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杜玉章走入御书房时,当朝皇帝李广宁正坐在龙案后,面前是厚厚一叠奏章。 “微臣杜玉章,叩见陛下。” 外面寒意甚浓,这御书房里却温暖如春。大朵馨香的玉兰花供在书案一角,甜腻腻的香气充斥整个房间。 这样怡人舒适的房间里,杜玉章却仿佛身在冰窟。可他不得不开口。 “陛下,微臣……” “谁准你说话了?” 李广宁突然一声呵斥,就像一个响雷炸响在杜玉章头顶。他身子一抖,抬眼看去,李广宁俊朗眉目间,露出一抹暴仄。他唇线微抿,一只朱批御笔悬在指间。 “这样不听话,看来,想让我在你身上再纹上一朵芍药了?” 声音不大,语调也只是平常。可这一句入了耳,却叫杜玉章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人人知道当今皇帝工于丹青,尤其是芍药画得分外妖娆。可谁知道,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却是画在他杜玉章身上的?又有谁知道,外人眼里享尽皇上恩宠,权倾朝野的杜大人,却只是陛下身边,一个随意磋磨的玩物? 他背上一副芍药含春图,一笔一划,一针一刺……都是李广宁亲手留下的!整整三日,他被这人关在寝殿,哭哑了喉咙也换不来一丝怜悯。那三日,他浮沉辗转,几乎以为自己不能活着离开那人的寝殿…… 入了那寝殿之前,他还是有着傲骨和傲气的白衣卿相杜玉章。出了那殿门,他日间还是朝堂上权倾朝野的左宰相,可夜里…… 若不是与蛮子的会谈就在眼前,而促成边境和平是他的毕生理想,他又何尝愿意主动来见这让人胆寒的帝王? “陛下,微臣请命……” 杜玉章才开口,却见李广宁抄起面前烛台,冲他劈头一泼!杜玉章赶紧抬起胳膊,算是堪堪挡住了脸。但那滚烫的烛泪直接扬在他手上,顷刻就是一串燎泡。 “啊!” 他手上燎泡越鼓越大,火烧火燎地疼。李广宁已经站起身,双手撑着书案,像一团阴影罩在他身上。 “朕叫你闭嘴!怎么,你是听不懂吗?既然听不懂,朕就好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金口玉言!” 说罢,他用力一扫,高高一叠奏折尽数扫落地上。装朱砂的碟子也被打翻了,血红的朱砂淋漓滴下书案。杜玉章只见他铁钳一般的大手冲着自己脸过来,下意识地一躲,竟真的叫他扑了个空。可杜玉章心里没有半分侥幸,反而是彻骨寒凉。 他知道,以李广宁的性子,见到自己居然敢躲,是绝不肯放过他的! 果然,一声阴狠入骨的怒喝传入耳中, “居然敢躲?你是彻底活腻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杜玉章满头乌发就被拽住,用力扯向书案方向。李广宁力气之大,仿佛连头皮都要一起掀开了,杜玉章疼得呜咽一声。可李广宁没有半分怜悯,他用力一摔,杜玉章眼前是天翻地覆,直接被按在书案上。 他的脸正对着翻倒的朱砂碟,眼前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耳边嘶啦一声,只觉得通体寒凉。他那件官袍,已经被李广宁从背后撕成了两半。 2.夜半面君,你所为何来? “这遍身痕迹,真叫人大开眼界啊。” 李广宁声音里带着恶意,“竟然带着这样一身痕迹就上了朝堂了!杜卿,你还真是无耻。叫朕也大开眼界。” 杜玉章咬紧牙关,脸色惨白。 他自然不想带着这一身痕迹上朝堂,可昨日被李广宁深夜招进寝宫,一直留到日出时分。他一夜未能回府,又去哪里更换和清洗? 可他是左相,朝堂上的脊梁,真真正正总领天下的政事。他不能不在。他咬着牙,忍着疼痛与虚弱,才算支撑到今日早朝完毕。下朝时,他眼前一片金星,几乎捱不住了。 可他才走进办公的衙门,就得到消息——蛮族那边派来和谈的队伍已经出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每年在边关战争里,要死多少人?战事持续下去,将来还要死多少人?为了救这些人,杜玉章怎么都要将这和谈的主动权拿到手中。 他的心思,李广宁也知道。 偏偏,这和谈特使的位置,他悬而不决,就是不定人选。 杜玉章懂他的意思。李广宁,这是让他自己送上门去。因为李广宁心里清楚,杜玉章为了这件事,什么都肯做。 主动送上门,不死也要脱层皮。虽说是下定了决心,事到临头,杜玉章还是止不住地抖。他能感觉到李广宁的手掌在自己背后轻轻抚摸着,就像一条毒蛇,正沿着脊梁盘旋而上。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咙。 可触到他喉咙的,却是一截柔软的唇。李广宁在他耳边流出一句低语, “为了权势荣华,杜卿,你能自己洗干净了送到朕面前来。朕真的好奇,你还有什么不肯做?” “陛下……” “不过也难怪。能用亲爹的命,换自己荣华富贵——杜卿,你做出何等下贱行为,朕都不会觉得意外。” “陛下!” 杜玉章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冲上喉咙。他将这血味咽下去,咬着牙道, “臣是为了陛下顺利继承大统,才将谋逆之人尽数拿下。臣全是为了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对朕的一片心?”李广宁冷笑一声,用力捏住杜玉章下巴。杜玉章嘴巴都合不拢,更没法说话了。 “既然杜卿对朕这样有心,朕自然也不可辜负了你。来,让朕看看,朕的爱卿是如何对朕‘一片忠心’的。” 李广宁声音拖得长长的,却带了几分讥讽。一只冰冷的手指,沿着杜玉章的肩胛骨一路向下,游走到了腰窝。动作轻柔,仿佛带着怜惜。但杜玉章清楚,李广宁对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怜惜。 他的怜惜,只会给那位皎皎如明月的翰林才子白皎然,那才是天子心尖上的人。而他杜玉章,不过是君王榻下随意践踏的污泥尘土罢了——就连李广宁后宫里那个行事张狂打扮轻佻的男妃徐燕秋,他大概都比不上的。 “今日在朝堂上,杜卿与白翰林辩论朝政,慷慨激昂。朕当时就在想,该叫那些人都看看大权在握的杜卿,在朕寝宫中那副妖孽样子。” “陛下!” 杜玉章的脸登时惨白,双手抓住了李广宁的胳膊,指尖冰冷。李广宁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 “怎么,侍奉君主,辱没了你?夜半主动求见朕,你不是来讨君主欢心,是来做什么的?嗯?” “臣来求陛下一份恩典……啊!” 杜玉章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 “恩典?这就是朕给你的恩典!你以为你杜玉章是什么东西,到了今日,你还有什么脸面,来向我求恩典?!” 3.祸国殃民的妖孽! “……陛下!” 只是一记推搡,本不该倒地。但杜玉章太过虚弱,直接倒在地上。李广宁见了。更为震怒, “又在朕面前装神弄鬼,是不是?” 听了这话,杜玉章心口一疼,耳边嗡鸣阵阵,眼前也是一片金星。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依然觉得肺子里像是堵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憋得他几乎窒息。 可他却被李广宁毫不容情地拽了起来。 杜玉章痛苦万分,两只手无力地推着李广宁的胸膛。可他哪里推得开?反而惹得李广宁更严苛的惩戒。 刻骨疼痛向他袭来。 “陛下……宁哥哥……饶我……” 杜玉章神志是真的不清楚了,若是还有半分清醒,他绝不会吐出这旧时称呼。可此刻,李广宁是真切地听入了耳。正行凶的帝王长眉一扬,脸上神情瞬间狰狞。他一下停了动作,盯着杜玉章那张脸看。 本就是倾国倾城。此刻冷汗浸满额头,发丝也凌乱地粘在腮边。这张脸惨白着,眼窝乌青,就连嘴唇也是颤抖着毫无血色——可偏偏更加勾人,就连腮边两朵嫣红,也更加艳得惊心动魄。 “祸国殃民……妖孽!” 一个凄厉的声音突然回现在李广宁耳边。那对着杜玉章发出预言的异域高僧,第一眼见到杜玉章就惊愕万分,一定要当时还是皇子的李广宁亲手杀了他,才能绝了后患。 后来,李广宁亲手割了高僧的脑袋。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对着杜玉章这张脸,说出半句非议。 “妖孽?”李广宁冷笑一声,一口咬向杜玉章的锁骨。那里留下深深的牙印,齿痕里都带了血。 “就算你真是妖孽,也休想逃脱朕身边。此生,你都只能是我的人——再别想有什么他心!” …… 杜玉章醒来时,窗外冷幽幽的月光正照在他身上。御书房的烛火已经熄灭了,奏折依旧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书案上洒落的朱砂也干透了,像是谁人干涸的血迹。 杜玉章微微喘气,眼睛向四周望了一圈。李广宁早就不知去向,这里只有他自己,衣衫破烂,躺在冰冷的地上。 也不是第一次,在粗暴的情事之后,被独个丢在随便哪个角落了。可杜玉章心里还是阵阵心寒。他苦笑一声,撑着地面坐起来。却不想,喉间一甜,就是哇地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我这是,怎么了? 杜玉章看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红,手指尖颤巍巍碰触一下,像是不敢相信。可那黏腻温热的触感,却告诉他,这不是梦。 却不想此时,他胸膛里一阵剜心的疼。又是一大口血,夹杂着黑褐血块一同涌出。不光是地上,就连他衣襟上,都沾满了大朵大朵的血痕。 “杜大人,你可走了?” 突然,一声不男不女的呼唤在门外响起。那是御书房的主管太监的声音。杜玉章已经被这接连吐血的事惊得失了神魂,一直到他呼唤到第三声,才猛地惊醒, “什么?” “杜大人,你还在呢?陛下嘱咐我来御书房收拾一番。等会儿,徐妃就来觐见了。” 徐妃……太后家族里为了控制李广宁,特意送来的那个男妃徐燕秋? 4.将你那下贱样子给我收一收! 杜玉章心里一阵酸楚。却强撑着一口气,轻声道, “徐妃何时到?却容我片刻。” “哎呀,杜相!”那总管的声音像是急了,“奴才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来催促左相。谁不知杜相您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人,朝堂上百官之首,陛下宫中……也是最得陛下心疼的?只是这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奴才不比您杜大人的君恩如山。奴才只怕这就掉了脑袋了,还请杜相念在奴才忠心一片,体恤奴才吧!” 宫中做事,自古敢得罪朝臣,却不敢得罪宠妃。这总管太监是真怕惹杜玉章不高兴,但他更怕得罪了徐妃,忤逆了皇帝。因此低身下气,求杜玉章自己走。 杜玉章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现在的情况,又哪里走得了? “既然如此,请总管大人禀告陛下。就说我呕……” ——呕血不止,是真的走不得了。 可这一句话还没等出口,门外就听到一声质问, “你怎么还在这里?朕不是叫你去收拾了御书房,静候徐妃么?” 是李广宁!他回来了? 杜玉章心中一惊。 他心中依旧惦念着边关与和谈,还想强撑着起身,再求他一次。可他已然是筋疲力尽,才站起身,眼前就是一花,直接跪倒在地。 李广宁推开门走进来,正见到杜玉章半跪在地,不住喘息。他整张背都露在外面,一头乌青的头发流淌在那娇艳欲滴的芍药图上,更增几分美艳。他顿时呼吸一滞。但他第一反应,竟是一脚将御书房大门踢上,挡住了总管太监的视线。 “杜玉章!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青天白日露出这幅样子,是连宫中的太监也不放过吗?” 一边骂,他一边抡起杜玉章的官服,粗暴地丢在地上那人身上。 杜玉章本来就难受着,胸胁间闷痛不已,太阳穴疼痛欲裂。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那官袍丢过来直接罩住了他,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眼前,只能看到地上那一滩滩血迹,晃得他眼晕。可李广宁没得到他的回应,火气顷刻就起来了。他吼了一句, “赶紧给我滚起来,将你那下贱样子收一收!” 暴怒之下,李广宁又顺手抄起什么东西,狠狠砸了过去!这一次,却与方才不同,那东西砸在杜玉章头上时,是沉重地一声闷响。杜玉章哼了一声,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李广宁一愣。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砸过去的,是一块玉釦。这东西是整块美玉雕刻而成,他赏给杜玉章用来搭配官服。因为是给杜玉章的,他特意下令在美玉上镶满了各色宝石,贵重无比——也沉重无比。 “杜玉章?” 李广宁上前一步,试探地问了一声。可杜玉章耳边鸣响不已,只想要呕吐,哪能听到他说话?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杜玉章!你给朕起来!以为赖在地上,朕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是不是?” 这话说得严厉,李广宁心头却是越揪越紧。李广宁知道,只要他发怒,杜玉章从不敢置之不理——但这次,就算他这样吼,杜玉章也还是一动没动。 李广宁又上前了一步。突然,他看到书案上淋漓不尽,仿佛血色——李广宁脑子嗡地一声,连喘气都不会了。他只心神巨震,声音一下子拔高起来—— “玉章!你……” 5.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是死是活? 他这次上前,扑通半跪在地,想把这人抱在怀里。他满头冷汗,手掌颤抖着。可没等到他碰到那人的身子,杜玉章就动了一动。 李广宁立刻停了动作。他脸上表情仿佛劫后余生,后背已经被汗水打透。这时候,他才顾上看了看那红色,却发现这是他朱笔御批用的朱砂,此刻整盘扣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血。 李广宁脸色骤然阴冷起来。他站起身,下颚绷紧,成了一道凌厉的曲线。 杜玉章实在没有力气,许久才将头上罩着的官袍扯下来。他依然是面色惨白,头目晕眩,坐起来了,又差点倒下去,只能倚着书案喘息。心里头,他更是惶然——年纪轻轻,却有了这样病入膏肓的症状,试问谁人不怕? 此刻见了李广宁,杜玉章眼窝子一热。他软软地伸出手去,抓住李广宁的龙袍,像是抓住心头最后一点慰藉。李广宁在这儿,就像是定心骨,成了他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这些举动,在李广宁眼里,更是惺惺作态了。他冷笑一声,将杜玉章揪着头发拽起来, “你装神弄鬼的给谁看?杜玉章,你不要以为你能糊弄得了朕!怎么,你想告诉我呕血了,才弄了这一身的猩红?!” “陛下,臣没有装神弄鬼……” 若不是真的难受到不行,杜玉章不会这样示弱。可他换来的,却是一双毫不容情的手,狠命捏住杜玉章两腮,硬生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闭嘴!” “你杜玉章诡计多端,欺瞒我那么些年……如今,你还想欺君?