杨雄做的记号就是通知高长寿在子时碰头,我告诉你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又让这些义士引开你。现在,聂平应该已经与高长寿他们碰头,骑快马离开庐州了。你已经追不上了。” 陆凤台不甘地按了按额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英略社这些闲汉联络的?” “是聂仲由联络的。”李瑕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他们也并不相熟。只与封朗中、马大侠、武大侠见过一次,这位封姑娘与刘大侠,则也是第一次见……诸位义士都是慷慨之人。” 李瑕说罢,朝舟上的诸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聂仲由?”陆凤台道,“你在和我约定之后,分明没有和聂仲由商量过。” “对。”李瑕道:“但在最开始我就与聂仲由计划好了。我判断你有可能已经捉住了某个高氏余部,也告诉过他我有可能会假意投靠你。” “不太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会招揽你?” “我故意让白茂在街上偷东西,为的是借白茂之口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觉得我做事情还不错、与聂仲由关系也不好,让你起意招揽我。 这些聂仲由都知道,他知道白茂没什么骨气,肯定什么都会说出来。我们也知道队伍里有你的眼线盯着我们,所以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用纸条传递。” “呵,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算是吧,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在林子肩上拍了一下,我就感觉得出来你为人……蛮热忱的。” 陆凤台神色复杂,道:“聂仲由装病见封妙手、让他们来冒充高氏余部。当时你还没见到杨雄,就已料定我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这案子你有期限,拖不起不是吗。” “聂平天天出去嫖,为的是麻痹我们,好在今夜甩开监视、接应高长寿?” “对。” “不应该的。”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应该能配合得这么好,聂仲由不可能这么信任你。” “他还是稍微比你更信任我,比如他就没有派人监视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却不帮我?” 陆凤台似乎很受挫败,眼神隐隐有些像怨妇。 “原因有很多。”李瑕道。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一行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而来,是聂仲由与林子他们。 那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拖时间了,很多的原因李瑕也懒得再说,遂随口又说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上。”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可我已经派人去临安……” “你骗我的,你没派人去临安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送我的宅子都没留我父亲的房间。” 陆凤台道:“因为我知道聂仲由不会真杀了你父亲。” “嗯,你是个好上司。”李瑕道:“但我要以父亲为重,我是一个孝子。” 陆凤台沉默了一会。 孝子? 他分明感受得出来,李瑕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父亲,只是在随口敷衍罢了。 ——总不能是为了安慰自己?或是别的理由太难听? …… 聂仲由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李瑕转过头,道:“你若再不来救我们,我就真的投靠陆都头,以求保命了。” 聂仲由颇没礼貌,也不答话,只是站到李瑕身前,挡着他,直视着陆凤台。 “把人交给我吧。”陆凤台叹道:“高长寿改变不了西南形势、高琼也不行。你明白的,高泰详、高泰禾兄弟都死了,他们的后人又能做什么?” 聂仲由道:“那你告诉我,谁能改变西南形势?” 陆凤台沉默片刻,道:“事已既此,没有人能挽回了。要怪就怪大理国太不争气,朝廷得到消息时它已经灭国了。” “好,西南防线怎么办?我大宋腹背受敌该怎么办?战马又从何处买?” “可你做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只会坏事……”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我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审。” 他指了指舟上英略社的五人,又指了指李瑕,喝道:“拿下!” “慢着。” 聂仲由也是大虽一声,拿出一道手令,展在陆凤台眼前。 “我此番北上,为的可不止高氏一事。” 陆凤台眯了眯眼,看着这封手令,显出些鄙夷之色,眼中却又有不甘。 他凑近聂仲由,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上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人对恃着,那边舟上就有人不耐烦起来了。 “陆凤台,某乃‘庐阳剑客’马秋阳,要捉我放马来捉便是!” “老夫封妙手亦奉陪到底!” “算我‘健步神行’武烔一个!” 这慷慨激昂的呼声中,还掺杂着一句轻轻的女声,带着微微的羞意。 “爹,那位就是你说的李小官人吗……” 陆凤台侧眼看去,目光在马秋阳脸上一扫。 这个庐阳剑客今夜扮的是高长寿,他身材倒是修长,但那长了麻子的长脸怎么称不上相貌出众。 陆凤台看到这张长脸,就想到马秋阳那个在军中任副都头的兄长,正是有这样的倚仗,才能让这种闲汉一天到晚厮混,今夜还闯出大祸来。 至于封妙手,以前是个军大夫,不仅与聂仲由有交情,还曾救过杜相公之子的性命…… 而且,捉拿大理人交给蒙人这种事终究是不宜声张。人拿住了都好说,人没拿住,再追究英略社这些人,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陆凤台心中权衡着这些,终是闭上眼,下令道:“放他们走。” “走吧。”聂仲由道,向小舟上的五人招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 夜风吹弯了芦苇,也把前面的对话声送到陆凤台耳中。 “此次多谢封丈出手相助了。” “四郎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大宋子民,抗击蒙鞑,义不容辞。” “就是,义不容辞!偏某些人总想把并肩作战的同袍卖了,成天到晚,尽是这些龌龊事。” “娘的,以前害死了岳爷爷,后来气死了余都帅。如今他们再卖掉些异族人当然是心安理得了。” “哼,让他费尽心机,还不是扑了个空。” “……” 队伍当中,唯有那白衣佩剑的少年始终不怎么说话,身姿隽永,却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第18章 废物 陆家宅院中,早早就响起了女人的抱怨声。 “你好歹是个都头,却是多久没给家里钱了?只会伸手管我要。说什么上头没发饷,偏前几日翠儿又看到你在肥楼请那些汉子吃饭,我本是不想说你的,但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找我兄弟借三百贯?是不是在外面养粉头了?!” “有桩公差要用钱,上头得晚几天才能支下来,这才先让内兄周转。” 陆凤台说着,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递在他妻子手里,道:“替我还给内兄吧。” “宅院?你买宅院做什么?还说不是养粉头了?陆凤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说是公差,公差,用来拉拢人才的……”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我娘家,喝我娘家,还找我兄弟借钱养粉头……” “别闹了!” 过了一会,哭声响起,陆凤台又低声劝慰道:“好了,真没骗你。” “昨夜那么晚回来,外套都没脱,和衣就睡,这么早起了又要出去,没钱粮拿回家里,你还吼我?吼我……” 此时外间又有人喊道:“都头!都头!统领急着找你……” 陆凤台无奈,在妻子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外走。 …… 半个时辰后。 “嘭”的一声响,一个瓷瓶砸在陆凤台额头上,裂了一地。 “捉不到?捉不到。” 说话的人名叫张荣枝,摔出瓷瓶之后,拍了拍手,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宋人在想什么。” 陆凤台没答话,微低着头,额头上青筋跳动。 “怎么?不服气?”张荣枝又道,“不服气杀了我啊,到时我大蒙古国挥师南下,看看你们能挡多久。” 陆凤台才想抬头说话。 “啐!” 张荣枝一口啐在他鼻子上。 陆凤台又再次低下头,只看得到手指抖得厉害。 “懦夫,事办不成,话也不敢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张君息怒,我等必定追回这些逃犯,交还贵国,还请再宽限两日。”庐州军统领何定赔笑道。 “是吗?” “一定,一定。” 张荣枝冷哼一声,傲然道:“下次别再让我亲自跟你们这些废物说话。” 何定道:“是,是,节使过两日便回来了。” 张荣枝又盯着陆凤台又看了一会,骂了一句“废物”,这才挥了挥手。 “滚吧,两日后看不到人,你们统统去死……” 何定如蒙大赦,拉着陆凤台赶忙离开。 直到走上了长街,何定转头看到陆凤台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叹道:“擦了吧,真要唾面自干不成?” 陆凤台有些低落,道:“这点折辱比起大宋曾受过的耻辱,又算什么?” “唉。”何定长叹一声,“靖康之耻,想起来就让人心里发堵,可如今这形势啊,又到了要谨慎的时候。你可知这张荣枝是何人?” “汉奸。” “称不上汉奸,他生于金国,早早就归顺蒙古国,从未受过我大宋恩泽,还能指望他帮着我们不成?倒是他主家张家在蒙古十分得势,又暗与大宋走私通商,不愿蒙古南侵。连节使也得给他家几分薄面。 这次高长寿就是混进张家,本是意图北上劫走高琼,偏巧路上遇到了灭大理国的蒙将兀良合台,起意行刺,还失败了。张家急着捉到高长寿,以消兀良合台之怒。若不然,说不定张家就说是我大宋指使了。 蒙古本就是在找借口南下,这不正是给了他们把柄吗?这些大理人胡乱行事,酿成大祸,却要让我大宋来担这个恶果不成?我不管你昨夜是否故意放跑高长寿。把人捉回来,明白吗?” 陆凤台道:“统领,我真不是故意……” “不必说了。”何定道:“把人捉回来。节使对此事也很重视,张荣枝更不是在吓我们。” “是……” 等何定走远,陆凤台还是拱着手站在那里,许久,他才转过身,挺了挺腰板,往承平客栈后面的茶楼走去。 站在茶楼上望去,只见李瑕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孜孜不倦地锻炼,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 陆凤台却知道李瑕并不是体力好,而是意志坚韧。 “都头。”樊三走上来道:“他们昨夜没有连夜走,又在客栈歇了一夜,我一直盯着。” 陆凤台问道:“聂平回来了吗?” “没有。” “英略社的人呢?” “都各自散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高长寿去了哪。” 陆凤台道:“嗯,这种事聂仲由不可能告诉他们。” “要不,我们直接把聂仲由捉起来审?” “不能捉他,他的靠山比我们的靠山大。” 樊三默然,觉得要捉也是能捉的,但得把其他人杀光……可问题是跑了聂平,最后还是瞒不住。 陆凤台问道:“李瑕今早有出门跑步吗?” “没有。”樊三道:“都头的意思是把他捉起来审?我们可以就把他关在他布置的那个黑屋子里,也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一旦他们有人落单就动手。” 陆凤台说着,又叹道:“但我看只有聂仲由一人知道高长寿在哪里。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高长寿要么南下去投奔吕文德;二是躲在哪里等着与聂仲由汇合,以图再次北上。” “再次北上?他还敢?” “昨夜,统领已派了骑兵往各方向都搜过,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说明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还有机会,他们从庐州向北走,过了淮河之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高长寿一露面我们就能拿下。” “是,只要还在淮右,他们逃不掉的。” 陆凤台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样,聂仲由怎么还敢北上……” ~~ “我们暂时还不能北上。”李瑕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说道。 聂仲由问道:“为什么?” “陆凤台知道高长寿是我们救走的,而且从庐州往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路都被他监视。” 聂仲由道:“他们不敢动手的。” 李瑕道:“过了淮河之后呢?我们过了淮河、被蒙人杀了,你的靠山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吧。” “过了淮河,我们会有新的身份。” “不,太仓促了,这一路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转换身份。” “那你的意思呢?” 李瑕停下动作,站起身,抬起头,望向茶楼,道:“他们不敢动手,那就我们来动手……” 第19章 说客 清晨的微风和煦,李瑕与聂仲由在院子里聊了一会,等到有护卫出来活动了,他们便停止了话题。 正事不谈了,两人也不寒暄,气氛显得颇为干瘪,直到林子出来插科打诨。 “姓陆的那厮还不死心,派人盯着我们,要不我去揍他们一顿?” 聂仲由道:“不用,陆兄人不坏,大家都是行伍之人,奉命行事,不必互相为难。” “是我们为难他吗?是他为难我们啊。” 聂仲由与李瑕都不搭腔。 林子见这场子热不起来,又嬉皮笑脸道:“哥哥真是偏心,原来给了聂平那么好的差遣,日日到珠翠楼耍。下次再有这种事派我去吧,我林子旁的东西没有,就是鸟……” “闭嘴。”聂仲由道。 林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巧儿端着早食出来了,盘子上摆着包子、馒头、锅贴。 小丫头颇为乖巧地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招呼他们吃,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来。 那布袋里装着好几颗鸡蛋,韩巧儿取出来之后,瞥了林子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怕这个讨厌鬼又要取笑她,但最后,她还是站在石桌边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李哥哥,这个给你吃。” “你吃吧。” “我吃过啦,给你……” 这次林子却没取笑韩巧儿,反而是笑道:“还真别说,自从老书呆当了我们这商队领头,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管事的样子。” 聂仲由淡淡道:“吃你的。” “我这不是夸她吗?对了,这次李瑕没被姓陆那厮笼络过去,保不齐就是因为这小丫头片子待他好。是吧?” 李瑕被问了,瞥了韩巧儿一眼,见这小女孩子有些赧然地低下头,眼睛却偷偷瞧自己,带着些许好奇与期盼。 她或者没想太多,但因为是俘虏出身,大抵上还是期待得到认同的。 “嗯,是。”李瑕点点头,又道:“你们都待我不错。” “后面一句违心了,违心了。”林子嘻嘻笑道:“看来,这次该给小丫头记上一功。” “那们你们就给点实际的。” 李瑕把最后一颗鸡蛋递给韩巧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再出来,却是端了一块煮好的大肥肉,慢条斯理地切着,拿馒头包着吃,接连吃了好几个。 林子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你今天吃这么多?” “需要碳水和脂肪。” 李瑕吃完,站起身来,看了聂仲由一眼,道:“我出去逛逛。” “喂……我们今天不出发吗?” 林子问了一句,只见李瑕摆了摆手,人已出了客院…… ~~ “你们继续盯着客栈,别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陆凤台见李瑕出门,吩咐了一句就迅速起身下了茶楼。 很快,他带着人把李瑕控制了起来,带回去审问。 这正是之前关押杨雄的牢房,但不是县牢,而是都衙内一间屋子改造的。 “你是故意让我捉的,为什么?”陆凤台问道。 李瑕手脚上再次戴上了镣铐,神情却十分从容。 “你受伤了?让人敲了头?” 陆凤台道:“是我在审你。” “好吧,不用对我用刑,我知道的全都会招。” “为什么故意让我捉到?” “想和你聊聊。” “高长寿在哪?” 李瑕道:“我说过,我和聂仲由是通过纸条传递行动细节,他让聂平把高长寿带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们没走远,就在庐州城附近。但你可能找不到,你时间不多了。” 陆凤台道:“你们藏不住他们,你们现在就已经被监视了,越往北,你们越藏不住。”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来和你聊聊。”李瑕道:“你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很难继续北上;但我们如果死藏着高长寿,你也不好过,你还有几天期限?三天?五天?” “我能搜得出来。” “你搜不出来。聂仲由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有朝中重臣的手令,你不敢动我们,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淮右怎么办、大宋怎么办?!” 陆凤台忽然拿手指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喝道:“你们说我所做所为是龌龊之事,但我赤血报国,俯仰无愧!” 这一声大喝显得颇为突兀。 自昨夜听了英略社那些草莽汉子的讥讽话语、到早间妻子的抱怨、之后张荣枝的羞辱……陆凤台那隐忍的终于怒火上来,一时竟是难以抑制。 “你当我想做这些吗?!若非是为了大局,谁他娘的愿与往昔生死与共的同袍反目,被人骂作汉奸鹰犬。你问我怎么办?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李瑕沉默片刻,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陆凤台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李瑕对视着。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直视到李瑕心底,又仿佛是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给人看。 但李瑕还是很平静,眼神锐利。 “你只不过是一个都头,管多少士卒?一百人?只怕实额远远不到吧?你跟我一样,只是小人物而已,甚至高长寿也只是小人物,对时局还能起多大份量? 把高长寿交出去就能缓一缓蒙军南下?你上头这么和你说的?我看,只能缓一缓你们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吧? 我理解,蒙人逼压过来,你们压力很大,弱国无外交,面对强国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不知所措了。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一二,也许你们心里想着‘把人交出去吧,结交好蒙人,以后也许有用,归顺了他们还能替我美言几句’,于是决定把人交出去,总归是不亏的……” “我没这么想!”陆凤台喝道。 “你没这么想,谁知你上头不是这么想的。” 陆凤台不答。 “那我们把目光从眼前这点小事上移开,看远些,看看天下的版图,人家都把你南宋……哦,大宋,把我们这点小小的疆域包围了。像是猎人把猎物逼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那么,猎物跪下来求一求,猎人就能放过它吗? 陆都头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竭力帮蒙人追捕逃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兵马南下了,也许四川都已经陷落了,就好像蒙军攻打大理,过了半年大宋才得到消息。 一个小小的都头交出一个小小的高长寿,就能阻止战事?你又真的知道天下局势如何了?莫把自己这点差事想得太重要。” 李瑕说到这里,放缓了一些语气,又道:“我知道你是精忠报国之人,聂仲由和我说过你的为人,否则我也不敢来了。你与聂仲由的分歧,只在于看法不同。” “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这么说吧,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蒙军要打四川。”李瑕道:“他们要灭宋,本应该从两淮直接打下来,攻取杭州才对。” 陆凤台淡淡道:“两淮湖泊河流众多,不利于蒙军作战。” “这些我不懂,但我听说了你们十多年前守庐州的故事……”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嘉熙元年,蒙军进攻两淮,杜相公坚守安丰城三月,重创蒙军近两万人;仅过一年,蒙军再次举兵进攻两淮,号称八十万大军,先破北边的安丰城,攻到庐州,又是杜相公领我等军民血战……但如今,杜相公已经不在了。” “嗯,是你们解答了我的困惑,为什么蒙军要舍近求远去打四川、打大理?因为有这些军民浴血奋战,蒙军不能破两淮而转战四川,不能破四川而转攻大理。自金国灭后,是你们艰守奋战近二十年,使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不能南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我觉得……大宋很弱,但如今我发现,大宋的军民一点都不弱。”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李瑕没有说。 陆凤台却懂。 他挺了挺腰杆,眼睛里却泛起深深的悲伤。 自靖康以来,这大宋从不缺热血报国之士,名将、英杰辈出,但局势还不是这样一天天崩坏下去了? 当年守庐州的将帅们,杜相公没了、余都帅没了、吕太尉转战西南渐渐变得贪婪无度……往后,自己还能跟着谁拼死奋战? 李瑕又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洪流中的蚂蚁,自相残杀的话阻止不了大象一脚踩下来。蚂蚁该做的是什么?团结,只有蚁群才可以咬死象。但陆都头你现在是要把同伴交给土狼,土狼是吃蚂蚁的,而不会帮着我们对付大象。” “原来你是来当聂仲由的说客。” “他的做法我也不太认同。”李瑕道:“但就这件事上,我认为留着高长寿比交出去有用,你应该帮我们。” “你为何要这么替聂仲由卖命?” “我不是在替他卖命,是在替自己挣命。大象要来了,蚂蚁招呼同伴聚起来就是在挣命。”李瑕道:“我惜命,因为知道陆都头不会杀我,我才敢出来。” 陆凤台道:“你不必痴心妄想试图说服我,没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别跟着聂仲由去北边了,留下来跟着我混”之类的,但想到自己还是自身难保,又把这些招揽的话咽了下去。 他揉了揉额头,平静下来想了想,向樊三吩咐道:“这小子是故意来分我们的心,别听他胡说……你去把珠翠楼里聂平嫖过的娘们都审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是。” 陆凤台这才又看向李瑕,淡淡道:“我会找到高长寿,这之前,你就在这牢里呆着吧。” 李瑕微微苦笑,心想重生这么久了,但处境看起来居然毫无变化,还是在坐牢…… 第20章 小畜生 两日后。 张荣枝眼中泛起冷意,带着森然的口吻,问道:“还没捉到?” 何定有些尴尬,讪然道:“请张君再宽限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我们必把高长寿交到张君手中……” “啪”的一声,张荣枝一巴掌摔在何定脸上,叱骂道:“两日之后又两日!你们在是戏耍我不成?!” 何定堂堂一个宋军统领,被这样如同奴隶驱口一般任意打骂,脸上也是挂不住,但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再次赔笑道:“万不敢戏耍张君,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搜查,真的在尽力。” “呵。”张荣枝道:“袁玠人呢?让他来和我说。” “节使还未回来。” “不是说两天就回来吗?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言而无信!” 何定不由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这样,我本以为两天就能把逃凶捉到,没想到这……这这……” “所以你就是应付我是吗?” 张荣枝眼神愈发狠厉,盯着何定的目光仿佛刀子。 “不敢应付,不敢应付,我们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捉拿了帮助高长寿脱困的主犯,正在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个,要不再找些美人来陪张君……” “够了!”张荣枝喝骂了一声,负手踱了几步,又道:“我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是……” ~~ 张荣枝走入牢房。 才看了李瑕一眼,他瞬间勃然大怒,马上转头瞪着何定。 “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 何定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迅速转向陆凤台骂道:“怎么回事?!为何这犯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事,何定觉得非常无辜。 今日到了期限,他问陆凤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凤台怎么答,他就一样的汇报给张荣枝。 因为他信任陆凤台,这个他麾下办事最牢靠的都头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之所以还没捉到高长寿想必是因为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就连节使都避开了。 何定觉得自己有担当的,一边替上面人应付着这难缠的张荣枝,一边又替下面做事的人兜着。 但没想到陆凤台这次办事这么粗心,说拿了人犯在审,竟是这么审的?! “统领,此事是这样……” 陆凤台面向何定,一拱手开始解释。忽然,“嗖”的一声响,张荣枝已拿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抽在他身上。 “还敢狡辩?!” 张荣枝恼火于陆凤台不看自己、只向何定禀报,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们这些宋人就是贱,表面上看起来老实,一直在敷衍我!到现在还想找借口!” 这鞭子是特制的,专用来施刑,一鞭下去,把陆凤台背后的衣衫打裂,打出皮开肉绽的血痕。 何定低着头不敢说话,额头上汗水密布。他认为这件事真是陆凤台办错了,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让张荣枝息怒。 张荣枝又挥一鞭。 “要不是我亲自来看,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用刑都不会,要我亲自教你是吧?是吧?!” 陆凤台没有哼声,依旧保持着那个拱手的动作。 他很强壮,远壮过张荣枝,但此时站在张荣枝面前,依旧显得很谦卑。 但看到陆凤台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张荣枝反而越来越怒。 他很早就讨厌陆凤台了,他看得出来陆凤台只是表面谦卑,其实心里憋着怨恨。 这种内心怨恨还要装着驯服的态度,一直在刺激着张荣枝。 而看着一个强壮的大汉不得不在自己的打骂下忍着,张荣枝又感到十分快意。 “我教你怎么用刑,废物……” “你还当我是好蒙骗的……” “你们宋人就是这么没用,才被金人欺负成那样,现在我们大蒙古国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却还不如一只狗好用……” 一声声谩骂,一下下的挥鞭,张荣枝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李瑕。 他丢下鞭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走近李瑕。 “看我?看我是吧?我把你眼睛挖下来让你继续看。” 李瑕问道:“你不问先我高长寿在哪?” 张荣枝一愣。 下一刻,被铐在架子上的李瑕突然动了。 “嘭!” 一声重响,张荣枝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按着头重重一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李瑕手脚上的镣铐竟是解开的,只是虚挂在那里。 “啊……” “保护小官人……” “都别过来!”李瑕大喝道。 他已抢过张荣枝手里的匕首,抵在张荣枝脖子上,又道:“谁敢动一下,我杀了他,往后退。” 何定已完全懵了。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等待张荣枝息怒,再抬头,就看到那犯人已控制了张荣枝。 “快,快放开张君。”何定大喊道。 “放开我家小官人!”张荣枝的护卫大喊道。 “啊!你个小畜生,放开我,否则……” “都闭嘴。”李瑕冷冷叱道,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把他的头砸在墙上,“嘭”地溅起一片鲜血和一声惨叫。 “啊……小畜生你死定了……” “嘭!” “嘭!” 等李瑕再掰起张荣枝的头,众人便看到张荣枝那一张脸上完全是血肉模糊。 “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看,这里前后都是张君和我的人,你逃不掉的,乱来是会死的。” 何定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道:“我们可以谈谈,你想出去是吧?可以啊,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以后天大地大,你自由了……” “谁说我要出去?”李瑕问道。 何定愣了愣。 “小畜生……你死定了……”张荣枝喃喃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又道:“不止是你……等我大蒙古国南下……屠了你们……啊!啊!小畜生!放开我!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小官人!你别这样对我们小官人……” 张荣枝的护卫们拿着刀对着李瑕大喊。 他们有三十人,原本是守卫在都衙周围,但没想到自家小官人在衙门里面被人擒住了,已全都向这边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定更是焦头烂额,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兄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的,张君性命关乎家国大事,你万不要冲动……我们谈谈,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李瑕道,“那你看好了。” “好,好,你只要……” 何定话音未落,忽然瞪圆了眼。 他满是不可置信的瞳孔里倒映出血光,看到李瑕拿着匕首直接把张荣枝的脖子割开,如同杀鸡一般利落。 “噗……” 鲜血扬扬洒洒。 “不!” 这一瞬间,何定心神俱丧。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小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把人质直接杀了?那他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第21章 统领 “小畜生!你死定了!” 当李瑕持着匕首一下割开张荣枝的喉咙,张家护卫们瞬间被激怒到了极点。 他们都是驱口,所谓“驱口”,即大蒙古国在灭金时俘虏的女真贵族、平民、战俘,赏赐给有功之臣作为奴隶。 他们能成为张荣枝这样的贵族的护卫,是驱口中极为幸运的一部分人,也是对张家最忠心耿耿的一部分人。 但现在,李瑕一刀挥过,就把他们的幸运打碎,甚至也是要了他们的命。 离得最近的两名张家护卫激怒之下,当先就持刀向李瑕扑上去。 但李瑕却不躲,一只手还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竟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捅进张荣枝的心口。 死透的张荣枝已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喷涌却使得场面更为张狂。