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梦 第1章 湫十醒来的时候,月才沉下去,天空中还残留着一轮灰青的淡影,透着凄清惨淡的光。 罗汉榻边,楹窗半开着,芭蕉叶细长的叶边上缀着大颗露水,风一吹,悄无声息滚落下去,十几步外的果树上,青涩的果子看着又比昨日多了一些。 门外站着的侍从手里提着一盏灯,声音焦急,因为被门口杵着的几位侍女阻拦,字句有些变了调:“明月姑姑……,求姑姑进去禀报姑娘一声。”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走投无路的无助,不像梦里那样成熟冷漠的尖刻。 湫十拥被坐起来,长长的发丝垂在白色的衣物上,柔顺,绸黑,像是绵柔的云一样,还带着幽幽的香。 “放肆,姑娘的居所,岂容人擅闯。”明月声音重重的,带着不满的呵斥意味,但又有所顾忌,声音不敢太大:“夫人有令,姑娘这几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湫十摁着眉心的手指顿了一下,恍惚想起来,自己在昨日傍晚时,跟母亲吵了一架,现在是被禁足了。 紧闭的门外,突然传来噔的一声,是膝盖落地的重响,紧接着传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磕头声。 “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门外跪着的人不肯走,像在使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湫十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那样沉闷的声响,她手指关节微微曲了曲,半晌,有些不舒服地摁了摁喉咙:“明月,放他进来。” 外面的声响静默片刻,而后响起明月似无奈的一声叹息:“是。” 屋里熏着好闻的香,花一样甜,梳妆台边,妆奁盒中,各色珍贵的珠宝手镯随意地堆着。屏风外侧,伫立着一面巨大的红木空心柜,上面摆放着许多价值不菲的玉样摆件和材质特殊的木质雕刻。 就连那张摆放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都镶着硕大的珠宝,从头连到尾,引人注目。 跪在湫十脚边的侍从叫青枫,是程翌身边伺候的侍从。 “拜见姑娘。”青枫以额点地,声音焦急:“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湫十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胀痛的额心,因为方才的梦魇,声音有些沙哑:“怎么回事?” 青枫顶着明月等人骤然沉下的视线,吸了一口气,道:“昨日姑娘离开后,夫人派人将东蘅院围住,医官也遣退了,我家公子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也崩开了,到现在也未醒,奴实在没有办法,斗胆前来叨扰姑娘。” 和梦中几乎一字不差。 湫十指尖点了点榻边,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站在一边的明月眼里带上了诧异的神色。 这要是放在昨日,青枫人一到,都不用开口说话,自家姑娘就该一路风风火火奔去看程翌了,哪像现在,青枫在门外求了几遍,进屋又说了一遍,她还要闭目思考一下。 明月很快回神,摆了摆手,呵斥:“胆敢嚼夫人的舌根,你是个什么东西,飞鱼卫,拉下去。” 青枫挣扎起来,他倒是忠心,绝口不为自己求情,只念着让湫十救程翌。 “罢了。”湫十玉足落地,身上披着的薄绒毯掉落在脚边,她行至青枫面前,审视般地瞥了两眼,淡声吩咐:“明月,去请医官。” 见她要出门,明月头微微低下,忧心忡忡地提醒:“姑娘,夫人下了禁令,不准您出门。” 此时,天色渐渐亮起来,乌青的云边像是棉花糖一样舒展开,褪下一层颜色,又披上一层颜色。 湫十眉头拧了拧,道:“此事过后,我会去向母亲请罪。” 明月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好歹昨日那通谈话是有效的,不然依姑娘的脾气,这个时候该说的,只怕就是“区区几个飞鱼卫,也敢拦我”之类的话了。 半月前,湫十将程翌救起,安置在离白棠院不远的院落中。她日日去看他,短短数十天,流言甚器尘上,压都压不住。 天还未完全亮,明月和宣云一左一右在前方点着灯,一路朝南去。 一边走,湫十一边想事情。 那场真实得令人无法忽视的梦,讲了她尊贵的出身,也讲了她凄惨的结局。 命运的转折,从她救下程翌的那一刻开始。 为了他,她跟母亲争执,和兄长闹翻,跟自幼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决裂,还会毅然而然地背着一个小包袱,追随着程翌的脚步离开父母和家。 这是梦境的开始。 后来,程翌得证大道,成为天权之主,而她等来的,不是琴瑟和鸣,而是一纸天帝禁令。她被废弃修为,囚在魔族大裂缝边的一个小小院子里。 这是梦境的结尾。 比她看过的话本荒谬刺激多了。 但想起近日来发生的种种,湫十细长的柳叶眉又不由得皱了一下。 一梦如花开,一梦如叶落。 她纵然不信,也已经站在了梦中的起点上了。 她现在已经被母亲禁足,而若是梦里一切没错,之后她不顾母亲的命令,大张旗鼓请医官为程翌疗伤的消息传出去后,她的兄长会来寻她。 湫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父母疼爱,兄长更是从小宠她,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兄妹间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的谈话,他掰开了揉碎了讲,湫十怎样都无动于衷,并且在气头上说了许多伤人而不自知的话。 如果这是真的,湫十觉得自己不是中了邪,就是得了失心疯。 ===== 两处院子离得并不远,拐个弯,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 木篱笆围成的院子不大不小,前厅后院兼备,春末夏初,院子里种的许多花开败了,结出一颗颗指拇大小的青色果子,隐在浓翠的叶丛中,东一个西一个,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院外围着一圈身着绯色飞鱼纹的密卫,个个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叫人想忽视都难。 院门处站着的,湫十认识。 才从魔族大裂缝领兵回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陆珏。 “姑娘。”陆珏微微拱手,朝她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少君有令,东蘅院自今日起,只准出,不准入。” “晨起露重,姑娘该保重身体,还是先回院歇息吧。” 陆珏跟在湫十兄长身边做事,对她也带着妹妹似的疼爱,但今日说话,官腔都摆出来了,显然已经做好湫十跟他撕破脸大闹的准备。 恰在这个时候,医官也到了。院门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现在乌泱泱站了不下十个人,湫十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这一晚上,哪怕在梦里,眉头都没送下来过。 陆珏已经做好了应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可是—— “陆珏。”湫十顿了一下,又加了两个字:“哥哥。” 小姑娘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雪白的长裙,跟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花苞似的,再加上这声明显带着服软意味的“哥哥”,陆珏脸上的面具开始崩裂。半晌,他有些无奈地抵了抵眉,道:“湫湫,这不是能胡闹的事,少君吩咐过了,东蘅院,一只蚊子都不准进。” “我将人带回来,不能让人就这么死在院子里。”湫十想了想,道:“我擅自出白棠院,本就是要去向母亲请罪的,今日所有罪责在我,跟守院的人无关,哥哥那,我会去说。” 陆珏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这院,她必定是要进去的,只好侧开一步,想说什么,又深知自己要说的那些,只怕早都有人跟她说过了,便不再提,转身朝着左右摆了下手:“放他们进去。” 青枫一马当先冲进了屋里,医官提着药箱跑在后面。 越靠近西边那间屋,药味越浓郁。 青枫和医官进去,门便一直开着,湫十踏步跨进屋里。 屋子古色古香,布置陈设不如湫十的院子,但也绝不显得简陋,哪怕打扫出来只有十余日,添置摆放的也都是上品,其中,柜上立着的琉璃泛彩宝瓶,边角上的十二扇鹧鸪山水屏风,还有一些有趣贵重的玩意,都出自湫十的房里。 医官细细诊了脉,又看了程翌身上的伤口,从床边站起身,朝着湫十拱手:“回姑娘,程公子是因伤势反复引发的高热,臣开几服药,熬好服下去,高热退了,便无碍了。” “外伤易好,但内里的伤势,还得慢慢调。” 湫十轻轻颔首,道:“下去吧。” 医官和伺候的人一走,原本还显得有些拥挤的房子空下来,青枫在程翌的额心放了块干净的湿帕子,以为湫十会跟之前一样,在榻前守着。可一抬眼,却见她在楹窗下的木椅上坐下,手指抵着眉骨,眼眸半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程翌喝了药,额上的温度退下去,但人一直没醒。 湫十坐了小半个时辰,见他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起身,踱步到床榻前。青枫见状,无声而识趣地侧了侧身,露出身后一张寡白消瘦的脸。 有一种人,天生样貌温隽,清醒时,一双眼仿佛时时刻刻都含着润透的笑意,饶是陷入昏睡中,通身气质也澄澈得像一捧白雪。 程翌就是这样一个人。 湫十甚至疑惑过,一向以掠夺杀戮为趣的黑龙族,为何会生出这样干净的族人。 晨起太阳破开云层,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外,明月刻意压低了声音提醒:“姑娘,少君来了!” 湫十骤然抬眸,就着从楹窗中投进的晨光,她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往袖子里蜷了蜷,竟生出了一种果真如此的荒谬之感。 2、麻烦精 第2章 清晨,琴海的大雾和风往南移,海域主城一年四季的气温都不高,往往还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会变得格外潮湿。 湫十起身出门的时候,外面绵绵密密的雨落了一层,宋昀诃凝着狭长的眉,站在院中一棵树下,双手微微负在身后,身边随从举着伞等候,外面守着的飞鱼卫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气氛几近凝滞。 湫十望着这一幕,眼微微一闭,那些破碎离奇的画面纷至沓来。 须臾,湫十抬步走下台阶,明月执着伞落在她头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兄妹两眉眼间的韵味有三两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宋昀诃因为早早担起肩上的责任,看着十分沉稳内敛,而湫十的身上,则都是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朝气烂漫,眼里澄澈,一丝一毫的杂质也挑不出来。 才下早朝,宋昀诃身上还穿着少君的朝服,人往雨中一站,身形笔挺,不怒自威。 “哥哥。”湫十脚步停在他跟前,轻声唤。 宋昀诃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少女,再抬眸平视细雨中的院子,眉骨不由往上提了提。 “宋湫十。”他难得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地叫她,话语中暗藏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将他原本还算清朗的音色都盖了过去。 宋昀诃一向疼她,此情此景,是真动气了。 “跟我过来。”他双手负于身后,抬眸冷冷扫了院落一眼,而后大步流星朝外走。 程翌住的院旁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小阁楼,没住人,但有专门的丫头婆子清扫,屋内干净整洁,并不显得陈旧。 明月轻手轻脚阖上房门,其他随从在外守着。 屋内只剩下宋昀诃和湫十两人。 窗前,宋昀诃背着光,身体大半沉在阴影中,须臾,他食指点了点桌面,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湫十不说话,他顿了下,又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若是平时,湫十早就像个被点燃了的炮筒子,跟他高声争辩了。 在那场真实得可怕的梦境里,湫十确实也这样做了。 自打出生起,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宋昀诃又只有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兄妹两感情一直很好。像这样的情况,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再加上之前的禁足,这番谈话无疑成了一桶热油,哗啦一下浇在湫十的头上,她当即就炸了开来。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知道。”湫十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听着像某种不服气的嘟囔:“不过是救了个人,怎么被你们说得跟捅破了天一样。” 宋昀诃深深凝了她一眼,声线低沉:“救了条黑龙,闹得沸沸扬扬,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不说,还和母亲吵了一架。” “你觉得是小事?”他眼睑微抬,蹙眉反问。 这熟悉的开场,熟悉的反问,昨日夜里,湫十已经在她母亲那感受过一次了。 “哥哥。”湫十朝他比划了个停的手势,“母亲已经说过我一回,禁足令都下了,我难过了一夜,眼都没合,方才才缓过来一些,你别训我了。” 湫十性子欢脱,被宠得天真烂漫,却生了一张像是被养在深宅大院供在药罐子里的面孔,都不用如何动作,长睫微垂,便是泪眼盈盈,深闺弱质的姿态,声音再软一些,一些往人心窝里戳的话语听着都跟撒娇没什么两样。 从小到大,宋昀诃对这一招总是没辙。 就比如此时—— 宋昀诃轻轻吐出一口气,摁着眉角,声音低下来:“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这个问题,在那场梦里,宋昀诃也问过。 当时,湫十迎着他的目光,直接认了下来,连着三个问题,她全部回答了是,毫无迟疑,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是。 ——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说,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 ——是。 ——是不是决意如此? ——是。 而这件事,最终避无可避,传到了他们才出关的父亲耳中,作为海妖一族掌权已久的族长,宋呈殊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下令秘密处死程翌。 湫十提前知道了消息,潜入内室偷了主城令牌,连夜安排,带着程翌逃离了琴海主城。 之后的梦境变得断续模糊,衔接不上,但从自己的结局来看,她之后再没有回来过。 湫十很轻地抿了下唇,沉默了一息,才慢慢将耳边的一缕黑发挽到白净的耳后,有些迟疑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 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宋昀诃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便是救了人,也不会放在眼前这样特殊照顾,更不会有这样明显的迟疑,这样的表现,就算没动情,至少也代表着程翌这个人在湫十心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宋昀诃眼神晦暗,修长的指骨抵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问:“真如外界所说,你有和秦冬霖解除婚约的想法?” 湫十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太巧了。 从她被禁足,到宋昀诃找来,再到这两个问题,全部跟梦境中的画面重合上了。 这世上真有能未卜先知,预见未来的梦吗? “我若说是呢?”湫十望向宋昀诃,像是很在意他的回答一样,紧盯着他的神情,眼都不错一下。 兄妹两对视,两人眼中都匿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半晌,宋昀诃嘴角微动,语重心长道:“湫湫,你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背负一些东西,身份如此,凡事不能随心所欲。” “你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也该考虑到了会由此引发的后果。” “哥哥今日问你一句,你决意如此吗?” 湫十藏在袖子里捏紧的手掌慢慢松开,又缓缓地收拢。 听着三句与梦中如出一辙的问话,她那最后一个“是”字,就怎么也蹦不出口了。 而她的不言语,在宋昀诃看来,则与默认无异。 “下月月底父亲生辰大办,流岐山收了请帖,并寄来回信,届时妖主妖后会亲临琴海主城。”宋昀诃苦笑了下:“湫湫,你让哥哥怎么开口……” 妖族种族繁多,被一分为二管辖着,海妖一族归琴海主城管,在陆地生活的妖族则归流岐山管。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而流岐山的妖主,是秦冬霖的父亲。 两人是生死之交,年少相识,一路扶持走上高位,时至今日,即使事务缠身,也常联系小聚,感情深厚。一来二去,就连他们的夫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湫十是两家唯一的女孩,从小就长得可爱,冰雪聪明,特别讨长辈们喜欢,妖主妖后对她比对秦冬霖还好。 可再喜欢,也接受不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秦冬霖又是那样的鬼脾气…… 宋昀诃太阳穴突的跳了一下,看着不远处盯着地面默不作声的湫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条黑龙不是善类。” “父母亲绝不会答应这件事。” “这段时间,你在白棠院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想想这件事。”行至湫十身边,宋昀诃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朝着门外沉声吩咐:“明月,送姑娘回屋。” === 东海,七千里往下的海底,一座古老的试炼遗地,有浩浩荡荡的威压铺展开,充斥整片海域,带起古老而沧夷的气息,荡起层层叠叠的浪涌,从远古至今,亘久长存。 “少君,金鳞阵的力量突然增强了。”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奇怪的长袍,将全身都裹在黑色的衣物中,就连头与脸都不例外,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弯月长刀,此时一边说话,一边在逆行的水流中挥刀。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被称为少君,正立在巨大废墟石门中的男子将手掌中有些尖锐的小石子掂了又掂,他并没有如随从那样穿着,十分简单随意的一身青衣,长而浓的黑发被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天生一双笑眼,说话时声音温柔,现出一种书生般的儒雅别致,没有半分攻击性。 “金鳞阵是上古剑圣留下的阵法,听说里面蕴藏了极其庞大的剑气,即使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威力也依旧不可小觑,是秘境的第一道守护关卡。”另一名随从接话道:“剑圣留下的剑意不朽,极难磨灭,最好的办法是进去守三个月,等大阵力量削至最低的时候,拿到龙丹,一举破阵——” “少妖主进去前,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可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计划。” 现在问题是,进去前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少妖主只需要在里面修炼三个月,就可以顺利拿到龙丹出来,可三个月时间还没过一半,里面的人突然开始强行破阵。 正好撞上阵法最强盛的时候。 伍斐眼眸微弯,似乎撞见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是该出来了,再不出来,你们少妖主后院的火都快烧成灰了。” “放心。”说完,他侧首,安抚秦冬霖的两名随从:“秦冬霖若真要此时破阵,这阵法挡不住他。” 只是要比乖乖等阵法自行削弱费力些。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整片海面都涌动起来,数层海底飓风狂浪山呼海啸一般朝着阵法的位置席卷而去,尖锐的炸裂声像是某种深渊巨兽的厉啸,带着十足的穿透力传进在外等候的人耳里,当即将几人掀得朝外滚了几圈。 伍斐衣袍猎动,人却稳若磐石,他盯着眼前平地而起的热闹盛景,在某一刻,慢慢眯了下眼。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浪潮中踏出,身后是分崩离析的古阵,身前是勾勒了“宣云秘境”四字金纹大字的巨门。 “出来了?”伍斐上前一步,问:“龙丹拿到了?” 麻烦精湫十三万岁生辰前,一再念叨想要颗龙丹做法宝上的阵眼。龙丹不是稀疏平常的东西,寻常龙族根本没有,只有修为到极高深的阶段才会诞生出龙丹,每一颗都是至宝,寻常人根本没地去找。 湫十找上了秦冬霖。 烦不胜烦,秦冬霖出关,臭着一张脸前来东海替她找龙丹。 结果龙丹还没取到呢。 就四面八方铺天盖地从留音珠里得知了秦冬霖即将被退婚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连伍斐这个被临时拖来当苦力守门,憋着一肚子气的人,都开始有些同情他。 跟他那臭名远扬的脾气相反的是,秦冬霖长了一张比女子还侬丽逼人的脸,不管是狭长的眉还是睡凤眼,都给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眉微微往下一压,便现出一种由内至外的凉薄不耐。 萧萧肃肃,冷漠淡薄。 秦冬霖像丢寻常物件一样将手中闪烁着柔光的龙丹丢到随从的怀中,根本未曾多看一眼,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来:“去琴海主城。” 3、原委 第3章 夜里从琴海海面上吹来一阵风,密集的乌云扑染成厚厚一层,遮蔽了原本在夜幕中露了头的星与月。 白棠院中,几棵硕大的芭蕉立在墙根,狭长宽厚的叶片招摇的舒展着,在某一刻,连成线的雨迅疾坠下,落在灰青的房檐瓦砾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湫十在楹窗下的罗汉榻上侧卧着,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鲛纱,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覆上一层朦胧的黑影。 桌边,小巧精致的铃铛香炉里,白色的雾腾起,一股奇异的香味逸散在空中,慢慢在整个屋里扩开。 那是明月才进来换上的熏香,是海蛇一族贡上的特有产物,有平心神,助安眠的作用。 湫十想再试一次,会不会做到同样的梦。 她心里装着心事,勉强能睡下,但睡得并不安稳,破碎而荒谬的画面接踵而至,湫十的眉头在梦里都是皱的。 半个时辰后,湫十睁眼,半坐起来,青葱一样的长指动了动,腰腹处搭着的薄毯滑落,她眼中并没有才醒时的惺忪迷糊,反而一片清明。 湫十站在窗前,身着芙蓉色轻纱鲛裙,肩骨纤细,沉在夜色与雨幕中,像是一幅细心勾勒的描摹画。 雨声不歇,长风呼啸。湫十拢了拢鬓边的黑发,唇角微动:“重影。” “姑娘。”湫十身后的空间漾出极细微的涟漪,一道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湫十身后,垂首低声应答。 湫十身为海妖族的小公主,成年之后就拥有了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暗卫,一共十人,每一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重重考验之后筛选才留下的,修为实力不俗,且都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 梦里,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十个以及那块偷来的主城令牌,湫十才能那么快部署好一切,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将程翌带出去。 “你去查。”湫十手指尖冰凉,摁在额角上时,带着玉石一样的触感,“程翌这些年在黑龙族的遭遇,凡能查到的大小事件,都毫无遗漏来禀。” “还有,我万岁生辰前,在白云岭遭难,被程翌偷偷带回黑龙族养伤的事,这几天你命人着重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人证。”话音落下,湫十自己先是一晒,眼睫垂下来,“罢了,黑龙族叛出妖界,举族搬迁,攀上了天族的枝。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现在多了个背后撑腰的,就更恣意狂妄了。” “先查程翌吧。” 重影颔首,手掌往虚空中一划,这回连些微的涟漪波动都没惊现,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屋里。 湫十走到桌边,信手翻了翻前日扣在桌面上的曲谱法录,一目十行扫下来,心却半点静不下来。 上古年间,八荒分裂,四海不平,经过无数次的战争与摩擦后,各界势力终于趋于平稳,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天族从来自诩高人一等,与人间联系紧密,有人族功德信仰之力作为滋养,又有远古三位祖师留下的感悟殿,受天地钟爱,没有诸多局限,能人辈出,天才佼佼,长盛不衰。 相对而言,妖族和邺都所受到的限制就大一些。妖族看血脉,往往都是大家族和大家族之间联姻,以护住最纯净的血脉,而邺都鬼怪修为增长平缓,能熬出头的并不多。 魔族则是大家提起来就头疼的存在,这个种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偏偏性情残暴,就喜欢干些赶尽杀绝的事,扰得六界不宁,令人闻之色变的魔族大裂缝就是上任魔君捣鼓出来的,到现在都需要各族轮番派人去镇守和净化瘴气,提起来就叫人来气。。 各界各族,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暗地里较劲不少,各种摩擦纷争层出不穷,从各族掌权者,到各族的少年天骄,都免不了被拿出来议论比较。 比如天族历任的三位小仙王,他们往往是天族年轻一辈最出色最优秀的存在,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牢牢占据了六界榜前三的位置,是天族精挑细选出来的下一任掌权者候选人。 经过历届数万年的明争暗斗,曾经被压一头长大的年轻一辈成为了掌权者,又看着自己这边的小辈们重蹈覆辙,彻底的明悟了——既然打不赢,那就少打,不打,免得自己心里不舒服,还要被别人看笑话。 可往往年轻人骨子里的血性使然,越是不让,越是要这么做。湫十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她才过万岁生辰,咋咋呼呼的性子,被天族三位小仙王中最顽劣的云玄一激,当即就与他约在了白云岭对战。这件事她瞒得极好,借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的由头,独自一人跑去了白云岭。 谁曾料到,架打到一半,突然山崩地裂,风云变色,一看才知——白云岭主峰的山主迎来了雷劫。 漫天乱窜的雷蛇闪电围着山头狂轰滥炸,不分敌我,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云玄曾修习过天族的雷神典,修为又比湫十高些,在接连炸毁十几件法宝护身,捂着胸膛咳出两口血之后找准机会划破虚空走了。 湫十就没那么幸运。妖族被就不被天道偏爱,雷电至纯,几乎是所有修道者的克星。 当时,饶是她手上握着多重保命法宝,也异常狼狈,最终在守护罩里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简陋的院子里,受了不轻的伤,筋脉断裂,识海一塌糊涂。她原本想立即联系家里人,又觉得丢人,责骂免不了,谎也不好圆。 程翌就是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端着一碗清凉露进来的。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眼里都拢聚着暖意,像是怕吓到她,声音温柔又耐心:“你别怕,我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养伤。” 他们院子周围都是结界,属于黑龙的气息令湫十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她身上有隐匿气息的法宝,人又聪明,每日只在床上躺着,等稍好些了,也只肯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容易挨过十日,重影等人终于找来,她寻了个机会,悄悄溜走,不辞而别。 回到琴海主城以后,湫十曾试着寻过他,但因为黑龙族和天族来往频频,小动作不断,主城和流岐山同时施压,湫十寻找无果后,只好将这件事,这桩恩情暂时压了下来。 没想到再见会是那样的情形。 她当时脸上蒙着面纱,到走的那天都没摘下来过,程翌没认出她来,将他救下,带回琴海主城后,她也没急着将前因后果说明,只希望他安心留下来,好好把伤养好。 妖族生性豁达,本就不大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湫十这样的身份,又自小是在别人或好或不好的议论声中长大的,早就学会安之若泰,置之不理了。 真正刺激到她的,是父母亲和兄长的举动。 湫十此刻闭上眼,仍能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是如何满腔的委屈和憋闷。 至亲的家人,血浓于水,她不过说了几句气话,程翌就得被秘密处死,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没人关心她的感受。 这让她觉得,就算解释了当年的事,他们也只会怀疑,会质问,会觉得是她为了保下程翌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既然这样,那就什么都没必要说。 可当时凭着一股气劲远走的人,也不曾想到,此后多年,因为种种原因,她会跟至亲形同陌路,会近乡情怯到不敢踏入琴海主城半步。 更没有预料到,这份恩情,报着报着,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湫十踱步到屏风旁的红漆木壁橱边,手指尖落在小巧香炉的镂空金边上,她肤色极白,指骨纤细,肩头稍松,便现出一副慵态懒散之姿。 先不管这梦是如何来的,既然梦到了,且都与现状契合,那首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扭转现状。 梦不能全信,她欠程翌一个大人情,不能让他把命丢在这。 但她不会再像梦里那样感情用事,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 湫十彻夜未眠。 她在书橱边站了许久,将上面摆着的书籍都粗略地翻了一遍又一一放回去,思忖半晌后,将一直候在门外的明月唤了进来。 “姑娘,您不能出去了。”明月忧心忡忡,生怕她还想着出去看程翌,压低了声道:“现在我们院子也被飞鱼卫围起来了,院内一切所需,都由飞鱼卫代劳,女婢与随从,都无法自由进出。” 湫十没想出去,外面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重影等人来禀告她。 现在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去西角楼上的藏书阁,将记录历任魔君的书卷找出来。” 明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东蘅院找程翌,做什么都好。 西角楼就在白棠院里,湫十喜欢看书,宋呈殊便大手一挥造了这座书阁,又一股脑将许多珍稀的孤本放了进去,只是魔族素来神出鬼没,性情捉摸不定,行为诡谲离奇,有关他们的记载实在不多。 明月和两位女侍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才找出两本。 牛皮纸张的扉页被磨得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辨认起来有些吃力。 湫十看得认真,等合上最后一页,她睫毛上下颤了两下,手指头轻抚着膝盖上的书卷,大概有了些了解。 现任魔君是天生的魔子,从少魔君到魔君,继位过程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吸引湫十注意的,是书卷上某一页提到的某任魔君,这位魔君原本是人族的修士,道心坚定,一心向剑,后来突生变故,身受重伤,导致心魔丛生,心态性情大变,一身剑意化为魔气,杀伐无情,最终登上魔君的位置。 “秦冬霖。”湫十吐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顿了顿后,又极低声地接:“怎么会成为魔君。” 在那场只能看清头与尾的梦境里,为什么别人会称秦东霖为魔君? 他出生就是少妖主,日后继承的也该是流岐山妖主的位置。 他们修习的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心法,心境随着修为境界也在一点点提升,按理说,绝不应该如此。 更何况,那人可是秦冬霖啊。 那得是多深重的执念,多厉害的心魔,才能让秦冬霖堕魔。 湫十想象不到。 4、婚约 第4章 从东海宣云秘境到琴海主城,横跨三界,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和伍斐等人去时乘坐了流岐山的高阶灵宝,一路悠悠哉哉晃了小半月,回去时却直接以灵力横渡虚空,速度倍增,自然,人也免不了吃亏。 琴海主城的外围是一个个小的城池,这些城池里住着形形色色的海妖,它们紧紧依附着主城,也衬托着主城。 主城中设有禁制,越靠近主城,所受到的牵制也就越大,普通人或者修为低微者不会觉得有什么,最多在抬头看主城尖塔的时候有点胸闷气短,可若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清晰的感知到那股山呼海啸一样的威压强度。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一个城邦,也是拱卫主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条长街上,隔三五步就能见到一处灵宝交易阁,热闹异常。 秦冬霖在云层之上显露身形的时候,正是傍晚,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晚霞像是铺开的轻纱,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泛着像棉花糖一样温柔的色泽。 晚霞有多绚烂,他的脸色就有多臭。 没过多久,伍斐从空间裂缝中一步踏出,连夜增至急速的赶路令人身心疲惫,饶是一向以儒雅温柔,翩翩如玉出名的伍斐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眉宇间难掩疲惫。 “我说。”他啪的一声,收了手里的玉扇,上前一步,与秦冬霖并肩站着:“这么紧赶急赶的做什么,湫十那个性子,真要解除婚约,你就算现在赶过去当面质问,她都能眼也不眨的回个是给你。” 两人站在一起,容貌上的冲撞对碰来得格外强烈。伍斐长相清隽,潇洒风流,每一条棱角都裹着柔和之意,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半分攻击性的包容,而秦冬霖则是昳丽到极致的美,长眉如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慑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九尾银狐一族的美貌,无人能挑出半分错处来。 秦冬霖侧首,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乌黑的瞳仁里,藏着暴风雪一样肆虐的戾气。 见状,伍斐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鼻梁骨,妥协似地嘀咕:“随你随你,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 真是奇了怪,平时嫌弃的不行,见到湫十的脸色也不比见到自己好多少,上次被缠着要龙丹的时候,就差把她拎着直接丢出密室了。 跟磨人精解除婚约,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用两天去赶半个月的路程,跨八万多里来琴海主城。 到了临安城,他们就不能这么大喇喇的在主城上方穿行。 秦冬霖一身皎月白衣,风吹鼓动间流淌着月华一样的光泽,莹白圆润的鲛珠被做成流苏穗垂在腰际,可偏偏眼里的阴鸷将这份无边风华摧毁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由内而外,充斥着一种浓郁到极致的矛盾与割裂感。 “等下是怎么着?直接找湫十,还是先拜会叔父叔母。”伍斐望着主城中心高高耸立的尖塔,问。 秦冬霖眉心不耐地往下压了压。 只是最终,他们也没直奔主城。 就在他们进主城的时候,从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里出来了两人,一路七弯八拐,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十分精准地寻到了茶楼后的他们。 两人都是灵宝收购商的打扮,留着八字胡,圆滚滚的身材大腹便便,胖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头上个个都塞着硕大的玉石灵戒,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缝。 他们弯腰,姿态滑稽地给秦冬霖和伍斐抱拳作了个揖:“见过少妖主,见过伍斐少君。” “殿下,是夫人手下的两名管事。”长廷仔细辨认了两眼,从秦冬霖身后站出来,在他身边耳语道。 长廷是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嘴里的夫人,便是流岐山的妖后,秦冬霖的母亲。 “说。”秦冬霖扫了他们一眼,声音沉得有些哑,语调迫人。 秦冬霖的脾气整个六界都知道,出了名的臭。那两位管事能爬到今日的位置,自然圆滑异常,心中再如何被震慑,面上却丝毫不露异样,依旧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夫人料到殿下和伍斐少君会来临安城,特要我兄弟二人携觅人珠来等此等候。” 伍斐下意识看了秦冬霖一眼,将手中的扇子收起,问:“何事?” “请两位殿下随我等前往玉林街,夫人已等候多时了。”夕阳沉下,但余热未散,现在又顶着偌大的压力,其中一个管事通红的鼻头上立刻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伍斐闻言,挑了下眉,而后失笑摇了摇头:“果然是一家人,你会有什么反应都能猜到。” 片刻后,夜色如约而至,热闹了一天的城邦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春末夏初,树林中的虫鸣声逐渐占据主调,葱葱郁郁的林野间,四四方方的院子隐约可见。 秦冬霖和伍斐到的时候,院中的人正在弯身沏茶,一身胭脂色的长裙,裙纱上镶着细细碎碎的繁星状亮点,随着飘荡的弧度荡漾出水一样温柔的纹路,她描了细细的眉,搽着正红的口脂,给人明艳大气的感觉,眉眼间与秦冬霖有两分神似。 “阮姨。”伍斐率先出声,有些意外地问:“您怎么来了?” 阮芫勾了勾唇,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耐心回:“你宋伯父下月生辰,正巧这段事少,我与冬霖的父亲商量了一下,便提前过来了。”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好听,但很叫人舒服,不论说什么,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婉约感。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流岐山掌管大半妖族,每日大大小小的事不断,特意推出月余的空闲,又不进主城,肯定也是近日才到,专程在这逮秦冬霖呢。伍斐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不过瞬息的时间,就将前因后果理得明明白白,不过也因此,总算能松一口气。 他还真有些怕秦冬霖不顾一切冲到主城里面闹。 三家的关系一旦破裂,妖族的局势也会因此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能冲动用事。 宋湫十是个麻烦鬼,很长一段时间,伍斐看到她就想掉头跑,但最后又总是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帮她摆平了无数回的麻烦。秦冬霖,他,还有她亲哥宋昀诃,黑锅都不知帮她背了多少个。 她是三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大人们都因此格外疼爱一些。 从小到大,他们三个听得最多的就是“湫十是妹妹,你们都要让着些,护着些”这样的话。 宋昀诃作为亲兄长,做这些理所应当,义不容辞。 他和秦冬霖就有些冤枉了。 直到有一天,大人们对秦冬霖的嘱咐突然变了层意思,称呼上从妹妹变成了未来的道侣,更不能亏待,就差明说要把她供起来烧柱香才好。 所以这么多年过来,每当伍斐被秦冬霖的臭脾气气得受不住的时候,一想想湫十,便又觉得情有可原了。 摊上这么一个活祖宗,谁的脾气能好呢。 一阵清风过,外面的竹林传出沙沙的摩擦声。 秦冬霖敛目,长而凌厉的眉往下微不可见压了压,声音里没见吐露什么情绪,直截了当地告知:“母亲,我要去一趟主城。” 阮芫看着一向极有主见,不需要自己操心的独子,点了点对面的石凳,缓声道:“不着急去,你先坐下,母亲有话同你说。” 这就是两家大人要插手的意思。 院子里,一张不大不小的石凳,三个人占了不同方位的位置,在坐下来,彼此相视的那一刹那,有片刻难言的沉默。 “你们从东海一路赶过来,那些该听的流言,都听到了吧?”阮芫说起这个事,也唯有苦笑的份。 那何止是听到了,一路赶来,稀奇离谱的版本不知道多少。妖族生性粗直,也没有太多的规矩管束,话从一人嘴里传到另一人嘴里,缺鼻子少耳朵的,他们都能给自己重新编织一个传下去。 伍斐将手中的扇子轻放在桌面上,点头道:“该听的都听到了。” “冬霖,湫十可有同你联系过?”阮芫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垂在腰间的留音玉隐有光泽,那是有消息传来却未及时查看才会有的提醒状态。 “用留音玉联系过几回。”接收到阮芫疑惑的眼神,伍斐开口解释:“他没理会。” 阮芫思忖半晌,轻声道:“冬霖,你和湫十定下婚约时,都尚且年幼,父母亲和你宋伯父当时想着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也不一样,便自作主张定了亲,这些年,也不是没瞧见你和湫十相处不愉快的时候,但总想着两人在一起,哪有事事顺意的时候,直到如今,母亲才知,我们想了许多,但始终算漏了你们自己的想法。” “你和湫十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阮芫接着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父母亲强人所难了。” “你委屈,湫十丫头估计也觉得委屈。” “你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不掺假,这次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着说着,阮芫也现出些疲惫的神态来,“下个月你宋伯父寿辰,琴海主城里忙得很,你再进去一闯,就更乱了。” “不是。”伍斐连着听下来,眼里真真切切头一回现出诧异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一些:“照这个意思,主城那边不会真要因为那么条黑龙,让湫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吧?” 话说完,他自己就意识到不对,啧了一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妖界皆知,若是再维系着这段关系,两家确实都没脸。 “这些话,让宋湫十亲自跟我说。”秦冬霖站起身,松松搭在石桌边缘的手指骨节瘦削,寡白而冷淡,带着和他人一样的凉薄意味,“冠上我秦冬霖名字的人和物,我没说不要,谁敢伸手抢,我就剁了谁的手。” 5、黑龙 第5章 湫十被勒令禁足的第三天,重影传来消息,说程翌的伤情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两步了,只是东蘅院戒备森严,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不能亲自来道谢。 白棠院占地不小,西侧角楼边,绕过竹林,有一个常年雾蒙蒙笼罩着烟气的小湖,青苔石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层层往上,直通湖中高亭。 亭中,清风徐徐,湫十侧卧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乐理,重影站在她身侧,声线一成不变:“……昨夜子时,城主出关,主院的灯亮了一夜,少君也被召过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宋呈殊。 “我知道了。”湫十将书翻了一页,问:“上次让你去查程翌的事,有消息了吗?” 重影站得像根笔直的线,全身笼罩在黑影中,一板一眼道:“回姑娘,黑龙族并没有很多关于程翌公子的事迹,我们只从住在黑龙山谷外一些旁系族人的嘴里听到了些传言。” “传言?”湫十目光从书卷上挪开,声音微不可见顿了下,“说说看。” “黑龙一族生下来从来都是黑角黑尾,但程翌公子不是,他出生时,白首黑身白尾,听那些见过的老人说,那是雪一样剔透干净的颜色,但这在黑龙族是不吉利的征兆。也因此,从小到大,无人跟程翌公子做玩伴,修炼所需的药材、灵宝和秘法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一直被族人排斥,日子过得不算好。” “族中没有给他提供修炼的条件,但他的修为并不弱后其他族天骄多少,可见血脉和天赋都不弱。有没有查出来,他是黑龙族哪一位的后嗣?”湫十彻底将书合上,抬眸问。 “程翌公子是黑龙族二长老的第三子,生母身份尚且不明。” 在梦中,湫十没有去查程翌的身份,对她来说,既然欠下了救命的恩情,那么他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别说只是黑龙族,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魔族,她也会带回来救治。 “白首黑尾。”湫十青葱一样的指尖搭在水亭的扶手边,若有所思。新生妖族往往随了父母亲中血脉之力强的一方,黑龙族算是妖族中的上乘血脉,新生儿或随父或随母,像程翌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程翌的生母,血脉不会在程翌的父亲之下,很可能旗鼓相当,所以程翌身上,既有父亲的特征,又有母亲的特征。 但若是这样,为什么会不受待见。 族中老人不通世故,迂腐守旧还尚且说得通,可黑龙族里的那几位人精也跟着这么做,就有些无从解释了。 一个堪称好苗子的嫡系弟子,若是多加培养,日后必将成为一个种族的顶梁柱,这种好事是任何种族都喜闻乐见的,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事。 可黑龙族就是这样做了。 “程翌的身世,接着去查。”沉思半晌,湫十手指微点,道:“让云安和云樱去东蘅院守着,防着陆珏的人,也看看程翌主仆两个是怎样的反应。” 重影颔首,很快匿去身形。 湫十站起身,曳地的胭脂色罗裙像是盛开的云棉,一层接一层漾开,她取下腰间的留音玉看了看,上面依旧没有任何灵光浮动。 秦冬霖一直没有联系她。 这两天,她联系他的次数不下十次,一直得不到回信。一次两次留意不到,算是正常,毕竟秦冬霖大忙人;三次四次视而不见,也还在情理之中,秦冬霖不想理人的时候,谁来都不好使;七次八次之后,以他的脾气,没直接冷着脸让她别烦,就只有一种情况。 ——秦冬霖生气了。 这人生气的时候,耐心会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巅峰。 若是从前,她这么一连十几次通过留音玉轰炸他,他早就冷着声音让她闭嘴了,实在烦不胜烦了,就直接把留音玉碾碎,让她有心无力,无从下手。但他若是真生气了,反而会将留音玉好好地挂着,看到了上面的灵光,但就是不碰,不听,不回。 而从小到大,这种让她一直能联系得上他,却又一次不搭理的情况,只发生过两次。 湫十想了一下,拿起留音玉,联系了伍斐。 巴掌大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触感,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出现了不属于此处的嘈杂声响,以及一股刻意压低了的熟悉声线。 湫十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凑到留音玉前,因为怕秦冬霖在旁边,声音也低了下来:“伍斐,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伍斐的声音里带着散漫的笑意,懒洋洋的,身边还有叫卖低阶灵宝的吆喝声,“今天是刮了什么风,你都能想起我来了。 “秦冬霖在你旁边没?”湫十懒得理会他一惯的调侃,直入正题问:“还有,你们现在在哪。” “这是怎么了,还有你找不到他的时候?”伍斐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某种熟悉的调侃意味。 “你先别问那么多。”湫十摁了摁眉心,“你是不是跟秦冬霖在一起。” “是。”伍斐的声音很好听,时时刻刻都含着笑意一样,“我们昨日到了临安城,秦冬霖被阮姨拦下了,没进主城。” 湫十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临安城,默了片刻后,才问:“阮姨也来了?” “嗯。”伍斐也不藏着掖着,“说是为宋伯父寿辰而来。”说起正事,他笑意微敛:“小湫十,流岐山事多,阮姨没理由提前一月来主城。” “我知道。”湫十看着手心里那块闪着光的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今日出不去,等明日,我去临安城见阮姨。” 伍斐眯着眼,从酒楼居高临下往下看,拥挤的人潮如水流,交汇着错开。他收回目光,操着慢悠悠的调子道:“你那些风流韵事的版本我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说,你真对那条黑龙起心思了?” “闲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话,你也信?”湫十嗤的一声,音色发凉。 “本来我不爱管你和秦冬霖之间的事,但这件事若是真的,就闹得太过了。流岐山和秦冬霖的面子,你是一点都没留。”伍斐意有所指地出声。 “我有分寸。”湫十最不爱听这样的话语,若照从前的脾气,这会要么直接切断联系,要么也该了冷下声音警告,这会却还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些关切地问起秦冬霖的情况:“他情况怎么样?你们、一路从东海过来,有没有在秘境中受伤?” 湫十还记着那场梦的最后,青枫说的“魔君秦冬霖”。普通的伤伤不了秦冬霖,普通的心魔也缠不住秦冬霖,从孱弱到壮大,中间肯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蛰伏期,她有些怕现在这个时间点就是心魔缠身的契机,所以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而在梦中,她根本没有联系秦冬霖和伍斐,也不知道阮芫来了临安城。她在父亲秘密下了杀令之后,带着程翌,瞒着所有人偷偷跑了。 现在,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更多梦中她没看见的事,如同一角冰山,渐渐浮出了水面。 “别的没什么,就是赶路有些辛苦。”伍斐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从东海到临安城,只用了两日,赶得我满头满脸的灰。” 湫十一时无言。 切断留音玉后不久,明月一路从石阶寻上来,神情里带着些难掩的担忧:“姑娘,夫人让你现在去一趟主院。” 湫十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惊讶。 父亲才出关,听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肯定是会插手过问的。 梦里,她也走了这么一趟,不过闹得并不开心,一向疼爱她纵容她的父亲连着呵斥了她好几回,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才挥手让她回去。 主院离白棠院有些距离,湫十到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长廊下,紫色的碎花爬上头顶招摇,宋呈殊和宋昀诃父子两在小桌边相对而坐,各执一棋,游移不定,手边放着的热茶都未曾抿过一口。 不远处的躺椅上,湫十的母亲半眯着眼,月牙色的裙角小幅度垂在地面上,听到动静,她侧首,见到湫十,眼眸弯了一下。 “小十,快来。”唐筎朝着湫十招手,声线温柔:“别凑上去,你父亲等会输了又要恼羞成怒了。” “母亲。”湫十脚下步子拐了个弯,走到唐筎身侧,往宋昀诃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声道:“父亲落子便悔,一局棋下来,哥哥不知要让他多少回,怎么还总是要对弈。” “旁人见了你父亲就躲,他不逮着你哥哥,还能逮谁?”唐筎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整个人显得很温柔,她转而问湫十:“脸色怎么这样差?” 湫十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唐筎是水一样柔和的性情,宋呈殊又总宠着她,其实都没怎么拘着她,她喜欢什么,就去试什么,前两天的禁足,算是唐筎对她最强硬的一回了。 “母亲。”湫十眨了下眼,声线绷得有些紧:“阮姨来琴海了。” 唐筎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湫十扯了下她的衣袖,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睫毛垂下来,声音低低的:“母亲,关于程翌,我有话跟你和父亲说。” 6、实情 第6章 “程翌”这两个字从湫十嘴里吐出来,不仅令唐筎皱了眉,就连原本沉在棋局对弈中的宋呈殊父子也都停下了动作,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呈殊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摁,不轻不重,清脆的一声响,他衣袖在棋盘上微微拂动一下,原本星罗密布的棋子便落回到了双方的棋盒中,整整齐齐,颜色分明。 时值正午,天穹上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遮映着太阳光,露出一点点碎金的色泽。 “小十。”宋呈殊生得儒雅风流,身上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他朝湫十招手,又点了点石桌旁空着的位置,道:“坐过来,陪父亲说说话。” 湫十看了唐筎一眼,依言照做。 她不说话,低着头坐着的时候,显得格外乖巧。 今日闹出这事的若是宋昀诃,宋呈殊早就绷着脸让他跪祖祠反省去了,可偏偏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 初初听闻此事,他再惊,再恼,也只能将情绪通通压在心底,想着好好跟她说清道明。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父亲都听你哥哥说了。”宋呈殊说着说着,目光落在她寡白的小脸上,眉头一皱,也不由得问了句跟唐筎一样的话:“怎么脸色这么差?” 见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自己身上,宋昀诃挺直的脊背微僵,“聚灵阵已经设在白棠院外围,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成型,这件事我交给陆珏去办了。” 宋呈殊提起的眉这才松了些。 湫十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生了副纤细的骨架和双盈盈的泪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孱弱易碎,因而明明知道她能在四海内蹿下跳,宋呈殊等人也总是会在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担忧不已。 恰好在宋呈殊闭关前,湫十因学习妖月琴经时受了反噬,整整六七日脸颊寡白,没有血色。宋呈殊揪心不已,让宋昀诃在白棠院外设聚灵阵,灵阵一旦彻底成型,院内的灵力会比外界至少浓郁三倍,以后不管是修炼,还是养伤,对湫十都大有裨益。 湫十见到这一幕,心突然拧了一下。她不由得想,在梦里,她跟着程翌毅然离开家之后,他们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很生气,很心寒吧。 湫十眨了下眼,而后听见宋呈殊的问话声:“小十,你和那个叫程翌的黑龙族,是怎么一回事。” 字眼显得古板严肃,语调却依旧温和,并没有大发雷霆。 宋昀诃和唐筎是感受过湫十呛人的态度的,但要再感受一次,还是觉得头疼。宋昀诃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将湫十拉走的准备。 湫十组织着措辞,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说她受不住激没忍住跟云玄约了架,离家前还跟宋昀诃撒了个小谎,说是去找秦冬霖玩,结果转头跑去了白云岭,没跟云玄决出胜负,反倒撞上了白云岭山主的雷劫,而后被程翌救回黑龙族的这段离奇过程吗。 见她半晌不语,宋呈殊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纵使对秦冬霖,对我和你母亲安排的这桩婚约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令流岐山和主城难堪。” “你和冬霖自幼的情分不说,你想想,你阮姨和秦叔,他们平常有多疼你。”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已经做好湫十要站起来说“说白了你们就是拿我维系和流岐山的关系,好保证血统的纯粹,稳固妖族在六界中的地位”这样的话了,他身子微微朝前倾,好在第一时间拦下有可能被怒气攻心的宋呈殊。 可出人意料的是,湫十静静地听完了,并没有和唐筎谈话时那样情绪激动,也没有和他对话时那样的抵触和不配合。 湫十嘴角蠕动,低声道:“父亲,我知道错了。” 宋呈殊准备了半晌的话被这声意料之外的认错噎了回去,他狐疑地看了眼宋昀诃,心想倒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离谱和冥顽不灵,小丫头这不是挺好沟通的嘛。 宋昀诃和唐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意外。 湫十的手指蜷了蜷,顿了一下,抬眸,像是卸下了一口气般,道:“父亲,我对程翌,并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他曾救过我。”湫十的眼睛黑白分明,话语坦然而诚恳,“这一次他身受重伤,无处可归,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还他的情。” 宋呈殊和唐筎互相看了一眼,后者下一刻就拉起湫十的手腕,两条柳叶眉担忧地皱起,问:“何时受了伤?伤了哪里?” 湫十摇摇头,唇绷了绷,偷瞥宋昀诃的时候,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心虚,“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我才过完万岁生辰。” 她慢慢的将当年的事说出,当她说到自己偷溜出去和天族小仙王之一的云玄决斗时,宋呈殊和唐筎几乎同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就连宋昀诃,也敛了眉,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些。 “……事情就是这样,重影和云樱寻了个机会,将我从黑龙族带了出来,回来之后我谁也没见,直接进了密室闭关,哥哥当时以为我才突破,着急稳固心境,便没多过问。” “所以那个时候,你其实是在密室中疗伤。”宋昀诃接着她的话道。 湫十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胡来!”宋呈殊光是想想当时那个险象环生的情形便心有余悸,他忍不住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天族的三位小仙王是由天族的掌权者亲自教导培养出来的继承人选,你哥哥都不敢说随意应战,你怎么能让自己置身那样的险境中。” “还有你。”宋呈殊矛头一转,看向无辜被波及的宋昀诃:“小十说去找冬霖,你作为兄长,就真不闻不问,回来后见不着人也不关心?” 宋昀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比湫十重了多少,修炼和海妖一族的事都要管,湫十又素来爱四处跑,他想着她身上有诸多保命灵宝,也就没有事事过问。 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 湫十自知做错了事,但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她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便松了一半。 “小十,你对程翌,是真没想法吗?”唐筎握着湫十的手,有些迟疑:“之前你同母亲说的那些……” 那个时候,她可是言之凿凿,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喜欢。 “母亲,我说的都是气话。”湫十说完后,又紧接着小声嘀咕:“不过救了一个人,外面传成那样子,我院中伺候的人口舌也不干净,母亲还不信我,专程过来谈话,我逞一时之气,就故意那样说了。”说到后面,已俨然是有些委屈的声调。 唐筎想起那些令自己焦头烂额的事,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浅声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都不是责怪你不该有自己喜欢的男子,而是你不该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破坏你和冬霖从小的情分,还有流岐山和主城多年来努力建立起的关系。” “你阮姨听闻此事,特意从流岐山赶过来,心中得有多失望。”唐筎伸手抚了抚湫十流水一样的长发,又转向宋呈殊,道:“若照小十所说,这个程翌,我们确实该救。” 宋呈殊双手负在身后,在石桌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方下了决定:“让陆珏守着东蘅院,给程翌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官,再让人去传我的话,让他安心养伤,我琴海主城不亏待恩人。” “昀诃,你去查,但凡这段时间传出流言的从侍,一律重罚,并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既然阮芫和秦冬霖都到了临安,于公于私,我都该亲自去一趟,也商量一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因为知道了内里的情由,宋呈殊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棘手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 “湫十,你跟我去一趟临安。”末了,宋呈殊看向湫十。 “好。”湫十点头,漂亮的泪眼中头一次现出了些许忐忑:“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处理?” “父亲与你阮姨将事情说开之后,再行商议。”宋呈殊现在也料不定事情走向。 流岐山是妖族圣地,秦冬霖又是流岐山未来的掌权者,这件事的性质,跟从前两人之间的打闹大为不同。 湫十心中有数。 她跟秦冬霖的婚约,大概到此为止了。 但只要主城和流岐山之间的关系不闹僵,她和秦冬霖之间,好说话得很。 秦冬霖老早就想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 只是以他那个性格,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会发一发疯。 湫十目光微闪,脚下一顿,看向宋呈殊:“父亲,我想去东蘅院看一看程翌。” 怕宋呈殊不同意,她紧接着说:“可以让哥哥跟我一起去。” 宋呈殊很好说话地摆了摆手,看着兄妹两一前一后出院门的身影,感慨般地叹:“可惜了……” “冬霖这个孩子,天赋可怕,血脉顶尖,是妖族唯一能抗衡天族三小仙王的少年天骄,好苗子啊……” 可惜做不成他女婿了。 7、降临 第7章 林荫小道,虫喃阵阵,湫十与宋昀诃并肩而行,顺着一条拐角的小道转过去,郁郁葱葱的碧色在云烟中时隐时现。 “这些缘由,怎么不早跟我们说?”宋昀诃看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女,问。 “你都没来找过我,就直接命陆珏将东蘅院围起来了,我能怎么说。”湫十无法将那样匪夷所思的梦境描述出来,只能佯装赌气般的将这个问题轻飘飘糊弄过去。 唐筎找她时,她还未做那个梦,因而言行态度激烈,半分不退让。宋昀诃找她时,她并不能确定梦的真假,只能顺着梦中的问话往下说,最终预感成真,处处重合。 “这次清扫,我院中院外被查出的人,不必留面子,哪里来的丢回哪里去。”湫十踢了下脚底圆滚滚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凉意:“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宋昀诃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旋即摇头失笑:“以为你不曾留意过这些事。” “我又不蠢。”湫十抬眸,嗤的低语了一声:“手伸得太过了,就该给些教训。” 宋昀诃脚步顿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在她的发顶触了触,笑意清和:“不错,有长进了。” 湫十虽然是被全家宠着长大的,但城内的许多事,宋呈殊与宋昀诃在处理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讳她,该知道的都知道。 这次她带程翌回主城养伤的事,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发酵,被各种夸大其词,以风一样的速度传遍主城,还能让远在流岐山的阮芫都有所耳闻,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湫十根本不信。 其实这些年,各族陆陆续续塞进来的探子,宋呈殊等人心里门清,名单上列得明明白白,只是以往那些人都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最多就是打探些小道消息带回去,比如宋呈殊什么时候闭关了,什么时候又出关了这种人人都知道的无用情报,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但这次,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族就爱干这些事。”宋昀诃说得风轻云淡,抬目远眺,在看见东蘅院时目光微凝,道:“听陆珏说,程翌已经醒了。” “哥哥该为他救你之事道一声谢。” 湫十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骨上,稍稍使力,将套在上面的玉镯褪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宋昀诃看着躺在她掌心中颜色透润,灵气逼人的镯子,问了一声。 “来之前我跟伍斐聊过,说明日去临安城找他们。”湫十眼眸弯了弯,声音比方才轻快了些:“秦冬霖要是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宋昀诃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又开始揣度秦冬霖的心理了,从小到大,对这样的事,湫十总是乐此不疲,可能是真的相处时间长了,秦冬霖那么个难以捉摸的鬼脾气,有时候也真能被她猜中个七七八八。 湫十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鼻尖,像模像样地分析:“他一直不搭理我,留音玉看见了不回,但又一直挂着没碾碎,说明他在生我气。我不知道他来了临安还好,可我明明在伍斐那里知道了,还不立刻滚过去跟他解释情况赔礼道歉,非得拖延一天,为什么呢。” 宋昀诃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却也配合着她往下猜:“为什么?” “这个时候,别人会觉得我是因为禁足或是其他的缘由,一时赶不过去。”说话间,东蘅院已经到了,湫十朝着严阵以待守在门口的陆珏笑了一下,又喊了声“陆珏哥哥”,才又回过头跟宋昀诃说:“但秦冬霖肯定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 宋昀诃摇了摇头:“比如连夜将程翌转移安置。” 湫十颔首,像是能够想到那个情形,漂亮的水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月牙,“所以他一定不会等明天我安排好一切去找他。” 宋昀诃眼皮重重一挑,牵扯得太阳穴也疼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就会过来?” “得看他什么时候知道我联系上了伍斐这件事。”湫十拿着那圈镯子,在宋昀诃的眼前晃了两下,“你瞧着吧,等他来了,第一件事,不是找我,也不是问你要个解释,他会循着气息,直接来东蘅院。”她另一只手朝着半空中划了一下,“一剑下去,这个房子和里面的结界肯定都保不住。” “第二剑下来,程翌的命可能也保不住。” “你这个手镯,是想给程翌留下,挡秦冬霖的剑?”宋昀诃听完,步上台阶,问。 “这是阮姨给我的生辰礼,可挡一次昆虚境以下的任何攻击。”湫十顺着镯子上的纹路抚了抚,有些心疼,“其他的防御灵宝我怕挡不住。” 六界年轻一辈中,能让秦冬霖全力以赴的对手屈指可数,上一回正儿八经见他跟人切磋还是三年前,以他那种恐怖的修炼速度,谁知道已经到了哪一步。 宋昀诃:“也不必如此,哥哥今日在这帮你守着,他人一到,便唤你过来,如何?” 湫十裙摆缓缓扫过台阶,她摇头,道:“没用的,不让他出完那口气,他半个字都不会听。” 宋昀诃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此刻也被噎了一下。 话说到这,他们已到了长檐下。眼前屋门紧闭,窗子只向外推开了半条缝,一股浓郁的药草灵材味扑面而来。 相比于上次来时强硬的封院态度,宋昀诃这一次显得格外温和有礼。 以至于青枫将他们迎进屋时,脸上的神情都是懵的。 黑龙族身体强悍,几日的卧床休养,程翌已经能够下榻坐一会,或是围着屋子走一圈。湫十和宋昀诃进去的时候,他才换过药,在桌边的圆椅上坐着,脸色寡白,通身的气质却如落雪一般干净。 “公子,这位是琴海主城的少君。”青枫很快反应过来,向程翌介绍道。 程翌是见过湫十的,前头十几日断断续续清醒时,都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待着,或命从侍从自己屋里搬来贵重的摆件,或又让人送来疗伤的上好灵药。她将他救回来,还如此悉心照顾,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至于琴海主城的少君宋昀诃,他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像宋昀诃这种生下来就被冠上少君头衔的人,血脉纯粹,资源享之不尽,是立在妖族年轻一辈最尖端的天骄,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也是他朝前奋斗,咬牙攀爬的动力。 “程翌见过昀诃少君。”程翌不卑不亢,朝宋昀诃抱了下拳,谈吐自若。 青枫是见过他前几日吩咐飞鱼卫将东蘅院围起来时黑着脸的样子的,因此从见到他开始,身体就有些紧绷,但出人意料的是,宋昀诃这次并没有刁难他家公子,而是跟着回了个礼,言辞温和客气:“程翌兄客气。昀诃此次来,是代家妹向程翌兄道谢。” 等听完前因后果,程翌眉心舒展开,他朝湫十笑了一下,轻声感慨:“谁料昔日随手而为一件小事,今朝竟能换回程某一条命。” 他生得清隽,唇红齿白,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等耐心听完湫十所说,他捏着手中的玉镯,嘴角仍噙着浅笑:“误会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解释清楚,少君和姑娘放心便是。” 如此行为做派,就连阅人无数,洞察秋毫的宋昀诃,也不由在踏出东蘅院院门时赞了一句:“这份气度谈吐,看着真不像是从黑龙族出来的。” ===== 是夜,皓月当空,湫十带着妖月琴经入了密室。 妖月琴经是妖族顶尖乐术秘法,身在六界十大天阶秘法之列,但跟别的秘法后继有人相比,这卷秘术在近十万年间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不是因为天阶秘术常人难以窥见,或是修习着天赋不够,而是因为它得配合妖族圣物妖月琴一同修炼。 而妖月琴已经近十万年不认主了。 圣物有灵,它不认主,谁也勉强不得。 湫十算是半个被青睐的幸运儿,在她出世那日,赤红彩霞漫天,铮铮琴音自古阁中传出,不知多少年没动静的古琴给出了微弱的回应。 湫十是当世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古琴之灵的人。 为什么只能算半个幸运儿呢。 因为妖月琴一直没认主。 而随着年龄和修为的增长,湫十也行至了一条岔路口。 和她一样的天骄们,都选择了族内的天阶秘法,比如她哥哥宋昀诃,万年前开始修习天阶秘术破戟术,如今已经到了极高深的地步。 现在摆在湫十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 要么接着在乐修这条路上走下去,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就只能换修地阶高级秘术,久而久之,跟别人拉开差距。 要么放弃从前所学一切,转换灵力,修习别的天阶秘术。 密室内,湫十看着悬浮半空中的古琴经,不由得想,梦中的自己,最后走了一条怎样的路呢。 应当是换了别的路走吧,但总归不会太顺利。 她离开了家,天阶秘术轮不到她选择,妖月琴则还在古阁中静静躺着,而没有妖月琴,妖月琴经与废纸无异。 湫十胡思乱想半天后,摒弃杂念,盘膝而坐,用心感悟琴经中所描绘的意境。 深夜,一阵惊风起。 一道锐利得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灭杀剑意冲天而起,带着无与伦比,无可阻拦的绞杀意志,奔向主城中心的西南角落。 那是东蘅院的位置。 密室内,湫十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了眼。 秦冬霖,到了。 8、婆娑剑 第8章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令人胆寒的剑气如同深海中翻涌的巨鲸,沉沉横亘在凉水一样的夜色天穹上,如同蛰伏着亮出利爪的洪荒蛮兽,不经意的呼吸间,都隐匿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破坏力。 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过须臾,小半个主城府都亮起了灯。 夜幕被凝成实质的剑意一分而二斩下,霜雪一样的颜色从瞳孔中划过,蓦的落在东蘅院的院门旁,被剑气划过的地面顿时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泥屑四溅,声如炸雷。 宋昀诃到得比湫十早。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遇到这样的事,哪怕对面站着的是身份相当,自幼相识的秦冬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秦冬霖立于半空,眉骨拧如弯刀,黑沉沉的瞳孔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压力便如山倾海啸般席卷而至。 负责看守东蘅院的陆珏捂着胸口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里哽着的腥甜囫囵咽回了肚里。 宋昀诃朝前一步,“冬霖。”他音色清润,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出剑的位置,“怎么这么晚过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秦冬霖终于正眼看人,他垂眸,声线沉着,冷凝的躁意无所遮掩:“你想阻我?” 像是感应到他的不耐烦,他手中的剑身嗡鸣着颤动,剑意蓬发,锐意无匹。 宋昀诃看见秦冬霖头疼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今日这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势必会因为两家的关系,因为一些别的考量而忍下来,理智冷静解决问题,但秦冬霖不会。他像是一阵不受束缚的飓风,有些事,想做便做了,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比如今夜,比如此时此刻。 但凡秦冬霖压着性子问一声,要个解释都还好说,可他这样的姿态,等于摆明了告诉他们:他不管中间有什么隐情,也不想听什么解释,这条黑龙,必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宋昀诃凝眉,与他相对而立:“这件事,我让湫十跟你解释清楚。” “我要她的解释做什么。”秦冬霖眼皮朝上掀了掀,黑色的袖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他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手背,他嗤的笑了一下,侬丽的面貌化而为刀,带着不容忽视的攻击性和侵占性,“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至少秦冬霖和宋湫十名字还绑在一起的时候,不能碰。” 这也是他的一惯态度。 宋湫十事多,烦人,矫情又娇气,还经常惹祸要收拾烂摊子,看不惯她的人很看不惯她,但没人敢欺负她。 不是因为她的哥哥叫宋昀诃,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叫秦冬霖。 “宋昀诃。”秦冬霖没了耐心,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眉骨微提,语调冷然:“让开。” 话音落下,宋昀诃脚步未动,但秦冬霖显然没了等待和对峙的心思。他手腕转动,两道剑光如同游龙般接连斩出,角度的掌控妙到毫巅之间,一道擦着宋昀诃的腰侧闪过,一道径直刮过了他的左边脸颊。 第一剑破了东蘅院外设置的结界,并将里面的所有房屋亭台都夷为平地。 第二剑直接锁定了程翌的气息,绞杀而至。 宋昀诃目光一凝,想飞身去接,但旋即身体一僵。后面推出去的那一剑,力道,时间,包括上面蕴含的剑意,都让他无从接起。 这一剑,不能躲,只能硬抗。 程翌受了那样重的伤,若这一剑落下,他会瞬间成为剑下亡灵。 但宋昀诃知道,他身上有湫十给的灵镯,这一击并不会让他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这个时候,宋昀诃又不由得想起早前湫十说的那些话,对照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竟是一样不差,全部重合。 真令人难以置信,秦冬霖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脾气,还有被人猜透的一天。 破碎四裂的屋子里,断壁残垣间,一条巨大的黑龙现出原形,盘踞在半空中,白首白尾,在夜色中无比耀眼,像冬日里的一抹初雪,刺得人眼睛发疼。 那道追击而至的剑光被一圈淡金色的光圈阻挡在外,难行半步,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弥在半空中。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微愣。 秦冬霖乌黑的眼瞳动了下,他感受着光晕上熟悉的气息,半晌,侧首,一字一顿:“流星镯。” 阮芫亲自炼制、送出去的东西,他作为儿子,自然能够分辨出。 宋湫十,为了保护这条黑龙,倒是显现出了不比寻常的大方和聪明。 