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也不过是是些朱砂,就想骗朕这是血迹?”李广宁越说越生气,他眼睛里看到杜玉章衣襟上大朵鲜红,越看越刺眼! “你想骗朕为你担惊受怕?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是死是活?你不过是我一个玩物,低贱的东西,别以为朕真的在意你!” 李广宁边说,边将杜玉章翻过身来。他这才看到杜玉章胸前的斑斑血迹。可有了方才那先入为主的印象,他只当这也是抹了朱砂,心里更加厌恶。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见他这人满身鲜血的样子——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不行。 听了李广宁的话,杜玉章只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整个人都凉透了。他嘴唇颤抖着,两眼茫然地望着他的陛下。 跟了他这么多年了。虽然杜玉章清楚,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李广宁捧在手心的白衣卿相,但他却没想到,今时今日,李广宁竟然连他的死活都不在乎了。 是了。若不是这样,这人……怎么会将自己逼迫到吐血不止,依然不肯放手? 杜玉章的心寒透了。他低下头,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神情带着几分凄婉,却又是别样的风情了。 李广宁见了这神态,呼吸不由地一乱。他心头乱跳,更加咬牙切齿。 “也罢,既然你不知死活,胆敢欺君,朕就在这里好好教训你一番!” 6.不知好歹的东西,纠缠朕不休。爱妃随朕来,离他远一点。 “不……啊……” 李广宁从不肯替杜玉章做什么准备。这一番“教训”,当真如狂风过境一般顷刻降临。李广宁将杜玉章翻过身,又再次按在了书案上,一切都仿佛是昨日的重演。 杜玉章早就被折腾得虚透了,哪里经得住? 一阵冷汗交替着一阵虚汗,将身子都打透了。被冷风一激,激灵灵几个寒颤,竟发起热来。 可这样虚弱的身子,却得不到君主的半分怜惜。 等到一切结束后,他已经像是个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别说求饶,连抬抬手都做不到了。 “你今日,倒还算乖觉。” 杜玉章根本是病得无力求饶,但在李广宁眼里,他今日这是学乖了。这一次李广宁十分舒爽,他破天荒拍了拍杜玉章的脸,算是给了个赞赏。 “今日学乖了,朕就赐你个恩典。西门外那一片商街,是京城里最富庶的地方,可以日进斗金。杜卿,朕就做主,赏给你了。” 李广宁说完,看也没看杜玉章。他用自己的龙袍将杜玉章随意一裹,便冲御书房外说道, “找一顶轿子,将杜卿送回府去。然后快些将这里打扫干净。” 门外的总管太监被迫听了半日活春宫,早就坐立难安。此刻尖着嗓子道, “陛下,徐妃已经来了!他,他在门外候了许久了……” “是么?” 李广宁声音一沉。 “你为何不早些禀告?怎可让徐妃站立门外久候?徐妃身子弱,难道你不知道么?” “是老奴愚钝!” 门外立刻响起了磕头声, “老奴这就去安排轿子,找人来打扫御书房!” “不必了!”李广宁更加严厉,“你还想让徐妃站在那里等多久?这些琐事都放一放!这一顶软轿既然来了,送徐妃去偏书房等朕!” 说罢,李广宁黑着脸,就要离开。可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襟。李广宁脚步一顿,微微蹙眉,瞥了杜玉章一眼。 “陛下……和谈特使的人选……” 李广宁目光顷刻阴冷起来。他抿着唇,看了杜玉章片刻。 “杜卿,朕劝你老实些,乖乖听话。和谈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陛下!可若不能由臣亲自主持,这一次和谈必定中途夭折啊!” “朕自然知道。不过,那又如何呢?” 李广宁一抖衣襟,那下摆就从杜玉章软弱无力的手心里被拽了出来。杜玉章的眼神从恳求到绝望,可李广宁的背影,没有片刻迟疑。 最后,杜玉章耳边只能听到李广宁温柔的说话声。 “有人不知好歹,纠缠朕不休,却连累我爱妃久等了。御书房里脏得很,爱妃陪着朕去偏书房吧。 7.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朕就给你好好立立规矩! 杜玉章没有走。 李广宁临行前,将之前替他叫来的软轿派给了徐妃,却没有嘱咐总管再替他备轿。而方才撕破他的官袍,也没有叫人为他备上新的,只给了他新的亵衣——衣衫褴褛,他该怎么走? 杜玉章知道,李广宁一定还会回来。他不过是借此警告杜玉章——在这里能够发号施令的,只有他李广宁一人。而杜玉章若想得到些什么,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到手。 李广宁一定会让他,付出叫自己满意的代价。 …… “见过杜大人。杜大人吉祥。” 总管太监将御书房的门开了一小半,将将够他把自己的身子挤进来。才进来,他便直接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眼睛一下也没往杜玉章所在方向瞟。 能在宫中当上总管,必须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方才陛下一脚踹上了房门,他要是再不识趣,胆敢多看杜大人的身子一眼……只怕明日,就被万岁寻个由头挖了眼睛,乱棍打死了! “杜大人,陛下嘱咐老奴打扫御书房,只怕那些小的手脚粗,妨碍了杜大人歇息。不如杜大人随着老奴去陛下寝宫歇息一阵,您意下如何?” 陛下的寝宫…… 杜玉章听到这两个字,浑身就是一个哆嗦。对旁人而言,既然是皇帝安寝之处,想必是奢华舒适,人间天堂;可对杜玉章而言,那就是人间地狱!每一次入了那扇门,他都要被人抬着出去,其中种种折磨不堪回首,哪怕孤傲如他,也瞬间白了脸。 “杜大人,您可是有顾虑?” 总管太监却是误会了他的沉默,忙道, “大可不必的,您却不比旁人。若说这深宫大院,能够乘着轿子自由进出的,除了您还有谁?陛下的宠眷,您这是独得一份儿!陛下知道您歇在了寝宫,绝不会怪罪……” “不要说了。” 杜玉章打断了他, “我不去。若是碍了你的事,我去后面就是了。” …… 不久,李广宁果然回来了。才进了御书房,正看见总管太监捧着被撕烂的官袍往外走。李广宁眉毛扬了起来——他有意不给那人衣物,是不想让他真的出宫。可就算如自己吩咐,总管太监将他劝去了寝宫,他总该是裹上袍服,不会只穿亵衣。 “人呢?” “秉万岁爷,是老奴无能,没办好差事!” 总管太监扑通跪在地面,“杜大人说他不愿去寝宫,只肯在后间休息,他……” “不肯去寝宫?” 像是想到了什么,李广宁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看万岁动了怒,总管也怕牵连自身。他忙说道, “谁说不是呢?能去陛下寝宫歇着,那是得了多大的脸!不过,我看杜大人脸色难看,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说不准是怕过了病气给万岁……” “你是他什么人,这么向着他说话?” “奴才不敢!” 总管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但李广宁未曾理会他,直接往后间去了。他心中冷笑—— 好个杜玉章,还真以为在朕面前,他能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朕就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8.今日怎么这么乖,懂得讨好朕了? 御书房后间,是个小巧的卧房。 杜玉章知道,他若是当真卧在榻上,李广宁回来后一定不会放过他。与其被那人再折辱一番,他宁愿站到李广宁回来。 谁想他心里要强,身子却早已不不堪重负。站了一个时辰,他腿上阵阵发软,终是撑不住了。 “还要多久呢……” 杜玉章用手撑着桌沿,垂下了头。他耳边嗡鸣不止,眼前金星闪烁,再多等片刻,只怕真的站不住了。 “杜卿是在等朕?竟这样急,连去寝宫里这点功夫都等不得,巴巴在御书房等着。” 直到这句话贴着耳朵传来,杜玉章才悚然一惊,忙转头看去。李广宁已经来到他身后,手臂一揽,就将他抱进怀中。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杜玉章烧得狠了,他双眼朦胧带着水汽,那茫然虚弱的样子,正撞进在李广宁眼里,叫他的心跳瞬间漏了几拍。 “果然是妖孽……” 明明晨间才与他肌肤相亲过,此刻心中又是一阵难耐的火热。李广宁眸色一深,手臂用力,杜玉章便撞在他身上。李广宁低头亲吻他耳廓,杜玉章呜咽一声,更是软了腰。 “朕在问你话。杜卿,你身为朝廷命官,却赤裸身体躲在朕的御书房,是想做什么?” 明明还穿着亵衣,却被李广宁说成赤裸身体。这不过是他羞辱杜玉章的一贯手段——若是往常,他必然会一边欣赏杜玉章强忍耻辱的神情,一边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可这次,杜玉章已经烧得不辨东西,连平日的仪态也维持不住了。听了这句话,他只觉得心口一酸,竟是湿了眼睛。 “陛下,臣没有……” 杜玉章本能地辩解着,想要挣脱皇帝怀抱。但他站也站不住,一双手软软地推着李广宁,不像是推拒,倒像是撒娇。 偏偏这姿态讨了皇帝欢心。 李广宁将那“立规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反而用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杜玉章下巴,慢慢挑起来。杜玉章被迫抬起视线,正对着李广宁玩味的目光。 “今日怎么这样乖?若是早这么识趣,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头。” 李广宁的视线顺着杜玉章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下,直到亵衣掩盖着的大好景色。他手指轻扯,杜玉章亵衣上的系带就被扯开了。 杜玉章感觉到一双大手搂住他的腰——却不知为何,那人手掌一向暖而有力,此刻却显得冰凉,叫他打了一个哆嗦。 “怎么这样热?当真病了?” 李广宁发觉杜玉章身子滚烫。他眉毛拧了起来,低头一看,那人眼神迷离,不住轻喘,看样子十分难受。 他若是松手,这人就将倒下去了。李广宁胳膊一揽,将怀中人紧紧抱着。想到此人这些年都未曾这样依赖过自己,李广宁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悸动。他在杜玉章耳边悄声说, “杜卿从来倔强,不肯依赖旁人。对你的陛下,也不肯顺服——杜卿,非要搞到这步田地,才知道谁是你的主子,你又该听谁的话么?” “陛下……” “若是难受得厉害,就靠着朕紧些。” 李广宁屈起长腿,坐在榻上,将杜玉章环在怀中。见杜玉章嘴唇都烧得干裂了,他便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在嘴边尝了一口。 茶水入口冰凉。李广宁眉毛一皱,冲门外吼道, “王礼,你就是这样当差的?杜卿在此处,你们连热茶点心也不知伺候么? 9.杜玉章,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王总管吓得扑通跪地,心里万分委屈。哪里是他不知道备茶?是杜玉章说不用,他不敢进来罢了。但他哪敢争辩,只顾着在门外磕头道, “是老奴失职,这就去办!” 说罢,他又悄声问道, “万岁爷,徐妃还在御书房外等着。他说方才有事忘了禀告陛下,这……” “等会再说!” 李广宁不耐烦地打断他,两只眼睛片刻也没有离了杜玉章, “先将热茶端进来,再传太医觐见!” 说罢,他将额头抵住杜玉章的额头,更觉得怀中人烧得滚烫。 “平日一副妖孽样子,今时病了,倒弄得这样可怜。当初若不是你一力坚持,宁愿用你杜家百十来条人命来换,朕绝不会让你做什么宰相。弄成今日这样,何必呢?” 杜玉章打着哆嗦。亵衣方才被解开了系带,他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 这房间其实温暖如春,可他依旧觉得冷。烧得迷糊,他只知道往跟前那暖身子上凑,整个人缠住了李广宁,缩进皇帝怀中。 李广宁神色一动,低头凝视着杜玉章的脸。他解开龙袍,将杜玉章整个裹在怀中,安慰似地吻在他耳畔。 “别怕。没事的,乖……” 此刻,滚烫的新茶也送过来了。李广宁接过来,先尝了尝温度,又亲自吹了片刻,才喂给杜玉章。此刻杜玉章也清醒了些,只是眼神还有些迷离。他张开眼,摇摇晃晃注视半响,才认出眼前人是李广宁。 “陛下……你回来了……” “朕回来了。玉章,朕方才想了想,觉着你不太适宜在外朝做官。莫若,你便留在宫中吧。” 杜玉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可李广宁却恍若未见,声音淡然,甚至还带着些温柔。 “你想要什么?也不过是荣华富贵。你留下 ,朕都可以赏你。” 李广宁说着,凑近了杜玉章,一双深邃的鹰眼凝视着他。 杜玉章心中狂跳,冷汗一身接着一身。他知道,若是此刻他拒绝了,李广宁会用可怕的手段来惩罚他——可他怎么可能不拒绝? 为了平定边关,他几乎牺牲了一切!他的家族,他的父亲,他的尊严,他的清白……而此刻,是他距离成功最近的一刻…… “陛下……”他喘息着,声音微弱。李广宁凑近了,舌尖吻着杜玉章的耳垂。 “你这样的妖孽,便该留在后宫,留在朕的龙榻上。偏生要做什么宰相,平定什么边关。忘了这些,朕赐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连天牢里你杜家一百来口人,朕都能赦免了他们。如何?” “微臣不想要这个。” 李广宁停下动作。他轻笑一声, “果然是个妖孽,胃口倒大。说罢,你想要什么?” “微臣想要,与蛮子和谈时,总领全局的特使一职。” 李广宁唇边的微笑凝固了。他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杜玉章的脸。 “杜玉章,你打定主意,要与朕对抗到底了?” “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 那一杯滚烫的新茶,直接泼了杜玉章一脸!杜玉章啊地一声,还没来得及擦干满脸茶水,就被人掀翻在地上。而茶杯摔碎在他眼前,碎片四溅,在他眼下划了长长一道,火辣辣地刺痛。 10.将你杜氏谋逆案犯,定下秋后问斩 那一道深深的伤口,撕碎了方才温情的假象。杜玉章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顺手抹了抹,就慢慢跪坐起来。 “陛下。当年臣拥戴陛下即位时,陛下允诺过,给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让臣能够执行收服边关蛮夷,保我大燕边境太平的政策。陛下说过,只要臣能办到,陛下一定让我全力施为,绝不阻挠臣!” “那是因为朕以为你是要大兴武力,派百万大军踏平边境蛮夷!” 李广宁吼道, “谁知道,你偏一意孤行,非要与蛮子和谈——难道你不知,蛮子侵袭我大燕边境几十年,早就酿下了血海深仇!