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李瑕大吼道。 “啊!小畜生去死……”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眼中竟是狠辣,仿佛是嫌对面的壮汉还不够暴怒。 动作最快的张家护卫已经一刀挥下,虎虎生风,誓要了结了李瑕的命。 这是狂怒的、避无可避的一刀。 “噗。” 单刀透体而出,那张家护卫低下头,看到一柄血淋淋的刀贯出了他的胸口。 “呃……” 陆凤台拔刀的速度很快,一刀捅死这个护卫之后,左手已提起另一个张家护卫的后领。 抽刀,又是一割,割破脖颈,两个张家护卫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 陆凤台竟是在一瞬间连杀两人。 这个刚才还任打任骂的汉子突然展露出了强悍的战力。 “动手!杀汉奸!” “陆凤台你疯了?!”何定大吼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定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何定视线里,前一刻还是那个小畜生张狂的动作,一挥、一捅,匕首带着血,眼神带着狠劲,嘴里叫嚣不停。 他刚刚还在想这小畜生死定了,他要把他碎尸万段。下一刻就看到陆凤台那满是鞭痕的身躯挡在眼前,破碎的衣服里显出强壮的肌肉,和杀意。 “杀汉奸!” “给我拿下他们,拿下陆凤台!” 几乎是在同时之间,何定与陆凤台各自下了一道命令,两双眼睛里都是暴怒。 张家护卫们已继续向李瑕杀去,陆凤台持刀挡住,厮杀在一刹那爆发。 只有樊三、冯胜等几个士卒冲上去救陆凤台,其余人则懵在那里,不知听谁的…… “你疯了?”何定怒吼道,“杀了蒙人使节,蒙人驱兵南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单刀相交,陆凤台一边与护卫鏖斗,一边慨然喊了一句,话语与他挥刀的动作一样有力。 “蒙人南下,那就由我大宋军民再狠狠把他们打回去!” …… 李瑕看着这一幕,已丢开张荣枝的尸体。 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天前,在承平客栈的院子里,聂仲由就告诉过他“若说是报国热忱,我信得过陆凤台。” 彼时,李瑕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我直接说服他,让他配合我们把那蒙人杀了,否则我们不能顺利北行。”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坏一点的结果,我们得找机会自己杀掉蒙人,逼着陆凤台与我们合作。” “太冒险了。”聂仲由道:“万一你杀了那蒙人,陆凤台还是不和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冒险。”李瑕说着,把一根铁丝插进头发里…… 之后,当他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猛烈地把对方砸在墙上的时候、当他与何定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凤台,眼神里只有坚定。 “那你看好了。”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陆凤台说的。 “你不是说你一心报国吗?看清楚,我要把这个蒙人杀了,然后你怎么选?” 挥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李瑕其实就已看到了陆凤台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冒险。 如他所言,他在陆凤台身上看懂了一件事——自蒙古灭金以来,大宋军民艰守奋战二十年、屡屡大败蒙古铁蹄,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杀汉奸!” 这就是陆凤台给他的答案…… ~~ “疯了……他疯了……” 何定喃喃了一句,脸色渐渐变得狠厉起来。 张荣枝已死,何定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那唯唯诺诺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才是庐州军统领,陆台凤不过只是他麾下一都头。 “反了,他们都反了,给我杀了他们!” “给我杀了他们……” 此时都衙内有四十余名士卒,何定与陆风台的人各半,但何定武职更高,自信能指挥得动。同时又有张荣枝的二十八个护卫配合,今天的事对于何定来说,并不是难以解决的。 难题是以后如何面对北边的张家?但这也是回头再考量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疯子除掉,以免事态扩张…… 何定则退出牢房,指挥着人手,并观察军中有哪些人是陆凤台的心腹,方便日后清理。 杀喊声中,透过牢门,能看到牢房里已是乱作一团,陆凤台持刀挡在最前,其身后,李瑕、樊三、冯胜几人配合着他厮杀。 李瑕持了一柄长剑,混战之中竟还使一手飘逸的剑法,一剑刺出便退,看起来打得漂亮,实则如果没有陆凤台挡着,三两护卫冲上去就能把他砍死。 很快,陆凤台、樊三已连中数刀…… 忽然,有士兵慌慌张张跑来。 “统领,统领,外面……” “又怎么了?!” 何定回过头大喝一声,眼中怒火中烧。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颇为烦躁。 “有……有禁军来了,拿着一封手令要保他们的人,小人拦不住他们……” “聂仲由?狗猢狲。”何定骂了一句,道:“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尽快把那几个疯子杀了。” “是。” 何定按着刀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先把李瑕和陆凤台杀了以便给张家交代,再把聂仲由打发了,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才走了十余步,只见聂仲由大步赶来,手中果然举着一封手令。 “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奉命公干。你是何人?为何扣押我的人?!” 何定大怒,暗骂:“狗猢狲,区区一个都虞侯,你就算是禁军,你爷爷的官职也比你高得多,安敢在你爷爷面前放肆?” 接着他扫了那手令一眼,眼皮一跳,又想到天高皇帝远,把李瑕杀了,聂仲由又能怎么样? 他心中冷笑着,脸上带着矜持又客气的神情,道:“某,庐州军统领何定……” 说着,何定站定,等着聂仲由参拜。 但只见聂仲由已拔出佩刀一挥。 “何定勾结敌寇,罪不可赦!杀!” 单刀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落地,那脸上还带着一副矜持的表情…… 第22章 交代 混战之中,陆凤台透过牢门看到聂仲由提着一颗头颅向这边大步而来,威风凛凛。 昔年的生死同袍把如今的上司砍了……这让他颇为惊诧。 陆凤台知道聂仲由狠辣,但绝没到这么狠辣的地步,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一瞬间,他想的是这也闹得太大了,要是城外的庐州军哗变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来也!” 牢外,刘金锁、林子领着十余名禁军冲上,遇到张家护卫就砍。刘金锁大呼小叫,长枪左支右冲,煞是生猛。 聂仲由则高高提着何定的头颅,大喝道:“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清查细作,把这些敌寇给我拿下!” 但院子中的庐州军却是把聂仲由包围起来,面面相觑着,既不听从聂仲由的吩咐,也不敢动手。 牢房中,李瑕提醒道:“陆都头……” 陆凤台终于反应过来,喝令外面的庐州军捉拿张家护卫。 他向来在军中有威望,官职虽不如何定高,却还是能镇得住场面。 何定一死,既有禁军威摄,又有都头镇场,都衙内的士卒终于听令,形势稳定下来。 此时三十个张家护卫已死了十一人,剩下的眼看情况不对,纷纷弃刀投降,其中还有两人本是要投降的,但因刘金锁没来得及收枪,这两人无辜地被这粗莽大汉径直捅死了…… 陆凤台喘着气,却是第一时间奔到聂仲由面前,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敢杀我的统领……” 聂仲由道:“那你认为今日怎么收场?” 陆凤台沉默片刻。 他本以为,张荣枝既死,何定但凡有点忠烈之义便该先把张家护卫控制下来,却没想到何定是在第一时间要杀自己。 那就已是无关国事,说明何定只想讨好张家了。 “你就不怕庐州军生变吗?” “这里有你在、城外军营还有统制在,杀一个统领怎会生变?”聂仲由道:“此事我与李瑕事先都分析过了。” “李瑕?” 陆凤台转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正拿布仔细擦着剑上的血,一边与被摁住的张家护卫说话。 待看到聂仲由招手,李瑕向这边走来。 “这些北面来的蒙人护卫审一审,我们带走一两个熟悉北面情况的,剩下的交给陆都头吧。我刚问了,都是些奴隶。” “好。”聂仲由道。 李瑕道:“那蒙人在哪里住的?住所里还有没有他带来的人,派人去杀干净或控制起来。免得我们才过淮河,北边就得到消息。” “好。” 李瑕一指何定的人头,又道:“陆都头,把你这位上司的心腹除掉,把兵士控制一下,局面也控制一下。” 陆凤台也不回答,似乎在生李瑕的气,自顾自地割下衣襟,拿布条包扎伤口。 聂仲由难得笑了笑,把手里的头颅交给别人,伸手替他包扎。 “知道高长寿一直躲在哪里吗?” “哪里?” 聂仲由道:“城南有个大宅院,是何定的,他养了三个粉头在里面。高长寿从头到尾就躲在这宅院里,何定做梦都想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在他的别院里。可惜你拼了命地搜城,就是搜不到。” 陆凤台默然了一会,啐了一口血痰在地上。 “这事怎么收场?” “刚才李瑕都说过了,你还要怎么收场。”聂仲由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临安府来的禁军把你的统领做了、把汉奸杀了,你也没办法。” 陆凤台无语,转头在麾下的士卒脸上扫过。 “我没办法和统制、节使交代。” “我出来前,上面和我说过,淮右的袁玠在找门路调到江南西路,他不会追究你的。” “为什么?” “他都在准备逃到长江南面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凤台又是愣了愣,忽觉得有些泄气…… ~~ 次日,淮西制置副使兼庐州团练使袁玠回到了庐州城。 一直以来,陆凤台口中说的“节使”指的便是这位了,虽然袁玠的官位还没到节度使那么高,但如今这大宋风气就是这样,逢武将尊一声“太尉”,逢高官尊一声“相公”。 袁玠时年不到五十岁,美姿容,颇俱威仪,往上首一坐,那高官气势就令人心折。 “发生了何事?” 陆凤台连忙行礼,作惶恐状,禀道:“北面张家派了一人来,名叫张荣枝。此人要求何统领替他搜查几个大理逃犯。何统领于是差遣我去办,并告诉我,这是节使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袁玠轻呵一句,不悦道:“大宋官军如何能受外敌指派?何定好大的胆子。” “是。”陆凤台道:“恰好有一队禁军因公差路过庐州,为首者乃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聂仲由听闻此事,斩杀张荣枝与何统领。” 袁玠听罢,面露正气凛然之色,道:“何定结交敌寇,确有大罪。但一介禁军都虞侯竟胆敢斩杀庐州军中大将,以下犯上,亦罪不可恕,你等何不将其拿下、待朝廷禀公而断?” 陆凤台道:“混乱中,卑职也受了伤,实在是阻拦不住。而且,那聂仲由拿出手令,似乎来头不小,他这趟公差,原是奉了朝中……贾枢相之命。” 至此时,“贾枢相”三字入耳,袁玠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波澜。 他捻须沉吟着,到最后仿佛是忍无可忍,遂当着下属的面冷哼一声、骂了一句。 “胡作非为,权奸乱国。” 换作往昔,陆凤台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袁玠一眼,也会被袁节使这刚正不阿的气度所折服。 但今日好不容易离得近了,他心中却是又添了一缕失望。 聂仲由给的消息、李瑕作了分析……这位袁节使让何定搜捕高长寿交给蒙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只要事闹大了、人已经死了,他还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最后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地骂上一句了事。 反正,事发之时他袁节使又不在庐州,怎样都与他无关;反正,他准备调去江南了,淮西如何也与他无关。 陆凤台想着这些,把头低下,想到当年守庐州的杜相公,不由眼眶一酸。 耳边,只听袁玠掩太息以长叹,带着忧国忧民地语调道:“此事,如实上奏吧,下有将士勾结外寇、上有权奸肆意妄行,国事奈何啊,奈何……既然何定已死,你办事素来得力,老夫有意替你奏请这统领一职,你可愿意?” “卑职,愿为节使效死!” 陆凤台慌忙跪下,在地上重重一磕,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 第23章 送别 陆凤台见过袁玠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策马出城,踏上庐州城北面的官道。 他迎风驰骋,吐出胸中郁气,奔了大半日,终于在滁河边看到聂仲由的队伍在缴税过桥。 “聂兄、李兄弟。” 陆凤台下马上前,正见李瑕与聂仲由站在马车边。 聂仲由回过头,道:“你怎来了?” 陆凤台拍了拍二人的手臂,低声道:“我已见过袁玠,如你们所料,他果然没有追究,还升我为统领。我赶来与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记挂。” 聂仲由平时都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显是真心为陆凤台高兴,但他话语还是克制的,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意料之中毫无惊喜,也许是根本就没记挂此事。 聂仲由又道:“你还是不该来的,袁玠既然让何定搜捕高长寿,可见他与北面张家有交情。此事他面上不追究,心里必起嫌隙,你跑来相送,万一让他得知,难保往后他不会为难你。” “无妨,相比讨好这些高官,送你们一程更为重要。” 陆凤台说罢,看了看聂仲由,又看了看李瑕,斟酌了一会之后,道:“李兄弟,有句话我本不当说。但…… 这么说吧,聂兄带你北上,确是需要你这个帮手,我若再从他这挖人,极不厚道。但在我看来,你们为权**党驱使奔走,还不如留在淮西投军。 聂兄,这句话当年我便劝过你,南渡以来,禁军已成了朝中重臣获人情、获利益的冗杂之兵。这次相见,我还是这句话……” 聂仲由抬手打断他,道:“你劝不动我的。” “那好。”陆凤台转向李瑕,郑重问道:“纵是不当讲我还是要问一句,李兄弟如此年少高才,若肯从戎早晚必能大放异彩,北上冒险实为可惜,你可愿留在庐州军中?” 如陆凤台所言,当面挖人墙角不厚道,何况聂仲由北上凶险重重,少带一人便少一份助力。 但,他还是说了。 不仅说了,他还非常诚恳。 “我不是为自己才招揽你。你如此年轻,折在北边实在可惜,我说过,你是璞玉良材,来日也许能成为余都帅那样的大宋名将,若如此则为大宋之福……总而言之,这些唐突之言全因为国惜才,聂兄也莫怪。” 成为名将,这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但陆凤台却是认真的,他如今升为统领,心中打算要培养李瑕,那往后上了战场凶险就少了许多,进益却很快,如此老兵带新兵,未必不能为大宋再带出一个名将。 他虽是前程有限的小人物,但也愿意推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把。 聂仲由听了这些,也没太大反应,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他父亲在我手上。” 陆凤台充耳不闻,只看向李瑕道:“你不必担心这点,只要你肯留下。” 李瑕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谢谢,但还是算了。” 一句话,不仅是陆凤台,连聂仲由眼中也闪过惊讶之色。 “为什么?” 李瑕道:“这次的事情,我们换一个方式做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先把手令拿出来,要求你们交出杨雄,那也许何定就把直接把杨雄杀了。手令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局面有什么样的应对。这里是淮右,是淮西制置使袁玠的地盘……” “副,制置副使。”聂仲由道。 李瑕也不理他,继续道:“总之,袁玠之所以现在不追究,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我们已经走了,成功人士做事喜欢考量利弊,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做。但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放我走我不走,他正好可以把我送去交给北面张家交代。陆统领,你是忠直之士,袁玠愿意用你,你不必拿我拂了他的颜面。” “忠直之士?”陆凤台苦笑一声,看向李瑕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你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家父教诲过我一些人情世故。”李瑕道:“另外,我也承诺过会随行北上,君子重诺。” 李瑕其实并不懂这宋朝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懂这些是因为人情世故往往相通。 前世他与一些商业骄子合作过许多诸如运动品牌、俱乐部之类的生意,其中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亏过很多,也赚过很多。 只是没想到才赚了很多,第一架私人飞机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好一个君子重诺。”陆凤台道:“那陆某便等你们平安归来。” 李瑕觉得自己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但看着陆凤台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多嘴又提了一事。 “看情况,蒙军可能很快就要南侵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表现,说明你们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们还抱着幻想不肯承认。之前也说过,我们就算交出高长寿也阻止不了此事的。” “但……” 李瑕道:“陆统领,最后送你一句话……往后如果有变故,请你保全有用之躯,再图报国吧。” 陆凤台一愣,见李瑕眼中难得有些认真…… 他心中颇感触动,却没作回应,拿出酒囊与聂仲由豪饮了几口,方才翻身上马,重重一抱拳。 “诸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说罢,陆凤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庐州而去。 他过来用了大半日,回去又要大半日,跑过来就只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走了不一会儿,正遇到官道上有六骑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正是聂平,另外五人分别是英挺青年、白巾蒙面的少女、中年书生、矮壮大汉,以及他认得的杨雄。 陆凤台自是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搜寻而不得的高长寿一行人了。 他本想拉住缰绳与对方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最后只是大笑着喊了一句,径直策马而过。 “你们还敢北上?哈哈哈……” 高长寿回过头,眼见陆凤台已奔得远了,衣裳被烈风吹动。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回应了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两拨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有人向北、有人向南…… 远处,李瑕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在心里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 “马蹄南去人北望呵,到了这弱宋,先看到的居然是一群人……” 第24章 高长寿 自蒋兴死后,又经庐州一事,李瑕隐隐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聂仲由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 李瑕虽是死囚牢里捞出来的,这反而代表着他更受控;其父李墉李守垣曾经任过余杭县主薄,勉强算是官宦之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能力,只看这一路而来的表现,竟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再想到李瑕的年纪,聂仲由心底其实是对他有些惊艳的,心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最后只能认为也许是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 毕竟聂仲由也不怎么了解官宦子弟。 队伍到庐州时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个议和派的眼线被陆凤台指认了出来,聂仲由遂将其打发回临安府。 之后再加上高长寿一行五人,以及李瑕提议带上的一名张家护卫俘虏,如今一共是二十八人。 高长寿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李瑕在队伍中的奇怪地位。 至于聂仲由这个真正的头领,他反倒不怎么重视。 高家世代显赫,哪怕在大理国灭,高长寿也是与吕文德这种宋军名将来往,而聂仲由只是一介禁军都虞候。 高长寿此番北上刺杀兀良合台失败,损失了不少人手,仅余五人逃到宋境,遇难之际恰逢聂仲由因差遣路过,彼此汇合,聂仲由想的是“我救了你、问些情报、顺便带你到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但高长寿认为的却是“宋廷派你来配合我行事……” 这是王孙公子自有的骄傲。 这个分歧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现出来。 高长寿心底虽有骄傲,却不是跋扈之人,对聂仲由的襄助也是真心感激,甫一见面,言谈就颇为得体且客气…… “小国遗民,多谢都虞候相救。” “岳侯不必多礼。”聂仲由连忙回了一礼。 高长寿摆手道:“当不得如此称呼,鄙人字‘慕儒’,往后以字相称即可,到了北面也安全些。” 聂仲由不敢拿大,暂时依然是口称“岳侯”。 高家号称“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多的是王公侯爵。高长寿在父亲战死之后便自行袭封了岳侯爵位,领残部抗蒙,之后被蒙军打得找不着北,这才转而与宋军合作,不敢再摆身份。 与聂仲由这般稍稍寒暄之后,高长寿的注意力便放在李瑕身上,笑着问李瑕有没有字号。 李瑕既无字号,便让高长寿直呼自己姓名,他也不客气,言谈间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之所以这般亲近李瑕,因高长寿这两天已经从杨雄、聂平口中了解了发生在庐州之事,对李瑕的表现极为欣赏。 于他而言,一个禁军都虞候没有拉拢的必要,但一个沦为死囚的年轻才俊完全值得结交。 往远了想,如果能笼络李瑕一起投身大理复国的大业,往后功成,高官爵位自无吝啬之理,未必就不能招揽到这个宋人。 因此,启程北上时,高长寿就把马匹让给别人,自己与李瑕并肩而行,侃侃而谈。 面对高长寿的示好,李瑕显得很平静,还提出了几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要冒死去救高琼?” “一则,堂兄是高家嫡长,他母亲是段氏公主,有他出面才能号召更多遗民抗蒙;二则,堂兄之才胜我百倍,伯父当年宰执大理时,为大宋贩马、贸易、朝贡等诸多事务皆由我堂兄经手……” 李瑕又问高长寿北上的具体经过,高长寿对此也知无不答。 “我们是混入了易州张家,张家在金国时就是河北豪强,如今家主叫张柔,此人很了得,蒙金争战时他结寨自保,聚集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因此金国竭力笼络他,不停授他官职,直到任他为都元帅,结果蒙军一来他就投降了,反过头来灭了金国,立下大功。此后,河南三十余城均属他管辖。 张家每年会派人去哈拉和林城运送礼物,我混入张家之后,本想要随队伍北上营救堂兄,没想到在河北遇到了兀良合台,他正好从哈拉和林去往西南镇守……” “稍等。”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 高长寿反问道:“竟连你也不知道蒙古的国都吗?” 其实,不仅是李瑕不知道那大蒙古国现在的都城在哪,就连聂仲由这种等级的军官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蒙古国实在是太大了,各种名字又十分拗口。 高长寿不同,他是贵族出身,比聂仲由要渊博得多。 见李瑕摇头,高长寿便道:“哈拉和林具体在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从大理国直直往北,要走五千余里。” 李瑕想了想,问道:“那兀良合台要去西南,为何会经过河北?” “必是去往开平城见忽必烈了。” 高长寿说着,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忽必烈与兀良合台率军杀入大理,九河之战,我高家数十余英烈战死,此恨……不共戴天。” 李瑕能感受到高长寿语气中极深的恨意。 但他关注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他来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的情况需要了解,于是又问道:“开平城又是哪里?” “开平城是忽必烈正在草原上兴建的城池,是他的避暑之地。”高长寿道:“这城刚刚开始建,我也是在张家时听说的。” “也就是说,忽必烈如今不在开封?” “该是在开平建城。” 李瑕只觉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忽必烈是有恐惧的…… 高长寿转头瞥了李瑕一眼,又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刺杀兀良合台之事太过冲动,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张家追杀,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嗯。”李瑕并不于他客套,实话实说道:“太过冲动了,接下来不要这样。” “并非我冲动。”高长寿道:“而是我认为我堂兄高琼有可能就在兀良合台的队伍当中。” 李瑕道:“你是认为,兀良合台去镇守西南,会带上你堂兄以稳定大理局势。” “有可能,所以我才冒险试探,结果露了行迹。”高长寿道:“但现在我们若能及时赶到开封,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们……” 李瑕听了,转头看向聂仲由,隐约已意识到这支队伍添了高长寿一行人之后,只怕要有更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第25章 高明月 “二哥为何总在与那人说话?”高明月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声音清脆像是小小的银铃。 她手上就戴着一条银铃手链,那是她母亲殉难前留给她的,也是白族姑娘出嫁时要佩戴的首饰之一。 除此之外,高明月再没戴别的小饰物了,她穿着一身汉家男子的衣裳,不再像以前有漂亮的帽子,上面垂着长穗,衣袖上绣着花。 不过虽然男装打扮又蒙着面,她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小女子。因为面巾上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如一弯明月般漂亮,眉如柳叶,额头白皙。 此时高明月难得开口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给她牵马的洱子就招了招手,把白苍山唤过来。 “李郎君确实不凡。”白苍山道了一句,遂开始小声解释高长寿想招揽李瑕帮助大理复国的心思。 杨雄一听他提起李瑕的名字,凑过来又开始不停夸赞。 所谓过犹不及,他这些话在这几天里别人也是听得腻了。 高明月心想,那人再如何了得总归是个宋人,又怎会替大理国复国?二哥又哪来的好处能招揽到人家? 她后悔多嘴问了一句,引得杨雄喋喋不休地说,她也不愿意打断,不由得就走了神,目光看向别处。 只见前面的那辆货车上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韩巧儿正坐在那里偷偷向这边看。 高明月于是向韩巧儿笑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就像是能成为朋友。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且周围有许多悄悄窥视的目光让高明月感到不自在。她也希望能像韩巧儿一样并着脚坐下来,再说说话。 但队伍中大多都是陌生男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知道和谁说,而高长寿从头到尾都在与那人相谈甚欢。 这才是高明月问那句话的原因,她希望兄长能过来问她“要不要到马车上坐一会”,她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兄长想招揽人才。 潜意识里这点小心思她自己其实也未必发现,主观上她还是认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候吃些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一行人中间停下歇了一会之后,高明月听到李瑕在与人说话。 “安排几个人骑马到前面探探情况吧……把这些货物再挪一挪,让两个女孩子坐在马车上……” 女孩子? 高明月低下头,觉得这称呼真是新鲜,似乎比“小娘子”要俏皮一些,她于是飞快扫了李瑕一眼。 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偷瞧的动作。 从这时起,高明月如愿地坐在了马车上,周围有货物阻挡了那些陌生男子的视线,这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抱着膝盖,轻轻揉着小腿,偷偷伸展着脚趾头。 很快,高明月与韩巧儿就开始说起话,小小声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有旁人能够听到。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李瑕正在跟着高长寿、杨雄他们学习骑马。 高明月不由心想,那人原来是想要骑马,这才安排自己坐到这里来,那也不必谢他……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寻了个破庙,在破庙中又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供高明月歇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高明月本想拉着韩巧儿陪自己躲在这边,吃过饭后却又不见了这小丫头片子。 等外面传来清脆的“李哥哥李哥哥”的喊声,她探出头瞧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旁说话,韩巧儿凑在李瑕与韩承绪之间,跪坐在脚上,支着头,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高明月留意了一下,今夜宿在庙内的是高长寿、李瑕、聂仲由、白苍山、韩承绪这几人,那些粗鲁的汉子则在外面露营。 尤其是那个绣着可怕纹身的凶恶大汉不在庙里,这才让她稍感安心,终于能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风大,篝火噼里啪啦的,对话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往往是李瑕说几句什么,高长寿、白苍山思忖一番又说几句,大家就笑一笑。 什么“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之类的。 到后来,只剩李瑕一人在说,篝火边的几个人全都认真地盯着他看,那英俊的少年遂成了这破庙里的中心。 高明月见他们的样子,心知肯定是在说很有趣的东西。 她有些小小的恼,恼这夜的风声太大,自己躲在这棚子里听不到那些。又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凑过去听一听。 但她才起这个念头,就见几个样貌凶恶的汉子已经搭好了外面的帐篷,也到了篝火那凑热闹。 其中就有那个满口脏话的林子、那个眼神不三不四的白毛鼠、那个不停吹嘘在青楼如何如何的聂平。 高明月于是罢了心思,又缩回自己的小棚子里,抱着膝盖思念着以身殉国的父母,以及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夜到最后,强撑着不愿入睡的韩巧儿终于打了哈欠,被赶到这小棚子里来,这让高明月感到安心了些。 …… 次日,让高明月惊喜的是,韩巧儿竟然有非常惊人的记忆力。 