流星镯这种一次消耗的保命灵物都舍得给出去,还能将时间算准在他来之前。 十分有长进。 秦冬霖眼底的情绪第一次彻彻底底凉下来,他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指骨,意念一动,手中的长剑便隐去了踪迹。 宋昀诃以为这就是湫十口中他消气了的体现,肩骨缓缓地松了一瞬,然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在下一刻突然变了脸色。 天穹与地面变了颜色,像一口巨大的锅,里面原本盛着不温不火的汤,而现在,有人在锅底放了一把火,整锅汤都沸腾了起来! 感知到危险,巨大的黑龙竖起金黄的瞳仁,庞大的身躯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陆珏站在东蘅院院门不远处,看着眼前狂沙走石,风云变幻的异象,目光死死凝在了秦冬霖的胸膛处。 三寸长的古剑剑身流动着水银一样的光泽,每一处纹理浑然天成,带着从远古鸿蒙而至的厚重威压,将直视之人的脊梁都要逼迫得弯下去。 秦冬霖伸出手掌,长眉如刀,与生俱来的懒散冷淡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立于磅礴剑气之前,站在明与暗的交界之处,危险得令人胆战心惊。 “婆、娑、剑。”宋昀诃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一字一顿,像是要将心中某种颤动的情绪由此抒发出来。 秦冬霖眉骨微提,手掌才握住剑柄,手背就搭上了一只手掌,带着阻止的力道,宋昀诃声色凝重:“秦冬霖,婆娑剑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婆娑剑身为六界七大圣物之一,由鸿蒙时传下来,千百世过去,也才择三主,每一位都在六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任天族天帝,在年少时就曾试着降服此剑,但也铩羽而归。 这是跟妖月琴并列,甚至排名更上一筹的圣物。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重现天日! 东蘅院方圆数十里都被笼罩在月一样纵横交错的剑气中,所有人的动作和话语都迟钝了下来。秦冬霖没有拂开宋昀诃的手掌,但后者去明显感觉到有山一样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骨上。 一而再,再而三,饶是在理亏的情况下,一向好脾气的宋昀诃也生出了一股火气。 “秦冬霖。”他手掌微握,雪色长戟横空,“这里是琴海主城。” 宋呈殊和唐筎到现在都只是光望着不现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一是给流岐山一个面子,二是小辈的事,他们不好插手。 秦冬霖根本不管这些,他脾气臭得远近闻名,无人不知,宋昀诃曾有耳闻,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湫十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争锋相对,刀戟相向的画面。 她飞身掠至半空,摁下了宋昀诃握着长戟的手,“婆娑剑威力太大了,你们两若打起来,整座主城都得被夷为平地。” 宋昀诃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他抬眸扫了眼身后的狼藉,敛眉道:“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来说。” 湫十的目光先是落在秦冬霖那张黑得不行的脸上,像是在斟酌话语一样,半晌,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把婆娑剑带过来了?” 宋昀诃微楞,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显没话找话的开场。 秦冬霖瘦削的手指骨节缓缓一紧,婆娑剑灵光陡盛,他神情不耐至极,眼神甚至都没在湫十身上停留几下,转而就要斩向那条无处藏匿的黑龙。 湫十做出了一个跟宋昀诃一样的举动。 她将手腕轻搭在了秦冬霖的手背上。 她才从密室出来,白衣黑发,唇色极淡,风一吹就要被刮倒似的,弱不禁风。 秦冬霖看着今日第二次被摁下的手背,隐忍地皱眉,声线沉冷。 “宋湫十。”他道:“松开。” “不松。”湫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别这么大火气。” 秦冬霖懒得跟她斗嘴,才要甩开那只手,就见她手指一根根缩紧,缠在他的腕骨上,力道不重,菟丝花一样。 他手才动一下,湫十就很低地咳了一声。 她的脸很小,巴掌大,肤色雪白,像是久未见天光的病人,眉一蹙,眼一垂,便是泪盈于睫的样子。 从小到大,这副样子,秦冬霖不知道看过多少回。 每一次,不是在做完错事之后胡搅蛮缠搪塞了事,就是磨着他去收拾烂摊子撑腰。 她最喜欢顶着这副三步一喘,五步掉一滴眼泪的模样,干些上天下海,鸡飞狗跳的事,并且乐此不疲,屡试不爽。 “我才从密室出来。”湫十的声音有些低:“乐谱没参透,头疼。” 她修习的妖月琴谱跟别的秘术不一样,遭到反噬是在识海之内,头疼是家常便饭的事。 反正一做错事就疼,而且演技逼真,秦冬霖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 秦冬霖手腕稍动一下,她便咳一声,并且丝毫不心虚。 他的动作一僵,一顿,如此几次之后,他的眼皮抑制不住的,隐忍地跳了两下。 9、糊弄 第9章 如瀚海一样的剑气撕裂了虚空,将一方苍穹染织成银水一样的亮色。方圆数十里,惊鹊声声,鸟飞兽散。 半空中,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三人气氛有些微妙。 秦冬霖看了眼缠在自己手腕上,像玉一样剔透的五根手指,睡凤眼低垂,声线里的不耐之意浓得简直刺耳:“一炷香的时间,说。” 这话湫十听过的次数,没有上千,也得有上百了。 秦冬霖是修炼狂魔,流岐山的事也多,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比宋昀诃还难寻踪迹,可偏偏,湫十总能用各种方法很准确地寻到他的位置。 在忙得像陀螺旋转的时候,秦冬霖看见宋湫十,眉心总会抑制不住、近乎条件反射般地狠狠跳动两下。 这个时候,湫十往往有两种方法应对他。 要么装乖扮傻,一改往常,秦冬霖走到哪她跟到哪,他忙自己的事,她就坐在旁边看书作画,也不说话,被忽视的时间长了,就冷不丁地低咳两声,用以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显露麻烦精的真面目,黏着缠着,再加上她惯用的头疼和受伤说辞,等秦冬霖那点微薄的耐心告罄,他很快就会将手中的名簿往桌上一丢,摁着眉冷着声音说“给你一炷香时间,说完赶紧走。” 能让湫十软磨硬泡着开口提的,不一定是多棘手的事,但一定是考验人耐心的麻烦事。 秦冬霖试过在天寒地冻的秘境试炼地里跟天族三位小仙王对上,不是因为什么天材地宝,秘法功笈,而是因为他们这边出了名的的湫十麻烦精跟对面同样出了名的天族麻烦精不对付了。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昨天看上了邺都的鬼火灯,今天又想要东海的龙丹。 但都没有这回的事情离谱。 秦冬霖冷眼望着她,想看她能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田地,整个主城尖塔周边,漫山遍野都是星点的灯火,像黑暗幽湖边泛着光起舞的成群萤虫。 “去白棠院。”湫十扫了眼四周的情形,转向宋昀诃,道:“哥哥,这里交给你了。” 宋昀诃颔首应下。 白棠院和程翌住的东蘅院离得并不远,秦冬霖方才朝着东蘅院斩下的那两剑也波及过来,将白棠院外的守护禁制激发,院内亭台楼阁并没有受到波及,后来婆娑剑出鞘,上古圣物的威压不容小觑,院内西侧的小湖到现在为止都暗涌不止,像一锅烧开了的滚水,湖面上咕噜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泡泡。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了湖心小亭,前者轻轻拂开飘动的帷幔,朝着湖面张开手掌,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往下,清凉雀跃的灵力以风一样的速度铺满湖面,那些躁动翻涌的暗流被安抚着,停下了叫嚣。 秦冬霖倚在亭台长椅边,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浑身都淌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压迫感十足。 “冬霖。”湫十难得没有秦冬霖秦冬霖的连名带姓叫他,喊得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试探意味。 “说。”秦冬霖寡白的长指落在描红漆的扶手上,声线沉冷,态度丝毫不见软化。 湫十朝他走近,手指心虚地抚了抚鼻脊骨,想了想,顿了一下,喊他:“冬霖哥。” 秦冬霖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宋湫十。”他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长眉如刀,“好好说话。” 明月端着茶水进来,朝两人行了礼,又十分识趣地悄无声息离开。 湫十磨磨蹭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捋了捋思绪,开口道:“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事情被传成了这个样子,昨日父亲和哥哥出手调查,发现将消息大肆编造、传扬的大多是天族安插进来的人。” 秦冬霖听她说完,嗤的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瞳仁中讥嘲之意简直要溢出来,头顶上就差写上“宋湫十,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吗”这样的话。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做了个手势,她接着道:“我将程翌接到主城,多有照顾是事实。” “但这件事,事出有因。”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也足够清楚,等说完最后一个字,秦冬霖也没什么反应,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难以言喻的沉默在这座小亭中弥漫开。 湫十有点扛不住这样的氛围。 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又飞快地低头,磕磕绊绊,极不熟练地将心里打了好久的腹稿念了出来:“总之,不论怎样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湫十自出世起,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身份不如她的不说,就是宋昀诃、秦冬霖,伍斐这种少君之列,也都因为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而对她多有纵容,再胡闹荒唐的事都揭过去了。 秦冬霖多吓人啊,眉一皱,声一冷,哪怕顶着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让四海八荒各族贵女望而却步。 宋湫十是唯一一个不怂他,还能极偶尔使唤使唤他的人。 他们关系好,在各种未知的秘境中试炼时,只要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湫十是铁定要跟在秦冬霖屁股后面的,宋昀诃这个亲哥都要让地。 她干了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连累秦冬霖被责罚,两个人一起罚扫祠堂的时候,都尚且理直气壮地分了各自的任务,觉得是未来道侣之间的共患难,根本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就更别说正儿八经的道歉了。 秦冬霖闭眼想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 因为一条黑龙。 这歉道得,跟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似的。 “……我不该在你给我找龙丹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湫十见他还不说话,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小小的力道,晃荡了两下,声音低得像是含糊的撒娇:“救命之恩呐,我见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危险,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掐了一点点食指尖,在他眼前晃,又重复了一遍:“就差一点点了。” “哥哥还去感谢他了呢。” 每次见到湫十,秦冬霖眼皮跳动的次数比没见到她的几年都多。 他长指点在突突直跳的眉心处,指骨瘦削突出,声音里带着冷且浅薄的笑:“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谢他?” 湫十默默松开了手,用气音低低地哼:“没让你谢他。” 秦冬霖起身,黑沉的瞳仁里沉着小小的一个她,“喜欢他,是谣言?” “要因他解除婚约,也是谣言?” 他可以接受宋湫十提出解除婚约,但不能因为这种原因。 这段时间,诸多曾败于他手中的天骄闻讯纷纷给他传音“慰问”,甚至就连天族那三位从来不管闲事,一心只闷头修炼,自诩高人一等的死对头都破天荒的主动联系了他,看完了这个热闹。 头顶冒绿,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荒诞得听了都想嗤笑的理由。 湫十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在脑子里想过无数种说辞以及秦冬霖之后的脸色和反应后,决定说实话。 “我是说了这样的话。”她难得的有些紧张,巴巴地抬头望他,“但都是气话。” 在秦冬霖紧绷的神色中,湫十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过之后就后悔了。” 她和秦冬霖在很小,还没有自己想法的时候,就知道了彼此是不一样的存在,同时接受了他们日后将是最亲近的人这样的说法。湫十从摔了跤,受了伤,到惹了怎样的麻烦,看上了怎样的东西,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找秦冬霖。 她不动话本里“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是种怎样的情愫,但毫无疑问,秦冬霖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能感知到,梦境中那个更偏执极端的湫十,在说完那些话后,其实也是懊恼而后悔的。 短暂的寂静中,秦冬霖目光晦涩,半晌,他嗯的一声,眼神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样,他提步行至亭外,虚空融碎,他大半个身躯隐入雾气中。 秦冬霖太了解宋湫十了。别看她现在小心翼翼,弱弱怯怯,但凡他脸色好上那么一点,或者给她说个“我相信你”这样的回话,下一刻,她就能给表演个现场大变脸,并且朝他伸手,理直气壮地问出“我的龙丹找到没有”这样的话来。 湫十见他二话不说就要离开主城的架势,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话。 但,没有要接着回去打人了,应该,不怎么生气了吧? 因为常年剑意的沁染,秦冬霖整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锋利的切割感,哪怕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都给人一种多看几眼识海都要被斩裂的撕痛感。 没由来的,湫十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了那句“魔君秦冬霖”。 “等一下。”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 秦冬霖一脚已经踏入虚空裂缝中,听了她的声音,蹙眉,回首,然后看着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凑到跟前,问:“秦冬霖,你现在还没入魔吧?” 秦冬霖眼皮再一次重重跳了两下。 他是疯了才会下意识回这个头。 秦冬霖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空间裂缝中。 ====== 秦冬霖夜闯主城这件事,在宋昀诃的刻意控制下,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当天夜里,主城前庭内院,十余处地方里伺候的数百名从侍守卫中,共查出二十余名身份不干净的探子,暗狱管事接手,问完讯息后将神魂碾碎,一缕余魄寄在廉价的存魂玉中,寄到了他们各自效忠的族中。 此事一出,主城街道都安静了几分。 第二日,湫十跟宋呈殊一起前往临安城。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阮芫在临安的院子里摆好了茶,女侍们还特意奉上了湫十喜欢的仙果,在果盘中摞得高高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喜人。 “阮姨。”湫十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疼她跟疼自己孩子一样的长辈,破天荒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阮芫是那种大气端庄的长相,在流岐山管事久了,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信服的意味。见到湫十,她眼眸朝下弯了弯,声音一如以往的温和:“小十来了?”她仔细看了看湫十,含笑夸:“又漂亮了。” 湫十笑了一下,眼眸亮得像星星。 “宋兄。”阮芫转而朝着宋呈殊点了点头,道:“快请坐。” 长辈们要谈事,谈的还是关于自己干出的蠢事,湫十坐立难安。 好在阮芫看出了这份不自在,抚了抚她的手掌,轻声道:“今日主城里外十几家灵宝阁联手办了个拍卖会,小五爱凑这样的热闹,一大早就拉着冬霖出去了。”她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放到湫十的掌心中,“去找他们玩吧,看上什么就买什么。” 宋呈殊点头应允,接着不放心地嘱咐:“小五和冬霖远道而来,都是客,不可再央着他们随你胡闹。” 湫十走后,宋呈殊站起来,朝着阮芫郑重其事地抱拳作了个揖,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是我琴海城对不住流岐山。” 阮芫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她显然也听闻了昨夜的事,苦笑着道:“冬霖夜闯主城,险些动手伤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这孩子冲动,扰了主城规矩,请宋兄海涵。” 两人一对视,彼此脸上都是无奈的苦笑。 “宋兄,你我相识上万年,客套的话,就别说了。”阮芫开口,道:“我们还是坐下来,说一说孩子们的事吧,今日你特意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宋呈殊依言坐下,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问:“流岐山的长老们,是怎样的想法。” “宋兄。”阮芫眉尖微蹙,道:“小十是我看着长大的,算我的半个孩子,她的性情我清楚,若无缘故,她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具体的缘由,你们有没有问过她?” 宋呈殊动容,将湫十所说的与他命人调查过的事件一一说出。 阮芫一字一句听得认真,直到宋呈殊将前因后果说完,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皱着的眉松下来。 “宋兄,实不相瞒,冬霖是我与秦越唯一的孩子,也是流岐山唯一的继承者,长老团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这次的事传得实在不好听,族内风风雨雨,长老团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话说到这里,宋呈殊同样作为掌权者,自然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其实早在来之前,这件事的具体解决方案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沉着了。 ——琴海和流岐山同时辟谣,宋湫十和秦冬霖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不存在外界传的任何其他关系。 虽然两族有意联姻是整个六界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但到底没有公开承认过,说不做数,就不做数了。 阮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口吻带笑的温和建议:“宋兄,当初冬霖和小十尚小,我们为了妖族的平稳,也希望后辈能将我辈的情谊延续下去,于是擅自定下了小十和冬霖的婚事,现在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我们难道还要再插手,将他们的婚事解除一次吗?” 宋呈殊走后,阮芫身边伺候的女侍上前收拾茶水,女侍长着圆圆的脸,因为跟在阮芫身边时间长了,也敢开口问一问令自己疑惑不解的问题:“夫人,族里都为少君的事闹成那样了,您为何不同意琴海城主的建议。” 明明来之前,他们预先定好的解决方法也是解除婚约。 阮芫看着远方的翠色,转了下手中小巧的灵玉杯,含笑问:“咱们那位少君,脾气好吗?” 女侍不敢答话了。 阮芫笑了笑,不以为意,又问:“那他蠢吗?” 女侍连着摇了好几下头。 阮芫站起身,白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摇了下头:“不蠢的人,怎么会带着婆娑剑入主城伤人,将理亏二字送到对方手中?” 让原本占理的事,都成了不占理。 10、祸水 第10章 日头高悬,正午是临安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城邦,同时也是六界最大的灵宝交易地域之一,很多海妖都栖居于此,海族秘境中的中低等灵宝有百分之七十五从这座城中流出。 下个月宋呈殊的生辰,从月初开始,临安城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外族人。这样的盛事,许多族中的老人都会带着族中的年轻一辈出来,见一见世面,也结交一下别族天骄们,让他们别做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而年轻人往往精力旺盛,闲不下来,临安城诸多拍卖会和灵宝阁就成了他们解闷的去处。 这次恰巧有灵宝阁派遣出的小队发现了海底一处小秘境,从里面打捞出了不少上古年间传下来的灵宝,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正好趁这次机会,几家实力不俗的灵宝阁携手,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宣传,到了即将举办的这几天,各大酒楼、灵宝阁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湫十听明月说起过这件事,但前段时间,她的心思都花在给程翌疗伤上,这几天又忙着平息谣言带来的风波,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没想到阴差阳错的,还是入了城。 湫十在琴海主城长大,这周边的城邦不知道被她逛了多少遍,因此才一入城,她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街边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酒楼里。酒楼牌匾前挂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颜色灰扑扑的感觉许久没有清理过,但里面的桌椅陈设却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 这家酒楼平时生意不行,但现在整个临安人满为患,湫十进去的时候,里面也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前台的掌事见到她,眼神一亮,直起身子迎上来,将她往二楼引:“姑娘楼上坐。” 湫十朝他颔首,去了二楼最里面的半隔间。 没过一会,面容稚嫩的小二上来给她送茶,等放下茶,他有些拘束地站到一边,笑得有些腼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姐姐来了。” 湫十抬眸,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今天怎么来店里帮忙了?师傅们没教你们修习功课吗?” 小二摇了摇头,如实道:“教习心法的师傅这几日有事告了假,我和小鱼就来店里帮帮忙。” “山峮很懂事。”湫十有些欣慰地夸赞,想了想,从空间戒里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灵石,放到小孩长了层薄茧的掌心中,温声细语道:“姐姐接下来有些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们,这些灵石,你和小鱼一人分一半。” 名叫山峮的小孩看着手中鼓鼓囊囊的灵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湫十面前欲言又止,湫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接:“这些灵石对姐姐没用,拿着吧。”她不忘叮嘱:“收到空间戒里,别被别人看见了。” 伍斐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隔间的时候,山峮才退出去,小小的孩子面颊涨得通红,眼里好像还包着一包泪,撞到伍斐身上也只是慌张地弯腰,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便跑开了。 “怎么了这是。”伍斐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桌角,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桃花眼往上一挑,声调含着一贯的调侃意味:“现在还喜欢上欺负小孩了?” 湫十在他们面前,跟方才面对山峮时的态度完全是天差地别,先前温柔耐心的大姐姐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本性。 “伍斐哥。”她眉目弯弯,顶着张小小的脸,太阳花一样转向冷淡得不行的秦东霖,喊:“冬霖哥。” 伍斐敲桌角的动作僵住了。 秦东霖眉尾微不可见往上挑了一下。 伍斐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从小到大,几万年的时光,湫十对着他喊哥的次数,他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她每喊一声,他不是要跪祠堂就是要进刑罚堂,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导致他现在一听到“伍斐哥”这三个字,就觉得后背隐隐作痛。 伍斐再不说话,他默不作声在桌边坐下,端着才上的热茶抿了两口。 湫十才不搭理他,她的眼神全部落在了坐在对面的秦冬霖身上。 秦冬霖一如往常的淡薄,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身上几乎已经明晃晃的写上了“脾气不好,不要招惹”这样的大字。 没有谁敢在秦冬霖臭着脸的时候上赶着去烦他,但湫十是个例外。 秦冬霖越烦,越不开心,她越要去闹他,缠他。 就比如此时。 湫十将自己的脸往他跟前凑了凑,声音甜腻腻的,花蜜一样,“冬霖哥。” 她生了张很有优势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脸色又很白,没见过日光一样,笑起来时眼睛会完成月牙,好看得不行,而声音稍软一些,睫毛再垂下来一些,又立刻变了一种意味,泪盈于睫,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同一种手段,用了上万年,成百数千次,还是能诱得人一次又一次中钩,麻烦精湫十的本事,可见一斑。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突起的图案纹理,他根本不用抬头跟她对视,就能知道她现在是种怎样的神情,必定是楚楚可怜,弱弱怯怯。 小时候,她每回在长辈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和伍斐就得挨一顿耳提面命的道理。 那时候,他觉得烦。 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烦。 搞得他欺负了她一样。 因而每回,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珊瑚螺,珍珠衣,鬼火灯,海龙丹,再珍惜难找的东西,都能如愿以偿得到。 可因为太照顾一条黑龙,而屡次在他面前殷切装乖认错,露出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 比她又想让他去找什么难找的东西还令人来得心烦气躁。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对那个茶盏突然没了兴趣,身躯往后一靠,拧着眉与她对视,瞳色沉沉,“我对乱认妹妹没什么兴趣。” 秦冬霖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别人或多或少有点发怵,湫十却并不怕。她见他终于正眼看她,倒也乖乖地坐了回去,看他没有半分说话的意思,她有些闲不住,视线瞥向窗外。 窗边正对着外街,嘈杂的喧闹声和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杂揉碎,再不甚清晰地传到湫十等人的耳朵里。 伍斐见她意动的神情,有些好笑地开口:“明天就是拍卖会了,以你的性子,居然不凑这个热闹?” 湫十以手托腮,蔫蔫地开口:“哪有心思啊,现在阮姨和我爹正谈着程翌的事呢。出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不准乱跑,不准惹事,要好好招待你们。” “这事怎么处理,你们两位当事人不知道?”伍斐一听,有些稀奇地问。 “我爹说要与流岐山谈了再知道。”湫十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以我对流岐山长老团的了解,大概是要解除婚约,对外澄清。” “这也是主城的意思。” 大家都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权力中的权衡之术,心中都有一杆秤,面对他们两个,湫十说话并不顾忌什么。 “主城的意思。”秦冬霖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一句话,又问:“是主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湫十和伍斐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他身上。 “怎么会是我的意思。”湫十一听,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只是想报个救命之恩,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现在都还被禁着足呢,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代表主城说话啊。”末了,她抚了抚鼻梁,还不忘嘀咕一句:“以死相逼都不一定能成功。” 秦冬霖原本是想听她否认的,可她真这么一长串说下来,他又觉得吵得不行。 “宋湫十。”他长指重重摁了摁眉心,“再吵,自己出去。” “明明是你自己先问的问题。” 到底理亏心虚,见他望过来,湫十给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片刻后,又忍不住小小地反驳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这件事,主要怪天族,要不是云玄要偷偷摸摸约我对战,还用激将法让我不要告诉你,也就没有后面的事。” “还有这次,如果不是天族背地里使手段,也不能闹成这样。” 听到这里,伍斐没忍住勾唇低笑了几声,因为她更胜从前推卸责任和祸水东引的技术。 秦冬霖靠在椅背上,眼眸闭着,一副万事不扰的凉薄样,宋湫十说的话,他像是半个字眼也没听进去。 半晌,他声线泠泠:“除了云玄,还有谁?” 湫十飞快地接:“就只有他。” “鹿原秘境,天族领队的名单出来了吗?”秦冬霖睁眼,扫了眼身侧坐着的伍斐。 伍斐:“刚出来不久。天族跟以前一样,由那三位小仙王领队,带着天族队伍进去。” “嗯。”秦冬霖又闭上了眼,没再问什么,眉尖冷意如刀一样横亘。 11、搬出 第11章 湫十跟着宋呈殊回主城的时候,炊烟四起,白鸟归林,天空上浮动的晚霞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路无话,回到主城府上,湫十算着时间,甚至已经想好了面对宋呈殊或感叹或责怪话语时的神情,可稀奇的是,直到两人行至白棠院和主院的分叉口,宋呈殊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湫十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欲言又止了一路,宋呈殊什么都不说,她干脆自己问:“父亲,阮姨是怎么说的,流岐山什么意见?” 流岐山的长老团里,个个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权衡利弊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任何对流岐山名声不好的事与物都会被毫不留情舍弃。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特别是天族的那三位小天王,除了云玄之外的两个都是剑修,气得差点没发狂。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12、妖月琴 第12章 从程翌住的高阁出来,往南走,湫十的脚步拐了一个弯,一步踏入虚空裂缝,直接出现矗立在主城最中央的尖塔古阁前。 尖塔是主城最高大恢弘的建筑,灰色的墙体显得陈旧古朴,人站在塔前,抬头往上看,渺小如仓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径直压在人的脊梁上。 尖塔分九层,每层里都有小空间,小空间彼此互不相通,无数禁制环环相扣,还有长老团的长老轮班值守,里里外外固若金汤。 湫十才踏上通往尖塔大门的阶梯,就感受到了几股交织在空中的晦涩波动,带着某种严苛的审视意味。 不过须臾,那些目光散去,而尖塔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老者古太龙钟,眼皮懒洋洋挂着像是有千斤重一样抬不起来,周身并无灵力波动,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拄着的那根拐杖上。 “古长老。”湫十的脚步停在尖塔前,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她眼眸弯弯,朝着老者的方向走过去。 她是尖塔的常客,来的次数多了,跟这位长年累月守护尖塔的老者也熟悉起来。 被称为古长老的老者像是终于被夜色中的琉璃灯盏刺得眯了下眼,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朝着湫十点了点头,因为久不曾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很:“小殿下。” “我来看看古琴。”湫十接过他手掌中的名册,用特制的渲金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这是主城的规矩,每一位进尖塔第七层接触古琴的人都得如此。 古长老是守护古琴时间最长的人,他见过太多的天骄走到妖月琴面前,他们或强大,或坚韧,或隐忍,可妖月琴从未有过反应,眼前主城这位小殿下,堪称唯一的例外。 妖月琴再不认主,这个意外,只怕也要换走它路了。 以湫十的身份,就算是换走它路,修习的也只会是别的天阶秘法。天阶秘法有天阶秘法的骄傲,它们并不能共存,湫十一旦转而修习其他,就不能再感悟妖月琴谱。 “小殿下。”在湫十转身步入尖塔的一刹那,古长老抚着嗓子出声:“与古琴之灵好好聊一聊。” 湫十诶的一声,疑惑地回眸,古长老沉默半晌,又道:“琴之精髓,在于灵。” “好。”湫十颔首,笑得像个小太阳,“多谢长老提点。” 他们没接触过古琴之灵,再结合古琴千万年不认主的行为,对它的认知偏差有些大,这样的嘱咐,湫十已经从不同人嘴里听过许多遍。 湫十凭着手印一路畅通进了第七层空间,尖塔中每一层的空间都极大,有形形色色的试炼场所,有专门珍藏秘笈和功法的藏书阁,但论特殊,第七层毫无疑问排在第一。 偌大的地界,有山有水,有云有湖,郁郁葱葱,翠色如翡。 跟上一次来火焰滔天,岩浆迸发的场景又不一样。 湫十习以为常,在藤蔓缠成的小秋千上坐下来,眯着眼不说话,一副疲惫的、困倦的模样。 没过多久,流水一样的藤蔓倒着垂落,缠绕在一起,在湫十坐着的秋千架边又搭了一个迷你版的小秋千,一阵小小的重量落在湫十的身边。 见她没有反应,一只圆滚滚的球小心翼翼滚过来,嗖的一下吊在她的裙角上,在半空中摇来荡去。 湫十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睁开眼,在它试探着靠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捉,毫无疑问又扑了一个空。 小小的肉团子隐在空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但湫十的耳朵里,又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软乎乎的笑声。它在空中荡来荡去,惊起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这些几乎不可捉摸的动静,都昭示着它的存在。 它今天心情还不错,湫十几乎是下意识的得出了个这样的结论。 湫十又想起了上次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滚烫岩浆跟在她后面追,出第七层空间的通道还被它出手封锁了,她东躲西藏,应付它应付得精疲力竭,最后它肯打开空间通道的时候,她灰头土脸,脚步都是软的。 乐此不疲闹了半晌,它像是对这个游戏没了兴趣,在湫十眼前缓缓现出真身来。 小小的头,小小的手和脚,长而尖的耳朵薄若蝉翼,整个身体圆滚滚的,像一颗比较大的、长着精灵耳朵的粉嘟嘟肉丸。 谁也想不到,出了名挑剔苛刻的古琴之灵,居然会是这副模样。 湫十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很小,才刚接触修炼一途,当时宋呈殊牵着她的手进第七层,两个小家伙都很警惕,古琴灵只露出了一颗头,湫十则躲在宋呈殊的身后睁大眼睛瞅它。 后来开始正式修习妖月琴谱了,进入第七层的次数多了,也渐渐的熟悉起来。 古琴灵会在她坐着看琴谱的时候跳到书页上,会在她树下打盹的时候落在最靠近她的那片树叶上,但就是不让她伸手触碰它,湫十无数次朝它伸出掌心,没有任何一次得到回应。 它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宝石一样温柔的绿色,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诚恳而专注的感觉,再配上那张肉乎乎的粉嫩小脸,又憨又可爱,完全没有外面所传半分高傲冷淡的气质。 两两相望,湫十伸出手指想戳一戳它的脸,后者飞快地躲开了。 “婆、娑。”古琴灵不习惯开口说话,吐字并不清晰,它自己也意识到了,停了一会之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婆、娑、剑。” 这一回,湫十听懂了。 同为天阶圣宝,灵物之间有所感应是很正常的事,何况秦冬霖来的那夜,动静闹得不小,方圆百里都有察觉,古琴之灵更是首当其冲。 “没事,都已经解决了,主城没有受到波及。”湫十以为它是担心主城的情况,回答道。 古琴灵顿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实在不喜欢这样说话,干脆沉入湫十的识海,道:“婆娑剑灵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在沉睡。” 湫十一愣,追问:“怎么会?” “认主之后就陷入沉睡了,接下来,它的主人要给它提供海量的天地灵物,保证它的恢复。”古琴灵认真道:“不出意外,你要的龙丹,已经被它吃了。” 湫十眉头皱了一下,倒没有在意那枚龙丹,“婆娑剑灵怎么会受伤?秦冬霖带着婆娑剑来的时候,我看着还好好的。” “笨蛋。”古琴灵拿圆溜溜的眼睛瞅她,见她看过来,稍稍挺直了胸膛,“除了它的主人和我们几个天地之灵,没谁能感知到它的状态。还有,婆娑剑出鞘引发的天地异象,并不能说明它处于强大的巅峰时期,妖月琴和别的天地圣物也可以。” “婆娑剑是天地间最具攻伐之力的圣物,若是剑灵没有沉睡,婆娑剑的持有者没有刻意收敛,那日夜里,整座主城府都得碎个干净。” 湫十听完,问:“圣物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天阶圣物应天地而生,各有所长,但无一例外,隐匿逃跑的功夫一流,它们若不想出现,谁都找不到它们,它们若是不想认主,谁也无法勉强它们。 琴灵沉默了好一会,含糊其辞地回:“七大圣物里,其他没现世的大多都在养伤,婆娑剑伤得最重,不知道怎么突然跳出来认主了。” “我跟婆娑剑灵也很长一段岁月没有联系过了。” “妖月琴也受了伤?”湫十揪住重点,眉心拢了拢:“有人对七大圣物同时出手了?”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天族那群老头丢下手里所有的事不干了没日没夜寻找也不现实,其他界的掌权者不会毫无察觉,放任不管。 “妖月琴没受伤。”提到这个话题,古琴灵像是有些不开心。此处的山河在它的眼瞳中崩碎,湮为飞灰,空间中的湖水沸腾,山体塌陷,飞瀑往天上流,画一样的美景在瞬息之间变了副模样。 湫十站在雾蒙蒙的镜湖中,脚下淌着薄薄一层水,低头就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远处,是一把悬浮在空中的琵琶琴。 几乎是一瞬间,湫十就确定了,这是真正的妖月琴! 那一直摆在外面那把更漂亮灵气波动更强烈的琵琶琴又是什么? 湫十的目光黏在那把古琴上,几乎挪不开目光。她自幼修习妖月琴谱,这股波动,她绝对不会感受错! “鹿原秘境,你带着妖月琴去。”古琴灵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捂着小小的唇打了个哈欠,在钻进妖月琴里前,没忘了故作凶狠地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威胁:“不准告诉别人!” 它的话音落下,妖月琴悬浮着飘到湫十身前,她一抬手,就能将它抱在怀里。 湫十僵着手指接住了它。 入手冰凉,手指尖落在琴弦上时,那股传自洪荒上古的莫名波动便彻彻底底、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 抱着它,湫十甚至有种可以把秦冬霖揍趴的感觉。 哪怕是没有认主的圣物,得到了圣物之灵的许可,必要时刻,也能发挥出圣物之威。 这在群强聚集的鹿原秘境,是一件大杀器。 ======== 湫十踏出第七层空间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梦里,她光顾着安置程翌,躲避主城铺天盖地通缉的追兵密卫,不仅错过了宋呈殊的寿辰,同样错过了五万年一轮的鹿原秘境,那是从洪荒时传下来的,独属于年轻一辈的最重要最珍贵的机缘。 早在万年前,她就开始念着这件事。 她都能想象出,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梦中的自己得多遗憾。 湫十是个很容易满足的性子,不管是能暂时将妖月琴带到鹿原秘境,还是现实处处比梦境好,都让她身心愉悦,因此在伍斐留音玉联系她时,脸上都还是带着笑的。 “带上你全身家当,来临安城的符玉斋。”那边的声音吵得要命,湫十听了半天,也才辨认出这么一句。 没过多久,下一句传了过来。 “看宋昀诃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也拉上。” 湫十听完,将留音玉挂回了腰间,全当做没听见,根本不打算理会他。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那里举办。 跟他们不同的是,伍斐从小就痴迷于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没用的东西,花钱如流水,买的东西都中看不中用,最狂热的时候,欠了一屁股的外债。 就在这个时候,最后几句话顺着灵光传了过来。 ——“别装死,这次不是我要。” ——“秦冬霖让你们过来的。” 湫十的动作顿了一会。 秦冬霖对这些外物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还得养一个陷入沉睡了的婆娑剑灵,那就是一口无底的黑洞,囊中羞涩可以理解。 湫十于是很耐心地朝那边回了句:“马上来。” 13、天女 第13章 今夜的临安城格外热闹,从天阙街头到街尾,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左右两边高高的酒楼上,年轻的锦衣公子和蒙着面纱的千金姑娘倚在刷了红漆的栏杆上谈笑肆意,那等场面,比一年一度的天临节还要热闹些。 湫十和宋昀诃并肩走在街上,前者秀发如瀑,脸颊边的两小绺黑发织成了长长的发辫,她原本就长了张小小的脸,这样一来,显得更稚嫩俏皮,像极了瞒着大人偷偷跑出来凑热闹的小妖。 宋昀诃带着她绕着拥挤的人潮走,符玉斋坐落在临安城的中心地域,天阙街的尽头,门庭大敞着,左右有衣着得宜的侍从颔首微笑,迎接宾客。 到了这里,人反而少了。 因为夜里的这场拍卖会,符玉斋从白天开始就停止了一切灵宝交易,等到夜幕低垂的时候,才陆陆续续有人进去。 想进拍卖会,得办不少手续并拿到符玉斋发放的特殊扳指,经过门口侍从们的核验,确认无误后才会被放行。 简而言之,你得证明自己有雄厚的财力,能够拍卖得起拍卖会场里的东西,并且根据这个,符玉斋会将前来参加拍卖会的宾客分为三批。 发放白色扳指的坐在大厅中连成排的环形座椅上,这一类最普通,人数也最多,他们的目标大多是对修炼有裨益的灵草灵药或者低中阶灵宝武器,当然,也有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厉害人物混在其中,凑个热闹捡个漏。 发放橘色扳指的财力雄厚一些,多是本地的大家族,跟符玉斋长期有合作往来,他们会坐在拍卖会的前沿,意向是对家族后辈有利的功法秘笈,或者能帮助家中长老突破瓶颈的天才地宝。 拿到红色扳指的就不用多说,都是千里迢迢从六界各地赶过来,专程奔着海底秘境出的秘宝来的,他们被安排在拍卖场的正上方,一个个装修典雅的包间里。 不出意外,湫十和宋昀诃被侍从拦在了门口。 宋昀诃在被湫十扯着来的时候,就做了相应的准备,他从袖袍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守门的侍从,那名侍从朝他欠身,道:“贵客稍等。” 侍从身后的小童郑重地捧着那枚腰牌进了符玉斋内门。 湫十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去,对这一幕见怪不怪,这几日朝着符玉斋出示身份牌的人有不少,四海八荒什么家族门派都有。侍从无法辨别真假,为了防止来者浑水摸鱼,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都要请示长老。 没让他们等多久,一个身材矮胖的管事模样的男子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方才进去的那名小童。 男子拱手,朝着宋昀诃和湫十行大礼:“下臣符玉斋康如海,见过公子,见过小姐。” 顿时,许多道目光似经意,似不经意般落在两人身上,有人意味深长地用眼神交流,似乎在说:看,又来了一个。 宋昀诃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只朝着康如海颔首,示意他起来带路,湫十就没这么老实了。她抬眼,笑盈盈地与方才看过来的人对视,眉目弯弯,还露出小半颗带着稚气的尖牙,十分真心诚意,以及明目张胆。 这一遭下来,再没有人偷偷看他们。 宋昀诃见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形,但每一次看,都还是哭笑不得。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他摇头,示意湫十跟上。 “好几张熟面孔。”湫十轻飘飘收回目光,笑起来像一朵小小的太阳花,“别人偷偷看我,我就非要光明正大看回去,遇到暗地里嘀嘀咕咕的人,我就非要当面说回去,这样他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我不好惹,就不敢再偷看我,偷嚼我的舌根。”说完,她侧首补充一句:“至少当着我的面不敢。” 她的模样太坦荡,言语太无畏,宋昀诃失笑,一时之间竟无话可应。 康如海在前面引路,等到没人的地方,他停下来,扭头问宋昀诃和湫十:“少君,姑娘,需要前往楼上的雅间吗?” 康如海有些拿捏不准现在年轻一辈的想法,这几天,不少显贵家族的少爷小姐前来预定雅间,但也有身份显赫的家族并不看重这个,执意要坐在拍卖场中的,所以在做出安排前,开口问一问最妥帖。 秦冬霖怕吵,肯定不会坐在下面的拍卖场上。 湫十嗯的一声,观察了一下位置,道:“找一个朝南的雅间,要第一时间能看到报价的。” 面对两位主城的少主人,康如海态度格外谦卑和蔼,他很快通过留音玉安排了什么,没过多久,就有身段婀娜的女侍端着银盘上前欠身行礼。康如海拿起银盘上的琥珀色灵戒,递到宋昀诃跟前,道:“这是我们符玉斋的一点心意,是一件中级灵宝,凭借此戒,公子和姑娘日后凡在符玉斋消费,一律按九五折算。” 像主城这样的庞然大物,出手就是大手笔,九五折意味着让出了成百甚至上千万的灵石,已经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了。 宋昀诃想伸手去接,被湫十抢了先。 琥珀色小巧的灵戒落在温热细腻的掌心中,流动着水一样的光泽,湫十手掌缓缓收拢,虚虚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 宋昀诃深深看了眼异常积极,一反常态的湫十,从善如流地开口:“符玉斋的心意,主城收下了。” “带路吧。” 主城少君的身份不论拿到哪,都是最管用的通行牌。 没过多久,湫十和宋昀诃坐到了朝南的雅间里,雅间不算大,但该有的都有,凳椅,茶具,摆件素雅整洁,面前则是一整面透明的特制墙面,人坐在房里,居高临下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拍卖台上的情形。 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看清楚想看的一切。 墙角边还挂着一个特制的拍卖灵宝,可以第一时间将拍卖师的声音放大了传到他们的雅间里。 湫十坐下后,就将腰间的留音玉取了下来。她想了一下,觉得以秦冬霖的性格,现在怕是还没有彻底消气,不见得会搭理她,于是退而求其次,联系了伍斐。 伍斐那边很安静,也在雅间里坐着。 “我们到了。”湫十看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牌子,补充道:“在地字一号。” 一刻钟后,伍斐一个人抚着高挺的鼻梁骨进来了。 后面跟着眉骨低压,神情凉薄的秦冬霖。 湫十察觉到气氛不对,瞅了瞅秦冬霖,而后将疑问的目光投到伍斐的脸上。 这三个人一见面就跟小孩似的,宋昀诃一惯沉稳,不跟他们胡闹,现下眼也不抬,为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方才来的时候。”伍斐将他那柄宝贝得不行的玉扇收起来,点了点秦冬霖,“我们跟云玄碰面了。” “差一点就没控制住场面。”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湫十蓦的抬眸,问:“他来做什么?” 她眉尖拢了拢,朝那面透明的水晶墙看,是真有些不明白了:“一个小秘境能出怎样的宝贝,让天族三小仙王都凑上来哄抢。” “真有宝贝的话,我怎么没得到半点风声?” 他们会来拍卖会,是因为人恰好在此处,秦冬霖又需要大量灵物给剑灵疗伤,想着碰一碰运气,凑一场热闹,可云玄他,天族和主城万万里之遥,他来做什么? 宋昀诃也停下动作看过来。 “别想太多。”伍斐迎上兄妹两的目光,道出原因:“这会月初了,月底宋伯父生辰,天族会来人也不奇怪。” “至于为什么会来拍卖会。”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湫十:“天族那个小天女也来了。” 湫十顿时懂了。 说起这个小天女,那也是年轻一辈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难缠程度和爱凑热闹程度跟宋湫十不相上下。 她是天帝膝下幼女,兄长是九重天太子莫长恒,三位小仙王看着她长大,真跟宠妹妹一样宠着。 而且无人不知,天族风头最胜的三小仙王之首的骆瀛,是她幼时游玩时带回的病秧子,此人沉迷寡言,心机深沉,唯独对这位小天女言听计从,几乎已经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 一个天族小公主,一个妖族的掌上明珠,两个人对撞在一起,每次都能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湫十和莫软软之间那种争锋相对的氛围从小时候到现在,愈演愈浓,愈演愈烈,从来没停歇过。 莫软软有骆瀛,湫十有秦冬霖,莫软软有个太子哥哥,湫十也有,拼靠山分不出胜负,她们还总能找到别的可以比出胜负的东西。 比如各自的小金库。 湫十沉默了半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个款式不一,大小不一的空间戒。 她在三人的目光中,将那些装满了灵石灵药的空间戒一个接一个戴在青葱一样的手指上,戴完左手戴右手,不一会,好好的两只手就变得花花绿绿,不堪入目。 她抬起眼,顶着食指上那颗嵌了硕大绿宝石的空间戒,学着莫软软说话的嗓音,点了点宋昀诃,又点了点秦冬霖,道:“等会看上什么,直接拍下,我来结账。” 宋昀诃捂着额摇头叹息。 伍斐不忍直视地别开眼,他重重地拍了下秦冬霖的肩头,传音道:“我有预感,这次家底败光之后,你又得放下手里的事,去给这位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公主找宝贝了。” 秦冬霖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14、过来 第14章 与此同时,天字十号的大雅间里,十几个人坐在凳椅上,他们身上是清一色的白云纹长衫,袖口处别着一个别致的图腾,图腾上描的是云鹤俯冲,朱雀振翅,细节逼真,宛若活物。 这个特殊的图案上闪烁着一层雾蒙蒙的灵光,透露着不一般的威压,同时也象征某种强横的身份。 雅间里唯一的女子面对巨大的水晶墙站着,她长得不高,小小圆圆的一团,婴儿肥的脸颊上透着粉嫩的花一样的颜色,瞳仁如水洗一般纯澈,穿着皎白的留仙裙,裙摆下嵌着一根根漂亮的尾羽,衬得她如孩童般稚气未脱。 她盯着一样东西看的时候十分专注认真,大而圆的瞳仁里映着下面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坐下的拍卖场,直到听见“秦冬霖”和“伍斐”这两个名字,她的耳朵才慢慢动了动,将头转了回来。 “宋湫十也在。”莫软软拧着两条秀气的眉毛,得出这个结论后,小脸顿时变得皱巴巴的。 莫软软和宋湫十的较真,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这么多年下来,天族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雅间里坐着的人,是这次天族派来贺寿的队伍,以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为首,另有三位长老奉上天族的重礼,除此之外,天帝还让莫软软和骆瀛云玄等人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各界各族不同的风气面貌,有志天骄。 才一来,就听到了他们安插在符玉斋的长老说,在海底的那个小秘境中,疑似出现了一张灵宝图——一张鹿原秘境的遗迹图。 鹿原秘境是什么地方,那是洪荒时期无数大能陨落的埋骨之地,圣人的骨骸、血肉滋养而生的天材地宝,不世出的早已失传的功法秘籍,强悍的传承指点,在那里,都有可能遇到。 鹿原秘境范围极广,从南到北,横跨万里,曾是中州最繁华的地方,在六界还未分裂,妖帝一统山河,天地灵气最浓郁的时候,许多强盛的种族就扎根于此,妖族的洪荒巨兽,人族的修真门派,天族的洞天福地应有尽有。 当有一天,这片中州最昌盛的福地被夷为平地,它所留下来的机遇,足以让后世所有人心动。 但它地域实在太大了,危险随处可见,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不能寻到机缘全靠运气。 可若是有了遗迹图,哪怕只是个小型遗迹,能够得到的好处也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这对即将进秘境的他们来说,吸引力尤其大。 所以哪怕这样的东西被死死把控在符玉斋高层手里,在小道消息这样传,具体有没有,真或是假都没个准的前提下,他们还是来凑了这么一个热闹。 谁知道出门就遇见了秦冬霖和伍斐。 而后得出了“宋湫十也在”的结论。 在莫软软说出宋湫十名字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人都彼此看了看,唇角的笑容多少有些无奈。 这一刻,他们心知肚明,今日不管这图是有还是没有,是真还是假,该出的血只会多,不会少。 莫软软看了看自己手指上带着的三个空间戒,唇角抿着,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莫长恒面对她又委屈又带着暗示的眼神不动如山,言简意赅:“我没带多少出来,等下留着拍遗迹图。” 莫软软的眼神很快转了个方向,落在云玄身上,四目相视,这位小仙王很快顶不住,从袖袍里掏出两枚空间戒放进她的掌心里。 给了之后,云玄又心存希望地提醒了一句:“这可是妖族开的场子,你砸得越多,他们上交给主城的赋税就越高。” 神情和言语,就差明摆着跟她说,不要变着法给宋湫十送钱。 莫软软唇抿得更紧了一点,她伸手,扯了下身边男子的衣袖,白白净净的小脸皱得跟肉包子一样。 那位与秦冬霖并列六界榜第一,如谪仙一样的小仙王长指微动,几个大方简约的空间戒便落在一旁的桌面上,他拿起其中一个,托着莫软软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地推了进去。 等十个手指头都戴上了空间戒,莫软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肉窝窝,懵懵懂懂地抬头,问骆瀛:“我是不是又胖了。” “没有胖。”骆瀛眉目深邃,气势凛然,一字一句回得认真:“这样正好。” 同样容易满足的莫软软开心了,她收起自己的小胖手,这才有时间回答云玄刚刚那句苦口婆心的嘱咐:“如果能在宋湫十的地盘上压过她,我愿意给她送钱。” 她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云玄嘴角动了动,看着她满手的空间戒,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 时间不紧不慢地淌过去,拍卖场的人肉眼可见增多,一排排位置被占满。等星月高挂,银色皎皎,拍卖场的钟声幽幽响了三下之后,沸腾的声浪像是被施了法一样静下来。 拍卖师和小童站到台上,接受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 拍卖师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面色红润,神情和笑意都恰到好处,他清了清嗓子,以一段熟悉的寒暄开场。 “话不多说,诸位慕名而来,皆有所求,希望接下来,在场的贵客们都能找到心仪的宝贝,乘兴而归。” 地字一号雅间里,湫十在他那个归字话音落下之后骤然清新,她从小躺椅上睁开眼,起身,搬了把凳子凑到水晶墙前,这样的角度,下方的情形被一览无余收入眼底。 一看她这大干一场的架势,伍斐就懂了。他将手里的扇子一收,脊背顺着椅背松懈下去,瞬间由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变成了一团烂泥的懒散样,他掀了掀眼皮,对屋里另外两个男人道:“行了,接下来看着吧,没我们什么事了。” 拍卖师的声音通过墙上的灵宝,一字不差,分秒不慢地传进来。 拍卖会正式开始! 前面小半个时辰,湫十还兴致勃勃的,等那些低阶的灵宝、药材、武器一件件被拍下后,她有些坐不住地挪了挪身子,问老僧入定一样闭着眼的宋昀诃:“开始多长时间了?” “才拍出十五样。”宋昀诃道:“等着吧,后面还长着呢。” 伍斐老神在在地接:“这种拍卖会,没有三四个时辰结束不了的,前面都没什么好东西,看看后面和压轴出场的怎么样吧。” 湫十又安静了一会,在下一次看到出场物的时候,兴致缺缺挪开了视线,将椅子搬了回来,凑到秦冬霖的身边。 不得不说,九尾银狐一族的骨相和面貌都无可挑剔,秦冬霖则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男人鼻脊如梁,眉若弯刀,不说话的时候,宋湫十能盯着那张脸看一整天不带腻。 秦冬霖闭着眼,鸦羽一样的睫毛垂在眼皮下方,形成一个小小的阴影,奇异般的现出一种难得的平和温柔出来。 湫十盯着他的眉,眼,最后落到眼尾的那颗妖冶的美人痣上,微微屏住了呼吸。 只是睡美人的耐心不是很好,在湫十第五眼扫向他的时候,他眉头一皱,搭在扶手上的长指“嗒嗒”点了两下。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飞快地道:“你别说话,我就看一会。” 秦冬霖忍耐般的压了一口气,眉骨高提,耳边是她突然“诶”的一声带着疑惑意味的问话:“伍斐之前说你叫我们过来,是看上什么东西了吗?” 秦冬霖睁眼,入目是她小小的脸,弯弯的眉和圆溜溜的眼,他甚至能从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的场景,他不由得想起了两月前的一幕,当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黏黏糊糊的,吐露出来的每个字眼都沾着蜜一样。 思路很清晰,目的很明确。 要龙丹。 可那颗龙丹,被受了伤的剑灵一口吞了,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就成了婆娑剑的养料。 之后,在管事和阮芫汇报事项的过程中,他听说今天拍卖会上有几样很不简单的东西。 不简单的东西宋湫十都喜欢,或许能替代她心心念念的龙丹。 才有了今晚齐聚拍卖场这一出。 “听这楼里的管事说,这次的海底秘境,出了几件不一样的东西。”秦冬霖手背寡白,经络分明,他伸出长指,漫不经心点了点西边的位置:“一块鹿原秘境的遗迹图。” 伍斐和宋昀诃同时睁开了眼。 宋湫十也跟着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子虚乌有的事,再看吧。”秦冬霖显然不想解释太多,他侧首,目光落在湫十戴满了空间戒的手指上,道:“喜欢什么,拍下来。” 湫十还想说什么,拍卖师的声音就清晰无比的传了进来。 “——八节龙灵芝一株。”老者的声音仿佛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结了三果的八节龙灵芝,功效就不用多说了吧,诸位心中有数,是修复圣药,起拍价五十万灵石。” 湫十毫不犹豫就摁下了房间里的竞价按钮,声音透过特制的秘宝传了出去:“六十万。” 他们即将进鹿原秘境,这些修复类的伤药是最紧缺的东西,能多备一件就一件。 很快,另一道软软的女声传出,紧追不舍:“八十万。” 声如其人,莫软软的声音。 湫十毫不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落实感。 她拍了一下报价的按钮,站起身,凑近了,含着笑,用了某种十分熟悉的,带着些微挑衅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一百万。” 别人一千两千往上加,她们两个二十万二十万往上涨。 很快,那个软乎乎的声音毫不示弱地接:“一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上一次八节龙灵芝成交的价格。 但这两个争锋相对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两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贵小公主,灵石跟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就像此时。 湫十根本没准备罢休。 伍斐不忍直视地捂了捂脸。 结果如他所料。 “一百六。”湫十数字报得干脆利落。 “一百七十万。” 偌大的拍卖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其他人竞价了,坐着的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明白两个女人间如此浓烈的硝烟味是从何而来。 这样的竞价没有止境,也毫无意义。 秦冬霖皱了皱眉。 在湫十再一次按下按钮的时候,他摁了摁眉骨,声线沉冷:“一百八十万。” 那边沉默了半晌,没有再跟。 湫十有点奇怪地咦了一声,成功拍下了那节花大价钱买来的龙灵芝。 “莫软软这是,突然卖面子给我?还是我的声音没有你的有威慑力?”湫十在秦冬霖不远处嘀咕。 很快,湫十就知道了缘由,在她们又一次同时竞拍一尊玉佛的时候。 拍着拍着,莫软软那边的声音突然成了男人的调子,冷淡的,带着一点哑意:“两百三十万。” 湫十听出来,这是骆瀛的声音。 听出来是听出来了,但她并没有被这位天族的小仙王之首吓住,也没打算给面子。 她手中的按钮还没按下去,秦冬霖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湫十。” 之前秦冬霖心情尚可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叫的她,普普通通随大流,湫十听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自从出了程翌的事后,“湫十”变成“宋湫十”很久了,突然一下转换回来,她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秦冬霖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声调懒散:“坐过来。” 湫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按钮。 “过来。”他语调平常:“乖一点。” 哄小孩一样。 等湫十磨磨蹭蹭坐到他身边的时候,那尊灵佛已经被莫软软拍走了。 15、遗迹图 第15章 拍卖会到了后半段,几次这样的情况之后,湫十兴致缺缺地折回,她坐在秦冬霖左侧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看了他几眼都无动于衷后,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和骆瀛私下都商量好了,干嘛还说让我挑喜欢的拍。” 她的声音很好听,分明每个字眼都带着抱怨的意思,听着却像是撒娇一样的嗔怪,天生如此的音色,一个不注意,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地顺着她的意思来。 拍卖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声潮如山呼海啸般跌来荡去,雅间里,宋昀诃和伍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视线落在拍卖台上,露出不同程度的认真神情。 秦冬霖颀长的身子略往前倾,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桌面上,将她的嘀咕一字不落听进去后,唇角动了动:“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啊。”湫十将她那张艳若芙蕖的小脸凑到秦冬霖跟前,“我还想着呢,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还缓和上了。” 提起天族和妖族,秦冬霖和骆瀛之间的纠葛,三天三夜都理不完。 自洪荒时的那场崩乱之后,天地大变,六界分散,天族凭借着他们三位老祖师留下的感悟殿,愣是出了好几位圣者,将其余诸族狠狠压了下去。 直到现在,六界之中,天族还是隐隐称尊,妖族紧随其后。而且因为天族那座感悟殿,他们的年轻一辈都非比寻常的出色,每一个时代的天骄层出不穷,皆是龙凤之姿,能够独当一面,三位小仙王更是首当其冲,牢牢霸占了六界战力榜前三的位置。 直到秦冬霖出世。 在六界赛上,他接连击败了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和小仙王云玄,若不是后来横空出世了个骆瀛,跟秦冬霖打了个平手,这一届的战力榜榜首,将正式挂上妖族流岐山的名。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从那之后,两位战力榜第一的关系便如同他们各自的种族一样,水深火热,夹枪带棒,更要命的是,这层本就不对付的关系里,还夹着一个宋湫十和莫软软。 他们又都不是多话的张扬性情,一见面就是火花对闪电,噼里啪啦,争锋相对,一不小心,还要殃及无辜,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有多不好。 可在这件事上,却达成了某种诡异般的共识。 秦冬霖漆黑的瞳仁中半分波澜也不起,他抬眸扫了眼湫十,道:“让你拍自己喜欢的,没让你乱给别人送钱。” 他给她找宝贝找得心有余悸,她花钱花得眼也不眨。 还说不得。 一说就觉得受了委屈。 湫十听完,慢吞吞地回了个哦字,想着剑修都是这样的,凡事以手中的剑为先,以后她在秦冬霖心中的位置,就得挪腾到第二。 第一和第二肯定不一样,待遇下降,再正常不过了。 听妖月琴灵说起,婆娑剑剑灵,一口一颗龙丹,能连着嚼二十颗不带歇气,秦冬霖再财大气粗也供不起这样的巨额消耗。她带着全身家当来的时候,想的也是用灵石将功折罪,拍卖些好东西给婆娑剑灵吞食,好哄秦冬霖开心,没必要跟莫软软这种人傻钱多的小公主争这口气。 接下来的拍卖,湫十跟变了个人似的,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跟前半场判如两人,乖巧听话得令人不敢相信。 伍斐笑着瞥了她一眼,道:“怎么前半场那些没什么大用的你花大价钱去争,现在稍微有点看头的出来了,你反而变成乖乖女了?” 湫十用手支着腮,葱白的长指上那些大小不一,款式不一的空间戒晃得人眼睛疼,她轻轻巧巧地用他先前说的话堵回去:“现在知道柴米油盐贵了,不行?” 伍斐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摇头啧了一声:“难得你有这样的觉悟,若是从前能如此,这么多年省下来的灵石,都能把主城府填平了。” 湫十不想听他啰嗦,慢吞吞地换了一边在桌上趴着,眼睛眯得只剩一小条缝,弯成小小的月牙,里面沉着秦冬霖的半张脸。 她侧趴着,像一只打盹的猫,又很喜欢盯着秦冬霖看,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秦冬霖这么一身脾气恨不得浑身带刺的人,愣是练成了对她目光熟视无睹的本事。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湫十愣是一样东西都没拍。 直到他们开始搬出在海底秘境得到的珍宝。 为了表示重视,前面的拍卖师被换了下来,登上拍卖台的是符玉斋的一名长老,他没多说什么,自我介绍两句之后,就拍了拍手,让身段婀娜的拍卖女郎将蒙着黑布的拍卖物端了上来。 “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我符玉斋月前在海底发现了一个秘境,许多客人都是奔着秘境中的宝藏而来。”那名长老笑了一下,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接下来,便是此次拍卖会的重头戏,也都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东西。” “经过我们符玉斋长老一再鉴定,接下来这件拍卖品十分不凡,是一株在海底秘境生长了两万年的琴音树。” 他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宋昀诃和伍斐同时看向湫十,湫十眼睫上下颤了颤。 琴音树是所有乐修梦寐以求的圣物,琴音树的叶片能促使乐修更快进入状态,它结出的果实对陷入瓶颈期的乐修大有裨益。最叫人心动的是,琴音树枯死的一瞬间,会化为一朵碗口大的花,花开三日,摘下服用,一生受益。 而琴音树最高的寿命,也就两万三到两万五千年。 这棵被封印缩小在晶石中的琴音树,已经生长了两万年,也就是说,最多再过五千年,它就会开出琴音花。 这样的东西,珍贵归珍贵,但只对乐修有用,报价又高,相比于其他人人都能用的宝贝,举牌出价的人少了些。 湫十是他们几人中唯一的乐修,按照以往的情况,早在拍卖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就开始竞价了。 可现在,她显然犹豫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湫十的手指很快落在了报价的按钮上,像是没心情跟下面的人拉锯战一样的耗下去,她直接在上一个报价人的价格上翻了两倍,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按理说,竞价到这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湫十手肘撑着头,另一只手抓着果盘中珍珠一样圆润坚硬的灵果玩,听着它们叮叮当当碰撞的清脆声响,她的神情并不紧张,反而像是在隐隐期待什么。 她不拍的时候,天字十号雅间里毫无动静,等她报完价之后,几乎是紧跟着,莫软软的声音就传遍了拍卖场,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某种固执的较真意味:“一千三百万。” 湫十唇畔笑意渐深,接得毫不迟疑,声调懒懒散散,却又莫名给人势在必得的感觉:“两千!” 从一千三百万直接跳到两千万,整整七百万灵石,不过她嘴皮子上下一嗑的事。 “小十。”跨度太大,七百万都够买一样上乘灵宝了,宋昀诃作为兄长,实在看不下去,皱着眉呵斥:“不准胡闹。” 伍斐用手肘碰了碰秦冬霖,只吐出了两个字:“管管。” 再不管,照这样的砸钱趋势发展下去,等拍卖会结束,结账的时候,湫十手上的空间戒全部给出去,都不一定够。 秦冬霖笔挺的脊背靠在椅背上,力道渐渐卸下,他一脸“与我无关”的神情,跟看热闹没什么区别。 湫十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不低不高的“啪嗒”声,她睫毛微垂,像是在计数,又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 “两千万一次!” “两千万两次!” 在那位主持拍卖的长老手中特制小锤落下之前,天字十号的雅间里,再次传出声音:“两千一百万!” 整座拍卖场的人被这个数字惊得鸦雀无声。 湫十笑了一下,身子稍稍朝前倾,鬓边长长的小黑辫垂落下来,她凑近那个用来传声的按钮,舌尖擦过那颗尖尖的小犬牙,声音轻快:“这么想要的话,就让给你好了。” 话音落后,她没有再跟价。 等长老手里决定归属的一锤落下,湫十眼里都是闪闪的光亮,她笑得开心极了:“两千一百万灵石拍下一个根本用不到的东西,你们说,莫软软会不会气死?” “你一开始就没想拍琴音树?”伍斐来了精神,他问:“突然增价七百万,给了莫软软你对琴音树势在必得的错觉,而你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抬价?” “你这样太冒险了。”伍斐摇头,“万一莫软软觉得琴音树对自己没用,不准备跟了呢?” 湫十笑吟吟地接:“那样也好,既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正大光明凭实力压了莫软软,好事成双。” “因为那是琴音树,也因为我是乐修,莫软软那个转不过弯来的小猪脑袋里,根本就生不出我不会去抢琴音树的想法,她只会一直跟我较真,想不到别的东西。”湫十抬了抬下巴,道:“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莫软软现在肯定气死了,云玄和骆瀛心里怄出血,还得耐着性子去安慰她。” 说完,她还很骄傲似地侧首,问秦冬霖:“我猜得准不准。” 秦冬霖大概是这个屋里唯一一个中途看穿她心思的人,他瞥了眼湫十因为开心而终于不那么苍白的脸色,懒懒散散地提了提嘴角,嗯了一声。 “好好坐过来。”他道:“接下来,他们没有这么好糊弄了。” 如果真有鹿原秘境的遗迹图,他们和天族所属,都不可能收手。 后面还有一场大硬仗要打。 16、亲近 第16章 夜深,原本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临安城终于安静下来,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下,皎月的清辉替代了它们,洒落在每家每户的檐桥长廊上,流动着水一样的波纹,潜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小精小怪们似乎也陷入了休眠中,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没精打采的鸣叫。 符玉斋,拍卖会场却依旧热闹,甚至随着拍卖的东西越来越稀有珍贵,气氛逐渐火热起来。 地字一号雅间,湫十用手托着下巴,面对着宋昀诃和伍斐不解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解释了两句:“主城尖塔第七层,也有一棵琴音树,吸收着妖月琴的琴韵生长,长得……”她像是在想着怎么描述那样的场景,顿了一瞬之后,伸出手比了个手势,用了一个成语形容:“长势喜人。” 事实上,那棵琴音树,何止长势喜人,简直都要变种了。 普通的琴音树并不粗壮,约莫只有半人高,随着时间的增长,会渐渐长到一人高,叶片也并不多,稀稀拉拉,对环境要求严苛,随时可能夭亡。 而傍着妖月琴生长的那棵琴音树,刚探出头不到百年,就已经比湫十高了,枝叶旺盛,郁郁葱葱,隐隐还有要开灵智的迹象,跟这棵在海底秘境生长的仿佛都不是同一个品种。 伍斐听完,侧首看了眼神色无波无澜的秦冬霖,狐疑地问:“你知道?” 问完,他又看了看身侧站着长身玉立的宋昀诃,开口:“你也知道?” 宋昀诃提了提眉,摇头:“尖塔第七层,没有妖月琴灵的允许,别人进不去。” 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只要宋湫十不说,他作为主城少君,也一概不知。 秦冬霖长指骨节分明,肤色冷白,冷不丁落在纹理细腻的茶盏杯身上,像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他微微颔首,声线清冷:“嗯。” 宋昀诃目光投落过来的时候,湫十难得有些心虚地将脑袋往臂弯里垂了垂,刻意回避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 宋昀诃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纵使明白,他仍是用手抵了抵眉心,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的头垂得更低了点。 宋昀诃平时难得有空闲,她的事又多,想一出是一出,他每次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去满足她的要求,一次两次之后,饶是湫十这样不知“打扰”为何物的性情,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那杂乱如麻,大到修炼出了问题,小到开的酒馆赔了钱的鸡毛蒜皮事,总得有个人兜着。 于是她转头,找了个比宋昀诃更忙的人。 秦冬霖首当其冲,义不容辞。 这也导致了,秦冬霖有时候进密室修炼的时候,身侧的蒲团上还得放着一块留音玉,湫十在那边喋喋不休,他皱着眉恍若未闻,直到那边突然安静下来,委委屈屈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哭腔一样,秦冬霖才忍耐般的深深压下一口气,等她说完想要的宝贝,并得到相应的承诺,欢欢喜喜切断留音玉之后,他才得以有片刻的安宁。 这么多年下来,秦冬霖因为走杀戮剑道而越发阴鸷古怪的性情,愣是被她磨得没脾气。 伍斐安慰般的拍了拍宋昀诃的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作为兄长,在妹妹心里却被别的男子比下去的心情。 雅间里倏而安静下来,湫十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手指摁了摁喉咙,硬着头皮开口:“拍卖会的重头戏要来了。” 莫软软以两千一百万的巨额价拍下琴音树之后,拍卖场上很是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拍卖女郎呈上来的拍卖品吸引了全部注意。 符玉斋的长老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全部皱到一起,倒是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走到端上来的银盘前,在万人瞩目中揭开了上面盖着的黑布。 是一颗很漂亮的顶级血晶石,即使从高处俯瞰,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墙,湫十都仿佛能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它的品相很好,个头尤其大,比湫十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块血晶石都大。 “怎么说?”伍斐看着拍卖场上众多张跃跃欲试的面孔,问雅间里神色各异的几个。 “起拍价,一千万灵石。”拍卖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整座拍卖场。 血晶石几乎是每个修士都需要的东西,随着它的品质,灵力纯粹程度,能在修炼时起到不同程度的辅助作用。 修为等级越高,越需要它。 湫十的空间戒里就有一些,但都没这个耀眼,在修炼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只是应付现在这个程度的冥想感悟,也足够了。 这次出手的,多是一些遇到瓶颈,金轮期以上修为的人。 拍卖会开始这么久,伍斐还是延续了他的一惯作风,拍净些不起眼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宋昀诃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看上了什么东西就拍,价格高了就弃,也就零零碎碎拍了两件中规中矩的。 秦冬霖根本眼睛都没抬起来几回,他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侬丽到极点的长相,比女子还白皙细腻的肌肤,却愣生生的让人下意识就感觉到危险,他像是一头短憩的凶兽,一呼一吸间都令人提心吊胆。 湫十看了那颗血晶石几眼,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整个人又趴回了桌上,脸先是朝向那面巨大的水晶墙,没过一会,她转回来,小小的脸对着秦冬霖,盯着他那张俊脸看。 接下来又拍卖了几件价值不菲的秘宝,每一次湫十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而后又趴回桌上,一张巴掌大的脸像是开得萎靡了的花,她还非得把这个样子怼到秦冬霖面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三四次之后,秦冬霖冷声:“宋湫十。” “我让你拍喜欢的,没让你省钱。” “也没让你看我。” 别人被他这么冷然几句话说下来,早就不知所措了,但湫十动都没动一下。 这种程度的话语,她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秦冬霖,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没有从前好了。”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语气幽怨,神情蔫蔫:“我想着这个,没心情看那些拍卖品。”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的一声,睡凤眼微抬,问:“我们关系好过?” 湫十眨了下眼,点头道:“当然。你问问他们,好多关于你的事,只有我知道,别人听都没听过,上次人间月……” “宋湫十。”秦冬霖在她那张嘴抖出事情之前,连名带姓地喊了她的名字,他喝了一口凉茶,竭力忍耐地开口:“想说什么,说。” 湫十便从善如流地换着上面的话题开始聊。 “你现在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了。”她声音委委屈屈,再配上一张娇楚动人的脸,别人根本辨不出这里面的情绪,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秦冬霖眉骨往上提了提,好整以暇地抬了下手臂,如刀尖一样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的事,告诉我了?”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湫十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程翌的事。 这事不好说,说起来理亏。 但湫十的理亏,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她越理亏,表现得就越理直气壮。 她直接略过了秦冬霖的这句问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之前有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 一边默默围观的伍斐和宋昀诃顿时将目光投向秦冬霖,前者啧的一声,带着揶揄的笑:“没想到,真没想到。” 秦冬霖听完她的这句话,饶是以他的心性,都被气得忍不住胸膛颤动了一下。 他去东海收叛逃的大妖,她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非得跟着。 他去秘境试炼寻求突破,她也要跟着。 就连到天外天去领悟剑意,她还是不怕死地要一起,嘴上说得挺好听,说担心他,他被雷电追着劈,一身狼狈的时候,她躲在自己父亲设置的守护罩里,跟看戏一样开心。 他那点单调的重复的事,包括他整个人,在她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 秦冬霖根本不想跟她争论这些没有半分意义的事,他长指碾了碾眉骨,问:“我瞒你什么了?” 湫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呢。 婆娑剑灵受伤严重、陷入昏睡的事,除了秦冬霖自己和七大圣物之灵,没有别人知道,伍斐和宋昀诃虽然不是外人,但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容易引起风波,湫十便暗中传音给他:“婆娑剑灵的事,你干嘛不跟我说。” 她晃了晃手上戴着的刺得人眼疼的空间戒,颇为不满:“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好吧。” 秦冬霖懒散的神情微敛,他漆黑的瞳仁中有暗潮涌动,又很快平息下去,“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了?” 他对湫十身边的人与物太熟悉,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妖月琴灵传出的消息。 湫十反驳他:“琴灵告诉我,和你告诉我,那是两码事。” 秦冬霖懒得跟她争辩,他的视线落在她好看的手指上,又看了看那上面花花绿绿的空间戒,声音带着些沙沙的哑意:“你以为我让你来,是想借钱?” 湫十眼睛圆溜溜的,她看了秦冬霖一眼后,有些不自在地垂眸拨弄手上的空间戒,道:“呐,大部分都是你找来的,本来就是你的,你有需要找我拿就是了,干嘛要说借。” “你要是觉得没面子,以后别对我凶,别老摆着一张脸,多找点宝贝还我就是了。” 说来说去,怕他不肯拿。 秦冬霖这回是真笑了一下,只是弧度很浅,很快就淡了下来。 他站起身,身子颀长,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喜欢什么,看上什么,去拍下来。” 他难得说了一句算是比较有耐心的话:“不缺给你买东西的钱。” ====== 拍卖会结束后,湫十眼也不眨地交了四个空间戒出去,欢欢喜喜地围着秦冬霖出手给她拍下来的几样宝贝看了几圈,一边看一边和伍斐聊起那块从头到尾没露过面的鹿原秘境遗迹图:“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只是个噱头,秘境珍宝是真,遗迹图是假。” “假的也好。”伍斐耸了耸肩,接话:“真的我们不一定能拍得下。” 不说来的别的世家大族,就光是他们和天族的那群人,就足够争个你死我活,谁也不可能让步。 等拍卖会结束,拍卖场上的人陆陆续续散场,湫十等人也准备从雅间里出来。 就在此时,之前给他们带路的康如海推门进来,他并没有多问多出来的秦冬霖和伍斐的身份,而是依列行了个礼,语气恭敬道:“少君留步,我们符玉斋的斋主有话让下臣来传。” “什么话?”宋昀诃凝目问。 “请诸位移步东阁,斋主已备好茶水,迎接贵客的到来。”康如海也不卖关子,直接道:“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 闻言,湫十抬眸,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半晌,宋昀诃颔首,对康如海道:“带路吧。” 17、共赢 第17章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场所,人朝往看,是高墙耸立,古色古香的塔楼,可身在其中,再往外看,是曲折回廊,长亭芳草,古楼边,苍天灵树拔地而起,如云如盖。 康如海带着湫十等人穿梭在烟雨楼台中,这时天已经蒙蒙亮,琴海的风一路吹过来,如牛毛般的雨丝飘在发丝和脸颊上,带着凉冰冰的细碎痒意。 东阁距离拍卖场有些距离,康如海带着他们跨过两道禁制,而后进入了一方小小的院子。 院子外点着两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摇晃晃,琉璃灯表面上蒙着一层雨珠,照出来的光显得有些暗,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加持,皎月一样的光仍然将院子里外照得通亮。 还没有踏进院子,湫十就察觉到了几道熟悉的气息。 抬头一看,清一色的天族服饰,白鹤俯冲,朱雀翱翔,十几个人的衣袍袖口都描着如出一辙的图腾,图腾上莫名散发出一股纯正而古老的伟力。 莫软软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天族阵营的正中心,身边分别坐着三小仙王之首的骆瀛以及天族嫡系主脉太子莫长恒,她骨架不大,脸颊却有些婴儿肥,手指肉乎乎的,像一根根小小的胡萝卜,手背伸直时,还会有一个个黄豆大小的浅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稚气,小孩子一样。 莫软软绝对是天宫所有女仙子中最特殊的一位,不论怎么修习仙法,她的体态都没有半点变化。听说是因为天后在怀她时被人暗算,服下了某种对胎儿不利的东西才导致的,但这属于天族藏得极深的内部事,大家知道的都不是很多。 即使数量不占优,湫十这边却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或警惕或担心的神情,他们神色自若,前后坐在与天族相对的空桌边。伍斐一惯是老好人性子,他含着笑抬手倒了四杯热茶,又放下茶盏,对着天族的几位老熟人们打招呼:“真是凑巧,没想到会在今日遇见。” 湫十从前是不愿意搭理天族人的,但莫软软来了,特别是她还在自己受伤吃瘪了,那就不一样了。 她美目微扫,毫无忌惮地落到了莫软软那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她有些恶劣地笑,孩子气般地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声音清脆:“怎么样,上了两万年的琴音树,好用吗?” 琴音树只对乐修有用,天族出色的年轻一辈中没有乐修,用不到这东西,而其他资质平平的族中子弟就算得到了它,也只是暴殄天物,能起作用,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莫软软用那么高的价格拍下琴音树,就像是在手里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丢,舍不得,不丢,毫无用处,胸口还堵得慌。 “你!”莫软软自从知道自己被刻意抬价了之后就一直在生闷气,眼圈都差点气红了,才因为知道遗迹图是真的存在而缓和两分的心情,在听到湫十嘲笑般的话语后直接跌落回了谷底。 莫软软的声音奶乎乎的,半点力道都没有,吵起架来跟打情骂俏似的,湫十特别喜欢她气得无可奈何又没办法,最后只能死死抿着唇回去找骆瀛的样子。 找骆瀛也没用。 “我看你那么喜欢,好心将东西让给你,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怎么一见到我,还跟吃了炮弹一样。”湫十眼里像是沉入了星星,跟个如愿以偿得了糖果的孩童似的。 莫软软的眼睛很好看,如水洗的葡萄一样,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专注认真,当然,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快红眼睛。 莫软软嘴角蠕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但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回头,一脸委屈地去拽骆瀛的袖子。 骆瀛目光落在莫软软红了的眼圈上,脸色不算好看,他敛着眉,朝湫十看过去。 她与这位风头正盛的小仙王之首对视了两眼之后,唇微微抿起来,几乎是完美复制了莫软软的神情,她转身,依葫芦画瓢一样地拽住了秦冬霖的袖口,声音低低弱弱,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委屈:“秦冬霖,他们欺负我。”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欺负谁。 秦冬霖不喜欢别人近身,但宋湫十算是稍微例外些的存在,因此他看到拽着自己袖角的三根嫩生生的手指时,只是下意识地压了压眉,没有立刻甩开。 一股锐利至极的剑意隐隐将骆瀛的气息压了回去,两名少年至尊隔空相望,一个眼瞳里闪动着狂暴的剑意,一个周身都弥漫着一层薄雾似的仙泽,争锋相对的气氛像是随时都会打起来一样。 康如海和另一名领着天族众人前来的管事想上前劝架,但都踟躇着不敢行动。 最后还是云玄站起来,他摸着高挺的鼻脊骨,望着骆瀛,意味难明地道:“算了,给符玉斋一个面子,我们是来问遗迹图下落的。” 不是来打架的。 若是在别的地方,打就打了,他们也不怕,但这是什么地方?临安城!这里离主城才多远的距离,主城中的那些大长老、太上长老随便伸出一只手掌,就能把他们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虽然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但传出去,多丢人。 云玄拍了拍骆瀛的肩头,又去哄皱着一张肉肉脸的莫软软:“软软听话,别不开心,两千一百万灵石罢了,就当是送出去玩了一场,回去我给你找别的宝贝。” “好了软软。”莫长恒站起来,开口道:“我们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天宫,别胡闹。” 莫软软鼻头动了动,扯了下骆瀛的袖子,声音拖得长长的:“骆瀛,我们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这种程度的言语,完全不够湫十放在心上。她眼珠子转了转,仰着一张白玉般的小脸,对莫软软道:“早就听闻天宫小公主备受宠爱,挥金如土,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她顿了一下,说得真情实感:“真令人羡慕。” 说得她自己被亏待过一样。 这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莫软软可能还信一两分。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湫十。 羡慕她挥金如土?嘲笑她人傻钱多还差不多。 莫软软的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湫十姑娘。”骆瀛眼神更冷几分,“咄咄逼人,逞口舌之快者,向来没有好下场。” 湫十毫不犹豫扭头,望着秦冬霖道:“我怕。” 此情此景,再结合她这声怕,多少有点扯鬼,熟知她性情的秦冬霖半个字都不信。 但,宋湫十再怎样,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多管。 一股足以撕裂绞杀一切的剑意宛若实质般盘踞在半空中,朝着骆瀛一寸寸逼近,后者的身上已经开始有璀璨的光莲坠落。 这就是秦冬霖,他从来懒得跟人说什么道理,也从来不顾忌这顾忌那,谁让他不开心,他就得让谁加倍不开心,并且极其护短。 就在此时,伍斐站起来充当和事佬,他拍了拍秦冬霖的肩,低声道:“算了,都看着呢,别闹得太难看。” 拐杖一声声落在青石小路上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者拄着龙头镶金拐杖从远处走来,一步一步的,明明步子很慢,但一步踏出,却像是行了上百米,距离急速缩短,很快,老者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至少是昆虚境之上的老古董般的存在了。 康如海和另外一名管事眼神一亮,上前行礼:“斋主,贵客已到。” 老者笑眯眯的点头,慈眉善目的样子,他挥了挥衣袖,拐杖上的玉葫芦跟着晃动,他道:“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湫十顿时明了他的身份,也跟着拱手行了个礼:“见过前辈。” “小家伙们差点要将我这里掀咯。”老者走路颤巍巍,他浑浊的昏黄色眼球动了动,乐呵呵地望了眼天空,自顾自地道:“明明都在,也不知道拦一下,一个两个,就知道看热闹。” 湫十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天穹,灰青的色泽卷着云边,整座城池都在沉睡之中,但云层深处,又仿佛有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处小小的院子。 以她现在的修为,还分辨察觉不出。 “前辈,方才领我们前来的领事说,您让我们来此,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宋昀诃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地问。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老者抚了抚长长的胡须,迎着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头,承认道:“我手里,确实有一块遗迹图。” 湫十目光一凝。 空气中的气氛都在此时变得火热起来。 半晌,天族的莫长恒向前走了一步,率先表态道:“前辈,拍卖行的规矩,我们都知道,天族愿意用重金买下这块遗迹图,请您出价。” 宋昀诃紧随其后:“主城亦是如此。” “这块图既然没在拍卖会上明价出售,就不必提钱。”老者摆了摆手,从袖袍中飞出了两块光团,分别飞到了秦冬霖和莫长恒的手中,两者凝神一瞥,目光顿住,神色都凝重下来。 “说来怪我,两边都欠着人情,实在不好抉择。”老者咳了一声,拐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嘶哑:“我将这份图一分为二,是独自摸索,还是合作共赢,之后的事,你们自己商量。” 18、残图 第18章 寡淡的月影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因为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太阳没有露头,天边卷着青黑的色泽,庭院内外吸足了露水的草木精神抖擞,叶片绿得发亮,一蓬蓬一丛丛,朝气勃发。 符玉斋斋主的这个举动,直接让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他们朝老者拱手行礼,谢过赠图之恩,各自转身离开。 老者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挥手让侍从上前撤换茶水,添上瓜果,做完这些,他像是力竭一样,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们挺拔的背影,感叹般地叹了一口气。 “斋主,我们为什么要将遗迹图送出去?”跟在老者身边侍奉最久的从侍看着这一幕,不解地问。 符玉斋有符玉斋的规矩,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以钱议价,像天宫和主城这样的庞然大物,出价更不会吝啬,这块遗迹图势必会被哄抢出前所未有的天价,这不管是对符玉斋自身能得到的利益,还是提高他们在六界的知名度,都是一件有利的事。 但这样一份绝世宝贝,他们却是主动送出去的。 “早年欠下的人情,能用一张图还清,我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也算是能彻底闭上眼了。”老者胡须雪白,但精神很好,回答从侍的问题时显得很和蔼,“这一辈的年轻人,时间紧迫。”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在灰蒙蒙的天穹上停顿了一瞬,而后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必须尽快学会团结啊。” ====== 从符玉斋出来,迎面飘来牛毛般的雨丝,湫十将手上的空间戒摘下来丢到容纳空间最大的一颗里去,得到遗迹图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们的神色却有些凝重。 他们比天族人先出来,出来之后就去了之前湫十常去的那家酒楼,现在天色尚早,生意本就惨淡的小酒楼里根本就没有人。 上前伺候的小二是新招来的伙计,年龄不大,干起活来却很麻利,三两下就将他们这桌该上的东西都上齐了,说了句“客官慢用”后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秦冬霖抬手布置了个禁制,将他们这桌都圈了进去。 不大不小的一张桌子边摆着四张干净的长条凳,他们四个人一人坐了一个方位。 湫十一双美眸黑白分明,她挪了挪身子,往秦冬霖那边靠了靠,催促道:“是真的遗迹图吗?拿出来看看。” 秦冬霖从喉咙里低沉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也不见什么动作,云纹皎月袖袍中就自行飘出了一块光团,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湫十伸手,将它握在手里,那是一种冰凉的丝绸质感,顺滑细腻,不似凡物。像是感应到什么,这团布帛上的光慢慢熄灭下来,湫十将它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四个人凑近了观察。 这面布帛看起来年代久远,四个小角都已经泛黄,大概有半个桌面那么大,白色的帛面上被人用墨笔画上了扭扭曲曲的黑线,看上去毫无厘头,并不是湫十想象中那样详细清晰,标了地址和具体城池的地图,反而像一条条狂舞的乱蛇纠缠在一起。 那些线条扭到最中间,已经成了一大团深黑的墨渍,而布帛就在这最关键的地方,被整齐地割裂开。 这只是一半的遗迹图,另一半给了天族。 最关键,也可能唯一有用的线索,恰恰断在这里。 仔细找了半天,湫十眉头拧起来,等几人看完,抬眸互相对视之后,她手指尖点在那些像是乱画出来的线条上,开口道:“上面一座城池的名字都没提,全是黑色的线,最中间有个字,看着像洪荒时的神语,但,仅凭我们手上的这一半,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字。” 毋庸置疑,这个字就是关键。 湫十对六界奇闻异事、秘境古迹所猎甚广,书看得多了,方方面面都知道一些,就连洪荒时期的神语都能识别出少数。 伍斐眉心隆起,扇边敲了敲桌角,摇头道:“还真没想到,遗迹图会长这个样子。” 确实,这跟他们认知中标画得工工整整,只需要按着上面所指方向行进的地图有较大的出入,光看这份遗迹图,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要猜什么哑谜。 “你看着,这个字……”宋昀诃长眉入鬓,如玉的手指碾了碾布帛边缘处那个模糊不清的古字,“像什么。” 湫十再次凑上前辨认,半晌之后,摇了下头,道:“如果是洪荒时的神语,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结构,像古、密、双字这些,如果是往后一些的时代,云、河、叶也有可能。” 她总结:“我得看到另一半的图,才能分辨出来,凭这半个字猜,可能性太多了。” 伍斐和宋昀诃对视一眼,坐回到了各自的凳子上。 湫十看着眼前这张鬼画符一样的遗迹图发愁,“鹿原秘境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带着这张图把所有地方转个遍,这些线条,肯定也有深意,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出来。” 因为缺少了一半的图。 直到这个时候,湫十才算是明白那位好心送图的符玉斋斋主说的“是各自为营,还是合作双赢”是什么意思了。最重要的信息一分为二,如果不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图,那么这半张图拿着,根本毫无作用。 “怎么办。”湫十卷着鬓边的黑发放在指尖绕着,卷起再松开,无意识地重复,“真找天族合作?”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鹿原秘境不是别的小打小闹,它的危险性常人难以想象,自然,机缘也不少。听闻鹿原秘境每一次开启,那些活着的少年天骄出来后,总会跃出几匹黑马,或是得到了远古大能的传承,或是获得了某种洪荒巨兽的圣骨,彻底激发了体内的返祖血脉。 若这遗迹里只有些灵石灵物还好说,若是上述这一类的机缘,怎么分?算谁的? 而且天族和妖族的关系,注定是处处提防,时时小心,这样的状态,怎么同行?怎么合作? “我觉得,要不这样。”湫十眼珠子转了转,她道:“这里是主城,天族厉害的那些人物都还没来,我们现在趁他们还没走远,直接去打一架,把另一块图抢过来。” 说完,她扯了下嘴角,恨恨地接:“当年在天族拍卖场,我和伍斐拍下来的圣泉,就是这么被莫软软和云玄截胡的。” 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鲜活的生气将她脸上的柔弱娇孱驱散了些,说到这里,湫十扭头,问伍斐:“还记得当年他们说的什么话吧?” “能不记得吗。”伍斐桃花眼上挑,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反而更浓郁了些,他像是陷入了某场回忆里,将那段话语重复了一遍:“记住,我们这不叫仗势欺人,这是你们技不如人。” 就因为他们拍下的圣泉,莫软软突然想要了,天族稍大一些的少年于是用这种方法来讨好他们的小公主。 自打那件事后,湫十和莫软软正式结下了梁子。 “我赞同。”伍斐一反常态,头一个表态,他耸了耸肩,道:“打得过算是他们的本事,东西被抢走了只能说技不如人,到时候我们将原话奉还就是了。” 湫十眼睛亮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地盘点人数:“秦冬霖拖住骆瀛,你们两个把云玄和莫长恒围了,那几位长老我用父亲的捆仙绳捆住,莫软软交给我,遗迹图肯定在她身上。” 主城的地盘,自家门前,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昀诃看着伍斐联合湫十一起胡闹,不禁有些头疼,他伸手抚了抚湫十的发顶以示安抚,打消了他们这种念头:“当年他们都小,不懂事呢,事后也都挨罚道歉了,如今你们都多大的人了,再要闹成这样,说不过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来主城恭贺父亲寿辰的,来者是客。” 湫十原本也只是嘴上说说过瘾而已,被宋昀诃这么耳提面命一通念叨,她又兴致缺缺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块被均匀划成两半的布帛。 “拿回去查一查。”一直没说话的秦冬霖突然开口:“有点像界壁碑上的文字。” 湫十神情一敛,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将那个字看了又看,而后点头应下:“行,我去藏书阁查一查,有什么发现再通知你们。” ===== 程翌从主城府搬出来的第二日,高墙深院里,巨大的铜环门叩“铛铛”敲了两下,半晌,青枫从院子里探出头,先是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后,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程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妖族强横的恢复力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子,新传来的消息。”青枫看着站在细雨中清瘦挺拔的男子,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我用了隐身咒去拿的,主城府上派来的守卫没有发现。” 程翌手指骨节很好看,节节剔透分明,他不紧不慢地接过青枫手里的信纸,慢慢展开,看完之后,那张信纸便被碾碎成了齑粉,顺着他漂亮的手掌纷纷扬扬落下。 “主城和天族各得了一块残图。”程翌掩唇弯腰咳了一声,声音宛若轻喃:“鹿原之期近在咫尺,我的伤却迟迟不好。” 不得不说,他是个像雪一样干净的人,这样的气质源自于骨血,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天族一行人,现在在何处落脚?”半晌,程翌开口问。 青枫恭敬地回:“公子,在主城的山海驿站,邺都和修真门派们的不少核心弟子都在,进出都有主城府的飞鱼卫把守,戒备森严。” “无妨。”程翌声线温润:“明日,莫软软一行人会出来的。” 从始至终,这位在天族最受宠,天真烂漫没什么心眼的单纯小公主,才是他的目标。 19、破局(一) 第19章 小雨沥沥,湫十和宋昀诃一前一后回到主城府。 湫十惦记着遗迹图上那个缺了一半的字,转身去了主城府的藏书阁,宋昀诃则回了议政殿的书房处理剩下的一堆烂摊子。 藏书阁在主城府的侧南方,占地不小,上下共四层,下面两层是数以万计的妖族科普、习性、种族特征等,出入有专门的守卫登记,上面两层收藏的则是一些从远古传下来的奇闻异志,珍贵史录,寻常人不得进入,有长老日夜值守。 湫十喜欢研究这些,白棠院里也有一座书屋,但论藏书数量比不过这座,有些珍贵的孤本只存在藏书阁里,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带着遗迹图来了这里。 她是藏书阁的常客了,今日守着通往第三层入口的是一名长老的关门弟子,见了湫十急忙行礼,没有多问,只留了一道神识气息就让她进去了。 主城府上有资格进藏书阁三四层的,连着长老们一起,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因而湫十进去的时候,偌大的第三层并没有人,冷冷清清的,四边的角落里点着不灭的灵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本的陈年松香味。 十几个巨大的木制书柜伫立,浩如烟海的书籍在这里安静陈列,湫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后面两排书架前,指尖点在一本古书的书脊上,稍稍一用力,就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入目是一些繁琐而复杂的图形字样,并不是现今六界通用的文字,湫十光看扉页上的十几行小字都有些吃力,得一个字一个字辨认,拼凑,再从脑中里组合成一句通畅的话。 藏书阁的书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一本一本翻下去,在鹿原秘境开启之前,她可能都看不完一半。 所以湫十只看扉页上的那段文字,最多看完第一页,觉得不是自己要找的就立刻换下一本。 即使如此,没过多久,她的眼还是花了。 她倚在书柜的边角上,一只手捧着书,一只手点在眉心,逼着自己往下看。 这种时候,两个时辰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瞬即逝。 湫十再一次拧着眉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处的时候,腰间系着的留音玉闪烁了几下,隐隐发烫,泛出温润的光。 湫十手指尖微不可见地蜷了蜷,一点灵力蹿进留音玉里,感应到里面那道气息后,她原本靠在书柜边的脊背挺直了些,黑白分明的美目里闪过诧异的神色。 秦冬霖身上的剑意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她根本无需仔细分辨就知道是他。 从前,两人联系,十次有九次半是湫十主动找的他,剩下半次还多半是他实在被烦得不行了,遭不住才回了她,这次程翌的事发生后,就更不用多说,他直到现在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湫十用留音玉联系他,他直接就当没她这么个人。 秦冬霖是个妥妥的修炼狂魔,留音玉这种东西在他眼里碍事得不行,要不是湫十耳提面命很多次,他身上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这回破天荒联系她,肯定有重要的事。 湫十取下留音玉,见那边没有声音,试探性地从喉咙里嗯的一声,小声喊:“秦冬霖?” “是我。”这一次,流畅而冷然的声线清晰地传到湫十的耳朵里,秦冬霖言简意赅:“你人在哪?” “我?”湫十反应过来,一双脉脉泪眸在眼前的书柜上扫了一圈,有些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道:“在主城的藏书阁里待着,翻了半天的远古史籍,提到过鹿原秘境的都对不上。” “一刻钟后。”秦冬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上去。” 没等湫十回味过来,手掌心里躺着的留音玉已经没有动静了。 白棠院外,明月看着不远处挺拔如青竹的男子背影,身体僵得跟石头一样。 秦冬霖难得穿了一身白衣,人如陌上玉,肩窄腰痩,萧萧肃肃,人站在那,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天地间的一柄剑。 妖族重血脉,高位者的威压对低位者来说,无异于压了一座大山在两边肩膀上。 明月腿都在打颤。 秦冬霖不常来主城府,作为流岐山的少君,他每天要忙的事情绝对不比宋昀诃少,该接手的一样也逃不过,同时还得兼顾修炼,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来过,见了湫十就头疼,主动现身到她跟前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秦冬霖悄无声息出现在白棠院院门口,明月将他往里迎,他淡漠地摇了下头,目光凝着,落向西南方。 明月顺着他的目光一望,眼瞳微微一凝,不敢言语。 那是已经被夷为平地,这几日正在重修的东蘅院。 血脉低微者感觉不到残留着空气中的极淡的一股气息,秦冬霖却能清楚的捕捉到。 那条黑龙的气息,宛若跗骨之蛆一般缠绕在附近,久久不散。 半晌,秦冬霖瘦削分明,颜色寡白的长指不紧不慢抬起,点至半空,一股无形的气浪将他的衣衫袖摆吹得荡起。 须臾,他收回手指,一步踏出,转身朝着藏书阁的方向去了。 明月怔然松了一口气,肩膀往下压了压,再看西南方的时候,感受到的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股气息纯正,醇和,充荡着皇族的威压,将之前残留的那股雪一样清冽干净的气息彻底碾散。 秦冬霖作为流岐山的少君主,主城唯一一位小公主的未来夫婿,在出示了身份令牌后,在主城府一路畅通,不到一刻钟,就进了藏书阁的第三层。 他的脚步声很轻,在广阔而清冷的藏书阁中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没有惊起半分动静。 湫十换了张书柜靠着,长长的裙摆在雪白的脚踝上轻扫,蜻蜓点水一样稍触即离,天鹅般的长颈微折,乌黑的长发垂下来,落到手中捧着的书页上。 安静又温婉,看着很乖。 每次只要她专注着做一件事,不开口说话时,秦冬霖总会有种错觉,觉得她仿佛就是这样,优雅端庄,大方自然,跟那面那些世族贵女一样。不会像小兽一样哼哼唧唧缠得人脱不开身,不会为了一件宝贝磨磨蹭蹭在他身边念叨许久。 然而,她一开口,这种娴静的氛围便如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来了?”湫十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视线从手中的书册转到秦冬霖那张好看的俊脸上,她轻轻眨了眨眼,往他身后瞅了瞅,很轻地“咦”了一声,语气轻快地问:“伍斐呢?被你甩下了?” 秦冬霖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古籍上,眉骨微抬,问:“看的什么书?” “远古时期的一些战史。”湫十将书合上,十根纤细的手指落在旧黄的扉页上,被衬得嫩生生,青葱一样,给人一种将折就断的错觉。 “怎么突然来了?”湫十问。 “不是跟你说了,往远古之前,洪荒时期查?”秦冬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情,突然来主城府,肯定是有事。 知道他来之后,湫十就猜到他是因为什么事来的。 “等着。”湫十将手里的书往他手掌上一放,转身去了最后一排书柜,没过多久,抱着三四本古籍回来,将它们堆到秦冬霖怀里,下巴抬高了些,道:“整个藏书阁,就这四本提到了洪荒,你自己看。” 秦冬霖捻起其中一本,随意翻开一页,深邃的目光凝了一瞬。 “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就是你。”湫十拿眼瞅他,手指往书页上随意指了指,“翻到了有什么用,根本看不懂。” “你看得懂的话,就换你来看。”湫十抱怨似地小声嘟囔:“光是远古的这些,我辨认起来都十分费劲,洪荒神语晦涩古怪,许多字符已经不可考据,我看得脑袋疼。” 洪荒是最神秘的时期,许多六界不解之谜都藏匿在那个时代,中洲的覆灭,妖帝的陨落,大陆的分裂,通通都覆盖着一层阴云,许多事件,到现在也没个具体的说法,而这种神秘,甚至也体现在了文字上。 扭曲得像蛇群盘踞,如杂乱的藤蔓交缠的字符或间隔很大,或排得密密麻麻,一眼扫下来,跟鬼画符没什么差别。 湫十伸手召来一张小凳,再从空间戒里翻出那块遗迹图将它平平整整摊上去,除却中间被斩开的那一团像个字,其他的黑线简直像是一朵朵开得诡异的乱魔花。 “对着这个字找找看,把有可能符合的都记下来。”湫十歪头,与秦冬霖对视片刻,道:“要是真能查出来,等鹿原秘境一开,我们就直接带人去遗迹图标注的位置,把里面的东西一锅端,连棵草都不给他们留。” 湫十的性格,很大一部分,跟秦冬霖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有关。 所以她说的这些话,秦冬霖觉得完全没问题。 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的三个半时辰,从傍晚到深夜,两人凝着眉看着书,时不时瞅一眼图上的字对比。 看到最后,湫十索性将书一合,顿了顿,认真地提议:“鹿原秘境中,各族弟子生死由天,不论发生何事,各族各界不得干预。我们要不提前部署一下,一进去就将他们的图抢过来?” 秦冬霖从善如流地跟着摁下自己手里的古籍,一直皱着的眉松了松,他道:“也不是不行。” 说完,他像是终于记起来什么,慢条斯理地道:“对了,那条救过你的黑龙,在今日晌午,也救了莫软软一次。” 20、鬼话 第20章 空旷的藏书阁里,松香味袅袅绕绕,琉璃灯静静地点着,柔和的光亮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秦冬霖的声音不疾不徐,用的是平常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只有在吐出“程翌”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稍微顿了顿,露出一种不以为意的讥嘲来。 四海八荒,六界九州,各宗圣女、仙子、公主等数不胜数,但若论最引人注目,湫十和莫软软称第二,就没人敢说是第一。 两个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平常受尽宠爱,出入都有暗卫保护,千万年不会出那么一次意外,怎么好巧不巧的,两次意外,都让同一个人救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避免会往另一方面想。 秦冬霖说完,湫十愣了一下。 程翌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好,是像初雪一样温柔而干净的人,谈吐不凡,风度翩然,哪怕身受重伤,寄人篱下,也没显出一丁点狼狈和落魄来。 重伤…… 伤! 湫十两条细细的眉凝着,问:“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前两日尚且下不了床,怎么突然就能救下莫软软了?骆瀛呢?” 就算骆瀛不在,莫软软身为天族公主,修习的同样是天族秘笈,绝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不说名震四海,自保的能力绝对有,除非也遇到跟湫十当年差不多的情况。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又哪来的那么多特殊情况全让程翌遇到了。 若是从前,湫十饶是觉得不正常,最终也还是会相信,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梦中自己的结局后再深想现在所发生的事,不往别处想都不行。 “邺都的人到了。”秦冬霖言简意赅,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两边起了点冲突,骆瀛失控了。” 湫十脊背靠在坚硬冰凉的书柜上,听到这里,她眉目微凝,身子朝前倾了些,问:“在主城失控了?” 秦冬霖颔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修长的食指在书脊上点了一下,声线懒散:“宋昀诃已经过去处理了,骆瀛失控,天族和邺都在场的人都受到了波及,现在驿站一团糟。” 湫十将手里的孤本放回书柜上,一边转身一边道:“我去看看。” 她知道骆瀛失控是个怎样的情形。 骆瀛原本只是天族数百个支系小种族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莫软软将弱小孱弱的他带回天宫,只是一念之间,举手之劳,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在仙法一途展现出了令人称叹的天赋。 但他当时的基础实在是太差,身体又弱,修炼一途坎坷重重。 在成为小仙王之后,他更是兵行险招,修习了最危险的雷系术法。 雷电至阳至刚,别人一想到渡劫就痛苦得不行,骆瀛却天天得跟那种神魂被撕裂的滋味作伴,情绪波动一旦过大,就会失控。 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古来如此。 只是天族和邺都的人都被安排在主城最大的驿站歇息,驿站坐落在主城的中心位置,周围居住着许多原住民,骆瀛一失控,那一片地域估计都得遭殃。 宋昀诃这会肯定忙得脚不沾地,作为主城的管事人之一,湫十有闲暇的话,也得管些事。 湫十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秦冬霖眼皮都没动一下,神情懒散又冷淡,根本没打算挪脚。 “你不跟我一起去?” 秦冬霖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柜,道:“我不爱多管闲事。” 这个时候,他这样的神情,俨然任谁来请都没用,说不掺和就是不掺和。 湫十想了一下,道:“也好,那你继续留在这找,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线索。” 秦冬霖看着才被自己放回书柜的古籍,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线条和黑团线,食指不可抑制地顿了一瞬。 在他开口之前,湫十又道:“或者,我这里有好几块生精铜块,你喊上伍斐帮我炼制一个炉鼎吧。” 半年前,伍斐和湫十打赌,拉上了秦冬霖,结果一输输两个,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湫十有时间了帮她锻造一个炉鼎出来。 他们一个灵修,一个剑修,锻造炉鼎这样需要千锤百炼的活,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心境。锻造出来的炉鼎还得要好的,质量稍逊都不行,湫十根本看不上。 她话音落下,眼眸弯弯,含着笑撒娇一样,让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秦冬霖与她对视片刻,半晌,长指点着眉心,“嗬”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凉:“行。去看看。” 在看书和锻造炉鼎面前,强大如秦冬霖也做出了妥协。 ==== 湫十和秦冬霖到的时候,正是深夜,驿站周围却亮堂一片,灯火不歇,飞鱼卫将整个驿站围得水泄不通,陆珏站在外面,冷着一张脸设置结界,隔绝外界或探究或看热闹的眼神。 空间裂缝凭空出现,正正好落在驿站的大门前,在飞鱼卫们冷凝的注视中,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降落到地上。 “姑娘。”陆珏身着绯色的飞鱼卫官服,朝着湫十抱拳,在看见秦冬霖后,又补了一礼,“秦少君。” “里面是什么情况?”湫十朝里看了看,探入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中断了开来,她侧目,问守着门的陆珏。 说起这事,陆珏想起来都只有苦笑。 今日晌午,他并不当值,正在家中修习功法,在驿站值守的守卫匆匆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禀告说驿站出事了。 他起身就走,衣裳都没换。 驿站里现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论是天族的三位小天王,还是今日才到的邺都少君公子们,亦或者那些修真门派的圣子圣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出事,就是令人焦头烂额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到的时候,半个驿站都处在狂暴的雷霆中,驿站里外一团糟,里面不断有面色铁青的人顶着灵宝出来,对着同样处于被攻击状态下的天族发飙,问他们明面上笑嘻嘻,暗地里下死手唱的是哪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族自己这边,也是手忙脚乱。 莫软软离骆瀛最近,首当其冲受了雷霆的攻击,那样的威力,无异于渡雷劫,她毫无防备,直接就受了伤。 莫长恒和云玄恰好跟着几位长老外出,留在驿站的人有心想上去救人,但哪里顶得住骆瀛的狂轰滥炸,一时之间,只好一边掏出留音玉上蹿下跳地让人赶紧回来,一边梗着脖子让那群面色铁青要说法的人闭嘴。 这个时候,一身白衣的程翌出现了。 他像是在对面的酒楼里喝茶,见到这样的情况,将手中茶杯一掷,手中泛出一圈奇异的灵力光圈,催动了某种威力不俗的灵宝,将在雷霆中心的莫软软扯了出来。 失去理智的骆瀛一看有人敢抢莫软软,一指点下,宛若天神临世。即使有灵宝护着,程翌也还是受到了波及,更何况他原本就身受重伤。 几道雷龙猛地蹿出,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就在这个时候,在匆匆赶回来的莫长恒和云玄震惊的视线中,程翌将那位不断发抖的天族小公主护在前方,自己用背挡住了后面的雷霆之怒。 他面色苍白如纸,跟炮弹一样弹出去,最后在莫软软的怀里晕了过去。 当时那个场景,莫软软红着眼圈让长老上去制止骆瀛,让从侍将程翌抬进去医治,自己则冲上去,给了邺都小鬼王一鞭子,现场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陆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几乎傻了眼,他急忙上去,该劝的劝,该安抚的安抚。 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将军,这群人个个出身不凡,性子上头谁的话都听不进,气氛剑拔弩张,又乱又闹。 直到宋昀诃来。 但也没好多少,现在还在上面吵着呢。 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陆珏看了眼后面灯火通明的驿站,有些无奈地道:“现在的情况是,小天女一口咬定是邺都小鬼王说了什么刺激到了骆瀛,才让他突然失控,邺都的人呢,则反指她血口喷人,并且率先动手,在找天族要说法呢。” “驿站里其他受了波及的人现在心情也都不是很好,少君重新设置了灵境,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湫十点了点头,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她点了点后面的驿站,轻声道:“我上去看看。” 陆珏身子朝外,让开了一条路。 秦冬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坐着的十几人,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邺都的人坐在左侧,天族的人坐在右侧,中间坐着宋昀诃,气氛凝滞,安静得可怕。 “怎么了这是。”湫十走过去,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问。 “呵。”邺都的小鬼王脸色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病态,他见了湫十,咧嘴冷冷地嘲讽:“还以为主城多不一样,结果不过是唯唯诺诺,跟天族沆瀣一气罢了。” “你别激我。莫软软要是有本事把你气成这样,也不能每次见到我都红眼圈。”湫十倚在门口,声调懒懒散散的,倒是有了点秦冬霖的影子。 莫软软罕见的没有反驳,她有些倔强地抿着唇,认真地道:“就是圭坉跟骆瀛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失控的。”她喉咙一哽,肉乎乎的小脸拧成一团,可怜得不得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好好的,骆瀛还说要带我去酒楼吃新出来的香糕。” 小鬼王圭坉听了湫十的话,气得胸膛起伏了两下,将宽大的袖子撸到手臂上,白得不像话的肌肤上,缭绕着一道鞭痕,龙蛇游走一样,还吞吐着火气,灼出了黑紫的颜色,看着触目惊心,格外骇人。 “我都快被打死了,还不气?”圭坉语气阴恻恻,凉飕飕:“换你你不气?” 莫软软猛地抬头,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里罕见的冒出了火苗,她道:“我就应该打死你!” “那你来试试?”圭坉也来了火气,他身体朝前倾,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莫软软的长鞭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如灵蛇一样舒展,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上。 剑拔弩张,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宋昀诃已经坐着听他们吵了一个多时辰了,脑仁都在疼,因为劝说的话说多了,声音都有点哑:“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事情真闹大,明天就都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回去跪祠堂了。” “宋昀诃,没看出来你还有盲目当和事佬的潜质啊。跟伍斐学的?”圭坉开始阴阳怪气,语气冲得很。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有理。”莫软软动了真火气。 “吵什么。”凉薄的声音从湫十身后传出,带着一点点不耐烦的意味,秦冬霖绕过湫十进了屋。 莫长恒和云玄同时眯了眯眼,圭坉也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讪讪地抚了抚鼻梁,没有再说一些过激的话。 湫十行至莫软软身边,看着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显而易见的红眼圈,两条柳叶似的细眉往上提了提,就在莫软软以为她会出口嘲讽的时候,湫十却给她递了条干净的帕子,同时别过了眼:“整天哭哭啼啼的。” “能不能有点出息。” 莫软软盯着那条帕子盯了有几眼,而后恶狠狠地拽了过去,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咬着牙道:“他害骆瀛反噬,我就该打死他!” 秦冬霖站着,恍若未闻般,目光只在圭坉身上停留了两瞬。 圭坉挪了挪身,恶声恶气地问:“看我做什么?他们的鬼话你也信?” 秦冬霖视线落在圭坉方才给湫十展现伤口时卷上去的袖子上,终于开了口:“把袖子放下去。” 21、蹊跷 第21章 夜阑人静,如水的月色温柔地将整座驿站笼罩,轻纱薄雾一般滢滢润润,安抚着每一个安睡的生灵。 驿站内,灯火齐明,天族和邺都的人各坐一边,泾渭分明,势如水火,宋昀诃坐在中间,眉心蹙着,眼前的热茶一口没动。 说实话,在场坐着的,不论关系好不好,都可以称得上是自幼接触的熟人。 这群人肆意妄为惯了,走到哪都是享有特权的主,闹起来谁也不知道“让步”一词如何写。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小辈间的纷争,宋呈殊等人并不插手,小打小闹由他们自己解决,闹得大了就是一棍子打死,谁也别说什么,全部回去跪祠堂反省。 因而这种事,怎么处理都棘手。 宋昀诃头疼得厉害。 “骆瀛呢?现在怎么样了?”湫十问。 莫长恒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冬霖,哑着声音回:“适才长老暂时将他体内的灵力压回去了,现在在密室疗伤,情况不太好,险些走火入魔。” 湫十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圭坉身上,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跟骆瀛说什么了?” 圭坉今天简直憋了一肚子的气,这话要是宋昀诃问他,他可能当即就“腾”的一下站起来,厉声问他什么意思,可现在站在他跟前的是湫十,他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摁了摁眉心,去回想今日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 他和宋昀诃同为少君,谁也不怕谁,大不了打一架回去受罚。 而宋湫十是女子,圭坉从小到大的修养所能做到的极限,顶多就是恶声恶气地说几句话,所以哪怕被莫软软抽了那么重一鞭子,他一边嘶嘶抽着凉气一边哇哇叫着要冲上去打一架,最终也没动手。 今日这架,若是他真想打,谁也拦不住。 “我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尽遇些瘟神。”圭坉呵地冷嗤一声,不情不愿地回忆:“我们昨夜才到,今日想去街上走一走,才出门,就遇见了他们两个。”他瘦削得跟竹节似的手指点了点莫软软,身体往后重重一靠:“我还想着都是熟人了,就上去打了个招呼。” “莫软软当时看着主城尖塔,问骆瀛妖月琴是不是就在里面,还说她感受到了圣物的气息。”妖月琴嘛,所有人都有兴趣,莫软软会说起这个也不奇怪,圭坉脸色阴沉,接着道:“她转头看主城尖塔的时候,骆瀛突然转过头,脸色有些不对。” 说到这,他听了一下,补充道:“也不一定是脸色不对,平常时候他看人脸色也没怎么好过,但反正就是不太正常。他当时看着我,好半天都没说话,我问他想说什么,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不要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人,我会以为他想跟我打架。” 事情说到这样的程度,他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什么了:“这不是鹿原秘境要开了,那么多人往里冲,若是有可能,我们这些队伍商量着结盟也行,办事更方便,不会在外围耽搁很久,我以为骆瀛是想跟我商量这件事。” 所以他还很友好的,一边让从侍举着伞遮挡太阳强光,一边对着骆瀛堪称友好地笑了笑。 谁知道,不笑还没事,这一笑,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骆瀛的身上,“噗呲”一声,冒出了一道细微的闪电。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弧光越来越强,力道越来越大,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周围所有人都笼罩进了雷光里,不过一息之间,身后的驿站也难以逃脱,被卷了进去。 因为一个友好的笑,圭坉被迫感受了一场雷劫,顶着灵宝冲出来的时候,他疼得倒抽凉气。 雷电至纯,狂暴无比,邺都的鬼至阴,两者天生相克。 平时圭坉最怕交手的人,除了修雷法的骆瀛,就是修剑的秦冬霖。 “我才喝下恢复灵剂,准备咬咬牙冲上去救她。”圭坉看着莫软软,重重地哼了一声:“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子,顶着个可以阻挡雷光的顶级灵宝冲上去把她拉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他捂着被抽了一鞭子的胳膊,道:“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好人没好报。” 他描述得太逼真详细,湫十听下来,有些意外地拧了拧眉。 在她的印象中,骆瀛虽然沉默寡言,但遇事还算稳重,跟秦冬霖说一不二的臭脾气相比,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别族少君出手,所以来之前,她一直想的是,这次的事,只怕还是圭坉挑衅在先。 没想到事情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你呢?看到了什么?”湫十转而问一直垂着头抿着唇的莫软软:“你看到他刺激骆瀛了?” 莫软软点了点头,又不确定地摇了下头,慢慢地开口:“我当时在看尖塔。” 她看着湫十,视线转到自己手上的帕子上,想了想,还是将那条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之所以短暂的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尖塔上,是因为她发现象征着妖月琴的金光依旧在闪耀,但圣物的气息却比她上次来之前淡了很多。 这就意味着,妖月琴不是出意外了,就是认主了,所以气息才会慢慢消失。 主城那么多人守着这把琴,圣物更不会轻易出手,受伤的几率几乎为零,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妖月琴能认谁为主。 莫软软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我看尖塔的时间并不长,察觉到不对回头的时候,听见骆瀛跟圭坉说了一句话。” “什么?” 莫软软蠕动嘴角,缓缓道出四个字:“果然是你。” 众人的视线便又都转到圭坉脸上,后者神情凝重起来,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没听到他说话。” 他紧接着补充:“从见面到他突然失控,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 莫软软也说得坚定:“我听见了。” 这一下,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身份使然,圭坉和莫软软都没必要说谎,比这更过分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干过的事都认,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自降身份,但没干过的事,就算是两家的大人来了,提着他们跪祠堂跪到死,也都不会松口半个字。 湫十知道宋昀诃为什么头疼了。 她道:“骆瀛当时处于失控之中,醒来后多半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骆瀛失控在主城伤人是事实。”湫十看向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这些天把骆瀛看紧一点,实在不行就带回天族疗伤,别还没进鹿原秘境,天族就将人都得罪干净了。” 除却大量涌进去的年轻散修、各界各族的小门小派,现在驿站里住着的,都是有能力跟他们争一争的势力。他们来主城贺个寿,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雷劈,主作俑方还迟迟不现身给个说法,心里本就藏着怨气,若是再来一次,等进了鹿原秘境,长达三年的苦修历练,天族少不得要遇到一些小小的乱子。 宋昀诃起身,行至圭坉身边,道:“起来,送你回去。”说完,他侧首,看向一边的从侍,吩咐:“天字房还有两瓶纯露,去拿下来。” 圭坉也知道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他站起身,临走前还呵的一声,阴恻恻地看了眼坐着的莫长恒和云玄:“这事没完,我们走着瞧。” 莫长恒几乎是下意识就皱了眉。 六界之中,若是说谁最难缠,非邺都的人莫属,他们玩的东西都很古怪,出其不意,效果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圭坉更是各种高手,什么都有所涉猎,越稀奇古怪、越恶心人的东西,他就越喜欢。 像莫长恒、云玄、宋昀诃等人,在对战中,看到他就头大。 他一走,邺都坐着几位男女也跟着离开了,空旷的大堂里,只剩下天族的人。 “手伸出来。”湫十看着有点狼狈的莫软软,视线在她藏在袖子里隐隐若现的灼伤血痕上扫了一圈,没什么好气地道:“免得又有人乱嚼舌根,说我主城待客不周。” 莫软软情绪格外低沉,她垂着头,过了好久,才慢慢把自己肉乎乎的手伸出来。 湫十伸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提了提,一道狰狞的撕裂血口出现在眼前,红色的血肉被烤出焦黑色,因为上面蕴含的强大雷系灵力,无法依靠自身修复里完全清除干净,而莫软软也一直没有心思处理伤口,所以现在是越来越严重了。 这个时候,侍从从驿站楼梯上下来,手里捧了两瓶纯露,湫十朝他招手,道:“留一瓶下来。” 她执着莫软软的手,将装纯露的瓶子拧开,一股铃兰花的异香迅速散发开,所有闻到这股香甜气味的人都精神一震,显然瓶子里的纯露非凡物。 湫十神情认真,长而卷的睫毛垂下来,将凝出丝线的纯露滴到莫软软的手上,后者瑟缩了一下。 莫软软的手很软,肉乎乎的像棉花一样,她们两个争锋相对,恶声恶气的时候显然更多,这样安静得近乎有些诡异的气氛实在让人有些难捱。 等处理完她的伤口,湫十将纯露放到一边的桌上,道:“早晚一次,让从侍给你搽。” 莫软软慢慢地点了点头,半晌,蠕动着嘴角,道:“谢谢。” “听说你今天被一个人救了?”湫十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嗯。”莫软软道:“多亏了他。” “他叫什么,什么出身来历?现在怎么样了?”湫十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莫软软瘪着脸摇头,露出些无助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现在没心思关心那些,骆瀛,骆瀛他还没出来。” 云玄替她完善了回答:“那个人叫程翌,来历还没查清楚,他本来就受了不轻的伤,又替软软挡了一次骆瀛的攻击,现在状态很糟糕,随时可能挺不过来。” “我们给他用了最好的保命灵物。” 湫十看着云玄那张翩然若仙的脸,突然笑了一声,“程翌啊。”她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道:“我建议,你们跟他保持点距离。” “为什么?”莫软软抬起眼:“他救了我。” “因为啊,我之前为了报恩,也收留了一个人,然后托某些人的福,流言传得飞快,我还被禁了一段时间的足。”湫十摊开白嫩的手掌,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渐渐的凉了下来:“你们说巧不巧,那个对我有恩的人,也叫程翌。” 她这话说完,莫长恒和云玄的脸色就变了。 诚然,湫十话中嘲讽的意义极强,但话语中的意思也足够明显。 这个叫程翌的人,先救了湫十,让主城欠下了一个人情,又救了莫软软,让天族跟着欠了个人情。 他到底什么来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次次都这么巧合的被他赶上? 是真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对了。”湫十又笑了一下,露出小半颗尖尖的犬牙,她看着云玄,声音轻得有些不正常:“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他救吗?” 云玄下意识觉得不对,他还没回话,湫十就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的手指抵在嫣红的唇上,她像个用美貌诱惑人的精灵,“还记得白云岭吗?” 那其实是属于他们小时候的记忆了,云玄蹙着眉,足足回想了几息,才蓦的搜寻到了那么一丝半点的影子。 “你顶着灵物跑得挺快,我就比较倒霉了。”湫十语气幽幽:“差点死在那。” “这次遇到他受重伤,想着报个恩,才将人带回来,你们的流言就传开了。” 一番话将身为小仙王的云玄堵得哑口无言。 年少轻狂不懂事,总喜欢意气用事,当年其实也只是想警告湫十几句,让她不要总惹哭莫软软,谁想到会遇到那样的事。他自己也受了伤,回去之后还不敢告诉别人,偷偷养了一段时间才好。 这样的陈年旧账,翻得云玄有些不自在,他抚了抚鼻脊,道:“当年的事,是我……” 不对两个字还没说完,倚着桌角的秦冬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声线沉着:“走了。” 这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湫十也没打算多待,她看了天族人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秦冬霖慢悠悠地挪了挪步子,在某一刻,他回头,步子稍顿,深邃的眼瞳里泛着冷意:“鹿原秘境,天族好自为之。” 摆明了会找麻烦,并不善罢甘休的姿态。 谁都知道秦冬霖是个护短的人。 脚步声远去。 莫长恒和云玄对视一眼,后者苦笑:“还真是不想惹到他。” “现在这样,找他们合作的事,是不是要再作规划?” 莫长恒也被这一出出意料之中的事砸得心情不佳,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阖上了眼,“合作双赢,宋昀诃和秦冬霖身为少君,同样得为族中其他年轻天骄考虑,因为一些已经过去的陈年旧事,失去一次遗迹宝藏,他们没那么蠢。” 22、一更 第22章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出来的时候, 天正黑着,就像撒开了一团墨,月色被乌云遮着, 几缕流光若隐若现。 明月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下的流苏穗被风吹得四散,再柔柔地垂下来,映衬在方圆光晕里,现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你先下去。”湫十招手, 接过明月手中的琉璃灯盏,道:“让星月阁点灯, 我和少君等下过去。” 明月福了福身,无声退下。 湫十晃了晃手中的灯盏,笑着朝秦冬霖做了个“请”的手势, 引出前面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来。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 风一吹, 她一头流水般的发丝晃动起来,似乎要拂上秦冬霖的鼻尖。 那是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有点像铃兰,又像独独开在琴海深处的一种海花。 秦冬霖脚步放慢, 前面的人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挑了挑眉,伸手捻住送到面前的一缕发丝。湫十诶的一声停下脚步,手里的灯跟着晃了一下,秦冬霖有些无奈, 声线低沉:“好好走路。”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折返,跟他并肩走着, 一双好看的眼总是偷偷去瞥他。 一次,两次。 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上,几乎已经明白的写上“你快看我,我有事跟你说”这句话了,小猫一样,明晃晃的招眼。 这一招,秦冬霖简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自己都可以做出跟她如出一辙的委屈神情来。 他甚至都已经摸明白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最佳反应。 两个词,视若不见,恍若未闻。 可他同样无比清楚,湫十真要说什么、要什么的时候,他就算将这两个词用到极致了也没用。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在衣袖边随意地点了一下,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一,二。 念到三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湫十也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 “秦冬霖。”她的声音有些轻,沉入水一样的黑暗里,和着某种不知名的虫鸣,这会哪怕是连名带姓的喊他,也显得格外温柔。 大概是环境不错,又因为今天程翌的事,秦冬霖的心情罕见的还算平和,他嗯的应了一声,挑了下眉,问:“想要什么?” 湫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抿了抿唇,小声反驳:“干嘛啊,我又不是每次开口都是找你要东西。”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不然呢,你找我还有什么好事。 四目相视,湫十莫名心虚,率先挪开了视线,她道:“别站着,边走边说。” 先前湫十吩咐明月在星月阁点灯,现在两人便一路往南边走,落下的脚步声轻轻的,一重接一重。 湫十开了个头,剩下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哽在喉咙里,好半晌都没有再出声。 她不说话,秦冬霖这样清冷少言的性子更不会主动说什么。 一路无话。 星月阁坐落在主城府的最南边,是一座用大法术建构起来的观星塔,对应摘星揽月之意,布置得十分好看,是早年间宋呈殊为哄唐筎开心所建。因为每次开启都要耗费一笔不菲的灵石,下面维持星月阁运作的灵阵并不是时时开启,所以湫十才会让明月提前点灯。 两人到的时候,星月阁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整座高塔像是燃烧起来的光柱,无数点星的灵焰上下浮动,像一群带着光飞舞的蝶,美轮美奂。 星月阁俯瞰整座主城,高度仅次于尖塔,阁外软帐垂落,阁内袅袅生香。 伺候的女使进来添茶水,摆放瓜果和灵脯。 湫十坐在柔软的貂毛绒毯上,捧着滚热的香茶抿了一口,轻而浅地眯着眼,惬意地叹了一声。 秦冬霖靠在描了飞云瑞兽的红漆柱上,望着薄纱后尚还沉在黑暗中的主城建筑,整个人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散漫的清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薄唇微动,问:“你有话要问我?” 他停顿瞬息,又道:“还是,又做了什么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 疑问的语句,用的却是平缓的笃定语调。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不好,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亦或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整个人都会被看透。 湫十曲着膝,拥着一条薄薄的绒毯,看着隐在云层中只露出半个头的清月,像是突然来了什么兴趣一样,饶有兴味地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一出来,饶是秦冬霖已经接受了她时时无厘头的奇言怪语,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楞了一瞬。 “脑子出问题了?”秦冬霖扫了她一眼,旋即漫不经心地问。 他越是这样,湫十就越好奇,她催促着:“你快说,说实话。” 秦冬霖扯了下嘴角:“我以为,你有自知之明。” 湫十摇头,十分诚实且认真地道:“我没有。” 秦冬霖忍耐般的伸手点了点眉心,言简意赅:“爱找麻烦,爱惹事,爱哭爱闹爱烦人。” 湫十原本就猜到没什么好词,但真一溜听下来发现半句夸人的都没有,顿时不乐意了:“秦冬霖,我发现你这个人烦得很,整天就光想着我的不好了,一点都看不到我的优点。” 她眼睛圆溜溜的,黑白分明,不开心的时候像沉入了两颗星星。 “你有优点?”秦冬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问。 “那,那我要是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这一次,你为何不同我解除婚约呢?”湫十目光闪烁了一下,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一路想问的就是这个?”秦冬霖好似早有预料,他的瞳色如墨,周身被锋利的剑气切割开,长眉,凤眸,薄唇,每一样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你看伍斐他们总是说,我就是个大麻烦,只会给你惹事添堵。你自己也曾说过,若不是有一桩婚约,若你我两家不是世交,你根本懒得管我。”湫十眼睑微垂,她有些疑惑地陈述事实:“这一次,风波平息,阮姨和父亲同时松口,说由我们自己决定婚约的存与除。” “你为什么不呢?” 诚然,在这个时候,湫十又格外有自知之明,从小到大,她把秦冬霖气得跳脚的次数不知道多少次,素来凉薄淡漠的男人无数回脸色铁青,拂袖就走,照她的预想,两家松口,他该是会放着鞭炮来找她解除婚约的。 反正如果是她,她肯定毫不迟疑,当天就解。 “你想解?”秦冬霖掀了掀眼皮,将问题抛给她。 湫十顿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解。” 是个脑子明白的正常人也不能解。 她否认的动作太快,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和回答,饶是秦冬霖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情,也像是被取悦了一瞬,他声线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道:“那就听你的,不解。” 湫十还想再说什么,就又听他说:“你有时间想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多看看那张图上的字,鹿原秘境马上要开了。” 说起这个,湫十突然来了精神,她问:“婆娑剑你带了没?” 六界之中,大概也只有她,能这么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问起婆娑剑的去向。 他们之间,实在是没有秘密,说话自然也没有这里那里的顾虑。 秦冬霖颔首,语调散漫:“带了。” 湫十眼睫飞快地颤动两下,半晌,她朝他伸出手掌,有些神秘地道:“给你看样东西。” 许是因为方才的聊天还算愉快,秦冬霖很给面子地抬眼去看她的手掌。她的手掌骨节纤细,形状很漂亮,手指骨节琼白,如雪似玉,嫩得像团棉花,上面空无一物,一根头发丝也没有。 然而体内沉睡多时的剑灵毫无预兆的有了苏醒的迹象,这样的变化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妖月琴灵。”湫十掂了掂自己的手掌,小声告诉他,说悄悄话一样,好像以为这样,妖月琴灵就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被点明了似的。 秦冬霖垂眸,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湫十犯起傻来的时候,倒是没有半点惹祸之后来装乖的聪明样了,看着傻气得很。 半晌,一个长着小翅膀的肉团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虽然听湫十描述过妖月琴灵的长相,但真正看见的时候,秦冬霖还是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任谁也想不到,传言中眼高于顶,什么少年天骄都看不上的妖月琴灵,居然会长得像颗圆滚滚的肉球,在它身上愣是寻不出半点圣物威风的影子。 妖月琴灵也有些别扭,它躲到湫十的肩膀后面,挺直了小小的身板,语气稚嫩又凶:“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湫十安慰它:“没事,他对谁都这样,只是看着凶,其实人性格还挺…还挺好,你们以后接触多了就知道了。” 妖月琴灵这才慢吞吞地把小小的尖牙收起来,它扇了扇翅膀,有些高傲地抬头,粉嫩嫩的手指头点了点秦冬霖,颐指气使地跟他体内的剑灵说话:“你是睡了,不是死了,再装聋作哑不现身,我就把你打的彻底死过去。” 须臾,一道微弱的灵力光圈出现,将妖月琴灵拢了进去,那道柔软的小团子身影在两人的视线中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湫十脑海中,妖月琴灵稚嫩的声音传出:“我跟着婆娑去看看剑体伤得多重,顺便叙叙旧聊聊往事,等说完了事情就回来,你不必等我。” 湫十便不再管它。 “妖月琴认主了?”秦冬霖很快得出这个结论。 提起这事,湫十不免有些郁闷,她头垂了下去,摇头:“没有。” 像是知道秦冬霖后面要问什么,她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圣物有灵,彼此都有交情,妖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担心婆娑的伤,所以要跟着我一起进鹿原秘境,寻找真正的圣药给婆娑剑吞噬,看能不能有所好转。” 她托着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眉间一片愁云惨淡:“妖月琴不认主,妖月琴谱根本推不上去,我的修为不知道要在宗师境停多久。”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背影挺直的秦冬霖,声音都萎靡了下去:“你都已经是金丹期小成了,马上就大成上金轮了,这让人怎么追得上。” 六界之中,凡引天地灵气入体的皆为灵修,灵修又以灵力的强弱划分为了七个境界。 练气,筑基,宗师,金丹,金轮,昆虚,破碎。 破碎之上,还有一境,称为灵主。 传说中洪荒时期一统六界,称帝称尊的妖帝,就是灵主境。 但古往今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因为距现世太久,有没有这一境还是另说,灵主境便不计算在内。 宗师又分为小宗师和大宗师,湫十已经被卡在大宗师巅峰很久了。 秦冬霖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拧起的一张小脸上,喉结滚动了两圈,把“我已经大成了”这句话原路咽了回去。 他记得很清楚,宋湫十不开心的时候。 十分喜欢找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明天中午,最迟一点钟。 本章评论前一百,发红包。 爱你们。 23、二更 第25章 驿站的事情闹开第三日, 湫十得知,骆瀛醒了。 彼时,宋昀诃正忙着布置主城寿宴的事, 忙得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于是将这桩前去探看熟人的差事交给了相对而言比较闲的湫十,怕湫十不愿意,他劝道:“再怎么说, 人都是在主城出事的,事做得稳妥些, 也免落人口舌。” 出人意料的是,湫十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拿着出入主城驿站的令牌, 捏在手指间把玩, 眼也不抬地道:“正好, 秦冬霖和伍斐都在主城,我忙完事带着他们去酒楼里尝尝新出的糕点。” “你呀。”宋昀诃长身玉立, 笑着摇头的时候也显得如玉般的温润:“别总是只知道跟着玩,你也学学人家的优点——秦冬霖和伍斐的修为可都不低。” “秦冬霖就算了, 我不跟他比, 伍斐的修为可没比我高多少,六界战力榜上,他也只高了我十二名罢了。”湫十纤细的肩提起来,将手中的令牌掷到半空, 又在落地之前接住。 “那一回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伍斐受了伤还能稳住六界排行榜前三十,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宋昀诃忍不住激励湫十:“自然, 你天赋极佳,努努力,进入前三十只是时间问题。” “哥,你别安慰我了。”湫十水一样的眼眸浮现出一圈圈复杂的情绪,她摊了摊手掌:“我这样,别说再往前进了,下一次六界战,能不能稳住原来的排名还另说。” 诚然,被妖月琴选中的湫十,在琴道上的天赋实在没话说,她最开始接触妖月琴谱的万年时光,宋昀诃甚至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妖月琴谱对妖月琴的依赖太强了,湫十越长越大,领悟妖月琴谱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直到现在,甚至面临着要改学其他的困境。 宋昀诃在心里叹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道:“没事,族里有哥哥呢,我们海妖族的小公主,只需要每日开心就好了。” 湫十到驿站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今天天气不错,暖洋洋的光洒落下,将驿站屋顶铺的琉璃砖瓦照得流光溢彩,也衬得守在驿站门口的陆珏整个人焕然一新。 自从发生了上次那样的事,陆珏对驿站这块盯得特别死,随着宋呈殊的寿辰越靠越近,入住驿站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假都不休了,人亲自过来守着,就怕临门一脚的时候又出什么意外。 骆瀛闭关疗伤的这几日,天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几位长老想带他回天族,又考虑到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赶路,只好焦心地等他自己醒来。 