与他们和解,根本不得人心!现在已经有人上奏参你是卖国贼,是无耻之徒,要朕将你与你那谋逆的爹关在一处,今秋一同问斩!” 杜玉章一下子静了。他看着李广宁,眼圈慢慢红了。 “我父亲已经定下……今秋问斩?” “你杜家三年前支持七皇子,要谋夺朕的太子位——就算后来你投诚回到朕这一边,但杜家的谋逆是铁板钉钉,难道还能翻案?已经是拖了三年,谋逆本来就是死罪!你杜玉章可以高官厚禄,那是因为你当时有从龙之功;可若是你谋逆的杜家上下也能逃了死罪,朕的龙威何在?岂不是人人都敢来谋逆试试!大不了事情不成,就派个儿子找朕坦白就好!” “微臣……明白。” 杜玉章黯然垂首,狠狠咬住嘴唇。他心头一阵阵绞痛,胸口又闷了起来。喉咙里涌上血腥气,又被他强咽了回去。 “杜玉章。朕三年前就说过,若是你肯从朝堂上销声匿迹,躲在朕的后宫中,朕愿意大赦天下,将你家人也一并安置。那时候,你杜氏不再是显赫的官宦世家,而是普通的士绅,朝廷上不会有人盯着你们不放。你留在朕身边,而他们都可以活命。” 李广宁声音低沉,像是一声长叹。他一手抚在杜玉章的脸颊上, “君无戏言。朕所说的这些,今时今日,依然有效。” “……” “你可愿意?” 杜玉章闭上眼。他能感觉到李广宁的手掌在他脸上轻柔地抚过,叫他想要落泪。 可是他没有落泪。他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屈服,玉章固然能救自己一家人。可边关百姓饱受战乱几十年……谁去救他们?难道就让他们自生自灭?陛下,以边关百姓百万人的战乱,换杜家上下百余人平安——臣,不愿意!” 11.李广宁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难道就只有你杜玉章的法子可以报国?我大燕百万大军,就不能保家卫国,抗击西蛮?朕是大燕的皇帝!朕不想救百姓于水火?朕上任三年以来,励精图治,整饬军务,为的是什么?” 李广宁勃然大怒, “就算一定要和谈,一定要你杜玉章亲身上阵?你知道那些西蛮,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蛮夷!食人肉吸人髓,杜玉章,只怕你有命去无命回!” 李广宁一气吼完,胸膛不住起伏着。杜玉章却面容平静,只是静静摇头。李广宁从来不赞成这个政策,可杜玉章对此,却也从来只有同一句回复, “陛下,臣一定要去。哪怕为此丧命,臣也——不后悔。” “你!好,你既然如此固执,就等着亲眼看着你杜家一家百十来口,人头落地吧!” 李广宁怒火冲天。他一把将杜玉章推开,用力踹开门,屋外寒风呼啦啦涌了进来,吹得杜玉章一个激灵。 方才那一推,将杜玉章脑袋磕在桌角上,用手一摸,掌心里一片鲜红。他抬起眼,只见到帝王狂怒的背影——随着惊天动地的摔门声,李广宁出去了。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除了杜玉章自己的喘息和耳边嗡鸣,再没有别的动静。 李广宁……走了? 这次,他居然就这样放过自己了? 杜玉章此刻已经是狼狈不堪——且不说折腾狠了,一阵阵热潮又再次涌上来,身子软得几乎站不住;单只那几处外伤,也是火辣辣地疼。可他毕竟逃过了最怕的酷刑,这点伤势,他也不在乎了。 杜玉章抬起头,看到桌案边放着一套崭新的官服,知道这是王总管替他预备下的,便扶着桌子站起来,将衣服套上。 书案已经被整理一新,奏章整齐地摞在一起,旁边是一碟新换的朱砂。书案正中放了一本奏章,想来是才送来的,所以摆在正中,叫李广宁一眼就能看到。 杜玉章只一瞥,恰好在奏章上看到了“合谈御使”四个字。 他心中一震——就连他这个左相,朝堂上百官之首,也是今日下朝才知道了蛮族已经同意合谈的消息。这是谁,却早早得到消息,连密旨都递上来了? 杜玉章忍着病痛,伏在案上快速读起来。这奏章洋洋洒洒十几页,都用娟秀小楷整齐抄写。 他飞速读到后面,发现最后一行写着, “故此,臣举荐一人担任合谈御使一职。此人……” 却还没有读到此人名字,杜玉章就听到身后门响。他啪地一声合上奏章,扶着书案直起身来。 门外走进来的正是李广宁。他依旧沉着脸,一双眼睛冷冷盯着杜玉章。而他身后跟着的,是那位太后赏赐的男妃——徐燕秋。 徐妃原本媚笑着,没骨头一样往李广宁身上缠。见到杜玉章,他抹了胭脂的嘴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12.你杜玉章不是厉害的很?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随二人一同进来的,还有王总管。他发觉杜玉章居然还在此处,吓得一个激灵—— 徐妃仗着自己是太后赏的,张狂无比,总想找机会踩杜大人一脚。可往常陛下都护着杜大人,不叫二人见面。 今日竟叫这二人碰了面!若是等会儿场面难看,他身为此地大总管,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王总管赶紧跪下, “万岁,夜色深了。老奴这就安排轿子送杜大人回去。” “不必!”李广宁语气却冷硬硬的,“他还想求朕的恩典,不达到目的,他怎么肯走!让他呆着就是了!” 说罢,他一挥手,将王总管赶走了。屋内只剩下三个人,李广宁冷着一张脸,在书案后砰地坐下。 徐燕秋便款款起身,绕到李广宁身后,一只手搭在李广宁脖颈处,捏揉起来。 “陛下龙体为重,可莫要气坏了身子。咱们大燕的百姓,都指望着陛下呢。” 李广宁没有说话,伸手去掀面前的奏章。徐燕秋却已经赶在头里,替他将奏章掀开了。 “陛下,奴婢替您研墨。” “辛苦徐妃。” “陛下为咱们大燕殚精竭虑,奴婢能为陛下分忧,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说罢,徐妃又扭着身子磨起墨来。可他本来就别有用意,研墨是假,争宠是真。磨着磨着,整个人都靠在李广宁身上了。 “徐妃是不是累了?” “奴婢不累。” “徐妃不累,朕却累了。” 李广宁手腕一转,手中奏章啪地飞出老远,正打在杜玉章身上。他身子向后一靠,下巴颏点了点奏章方向, “杜卿,朕看累了。” “……” 杜玉章原本缩在一边——他身上又烧起来了。他只希望李广宁不要想起自己,让他得到片刻喘息。现在被李广宁点了名,他只好强打精神, “陛下,臣在。” “你不是朕的左相么?怎么不替朕分忧?” 杜玉章知道这就是诚心刁难。他没有办法,就双膝跪地,将奏章捧起来, “陛下累了,臣便替陛下诵读。” “……你是什么身份,给朕的密旨,你说读就读?” 杜玉章抬起眼,却见李广宁目光沉沉,下巴的线条收紧了,显得分外严厉。杜玉章低下头, “是臣僭越了。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既然知罪,就该反省。你跪着好好反思吧。” 他连看都没看杜玉章一眼,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罚了他彻夜的跪刑。杜玉章强撑着发热的身子,笔直跪在地上。 终究是数九寒天。虽然室内暖着碳炉,地上依旧带着寒意。跪的久了,寒气侵入膝盖,连骨头缝里都酸胀着发疼。地面又坚硬,没多久,杜玉章已经是摇摇欲坠。 杜玉章抬起头,满含乞求地看了李广宁一眼。他是真的撑不住了。可当着徐妃的面,他堂堂宰相,又怎么能就这样倒下。 李广宁却是满怀温香软玉,那徐妃,已经半边身子都窝进他怀中了。李广宁分明注意到了杜玉章的目光。他那双鹰目冷冷地扫视着杜玉章,眼看他惨白了一张脸,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杜玉章不是厉害得很么?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13.你委身于朕,不过是一场交易 徐妃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他身子晃了一下,装作没有站稳,投进李广宁的怀抱里。 “是奴婢僭越了,陛下恕罪。” 李广宁本来已经蹙起眉头,面露不悦。可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杜玉章的方向瞟了一眼。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却是少见的温柔。 “爱妃是不是站久了,有些劳累?不过是碰了朕一下,爱妃何罪之有?” 说罢,李广宁将徐燕秋的双手合在掌心里,细细摩挲着。他柔声问道, “爱妃冷么?手上有些凉。”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宠眷,叫徐燕秋心肝喜得乱颤。他忙低头做出一副娇羞样子,道, “奴婢这几日有是些受寒。想来身子有点虚,手上就凉了些。却让陛下牵挂了。” “爱妃不可这样怠慢。数九寒冬,不能受寒。一定要好好调理,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李广宁说到此处,又是一顿。他瞥了地上跪着的杜玉章一眼。 杜玉章还在勉力支撑,才没有倒在地上。但地面寒气早就沁进身子,他两条腿都是麻木的,足底更是冰冷。可他额头上却是一阵阵发着虚汗,一阵热潮交替一阵哆嗦。他心里清楚,这是病症渐成。这一遭病势汹汹,恐怕没那么轻易捱过去。 李广宁看了看他,冷冷哼了一声。 “杜玉章。” “……” “……杜玉章!” “啊?” 杜玉章意识恍惚,待到皇帝叫了第二遍,才算反应过来。看向李广宁时,那人脸上又是一副深沉的不悦表情。他心头一抖,低头先认了个错, “臣知罪。” “你又知了什么罪?” “臣方才不该走神。” “朕与徐妃在此处,你却走神?” 李广宁声线骤然高了,带着切齿的怒意。杜玉章登时感觉到危险临近,可他一点也不明白——李广宁与徐妃调情,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这时候走了神,却是什么弥天大罪? 可眼下绝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杜玉章忙又俯身磕了个头, “臣错了,臣知罪。臣不该在反省己过的时候走神,还请陛下息怒。” 李广宁却没有息怒。 杜玉章口气里一点波澜也不带,更提都没有提到徐妃在场的事情。倒好像自己与徐妃的暧昧缱绻,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当时就想一脚将这不知好歹的人踹到外面,叫他在冷风里跪着清醒一下。可眼下还有大事未完,他压着火气问道, “既然你反省了这么久,都反省出什么了?” “臣不该僭越。” “还有呢?” “臣该恪守本分,做好臣子的分内事。不该妄动,更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忘形。” “你也知道你忘了身份!”李广宁冷笑一声,“不是要做铮臣?铁骨铮铮,一心为国为民?既然如此,就把你这幅病弱可怜相给我收回去!” 杜玉章怔住了。明明是火烫的身子,可心里却像是数九寒天痛饮冰水,从头寒到了尾。 “怎么?还要给朕装傻?”李广宁额上青筋暴起,“你装的倒像!为了个和谈御使,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也不过是有些发热,就顺势装病邀宠?朕叫你跪着,你摇摇晃晃的给谁看!杜玉章,是不是你委身于我,也完全是一场交易!” “陛下,臣没有!” “没有?” 李广宁撇开徐妃,一步步踱到杜玉章面前。杜玉章抬头,那人脸上神情狰狞,两根手指铁钩一样卡住他的下巴,用力将他的脸抬起来。 “那你是为了什么,在朕面前邀宠的?你说话啊!” 14.你听朕的话,还是不听? “臣是为了什么……在陛下您面前……邀宠?” 杜玉章仿佛遭了雷击,只能喃喃重复李广宁的问话。 “不然,朕提出要临幸你时,你为何那样痛快就答应了我?朕当年提出你若是想要进入朝堂做官,就一定要将你家族打入天牢,你同意了……朕不过是不想叫你入朝,才提出你连身子都要给朕!朕当真没想到,你居然毫不犹豫就脱了衣服——你说,你是不是天生贱骨头?” 杜玉章脑子轰地一声。可李广宁还在说着, “我原本以为,你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世家子,当过我的侍书郎!你绝不会答应这种条件——杜玉章,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低贱,任凭谁要你的身子,你都会乖乖送上来!朕之前几年,真是看错了你!” 这一字一句,就像是尖利毒牙,扎透了杜玉章的心,还将毒汁送到他四肢百骸。哪怕针扎斧凿,也没有他现在心里疼得厉害!杜玉章已经跪不住了,他急促喘息着,声音都在颤抖, “臣……臣并没有随便跟了谁……臣只给了陛下……臣根本不会愿意与旁人……有肌肤之亲啊!” “是啊!旁人哪里出得起杜卿的要价!你当然要待价而沽,只卖给给你好处最多的人!是也不是?” 李广宁大笑起来, “当年朕做太子时,怎么不见你来献身?说到底,你肯给了朕,不过是看重这一身皇袍!现在是朕在这皇帝位置上,你就献身于朕;只怕若七皇弟当年替代了朕,坐上皇帝,你一样会向他摇尾乞怜!你这下贱的东西!” “陛下,臣绝不会……” “闭上你的嘴!” 李广宁却暴怒了。他两根手指狠狠掐下去,将杜玉章两腮捏得变形。杜玉章两眼含泪,只能“吚吚呜呜”地挣扎,却没法说话。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真的还会信你吗!若你真的在意朕……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辞去官职,进入后宫!” 杜玉章大大睁着双眼。隔着泪光,眼前这最熟悉的男人面孔,却显得那样陌生。 李广宁突然松了手。杜玉章跌落回地上。李广宁用力太狠,将他腮上软肉在牙上撕磨得皮开肉绽,一缕混着血丝的唾液顺着唇角淌下来。他白皙的脸上,也留下深深的两道淤青。 “杜玉章,朕只要你一句话——你来,还是不来!” 15.还是爱妃知情识趣 杜玉章将眼泪与喉间腥甜一同咽回肚子里,惨笑了一声。 “臣,不能辞官。” “杜玉章!” 李广宁面孔扭曲了,涨得赤红, “你当真想好了?” “臣早就想好了。” “好!好你个杜玉章!” 李广宁突然松手,杜玉章猝不及防,失了平衡,摔在地上。李广宁在雷霆怒火下,继续吼道, “杜玉章,你好大的本事!你要做蛮子的和谈御使?朕给你!好一个臣子忠心,好一个恪守本分,好一个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那是朕赐给你的身份!朕要你是什么身份,你才是什么身份!” 一通龙威发完,李广宁回身坐下——怒气未消,连龙椅都被震得咿呀一声。 他抄起一根朱批御笔,又是一声吼,“徐燕秋,磨墨!” 徐燕秋爬起来磨墨,心里却在不住咒骂。 他方才卖弄了半天风情,才算蹭到皇帝怀里。本以为陛下面前邀宠的事,终于有了希望。可谁料到陛下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都怪那个妖孽一样的杜玉章!不然,他早就爬上龙床,成了后宫里最得宠的嫔妃了! 若杜玉章哪一日失宠了,他绝不会放过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里,才能消了这么多年,眼睁睁看着他霸占帝王恩宠的怨愤! 徐燕秋恨得磨牙根,却不敢表露。磨好了墨,他在一边看着李广宁龙飞凤舞,运笔如飞,拟好又一道圣旨。 他一扫上面的内容,眼睛突然睁大了! ——拖延三年的杜氏谋逆案,因为杜玉章的权势滔天,一直不能有定论。