启程后,她们坐在马车上,韩巧儿低声说了一句。 “昨天李哥哥说了个可好听的故事……” “什么故事?” “是大理国的故事,是百多年以前大宋承平时,大理国主段和誉化名段誉的故事呢。” 在高明月这里其实该称一声“宪宗皇帝”听了,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大理正是从那时起终于能够向大宋称臣,段和誉荣授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等职,说是“大理国主”也没错,宋人自是不会拿他当皇帝看的。 高明月也不怎么敬畏这位皇帝,她家高氏才是大理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故事,韩巧儿很快也就说起来。 “这故事叫‘天龙八部’,话说,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出门游历,偶遇无量剑派与神农帮……” 高明月听了,首先就觉得,李瑕简止是在胡说。 什么“大理镇南王”指的该是中宗皇帝了,明明只是一个傀儡,还是最窝囊的一个,肯定是不会六脉神剑的,文才倒是有,写诗拍高氏皇后的马屁,自称“妻叫东走莫朝西”。 但这些终归是一百多年前之事了,段氏也好,高氏也罢,这两个纠缠百余年的家族已经一个降、一个灭了。 她高明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也只能缩在这里听些杜撰的先人故事聊解心中苦闷。 但渐渐的,她发现,那故事真是好听呢,她完全被吸引进去,忘了自己的身世浮沉。 …… “后面呢?木婉清怎么了?” 韩巧儿遂道:“李哥哥就只说到这里呢……” 第26章 淮北 白天要赶路,到了晚上宿营时,李瑕除了要安排许多正事,还要锻炼、洗漱、和韩巧儿学习外语等等,其实是说不了太多故事的。 赶路的第三天,高明月坐在马车上,听着韩巧儿很快就说完昨夜的故事,有些许不高兴地把小嘴微微撅起。 “才说这么一点,木婉清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说。” 韩巧儿低声道:“今天晚上应该就说了。” 这般说着,她们便有些期待起来,就是这样的赶路过程也觉得有趣了些…… 不过,这天走了不久之后,这支队伍已行到了寿州,也就是淮河岸边。 寿州古称“寿春”,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就是后世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 如今天下间有两个寿州,一个是蒙古国的、一个是大宋的,隔着淮河相对。 淮河以北的寿州治所在下蔡城,淮河以南的寿州治所在安丰城。 嘉熙元年,蒙宋安丰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今已过去十八年…… “安丰之战,我宋军伤亡惨重。次年,蒙古再次南侵,兵抵庐州,淮右兵员紧缺,我遂投身军中,那年我才与你一般大。” 聂仲由难得又有些感慨,遥望着安丰城,如此对李瑕说了一句。 李瑕却没心思理会聂仲由的情绪,他遥望着淮河与八公山的地势,道:“渡河以后也许有麻烦。” 聂仲由道:“你是怕有人会对付我们?袁玠?张家?” “对。”李瑕道:“怎么看袁玠都是在巴结北面的张家,他肯定会派人把消息传到北面。” 聂仲由道:“但我有贾枢相的手令,袁玠未必敢得罪他。” “所以袁玠想两边都不得罪,他会派人传信,还要把握住时机,最好是等我们过了淮河才出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聂仲由有任何退缩,他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李瑕又抬手指了指一个关口,问道:“那边是安丰军的驻地吗?” “怎么了?” “我们去要些船只和马匹来,再打探些情报吧?” 聂仲由道:“安丰军中难免有北边的眼线,若是亮出旗号,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李瑕道:“那就以张家的名义要,我们有个张家的俘虏不是吗?” …… 说出来大概让人不太相信,两国交界之处,敌国的名号有时候更加好使。 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由来以久,金朝换成了大蒙古国,北方豪强还是那些北方豪强,张家与淮南这边也有很多利益来往。 韩承绪摆出派头,带着人过去,一不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宋军将官,果然要来了七艘渡船、又购了五匹劣马,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有两个从庐州骑快马赶来的汉子渡过淮河,往北去了,去做什么就不知了。 聂仲由听罢,明知前面要有麻烦,也只能让大家赶紧渡河。 这次,他们比起在长江时都谨慎得多,生怕不知不觉就如蒋兴一般被人割了脖子。 李瑕与聂仲由同坐一船,皱着眉头问道:“你说过到了淮北有人与我们接头?” “是。”聂仲由也不瞒他,低声道:“到了颍州汝阴县会有人与我们接洽,给我们新的身份,并领我们去开封。” “汝阴县有多远?” “两百余里。” “又要走两三天……与我们接洽的是什么人?” “大宋安插在颍州邸家的细作。” “邸家又是什么人?”李瑕又问道。 见他疑惑,聂仲由倒也有耐心,解释起来。 “蒙古灭金之后,在中原设立‘汉军万户’,任命各地豪强统领辖境兵民钱谷,专制一方,称作‘世侯’。比如以张柔为首的张家就是一个大世侯。 不过大世侯手眼通天,反而不好在北边假冒成他们的人。过了河,我们可以打颖川邸家的名义,我有信物,对外就说靠山是镇守颖川的邸琮,乃是大将邸顺之弟。” 李瑕点点头,道:“有这个身份作掩护,遇到寻常的蒙军没关系。但问题是,张家知道我们救了高长寿、杀了张荣枝,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没有除掉张荣枝,显然不会有庐州到淮河这段安生的路程走。 但从淮河到汝阴县这一段路,李瑕颇有些担忧。渡河时,他始终把手握在剑柄上,盯着河对岸。 然而,队伍顺利渡过了淮河,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聂仲由问道。 “也许吧。”李瑕道:“我在想要不要弃了货物,轻装简行赶到汝阴县。” “我们是扮成邸家的商队。若是丢了货物,持械在蒙古国境内走动,太容易惹人起疑了。” 李瑕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林子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袁玠没有传消息给张家,他毕竟是宋臣,真能勾结外敌不成?昨日渡河的那两人未必就是去传信的。何况就算是传信,张家也不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捉我们吧?” “慕儒怎么看?” 高长寿想了想,道:“张家只是有可能的危险,但没有商队的身份掩护,走在淮北必然有危险。” “那就先这样。”聂仲由道,“继续赶路吧。” …… 一行人离开河岸。 走上了大路之后,遇到了一队蒙军搜查,对方也全都是汉人。 依旧是韩承绪上去给了一大笔贿赂,报了邸家的名号,果然顺利通过。 李瑕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走到傍晚,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吃干粮。 待韩巧儿捧着一袋子鸡蛋跑到李瑕面前递给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了一句。 “一路上他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反倒还不如一个死囚……” “娘的,天天都是他吃蛋,我们吃干粮……”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两个扮作商队护卫的禁军。 说起来,李瑕在这一路的所做所为,聂仲由与林子几人了解、高长寿几人感激,但这些禁军反而不太知情。 他们大多时候只是在客栈里待着,最多奉聂仲由的命令去杀些人。不知李瑕做过什么,对他的待遇有抱怨也很正常。 韩巧儿一听,当即就低下头,扁着嘴暗暗不高兴。 李瑕却是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那边却是聂平站了出来。 “说什么说?出一份力得一份功,哥哥什么时候亏待过谁?李兄弟做了什么你们不懂就闭嘴,跟谁这阴阳怪气的?” “哈哈。”林子本来看热闹,见聂平出了头就跟着起哄,嘻笑道:“吃几个鸡蛋怎么了?又不是你们几个下的蛋,尽在这啰嗦。” “不是,那大家都是一样啃干粮,就他每天吃得好,凭什么?” “你娘!”聂平大骂道:“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还凭什么?你要是有李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下蛋给你吃……” 李瑕坐在树下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韩巧儿道:“好了,有人给我们出头了,不生气了,嘴别扁着。” “嗯,那李哥哥晚上还讲故事吗?” “晚上要连夜赶路,你快去多吃些。” “哦,好吧……”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久,关系还是不差的,虽有些抱怨,那也只是抱怨一下。 李瑕倒是没想到聂平会站出来给自己出头,两人其实说不上有多熟。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两个鸡蛋往那边走去。 这时,李瑕还在走着,聂平还在那嚷着“老子不会下蛋,你也没李兄弟那本……” 一个“事”字没能出口,突然,好几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其中一支正好贯进了聂平的脖子。 这个大汉就这么倒了下去,血泼在林子那还在嬉皮笑脸的脸上。 “啊!” 惨叫声响起,一瞬间这边就死了包括聂平在内的三个人,伤了四五个人。 同时,敌人已从对面的暗林里窜了出来。 “杀!” “杀啊……” 第27章 截杀 乔琚如今就在淮北寿州的下蔡县城。 乔琚自幼家贫,幼时因有机缘,师从于河北名儒郝经,后来郝经被张家聘请,在张家设馆教书,乔琚也因此和张家子弟一起读书、练武。 他时年不过才十八岁,仪表堂堂,又文武双全,得到张柔赏识,张柔任他为军民万户府的都事。 都事虽是小官,却代表着张家的器重。 高长寿刺杀兀良合台之后,时任大蒙古国顺天路总管的张家六郎张弘略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急于捉拿到高长寿交代,派了不少人一路追杀。 此事本该是由张家旁系族人张荣枝负责,与乔琚无关。 但在昨日,乔琚却收到了一封南边传来的秘信。 看罢那封信,他就嘀咕道:“救了高长寿也就罢了,竟反过来杀了张荣枝,甚至还敢继续北上?好狠……” 乔琚意识到这伙人不简单,马上开始布置人阻截。 但他一个年轻的外来小官并不能擅自调动太多兵力。 换作别人,这事可能告知张家就好,总归张家会派人捉拿。可乔琚不同,他不愿给这伙人在河北隐藏行迹的机会,让张家花费更大的精力。 他还是费心联络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百夫长洪德义愿意听他调派。 “他们从庐州北上,走去安丰的官道,必在八公山附近渡河,把这十六条道路都给我封锁起来……” 当时乔琚说到这里,洪德义赔笑道:“乔都事,我们也没这么多人手啊。” “最可能就是颖州……”乔琚想了想,在地图上一点,说道:“这里,到颖州的路。把最精锐的两个什的人手派过去,其它地方只要派两三人盯着就行。” “是。”洪德义应道:“我麾下最精锐的……那就是什长廖胜。他只要带一什人,等闲三五十个宋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叫你带两个什,听我的。记住,遇到这些宋人不要打草惊蛇,先盯上,等人增援。我会再去千户所,请求蒙古督官帮忙搜查……” 乔琚布置好这些,已是他收到信的次日,但这效率放在蒙宋两国都是极高的了。 …… 廖胜领了差遣,带了两什人手,共十八人,在下午申时赶到了去往颖州的官道布防。 他不愧是洪德义麾下最精锐的什长,身形高大,留着蒙人的发饰,看起来很是凶恶,不仅如此,他还使得一手好弩。 等到傍晚,远远听到官道那边传来动静,廖胜便带人埋伏起来。 这队人马正好停在前面歇息,廖胜一点一点逼进过去,观察了一会,认定这就是乔琚在找的那支队伍。 廖胜于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自己则分析起双方的战力。 他这边剩十七人,对方只有二十八人……还是宋人。 天色快黑了,等到夜里再动手,那还不如现在动手。 于是廖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以弩箭为号,准备动手。 他开始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一个汉子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教训人,正指着两个护卫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极大。 “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 看气势,廖胜认为这汉子就算不是领头,地位也不低。 他抬起弩,眯起眼,眼中冒着冷光。 “嗖!” 一支弩箭激射过去,果然正中那汉子的喉咙。 “叫你他娘的大声喊。”廖胜冷笑一声,起身就冲,一边跑着一边装了一只弩,在奔跑中又射倒一人。 “杀!” 他这边一共也就六张弩,连射了两拨,射中七八人,同时他们也冲出去,在奔跑中拨出刀来。 “杀啊,杀了这些宋狗!” 他们狂呼着冲锋,彪悍、凶猛…… ~~ 如果让李瑕指挥这支队伍,他会不会抛下货物快马赶到颖州?这已经成了未知。 他考虑的角度与聂仲由、高长寿不同,他是站在袁玠、张柔的这个层面考虑的,大人物的利益摆在那里,追杀就是必然。 不过聂仲由和高长寿说的也有道理,更大的可能就是张家根本来不及围堵。 偏就是这个小的可能发生了。 这一刻看着聂平倒下去,李瑕脑子忽然想到,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意思,是它不会告诉你“有危险好危险好危险”让你去想办法,而是……就这么突然一下,刀已经在你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比如脖子或心口捅进去了。 命如草芥,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去死。 这是乱世,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李瑕首先做的就是迅速把两个鸡蛋收进怀里…… 同时,聂仲由与高长寿也在第一时间站起来。 “快!结阵,以货车掩护!” “对方肯定还有人,我们应该尽快突围……” 高长寿话到一半,李瑕已赶到他身边,道:“听聂仲由的。” 这是李瑕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了。 他并不会临场指挥战斗,也分不清聂仲由和高长寿两人说的哪个更对。他只知道,聂仲由更适合指挥现在这一伙人。 “不要乱!听头领指挥……” 李瑕大喊着,快步跑过,把韩承绪拉到货车后面。 再转头一看,只见高明月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匕首,把拉货车的马的缰绳砍断,把马系在树上,最后牵着韩巧儿也躲到了货车后面,整个过程动作十分灵巧。 这样一来,既可用货车掩护,又可随时上马逃跑。 本以为这是个拖后腿的小姑娘,没想到反应还挺快…… 李瑕迅速走向另一辆货车,混乱之中却没看到白茂。 白茂此时已躲到了货车下面,浑身颤抖不停。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牢里呆得好好的,偏到这种地方来送命……” 心里慌张张地想着这些,白茂抬头看去,正见几名敌军已冲到面前,又有几名禁军迎了上去。 “杀啊!” 刘金锁从货车中抽出长枪,怒吼一声便向前冲。 他宽阔的背上也绣着图样,还有两句诗,与他身前的两句诗对应。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刘金锁手中长枪一送,背上的肌肉隆起,那“推磨”二字以及下面的图样仿佛活过来一般,看得他身后的同袍心神一荡。 “喝!” 在这一刻,对面的敌兵好像也是因刘金锁身上的八美图而走了神,正被那一枪贯入心口。 “锁命金枪在此!谁敢来战?!” 第28章 封锁 一个汉子惨叫一声,倒地而亡,手里的单刀掉落在地上。 高明月探出半个身子,迅速捡起单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韩巧儿。 “这个给你。”她低声道:“要是快要落入蒙人手中了,就这样……” 韩巧儿看着她做了一个刺自己脖子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些想哭。 “不怕。”高明月搂了搂她,转头向货车后看去。 混乱中暂时还看不出这一战的胜负,但回头之际,她忽然看到李瑕正不慌不张地站在一边盯着聂仲由指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也在轻轻动着,似乎在背诵那些指令与动作。 这让高明月有些不解,那人这一路上就不行地在学东西,学骑马、学蒙语、学武艺,现在还要学打仗吗?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只觉那人真是很奇怪呢,但她也因此莫名地镇定下来,觉得也许情况确实不危险吧…… 李瑕并未发现高明月的目光。 他在聂仲由发号施令的时候确实是在认真学着,等聂仲由一套指令喊完,他便开始不停大喊道:“稳住,我们能赢!” 作为一名曾经的运动员,李瑕深知啦啦队的作用,并认为大多数人都小瞧了啦啦队……或者说鼓舞士气的意义。 曾经那世界冠军的荣誉,他把其中一部分归功于他的应援团。 此时他能做的就是为同伴们应援。 总之在对这个时代的作战方式不了解的情况下,李瑕也在尽自己所能配合聂仲由稳住局面。 而这毕竟只是数十人的打斗,要指挥的不多,局面也渐渐被稳了下来。 李瑕这才拔出剑,目光梭巡着,寻找战机。 当他目光一凝,锁定了一个角落的时候,聂仲由也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 几乎是同时,李瑕、聂仲由、高长寿三人冲着同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 “二十八人,其中老弱妇孺三人,射杀三人、伤五人,剩能战者十七人,且还是南面软弱之人。我先射杀其头领,再率猛士杀出,必乱,可全胜!” 这是廖胜冲锋时脑子里的想法。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这伙宋人非但没乱,还以极快的速度结阵对战。 而且,被射杀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正是这微妙的心态,让双方的优劣之势开始发生了转变。 其后,廖胜发现这队宋人竟非常能战,尤其是那个绣着花哨纹身的赤膊壮汉接连持枪捅倒了好几人。 廖胜不得不把身边的人都调去围杀他。 恰就在这个时候,聂仲由、高长寿看出他是这股人的首领,同时杀了上来。 聂仲由执的是一把很重的精铁单刀,一刀斩下,虎虎生风。 廖胜堪堪避过,高长寿又是一刀劈来。 高长寿使得则是一把精致的大理刀,细且直,闪着冷冽的锋芒。 廖胜执刀一挡,手中的刀竟被高长寿砍出了一个豁口…… 而李瑕本已冲过来了,此时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因为他发现他不擅长这样的多人打斗。 前世虽然也有击剑团体比赛,那也是一对一轮流上场。 这种刀剑无眼的生死战斗,他真不敢冒然上前…… 那边廖胜以一敌二,一接手就知道到敌不过,迅速抽身退了出来,打算招呼手下来杀这两人。 正是此时,廖胜才退了几步,兀地寒芒一闪,一柄长剑如闪电般刺来。 高长寿一刀逼退廖胜,正要追砍,忽然眯了眯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李瑕出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却是流畅地刺穿了敌人的心口…… 高长寿眼中绽出激赏的神情。 他不知道李瑕就只会这一招,反而觉得……好一个高手,乱斗之中从容不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甚至还保持着优雅飘逸。 “如此俊才,我大理高氏要定了。” …… 李瑕却只觉懊恼。 还是太优雅了,没能改掉赛场上的这个习惯。 他如今所倚仗的还是出剑时的快、准、稳,单打独斗可以,只会这样刺的话,难以应对更多的生死搏杀。 他虽懊恼,廖胜却已不甘地倒下去死了。 心脏被刺就死,命只有一次,哪怕李瑕也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那边剩下的九名敌兵眼见什长被杀,慌忙转身就逃。 聂仲由、高长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唯有李瑕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这一喊,刘金锁当先大步追上,长枪乱捅,他一人就捅死了两人,其余人也纷纷追上。 然而,还是有四名敌兵逃入暗林。 “追不到了,我们没时间耽搁,停吧!轻伤的都站起来,赶快包扎。” 聂仲由大喊着,朝着地上一个受伤的敌人补了一刀。 等他把六个敌方伤员都砍死,他又走向一个重伤的己方伤员。 “老九,还行不行了?” “哥哥……我走不了了……” “遗言、抚恤,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你放心去吧。” 聂仲由说着,一只手按在老九的眼睛上,手中的单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心口。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老九是昨夜听自己说故事听得最起劲的几个人之一,一晚上都在那傻呼呼地乱喊“看我六脉神剑……” 结果今天人就没了。 就这样,聂仲由又连着送走了己方五个重伤者,每个都是他亲自动手,干净利落。 至此,渡过淮河的二十八人,不到一天又死了十二人,剩下的十六人中还有一个是张家俘虏。 但聂仲由、高长寿还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赶快走,没时间了。” “把拉货的马也牵出来,挑出十六匹来,我们快马赶去颖州!” 在淮河以南的时候他们人多马少,如今反倒是马匹比人多些,虽然大部分是劣马。 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了。 一行人还在准备上马逃亡,李瑕忽然道:“不行,我们这样是逃不掉了。” 他凝视着北面,又喃喃道:“往北的道路肯定被封了……” ~~ 夜幕才降下,官道边忽然烧起一片大火。 乔琚快马赶到,只见到满地狼藉与火光,一把拎过那逃出来报信的兵丁。 “为何不等我们赶到?为何要急着动手?” “什长……什长他说,就几个软弱宋人,他他……他以为我们十几人就能搞定……” 廖胜已经死了,乔瑕虽生气,却也没办法追究,又转向百夫长洪德义,问道:“道路都封锁了吗?” “封锁了。” “人呢?” “还……还没找到。”洪德义道:“但我已把所有人手都围过来,很快就能消息。” “不对。” “不知……不知哪里不对?”洪德义道:“就连淮河岸边,我也派人去盯着了,他们必定逃不掉的。” 乔琚喃喃了一声,指了指大火,道:“他们没理由再花时间纵火,给我把火灭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烧什么……” 话到一半,乔琚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接着却是轻轻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是遇到颇为有趣的事情。 “好嘛,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窜……” 恳求大家的追读 恳求大家的追读。 追读大概是指新章节发布一天内的追更读者数,是考量一本新书的重要数据。 现在我们这本书的收藏应该还是不错的,但可能因为字数太少了或者不好看,大家都在养书。 收藏和追读的比例大概是十比一。 在行业眼光看来,这个数据可能代表这本书不吸引大家看,会影响后续的推荐位。 我的编辑和我说,我们这个追读数据,应该是上了不三江了。 三江……就是一个比较厉害的推广位,我写书以来也没上过,具体有多好也不知道。 但还是想上的,嗯……这次还是想要拼一拼。 那就说一下更新吧。 现在大概是每天稳定四千字。因为是新书期,上架前要走完推荐流程的话,我不好爆更,而且老书还剩下一点内容在收尾,最近是每天写两本书,我已经占用了非常多主业上的精力。 这样吧,恳求大家能追读,如果这本书能够上三江的话,上架以后我日更万字,爆更一个月吧。 如果能上三江的话。 最后,感谢你们一直支持我的老书,还跟着看到了这里,当然也有新的书友,总之谢谢你们的支持。 也感谢你们接下来能陪这本书一路开始成长,谢谢~~ 第29章 哨站 离淮河北面不远的官道边有一个哨站,其中有哨兵二十一人。 他们不同于下蔡城的镇戍军,只是杂兵,平时负责的就是守着道路和这段淮河,也兼负车站的差使,看管些车马、递些急信。 哨站的提领名叫马有力,这天马有力带着人在官道上拦了一支商队,问过之后原来是颍州邸家的人,也只好放行了。 但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 马有力与兄弟们分了钱,又安排人到西面的刘集买了不少酒肉。 酒肉买回来时天也黑了,他们在屋子里摆开,正要大口喝酒吃肉,忽听外面传来人马嘶仰声。 很快就有人在前院喊道:“人呢?!” 马有力带人出去一看,只见十多名正经兵士在哨站中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大喝道:“我等奉命搜查宋人,你等今日可有见过?!” 马有力是个提领,就算是微末小官,原本也不该畏惧这种普通兵士。 但一听这话,他却有些慌了,应道:“白日里是见过一队人,有三十人左右,往北去了,但……但他们有有通行命牌……” 他说着,偷偷抬眼瞧去,只见这些兵士都执着刀,还押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娘子,那老头正是白天见过那个商队的领头人,自称姓韩的。 马有力不由心想:“好嘛,这才过境就被拿了,不知道自己收了他的钱会不会被牵连。” 却听那兵士又喝道:“你等好大胆,私放宋人细作入境,来人,给我全押起来,搜!” “是!” “报,屋内有酒肉,他们必是收了贿赂。” “把他们都押到院里,我要一个一个审!” “是……” 马有力等人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在院里蹲下,被那些兵士拿刀指着。 首先就是他被搜了身,又被押进屋里审问。 进屋之后,他目光看去,烛光中忽然觉得……这几个士兵怎么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咦!这不就是下午那队宋人商队里的…… 突然,马有力身后一个高大强壮的兵士迅速扑上来,一把按住他的嘴。 这人壮得可怕,胳膊粗得像要把那紧绷的衣服撑破,他用手捏住马有力的下颚,竟是让马有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个兵士也迅速走上前,伸手死死掐住马有力的脖子。 “呃……” 马有力愤怒地瞪大了眼。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下午那队宋人。 他想喊,但迎来的只有可怕的窒息,以及黑暗…… ~~ “死了。”聂仲由轻声道。 刘金锁这才把手从马有力嘴上挪开。 他不放心,又摁着人家的头一转,“嘎嗒”一声把脖子拧断。 林子迅速带着两个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往后院。 聂仲由则转向李瑕道:“你来扮这个提领,你比我聪明,还会蒙语。” “不能算会,只是入门而已。” 李瑕如此说了一句,但也不推却,直接跟着林子到后面换衣服。 而前面的院子里,高长寿又提了一个哨兵进屋里审问。 很快,二十一个哨兵全被刘金锁拧断了脖子,衣服全都被剥了下来。 这是李瑕的计划。 当他们刚刚杀败廖胜,聂仲由与高长寿想要尽快逃脱时,李瑕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逃,此去汝阴县两百余里,必会被张家追上。而且,就算安全逃到汝阴,我们以后的行藏也泄露了。” “为什么?” “今天过去的只有我们这一队车马,对方一查,就知道我们打着邸家的名号。” “那怎么办?” “回去,把路上那个哨站杀干净……” 他们剩下的十六人中,韩承绪太老,高明月、韩巧儿是女子,还有个张家俘虏被关押在柴房,最后能扮成哨兵的也只有十二人,其中还有轻伤员。 好在,现在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尸体怎么办?” “要不藏起来?” “不行。”李瑕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提领的衣服,表面上像是成了这队人的头领,实则却还只是聂仲由的智囊。 “张家一定会派人搜的,我们得把这些尸体丢进淮河里。” 李瑕说着,转过头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夜晚已经喧嚣起来…… ~~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了。”乔琚忽然说道。 他掉转马头,大声道:“他们没有北上,就隐藏在我们当中,给我仔细辩认、仔细搜查。” 洪德义还在发懵,反问道:“我们的人?” “不错,他们扮成你百户所里的兵士了。”乔琚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大火,道:“他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烧掉尸体?因为他们把这些人的衣服都剥下来了。” “是,明白了。” “给我包围这里,每一个树林、屋子、山洞,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 “可是……人手……” 乔琚道:“我已又调了一个千户所的人马,很快就到,让你的人配合着辩认,不可让他们扮作我们的人逃掉,再给我把淮河岸边的船只全都集中起来。” “是。”洪德义应喏,又道:“这股细作竟如此狡猾,幸好有乔都事你在,他们休想逃掉。” “废话少说,快去捉人。” 乔琚皱了皱眉,心中对洪德义还是不满的,如果不是他手下的什长打草惊蛇,事情怎会到这一步? 但乔琚不愿在这种时候怪罪于人,还是要认真把事情办妥当。 于是他扯了扯缰绳,马不停蹄去见他联络好的千户所蒙古督官…… ~~ 哨站。 “你有镜子吗?” 高明月正缩在角落里坐着,见到李瑕走过来向她问了一句,她连忙低下头,也不说话,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谢了。” 李瑕接过铜镜走开,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皱了皱眉。 太过于年轻英俊了,不像是一个哨站的提领,没有那种老兵油子的痞气。 他打算扮得老气一点,想了想却又歇了这心思,反而是把袖子卷起,衣带解下,把领子拉开,下摆一扎,果然多了几分痞气。 接着,他把帽子拿了,发髻打开,招过韩巧儿。 “巧儿帮我把这两络头发编个辫子好吗?” “好呀,李哥哥要什么样的辫子?” “耳朵边这两络,其它的就随便扎起来……” “好呀。”韩巧儿便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编起来。 “李哥哥,这样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呢。” “轻佻吗?” “不会轻佻啊,很好看。” “不行。”李瑕道:“我一定要轻佻的,再给我绑个什么装饰上去吧。” 韩巧儿于是把手指支在下巴上思考起来。 接着却是高明月走过来,有些犹豫地缓缓把一条银链子递到他们面前。 “用完了……记得还我。”她低声道。 李瑕点点头,笑道:“谢了。” “一定要还我。” 高明月说完,又跑回角落里坐着。 那边,刘金锁啃了桌上的肉,向聂仲由道:“哥哥,这里有酒。” “不许喝。”聂仲由淡淡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李瑕道:“大家都喝,喝醉也没关系,但不要大醉。” 刘金锁于是转头看了聂仲由一眼,见聂仲由点头,大喜,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灌。 聂仲由想了想,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转向李瑕,问道:“他们去丢尸体还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李瑕颇没礼貌,也不回话,而是转头看向外院,眼神有些担忧。 他却不让人看到这种担忧,嘴里带着微微笑意,道:“没事。” 不一会儿,只见趴在墙头往外探的白茂一转身,有些惊恐地比划了一个动作。 “来了!” 韩巧儿才给李瑕编好辩子,登时慌乱起来。 李瑕站起身,道:“你和高姐姐躲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吧?” “好。” 李瑕安排好她们,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碗酒喝了两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漱着,最后朝天上一喷。 漫天酒雾洒了他一身,他开口大笑了两声。 但声音有些干瘪,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欢快感。 “哈……哈哈……” 而外面已有拍门声响起。 “开门!开门!” 第30章 搜查 洪德义领着十人拍开了哨站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驼着背,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扫帚,该是这哨站里的仆役。 洪德义也不看他,大步进了前院,见堂上有人还在划拳。 “五金魁啊!