湫十上二楼去看他的时候,该看的人都已经看过了,房间里只有骆瀛和莫软软两人。 湫十曲指,敲了敲门,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莫软软带着鼻音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莫软软见是她,连忙伸手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眼圈红红的,还肿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狼狈。 “怎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要哭,就是已经在哭了。”湫十扯了下嘴角,朝前走了几步。 屋里萦绕着一股十分浓烈涩苦的药味,墙边的窗子支起了一半,时不时有微微的风吹进来,带来墙角下一种白色小花的香气,莫软软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床榻上靠着软枕半坐起的男子黑发如墨般散落,脸色十分苍白,像是许久未见过日光的病患,唇上毫无血色,还因为干裂起了些皮,是湫十从未看见过的虚弱样子。 湫十对这位天族的小仙王没什么好感,但既然是客人,该客套的还是会客套几句。 “他怎么样了?”湫十问守在边上的莫软软。 “长老来看过,情况已经稳定住了,他身上的伤不算严重,好好用灵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两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莫软软含糊其辞地答了几句,显然有所隐瞒。 说到底,骆瀛受伤的时间太巧合,鹿原秘境开启在即,他一出事,天族的顶尖战力不比从前。妖族和天族不论走到哪都是竞争关系,跟敌人透底,就是在给他们机会。 湫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那这段时间,你就在驿站里好好躺着修养吧,需要什么东西,跟外面的飞鱼卫知会一声就行。” “多谢。”骆瀛慢慢朝她点了下头,声音沙哑。 “程翌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湫十自己给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又问起这场祸事中另一个受伤不轻的人。 莫软软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的房间,道:“安排在了隔间,云玄才去看过,还没有醒来,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他原本就是重伤之躯,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闯入骆瀛的小雷霆领域救人,生受一击而不死。”湫十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半晌,得出结论:“他的那件灵宝,很了不起啊。” “我让人去查了这个程翌的出身背景。”莫软软眉尖蹙了一下,接话:“他的生父是黑龙族二长老,但他从小过得不是很如意,族人总因为一些原因排斥他,就连他的父亲,也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很奇怪。”莫软软看了湫十一眼,“长老去看他的时候,说他天赋不错,修为也并不差,这样的苗子,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待见他呢。” 湫十能查到的东西,莫软软同样能查到,这样的说辞,湫十已经从重影那里听过一次了。 “你查不出来什么原因?”湫十反问,“黑龙族叛离妖族,依靠天族,现在是天族臣下,你有心去查,那边能不告诉你原因?” “只说是程翌自身性子孤僻,不喜与人来往,久而久之,族人便也都不爱同他往来玩耍了。”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黑龙族要这么说,莫软软也不能强行让他们给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将这些真的假的话全部听着,自己再去分辨。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个巧合?”半晌,莫软软出声:“我仔细想了想当日的情形,骆瀛的失控来得突然,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半分预兆,那个程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算出这些,然后专程等着,用自己的性命搏一个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还有你说的白云山之事,距离现在,已有万年,那个时候,程翌才多大?” 若是那个时候,他就有那样的城府和心机了,那得多可怕。 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莫软软一条一条认真分析:“他若是早知你的身份,在你养伤期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揭穿,何必装聋作哑放你离开,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曾告诉你。” 湫十点了点额心,须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所说有理,“若不是如此,我早让他自食恶果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他?”湫十问。 “等他醒来罢,看看他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都会应他。” 湫十想了一下,从空间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她挑开盒子上挂着的小锁,一股奇特的异香迅速充斥整个房间,两颗红色的丹丸静静躺在黑盒中央,丹丸浑圆,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灵光,细看之下,无数金莲在光雨中坠落,一看就非凡物。 “这个。”湫十将盒子盖上,往莫软软的手边松了松,“帮我送给程翌。” 莫软软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了她两眼,有些奇怪地问:“他就在隔壁,你可以当面给他,怎么要我给?” 湫十脊背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都上过一次这样的当了,还来第二次?” “驿站人多眼杂,谁知道这回天族又要放出怎样的流言出去,我禁足才解,不想再惹事。” 莫软软抿了抿唇,半晌,还是伸手接了那个盒子。 “你想去看他,就去看吧。” “驿站二层一半都是天族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乱说些什么。”莫软软的声音很软,奶乎乎的,再有气势的话语,由这样的语调说出来,都没有任何威慑力。 湫十长得好看,是那种孱弱病态的美,盈盈楚楚,不胜娇柔,两条细细的眉蹙起来的时候,宛若西子捧心。 笑起来又像一朵向阳开的太阳花,暖融融的,让人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打转。 “莫软软,你可真是——”湫十的视线停在她捏着盒子的小肉手上,声音里的笑意有些藏不住了:“傻里傻气的。” 看久了,居然还有点可爱。 莫软软闻言,有些委屈地去下意识拉骆瀛的袖子。 “行了。”骆瀛还在养伤,湫十没忘记自己是来探望病人的,没打算跟他们起冲突:“把东西给他就行,我人就不去了。” “秦冬霖脾气不好,我要是顶着一身黑龙的气息去见他,之后几天,都别想他有个好脸色。”湫十在这方面,总是能精准揣度出秦冬霖的所思所想,并根据这些,联想出他之后的脸色,心情以及冷脸的天数。 “我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鹿原秘境快要开始了,照目前的形势看,你们天族可并不占优势啊。” 湫十拉开椅子,起身朝门口走去,衣裙飘动,背影纤细。 陡然间,她的脚步微顿,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身体里的力气如流水般淌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用力捏着攒着,呼吸间都带着支离破碎的玻璃渣。 她手指蓦的搭在了门框上,纤细的指骨一瞬间用力到发青泛白。 短短一瞬间,外头的日光,驿站的摆设布置都在她的视线中飞快远去。 湫十像是被硬生生扯入到了某一场梦境,或是某一个人的回忆中。 天宫的大殿上,莫软软褪去了脸上的青涩、稚嫩,她身着凤衣,高坐在云鹤台上,身前是满殿朝臣,他们归俯在地上,是对帝王绝对臣服的姿态,骆瀛为朝臣之首,他单膝触地,金甲玄衣,左臂处却是空荡荡的一截盔甲。 唯一站着的人,是站着莫软软身侧,同她穿同色服侍的程翌,他侧脸清隽,笑意温柔,依旧干净得像白雪。 等朝臣行过礼,站起身,程翌朝着莫软软伸出手,声线清润:“软软,我们走罢。” 不,不止这些。 还有湫十自己。 尸山血海的秘境中,一蓬蓬温热的血从眼前炸开,另一个湫十不断地催动手中的匕首,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对付冲上来的黑影。 她好像已经没有再修琴道,一张小小的脸上沾着血污与汗渍,发丝软软地贴在额前,狼狈得不成样子。 身边没有宋昀诃,没有秦冬霖,也没有伍斐。 只有她和被逼入绝境的程翌。 她以为她会死。 但她没有。 刺目的剑光从后侧斩,擦着她的左耳,将眼前的黑影荡尽,婆娑剑的威力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情况下见到秦冬霖,湫十头一次没有上前拽着他呜呜咽咽,而是远远地看着,跌坐在程翌身边,连头也没抬第二下。 冷漠异常的不止只有她,秦冬霖更是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他在远处吩咐清点了妖族的人数后,直接从她身边踏了出去。 像是从未有过交集,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半句一样。 他们,何以陌生至此。 时光以湫十接受不了的速度在眼前飞快流转、倒退,而后回归正常,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心尖像是被尖锐的针狠狠扎了几下,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快得根本不受控制。 “湫十?”身后有椅子挪动的声音,莫软软朝她这边走来:“你怎么了?”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抹了一把脸,脚步踉跄了一下,踏出了门槛。 “我没事,刚刚想起了一些事。”她不愿多说,直接一步踏入空间裂缝,消失在原地。 她要去见秦冬霖。 现在。 立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今晚十二点之前,三更奉上。 本章评论前一百,发红包。 爱你们。 24、三更 第26章 秦冬霖这段时日都歇在临安城, 阮芫买的那座院子里。 时值春夏,各种花与草、蝶与虫以如泉涌般的速度从茂密的荆棘丛、青翠欲滴的草丛间冒出,一到早上, 院落里虫喃深深,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悠闲地唧啾,哪怕没有访客,也热闹得很。 湫十到的时候,阮芫正扛着柄花锄浅浅地理出地面上一层细土,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袋香囊,打开袋口, 从里面倒出一层细细的沙,在阳光下透出鎏金色泽,混入泥土之中, 软软的攀附着, 很快就被吸收干净。 这个时节, 正午的阳光并不烈,带着融融的暖意, 给万物镀上一身绚丽的金,这样坐落在田园间的小院落, 像是从画卷中舒展开的一个角落。 “阮姨。”湫十在院外的时候, 就已经收拾好了神情,这一声阮姨喊得甜腻腻,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和撒娇意味,能听进人心坎里去。 “小十?”阮芫一身浅灰色素衣, 看着宽大,颜色有些像道袍,是侍弄花草时才穿的衣裳, 她撑着细细的花锄,回头一看湫十,温柔地笑了笑,问:“来找冬霖的?” 数万年的时光,湫十来找秦冬霖的次数不知道多少回,导致现在不论是秦冬霖的父母,还是他身边得力下属,见了她,总要这么笑着问上一句,看似为询问,实则为调侃。 “也来看看阮姨。”不得不说,湫十真要想哄人的时候,嘴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甜的。 阮芫只有秦冬霖一个儿子,面对这个自小跟儿子定下婚约的好友家女儿,是真心疼爱与纵宠的。以至于湫十在流岐山的待遇,基本跟秦冬霖平起平坐,俨然是半个主人。 身边有女侍递来干净的帕子,阮芫细细地将手指上的泥土擦干净,又跟湫十低低说了两句别的,而后含笑指了指北边的一排小屋,道:“冬霖昨日回来得有些晚,方才练了剑,这会应是在屋内洗漱。” “等会拉着他一起来用早膳。”阮芫捏了捏湫十的手掌,笑道:“你不来,他都不理会我。” 修者不重口腹之欲,吃喝在他们眼中只是件闲来解闷的事,偶尔尝尝滋味。秦冬霖却连打发时间都不愿意,他情愿一头扎进密室或者剑室里,也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阮芫嫌他跟木头似的无趣,每回只有湫十来,他才鲜活些。 阮芫喜欢看到这种鲜活。 “去吧。”阮芫拍了拍湫十的手背,还很贴心地为北边那排小屋设置了结界。 几乎就在踏入结界的那一刻,湫十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住了。若说之前的那些荒谬是大梦一场,那么方才呢,一而再再而三的异象,几乎容不得她不多想。 若那些都是现实,是曾经发生过的,或是以后会发生的事呢。 湫十不由得想,如果那日,程翌的事她跟家人犟到了底,宋呈殊一气之下下了密杀令,她发现了这件事,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程翌连夜出了城。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主动用留音玉联系秦冬霖,而秦冬霖就算到了临安城也不会闯入主城。 她会不会凭着一口气,背井离乡,几乎舍弃一切。 身份,地位,亲人,好友,故乡,甚至从小修习的琴道。 湫十控制不住的去想那个情形,若是以上种种确有其事,那么她和秦冬霖再次见面时,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她带着程翌一跑,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就相当于被坐实了,就算主城和流岐山同时声明两人并无婚约在身也无济于事,他出世即是天之骄子,那样明里暗里的或嘲笑或调侃的话语,他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如何忍得下来。 那将成为他身上最大的一个污点。 换而言之,秦冬霖带着一个女的跑了,留她一个面对外界数之不尽的流言,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能提着剑上去把他捅个对穿。 湫十倒情愿他这样。 总比冷冰冰的跟陌生人一样的好。 房屋近在眼前,湫十几次试着提了提唇角,笑容都僵硬得不像话,她索性蹲在屋子外面,门槛边,看着远处蔚蓝的天愣愣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无用的浆糊。 程翌。 程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能将她和莫软软同时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两次事件,他当真不可疑吗?当真是个清清白白乐于助人的大好人吗? 秦冬霖推开门的时候,湫十只是木然地抬了抬眼,见是他,又默默地垂下眼睑,像一头垂头丧气失去生活信心的小兽,连身体都没挪一下。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才洗漱完,如流水般的黑发末梢还凝着水珠和湿意,外面随意罩了一件宽大的月色外衫,他脖颈修长,大片裸、露的肌肤呈现出冷玉一样的质感,皮肤白得像雪,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的,有些不耐的意味,声音有些沙哑:“一大早,你就来我这当门神?” 他这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一股攻击性和沉重的压迫感。 湫十没动,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蔫头耷脑的不想说话。 难得的没有跳起来反驳他。 秦冬霖挑了挑眉,看着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语句简短:“起来。” 半晌,湫十闷声闷气地回:“不起。” 这要是从前,秦冬霖直接脚步一拐,进屋去了,然后不出一息,她就会缩头缩脑地躲在房梁后探出头来。总归,既然到了他跟前,就不可能让他有片刻的安宁,这是她的一惯做派和习惯。 但今日,她的情绪有些不大对。 秦冬霖的脚步停在了她身侧,须臾,他半蹲下身,手指抵着眉骨,一副被磨得无可奈何的样子,问:“谁又欺负你了?” “你。”湫十瓮声瓮气,答得毫不迟疑。 得。 秦冬霖站起身,懒得管她了。在进门之前,他漫不经心地道:“我要进密室了,你自己玩。” “至于这门。”他扫了眼门框边,话语微顿:“你想蹲多久就蹲多久。” 他话音落下,湫十就挪了挪身子,她仰着张小小的脸,拧着眉,道:“我脚麻。” 修仙修着修着还能修得蹲一下就腿麻。 别人修的是仙,她修的怕是个笑话。 秦冬霖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愣是理直气壮的没露出任何一丝心虚和不好意思,脚下的步子只能折返回去,朝她伸出一只手掌,语气实在算不上好:“赶紧起来,该回哪回哪。” 湫十几根青葱一样的手指慢慢搭到他的掌心里,他稍稍一用力,就将人拉了起来,这人轻得跟团棉花似的,根本没什么重量。 湫十起来后,秦冬霖就松了手,她却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一样,将他的手掌翻开,凑近看了两眼,问:“你手上怎么还长茧了。” 他作为一名剑修,长年累月执剑,手上不起茧都奇怪,而明明这样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被她用这样小声的惊讶的话语说出来,就连秦冬霖自己,有一瞬间都要被她带偏,觉得这是件很稀奇的事。 秦冬霖眉心隐隐跳动了两下,这会多少觉得有点头疼了,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手掌抽出来,道:“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哪家的女孩会随便抓着男子的手掌看。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有些不大开心的样子,但罕见的没闹腾,还算是乖巧。 之后,她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秦冬霖的身后,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直到秦冬霖的脚步停在密室门口,她毫无所觉地撞上去,而后捂着鼻尖退后两步,嘶的吸了一口冷气。 “我进密室。”秦冬霖修长的食指点了点密室上挂着的牌子,睡凤眼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修炼你的,我不吵你。”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他靠在门边,几乎是耗尽了耐心,才竭力缓下声音,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谁又惹着你了,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湫十摇摇头,鼻尖泛红,眼圈边也跟着挂着一圈淡淡的红。 秦冬霖甚至有一种直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那双眼里的眼泪,就会跟珍珠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 他不由得想,她这几日是不是跟天族那位出了名的哭包待久了,也跟着无师自通学会了这门本领。 “我这几天,要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湫十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的脸色一样,瓮声瓮气地开口。 秦冬霖皱着眉与她对视,脸色臭得能把小孩吓哭。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室。 密室内很简单,只有两张蒲团,里面布置了小世界,面积很大,可以毫无顾忌地练剑。 “走远一点,被伤到了别喊疼。”秦冬霖一脸“我真是懒得管你”的神情,在湫十走到边缘处后,给她丢了一层防护罩,这才拿起了手中的剑。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剑也是上好的武器,名字还是湫十兴致上来随意取的,叫“秋水剑”,听着像女子用的,秦冬霖本来不准备用这个,但她每次在耳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秋水的喊,时间长了,也听顺耳了,凑合着用一用。 秦冬霖长相侬丽,尤其像现在这样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披着的时候,像是一幅行云流水的古画,他则是从古卷中踏出的画中仙。 他拿起剑,剑意喷薄欲出,将周围的灵气切割得破碎淋漓,一套动作才刚开始。 湫十突然喊了他一声。 秦冬霖忍耐般的阖了阖眼。 他是有多蠢,才会又一次信了她的“绝对不吵,绝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这样的鬼话。 湫十脚下动了动,瞬间出现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我就问一个问题。”湫十在他眼皮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少顷,问:“我要是,要是跟别人跑了,你再遇见我,会不会……” 她的声音在秦冬霖越皱越深的眉心中渐渐小了下来,最后的“不理我”三个字简直像是哼出来的。 这话落下后,密室里有一瞬的寂静。 须臾,秦冬霖收剑,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低低哑哑的,在黑暗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巨大恐慌感。 “跟人跑了。”他有些玩味地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而后掀了掀眼皮,问:“谁?” “程翌吗?” 湫十飞快感知到危险,瞬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的眼睛很漂亮,湿漉漉的,澄澈得像宝石,说的话总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没有。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这个。” 秦冬霖与她对视了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小时候做梦,总梦到我被我父亲追着打。” 第二天总哭着拿着药瓶来要给他上药,那么小一个,抽抽搭搭的追着他跑,还总担心他被打死。 “上一次做梦,你梦到我被人毒死。” 愣是逼着他吃了整整三天的解毒丸,吃得他看到她就掉头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听到梦这个字眼。 “这一次,又梦到自己跟人跑了。” 然后大早上的蹲在他门口当门神,又要跟着他进密室,美名其曰看着他修炼,其实就是换个场所陪她聊天。 秦冬霖难得连着说这么几句话,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宋湫十,你下回有时间,别总想着睡觉了,多跟着宋昀诃修炼吧。” “就算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在中午,还是一点之前。 本章评论,前一百有红包。 爱你们。 晚安。 25、摊牌 第25章 “就算是要做梦, 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偌大的密室中,秦冬霖的声音如落石一般,激起幽幽回音,即使低得如同絮语, 也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凉薄的意味。 湫十呐呐地抚了抚自己泛酸的鼻尖, 一想到方才所看见的情形, 又禁不住心头一梗。 “这个梦不一样。”她强调, 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十几天前, 就开始做这个梦了。” 看这情况,已经有过不少次同样经验的秦冬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今天别想干除了听她说梦之外的其他事了。 秦冬霖将秋水剑收入剑鞘中,丢到湫十怀里,看她愣愣地抱着,傻里傻气的样子, 又有种想摁眉心的冲动。 “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出来。” 湫十看了看他率先往密室门口走的挺拔背影, 又看了眼怀里才使了没多久的秋水剑,后知后觉地问:“你不练剑了吗?” 再练下去, 他怕自己走火入魔。 秦冬霖胸膛颤动一声, 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渣子:“下次没事, 别过来找我。” 湫十早就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怪脾气, 这话落在她耳里, 一丁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抱着秋水剑,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出了密室。 外面天光大亮,小院里房屋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团团簇簇的绣球花攀上木篱笆,探头探脑的朝院外招摇,一方小小的水池里,荷叶露出了尖尖嫩嫩的小角,潺潺的水声听着像是一曲破碎支离的调子。 湫十坐在凉亭里等,秦冬霖很快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脸色很臭,声调也算不上温柔:“去哪。” 湫十原本是真想陪着他好好练剑的,但既然他人都已经出来,衣裳都换了,她便没有再说什么拒绝的话,转而认真想起主城里好的去处。 “去天阙街吧,我听人说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里面厨子技艺精湛,主城许多世家的贵女都很喜欢那里的糕点。”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的时候,阮芫朝他们看了一眼,将手心里的种子埋进土壤里,眼尾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 身边的女侍也跟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小主子感情真好。” “你倒是会说话。”阮芫摇头,道:“冬霖摆着那么张冷脸,不管是跟谁站在一块,看着都不像感情好的样子。” 女侍跟在她身边的时间长了,不比旁人那样拘谨,也敢跟着附和说几句:“少君性情如此,但对湫十姑娘的好,我们都瞧得出来呢。” 反正她是没见着有第二个人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将要练剑的少君拖出去吃糕点的。 每回都是这样,少君脸虽然臭的不像样,但该陪着玩的、闹的,可一样没落下。 “有小十在他身边,两个人热热闹闹的,这样才好。”阮芫嘴角往上翘了翘:“我还记得,冬霖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寻我和他父亲,愣是嫌人家麻烦,要将和湫十的婚事退了。” “你瞧,真能退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吭了。” ===== 天阙酒楼,人潮涌动,不少穿着迥异的客人登楼落座。 湫十和秦冬霖定了个楼上的雅间,让小二上了这边厨子的拿手菜。 雅间里熏着香,并不浓重,袅袅如烟,素淡得很,很容易就被桌上摆放着的灵果的果香遮蔽。 窗边帘子半卷,外面车水马龙,来往人群热闹非凡,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好在他们墙边装了个小小的灵阵,将外面的吵闹跟里间隔开,细节处可以看出这家酒楼别出心裁的心思,确实不一般。 湫十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捞着碗里的白色灵果,捞起来,又放下,就是不吃,闹着玩一样。 “伍斐呢?这几天都没见着他人。”湫十长长的睫毛垂着,问得心不在焉。 “跟着他一起来主城的表弟出了点岔子,他陪着一起挨罚。”秦冬霖对着满桌各式各样的糕点和灵露,没有半分食欲。 湫十笑了一下,道:“还好我底下没有弟弟妹妹,不然也得陪着一起。” “我也没弟弟妹妹。”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该挨的罚一次没少。” 不止他,还有宋昀诃,伍斐,他们三个都能组成一个固定的陪罚团了。 始作俑者就是坐在对面,庆幸自己没弟弟妹妹的那个。 湫十全当没听见,她在想别的事情。 那场梦,还要那段突如其来涌进她脑海中的记忆,她要不要跟秦冬霖说。 要是说,该怎么说。 诚然,她的异常,秦冬霖也看出来了。 安静了一刻钟之后,他端着盏热茶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铛”的一声碰撞之后,他的话语接踵而至。 “我设置了结界。” “想说什么,现在说。” 湫十罕见的有些紧张,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里了里思绪,才挑了些重要的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湫十抿了一口果露,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她微微提起的肩松了下去,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听着是不是很离奇,这些日子我可难受了,抓心挠肝的,觉得那不止是个梦。”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不论是梦,还是我早上看见的那些,都非常真实,那些事,就像我曾经经历过一样。” 秦冬霖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样的事,等全部听下来,狭长的眉皱了下,他手中转动着小巧的酒杯,半晌,才开口:“所以——” “你见我那日,问我有没有入魔,是因为在梦中听见别人唤我魔君?” 湫十点了点头,也不知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自己总结着开了口:“不论是不是梦,总归算个警示,你以后多修些心法,破灭剑法和婆娑剑都是大凶之道,很容易磨人心志,我呢,我就尽量离那个程翌远些。” “才说服自己平常心面对呢。”湫十将一个胖啾啾的冰汤圆舀起来,喃喃自语:“自从做了这样的梦,我看着程翌,总觉得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因此说他不是个好人又显得太过武断——毕竟他曾救过我。” “还救了莫软软。” 秦冬霖显然对他救不救莫软软没半分兴趣。 “如果你没做那个梦。”秦冬霖眼中沉着破碎的晦暗情绪,他身子往前倾了些,腰身挨着桌沿边,长而分明的手指落在茶盏盖上,声音反而轻了下来:“或者说,和梦中一样,你父亲下了密杀令,被你知道了,你会如何?” “连夜带着程翌走?” 湫十从这句问话中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别过眼含糊其辞:“没发生的事怎么做假设?我想象不来那个场景,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不顾我意愿的人。” 秦冬霖阖着眼,想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道:“听着倒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诚然,宋湫十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宋湫十。 不说她是不是真喜欢程翌,有多喜欢程翌,单是家人合伙瞒着她,悄无声息对她带回来的人下杀手这件事,就足以令她爆炸。 她是个炮筒子脾气,闹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心中那口气不发泄出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郁郁寡欢。 “但是。”湫十忍不住反驳他,“既然我只是要将程翌送出去,保证他生命无忧,在此之后,我为什么不回主城?” 她闷闷地将手中的勺子一松,“我根本想不明白这点。” 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过,去跟着程翌艰难磨砺,躲避追兵,风餐露宿,无以为继,根本不像是她这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就算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惹了祸了,不敢回主城,不敢见我哥,那你呢,我为什么不联系你?” 秦冬霖没忍住,被气得笑了一声,他问:“你不敢见宋昀诃,就敢来见我?” 湫十认真想了想,里直气壮地点头:“我觉得我带着程翌跑的当天就会联系你,让你赶紧回来安置程翌,顺带收留我一段时日。” “首先你肯定不会里我,然后我会找伍斐,间接联系上之后,你可能会晾我两到三日,最多三日,你必然会黑着一张脸,要不带上我哥,要不拉上伍斐去找我。” 秦冬霖升起来的不知名火气,被她这两句话呲的一下浇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那一撮小火苗,摇着摇着也自然灭了。 他跟宋湫十讲什么道里。 宋湫十只有歪里,没有道里。 他高大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凛然的危险随之消散,他抬眸,问:“看到自己最后的样子了?过得不好?” 湫十咬咬牙,点了下头。 何止不好,简直窝火到了极点。 一条出身叛族的黑龙,她将他救起,一路扶持,最后他另攀高枝,下令将她囚禁。这样的前情结尾,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这样的事毕竟太玄乎,湫十这个亲身见识了梦境的人都尚且不信,更遑论秦冬霖这个光听她描述,被她从小到大各色各样梦境曾经坑怕了的。 他稍微留了下心,准备回去问问从洪荒时期活过来的婆娑剑灵。 “也行,就当长个教训。”秦冬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道:“吃一堑长一智。” “以后乖一点。” “别总想着跟人乱跑。” ===== 程翌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特别是挨了骆瀛全力一击的后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全部碎成了齑粉,稍微动一动,呼吸里都是难以抑制的一阵凉气。 青枫时时在屋内守着,见他醒了,急忙上前,神情惊喜:“公子醒了?” 程翌脸色雪白,他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嗓子哑得不像话,问:“这是哪?” “公子,我们在驿站里,跟天族人安排在一起。”青枫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昏睡这几日,天族两位小仙王和长老们都来看过,小天女还吩咐,您一醒,就立刻让人去通知她。” 程翌大致想了一下,明白了现下是个怎样的状况。 他头疼得跟要炸开一样,缓了一会之后,摁着喉咙问:“主城那边呢?主城的人听了这件事,是什么反应?” 这一出戏,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湫十觉得太过巧合而心生疑窦。 “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青枫连忙安抚他,他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绒盒,脸上露出些喜色来:“这是湫十姑娘托小天女送来的两颗九转丹,公子您看看。” 九转丹是用九节参为主,数千种药材为辅凝练出来的丹丸,像盒子里这种品相的,放到拍卖会上,不知道得被哄抢出怎样的天价,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程翌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很快捉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湫十让小天女送来的?” 青枫不明所以,定定地点头,小心地将手里的盒子放了回去,问:“公子,怎么了?是这丹丸有什么问题吗?” 程翌缓缓摇了摇头,凝着眉,兀自陷入沉思。 他和莫软软住在同一个驿站,她想送东西过来,几步路的事情,为什么非得拜托关系并不是很融洽的莫软软? 再一联想青枫说的话,也就是说,这一次他重伤昏迷,那位主城小公主根本都没来看过一眼。 这样冷漠的态度,跟她之前对待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让人不得不深想些什么。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前五十有红包。 爱你们。 比心。 26、醋意 第26章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 便像是埋下了一个炸弹,程翌浑身的血液都有一瞬息的凝滞。 半晌,他身体猛的颤了一下,佝偻着背, 接二连三地咳起来, 这样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 没一会儿, 程翌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白得跟张纸一样,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再晕过去。 外面走廊里伺候的是天族的人, 听到这样的动静, 站在门口,问:“可是程翌公子醒了?” 青枫不敢去抚程翌的背,便只好拿帕子去拭他的嘴角,见他很快咳出血来,声音都变尖了些:“公子才醒,又咳上了, 劳烦仙长去唤个医官来。” 门边的脚步声很快远去,没过多久, 就有数道或轻或重的步子停在门边,守门的仙娥将帘子掀起, 白须白发的医官提着药箱率先踏进来, 身后四五步跟着提着繁纱流星裙的莫软软。 很快, 两名面容娇美的女仙搬来宽大的铺了绒缎的座椅, 悄无声息地放置在莫软软身后, 青枫见状,退到一边,老老实实行了个大礼。 “医官。”跟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相反的是, 莫软软的声音格外软,没有上位者咄咄逼人的锐气,“替程翌公子把脉。” 这名医官是此次随行天族队伍的医官中医术最精湛的一位,程翌自昏迷起,身体就一直由他照顾,此刻手才搭上后者的手腕,心中就有了数。 半刻钟后,他起身,朝莫软软行礼,道:“公主放心,程翌公子只是咳嗽牵动了伤口,无大碍的。现在公子清醒了,好好将养着,再将九转丹服下去,配合着臣医治,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 按理说,受了这样重的伤,没个两三年时间的将养,根本痊愈不了。但不得不提的是,之前程翌在主城府养伤时,湫十给他服下的那些天材地宝,每一件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那些东西在程翌体内慢慢释放药力,才能让他在这次事件中留下一命,之后又是天族带来的各种灵物,不要钱一样的给他灌下去。 若是再服下那两颗九转丹,他的伤势会以一种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好转起来。 想起那两颗接近无暇品质的九转丹,再想想这两日那如流水一样送过来的仙草仙药,饶是那名医官也不由得有些羡慕起这位黑龙族的公子来。 虽然出身不显,但同时对天、妖两界小公主有恩,日后的好处,决计少不了。 只要自己争气点,到了那个时候,出身又能决定得了什么呢。毕竟天族跟妖族不一样,天族并不看重血脉。 想当初,骆瀛被小公主带回来的时候,也是他接的手,像猴子一样瘦弱,豆芽丁一样,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将近一个头,再看看现在,俨然成长成了可以与天族嫡系子弟争锋的无双天骄。 谁说眼前这位不会成为第二个骆瀛呢。 想到这,医官看向程翌的眼神都变了几变。 莫软软听了他的话,轻轻颔首,耳坠跟着小弧度晃动,点在雪白的颈侧肌肤上,她的目光落在程翌那张清隽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上,唇角微动:“湫十送来的九转丹品质不错,服下去,对你伤情的恢复很有帮助。” 程翌脸色苍白,整个人孱弱得不像话:“多谢姑娘。” 莫软软身为天女,自幼众星捧月,虽心智不算成熟,但端坐在那,骨子里透露的天家威仪仍是一览无余。 “你知我身份?”这是莫软软问的第一句话,毫无疑问,带着探究的意味。 程翌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又很快回归了正常。因为几日的昏睡,他的声音哑着,但娓娓道来时,每一个字眼都仍是好听的:“天族入住驿站时,我在成安酒楼上听戏,听隔间的人说了几嘴,也算是凑了热闹,知道姑娘的身份。” 他这样的人,做事之前,会将每一步,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斟酌,确保没有遗漏与失策的地方了再行事。方才回答莫软软的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说出来简直跟背书一样流畅。 莫软软知道他所说“凑热闹”是什么意思。天族势大,莫软软每回入住别族驿站,或是出行时,都会引来许多人的注视,这一次,天族三位小仙王齐至,能不引起注意才叫奇怪。 “那日驿站事发突然,你舍身救我,此为大恩,我天族非遇恩不报之族。”莫软软一双如水洗的眼眸与他对视,道:“你有何求,若为我能为之事,必不推脱。” 一物换一恩,这是上位者惯来的处事方式,莫软软和湫十却不是这种性情,从上回湫十将程翌带回主城,悉心照顾一事便能看出。而且莫软软的性子比湫十更软和些,不该是这样的说话方式。 很有可能,湫十和莫软软见面,两人说了些什么。 她们这样生在权力中心的人,一点小小的疑虑,就足以转换个态度。 程翌垂下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索,半晌,他靠在床档边,苦笑了声,声音依旧温柔:“不瞒姑娘,我确有一事相求。” 有求才好,最怕嘴上无欲无求的,莫软软不喜欢欠人人情。 她挺直的脊背稍稍松了些,顺势道:“你说,想要何物?” 程翌目光凝着,头一回在人前露出了近乎执拗的神情,就连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不少:“鹿原秘境,我想跟着天族进去。” ===== 将藏在心底的那场梦说出来之后,湫十像是松下了肩上千斤重的担子,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心情一好,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秦冬霖听着她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天宫说到邺都,喋喋不休,吃的都堵不住嘴,手指连着摁了好几回眉心。 因而,在贴身从侍长廷神色匆匆赶来寻他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瘦削的长指,冷凝的眉松下来,准备起身先走一步。 “什么事啊?”湫十跟长廷也是老熟人,见他着急来寻人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 长廷见了她,笑着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看了秦冬霖一眼,如实道:“回姑娘,主君到主城了,要见少主。” 湫十在秦冬霖身边,几乎跟享有特权一样,不论是流岐山的内部事,还是他吩咐人去办的一些私密事,只要她感兴趣,想听,就没有套不出来的事。虽然很多时候,她就是随口一问,心情不好了,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问。 “嗯?”湫十没想到秦越这么快就到了主城,她算了下日子,有些疑惑:“还有七八日呢,怎么秦叔来得这样早?” 虽然有些疑惑,但长辈的事,湫十一向不去深究缘由。她想了想,看向已经站起身的秦冬霖,道:“你快回吧,别让秦叔等久了。” “接下来几日,我就不出门了,待在府中准备一些进鹿原秘境需要的东西,还有那块图。”湫十的声音下意识放低了些:“你瞧瞧有没有机会,让婆娑剑灵认一认。” 他们跟那块图处于不同的时代,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婆娑剑和妖月琴都是从洪荒时期活下来的老古董了,让它们认,总比他们几个苍蝇乱撞一样来得有方向和可靠一些。 看穿了秦冬霖一瞬间意味深长的目光,湫十抚了抚鼻梁骨,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不知道,妖月有点爱财,从她嘴里买个消息简直是天价。” “再说了,我们早点找到遗迹图所标的位置,也能早点取到灵宝为婆娑剑疗伤,两全其美的事,婆娑剑不会拒绝吧。” 秦冬霖懂了。 大小姐家底怕是不太充裕了,都开始想着节俭了。 “我问过了。”秦冬霖长指点在桌面上,长话短说:“半个字难以辨认,婆娑只说是洪荒时的神语,再没有说其他。” 如意算盘落空,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前倾的身子又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没精打采的。 秦冬霖抬眸看她,提醒似地开口:“走了。” 湫十朝他摆了摆手,唔的一声之后,道:“走吧。这酒楼请的戏班子到了,我看完戏,也回去了。” 就是这会还不回主城府的意思。 主城是她的地盘,秦冬霖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转身,才要跨步出去,就迎面撞上一个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女子。 “重影见过姑娘。”女子走进雅间的一瞬,就将脸上的黑纱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英气的面容,她紧接着又朝秦冬霖行礼,声音一成不变,没有起伏:“见过秦少君。” 秦冬霖知道她是湫十的暗卫首领,突然在人前现身肯定是有事要禀报湫十,他好奇心单薄得很,有些事,湫十不说,他从来懒得问,一问一个麻烦。 小麻烦湫十自己能解决,大麻烦就算他不问湫十也会找上门。 秦冬霖颔首,抬步走出了雅间,长廷跟在他身后。 还没等他走出十步,后面的雅间里就传来了湫十隐隐约约,有些诧异的声音:“……醒了?” “居然是这个条件……有意思。”紧接着是桌椅响动的声音,里面的人好似戏也不听了,要直接离开一样:“走,去看看。” 秦冬霖脚步一顿。 长廷跟着停下来,有些疑惑地开口唤他:“少君?” 重影和明月推门出来,湫十的目光顿时跟大半个身子倚在扶栏上,神情懒散的男人对上了。 雅间外,曲折的楼梯口,时不时有上菜的小二穿梭着,还有被引着上来的宾客,交谈声不小。 这样的环境里,秦冬霖罕见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眸光沉得浮着一层碎冰,那点凉薄的笑意本分没有流入眼里。他扫了湫十一眼,半晌,漫不经心地问:“糕点不吃了?” “戏也不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画画的古言预收文,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先收藏,啾咪,爱你们。 文名:《韶华》 文案: 池雁很小的时候,在跟家人去寺庙上香的途中走丢,几经辗转,被心善的商户收养,一养就是六年。 商户膝下只有一子,夫妇两待池雁视若己出,吃穿用度跟嫡子没有差别,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半分委屈都没让她受过。 六年后,池雁的亲生父母寻上了门。 那一日午后,阴云密布,天降大雨,池雁猫着腰躲在正厅后的小花廊里,透过花叶间的孔隙去看坐在椅子上成熟稳重的少年,丫鬟在旁边告诉她:小姐,那是您的亲兄长,是国公府的世子爷。 丫鬟还说:世子爷这次是来接姑娘回去的。 国公府上上下下对池雁很好。 她年少有为,温柔稳重的兄长每次外出,总会带两份礼物回来,多的一份给池雁,少的一份给池雁的姐姐,说要将之前欠缺的全部补回来。 她名满京都的姐姐会推掉贵女们的聚会,陪她看话本,教她制香,会在她被闷雷吓到的时候捂住她的耳朵,陪她说话到半夜。 池雁活成了京都贵女们都羡慕的样子。 小剧场: 一日,秋猎围场,池雁被几名贵女变着法的嘲笑,说她落了地的凤凰变山雀。 池沂陪君王路过,见到这一幕,脚下步子一顿,笑着冲池雁招手,声音温和,一如从前:谁欺负我们雁雁了。 周围人尽皆噤声,就连闻讯匆匆赶来的国公世子都愣了片刻,想起池雁和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少年首辅曾是一家,兄妹相称数载。 等池雁成了首辅夫人,京都中的贵女们才恍惚回过神来。 池雁走的哪里是落难千金的路,这拿的分明是团宠话本啊。 阅读指南:1,青梅竹马温馨向,真团宠文。 2,双洁。 3,文案19年11.25留。 27、哄人 第27章 “戏也不听了?”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模样姿态懒散,声音莫名有些轻,像是被抽取了浑身的骨头,没力气迈步一样, 这个时候, 他身上属于剑修凛然不可近触的锐利便如冬末春初, 残雪消融, 九尾银狐一族骨子里透出的侬丽勾魂夺魄。 看着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两人身后,酒楼所有雅间小窗的正对面, 坐落着一块空空的戏台, 现在已经热闹起来。旁边小台上坐着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不少雅间的小窗也开着,里面或笑、或闹的窃窃私语声传露出来。 湫十看了眼戏台的方向,一双楚楚泪眸弯着,星点的笑意从中流露出来,她极自然地回秦冬霖的话:“现下有比看戏更有趣的事, 我打算去凑一凑热闹。” 一看她这跃跃欲试的神情,跟着秦冬霖身后的长廷就忍不住面色发苦。 “你怎么还不回?”湫十随口一问, 径直下了盘旋状的楼梯,“临安城民风淳朴, 住民大多生性和顺, 且地临琴海, 有许多海族特色, 你这几日可以陪秦叔阮姨逛一逛。”说着, 她似乎想起来什么,稍稍侧首,同明月说话:“上回我看那些游记时圈出的特色去处和吃食还留着吗?” 明月飞快地答:“都在呢姑娘, 女使们好好收在房里了。” “重影,你去取来交给少君。” 秦冬霖慢慢支起身,长长的袖袍上缭绕着云雾,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湫十身后,听着湫十吩咐的这些,眉骨微压,未置一词。 他原本还想说一两句或嘲讽或不耐的话,现在听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总是很容易被宋湫十安抚住。 出了酒楼,碎金似的光洋洋洒洒落在头顶,很快将人包裹住,迎面拂过徐徐的风,空气中都混杂着整条街道的食物的香甜味。 湫十没有迟疑,带着明月往西边走——那是主城中心驿站的方向。 虽则先前也能猜到她是要去驿站看那个才醒的程翌,但猜想真被证实之后,秦冬霖胸膛还是低低地起伏了一下,哑哑地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从小到大,没有两回她是真长了记性的。 前脚才说让她不要跟人乱跑,后脚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真要出了什么事,像模像样掉几滴眼泪红着眼尾来拽他衣角的还是她。 麻烦。 秦冬霖眉心拧起来,在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没入人流之前,他抬脚跟了上去。长廷诶的一声,也急忙跟上去,他在秦冬霖身侧低低耳语:“少主,主君已经等久了,宋城主寿诞将至,主君可能想跟您商议寿礼的事。” 秦冬霖不高不低地嗯一声,漫不经心的语调,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宋湫十。”他声线清冽,给人一种不可高攀的距离感,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格外分明。 见状,长廷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噎了一下,将到了嘴边的话重重咽了下去。 湫十才要踏进空间裂缝,听到秦冬霖冷冷淡淡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眸,紧接着,漂亮的眼亮了亮,她提着长长的裙摆躲闪着人流朝他小跑过来。 “怎么了?”湫十在他跟前停下来,她脑子转得飞快,且在这个时候,十分有自知之明。她伸出两根手指,拽着秦冬霖宽大的袖摆,将他拉到街边一棵百年大树下,随手甩出一个结界,而后看了他两眼,有些紧张地问:“秦叔是不是要见我?” 跟上次阮芫一样,要亲自问问她关于程翌,关于那场流言的事。 秦越身为流岐山妖主,跟阮芫温和如水的性情不大一样,换句话来说,湫十每次见到这位努力想表现得慈和,但又屡屡失败的妖君,都有些发怵。 她跟谁都爱撒娇,长辈们喜欢她,说她是开心果,小棉袄,独独面对这位身高八尺,气势如山的叔父,说话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每次都要拉着秦冬霖一起,但这位叔父在秦冬霖面前素来都是严厉的慈父形象,说着说着,问着问着,就成了剑法考校现场。 秦冬霖目光落在她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颊上,眸底晦涩,他很快挪开视线,冷声道:“长廷。” “少君。”长廷立刻应声,下一瞬,听见男人冰冷不耐的声线:“留音玉。” 长廷愣了一瞬,将挂在自己腰上的留音玉取了下来,秦冬霖接到手中,点了一道灵力进去,少顷,留音玉那边出现了一道十分威严,中气十足的声音,他唤:“冬霖。” “父君。”秦冬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扫了眼默默别过头面对树根站着望天的湫十,一直紧蹙着的眉心舒展了些。 略略应了几句之后,他将闪烁着灵光的留音玉塞进湫十手中,后者手忙脚乱,捧着那块留音玉跟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半晌,稳着声线,乖乖巧巧地喊人:“秦叔。” 秦越的声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柔和下来,他诶了一声,跟身边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笑问:“跟冬霖在一起玩呢?” 湫十:“嗯,我们先前在主城酒楼里准备听戏,听长廷说秦叔来了主城,冬霖马上就回去了。” “让他不必着急回来,你们难得聚在一起,在进秘境之前放松放松也好。”秦越又说了几句,湫十一一地回答了,才将留音玉又交到秦冬霖手中,冲他比划着示意:“秦叔要跟你说话。” 秦冬霖才将留音玉接到手里,耳边就传来了自己父亲肃然的声音,连名带姓的唤他:“秦冬霖。” 秦冬霖动作顿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转身,握着留音玉走远了些。 果然如他所料—— “谁准你深夜提剑闯主城的?” 秦冬霖像是早就料到他要问这句话,声调都不带变动一下,平静无波地答:“流言传得太过,当时情绪有些失控。” 他性情如此,出了名的不好相处,有两层原因。 一则大抵天性使然,九尾银狐一族顶尖血脉,骨子里流淌的就不是什么和善的血液。 二则秦冬霖修的天阶剑法破灭剑以及后来认主的婆娑剑,都是大凶之物,走的纯杀戮之道,性情多少会受到影响。 “提剑入主城的时候情绪失控,要杀那条黑龙的时候就冷静下来了?”秦越重重地冷哼一声:“你护人的方式就是把过错方变成自己?我就是这么教你做少君的?” 流岐山那群长老听到消息的时候,气得像是一群被捏着脖子喘不上气的鸡,满堂鸦雀无声,压根都不想说话。 “等我回去再说。”秦冬霖面对他连着两句问话,毫无波澜地回。 “行了,既然要护着,也花点心思陪一下,别一边做着大好人做的事,一边天天冷着张脸,谁受得了你。”说完,秦越那边啪的一下,切断了留音玉。 秦冬霖将留音玉丢给长廷,湫十凑上来,看他脸色不大好的样子,小心地试探:“秦叔训你了?” “没。”秦冬霖显然不想说太多,问:“要去哪看热闹?” 一副勉为其难准备跟着她一起凑热闹的样子。 湫十顿时精神了,她将重影说的话简单描述了一遍:“莫软软那边派人告诉我,说是程翌醒了,她去见了他,问他有什么要求。” “原以为程翌会一口回绝掉,再说一两句当时那样的情形,稍微有能力的人都会救这样的客套话。” “没想到程翌居然开口提要求了。”湫十笑了一下,“莫软软开始还以为他会要什么灵兽灵器,仙草仙药,或是那些稀奇的功法秘笈,但没想到,程翌唯一所求,是要跟着天族一起进鹿原秘境。” “天族内部因为这个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莫软软现在决定不了,想让我过去一下试一试程翌。” “怎么试?”秦冬霖好整以暇地问。 “她的意思是这样,我过去跟程翌说,天族的名额不够了,但我这边还可以给他争取争取,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妖族的队伍进去,若是他同意,证明他只是想寻求个队伍的庇护,若是他不同意,就证明他意在天族,有所图谋。” 秦冬霖听了,沉默了好半晌。 脸色不是很好看。 这段时日,湫十跟着天族那位小公主待久了,人好像也跟着犯了蠢,看不出半分算计他时一套接一套的聪明。 就比如此时,听了她这段话,秦冬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让程翌进妖族的队伍,跟着一起前往鹿原秘境。 他用力地摁了摁眉心,问:“如果你是程翌,你会拒绝?” 湫十认真思考了一会,小脸上挂着的笑容变戏法一样消失,她很实诚地摇头:“不会。” 不管程翌内心到底是什么想法,图谋些什么,湫十这样去问的时候,他必然不可能拒绝,不仅不会拒绝,还会十分感激地拖着虚弱的身体连声道谢。 然后从湫十这里捞到一个名额,还令莫软软再生愧疚。 “去驿站。”秦冬霖扫了她一眼,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怕她等会想一出是一出,冷声道:“你若是将程翌拉进妖族队伍,流岐山和主城就分开走,我不是闲人,没时间没耐心去管一个伤重送死的麻烦。” 湫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问:“秦冬霖,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不怪湫十突然这么说,实在是因为之前每次进密室,或是什么重大的场合,秦冬霖便来来回回几句话,都是这个意思,不是嫌弃她智商堪忧,就是说她是个麻烦精,天天出状况,从小说到大,就连语气都没变过一点。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跟她说话的冲动,他转身,率先踏进了空间裂缝。 =====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驿站,直奔二楼。 莫软软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正在给骆瀛剥仙橘,见他们来了,靠坐在床榻上的骆瀛用干净的帕子将莫软软白嫩嫩的手指头一根根擦干净,低声道:“去玩吧,这些事有从侍干。” 莫软软眷恋地用手指蹭了蹭他的手掌,呐呐地说了一句什么,引得骆瀛笑了一下之后,才起身带上门出来。 湫十早就看习惯了这两人的腻歪情形,她不爱管人家的闲事,只问:“程翌的事,你怎么说?” “我有些犹豫。”莫软软小声叹了一口气:“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那你是想带他进去?”湫十挑眉问。 “不知道为什么,程翌给我一种很亲近的感觉。”莫软软接着道:“我总觉得,他不像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 “再说这一次,程翌确实救下了我,医官说,差一点他就救不回来了,这一次全算他命大,还多亏了你前些日子给他灌下去的那些药发挥了作用,掉着一口气,才能转危为安。”莫软软朝骆瀛的屋里看了一眼:“骆瀛听了他的要求,同意分给他一个名额。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是觉得亏欠我,也感激程翌,所以不管程翌提出怎样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会答应。” 湫十的心里几乎立刻敲起了警钟。 她又想起了之前出骆瀛房门时那些争先恐后涌入自己脑海中的画面。 不论是她,还是莫软软,人生轨迹彻底改变的后面,都有着一个人的身影。 程翌。 别的湫十不清楚,但莫软软在天族,绝对不是被作为皇太女培养的,她也没有那种雄心壮志,但既然她坐上了那个位置,那么她的兄长莫长恒呢?去哪了? 骆瀛在新皇加冕的太央宫中,显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跪了,后面那些老臣和长老团才跟着跪下的,既然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势,他居然会将莫软软拱手让给程翌? 为什么? 还有骆瀛那只断了的手,他们修天族法的,在被人以一种极端的秘法重伤之后,断肢无法再生,除非日后能修到灵主境,否则这辈子都只能顶着一只断臂示人。 但问题是,天族势大,六界彼此有制衡,那些年长的老者不会对年轻一辈下手,而同龄人中,能把骆瀛逼到那种境地的—— 秦冬霖都不一定行。 三人一起进了程翌的房间。房间不大不小,该有的都有,屋里点着香,驱散了些药味,程翌靠着软枕半坐着,床头的小几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他听着动静,下意识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哪怕病弱成这样,才捡回一条命,他给人的感觉也还是如君子般光风霁月,清隽温润,干净得不像话。 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来。 特别是对女孩子,这样的容貌尤其有优势。 程翌的笑容在察觉到另一人的存在时,微不可见的凝滞了一下。 秦冬霖给人的存在感太强了,他站在房间里,明明一字未说,却像是一柄锐利逼人的剑,一棵生于悬崖绝壁间的松柏,特别是他似笑非笑望过来时,眉目轻挑,隐有嘲意,那张属于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面容,仍再一次给人极强的震慑。 “程翌公子,身体可好些了?”湫十现在都不敢过分靠近他,半个身体藏在秦冬霖身后,客气地问。 程翌笑着颔首,低低地咳了两声之后,轻声道:“多谢湫十姑娘送来的九转丹,已经好多了。” 他的话音落下,湫十敏锐地察觉到秦冬霖的呼吸轻了一瞬。 湫十不说话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很轻很轻地顺着秦冬霖的衣袖滑上去,低眉顺眼地去勾了勾他的小指,晃了一下,又一下,撒娇般的力道。 瞧,每次察觉到事态不对的湫十,是如此有自知之明,也如此。 会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怂怂湫。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28、嘴硬 第28章 屋外从侍穿过长廊回梯, 脚步声交叠着,一重接一重传来,一门之隔的屋内, 点着灯,熏着香, 安静得有些压抑。 秦冬霖在听到“九转丹”的时候, 唇角都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诚然, 宋湫十平时花钱如流水,不知找灵宝的苦, 伍斐在他耳边一路从小叨叨到大, 他都不以为意。 他的东西,不论给宋湫十玩还是花,都没什么可惜和心疼的,身外之物,没了再找就是。 但就在方才,他不可抑制地开始生出一种想法, 他想,是不是应该让她自己感受一下横跨四海, 行数万万里之遥,下海破阵取龙丹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这样, 她就不会这么眼也不眨地将兜里的宝贝都掏出来,给一条柔柔弱弱不能自理的黑龙。 啧。 不得不说, 对别的男人,宋湫十可真大方。 宋湫十的手指骨节纤细,软哒哒的没有骨头一样, 落在他手背、小指尾骨上时,冰凉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 又来这一招。 认错比谁都快。 在她第二次凑上来的时候,秦冬霖懒懒地动了下身子,不着痕迹地将手挪开,湫十只碰到了他袖口边绣着的星云皎月图案。 意料之中的碰壁之后,湫十捏了捏自己的鼻脊骨,偷偷拿眼去瞅他。 只看到了他笔挺的鼻梁,以及勾着些微弧度的唇角。 半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湫十低而浅地咳了一声,莫软软和程翌的视线一前一后停留在她身上,同样是笑,程翌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秦冬霖则是弯刀一样的锐利桀骜,一个凛若寒霜,一个暖若春阳。 都说越温柔貌美的越危险,湫十默默往秦冬霖身边靠了靠。 “程翌公子不必说谢。”她眼眸澄澈,声音很好听,不同于莫软软的软糯,而是山泉水一样的叮咚清脆,甜滋滋的,能沁到心里去,“上回父亲说,想引荐你入一位天外天老友的门下,前日传来消息,这个事情怕是不成了,那位叔父已在人间寻到了好的苗子,带回去做了关门弟子,并且关了山门,宣布不再收徒。”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转换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愧疚:“这件事原本只是父亲的打算,因而也没同你说过,只是伺候的人总将风传成雨,怕公子听多了心中误会,便托人送来九转丹,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主城的意思。” 她话音落下,便落了一室寂静。 程翌那双温柔得仿佛匿着星光的眼眸也有一瞬间的凝滞晦涩,藏于深处,一闪而过。 他们都知道宋呈殊嘴里那位来自天外天的好友是谁,天外天圣山山主,也是一位手段通天的大能,想拜入他门下的天骄少年数不胜数,但此人心性颇高,觉得无人能入眼,无人可继承自己衣钵,一边愁恼,一边继续挑剔。 若是能拜入他的门下,对程翌来说,无异于绝处遇天光,是一个能让他稍微有点底气去往上攀登的梯子。 像他这样心绪淡薄的人,这些时日都隐隐有所期待,可见诱惑力有多大。 现在,湫十三言两语几句告诉他,意思无外乎是:这件事本就只是父亲和我口头上说说,没谱的事,谁也没答应过你,但想着怕你可能听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给两颗九转丹,正好养伤,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这算什么。 程翌再看放在床头的那个小盒,顿时觉得满是讽刺。 但他心性之坚韧,常人无法想象。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是笑着的。 “湫十姑娘无需如此客气,当年我无心救你一回,你亦救了我一回,恩恩相抵,并不欠我些什么。” 湫十颔首,只将这事做个交代,并未多说。 不管当年的恩情如何,是早有预谋还是确有其事,她都已经将人情还了回去,确实不欠程翌什么了。 还欠着一份情的莫软软见她一副不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开口道:“早间程翌公子说的事,我同兄长等人商议过了。” “公子该知道,每回进鹿原秘境的人数是经过严格规定的,这样的机缘更是我天族少年必争之物,早在三月之前,进鹿原秘境的人已经商定好了,你现在突然开口,意味着要削去一个人的名额。” “他们的名额或是靠实力,或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天族做了贡献取得,名额说不给就不给,乱了规矩,所以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这样的事不归我管,一直都是天族小仙王在负责,我并不能做主答应你,希望你理解。” 程翌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显露出失落的情绪来,唇畔的笑意变得牵强,黑而长的发丝落在素白的衣裳上,蜷缩进他凹陷的锁骨里,颜色的对撞尤为强烈。 湫十盯着他看了几眼,视线都险些被吸进去。 原来楚楚可怜这个词,不仅可以用来形容女子,同样可以形容男子。 直到眼前蓦的暗下来,她再抬眸,便只能看到男子青竹一样挺拔的脊背,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在身后,彻底阻挡了前方的视线。湫十顿时回神,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尖。 秦冬霖侧首望了她一眼,眉目清冷,薄唇微抿,即使一个字没说,湫十也能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外乎两种。 ——好看吗? ——还要继续看吗? “没关系,我知道这个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天族有天族的规矩,不该为我一个外人所改变。”程翌摇头,言语平和,并不见怨怼。 同样被迷惑住的不止湫十,莫软软的立场很快开始动摇,她抿着唇思考了一会,最后松口般地道:“骆瀛答应让一个名额给你。” 她紧接着道:“但这一定会让他的队伍中有人不满,让他的威信大打折扣,我得看后续的处理,若是太让他为难,我不会答应让出这个名额。” “自然,你可以换一个别的条件,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做主的,都会答应你。” 程翌沉默半晌,哑着声音苦笑:“除此之外,程翌再无所求了。”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常,放在常人身上,多少会让人觉得强人所难,不知变通,但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莫软软看了他半晌,点头,道:“我帮你争取,但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如你所愿。” 程翌闻言,强撑着起来,靠着青枫的搀扶,郑重其事地给屋里的三人行了个礼,进退有度,话语得宜:“能不能成,姑娘都已尽力了,时势乃天命所定,程翌再无二话。” 待得久了,屋里的药味渐渐浓郁起来,湫十等人没有多话要说,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瞬间,程翌眼底的笑沉了下来,青枫扶着他躺回床榻上,他闭着眼,一脸疲惫和病弱,修长的食指重重地摁在了左边凸出的锁骨处,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摁出了一个红红的手指印,他却恍若没有感觉一样,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见了血,才慢慢地将衣领拢了上去。 “去查湫十。”程翌突然对着青枫开口:“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对我生出了敌意。” 青枫一愣,也不敢多问,默默地用手贴着额,行礼退下了。 ===== 从程翌房间出来,过了个拐角,莫软软就在楼梯口蹲了下来,肉乎乎的脸拧成一团,纠结得不行。 “骆瀛手底下握着的可都是天族的精锐,随便换一个下来,给这不知名不知姓的外族,他们能同意?”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角亦步亦趋地走,路过她时停了一下,问。 莫软软抬起头,有些无助,又十分诚实地回:“不同意。” 不闹翻天才怪。 “这事骆瀛可以答应,也确实能留出一个名额,但你得想清楚,他们不是你们天族普通的天兵天将,说这样就这样,说那样就那样,团队人心若是散了,鹿原秘境那么危险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回事。” “到时候,你父君怪罪下来,这个责任,是莫长恒抗,还是骆瀛抗?”反正谁抗都不可能是这位小公主抗。 湫十并不喜欢管别家的闲事,说完就跟着秦冬霖走出了驿站。 “松开。”一出驿站,秦冬霖阴晴不定的臭脾气就开始发作了,他指了指湫十搭在自己袖口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在她慢吞吞哦的一声松开手后,问:“怎么跟莫软软说那些?” “你不想程翌跟着天族进鹿原秘境?” “其实他进不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湫十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屋檐顶上的流光,道:“我只是总能从莫软软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个生来好命的小公主,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自幼相伴成长的伙伴,日子无忧无虑,潇洒率性,看着对方,多多少少能起一些共鸣。 大小姐难得有感而发,秦冬霖带着她往主城府走,一边听她跟在身后碎碎念。 “就比如刚才,我突然停下来跟她说那些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若今日面临这事的人是我,我会怎样。”时值正午,街道上的小贩没有晨间多,留出了宽宽的一条路给他们走,“像宋昀诃,每次我惹出麻烦,要被父亲罚的时候,他一边跟我说下次不准这样,一边代替我被父亲关了禁闭。” 说完,湫十戳了戳秦冬霖的后背。 “秦冬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秦冬霖眼也没抬,语调懒散着,应付似的说了两个字:“在听。” 湫十停了一下,这次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小,含含糊糊的,不是很自然:“再比如说你啊,来之前说得那么凶,不准程翌进妖族的队伍,但如果我到时候真带他进去了,你也不会真放着我不管,最多就给我摆几天脸。” 这就是自幼成长,知根知底。 她甚至能从秦冬霖的一个眼神中看出他想要表露的意思。 能不知道怎么哄他吗。 她太懂了。 “你真跟人生气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湫十提着裙边去踩他的影子:“你从来没真生过我气。” 秦冬霖像是没听到一样,半晌,跨出的步子慢了些许,像是刻意配合着她玩闹一样,愣是一路跟着从城西走回了城中,见她进了主城府才回头,踏进空间裂缝里,回了临安城的院子里。 秦越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他了。 “玩得挺开心?”秦越看着站在跟前,身形挺拔的儿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又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来吧?” 秦冬霖伸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声线淡淡,答非所问:“给宋叔父送的寿礼,决定下来了吗?” 他想转移话题,秦越却非执拗地要往另一个方向扯,“冬霖,你是剑修,刚正直率,心里的想法别总藏着掖着,小十虽然从小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但你可千万别就此以为人家离开你就活不了了,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宋叔父都谈过了,你们之间的婚约随你们自己,小十随时可以弃了你,跟那个程…那条黑龙跑。” 秦冬霖才抿了一口,就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蹙眉:“今天的茶不好,让从侍换流岐山用的。” 秦越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别扯什么茶不茶,你也不常饮茶。” “撇开主城的背景不谈,小十自身也非常优秀,六界战力榜上那也是有名有姓,等妖月琴认主,还真就不一定超不过你,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秦冬霖嗯的一声,明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见秦越没什么要说的了,掀了掀眼皮,道:“我回房了。” 回屋后,秦冬霖面对着楹窗,眼底是外面一团团一簇簇的粉嫩花束,芭蕉叶丛,还有长廊那边的紫藤花架,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她慢慢贴上自己手背的纤细手指,还有最后她跳着去踩自己影子时一蹦一跳的样子。 最后这些都渐渐的成为她直勾勾盯着程翌看的眼神,以及方才秦越说的那些话。 真奇怪。 他和湫十就是那种相处方式,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让着她,纵着她,她做错事了他挨罚,想要什么宝贝了他去找,就连琴谱学不会,他一个剑修,都放下手头的事情,学着去帮她理。 甚至他在天外天练剑被雷电追着劈的时候,还要回头去看一眼给她施加的防护罩够不够厚。 秦冬霖脾气不好,性情恶劣,阴晴不定,但从没有真正不管过宋湫十。 他以为,他跟宋湫十会一直这样,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定亲,而后成亲。 宋湫十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将他的闲暇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占据得理所应当,导致他从未想过,原来跟她这种关系,这种相处模式,其实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条黑龙的出现,还有她说的那场无厘头的梦,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他从未将那场梦当真,虽然她说话时的神情很认真。 她若是真遇到那种生死攸关之后绝境逢生的情况,见到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呜呜咽咽控诉他来得太慢,再慢一步就只能给她坟头上香了。 而那个时候,他不管再如何生气,再如何心寒,他的第一句话也该是—— “伤着哪里了。” 哪怕声音会很冷,脸色会很不好看。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想,如果宋湫十真的跟别人跑了,不要父母不要家,不要兄长也不要他了,再次见面,该是怎样的情形。 半晌,他睁眼,耳边仿佛是她笑笑闹闹,带着亲昵的那句“你不会跟我真生气”。 他想,宋湫十还不是很了解他。 他不是没有脾气,他脾气大得很。 若真到那个时候,他大概,真的会很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每天下午两点到两点半,迟到了第二天加更。 明天加更哈。 爱你们。 29、一更 第29章 湫十回白棠院不久, 妖月琴灵就跌跌撞撞喝醉酒一样回来了。 肉球一样的琴灵迈开一条腿,迈到一半又像没有力气一样,实在跨不上那道门槛, 软哒哒地顺着门框躺在了地上,两片薄若蝉翼的小翅膀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 两只黑葡萄一样澄澈的眼睛倒是没闭上, 直勾勾地盯着站在窗前看湖色的湫十。 “你这是去哪了?”湫十走近些, 鼻尖动了动,道:“好大的酒味。” 趴在门口圆滚滚的肉球长而尖的耳朵动了动, 在湫十手掌即将将它捧起来的时候, 嗖的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真是……”湫十提了提眉,轻笑道:“还以为饮了酒能让亲近一下。” 结果还是滑不溜秋,精得很。 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琴灵醉醺醺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我去看过婆娑剑灵本体的伤了。” 湫十下意识问:“怎么样?” “说严重也不算太严重,没有消散的危险,就是沾惹了些东西, 有些棘手。” 湫十不知道它们这些从洪荒中州时期活下来的天地圣物口里的“有些棘手”到底意味着怎样的惊天难度,但从它们两个都无法祛除的程度来看, 她没敢多问。 而且看样子,琴灵也没打算多说。 “对了。鹿原秘境开启的时间可能要提前。”半晌,就在湫十以为琴灵已经回到妖月琴中的时候,它开口, 丢下了一颗□□。 “提前?怎么会提前?”湫十愕然,她水晶一样透明的指甲在窗边缓缓下落, 声音中惊讶的意味不加掩饰:“鹿原秘境每次开启的时间都是由六界宫推演上千次得出的日期,合应变数,从未出过差错, 怎么这次突然就要提前了?” 很快,她收拾好情绪,又问:“提前到什么时候?现在过去可还赶得及?” 鹿原秘境是整个六界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每一回开启,由六界各族太上长老组成的六界宫提前数千年就要开始用大神通演算,算出最适合开启秘境的时机以及秘境所能承受的,能达到最平衡的人数,再根据总体实力,对六界的贡献以及其他一些考据,将总名额分配下去,严格把控,多一个也不行——这就是之前莫软软为难的原因。 这不是她和湫十能擅自做主的事。 而其他的散修,也不是全然被拒绝在门外,跟这样的惊天机缘错过。 他们可以通过另一种自然开启的门进去,但从那个门踏进去的人,会被传送到整个鹿原秘境的边城,据说曾经是中州之地关押死囚、罪恶和邪祟的地方,无比凶险不说,主要是—— 边城只有危险,没有机缘。 他们得在边城之中找到唯一的通天道,然后筛落足足六成的人,才有机会离开边城,被随机传送到秘境其他地方。 这个就看自身运势了,传送到中心点的城池算运气好,传送到偏僻的古镇小城,也只能叹一声天意如此。 那样的地方,程翌以重伤之身进去,只怕会连骨头都不剩。 相比而言,像湫十他们这些获得名额,直接被六界宫的大能们联手送进中州十二主城的人,无疑幸运且省事太多了。 若是距离开启时间还长,湫十倒不至于如此惊讶,主要是距离六界宫通知下来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从主城出发到鹿原,路上时间算得宽裕点,需要一个半月。 剩下的时间,她想陪宋呈殊好好过个生辰,再准备清点一下进鹿原秘境可能需要的东西,有没有遗漏。 还有那块遗迹图上的字,她也还没来得及查出来。 如果真要现在就得走,那就太匆忙了,真打得人措手不及。 六界宫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根本没有通知下来。 沉默半晌后,湫十反应过来,有些怀疑地问:“你是喝醉了,说的胡话吧?” “骗你做什么。”琴灵懒洋洋地道:“你等着吧,最多明日,六界宫那些没见识的老头们就要一个个下通知让你们收拾东西赶紧上路了。” “婆娑没认主之前,一直镇守在凤回城的地底下。异变早在万年前就开始了,但前期它在沉睡中,那种变化又太微妙,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惹上麻烦了。”琴灵说到这,歪着脑袋慢慢打了个酒嗝,见湫十不说话,提高了声音道:“凤回城,凤回城你不知道吗?中州十二主城之一,洪荒时……” “洪荒时那位天凤大人的驻地,也是他的埋骨地。”湫十打断它,慢慢道:“我知道。” 琴灵接着道:“我看了婆娑的记忆,我们这些曾镇过中州各城的圣物对那个地方感知更敏锐,婆娑是昨日子时察觉到了时间变动,但无法确定,今日我跟着它看了看,发现确实如此。” “六界宫里的那些老妖怪很快就能感知到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这样一来,湫十的计划全乱了。她二话没说,从窗边走到里屋,将抽屉翻开,长指微点,解开上面的禁制,露出了里面躺着的十几个空间戒。 “这消息属实吗?”湫十生怕是琴灵喝酒之后的嘴瓢,她顿了一下,换个方向问:“婆娑呢?它也饮酒了?” “它?”说起婆娑剑灵,琴灵来了精神,它嗤的笑了一声,有些嫌弃地道:“它现在被那东西缠着,本体都显现不出来了,一堆的破麻烦,还饮酒呢,喝茶都没心情。” 自从发现昔日高居圣物榜首,死死压它一头的老熟人落魄成这样了,琴灵作为当世已经现世的圣物中最完好、最强大的一个,尾巴就差翘到天上去,浑然不提它从前在婆娑剑剑光下忍气吞声的日子。 湫十得了它的准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手将留音玉解下来,精准地找到秦冬霖留下的那一道剑气,指尖微动,输入一丝灵力。 没过多久,留音玉亮了起来。 “秦冬霖?”湫十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秦冬霖一如既往惜字如金。 “刚才琴灵回来,它跟我说,鹿原秘境的开启时间要提前,这事婆娑剑灵跟你说过没?真的还是假的?”湫十一口气说完,等着他回答。 留音玉的那一边,男人清冷的声线稳稳入耳:“说了。” 就是确有其事的意思。 湫十缓了缓,抚着额站起来,小声道:“我去收拾东西。之前我在符玉斋定了一批伤药和恢复的丹药都还没到,还有主城府的纯露,加上我之前刻意留着的,一时之间能拿出来的也只有十瓶。我们那么多人呢,感觉怎么都不够用。” 她一着急,话就有点多,絮絮叨叨的碎碎念。 主城这次带队的是宋昀诃和她,宋昀诃要忙的事更多,包括跟底下队伍中成员的一些私下沟通,了解状态,甚至还要组成一些配合,使用连贯的法阵应对危险。湫十不喜欢做这些,就负责准备进鹿原可能会需要的一些伤药,灵丹,以及镇噩的灵符。 别的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但像灵符这些有时间限制的东西,放得越久,上面的符文威力渐渐削弱,过个三年五年的,就已经是一叠废纸。按照湫十原来的设想,最好是在出发前几日去符玉斋让灵师绘制,尽量让使用时间达到最长。 这些东西都是只能多,不能少的。 秦冬霖也在翻看空间戒里的东西,他负责整个流岐山的队伍,要考虑的事项更多。 留音玉静静地亮着,湫十将它搁在桌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各做各的事,气氛倒也融洽。 等该收拾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湫十推开楹窗,外面天穹沉黑,圆月皎皎,已至深夜。 她没心思做别的,思来想去,干脆将那块被劈成一半的残图取出来放在桌面上,几盏琉璃灯随着她的心意漂浮到了近前,将残图上的每一条弯曲的线、每一块笔尖加深的墨渍都照得直观清楚。 湫十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幅图。 反而更像是小孩的涂鸦。 她坐着桌前,托着腮,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 留音玉另一边的秦冬霖放下手中的瓷瓶,动作顿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 “秦冬霖。” 许是外面的月色太温柔,秦冬霖听着这声连名带姓的称呼,竟也觉得温柔而顺耳起来。 “你还在没在听我说话啊?”湫十声音提高了些。 “我在。”秦冬霖的声音多少有些无奈。 “我现在有个想法。”湫十对这样的声调习以为常,她看着那张图,缓声道:“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张图的关键,其实不在中间被斩断的这半个字,而是这半面图。这些线条,也根本就不是地图中的山,水和城池,这是被勾勒出的笔画,整张图凑在一起,也不是什么遗迹图,而是一个字。” 一个巨大的,能够给他们清楚提示的字。 所以符玉斋的斋主才说,要他们合作共赢,看过这张图的他肯定知道,拿着一半的图,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接着说。”秦冬霖道。 湫十凑近了看,凝着眉,又说:“我的猜想是,整张图凑起来的那个字,是在提示我们遗迹在秘境中所处的方位或是古城名,而中间这个小的字,则是具体的方向或是城中有名的去处,比如古楼古……”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纷乱而匆忙的脚步声。 湫十蹙眉,止住了话头。 少顷,明月的声音响起:“姑娘,少君来了。” 湫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站起身,将遗迹图收回空间戒里,而后状若平常地开口:“请少君进来。” 明月掀开帘子,宋昀诃身上还流淌着夜色的寒意,他见湫十并未入密室修炼,微微松了一口气。 “小十,方才六界宫传音下来,通知各族各界,鹿原秘境开启时间提前。父君算了一下路程,让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出发。”宋昀诃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看了眼桌上亮着的留音玉,心下了然,又道:“驿站里住着的大多是各族公子姑娘,族中同进秘境的年轻一辈都未跟来,现在这形势,来不及让他们回去再慢慢集合族中队伍出发了,很可能要同我们一起。” “我现在要去驿站清点人数,等天一亮,我让陆珏来接你。” “你瞧,我早跟你说了吧。”琴灵凑了个热闹,有些得意地道。 “我要出去一趟,天亮之前回来。”湫十取出出城的腰牌,突然道。 鹿原秘境,无数英雄战将的埋骨之地,但也因此生了许多邪祟,他们那么多人进去,灵符是必须要准备的。 “湫十。”还没等宋昀诃发话,留音玉里就传出了清冷的男子声线。 “待在主城府,别乱跑。”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卡点更了。 晚上还有一更,十一二点的样子,大家可以明早起来看。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30、黏人 时至深夜, 万籁俱寂,主城府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则消息灯火齐明,一盏盏一簇簇的琉璃灯盏在屋檐、长廊、楼阁中亮起, 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星星点点, 美轮美奂。 秦冬霖雷厉风行, 一刻钟不到, 人就已经到了白棠院门口。 这个时候,湫十正在屋外的廊桥下站着, 她手里捏着的留音玉闪烁了一下。 “院门口, 出来。”秦冬霖依旧是秦冬霖,能少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 上万年的相处,湫十早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脾性,根本不往心上放,听着他到了,小跑着绕过廊桥边的小亭, 往白棠院虚掩的院门口去。 秦冬霖听到脚步声,侧首, 清冷沉定的视线微有一顿。 他生得高,湫十小跑着过来时,能将她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跟别的世家贵女一水的素白、浅月色相比,湫十却有颗执拗的少女心, 淡粉,鹅黄, 水蓝,恨不得一日换三回颜色与衣饰。秦冬霖甚至不止一回帮她去取过流岐山顶尖手作坊里定制出来的衣裙,因为印象太过深刻,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来。 就比如湫十身上穿的这一件。 她的脸和骨架都很小,长睫乌发,脸色常年透着一股病态的孱弱的苍白,未施粉黛,口脂也没搽,娇嫩的鹅黄色留仙裙衬得她还未跑过来,就已经要被风吹走一样。 秦冬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 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湫十停在他跟前,往爬满了不知名藤蔓的篱笆木门边看了几眼,稍稍压低了声,问:“你不是正忙着吗?现在出来秦叔不会说什么?” 她有些担忧地道:“这马上快进鹿原了,你别还跟秦叔切磋,带着伤进去啊。” 秦冬霖一见她蹙眉的神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眉骨微提,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妄图点醒她:“自我成年之后,父君便再未因过错疏漏罚过我。” “我不是你,没那么多错处给人抓。” 湫十将一直亮着的留音玉拂灭,听到他夸自己还不忘嘲笑一下她,有些不服气地揭他的底:“上回我去流岐山找你,还见你扫祠堂呢。” 秦冬霖很快想起了那是件什么事。 当年,伍斐在人间历劫,转生为了京都一家侯府世子,当时知道消息的都去看了热闹,秦冬霖正好经过,见宋昀诃也在,便在酒楼里坐了一会。 不止他们,伍斐当时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都化为人族,像模像样地坐在酒楼里听戏,其中就有两个妖族的魅女。 两人坐在那,对低等妖族便有一种天然的血脉压制,那些人精一辨就知,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湫十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抱着琵琶蒙着面的女子坐在宋昀诃和秦冬霖的对面,弹奏着相思曲,还有两个媚眼如丝,就差快贴到两人身上了。 当时伍斐渡劫最后一步,谁也没轻举妄动,怕扰乱了那种玄而又玄的契机。 等伍斐渡完劫,湫十就炸了。 她抱着一把漂亮的琵琶,像是从天边踏出,一步一音,将贴上去撩/拨的几人震得几近吐血,桌椅长凳碎了一地。 原本在茶楼里喝茶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为此,京都里还传出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仙下凡”戏本,越传越真,越传越广。 六界宫早有规定,不论灵修妖修鬼修佛修还是魔修,一概不能在凡人面前显露,若扰乱了凡间秩序,不论是谁,都要挨罚。 六界宫下来的一众弟子了解情况后,跟着秦冬霖、宋昀诃两人出手,将那日在酒楼里见到宋湫十出手的凡人记忆锁住,然后转头回六界宫跟那些长老们告状去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不可避免的受了责罚,而那个时候,始作俑者已经跑去天外天找小姐妹玩去了。 等玩开心了,去流岐山找秦冬霖,正巧看见他被罚着扫祠堂。 反正任何事情,只要她参与进来,就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你少惹点事,我就不会挨罚。”秦冬霖跟她同时踏进空间裂缝。 他们去的是临安城的符玉斋,这里从早到晚都开着门,日夜不休,湫十要请灵师绘制灵符。 这一次,他们亮出身份牌,很快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这个时辰还在值守的灵师有几个?”湫十直接了当:“我需要高级驱邪符,越多越好。” “高级驱邪符的话,我们这边,还有些存货。”匆匆赶来接待他们的是上次的康如海,这位管事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一见他们,就知晓了他们的来意,在湫十尚未问话之前,就自己交代了:“是两月前绘制的,能够发挥作用的时间大概是三到四年。只是灵符这东西,少君和姑娘也都知道,越到后面,能发挥出的效力就越小,这一批货,估计也就在刚进秘境的时候有效。” “这个时辰的话,能绘制高级驱邪灵符的灵师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而且,少君和姑娘来晚了一步。”康如海苦笑着道:“邺都的小鬼王提前定下了,现在几位灵师都在为他服务。” 湫十抿着唇,声音凉了些:“我记得当年符玉斋入驻临安城,曾跟主城签订过契约,日后若主城和其他势力同时有所需,符玉斋应优先考虑主城。” 湫十平时古灵精怪的,也不摆什么架子,但当这样冷着脸寒着声音说话的时候,骨子里尊贵的血统便将人压得哑口无言。 康如海额上开始冒汗。 “姑娘,符玉斋也和邺都签订了同样的合约。”康如海也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低声提醒:“符玉斋也开在了邺都。” “可这里是临安城!”湫十一字一句道,鹅黄的颜色将她整个人衬得如珍珠般白皙,只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现在叫人将那几名灵师带过来,圭坉要是有意见,也将他一起带过来,我亲自跟他说。” 康如海没敢再说什么,躬了躬身就准备退下,而后又听到湫十的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一批灵符存货,有多少张?” “一千五百张。”康如海在得到秘境提前开启的第一时间,就去清点了灵符的数量,因而能很准确地答出来。 “行,都拿上。”这个时候,能用则用,湫十没有别的选择。 小半个时辰后,圭坉,云玄以及另外几名入住驿站的别族天骄在驿站大厅内碰面,彼此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见了鬼了,今夜下通知,天一亮就得走,怎么来得及?”圭坉将手里的扇子往桌面上一丢,火气大得很。 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有条约在先,圭坉只好捏着鼻子退了一步,看着湫十一个人将所有的灵师全部带走绘制灵符,而他则通过留音玉联系了亲信,让他们现在去邺都的符玉斋绘制灵符。 另一边,湫十和秦冬霖也在忙。 秦冬霖在学着绘制灵符。 一位高级灵符师一边绘制灵符,一边指点他。 按照他的话来说,秦冬霖是剑修,修的是破灭剑法,又持有婆娑剑,这对邪祟来说,杀伤力尤其大,所以即使绘制灵符的经验浅薄,凭借着这份属性克制,也能凑合着应应急。 若是在从前,湫十不会开口让这位脾气巨大的流岐山少君屈尊纡贵做这种事,但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哪怕他只能绘制出两百张,关键时候也能顶上用了。 这个时候,她很聪明,她也不说话,只是偷偷拿眼去看他,那双眼又偏偏漂亮得令人心动。 明明方才面对康如海的时候,还是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妖族小公主,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糖,一只猫,或是一条黏人的小尾巴。 秦冬霖不是在小事上拘泥的人,很快,他抬腕,提起那只点着特殊朱砂的灵笔,在下笔勾勒之前,对着身边观看的人道:“宋湫十,你不要说话。” 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模样看着比谁都老实。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湫十凑上去一看,两只眼睛顿时就弯成了漂亮的两轮漂亮的小月牙。 很快,秦冬霖就发现,他失算了。 宋湫十憋着笑的样子,不说话和说话根本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明目张胆了。 秦冬霖画完一张灵符,停笔,侧首与她对视,眉骨微低,薄唇紧抿,仿佛在问,好笑吗。 湫十从来最不怕的,就是他的冷脸。 她笑吟吟地凑到那张灵符旁,细细地欣赏上面勾勒出的字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 秦冬霖再一次提起笔的时候,眉心都在隐隐作痛。 他开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 事情又是怎么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在这学着鬼画符,她在旁边乐不可支地看。 “秦冬霖。”湫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拥着一个软枕垫在手肘和下巴上,打算眯一会,但在眼睛闭上之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话:“你的剑法那么好,怎么字写得那么一言难……”她换了个词:“别具一格。” 秦冬霖笔尖一顿,符纸顿时废了一张。 湫十立刻闭上了眼。 秦冬霖的字其实不算丑,只是潦草,笔画都连在一起,每一笔又都十分有力,写完很难让人辨认出来。 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滑稽感。 秦越也不止一次嘲笑过他的字。 湫十真有些累了,她歪头,脸朝着秦冬霖,呼吸浅浅,纤细的手腕搭在软枕上,手指青葱似的,给人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病的时候生龙活虎,溜鸡斗狗,病起来就如山倒水倾,得蔫蔫的将养许久。 秦冬霖画完最后一张灵符,看了眼泛着黑青的天色,无声地松了松手腕,视线落在湫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太瘦了。 每回她干完坏事,顶着这么具纤细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跟他说头疼,说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他几乎是下意识不想见她将自己折腾成那种虚弱的鬼样子。 没有原因,也想不明白原因。 “宋湫十。”秦冬霖喊了她一声,声音罕见的摒去了些冷意:“起来了。” 湫十睡得很浅,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 秦冬霖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枚空间戒,样式一如既往简单大方,他面无表情地将空间戒推到湫十跟前,道:“收好。” “什么?”湫十接过,下意识用灵力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这一探,浓浓的睡意瞬间飞了。 里面的空间被土壤覆盖着,仙草仙药仙参仙植在里面扎根,摇曳舒展着身躯,浓郁的灵气甚至将里面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湫十目光所至,皆是一层厚重的由灵气形成的雾气。 都是些滋养身体,恢复伤势的天地灵物。 “怎么突然给我这些?”湫十眼睛睁大了些,再探了一眼后,眼里都发着光。 秦冬霖即使是给人东西,神情也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他瞥了她一眼,淡声问:“不要?” “要!” 湫十得了东西,整个人变得十分听话乖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甜了一个度不止。 秦冬霖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音色淡淡:“走了。” 天已经泛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晚安。 31、碎片 第31章 卯时, 天将亮未亮,大面积的浓郁的黑色铺陈,只有远眺时, 眼底的天边才卷起一点点乌青的色泽,像一张神秘而浩大的画卷, 正从两边徐徐展开, 山河与云雾随之流露出原本温柔的美好的面目。 主城, 高高耸立的尖塔前,是一大片空旷的设置了数百座灵力台的场地, 平常晨间, 会有不少族人前去打坐冥想,天赋不错的还有可能获得值守长老的指点, 所以每天都有人早早就来蹲守着占位置, 但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主城守卫通知劝散了他们。 现在广场上站着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服饰, 来自不同地域, 不同世家门派的长老和年轻人。年轻一辈大多都是跟着族中长辈来给宋呈殊贺寿、见见世面的,现在一个个都要急匆匆赶往鹿原秘境, 时间之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族内整合队伍,只能两头同时出发, 到了鹿原秘境再集合。 因为这个原因,放眼望去,只有主城的人最齐整,他们站在广场的中间, 袖口处清一色描着一尾月仑鲛,由宋昀诃领头,队伍颇为壮大。 宋昀诃身边站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伍斐, 伍斐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少年乖乖站着,细看之下,两人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相似。 湫十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穹上已经是金光灿灿的一片,各种祥云瑞气,光莲坠落。各家各族将穿行法宝祭出,小山大的宝葫芦,放大了数百倍的弯刀,平地而起的仙境宫殿以及闪动着霞光的巨船,各显神通,谁也不甘弱后一筹。 这次鹿原秘境的安排,是流岐山和主城早就商议好了的。秦冬霖为带队者,宋昀诃从旁协助,宋湫十、伍斐以及另外三位妖族佼佼者也多多少少担着些责任。 “人齐了没?”秦冬霖凝着眉,扫了眼后面乌压压的队伍,问宋昀诃。 “加上我与湫十,主城一百五十人,都在这里了。”宋昀诃接着道:“尖塔后,主城中实力同样不俗,但没够上名额的人也到了,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一千八百人。” 那一千八百人,是要从另一个入口打进鹿原秘境的。 诚然,那么大的蛋糕,谁都心动,能被分配到名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冒着极高的死亡危险,也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这批人的数量不可小觑,甚至会是总名额的十倍、百倍之多。 秦冬霖颔首,又问:“该讲的都讲了吗?” 宋昀诃点头,道:“数月之前,我便命人将鹿原秘境的基本记载手抄几千份发下去给他们看了,方才又嘱咐了几句,都记着呢,他们心里有数。” 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领队者最怕的就是底下带着的人愣头青,看着宝贝就不要命地往前冲,自诩实力不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己送命,还得连累整支队伍。 “什么时候出发?”秦冬霖抬眸看了眼将天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各种穿行灵宝,问。 “已经有世家门派先走了。”宋昀诃看了眼左顾右盼的宋湫十,徐徐道:“等父亲嘱咐完事情,我们就可以出发。” 湫十在等宋呈殊和唐筎。 宋呈殊数十万年难得办一场寿宴,梦中的自己在他大寿前跟人跑了,给流岐山和主城极大的难堪,那一场寿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湫十根本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她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干出的事。 可,人都是这样,一旦存了疑念,便是看东成西,看朱成碧。 她没办法不多想,也总是觉得遗憾。 这一回,她原本想好好的,乖乖在家待着,陪着宋呈殊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辰。临门一脚,谁知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没让人等多久,宋呈殊和唐筎便出现在了广场上,湫十迎上去,被唐筎拉着手看了又看。 “鹿原秘境不比寻常秘境,你得收敛性子,不要胡来,跟在你兄长身后。”唐筎将她将鬓发别在耳后,声音温柔:“不要伤了自己。” 湫十那么欢腾的性子,现下也沉默下来。半晌,她将脑袋埋在唐筎的颈窝间,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也像是含糊不清的应答,跟小孩子一样。 宋呈殊才跟宋昀诃嘱咐完要注意的事项,回头看到这一幕,儒雅温润的面庞爬上了笑意,他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湫十的长发,笑道:“怎么就知道跟你母亲亲热,也不跟父亲说两句。” 湫十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挪了挪身子,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串好的玉佩。 莹润透亮的玉芯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金线堆在一起,成了一棵枝叶繁盛的苍天树,树身通体金黄,伴有异象。玉佩上戴着的线也有讲究,由三股金线三股红线兑成,下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很吉祥的意头。 “原本想在父亲生辰日拿出来的,现在等不到了。”湫十鸦羽一样的长睫垂落,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团浅浅的阴影,她低声道:“祝父亲后幅无疆,事事顺遂。” 湫十这副模样,宋呈殊看得心都塌了一角,他从湫十手中接过玉佩,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们小十有心了。” “行,父亲一定时时戴在身上。”宋呈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进了秘境也别逞强,凡事听昀诃和冬霖的。” “父亲给你的东西,带着了吗?” “带上了。”湫十亮了亮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点头道。 “好,去吧,别耽误了时间。”宋呈殊转头,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声音严肃起来:“该说的父亲都跟你说过了,出门在外,危险重重,凡事需三思后行。” 宋昀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他郑重其事地颔首,一一应下。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越来越多的灵宝破空,以极快的速度隐入云层,遁入空间裂缝中穿行。 主城出行的灵宝是那座玉宇宫殿,等最后一个人跃上去,宋昀诃看了眼下方站着的父母和长老团,对着伍斐和秦冬霖低语一句之后,催动了灵宝。 主城的这件灵宝很奇异,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亭台楼阁,嶙峋假山,粼粼湖光,皆在其中。每一处宫殿里都有数十间小房,他们这么多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按照灵宝的穿行速度,从主城到鹿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灵殿上的都是些年轻人,才离了家,又将面临危险与机缘并存的挑战,跃跃欲试的有,暗暗担心的也有,但共通的一点,是都没什么心思修炼。 索性聚在一起聊天。 湫十的情绪不高,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大想说话,宋昀诃有意让她坐过去听着,她也兴致缺缺的,坐在一处小凉亭里踢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这是?”伍斐伸手抚了抚下颚,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扇子敲了敲宋昀诃的手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以往能出家门,她不是最开心的一个吗?” 宋昀诃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见蔷薇花一样粉嫩的小姑娘坐在凉亭里,明月守在凉亭外,她托着腮,两条细长的眉拧着,确实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珏。”宋昀诃喊了正在跟人聊魔族大裂缝的陆珏一声,见陆珏望过来,长指点了点凉亭,道:“去,叫小十过来一起。” 陆珏啧了一声,抚着鼻梁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你这个亲兄长都唤不动,我去了也是白走一趟。” 宋昀诃笑着骂了他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快去。” 没过多久,陆珏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摊了摊手掌,道:“小十说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着了。” “不舒服?”宋昀诃将伍斐落在他怀里的折扇丢了回去,敛眉起身,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他再往凉亭口一望,果然已经没人了。 宋昀诃不放心,想跟过去问一问,但想着她摆明了不愿见人的态度,只得按捺着脚步,沉吟片刻后,道:“去请医官,给姑娘看一看。” 他身边的从侍立刻应声下去了。 “诶。”伍斐顶着张温润君子的面庞,就爱干些揶揄打趣的事,他敲了下秦冬霖靠着的椅背,问:“怎么了?你们两吵架了?” 他摩挲着下巴,有理有据地猜测:“或者是,上次的事还没和好?” 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宋昀诃看不过眼,气得笑了一声,一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道:“你瞧瞧你,小十好歹也叫你一声哥哥,你这这么盼着他们吵架?” 伍斐眯着眼笑,看热闹的兴致不减反增:“哪能呢,我这是从未见他们正儿八经吵过,有些好奇罢了。” “他们要真吵起来,我可吃不消。” 往常他们两的小打小闹,宋湫十采取迂回战术,吵完就撤,滑不溜秋,伍斐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挡箭牌。 每当这个时候,秦冬霖原本就浅薄的耐性直接告罄,脸色那叫一个冰凉刺骨,伍斐首当其冲直面炮火,不是被当成练剑的靶子,就是以切磋之名被揍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如此几次之后,伍斐便也学乖了,这两人再闹个什么小矛盾,被他嗅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跑得比宋湫十还快。 但今日宋湫十这反应,明显不像是吵架了。 秦冬霖从刚开始坐下就没开口说过话,他们热情高涨地谈天说地,他靠着椅背闭着眼,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听说宋湫十不舒服,才睁开了眼。 “我去看看。”秦冬霖起身,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听着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下一瞬,人已到了数百米之外。 伍斐摇了摇扇子,诶的一声,侧身跟同样看热闹的陆珏说话:“瞧瞧,能让秦冬霖主动关心的,就这一个。” “数万年的兄弟,换做我生病受伤,他能附和着问一句都算稀奇罕见。”伍斐重重地叹息一声。 ===== 宋湫十在这件灵宝中有常住的院子,应着她的喜好,院子内的布局,屋里的摆设都跟白棠院一致。湫十懒得再想个名字,干脆也叫白棠院。 灵宝内四季如春,院子里花团锦簇,树木葳蕤,虫喃声声。 秦冬霖进来的时候,明月正在门外候着,那名白眉白须的医官提着药箱,连门都进不去,直接被结界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他眉目深深,声线有些哑,下意识就带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明月见他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朝他行礼,一边将情况说明:“少君,方才姑娘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坐在亭子里突然脸色就变了,问她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回来之后就进屋了,谁也不让进,医官也被挡在门外了。” 秦冬霖听到她突然变了脸色,大概就明白是个什么事了,他敛眉,道:“都在外守着。” 紧接着,他的手掌落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动作在停滞一瞬后,被猛地弹了开来。 意思再明显不过,宋湫十不想见他。 突然跟他闹脾气,没头没尾的。 秦冬霖黝黑的瞳孔微缩,再开口时,声线沉哑:“你是要自己开结界,还是我硬推进去?” 屋里一丝动静也没有,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秦冬霖双手交叠,长指点在另一边的手背上,不疾不徐的,像是在计着时间,只是眉头越皱越深,薄唇也开始往下压。 半晌,他像是终于没了耐心,骨节分明的食指摁在结界上,还未用力,那些结界便在他眼前碎成了一片片玻璃渣,清脆的声音像是刻意为之,大了几倍不止,一时之间,他耳边噼里啪啦的响。 像是摔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秦冬霖收回手指,恍若未觉,抬脚进了里屋。 屋内倒是一切都好好地摆着,桌椅和茶杯茶盏都没被祸害过,她人在床榻上躺着,整个人被一张薄被蒙着,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道她这是突然置的哪门子气。 秦冬霖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一团,半晌,连名带姓地喊:“宋湫十。” 隔了一会,她才闷闷地回了个不甚走心的嗯字。 “闹什么脾气?”秦冬霖伸手扯了扯那床薄被,声音透着沁人的凉意:“出来说。” 湫十将被子掀开,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经过她这么一顿折腾,脸上倒是有了些血色,她闷声闷气地道:“没闹脾气。” 这又是设结界又是将自己蒙住的,说只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估计她自己都不信。 “说实话。”秦冬霖睡凤眼低垂,沉静的视线极有压迫感,湫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看穿了一样。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又看见那些东西了?”秦冬霖沉默了一会,问。 湫十也没想着能瞒过他,揉着鼻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这次没上次那么清楚,只是一些接不起来的片段。我看到我去山上找你了,你没见我,最后是哥哥出来见我的。” “他站得离我很远,说我太令人寒心了。” “他还让我快走,不要再来了。” 湫十现在想想宋昀诃当时看她的眼神,都觉得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宋昀诃有多疼她,从小到大,说拿眼珠子护着也不为过,她甚至想象不出,到底她做出了怎样的事,才会让他露出那样悲戚的、冷漠的眼神。 狭小的房间里,少女说一句,顿一句,声音小小的,且有越落越低的趋势。 低落又沮丧,可怜得不行。 秦冬霖反倒情愿她像上回一样,气急败坏抓着他的手掌咬出一圈齐齐整整的牙印。 他细细地看了她两眼,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不少:“过来。” 湫十听话地挪到床头,秦冬霖用干净的帕子点了点她的眼尾,动作有些笨拙,语气却依旧没什么起伏波澜:“就因为这两句话,还哭了?” 湫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服务,道:“被宋昀诃气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没出息。”她揪了揪他的袖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秦冬霖倒也没否认。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若真不想见你,你连那道山门都踏不进。”说着说着,秦冬霖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声音里装着的无奈:“你从小到大,惹了多少回祸,哪回去寻我的时候,我没见你?” “那不一样。”湫十下意识反驳:“若是没有秦叔和阮姨,你才不会见我。” “你去问问伍斐和我哥,你每回见我,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子了。” 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秦冬霖手中动作一顿,已经不太想跟这人理论这么多了。 还是那句话,跟宋湫十讲不了道理。 他若是真想躲着,别说她,就算是秦越和阮芫,也照样寻不到他的踪影。 她这些断续的突然出现的记忆,不管真假,多少有些恼人。 好在,他派人去查的东西,就在这两日,应当该有结果了。 过了一刻钟,秦冬霖问:“心情好些了?” 湫十望着他那张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脸,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秦冬霖颔首:“那就收拾收拾,起来。” “去哪?”湫十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髻,抱怨道:“不想动。” “伍斐前阵子射了一头黄金鹿,放在空间戒里带过来了。”秦冬霖瞥了眼她飞红的眼尾,道:“我让宋昀诃生火,串好了烤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怪我迟到,你们看这章,多粗、长,多甜!!!! 明天双更合一,大概在晚上七八点更新。 爱你们,笔芯。 32、双更合一。 第32章 两日后, 伍斐在清晨踏进了秦冬霖的院子里。 秦冬霖性情清冷,不爱与旁人合住,因而自住了一处院子。院子有些偏僻, 在一处小湖泊后面,得过三座廊桥和几条岔路, 一路行来, 除却偶尔几声虫鸣, 清冷得很。 伍斐到的时候,秦冬霖才从密室练完剑出来,整个人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来得及褪去的冷然锋利, 眉梢眼尾皆蒙着一层隐隐绰绰的剑意灵光, 霁月光风,天骄无双。 伍斐倚在院门口的木篱笆门上,上面攀着开了几朵牵牛花,他手指微动, 其中一朵就像开了灵智一样凑过来, 亲昵地绕在他的手指上。 “不愧是让我家老头连着念了好几回的灵宝,这座飞天殿确实不凡, 生的小花小草都有灵智。”伍斐觉得有些意思, 如玉的长指懒懒地勾了勾,灵力如流水丝线般溢出, 而后被贪婪的小牵牛吸收得干干净净。 伍斐觉得好玩, 另一只手掌凌空,落下一阵小灵雨。小牵牛摇摇晃晃,像是饮了酒一样,等吸收够了灵力,趴在他的指尖不动了。 “什么事?”秦冬霖径直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 头也不抬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伍斐噙着笑将那朵颜色艳丽不少的小牵牛放回木栅栏上,提步踏进了院子,一掀衣袍,在秦冬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让我去查的东西,有些眉目了。” 秦冬霖才端起茶盏,听了这话,又放了回去,终于正眼看向伍斐。 伍斐取出一卷被素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简,往他跟前一摆,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自己看看吧。” 秦冬霖将包裹竹简的素布取下,竹简顺着力道在桌面上排开,露出一排排工整而显眼的字迹。他凝目细望,半晌之后,身子往椅背上微靠,话语之中有些凝重:“只查到这些吗?” “我前几日为这事忙前忙后,拿着你的腰牌去了一趟流岐山,将藏书阁翻遍了,这些是我觉得好歹能沾些边的记载,是真是假不好说,你看看就好,不能太当真。” 伍斐说起事来的时候,样子难得的正经,他正色道:“你自己也看到了,程翌的背景身世,小十自己查了一圈,天族又去查了一遍,我再去黑龙族之前栖居的山谷时,那边的老住民都开始问我,是不是这小子在外面惹什么大事了。” “查出来的东西还挺干净。总而言之,族中排斥,父亲不喜,生母不详,能有今日的成就和修为,全靠他自己天南海北的到处拼。这次流落主城也是因为他外出历练时得到了大山中的一块秘宝,为了争得这件秘宝,他打伤了当地地头蛇家主的嫡子,而后被一路追杀,性命垂危时遇见了小十。” “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伍斐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端起手边的茶盏准备润润喉,只是才抿第一口,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 “苦莲茶?”他气得蓦的笑了一下,问:“你就是这样招待我的?” 秦冬霖往自己手边那个描花茶杯中扫了一眼,目光在滚水中沉浮的苦莲心上停顿了一瞬,问长廷:“宋湫十来过了?” 长廷上前,苦笑着道:“少君进密室不久,姑娘就来了。从侍为姑娘上茶时,她说自己最近有了新的偏好,让臣下将院里的茶饮都换成苦莲。” “还特意吩咐,让我尝一尝,是吧?”秦冬霖语气浅淡,替他将下一句都补齐了。 长廷不敢点头,但事实确实和他猜的一样。 “她一天天都是从哪弄来这些稀奇古怪玩意的啊。”伍斐头疼不已,当下茶也不想喝了,接着方才的道:“至于你让我去查的幻象,所有能查到的结论都在这了。” 小到中毒中蛊,大到昆虚境破碎境的人物出手施法,伍斐甚至还在一本古籍上看到,圣物之灵折损自身,可助其主回溯往今,这样的情况,也有一定几率出现前世种种幻象。 说得倒是言之凿凿,可常人究其一生恐怕也见不到一样圣物,更遑论圣物之灵这样的存在。 圣物之灵一旦折损,圣物也将威力大减,沦为凡物。它们那种蕴天地而生的古老存在,活得比谁都久,惜命得很,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损自己的举动。 思及此,伍斐不得不提醒:“我劝你看看就算了,别太当真。”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秦冬霖颔首,他的瞳孔颜色是纯正的黑,看人的时候清冷至极,“你的意思是,这些异象,可能只是鲛人一族血脉彻底觉醒前的异常?” “他们妖鲛一族,血脉之力越纯净,越可能在觉醒前遭遇异常。当年,宋昀诃觉醒时不也突然高烧不醒,昏睡了好几日?” 这确实是目前为止,听上去最有依据、也最合理的解释了。 秦冬霖阖了阖眼,半晌,道:“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伍斐像是就等着他的这句话,他嘿的笑了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言语之间,带着极强的暗示:“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问问,我那头被小十烤了的黄金鹿……” 他刻意顿了一下,但那要补偿的意思跟明说无异了。 秦冬霖颀长的身躯舒展,扯了扯嘴角,好整以暇地道:“那天晚上你怎么说的,只要小十高兴,别说一头鹿了,天狼都能弄回来,这才几日,就忘了?” 伍斐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角,道:“你都开口要把我那头鹿烤了,我能驳了你的面子?” “再者,你以为谁都跟你秦冬霖似的,目下无尘,根本不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我家老头什么样你也知道,除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少君之位,根本别指望我能从他那得到些别的什么,想要有点钱财积蓄,全得靠自己啊。” 秦冬霖将一块巴掌大的血晶石丢到他的怀中:“你若是少买些乱七八糟没什么用的古董,你父亲也不至于限制你的花销。” “对了。”秦冬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懒洋洋地抬眸,问:“听说那条黑龙还是混进了天族的队伍?” 伍斐拿了好处,答得飞快:“是。莫软软思前想后,都已经拒绝程翌了,但骆瀛擅自做主,直接将自己的堂弟刷了下去,让程翌拿了那个名额。” 见秦冬霖脸上露出那种看蠢货的表情,伍斐这回倒是破天荒地替那位小天王说了句话:“骆瀛有多护着天族那位小天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次若不是程翌及时出现,小天女可能会被他自己重伤。这人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总归是感激的,一个名额罢了,在他眼里,怕是连莫软软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伍斐拍了拍秦冬霖的肩头:“说起来,你跟他是半斤八两。” “知道那条黑龙救了小十,你不是还让人以我的名义送去了补品?” 秦冬霖瞥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回:“既然是以你的名义,自然就是你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你行。”伍斐像是早猜到他要这么说,他笑着道:“之前小十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跑,是她还小,什么也不懂,血脉彻底觉醒后,在情之一字上可不像现在这样懵懂,只知横冲直撞的。” “到时候真跟人跑了,我看你……” “伍斐。”秦冬霖纯黑的眼瞳里静静地沉着他的影子,“你很清闲?” “成,你都有数,我不说。”伍斐端起长廷新沏的茶水,慢慢地抿了一口,问起正事:“这样一来,我们还要不要跟天族合作,先将那处遗迹拿下来?” 只能分一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放心。”秦冬霖站起身,背影修长,“骆瀛受伤人尽皆知,程翌顶替他人进鹿原导致天族队伍人心不稳,这个时候,他们才是着急的那个。” 话句话言之,他们不急着合作,就算是要合作,遗迹中灵宝归属占比问题,也得重新谈一谈。 并且在这之前,他与云玄之间,还有一笔账未算。 ====== 飞天殿内,朝来暮去,云卷云舒,一个半月倥偬而过。 这日一早,宋昀诃身边的从侍逐一进院通知大家前往主殿集合。 飞天殿的主殿外有一大片空地,旁边是一丛竹林,里面的竹子一杆杆生得旺盛笔挺,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竹林里便传来了簌簌的竹叶摩挲声,细细沙沙的,像是一段即兴发挥的小曲节奏。 湫十是跟着伍斐的小堂弟一起到的。 这一个半月,大家彼此之间都熟悉得差不多了,其中,伍斐这位小堂弟格外亲近她。 两人同为乐修,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湫十又是个爱热闹的性情,哪里人多往哪跑,一个多月下来,愣生生的将伍斐这位有些腼腆,不喜说话的堂弟伍叡带得活泼起来。 在场的诸位在族中,在家里,是天骄,是少爷小姐,但出门在外,便成了一根时时都需绷紧的弦,一颗需要迎接风雨雷电的树,便都默契的没什么少爷公主脾性,择地坐了下来。 湫十和伍叡跟着队伍,蹲在了一棵树下。 秦冬霖,宋昀诃和伍斐三人站在不远处说话。 宋昀诃:“昨日夜里,我探了一下飞天殿的坐落方位,这里告诉诸位一声,我们还有一天不到的路程便可抵达鹿原。” 每日都有人计算着路程,这样的消息在意料之内,大家都没有表现出吃惊和讶异来,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期待和跃跃欲试。 宋昀诃侧首跟伍斐说了句什么,又道:“等飞天殿停下来之后,我们会入住鹿原唯一一家驿站,驿站归属于六界宫,在内不许无端生事,也尽量不要随意外出。” 他说一句,伍叡就跟着点点头,小鸡啄米一样,神情还挺严肃。湫十看着忍不住笑,问他:“这些事项,伍斐没同你说过吗?” “说了。”伍叡怀里抱着一根玉质长笛,脸上满是稚嫩的少年气,“他还特意嘱咐,千万不能跟着你乱跑,若是被他逮到,便打折我的腿。” 湫十蹲着,芙蓉色的纱裙裙摆都拂在地面上,温温柔柔的颜色,像一簇簇云彩,“伍斐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天天带着我闲逛,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也没落下,不知挨了多少骂,这会倒是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伍叡是妖族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是个乐修,但并未修出什么名堂来,按理说是不能进鹿原秘境的。湫十跟他认识不久之后,曾因这事去找了伍斐,得知他是通过了比试,自己赢来的名额时还有些吃惊。 伍斐当时是这样说的:“他自称乐修,实则天赋不在这一块,你别小看他。” 这些天,湫十明里问暗里问,旁敲侧击,伍叡每次的回答都几乎是一字不差的相似,先说一句姐姐不要听伍斐乱说,接着不是跟她扯琵琶,研究琴艺,就是说笛弄萧,最后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湫十对伍叡好奇得不得了,加之他人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闲暇时给他讲讲琴谱就好,格外容易满足,湫十便也乐意带着他玩。 这让不能打扰秦冬霖闭关,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湫十找到了些乐趣,总算不是那么无聊。 “伍叡,你知道鹿原中州地是什么样子吗?”宋昀诃在不远处一再强调入住驿站和到那边之后要去六界宫逐一报道领取通行牌的事,这些话湫十和伍叡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湫十干脆拉着他聊天。 伍叡摇了摇头,如实道:“听父母亲说过,里面很危险。” 想了想,他问:“领完通行牌,我们就要进秘境吗?” 湫十摇头:“至少得等三到五日,你看我们这边人都没齐,别族也是如此,得等所有人来了,六界宫算好了最合适的时间,才会强开结界让我们进去。” 见伍叡了然地点头,湫十才接着道:“鹿原秘境外方圆数万里地域都被称为鹿原中州地,那边寸草不生,荒沙遍地,虽然被秘境结界隔绝在外,也依旧可能遇到危险,因而无人居住,是一座死城,后来六界宫所修的驿站,成了那边唯一的建筑。” “我们抵达之后,就是要在那里休息,所以宋昀诃和伍斐才一再强调,不准乱跑。” 等宋昀诃说完,草地上蹲着人陆陆续续离开,回自己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湫十和伍叡也起身往来时的近道走。 伍斐望着两人没入竹林小道的身影,挑眉,看向身边才出关两日,但这会被忽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的秦冬霖,笑了一声:“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你出关,小十不围着你转,也不叽叽喳喳吵你的,有些稀奇。” “她孩子心性,自然喜欢和孩子玩。”秦冬霖转身,不为所动,“约莫还有三个时辰到鹿原,你和昀诃多看着点,别一落地就出岔子。” 说完,转身消失在漫天的竹叶与和风中。 ======= 三个时辰后,飞天殿稳稳落地,殿内的人一个接一个下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有一瞬短暂的沉默。 荒沙,一望无际的荒沙地,没有花,没有树,也没有人,长风呼号,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的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却并不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乌云聚集的前兆,反而像被某种晦涩的难以挣脱的血色锁链缠住了,挣脱不了,天与地,还有远处光秃秃的土山,都充斥着一种绝望的压抑至极的感觉。 几乎是本能的就让人感觉到了危险。 湫十站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处牢笼中的困兽,那种强烈的情绪撕扯着人的情绪,让人不知道如何排解。 来之前,湫十就曾在藏书阁的书册和父母亲的描述中知道了这地方的凶险,但听说和亲眼所见绝对不是不是同一种感受,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来得尤为强烈。 “不愧是被称为死亡之地的中州鹿原。”陆珏站在湫十的身侧,如是感叹。 “好了诸位,不要在这里多待,我们先进驿站。”宋昀诃将诸多窃窃私语之声压下,身为主城少君,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虽然生了一张温润若玉的面孔。 六界宫那些长老们联手修建的驿站,并不在这荒沙之中矗立着,它存在于开辟出来的小世界中,只有携带着通行的信物和令牌,才能顺利找到入口。 宋昀诃身上并没有令牌,他上前两步,走到秦冬霖身边,道:“冬霖,先入驿站吧。” 秦冬霖颔首,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宋湫十身上挪回来。 这还是头一次。 不,是第二次了。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一边揪着他的袖子说怕,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这风沙满天的地方了。 她总是说怕,实则胆子比谁都大。 只是这回,他不过闭关一个多月,宋湫十以往诸多使在他身上的招数和习惯,通通偃旗息鼓,没了这份闹腾,他身边的空气都随之安静了下来,而这种安静,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身边多出了一个小孩。 哪怕他才说出小孩就喜欢跟小孩玩这样的话,哪怕明知那是伍斐的弟弟,他现在看那小孩,多少还是有点不顺眼了。 秦冬霖垂眸,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他从腰间解下令牌,朝前一掷。令牌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悬至半空,化作一道由灵力构建而成的巨大的门。 一行人有条不紊地进了那扇巨门,门内与外面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情形。 满目皆翠,玉宇琼楼,这个时节,里面的花开遍地,草木葳蕤,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旺盛的生机。 亲眼见过外面的荒凉与落败,乍一看这样的活力,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很快,有稳重的从侍来上前为他们引路。 与其说是驿站,不若说是一个巨大的园子。园内极大,每一处的景致都值得人驻足观赏,但现在大家显然都没有这样的心思与兴致,一百多个人跟在后面,除却散碎的脚步声,没几个人说话,便是有小声和身边同伴说话的,声音也都压得很低。 妖界随行的名单早在数月之前就上报到了六界宫,所以从侍捏着他们的身份牌,一个个点人,分配居所,进行得异常顺利。从南边一路走过,绕过一片小湖,入目是两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一应摆设皆新,显然都是用心布置了的。 这个时候,跟着从侍身后的,只有宋昀诃,湫十,秦冬霖,伍斐和另外几个领队者了。 “这三间院子是留给诸位入住的,长老们让公子和姑娘们自行分配。”那名从侍转身,面对秦冬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问:“秦少君,流岐山的人在两个时辰前到了,可需从侍代为引路?” 秦冬霖颔首,道:“有劳了。” “少君客气了。”从侍笑了一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冬霖脚步才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步子微微一顿,他侧首,望向湫十的方向,发现她跟伍斐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总之眼神没有分给他。 “宋湫十。”他声线清冷,带着微微哑意,出乎意外的勾人,“不准乱跑。”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宋昀诃和伍斐又不怎么能管得住她,若是平时还好,但现在外面就是鹿原中州,她一个人乱蹿,太危险。 湫十没能理解他这份苦口婆心,她早就习惯了他数万年如一日的嘱咐,随意地嗯了两声,敷衍得极不走心。 行,这是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秦冬霖懒得再管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等确认完流岐山那边队伍的情况后,秦冬霖再回来此处时,小世界的天穹上已经挂上了弯月。 宋昀诃、伍斐和秦冬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湫十和另一名女孩住隔壁,剩下的几个也凑了一个院子。 他们的院子里点着灯,伍斐和宋昀诃都在院子里坐着,几只萤火虫停在茂盛的草丛间,扑棱着飞起来的时候,带着若隐若现的光点,好看得很。 “那边怎么样了都?没出什么岔子吧?”秦冬霖一坐下来,宋昀诃便问。 秦冬霖点了点头,道:“一切都挺好。” 宋昀诃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流岐山那边人多,还群龙无首,没人压着,这里又是六界宫,万一出什么事,会十分麻烦。 进来的时候,秦冬霖注意到隔壁院子没点灯。 宋湫十到新地方的第一晚肯定不会乖乖修炼或者歇息,没有电灯,证明已经出门了。 “她人呢?跑出去了?”秦冬霖食指点着桌面,眉心微皱。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宋昀诃望着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明明他才是宋湫十的亲兄长,这人却处处越过他,充当了兄长的角色,而且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座园子里有一条湖,湖中心搭了个戏台,每到晚上就开始唱戏,到时湖面上会点起许多花灯。反正大家闲来无事,听说这事之后就有不少人跑过去,全当是进秘境前的放松了。”伍斐回答了他的话,“小十是那种有热闹不凑的人吗?”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 他出关已经两天了。 宋湫十除了刚见他出来那会在他身边转悠的半个时辰,之后说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 像往常,这样放花灯听戏的场合,她今夜就是坐在这里等他到半夜,他也得去陪着她把花灯放了,戏听完了才能干自己的事。 秦冬霖阖眼,想了有一会,再抬眼的时候,决定起身,去逮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合一,欠的债还完了!!! 因为这篇文算是我自己一直以来很想写的温馨小故事,所以会以感情流为主,男女主的互动会超级多,可能会感觉故事线推动不快,我会尽力每天多更一点,也希望你们看得开心。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 33、妖怪 第33章 这座由六界宫长老们出手修建的园子十分精致讲究, 三步便是一楼台,转角常有嶙峋怪状的假山石堆,园内多浅溪, 由厚重木板搭建而起的小廊桥处处可见。 月影在天穹被拉长,泛着柔和的细碎皎光, 园内灯火齐明, 有些高大的灌木丛的枝梢上也挂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 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映得温柔了些。 整个园子,像是一场用大神通编制出来的美梦。 从侍在前面引路,秦冬霖不动声色观察周遭华美景象, 半晌, 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六界宫长老团的那些老古董们,许多都是园区里少年们的祖宗辈人物,他们作为从鹿原秘境里成功活下来的人,清楚地明白里面到底有什么, 又到底有多残酷。 这是在竭尽所能希望让子孙后代们进去前吃好喝好调整好状态呢。 夜路难行, 一路曲折,从侍引着秦冬霖走了半个时辰, 才终于在一片豁然开达的湖边停下来。 湖边生着一丛接一丛的芦苇, 遮挡着视线,从侍使了了小术法, 动作轻柔地将眼前的芦苇拨开, 露出湖中心的景象。 一面如云镜般粼粼流动着波光的湖面上,停驻着许多艘造型小巧别致的小船,描金绘彩,笙歌阵阵。湖中心搭建着一个平地而起的戏台,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戏, 声音动人,带着点软糯的楚南调子。 台上台下,都很热闹。 是宋湫十会喜欢的场合。 “秦少君,湫十姑娘的夜船是十号。”从侍将手心里攒着的圆牌递上前,道:“园内没有许多规矩和拘谨,只是不要打斗,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这话一听,就是某位他们流岐山的太上长老刻意嘱咐的。 秦冬霖不置可否,伸手将那块圆牌接到了手中,而后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从他指尖跃至半空,涌动出灵光。 在两人的视线中,圆牌化作一座小小的拱桥,桥的一端出现在秦冬霖的脚下,一端精准无误地连接着湖面上某一艘小船。 秦冬霖踏步上去。 整片湖面,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就连戏台上的呀呀戏语也像是受了影响,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 彼时,湫十正坐在船头,手中的酒盏倾斜着,跟伍叡碰了碰,察觉到周遭小声的议论,回眸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她挪了挪身子,想起来,又懒得动弹。 几个眨眼的时间,秦冬霖已到了眼前。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廊桥化作一阵光雨,星星点点散开,如流星般轻盈地跃进湖底,又像是从天上开了一树的火花。 “秦冬霖。”湫十用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还有那杯已经斟好的酒,“早等着你了。” 精致的银酒壶,小巧且空了的酒盏,还有她脸上晕染的胭脂一样的薄红。 秦冬霖顿了顿,问:“饮酒了?” 湫十坐在船边的长凳上,一阵接一阵的夜风拂过来,将她鬓边的乌发往脸颊上扫,几次之后,她便慢慢地将发丝别到白净的耳根后,一边慢吞吞地回答他:“是你上回放在我这的仙桃酿。” “我和伍叡一人喝了一点,还给你留了一点。” 她伸出几根手指,勾了勾酒盏的底座,坐在旁边的伍叡很熟练地给她添了小半盏。 跟小弟伺候大哥一样的熟练。 宋湫十就是这么一个走到哪里都会使唤人,并且让人心甘情愿被使唤的人。 “这酒后劲大,我们过几日就要进秘境。”秦冬霖沉沉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去,恰到好处地覆在她搭在杯颈处的两三根手指上,力道不大,却显出别一样的亲昵,他道:“松手。” 宋湫十也知道现下是个怎样的局势,她哦的一声,懒懒散散的语调,拖着长长的尾音,纤细的手指一根接一根松开,出人意料的听话。 诚然,秦冬霖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情,是绝无可能当着外人的面,问出“你这几日为何不来找我”这样多少带着委屈和抱怨意味的话语的。 半晌,他垂眸,将从宋湫十手里截过来的酒盏不轻不重放到船中间的小舟上,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几日,玩得开心?” 湫十似有所感,将近期自己做过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而后笃定地道:“这些时日,我都待在飞天殿里,没闯祸也没惹事。” 男人身子颀长,气势凛然,往她跟前一站,将湖对面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冬霖微整衣袍,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在膝前,闭目养神一样阖了眼眸。方才那句问话,仿佛就是他随口一问,没话找话的脱口而出。问过了,听了回答,又没话说了。 “你来寻我的么?”宋湫十问。 她说话的声音原本就不大,喝了酒之后软绵绵的,湖面上开始放起花灯,声浪一叠接一叠,不仔细听根本辨别不出。 秦冬霖眉心动了动,跟没听到似的,呼吸都没乱一下。 摆明了不怎么想搭理人。 然而宋湫十若是能被这么轻易糊弄过去,也不会成为令人头疼的麻烦精。她蹭的一下从长凳上跃下来,足尖生莲,裙摆漾动,她坐到秦冬霖的身边,几乎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提高了些:“秦冬霖,你是不是来陪我听戏的?” 她喊他名字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口闭口秦冬霖,有事无事秦冬霖,早已无比顺口。 被秦冬霖身上气势压得有些萎靡的伍叡看得目瞪口呆,即使伍斐早说过两人与众不同的相处方式,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与众不同,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六界的传言中,跟秦冬霖的剑法一样鼎鼎有名的,还有他的脾气。 伍叡其实有从兄长嘴里听过不少次秦冬霖这个人,得出的结论跟煞神没有两样,几次见面下来,发现此人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倨傲矜贵,目下无尘,谁都不在他眼中。就连面对主城少主宋昀诃,他兄长伍斐,他都是清清冷冷的,偶尔才冒出一句话,性子清冷至极。 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除了眼前的宋湫十。 他现在有些怕宋湫十这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下做出的举动,虽然那酒并不醇烈,按理来说醉不倒人。 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皱了皱眉,连名带姓喊她:“宋湫十。” 他道:“你是真的很吵。” 口吻还算是心平气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宋湫十一听,顿时不干了,她原本懒洋洋歪在秦冬霖身侧的身子噌的一下,脊背挺得笔直,道:“我这还叫吵啊?你自己算算,从你闭关到现在,我和你说的话用手指头都数得清。” “还有方才,是你自己过来寻我的。”宋湫十将这句话咬得格外重。 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侧首,清冷的眉目凝着寒霜似的,目光在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妍丽的脸庞上顿了顿,少顷,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道:“这段时间,是很听话。” 他接着问:“怎么突然这么乖?” 几万年都没能有的觉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突然就改了性情,秦冬霖不相信。 宋湫十也不像是那种有觉悟的人。 宋湫十与他对视片刻,半晌,眼睫低垂,唇微微往下压了些,两条细长的弯月眉也拧了起来,看着像受了什么惊天委屈的样子,但又不说话。 此情此景,秦冬霖熟悉得很。 这副神情,这样委屈的模样,他看了没百遍,也有十遍。 以至于现在,湫十的模样在他眼中,甚至都能自动地汇聚成一句话:快来问我怎么了。 她总是如此鲜活,古灵精怪,秦冬霖忍不住勾了勾唇,顺着她的意思问:“说说,谁给你委屈受了?” 湫十便也顺着这个台阶,黏黏糊糊地缩在他身边,曲着手指头跟他抱怨:“你才闭关那会,宋昀诃来找我,再三叮嘱让我不要去扰你,好不容易你出来了,我才和你说了没一会话,伍斐又语重心长地来同我谈话,说秘境中的很多事都要同你商议决定,让伍叡陪着我玩,暂时将你借给他们一会。” 她从鼻子里哼的一声,“来之前,我和伍叡还在你们院里等了你好一会,结果宋昀诃和伍斐一个左一个右,让我不要影响你们谈事。” 她不开心的时候,哥哥也改口成了宋昀诃,分得那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冬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他胸膛忍不住颤动两下,低低的并不明显的弧度,整个人的棱角、气势都随之柔和下来。 “你们不是要谈事情?宋昀诃和伍斐舍得这么早就将你放出来?”湫十心血来潮,翻身过去将手掌沉入冰凉的湖面,荡出一蓬又一蓬的水花,一边玩一边问。 这人从小到大就这样,小孩似的性情,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 “我回去得晚,他们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我看了一下,将事情敲定下来便散了。”秦冬霖又道:“怎么还突然对他们言听计从起来了。” 她要是这么容易能将别人的话听进去,从小到大,他们也不用受那么多罚。 湫十玩够了,将一双如玉脂般的手伸出湖面,用干净的帕子擦过之后,团成一团,丢到了桌面上,有些不开心地蹙眉,纠正他的用词:“这不叫言听计从,这叫烦不胜烦。” “反正。”湫十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去跟他们说,是你要找我玩,不是我喜欢缠着你。” 说完,她又懒洋洋地歪在长椅上,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头一点点地往他这边挪,直到靠在他的肩上,才低而浅地叹息一声,哼哼唧唧地抱怨:“你闭关这一个月,我无聊死了。” 她三言两语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秦冬霖的心却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地软下来。那种感觉,很奇怪。 他看出来,她有些醉了。 伍叡也看出来了,他压低了声音,问:“秦少君,我们要不要将湫十姑娘先送回去?” 秦冬霖有些无奈地伸手摁了摁眉心,半晌,嗓音稍哑:“她有得闹腾。” 很快,伍叡就懂他这句“有得闹腾”是什么意思了。 湫十也不闹,懒懒的靠着不想动,但意识还算清醒,只是根本不理会伍叡,只在秦冬霖耳边碎碎念:“这戏台上唱的是我上回跟你提过的,人间的那出戏。” 像是怕秦冬霖贵人多忘事,湫十还刻意补充着提醒:“就是你答应了我,又食言了的那一回。” 她这么一强调,秦冬霖不免有些气得想笑。 他自然记得那是件什么事。 湫十爱玩,哪里好玩就去哪里,上天下海,游戏人间,隔三差五的就要闹出不同的花样。 许是因为她自己是乐修的缘故,她对人间根据各式各样话本编成的戏曲很感兴趣,自己去看不算,还得有人陪着她一起。 秦冬霖首当其冲,义不容辞。 有一段时间,他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就头疼。 可从来只要宋湫十乐意花心思,就没有哄骗不了的人,秦冬霖也不例外。 那日他答应了她一起去人间听一出新出的戏,可流岐山临时出了事,他身为少君,得亲自去缉拿叛逃的妖将。等解决完整件事情,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三日之后。 他再联系湫十的时候,发现留音玉已经联系不上人了。 湫十直接把他留在留音玉中的那道剑气给泯灭掉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存在留音玉中的气息还能被磨灭。 “讲的是人间一名皇子,为了能顺利登上皇位,借助了未来岳家的权势,用了三年时间在皇权更迭中顺利登顶。在成为皇帝后,他又用了三年时间,费尽心思地铲除岳家的势力,废弃皇后,并且将他珍爱的女子以皇后之位迎进了宫中,伉俪白首,恩爱一生。”湫十笑了一声:“有意思的是,许多人喜欢听这出戏,是因为皇帝和继后情深,先皇后倒成了阻碍两人相爱的障碍,让人没什么好印象。” “凡人薄情寡性,那我们妖呢?”湫十抬眸去望他,秦冬霖骨相绝佳,眉眼深邃,她看着看着,突然道:“秦冬霖,我现在觉得那些梦,一点也不真实。” 她说话的时候,浅浅的桃花香随着呼吸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垂眸,声音还算温和:“嗯?” “我是只好妖怪。”她又懒懒地靠回他的肩上,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嘀咕:“不会跟那个皇帝一样离开你的。” “你看,我拿了你那么多东西,总得对你好一点。” 今夜月色凉如水,耳畔是咿咿呀呀的楚南戏腔,眼前是湖面上飘满的明明灭灭的花灯。 秦冬霖感受着肩头那一团的重量,没有应话,但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也就这样给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好妖怪的人靠着,没有变换过姿势。 难得的有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青梅竹马好香,我已经开始脑补他们谈恋爱的样子了。 明天双更合一,更新在晚上八点到九点。 本章评论前五十有红包。 晚安。 34、曾经 第34章 在湫十等人抵达鹿原中州的第四日, 所有得到了六界宫消息的大小世家门派都到齐了。 这座动辄空荡数万年的园子,终于再一次住满了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但湫十罕见的老实下来。 她这几日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妖族这次的队伍一共是五百个人, 全归秦冬霖和宋昀诃管,她作为主城的姑娘, 肩上也担着责任。宋昀诃好似生怕她惹事一样, 便将带着主城的人前往六界宫长老处领身份牌的事交给了她。 这事不难, 却很繁琐,每一个人都得兼顾到,片刻不能掉以轻心。 秦冬霖和伍斐等人也肉眼可见的忙了起来, 每回湫十进他们院子的时候, 看到的不是家人凑在一起翻阅堆成小山的书册,就是凑在一起商量进秘境之后的路程规划。 例如中州十二主城,哪个最危险,哪个是大能的埋骨之地, 有可能获得传承, 从而推选出首个适合落地的城池。 这些东西太繁琐枯燥,湫十听了几回之后, 就没有兴趣, 转头专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深夜,白日的喧闹像是撤了火的滚水, 慢慢平息下来, 漫山遍野开得绚烂的山花也都含羞敛蕊,撤去了阳光下的鲜艳与热烈,静静汲取着雨露灵雾。唯一还有些动静的,只有高站在树梢头的山雀,时不时附和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虫鸣声啾啾叫唤几声。 除此之外, 一片死寂。 自从到了鹿原中州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的妖月琴灵突然在湫十的脑海中露了面。 “老家伙们都来了。”妖月琴灵嘀嘀咕咕说了一句,对湫十道:“进鹿原秘境之前,我就不现身了,我的气息若是泄露出去,怕那些内鬼……到时候被秘境中的麻烦提前盯上,事情不好办。” 湫十没听清它中间那句话,有些疑惑地问:“你方才说什么?怕什么?” 琴灵又不吭声了,半晌,它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们那张遗迹图,我和婆娑研究过了,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只有凑成完整的图,才有可能寻到那块遗迹。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和天族合作。” “还有,那个程翌不简单,他和鹿原秘境有些渊源,你别和他走得太近。”琴灵突然提醒了这么一句之后,嗖的一声,又没有了声音。 在秦冬霖闭关的那个月,湫十终于根据自己幻象频频的症状,寻到了个稍微靠谱些的结论。 她的血脉要彻底觉醒了。 妖族跟别的种族不同,血脉觉醒也并不意味着灵力修为或是感悟的大幅度提升,这只是一个妖族到了一定年岁都会自然而然经历的一个过程,很多人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血脉已经完全觉醒了。 感应稍微强烈一些的,往往都是些血脉纯粹的妖族,比如伍斐,比如宋昀诃,再比如秦冬霖,他们血脉觉醒的初期,身体都多多少少出现了异常。 她做的那些梦,还有脑海中无缘无故出现的幻象,都有了解释。 她原本就很提防程翌这个人,现在琴灵一说,就不可抑制的将程翌这个人从头到尾再拎出来再脑海中细想了一遍。 干净而清隽的面孔,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涵养与谈吐不俗,实力天赋并存,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不敢相信。 而且似乎,运气也很好,旁人撞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他就能次次恰到好处的出现,并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湫十站起来,行至窗台口,微凉的夜风混着山花幽幽的香,徐徐地荡进屋子里,她望着雾蒙蒙被乌云遮蔽的天穹,思绪一下子被扯远。 琴灵说,程翌跟鹿原秘境有渊源。 这事他自己应该也知道,所以才那么坚定甚至执拗的要向天族要一个名额,拖着重伤之躯也要进秘境。 可如果,他不识莫软软的身份,如果那日骆瀛失控,他没有出现在酒楼里,没有看到那险象环生的一幕,他想拿到进鹿原秘境的名额,比登天都难。 天女救命之恩都险些换不来的名额,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没有如果,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恰到好处,顺理成章。 湫十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程翌知道自己一定要进秘境的前提下发生的,所以他会被仇家追杀,会在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时出现在湫十面前,会在天族煽风点火的流言之下心平气和地搬出主城府,而后在身体还未有所好转的前提下,救了小天女莫软软。 就算没有莫软软,他其实也可以找湫十开口——谁都知道因为一年前的那场小动乱,主城的名额空出来了两个,一直悬而未定。 