人人知道这是陛下偏袒,也没人敢多嘴。居然瞬间就风云变幻,陛下要将他们满门问斩了? ——难道杜玉章,当真要失宠了? ——若这妖孽当真失宠,他徐燕秋,岂不是可以上位了! 徐燕秋心中计算未定,那边李广宁用力将圣旨一摔,正摔在杜玉章面前。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恪守你‘臣子’的本分!那好!朕就让你好好地给朕尽忠!到时候,你可别跪着来求朕开恩,求朕给你什么恩典!” 将圣旨狠狠摔在地上,李广宁尤未消怒。他突然提笔,龙飞凤舞又写下一张圣旨,用力往边上一推。 ……和谈御使?这是委任状? 徐燕秋还没看清上面内容,李广宁竟然长臂一揽,将他揽进怀中。徐燕秋喜出望外,忙嘤咛一声, 坐在了李广宁膝盖上。 “爱妃,是跪在地上舒服,还是在朕的膝上坐着舒服?” “陛下……” 徐燕秋臀肉在皇帝膝上一直蹭,还拧了拧腰,是着意卖弄风情。 杜玉章垂下眼,依然挡不住徐燕秋那暧昧轻笑直往耳朵里钻。他甚至能听到两人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难道李广宁要在他面前,与徐燕秋调情? 杜玉章嘴唇咬得血肉模糊。李广宁那低沉的声音,还在往他耳朵里扎。 “看来爱妃知情识趣,知道朕的膝上坐着舒服。” 那徐燕秋笑声媚气十足。李广宁的话更是带着恶意,一直刺进杜玉章的心里。 “却偏偏有人不知死活,喜欢跪在地上!爱妃,你说这种人,该如何处置?” 16.哪怕将他教训得不住求饶,他穿上官袍依旧翻脸不认人 “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如何处置……自然就如何处置……” “说的好!” 李广宁却不知被触动哪一根神经,朗声大笑起来, “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既然喜欢跪,就跪着去好了!让朕看看,你能跪到几时!” 话音才落,他便将案上圣旨用力摔在了杜玉章的脸上。杜玉章躲闪不及,眼眶被纸边划过,登时红了眼睛。 “现在才知道哭?……让开,别挡着朕与徐妃的路!” 李广宁却是横眉立目,一脚卷过来,想将他赶到一旁。可杜玉章眼前模糊着,根本没来得及躲开,结结实实吃了一记窝心脚。他瞬间白了脸,之前强压下去的血腥气又窜上了喉咙。这一刻,之前强压下去的疼痛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浑身热潮翻滚,心口却冷冰冰的。他眼前一片金星,冷汗打透了亵衣,就连喉咙里将要呕出的血腥气,都快要压不住了。 李广宁站住了脚步。 眼看着地上的人额头满是冷汗,脸上白过金纸,目光都涣散了。李广宁心中猛地一抽,竟然有点心慌。 ——不过是踢了一脚,杜玉章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可平日里,他下手甚至重过这次,那人也都承受住了,没有什么后果啊…… 他有些犹豫,似乎想要低头看看杜玉章情况。徐妃窝在他怀中,低语道, “陛下,您还是去看看杜相吧。奴婢不过是个妃子,杜相可是陛下看重的臣子,又有从龙之功,该得陛下另眼相待。那与蛮夷和谈的事情还得他去操持呢。” 这一段话,看似入情入理,却句句打在了李广宁的痛处! 他最恨的一点,就是杜玉章仗着当年救过自己一命,不安分伺候自己,反而一心惦记着与蛮子和谈!现如今,这人更是越来越不听话,哪怕教训得他连连求饶,穿上官服,他依然是清清冷冷,好像翻脸就不认人了! 那人心中,他李广宁也不过是头顶上的君主,却不是他的夫君!哪怕侍寝也不过是为了官位,不得不做的交易!任凭自己如何手段使劲,此人却半点不动容,连欢爱时也看不到半点真心! 一股邪火,腾地烧上心头。 17.将你全家,秋后问斩! 李广宁心里恨意翻腾,不但没有停步,反而大声呵斥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叫你让路,却没听到么?方才那一脚只是提醒,快滚远些!” 杜玉章咬着唇,强忍着胸中不断上涌的热流。他知道那是血,可他更知道,若是让这血当真呕了出来,今日便无法收场了。 “还不快滚!” 杜玉章站不起来。他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向一边挪开半步。 李广宁却还嫌他动作太慢,又是一脚,像是踢开什么秽物一样,将他扫到一边了。 杜玉章抬起头,看着李广宁的背影——他抱着徐妃,大步迈出了御书房。寒风从门外席卷而来,留给杜玉章的,除了胸口的疼痛与满口血腥,只有这无尽的寒意。 门外再次响起了徐妃的软语,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广宁怀抱美人,没有回头。 杜玉章像是入了魔,怔怔看着那人身影一路远去。 终究看不到了。他这才低下头,惨淡地笑了笑。 他捡起那圣旨。身子虚得不成,手也没有力气,捧着圣旨都在发抖。可他还是睁大眼睛,尽力辨别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 第一张,是委任和谈御史的委任书。这两日一夜的磋磨没有白白消受,李广宁,终究是将这日夜渴盼的职位给到他手中了。 杜玉章想要笑一笑。可胸口的疼突然鲜明起来,刀割一样,疼得他蜷起身子,微微发抖。 杜玉章闭上了眼。他睫毛微微颤动着。但他没有哭——这么多年,他早就学会,在心如刀割时,也不会落下眼泪了。 随后,他睁开眼,去取另一张圣旨。 这一张却只短短一行字,鲜红的朱砂墨迹淋漓,张牙舞爪袭进杜玉章的眼中: “杜家谋逆案犯,罪无可恕,秋后问斩!钦命监斩官——杜玉章” 杜玉章眼前一黑。心头那一口强压下去的热血,终究是压抑不住,哇地一声喷涌而出。一口血接着一口血,他双手死死捂住嘴,身子佝偻成了一团——胸腔里疼得要命,刀尖子团团搅弄,也不会有这么疼! 血流太多,倒呛进喉咙。杜玉章憋得满脸通红,咳出一团团血沫子,却吸不进气来!他用力抓着胸前的衣裳,心中突然生出个念头—— 难道他要孤零零的,死在这里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玉章才算稍微缓过来些。 胸中依旧闷痛,但刀割一样的感觉,终究是缓和了些。 杜玉章坐起身来。摊开手掌看了看,掺着黑血块的鲜红沾染了满手,又顺着指缝淌下胳膊,流进袖口。 好在未曾沾到圣旨上。 不枉费他呕血时那样难受,依然记得用亵衣袖子挡住了嘴——不然,这一番不是人遭的罪,只怕就白捱了。 18.杜玉章你记着,这事朕跟你没完呢! “王总管。” “奴才在!” 太监王礼就在不远处等候着。听到呼唤,他忙进了御书房。 才进门,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陛下每次盛怒,都会把杜大人折腾得死过活来。但就算这样,这次也太过凄惨了! 杜大人国色天香的容貌,生生被折腾得脸色惨白,眼圈乌青。身上能见到的地方都多了好几处外伤……更别提袖口里大片的血迹,叫人见了都心惊胆战! “杜大人!您没事吧?……老奴这就替您叫太医来!” “不必。” 杜玉章摇摇头, “陛下知道了,怕是又平生波澜。” “陛下他这次为何发怒……” “陛下他,不是一贯如此么?” 看到杜玉章面上挂着的惨笑,王总管心里也是一阵难受。他不住摇头, “陛下他……他心里明明对杜大人……恩宠有加……” 说到这里,王礼声音小下去了。若论这高官厚禄,丰厚赏赐,杜玉章确实当得上一句“恩宠有加”——可看着眼前这凄惨情景,他又无论如何说得出口? 杜玉章一时没有说话。那股寒心到骨子里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压抑住心头剜痛,许久才开口, “烦王总管给我备轿。我要回衙门去。” “这……杜大人,您这个样子,还是去一趟太医院吧!” “不去了。” “哪怕您不去医治,也总要回相府歇息一晚啊!怎么能直接去衙门办公?熬了两天一夜了,又受了伤……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谢谢王总管好意,真的不必了。” 话说到此处,他又觉得胸口开始闷痛,那股子腥气没有随着方才的呕血有所消减,反而更重了。 呕血之症五次三番,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究竟是怎么了? …… 此刻夜色已深。杜玉章回到官衙时,除了值夜的,整个官衙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换了干净衣服,自己打水洗净身上的黏腻。之后,他呆呆坐在书案前,等着那要命的圣旨——陛下的旨意,都要经过秉玺太监加盖皇帝印章,再备了案,最后送到接旨人手里,才算作数的。 等到圣旨下来,他杜氏满门的命运,就真的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声乌鸦叫,惊醒了杜玉章。 他一抬头,才发觉烛泪淌了一桌。 这一夜,又熬过去了。 “大燕宰相,杜玉章接旨!” 圣旨果然来了。杜玉章连嘴唇都是麻木的,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门口,扑通跪下。第一道旨意,自然是“和谈御使”的任命——这是杜玉章盼了三年的一道圣旨,他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像有刀尖在心里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付出了什么……又将付出什么。 宣读完毕,杜玉章谢了恩典。然后他咬住舌尖,等待另一把尖刀扎透他胸膛——那满门抄斩的圣旨…… “杜大人,快请起来吧!” 杜玉章茫然抬头。 “没……了?” “没了啊?不是已经宣读完毕?” 太监满脸堆笑,“圣旨就只一张,陛下的口谕倒还有一条。只是这口谕,老奴却摸不着头脑……” “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说——‘杜卿,你别以为朕就算了。你记好了,这事情根本没完!’” 19.你到底是个大臣,还是个……? 送走了宣旨太监,杜玉章跪在地上,竟是爬不起来。缓了好一会,他扶着一边的栏杆站起,才发现身子都被冷汗打透了,连头上也是汗津津地。被屋外冷风一吹,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了下去。 他自知,病成这样,是不管不行了。 还是要去太医院一趟。若是运气好,吃些药压一压,还能赶上早朝。 ——只盼得这一趟顺利。在皇宫中,千万别遇到不想遇到的人……才好。. “杜大人啊,咱们现在往哪儿去?” “去太医院。” 轿夫得了令,立刻赶车往太医院去。 …… 杜玉章的官衙,被李广宁以“面圣方便”为理由,强行设在了皇宫内。他这可以在宫禁中坐轿的特权,也是那时候一并赐下的。 不仅如此,杜玉章名下,还有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那是李广宁登上皇位后赏给他的。这府邸在京城里王公贵族云集的那条街上,占了最显赫的位置。圣旨才下了半天,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一位新的宠臣横空出世了。 但一个月里,杜玉章在这“丞相府”中住的日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李广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强行留宿宫中。 身为宰相,本来就让人瞩目。偏皇帝这样不讲道理地宠信,惹得朝堂上人人眼红。杜玉章的处境,也因此更为凶险了。 看起来是一人之下,高高在上;可若是哪一天跌落了,就是万丈深渊。 杜玉章知道,这也是李广宁有意为之。 让他看起来是高官显赫,其实却是孤家寡人。让朝廷上所有的官员都对他侧目,这样他没有一点势力,更是高处不胜寒——要想活命,只能紧紧依附着皇帝本人。否则,等他杜玉章哪一日失了圣眷,就是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天! …… 去太医院的路途曲折,要绕过大半个皇宫。看到杜玉章病容惨淡,轿夫绕了近路。却没想到,正与另一顶宫轿在一条甬道里遇上了。 这条甬道又窄又偏,如何避让也不可能两边一起通过。必须一方让路,后退几十步,才能依次通过。可轿子里坐的人不发话,哪个轿夫敢做这个主张?因此,两边都停下了。 “敢问对面是哪一位?”轿夫问道,“这一位是朝中一品大员,左相杜大人。” “原来是杜大人。” 杜玉章听到轿子外,传来一个恶意的声音, “杜大人,怎么还在这宫中逗留?陛下都不想留你了,你却还赖在宫中,还要些脸面吗?” 徐燕秋?! 他不是被李广宁带走了么? 杜玉章吃了一惊。李广宁往日强迫他侍寝时,总要折腾几个时辰,有时候甚至彻夜不眠。 怎么徐燕秋这一夜,却这样早就起来了? 杜玉章强打起精神,淡然道, “陛下留不留我,是我和陛下的事,不劳徐妃费心了。” “呵,你和陛下,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你恬不知耻,妖魅惑主。你当我在御书房外没有听到?杜玉章,你真令人恶心——我可真不知道,你这到底是个大臣,还是个佞臣了!” 20.若我杜玉章知了廉耻,又哪还有你徐燕秋的立足地? 杜玉章蹙起眉头, “徐燕秋!身为后宫妃嫔,竟如此出言不逊,这种污言秽语你也说得出口?” “你杜玉章做得出,我又如何说不出?莫非,你那王公大街的宅子,也是不知廉耻地向陛下求来的?”徐燕秋声音却越发尖刻,“哦,是我记错了。那宅子倒不是你求来的——” “是你拿你那谋逆的亲爹的命,换来的。” “徐燕秋!” 杜玉章脑中嗡然,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了。 谁料,对面的徐燕秋还不肯罢休。他得意地说, “你这下贱的货色,真以为向陛下摇尾求欢,就能迷惑陛下了?当真以为,陛下是宠信你吗?陛下不过是心疼我身子弱,才用你做个泄火的玩意!你,也不过是乘虚而入,暂时沾了些皇恩雨露。你还当真以为,你能够比过我了?” 说到此处,那徐燕秋已然是按耐不住,走到杜玉章轿前。只听哗啦一声,轿帘被他扯开了。 徐燕秋一身白袍银裘,头发在脑后束得齐整,就连束发的带子都是银色的缎子,在雪地里闪着绸缎的光泽。若说打扮,倒像是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他眉眼都透着戾气,配上这身翩然公子的打扮,当真是不伦不类。 当他看到杜玉章时,脸色瞬间难看了。 徐燕秋本以为杜玉章昨夜被李广宁那样粗暴地对待,现在不知该多么憔悴。 现在看来,憔悴是真的——轿子里的杜玉章苍白着脸,满面病容。他只穿着普通的常服,随便束起头发,身上连一件装饰都没有。 可他没想到,杜玉秋就算病容,也别有动人处! 徐燕秋脸上瞬间黑了,咬牙切齿道, “不知廉耻!竟然在宫中这样容貌不整,招摇过市……” “若我知了廉耻,又哪还有你徐燕秋的立足地?” 杜玉章却突然打断了他。他坐起身来,苍白的脸上,目光却十分锐利。他唇边是一丝冷笑。 “白衣胜雪,顾盼生姿,好一个如玉公子——当年我与陛下在陌上赏雪之时,你徐燕秋在什么地方?这一身白衣白袍,也不过是当年我穿剩下的,倒叫你当做宝贝一样捡过去——可笑你徐燕秋,也算是读过些书。