六大顺啊!七七巧啊……” 直到洪德义这些人进来了,还在划拳的哨兵这才停了下来,纷纷起身。 他们有五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矮壮得像个酒坛子;一个高大强壮领口里露着纹身;还有一个神情冷峻像只螳螂…… 洪德义目光一扫,落在那提领身上。 那提领却是个年轻人,原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划拳,此时才刚刚放下来。 他模样俊俏、轻佻,留着怪怪的发饰,耳边垂着一束小辩,上面还挂着个小银链,蒙不蒙、汉不汉的,一看就是浪荡子。 “你是这的管事?叫什么名字?” “脱脱。” 洪德义一愣,接着他分明听到那浪荡少年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 “你是汉人,为何会叫蒙古名字?” “我的额祈葛给我起的。” “额祈葛?” “就是养父,我的蒙古养父。” 这时,洪德义手下一名兵士走上来,低声向他道:“百夫长,小人三个月前出城办事,记得这个哨站的提领好像是姓马,这是这人。” …… 李瑕的舌头在嘴唇边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耐之色。 他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恭敬,但眼睛里那种不把洪德义当成一回事的神态还是藏不住。 李瑕也知道自己演不了马有力那种恭顺的小吏,所以才反其道而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容易把握的角色。 他就是不太看得起洪德义,也不怕这点被洪德义知道。 “你们说的马有力啊?他滚蛋了,现在这哨站归我管。”李瑕道。 “是吗?” 洪德义没想到他这边在和兵士讲话,李瑕还会插嘴,不由瞥了他一眼,问道:“谁调你来这里的?” “呼和浩特的腾格尔将军,他说马上要打仗了,让我来捞点功劳。” 洪德义听不懂。 什么“呼和浩特”,听都没听过…… 而这个“脱脱帖木儿”说起话来,汉语里夹着蒙语,感觉就是跟下蔡城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不样,让人拿捏不定。 洪德义再次打量了李瑕,见对方这相貌非凡,气质全然不像是一个小小的哨站提领。 他心里不由暗想:“什么蒙古贵人的养子,养的兔子吧!花里胡哨的……” 总归这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洪德义要找的是假扮成下蔡城镇戍军的宋人。 洪德义也懒得与这个有靠山的浪荡子啰嗦,笑了笑,道:“让我搜一搜这里吧。” “搜就是了。”李瑕也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酒,咂吧着嘴,显得有些邪性。 ~~ “嘭”地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高明月与韩巧儿躲在这间屋里,眼见几个兵士冲进来,不由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外面传来李瑕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吓到我妻子了。” 高明月转头一看,见李瑕大步迈进屋里,施施然站到她面前,挡着几个兵士的目光。 她蓦然安心下来,很在意地看了看李瑕的头发,待看到那银链还在,她才低下头。 “这是你浑家?” 洪德义本在院里,听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问了一句之后,又指了指韩巧儿,问道:“婢女?” “是。” 李瑕应了一句,余光瞥见这屋里的陈设,心里有些发虚。 这里本就是马有力的屋子,半件女人的物品也没有,只怕不好解释…… 突然。 有人喊道:“百夫长,柴房里发现一个人。” 洪德义转过身,带人向柴房走去。 李瑕微微松了口气,也没空瞥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婢女”,快步跟了出去。 柴房里,眼看有个兵士要拿掉张家俘虏嘴里塞的破布,李瑕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俘虏头上。 “这是个不听话的驱口,饿他几天他就听话了。” “这样啊。” 洪德义又扫视了柴房一眼,见这里也藏不了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哨站没人,走吧。” “我送送百夫长。” 一行人走到哨站外,洪德义看着李瑕奇怪的发型,赔笑道:“公务在身,今夜多有得罪了,脱脱替我向你养父和腾格尔将军问好。” 李瑕咧了咧嘴,答应下来。 洪德义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隐隐的不屑。 但正是因为种不屑,让他不愿平白得罪人。 “走吧,到别处搜……” 李瑕才送走洪德义,还未回到哨站里,却是又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他连忙跟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高长寿与林子带着人去淮河边丢尸体,回来的路上被截住了。 “百夫长,发生这几人牵着马从南边过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那边洪德义还在盘问,李瑕已大步赶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哨站的人,刚巡查完回来。” 洪德义看向高长寿与林子,奇道:“巡查?巡查到这么晚?刚才我们问话为何不应?” 李瑕听了,一脚就踹在林子腿上,接着又在高长寿头上一拍。 “狗猢狲,你们又他娘的跑去逛窖子了?!” 高长寿一愣,似是被李瑕打懵了。 林子却是嘻嘻一笑。 他也不用作声,就这么一笑,那表情里流露出的意味就让洪德义心知肚明了。 …… 一行人回到哨站,栓上门。 林子这才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 李瑕道:“好险,你们身上没有脂粉气,只要那百夫长有一点点脑子,这次就折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看破。”林子并不认同,道:“他是武将,又不是捕头。” 他说完,朝李瑕拱了拱手,快步奔进大堂,向聂仲由道:“哥哥,刚才我看了,至少有一千户的人马在搜查附近,淮河岸边的船也全被搜走了。” 聂仲由点了点头,向李瑕问道:“接下来如何?” “歇一夜,他们搜不到人,也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渡过淮河回南岸了,到时他们放松了搜查,我们再走。” “也只能如此了。” “你们吃了喝了,歇吧,夜里派人盯着。” “你去做什么?” “我再去审审那个张家俘虏,看还有没有可用的情报。”李瑕道:“接下来怕是带不了这个人了……” 这天夜里,李瑕在柴房呆了很久。 “跟我再说说张家吧,把你知道的关于张家的一切都告诉我。” “好,好……大帅有十二子、二女,其中张大郎早卒、二郎张弘基现任大蒙古国宣权万户……” “张大郎什么时候死的?张弘基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相貌、性情。” “……” 许久,等这张家俘虏说完,已是深夜。 李瑕又问道:“你识字吗?” “小人不识字。” “好,知道了……” ~~ 与此同时,乔琚蹲在地上,拿着火把照亮着地图。 “搜不到?不可能的。我不信他们能这么快逃出我的包围。” 他喃喃着,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像在算着什么。 “酉时一刻……从这里逃……最快也只能逃到这里……” 乔琚计算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站起身来。 “听着,他们还在我们的包围内,绝对没有逃过淮河。”他弹了弹手里的地图,又高声道:“我们重点搜这个范围。一个市集、一个村庄、三个哨站,他们肯定就藏在当中某处……” 第31章 回马枪 高长寿看向后院,见到李瑕走出柴房正在与林子、韩承绪说些什么。 “若非有李瑕,今夜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其人了得,少主若能得他襄助,可谓如虎添翼。” 白苍山站在一边说道,他显得很是疲惫,但眼中也有与高长寿一样的“求才若渴”的渴望。 “他是什么心意却难说。”高长寿沉吟着,唤了白苍山的字,问道:“点苍可有妙法教我?” “无非是……三顾频烦天下计。”白苍山感慨道:“但如今,能活下来才有以后啊。” 高长寿点点头,看到李瑕已经与林子、韩承绪说完话,那两人走进柴房,而李瑕则在后院里伸展了一下身子。 接着,一间屋子的窗户打开,高明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李瑕就走了过去。 高长寿正看着这一幕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若不是那几个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 高明月实在是睡不着。 也许是不喜这个脏乱臭的屋子,也许是兵荒马乱的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也许是担心娘亲留下的遗物被人弄丢了……她起身推开了窗,想要透透气。 正见到李瑕在院子中。 高明月先是瞧了瞧他的头发,见到上面的银链子还在,感到心安了些。 她才想关上窗子,李瑕已走了过来。 “这个还你吧。” 他解下头发上的银链子,递了过去。 “你……用完了吗?” “差不多,我现在已经找到怎么演那种邪魅狷狂的感觉了。”李瑕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不用这个也没关系。” 他说话很是自然。 高明月从未感觉过这种……陌生男女之间能如此自然而然说话的态度。她觉得他与她平生见过的其他人全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另外,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很在意这根银链子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链子,尽量不让指头触到他的手心。 “那个……我在屋里找到几枚玉珠子,可以给你挂上去,应该也会……很狷狂。” “好啊。” 高明月于是从桌子捡起早已摆在那的几枚小玉珠,放入李瑕的手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自己肯定是挂不上去的,而韩巧儿正在睡觉。 但高明月却也没提出要帮他,只是低头不言语。 “安心睡一觉吧。”李瑕也不多说,挥了挥手,道:“休息很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又嘀咕了一句。 “肌肉只有在休息时才会增长。” 高明月偏了偏头,眼神中泛起些疑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鸡肉吗?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捉紧时间休息,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总之,今日那“妻子”“浑家”的事,两人却是提都没再提过…… ~~ 李瑕拿着玉珠子在头发上串了串,没能串上去,也就作罢。 他收了珠子,往大堂走,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们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这几个大理人,我们早就平平安安到颍州了。” “闭嘴!谁让你在这撒酒疯的?!” “哥哥,我们心里痛啊……十二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老九他们还是你亲自送走的……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这样?” “我让你们闭嘴!” “我们闭嘴简单,可兄弟们能活过来吗?他们大剌剌跑去刺杀不成,没来由连累我们……”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聂仲由一拳把一人打翻在地。 那小子似乎是名叫刘纯,往日里有就有些吵闹,此时被聂仲由干倒了,还坐在地上哭,嘴里嚷着是为大家伙好。 高长寿、白苍山、杨雄、洱子四人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脸色都已非常难看。 这个夜里的危险和压抑,终究还是让一部分人的神经崩掉了。 吵闹不停,让人烦躁。 李瑕也不言语,径直穿过大堂,走到院里,一把拉掉门栓,把大门开了个通透。 有夜风灌到大堂上,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继续喊。”李瑕转身走回来,“有院门没院门一样的,外面都能听到,想死的就给我用力喊。” “怎么?觉得没安全感了?反正都是要害死所有人,继续喊。” 他今夜扮成提领,本来只是“表面上”成了这伙人的头领,但这时的威势竟然隐隐有盖过聂仲由、高长寿的样子。 李瑕也非常不高兴了。 他以前作为运动员,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睡眠,尤其是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今夜忙前忙后,让这些人捉紧休息,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时间做没意义的争吵。 “嗒”的一声响,是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在刘纯脑袋上一敲。 刘纯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看去,见李瑕剥着鸡蛋,脸色阴沉,他不由自住就低下头,不作声。 聂仲由长吐一口郁气,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外面又是一阵人喧马嘶。 众人转头看去,不少人眼中已露出惊惧之色…… ~~ “娘的。” 洪德义见大门敞开,大步走进哨站。 只见堂上那“脱脱帖木儿”正倚坐在门槛上,手举着酒碗,高仰着头,长发披散,看起来飘逸洒脱又放浪形骸。 洪德义却只觉得他装,那动作明显是硬摆出来的。 “装腔作势。” 暗骂了一句,洪德义又心想道:“老子在辛苦搜寻逃犯,你在这装模作样喝酒,以为自己是个仙……” 李瑕一转头,瞧见洪德义,却是咧嘴一笑,大步迎上,手里的碗随手往地上一丢,“咣铛”一声摔碎。 “哈哈,安答!安答怎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来是要歇了。”洪德义道,“这不,上头又有差遣,说是逃犯必定就藏在哨站……” “咣铛!” 又是一声碗碎的声音。 堂中,白茂的手抖得厉害,酒碗掉在地上,几乎就要马上逃跑。 刘金锁已放下酒碗,想要去找自己的长枪…… “哈哈。”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眼中的神情隐藏起来,大笑道:“耗子,这么快就醉了?在我安答面前摔碗,一会你罚三碗。” 聂仲由一听,反应也快,一把拎起白茂的衣领,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醒点,还能不能喝了……” 院中,李瑕这才转向洪德义,热情洋溢地问道:“安答刚才说什么?” “这不,上头说了,逃犯就藏在哨站、村庄、市集这些地方,要仔细再搜。要我看啊,逃犯肯定是在前面的刘集里,却非要我再把哨站也搜搜。” “这大半夜的,明日再搜不一样吗?”李瑕道:“也让我安答睡个好觉先。” “脱脱兄弟,之前还叫我百夫长,这就成安答了?” “都见了两面,在我们草原上,落地就是安答。这样吧,夜里凉,安答先喝碗酒暖暖身子。这镇戍军真是受罪,还不如我们这些杂兵快活。” “可不是吗,困死我了……” 洪德义打了个哈欠,领了几个亲兵进屋。 那边聂仲由则带人端着酒送去给坐在院里的二十余人。 李瑕请洪德义坐下,洪德义却是摆了摆手。 “脱脱兄弟,不是安答我信不过你,你这哨站我都搜过了,确实没藏人。但我想来想去,就是柴房里那人,真是你的驱口?莫不是今日才捉来的吧?为了个劳力就窝藏逃犯,可不值当。” “安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再去看看?” “好,去看看。我有差遣在身上,你也别怪我多事……” 第32章 破绽 柴房。 李瑕把那张家俘虏的衣领扯开,露出一个烙印。 洪德义拿着烛火凑过去一看,果然是蒙军灭金后给驱口烙的标记。看这人的烙印浅了,该是有十几年了。 “哈哈,果然没错。” 洪德义笑着,站起身之际,却是突然一把拿下那驱口嘴里的破布。 “你是我脱脱兄弟的驱口?” “哇……哇哇……” “这是个哑巴?” “是,一天到晚哇哇乱叫,我这才把他嘴堵上。”李瑕应道,语气已有些不耐。 洪德义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跟着李瑕回到大堂上喝酒。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聊起来也愈发热络…… “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哨站都搜过了,逃犯要躲肯定是躲在刘集,非要我再来搜一遍。” 李瑕放下碗,问道:“安答就没想过,逃犯真就在这个哨站里?” “哪?” “我。”李瑕道:“我就是逃犯,我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扮成哨兵。” 洪德义一愣。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风趣!” 他笑得手里的酒碗都拿不稳,连忙把嘴凑过去吸了一大口,方才大笑道:“脱脱兄弟太风趣了,怪不得蒙古贵人喜欢你。哈哈,我想过你那个驱口是今天捡的,但还真没想过你们是假扮的,就这……大门敞着,酒喝着,肉吃着,你看那个,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哈哈,你们能是逃犯吗?” “呵。”李瑕摇了摇头,头发甩动,十分邪魅狷狂。 洪德义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答又不傻,这里一滴血都没有,还什么‘杀了所有人’,人能凭空变走不成?嘿嘿,我不傻的。” 李瑕叹道:“我就是替安答觉得累。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 “都是这样滴,都是这样滴,辛苦的都是下面人。”洪德义感慨道,“可惜啊,我忙到最后,这功劳还是归别人喽。” “怎么说?” “这伙逃犯肯定是逃不掉,乔都事那可是个能耐人,居然能说动蒙古督官,带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来搜,这附近都已经被团团围住啦,捉到他们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我没能去刘集搜一搜,你说……吴天怎么就运气那么好,能跟着乔都事去刘集呢?等他搜到那伙人,立下这个功,唉,我就没有这种命。” 李瑕道:“听安答这意思,这位乔都事不一般?” 洪德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一个百夫长为何肯听他的?” “为何?” “我听人说啊,乔都事……有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 “哈?” “这事虽然还没定,但别人和我说张家有意招他当女婿,我就留意了,发现乔都事这人了不得,别的不说啊,就看他和千户所的督官说起话来,那蒙语,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了不得!” 李瑕转身,又拿了一坛酒。 他与聂仲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忌惮。 等再转回身子,李瑕脸上已恢复了自然的笑容,问道:“安答觉得,乔都事的蒙语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哥哥说句实话啊,脱脱你不要生气。”洪德义一挥手,道:“我虽然听不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起蒙语,拿腔拿调,不如乔都事,不如。” “我真想见一见乔都事。” “很快。”洪德义道,“很快,等他搜完刘集,就会过来这边了。嘿,他这人做事啊,细致,就跟绣花一样细。他让我们先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一个亲自搜。” “是吗?” “他怎么说的?他说,就算在刘集搜到了人,别的地方未必就没有漏网之鱼。逃犯完全有可能分开跑。所以,就算是一个……” 洪德义抬起一根手指,道:“就算只是一个可疑的人,我们也要留意。哥哥我啊,这才又转回来看你的那个驱口。脱脱,别怪哥哥,真的。” 从自称“安答”到“哥哥”,洪德义似乎已经有些小小的醉意。 李瑕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乔都事做事,还真是细致。” 他这一口酒在口中慢慢咽着,目光扫视着这个哨所。 在李瑕眼里,这里太多破绽了。 蹩脚的蒙语、马厩里多出的马匹、不合身的衣服、有些轻伤者的血迹已经溢出来…… 这些,洪德义真就看不到,人活得怎么能这么笨呢? 但,那个乔都事肯定能看出来,绝对…… ~~ 刘集。 “逃犯就在西咀哨站。”乔琚忽然说道。 “都事,何以见得?” 此时乔琚正在刘集一家酒铺里,进来搜查时酒铺老板正在数钱,乔琚拿起来最上面两串铜钱仔细一看,又问了几句话,当即就有了判断。 “铜钱,这是南边宋人的铜钱。”乔琚道。 百夫长吴天一愣,道:“可这,不是宋钱啊。” “是,宋钱所用的铜,质劣、量轻。”乔琚道,“这就是宋人仿制的钱,而这两大串都是今日西咀哨站拿来买酒的,说明今日这批宋人贿赂过哨兵……” 他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酒铺。 “当时,他们被廖胜突袭,仓惶之中又不熟地形,要躲,必然是躲在路上经过的哨站,同时也是为了灭口,不让我们查出他们将要往哪去。这些人倒是狠辣果断。” 乔琚既有了判断,却也不着急,翻身上马之后,再次发号施令。 “这批贼子狡猾,所有人不要轻意掉心,包围圈务必不要散开。吴百夫长,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到哨站捉拿他们。” “是……” 夜色中,乔琚策马而行,不慌不忙。 他仔细又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最后喃喃了一句。 “高长寿?这么厉害的吗?有意思。” 乔琚赶到哨站,正是夜色最深但马上就破晓之时。 只见那哨站大门紧闭,里面火光通明,还传来有人在喝酒划拳的声音。 乔琚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先是下令把哨站包围起来。 准备妥当,他这才一挥手。 “动手!” “嘭。” 几名兵士一脚踹开大门。 只见那大堂上,果然有十余人还在喝酒。 乔琚眯了眯眼,低声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同时,吴天已带着兵士冲了上去。 “全都拿下!” 第33章 潜逃 哨站中气氛压抑。 火把上的火油滴落在地上,吴天大步走过,一脚踩灭了这滴火油。 “都事,都搜过了,后院没人。” 吴天禀报一声之后,忍不住又气愤地骂了一句。 “娘的,这群鸟厮……” 乔琚却很平静,负着手,扫视着这个哨站。 有十八个兵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全都是洪德义的麾下,这已经是确认过的了。 乔琚没有马上审他们,而是先观察。 如此,心底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被别人的口供把思路带岔。 “说吧,怎么回事?”乔琚终于开口,指了指一名兵士,“你先说。” “是,此处提领是位蒙古贵人的养子,名叫‘脱脱’,很热情,邀百夫长一起喝酒。喝到后来,他们一起去解手。解了手回来,百夫长就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他带哨兵们出去搜捕逃犯……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琚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个脱脱挟制了洪德义。 他目光一扫,又指了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百夫长和脱脱聊得很投机,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勾肩搭背的。” 乔琚拿起一根筷子,手搭在吴天肩上,筷子顶到了吴天的后背。换作是匕首,一捅,就能进心脏。 “是这样吗?” “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 乔琚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这里剩十八个人,洪百夫长身边还有六个亲卫?” “好像是,都事记得真清楚。” “逃犯几个人?” “一共有十几人吧,我们实在没注意。” 乔琚想了想,吩咐吴天出去继续搜查。 他自己则坐下来,拿出纸笔,道:“都仔细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点。” “那个脱脱很年轻,很俊俏,头发这样散着,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兵士挥手比划了一下,像不知怎么形容。 “洒脱?”乔琚用了一个词。 “对,对,都事说的对。” 乔琚拿笔记着,在脑子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喃喃自语道:“脱脱……” 这般仔细盘问了许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乔琚搁下笔,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将明,远处的天空绽出一层薄曦。他策马赶到声音传来的附近,听到前面有人在呼喊。 “别让他跑了!快追!” “追……” 马蹄声急促,似乎是附近的兵士搜到了宋人,正在追赶。 “都事,找到了六具尸体!” 乔琚连忙进入树林,只见洪德义的六个亲卫就躺在树下。 手一摸,尸体已经凉了。 乔琚遂向吴天问道:“你把兵士派过去堵刚才逃走的人了?” 吴天应道:“是。” 乔琚闭上眼,摇了摇头,道:“那他们已经完全逃出我们的包围。” 天光亮得很快,远处又有叫喊声传来。 “捉到一个啦!” “继续追!” “好像是空马?前面好像是空马……” 不一会儿,兵士绑着一个汉子到了乔琚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张开嘴,却只有“哇哇”的叫声。 乔琚一把捏住他的脸,仔细看他的嘴巴。 “舌头被割了,新伤,止了血,逃犯中有很厉害的大夫……你识字吗?” 这哑汉摇头不止。 乔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条麻绳,一条破布。 “他们蒙了你的眼,给了你一块石头,你磨了半个时辰麻断绳索挣脱出来,一看六具尸体围着你,你吓坏了,又看到有马匹,骑上马就跑,是吗?” 哑汉疯狂点头,不停指着自己后脖。 乔琚过去一看,见他后面烙的则是张家的标志,前面则是蒙军的俘虏驱口时的烙印。 “张荣枝的人?” 哑汉又点头。 乔琚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淡淡道:“你的主人死了,你活不成了。” 吴天会意,一挥手,有兵士上前,一刀抹了哑汉的脖子…… ~~ 这天,乔琚一直忙到傍晚。 “都事,下蔡城西门守卒说,天刚亮,城门刚开之时,洪德义就领着十五个哨兵进城了。” “仔细搜查,但万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都事,查到了,他们在城内的望淮客栈订了五间房,但我等赶到时,只发现了这些哨兵衣服,他们换了衣物,怕是难以搜寻了。另外,找到洪德义了,在客栈的柴房里,头颅被他们砍下来了,还摆在这个东西的前面。” 乔琚接过一看,见是一根柴禾,上面用血字写着“祭吾十二兄弟”,字迹粗豪。 他沉默着,脸色愈发冷峻。 “都事,线索……好像断了?” “那就再找线索。”乔琚道:“控制住淮河,别让他们逃回宋朝,逼他们继续北上。我在北边捉他们。” “都事知道他们会去哪?” “他们之所以走那条官道,很可能要去颍州,那里是河南少数几个不归张家镇守的州城之一。” “可颍州那么大……” “没关系。”乔琚道:“这样,你把寿州各条官道封锁十天。我先回毫州一趟,调人手到颍州布局,来个瓮中捉鳖……” ~~ 下蔡城外。 一伙十五人的逃犯已经扮成了平民,分为三拨,分别找了三个村镇歇息。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刘金锁、白茂,这五人为一拨,进了桂集镇。 刘金锁与白茂不讲究,就在镇口的土地庙里歇着,李瑕则带着韩家祖孙找了一间民宅借宿。 安顿好之后,李瑕与韩承绪躺下,问道:“韩先生知道郝经吗?” 韩承绪道:“听说过,字伯常,生于陵川,出身于太原郝氏,郝氏族人世代同居,业儒、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但不仕金朝。赦伯常成名时,我已回归大宋,只因对故乡之事多留意了些,知道他名望甚著,乃当世大儒。” 李瑕又问道:“乔琚就是他教出的徒弟,他很厉害?” “这乱世之中,能成名的,肯定是有真本事……” 韩承绪说着,声音渐低。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老人竟是说着话睡着了。 也是,一夜未睡,又奔波了一整天,老人家熬不住。 “睡吧,我也要睡个饱觉。”李瑕低声自语道。 韩巧儿却是趴到他床边,轻声问道:“李哥哥,我帮你把头发解开吗?” “好。” “天还没黑呢,今天不讲故事吗?” “困了。” 昨夜只有韩巧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她当然是不困的,于是很乖巧地坐在床边,替他解开了那两络小辫子,轻轻把他的头发抚平。 之后,她也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只趴在这看李瑕与韩承绪,只觉得有祖父和李哥哥一起住在这里真好。 ~~ 五里外的贡庄。 “哥哥,你让那些鸡鸣狗盗走一拨,他们不会趁机逃掉吧?”刘纯向聂仲由问了一句。 聂仲由三十多岁的年纪了,折腾了两天一夜,早困得不行,坐在那半睡不睡的,闻言并不说话。 他一向没礼貌,动不动就不回答别人,此时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林子听了,指了指刘纯与另两个禁军,讥嘲道:“还不是你们三人,昨夜那种时候非要闹出口角来,丢了我们禁军的脸,谁爱跟你们一起。” 除刘纯之外,另两人分别叫王顺、王保,是一对堂兄弟,闻言低下头。 刘纯道:“事是我挑的头,与他们无关。若不是那些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就是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大丈夫死不改口。” “能得你。”林子冷哼一声,道:“事虽然是那么个事,但你不能说出来,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了裤子,给腿上的伤口抹药。 刘纯接了他手里的药,闷声闷气道:“哥哥,我来。” 林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那么觉得,为些外族人,折了十二个兄弟,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怎么办?这是在办大事,你说出来会误了大事。那就闭嘴,别跟个婆娘一样,叽叽歪歪。” 刘纯瞥了聂仲由一眼,道:“知道了。” 林子想了想,向聂仲由问道:“哥哥,刘金锁是个粗人,要是一个没看住,李瑕他们不会逃了吧?要不,我去桂集镇走一趟?” “他爹在我手上,逃不了。” “哥哥,你糊涂啦,他爹不在我们手上。” “他以为他爹在我手上。” 林子道:“我看未必吧?他那么聪明,没看出他爹不在我们手上?你们说呢?” 刘纯、王顺、王保纷纷点头。 “他肯定看出来了啊。” 聂仲由又不说话了。 林子道:“死了这么多人,难保他们不会怵了,白毛鼠他娘在我们手上,该是不会跑的。但李瑕要是跑了,多可惜。” 聂仲由头晃啊晃啊,忽然点了一下。 他抬起头,像是清醒了些,喃喃道:“睡吧,明天李瑕要是还在,我和他谈谈……” 第34章 招揽 黄庙村。 高长寿抱了一床被子进到屋里,向高明月道:“我特意到隔壁那户人家买来的,刚洗好晒过的。” “谢二哥。” 高明月正拿着一个木碗在捣药,她这些年对草药略有研究,打算多备些伤药路上给大家用。 高长寿放下被子,道:“你早些睡,安心歇一晚,我们几个就在隔壁。” “好。” 高长寿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过头问道:“你觉得李瑕那人怎么样?” 高明月放下舂钵,左手轻轻拨动着右手手腕的银链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才认识不久,他已经救我们两次了,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高长寿道,“对了,你一直蒙着脸,他见过你的模样吗?你觉得他……” 高明月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似有些恼了起来。 “二哥要是想收买人心,自去与人家开诚布公谈,国破家亡到现在,现在是想把我也当物件不成?” 她说完,柳眉微蹙,偏过头去。 这点脾气来得莫明其妙的。 高长寿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只好赔笑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喜……” “那就是不喜,二哥不必问了。” 