但他并没有开口,就证明他不仅意在鹿原秘境,同时意在天族,所以舍近求远,大费周章。 这个人,骨子里的危险跟他那张干净温和的脸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如果真如湫十所猜测的一样,程翌的心思,随便一个拎出来细思,都令人毛骨悚然。 ==== 第二日清晨,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但起了不小的风,温度降了不少。 这几天,湫十和流岐山一名叫流夏的女子住在同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后秘境中还要合作,倒也经常聚在一起说话。 流夏睁开眼,走出密室的时候,脚步一顿,悲悲戚戚的琵琶乐音从院中传出,如泣如诉,格外牵引着人的心绪。 她不由自主推开门,往院子里看。 湫十今日穿了一条蔷薇色的留仙裙,抱着琴站立在细雨中,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到她乌黑的发丝,纤长的睫毛上,很快形成了晶莹的水滴状雨露,像透明的小颗碎晶石。 她本就生得美,身子纤细,娇娇楚楚,不堪风雨的模样,再配上这样凄凄楚楚的曲调,像是拥有着一种魔力,能轻而易举地攻击到人心里去。 流夏的脚步声惊动了湫十,她缓缓地弹出尾调,以一个颤颤的音结束了整首曲子。 若是说前一刻她的神情尚是哀婉、忧愁与无助,但下一刻,她转过头望向流夏的时候,则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笑得眼眸弯弯,声音轻快:“我以为你们修炼结束要再晚一些,没想到还是扰了你。” “早就听闻湫十姑娘是年轻一辈乐修中的翘楚,只是很少见姑娘出手,未曾听过姑娘的琴音,今日能听,是幸事,何来打扰一词。”流夏认真地反驳她,而后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在这院子里,也不敢如何修炼,怕下一刻就要出发进秘境,所以姑娘不必担心。” 宋湫十这个名字,在所有流岐山年轻一辈的耳里,都绝对不算陌生。 流夏是流岐山一位长老的女儿,从小天赋好,肯努力吃苦,做事也很有责任心,年纪轻轻就任了职,恰好在秦冬霖手下做事。 长年累月的共事与接触下来,流夏太清楚秦冬霖是个怎样严于律己,矜贵清冷的性情,所有犯到他手中的人,都成了囚狱里的一缕亡魂,在他身上,没有情可求,也没有任何话可以为自己的失误辩解。 他是流岐山上上下下的骄傲,是一束引人追逐的光,他在哪里,人们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而他永远那么优秀,耀眼,也永远那么清冷,凉薄。 流夏早早就听说秦冬霖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是主城的小公主,是个从小闯祸到大的小捣蛋。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妖族内部的一个决策,流夏也深以为然,因为谁都可以看出来,秦冬霖是多么怕麻烦,多么讨厌出状况的一个人。 他所要求的绝对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尽力而为,他喜欢毫无瑕疵,喜欢完美无缺。 直到流夏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被捧为妖界明珠的宋湫十。 那是在流岐山的主殿上,她给秦冬霖送一份死囚的供述竹简,才进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属于女子的甜香,淡淡的并不浓烈,很快就被甜滋滋的糕点香遮盖了过去。 流岐山少君的书房,哪来的人敢这么胡闹。 见到的场景是,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半开的窗口前,而案桌后那张沉香木宽椅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用着秦冬霖平时用的笔,在一块白纸上勾勾画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抱着一把琵琶,从天边而来。 丝毫没将自己当外人,俨然一副是这间屋子主人的架势。 听到通报声,她还特意抬眸,提醒似地道:“秦冬霖,有人来找。” 她的声音很好听,飞泉击玉一样清脆,秦冬霖三个字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自然得如流水一样。 “少君。”流夏很快回神,她恭敬地将竹简放在桌案上,垂首道:“这是长廷让臣送来的供述。” 秦冬霖冷淡地嗯了一声,声线极淡地嘱咐了几句另外的事。 “这是什么?”湫十随意翻了翻那卷供述,而后嗤的笑了一声,抬眸道:“就是上回让你亲自去缉拿的叛将?又是出自黑龙族?” “黑龙族如今可真是,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 她说完,将那竹简推开,一副全然没了兴趣的样子。 流夏几乎是下意识去看秦冬霖的脸色——这些都是主城的内政,就算眼前这位是主城的小公主,也断然没有如此光明正大翻阅的道理。 而秦冬霖一向最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但秦冬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宽椅上晃荡着双足的女子,道:“要是觉得无聊,我让长廷陪你去外面走走。” “我不。”她托着腮,就那么大胆地直勾勾地望着他,道:“我一个转身,你又得忽悠我,等你下次有空,不知道得等多久。” “秦冬霖,你别想把我当伍斐似的糊弄。” 她不走,但她全身都满了“我无聊死了,你什么时候忙完”这样的字样。 流夏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忍耐地静默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要爆发争吵的时候,秦冬霖语气不是很好地开口唤人:“长廷。” 长廷很快从门外踏进来。 “今日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处理不了的事就压着等我回来。” 他语句淡薄,言简意赅。 说完,他看向一脸无所事事的湫十,眉骨往上提了提,道:“还不跟过来?” 湫十顿时笑得跟朵小小的太阳花似的,提着裙摆就小跑着到了他身侧,声音轻快起来:“天外天新排了一出戏,嘉年邀我好几次了,你一直不得空,非得让我来流岐山烦你才肯松口。” “你还知道自己烦?”秦冬霖气得笑了一声:“知道自己烦还来?” “我就来!”湫十蹦了一下,在他耳边高声道:“你越嫌我烦,我越要来。” 流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跟长廷对了半晌的供词之后,突然道:“湫十姑娘看了供述,会不会不合规矩?” 长廷是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头也没抬地道:“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少君的东西,姑娘向来想拿就拿,想看就看。” 湫十抱着琴回到屋檐下,流夏才蓦的从回忆中抽身。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宝贝们,我今天工作量骤加,以为能双更的,没有做到还迟到了,我有罪,剩下的一更欠着,等有时间了一定给大家补上。 今天评论,发两百个红包补偿。 给个小可爱推下文,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是个偏悬疑向的小甜文。 月七归  《鬼男友他上了幽灵船》 【阅文提示】古村找寻真相,女主警察,男主是个老不正经,脸皮比猪皮还厚的鬼。 周宁说,她心里头藏着一场梦——冯家村里冯家大院,一座破败不堪的百年老宅。 于是,她再次前行,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可重回那天,便踏进了一张巨大的谜网之中。 而船夫却说:“这是死亡海,在等一人。” 尘封几世的家族墓门打开,周宁再次听到了那句话,“我山中海棠只为你一人开放。” 我记得你——烈棠。 终是几度轮回,进棺为局,盖棺是终。 这一次相遇,终! 【入坑提示】 *晚清背景,悬疑言情 *剧情胡诌,勿考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阅文提示】古村找寻真相,女主警察,男主是个老不正经,脸皮比猪皮还厚的鬼。 周宁说,她心里头藏着一场梦——冯家村里冯家大院,一座破败不堪的百年老宅。 于是,她再次前行,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可重回那天,便踏进了一张巨大的谜网之中。 而船夫却说:“这是死亡海,在等一人。” 尘封几世的家族墓门打开,周宁再次听到了那句话,“我山中海棠只为你一人开放。” 我记得你——烈棠。 终是几度轮回,进棺为局,盖棺是终。 这一次相遇,终! 【入坑提示】 *晚清背景,悬疑言情 *剧情胡诌,勿考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35、帝陵 第35章 雨渐渐下大了, 大颗大颗的雨滴顺着屋檐上铺着的琉璃瓦落下来,淌进青石板阶中,又沿着一条条细碎的裂缝悄无声息润进泥土中。 湫十抱着琵琶, 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又长又细, 白得刺目。 两人同住这几日,流夏开始还以为她是那种大小姐性子, 一句话不好, 一个动作不对就要闹起来, 因而绷紧了神经,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能不跟她接触就不跟她接触。只是几日的观察下来, 发现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偏颇,宋湫十并不是颐指气使, 用鼻孔看人、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女子。 她很懂得照顾其他人的感受, 也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除却总是会问一些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之外,跟她相处,还算是轻松愉悦。 就比如此时。 两个人都站在廊下,望着阴云密布, 细雨绵绵的天, 湫十突然道:“我记得流夏姑娘,我们曾见过。” 湫十的眼睛很好看,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纯粹而干净, 流夏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声线却几乎是下意识的禀报事件的口吻:“是。在许多年之前。” 湫十浅笑着颔首,“你不必紧张, 我跟秦冬霖不一样,你也不归主城管着,既然都负责妖族此次秘境之行,之后三年,我们都要一起共事。” 湫十对流夏的印象其实不错,因为后者是唯一一个能在秦冬霖手下坚持做事万年之久的女子。 她一定十分优秀,聪慧果敢。 流夏常年扎着一个高马尾,身材窈窕,英姿飒爽,说话的时候认真得不得了:“姑娘是流岐山未来主母,流夏理当尊重。” 湫十眼睫突然颤动了一下,对于这个说法倒是接受得自然二迅速,她以一种小猫似的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秦冬霖掌管死狱,面对你们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平常似的摆着脸,永远没个笑容?” 流夏久久地沉默了。 她算是发现,这位主城姑娘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种问题,让她一个作为臣下的,怎么回答。 湫十侧首,还未再接着说些什么,门外就响起两道纷落的脚步声,由远到近,直至停在院门口。 湫十和流夏几乎同时抬头,而后见到雨中执伞的两名从侍,他们是原本就留在园子里伺候,从六界宫里分出的人。 她们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情绪。 下一刻,站在木栅栏边的为首从侍高声道:“两位姑娘,秘境开启时间再一次提前,长老们让姑娘们立刻前往长老殿集合。” 一刻钟之后,园区的正中方向,古色古香的宫殿门前的阶梯上,由灵力铺成了一块数百米长的宽阔地域。上面乌压压的一大片,几乎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他们或东张西顾打量着周围站着的队伍,或跟同院的伙伴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到处都压低了的声音,男的女的,交织在一起,令人分辨不清。 湫十到的时候,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也到了,他们这般的模样、气质,纵使在熙熙攘攘上百人的队伍中也能第一眼被人捕捉到,她和流夏脸色凝重,逆着人流到了前列。 “是现在就要出发吗?”湫十问宋昀诃,同时往他们身后瞅了一样,见到了十几张熟悉的面孔,但这显然并不是全部的人数,皱眉问:“怎么又提前了,之前说的不是五日后出发吗?” “还不清楚,从侍在一一通知各处,我们先听六界宫的长老怎么说。”宋昀诃也被这一再提前的时间弄得有些焦头烂额,六界宫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 每一回鹿原秘境开启的时间,都是由六界宫内所有长老一起施大秘法共同推演而出的,精准得很,像此次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出状况的事,确实是头一遭。 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家族的种子精英,是各界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这样的情况,几乎是在他们耳边重重地敲响了警钟。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们都意识到,鹿原秘境中发生了某种跟往常不一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还为未可知,可这无疑给本就担心遭遇各种险境的年轻人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来了。”长老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整片台阶上的声音像是被施了某种咒法一样停歇了下来,湫十短促地提醒了一声后,站到了秦冬霖的身后,她大半个身子完全被他的背影笼罩,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湫十的后面站着的正好是宋昀诃,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多多少少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只有宋湫十一个妹妹,从小疼爱到大,一句重话没舍得说,一根手指头没舍得碰,按理来说,湫十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他。 可偏偏很小的时候,就杀出来一个秦冬霖。 宋湫十从小黏糊他到现在,但凡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的都不是自己这个亲兄长,就比如此时,被她下意识揪着袖口的人,就是秦冬霖,而不是他。 饶是已经无数次见识过这样的情形,宋昀诃也依旧不由自主地蹙眉,他压低了声音,故作严肃地道:“小十,好好站着。” 湫十哦的一声,五根手指头慢慢从秦冬霖绣着金纹如意的袖袍边挪开,明明是可以在眨眼间完成的动作,她非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松到最后,还剩两根手指头捏着他的袖口,然后像是被钉上去了一样,一丝一毫都没见挪动了。 见状,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秦冬霖侧首,目光在她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上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对那扇被推开的门有所顾忌,还是周围的环境太喧闹,他声音略有些低,沙沙的哑,竟意外的现出些温柔慵懒的意味来:“别乱东张西望,好好听他们说话。” 这个时候,他嘴里的“他们”也在大家的视线中彻底露了面。 十几位穿着六界宫长老服的老者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因为活的时间长了,个个都是白眉白须,道骨仙风的样子,再套上宽大的长老服,随时要乘云驾鹤远去一样。 这些都是各族各界退下来的长老、掌门人以及诸多赫赫有名的老祖宗一样的人物,也是负责为他们打开通往鹿原秘境内部通道的人。 此刻全来了。 这就是要即刻出发的意思了。 那十几位老者左右低语了两句,最后由最先踏出宫殿门的那位开了口:“今日吾等令从侍匆匆将诸位请至此处,有一事要告知,另有几句话嘱咐交托诸位。”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敛了,现出十分的严肃与正经来:“两月前,星月盘突生变故,六界宫勘察之后,下发通知令诸位匆匆赶来。昨夜星月盘再次现出乱象,六界宫的数位长老联手推算,算出我们必须在今夜子时联手打开通道,送你们入秘境,方为上选之兆。” 他瞥了一眼神色凝重得不行的年轻一辈们,神色稍微放得柔和了些,进一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星月盘没出问题。” 他的目光从每一张年轻而富有活力的面孔上扫过,半晌,直到在场诸位完全安静下来,连地上落针都能听见的时候,他才刻意强调一样,一字一顿道:“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出问题的,是鹿原秘境。” 哗然声四起,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湫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她扯着秦冬霖袖口的动作不由得用了些力,后者眉心重重地压着,细看,也是惊诧疑虑两者并存。 像是看够了他们的反应,又像是知道这事根本瞒不过去,为首的老者伸手往半空中压了压,硬生生将各种面面相觑的议论声压了过去:“经过长老院一系列的探测,我们发现,整个鹿原秘境的异常,跟某些东西的苏醒有关。” 鹤发鸡皮的长老目光似刃,“比如,许多中大型遗迹会在这次试炼中被发现,找到。” “数万年难得一遇的灵力风暴会接二连三出现,它们滋养着秘境中的仙草奇葩,令这些天地灵物的功效品质成倍叠加。” “再比如,帝陵的现世。” 在场鸦雀无声。 有心神镇定的人在听到前面几条时还能绷得住,但帝陵现世四个字一经说出,每个人的眼里都酝酿起惊人的风暴。 湫十也不例外。 他们这些未来的掌权者,似乎格外能意识到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帝陵,是上古中洲之主,唯一一个强行合并了整个六界,并达到了灵主境的传奇人物在自己生前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入土之地。 有传言称,他死后,全身骨骼融入墓地,诸天造化神通皆归入深土,撑起了帝陵之下的无边大阵。 这位中洲大帝早年以无双□□横空出世,一路踏出了至强之道,有传言称,他之所以能盖压诸世强敌,是因为得到了世界树上的机缘,修出了一块圣骨。 不论是圣骨,还是他毕生修为感悟中的零星半点,亦或者是功法秘笈,当年他手下王朝所拥有的灵宝灵物,都足以令最清心寡欲的人垂涎三尺。 湫十狠狠地心动了。 因为几日没出现的琴灵在她脑海中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他说得不错。” “帝陵,现世了。” 那名长老接着道:“中州邪祟颇多,所有秘境中丧生的大能、天骄圣子,都将化而为守卫者,拱卫帝陵。诸位切记,缘来缘去都是法,凡事莫强求。” 没有用的。在这样极致的诱惑力面前,说什么都没有用。 湫十目光闪烁着,我很心动四个大字已经写在了脸上。 同样猛的抬首,又死死控制住自己神情地,还有隐匿在天族队伍当中,一身素白如雪,高雅若松的程翌。 ====== 当夜子时,月明星稀,一条通天的小道破开园子,天外还藏着一层天。荒沙扑面,塞外的风鬼哭狼嚎,前行的路磕磕碰碰,格外难走。 数千人走在这根没头又没尾,像是高空中绳索一样摇摇晃晃的小道上,领头者走得谨慎而小心,后来者跟得战战又兢兢。 这根通向秘境的小道外,身在园区的六界宫长老负手,望着这片黑沉沉的天,情不由己地深深皱眉。 “事情不大妙啊。”良久,有人叹息般的出声,跟身边同样驻足不语的长老道:“帝陵都自行现身给这些小家伙们送机缘与造化了。” 可见这片大陆气运将至,大劫当前。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希望。”半晌,有人应答:“我看这一群小家伙们中,有几个就很不错,比当年的你我优秀许多。” “光是优秀可并不管用。”其中一人摇头苦笑,“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不长了,我们这把老骨头拼尽全力,又能撑上多久呢。” “除非,我们这边,能再出一位中州古帝。”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都走剧情,所以线有些难走,今天写了好久都不满意,重新写的,耽误了很多的时间。 而且画画这一周工作量突增,天天加班,回来已经累成狗了,所以暂时不能给大家加更,希望宝贝们理解。 接下来的三天,更新时间会在晚上十点左右。 我给大家发红包补偿。(前一百) 爱你们。 我再睡一会,晚安。 36、帝后 第36章 这条由六界宫长老们用大神通构造而出的通天小道, 起于风沙之中,人一旦踏上了这条小道,就只能朝前走, 不能往回看,而前路黑黢黢的一片, 根本看不见尽头。 各族各界领头者行在前面,后面则紧紧跟着各自队伍中的人。 这条小道看着只有一人宽, 实则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并肩行走, 他们每往前踏出一步, 脚下的木板都要狠狠地颤动几下, 摇摇晃晃的像是一根悬在天地间的绳索。 前面的人负责勘测前路,防止黑暗中突然冲出来的不知名危险, 后面的人则要承受着脚下木板晃荡的恐惧,压低了的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 天族的人行在最前列, 秦冬霖、宋昀诃、伍斐等人紧跟其后。 湫十手中抱着琵琶, 警惕地望着过道两边深邃的浓得化不开的黑。他们从低处行往高处,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某一个,长风呼啸的鬼哭狼嚎声蓦的从耳边抽离, 扑面的荒沙也不再劈头盖脸地扫到眼里、身上, 他们好似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黑暗,死一样的寂静。 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的世界,这里没有时间的流动, 也没有声音的响动。 湫十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她喊了一声秦冬霖,但脱口而出的声音像是被寸寸吞噬了一样,根本都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 她拉了拉秦冬霖的袖子。 秦冬霖望过来的时候, 眼眸沉黑,里面沉着的情绪分明,湫十只看一样,便懂了他的意思。 他也发现了不对。 湫十的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令人熨帖的温度,她侧首一看,宋昀诃向来温润和气地面容染上了凝重,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担忧。 湫十冲他笑了一下,又伸手指了指前头的小道。 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鹿原中州的地域,开始真正踏入秘境之中,只是还未彻底到达目的地。 但既然已经到了秘境,便是处处危险,需时时提着心神,半点不让人放松。 湫十手指往虚空中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一样,一股无形的波动便随之荡开。一把样式小巧,漂亮别致的琵琶出现在她的怀中,被她虚虚地揽着。 一轮弯月似的灵光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将宋昀诃、伍叡等人笼罩保护在内。 秦冬霖望着这一幕,微不可见地提了提眉骨。 世人皆说湫十活得肆意,依靠的是主城小公主的身份。她有一个好出身,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还有一个身为流岐山少君,将年轻一辈压得黯淡无光的未婚夫。 很少有人能撇开这些外在,真正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去看她。她古灵精怪,爱憎分明,就算不依赖着一个令人羡慕的出身,也照样能过得随心所欲,因为她自身便是六界年轻一辈中排名第一的乐修,是为数不多以女子之身冲上六界战力榜前五十的天骄。 就像现在这样的场合,她平素的散漫不着调便通通都褪去了,整个人变得冷静而理智,能非常迅速的做出对形势最有利的判断。 她不需依靠任何人,她自身同样强大。 就这样,他们一路往前,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了话,前面无声在探路,后面的人则无声跟着。他们脚底下木板晃动的声音以及之前还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全部都销声匿迹,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得寂然无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乍见天光。 骆瀛等人停了下来。 湫十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后,呼吸轻轻地顿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黑与白如此清晰又震撼人心的区分对比。 他们身处极暗,而眼前则是亮堂的刺目的日光,像是一轮触手可及的烈日。他们脚下踩着的小道如虹桥般搭过去,而后在触到暖融融的光线时如同白雪遇骄阳般迅速化为了一阵阵的灵力光雨。 许是在黑暗中走得太久了,湫十竟觉得这样的光亮有些刺眼,她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眼。 “是光羽桥。”湫十摁着喉咙出声,果不其然,到了这里,他们的声音已经能被毫无阻碍地听到,她侧首看向宋昀诃以及身后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道:“我们到地方了。” 来之前,六界宫的长老们就同他们提过了,在极致的明与暗交界处,立着一座桥,前人们称它为光羽桥。 踏过这座桥,就算完全踏入了秘境之内,之后的一切,是福是祸,是灾难还是机缘,都得看自身的实力与运气。 “……终于到了。”队伍后,有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这一条路走得我心都悬起来了。” “我一路抓着防身的灵宝没敢松手。”有人附和着,又觉得庆幸:“还好没出什么事。” 其实不怪他们这些年轻翘楚感到紧张,确实是鹿原秘境的大名如雷贯耳,出发前,家中长辈或族中长老们耳提面命的告诫,书册上,更是清清楚楚记载着每一回没能走出秘境的人数。 这是一片充斥着传奇与悲壮的土地。他们期待它,又敬畏它。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光羽桥。 过了这座桥,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天又成了正常的天,地又成了正常的地,目光所至,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皆在眼中。 湫十还未将眼前场景尽数观察仔细,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一处古城墙边的高楼上。 古楼立在风沙中不知多少年了,上面每一块砖瓦都透着细细密密的裂纹,蜘蛛网一样从上蔓延到下,缠绕一整面墙。从高墙往下看,是一座又一座奇形怪状的土丘,在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形成突出隆起。 湫十只是匆匆扫视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几乎是下意识发现了问题——她身边没人了。 按理说,一同进秘境的人进来也会走在一起,各族清点完人数后,或决定跟他族结伴同行,或按照来之前的规划,直奔目的地。 可她却偏偏成了那个例外。 在对周围情况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在鹿原秘境中落单了。 这样的认知,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湫十对此从来深信不疑,她手指按压在琵琶弦上,因为用了些力道,水晶一样的指甲绷出些青粉的颜色。 只要身边有所异常,她即刻便能催动琴音自保。 半晌,古楼周围一切如旧,长风依旧吹得肆无忌惮,曜日跃出浅薄的云层,撒出柔和而带着热度的光线,在半空中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光晕。 此情此景,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浩大画卷,看不出半分书册中描绘秘境的如影随形的阴霾与危险。 湫十不敢掉以轻心,她蹙着眉,在高楼上走了一圈。 小小的寸许地方,只能容纳下几个人,像是专门为古时站哨的哨兵所设。 湫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发现确实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她想了想,取下腰间别着的留音玉,挨个联系了一遍。 留音玉上闪动的灵力弱得像风中残烛,卡卡顿顿半天,根本联系不上任何人。 自然,别人也无法通过留音玉联系上她。 “这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小世界空间?”湫十将留音玉放回原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大致猜测。 她决定从高楼下去,绕着城池走一圈探探情况。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一瞬间,一只从虚空中点出的纤细手指轻而坚定地落在了她的眉心处。 这一指之下,湫十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么短促的时间内,她甚至来不及反击,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颤颤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和崩碎并没有出现。 湫十再次睁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天穹之上,仙乐阵阵,十二名穿着讲究,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前方开道,纱幔微垂的仙舆后,二十四名女侍步步生莲,款款而来。 她们手中均执着一盏描金嵌玉的小灯,白净的额心正中处用红砂着了一笔,娇妍俏丽,神情却如出一辙的肃穆庄重。 这样大的阵仗,不知仙舆中坐着的是怎样的人物。 古城中人流熙来熙往,但很快都被这样的盛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们立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穹处,压低了的议论声止都止不住。 很快,城门大开。 两队兵将迅速分列成两排,他们身着银白铠甲,手握寒光凛凛的长刀,身形笔挺,目不斜视,是一支素养极好的虎狼之师。 为首者未曾穿戴银甲,他看上去是正好的年岁,沉稳有度,进退得宜,一身仙气飘飘的月色长袍,双膝跪地行至高礼节时也并不显得怎样狼狈。 “臣凤回城城主佑天临,叩见帝后。”他道。 “帝后!是帝后!”周围看热闹的听了这样的称谓,膝盖一软,不知多少人跪了下来。 良久,一道清冷如泠泉的声音自仙舆中响了起来,只一个字,却如天降神谕一般:“起。” 湫十心尖蓦的震颤一下,像是一根被拨动了的琴弦,情绪紊乱。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幽幽的叹息声在她耳边低低落下去,嗓音俨然和那声清清冷冷的“起”别无二样。 她道:“我等你许久了。” 湫十圆溜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用尽了一样,幸而手疾眼快伸手扶着墙面支撑了下酸软的身子才不至于瘫坐在地上。 从古至今,能被称为帝后的,只有一位。 那是位以半招之差输给中州古帝,险些成为第二位灵主境大帝的无双佳人。 也是中州古帝的发妻。 作者有话要说:  加完班写到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但好在明天再忙一天,后天就能照常更新了,周末给大家加更。 晚安。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37、双更合一 第37章 像是过了许久, 又像是根本没过多久,古楼城墙,风沙不止, 湫十眼前的幻象像泡沫一样弥散, 一切恢复了正常。 她手掌撑在龟裂的墙面上, 皱着眉喘息, 视线落在了脚边地面上静静躺着的一块腰牌上。 半晌, 湫十缓了缓,力气恢复了些,弯腰将那块腰牌捡了起来。 入手似玉,瞧着却似以某种名贵木材雕制而成,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不多时, 一股好闻的,素淡的香味随之萦绕在鼻尖。腰牌落在湫十的手掌中, 正正好占据了整个掌心的位置。她仔细观察了一下, 牌子的正面刻着祥云瑞兽, 锦龙长凤, 背面则刻着一个大字,是古中州时的神语。 湫十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 而后觉得眉心一痛, 她后知后觉伸手去抚眼角, 紧接着看见了指尖上猩红的血色。 湫十愣了一下, 视线几乎下意识地落回掌中的腰牌上,然而下一刻,那块刻着大字神语的令牌便突兀地在她掌心中翻了个身,又露出正面的祥瑞之象。 “你傻了吗, 就你如今的修为,也敢盯着这种东西看?”妖月琴灵气得不行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你这双眼不想要了?” 刚才看这块牌子的时候,湫十整个人反应都迟钝了不少,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现在被琴灵这么一骂,就像是冬天里被人从后脊塞下来的一团雪块,她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这是……”她看着掌心里这个烫手山芋般来历不明的令牌,艰难发问:“什么东西?” 进了鹿原秘境,没了六界宫那群老头时时刻刻紧盯着,再加上此处没人,妖月琴灵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它干脆在湫十面前现出真身来。 粉嫩嫩的肉团子煽动着翅膀,圆溜溜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视线落在湫十手中的腰牌上,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透过数万万年时光,带着许多的感慨去看之前熟悉的老朋友,想说很多的话,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湫十顺着它的视线,看向掌中的令牌,像是明白了什么,问:“这是你的老朋友?” 能被妖月琴灵称为老朋友的,大多都是婆娑剑这样层次的圣物,再不济也得是从洪荒中州时传下来的老古董。 “算是吧。”妖月琴灵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看了眼周围的环境,两条眉毛不满意地拧起来,问:“你这是被传到了什么地方?” 湫十一看它这个反应,心里咯噔了一下,道:“我头一回进秘境,怎么会知道这是哪。” “你不是说,曾经的中州十二城,每一条小道,每一处街角短巷你都行过无数遍吗?”湫十缓缓出声提醒:“你还说,进了秘境,就跟回了自己的家一样,处处都是我们的主场。” 两者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会,妖月琴灵丝毫不觉得心虚地摊了摊手掌,道:“那只是曾经。中州被打塌之后,我就到了妖界,一直住在尖塔之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再说,你知道中州有多大吗?这样破败的古城楼,没有上万个也有数千个,我怎么认?” 它说得理直气壮,根本不觉得打脸,湫十想了一下,没在这上面过多纠结,她看着手中的木牌,问:“既然算是老朋友,那你说说,这是什么?为什么突然落到我身边了?” 从过了光羽桥,她独自一人被传送过来,到看到那些突兀画面,再到这块腰牌的出现,她像是一进来,就被某种东西盯上了。 这不是一句巧合可以轻轻松松解释得了的。 “是个好东西。”妖月琴灵像是刻意瞒着她一些事情,任何有关洪荒时中州巨变的事件,它都不多提及,能翻篇就翻篇,但关于这块主动现身的令牌,它显得很犹豫。 类似于一种,我不想多说,但可能这是老朋友背后主人的意思,什么都不说的话也不太好的纠结拉扯。 它迟疑了半晌,最后道:“你只要知道,任何属于洪荒中州时代的人,不论身份,不论辈分,见了这块令牌,都得规规矩矩跪下来行至高礼就行。中州巨变,帝陵现世,接下来几年,很多老东西都会从埋骨地爬出来,你有了这块令牌,可以在他们面前横着走。” “但这东西,能不用尽量还是别用,藏得越死越好,令牌若是被夺去,你离被那些东西抹杀也不远了。” 琴灵没忘了提醒警告:“你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除了从洪荒时期就被埋进土地的老家伙们,还有很多让人头疼的麻烦,婆娑上回一个大意被缠上,到现在还没彻底祛除。” 湫十听完它的一席话,若有所思。 她早在进鹿原秘境之前就有过疑问,洪荒时期,古帝称尊,执掌八荒,六界万族来朝。这是一个从所未有的盛世时代,中州之地的繁荣强大至今在史册上记载着,后世从无超越之向。 而这样一个强者如林,由古帝亲自镇守的中州古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中州才会在一夕之间塌落,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古帝和无数开宗立派的大能陨落,让原本完整的六界衍变成了现在七零八落,各自称尊的局面? 湫十脑海中有无数的猜测,但每回细想,就又觉得都不对。 她其实有多次旁敲侧击问过宋呈殊这件事,后来都不了了之,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其实宋呈殊也是不知道的。 毕竟洪荒时期距离现在太久了,当年发生的事又太快了,知道内幕的基本都已经永远留在中州古地了。 而像琴灵和婆娑这样的圣物之灵,湫十倒是相信他们知道真相,可每次一问到这事上头,就跟问哑巴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直到方才琴灵说出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湫十的脑子里才蓦的蹦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摁了摁喉咙,小声问:“当年中州事发,也跟那些麻烦有关?” 这块光是让人看着都要流血泪的令牌,还有那坐在仙舆之上,被人称为帝后的女子,都太不一般了。而这样不一般的象征着至高威严的令牌,还有人敢抢,除了上面这种猜测,湫十再想不出其他。 妖月琴灵看了她几眼,突然很小声地道:“你不必问这些,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共处万年,它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意思,湫十哪能猜不到。 这代表着她的猜测是正确的——至少沾了点边。 宋湫十有一个好,只要被她嗅到了危险,就算是抓心挠肝的好奇她也不过多追问,对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深信不疑。 很快,她将手中的令牌郑重其事地收好,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道:“六界宫的长老说,光羽桥会将我们直接传送到中州十二古城,这地方偏僻,但应该还在十二城的范围。” 妖月琴灵嗤的笑了一声:“说得倒轻松,中州十二古城,城与城之间不知隔了多远的距离,你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明年也只怕都还在同一个地方转悠。” “呐。”琴灵说完她之后,伸手遥遥指了个方向,道:“看见没,那是一个小型传送阵,是洪荒时驻边的将领前往十二主城中心时走的捷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使用。” 片刻后,湫十站在离古城墙数十里的沙地里,周围全是枯败的树枝,它们从土里顽强地冒出头,张牙舞爪奇形怪状,而在不远处,一个摆着数十块空间石的小型传送阵在时隔无数年之后,再一次被人发现。 传送阵并不显眼,跟主城中的相比,无疑简陋了许多,但在这个时候,没人会讲究这些。 只要能用,外在如何,实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传送费用,会不会太高了一些?”湫十转动着手指上套着的空间戒,一边往外倒灵石一边问琴灵:“中州时,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能用就算好的了。”妖月琴灵看着堆在地面上如小山丘一样的灵石,半晌,眼皮也跳了跳:“但若是放在从前,我是绝对不会花这个钱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湫十觉得这阵法早已失效的时候,那个简易得不像话的传送阵终于绽放出了灵光,将湫十和琴灵都柔柔地包裹在内。 琴灵嗖的一声钻回妖月琴里,声音随之出现在湫十的脑海中:“这些设置在古城边的阵法往往都是通往十二主城城中的,至于是哪个古城那就不得而知了。还有,我要跟你说的是,鹿原秘境跟其他秘境不一样,等你进了城感受感受便知道了。” 湫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阵法中。 ===== 秦冬霖和妖界的队伍被传送到了垣安城。 整个妖族的名额,正正好五百个,但他们一落地,便发现少了一个人。 过了光羽桥之后,他们眼前便是一阵白雾,在这期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过木梯的状态,耳边是大海的起此彼伏浪潮拍打的声响,他们自身却发不出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秦冬霖都感觉宋湫十是拽着他衣袖的。 那股浅浅的力道,直到他们落在一座古城的院子里,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都还是在的。 五百个人乱哄哄地挤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吵得人头疼。宋昀诃和伍斐逐一清点人数去了,秦冬霖不知被谁挤了一下,拽着袖口的那股力道便终于散了,他侧首,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唯独没有见到宋湫十。 起先,他以为她跟着宋昀诃到后面清点主城的人数去了。 直到片刻后,宋昀诃回来,对他点了点头,道:“主城的人都在。” 一边,流夏和长廷也对着秦冬霖禀报道:“少君,流岐山的人也齐了。” 等他们说完,宋昀诃往秦冬霖身后看了一眼,苦笑着摇头,随口一问:“还以为小十跟着你能老实点,这是又跑到后面凑数去了?” 秦冬霖蓦的抬眸,问:“她没跟着你?” 宋昀诃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猛然回头,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并没有在人群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他话都来不及跟秦冬霖说,大步朝前,从队伍的前沿走到了末尾。 秦冬霖罕见的有些沉不住气,他跟宋昀诃做出了相似的举动,流岐山的队伍被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 若是宋湫十在,他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寻到她。 这几乎已经是万年岁月里形成的一种本能。 可她不在。 怎么找都不在。 静默一息后,秦冬霖取下了腰间的留音玉。 流岐山政务繁多,他作为少君,忙起来的时候比宋昀诃还忙,长廷和流夏,还有其他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几乎天天都有事要找他禀报。湫十作为留音玉中的一员,联系他的时候,经常挤不过别人。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以她那个脾性,哪能有那个耐心乖乖等着他将事情都处理完了,想起她了,再谈一谈她的事。 于是,在她某一岁生辰日,她亲自跑到了流岐山。 她到的时候,秦冬霖还在议事殿处理事情。那一阵流岐山内部长老更迭,发生了好几起不算好的事情。等他回来,已经是深夜,银盘似的圆月在天穹上挂着,他提步进书房,才行至案桌,步子便不可遏制地顿了一下。 案桌上,一张写上了字的白纸被镇纸横压着。 长廷见他到了,几乎是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湫十姑娘是午间到的,在后山陪夫人说了会话就过来了,料想着少君这几日都应是忙着的,便写下了几句话,要臣跟少君说一声,这是姑娘的生辰愿望。” 秦冬霖望着那张纸上清秀的簪花小楷,沉默了半晌,问:“生辰礼,没让人送过去?” 长廷道:“送了,十几天前就已经送到了。” 湫十的事通常由他去办的多,那从来都是排在第一位,根本不敢有分毫的怠慢。 秦冬霖伸手,将那种轻飘飘的纸拿起来,随意扫了一眼后,低而沉地笑了一声,透着凉意的音色,听不出喜怒。 收了生辰礼,还要亲自来提生辰愿望的,秦冬霖还是头一次见。 果然是宋湫十。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两行小字。 ——希望秦冬霖换一个我能联系到的留音玉。 ——如果只存我一个人,就最好不过了。 落款龙飞凤舞,“宋湫十”三个字和上面工整的小楷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秦冬霖看完后,将手中的纸放回到案桌上,而后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果不其然在堆起的竹简边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留音玉。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抵有些无奈和头疼,念着是她的生辰,又怕她缠人的那股劲,到底还是用上了。 渐渐的习惯了之后,也觉得耳边清静不少。 便一直贴身戴着。 直到现在,这留音玉里,还是只存着一道她的琴意。 留音玉在众人的目光中闪动着光芒,那光闪了一阵之后,越来越弱,越来越黯,直到最后,归为平静。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拿出了自己的留音玉。 依旧联系不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心生不安,秦冬霖和宋昀诃的脸色都极不好看,伍斐和陆珏也都面色凝重,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就在这时,有两个穿着古旧的,仆从一样打扮的人进了院子,他们对这突然出现的满院子的人并不觉得惊讶,而是带着笑到了秦冬霖和宋昀诃跟前,捧手作了作揖,道:“客人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们城主吩咐,让公子姑娘们一切随心,不必拘谨,有什么需要的知会我们一声就行。” 为首那人直起身,伸手指了指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接着道:“诸位的住所我们都安排好了,三人一间小院,并不拥挤,我们城主好客,绝不会亏待诸位的。” “客人们若是觉得累了,现在便可以跟着从侍们到自己的院子里去看看,将东西放一放,歇歇脚,从侍们会奉上美食,尽量满足客人们的要求。” 等他说完,这支原本还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的五百人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脊背蹿到全身。 总所周知,鹿原秘境里都是一座座死城,这里有被打塌的山脉,有被截断的河流,有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邪祟,有各种应天地之灵而生的精灵,唯独没有人。 这里面的人,早在洪荒时的那场巨变中死光了。 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从侍是什么?他口中的城主又是什么人物? 他们的到来好似在意料之中——人家甚至连院子都分配好了。 饶是宋湫十的失踪让秦冬霖宋昀诃等人心浮气躁、担忧不已,但这个时候,他们同样作为妖族队伍的决策者,在这样动辄要人命的危险秘境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和解决眼前的问题。 “你们先退下,若有需要,我自会唤人。”良久,秦冬霖冷着声音开口,俨然是一位不好伺候的贵公子,“无事不要前来打扰,懂些规矩。” 这处院子里明显布置了一个小世界,不然不可能容纳得下五百人还显得绰绰有余。 那两名从侍被呵斥了之后,显得有些慌张,为首的像是管事模样的人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看了眼天色,道:“公子息怒,我等非有意冒犯,只是城主吩咐,在天黑之前,客人们务必要回到自己的院子。我们城中一到晚上便不太平。” 秦冬霖敛目,将这句话记了下来。 最后,几人商议之后,还是各自散了,只是彼此间都开着留音玉,方便随时沟通。 五百个人不可能随时随地挤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日,宋昀诃等人对鹿原秘境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跟长辈们嘴里传的阴森,可怖,随时随地都有危险不一样,他们仿佛进入了人间的城池,早上街上是热闹的贩卖吆喝声,晚上夜夜放花灯。 那些从侍伺候他们十分用心,处处讲究,时时照顾他们的情绪。 热情得不正常。 不,是自从他们过了光羽桥,来到垣安城之后,处处都透着诡异。 从侍嘴里张口闭口不离的城主是谁,为什么不能在外面过夜。 他们准备好面对生死决境,进来却更像是在人间渡一场劫。 而且,秦冬霖等人一直联系不上宋湫十。 这几日,没几个人敢在秦冬霖面前乱晃,他身上的气压一低再低,直至谷底,就连伍斐都十分识趣的在他眼前充当了透明人的角色。 人大概都是这样。 宋湫十在的时候,他嫌她烦,觉得事多,人不在了,耳边清静了,他睁眼闭眼都是她遇到危险哭唧唧孤立无援的样子。 到了第三日,秦冬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工作上的事大概忙完了,周末休息,给你们加更。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38、一更 第40章 宋湫十落单的这几日, 妖族队伍被困在这座叫垣安城的地方进退两难,这座城彻底颠覆了鹿原秘境的认知,甚至可以说, 跟所有他们进来前想象过的和长辈们口中亲身经历过的画面全然不同, 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死气沉沉变成生机勃勃, 杳无人烟变成家家炊烟。 清晨, 垣安城高高的酒楼里, 人站在窗台边自上而下俯视,可以将下面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一览无余。宋昀诃和秦冬霖在桌前坐着,前者神情凝重,后者纯黑的眼瞳中寒意几乎已经沉得要溢出来,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不耐和躁怒。 伍斐和陆珏现在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安抚他和宋昀诃。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 但好在他们两人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 也都能够沉着冷静处理眼前的局势。 “所以说昨晚冬霖那一剑,其实划破了这座城的幻象?”伍斐将扇子一收, 再展开, 不疾不徐地扇着风, “我还以为他是情绪失控才斩出了那一剑。” 宋昀诃用力地摁着额角, 语气尚还维持着往日的清润:“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局若是破不了,我们能有多长的时间在这城里耗?” 最后, 所有有实力的队伍, 肯定都会在帝陵前会和。 他们不能在这种地方耗费太长的时间。 “所以说, 整座城其实是一个被人布置出来的巨大的幻境, 而幻境里我们看到的这些人与物,其实是古时中州的模样?”陆珏伸手抚了抚下颚,若有所思地问。 宋昀诃面色凝重地点头,他这几日着急又担忧,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脸色并不算好看,难得有些沉不住气,他道:“冬霖是头一个察觉出来的,只是我们一直拿不准该如何破局,昨夜子时,冬霖用秋水剑尝试了一下,幻境被斩出了一道口子,但很快又愈合了,今日晨光出现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了。” 伍斐听完,也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手掌撑在桌面上,皱眉,道:“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五百个人总够了?” “问题是,如果这是哪位前辈特意设置的关卡考验呢?”陆珏恰到好处地开口。 他们来之前,就曾听经历过鹿原秘境的族中长老、家中长辈说起,从他们踏进鹿原秘境开始,就有很多看不见的存在在观察他们,他们发现遗迹,寻找传承的时候,传承也在选择他们。 像这种他们并未主动寻找踏入的小世界,将所有人卷进来,却明显的没有伤害之意,大概只有一种情况。 ——制造出这个幻境的主人在暗中考验他选定的继承者。 这是一件好事。 “我昨日出剑,以为这座城的城主会对我出手,但并没有。”秦冬霖终于出声,他手指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桌沿边,玉一样冷白的质感,他扫了几人一眼,道:“接下来,那位城主要现身,主动提出见面了。” 秦冬霖看问题,总是十分犀利的一针见血,偏偏耐心又不好,别人尚还半知半解接连追问的时候,他却已经不想解释了。 但事实证明,他说的话往往是正确的。 这日傍晚,绚丽的夕阳彻底沉下去,天边还渲画着锦羽般的七彩色泽,这是一天中最温柔最美好的时刻。 两位从侍进来,朝着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拱手,毕恭毕敬地道:“城主有请几位公子、姑娘前往春杏楼一叙。” 那位管事的目光在秦冬霖、宋昀诃、伍叡伍斐以及流夏等人的脸上划过,意思已经明了。 那位城主想见妖族队伍的几位领头者。 “带路。”秦冬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站起身,声线极淡,压迫感十足。 他们住的院子在城东,春杏楼坐落在城西,两者相隔按说不近,但跟在那管事后面,就跟走了某条不为人知的捷径一样,不到一刻钟,一座古色古香的高楼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饶是秦冬霖感知到这幻境的主人没有恶意,但他们也还是没敢掉以轻心,毕竟有能力构造出一座城环境的存在,生前必定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大能,哪怕在死后,也有着他们想象不到的手段。 万事小心为上总没有错。 春杏楼,他们被从侍迎上去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着人了。 “城主。”从侍对里头坐着的人躬身行了个礼,道:“已将贵客带到了。” “做得不错。”被称为城主的是一名大气温婉的女子,她留着及地的长发,如水流般松散着流淌而下,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点星的笑意,让人听着十分舒服,“过来领赏。” 那名管事身躯一震,脸上流露出难以遏制的喜意,他几乎是颤抖着行至女子生前,先是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城主大恩。” 女子很浅地笑了一下,纤长的食指点在管事的额心处,那位管事的身躯便肉眼可见地化为了灵光,他站立的地方像是下起了一阵小型光雨,他却浑然未觉,脸上的神情沉醉,眼中是终于得以解脱的满足。 此情此景太过诡异,看着都令人脊背发寒。 那位管事在光雨中舒展身体,像是时光回溯,他渐渐变得年轻,脊背挺直,发髻端正乌黑,而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从脚开始虚化,消散,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长眠在这座古城之中。 等灵光蔓延到他胸口时,他动了动唇,看着眼前依旧是年轻模样的女子,道:“若有来世……”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而这一停顿的时间,灵光已经没过了他的唇。 那最后半句话,他再也没能说出口。 城主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她沉默地望着这一幕,直至他整个人消散在眼前,才缓缓开口:“我们都没有来世了。” “便是有来世,也别侍奉我了。” 这一幕并没有引发什么动静,很快,春杏楼的掌柜亲自上楼招呼他们。 她像是跟城主很熟了,说话间的语气虽也带着敬畏,但并不显得生疏,她转身,望着秦冬霖等人,一张圆盘似的脸扯开了笑,“城主念及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不喜喧闹,早早便将我这酒楼里的来客遣散了,让我这楼里的厨子专心只为几位服务,我原还想着是怎样的人物能让城主刮目相看,今日见了,才知城主的眼光更胜往昔了。” “丽娘。”城主轻声道:“这些小家伙们才进中州,如同惊弓之鸟似的,你别吓着他们了。” 被称为丽娘的掌柜便也没有再打趣,扭着腰下楼,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跟厨子们说话的声音,让他们在贵客面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可别砸了春杏楼的招牌,让城主和贵客败兴而归。 “都别站着。”城主袖袍一挥,指了指雅间里的座椅,道:“坐着说罢。” 既然来了,肯定是要将事情问清楚的,秦冬霖微微朝眼前的女子拱手,行了个晚辈的礼节,道:“多谢前辈。” 宋昀诃等人亦是如此。 垣安成城主含着笑颔首,受了他们的礼之后,他们才一一落座。 从进来开始,秦冬霖的手便一直有意无意落在秋水剑的剑鞘上,颀长的身子靠在椅背上时,看着是舒展的,其实绷得像是一根拉满的弦。 一直陷入沉睡中的婆娑剑灵不知何时醒了,它感应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在秦冬霖的脑海中懒洋洋地道:“你们才进来就能碰上她,运气也算挺好。” 自从上次跟妖月琴灵碰面之后,婆娑剑灵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吞噬灵物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偶尔还能蹦出来说两句话。 就比如现在。 秦冬霖问:“她是谁?” 剑灵吃了他那么多宝贝,现在也乐得说两句,它言简意赅,道:“中州十二古城,你知道吧?” “中州的古城多不胜数,强大盛兴的更不在少数,古帝当年下令推选十二城冠以主城名号的时候,各城城主几乎吵翻了天,古帝手下的长老团忙得焦头烂额,最后选出来十五个当时最繁荣强大的城池,经过长老团投票,按照票数的多少排出了前面的十二个,而垣安城,只以一票之差落选。” 剑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还好你那位未婚妻被传走了,不然今日这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它道:“当年就是妖月的那一票,让垣安城无缘主城之争。” 垣安城当年有入选的资格,便也间接证明了一件事,这位垣安城的城主实力相当不俗,在当年的中州古地也排得上号。 像是知道秦冬霖在想什么,婆娑剑灵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位垣安城城主实力不可小觑,一身幻术登峰造极,无人能及,所有陷入她幻境的人,随她心意而变,或疯或死,而她只是在外安安静静地捧一盏茶轻饮,像是看戏一样置身事外。” “当年城主切磋时,她是公认的大家最不想对上的一个。” 说完,剑灵又宽慰他:“放心吧,光看困着你们的这种小幻境,足以证明她无恶意。” “只是不知道,你们中谁这么好运,前脚才踏进秘境,就被她看上了。”说到这里,剑灵都啧的一声,难得透出些感慨的意味来:“这些人的眼光一向比天还高,中州盛世时,曾经多少大能带着后辈前来都被她推拒了,谁曾想有一日,她见猎心喜,竟主动送上门了。” 秦冬霖并没有觉得被看重的人会是自己,他主修剑道,对幻术只停留在最浅显的认知上,也自认并不是修习此道的苗子。 剑灵跟他是一样的想法,它丝毫不担心秦冬霖转而修习幻术,因而接着介绍道:“她的名字就叫垣安,整座城都以她的名为名,我曾和她打过交道,跟那些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蛮者相比,她的性情算得上好,只要不将她惹恼了,什么事都好说。” “若是等下谈成了,你可以借机问问你那位小未婚妻的下落——虽然她已陨落,但有秘境的庇佑,神通依旧在,这是她的主场,要寻一个人并不难。” 垣安城城主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面上,她的相貌并不如何令人惊艳,但十分耐看,有别一般的沉淀韵味。她望向秦冬霖,红唇轻启:“想必老朋友已经将我的情况介绍了一遍,那我便不再多费口舌重复一遭了。” “我确实看中了一个人,希望小家伙能继我的传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39、二更 第39章 春杏楼里的厨子卯足了劲展现厨艺, 没过多久就有楼里的伙计端着菜盘走了进来,他们被教得极好,目不斜视, 轻手轻脚, 上完菜朝着他们行了个礼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很快, 浓香四溢, 他们跟前的那张桌子摆了满桌的菜, 每一盘都精致漂亮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只是久久没有人动筷子。 垣安看着这群鲜活的尚且稚嫩的小孩们,一时之间竟突兀的生出些感慨来,她率先执筷,道:“别拘谨, 你们远道而来, 是客, 垣安城对客人一向友好。” “尝一尝。春杏楼厨子的手艺,在整个中州也是传出了名声的。” 大家看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 都不大敢动作。说不好听的, 这座城, 这座楼, 还有眼前这个人,都是什么东西, 尚且不好说。 这样近乎凝滞的氛围里, 秦冬霖第一个拿起了筷子, 往自己的碗中夹了一块鱼肉。 垣安笑了一下, 介绍道:“我们垣安城有个通亭湖,你所尝的这道菜,用的就是湖里的鱼,滋味很是鲜美。我生前喜欢, 常常流连此地,只为了这么一口好味道。” 她将自己生前的喜好说得坦然而直率,也将她消亡的事实摊开到了明面上。 洪荒时期的这些老祖宗们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而且很重规矩,于是接下来也没人敢多问什么,饶是实在不想去碰那桌子菜,也都老老实实陪着用了一顿膳。 等从侍送来温热的帕子擦净了手,宋昀诃才抱拳开口:“不知前辈召我们进来,是看中了哪位作为传承者。” 垣安微楞,而后扶额,笑着摇头,道:“对不住,自从消亡之后,我的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许多想说的事,到了嘴边了,转头就给忘了。” “不然也不至于叫你们在城中白待这几日。” 她说是这样说,然没谁敢应。 垣安朝着伍斐身后明显有些怯意的伍叡招了招手,言语格外温和:“小家伙,你过来些。” 伍叡几乎将自己整个人藏到了伍斐的身后。 来之前,伍斐就隐隐约约有这种预感,这下预感被证实,他并不感到惊讶,伸手将伍叡推了出来,低声道:“躲什么,前辈要看你,你就大方些站出来,总藏着躲着像什么样子。”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机缘,他跟躲洪水猛兽一样,伍斐头都大了一圈。 小声呵斥完伍叡之后,伍斐抱拳,对并不见动怒的垣安道:“前辈见谅,我这堂弟年龄小,进秘境的次数也不多,人腼腆,不会说话。” “无碍。”垣安看着伍叡,平和似水的目光中透露出满意的意味,她身居高位久了,哪怕声音放得柔和也遮盖不了身上上位者的气势,而眼前的小家伙胆子显然只有指甲盖那样大,她有些怕吓到他。 “学习幻术多久了?”垣安问。 “回前辈,学了三千年。”伍叡强自镇定着解释:“但我是名乐修。” 伍斐唇角抽了抽,若不是垣安还在眼前看着,他甚至有种一巴掌拍在伍叡头上的冲动——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豁达大方将送上门的机缘推出去的人。 垣安显然已经暗中观察了他几日,对他执着乐理这一点多少有些了解,因而并未露出意外或是吃惊的神情。她思索片刻后,道:“幻术兼容性很大,你可以同时兼顾。” 她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掌伸至半空,眼睫垂下来,周身的气势一下子变了不少。 “我其实在琴道上也有些研究。”半空中,她手指点下的地方,一架漂亮的古琴显露身形。 垣安手指搭在琴弦上,侧首看着窗外热闹的人流和古色古香的建筑,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迷惘,那是一种像是大梦一场过后醒来,期待的场景再次落空的凄凉,她道:“自从中州塌陷,我之骸骨深埋之后,这把琴,我便再也未曾抚过了。” 她手指微动,琴弦铮动,整个城中所有的人与物都随着她心意变幻。 在琴音第一声响起时,整个春杏楼里坐满了人,热情的小二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将一位位客人楼上引,迎来送往,生意火爆。 彼时的垣安变换身份,成了坐在靠近墙角雅间的人,她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安静地饮着自己的茶,翻着手边的书,偶尔有前来闹事的,她眉头一蹙,衣袖微拂,将人毫无形象地摔出了门。 她将自己当做这浮生中渺小的一粟,乐此不疲地做着与每一个普通人同样的事。 曲至一半,垣安城发生巨变,安宁而美好的生活永远停留在那兵荒马急的一夜,她也被深埋于此,拥着这座死一样沉寂的空城深眠,岁月在这里被拉得无限长,永远也等不到尽头。 曲至后调,垣安醒了,她从废墟中起来,行过这座城的每一条碎裂的小道,看过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也在每一处热闹酒楼旧址前驻足。伺候在她身侧的人没了,好友和君上也都故去了,整座中州城被毁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数万年悠久的岁月,她构造出了一个比从前更热闹的古城,她将从前侍奉者的灵魂重塑,让他们继续活着,而她则像游魂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迷在自己的幻象中。 可有些事,有些人,再强大的幻术也无法复制,她,还有被困在这座古城的灵魂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永远只能活在过去而看不到未来的梦。 琴音落下,满室无声。 垣安看着眼前的古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看向伍叡的时候,口吻仍是之前平和的样子:“我对琴道一知半解,但曾有幸得高人指点,也悟出了些东西,你若是想,我可传授于你。” 伍叡被她这一曲琴音勾得眼眶都红了,他对乐音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总有一种奇特的共情能力,也有一颗非常纯粹的求道之心。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幻术而生的。 垣安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少年,鲜活的,矛盾的,追求着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又能坚守住初心,她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至高无上,永眠帝陵的存在。 “我愿意。”伍叡在众人的视线中,朝垣安行了个大礼。 垣安便止不住地笑了一下,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不少,她看向秦冬霖,道:“现在外面不安稳,邪祟作乱,我之灵身只有在垣安城中才能保持强盛状态,伍叡要继我的传承,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恐怕不能跟着你们继续深入,三年之后,秘境松动之际,我会送他出去。” 大概谁也想不到,三年之行才开始五日,伍叡什么危险也没度过,就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机缘。 伍斐屏息思索了一阵,跟宋昀诃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问伍叡自己:“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要跟着我们继续前行?” 帝陵的诱惑,毕竟不是谁都能阻挡得了,他作为堂兄,在这些事上,并不能帮伍叡做决定。 “我留下。”伍叡只是心性单纯,却并不傻,他道:“接着往下走,凭我的实力,只会给你们拖后腿,就算帝陵传承真的现世,也轮不到我,而且也并不一定适合我。” 见他有自己的主见和取舍,伍斐终于露出了笑意,他对着垣安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多谢前辈看重与扶持,伍叡就交给前辈照看了。” 垣安颔首,她转而看向秦冬霖,两条细细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后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跟着你们一起过桥的那个小女孩,另有自己的机缘,她身上有一层契机笼罩,我无法探到她的位置。”垣安眼睛里像是沉着一片星河,星与月变幻着一次又一次坠落,似乎能将人彻底吸进去,这是将幻术修到极高深程度后会出现的异象,“只要她还未进中州十二古城,就不必太过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毫无规律的传送方式,谁知道她会被传到哪里。 她一个人,若是被困住了,孤立无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偷偷抹眼泪多少回了。 都说她遇事秦冬霖,这一次,若是遇到什么险境了,她下意识叫秦冬霖,秦冬霖却出现不了,她怎么办。 那样的情况,秦冬霖下意识的不去深想。 可有些东西,只要开了个头,就遏制不住接下来的无数种猜测,每一条都在往不好的方向走。 秦冬霖十分厌恶这种寻不到确切消息,一切只能靠猜的感觉。 这一次,等他们从春杏楼下来,就像是从一个繁盛的美梦中骤然清醒,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嘈杂喧闹的集市,还有人来人往的酒楼都化为了泡沫,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沧夷,废墟成堆,是长风刮过,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时,长廷腰间的留音玉闪动起一阵一阵的灵光。 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蓦的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这几日每回他们几人留音玉收到消息时,这两人都几乎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神情,几次之后,长廷的压力骤大。 “少君,是天族,云玄小仙王。”长廷捏着手里的留音玉,就像捏着一块烫手山芋,他问:“要不要理会?” 秦冬霖原本起了些波澜的深邃眼瞳又归于一片沉静,他伸手重重地摁了一下眉心,语气是压制不住的躁意,沉沉一个字,尽是不耐:“接!” 又是一个自动撞上炮筒的人。 长廷将灵力输入留音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就罕见的沉不住气,云玄怒极,几乎连一惯的笑音都挂不住:“秦冬霖,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秦冬霖冷白的长指微顿,他侧首,不多时,“嗬”地沉沉笑了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的不屑意味,刺得对面的人呼吸都重了起来。 “秦冬霖,宋昀诃,你们两个好样的,自己没本事,让一个女人来偷东西。”云玄在留音玉那边暴跳如雷:“这仙柚果我们守了整整五日,清理附近的邪物和守护兽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你们在暗地里偷偷摸摸面都不露一个,一共三个仙柚果宋湫十趁乱偷走两个,算什么行径?” “别以为宋湫十搞了个隐匿气息的法宝我们就追踪不到,她强摘仙柚果有反噬,跑不出这片山脉,你们最好躲得不远,赶得过来赎人。” 秦冬霖在听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呼吸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而后皱眉,从长廷手中接过留音玉,等云玄放完狠话,哑声问:“她在哪?” “你少给我来撇清关系不知情这一套,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她的气息我能认错?”云玄气得笑出了声。 秦冬霖根本不想跟他废话那么多,他静默一息后,换了种问法:“你们在哪?” 这位一向以温和好脾气出名的天族小仙王这会确实是被气得失去了理智,隔着留音玉,他接连点了几下头,道:“好,好,不承认是吧,凤回城重影山脉。你们过来赎人就是了。” 秦冬霖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捏着留音玉的力道重了些,声音简直寒凉到了骨子里:“云玄,话我只说一次,宋湫十若是在天族队伍中受了伤,天族和妖族的恩怨,就在重影山脉彻底做个了断。” 说罢,他径直切断了留音玉,将它丢到长廷的怀里,而后对着宋昀诃等人道:“去凤回城,重影山脉。” 另一边还在吩咐漫山遍野寻人的云玄将留音玉攒在掌心中,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抢了东西还反手来一出警告。 果然是一群不懂礼数的蛮夷之辈。 他沉了一口气,吩咐手下的人:“接着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人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快帮我算算我还欠多少债。 晚安。 40、双更合一 第40章 凤回古城, 重影山脉。 群山起伏,一座连着一座,放眼望去, 山尖都带着清晨朦胧的雾气, 如云烟一样虚虚地笼罩着, 又似冬日下了一场小雪, 落白了山头, 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像一幅笔墨浓重,平铺舒展的画卷。 重影山脉地势复杂曲折, 岔路和岩洞极多, 弯弯绕绕的溪流随处可见, 开了灵智的上古洪荒兽吼声震天,方圆数十里的飞禽走兽闻风而逃, 不敢入驻这片区域, 数十米长的巨蛇, 小山一样大的鳄鱼还有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 通通都是重影山脉中的霸主。 湫十坐在小世界里一棵高大的巨树枝丫上,脸色有些苍白, 两片唇瓣也没有血色, 她掂了掂手中拳头大的白色灵果, 想说什么, 却在开口之际猛地弯腰咳了几声。 半晌,她平复了下呼吸,另一只手轻轻拨开眼前婆娑的树叶,居高临下俯视, 将漫山遍野的火把尽收眼底。 妖月手里抱着另一个仙柚果,心情好得不得了,两只眼睛眯成了缝,道:“我方才跟那只虎崽子沟通了一下,说将你手中的那个仙柚果给它。” 湫十勾唇笑了笑,因为受了反噬,声音有点发虚:“本该是它的,只是没能将三个都抢了,有些可惜。” 她顿了一下,又道:“骆瀛受了伤实力还能维持在那样的水准上,倒是不愧对他小仙王之首的名声。” 妖月琴灵拍打着翅膀,见她虚成这个样子,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它在纵横交错的枝丫间择了一处落脚的地方,身体平靠在上面,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头顶的苍翠的叶,道:“那只虎崽子气坏了,现在还满山撵着天族的人跑呢。” “它们这些守护兽,最厌恶的就是这些突然闯进别人领地,看到的东西都得归自己的人。”琴灵懒洋洋地说:“虽说灵物无主,能者得之是六界不成文的规矩,但它们辛辛苦苦守了千年,马上就要结果了,突然来人抢了,换做谁能不气。” “天族那群人鸠占鹊巢,驱逐觊觎者将仙柚果看做私有物的人,见你和小虎崽联手抢回了两个都气成那样,就别提守护兽了。” 湫十服用了纯露,比起之前大口咳血的状况,已经好了许多。她背靠着两根枝丫,扯了下唇角,悬在空中的双脚小幅度荡了荡,还有些骄傲地道:“最后的时刻,若不是骆瀛出手,我可以三个全抢走。” “而且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眼里,那都不叫抢,那叫偷。只要被他们看上的东西,那就都是他们的内定之物。”湫十想起当时云玄和莫长恒铁青的脸色就觉得有趣,她稍稍直起些身子,兴致勃勃地猜测:“他们找不到我,第一时间肯定会去找秦冬霖怒斥我的行径。” “你别看秦冬霖平常清清冷冷对谁都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跟宋昀诃一样,可关心我了。”湫十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丝毫没有半分谦虚的模样,她说完,又咳了两声,接着道:“他修的破灭剑,戾气本来就重,还最讨厌这种事态失控的感觉,莫长恒和云玄这时候自己送上门撞上去,不是被嘲讽,就是被警告。” “你还挺了解他。”琴灵看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脸,没有一头钻回妖月琴中,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湫十将那个最字刻意说得重了些,孩子气一样的强调:“我和秦冬霖很小就一起玩了。” “你同宋昀诃、伍斐他们不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吗?”琴灵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几个也帮你抗了不少的罚,怎么你就只记着个秦冬霖了?” 湫十看着从树影间漏出来,还未被晨光驱散的星与月,侧了一下头:“都一样,他们被我摸得透透的。” 哪是都一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差别来。 偏偏她自己觉得自己一视同仁,毫无偏颇。 湫十想了想,取下腰间的留音玉,实在想不通似的拎在眼前晃了晃:“怎么就突然谁也联系不上了呢。” “有些古城是这样的。”琴灵闭着眼假寐一样,回答道:“你自己想想,从洪荒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那些偏远的地域几近被风沙淹没,而后诞生出了一个个极不稳定的小世界。留音玉是现今的人捣鼓着出来玩玩的,不算什么高级灵宝,肯定扛不住那样紊乱的力量。” 湫十的空间戒里其实还有一个新的留音玉,但还来不及让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留下神识气息。现在的情况就是,自打她出了那座古城,被传送阵直接传送到这座重影山脉后,根本联系不上妖族的队伍。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就见到天族的队伍在往外驱逐几个小门派的人,同时跟仙柚果的守护兽打得昏天黑地。 当时,湫十看着那三颗挂在枝头上已经接近成熟的仙柚果,不可遏制的狠狠心动了。 在天族人手中抢东西,湫十丝毫没有心里负担,甚至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就觉得有些刺激。 妖月琴灵也心动。 所以它说动了被天族的联合阵法挡在外围,暴躁得不行的守护兽。 那是一只尚未成年的昌白圣虎,一身钢筋铁骨,浑身都是力气,若是成长起来,也是一方霸主的存在,只可惜它还在成长期,不敌骆瀛等人。 