却不知道有句话叫做……” “……东施效颦?” 徐燕秋没想到从来温润忍让的杜玉章,竟会直接反唇相讥。就仿佛被人一掌扇在脸上,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你胡说!你这种不要脸的货色,谁会去模仿你……” 他退了一步,开口辩驳,却被杜玉章直接打断了。 “陛下不肯宠幸你,那是陛下看不上你。你来寻我的麻烦,陛下该看不上你,依旧是看不上你。至于捡起当年我与陛下同入同出时穿过的白裘,喜好的穿戴打扮……若你觉得有用,你大可以试试。” “杜玉章!你!你胡说!谁说陛下不肯宠幸我,昨夜……” “若你当真承了陛下恩宠,现在早就在陛下榻下,绕前绕后地伺候了。还犯得上天还没亮就穿着白裘,在这宫里转悠,希望与陛下‘偶遇’?” 21.杜大人,你的身子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你可知道? 徐燕秋被他说中了心思,脸上憋得通红,一双眼几乎冒出恨火。杜玉章却摇摇头,冷然道, “徐燕秋,你大可以骂我不知廉耻,更可以恨我魅惑陛下。说句实话,若你真能将这份‘恩宠’抢去,我感激不尽。只不过我也要忠告你一声——陛下的寝殿,也不是什么人随便穿件银裘白袍子,就能爬得进去的!” 徐燕秋脸上神情扭曲,已然是气急败坏。但杜玉章没有心思与他纠缠。他伸手将轿帘扯下, “我们绕路走。” 轿夫起轿退出甬路外,换了另一条路,依旧向太医院而去。 方才将徐燕秋堵得哑口无言,杜玉章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快意。 他说的,其实一点也没有错。 若是几年前,有他杜玉章在的地方,哪有人敢自称一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平时不必穿官服,他从来是一身白衣,人人见了,却都要赞一句白衣卿相。 那时候,他不过是李广宁身边一名伴读,官职也只是五品侍书郎。李广宁对他,却是爱护的。 虽然,那也不过是因为他的背影,与陛下心头那位白月光,有几分相似。 可如今……他的用处,也就只有用他最不愿的方式伺候君主了吧。 杜玉章苦笑一声。他本来就发着热,方才与徐燕秋隔着轿帘对峙,又被冷风吹了许久。现在,他身子冷得直哆嗦,喉间却阵阵涌上灼热。 “唔……” 杜玉章捂住嘴。从他指缝间,血色慢慢洇了出来。 …… 掀开那顶官轿的帘子,太医院的郑监修差点软了双腿。饶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也没见过有人一次吐出那么多血的。 等到给杜玉章把了脉,他更是心中一震——那脉象细弱缓慢,几乎听不到了!而此刻,他竟还在大口大口地呕血……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位年纪轻轻的朝廷要员,就要死在他太医院的病榻上了! 好在他医术还算精湛。最终,杜玉章呕血的症状总算被他给止住了。但失了那么多血,杜玉章已经陷入昏迷。他两只眼睛紧闭着,眼窝下面两团乌青。郑太医将他安置在太医院的床榻上,却发现这人瘦的厉害,身上竟没有多少肉。 “都说这位杜大人勤勉政务,殚精竭虑,几乎夜夜都睡在官衙里,通宵处理公务。”郑太医摇头感叹道,“可是身子被糟蹋成这样,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杜玉章这一昏迷,一直到下午才醒。他才睁开眼睛,就看到身边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太医,严厉地瞪着他。 “杜大人,你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呕血不止,差点再也醒不过来?” “……辛苦郑太医。” “老朽不辛苦。陛下给我这份俸禄,就是让老朽治病救人的。”郑太医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可是杜大人,你年纪轻轻,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 “杜大人的勤勉,老朽也有所耳闻。老朽虽然佩服,却不赞成。总是通宵达旦地办公,谁受得住?更何况……你们年轻人性好风流,也是常事,但杜大人你的身子都被淘碌空了,你可知道?” 22. 他病成这样,李广宁并不在乎 杜玉章听到这句,羞耻得咬住嘴唇,将那薄唇咬得惨白。他自然知道郑太医所说这话何处得来——李广宁兴致起了,哪里管什么场合时间?偏又需索无度。他本来身子骨也有些弱,几年下来,早就不堪重负。 见他神色凄楚,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老太医却突然想起了一些坊间传闻。 都说陛下对这位杜大人…… 郑太医心中一声长叹。他活了多半辈子,见多了痴男怨女。可偏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陛下身为人间天子,怎么也这般看不通透?若这位杜大人当真撒手人寰,这难道就是陛下想要的? 若有机会,一定要规劝陛下一句!不然,这位杜大人再这样独木支撑下去,当真有个什么……那时候再后悔,可也晚了! 想到这里,郑太医收敛火气,轻声问道, “杜大人,你这呕血之症,出现多久了?” “若说大口大口吐血,昨日是头一次。之前零星有过,却没这么严重。” “为何不早日来看?” 杜玉章冰雪聪明,见到郑太医这样郑重,已经猜到了三分。他轻声问道, “现在来,已经太晚了?” “若我说的确太晚,你是不是才知道后悔,不该这样慢待自己的身子?” 面对郑太医的质问,杜玉章抿紧了嘴唇。他脑中突然跳出了李广宁的面容——却不是昨夜里额上青筋暴起,将他恶狠狠推倒在书案上的那个……而是十年前初见时,向他温文而笑,伸出手来的那个少年。 杜玉章静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那么我还有多长时间?” “若是调养得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若是再这样放任不理……也不过三个月,只怕就药石罔顾了。” “三个月……” 这数字又像是一记重击,砸向杜玉章的胸口。这一日是二月初三。三个月后,恰好是五月初三。这是杜玉章心中最为特别的一个日子。 若是当真死在五月初三,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郑太医看他满面凄然,忍不住宽慰道,“杜大人,也不一定就没有办法了。等老朽禀报了陛下,再……” “不要告诉陛下。”杜玉章突然打断了郑太医。 郑太医脸上的惊讶很快变成了醒悟, “莫非,杜大人是怕陛下为大人伤神?但陛下对杜大人这样看重,您病成这样,陛下怎会看不出蛛丝马迹?等到那时,陛下知道了杜大人的病情,岂不是更加难过。” 杜玉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地上。那里几块白绸巾帕,是方才他呕血时捂住嘴巴的。上面大团血迹已经干涸了,可看上去还是令人心惊。 在御书房时,他已经呕过一次血。但李广宁将他粗暴地推倒在桌案上时,却没有因他遍身血迹而有半分怜惜。 所谓“蛛丝马迹”,他早就看到了。只是,他并不在乎。 23.去天牢 “杜大人?” 郑太医一声轻呼,唤回了杜玉章的思绪。他摇摇头,“郑太医,这件事由我自己禀告陛下。您不必费心了。” 按理说,太医院这边若是查出哪位皇族、大臣身染重病,是该向皇帝禀告的。但郑太医知道杜玉章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大臣,心想他总不至于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种事情也瞒着不说。 毕竟,权势再重要,还能重要过性命? “杜大人,若你早在出现症状之时,就早些调养身子,或许还能指望大好。可现如今……杜大人,您这身子,已经是千疮百孔,不堪重负了。若你还爱惜自己,可万万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不然,就算神仙下凡,也难救你的命了!” 郑太医说完,抄起一张信笺,在上面龙飞凤舞写下一张药方,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张药方你拿去,每日早晚煎服。这一瓶药也给你。若是哪一日疼得厉害,可以缓解一下。却要记得不可饮酒,不可受寒,更不可行房——否则,当真是你自己不要小命了!记得了么?” “谢谢郑太医,玉章记得了。” 拿了方子,杜玉章便该离开了。却没想到,他才要迈出太医院,身后却传来郑太医的声音, “杜大人,你年纪轻轻,不管有什么难处,总有迈过去的一天。可千万别将心事淤在心里,却害了自己身子。” 不过是一句平常叮嘱。杜玉章听了,却是眼睛一热。 已不知多久,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暖心的话了。 从太医院离开时,已经是下午。杜玉章在昏迷中误了早朝,他知道,李广宁绝不会放过他。 可现在他心思却都在郑太医告诉他的这消息上,旁的事情,一时也顾不得了。 “杜大人,现在咱们回府吗?” “……不,去天牢。” …… 马车停在一条街之外。杜玉章一身粗布衣衫,步行来到天牢门前。他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那阴森的大门。三年了,父亲被关押在这里,他一次都没有来探视过。 但他没日没夜地操持政务,却从没有忘记过父亲对他的期望。 ——已经让他失望过一次。他绝不能再次让父亲失望了。 “你是干什么的?”狱卒注意到了他。他不客气地吼道,“滚开!这里不许停留!” “我来探监。” “探什么监!这里是死囚天牢!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能探监!” 狱卒趾高气扬——他可是吃的皇家饭,他怕什么?眼前这么个文弱书生,估计听到“圣旨”二字,就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掉了吧! 却没想到,那书生脸色都没变。狱卒话音未落,一块黄澄澄的金锭闪着光,摔在狱卒脚下,砸出了几许灰尘。 “去把刘子业叫出来,告诉他——我要探监。” 很快,大理寺监刘子业急匆匆赶过来。听手下官员说,有人在天牢门口用一两重的金锭叫门,指定要见自己。这还了得?天牢是关押重刑死囚犯的,除了皇帝,谁敢这么嚣张? 一定要严惩,要法办! 怒气冲冲到了天牢门口,看清那人的脸,刘子业倒抽了一口冷气,满肚子怒气全变成了腿软。 24.为何你在生死攸关的最后关头,选择保住李广宁? “杜……” 刘子业舌头都打了结。这可是大燕最有权势的宰相杜大人啊!他想要称呼“杜相”,可才说了一个字,杜玉章就一记眼刀扫了过来。 刘子业立刻住了嘴。 这如日中天的宰相大人,是陛下心里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可他一身布衣,独自前来,连个随从都没带。想必,他不愿自己叫破他身份。 但叫不叫破身份,这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刘子业赶紧挥挥手, “快,快开门!请他进来!” “啊?” 狱卒惊呆了, “不是说,除非有陛下旨意,谁也不能进出天牢探监的吗?” “你懂个屁!” 大理寺刘寺监一脚把这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属下踢到一边,“那都是管凡人的!这位可不同,这是能上承龙恩的人物!把这位拦在外面,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比违抗圣旨的罪过还大呢!” …… 刘子业亲自举着蜡烛带路,引着杜玉章在黑黢黢的牢房间穿梭。死刑犯的哀嚎在四周响起,就算刘子业见惯了这场面,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可他偷看杜玉章的脸色,却毫无异样。 ——不愧是能面不改色告密给当今圣上,说自己全家谋逆的狠角色。那之后,杜家全家被下了大牢,他却扶摇直上,成了大燕的宰相。试想,不是心比铁还硬,肚肠比墨还黑的人,谁能干出这种事? ——只是案发三年,这位大人一次都没有来探过监。今天是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子业当然不知道杜家昨日差点被定了秋后抄斩的事。至于杜玉章的病,就更无从谈起了。他偷看了杜玉章几眼,觉得这位宰相大人近看着,比朝堂上远远望去,更加绝色动人,让人心惊肉跳。 只是他行走姿态,和那谪仙般的背影,却说不出地有些眼熟。 ——倒好像,跟御林苑里那位白大人,有几分相似? 很快,牢房到了。刘子业殷勤地打开牢门, “杜大人,请!” “这里说话僻静么?” “这是天牢最里间,四周特意没安排其他犯人,就是为了个清静。” 四下无人,刘子业赶紧拍马屁, “杜大人,老大人的衣食起居,下官从不敢怠慢——下官最仰慕杜大人您的……” “行了。” 杜玉章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牢房中,一个高瘦的老人背对牢门方向,面壁而坐。 杜玉章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不孝子玉章,叩见父亲。” 杜询一言不发。杜玉章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开口道, “父亲,儿子已经促成了边关和谈。此刻,蛮子派来的先遣使节团已经在路上,儿子也已经求得陛下旨意,成为了和谈御使。儿子一定全力以赴,达成和谈,开通边境贸易,达成父亲最大的心愿——让边关再无战事,百姓乐业安居。” 依旧是长久的沉默。杜玉章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酸楚。他再开口时,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父亲……儿子这三年来……” “为什么是他?” 杜询冷硬地插话,打断了杜玉章的倾诉。 “为何三年前,你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李广宁?” 25.他们说,你与李广宁之间,有些苟且之事! 杜玉章僵住了。 三年来,他一直不敢来探望父亲,就是为了回避这个话题。直到今日,他终于让杜氏几代人的心愿有了达成的可能;他三年来的呕心沥血,终于有了个结果……这与西蛮的和谈,历经千万险阻,总算有了个开端! 可杜玉章没想到,就算自己带来了这个消息,父亲所在意的,依然是三年前那场背叛后面的“为什么”。 杜询声音沉痛, “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继承了杜氏几代人的理想。你知道圣君继位的重要性——不是最开明的君主,绝不可能同意在边关和谈。平庸的君主只会迎合庸臣与民众!宁愿耗费百万人命,长年累月地征战,却不会明白,只有和谈与贸易,才是国家安定、长治久安的唯一办法!” “……” “若三年前我的计划成功,七皇子就会是圣君在位!” 