高长寿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平时半点脾气都无,一辈子的小脾气都使在你二哥头上。” “二哥若把我当物件,往后我也没小脾气使给你。” 高明月这句话却已不是在顶撞,声音低落下来。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问一句,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沦落到再坏的地步,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 高明月想了想,收了些小脾气,缓缓说道:“二哥若真心想招揽人家,摆明了态度去说,大理复国的希望有几成、成了之后能给人家什么。你素来是君子,君子至诚,便是亡了国,也不该坠了高家的风范才是。” 她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也让高长寿思絮清明了一些。 “好。”高长寿道:“这样,我们明白早点出发,最好赶在聂仲由之前见到李瑕,我与他谈一谈,开诚布公、君子至诚,行吧?” “嗯。” 高长寿走到外堂,叹了口气。 白苍山上前,轻声问道:“少主?” “算了,她不喜欢。” “这……不应该啊……”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天到晚闷着。” 高长寿说着,与三个家臣拿茅草铺了地铺。 这租借的民宅哪有那么多房间与被褥,他又怕离得远了妹妹不安全,也就只能这般对付着歇一歇。 …… 那边屋内,高明月独自坐了一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恼了。 她闷闷不乐地伸手去解了面巾,忽又想到李瑕已经两天没说那个故事了…… ~~ 次日,高长寿早早起来,他要抢在聂仲由之前与李瑕谈一谈。 他们约好午时在一个叫顾桥的地方碰头,高长寿提早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他算过,桂集镇离顾桥最近,李瑕会比聂仲由早到。 然而,盼来盼去,林子、刘金锁等八个人到了,却没见到李瑕与聂仲由。 “他们人呢?” “哥哥与李兄弟在后面聊着呢!”刘金锁大声道。 …… 李瑕走在小河边,捡起一块小石头打了个水漂。 “你若问我的意思,这才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就伤亡过半,转道回去是最好的。” “事情没办完,不能回去。” “太危险了。” 聂仲由语气坚定,道:“不管多危险也得继续走。” 李瑕道:“我都不知这次去开封要办什么事。” 聂仲由停下脚步,看向李瑕,问道:“陆凤台、高长寿都想招揽你,你是怎么想的?” “太小了。大理国太小,陆凤台的官也太小。”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不逃?” “我父亲在你手上。” “不在,你父亲失踪了。” “哦。”李瑕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问道:“他怎么失踪的?” “李家失火了,别的我不知道。” “哦。” “你不必遮掩,我无意管你父子得罪了谁。”聂仲由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逃?” 遮掩? 李瑕瞥了聂仲由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又有些无辜。 “我逃到哪去?” 聂仲由心想你隐姓埋名躲起来未必不行,前提是……吃喝住行就别那么讲究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聂仲由问着,又补了一句,“除了鸡蛋、牛乳,有什么真的想要的?” “好久没吃牛肉了。”李瑕低声喃喃一句,反问道:“你这趟差办完后,能有升迁吗?” “淮左或四川某路军中的副都统制吧。”聂仲由道:“你想要当官?” “嗯。” “给你谋一个两浙某县的主薄。” 聂仲由似乎是进步了,终于不再开口闭口“你爹娘在我手上”。 “不要,我和你一样,我讨厌文官。”李瑕道:“武官吧,但不要像陆凤台那种受人管辖的。我想要那种……到小地方独自领兵的,官小也没事。” “你想从军报国?” “这么说也行。” “可以。” “你能作主?” “这件事是大功,这么说吧,我这个都虞候也是临出发前刚提拔的。” “哦?” 聂仲由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我拿的虽是贾师宪的手令,但我其实是右丞相的人。换言之,这桩差遣是右丞相、参知政事,这两位宰执一起派我来的,且还帮吕太尉的办了一桩差遣。” 这么一说就颇为复杂了,李瑕又问了几句才搞明白。 贾师宪,李瑕倒是早就知道,这人在后世也十分有名,名叫贾似道,字师宪,如今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 聂仲由对贾似道显得有些不尊敬,直呼其人的字号。反而是那位右丞相,李瑕追问了,聂仲由才说“右相姓程,讳元凤”,显得十分恭谨。 程元凤,如今的大宋右丞相兼枢密使。 据聂仲由所说,他曾是这位程右相的护卫、是心腹,又受两位宰执、一位太尉派遣,回去以后肯定能满足李瑕的要求。 一副引以为豪“你看我后台很硬,这事功劳很大”的样子。 但在李瑕这里,聂仲由这番话还不如别说。 李瑕反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一直以为聂仲由是贾枢相的人,且一直在猜贾枢相就是贾似道。 他不懂太多历史,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历上名气大的人一般来说比名气小的人厉害。 他隐隐觉得,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贾似道出个手令,也许还只是个公事公办的手令,就把程元凤的心腹派到北边办事。事败了,死的是程元凤的人;事成了,功劳是贾似道的。 …… “若为大义,此行为大宋建功立业;若为个人前途,有两位宰执撑腰,必可满足你的要求。李瑕,你承诺会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今日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可否信你?”聂仲由又问道。 李瑕把眼中那一丝失望之色收了起来。 程元凤就程元凤吧,虽然比不了贾似道,但比起陆凤台、高长寿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我说过,你给我活命,我帮你卖命。” “那好。”聂仲由道:“我们这次去开封的目的,之前我都未与你说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蒙古必然要再次南侵了。” “嗯。” “北边有一个大世侯想要造蒙古国的反,打算趁我大宋与蒙古开战之时自立。他派了人到开封与我们接洽,介时会给我们重要的情报,且与我们暗中议盟……” “不是张家?” “不是张家。”聂仲由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是机密。两位宰执只吩咐我一定要把情报拿回来。是两份情报,一份是对方提供给我们的军情;另一份是对方与我们配合伐蒙的战略计划,皆对时局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若真这么重要,何不多派一些精锐?” “我很精锐。” “……” 两人说了许久。 最后,聂仲由道:“都虞候有战时整兵之权,我授你临时代替蒋兴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勿要退缩,可好?” “嗯。” “你重承诺,我也是,信我。” “知道了……” ~~ 这日,待二人走到顾桥,李瑕远远就感受到高长寿那满是热切的眼神。 他知道高长寿是什么心思,但这显然已经晚了。 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 彼此相见,还未说话,跑去前边探路的林子已策马疾奔回来。 “不好了,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盘查得很严,我们怕是过不去……” 第35章 亳州 当聂仲由把目光望来,李瑕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号人物”要出面想办法了。 他目光落在刘金锁手里的长枪上,道:“找个密林,把所有武器都埋起来,我们回下蔡城。” “为什么?” 李瑕道:“他们把兵力布置在官道上,外紧内松,城内的人手就少了。我们不拿武器,分成两拨,这么大一个州县,他们很难搜到我们。 还有,昨天我在桂集镇借宿时头发还没解,这是最容易辩认的特点。一两天后,他们就能查到桂集,由此认定我们已经出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到城外。” “不是,这算什么回事啊?”刘金锁道:“我可是枪不离手的!” “埋起来。”聂仲由淡淡说了一句。 “哦。” 林子问道:“可没了武器,万一被搜到,逃都逃不出来了。” “一旦被找到,你有武器也逃不掉。”李瑕道:“但放心,城内是安全的,他们这个封锁的办法只能把我们堵在寿州,且实在不行还有邸家的令牌。” “但总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我们还有差遣要办。” “他们设的关卡总有松懈的时候,到时再走就是。” 既然李瑕这么说了,众人于是安心下来,埋了武器。 这都过了好一会了,刘金锁挠了挠头,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只是被堵在下蔡城里了啊,我还以为完蛋了。” 李瑕闻言,皱了皱眉,目露思索。 “李兄弟,你是不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啊?”刘金锁又问道。 这粗汉声音大得很,打乱了李瑕的思絮。 说到这个,李瑕“嗯”了一声,转向聂仲由,道:“回了城,再买些大骨头熬汤喝吧?” “货物和铜钱都丢了,不宽裕。” “这个给你,应该值点钱,多买一点大骨头……” 高明月跟在后面,看到李瑕拿出几个玉珠子,递给了聂仲由。 她看着这一幕,微微就有些走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一群人出了树林,混入想进城的平民当中,往下蔡城走去。 走着走着,李瑕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你们先进城,我和韩先生去那边的关卡处看看。” “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凑过去别被捉了。” “韩先生有河南口音,我扮成他孙子,不会被捉。” 林子眯了眯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林子显然有些不放心,又瞥向聂仲由。 “去吧。”聂仲由道。 …… 李瑕与韩承绪装作出来捡柴禾的,往关卡走去,果然见到道路被封锁了,但凡要离开寿州的都被盘查得很严。 韩承绪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坐在路边歇着,任李瑕偷偷观察。 好一会,有六人骑着快马从南面奔来,跨下马匹颇为神骏。 “放乔都事过去!” 关卡那边有兵士喊了一声,拉开栅栏。 李瑕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思索之色更浓。 “乔都事?这就走了吗?外紧内松……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 再一抬眼,那六骑已奔得远了,只留下官道上的烟尘。 快马轻裘、风驰电掣,这让李瑕很是羡慕。 他在淮河以南就没见过这样的良驹。 回想那个聂仲由带得队伍,不过只有几匹拉车的驽马,慢腾腾的。 “韩先生,那种快马日行几里?” 韩承绪道:“照他那般速度,日行两百余里是有的。” “那一日就可以到颍州了。” “是啊。”韩承绪一双老眼望向道路,喃喃道:“这路途,换作是我们,可有得走喽。” “走吧,回去喝骨头汤……” ~~ “驾!” 乔琚夹着马腹疾驰,官道旁一座座小山被他掠过。 回想着这两日遇到的那个对手,乔琚果断决定不在寿州与其纠缠。 他会在颍州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 而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回亳州汇报此事,并调更多得力的人手。 这次,可不是洪德义那种不擅搜捕的镇戍兵了。 “脱脱?我等你……” ~~ 亳州。 亳州在西南方面与颍州接壤,南接寿州,北通归德府。 蒙金、宋金之战后,亳州就凋敝不堪。直到两年前,张柔奉命移镇亳州,此处民生才有了起色。 张柔修建民居、府第、城墙,又搭建桥梁与北面的归德府相通,这才让百姓再次聚集安居。他还修复孔庙,请许多大儒设馆授学,使亳州文教重新兴起。 如今亳州城商旅舟车往来不绝,如承平盛世之时。 因此,张柔的军民万户府在亳州城是极为显赫的存在…… 这日,占地广阔的张家府第后院,张文静正坐在闺阁中练字,忽从窗中瞧见下面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跑过。 她于是搁下笔,起身往楼下走去。 “可是九哥要见我?” “是,九郎就在前面亭子里呢。” “知道了,我过去见他便是……” 张文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瑶鼻挺秀,肤若凝脂,生得是极漂亮,但却给了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张柔生了十二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两个女儿,对她们很是宠溺,张文静作为张家大女儿,虽不恃宠而骄,矜持贵富之气却是很重。她刚满十六岁,性情却已是端庄沉重, 她一路到了水池亭边,果见张弘范正坐在那。 因张家儿子、女儿是分开排行的,因此一个叫对方“九哥”,另一个叫“大姐”。 见过礼,张弘范笑了笑,开口道:“我要到顺天路去,来和你道个别。” 张弘范刚满二十岁,身材高挑,仪表出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个年纪就留了三缕长须,望之是一位美髯公。 张文静行了一礼,问道:“九哥这是要出仕了吗?” “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阵子有几个大理余孽在六哥治下刺杀蒙古大将,六哥得往和林城一趟,当面向大汗解释,我去替他代管顺天路。” “六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正好去述职,解释一下就好了。”张弘范道:“你不必管这些,我今日就走,临行前有几桩事交代你。一则,我的书稿、典籍、乐器都已让人搬到后院,你可随时去拿……” 张文静一听,眼中便有了喜悦之色。 有种“我哥一走,他的东西全归我啦”的欢欣,但一瞬间又被她收敛起来。 张弘范见她高兴,笑了笑,接着却是脸一扳,又道:“二则,你不要再与父亲置气了。乔琚是我同窗,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确是你的良配。父亲是宠你,才会为你订了这门婚事。” “但父亲却问都不问我……” “你听我说,乔据性情沉稳、才华出众,且又是贫苦出身,他与你成婚之后,绝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父亲的苦心。否则,向张家提亲的高门显贵无数,父亲为何要替你觅乔琚为婿?” 张文静依然不太高兴,身子一偏,道:“可我不喜欢。” 张弘范苦笑,问道:“他哪里惹得你不喜欢,我让他改。” “我不愿背后说人是非。” “不是说是非,你直管与哥哥说,不喜欢乔琚哪点。” 张文静握着双手,侧了个身,道:“若要说,那就是‘热衷’二字。” 张弘范一听就明白了。 他却偏要妹妹再说个清楚,问道:“何解?” “往深了说,难保他不是攀龙附凤,谁知他待我好是因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父亲的权势?往浅了说,我想要的夫婿为人处事该是不卑不亢、有名士风采,而不是在我父亲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势利……老实人。” 最后几个字,张文静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词。 张弘范摇头苦笑,故意说道:“原来你是嫌他的出身贫寒。” “才不是,我才不是嫌贫爱富……” “那你又要如何呢?那些高门子弟你不喜欢,说他们纨绔傲慢;好不容易为你觅一个寒门俊秀,你又嫌人家老实?大姐儿,你这眼界未免太高了。” “哼。” “不是父兄不依你,可你年纪到了这里,又让父兄如何是好?若再不嫁,等蒙古镇守官上门提亲,让你嫁给那个粗鲁不文的赤那,你可就满意了?” 一句话,张文静低下头,不言语了。 张弘范口才本就是好的,所以才在临行前还被父亲派来当说客,此时见把妹妹说不高兴了,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信九哥,乔琚已是我们能替你寻到良配了,你嫁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九哥是说我没得选。” “是为你选遍了高才俊士,才挑出来的他,不然蒙古人……” “知道了。”张文静终于还是妥协地应了一句,“乔简章就乔简章吧。” “那就好,别生父亲的气了?” “哦。” “那九哥走了。” 张弘范抬了抬手,转身就走,颇为洒脱。 张文静想了想,小步往前追了两步,道:“九哥读书习武最是刻苦,如你诗中所言‘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此番出仕,妹妹祝哥哥前途似锦。” “哈哈。”张弘范朗笑一声,随口谩吟着,人已出了庭院。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十年磨剑,一朝出鞘定当倚天长鸣……” 第36章 聚会 “九郎竟已走了吗?” 乔琚快马赶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张府,却得知张弘范已经出发了。 “九郎本以为简章你前两日便能回来,不想你遇到了事情耽搁了。” 说话的是张弘范身边的慕僚之一,名叫范渊,字子博。 范渊三十余岁,相貌颇丑,满脸麻子,三缕胡须稀疏,头发也是稀疏几乎连发髻都扎不住,但那一双眼中却有精光透出,仿佛能看破人心。 乔琚叹道:“未能在九郎临行前多见一面,实属遗憾。” 范渊道:“你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嘱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这批细作,我们一起送往顺天路。” “好,六郎没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这么简单。”范渊道:“刺杀兀良哈台的人是大理余孽,这谁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个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着不放,无非是因为……大汗对大王不放心了。” 乔琚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我眼界浅了,我本以为只要捉住大理余孽与宋人细作,便可洗脱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渊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会削弱大王的势力,对张家这种大王的属臣动手。不是谁都能被大王保住的,这种时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证,在大王眼里张家就太没用了。所以那些细作、余孽必须捉住,明白吗?” “明白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捉人?” 乔琚道:“我判断对方必定去颍州,我们派人过去布控,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远好过在寿州带些粗莽的兵士搜捕……” 范渊沉吟道:“我会尽快调拨人手,我们在十天之内到颍州布控。但这批宋人不简单,换作以往,张荣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交出来。此次竟敢这么大胆,就不怕蒙古宣战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范渊道:“以宋人的德性,只有一种可能,即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大汗决意南略。可见中原多有宋人细作。这次这些人渡淮之后直奔颍州,颍州这个细作是逃不掉了,我们直接将其揪出来,自然能捉到人。” 乔琚点点头,道:“我亦考虑过,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渊道:“我说过,大汗要削大王的势,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们就该把邸家弄出去,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乔琚深深一拱手,道:“谢范先生提点。” “不必多礼。”范渊笑道:“人手我来安排,你这两天准备下聘吧,先订了亲,等这趟捉了人送去顺天路,再回来,你就要成为张家女婿了。恭喜。” 乔琚俊脸微红,又是行了一礼。 ~~ 三日后,乔琚办完了纳征之礼,即给张家送了聘礼。 至此,先把婚约订立了,不管是乔琚还是张家,其实都舒了一口气。 因为亳州的蒙古镇守官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张家长女。 镇守官的官名用蒙语说是“达鲁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监官,张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只好抢先一步给女儿订了亲。 而纳征之后,乔琚免不了有些应酬,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在涡河河畔的花戏楼相聚。 …… “听说草原上有杀夫抢亲的习俗,帅府便是订了婚约,赤那或许也未必罢休。简章就不害怕吗?” “不怕。”乔琚拿起一杯酒饮了,只吐出这两个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乔琚微微一皱眉,道:“林兄认为我是为了攀附大帅才订这门婚事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心慕她,会护她周全。赤那若敢来,谁杀谁还不一定。” 乔琚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冷意,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又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拼命读书、习武,拼了命地做事,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我为了有更大的权力,不管遇到什么人,我都一脚踩上去,让他们成为我的踮脚石,为的就是要保护她。” 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但语气坚定,最后甚至有了杀意。 “没有人可以动她,就算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赤那敢来抢亲,我就让他死……” “嘘。” 林叙低声道:“别在外面说要杀……的事。” “没关系。” 下一刻,门外传来朗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乔琚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哈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乔琚乔简章、林叙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说到这里,又引着那少年,向乔琚、林叙二人介绍。 “杨慎杨用修,我新结识的俊才,极有才华,回头给你们看他写的词,气格雄浑,声调沉著,环奇高雅,妙哉妙哉……” 这周南一来,座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乔琚不由盯着那杨慎多看了两眼。 这少年也不知多大年纪,身量高挑挺拔,相貌极是英俊,气质隽永似世家子弟,面庞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但眉眼间的沉静、举止间的稳重却像是二十岁。 四人落座,乔琚问道:“冒昧问一句,用修多大年岁了?” “十八。” “那与我同岁,你是归德府人?” “是,归德府砀山人,简章兄何以知晓?” 乔琚笑道:“听你说话有些归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杨慎道:“我幼时便在外求学,来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学?” “徐州,彭城紫阳书院。” 乔琚给他递了杯酒,问道:“如此说,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杨慎摇头,道:“是德裕先生门下……” “简章。”周南筷子一点,笑道:“你问得太多了,审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们没来,简章还说要再踩几个人作踮脚石,继续往上爬。你们小心些。”林叙笑呵呵地说道。 周南也笑起来,问道:“怎么?去寿州一趟回来,又要升官了?” “没有。”乔琚道,“却是遇到几个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时还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办砸了。” “哈,宋人有什么能耐?” 乔琚道:“不管有没有能耐,回头捉起来便是,我明日便去颍州了结此事。” “呵,宋人……” 杨慎听他们语气轻蔑,眼中泛起些疑惑之色。 乔琚眼尖,马上问道:“同修似乎有些同情宋人?” “嗯,我觉得大家都是汉人。” 林叙“哈”了一声,笑道:“你这人毫无城府,这话也敢在外面乱说。” 乔琚道:“我们都是汉人不假,可汉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辈生在大蒙古国、长在大蒙古国,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汉人,那也是大蒙古国的汉人。你记住,我们与宋人是生死敌国。” 周南则叹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称不上什么汉家王朝喽,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国一统疆域。” 他给杨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这天下时局、我辈志向,倒是与当年金国完颜亮那首诗最是契合。” 林叙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乔琚点点头,接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乔琚念了这诗,心中豪气上来,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参与战事,立不朽功业,提兵南下,捣碎那赵宋小朝廷。” “哈,简章谬矣,该是为江山一统,非为个人功业。” “都一样。” 几个书生共饮了一杯,颇有些意气纷发。 杨慎掂着酒杯想了想,最后也不知想明白没有,轻轻笑了一下。 “对了,遗山先生的新诗,你们可有听过?”周南忽又问道。 “中洲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好诗。” 周南点点头,叹道:“金国亡了这么久,遗山先生也终于看开了。我辈中原男儿的慷慨豪气,也能教给阴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受我们汉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诗,不像某些人毫无气节,若是那些人作诗,只怕要写‘阴山万古英雄气,也到中原黄河畔’了。” “不错,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辈中原男儿为大蒙古国打下来的吗。” “且看吧,且看来日谁能横扫江南……” 乔琚来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身来。 “几位,我去吹吹风。” “哈,简章酒量浅了……” 乔琚笑了笑,推门出去,一路穿过长廊,站在高楼的栏杆边。 江风吹来,让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脑子里想着张文静,想着未来的功业,他心中渐感踏实。 又想到张六郎、张九郎的信任,心说这次该去颍州把差遣办好。 接着,又想了到那个人,脱脱……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乔琚转头一看,见是杨慎。 “同修也来吹风?” “是啊,吹吹风。” 乔琚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道:“我觉得,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 “对了,还没听你那首词,该有多好?竟然能……” “噗!” 乔琚话到一半,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短短的匕首已从背后捅进来,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 血从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缓缓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 第37章 临江仙 雅间中,眼看杨慎起身走了出去,林叙懒洋洋地倚着椅背、拈着酒杯,向周南道:“这可不像你周远疆的作风。” “什么?” “你从不带外人与我们聚会。” 周南略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同修不一样,他词才之雄,一时罕俪,我绝非吹捧。” “有多雄才?” “这么说吧,只论这一首词,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这才坐直,问道:“真的?几成?” 周南道:“我是说,他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放下酒杯,直视周南。 “周远疆,你成功挑起我的好奇了,还不快念。” 周南笑了笑,道:“我是要等酒到酣时,以杨同修这首词,作为今日酒宴的……” “废话少说,快念。”林叙用袖子扫了了扫衣襟,道:“我已酒酣。” “简章还没回来。” “我多听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周南站起身,整理了袖子,缓缓道:“这是一首《临江仙》,安道且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踱了两步,终于开口吟起来。 林叙本想再斟一杯酒,但第一句入耳,手里的酒壶已不自觉停了下来。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涡江江水缓缓流淌,临江的高楼之上,几滴血飞溅而出,迎风消散。 乔琚才转过身,杨慎一把拔出匕首,又是“噗”的一下捅进他的小腹。 “噗。” 乔琚习武刻苦,然而猝不及防之下再伸手想去抢那匕首竟是连着两次都没抢到。 杨慎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是有心算无心。 乔琚感到生机尽去,手中再无力气。 “别捅了……别捅了……我不喊……” 杨慎竟还想再捅,乔琚终于握住他的手,但已不能再争夺匕首。 “我必死了……别捅了……听我说……” 乔琚放开手,带血的手想要去扶住杨慎的肩,想抱住杨慎,以支撑住身体。 但杨慎握着匕首退了一步,不愿身上的一袭白衣沾到血迹。 “我不喊……别捅了……你是谁的人?赤那……还是宋人?” 杨慎不答,此时才转头向走廊方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门关起来。 “是宋人吧……这不是赤那的作风……” 乔琚气若游虚地说着,努力摁着自己的伤口止血。 但三处伤口,他摁不过来。 他只觉神志迷糊,恨不能马上闭上眼睡一觉,但强大的意志力还在支撑着他,求一线生机。 “真的……赵宋不值得你卖命……真的不值……我来给你引见张帅,他会赏识你……救我……我起誓……绝不追究……从此以后,你我生死以共……” 杨慎道:“你居然还不死。” “帮我摁住伤口……我怀里有金创药……救我……赵宋真不值得……脱脱,是你吧?脱脱……刺杀是小道……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我可以帮你……” 杨慎蹲下身,看着气若游虚的乔琚,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汉奸。” “我不是汉奸……不是……”乔琚想摇头,但摇不动,只不停喃喃道:“我不是……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似乎是不想看乔琚这双满是乞求的眼睛,杨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是你说过的,我们是生死敌国。” 乔琚用最后的力气道:“脱脱……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 杨慎已再次刺出匕首,又在乔琚心口补了一刀,同时嘴里低声回答了一句。 “李瑕。” ~~ 纵使乔琚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仿佛回到了张家学馆听着陵川先生讲学,一回头,只见张文静偷偷趴在窗边。 少女的眼眸带着认真,那么美,连发丝都让他觉得心动……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 ~~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雅间中,周南一首词吟完,气氛安静了下来。 林叙保持着那端着酒壶的姿势,良久才把酒壶放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眼眶已发了红,低声道:“说是……文章本天成,诗词讲天赋……我辈白首穷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 “是啊。”周南长叹。 “慷慨悲壮、淡泊宁静……杨慎杨同修,他才十八岁啊,竟有这样的雄浑词力……” “遗山先生作那首雁丘词时,不过也才十六岁。” “遗山先生乃我北方文雄,数百年来有几人可比肩?而这首《临江仙》词意更深,一少年,竟能有如此苍凉旷达之心境?” “杨用修绝世之姿,往后诗词成就,或可追李青莲、苏眉山。” 好一会,林叙品读着那首词中的意蕴,最后举起酒杯,道:“我先前还怪远疆带外人来赴宴,此时方知,能与同修饮酒,是我这等庸才三生之幸……” 林叙这人也怪,一杯酒饮尽,马上抛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爽朗一笑,又问道:“远疆是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旷世奇才?” 周南遂重新落座,侃侃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间书院,向来是不禁外人来旁听的,昨日,我正与学生们讲《中庸》,便见他站在窗外。他那气度,自是让人格外注意……” ~~ 凭栏处,李瑕丢下匕首,拿乔琚的衣服擦干手,在乔琚身上搜了起来。 一瓶金创药、一枚银锭、一道令牌、一块玉佩、一张婚书……最后还有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铜制的小梳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瑕不慌不忙把这些东西收好,起身回到走廊。 他一路走到楼梯处,见到有两个小厮正坐在下面磕瓜子。 他们是乔琚身边的人,来时周南与他们打过招呼。 “简章兄让你们去买本遗山先生的诗集。”李瑕道:“记住,要有那首‘中州万古英雄气’,最新的。” 那两个小厮方才就见过李瑕与周南一起上楼,也不起疑,有一人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 “是,小人就这去。” 李瑕也颇为客气,笑道:“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找两家,这诗集不好找。” “是,劳杨郎君传话了。” “不客气,你们也别急,我们还要喝一会。” 支走这两人,李瑕踱步下楼,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洗干净手,又绕到酒楼的杂物间里,拿起灯油与酒到处泼了,捡起火石点了几条蜡烛,斜放在一条布匹上…… 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李瑕才离开杂物间,关上门。 路上见有个厨子正躲在楼梯下偷偷睡觉,他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别睡了,掌柜的叫你过去找他。” 那厨子猛地惊醒,一转头,只看到一个走远了的背影。 做完这一切,李瑕重新转回楼上雅间。 站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周南在说话。 “我总觉得,用修是故意与我接近,他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提起张家和简章,想来是知道张家显赫,有心投效,这才向我展示才华,盼我能为他引见。君子成人之美,故而今日带他来见简章。” “如此高才,想有用武之地,难免的。” “是啊,助他一把,又有何妨……” 李瑕听他们说到这里,推门进去,拱手道:“两位兄长,久等了。” “用修竟是一人回来的?我正与安道说你那首词。”周南笑道,“对了,简章呢?” 李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方才出去想与乔兄聊两句,但他似乎遇到朋友了,支开了我,让我唤他的小厮去买本诗集。” “朋友?”周南沉吟道,“简章还有什么朋友?” “不知,隐约听到他与人说什么‘赤那’,但我也未见到……” 第38章 回溯 “赤那?” 林叙与周南本来满怀期盼地想与“杨慎”继续探讨那首《临江仙》,这一刻却因这个名字失去了兴致,转而对乔琚感到忧心起来。 “赤那是亳州的达鲁花赤的儿子,也就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与简章有些……” “远疆。”林叙打断了周南的话,勉强一笑,转向李瑕道:“没事的,简章遇到了熟人,过去聊两句,我们等他。” “好。” 李瑕应了一声,自在心中沉思。 因他听乔琚问过一句“赤那?还是宋人?”才特意回来试探。 他懂一点蒙语,知道“赤那”在蒙语里是“狼”的意思,也是一个人名。 此时得到的消息虽不多,但似乎已足够了。 他分明看到林叙虽然在笑,眼中的担忧不少于周南。 总之,事情办妥,李瑕心中的压力消了不少,看桌上的菜肴不错,下箸如飞,连着夹了许多肉。 “同修慢点吃,我们不急,夜还长……” 周南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叫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快跑啊……走水啦……” 两个书生站起身,迅速推开门。 “简章……简章……还在吗?!” “快走!简章不在酒楼里了……” 李瑕转头一看,拿油布把桌上的四条羊排仔细打包了,装进包袱里,这才从容走出来,与他们一道逃出酒楼…… ~~ 大火一着起来就不可遏制,很快,整座花戏楼都被吞噬在火海里。 幸而这只是城外的一座临江孤楼,火势并未蔓延到更多地方。 “轰!” 随着火势愈大,一声巨响,豪华酒楼轰然倒塌,灰飞湮灭…… ~~ 是夜,张家后院中,突然响起了叫嚣声。 “还找什么啊?姐夫肯定死啦!是让赤那干掉了,哼,蒙古人杀夫抢亲,杀到我们张家头上来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般,又带着稚嫩之气,但却又十分嚣张,正是十三岁的张家二姐儿张文婉。 名字叫“文婉”,她却一点也不温婉,挥舞着藕一般的胳膊复又叫嚷起来。 “都给我抄家伙!抄家伙!把大姐儿给我护住!老娘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亲不是那么好抢……哎哟……娘你干嘛打我?呜呜……” “还不快把二姐送回去,小小年纪整天‘老娘’‘老娘’的,把人关好了……” “呜呜……都别捉我!再动我一个试试,爹爹回来有你们好看!我要去杀掉那些猢狲!放开……呜呜……大姐,你看她们欺负我……” ~~ 同一个夜里,李瑕已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给,羊排,冷了点,还能吃。” 林子笑嘻嘻地接过油布包,但只拿了一根羊排出来,道:“我就吃这一个解解馋,剩下三个你明日吃,你喜欢吃肉,我明日吃粮食就成。” 李瑕也不客气,道:“随你。” “事办成啦?” “办成了。” 林子还有些不信,又问道:“你真把乔琚杀啦?” “嗯。”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 屋子里响起林子啃羊排时咂吧嘴的声音。 李瑕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柩,动作如同乔琚在酒楼上凭栏而立。 他闭上眼,回溯着整件事,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 …… “外紧内松,乔琚走了,却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呢?那只能是……他算到了我们会去颍州,他要提前埋伏……聂仲由,我们一定要去颍州吗?” “是,只有得到新的身份作掩护,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开封。” “太危险了,一到颍州,我们必死无疑。” “为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对手那边,我们斗不过他。” “你怕姓乔的?” “对,我怕他,他占了先手,我们没机会的。” “李瑕,想想办法。” 办法? 想到这里,前世的许多画面翻涌起来。 “教练,怎么说?” “记住,击剑是智者的运动,团体赛最讲究的就是策略……这场比赛太不利了,李瑕,我要你釜底抽薪,你先上,压住他们最强的那个选手,再连挑三人,有没有信心?” “有。” “好,釜底抽薪,去吧……” “老头,不看我比赛,又看三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我太老了。” “去睡吧,一会我替你下载下来,你明天慢慢听。” “好,你现在就下,不然你明天就忘了……” “好,现在下……原来这是明代杨慎的词……杨慎杨同修……” 思绪回到今世,一条条消息也在李瑕脑中浮过。 “张家重文教,张柔攻入汴京时,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及秘府书籍……” “郝经立志恢复北方汉学,有弟子数十人,开馆授徒,不禁旁听……” “颍州属邸家,不归张家镇守,亳州才是……” “乔琚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了……” “……” “聂仲由,去给我买件衣服吧,要华丽贵气的。” “巧儿,再帮我梳个头。” “韩先生,教我些归德府的方言吧,再告诉我淮北有哪些名儒、书院。” “白茂,去给我偷张通行凭证。” “儒慕,把你最快的马和匕首借我。” “林子,你骑术好,相貌又最普通,你来骑马带我去亳州,再扮成我的仆从。” “刘大侠,去看看骨头汤炖好了没有,我吃完了再走。” …… “李瑕,你要去做什么?” “釜底抽薪。” “什么?” “我先去亳州把乔瑕杀了。这是我们赢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亳州他才会没有防备,等到了颍州,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太冒险了。” “不,出其不意,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你们在此等着,等寿州关卡松懈再去颍州,领了新的身份,我们再会合……” “那你小心。” “林子,走吧……” …… “陵川先生的弟子啊,周远疆、乔简章、林安道三人最是交好……” “那就是周远疆的书院了……” “久仰远疆兄大名,在下杨慎,字同修……” “一壶浊酒喜相逢……” …… 李瑕复盘完整件事,睁开眼望着月亮,心说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完美。 但没办法了,在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他此时才从怀中掏出乔琚的遗物,随意翻看着,最后打开了那张婚书。 婚书上,写着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张文静?” 李瑕想把它丢掉,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收进怀里…… ~~ 与此同时,范渊正连夜带人从废墟中挖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范经历,只有这一具尸体……应该可以确认,是乔都事。” 范渊吸了吸夜风中的灰烟,擤了一条长长的鼻涕甩在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又拿手在下属的肩上擦了一下,眯着眼,缓缓说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这不是赤那的作风,不然此时他已经提着乔琚的人头满大街炫耀了。” “那是?”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不过还要证实。你去,再请安道和远疆来见我一面。路上买点酒给我暖暖身子。” “是。” 范渊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又向人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接下来贴身保护我,记住,一定要形影不离。” “是。” “可惜喽,可惜喽……” 范渊这才抱着胳膊走去,嘴里喃喃道:“脱脱……脱脱帖木儿……小子,盲信刺杀是不行滴,不行滴……” 第39章 接手 范渊回到家,只见周南与林叙已在堂中相候。 这两个书生本以为乔琚已离开酒楼,现在却得知他葬身火海,悲恸不已。 范渊则是一边饮着酒、吃着小菜,一边详细地询问发生过的一切。 他时不时就要擤一条鼻涕甩出去,弄得整个鼻头红红的,配上那张脸和稀疏的头发,丑得触目惊心。 但他端坐在那,偶尔抬头间眼中那光芒一转,似乎又显得卓绝不凡。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哈,远疆可知这位杨慎杨用修住在哪里呀?” 周南道:“他似乎说过,住在城内的雅苑客栈。” 范渊点点头,道:“我们这两天就把简章安葬了吧。” “会不会太急了?不停棺?” “安葬完,我还要去趟颍州,替简章把那未竟的差遣办了。” 周南又问道:“凶手……” “我会追查滴。”范渊道:“你们也不必悲伤。死就死了,人谁不死。安道你该去青楼还是去,远疆你回了家也别在孩子面前摆脸。你们不伤感,简章走得也松快。” 说罢,他还嘻嘻笑了一下。 周南与林叙无言以对,道别离开。 范渊咂吧了一杯酒,抬头捻着稀疏的头发,喃喃道:“杨慎……脱脱……可以确定了。” 他身边名叫丁全的副官问道:“经历怀疑是杨慎杀了乔琚。” 范渊道:“据杨慎所言,听到乔琚临死前与人谈到‘赤那’,嘻,蒙古人做事直接了当,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没这么麻烦。就算杨慎所言是真的,那也该是乔琚在找人暗杀赤那,但为何死的却是乔琚?” 丁全道:“有没有可能是乔琚请了杀手见面,没淡拢?” “这不是乔琚的作风,以他的慎密,不可能让外人听到,所以,‘杨慎’必是撒谎,我几乎可以确认此事就是他所为。” 丁全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范渊是怎么判断的,但也不好请他再解释得更详细些了,问道:“杨慎就是凶手,为何不告诉周南、林叙?” “他们又未入仕,告诉他们何益呢,平白让他们添一份自责而已。派人去盯着他们吧,若杨慎再敢接近,拿下便是。” “是否去雅苑客栈捉人?” 范渊道:“去看看,但依我看……捉不到滴。” “为何捉不到?” “哈,人家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捉到吗?” “那?” 范渊目露思索,缓缓道:“他跑来杀乔琚,恰恰说明乔琚判断对了……他们要去颍州,与他们接洽的细作就藏在颍州邸家。这才是正事,我们不必被他牵着走,因一些枝节乱了根本。” “我们怎么做?” “等我接手了乔琚手里的事、安葬了他,三天后继续去颍州。” “可……杨慎不捉了?” “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份。有身份他们才办得成事,这才是关键。”范渊道:“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还知道阻止他们要办的事比为乔琚报仇更重要,何必追着他们跑呢?” 丁全道:“可是我觉得,还是该搜查一下,按常理都是这样。” “你想搜就搜吧,能搜到也好,但别打草惊蛇……” ~~ 次日,林子站在雅苑客栈的门外看了一会。 他长相实在是普通,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遂又大着胆子进到客栈里,要了份早点吃了。 吃完早点,林子一路出了城,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李瑕刚锻炼完,擦洗过身体穿上衣服。 “啧啧,你这块儿有点不错啊。”林子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声。 李瑕坐下,拿匕首切着羊排,慢条斯理地吃着,问道:“如何了?” “有人在搜查。”林子提醒道:“对了,你这匕首,是昨天杀人的吧?” “我拿火烤过,拿烈酒擦过,消过毒了。” 林子这才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 “果然有人到雅苑客栈的房间里搜我们了。而且,我们不是放了一个包袱在雅苑客栈的房间里吗?对方以为我们会回去拿,还派人守在那盯梢呢。嘻嘻,被我认出来了,就是盯梢的。这些你都算到了吗?用那个包袱试探我们露馅了没有。” “周南的书院呢?” “也有人盯着,看来他们知道就是你杀的乔琚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看来我们这身份是露馅了,接下来怎么办?去颍州和哥哥会合吗?” “还早,寿州的盘查没这么快松懈,他们还没出来。” 林子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不会被捉到吗?” “只要你别慌,就不会被捉到。”李瑕想了想,问道:“亳州城的搜查严吗?” “好像不怎么严,但显然是有人在找我们。” “不怎么严?” 李瑕沉吟着,目露沉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 李瑕道:“我在想……有人能这么快就锁定杨慎,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我们估且把他称作‘乔琚二号’,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怎地?”林子一愣,问道:“你又要去把他杀掉?” “乔琚和我说过,迷信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 “釜底抽薪……原来釜底有两根‘薪’,抽走了一根,还有一根……” “什么?” “嘘。” 李瑕站起身踱步沉思。 林子这才闭上嘴,不再打乱他的思路。 转头一看,见李琚已经把桌上的羊排吃完了,拿起骨头一看,居然还是热的,他竟还有空把它们再烤一下,吃得时候拿匕首剔得干干净净。 只这一件小事,可见其人做事细致、稳当,还带着优雅。 “啧,讲究人啊……连骨头都不给我嗦……” 好一会儿,李瑕终于回过头,道:“你再去一趟,到乔琚家里祭拜。” “什么?” “你去乔琚家里祭拜,就说曾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要成亲了,给他送些土特产。” 林子大惊,呼道:“不是,你就不怕我被捉起来?!” “他们不可能会捉你,放心大胆地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打探到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 这天,一直到了傍晚,林子才回来,正见李瑕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练习骑马。 他显然练得很认真,又精进了不少,见林子回来,还问了好几个骑术方面的问题,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知道吗,马术运动是大项赛事中唯一可以男女同场竞技的项目。”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李瑕漫不经心应着,一边很有耐心地拿草料喂马,温柔地抚着马背。 他很喜欢马,如同上辈子喜欢车……和飞机。 林子无奈,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在客栈订了饭,有排骨汤喝。” “……” 待林子把在乔琚家中的见闻仔细说了,李瑕放下汤碗,缓缓道:“这是还要去颍州捉我们。好一个范经历,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 “谁说的。”李瑕想了想,道:“迷信刺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运用好刺杀这个手段,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林子一愣,问道:“你还敢进城?” “当然敢,他们搜了一天搜不到我,很可能认为我已经逃了。” “可是你的样貌都被知道了!” “这么大一个城,只有周南和林叙见过我,不怕……” 第40章 猎物 一大早,坐镇亳州的达鲁花赤,即镇守官额日敦巴日就被儿子赤那吵得头痛。 父子俩都不会说汉语,说起话来蒙古语叽哩咕噜的,语速很快。 “我一定要把张大姐儿抢过来,他们说我杀了她的未婚夫,我没有,但就当是我杀的也可以,我要抢她当婆娘!阿布,我要她当我婆娘!” 赤那不过才十七岁,生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如一个壮年大汉。 他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个秃瓢,只留了额头前面的一点,左右留了一个缯辫。 这种发型名作“小圆额”,乃蒙古五花八门的发型中的一种。因草原上虱子一类的虫子多,所以游牧民族多有剃头的传统…… “阿布,你听到没有?!我要抢张大姐儿当我婆娘!” 额日敦巴日道:“嚷什么?你又不是没女人,那么多女人还不够?” “张大姐儿是城里最漂亮!身份最高的!我要抢她当婆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是不能抢,但要再等一阵子。” 赤那道:“我不管!她夫家都被人杀了!我再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抢她。”额日敦巴日道,“说话小声点,又不是在草原上,这是在屋里,你好好说话,我能听得到,我还没聋。” 说着,给了儿子一巴掌,额日敦巴日才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张柔是忽必烈的人,现在得罪张柔就是得罪忽必烈,再等一等。” “等什么嘛?”赤那稍微小声了一点。 “听我说,汗廷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对忽必烈不满,可汗也对他越来越猜忌,很快就要派人南下,清查忽必烈的党羽。张柔这种世侯也逃不到,到时候,再去抢他女儿,懂不懂?” “不懂!” “忽必烈重用汉人世侯和士大夫,已经……” “我不要听这些!我就要抢张大姐儿!” 额日敦巴日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 “叫你等着就等着!还有,我给你说这些事的时候认真听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不成器,我打死你!” “打啊!”赤那大吼道:“神虎额日敦巴日,你这只老虎老了!打不过年轻的狼了!你要敢打我,我一定打趴你!” “滚出去!滚出去!” …… 赤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他在城内还有个园子,里面养了许多美女。 今日他打算先去城外打猎,有猎物打就打,没有的话就猎杀几个汉人驱口玩儿。回城了再去园子里玩。 至于抢张大姐的事,肯定是等不到忽必烈完蛋那么久,只要过阵子把阿布烦得受不了了、阿布只能答应了,他就直接去抢。 赤那跨上马,领着随从们纵马奔过长街。 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瑕与林子转了出来。 “那人就是达鲁花赤的儿子赤那了。” 林子道:“不像啊,这看起来都有四十岁了吧?” “就是赤那,我听到的他随从喊了。” “你想怎么样?” “若问我想。”李瑕道,“我想把这亳州城的达鲁花赤杀掉。” “别开玩笑了。”林子低声道:“你看这里防备森严,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能怎么做。这就是迷信刺杀和运用刺杀之间的不同。”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做?” “先跟着赤那吧。” 一路上看着长街上被马匹踩乱的小摊,李瑕跟到了北面城门,失去了赤那的踪迹。 李瑕浑不在意,嘱咐林子在城门附近蹲着,他则到书店里逛了逛,仿佛真是一个书生。 林子也是无奈,完全想不明白李瑕为何忽然盯上了赤那,这与正事又有何相干? 大半日之后,李瑕拿着两本书回来,问道:“赤那进城了吗?” “没有,你买的什么书?” “陵川文集、仲畴诗集,郝伯常和张九郎的诗文。” 林子冷哼一声,骂道:“汉奸出的书,担心看瞎了眼。” 说话间,马蹄声传来,却是赤那一行人打猎回来了…… 李瑕远远望去,只见这队伍中蒙古大汉七人,汉人六人,刀上带着血,却不见猎物。 还有一个蒙古大汉脖子上多了一个长命锁。 他们出门时,李瑕就留意过这人,当时脖子上是没这东西的。 “跟上吧……” 对方是骑马,李瑕是步行,一路上依旧是看哪里的摊子被糟蹋过,以此跟着赤那。 拐进三义街的时候,突听前面传来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蒙语的大喊声与狂笑也跟着喊起,之后有人用汉话喊道:“哭什么?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李瑕往前走着,目光看去,见说汉语的人是赤那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该是他的通译。 前面有一个卖面条的摊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摊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一个女子被捆了起来丢在马匹上嚎啕大哭,想必是那摊主的婆娘。 李瑕又往前走了一些,听那些蒙古语的对话,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赤那似乎在说他看不上这个女人,赏给手下一个叫嘎鲁的蒙古汉子。 嘎鲁哈哈大笑,谢了赤那的赏。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载着那女人走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们进到内城,到了某个巷子口,嘎鲁再次大声谢了赤那的赏,说是先回家把女人放下,再来护卫赤那。 李瑕远远跟着,转头对林子道:“你跟着赤那,我跟着他……” 这是城中一片富贵人的居所,偶尔可以看到有巡丁路过,李瑕并不敢离嘎鲁太近,最后隔得很远看到嘎鲁带着女人进了一间宅子,过了一会牵着马出来。 李瑕记下这个位置,继续跟着嘎鲁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院附近,只见前面守卫更多。 这里该是赤那的别院了。 不一会儿,林子从另一条巷子间探出头,二人重新汇合,暂时离开了这里。 “方才那个通译进去了吗?”李瑕问道。 “没有。”林子道:“赤那到了这里,就把他赶走了。” “知道那通译住哪吗?” “不知道。” “好吧。”李瑕道:“那他运气好,活过今晚了,今晚我们先把嘎鲁杀了。” “你说什么?” 林子愣了愣,低声道:“今日这事,北边每天都有,你打抱不平也没用,管得过来吗?” “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确实需要杀掉他。” “你疯啦?” “没有。”李瑕道:“我就没选择去杀那个‘范经历’,因他有防备。我很理智才选择了嘎鲁,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成了我的目标。” “我们是要去拿情报的,不是来当杀手的……” “我就是在解决问题,筹码太少了,只能这么做。” 李瑕心平气和地说着,手里还捧着书卷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正在与小厮谈论诗词歌赋。 “如果杀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多杀几个,杀到能解决问题为止……” 第41章 青城赋 这天傍晚,木匠阿福正打算吃饭时,忽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仆从进了铺子。 阿福连忙迎上去,笑问道:“小官人要买什么?” “老丈这里可有什么好看摆饰?” “有嘞,你看这个佛像怎么样?” “太大了,有小些的吗?” “有有有,不过小的比大的要贵一些,因小的难雕些,小官人请看这个……” 阿福看这年轻人显然不太懂行,叫价不由叫得贵了些。 对方却也干脆,只看了看,掏钱把店里最小的佛像买了下来。 阿福又拿木盒把东西装了,一抬头,见那仆从站在年轻人身后。 因这仆从长相太普通,竟未注意到他刚才去了哪里。 阿福也不多想,喜滋滋地收了钱自转去后面吃饭,浑然没发现店里少了把斧头。 …… 李瑕与林子走过小巷,问道:“可称手?” 林子手里拿着把斧头掂了掂,道:“有些轻了,但还可以……我说,这个木疙瘩买贵了,我看那木匠手艺一般得紧。” “买斧头的钱。” “哈,我以为这斧头算我偷的。” 李瑕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又道:“你拿着,我去那边买套便宜的衣服。” “对哦,免得血溅你一身……” 林子站在巷子里等了一会,李瑕换了一声粗布衣服、背着个包袱出来,两人遂向嘎鲁家走去。 “进去之后别急,先点清有多少人,听到钟楼鸣钟报时辰了再动手。女人、孩子不杀,被拘的人不杀,其他活口一个不留。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跑出门喊人。” “会不会招来巡丁?” “报时的钟声持续半柱香时间,半柱香内杀完就行。” “哦。” “嘎鲁还没回来,我们杀完他的仆役后,就在他家等他。到时你先把女人孩子们绑了,嘴堵上,杀了嘎鲁再放了她们……” 说着话,他们已回到了那片高门宅邸。 许是因李瑕换了衣服,走动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顺利,很快就有巡丁过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瑕不慌不张,拿出一块令牌,道:“军民万户府的,来给贵人送点礼物。”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装衣服的包袱。 “去吧。” 李瑕这才引着林子走到嘎鲁家门前,扣了门环。 等人打开之时,林子低声道:“怎么办?后面那些巡丁一直在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着。”李瑕道:“不必慌,钟响时他们就离得远了。” 很快,门被打开,嘎鲁家的门房探出头来。 李瑕又拿出令牌,用蒙语说过来找嘎鲁。 那门房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是只能听懂一点点蒙语,等李瑕用汉话又说了一遍来意,他才请他们进去等待。 林子不由心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哈,有人在长江以南就开始拼命学蒙语,有人给蒙古人做事那么久,还全靠比划。 他进门前转过头瞥了一眼,见巷子口的那队巡丁果然已走了…… 嘎鲁果然还没回来,抢来的女人大概都是关在后院,前院只有些干粗活的仆役,院子里隐隐能闻到烧肉的香气,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李瑕与林子就在前院里候着,与仆役闲聊这宅院中的情况。 林子背着手,在袍子下面握着斧柄。 “咚~” 一声悠长的报时钟响起,时间已到了戌时…… ~~ 夜幕降临。 嗄鲁带着五分醉意离开了赤那的别院,晚上自有别的护卫来轮替他继续保护赤那。 心里想着今天抢来的那个妇人,嘎噜步调轻快,嘴里哼着草原上的小调,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空气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 他吸了吸鼻子,心想白天打猎时大概是踩到那些汉人驱口的血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气味。 用力拍了拍门,门被打开来。 嘎鲁也不正眼去看那门房,大步进了前院。 想到出门前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两把的手感,他脸上浮起淫笑,迫不及待就要往后院去。 院门吱吱呀呀的,被身后的仆役关上,“嗒”的一声上了栓。 突然,嘎鲁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敏捷地横跳了一步。 “啊!” 一只斧头还是劈在了他肩上,剧痛! 这一下本是要砍他的脖子,电光火石间被他避开。 转头看去,只见那门卫竟是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汉子,已提着斧头狞笑着冲上来。 嘎鲁连忙拔出弯刀,挥斩下去。 他是野兽般强壮的大汉,虽然醉了、虽然被偷袭受了伤,却丝毫不惧对方。 “铛!”弯刀劈在斧头上,两人缠斗在一起。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猛地扑上来…… …… “噗!噗!” 林子已弃了斧头,死死摁住嘎鲁的双手。 挣扎、怒吼……嘎鲁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 院子里,渐渐只听到匕首不停扎进身体的声音。 “噗!噗!噗……” “可以了……可以了……”林子低声道:“他死透了……死透了……” 李瑕这才停下来。 重生以来他大概杀了七八个人了,之前既是带着割裂感,又只是在生死搏命,求生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唯独杀乔琚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当时,李瑕捅的前三下很凶,莫名其妙地竟是因那句“提兵百万西湖上”而感到有些愤怒,这说来很奇怪,他对赵宋朝廷完全没什么归属感。 