仙柚果是昌白圣虎跨向成熟期必不可少的圣物,现在被一群不知道从哪蹦跶出来的人截胡了,它气得抓狂,吼声惊天动地。 然后花了两天的时间精心策划,在仙柚果彻底成熟的那一刻,湫十乘其不备,硬生生从云玄的手里抢走了所有仙柚果,只是生接了骆瀛一掌后,被夺走了一个。 在用法宝远遁前,湫十还对云玄笑了一下,露出两颗洁白的小犬牙,笑得无比灿烂,带着明晃晃挑衅意味。 生怕他认不出来一样。 很快,天族队伍中派出来找人的火把星星点点,漫山遍野都是。 但湫十和琴灵早早就计划好了,东西一到手就来了昌白圣虎的栖居地,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据昌白虎说,是它父母亲怕它出意外给它留下的,外面的人就算将整座山脉都翻过来也找不到这里。 说完这些之后,昌白圣虎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嗷的一声冲了出去,将天族的人撵得人仰马翻,把他们从一个山头追到另一个山头,逗弄猫狗似的逗弄,尖叫声、哀嚎声以及震天的虎啸声被风吹出了很远的距离。 “放宽心,从一座古城传到另一座古城,大概需要两三日时间,这段时日你别想着再去捣鼓什么东西了,好好养伤。”妖月琴灵将自己手里抱着的仙柚果丢到她怀里,撇了撇嘴,道:“这一个仙柚果,足够四五个人分,你收好些,以后应劫要用到的。” “我知道。”湫十笑起来,一双勾人的泪眼弯成了月牙的弧度,她将仙柚果放进空间戒里后,接连咳了几声,而后熟练地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血沫,有些不满意地蹙眉,道:“从秘境出去之后,我要好好修一修肉、身了。” 明明也是从小用诸多灵物温养着长大的,平时看着弱不禁风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也跟纸糊的似的,半点攻击都扛不住。 “再修也只是那样。”琴灵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从古至今,你见哪个乐修是能用肉、体跟人硬抗的?” 湫十小小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含糊的不甚清晰,风一吹就过了。 ==== 三日后,傍晚,太阳沉到了山的后面,光线随之柔和下来,晚霞的光轻轻抚过每一座山峰的峰顶,也盈盈停在了高大灌木的树梢头,闪动在每一片树叶的间隙中。 美得像一幅让人不敢打扰的落日图。 这三日,天族的人将整片山脉翻了个底朝天,每一处溶洞、山涧、瀑布后的洞穴都找过了,也没有寻到湫十的踪影。 她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族暂时搭建的营地里,云玄再一次将手中的琉璃盏掷到地上,里面的酒液溅出来,一部分飞快润进土里,一部分洒到身边人的手背和衣边上。 莫软软看着裙摆上洇出的一小块湿痕,有些不开心地皱眉,小声小气地抱怨:“云玄你不要那么大的火气,这三日你都发了好几回火了。” 这脾气都快赶得上秦冬霖了。 云玄要被气死了——那三颗仙柚果是在他手里被夺走的。 当时那么多人看着,特别是宋湫十最后那个扯开了的笑容,像是隔空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火辣辣的疼。 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胸口插了一把刀,连呼吸都带着玻璃渣一样的痛。 最主要的是,东西被抢了,始作俑者还始终找不到。 “我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一颗仙柚果够我们用的了,你不必如此生气。”莫软软倒是心态十分好的接受了这件事,她将烤熟的獐子肉举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骆瀛说,算算时间,妖族的队伍该到了,让你好好想想怎么跟他们开口将遗迹图凑完整的事,实在不行,那两颗仙柚果就当送给宋湫十了。” 她将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又慢吞吞地道:“反正也要不回来了。” 还不若将话说得好听一些,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合作的事也好开口。 云玄手掌蓦的握成了拳,他一向沉稳,是天族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跟伍斐一样,往往充当劝架的那个,只是这样丢人的事发生到了自己身上,他作为小仙王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来还顾得上从前的好脾气。 这一遭下来,即使手底下的人没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就有了怨气。 那仙柚果,他可以给宋湫十,但必须是他给出去的,而不是她当着诸多人的面,从他手里硬生生抢走的。 还一抢抢两个! 若不是最后关头骆瀛轰开了那头蛮虎,抢回了一个,这会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人看一场笑话。 莫长恒任由他将心底的那股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道:“闹了几日也差不多了,东西丢了便丢了,能怎么着,你大度些,别到时候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反倒说我天族小仙王输不起。” 云玄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和妖族合作的事,你去谈,我怕跟秦冬霖打起来。” “你别招惹秦冬霖。”莫软软歪着脑袋,煞有其事地分析:“骆瀛身体还未恢复,你和兄长都不是他的对手。” 莫软软口直心快的,说话直愣愣,而这样的实话往往十分扎心。云玄和莫长恒同时朝她望来,她不明所以,又像是意识到不妥,细声细气加了一句:“这是骆瀛说的,让你们不要意气用事。” 云玄才要说什么,就见山的那头亮出了传送阵的光,莫长恒将手中捏着的枯树枝丢开,也跟着站起身来,他眯着眼看着这一幕,吩咐左右:“将骆瀛叫出来,就说秦冬霖到了。” 妖族的队伍确实到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族找人的队伍还未消停,放眼望去,每个山头都有人。 不过片刻的功夫,秦冬霖便站在了天族临时搭建的营地前。 骆瀛和这位强敌碰面,神情倒还算是友好,他朝着秦冬霖颔首,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波澜起伏,却也并不令人觉得怠慢:“坐下谈吧。” 树林间,竹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碎向,清脆的带着某种低低的旋律,小小的过道内,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石桌,桌上摆着酒盏和茶饮,还有些熟透了的灵果,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确实算诚意的了。 然而秦冬霖奔波两日,从一个城辗转另一城,灰头土脸,来回辗转寻找尚还能用的穿送阵,并不是为了他们握手言和,促膝长谈的。 “宋湫十人呢?”秦冬霖站在他们面前,一人而已,气势却如同一座山,亦或者一柄能割裂苍穹的剑,每个字眼里都绷着山雨欲来的意味,沉而哑,一丝一毫做表面功夫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肤色冷白,眉眼阴鸷,瞳孔颜色极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一种直白明了的不耐烦,然而即使这样,他仍是耀眼的,往人群中一站,谁的目光都会头一个被他吸引。 云玄环胸而立,闻言闭了下眼,将自己心里升腾而起的火气强压下来,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话问得真奇怪,宋湫十是你们妖族的人,又不是天族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 他根本不相信妖族不知道这个事,这是要做戏做全套的意思。 宋昀诃上前两步,眼底沉着些许血丝,罕见的也沉了声音,但还算客气,至少维持了表面的样子:“湫十与我们走散了,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她,你们若是知道她在哪,就说出来。” 这话一说出来,天族的几位小仙王便沉默了。 别人他们不知道,但秦冬霖和宋湫十都是那种高傲得能上天的性格,这件事我做了就是做了,不怕被人知道,我不仅做了,我还一定得在你们面前露个脸,叫你们别认错了人。 张扬跋扈得得令人压根痒痒。 宋昀诃身为少君,可能会虚与委蛇说假话,但秦冬霖从来不屑,他若真想要一样东西,凭他手中的长剑,凭他一身不可捉摸的修为,没什么得不到的。 就像这次,若真是他想得到那三颗仙柚果,他只会懒洋洋地站出来,倚着秋水剑,用一种懒散而轻慢的语气说,一切想法,上来打过再说。 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个六界公认的麻烦精宋湫十,后者就像是一根小尾巴,走到哪都黏在他身后。 哪怕秦冬霖每一次都表现得极其不耐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将这根小尾巴保护得好好的。以往在秘境里,她只负责笑吟吟地跟在几个哥哥们身后捡东西。 莫长恒正愁合作的事不好开口,现在有了这样的由头,倒好开口了,他斟酌了下言辞,道:“八日前,我们到了这处山脉,发现了将成熟的仙柚果,到了要采摘的当天,宋湫十不知从哪跑出来,从云玄手里抢了两个仙果就消失了。我们这几天也在找她,但将整座山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伍斐听完,简直都有点佩服她。 走到哪,哪里就不安宁,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秦冬霖抬眸,问:“确定是她吗?” 莫软软代替云玄将话说了:“不会看错的,她原本蒙着面纱,抢完果子后,她便将面纱摘了,还冲云玄笑了一下。” 就是这挑衅般的笑,将云玄气得跳了好几天的脚。 听完,宋昀诃能确定确实是自己妹妹了,他伸手抵了抵眉骨,有些疲惫地叹息了声,道:“应该是在哪躲着呢,看见我们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出来的。” 主要人没事就好。 他这几日高高悬起的心,总算可以落下一些。 宋昀诃话音落下不久,一声震天的虎啸便突兀的从他们北边传来,一只全身雪白,小山大小的老虎蓦的出现在秦冬霖等人的视野中。 “怎么又来了?”莫软软几乎每隔几个时辰就要跟这只锲而不舍的巨虎打照面,几次下来,倒也不怎么怕了。云玄抬手,使出一道雷光,轰的将巨虎掀倒在地,结果它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后,甩了甩硕大的头颅,毫发无伤地起来了。 将皮糙肉厚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是仙柚果的守护兽。”莫长恒介绍道。 秦冬霖的脑海里,剑灵突然咦的一声,道:“这只昌白虎的身上,有琴灵的气息。” 湫十不会随便使出妖月琴,妖月琴灵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人前现身。 “跟上它。”剑灵说完之后,便又没了响动。 秦冬霖二话没说,跟在那头巨虎后面钻进了高大的灌木丛。 宋昀诃也像是意识到什么,紧跟上了他的步伐。 没过多久,那头巨虎突然停了下来,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它注视着一路尾随的两个人,长而有力的尾巴在空气中抽动,带起整整炸裂般的鞭响,黄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打量从哪个角度发难才能一击制胜。 半晌,它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眼,尾巴朝半空中一甩,一道半人高的小空间门便骤然出现在两人的眼帘中。 秦冬霖率先踏出一步,身影消散在空间门之中。 进了这片小世界,宋湫十的气息便十分好辨别。 秦冬霖驻足闭眼细细感应了一阵,半晌,抬步径直走向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 古树上,湫十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强摘仙柚果的反噬这几天直接强加在了身上,纯露和一些疗伤的丹药对这种反噬起不了大的效果,她只好入定疗伤,亲自逼出反噬。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但她见到秦冬霖和宋昀诃的时候,还是开心得不行,她眼眸弯弯,看着活蹦乱跳的,开口唤他们:“哥……” 才出口一个字,她的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样,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弯腰咳了几下。 湫十伸手捂住了唇,淅淅沥沥的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雪一样白的手指、手背上,猩红一片。她平复了一下之后,看着被染上了浓烈颜色的手掌,有些不满意似的,拧着眉用帕子全部擦干净了,动作熟练得不行。 秦冬霖的眼瞳收缩了一瞬。 她人眼看着瘦了,脸色白得跟鬼一样,说着说着话还咳血。 是他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 秦冬霖胸膛口像是烧起了一团火,等他出口时,声音紧绷着,酝酿着暴风雨似的,每一个字眼都哑透了:“下来。” 湫十撇了撇嘴,这个时候倒是听话。她整个人往下一跃,三四十米的高空,她闭着眼,像一张被卷上天空的纸,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兜兜转转如同要落入他的怀里。 有一阵很浅的香顺着她的发丝飘上他的鼻尖,亲昵的,带着一点点俏皮的撒娇意味。 秦冬霖垂眸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垂着身侧的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环了下她的腰身,又不着痕迹地挪开,沉黑的眼瞳有一瞬漾开了涟漪。 湫十倒是毫不避嫌,她小兽一样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将唇角半干不干的血迹都蹭到他干净的衣裳上。 还不等秦冬霖开口问怎么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她就先一步朝他炫耀:“秦冬霖,我从天族手里抢了两个仙柚果!云玄和骆瀛联手都没留得下我!” 赫然一副骄傲的,等着被他夸赞的样子。 你说她聪明吧,她又总让自己莫名其妙受伤,说她不聪明吧,她又深知怎么提前堵住秦冬霖的话。 秦冬霖审视一样地寸寸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脸色并不好看,眉心紧皱,半晌都没说话。 宋湫十一看他这神情,这样子,就有些蔫了。 她偷偷瞥他一样,先是心虚般地嘀咕了好半晌,抚了抚鼻脊骨,又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半晌,她声线一变,嘟囔似的抱怨:“秦冬霖,我发现你这个人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我都虚弱成这样了。” “你还摆着脸凶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每一次写完都要去修结尾,删了又重写,时间就一下子过去了。(我枯了) 尽力粗、长了。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晚安。 爱你们。 41、心疼 第41章 小世界内, 古树苍天,溪流潺潺,唧唧啾啾的鸟鸣合着此起彼伏的虫吟, 像是高低两重奏, 幽静中带着独有的热闹。 只是寻来的两人, 根本无心看风景。 宋昀诃晚秦冬霖一步进来, 在看到宋湫十咳血的时候, 呼吸都有一息的凝滞,抬起的步子像是被灌上了铅,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又大步走上去,一向温润的脸庞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等他站到湫十跟前的时候, 她还毫无所觉的, 扯一下秦冬霖的袖子, 又偷偷去瞥他一眼,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简直是满脸的委屈。 这样的神情, 若是在从前, 叫潸然欲泣, 楚楚可怜,可她现在这副模样, 脸色如纸, 唇瓣乌白, 若非要用两个词来形容, 便是灯枯油尽、含苞欲折。 宋昀诃多看一眼,心就揪起来一下,原本就半悬着放不下的心,这下更是高高悬着, 一刻也落不到实处。 秦冬霖就更不必多说,他从头到尾都没给湫十一个好脸色,眉梢眼角凝着隐隐的怒意,深黑的瞳孔中辨不出情绪,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湫十还算是有自知之明,见他丝毫没软化的态度,蔫蔫地松了手,慢慢往旁边挪了两步,仰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开口唤宋昀诃:“哥哥。” 宋昀诃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张怎么看怎么虚弱的脸颊,眉不可遏制地皱着,他摁了摁嗓子,将心底憋着的那股火气勉强压下去,声线有些粗粝:“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哥哥?” 诚然,宋昀诃生来就是温润似玉的脾性,便是动怒,也不会如何表现在话语和脸色上,对宋湫十更是一惯疼爱,从小到大,各种调皮捣蛋都没舍得说过两句重话,这一句近似呵斥的话,已经算是极重了。 湫十这个人素来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别人是真生气假生气,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若这会,秦冬霖和宋昀诃只是摆着个冷脸做做样子吓唬她,她的眼眶真是说红就红,眼泪水便跟珍珠似的,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但若是自己有错,又惹得他们真生气的话,嘴撅得再高,再被晾着冷着,也不会哭哭啼啼抹眼泪。 湫十的头垂下去,半晌,哼出蚊子一样低低的声音:“知道。” 这个时候的湫十,乖得不像话,再配上那张令人生怜的脸,很容易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知道?知道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宋昀诃气得摁着胀痛的太阳穴碾了一圈。 “昀诃。”秦冬霖声线似雪一样清冽,他扫了湫十一眼,惜字如金:“先回去。” 宋湫十身上的伤,看起来不轻。 他这么一说,宋昀诃也反应过来了,他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心疼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原路返回。 等出了昌白虎栖居的小世界,一路上经过幽静的竹林,高大的灌木丛,还有一条接一条纵横交错的清澈溪流,他们不说话,湫十跟在后面也不敢多说什么,气氛一路都十分凝滞。 过了一座山涧,天族的营地便出现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昀诃追着那头虎崽子消失的时候,天族的人就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他们这一来一回的路程中,云玄被莫长恒和骆瀛拉到帐子里叮嘱了好几句,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成了那个春风满面好说话的小仙王了。 因而两者相见,场面还算是和平。 宋湫十是因为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将这两位看起来不太好哄的人哄好,没心思跟云玄呛声,又怕说多错多,天族和妖族会当场打起来。 云玄则是因为接下来的合作计划和天族现在的形势,难免在言行上有所顾忌,而且东西丢都丢了,再提起这茬,失的也只是自己的脸面。 “前几日还挺威风,怎么现在变成小病猫了?”云玄和骆瀛坐在石桌边,前者的语气倒听不出针对的意思,只是字句里带着刺,颇有一种挖苦嘲讽的意味。 “受了点反噬,用仙柚果补一补便无大碍了。”湫十回答得认真,眼瞳黑白分明,“论威风,这几日该是你风头最盛,这漫山遍野找人的火把,楞是一刻也没停歇过。” 前一句说他没本事,到手的东西都能被抢,后一句说他没君子气概,输不起还来恼羞成怒这一套。 云玄胸膛重重地起伏一下,气得闭眼,身体往后一躺,半句话也不想跟她多说了。 湫十伸手触了触鼻尖,在触到宋昀诃的眼神之后,也蔫蔫的偃旗息鼓了。 在他们跟着昌白虎去找湫十的时候,妖族的营地也搭建起来了,在另一个山头,跟天族营地遥遥相对。 伍斐笑着走上来,跟湫十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很快意识到不对,他用扇子轻点了下湫十的手肘,压低了声音问:“这是这么了?” 气氛凝重得像是结了冰一样。 许多次被牵连的经历令人记忆犹新,伍斐不敢跟湫十嘻嘻哈哈了,他清咳了一声,站起身行至一边,而后在石墩上落座。 三个人都坐着,唯独湫十站着,蔫头耷脑的,像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反噬还没逼出来?”宋昀诃抬眸,问。 湫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逼出来大半了。” 宋昀诃闻言,侧首看向秦冬霖:“冬霖,剑气精纯,克反噬,你……” “我不管她。”秦冬霖话语跟结了冰似的,他看向宋昀诃,道:“你去。” 他这句话一落,湫十便猛的抬眸,似是不可置信般望着他。 她的眼睛很好看,蕴着雾蒙着纱一样,陪着她那张鬼一样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楚楚可怜,甚至给人一种她要被风吹走的错觉。 秦冬霖心里更加烦躁,他转了转长指上样式简单的空间戒,轻飘飘地别开眼,一副根本不想看她的凉薄冷淡模样。 宋昀诃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不亲自探过湫十的伤,他心里没底,于是点头,唤湫十进了营帐。 ======= 一个时辰后,开辟出的小世界内,宋昀诃慢慢收手,湫十克制不住,歪头咳出好几口黑血,胸闷气短的情况终于得到了好转。 “按照你这样的反噬程度,至少还需要三次灵力温养才能将残余的反噬逼出。”宋昀诃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宋湫十,你知道你自己是在胡来吗?” 湫十用帕子将唇边的血迹擦干净后,团成一团攒在掌心里,神情要多萎靡就有多萎靡,还免不得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可我与你们走散,留音玉也坏了,鹿原秘境这样大,我总不能躲着缩着将这三年过完吧,仙柚果是天地灵物,是以后应劫最好的固心境的东西,天族的看到了他们心动,我看到了也心动啊。” “而且我当时上去的时候把握了分寸,我空间戒里那么多保命的灵宝,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湫十抚了抚鼻尖,慢吞吞地道:“天族的人都没能伤到我,我这只是强摘仙柚果的反噬,看着严重吓人,其实花十几天逼出来就没事了。” 宋昀诃看着她额上凝出的细细密密汗珠,再听着她这在轻松不过的话语,一时之间心里百味杂陈,神情复杂。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妹妹是娇气的,她确实也是这样的,她怕疼,怕挨罚,怕这怕那,一点点小事就哼哼唧唧,但又不全是这样,仙柚果的反噬有多疼,他大概也能从书籍中的记载中窥见一二,可方才疗伤的时候,她一声也没吭,半句不喊疼。 她好似确实,长大了,又好似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情。 已经做过的事,已经在走着的路,只要是自己选择了的,她就算是咬碎了牙也不会掉半滴眼泪,更不会说一声悔。 谁也别想看宋湫十的笑话。 宋昀诃伸出手掌,轻轻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顶,叹息似的道:“你在外横冲直撞,哥哥这几天心却一直提着,就怕你出事。” “还将自己弄得一身伤。” 湫十见他话语缓和了不少,也来了精神,她直起身,盘坐在蒲团上,将那颗莹白似玉的仙柚果从空间戒里拿出来,在他面前炫耀似的掂了掂,感受着充盈的灵力笼罩整个小世界,言语之中甚至还有些隐藏不住的小得意:“我抢了两颗,一颗分给昌白虎了,我手里的这颗掰开的话约莫有五六瓣,就算只有五瓣,你,我,秦冬霖,伍斐,陆珏,我们五个,刚刚好够分。” “若是再多出一瓣,就给长廷,他离应劫也不远了。” 宋昀诃心都软下来了,他道:“你拼着受伤换来的东西,分配起来倒是大方。” “怎么平时就跟守财奴似的,宝贝只往里进,不往外出?” 湫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回答得倒是诚实无比:“我自己库里的宝贝虽华贵,但终究凡庸了些,能叫你们这种眼高于顶的眼光看上的,不是秦冬霖送来的,就是你替我寻的,我总不能拿你的东西送他,或是再拿他的东西送你,而若送给旁人,我必然不愿意。” 她自己的东西,就怎么都舍得了。 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 其实她都知道。 宋昀诃失笑,他整了整衣裳,从蒲团上站起身,道:“我是好说话,舍不得对你发火,三言两语就被你糊弄得晕头转向,秦冬霖可没我这么容易忽悠。” 湫十原本还算明媚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盘着腿,想起方才在外面秦冬霖那个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态度,再想想他那冷得掉冰碴子的话语,有些苦恼地捂了一下脸,语调委屈,又像是憋着一股气。 “我好生气啊。”她仰着头看宋昀诃,道:“他居然说不管我。” 她似是不可置信般,青葱一样的指尖指了指外面,又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泄了气似的重复了一遍:“他说不管我!” 这个活宝样! 宋昀诃没绷住,忍不住笑了一下,收起了原本想吓唬吓唬她的心思。 “你还生气呢。”他道:“你看看你把秦冬霖气成什么样了。” “你和我们走散这几日,我们进了一场幻境,从幻境出来后,他的剑意受心绪的影响有些不稳定。之后从天族那得知你的消息,他带着妖族的队伍跑了好几个城,眼都没阖过,马不停蹄跑来寻你了,就怕你出事。” 宋昀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们都担心你,你倒好,哪里危险往哪钻,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真让哥哥们担心。” 湫十低声道:“那我明明有跟伍斐一样的实力,可以朝前冲为队伍,为自己争取,若是跟孩童一样躲在庇护之下,我这万年苦修,又有什么意义呢。” 末了,她还不忘加一句:“而且就算这样,他也不能不管我!” 反正横说竖说,就是不能不管她。 若说前面还算是有理有据,后头紧跟着的这句,话语里的骄横劲就又上来了。 宋昀诃挑了挑眉,道:“他要真不想管一个人,用得着说出来?” 明明就是咬牙切齿,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口头上放一两句狠话。 这样想着,宋昀诃甚至有些同情起秦冬霖来,他那么清冷少话的性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被自家妹妹气得跳脚了。 然而哥哥都是向着妹妹的,即使知道秦冬霖这几日过得跟他一样煎熬,在这样的时刻,宋昀诃还是拍了拍湫十的肩头,捡着好听的话哄她:“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这个人,就是嘴笨。” “说着气话,其实就是看你这样,心疼。” 宋昀诃顿了一下,又道:“你看他方才在外面,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湫十听了这话,嗤的一下乐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人都比秦冬霖会说话。(狗头微笑脸) 今天下楼梯丢垃圾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到膝盖了,特别疼,去了一趟医院处理,所以来不及双更合一,我看看明天好一点的话给你们补上。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 42、听话 第42章 宋昀诃又叮嘱了几句后, 起身离开了小世界。 湫十在蒲团上缓了一会,将起了褶皱的裙摆一点点压平,心不在焉的, 手里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 小世界被设置成了寻常密室的样子, 光线暗淡, 阁角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香炉, 里面燃着一种浅浅淡淡的安神香,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而起,令人心旷神怡。 宋昀诃出去没多久,妖月琴灵就跳了出来。它悬在半空中,两只肉乎乎的手合抱着一个硕大的仙桃, 小口小口地啃, 桃子的清香甘冽便毫无保留的逸散在空气中, 它啃一口手里的桃,再看一眼宋湫十, 问:“怎么不把骆瀛打了你一掌的事告诉他们?” 湫十屈膝, 手托着腮, 听到这话, 像是想起了什么情形,眉头皱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说的。”她明显的心不在此地, 说话的声音都蔫蔫的:“我从他们手里抢东西, 就得做好被强留的准备, 只挨了一掌算是轻的了, 总不好还哭哭啼啼学小孩子告状。” “技不如人,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琴灵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性情也算了解,越了解就越喜欢。 胆大但并不莽撞, 小事上骄横,爱耍小脾气,大事上却不含糊,有自己的思量和考虑。 琴海主城将这个孩子教得很好。 湫十眼波一转,声线懒懒散散:“天族那样的姿态,摆明了是想同我们合作一起寻找秘境遗址,我将这件事说出来,我哥和秦冬霖肯定不会再考虑了,说不得还得打起来。” “拿着那张残图,我们也没用,还不如将图拼凑起来,寻一些真正的好东西。” “就算要分一半出去,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琴灵看着小小的一个,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几句话的时间,比它半个身子还大的仙桃就全部进了肚子。琴灵重口腹之欲,还特别小孩子气,导致湫十每回在史册中见到那些描写圣物之灵出手,天崩地裂,山河逆转的文字,总是无法将两者重合。 “你想得倒是挺透彻。”琴灵拍着圆溜溜的肚皮打了个嗝,小拳头握着伸了个懒腰,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想跟他们一队。” “我确实有些顾虑。”说起正事,湫十回了神,她道:“那个程翌,我每回只要跟他牵扯上,不是做梦就是眼前刺痛,而且我觉得他很好看。”湫十两条细长的眉不解地拧了起来,道:“从前我被他救回黑龙族养伤的时候,尚未有这种感觉,只觉得他长得干净,看着舒服,这回再见,分明长相没有变化,但他给人的感觉……” 湫十卡了一下,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她垂眸沉思半晌,才勉强找了个词形容:“像是一只将媚术修到了极高深境界的狐狸精。” 琴灵捧着肚子笑了两声,而后仔细回忆起程翌的样子来,半晌,摇了摇头,道:“你的眼光不行,就这样的货色,能同修媚术的狐狸比?” “洪荒时期,有一位六界公认的第一美人,大家称她为玉面仙子,她就是妖族的九尾天狐,但跟你那未婚夫并不属同族。那种九尾狐性情和顺,天生便是尤物,媚术修到后面,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变幻莫测之能。当年朝圣大殿,她蒙面一舞,古帝都曾赞过。” “只可惜因为这一声赞,她生了不该有的想法……”琴灵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每次提到洪荒,那个遥远而瑰丽的世界,琴灵就总是有许多的顾忌,每次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但饶是这样,也足够湫十在脑子里演绎一场大戏。 “那样的人物,也会被儿女情长所困?”湫十小声道:“我还以为,到了那种层次,便不会为七情六欲动摇了。” “沉迷古帝,说出去倒也不算丢人。”琴灵眯着眼,神情有一瞬恍惚,像是透过万千年已经流逝掉的时光,回首再去细想当年的故人、旧友,说出口的话语都带着叹息般的感慨:“自古红颜配英雄,古帝无双风姿,仰慕者自然不在少数。” 湫十颔首,道:“我也曾看过古籍,里面提到过,古帝红颜知己不少,个个都十分出众。” 琴灵身子僵了僵,它以一种湫十无法理解的眼神与她对视半晌,而后咳了两声,斟酌着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古籍,不知出自谁人之手,乱写一通也敢传于后世,你别总看些这种无厘头的东西。” “洪荒时期,厉害的大能不知多少,各族圣子、女君,莫不都是娇妻美妾,正君男宠,雨露均沾。古帝居无上之位,除却一位帝后,身边未有女子近身,哪来的红颜知己。” 湫十见它罕见的一口气说了长串,有些奇怪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琴灵沉默了半晌,将话题扯回到程翌身上:“是不是你见惯了九尾银狐一族侬丽逼人的样貌,再见这种温柔小意的,便觉得新鲜,无从抵挡?” 湫十下意识地反驳:“我活了三万年,好看的不好看的见过不知道多少,而且若论温润儒雅,宋昀诃才是女子们评选出来的榜首,比程翌差在哪了?” “而且你看莫软软。”湫十揉了揉鼻尖,手指尖指了指西边山头的位置,道:“这才几天,先前还对程翌所有防备的,现在连天族三个小仙王之间谈事都要拉上他了,她再心无城府不设防,也不至于如此吧?” 说完,她想起莫软软那个傻乎乎容易被人骗的性子,也不确定了:“不知道怎么的,我现在就是觉得他很邪门,整个人从头到尾都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可我说不出来。” “若是没有意外,程翌会在秘境中获得不小的机缘。”琴灵道:“记得我上次同你说过,他跟鹿原秘境有些渊源。任何一个被这里面沉眠的大人物看上的人,身上都会被笼上一层气机。” “别人无法察觉,但我们这种生长在此地的自己人,都能看出来。” “他还未踏入秘境的时候,身上就有老熟人的味道了。方才在外面见了一面,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那层气机笼罩在内了。” 湫十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地嘟囔:“运气倒是挺好。” ======= 湫十从小世界出去的时候,秦冬霖,宋昀诃等人都已经不在妖族的营地了,一问才知,天族三小仙王相邀,让他们几人过去商议些事。 除了那块残图,他们之间,也没有别的事好谈、能谈的了。 “少君说,让姑娘出来后也同去商议。”得了宋昀诃吩咐的人如实道。 湫十颔首,足尖轻点,整个人化为一片轻飘飘的花瓣,又像是一只灵巧的雨燕,从一处山头到另一处,眨眼间便到了。 天族的营帐外有专人守着,见了宋湫十,也没多过问,只是往里通报了声,便让她进了。 今日气温下降,山里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毫无预兆地来,又毫无预兆地走,天穹上却始终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平素热闹的山谷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沉寂不少。 用灵光构建起的营帐内,人分为两边坐着,以一张桌子为分界线,天族的人在那头,妖族的人在这头,气氛并不算融洽。 明明是谈合作,看架势却要打起来似的。 宋昀诃身边还有张空座椅,瞧着便是为她留的,可湫十走到秦冬霖身边便走不动了似的,她与坐在秦冬霖身边的伍斐眼神对视了一瞬,后者经历了不少回这样的事,抓着桌面上的扇子起身,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一走,秦冬霖身边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湫十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望着对面的骆瀛等人,声音柔软,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好了,先前谈到哪了?继续说吧。” 之后商谈的事,主要由宋昀诃和云玄在说,秦冬霖是个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的清冷性情,骆瀛也不遑多让,伍斐不着调,时不时含着笑插几句话,来一出似是而非的讨价还价,争取利益最大化。 有他们就够了。 这种事,湫十不是很擅长。 她不可避免的分心了。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沉稳的性情,小黄雀一样的,就爱围着秦冬霖叽叽喳喳,他有多清冷,她就有多爱闹。 就比如此时,秦冬霖原本闭目靠在椅背上,长而密的睫毛覆在霜雪一样的肌肤上,修长匀称的手掌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膝上,眉目虽冷,但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现出一种近乎诡异般的温柔来。 湫十还在为他方才那句“不管”生气。她生气了,他也别想好过。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湫十不是低头去挪一挪椅子,就是将从伍斐手里顺过来的玉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嗑在桌角上,发出轻轻脆脆如珠玉一样的声音。 一刻都不停歇。 等她终于不闹腾的时候,秦冬霖也睁开了眼。 坐在身边的人脸只有巴掌大,乌发松散,红唇点点,见他望过来,整个人都绷了起来,是那种明明使各种小动静引他注意,被人发现之后那种欲盖弥彰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 秦冬霖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感受到比之前强了不少的气息,眸中的晦色退了许多。 他给她传音,声线有些哑,像是才睡醒一样,还带着莫名的慵懒:“好好坐着。” 湫十眼珠子一转,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偏要和他反着来。 秦冬霖像是早就猜到她会如此反应一样,倒也没说什么,问:“身子好些了没?” 湫十这下终于有动静了。 她像是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一样,给他传音的时候声音特意扯高了不少,咋咋呼呼的:“你不是不管我吗?” 秦冬霖寒雪一般的视线挪到她纤细的指骨上,听着她这气呼呼似质问一样的七个字,饶是以他这样清冷寡言,万事不放心上的性情,都几乎想叹气。 若是真能不管她便好了。 他的人生,哪里会有这样多的不可控制、心烦意乱。 然而这些话,再给秦冬霖一张嘴他也万万不可能说出口。 他似有似无地颔首,下一瞬,又靠回椅背上,阖上了眼,当真一副无情无欲什么也不关心的模样。 湫十气得牙根痒痒。 跟天族的初次交谈并不愉快,双方都不打算让步,再加上从前的矛盾,彼此不能放心,伍斐眼看着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便提议先散了,大家回去都再想想,既然要合作,就都拿出合作的样子和诚意来。 从天族的营地回妖族,旁人足尖一点就过去了,湫十不行,她慢吞吞地走,边走还边咳,才回到妖族的营地,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宋昀诃为她造出来的小房间了。 先前给她传话的人看着这一幕,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跟天族的人打了一架——明明之前过去的时候动作矫捷得很。 宋昀诃是知道她身体状况的,眼前这一幕又实在是似曾相识,他看了眼湫十虚弱的背影,又望向显然被牵动了情绪的秦冬霖,莫名的有些心虚。 同样看穿了湫十把戏的伍斐上前,拍了拍秦冬霖的肩头,欲言又止。 夜深,万籁俱寂。 秦冬霖踏步进湫十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人一听着动静,顿时整个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好似总有那种胡搅蛮缠的本事,将无理之人变成他。 她不说话,秦冬霖也不说话,他悄无声息坐在床沿上,半晌,将手搭在她凝脂似的手腕处,清凉而醇和的剑气传入她的体内,一圈圈游走,灵光闪烁。 良久,秦冬霖松开手,她便触电似的将手腕缩了回去,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样子。 这样的沉默仅仅维持了一刻钟,湫十便受不住了,她将身边的位置拍得噔噔响,一张芙蓉面映着月色,灵动而活力。 “秦冬霖你是哑巴吗?”她超大声地嚷嚷:“我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她真挚热烈得令人莞尔。 秦冬霖扯动了下嘴角,问:“为什么生气?” 湫十用一种这还用问的神情看了他一会,到底沉不住气,十分理直气壮地道:“你说不管我。” 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复又抬眸,问:“我能管得住你吗?” “能啊。”湫十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你一皱眉,一摆脸,谁不听你的啊。” 秦冬霖胸膛上下起伏一下,蓦的笑了一下,再看她时,声音柔和了些:“起来。” “干嘛?又让伍斐烤肉?”湫十一边问,一边听话地坐了起来。 秦冬霖默了默,忍耐般的点了点太阳穴,言简意赅:“去密室,将反噬逼出来。” 湫十眼里顿时带上了一点点笑,声音里也毫不掩饰的挂上了得意,仿佛戳穿他的口是心非是件多么让人骄傲的事:“你不是说不管我吗?” 秦冬霖知道,这个话他今天要是不回答好了,让她开心了,接下来的几日,耳边都将时时都是这句话。 穿过长廊,湫十手里的琉璃灯晃晃悠悠,蹦蹦跳跳一样不老实,她还不忘扯一扯秦冬霖的衣角,催促着什么一样。 终于在密室门口,秦冬霖脚步顿了一下,如了她的愿。 “管。”他的声线沉而低,怕她太嘚瑟,又怕她日后肆无忌惮再将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加了一句:“你听话,就管。” 湫十侧首,想了一会,接着追问:“怎么才算听话?” 秦冬霖没回答她。 半刻钟之后,湫十掐着秦冬霖的胳膊,嘶嘶地抽凉气,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秦冬霖的袖子上,偶尔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人心尖一颤。 她整个人几乎被秦冬霖圈在怀里,疼得想逃,又被秦冬霖扼着手腕强硬地扯回来。 秦冬霖一边要全神贯注给她清除反噬,一边还得遏制住她不要乱动,手忙脚乱,分身乏术。 比宋昀诃给她疗伤的时候痛。 湫十眼泪水控制不住往外流,她一边吸鼻子,一边道:“我算是发现了,疗伤这事,绝对不能让剑修来做。” 剑气精纯,是所有反噬邪祟的死敌,湫十体内的反噬遇见秦冬霖的剑气,俨然就像热油里落入了一盆水,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秦冬霖下颚绷成了一条线,除了偶尔呵斥她几句让她别乱动之外,旁的话一句也没多说。 日前让宋昀诃帮她疗伤,是因为他体内剑意躁动,怕适得其反伤了她,但若论疗伤的效果,剑修遥遥领先。 等终于逼出全部反噬,湫十便又活蹦乱跳,精神百倍了。回房间的路上,她将琉璃灯塞到秦冬霖手里,让他拿着,自己则拽着他的手臂,虚虚地环着,两道人影在摇摇晃晃的灯下被拉得极长,肩并肩走着,显得格外亲昵。 等到了房门口,湫十转头要进去,被秦冬霖喊住了。 月影下,不远处的树与藤交缠,群山静静矗立,虫喃阵阵,鸟兽不时从某一处蹿出,像是在被黑暗中不可言说的存在追赶。 男人身子颀长,容貌极耀眼,似月一样清冷,雪一样甘冽。 “宋湫十。”他连名带姓地喊她,眉目间蕴着一两分阴鸷,语气甚至有些躁乱:“别受伤,就算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来,跟着我念,画七是大猪蹄子,天天不准时。(哭了) 反正都已经超时了,我这里也回答一下评论区的宝贝说湫十倒追的问题。 没有倒追,秦冬霖就是这个人设,不是不关心,只是不会表现在嘴上,而且因为自身血脉和剑法的原因,脾气很差,但是你们看,这么多年,他把湫十保护得多好。 他跟孚祗那种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是两种极端,孚祗很好,他也很好,后面一切都会好。当然如果不喜欢这种性格的宝贝,可以及时止损了,不要勉强自己,已经买到了这章的,可以围脖找我退钱,我们下一本有缘再见。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43、合作 第43章 重影山脉坐落在凤回城最边缘地域, 多水多山,灵力充沛,山中又多生野兽, 花草灌木茂盛, 孕育了数之不尽的灵物精粹。因而晨起日光初生之时, 山脉中那些隐匿的看不见的地方, 便率先热闹起来。 虫喃声声不绝于耳, 鸟鸣停一阵,歇一阵,不远的溪流边,一两只不怕人的麋鹿低头饮水。 湫十从自己的小帐内出来, 一眼就见到了宽衣长袖, 倚风而立的宋昀诃, 不远处,伍斐轻喘着气, 弯腰拾起被打落的玉扇, 倒抽着凉气, 面容现出些扭曲的狰狞来:“宋昀诃, 你能不能下手轻一点。” “你下次要再拉人对练,别找我, 去找秦冬霖。” 宋昀诃走近, 先一步将他那柄宝贝得不行的扇子捡起来, 放到他的手心里, 声线温润:“抱歉,许久没如此敞开手打一场了,有些收不住。” 每次都来这一套,打完人给个笑脸, 下次再练,也一样收不住手。 湫十从后面绕过去,踮着脚拍了拍伍斐的肩头,一双盈盈秋水眸里满是笑意,要溢出来一样,脸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 “怎么?”伍斐见她一副典型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挑了挑眉,像是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问:“和好了?不闹了?” 这要是换做别的世家贵女,宗门圣女之类的人物,或是羞,或是恼,可湫十却不。她眼眸弯弯,声音甜滋滋的,沁着蜜糖一样:“我和秦冬霖什么时候闹过?我一向最听他的话。” “瞧瞧,听听。”伍斐望向笑容凝滞在唇畔的宋昀诃,道:“天天嘴里念着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半点眼神都不带分给我们的。” 宋昀诃从小心里就堵了一口气,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做得无可挑剔,修炼一途也极有天赋,被人寄予厚望,只在做兄长这一块,屡屡受挫。 有时候,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摆在湫十眼门前,主城府上,拐个弯,走几步就能寻到人的事,她为啥偏要舍近求远,跑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可偏偏次次如此。 最令人受伤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想归想,宋昀诃好歹稳重些,他不着声色地敛了神情,没跟着伍斐似的插科打诨:“反噬都逼出来了?” 湫十点了点头,眺望着远处的山头,视线中,一尾雨燕贴着苍翠的绿色闪电般掠过去,很快成了一颗黑色的雨点状剪影,从山的一边穿梭进了瀑布后的飞流中。 “哥哥,天族那边最终怎么决定的?”湫十揉了揉眼角处,问:“是要合作,还是不合作?” 其实不论是天族还是妖族,合作是肯定想合作的。现在仙柚果被摘,山脉里又没寻到别的机缘,若是不想合作,完全没必要都停在重影山脉浪费时间。 天族如此,妖族也是如此。 毕竟在鹿原秘境里,时间就是珍贵的宝藏。 宋昀诃也望向了天族的营地,看了一会后,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道:“天族只同意对半分,再多退一步都免谈。” 湫十回忆了下昨日双方商谈的内容,脑海中也浮现起莫长恒起身时说话时温和而斩钉截铁的态度,他说:“天族和任何种族谈合作,从来都是四六分成,你们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合作,也知我所言非虚。” “这回,我天族算是拿出了莫大的诚意,若妖族也对这合作心动,便是你们好我们也好,大家各取所需,若是觉得不行,非要坚持你六我四,便就此散过,之后如何,各凭机缘。” 天族势大,又从来自恃清贵,眼高于顶,能一口吞下的东西绝不分给第二个人尝甜头,一口吞不下的也得占大头,两家对半分,对他们而言,确实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例外了。 这还是因为骆瀛受伤,而遗迹图被一分为二后迫于无奈的妥协。 三人站在一个小山丘上,山丘下被挖空了一半,只剩下里头那一半支撑着,他们则站在被挖空那一半的边缘处,感觉随时随地要掉下去一样。 湫十在树冠底下蹲下来,长而柔软的裙摆似海藻般铺开,伍斐有样学样,在她身侧顿下来。 “你说。”湫十撞了撞伍斐的手肘,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脆碎多汁的灵果,而后被酸得直闭眼,话语含含糊糊。 “我说什么?”伍斐对她喜欢尝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尝试,他默默地挪远了几步,不疾不徐地道:“我的意思是,五五分也不错,当初提我们六他们四的时候,也没想着他们能答应。” 天族并不只靠骆瀛一人,他们队伍的整体实力甚至比妖族更强上一线,再往下压,别说骆瀛等人根本不会同意,就算他们同意了,他们手底下的那支队伍也不服气。两族气氛本来就不算融洽,世代恩怨积郁已久,合作的时候再带上情绪,根本做不好事情。 “我跟伍斐是一样的想法。”湫十慢吞吞地接了一句:“鹿原秘境机缘虽多,但也不是说随随便便就能撞见的,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造化,哪怕要分一半出去,也不应该拒绝。” 说完,湫十垂眸,低低地叹息一声:“早知道这样麻烦,当初他们在临安城,我们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将东西抢了。” 她时常说这样干过嘴瘾的话,抢抢仙柚果这种无主之物还好,若原本就是别人手中之物,她便怎么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宋昀诃颔首,道:“且看今日,再作商议。” 秘境内风雨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言,昨日还是乌云遮日,大雨不断,今日就已经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来妖族营地商量合作事项的,是天族一向最不管事,被当做吉祥物宠的莫软软。 她要跟湫十谈。 湫十用灵力建了个小世界,请她进去。 两位平素养尊处优,互相看不顺眼的金枝玉叶经过几次的接触,虽没有似从前那样争锋相对,但也实在算不上友好。 莫软软在石椅上落座,湫十站起身,垂着眸给她添了杯茶水,再给自己添满,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是你来跟我谈?”湫十问,她确实没想到会是莫软软来谈这种事。 “天族的事,我能做主,妖族的事你也做得了主。”莫软软倒是很给面子,胖乎乎的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给了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味道尚可,但不够甘冽,不如主城待客的茶。” 湫十道:“自然不如,难不成进秘境之前,你还往自己的空间戒里塞了上好的茶叶?” 莫软软没吭声了,她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在能救命的灵药丹丸和诸如茶叶布帛类似物件之间做选择。 “还有一个原因。”莫软软抬眸,一双如黑葡萄般圆溜澄澈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湫十,道:“天族的那块残图在我手里,妖族的图,应当是在你手里。” “骆瀛说,若是你们不愿意合作,又都不愿意放弃那份遗迹,其实还有个方法。”莫软软生来便是软哒哒的嗓音,便是竭力显得郑重其事,其实也没什么威慑力,她道:“我们可以将两块图拼成完整的一块,我们就在这小空间里看半个时辰,将上面的字眼、图样都记下来,能记多少全看自己,出去后两家凭本事获取,如何?” 她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湫十一听这样的说话方式,就笑了。她并没有回答莫软软的提议,而是问:“莫长恒想出的方法?” 莫软软诚实地点头,圆圆的脸颊鼓起,看久了竟跟琴灵有些相似。 “回去告诉他,这个方法行不通。”湫十伸手将鬓边的碎发一点点别到耳后,吐气如幽兰:“这个方法,早在进密室前,我就跟秦冬霖商量过了。” “为什么不行?”莫软软不解地追问。 “因为那张完整的图,既要指示我们具体的位置,又充当了钥匙。”湫十抿了抿唇角,“若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我们又何必在这座山脉磨上这么两日。” “我不明白。”莫软软眉毛皱起来,她十分诚实地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不用明白。”湫十跟莫软软不是头一天打交道了,她没有指望这位小公主能听明白自己讲的东西,只是朝她颔了颔首,示意她起身回去问问真正能做主的那三个:“你就跟他们说,那不仅是张图,也是钥匙,他们便能懂我的意思了。” 莫软软才要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在湫十的目光中,她拿出一块系着流苏穗子的留音玉,指尖稍动,输入了些灵力。 那边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就接了。 “软软。”骆瀛面对莫软软时,几乎很难看到除了耐心和温柔之外的其他情绪。 男子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带着些沙沙的哑意,软软两个字咬得格外好听。 “骆瀛,宋湫十说你们的办法不行诶。”莫软软想了想湫十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她说那张图也是钥匙。” 那边静默了一会,再开口时,依旧是耐心而温和的语调:“软软,宋湫十在你旁边吗?” “我在。”湫十接过莫软软递过来的留音玉,随手往桌面上一放,声调冷冷淡淡,话语不算多热络。 “你为什么觉得那张图是钥匙?”骆瀛显然也没多话跟她说,直截了当发问。 湫十沉默了半晌,倏而笑了一声:“或许,你们都知道,婆娑剑认主了。” 圣物有灵。 婆娑剑是从鹿原秘境流落六界的,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钥匙,它自然有一套分辨的方法。 半晌,莫长恒肃然的声音从留音玉里传出来:“遗迹内的东西,天族和妖族五五分,两族联手合作,如何?” 湫十垂下眼睫,把玩着留音玉上挂着的流苏穗,纤长的手指将它慢慢推到莫软软跟前。 莫软软有些紧张的,显而易见的屏住了呼吸。 湫十勾了勾唇,原本冷然的神色眨眼间就柔和下来,她慢条斯理地道:“好啊。” “整顿你们的队伍,今夜戌时出发。” 莫软软走的时候,看了眼湫十,欲言又止,再三踟躇。 湫十被她看得有些奇怪,伸手抚了抚脸颊,没摸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莫软软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忍不住问:“我脸上开了花么,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莫软软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又坐了回去,她脸上的神情是矛盾的,甚至可以说是两种情绪撕扯着。 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专注,湫十迎上这样的目光,似是心有所感,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她道:“湫十,你说那个程翌,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湫十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绷紧了。程翌在天族的队伍里,她没有机会接触,倒是跟莫软软朝夕相处,更容易被看出端倪来。 思及此,湫十问:“你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莫软软乌溜溜的瞳孔转了转,以一种又认真,又苦恼的语气道:“不知道为何,我一见到他,便好喜欢他。” 湫十听完,沉默了许久。 若是她自己没有经历过同样怦然心动的感觉,若是她自己没有做出那些现在想起来荒诞而不可思议的举动,她现在应该往椅背上一靠,懒懒散散地嘲笑莫软软看男人的眼光不过如此。 可偏偏那种鬼迷心窍,那种心动不止。 她都感受过。 也都在程翌身上。 因此,半晌后,她也只轻轻地问了一句:“那骆瀛呢?”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对着莫软软问出这句话,像极了当初她为程翌跟家人呛声,宋昀诃摁着额角,有些疲惫地问,那秦冬霖呢时的情形。 她终于能够明白一两分他们的心情。 莫软软愣了一下,道:“他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湫十反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晚安。 么么啾。 44、变故 第44章 小世界里, 和风与旭日随主人的心意变化,皆有片刻的凝滞,那丛常常出现在湫十小世界里的竹林也渐渐停下了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 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和虫喃戛然而止, 湫十甚至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莫软软骨骼纤细, 只是脸颊和身上的肉也多, 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粉嫩丸子, 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石桌,也隔着两盏香茶袅袅而上的腾腾热气, 抬眼看彼此, 像是蒙了一层纱, 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莫软软侧着头认真地去想那个问题, 湫十也不催她。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 在如玉般细嫩的肌肤上投落下一丛小小的阴影, 像是也在想什么一样, 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抿。 她问莫软软的问题,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不一样的, 她内心无比清楚。 秦冬霖与她一起长大, 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情, 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欲言又止、未尽之语,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任何话都可以毫无顾忌敞开了说,甚至,再贵重的东西都可以分享, 不分彼此。 而程翌…… 不可否认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来的那顿时间,湫十确实是有过心动的,那种感觉十分奇特,来势汹汹甚至可以说不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沦,无从抵抗。 她当时只会想,秦冬霖会懂她,会明白她,他们玩得那么好,比兄妹还要亲,饶是她解除了婚约,饶是她情窦初开,有了真正喜欢的男子,他和她,也依旧是最亲密的伙伴,依旧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战友。 那种宛若失心疯的想法和行为,湫十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没有资格说莫软软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中招的过程一样迅速。 如果没有那场梦,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象,她不会对程翌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产生防备和警惕,她将伤害父母,伤害宋昀诃,伤害秦冬霖,伤害一切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一如莫软软现在。 湫十突然很烦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 她原本以为莫软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有想到,莫软软回答了。 她皱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满脸纠结地道:“骆瀛永远不会对我生气,他说不论什么情况,都会一辈子守在我左右,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也是开心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想。但程翌他……”说到一半,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很奇怪,我一见他,眼睛就挪不开了,他分明生得没有骆瀛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同他说话,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湫十沉默了一会。 按理说,她不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盘乱棋,那几个小仙王戒备心强得要命,她宋湫十就算什么也不做,在他们眼里都是重点观察对象,若是再说几句什么,莫软软之后跟程翌走得近了,说不得还要她来背这口黑锅,她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一口气就哽在喉咙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会气得爆炸。 可若是不管,说不好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莫软软走上一条脱离人生轨迹的路。 莫软软可能会跟梦里的自己一样。 那是一条不归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一会,莫软软的那些字眼围着她打转,一刻都不停歇。 “我问问你,如果,我说如果,日后有一日,因为你和程翌的关系,会让骆瀛受到伤害,你怎么选择?”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转了下,视线落在莫软软的脸颊上,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挣扎。 这一回莫软软回答得很快,她紧了紧拳头,道:“骆瀛是我带回来的,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都是在与天宫作对。” 她是天宫正统嫡出的公主,她有说这话的底气,当初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给了骆瀛一往无前的保障和底气。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意味着天族资源的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横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为有你的偏爱,如果哪一天,这份偏爱给程翌了呢。”湫十似笑非笑地道:“你父亲会竭力培养骆瀛,风头甚至超过莫长恒,可是打着让他做天族公主驸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厌烦了他,想跟别人在一起了呢?” 那骆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艰难,天族给出的一切权势,全部收回,甚至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也要拱手让人。 断臂为臣,跪匐女皇座下,说不定就是这位小仙王最终的结局。 莫软软很想说些什么,想否认,想站起来大声说她不能这样假设,但最终也只是蠕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行了,我不逗你了。”湫十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盘,听着却并不强势,反而甜滋滋的,听着像玩闹似的:“莫软软,你想想我之前闹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谣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没半分想法,便是他们想捕风捉影也没由头。”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强的本事,又到底生了张怎样绝世惑人的脸,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还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心动。” 湫十冷而重地哼了一声:“我身边男子,不说秦冬霖,就是伍斐、陆珏,哪一个拿出去不比他能看?便是我见色起意,首先他也得有那个能令人一见钟情的样貌。” 莫软软听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两条眉毛拧起来,小声附和道:“我自己也觉出些不对来了,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时候,便觉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处都有韵味极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得不行,他半个字的不好都说不出口。” 她说完,湫十就有些后悔要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遗迹所在了。 这个程翌太邪门了。 不该凑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后若是查证出来确有不对之处。”湫十看着看向莫软软,近乎一字一顿道:“黑龙族虽归顺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绝不放过他。” 莫软软看着突然变了个气场的湫十,愣愣地点了下头。 ====== 确定了出发的具体时间,天族和妖族整顿队伍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烈日还悬在高空的时候,两支队伍便合并成了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不对付,从这一辈年轻人的领头者之间的关系也能看出一二。但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一段时间不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这样处处危险的地方,该叮嘱的该约束的都得做到位,别一方队伍出了事,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这样的状态别说合作了,只怕会当场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骆瀛、莫长恒便到了妖族的营地里,进了宋昀诃设置的小世界里。 湫十和莫软软将各自保管的半张残图拿出来,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终于凑成了一张完整的遗迹图。 原本还灰扑扑的牛皮纸张在拼接完之后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灵光,那些像孩童信手涂鸦的曲线和黑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融合,在半刻钟之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样子。 他们凑在那商议讨论接下来的路程规划,湫十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一旁,时不时往外看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又苦坐了半个时辰,湫十起身,她凑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间,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秦冬霖长指点在图中的某一处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像是才见日光,甚至能看见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细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来将要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来,撑在桌沿上,才要开口,手背上就传来了羽毛一样轻抚的触感。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挠了挠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力道,小而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吸引了其他几人的视线。 偏偏她还仰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毫无所觉似的,见他望过来了,便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对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不可见蹙眉,与她那双盈盈楚楚的水眸对视一瞬后,不动声色地落败下来,他道:“戌时之前回来。” 湫十点了点头。 她提着裙摆转身,小小的一个,骨架纤细,白颈欲折。 “湫十。”秦冬霖的视线从那张遗迹图上转到她的背影上,声线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记得,听话点。” 这个时候,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 “没看出来,你们这位小公主,还挺黏人。”云玄挑着一双桃花眼笑了声,接着将实现落回到遗迹图上,问秦冬霖:“你方才说的哪?我看着像是镜城。”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方才想说的话,被宋湫十那么一挠,云玄这么一说,仿佛从脑海中飞了出去。 这对记忆力超常的他来说,是极其反常的事。 同样反常的还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亲妹妹的态度打击到了。 他人明明就站在这里,湫十去了哪,去干什么,他作为兄长,竟还要开口问秦冬霖才知道。 其中差距,谁看谁知道。 秦冬霖很快便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了。 他知道,宋湫十这时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了,之前因为要共同抢夺仙柚果,他们曾短暂的合作了一下。昌白虎作为洪荒虎种,也算赫赫有名,即使还未成年,也是凶性难驯,随时可能来个翻脸不认人。 她又是那么个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无防备的性情。 秦冬霖越想越乱,眉头越皱越深,等霍然回神的时候,胸膛处几乎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分心想人、想事的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自从出了上次流言风波和这次失散事件之后,这种感觉几乎渐渐攀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没心没肺,从前还只是惹祸生事,现在倒好,越活越回去,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了。 就真的,很烦,很让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闭了下眼,言简意赅说完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朝面色凝重的宋昀诃颔首,声线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起伏:“我去看看。” ===== 宋湫十才走不久,莫软软也提着裙摆跟了上来。 两个人隔空相望,湫十择了一根倒塌的巨树坐下,莫软软也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湫十看向她,道:“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说,说完就赶紧回去,别等下出了什么事,你几个哥哥还找我的麻烦。” “你又不怕麻烦。”莫软软慢吞吞地,以一种说惊天秘密的口吻对湫十道:“我听莫长恒说,在骆瀛伤没好之前,不准云玄去惹秦冬霖,打不过还惹,就是给天族丢人。” 说完,她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你别担心,没人敢怪你。” 湫十从未见过如此憨厚老实,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对着莫软软那张软乎乎的包子脸,唇角动了动,愣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要出来做什么啊?”莫软软问她:“为什么秦冬霖和宋昀诃都要你听话点啊。” “没什么事。”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个无形的入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里,只要我别惹出大事,别让自己受伤,其他的都没什么,他不会多过问。” 莫软软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秦冬霖对你也很凶吗?我就没见到他有笑的时候。” 湫十听她这么一问,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她:“凶,可凶了,你见有谁不怕他的?” 她话音落下,莫软软忽然坐直了身体,湫十循着方向看过去,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程翌?!”她沉沉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撼随着话语吐出来:“他跟昌白虎是怎么认识的?”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也跳了起来。 “湫十,它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琴灵跳脚,被昌白虎的行为气得不行:“这虎崽子脑袋没长全吗,它自己都只有一颗,叼给别人,日后渡劫必败无疑,连命都保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看吧,真的不能立flag,立一个倒一个。(痛苦面具) 以后大概这个点,你们再来看吧,我也不说时间了,宝贝们可以每天早上起来看。 发红包补偿大家。 本章评论前一百,都发红包。 45、后悔 第45章 湫十和莫软软坐在一棵被这两日肆无忌惮的飓风吹倒的大树上, 树身将一条溪流截断,像是平地而起的一座桥梁。她们坐在上面,能将天际那边的云, 朗润的山和在天穹翱翔盘旋的苍鹰尽收眼底, 同时也能恰好看见远处体型硕大的昌白虎和身形挺拔, 侧脸清隽的男子。 莫软软现在有点怕程翌了。 宋湫十那么上天入地, 闹天闹海不带怕的性情,提到他都明显带着忌惮, 敬而远之的模样, 她心智不足,想来更不是对手。 因为琴灵所说的那层气机,湫十和莫软软感受不到程翌的气息,而此地正处昌白虎小世界门口,处处都是昌白虎的气息,闻久了, 昌白虎真正出现的时候, 反而并不明显。 莫软软能发现他们, 全靠眼尖。 “看过来了。”莫软软小心地往湫十那边靠了靠, 如临大敌地问:“怎么办?” 湫十抬眸,正好与程翌隔空相望,一身白衣的男子见到她, 脸上便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而后便是如春风般的浅淡笑意。 他伸手抚了抚昌白虎硕大的脑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而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昌白虎顺着看过来,也见到了两人,他还记得莫软软, 这人曾站在那三人的身后,抢占了它的仙柚果。思及此,昌白虎目露凶光,嗷地朝着莫软软咆哮了一声,但也没动手的迹象,就是虚张声势吓一吓人。 目光转到湫十身上时,它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胡子翘到两边,像是一只巨大的打盹的大猫,长而富有力量感的尾巴在半空中扫了扫,算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见到它这副样子,简直气死了。 “白长了个这么大的脑袋,一点没学到自家老祖宗的聪明,昌白虎到它这一脉,活该绝脉!”琴灵骂起人来也没什么威慑力,全靠声音大:“亏我还觉得这傻大个可怜,念着它祖上的面上,怕它真死在渡劫那一关,想着让你和它合作抢回两个仙柚果,好歹给它留一个,它倒好,自己不要命了。” “这种东西也能送出去。” “这小子简直邪门。”琴灵看着越走越近的程翌,眸光明灭不定,有些暴躁地道:“若不是不知在他身上罩下气机的人是谁,怕暴露了你和你身上的令牌,这个时候,就不该管什么恩情承诺,直接将人扣起来审问才好。” “哪有什么恩情。”湫十朱唇点点,话语轻得碾散在空气中:“他救我一回,我救他一回,还白得了许多滋补灵物,早就还清了。” 说话间,程翌已经到了近前。 他知道莫软软在这,却没感应到湫十的气息,因而见到她人,其实是真的有些惊讶。 同他一样,湫十的身上不知何时也拢了层可以隐匿自身气息的气机,她感应不到程翌的存在,程翌也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小殿下。”程翌噙着笑,先是朝莫软软做了个礼,接着转向湫十:“湫十姑娘。” “你为何会在此处?”莫软软不去看他,只盯着自己晃在半空中莹白的小腿问他。 程翌指了指昌白虎离去的位置,不疾不徐地解释:“才见了这虎,它对我身上某样东西极感兴趣,我想了想,便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他将拢在袖子里莹白玉润的仙柚果拿出来,放在自己掌心中,微微弯着腰,往莫软软跟前送了送,温声细语道:“蒙小殿下开口,我才有机会能跟着天族一同进来,我出身不显,身上也没能让小殿下看上的东西,这仙柚果,便当是一点心意,望小殿下收下。” 琴灵在湫十的脑海中闷哼:“我们前脚将仙柚果从云玄手中抢过来,后脚他就从昌白虎那将仙柚果骗来哄莫软软,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湫十语气轻快地回答它:“踩着我,讨好莫软软的意思啊。” “黑龙族现在归顺天族,算起来程翌也得在莫软软面前称一声臣,捧高踩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想一想,若是在从前,就莫软软和她那种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争锋相对的场景,他这么一出明显的、且立场明确的捧高踩低,湫十肯定会跳脚,拂袖就走,而看她这样气急败坏,莫软软根本不会去思考什么昌白虎什么仙柚果,她只会开心,很开心。 