杜询声音严厉起来, “七皇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更重要的是,他完全认同我杜氏先祖的遗训,明白只有通过和谈与贸易,逐步融合西蛮文化,将他们同化为我们中原的一个民族,才可能真正阻止边关的战事!否则,西蛮缺少茶叶与铁器,他们要活下来,只能不断地前来劫掠,战事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而百姓与国家都永无宁日!” “……” “我们已经是胜利在握!你为何要雪夜急奔数十里,赶回京城向李广宁告密?” “……” “你为何要背弃你的理想和你的父亲,选择他?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惜赔上整个杜家根基,也要保住李广宁?” “我……”杜玉章紧紧攥拳,指甲已经扣在掌心嫩肉里。他声音喑哑, “确实,当今陛下并不认同和谈,也不是实现我们杜氏理念的最佳人选。但是……” 突然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杜玉章住了口。两人往门外看看,却没找到人影。 或许是老鼠吧。 但被打断了,杜玉章的话,也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我听到一些传闻。说你与李广宁之间,有一些苟且之事。” 杜询声音很平淡。但这句话却犹如惊雷,炸响在杜玉章头顶!杜玉章身子一抖,脸色顿时惨白, “父亲!您……” “可有这种事?” “我……” “有人说,你现在的地位权势,都是委身于他而换来的。就连我杜家三年前事发,到如今都没有被处以极刑,也是因为你卖身于他。玉章,我问你,有没有这种事?” 杜玉章几乎跪不住了,身子摇摇欲坠。就算被千夫所指他也能忍下来,但这是他最尊敬的父亲……他难以接受,父亲失望与鄙夷的目光! “所以,你是因为李广宁更好控制,更能被你利用,才选择了他?”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听着竟有些像脚步声。但这一次,父子两人都没有理会。 26.为了区区情爱就放弃大义,当真猪狗不如 杜询接着说, “七皇子虽然文韬武略,但却不会被我们控制。你是怕七皇子最终还是会背弃与我杜家的协议,对么?若是如此,只要最后能够与蛮子达成协议,我杜家自己的荣辱,我也可以弃之不顾。 只是有一点,你现在剑走偏锋,靠李广宁的宠幸立身,犹如悬崖走马,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 听到这里,杜玉章心口一热。这是父亲在关心自己的安危? “父亲,玉章会小心的。” “你当然要小心!现在因为你三年前的豪赌,我杜氏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实现理想只能靠你一个人了!若是你死了,岂不是将列祖列宗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杜询语气却没有半分关心。 “若不是今日听说的话,让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祖宗遗训……我还真以为你是耽于情爱,才选了李广宁!为了区区情爱就放弃大义,那当真是猪狗不如!” 杜玉章脸色一下子惨败了。这句话像一把钢刀,在他心上挖了个血淋淋的窟窿。 “父亲……我……一定会与西蛮达成协议。就算儿子为这个死了……也绝不会放弃……” “你当然不能放弃!死又何妨?杜玉章,你死了不要紧,却不能葬送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努力!记得了吗?” 心口又有些血腥气涌上来。杜玉章惨笑一下,强行咽了下去。忍着病痛,他平静地回道 “儿子……记得了。” …… 离开天牢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杜玉章本该赶到金銮殿参加议事,此刻也耽误了。等他到了地方,官员都散了,正三三两两从殿边经过。 但殿门外,却有一名太监在等着。见了杜玉章,他连忙迎上来, “杜大人,您可来了!陛下见您不在,指明叫我在殿外等你——到了散朝您还没来,万岁的脸色呀……你可快些吧!” 杜玉章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没来早朝,没来议事,也没有事先禀告李广宁,他绝不会轻易饶过自己的。 杜玉章才往殿内走,一位面容冷峻的文官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我当是哪一位,原来是杜玉章杜大人!” 这人是御史大夫白知岳,专管百官遵纪守法之事。他早就对杜玉章诸多不满,现在有了理由,立刻发难了。 “杜大人,虽然你贵为左相,我也不得不说——参与早朝,聚首议事,乃官员的本分!你却无缘无故不来,是何道理?更何况这宫禁之中,只有陛下和年事已高的同僚才能坐轿,你年纪轻轻,却坐着轿子!是不是太过跋扈了!” 杜玉章早就习惯了他的刁难,从容答道, “白御史教训的是。” “既然杜大人认错,就该责罚!按照官员条例……” “白御史教诲,杜某本该洗耳聆听。只是陛下急着见我,实在无暇奉陪。白御史,不如你将这责罚抄写成册,等会递个条子送到陛下御前,让陛下责罚我吧。” 白知岳本来就是吹毛求疵。他当然知道,杜玉章这样如日中天的权臣,皇帝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责罚他?若真的递了条子,只怕被责问的人,只会是他自己。 “陛下公务繁多,哪有空管这种小事?杜玉章,你不过仗着现在陛下宠信你,你便为所欲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是靠什么发家——也不过是陛下宽仁,容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斯文败类!” 这句话出来,杜玉章已经感觉到了异常。 若是平时,谁敢对陛下喜好哪种大臣说三道四?白知岳这样猖狂,莫非另有所图? 27.陛下喜欢的人,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想清楚这一点,杜玉章心里反而更加平静。他神态凛然,叫对面的白知岳也吃了一惊, “白御史你也知道,陛下宠信我?那我倒要问一句,既然陛下都不在意我缺席早朝,也不在意我在宫内坐轿出入,你白御史却一定要责罚我,是何道理?莫非这金銮殿上,不是陛下做主,倒是你白御史做主了?” “你……你莫要太过猖狂!杜玉章,莫要以为陛下宠信你,你就高枕无忧了!陛下圣明,能够被你这种小人蒙蔽一时,却不可能蒙蔽一世!陛下早晚会发觉你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卑鄙小人?” “尸位素餐?杜某当政三年,是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卑鄙不卑鄙,轮不到你来评点!陛下宠不宠信我,也轮不到你白御史眼红!”杜玉章一声冷笑,“这么迫不及待狂犬咬人,想要踩在我杜玉章头顶上位了?你却不怕我今日面圣后,是圣眷更隆,陛下对我更加宠信?” 这话说出来,对面的白知岳脸上青一阵,又白一阵。 是啊,他是从宫内那妃子徐玉秋口中,听说了陛下有意将杜家满门抄斩——这三年未决的案子,一夜间突然有了定论。加上杜玉章今日无故不来上朝,不是坐实了他失宠的流言? 若不是这样,他哪有胆子对如日中天的杜玉章发难! 可看杜玉章现在这样底气十足,他心里反而虚了——万一陛下真的没有冷落他…… 他这副神情都被杜玉章看在眼里。杜玉章心中更为鄙视,冷笑道, “怎么,怕了?所以我说啊,白御史,你可该想想清楚。陛下喜欢的人,你不喜欢——你算老几?我杜某人,是陛下钦点的宰相!你方才那些话,等到我当真失宠那一天,再来说罢!” 这一席话说出来,场面上却也静了。杜玉章转身往大内而去。他走出了好远,身后才传来爆炸般的非议声 “嚣张!”“猖狂!”“恃宠而骄,不知好歹!”…… 杜玉章听得真切,唇边却挂了一抹冷然笑意。 就连骂人,都不敢当面骂。不过是些蝇营狗苟的苍蝇,何足挂齿? …… 杜玉章随着领路太监一路走过去,三转两转,就到了皇宫深处。脚下的路越走越熟悉,杜玉章只觉有一只大手狠狠抓着他的心脏,一路拖进了谷底。 这是通往李广宁寝殿的路。 那地方对他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如果可能,他希望永远不要到。 可再长的路,终有走尽之时。很快,太监停下了脚步,推开了那扇高大的门。寝殿里光线昏暗,李广宁斜卧榻上,身上那件家常袍服只是随意一裹,强壮的身子半裸着,勾勒出胸膛上肌肉轮廓。 “来了?” 杜玉章走过去,在距离皇帝两三步的地方跪下。 身后那扇门缓缓关上,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28.你哭什么? “你跪得那么远做什么?” 李广宁的声音带了不悦,“朕叫你过来,你听不到吗?” 杜玉章没有说话,用膝盖跪行几步,来到李广宁面前。 “今日早朝,你去哪了?” “禀陛下,臣昨夜身体不适,今早有些贪睡。误了早朝,是臣的罪过……啊!” 杜玉章才说了一半,却觉得头皮一紧,随即就是剧烈的疼痛!李广宁竟然抓着他头发,将他身子半提起来,摔在了书案之上! “杜玉章,你胆子不小,竟然敢欺君?” “陛下!臣没有……啊!陛下……饶了……” 杜玉章呜咽着求饶,却哪有半点用处? 李广宁对那凄惨求饶毫不理会。他另一只手用力扯住杜玉章官服,要将他制服。 【略】 “妖孽……” 感叹一声,李广宁将杜玉章整件官服扯落在地,摔出叮当一声脆响。这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低头看去,是一张便笺飘落在地,旁边还有个小巧药瓶。 那声音,正是药瓶坠地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 李广宁捡起药瓶,打开后,嗅到了浓郁药香。 “这是……药……” “是什么药?” “是……是……” ——这是郑太医给的救命药。可杜玉章不想让李广宁知道自己的病情,怕又被骂一声矫情,反而惹来很多惩罚。 杜玉章稍一犹豫,李广宁立刻沉下了脸。 “呜啊……疼!” 杜玉章一声悲啼,手指将衾单抓得满是褶皱。太过用力,连指节都泛着青白。 “不说,是么?杜玉章,你好大的胆子!又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是不是?连朕的话,你都不听了!” 李广宁冷笑着,“本来朕不想用到这个……可现在看来,朕必须在你身上留一个印迹,叫你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 杜玉章吓得浑身一抖——他当然知道,所谓印迹是什么! 那是李广宁亲手调配的刺青药剂,用长针刺透血肉,留下永不褪色的图案。可这永远鲜艳夺目的配方里,却有着叫人疼到心肝俱裂的成分! 杜玉章吓得魂飞魄散,可李广宁却已经动起手来。才刺了一针,杜玉章就是一声悲鸣, “陛下饶我……臣受不住了……啊……” 杜玉章疼得脸色惨白。他浑身汗潮翻涌,泪水更是淌个不停,洇湿了大片衾单。 就在杜玉章以为自己要疼死在这龙榻上的时候,身后的剧痛竟突然停了。 李广宁的声音贴着他耳侧响起,低沉的声线震得他耳根一麻。 “哭什么?” 杜玉章脸上已经是泪痕纵横。他眼睛失了焦,像只陷入陷阱的幼兽。他左手蜷成拳头,几个指关节都塞在嘴里,啃咬得血肉模糊。 就算这样,依旧止不住身子的抖动。 李广宁皱了眉,打量怀中人。杜玉章牙关磕磕作响,不知是不是咬到了舌头,一股血水裹着唾液从嘴角淌出来。 29.怀中的杜玉章,像是连求饶,都不会了。 李广宁眉头皱得更紧。 他将手指捅进杜玉章嘴里,强行撬开牙关,将血肉模糊的指关节替换出来。 “若你胆敢咬伤朕,朕决不轻饶。记住了么?” 李广宁贴着杜玉章低声说着,杜玉章茫然地抬头。他像是听不懂君王的威胁,身子依旧是抖个不住,牙关不受控制地收紧。两排雪白贝齿狠狠咬进了李广宁的皮肉,在他手指上印下深深齿痕,鲜血随即渗出。 十指连心。这刺痛让李广宁眉间骤然紧锁,可更让他发怒的是,杜玉章居然再一次,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李广宁另一手捏着杜玉章的脸,用力抬起,就要将他摔到龙榻之下! 可他突然停滞了动作,定住了身形。 面对他的怒火,杜玉章眼神依然是茫然的,眼泪依旧淌个不停。可那人却毫无反抗,任凭他摆布——怀中人,像是连求饶,都不会了。 李广宁愣了一瞬。手都已经扬在半空,终究却还是慢慢松开了。 “别哭了。朕……不罚你,就是了。” 说着,李广宁坐起身来。他将杜玉章安置在自己两条长腿之间,扯过一条汗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抹。等到觉得怀中人抖的不那么厉害,才从他嘴里拔出手指。 伸在眼前一看,几根指头上咬痕深可见骨,鲜血沿着齿痕渗出来。李广宁长眉一挑,将指上鲜血尽数抹在杜玉章唇上。 唇红如火。哭得眼都肿了,却依然是颠倒众生。 果然妖孽。 “杜卿,朕的血肉,好吃么?你还真是大胆。你可知咬伤龙体——该当何罪?” 他本是随口一说,语气里甚至还带了调笑意味。岂料杜玉章听了这句,瞳孔登时一缩,直接从他怀中挣脱出去,噗通跪在了地上。 “臣知罪了!臣再不敢了……求陛下轻罚!” 话音未落,又是砰砰磕头声。地面坚硬,杜玉章却毫不犹豫,用力之大,仿佛不知道疼——可他心里怕!上午郑太医的叮嘱犹在耳侧,若是再被李广宁责罚凌辱,他只怕身子真的撑不住! 已经苦苦捱了三年,他不怕死,可他怕壮志未酬身先死!他怕,在为边关百姓挣得一个安生日子前,他就死了! 额头磕得麻木,杜玉章犹未停下,只怕不能稍微平息李广宁的怒火。却不想,再一次撞向地面的时候,额头突然撞到了什么韧中带柔的东西—— 李广宁的手掌,稳稳接住了他。然后,那手掌一翻,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四目相对。李广宁目光沉沉,却看不出怒火。 可杜玉章却一阵恍惚——他从面前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年前那少年太子的影子。 “宁哥哥……” 杜玉章嘴唇颤动,无声地念出这个深埋心底的称呼。他的眼睛朦胧起来,泪水氤氲——天知道他有多少委屈,要对他的宁哥哥说? “别哭了。” 李广宁低沉声音响起。 ……朕赦你无罪。” 这声音响起,将杜玉章震得浑身一抖!面前这人,终不再是当年的东宫太子,不是他一心恋慕的“宁哥哥”。他是当今圣上,大燕的皇帝——李广宁。 杜玉章低下了头。他将泪水咽回心里。最终开口之时,他声线里听不出喜怒,只剩漠然。 “谢陛下。” 30.让朕心情舒爽了,朕今天就饶过你 杜玉章从那一场幻象中惊醒,心绪反而静了下来。他想到了从前,又想到了现在——他想,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他爱的“宁哥哥”了。 眼前这个喜怒无常,暴仄无度的少年君王,根本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 这样想来,突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反而算是件好事。 