而他当盖住乔琚的眼,最后给了那一刀,还是温柔的…… 今夜不同,这次才是李瑕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杀人的快意。 如他所言,他杀掉某些人为的是解决问题,可以选择抢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那位,也可以选择那个通译…… 但总之,今天他就是选择了嘎鲁,理智之外,他也有想要杀他的愿望。 十五刀,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李瑕眼中终于浮起狠意。 他收起匕首,提起嘎噜的尸体,往大堂拖去。 “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他向林子说道,声音依旧很平静。 “哦。” “我的书在你身上吧?” “对。” “给我。”李瑕又道:“你去后院,把那些女人放了,让她们从后门走,别让她们看到我。” “好。” 李瑕把嘎鲁拖进大堂,擦了手,接过林子递来的东西,随手把那小木雕放在桌上,还摆了一下角度。 两本书则是下午都是看过了,他直接把《陵川文集》翻开摆在一边,拿布沾着嘎鲁的血,在墙上大笔写起来。 ……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写到这里,堂中又是响起“噗”的几声,之后,李瑕才再次收起匕首,继续写下去。 他文化不高,勉强看得懂郝经这诗说的是蒙古灭金之事。 但没关系,嘎鲁的尸体摆在这,这诗也够表达那层意思了。 ……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第42章 添火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秦伯盛念着这诗,看着满墙的血字,害怕得浑身战栗。 那字不算好看,只是一笔一划大大方方,没有半天小家子气,配合着这堂内的情景,却让人毛骨悚然。 秦伯盛是赤那身边的通译,这天天一亮就被叫了过来,走进嘎鲁这间宅子一看,只见竟是满门都被人杀了,尸体都摆在大堂上。 “什么意思?!”赤那吼道,“这墙上写的什么?!” 秦伯盛咽了咽口水,用蒙语向赤那解释起来。 “这……这应该是金国遗民的怀古诗,感慨金朝之事。” “那又是什么意思?!” 秦伯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这个……那个凶手把诗题在墙上,也许,也许是……是想说要像大蒙古国灭金一样……灭灭灭……灭了大……大蒙古国……也许又想说……嘎鲁杀了人,所以也被杀了……” 赤那道:“结结巴巴的,烦死了!告诉我,是谁杀的嘎鲁?!”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啊……” 秦伯盛说到一半,眼看赤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大骇,连忙又改口道:“小人一定查出来……查出来。”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据巡丁所说,昨天傍晚有人拿张家的令牌过来找嘎鲁。 另外,墙上那首诗乃是郝经所作,而郝经又曾是张家的门客。 再联想到张家的准女婿、郝经的弟子乔琚之死。 秦伯盛很快有了判断…… “小人认为是……张家的某些人干的。” “张家?!”赤那问道:“张家怎么敢动我的人?!” “这……许是为了替乔琚报仇?”秦伯盛低声道。 “但乔琚不是我杀的啊!” 秦伯盛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也许……也许是嘎鲁杀了乔琚?” “他为什么去杀他?!” “那当然是……因为忠心……吧?” “对啊,嘎鲁最忠心了!”赤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你去,把张家的人叫来杀……” ~~ 李瑕又换回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正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间之中。 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长街上熙熙攘攘。 这里是张府与嘎鲁家之间的必经之路。 李瑕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忽然问道:“那人就是范经历吗?长得很有特点的那位。” 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哈,这么丑也能叫有特点?这也太丑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范经历’啊。” 他自己是毫无特点的长相,嘲讽起别人来却是底气十足。 李瑕道:“你看他身边的人,有没有你在乔琚家见过的他手下人?” “哦……有,那个就是。” “那我们运气不错,暂时把范经历拖在亳州城了。”李瑕道:“这说明,他已经猜到杀乔琚和杀嘎鲁的是同一个人。” 林子其实没有听懂这件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点头不已。 “原来如此啊……这个给你。” 说着,他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李瑕碗里。 李瑕依然注意着街上那位范经历,随口道:“你不用给我剥的。” “没关系的,你多吃点。” “你也不怎么洗手,真别给我剥。” “小丫头片子给你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她有洗手。”李瑕道:“你看那人,步履稳当、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办法稳住赤那。” “所以呢?” “我们的杀得人还不够多。” “啊,你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林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我们杀人,是为了让张家和蒙古人起冲突?对吧?” “嗯,釜底抽薪,抽了一根还会有下一根,那就干脆添一把火,把薪都烧成灰烬。”李瑕缓缓道:“他们要捉高长寿、要捉聂仲由,我们就借蒙古人的势,让他们疲于奔命。 还有,他们判断我们要去颍州,这也只是推测,但我们若在亳州闹出更大的动静,就可以让他推翻这个判断,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如此,聂仲由才能顺利转换新的身份,到开封行事。” “嘿嘿,你就说接下来杀哪个就行了。” “你先去颍州,告诉聂仲由不必在颍州等我了,尽快换了身份,走西边的道路去开封。” 林子一愣,问道:“你呢?” “我在亳州再拖一拖张家,十五天后,赶到陈州宛丘县与你们会合。” “不是,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宛丘县?我留下来保护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颍州找哥哥。” 李瑕就像是没听到林子的话一般,道:“范经历见过赤那之后,很可能要封锁亳州城了。你走,去通知聂仲由……” ~~ 长街之上,范渊突然回过头。 他目光扫过两侧高楼上那随风飘扬的酒幡,“噫”了一声,又擤了一条鼻涕。 “经历,怎么了?”丁全问道。 范渊笑了笑,显得更丑了,道:“感觉有人在看我,你说……那位杨慎也好,脱脱也罢,是否此时正在观察我?” 丁全一愣,问道:“那我把这些酒楼茶肆都搜一遍?” “够了。”范渊道:“你已经打蛇惊草了,我们一停下,人家就不懂得走吗?” “小贼可恨,想必就是他杀了人栽赃我们,挑拨我们和赤那。” “走吧,先去会一会赤那。” 范渊笑了笑,又有些讥讽地说起来。 “你记住,赤那根本不关心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呵呵,他只想抢我们大姐儿,不要去和他争辩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丁全道:“傻子才会认为是我们杀的。”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滴,对付牛,要用草儿把他引开。我们只要说等大帅回来会当面和他谈亲事,先把他敷衍过去。” “那以后……” “蒙古人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对付滴,最后啊,还是要看大王啊。看着吧,汗廷和大王……嘻……” ~~ 如同范渊猜想的一样,赤那确实非常生气,但一听说等张柔回来会与自己“商量”张大姐儿的婚事,他还是硬生生把杀意憋了回去。 “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们要是不把张大姐儿嫁给我,我杀光你们!别以为我不敢,也别以为漠南王会护着你们!大汗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你们了!漠南王自身都难保了!” 范渊眨了眨眼,面露惊恐,赔笑着喃喃道:“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你们最好把张大姐儿给我,再投靠我阿布!懂不懂?!” “是……是……” “嘎鲁真不是你们杀的?!” “真不是,我们真的不敢。” “那快点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敢骗我,你就死了!秦伯盛,你留下看着他们查!” 赤那说完,顾盼自雄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丁全不懂蒙语,等赤那离开,忍不住低声向范渊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大汗要派人南下查我们了。”范渊嘻嘻笑了一下。 他瞥了远处的秦伯盛一眼,又悄声自语道:“嘻,草原上的虱子喜欢吃人脑子不成?” “范经历说什么?” “没什么。来看那小子的手笔吧……啧啧,凶手有两个人,这两根烤羊腿是他们吃的……” “范经历怎么知道?” “通过血迹看。你看,他们先杀了厨房里的仆役,血都干了,羊骨才丢在地上。” “对,羊骨上的血已凝。” “这根是杨慎吃滴,世家子弟风范,拿了小刀一边切边一边吃,嘿,杀了人家满门,还敢坐在这里吃肉。” “该死。” “拿那个佛像去问问,看他是哪买的……但这线索怕是他故意留下的,为什么呢?” 第43章 喂 秦伯盛随范渊离开嘎鲁家,一连问了好几家木匠。 他渐渐明白过来,范渊确实是在追查宋人细作,恐怕嘎鲁真不是张家杀的。 “既然这样,你们有结果了告诉我。” 秦伯盛矜持地仰了仰头,斜睨着范渊,又冷笑道:“还有,动作快点,别让贵人等得不耐烦了。” 虽然只是蒙古人的通译,他在赤那身边的时候弯腰躬背、满脸谄媚,此时却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那眉毛微挑着,仿佛范渊那张丑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的冒犯。 “嘻,你不盯着我们查啦?”范渊笑问道。 秦伯盛侧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群废物浪费时间。” 说完,他眯了眯眼,见长街上一个妇人正挎着洗衣盆走过,腰肢摇摆,颇有风韵。 秦伯盛不由就要跟上去看看她住在哪,想着回头告诉赤那来抢,又是一桩小功劳。 才抬步,肩膀却被范渊按了一下。 “秦通译慢点走。”范渊笑道:“不如午间一起用个饭?” “想巴结我?呵,早点把凶手捉到,再劝你家主人把女儿嫁给贵人吧……蠢才。” 秦伯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肩,再一转头,却不见了那妇人的踪迹。 他又狠狠瞪了范渊一眼,一跺脚,转身就走。 范渊眼中那嘻笑之色渐去,换成满眼鄙夷,又是擤了条鼻涕甩出去,手在街边的墙上一擦,嫌弃道:“臭鼻涕,真恶心。” 丁全目光追随着秦伯盛的背影,也是恨恨骂了一声。 “呸,汉奸……” “走吧。” 范渊才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头回看着秦伯盛走的方向,喃喃道:“被这臭鼻涕气昏了头,刚才竟没想到……快!去两个人跟上他!” ~~ 与此同时,秦伯盛才转进一条小巷。 身侧巷子里有一道身影正好过来。 “喂。” 秦伯盛听似有人在喊自己,心说哪个狗猢狲这般没礼貌,转过头看去。 “咚!” 一声重响,他只觉头上一痛。 血迸了出来。 满眼都是鲜红,秦伯盛目光看去,血光中见是一个少年,正举着斧头,又是一下狠狠砸下来! …… 两下。 李瑕动作很快,秦伯盛还没能喊出来,斧头就已狠狠砸了两下。 眼看秦伯盛头破血流已然身亡了,李瑕这才轻声自语了一句。 “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斧头被丢在秦伯盛身上,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瑕贴在墙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两个张家护卫向这边走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似乎是不好跑掉了。 于是李瑕不慌不张地背着手,迎着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拐进另一条小巷,忽然倒在地上呼喊了一声。 “喂,你这人,撞倒我了……” 很快,两个护卫冲上来。 “怎么了?” “那人好嚣张,追着一个小娘子走,撞倒我也不道歉,我手都磨出血了……” “他往哪边走了?” “那边……” 两人连忙追上,沿那巷子找了一会,却始终不见秦伯盛的身影。 忽然,清静的巷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两人赶过去一看,只见那倒在血泊里的可不就是秦伯盛吗? 此时回过神来,沿着方才的道路再找回去,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早已完全不知所踪了…… ~~ “哈,小猢狲。” 范渊摇了摇头,喃喃道:“又晚了一步啊,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捉住这小子了。” 丁全道:“那颍州?” “颍州我去不了了,请五郎再派人去吧,我不把事情查清楚,赤那是不会善罢甘休滴,此事怕是要让五郎亲自去与额日敦巴日解释了,否则和赤那这种傻瓜说不清。” “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这伙宋人细作就不会去颍州?那就是乔琚瞎猜的,只凭他们走了去颍州的官道而已。”丁全道:“你看,大理余孽刺杀兀良合台时是扮成我们的人。杨慎刺杀蒙古人,也是嫁祸给我们……那或许,他们就是冲着大帅来的?” 范渊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大王饱受汗廷猜忌,若说宋人想趁机反间……嘻,宋人有这个手段和眼界吗?” 不等丁全回答,范渊自顾自地又道:“没有滴,没有滴。这消息连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南边那帮人就是废物,不可能这么敏锐地捉住这个时机滴,不可能滴。” 丁全点点头,道:“就算是误打误撞,也不能再让宋人细作再挑拨我们和达鲁花赤之间的关系了。” “我知道。”范渊道:“小猢狲这是要通过一次次杀人,把他变得比大理余孽还重要,逼着我们去捉他啊。” “该死。” “你把那斧头拿着,和那小木雕一起去找线索。”范渊道:“我先去见见五郎吧,把亳州封锁起来……嘻,既然这小猢狲非要我陪他玩,我就陪他玩玩……” 范渊回了张府,见了张五郎禀明事情。 再出来时,却见一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在院子里张望,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范经历,你过来。” 范渊连连过去,行礼道:“见过十二郎。” 张弘毅今年十岁,颇为乖巧的样子,但在家臣面前也已有了些小小的风范,开口就问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吧?” “十二郎如何知道滴?” “是我在问你好吧,此事是范经历在查?” “是,是小人在查。” 张弘毅眼珠子一转,道:“和我说说呗……” ~~ 小半个时辰后,张弘毅就满脸谄媚地凑到了姐姐张文婉面前,道:“二姐儿,打听清楚了。” 张文婉头一抬,趾高气昂的样子,道:“那你随我来,我们到大姐儿跟前说。” “二姐儿,钱呢?” “你这家伙。”张文婉抬手就打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却是掏出一个玉坠子递过去,“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攒着,十一哥被送到汗廷当了质子,要是他在那边人没了,不得把我再送过去啊?我攒些钱,以后肯定有用。” “呸呸呸,小小年纪整天就胡说八道,十一哥怎么会没?还有,有老娘护着你,谁敢把你送去当质子?!” 张弘毅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说话。 他像小狗腿子一般跟在张文婉后面,到了亭子里,只见大姐儿张文静正坐在那。 “大姐儿,小十二都去打听清楚啦!”张文婉咋咋呼呼道:“来,快说。” 张弘毅不慌不忙,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递过去给张文静。 “大姐,你先看这首词。范经历说,凶手就是写这首词的一人,名唤杨慎,字用修。但这却是一个假名。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这人也可凶了,这两天接连杀了好多人。我从头说吧,是这么一回事……” 张文静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风吹乱了她鬓间的碎发,她伸手捋了一下,心头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乔琚死了,她作为未婚妻,若说有伤感那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多。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几次,也仅此而已。 得知对方的死讯,也就感觉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走了,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更多的情绪还是担忧,如父兄所言,不想嫁给赤那,总该要有个人能嫁才是。而选来选去,乔简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否赤那所杀,也是想要知道…… 带着这样的心绪,张文静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临江仙》,这词是范渊抄的,范渊的字很好,但此时看来竟有些配不上这词…… 第44章 证据 “滚滚长东逝水……我至今想来,依然感到惊艳,实难想到杨用修会是杀简章的凶手。” 林叙坐在茶楼中,开口又缓缓说道:“但回想起那日,以及这几日城内之事,只怕真是如此了。” 坐在他对面的周南脸色很憔悴,目光看向楼下,问道:“安道也被人跟踪了吗?” “是,我反过来制住了一人,问了,是范子博让他们跟着我们,说是遇到杨用修就捉起来。”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有此猜想。”周南低声道:“那看来,简章真是因我而死啊。” “远疆,你不必自责……” 周南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滚滚而落。 “若非我受杨慎蒙蔽,带他去见简单,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远疆,你听我说。此事不怪你,谁听到那样的词都会惊为天人。”林叙道:“倘那时遇到杨慎的人是我,也必会带他去聚会,要怪,只怪此人心机实在深沉。” 周南不答,但显然还在自责。 林叙又道:“眼下自怨自艾无用,你我该做之事当捉住杨慎、为简章报仇。再当面问问他,我们对他推心置腹,他何以如此对我们。” “捉住他?” “我看前日城中那两起命案必与杨慎有关。范子博封锁了亳州城,可见杨慎还在城中。你我是见过他的人,也该出一份力了。” 周南道:“子博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他就是不想你自责。且此事牵扯宋人、蒙古人,他不想我们涉入太深。但事已至此,先把人捉到再说吧。” “好。” “我们也别急,亳州城这么大,他……” 林叙话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长街某处。 “安道?” “远疆,你看那……” 周南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站在戏园门口,其人身材修长、气质隽永,不是那杨慎杨用修又是哪个? ~~ “范经历,范经历,找到杨慎了!找到了……” 范渊转过头,揉着通红的鼻子,脸上泛起些疑惑。 “这么快就找到了?” “是。就在玉堂戏苑,林安道、周远疆看得分明,绝对就是他,我们的人已经盯着他了,怕他跑了,便先回来报信,快带人去捉拿吧。” 范渊想了想,又吩咐道:“把安道和远疆带走,免得他们涉入此事,得罪蒙古人。” “是。” 范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带人向玉堂戏苑赶去。 到了戏苑地方,他先是吩咐人把园子包围起来。 本还担心那小子会从哪里溜走,不想才走进大门,正见一年轻人踱步出来。 “就是他!杨慎,休走!” “拿下!” “……” 范渊已然对上了那人的眼,只看那眼神中的坚定与从容,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搅得自己不得安生的宋人细作。 突然,一声蒙语的大喝响起,如同炸开一般。 “干什么?!” 范渊转头一看,只见赤那从戏苑中大步走出来。 他皱了皱眉,已有几分恍然,再看向那气定神闲站在那的年轻人,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干什么?!” 范渊连忙迎上去,在赤那面前行了一礼,用蒙语赔笑道:“我们正在捉捕杀害嘎鲁的凶手。” “放屁!”赤那道:“这是我的新通译!” ~~ 李瑕也在看着范渊。 他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脸,举止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打量。 这一刹之间,两人仿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通译?” “是,我杀了秦伯盛,他自然要找个新的通译。” “我会揭穿你。” “试试。” 李瑕无声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就只在这一刹那间的目光交流之后,范渊看向赤那,才想说话,衣领已被赤那提了起来。 “你杀了我两个手下,我不来找你,你还来找我?!” “没有……嘎鲁和秦伯盛真不是我们杀的。”范渊道:“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凶手就是他,他是宋人派来的细作……” “信你娘个卵!你们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处掉?!要不是我阿布不让,我早把你们杀光了!” 赤那显然很是生气,口沫子喷了范渊一脸,又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太贱了!杀我的人,又欺骗我阿布!气死我了!” 范渊被提着,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赔笑道:“我们绝不敢欺骗达鲁花赤,绝不敢。” 他指了指李瑕,又道:“这些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他在欺骗你,他……” “你放屁!你是说我比我阿布笨吗?!”赤那吼道:“是你们在骗我阿布,不是杨慎在骗我!” 李瑕看向范渊,偏了偏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嗯哼? “证据,我们有证据,真是杨慎杀了嘎鲁。”范渊忽然道。 他说的时候,目光盯紧了李瑕的眼睛,果然看到李瑕眼中那笑意消散下去。 “证据?!” 赤那终于把范渊放了下来。 他阿布说过,这件事先不要急着判断,等有证据在说。 “给我看看!” “好……好……”范渊整理了一下衣领,拿手帕把刚才没擤掉的鼻涕擦了,这才又缓缓说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木匠了,杨慎就是从他的铺子里买了小佛像摆在嘎鲁家,那把斧头也是他从木匠处偷的,此事一问便知。” “好!那你把人带来问!” 赤那说着,回过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不善起来,立刻有两个蒙古护卫把李瑕摁住。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踩成肉泥!” 李瑕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满脸地懵懂模样,好一会儿才惊呼道:“我冤枉……” …… 不一会儿,木匠阿福被带了过来。 赤那走上前,一脚踹开一个张家护卫,喝道:“我来审!” “是,是。”范渊连忙上前赔笑,但却是转头向阿福喝道:“快告诉贵人,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那天,有个小官人带着仆役来小人的铺子里,买走了一个小佛像,还偷走了小人一把斧子。” 丁全拿出东西,问道:“是不是这个佛像和这个斧子?” “是,就是这两件东西。” “当着贵人的面,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他?” 阿福抬起头,看向了李瑕…… 此时,赤那脸上已经有些狐疑之色;丁全咬着牙,眼中满是兴奋;范渊带着些沉思,再次打量了李瑕。 唯有李瑕还是一脸茫然,转头看向了木匠阿福。 “不是啊。”阿福道。 “什么?!”丁全不可置信。 阿福连忙跪下,道:“那天进天买了木雕、偷走斧头的,不是这位小官人啊。” “不……不是你说的吗?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对,是小人说的,但不是他。”阿福道:“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是他。那人比他矮些,脸比他圆些,肯定不是同一人……” 丁全张了张嘴,他根据林叙与周南的描绘,再与木匠的说辞一对照,果然都是年轻俊俏的世家子弟模样,完全认定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可是……” 丁全话音未落,腹上一痛,人已被赤那一脚踹飞。 “骗我?!你们还想骗我!肯定就是你们杀了我两个手下,又想捉我的手下!你们就是想削我的实力,还骗我的阿布?!” 范渊连忙拜倒,道:“贵人息怒,息怒。此事至少证明杀嘎鲁的确实是一个年轻人,而非我们。我们一定尽快追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把我的通译放了!再骗我弄死你们!” 赤那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范渊站起身,只见李瑕被那蒙古护卫松开。 他连忙两步跟上,用汉语小声问道:“杨慎,你真名叫什么?你是拜托了别人帮你去买木雕?又故意留下线索的?” 李瑕笑道:“你怎么胡乱怀疑人呢?” “好吧,那我们就比比看,看到底是谁能骗过这傻子。” “你怎么敢叫贵人傻子呢?” 转身之间,两人也只来得及说这两句。李瑕这位新通译已两步抢上,混在几名蒙古护卫当中跟着赤那离开了。 范渊默默站在那,良久,终是“嘻”的一声笑出来。 “小猢狲,走着瞧……” 第45章 智斗 赤那回到别院,一转头看到李瑕,当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到别院里面那么多女人若是见了这小白脸……就莫名让人感到不爽。 这么一想,赤那忽然发现这次这个通译选得不对。 当时被这小子一番言语哄得开心,脑子一热就选了他,但往后和女人说话时不想用他来通译,要他有何用? 但现在还是不必换掉,因今日刚和张家换过,现在换掉他多没面子。 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他杀掉就是了。 赤那正想着这些,李瑕走上前来,道:“贵人……” 见了他这张脸,赤那眼中杀意愈盛,强自摁捺着,道:“滚!你住秦伯盛那间宅子!旭日干,你带他去!” 换作别人,此时大概会被吓得不轻,李瑕却是道:“有人一路跟踪着贵人。” 赤那转头看去,果然见巷子那边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拿我的弓来!” 见赤那拿了弓,远处那人身子一缩,迅速躲了起来。 赤那于是箭头一转,“嗖”地一声,远处一个路人应声栽倒。 “哈哈哈!” 惨叫声传来,赤那哈哈大笑,随手把弓一抛,睥睨着李瑕,道:“现在没人跟着了!” 李瑕眯了眯眼,调匀了呼呼,道:“贵人这一箭真……真……” “笨死了!‘威风’这个词你又不会说吗?!” “是,威风。”李瑕恍然大悟,道:“我的蒙语太差了,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说的。” 赤那顾盼自雄,并不因李瑕蒙语说得不好而生气。 比起原来那个什么话都抢着说的秦伯盛,这种时不时需要教导一下的通译……好像更不错。 李瑕又道:“张家这样针对贵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蠢材,因为大汗要查他们了!他们急了,想除掉我,再对付我阿布!”赤那道:“我阿布说了,先不要急,先捉住张家把柄,等钩考局的人到了再对付张家!” “钩考局?” “蠢材,你笨死了!钩考局……反正就是大汗要查漠南王了!” “是。”李瑕道:“我太笨了。” 赤那觉得这小子虽然笨,但比秦伯盛更让人满意。 那秦伯盛一天到晚什么都要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聪明,烦都烦死了。 这小子就乖巧得多,回头还是把他脸划了,再留在身边用。 “滚吧!” “我怕张……” “你怕个屁!” 李瑕道:“我是贵人的耳朵和嘴巴,张家白日想杀我不成,他们会不会今夜来杀我?” “胆子真小!”赤那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让旭日干带你过去吗!我都想到了!” “原来如此,贵人原来早就知道就是张家杀了嘎鲁和秦伯盛,他们这是要除光贵人的身边人啊。”李瑕道:“方才张家派人跟踪我们,今夜一定会来杀我,贵人派旭日干守着我,就是要捉到证据。” 赤那一愣,点点头,道:“对!如果真是张家做的,今夜他们再来杀你就是证据!旭日干、阿来、塔夫,你们三个去保护杨慎!夜里就守在那,看张家到底来不来!” 如此吩附完,等那三个蒙古护卫领着李瑕走了,赤那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捋一下啊。”他喃喃道,“大汗要查忽必烈,我阿布是大汗的人,张家是忽必烈的人。张家要除掉我的手下,再除掉我,好对付我阿布,我派人把他们捉个正着!嘿,这就是阿布说的智斗。” 他忽然觉得智斗还蛮有意思的…… ~~ 李瑕随着三个蒙古护卫走了一会,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原是赤那赏给秦伯盛的住处,如今秦伯盛死了,院子当然还是赤那的。 李瑕四下看了看环境,安排三个蒙古护卫在里屋歇了,又嘱咐他们不要露面,免得让张家知道了不敢来。 秦伯盛没有家人,院中只有两个老驱口,也是赤那的财产。瘦骨嶙峋的模样,跪在李瑕面前时,眼神看起来麻木而呆滞。 “煮饭吃吧。”李瑕向他们道,“多煮一点,你们也吃,今天吃个饱。” 安排完这些,他出了门,打听了最近的市集,采购了不少东西,最后提着两个包袱,慢悠悠地走着。 快到院子时,李瑕其中一只手上的包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似有一道身影从巷子里闪过。 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范渊派来跟踪的…… 李瑕希望范渊今夜会派人来杀自己。 各方面都考量过了,大概率范渊是会动手的。 但若是对方不来,事情反倒是有些麻烦。 他很清楚寄身在赤那手底下随时会有危险,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剧赤那与张家的冲突,让赤那顾不上怀疑自己。 若今夜张家不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再等到赤那来查看时,直接杀了赤那。 问题在于,并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想着这些,李瑕推开门回到院中,心里自语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范渊,你会动手吗?” ~~ “范经历,跟着赤那的人被赶回来了。暂时失去了杨慎的踪迹,但还在赤那身边……” “找到了,杨慎出现在涡阳街的市集上,他该是住在秦伯盛那个院子里。” 范渊听了消息,点点头,目露沉思。 他平时多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郑重的表情。 “我应该想到滴,他故意把那木雕留在嘎鲁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早该想到滴,这就是一条假线索,骗我们与赤那冲突、获得赤那的信任,一石二鸟,嘻。” “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想到。”