莫软软在天后肚子里的时候被人暗害,生来心智不成熟,又被保护得太好,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开心和难过都十分直接,想不通太复杂的东西,偏偏身份显赫,备受宠爱,人人都想攀着她,做第二个骆瀛。 眼前的程翌,却又跟骆瀛不一样,骆瀛对莫软软好,是希望她开开心心,事事顺意,而程翌不同,他看中了莫软软的单纯好骗,他想接近她,迷惑她,最终操控她。 多可怕。 相比于湫十,莫软软的性子确实更好拿捏。 她身边的骆瀛虽然天赋出众,十分优秀,但自身根基不足,能有今日威望,全靠小公主对他毫无保留的亲昵和信任,一旦莫软软厌弃了他,没有人会为他说半个字的求情话。 宋湫十则不同,她虽为妖族小公主,身份同样显贵,但身边却站着个秦冬霖。 秦冬霖跟骆瀛又不一样,他身后站着整个流岐山,就像那夜,他提剑入主城,与宋昀诃对峙,毫无顾忌,说要拿人就要拿人,主城那些长老团一个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的底气。 那夜他的举动,他自己说是情绪失控,人人都说他鲁莽,但其中的深意,程翌感受得尤为清晰。 秦冬霖是个肆无忌惮的疯子,今夜他敢入主城要人,改日,他也能一剑划过他的脖颈。 程翌确实因此有所顾忌。 他生来为人不喜,亲爹尚且弃若敝履,更遑论其他,他如同一杆生在悬崖峭壁间的脆竹,顽强而坚定地拔高,痛苦而隐忍地蜕变,所有的一切,全靠自己谋划,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君子,如玉般温柔,如雪般干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看似无暇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污秽不堪。 有时候,他彻夜点灯,想着那些被他利用过的,或朋友、或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他自己都恶心得想吐。 然而他不是秦冬霖,没有一出生就被封少君的命,他也不是骆瀛,没有一个莫软软给他做依靠。 他想要活出人样,想要爬上去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只有竭尽所能,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咬着牙咽着血往上爬。 他越是厌恶自己,越是惜命,人生于世,前半生尝尽苦难,他不甘心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他可以成为第二个骆瀛,并且会比骆瀛做得更好、更出色。 程翌确实有这个本事,他也有自己的机缘,也有这份隐忍和阴狠的劲。 这是这一次,他所猜所想,都建立于从前一见面,彼此都炸成刺猬一样的莫软软和宋湫十身上。 山涧的水洇湿了堆积的枯树叶,缓缓从高处流下,潺潺的水声叮叮咚咚,和着山风荡过树叶的婆娑声,轻轻脆脆,好听得很。 莫软软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果子,她侧首,瞥了瞥湫十。 湫十恍若未觉,她纤细的手指抓着几绺垂下来的发丝玩,绕着圈又松开,绕成卷卷的形状,又轻轻柔柔弹到脸颊边,衬得她一张瓷白的小脸别有风情。 她很美,而且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近乎矛盾的美。她长了一张柔弱无害的面容,浑身上下却透着率性的、无拘无束的活力,她热烈得像是一捧火,像夏季烈日下开得火热的石榴花,是烈火烹油,是古灵精怪。 很少有人能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程翌每次看她,温润含笑的目光都要凝着片刻,宋湫十是他计划里不受控制的一步。 而不受控制的原因,他不知道。 程翌左边那块琵琶骨隐隐发烫,他面上却仍挂着温润清浅的笑,随着莫软软的视线一起,看向了湫十。 “程翌公子跟昌白虎相识?”湫十问。 程翌像是明白莫软软不会收仙柚果了,便将手掌收回,平贴在身侧,回:“并不相识。只是昨夜外出查看山脉地势的时候,这只昌白虎突然蹿出来,想要我身上的某一样东西,我回去想了想,答应了它,所以才约在此处相见。” 等他说完,湫十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照昌白虎的凶性,看上了东西就只会咆哮着上前将程翌公子撕成碎片呢。” 她笑了一下,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全程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话却意有所指:“毕竟程翌公子受了这样重的伤,气息孱弱,那只昌白虎又不是良善之辈,不像是会遵循以物换物这一套的样子。” “我曾在主城藏书阁中读了不少古籍,对昌白虎的习性也还算了解,仙柚果为它们日后成年渡劫的必需品,堪称无可替代,我有些好奇,程翌公子是用什么跟它换来的仙柚果。” 湫十声调懒洋洋的,话语中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她并不掩饰这种态度,脸上坦坦荡荡,俨然一副“我想问就问”的神情。 程翌唇畔边温润的笑意有一瞬的停滞,下一刻又恢复如常,他垂着眸思索了一阵,而后扶额,笑了一下,倒也没有隐瞒:“一块枯木。是我在从前族里的山崖小洞里发现的,我小时候贪玩,总喜欢雕琢一些小玩意,见那块枯木材质不错,便雕成了一块木牌,之后也一直带在身上以做纪念,没想到被那头昌白虎看上了。” 这一段话是真的。 那块木头也是真的。 他才见昌白虎的时候也很诧异,这导致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昌白虎的交换条件,而是回去认认真真将那块木牌从里到外,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甚至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研究过,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所以他同意了。 湫十听完,沉默了一瞬,她的脑海中,琴灵也同样陷入了迷惑中。 莫软软见状,拧着眉望向程翌,她说话时显得十分认真:“这样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不缺这些。” 她确实不缺,她想要的东西自然有人双手奉上。 程翌被拒绝了也不显得失落,他这个人仿佛永远都是如此,不显得殷勤,也不显得热络,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 湫十拍拍手掌,站了起来,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道:“我先回去了。” 莫软软赶紧跟上她,她被湫十先前说的那些假设吓到了,现在根本不敢跟程翌独处。 她们一路慢慢悠悠往回走,走了没一半,便见到了正面走来的秦冬霖和骆瀛。 湫十眼睛一亮,她小跑着上去,花儿一样地围着他转,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事情都谈妥了吗?” “谈完了。” 她身段玲珑,站在他跟前只堪堪到胸膛处,琵琶骨的位置,仰起头看他时,眼里藏着星星一样,没有一身狼狈也没有揪着他的袖子先一步认错,看起来很乖。 秦冬霖声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泠泠的声线中透出些微的暖意,他问:“事都办完了?” 湫十冲他比了比食指尖,小声嚷嚷:“出了点小小的意外,琴灵说它去解决。” 秦冬霖淡而漠然地扫了一眼远处站着的程翌,眼尾往上下压了压,他垂眸望着湫十,也不说话,他身为流岐山的少君,一个动作,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了淡淡的压迫感。 他沉黑的瞳孔中几乎已经明明白白摆上一句话:不是去找昌白虎,怎么跟程翌撞上了。 湫十踢了踢他脚边的石子,不知怎么的,一颗石子咕噜噜砸到秦冬霖的衣角边,小腿上,疼倒不疼,只是被石子落过的地方沾上了一块突兀的湿土,像一块纯白的画卷上被人用墨笔点了一下。 这对一向爱干净而且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程度的秦冬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下意识皱眉,“宋湫十”三个字还没出口,左边小腿上又是一瞬与石子相撞的触感,这一次,湫十也意识到了,她很快停下了动作。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昌白虎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程翌又想把那颗果子给莫软软,莫软软没收,我觉得好奇,问了他几个问题。” 秦冬霖沉默地盯着她乌黑的发顶看了一瞬,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他不是那种喜欢多管宋湫十去向的性子,她像他身边的一阵风,在外面玩开心了,总会在一定的时候回到他身边来刮一阵,这个时候,外面的一些小事大事,八卦或是秘闻,她都要说个遍,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听了多少,反正她说完了,开心了,他的耳边才能终于安静下来。 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阵活力无限的小旋风在他身边是有特权的,从来都是横冲直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没有任何人拘束她,控制她,包括他。 可方才,现在,他突然就控制不住的想问她,见到程翌,她还觉得欢喜吗?觉得心动吗? 时至今日,秦冬霖仍记得自己当初对着伍斐说过的话,他可以接受宋湫十跟他解除婚约,但不能是因为别的男子。 秦冬霖鸦羽一样的睫毛静静地落在冷白的肌肤上,眼里像是蕴着寒流,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湫十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吐着热气:“琴灵说,那只小老虎贼得很,它可能从程翌手里坑了一个天大的宝贝……” 秦冬霖觉得痒,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首。 湫十玫瑰似的唇瓣点在他的耳侧上。 秦冬霖的身体像是中了石化的法术一样,从头僵到尾,连带着呼吸也乱了一瞬,下一刻,他蓦的跟她错身,手掌虚虚握了握,故作冷然道:“好好站着。” 湫十后知后觉地抚了抚唇,对他这个反应很是不满,她在他身侧跳了好几下,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秦冬霖你嫌弃我!” 她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身上的那股子甜腻的香便在秦冬霖的鼻尖散发开来,张扬的,令人无从抗拒。 “你是不是嫌弃我。”跳了一会之后,她安静下来,垂着眸低低落落的,从秦冬霖的角度看下去,却分明能看到她转着眼珠子狡黠含笑的模样。 这人,一日不闹腾就不行。 她丝毫没有别的女孩子的矜持,往往热烈而直接得令人说不出话来,秦冬霖这么一个清冷少言的性情,每次都愣是被她逼得落入下风。 “不嫌弃。”被她缠得没办法,秦冬霖缓缓吐字,一字一句都沉着低微的哑意。 湫十格外容易满足,笑起来眼瞳里泛着水光,衬着落日的余晖,像一只才出山涧,未见过俗世模样的小兽。 秦冬霖突然就不确定了。 他问自己,他真的能接受跟宋湫十解除婚约吗。 “秦冬霖,我们是要去镜城吗?”湫十满口都是秦冬霖,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声音甜甜腻腻的,撒娇一样。 她手指揪着他的衣袖口,虚虚地搭着,这是她格外喜欢,堪称习惯的一个姿势。 秦冬霖看了眼被她扯住的袖角,低而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想,她要是再叫一声秦冬霖。 他可能就要反悔了。 她口里的秦冬霖可能接受不了和她毫无关联,也接受不了她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哪怕知道她是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哟。 晚安。 46、冰山 第46章 暮色如流水, 夕阳的碎影像十层朦朦胧胧的雾,不可捉摸,抬眼却是满目绚烂, 山的那边, 天的尽头, 弥漫着血十样晃眼的颜色。 昌白虎的小世界里。 琴灵进来的时候, 昌白虎庞大的身躯正蜷缩着盘成十圈,露出柔软的腹部, 像十只无害的大猫。 这只大猫现在十分开心, 它两只前爪抱着十块木牌,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十下又十下,满脸陶醉沉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跟着十下十下地动,很快, 那块木牌上就被舔得焕然十新。 琴灵进来的时候, 看到这十幕, 扇动的翅膀顿了顿, 心里的猜测基本被证实了。 这头虎崽子哪是不聪明,分明是得了更好的东西了。 昌白虎是洪荒物种,血统高贵, 生来便会口吐人语,之前和程翌交易,它就是变幻出了成年的声线, 才从十向谨慎多疑的程翌手中换来了这块木牌。 “他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你能舍得把仙柚果都拿出去交换?”琴灵有些好奇地瞥了眼那块木牌,上面被昌白虎舔得干干净净、十尘不染, 它感知了下,全是属于昌白虎的气息。 昌白虎面对琴灵这种从洪荒时活下来的圣物之灵,本能的就有十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和信任感,见它来了,也不吃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换十个,小山十样的身躯躺在枯叶堆成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愉悦呼噜声。 它很快活。 十分快活。 “你来瞧。”昌白虎口吐人语,这十回是那种小男孩带着满满稚气的声线,听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跟它庞大得如同小山丘十样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反差。 饶是知道它年岁不大,琴灵听着这道声音,也还是抽了抽嘴角。 它慢悠悠地飘到昌白虎的身侧,看着那块被舔得如水洗十般的木牌,手指头动了动,两条嫩柳枝便从它指间生出,将那块木牌翻了个身,颇有些嫌弃的样子。 木牌只有巴掌大,正面上刻着连绵的群山,十座小小的木屋坐落在山与山之间,袅袅炊烟起,祥和宁静,透着岁月静好的意味。背面只简简单单刻了两个字——惠山。 惠山是从前黑龙族栖居的地方。 也是程翌出生的地方。 这块木雕上,程翌所呈现出来的雕功也只能担得十个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很显然,昌白虎也不是因为这上面雕刻的东西而要用仙柚果将它换回来的。 琴灵在看第三眼的时候,突然“咦”的十声,原本有些懒散的看热闹满足好奇心的姿态也僵了十瞬,它几根手指尖上涌现出数十种不同的藤条,拿着那块木牌翻来覆去地看。 “你看出了什么?”半晌,琴灵问昌白虎。 昌白虎十双金黄色的竖瞳眯起,十双厚实的爪子摁着那块木牌不撒手,像是得到了心仪玩物的孩子,它硕大的脑袋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感受到这块木牌存在的时候,老祖宗们就十直在闪,我睡了十夜,他们就闪了十夜。” “这木头,气味好闻。”它说完,又抱着那块木牌深深地吸了十口,沉醉不已,沉迷了十阵之后,还觉得不够,开始伸出舌头来舔。 琴灵看着这十幕,深深的沉默了,它算是知道了,聪明的根本不是这头虎崽子。 看样子,昌白虎也根本没考虑过仙柚果送出去换来十块好闻的木头以后应劫怎么办。 琴灵知道它口中的老祖宗们是什么,那是十块蕴神碑,是昌白虎十族的至宝。 历任昌白虎族长和长老死后,神识会进那座石碑,用以守护后辈,只是中州塌陷之后,昌白虎和其他种族十样,几乎被灭族,传到如今,只剩下眼前这十只,于是也没什么讲究,石碑就落座在小世界的瀑布飞流之下。 不管这么说,既然是那群老头开的口,那昌白虎这边,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岔子——那群老东西肯定不会希望他们十脉的独苗出事。 证明这块木牌的价值要远远大过送出去的仙柚果。 琴灵没将希望寄在沉迷于添木头的昌白虎身上,它转了个身,拍着翅膀如清风十样转向了瀑布之后。 白色的长瀑从高空挂下来,气势恢宏,映着夕阳的五彩光,水流落入十个巨大的凹陷的碗状山石中,流速渐缓,声如珠玉相叩。 瀑布后面是十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山洞口的灵气浓郁,因而催生了许多灵草灵芝,有的甚至开了灵识,察觉到有陌生气息的闯入,那些绿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起来,铺天盖地的鞭影朝着琴灵席卷而来。 琴灵侧首躲过去,但那些东西数量极多,而且难缠,被浩荡的灵力劈散后,便又很快生出新枝缠上来。 琴灵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包粽子十样包着,那些藤条还暗暗使力,想叫它跪下。 它侧首,入目是十块冰凉的石碑,写着洪荒时的神语,即使被摆放的地方显得寒酸,给人的第十印象,也依旧是庄严而郑重的。 “再不放开,我真要生气了。”琴灵手腕动了动,声调并不重,轻而低的,像是羽毛拂过十样。 外面飞瀑水声倾泻,声声震耳,山洞内却陷入诡异般的安静中,长风过,除却琴灵时不时挣动十下手腕,根本没有别的动静。 那些藤条像是得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开始肆无忌惮地蠕动着施加力道,像是要将琴灵搅碎十般。 而后,在某十刻,天地变色,风云流转,山石崩裂。 整座山洞像是陷入了某种神秘的领域,又仿佛十切如旧,琴灵原本像只粉嫩嫩的肉团子,在十刻,却渐渐的变得像人十样,身段抽长,银发如雪,神秘而古老的音律波动仿佛自远古而来。 “念尔等修行不易。”琴灵声音不复起先的软糯,而是成年女子清清冷冷的声调,丝毫不夹带任何十点感情:“速速退开。” 它的身后,渐渐的浮现出十轮剪影,身段窈窕的女子抱着琵琶,十步踏山河,十步乱星辰,绝代风华,无边神通。 几乎就在那个剪影成型的瞬间,那些成了精的藤蔓和仙草像是被热油灼伤了十样,接触到琴灵的藤蔓层层断开,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妖月大人莫生气,莫跟小精怪们计较。”很快,山洞中传来老者的声音,那块被放置在平整山石上的石碑前,虚虚的现出男子的身影,说是老者,其实也只是声音苍老了些,他浓眉虎目,脸庞刚毅,头发尚是乌黑之色,跟那把垂垂老矣的声音简直像是两个人。 “你洞里的小精怪,什么时候也这么没有规矩了。”琴灵倒是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小惩为戒,她淡淡地瞥了眼跟前站着的男子,挑了下眉,问:“怎么今日换你出面了,涑日呢?不敢见我?” 男子闻言,有些尴尬地咳了十声,道:“再见妖月大人,故人相逢,吾也深感欣喜,想前来十叙。” “那些小精怪们不懂事,冲撞了大人,吾替它们给妖月大人赔个不是。”说到这,男子苦笑了下,又道:“不过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妖月大人常伴君主和帝后身侧,该也知道,帝陵现世,那些东西有多蠢蠢欲动,它们现在满世界地寻我们这些老骨头,想提前清扫障碍,彻底摧毁君主的骨骸和留下来的机缘,特殊时期,吾等不得不谨慎些。” 这十层关系,他们和妖月其实都心知肚明,所以十个用小精怪来作势,十个则很配合的现出了原身。 说这话的时候,琴灵又恢复了进来之前圆滚滚的肉球样子,它将洞穴内扫视了十圈,道:“行了,我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你们让外面那头虎崽子换来的木牌是什么东西?” 它在中州时几乎横着走,什么样的宝物没有见过,眼力不可能比藏在石碑里的这群老头差。 在那块木牌上,它有隐隐约约察觉出十丝端倪,但很浅,而且很快就又察觉不到了。 男子闻言,倒也没有隐瞒,而是如实道:“大人察觉不出是因为那层古牌上自有十层气机笼罩,而在小二得到那块木牌后,我们出手在它之上又设置了十层禁制,现在即使是十二魇魔来,也察觉不出异样。” 妖月静静地等着他揭露谜底。 岂料,男子却转而提出了十个请求:“这块木牌绝对是妖月大人想得到也必须得到的东西,我族愿将之奉出,但有十个请求。” “你们倒是打得十手好算盘,用十个仙柚果换木牌,又用木牌换我十个承诺。”妖月淡声道:“你我也算老相识,你该知道,我的承诺,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男子沉默了。 眼前这位曾见证了十个又十个时代,而在最鼎盛的中州时期,它是古帝手中直属长老团中的十员,能十票将垣安城拉下十二主城之位的存在,真真正正的眼高于顶,寻常凡物,根本都入不了眼。 “自然,你这话换成涑日来同我讲,那就另当别论。”妖月笑了十下,肉乎乎的手指头划过脸颊,“涑日在我这,十向是有分量的,你们不是也知道这点,当初才让他哄着我,违背君主的意思,将垣安城票下去了嘛。” 男子不敢接话了,但眼下的情形,他便是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那块木牌能不能让妖月大人心动,等解开禁制,大人十看便知。” “吾先将吾族请求说出。” “不必说。”妖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石碑处看了十眼,像是注意到了某种晦暗的视线,它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着让我捎带上那只小虎崽,别的,你们也说不出十朵花来。” 男子讪笑:“妖月大人看人心的本事依旧高强得令人无话可说。” 说罢,他遥遥招手,外面那头昌白虎爪子里抱着的木牌便蓦的飞到洞穴中,他手指点在木牌上,上面交错纵横的数十层禁制十十退散,很快,十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便在洞穴之内弥漫开来。 木牌还是那块木牌,有些东西却不十样了,或者说是掩藏不住了。 妖月琴灵盯着那块木牌看了很久,也不嫌弃木牌被虎崽子舔了十遍又十遍,朝着男子缓缓伸出了手。 木牌落在它的掌心中,不大不小刚好是手掌的大小,琴灵再也不是之前懒散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它深深地吸了十口气,将木牌妥善收了起来。 男子看着这十幕,感叹道:“时至今日,看到这嫩芽,吾辈才知,君主与帝后当年拉着整个中州为葬的深意,这份胸襟气魄,非吾等能及。” “好在千千万万年光阴过去,中州的繁盛终将再现,六界十统,故人可见天日。” “嗬。”琴灵也是开心的,它嘴角往上翘了翘,表现出来的却仍是十副不以为意的口吻:“等将中州之地的黑暗清扫完,那些老家伙们也该成片成片从地底下爬出来了,如今的六界可不是当初的样子,他们若是还和从前十样闹事,麻烦的不还是我与婆娑这些圣物之灵?” 男子看穿了琴灵嘴硬下暗藏的开心。 从洪荒到现今,所有人,包括他们这些陆陆续续醒来的残魂,都认为自己已经消亡于世,若不是阴差阳错看到这块木牌,他们昌白虎族也依旧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沉睡在地底,十睡就是上万年,醒来飘荡十段时日,接着沉眠,浑浑噩噩,宛若鬼魅。 长眠者尚且如此,琴灵和婆娑等圣物远离秘境,分散各地,当年种种已是过眼云烟,眼前人非彼时人,它们也会感到十分寂寞,十分无聊吧。 “行,我将那头虎崽子带走。”妖月离开石洞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那块石碑十样,扯着唇笑了十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几乎是明着恐吓:“日后昌白虎十族出世,记得千万让涑日躲好、藏严实了,再落在我手中,我不扒了他的皮,就对不起妖月这两个字。” 戌时,妖月和那头小山十样大的蠢虎十前十后回到了妖族的营地。 天族和妖族的队伍已经整顿好,就等着出发了。 湫十的小世界里,琴灵嗖的十声蹿了进去,它围着湫十飞了十圈又十圈,小圆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 “你去哪了?”湫十紧接着问:“那头昌白虎是不是真被程翌骗了?” 琴灵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道:“捡了个天大的便宜,程翌亏死了。” 听到程翌吃亏,湫十忍不住笑了十下。 琴灵也笑了,它在小世界里乱蹿,有使不完的劲十样,蹦了半晌,它似乎想起什么,又嗖的十下飞了出去,只在湫十耳边留下十句:“我去找婆娑玩。”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个甜甜蜜蜜的小甜饼,别担心,看我都打上了甜文标签,一路下来全是糖。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 晚安。 47、海妖 第47章 外人看不见琴灵, 只以为这头昌白虎是自己找来的。 它并不怕人,懒懒地扫了闹哄哄的妖族队伍一样,无聊似的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额上那个显得威严的“王”字也生动地扭起来, 胡须往两边翘, 看着并没有什么凶气。 约莫等了一息, 它见队伍还不出发,也没人来管它, 索性自己寻了树下的一块平整地方, 侧趴着,一身华丽柔顺的皮毛舒展,露出长而壮的腰身,长鞭似的尾巴扫在地面上,一下接一下,而它则摇头晃脑地开始舔自己两只前爪, 舔完一只换一只。 如果忽略它小山一样壮硕的体型, 这副样子, 倒是当得上乖巧二字。 面对着这一幕, 宋昀诃和伍斐对视,互相看了两眼,少顷, 前者像是意识到什么,提步进了宋湫十的小空间。 湫十正要出去,见到他, 还不等他说话,便率先道:“我这已经好了,正要出去呢, 天族遣人来催了吗?” 宋昀诃下巴朝外面的方向偏了偏,问:“那头昌白虎,怎么回事?你招来的?” 湫十不明所以,她惊异地诶了一声,也问:“什么昌白虎?它到营地来了?” 宋昀诃见她一脸毫不知情的模样,也有些头疼,他沉声道:“怕是来寻你的,你速去速回,天族那群人刻板得很,若耽误了时间,怕又得念叨上好一阵。”妖族生性豪爽粗犷,跟精细讲究的天族不同,对这些细枝末节,多一刻少一时的不大在意,只是初次合作,一开始就留下小辫子让对方揪着也不好。 湫十从小世界里出去,一样就看到了树边趴着的昌白虎。 她快步走到它跟前,抬手布置了一层结界,这才半蹲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昌白虎尾巴尖朝她扫了扫,算是打了个招呼,它从喉咙里呼噜呼噜半天,直到把前爪舔得干干净净了,才满意似眯了眯眼,稚声稚气地回答道:“那个团子,叫我来的。” 石碑里的男子听到这个称谓,愣了一下,继而在昌白虎的脑海中纠正:“小二,记着,那是妖月大人,不叫团子。” 虽然妖月现在以那具身体行走于世间,乍一看,确实像颗圆圆滚滚的团子。 湫十一听,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才第二回接触,就敢伸手去戳昌白虎绵软粉嫩的肉垫,道:“它让你来你就来?你是老虎还是猫?” 昌白虎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伸出爪子,拍了拍自己脑门上那个威严的“王”字。 意思不言而喻。 湫十噗嗤一声笑开了,她起身,裙摆漾出一圈圈花边涟漪,“要跟着我们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一,不能走着走着突然跑出去。二,不能伤害队伍中的人。” 昌白虎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在男子第三遍在它的脑海中提醒“小二,说可以,说没问题,让她放心”时,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格外高傲不羁。 男子颓废般地轻叹了一口气。 能让妖月甘心跟随的人,哪里会是什么小人物,他们这些好家伙心知肚明,倒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他们昌白虎族唯一一根独苗,虎得令人不敢直视。 可接下来,帝陵真正现世时才是秘境最危险的时候,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会铺天盖地涌出来,昌白虎还小,尚未成年,就算整天待在小世界里哪也不去,也无法保证安全。 怎么想,都是跟在妖月身边靠谱些。 妖月这个人格外护短,至于能跟她混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让它出手送机缘送感悟,全看虎崽子自己的造化了。 天族和妖族队伍整合时,见到这么大的一只昌白虎慢腾腾地跟在湫十的身侧,一副高傲的不爱搭理人的样子,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 云玄深深吸了一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正儿八经算到底,昌白虎也属妖族,跟在宋昀诃队伍中,看着突兀,其实不算坏规矩。 重影山脉的正中心,一口汩汩泉眼旁,纂刻着一座古老的传送阵法,历经弥久仍能使用,比湫十上回在古城楼边的要复杂庞大许多。 两族队伍合并起来,浩浩荡荡千余人,一眼望下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玄站在传送阵前,看了看上面依旧清晰的几字神语,而后望向宋昀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传送阵所需的灵石,两家平摊吧。” 宋昀诃没什么意见。 湫十用余光瞥到他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无奈神情,突然就想到了古城楼墙边那座简易的传送阵传送一次所需的灵石,她有些呐呐地开口:“不会吧……” 在中州,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湫十的猜想很快被证实了,云玄和宋昀诃各自转动着手上的空间戒,灵石如水流般往传送阵里倾倒,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一刻不停歇地回荡在耳边,湫十起先还屏着气看,过了片刻,神情甚至都有些麻木了,阵法才渐渐的泛出一点点微弱的灵光。 渐渐的,湫十的目光从传送阵上挪到了秦冬霖的身上。 秦冬霖难得换了件水蓝色的锦衫,这个颜色很温柔,如水般通透澄澈,落在他身上,将他通身的锋芒和冷硬棱角都压下去几分,显出一种不同往常的慵懒随性来。 湫十很喜欢他穿这样的衣裳,用她的话来说,这样才像一只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不得不说,狐狸精确实比清冷剑修多些魅力。 秦冬霖明显感觉到,从他换了这身衣裳开始,湫十的目光便时不时流连在他的脸、唇以及腰/身上,她亦步亦趋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众多人眼前,一点儿也不避嫌,黏黏腻腻的,小孩一样的心性。 秦冬霖如此清冷,连话都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说的性情,不知从何时起,愣是习惯了被她这样缠着,接受数百双眼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注视。 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揉揉昌白虎圆乎乎的耳朵,下一刻又习惯性地来揪他的袖子,一来二去的,袖口上被她手指搭过的地方沾上了一丛丛的毛,细微的银色,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秦冬霖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湫十显然也察觉到了,因为她很快转到陆珏身边去,跟伍斐三个人嘀嘀咕咕一些什么,没再来扯过他的袖子,只用余光偷偷瞥他,被发现后便飞快的、堪称心虚般地将头侧开。 一副明显的不想被他念叨的逃避样子。 秦冬霖沉而清的视线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落了片刻,而后垂眸,将自己袖口上沾上的老虎毛一点点地用帕子捻出来,而后丢开。 他忍受不了这些东西。 没过多久,湫十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站到秦冬霖的身边,小半个身子被他的肩背挡着,他们身边站着骆瀛和莫软软。 莫软软的精神不大好,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带着些疲惫,眼底下缀着一圈乌青,骆瀛堪称温声细语地对她道:“你几日都未曾休息,等入了镜城,好好歇一宿,别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了。” 莫软软心智不成熟,有些事情就算摆在明面上她也想不明白,她就是一张被保护得极好的白纸,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令自己开心,身边人心疼她,就连一惯对子女严加要求的天帝天后都不曾太过严厉的要求过她什么。 因而她很少有愁得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时候。 骆瀛问,她也不说。 自从程翌来了之后,她有时候情愿跑去跟程翌说说话,笑一笑,见到他,反而藏藏掖掖,从前总跟他说的一些童言稚语也都没了。 这些变化,骆瀛自然能感觉出来。 就如此时,听了骆瀛的话,莫软软有些不开心似的,她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骆瀛等了半晌,却未曾听见她说话。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微垂,遮盖住眼底的诸多情绪,他几乎是用一种哄着莫软软的语气问:“你不是喜欢听程翌说话么,等到了地方,我让他哄你睡,好不好?” 此言一出,湫十和秦冬霖同时侧目,前者大为震惊,后者则慢慢地挑了下眉。 莫软软下意识看了湫十一眼,慢慢抿唇,摇了摇头,又细声细气地回:“我不喜欢听他的声音了。” 骆瀛短暂地愣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调整好神情,从善如流地应:“好,我让云玄给你读话本。” 往常,这样的活都是由莫软软身边的从侍做,但他们这回进鹿原秘境有严格的人数控制,鲜少有从侍能通过比试zz取得名额,有些事,骆瀛便亲力亲为,莫软软有意躲着他,他便让云玄陪着。 云玄也乐得哄她。 莫软软抬眸看着如谪仙一样眉目浅淡的男子,嗫嚅着道:“那……那我若是真喜欢……” 她不知该怎么说了。 骆瀛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句话里的意思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她是个懵懂而长情的人,可以因为年少的恻隐心将他救下,一路护他上云端,也能因为乍见之欢而让另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 她单纯,心善,人好。 唯独对情之一字,懵懂得很。 她什么都不懂。 但没有关系。 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做一个甘愿臣服在公主冠冕下的忠臣、纯臣。 骆瀛伸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发顶,轻声道:“不论公主喜欢什么,臣都会为公主寻来。” 莫软软似懂非懂,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没觉得什么不对。从小到大,很多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想得到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人双手奉上,她从来都是被满足、被保护的那个。 她看不懂骆瀛那种话语之下藏匿的情绪,湫十却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 若是有一天,莫软软开口,想要天族女皇的位置,骆瀛会如何,莫长恒又是怎样的下场。 湫十不敢深想,她朝秦冬霖的身侧靠了靠,手指头又下意识地搭上了他才捻干净的袖口,而在她靠过来之前,她才伸手摸了那头蠢虎的脑袋。 又是一袖口的黑白毛。 秦冬霖才挑起的眉霎时又压了下去。 湫十全当没看见。 她拽了拽秦冬霖的袖子,隔空传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煞有其事地问:“秦冬霖,我有没有夸过你?” 秦冬霖不知道她又要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眸子清清冷冷的,眼神里明白的写着一行大字:你自己觉得呢。 用伍斐的话来说,他们为麻烦精跑上跑下,累死累活,挨罚找灵宝,反正是只有苦,没有甘,小麻烦精又说不出矫情的感人肺腑的话,得到的最大的甜头,也大抵只有一声甜脆脆的哥哥。 秦冬霖就比较惨了,他连哥哥都没被喊过。 更别说别的好处。 只要宋湫十不惹麻烦,他就算心满意足了。 “那我要夸你了。”即使是隔空传音,湫十也延续了一惯的作风,恨不能跳起来在他耳边嚷嚷:“你听好了。” 秦冬霖懒懒散散颔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看她能不能说出一朵花出来。 湫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道:“秦冬霖,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一只狐狸。” 她说这话的语调又跟上面的蛮横不一样,声调字节拉得长长的,秦冬霖曾亲眼见到的她窝在自己母亲怀里哄人开心,用的正是这种黏黏糊糊的调子,带着一股子女孩子的绵甜,好听得不得了。 秦冬霖从小到大,听过来自不同人的不同夸赞,夸他有天赋,夸他沉稳,夸他处事果决,但唯独没有听过宋湫十的夸奖。 还是如此不伦不类的夸奖。 四海八荒最美丽的一只狐狸。 “湫十。”秦冬霖用手抵了抵眉心,声线如寒霜,泠泠沁沁,语调落下时,又带着点点撩人的气音:“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九尾银狐和九尾灵狐不属一族。”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 九尾灵狐生来便是尤物,他们修行媚术,言行举止,皆令人无法抗拒。狐生九尾,本就稀罕难得,便是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光是站着,便能令人挪不开视线。 那是美貌中的天花板。 九尾银狐则不同,他们同样兼具美貌,但更多优势还是表现在天赋和绝对的武力上,即使在强盛如斯的中州时代,每一只成长起来的九尾银狐都成为了响当当的大人物。 银狐一族发展到现在,秦冬霖是数十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银狐,没人见过他的原形。 包括宋湫十。 所以她一直对此抱有极大的好奇和热情。 “我又没看过,我怎么分辨得出来。”湫十一边嘀咕,一边意有所指地去看他,“哪天我看到了,说不定就能分明白了。” “再说,九尾银狐也是狐,我夸你是最好看的哪里有问题。”她声音含含糊糊小了下去,像是喊了一团棉花,吐字不算清晰:“反正在我这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突然扯了扯嘴角,低而哑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一双睡凤眼便生动起来,里面霜雪渐退,春草蓦生。 他头一回觉得,好看这个词勉强也能算是一个夸人的词汇。 湫十看着他,眼神疑惑懵懂。 “走了。”秦冬霖侧首看着渐渐启动的大阵,声音轻得像是飘飞的柳絮籽,才从唇边溜出来,就弥散在空气中:“好看的小海妖。” 湫十诶的一声,踩着他的影子追问:“你刚说什么了?” 秦冬霖拉过她踏进阵法内,声线懒散地回:“没什么。” 湫十有些得意地笑,眼眸弯成两轮小月牙,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都听到了。” “你夸我好看。” 秦冬霖又恢复了往日冷淡得不行的生人勿进的姿态,方才的笑和低语仿佛都只是错觉。 在阵法灵光交织的一瞬,他瞥了眼浅色袖口处格外显眼的虎毛和几根青葱一样纤细的手指,再听着她在脑海中吵吵嚷嚷活力无限,不得到他回答就不停歇的声音,被她吵得脑仁一阵一阵涨疼。 他沉默半晌,道:“是。” “夸你好看。” 是他心里特别的,好看的小妖怪。 方才还闹腾着不停歇的湫十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有一会没有发出声音,秦冬霖侧首,正好撞见她那双如水洗般的眼眸。 她突然呜的一声,有些感动地道:“秦冬霖,这是我认识你三万年来,听你说过的唯一一句好话。”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再搭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够不够甜?!够不够长?!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 晚安。 48、星冕 第48章 山脉中的这个传送阵因为纂刻了神语, 显然比湫十之前在古城墙中用的那个好些,千余人的队伍,从重影山脉到镜城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这半刻钟里, 队伍安安静静的, 云玄开始跟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镜城的情况。 “我天族的古籍中有记载, 镜城位于整个中州的西南侧, 西南多水,镜城便是一座巨大的水底城池, 居住在此城中的大多都是海妖水仙, 因为水晶宫别致,风景秀美,又并不如陆地那样喧闹,古时许多寻求宁静,以期突破的人都会去镜城小住。” “中州事变,许多古城建筑都被夷为平地, 可因为镜城在海底深处, 所以侥幸躲过一劫, 来之前, 我曾去请教过从鹿原秘境中出来的前辈,得知镜城的情况跟别的古城不大一样。” 既然都是一个队伍,有着相同的目的, 云玄也没藏着掖着,将自己知道的有关镜城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位前辈说,机缘巧合之下, 他们曾涉足镜城深处,原本以为是天大的机缘,结果一个不慎, 整个队伍,三百七十多人,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十个不到的人逃了出来。”云玄话音落下,周遭顿时响起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湫十低眸沉思片刻,道:“是竹笙前辈那一次……” 云玄点头:“就是那一次。” 湫十眸光闪烁了一下,竹笙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竹笙当年进的鹿原秘境时也是同他们一样大的年龄,而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他资质平平,甚至没有直接进古城的机会,是从边城一路突围闯进古城的,最后却力压一众天骄,得到了不得的机缘,成为那一届鹿原秘境队伍中最大的一匹黑马。 从鹿原秘境出去后,竹笙便被天宫学府招收,数万年时间过去,现在他已经成为了天宫长老团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当年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 湫十爱玩,朋友也多,遍布四海,其中一个是天外天隐世古老世家里的嫡系姑娘,唤嘉年,巧的是,那位名震一时的竹笙对嘉年的小姑姑有些意思,经常去那个世家做客。竹笙脾气不错,被嘉年的小姑姑碰得一鼻子灰也不恼,反而另辟蹊径,迂回行事,常给嘉年带些精致而讨人喜欢的玩意,也会讲一讲当年的事,一来二去的,湫十也混在其中听了几回。 云玄接着道:“竹笙前辈说,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一座比一座凶险,而且镜城的城主脾气阴晴不定,好杀戮,在洪荒时期就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死后更是如此,当年那三百多人,就是因为无意间闯入了他生前的宫殿,无一例外全部丢了性命,活下来的几个,都是进殿前给他奉了三炷香的。” “等入了镜城,我们会将整个大队伍分成十支小队,每支小队都会有位负责人,之后若是有要进入水晶宫的任务,切记不要发出大动静,进入宫殿之前,先上香。” 说完,云玄朝宋昀诃点了点头,道:“你来说吧。” 这样的场合,其实应该是由莫长恒和秦冬霖出面的,但双方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彼此都了解得很,这两位素来不喜欢说话,凡是这种场合,出声的不是云玄就是宋昀诃。 宋昀诃扫了一眼乌压压的队伍,声线清润,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意味:“据古籍记载,镜城城主名叫星冕,他起于微时,幼年坎坷,成名之后性情古怪,常开杀戮,后效忠于帝后,镇守一城,喜混迹于市井。” “传闻中这位星冕城主修为登顶,仅次于君主和帝后,镜城也因此成为十二主城中排名前三的存在。”宋昀诃将自己查到的东西徐徐道出,他将手里握着的那卷白纸递到伍斐的手中,又道:“所以我要求大家,不论在镜城中遇到什么离奇的景象,都需时刻保持谦逊、警惕以及敬畏之心,任何时候都不许口出狂言,目中无人。” 伍斐见他们都有些紧张,屏息凝神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站出来缓和气氛:“遇见危险的时候,你们站出来说几句帝后的好话,总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湫十肩头耸动了一下。 不少人都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笑意。 湫十的脑海中,琴灵却有些愣怔,半晌,它闷闷不乐地吹了一口气,叹息般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问湫十:“你觉得这个星冕,人怎么样?” 湫十莫名其妙,回:“这种洪荒时的人物,我都未曾接触过,只凭书册上的只字片语,如何评价?” “这倒也是。”琴灵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不死心似的,换了种十分含蓄的问法:“这样,秦冬霖这样的男子和骆瀛那样的,你更喜欢哪一种?” 湫十脱口而出,理直气壮:“骆瀛怎么能和秦冬霖比。” 每次跟别人提起秦冬霖时,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嚣张得意,像是小孩子炫耀心爱的玩物一样,沾沾自喜,而且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琴灵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开心,它有些烦闷地趴在妖月琴上打了个滚,愁眉苦脸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方才外面那些人说的也没错,星冕的脾气特别不好,说得难听一些,他这个人,一旦杀红了眼,就是谁也不认,像一匹难驯的野马。”琴灵不知想起了什么,声线里蕴上了些微的躁恼之意,声音压低了些:“他根本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喜欢便要,不择手段,什么都豁得出去。” 湫十意识到什么,问:“你跟这位星冕城主不对付?” 琴灵没说话了。 有些话,它不知道怎么跟湫十说,也不能说。 它跟星冕也算是老熟人了,洪荒时期,两人堪称帝后的左膀右臂,需要一起共事的时候不少。星冕性情执拗,一根筋到底,而且手段狠毒,杀伐全在喜怒之中,能管住他的人只有帝后。 当年,琴灵掌管内宫事宜,同时在古帝直系长老团中任职,而星冕则代帝后掌刑罚,断生死,笑面虎三个字,冠在他那张温润清隽的脸上再适合不过。 古帝和帝后掌管偌大的中州,此外还有成千上万座边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意见分歧也多了,再恩爱的夫妻都有吵闹不合的时候。 帝后在外性情清冷,实则热烈得像火一样,她能在大宴上言笑晏晏,下了朝圣殿就当即来个大变脸,将手中的酒盏往身后一丢,哐当一下砸在那印着紫色祥云的胸膛上,同时勒令左右女侍将水云阁的门关牢、关死,末了自己再设一层禁制,将面无表情的古帝关在外面。 古帝会在外面站半晌,捏着那个砸在身上的小巧酒盏,意思意思吹会冷风,而后屏退左右,自己来到结界前,沉声问:“怎么又闹脾气?” 自然,这种时候,他是得不到回答的。 不过他显然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很快,他便又开口:“你自己解开结界,还是我来?” 没过多久,帝后间的矛盾便解开了,传膳的时候,侍从们便眼尖的发现了古帝的食指上红了一小块,上面印着两个尖尖的牙印,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帝后爱玩,喜欢隐匿身份,化作聋耳驼背的老妪去人间经营一家摇摇欲坠的小酒楼,乐不思蜀,有时候一连好几十日人都联系不上。 对此,古帝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要帝后超过五日不归宫,便会在一个午后,将琴灵召入书房,他将手边的折子往前推了推,而后问:“帝后几日未归了?” 古帝积威甚重,奈何琴灵面对这样的情景次数多了,人也几近麻木了,它如实回:“五日了。” “十二主城的批文近日上报中宫了,是帝后上回吩咐下去的事宜。”古帝口吻沉静,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唤她回来处理。” 可帝后刻意隐匿气息,普天之下,能找到她的也只有一个。 每当这个时候,古帝都会刻意用一个下午将该处理的紧急事处理了,不太重要的事直接丢给长老团处理,而他自己则会循着气息,去逮人。 琴灵和婆娑一起跟着下去看看。 他们扮做凡人在那座塞北小酒楼里坐下的时候,狂风大得能将屋顶掀走,酒楼简陋,但很干净,老妪弓着腰,驮着背忙上忙下,来这里喝酒谈天的多是镇守塞北的将士,性情粗犷,谈天说地,唤那个老妪叫老婶子。 琴灵没认出帝后来,她还在往旁桌上坐着的五六个人类军士里看,想着帝后这回怕是想换种玩法,体验体验做男人的滋味。 可旁边那桌每唤一句老婶子,古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直到酒楼里人都走光了,琴灵看着皱纹丛生,眼神浑浊的老妪,饶是以圣物之灵的见多识广程度,也深深地震惊了。 “宋玲珑。”古帝一字一顿,连名带姓唤她,“你告诉我,你这回又在搞什么东西?” 老妪侧首笑了一下,她变幻模样时完全仿作人间老人的样子,脸上沟壑不平,别人看着是慈祥和蔼,她看着甚至有些滑稽狰狞。 从来只爱看美人的琴灵默默别过了眼。 她甚至不知道帝后是怎么下得了手,将自己变成这副样子的,简直丑得令人不忍直视。 老妪本人却不以为意,她伸手往自己额上摸了摸,摸到几根堆在一起的褶子,肩一抖一抖地颤,半晌,她抬眸,用干哑得像是几日没喝水的声线问:“你嫌弃我丑了。” 古帝看着她挤眉弄眼,一会摸摸头上乱糟糟绑着的白发,一会抚上脸颊,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老妪玩够了,便又摇身一变,成了仪态万千,风情无双的帝后,她十分娴熟地坐到古帝的腿上,嘀嘀咕咕跟他说着人间的趣事,从人间的皇帝有些昏聩,京都的戏班子水平下降,到最近西北边陲来了个丰神俊朗的小将军。 古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帝后说完,看他紧绷的下颚,眯着眼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喉结,问:“还生气啊?” 古帝清清冷冷,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样的两人中,怎么存得下第三者。 而星冕,义无反顾地做了一把饮血的刀,舍不得毁了那个来去自由,风一样的帝后,就毁了自己。 琴灵从很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它紧紧地握着那块木牌,神情有瞬间的挣扎和恍惚,少顷,它才极重地叹了一口气,近乎泄气般地对湫十说:“那个程翌,你不必再查了。” “他不会伤害你。” 湫十愣了愣,没料到它会说这个,“为什么?他分明那样可疑,琴灵,你不会也被……” “你想什么呢。”琴灵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晃了晃手中的木牌,道:“看到这个,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哭了,这样的剧情都能被人猜到!果然评论区的都是预言家。 本章评论,发红包。 晚安。 49、带队 第49章 传送阵的灵光波动一直在闪烁, 宋湫十的心里,简直是一肚子的不解。 不说程翌根本不知道琴灵的存在,就是知道了, 他要有那个本事能将圣物之灵迷得神魂颠倒, 改变初衷为他说话, 这六界之中, 他根本都来去自如,无需顾忌任何了。 跟她一样窝着满肚子气的,还有琴灵。 它并不算沉稳, 千万年时间的沉淀,于它而言, 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深眠, 但在这件事上, 它步步谨慎,不敢大意,不敢妄言。 作为从头到尾参与并围观了整场大局的存在,很多事情, 很多人,很多行为, 琴灵无法评价,只是每每想起, 总是唏嘘,觉得不解,也觉得遗憾。 这些东西, 它只能跟婆娑说。 可婆娑时不时就陷入沉眠,根本没什么时间搭理它。 就很难捱。 “且看他之后如何。”琴灵顿了顿,又道:“毕竟世事无常, 人心难测,浮世红尘最迷人眼,谁能保证初心不改。” 湫十不知道该怎么回,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后,又蹙着眉,小声说:“我还是觉得他很古怪。” 她的话音落下,脑海归于寂静。 湫十用意念去探,发现琴灵已经钻回妖月琴本体之内了。 恰在这时,传送阵上灵光归于平静,湫十等人脚下踩着的地面狠狠一颤。 他们到镜城了。 镜城的传送阵设立在城外,数千里的深海之中。 湫十等人先一步踏出传送阵。 扑面而来的是十分浓郁的深海灵气,他们面前,伫立着高高的海底城墙,像是由仙金仙矿浇灌而成,经历了万万载的岁月,呈现在后人眼中的,仍宛若一条钢铁巨龙横亘盘旋,在叠叠层层的浪潮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成百上千人的队伍,与它相比,还是显出微不足道的渺小。 海底无声,气氛压抑,特别是他们站在这里,抬头仰望高高的墙楼,心里想着那段他们没能见证的强盛与衰落,心绪千回百转,各有感叹。 周遭絮絮低语声不断。 “先进城。”秦冬霖出声打断他们的感慨。 就在此时,那扇紧闭了不知多少年的城门突然“嘎吱”一声,缓缓朝他们打开。 这换在从前,毫无疑问是欢迎贵客远来的意思。 可这份欢迎,放在一座无人的死城里,便怎么看都显得诡异悚人,绝非什么好兆头。 海底无风,队伍中的人却分明觉得有一股寒意,顺着冰冷的海水,一路从脊椎骨爬到了后颈,像彻骨冰寒的手指划过人的肌肤,令人不寒而栗。 气氛有些古怪。 湫十抬眸四顾,跟在宋昀诃和秦冬霖身后,率先踏进了那座城门。 一路无惊无险。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看到了传说中的七十二座水晶宫。 他们站在一座海底天桥上,桥两边是一团团未化开的云雾,云雾中又混杂了澄澈的海水,白与蓝的色泽十分均匀,而他们站在其中,视线开阔,能将前方盛大恢弘的一幕尽收眼底。 云雾深处,琉璃宫的宫顶若隐若现,飞檐翘角上嵌着颗颗月明珠,如月色沁入海底,每一寸都蒙着琉璃色的珠光。七十二殿,又以五殿居中,这五座水晶宫格外惹眼,高达百丈,上面不止有月明珠,还铭刻着某种上古神语,他们靠近时,仙乐阵阵,光莲坠落,天生异象。 察觉到有人闯入,海底甚至下起了一阵光雨,那些纂刻的神语中滋生出了灵力,灵力又变幻成了飘在深海的发光水母,也成了荡在檐角,从高处撒落的光莲。 数以万计的灵力花瓣将他们笼罩,最终变幻成了一只衔珠而来的灵凰,灵凰仰天长啼,嘴里的灵珠便蓦的掉落下来,推动着浪潮,从四面八方将他们柔柔包围。 湫十终于明白,为何琴灵会用一种类似感慨的口吻说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每一座都是大手笔了。 确实是大手笔。 富丽堂皇的天宫在水晶宫之前就立刻有了高低之分。 海水过境,潮声阵阵,湫十在探查过周围环境之后,看着这一座无人的古城,率先道:“先寻个落脚的地方吧。” 宋昀诃看向云玄,问:“竹笙前辈可有详细说过他们当年进入水晶宫的经历?” 云玄皱眉,极认真地回忆着竹笙说过的每一处细节,神情凝重,半晌才道:“关于水晶宫的事他没有多提,只跟我们说了几点他的猜测。” 大家都望向了他。 “一,星冕大人当初立下大功,拥有建城资格,上报中州主司时拒绝了几位大人的提名,而是自选了一个字,以此为城名。若你们深陷险境无法挣脱时,可以从镜字入手,仔细思量。” “二,除却五座主殿,其余水晶宫没有太大危险,但注意不要喧哗,不要太过吵闹。” 云玄将竹笙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又将水晶宫环视了一遍,皱眉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们人太多,干站着就是乌压压一大片,不好做事情。 有趣的是,七十二座水晶宫,有些上了锁,怎么也推不开,有些却大敞着,里面布置一应俱全,摆设精致,金炉里还点着淡而雅致的熏香。 像是早知道他们要来一样。 整个镜城,不,应该说整座鹿原秘境,处处都透着诡异。 经历过垣安城的幻境,妖族队伍接受程度明显比天族队伍要强一些,湫十等人安排他们住哪座宫殿,他们就二话不说地进去,但天族那边就出了点岔子,都想和平素熟悉的人分在一块,真遇到事情,也能有个共同作战的默契。 一千出头的队伍,被分为了十支小队,每队住一座宫殿。 等都安排好,整座海底城已经进入夜间,在最后一丝自然光散灭的时候,成群的鱼与虾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蹿回了海底的珊瑚群中。 七十二座水晶宫上挂着的月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成千上万颗点缀在云雾间,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内,照得每个角落亮若白昼,纤毫毕现。 可这种光,让人很不舒服。 湫十头一次没黏着秦冬霖,她自己带了一支队伍,选了一座宫殿,就住在宋昀诃旁边。 天妖两族数十个人坐在湫十他们所住的水晶宫的庭院里商量接下来几天的计划。 “妖族推选五个,天族推选五个,一共十个人,负责十支队伍。”骆瀛失控受伤以来,每日的脸色都苍白着,直到昨日,才眼看着有所好转,估计是服下了什么稀罕的仙药,此刻,他负手而立,沉声道:“这十支队伍,负责搜查镜城其他地方。” 他们不可能在深知镜城城主星冕不喜嘈杂的情况下,日日带着一支上千人的队伍乱转。 那不是寻找秘境机缘,那是在找死。 所以有接近七成的人会被分出去,探勘镜城边际的机缘,他们不会参加遗迹图的搜查和找寻。 镜城极大,这七十二座水晶宫位于城中心,占地极广,但相对于整座镜城来说,只是沧海一粟,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已经荒废掉的地域,里面也隐匿着大小数百个宗门,隐世家族。 遗迹图虽然拼凑完整了,但能不能得到还是一回事,他们不能把所有的人和精力都压在这一桩机缘上。 就算没有这张遗迹图,镜城作为赫赫有名的中州主城之一,本来也在两族的游历名单上。 只是现在,没人肯主动站出来去带领别的小队搜寻周边。 一则,天妖两族的重心、主力还是会放在遗迹图上,这就注定了秦冬霖,骆瀛等人肯定还是在水晶宫附近,巅峰战力不在身边,真要发生什么意外,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样诡异的死城中,谁也不愿意做离队的一个。 二则,他们若是外出,能不能找到机缘,找到小机缘还是大机缘,谁也说不准,如果遗迹图被成功开启,他们这些人,能厚着脸皮跟那些真正经历了生死血战的人分同样的一份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秦冬霖开口,声调沉冷,难得的严肃,他开口:“长廷。” “少君。”长廷脊背挺直,朝前一步,微微拱手,道:“臣在。” “你带一队。”秦冬霖道。 长廷拱手,并无二话。 “流夏。”秦冬霖的目光头一回落在英姿飒爽的女子身上,他敛眉,道:“你和长廷一样,也带一队。” 流夏心蓦的跳动了一下,她很快垂下眼睫,干脆利落地应:“是。” 宋昀诃思索片刻,也开口,唤了陆珏和晨鸣出来。 都是实力不俗,仅次于他们的存在。 哪怕是独自外出,秦冬霖等人也得再三考虑,尽量多给他们一些保障。 一个实力不菲的带队者,便是其一。 与此同时,天族那边也点了五位带队者出来,湫十一看,也都是熟面孔。 “你们还差一个。”莫长恒扫了站出来的长廷等人一眼,用上了审视般的目光。为了公平起见,合作为上,不论是留下来的队伍还是派出去的队伍,里面既有天族的人,又有妖族的人,所有被选出来的人,都得过双方的眼。 宋昀诃罕见的迟疑了。 能带队的,都是冲上过六界战力榜的人,这是一个门槛,只能高,不能低。妖族原本是有人选的,但千年前主城世家叛乱一事,直接刷下去两名有资格带队的种子选手,而流岐山那边,还剩两人可以考虑,是一对兄弟。 这对兄弟五大三粗,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莽劲,遇事只会往前冲,不会往后退,这样的人,不适合带队。 宋昀诃的目光尚在两人间打量,秦冬霖则已经摁着眉心开口:“伍斐,你去。” 伍斐耸了耸肩,摇着扇子走了出来。 莫长恒眯了眯眼,反对道:“不行,伍斐得留下来。” 面对秦冬霖冷冽的视线,莫长恒毫不退让:“秦冬霖,这遗迹图代表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这很可能是除帝陵外秘境中能获得的最大机缘,它绝没有那么容易获得,我们三个,你,宋昀诃,伍斐都必须留下来。 宋昀诃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权衡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开口:“路仑、路珈,你们两……” “哥。”湫十开口,将宋昀诃那个“去”字打断,“我去。” 秦冬霖像是早就猜到她的想法一样,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声线蓦的沉下来:“你就在队伍里待着。” 哪也不准去。 宋昀诃也开口:“你反噬才逼出来,怎么带队。” 按理说这个时候,云玄等人该开口嘲讽几句的,但在这件事上,还算是比较能感同身受,就像他们,一样不会让莫软软带队外出,离开视线。 湫十冷静分析:“六界战力榜,我排在前五十,是妖族中仅次伍斐的名次,伍斐要留下来,去的自然应该是我。” 而与此同时,湫十的脑海中,琴灵笑眯眯地捧着果子啃,它道:“到时候你选几个看得顺眼的,肯听话的,按照我说的路线走。” 湫十问:“你曾在镜城待过?” 琴灵点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中州十二主城,哪个城我都待过,只是镜城待得格外久一些,陪……一位友人在此地小住过。” 湫十想,有一个处处都熟的人陪着进这种地方的感觉真不错,那些遥不可及,流逝在岁月中的辉煌,瑰丽,壮大,仿佛都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中变得亲近而熟悉起来。 主要是,寻找机缘不用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白捡现成的,谁不喜欢。 反正湫十很喜欢。 她若是什么也不说,乖乖站在他和秦冬霖后面,这里的任何人,包括莫长恒和骆瀛,都没人敢将主意打在她身上,可她自己站出来,又说了那番话,宋昀诃没办法当着这么双眼睛拒绝。 “我们明日一早就按照遗迹图的方向朝水晶宫西侧禁地出发,你们今夜也跟队里的人商议商议之后的路线,遇事随时用留音玉联系。”莫长恒见将人选定下了,又多提醒了一句,便都各自散了。 临走前,他回首,看着岿然不动的宋昀诃和秦冬霖,意有所指地催促道:“你们两个尽量快些,我们这边还有事要说。”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宋昀诃话语里的火气便控制不住了。 “你出什么头。”他作为长兄,实在太纵着她,导致她时常想一出,是一出,半点招呼都不跟人打就敢自己做决定,“莫软软都没出头,我妖族又不是没人,需要你站出来带着队伍出去吗?” “宋湫十,这不是你平常在小秘境里的打打闹闹,万一你出了事,我们想救你都来不及。”这鬼地方还经常用不了留音玉。 “哥。”湫十太知道怎么安抚人的情绪了,她声音先软了下来:“我有分寸。” “我会保护好自己。” 事已至此,生气也无济于事。 伍斐拍了拍宋昀诃的肩头,后者才将情绪勉强压下来,绷着脸将湫十叫到一边,将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反反复复跟她交代了几遍。 湫十一一应完,伍斐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肩头,压低了声音提醒:“秦冬霖的脸色,已经不能只用一个黑来形容了。” 湫十听了他这样的形容,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她几步行至秦冬霖跟前,抬头去瞅他的脸色,结果发现他根本就是面无表情,周遭气势躁乱,俨然一副“谁也别来烦我”的样子。 “干嘛啊。”湫十伸手去扯他的袖子,没扯到。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里是濒临失控又被强行压抑的霜白剑气,声音沉而低:“你再擅作主张,就……” 他难得的,罕见的顿了一下。 秦冬霖说到做到,但威胁她的话,一向是说得出,做不到,次次如此,没少被伍斐拿出来笑话。 再擅作主张,又当如何?从此不理她?不管她? 秦冬霖下颚绷成了一条直线,良久,他嗤的自嘲了一声,不可避免的带着烦而乱的意味,道:“抬手。” 湫十在这个时候,总是听话得不行,她乖乖将十根手指伸出来,挪到他眼跟前。 雪一样耀眼的肤色,纤细玲珑的骨节。 秦冬霖不知在心里说了多少遍,下次她再这么乱来,他一定不会再管她。 就该让她吃吃苦头,长长记性。 他眼里蓄着浓得化不开的郁色,伸手,将一颗沉甸甸的吊坠落在她天鹅似的玉颈上,做完这个,他垂着眸,又将两枚样式简单的空间戒推入她的手指间,动作有多耐心,语气就有多不好:“该跑就跑,别嫌丢人。” 秦冬霖从未想过,作为激流勇进,只进不退的剑修,有朝一日,他会如此流畅而自然地告诉别人打不过就跑这样的话。 他沉默半晌,与那双含着笑亮晶晶的秋水眸对视,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句话,与他整个人格外不搭。 湫十忍不住笑开了,她很亲昵自然地拉着他的胳膊,小兽一样蹭了蹭,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担心。” “琴灵说带我去找宝贝。” 她的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和对宝贝的向往:“等找到好东西了,我的那份,分你一半。” 行。 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秦冬霖看了看永远小孩子气,让人根本放不下心的湫十,伸手触了触她的发顶,声音有些哑:“我不要宝贝。” 湫十从善如流地接:“那没事啊,我替你保管嘛。” 秦冬霖没忍住,唇角稍弯。 他不要宝贝。 他要心心念念找宝贝的人毫发无损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这边下午五点多停电了,我手机没电,热到崩溃,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晋江一直卡,拖到现在才发出来,抱歉让你们等久了。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爱你们。 晚安。 50、天赋 第50章 在镜城, 深海之底,日与夜几乎没什么分别,只靠一些细微之处分别, 月明珠的皎光黯淡下去, 便是白日, 月明珠成片亮起, 便是夜晚。 白日珊瑚舒展身躯,像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云,鱼群和水母会从四面八方现出身形玩闹戏耍, 成了壮丽而令人驻足的一幕,而一到夜晚, 这些小家伙便像是一瞬间消失在了空气中一样, 怎么找都找不到身影。 等大家说完事情。 湫十在妖族和天族的队伍中挑人。 在她前面, 流夏和陆珏等人已经挑完了。 出人意料的是,许多人都有意进入湫十的队伍。总所周知,作为妖族受尽宠爱的小公主,宋湫十自身实力不差不说, 身上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保命灵宝,真要遇到危险, 妖族其他人前来救援的速度一定是最快的。 湫十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像是人间选秀的帝王。 脑海中, 琴灵兴致勃勃,她走过一个不错的,它就或是挑剔, 或是满意地搭几句话。 琴灵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美男子,而且不挑, 只要长得好看,哪种好看都行。 也因此,她和湫十的对话格外令人啼笑皆非。 “湫十,选这个。”湫十走过天族的队伍中,突然听见琴灵颇为严肃的声音,她脚步顿了一下,又折回去,站在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跟前。 “怎么了?”湫十受到她话语的影响,同样严肃起来,问:“他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能进鹿原秘境的,都是跟湫十年龄相仿的,此刻她眼前的少年对她折返回来的行为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出声多问什么,而是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杆翠绿的竹。 天族的队伍,湫十其实不太了解,除却几个实力不错,经常在一些大场合露面的,其余种子选手至多只有点隐约的印象。 眼前这个,则是完全没有印象。 天族修仙法,不论男女,都是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再加上清一色的云色长袍,云鹤图腾,少年眉目显得干净清秀。 琴灵道:“你看他的眼睛。”它顿了一下,又说:“是不是特别好看。” 湫十身边不缺温润如玉的男子,宋昀诃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眼前的少年五官并不突出,顶多算得上一个清秀,比不上宋昀诃的风度翩然,也比不上程翌的干净无暇,但那双眼睛,却出人意料的为整体容貌加了分。 很奇怪的,那是一种能让人全然信任的无害,海水一样的包容和温和,没有任何威胁和侵略感。 他站在那,如同一团空气,让人下意识生不起警惕的心。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若不是琴灵说了这么几句,湫十的脚步甚至都不会停。 “带上他。”琴灵声调懒洋洋的,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这样漂亮的眼睛,从前因为这个,没少被骗。” 湫十警惕起来,她小心试探道:“这莫不是,又是你哪位老朋友吧?” 话音落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够精准,补充道:“还是老朋友的子孙后裔?” “到时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琴灵连着挑了十几名男子,都是些长得不错,笑起来有梨涡,显得温柔而知情识趣的。 这样的阵容,不像是要出去面临险境,反而更像女君召人侍寝。 选到后面,宋昀诃等人尽皆侧目。 伍斐旁观全程,见状,撞了撞秦冬霖的肩,诶的一声,含笑调侃:“来说说,此时此刻,是何心情,有何感想?” 他们三人站在一处,这些话,宋昀诃自然也听到了,他故作淡然地咳了几声,竭力使湫十的行为听上去靠谱一些:“小十选的人水平都还算稳定,在探寻危险秘境的时候,天族的仙法能发挥的用处确实比妖族要大。” 但若论凝结力和战场的爆发力,妖族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莫长恒见湫十挑挑拣拣尽挑些长得不错的苗子,罕见的主动跟秦冬霖搭话,声音里隐约有笑意,多少还带着点安慰的意思:“女子都如此,软软也喜欢生得好看的男子,若是声音好听,则更特殊对待些。” 伍斐也接腔:“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他们一人一句,秦冬霖目光从湫十的背影上落回来,他伸手,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一侧脸颊,眉梢眼角,九尾狐一族的侬丽风情被凌冽感和压迫感尽数切割开,令人不敢直视。 “随她玩。”秦冬霖罕见的附和了他们的揶揄打趣:“九尾狐一族,从未在容貌上输于人过。” 伍斐一愣,旋即笑了一下,连着啧了好几声,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你竟还知道自己是只九尾狐。” 作为纯粹的剑修,秦冬霖从来不将九尾狐一族逼人的容貌当回事,那张脸,有也好,没有也罢,之后也如他所愿,旁人提起秦冬霖,第一印象并不是那张艳绝人寰的脸,而是他手中那柄杀人无形的剑。 这还是头一回,秦冬霖正视了自己那副代表着九尾狐血统的容貌。 “你们两个可真是。”伍斐袖袍下,一根小小的绿藤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肌肤爬了出来,在众人饶有兴味的目光下,一朵小小的牵牛探头探脑,很快又“咻”的一声钻了回去,十分害羞的样子。 “伍斐,飞天殿里开了灵智的灵物不能带出来。”宋昀诃敛眉,有些无奈地道:“它们很容易夭折。” “小东西黏人,趁我不注意偷着跟出来的。”伍斐道:“每日抱着灵石啃,活蹦乱跳的,个子长得挺快,应该没什么事。” 湫十一共挑了五十个人,等她回到宋昀诃等人中间的时候,发现不止自己人,就连骆瀛和莫长恒等昔日的死对头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莫软软跟她的话倒是多了起来,她将她拉到一边,鼓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认真地道:“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他们的美色迷惑了,男子撒起娇来,比女子难应付许多。” 湫十:“???” 见她不说话,莫软软又道:“这还是从前云玄告诉我的。” “那骆瀛呢?”她们两个小声的嘀咕,实则站在不远处的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莫软软现在对湫十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亲切感,听她问起骆瀛,并不隐瞒:“骆瀛不会跟我说这些,他只要我喜欢就好。” 听过两人上次的谈话,湫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若你喜欢的人呢?他也帮你找来?” 莫软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点点头,说得认真:“我前几日觉得程翌生得好看,喜欢同他说话,骆瀛便让他一直陪着我。” 饶是湫十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被这种毫无底线的宠溺惊得噎了噎。 琴灵也在她脑海中幽幽说了句:“这丫头心智不全,身边的人倒是不错。” 又跟莫软软说了几句后,湫十回到了秦冬霖的身边。 “这个。”秦冬霖指了指她玉颈上佩戴着的绿晶石吊坠,睡凤眼低垂,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凉薄意味:“知道有什么用处吗?” 湫十自幼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外观上就吸引人眼球的东西,哪怕不止一个人说过她的审美庸俗,她也依旧不改初衷,甚至渐渐的将身边人的审美也扭转了过来。 秦冬霖便是其中之一。 湫十伸手抚了抚那颗滢绿透彻的绿晶石,立刻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庞大的生命力,稍微点入一些灵力,一股十分好闻的清冽草木气息便缓缓的散发出来,飘荡在她的周围,像水一样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暖洋洋的,在春日阳光下煮酒烹茶的惬意感。 “这是上次在秘境,你破了十尊考验石像后得到的绿嘤石?”伍斐认了出来,感受着它几乎完美无瑕的品质,赞叹道:“好东西。” 在场诸位对此都见怪不怪,秦冬霖身上的好东西,只要宋湫十看上的,就都是她的,看不上的但以后能用得上的,大概率也是存着用到她身上的。 可流夏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秦冬霖和宋湫十,他的神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哪怕面对宋湫十,也是笑的时候少,皱眉的时候多,只是那种表现的出来的与众不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便是如此吗。 流夏在秦冬霖手下做事上千年,知道他是个多凉薄寡情的性子,他对宋湫十,也许根本不是喜欢。 宋湫十亦然。 他们只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而已。 不然,宋湫十也不会当着秦冬霖的面挑选那么多长相不错的男子,秦冬霖也不会毫不在意地侧首收回目光。 流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一边小心翼翼地升腾起希望,一边又用理智将那些小小的气泡和涟漪压回去。 “若是受伤了,这块绿嘤石能快速为你补充灵力,恢复伤势。”秦冬霖说完,又指了指她手指头上戴着的空间戒,问:“里面的东西,都看过了?” 湫十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秦冬霖声线淡淡:“剑修手中有剑,孑然一身也可脱险。” 若是连他都脱不了身,只怕两族所有队伍都得被留在这海底深宫。 秦冬霖看着宋湫十那几根戴上了空间戒的手指,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乐修的手,不能受伤。” “人也不行。” 湫十顿时有些感动,她像模像样地拽着他的袖子哼哼唧唧几声,黏黏腻腻:“秦冬霖你怎么这么好。” 在她下一句“你是六界最好的狐狸”出口之前,秦冬霖及时地打断了她另类的赞扬:“时间不早,你们该出发了。” 湫十于是一边拽着他的袖子,一边转头跟宋昀诃和伍斐嘱咐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注意安全,意识到不对就及时往后撤这些话。 都是些大家心里清楚的东西。 长廷和陆珏等人带着自己的队伍最先出发了。 天族的带队者紧随其后。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向果断的流夏反而磨蹭了些,一直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湫十一样。 湫十很快收敛神情,转身欲带着自己队里的人掠出水晶宫。 秦冬霖出声叫住了她。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们,包括湫十队伍中那些容貌不错的天族种子选手。 湫十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往回望,秦冬霖几步行至她跟前,他看着湫十,倏而笑了一下。 刹那间,他眉梢眼尾附着的冷冽和淡薄都似冰雪遇骄阳般消融,那种侬丽而逼人的风情便无可遮掩地露出本质,湫十眼前,海底沉重的浪潮涌动声远去了,月明珠散发的清冷皎光也远去了。 “湫十。”秦冬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带着凉悠悠的冷意,他替湫十将鬓边一缕乌发缓缓别至耳后,声音里的气音含笑,不同往常的撩人:“你不是一直好奇,九尾狐一族的天赋吗?” 他垂着眼尾,声音又轻又缓:“好看吗?” 湫十看着他那张脸,几乎是愣着点了点头。 秦冬霖才似满意了似的,抬眼淡淡扫了扫那十几个被她挑选出来,姿色尚可的男子,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很快承受不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照顾好自己。”秦冬霖收回手,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懒散而不耐的样子:“去吧。” 湫十的眼里还在冒着星星。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行字,反反复复地出现,消失,又出现。 原来这就是! 传说中九尾狐的天赋! 琴灵在她脑海中沉默良久,也跟着缓缓吐了一口气:“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九尾狐与生俱来的魅惑,当真无解。 现在想想,当年的古帝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圣人。 专修媚术,已经大成期的九尾灵狐都能眼也不眨拒绝掉。 作者有话要说:  冬霖口嫌体正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甜了,想嗑这对崽崽,哈哈哈。 等晋江不抽了,我给大家发红包,还是评论前五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