丁全道:“听起来,木匠和周南他们说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能找别人帮他去买木雕,该死。” “我被这小子耍了,嘻,我居然被人耍了。” “好在总算知道他人在哪了,在这亳州城内他只要露了脸,我们要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范渊眯了眯眼,不答。 “范经历,还等什么,安排人今夜把他拿下吧,严刑拷问,逼问出他同伙的下落。” “我想想。” “这还有何可想的?他就是宋人细作无疑,白日里蠢猪护着他,我们不好动手。夜里直接拿了,把人和证据掌握了,镇守官也无话可说,他儿子蠢,他可不蠢。” 范渊道:“你别急,我在想。” “想什么?镇守官和大帅再有嫌隙,那也是我们大蒙古国之间的事,宋人却是共敌。拿下一个细作能有什么问题?人到我们手上了,一上刑,剥了他、阉了他,不信他不招……安排人动手吧?” 范渊缓缓沉吟道:“你说,那小猢狲会不会算到?” “算到什么?” “算到我们会动手,继续让我们与赤那起冲突。” “哈,怎么可能?”丁全道:“他可是宋人,宋人有这本事吗?” 范渊道:“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就比他慢一步,步步落在他的圈套里。” “那……范经历的意思呢?” 范渊道:“眼下这时候,不宜再和镇守官家里争锋相对了,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额日敦巴日吧,赤那傻,额日敦巴日可不傻。把事情说清楚,把杨慎要来便是。” “他能把人给我们吗?”丁全问道:“今日这事,我们可是在赤那面前栽了一回了。” “会给滴。” 范渊站起身来,带着些怜悯和叹息,缓缓又说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我们再有嫌隙,宋人才是共敌。那小子自以为聪明,挺而走险,殊不知,小兔子混在虎狼之中,只有一个‘死’字……” 第46章 撕破脸 夜幕降临。 秦伯盛的屋子里,三个蒙古护卫还在喝酒赌博。 虽说张家今夜也许会派人来,他们却浑不在意。 当然,若非李瑕去买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又给了他们许多铜钱,他们也不耐烦守着个汉人通译。 李瑕透过门缝看去,见到那旭日干的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出城抢来的长命锁,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 时间还早,他回到隔壁的小屋中躺下,闭上眼睡觉。 前世,比赛前他都会这样捉紧时间养精蓄锐。 足足睡了半个时辰,李瑕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握着匕首静静地在窗前坐下,等待着。 像一个要上赛场的选手。 月移影过,张家的人还没来。 李瑕又点起一根蜡烛,心说等它烧完就该有个决定了,到时若张家的人还不来,就可以去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 蜡烛一点点燃到底。 李瑕拿起一壶酒,开始往里面倒泻药,摇匀,像是以前摇蛋白粉。 最后一点烛光灭了。 “张家不来了,自己干吧。” 李瑕把匕首收进袖子里,拿起酒壶,站起身。 才推开屋门,前院传来一声轻响。 李瑕转过头看去,眼中有些担忧。 若是张家派来杀人、捉人的,这是好事;但若是蒙古镇守官派来的,那就只能死拼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只到看到有人推门走进院里,他猛得把手里的酒壶掷在地上。 “咣啷!” 李瑕转身,冲进蒙古护卫在的屋里,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 范渊终究还是派人动手了。 当时他本已站起身,打算要去请张五郎出面解决此事,但丁全开口说了一番话。 “这事办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若我们还要请五郎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太没用了。” 范渊于是止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范经历你考虑得周全,但我们就处在这么个位置,奉命搜捕几个细作,在上头的眼里总归是个小差遣。昨日要请五郎出面、今日又要请五郎出面,那这点小事到底是五郎在办还是我们在办?” 丁全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 “乱子已经被那小猢狲搞出来了,唯有捉住他,审出来,才是有功劳。找了五郎,也是让五郎在蒙古人面前低声下气,就算最后解决了,那还是我们出了差池……若要我说,我不愿这般窝囊,还不如拼一把。” 良久,范渊才揉着鼻子,叹息了一声。 “好吧。” 范渊缓缓道:“要拿杨慎就尽快,若再让他杀了人、甚至是杀了赤那,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 月光清浅,六名杀手缓缓逼近了屋门前。 有人伸出手推开屋门,只见李瑕就在屋子中间。 一瞬间就有杀手往屋里冲去。 突然,旁边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惨叫声起,三个蒙古护卫转身杀了出来。 “蒙古人!走……” 五个杀手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就逃。 三名蒙古护卫杀性已经起了,才不想让他们逃掉,迈开大步就追上去。 李瑕迅速赶上,一把摁住旭日干的肩,用蒙语道:“他们在调虎离山,留一个人保护我。” “胆小鬼。”旭日干冷哼一声,很不高兴。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阿来、塔夫各又砍翻一个,追着三个杀手已出了前院。 李瑕眯了眯眼,扫视了一会院子。 以范渊的聪明,很可能会料到有蒙人守卫,难保不会多布置一手。 这般想着,李瑕迅速躲回了屋子里。 那旭日干却是哼着草原上的小曲,走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伤者各补了一刀。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钉在旭日干的脖子上。 血染红了那条长命锁,蒙古大汉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上前,拔出旭日干脖子上的弩箭,收好,又挥刀对着旭日干脖子乱砍,把弩箭造成的伤口毁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蒙面人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丁全,你是吧?”屋子里传来李瑕的声音。 “是。”丁全再次端起弩,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居然真的找了蒙古人来保护你,我还以为是范经历多虑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没办法,别的人不敢杀蒙人,也容易泄密。” 李瑕道:“是吗,那你怎么敢杀蒙人?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汉奸都是没种的窝囊废。” “我不是汉奸。”丁全道,“而且,刚才那个蒙古蠢汉是你杀的,不是我。” “谢谢你,分了个人头给我。” “没关系,只要捉了你这个宋人细作,这事也就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丁全已走到了门边,他端着弩,等待着李瑕回答。 刚才这番对话,他其实是在通过李瑕的声音计算其所在的位置。 “好算计,但你若捉不到我,你可就落下把柄……” 李瑕话音未落,丁全迅速闪身进冲进屋中,对着李瑕的身影就扣下弩。 “咔”地一声响。 弩箭激箭而出。 屋子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响起。 “嗒。” “噗。”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倒了下去…… ~~ 阿来、塔夫追过长街,最后还是让三个杀手逃之夭夭。 二人狠狠地骂了几句,掉头重新回到了院子。 “旭日干!” 只见旭日干的尸体还摆在那,脖子被砍得血肉狼藉。 阿来扑上前,大哭道:“谁干的?!塔夫你看他……脖子都烂了!太惨了啊!” 塔夫大怒,几步冲进屋子,只见后面的窗户看着,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还钉着一支弩箭。 桌子后的李瑕站起身,一指窗户,道:“人往后面跑了……” 塔夫二话不说,迅速攀上窗户,才要追凶手,低头一看,却见窗下倒着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 他不由一愣,一瞬间心想凶手总不可能是摔死在这的吧…… 下一刻,塔夫脖颈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扎了进来。 “啊!杨……” 塔夫一声怒吼,提起手中的刀想去砍身后的李瑕。 他已经知道范渊说得没做,这个“杨慎”就是宋人细处,现在背后扎了自己一刀。 但已经太晚了。 李瑕又迅速猛扎了一下,直接了结了塔夫,随手一推,把塔夫推下窗台,匕首也随便丢下去…… 院中,阿来抱着旭日干的尸体还在恸哭,忽听到屋中的怒吼声,冲进去一看,见李瑕正缩在角落里,却不见别人。 “人呢?!” “窗户出去了。” 阿来跑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有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 “塔夫!” ~~ 是夜,赤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阿来于是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样,张家派了人来,我和塔夫追了出去,旭日干留下来保护杨慎。丁全这条狗躲在那里,一弩箭射死了旭日干,砍烂了他的脖子。正好我和塔夫赶回来,丁全跳出窗子,塔夫追出去,两人打斗在一起,丁全扎了塔夫两刀,塔夫临死前也抢过弩箭,刺死了丁全……” 因同伴的死,阿来很悲伤,指着旭日干的脖子,不停大喊道:“看,丁全一支弩箭射死了旭日干,为了遮掩这事,还这样砍他,还这样砍他…… 要不是塔夫拼命把丁全留下,张家说不定还要说人是我杀的。赤那,就是张家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亲眼看到张家杀了他们,张家撕破脸了,报仇吧!” “嘭!” 一声大响,赤那举起院中的木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过份了!我要杀了他们!” 第47章 应对 寅时。 这个时辰昼伏夜行的老虎最是凶猛,人们偶尔能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范渊听到远处的更声传来,身子一颤,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了一根胡子。 “猛虎。” 他低声自语一声,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灯笼摇晃,丁全还未回来。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胡子思考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张家奔去。 “快,我有要事求见五郎!” …… 不多时,张弘道披着衣服到了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美婢。 范渊当即拜倒,道:“五郎,小人犯了大错,恳请五郎重惩。” “先起来吧,你是九弟身边人,真有什么错处让他处置便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张弘道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范渊也不起来,将白日里与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此事是小人办砸了,实不该自作聪明派丁全擅自动手,现在他人没回来,只怕是被留下了。” 张弘道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此事,你担不起了。” “是,小人担不起。”范渊道:“只怕那小贼是故意激赤那与我们冲突,小人步步被他算计,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张家引来大祸,只好请五郎出面……小人有罪。” “南边来的一个小小细作,竟能做到这一步。” “那小贼,不是小人这个层面能够对付的,张荣枝、乔琚都不足以应付他……非是小人推诿,该有罚责绝不狡辩,只请五郎一定要重视此子,尽早扑杀。” “不重视能行吗?”张经道苦笑一声,道:“赤那都快要杀到张家来了,先说此事该如何何解决吧。” 范渊道:“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镇守官,求他管住赤那不要乱来,再把杨慎给我们……这小子狡诈,或直接杀了也可,以免再有后患。” “你早不来找我,现在才来。今夜丁全可是丢了四具尸体在那里,额日敦巴日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是小人擅自作主,请五郎……把小人交给镇守官,让他杀了小人,以消怒火。”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注视了范渊良久,方才开口。 “当年,父亲还是金朝将领之时,金朝奸臣贾瑀杀了经略使苗公,苗公对父亲有恩,父亲遂起兵为其报仇,剖贾瑀之心肝以祭苗公……这段往事你也知道。” “是,小人知道。” 张弘道站起身,道:“那你便该知道,我张家不是担不起事的门户。” 一句话,范渊眼眶一红,再次拜倒,泣声道:“小人……是小人办砸了差事……”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杨慎……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不是你这种小小的经历能对付的。此事要怪,就怪我张家给你的权职不够。” 范渊一抬头,已是涕泪交零。 张弘道上前扶起他,又道:“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他是要分润亳州的赋税,此事我去与他周旋,实在不行就拖一拖等父亲从开封回来。总之,你担不起,我担。你为张家办事勤勤恳恳,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这张五郎分明心中早有定计,却非要先问范渊一句,其后补上这一番话。范渊受此重恩,感激不已,哭得鼻子更红,鼻涕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 仅仅半个时辰后,张弘道说服了额日敦巴日。 过程中低声下气,对他而言实有些屈辱,但整件事暂时还未脱离出他的掌控。 眼下这时局,汗廷猜忌漠南王、甚至要对其动手也有可能……张家得到的消息远比额日敦巴日多,否则张柔也不会亲自跑去开封。 额日敦巴日不像其儿子那么蠢,他很可能早知道是宋人细作在上窜下跳,甚至可能故意放任细作制造冲突,借此拿把柄以对张家敲骨吸髓。 不过,凡事有度,做为亳州的镇守官,额日敦巴日与汗廷的利益还是稍有不同,并不希望汉人世侯与士大夫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河南再成为荒芜的牧马之地。 简单来说,额日敦巴日要的是不是搞倒张家,至于搞倒忽必烈对他而言那就更远了,他要的是张家多分润利益。 张弘道早看透了整件事,一直在周旋,这次无奈之下,只能松了口。 张家当然遭到了莫大的损失,但这种时局之下,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了。 这也是张弘道的果决之处,知道风雨欲来,先不惜代价把小问题摆平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他一松口,额日敦巴日马上就表态会管住儿子,并把那个化名杨慎的细作交出来。 “巴音,你带人去,把我的蠢儿子看好了。再把那个通译捉了给五郎,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这巴音是个蒙古百夫长,长高八尺,体壮如墙,领了命令当即就带了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而去…… ~~ 张弘道出门时,另有一队马车从张家驰出,又有百人队卫执着兵器跟上。 张延雄骑马走在队伍前方,他张柔的老部将之一。 范渊则骑马跟着张延雄身边。 “为何急着把大姐儿送到保州?”张延雄问道。 范渊把事情说了,又道:“是我办砸了差事啊,让一小贼离间了我们与镇守官家里。如今五郎已出面解决,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也知道,赤那……” “哼!” 听到“赤那”这名字,张延雄重重哼了一声。 范渊又道:“昨夜之事一出,谁都不知道赤那会做出什么来,万一镇守官没能管住他,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今大帅不在亳州,还是先把大姐送回保州,免得赤那惦记。五郎往后行事也少了许多顾忌。” “该是如此。”张延雄道:“当时合该让大姐儿与九郎一道去保州,不然终日被那蠢货盯着,让人烦躁死了。” “谁曾想呢,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范渊叹道:“是我砸办了事,正好护送大姐儿到保州,请九郎惩治。” “何不把二姐儿也带上?” 范渊道:“二姐儿与刑州郭家订了亲,无妨的。其实五郎有把握稳住镇守官,无非只是怕赤那乱来,把大姐儿送走也就是了。” “是啊,有脑子的人不可怕,就被没怕,” 两人一路说着这些,领着队伍到了城门前,拿出令牌叫开了城门…… 马车里,张文静正与身边的小婢女说话。 那小婢子名叫“雁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娘子都是眼神发亮。 “大姐儿这般漂亮,难怪有许多人要来抢。” “你休要胡说,哪就有人来抢了。” 张文静说着,稍稍掀了车帘望去,只觉离了亳州城,自在了许多…… ~~ 与此同时,亳州城中,巴音一脚踹开了李瑕所住的院子大门,大喝道:“把那宋人细作拿下!” 第48章 抢 亳州城北,有个小镇叫华佗镇。张延雄与范渊护送着张文静的车驾走了小半日,在此歇了一歇,方才继续北行。 名叫雁儿的婢子捧着食盒,忍不住又道:“大姐儿你好歹吃一点嘛,这糕点都是特意做得你最喜欢的。” 张文静已没了才出城时的自在,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城外的道路颠簸,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时娇生惯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些不太舒服。 雁儿眼看自家小娘子没有食欲,柳眉微蹙的俏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道:“那大姐儿倚在我身上歇一会可好?” 张文静笑了笑,道:“没来由让你多受一份累,我不过是没胃口,休得再嘴碎。” “那我陪大姐儿聊天解闷呗。” “每日里就是见你,还有何可聊的?” 雁儿好奇道:“方才在镇上歇着,我听婆子们说,这次急忙忙去保州是因为昨夜有个宋人惹出了好大事呢。” “嗯?” 张文静转过头,眼中露出些好奇。 “宋人?” “是。”雁儿道:“都说宋人懦弱,果然是呢,不敢正面较量,偏爱使些伎俩,挑拨主家与赤那,着实可恨呢。” 张文静沉思半刻,道:“你说说,那宋人又是如何挑拨的。” 雁儿于是脆生生说起来。 “据说是个年轻人,化名叫作杨慎,把范经历给耍了一通……” 马车里的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一群婆子们走路跟着,后面则是百名张家的护卫,其中骑马的三十余人。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烟尘滚滚卷了过来。 利箭“嗖”地射来,把走在最后的几名张家护卫射倒在地…… 队伍前方,张延雄勒住马,大喝起来。 “遇袭!迎战!” 远远地,有蒙古语的吼声响起。 “杀……” ~~ 范渊回过头,眼神有些惊疑。 昨夜等到寅时,丁全没有回来,他马上就作出反应,找了张五郎,并安排人带走张大姐儿,中间半刻都没有歇过。 唯一没料算到的是赤那会如此坚决地杀过来。 他没看到昨夜里丁全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本来以为丁全只是去拿人不成功,丧命在那里。 如今看来,那杨慎小贼必然是还反手杀掉了赤那的人,这才能激得赤那如此丧失理智。 谁能想到那小贼竟这么狠? 一步输,步步输……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调转马头,迎着赤那冲上去,用蒙语大喊道:“贵人听我解释,此事有误会……停手!此事有误会,停手!” 回应范渊的只有一支利箭。 箭矢“噗”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从他肩头贯穿,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接连在路边打了好几个滚。 “杀啊!把男人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张大姐儿!”赤那兴奋地大吼…… ~~ 张文静已吓得脸色煞白。 她虽是将门出身,但她出生时金国已灭了许多年,张家又重文教,只把她当成大家闺秀养着,从未见过这种厮杀。 她掀帘看去,只看到赤那与几个蒙古人冲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张延雄带人持刀迎了上去。 双方相战,张家护卫不敢下死手,只是拼命阻拦。 那些蒙古人却是刀刀夺命,因此人数虽少,却很快占了上风。 只见蒙古人接连砍倒许多张家护卫,又是“铛”地一声响,张延雄盔甲上中了一刀,盔甲破裂,不得不勒马往后退了几步。 到处都是鲜血泼洒。 张文静迅速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刀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柄裁纸刀,连忙攒在手上,至此才稍稍觉安心了一点点。 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有血泼在车帘上。 “啊!”雁儿吓得尖叫不停。 张家护卫的惨叫、蒙古人的狂笑、惊马、血迹……车马外面的场面对于这主仆二人如同地狱, 混乱之中,忽听张延雄忿愤大吼道:“赤那!放开马车!” “拦住他们!” “拦住……” 同时,一声声蒙古语也在高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 张文静与雁儿摔在后面的车壁上,跌倒在地。 车厢颠得厉害,张文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车厢站也站不稳。 她努力伸手拉了车帘,目光看去,车辕上留着一滩血迹,车夫已经死了,而骑在两匹马的背上驾车的却是两个蒙古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赤那。 “哈哈哈哈!”赤那狂笑不已,嘴里不停叫嚷。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只知他必是在命令其它蒙古人拦住张家护卫…… 她看了一眼赤那光溜溜的头顶,已觉绝望压了下来,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拿起手中的刀子按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 “大姐儿!等等……再等等……将军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雁儿大哭不已。 泪水早已糊了张文静一脸,她没回答,眼中满是决绝。 马车又加速,再次把她们带倒,瘫坐在车厢里。 路途颠簸,张文静身子摇晃着,刀子刺入脖颈,顷刻就溢出血来。 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喊叫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稀疏,而车厢前面,赤那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终于,马车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赤那又大笑着喊了一句什么。 张文静听不懂,却完全能明白那句话语里的淫邪之意,她眼中泪水更甚,喃喃道:“雁儿,要我帮你吗?” 雁儿大哭,握着一根杨木小钗子,泣声道:“雁儿自己来……”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赤那的脸。 张文静见了这张骇人面孔,又是惊恐万分,闭上眼,扬起裁纸刀,径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下去。 “噗!” “大姐儿!” 有惨叫声响起。 雁儿扑上前,伸手紧紧捉住张文静手里的裁纸刀,血滴得到处都是。 张文静睁开眼,只见车厢外的一个蒙古人脖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弩箭,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赤那的眼中满是暴怒,怒吼一声,向外面某处扑了上去。 蒙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是吓人。 “啊!杀了你!” …… 张文静紧紧握着刀子,小心翼翼探到车厢前一看,只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郎君正随手抛开弩,单手持着长剑,迎向了赤那…… 第49章 搭救 “噗!” 弩箭射来之时,赤那刚掀开车帘看到了那美得让他心肝乱颤的张文静。 当时这小娘子摔坐在那里,青丝微乱,眼中噙着泪,那柔软可怜的模样更让人想要扑过去一口吞下。 赤那正觉口干舌燥,就听到一声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驾马的那名蒙古护卫脖子上中了一箭,缓缓倒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跨坐在骏马上,抬着弩,正是他的通译“杨慎”。 “你在做什么?!” “没看到吗?我在杀人。” 李瑕冷眼看着赤那,又道:“对了,告诉你,嘎鲁是我杀的,秦伯盛、塔夫,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还不明白?你被骗了啊,傻瓜。” 赤那大怒,径直向李瑕扑了上去,大吼道:“我杀了你!” 李瑕抛掉弩,翻身下马,提着剑迎上赤那。 “我还杀了阿来,就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等等,他一转头,我就刺穿了他的喉咙。你看,我拿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弩。一路跟着你过来,就为了杀你。” “我才会杀了你!去死!” …… 看起来,赤那是个很凶猛的蒙古大汉。 但李瑕只把他看成一个猎物。 从李瑕第一次看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狩猎就已经开始了。 赤那虽然看起来强壮,但他只有十七岁,一直处在护卫的保护下,真算起来,其人一辈子的打斗经验还如李瑕一个月的训练量。 事实上,他身边那些蒙古护卫才是真正的战士。 因此,李瑕刚才先射杀的就是另一个蒙古大汉,那是个三十岁的壮年人,脸上带着伤,一看就是个老兵。 之后李瑕再以言语激怒赤那,只是怕赤那骑马跑了而已。 他分析过,赤那比他厉害的只有马术、箭术,他不愿让赤那骑上马拉开距离。哪怕到了现在,要是遇到张家的护卫,张家还是会救下赤那。 果然,赤那被激怒,扑了过来。 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劈向李瑕,但李瑕远比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他劈来的刀,偶尔一剑刺出,却总能刺中他。 赤那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打不过汉人,他平时打猎,护卫们把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他每箭射出,从来没有落空过。 今日杀那些张家护卫,对方依旧是不敢向他挥刀,任由他左冲右突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在他意识里,汉人就是最懦弱的、最无能的…… “去死!下贱的驱口!” “你没意识到吗?你才是弱势的那个。”李瑕道,“你不该脱离你那些护卫的。” “呼……呼……”赤那喘着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哦,但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 “啊!去死!去死!去死!” 赤那每吼一声,手中的弯刀都一下又一下劈下,虎虎生威,但总劈不到。 李瑕还很从容,一边闪避一边还能说话。 “就没人告诉你吗?其实你很垃圾,下盘不稳,挥刀也慢。不是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一定能打;不是因为你是镇守官的儿子,就一定能打……” “啊!死!” 赤那怒极,双手握刀,狠狠斩下。 李瑕本就是在挑动赤那的情绪,在其双手握刀之时就已预判到这一刀。 他避过,一剑刺出。 他上辈子遇过太多对手,除了少数几个天才,这般年纪轻轻、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其实都是最弱的。 “噗。” 长剑贯进赤那的脖子,直刺到底。 “不是因为你起名叫“狼”,就能像狼一样凶狠;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者,就能成为强者。” 李瑕低声说着,伸手摁着赤那光秃秃的脑门,把他的尸体从剑上推了下去。 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你杀了他?” 李瑕转过头,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前方,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因为他讨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句古话,搞得好像运动能让人变笨一样。 作为一个击剑运动员,李瑕认为那恰恰相反。 “嗯。这人这么笨,还非要以为脑子笨就一定很能打架……” ~~ 张文静愣了一下。 她觉得眼前这位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风趣。 虽然这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漫不经心地嘲讽赤那,带着些揶揄的口吻,实在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好笑啦。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翼翼地不让自己洁白的绣鞋踩到地上的血,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搭救之恩,能否请你送小女子寻到家中侍卫,必有重谢。”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张文静也有过一些猜想,猜对方会不会就是近日来经常听说的那位宋人细作。 但观他容貌气度,她还是希望他只是正好路过、仗义出手的少年游侠…… 当然,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她说话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还攥着那柄小小的裁纸刀。 “你裙子很漂亮,往后站站,别沾你一身血。” 张文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雁儿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跑来,嘴里喊着“大姐儿”。 而她身前的小郎君却已拾起地上的弯刀,对着赤那的脖子一笔划,挥刀斩下。 张文静离得近,眼看着一颗头颅在眼前被斩下来,于是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大姐儿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雁儿,放过我家大姐儿好不好?” 雁儿是张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婢女,长相十分水灵,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李瑕见了也有些心软,道:“别喊了,我给你绑得松一点。” 他说着,拿绳捆住了雁儿,并打了个结。 “呜……求你……放过大姐儿好不好?” “别怕,张家护卫会先赶到,我算过了。”李瑕把雁儿一提,放回车辕上。 做完这件事,李瑕把张文静放到马背上,骑上马,沿河向东面策马而行,扬长而去。 河边,只留下雁儿还在马车上哭个不停。 等了一阵子,张延雄领着一队张家护卫策马狂奔而来。 “大姐儿呢?!” “呜呜……大姐儿被人抢了……呜呜……那人生得好俊,还以为他是好人……呜呜……他抢了大姐儿往那边去了……”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