杜玉章安静地跪在地上。若是走运,这样静静地跪上几个时辰,今日就算捱过去了。 跪了一会,一只手伸了过来,抚上他脸颊。李广宁骨节分明的指尖在他脸上游走,不时揉捏着。 杜玉章不敢躲。那手指游走到他唇间,突然捅了进去。杜玉章尝到了血腥气,随即舌尖探到了齿痕状的伤口。 “方才,你咬得朕很疼。” 李广宁指尖在他牙尖上摩挲,又一点点搅过他上颚,舌根。捅得深了,杜玉章有些作呕。 “唔……” “难受?” “不……臣不难受……” “不难受……还是不敢难受?” “……” “让朕心情舒爽了了,朕今天就饶过你。” 杜玉章当然懂得李广宁言下深意。他想要爬起来,可跪了太久,两腿早就麻木了,膝盖里针扎一样地疼。他腿弯一软,身子已经向一边栽过去。 谁料,他没有摔到冰冷的地面上,却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环住,直接摔进了帝王怀中。 “陛下?” 【略】 “怎么,跪了这么一会,就站都站不稳了?” 李广宁一声冷哼, “这样的身子,还想去什么边关蛮荒之地。杜卿,你可真是不自量力。” 杜玉章抿紧嘴唇。李广宁一直在想尽办法,叫他舍了边关合谈的念头。 自己的病情若是被李广宁知道,只怕才有了起色的合谈进程,又要毁于一旦。李广宁定会以此为理由,拒绝让他主持合谈! “等什么呢?” 李广宁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带着不悦,“该如何做,还要朕教你么?” 【略】 窒息引起了胸口的闷疼,那阵阵上涌的,不仅是李广宁的气息,更掺杂了血腥气! 糟了…… 杜玉章浑身发抖,指尖在地上用力挠着,指甲缝里都挠出了血。他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哀求——可李广宁,怎么肯理会他的哀求? 头目晕眩,身子发软,杜玉章终于熬不住了。他眼前已经是一片昏花,太阳穴通通直跳。胸口疼得锥心刺骨,却没人能救他。 不知多久,李广宁才兴致尽了。杜玉章扑倒地上,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嘶嘶作响,他拼命喘气,那窒息感却一点也不见好转! …郑太医的药……在哪里……好难受……谁来救我…… 然而没人来救他。杜玉章汗浆泉涌,拼着最后气力用手指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找到那药瓶。颤颤巍巍扭开瓶塞,药丸洒了一地。 杜玉章已经没有办法爬起身。他整个人伏在地上,指尖拼命往前去,就在快要够到那缓解疼痛的救命药的时候—— 那颗药,被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拈了起来。 “杜卿?” 耳中轰鸣,听到的声音也失真。杜玉章竟然从李广宁的语调中,错听出了焦急。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陛下的温存忧心,一直都只会给那天边的皎皎明月。就连之前他以为宁哥哥对他的好,都只是占了背影相似的便宜罢了。 31.杜玉章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催更过百加更】 杜玉章心中凄然,已经说不出话了。恍惚中,似乎有人抱起他,用手指捏开他的嘴,将什么苦洌的东西塞了进去。 那是药。 然后,两片温热的东西俯在他嘴唇上,渡入清凉的甘霖泉水。杜玉章渴极了,贪婪地吮吸着,哪怕后来甘霖都被他吞下了肚,他依然吮吸着那两片软物,不愿叫它离开…… 明知道都是幻觉,但当那柔软温热的东西离开他舌尖时,杜玉章依旧有些留恋。 他太累了,眼皮都睁不开。朦胧中,似乎有人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抱在怀里, “没事的……别怕……我在……”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 杜玉章醒了,他发觉自己卧在李广宁的膝盖上。 他不安地扭了扭。一只手伸了过来——杜玉章偷偷抬眼看过去,发觉是李广宁单手搔着自己下巴,像在逗一只幼猫。 他另一手却捧着一张纸,读得专心。 那是……郑太医写的药方? 杜玉章心中一阵紧张,忙低头看地面。谁知,那揉捏着他下巴的手,又提着他下颏,叫他抬起了头。 李广宁面上看不出喜怒。他低声问道, “方才朕问话,杜卿还没有回答。” “……什么话?” “说,杜卿早上做什么去了?” 杜玉章心脏一紧。他知道,太医院开的药方都标注了时间。他不敢再瞒了,硬着头皮说, “臣是去了太医院。” “为什么欺君?” “臣……” 一时想不到借口,杜玉章突然想起早间郑太医的话,横下一条心回答, “臣怕连累陛下烦心。” “烦心?朕为何烦心?” “臣不过是一点小病。只怕陛下知道了,替臣担忧。” 李广宁沉默片刻,沉声道, “既然怕朕担忧,就该让朕省点心。你还担着我大燕的宰相,若你突然倒了,我大燕的政务怎么办?一时找谁承担?” “陛下教训的是。” “下次再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禀告给朕知道。若再耍这种小聪明,朕决不轻饶——记住了么?” “臣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 随后是一阵沉默。李广宁若有所思,眼睛只盯在那药方上。杜玉章窝在他膝盖上,感觉到一只手在背上慢慢抚摸着。 两人之间,许久不曾这样平和。杜玉章闭上眼,脸颊贴在李广宁膝盖上。 他小心翼翼地蜷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唯恐惹得李广宁不悦。他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可惜,一个太监急匆匆前来,一开口就打碎了杜玉章的希冀。 “陛下!徐妃求见!” “徐妃?” 李广宁坐直了身子。杜玉章随着这动作失去平衡,跌在地上。 李广宁却没有理会他,只顾着追问小太监, “徐妃求见,所为何事?” “徐妃说……有要紧的事情,要面奏陛下。”小太监说到这里,看了看杜玉章。像是暗示这事情事关重大,却绝不能让杜玉章知道。 “朕知道了。前面带路。” 说罢,他径直离开,一句话都没有对杜玉章说。 32.杜玉章这妖孽,真是矫情 李广宁急着去见徐妃,一句话也没有交代。杜玉章独自在寝殿中,却不敢卧在龙榻上,而是坐在地上,倚着床脚。 枯坐久了,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殿内烛火依旧幽幽晃动,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拉得老长。 夜色已深。李广宁这一夜,都没有回来。 “王总管。” “杜大人!” “陛下何时回……” 问到一半,杜玉章摇了摇头。“算了。王总管,帮我备轿吧。” 出了寝殿的门,天空飘起了小雨。杜玉章冒雨回到马车上,周身湿冷,立刻觉得胸口有些难受。 杜玉章这时才猛然惊觉——李广宁去见徐妃的时候,将药方带走了,没有还给他! “这……若是向陛下讨要时,正遇到他心境不顺,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想到李广宁的残酷,杜玉章心头一紧。今日他经历了太多,又听说自己可能时日无久。他只想找个地方舔舐伤口,却无力再承受李广宁的暴虐了。 “杜大人,咱们去哪?” “去……” 杜玉章突然顿住。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一个,可以用来舔舔伤口的地方。苦笑了一下,他嘱咐车夫,“去官衙吧。” 到了官衙,杜玉章还是如往常一样,点燃一根蜡烛,开始处理公务。又是一夜通宵,东方才泛起鱼肚白时,他听到一阵喧哗。 “杜大人,您在吗?” “是谁?” 一个不认识的官员走了进来,满脸都堆着笑。 “给杜大人请安!我叫林安,是在太医院当差的,管着宫中用药的事儿。昨日陛下吩咐了,叫我给杜大人送上些药材来——快,给杜大人搬进来!” 话音未落,几个小太监就抱着一包包配好的药走进来。每一包都用油纸包好,整齐地捆扎着,外面还注明了其中配伍与分量。 “按照陛下的吩咐,这用的都是太医院中所藏最好的药材。杜大人,上面都写着日期,您就派人按时煎服,身子一定会大好的!” “林总管。陛下既然吩咐你来配药,那有没有将我那药方给你?” “有是有。只是方才我向陛下复命时,陛下又将那方子要回去了。杜大人,您也别着急——陛下说了,务必将最好的药材给你配成现成的药送来。有陛下这句话,您还要这方子有何用?” …… 林安坐马车离了宰相官衙,去皇宫复命。李广宁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 “药都送过去了?” “回陛下,都送到杜大人官衙了。” “官衙?朕不是叫你亲手送到他手里?” “臣正是送到了杜大人手中啊。昨夜我去杜大人府中,听说他还未回来。今早再去,才知道他一夜都在官衙办公。”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准备那该死的和谈?”李广宁眉头蹙起,“不是说病了?亏得朕还怜惜于他,为他多少有些忧心。看来,这什么得病,也不过是小题大做,自怜自艾!” 自言自语到这里,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不禁冷哼一声, “这妖孽东西,是演给朕看!真是矫情!” 33.给朕查出来,杜玉章的身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这……”林安道,“若是按照那药方看,颇有几味难得的药材。若不是身子虚到了极点,轻易不会开出来的。杜大人脸色也确实难看,大概是勤勉公务,强撑病体在办公吧。” “他?他是宰相,位高权重,太医们当然巴结他,开些名贵药材!再说,他惯会做出矫情样子。之前,不过是偶感风寒,发了点热,就做出一副病得不行的样子来哄骗朕。最后竟然还将朱砂抹在身上装作是血迹,真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欺君之罪,朕若真的怪罪下来……” 李广宁想起那日杜玉章满身是红,将他吓得不轻,恨得咬牙切齿。 “林安!” “臣在。” “你去查一查,看这药方对应什么病症。我倒要看看,这个矫情的杜玉章,是身子出了什么毛病?碍不碍事?若根本不碍事,朕可不能轻易饶了他。” “是!臣这就去办。” 林安嘴里拍马屁,心里却暗暗奇怪——陛下管得这么宽?杜玉章也是重臣,俸禄极高,又不是用不起名贵药材。人家想用什么药,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更让他一头雾水的是,若杜大人当真那样恶劣,还在生病这事上犯过欺君之罪,怎么陛下不但不怪罪他,还要按照药方巴巴派人选了最好的药材送去? 李广宁旁边的王礼却一脸漠然——陛下每次遇到杜大人的事情,就变得毫不讲理起来。他早就习惯了。 却在此时,身边一个小太监凑过来,递给李广宁一张信笺。 “又是徐妃?”李广宁自言自语道,“昨夜才见到,有什么事却不能当面说,要递条子过来?” 可又看了几行,他眉毛一扬,口中呵斥道, “这杜玉章……还真不知身份了?宫中妃嫔都敢冲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奇怪的是,他嘴角却微微扬起,不像是怪罪,倒隐约有些开心似的。 …… 官衙内,仆役忙着煎煮药汤。飘摇细雨中,阵阵浓郁的药香飘散而来,让杜玉章的精神不能集中,总想起些遥远的往事来。 当年他在李广宁的太子东宫做侍书郎时,年纪还小。他爱漂亮,总不肯穿上厚重的衣服,数九寒天也要一身白袍示人。人人见了,都赞一声白衣卿相,风流俊俏。 只是在外面争了脸,回到东宫后却往往感染风寒,甚至发热起来,难受得不得了。 那时候,李广宁对他还是看重的。会一边生气地数落他,另一边嘱咐人替他煎药——药材一定要最好的。贵为太子的他,就坐在杜玉章病榻前,端着药碗,再亲手喂杜玉章喝下。 好药材煎药会更加浓郁,连味道都比一般的药更苦一些。 可那时候喝下去,杜玉章却只觉得甜。 ……罢了。既然走到了今日,过去的事情,多想也没用处。毕竟,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都要走到尽头…… 杜玉章想着,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哪怕这条路,叫人苦透了心肠。 34.杜卿,朕叫你不要动……你躲什么? 杜玉章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到相府。外面细雨飘摇,他身上衣衫单薄,又沾染了雨水。虽然坐在轿子里,他依然觉得阴冷都快渗进骨头里了。 却没想到,才进了房间,他连外面斗篷都没来得及脱,就被人一把按住,压在门上。 “唔……” 那人身上带着浓郁酒香。他的吻混着酒气,热烈又急促,杜玉章被他按在门上,身子几乎软倒了。 “杜卿……” 一声称呼,像是一声雷鸣。杜玉章也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陛下?!” “是朕。” “夜半三更,陛下您怎么在这里?” “朕来看看我的杜卿……” 李广宁两手揽住他的腰,一点点收紧了。然后他用力勒紧,像是要将杜玉章直接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杜玉章被勒得喘不过来气。突然,天地一阵颠倒,杜玉章这才发现,自己被按在了墙上。李广宁动作很粗暴,却好像有点不受控制。一股酒气从他身上传进杜玉章的鼻子里。 “陛下?!您喝醉了?” “不许动。” “可……” “朕叫你不许动!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杜玉章惊惧交加。但李广宁说了“不许动”,他又哪敢动弹半分?他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李广宁亲了亲他的脸。突然,杜玉章感觉眼前一暗,原来李广宁整个人罩在他身上,凝视着他。 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看透他,看进他心里去。李广宁的脸慢慢凑近,咬住了他的耳垂。耳朵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却又夹着刺痛,叫杜玉章下意识地一缩。 “你躲什么?!” 李广宁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臣身上湿着。怕沾到陛下身上,是大不敬。” “是啊。杜卿,你身上真冷……” 带着酒意的呢喃在杜玉章耳边响起。 “可朕现在被一把火烧着。朕的杜卿若是湿着、冷着,恰好来给朕来灭火。” “臣……” “乖,别动。” 这一句“乖,别动”,李广宁语气十分缠绵。可他的动作却一点没有怜惜,却十分强势! 尖利牙齿划过皮肤,叫杜玉章不住发抖。他是真的怕——喝醉了的李广宁,从来是更加不管不顾。这样的他若是冲动起来……杜玉章都不敢想后果! 奇怪的是,李广宁却没有再动作。他起身凝视着杜玉章的脸,一根手指从他喉咙一路向上,一直刮到下巴,最后点在他嘴唇上。 “妖孽……” “……陛下?” “听说昨日上午,你在朕的御花园里,当面叱责了徐妃。” 杜玉章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陛下夜半来访,原来是替徐妃出气来了?” “替他出气?原来……杜卿这样想?呵。” 李广宁醉眼仄仄,莫名其妙笑起来。他的那眼神却半点都不曾离开杜玉章的脸。 “朕听说,你杜玉章对着徐妃声称——朕的寝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爬进去的。” “……” “是,还是不是?” 35.你怎么不猜,说朕心爱之人就是杜卿你? “……是。微臣忘了身份,冲撞了徐妃。” “你忘了身份……不守臣子本分……”李广宁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他徐玉秋是太后亲赐的嫔妃,自然对朕情根深种。你杜玉章,不过是个大臣,平日里让朕高兴一下的小东西,凭什么与他争短长?” 李广宁说着,拽起杜玉章的头发,将脸埋在他微湿的发丝内。 “……说啊,你凭什么?” “臣……” “若是说得不对——杜玉章,今日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知道么?” 杜玉章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李广宁,这是真的要责办他,好给徐玉秋出气? 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而李广宁的手指插进了他发丝中,轻柔地梳弄他的头发。 “杜卿,来,你来告诉朕。到底什么人,才能爬得进朕的寝宫,承受朕的雨露之恩呢?” “自然是陛下心爱的……” 杜玉章战战兢兢,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的心却因了这个话题绞痛着。 不论那人是谁,都不可能是他。从前他是李广宁对那明月求而不得的一个替身,现如今他不过是李广宁发泄火气的一个容器。 他从来不可能是李广宁心爱之人。虽然他喜欢了李广宁整整十年。 “朕心爱的……什么人?” “……臣不知。” “不知?” 那一只插在杜玉章发丝中的手,慢慢收紧了。杜玉章能感觉到自己头皮都被扯得紧绷着,一阵阵的刺疼。 可他不敢求饶。 “你可以猜一猜。朕心爱的人,会是谁呢?” “陛下,臣猜不出。” “你怎么不猜——那就是杜卿你?” 李广宁说着,眼睛看着杜玉章,他的眼神在发光。 “因为臣有自知之明。臣知道,陛下心上之人或许不是徐玉秋,却绝不可能是臣。陛下早就说过,臣污秽不堪,不知廉耻——这样的一个人,怎敢奢望陛下的垂青?臣侍奉陛下,也不过是尽人臣的本分。为了陛下开心而已,臣却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说完这句,杜玉章闭上了眼,等待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双紧紧揪着他头发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好一个杜玉章。” 李广宁起身时,依旧摇摇晃晃。带着醉意,他用力在杜玉章脸上拍着,啪啪作响,将那细白的皮肤都拍得红肿起来。 他眼中的光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无尽深渊般的黑暗。 “朕就喜欢你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不过是个下贱的东西,朕的小玩意儿。” 李广宁突然站直身体,声音也提高了。 “来,将朕的赏赐送进来,赏我杜卿这份自知之明!” 只听一片应诺,房门被人推开了,突然亮起的一片烛光晃疼了杜玉章的双眼。一群太监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彩盒。头一个是冠冕,上面镶嵌绛紫浅蓝的宝石,第二个则是全套的内袍外衣,也是一水的浅淡青色,在烛光下波光粼粼,水光一样温柔。剩下的便是珠玉宝石,财帛器具,在地上摆了一排。 杜玉章坐起身。他本来就头疼难耐。那些东西折射出冰冷的光,晃在他眼中,叫他胸口闷闷得想吐。 36.你本来就不配在朕心里有分毫位置 但杜玉章还是跪下,用力磕头谢恩。 “臣,谢主隆恩!” “杜卿何必客气。”李广宁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酒意也遮不住其中冰冷的恶意, “杜卿如此有自知之明,却还是大费周章,用了十年时间接近朕,爬上了朕的龙床!朕不赏你些好处,岂不是辜负你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卖身求荣!”. 李广宁似乎酒劲上头,身子晃了一晃。可他那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摄着亮光,死死盯住了杜玉章,一点也不肯挪开。 “既然你也自认,不过是朕一件玩物,根本不配得到朕的垂青。那么朕想如何玩朕的东西,你也没资格有半句怨言。是不是?” “来人,将朕的玩意儿装扮起来,朕要带他去夜游东湖!” 顷刻,几个宫人进来,捧着崭新的绸缎夹棉袍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绿萼粉白团团的芍药。这衣服并不素净,但大氅却是纯黑色,压住了袍服的花团锦簇。杜玉章知道,李广宁既然事先备下了这些东西,是不由得他不去的。他只能打消好好休息一场的心思,强撑着精神,一一穿戴上了。 “果然是个富贵身子。穿上这些,却比布衣白袍要打眼多了。” 李广宁打量了杜玉章一番,突然按住他肩膀。杜玉章没有防备,被按得跌坐在椅子上。 李广宁俯下身,手指抬起杜玉章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杜玉章下巴颏儿被抬得生疼,眼前只看得到李广宁冷冷笑着,嘴唇贴近了自己的耳边。 “为了这一番荣华富贵,别说读书人的脸皮,就连廉耻也全都不要了。杜卿啊,你说得没错,你本来就不配在朕身边侍奉!你也根本不配,在朕心里有分毫位置!” 杜玉章浑身颤抖,闭上了眼。李广宁却不肯放过他。他的呼吸喷在杜玉章耳朵上,咬牙切齿地呵斥, “睁开眼看着朕!你以为你是谁?朕也不过是看你这脸蛋生的不错,还可以引起朕三分兴致!杜卿,你这一张狐媚子的脸,天生是个妖孽,只配伺候朕!朕怎么可能喜欢你!朕既然受用你,若不多赏些财物给你,将你打扮得富贵可人些,又怎么对得起你这一副生来的皮囊?” 李广宁大概是真的醉了。他用力钳着杜玉章肩膀,踉踉跄跄将他拖出房间。杜玉章脚下虚软,只觉得一股大力拖着自己往门外冲去。 “陛下!别……啊!” 杜玉章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在轿杆上。坚硬的木料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强忍疼痛,跪下说, “陛下,请您先行一步。微臣叫人备轿。” 李广宁短促地笑了一声。 “为何备轿?” “臣……” “让朕想想。杜卿,你跟在轿子后面走到南湖,如何?” 杜玉章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广宁。那南湖距离相府不止十里地,走过去起码要两三个时辰!若是杜玉章这样去,要走到天亮! “或者,你就坐在朕的皇轿中,好生侍奉朕。朕赐你一个恩典,叫所有人都知道,朕有多么宠幸你!” 37.杜玉章,你活着一日,朕就不可能放过你! “不行!” 杜玉章是真的慌了。从来只有皇帝和皇后宠妃才坐皇轿,他若是当真坐了,那真是公开表示自己是个娈宠,一点点脸面也剩不下了!被朝臣知道,明日就会有雪花片子一样的弹劾奏章飞上皇帝案头! “陛下!臣不能坐在皇轿中……让人看到会引起非议啊,陛下!” “有什么不能?朕的旨意,你敢不从?” 李广宁抓着杜玉章肩膀,将他提起来。四目相对,李广宁低声笑了起来, “朕给你恩典,你总是不乖乖受着。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有自知之明吗?一个玩物,凭什么对朕指手画脚?” “陛下,众目睽睽!臣已经是众矢之的,群臣眼中跋扈忘形之人。若是再这样张扬……陛下,臣如何安身?” “只要朕还对你这妖孽皮囊有几分兴趣,朕自然保你安身立命,稳稳不倒。” 李广宁抓着杜玉章头发,笑着凑近他耳边。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杜玉章脸上。 “若是朕真的能舍得你……若当真有那样一天……你以为,你还等得到那些臣子收拾你吗?” 那满满恨意,几乎从李广宁身上满溢出来。杜玉章浑身一抖,偏过头去。他不忍听,但醉酒的帝王哪里能放过他? “若朕能够下手……朕早就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若十年前朕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朕会让你进了东宫……让你活到今日?!” “可惜啊……晚了,太晚了。等朕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已经太晚了!你知不知道,杜玉章?你不知道……朕恨你……” “……臣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滚上来?还是说,你当真想自己走到南湖?” ——看来李广宁,是当真不给自己留一点活路了。 这念头还没消散,杜玉章被一双手用力拽进轿子,跌在李广宁怀中。 “你想坐在朕轿子里,还是跟在朕的轿子后面?”李广宁的声音在杜玉章耳边响起。杜玉章能感觉到他尖利的牙齿厮磨着自己的耳垂,然后用力咬了下去!杜玉章浑身一颤,却听到李广宁低声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真是不懂杜卿。既然已经不要廉耻,为何不干脆让自己活的舒服些?多少人都盼着爬到朕的膝盖上来,可杜卿,却偏偏喜欢跪在地上,也不知讨主子欢心。” 说着,李广宁砰砰拍着自己的膝盖,示意杜玉章坐上来。 杜玉章何曾不知,李广宁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但李广宁醉眼仄仄,可杜玉章却没有醉——这岂不是自投罗网?他不相信,李广宁真的会让自己坐在他膝头一个时辰,却什么都不做! 不,不必等到那时。现在杜玉章还跪在君主面前。他后脑被李广宁用力按在小腹上,李广宁身上,那掺杂酒气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 “陛下,饶了我……” “饶了你?怎么到了今天,你还有这个荒唐念头?杜玉章,你活着一日,朕就不可能放过你!” 38.原来杜卿只在忤逆朕的时候,才有点本事 李广宁低声笑着,更加用力。杜玉章完全被禁锢在他怀中,身子正压在李广宁修长双腿之间。轿子里极为狭小。这样跪下,杜玉章连动都不能动一下。距离东湖十几里路,起码要走上一个时辰。这样跪着,根本就是酷刑。 “杜卿,自己坐到朕膝盖上来。” 轿子突然离地,晃荡起来。这是轿夫们抬起轿子,往南湖去了。 轿子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杜玉章咬着嘴唇,乞求地望着李广宁。他当真要让自己在这么些人面前,最后一点脸面也无存? 闹了一阵,终究是酒劲上头。李广宁竟然沉沉睡了过去,叫杜玉章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的路却没那么好捱。杜玉章缩在李广宁脚下,卡在狭小的轿厢内,一点也不敢动。为了不撞到李广宁,他将自己蜷成了一团,根本透不过气来。两个膝盖压在胸前,胸腔中更绝憋闷。时候越久,他越觉得窒息,连那被药效压下去的闷痛感也被勾起来了。 他手指从怀中勾出那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口中。不知是不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惊动了李广宁——他才将药瓶塞回去,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拎起来。 “杜卿。” “陛下……您醒了?” 李广宁眼睛从杜玉章唇角扫到胸前。杜玉章疑心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吃药,紧张着该如何应对。可李广宁却没有问。他松开手,让杜玉章再次跪回脚下。 “朕喝了酒,头有些疼。杜卿,你替朕按按。”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后背靠在轿厢上。他膝盖微微敞开,像是一个邀请。 李广宁本来身材高大,又不肯低头让杜玉章方便。杜玉章若是跪着,再怎么伸直胳膊也不可能够得到他的头。 可叫他坐在李广宁膝盖上,他不仅不敢,更不愿。 杜玉章便佝偻着腰,半曲着腿,勉强抬手按在李广宁太阳穴上。揉捏了一会,他两腿已经酸得直打颤,腰身更拧得生疼。 他勉力支撑,微微变动了个姿势。 “谁准你动的?” 李广宁突然开口, “方才力道正好,就那样给朕揉。” 一边说,他一只手也扶上了杜玉章的腰,停在他绷紧的腰身上。杜玉章知道他必然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晃动,但他想站得稳些,也做不到。 轿子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杜玉章已经满身是汗。从胳膊到腿,再到腰身,都酸疼得不行。他由衷松了口气,只盼着李广宁快些下轿,结束这场刑罚。 谁料李广宁没有动。杜玉章也就不敢动,只好继续伸长胳膊,替眼前的男人揉捏太阳穴。李广宁闭着眼睛,像是很享受,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这样僵直不动,简直比鞭打还要折磨人。杜玉章喘息渐渐急起来,大腿生疼,似乎扭伤了。他鼻尖上凝了一滴汗,一点点摇着,最后竟坠了下来,落在李广宁脸上。 皇帝睁开眼。他轻声笑了笑。 “这样就不行了?我还以为忤逆朕的杜卿,究竟有多少本事呢。却原来,你只有在逆着朕的意思这方面,才有些本事。” 39.朕希望你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能够记得今日 “……” “你也不过是仗着之前,朕对你多少手下留了情。就有恃无恐,张狂起来,是不是?你当真觉得,朕不能将你怎么样?” “臣不敢……” “不要对朕说你不敢。“李广宁的声音阴沉起来,“杜卿啊,朕今日,只想让你记得一件事。” 李广宁站起身来。杜玉章被他挤得失去了平衡,贴着轿壁跪了下来。他一时把持不住平衡,手掌按地,却是挡了李广宁下轿的路。 “……朕希望你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能够记得起今日——你是如何,叫朕失望了。” 说罢,李广宁毫不犹豫,一脚踩在了杜玉章手上。 …… 皇轿只停在东湖那大道边,距离游船所停泊的码头,还有段距离。这一次,李广宁没有 要求杜玉章与他同乘。 杜玉章捧着伤手,在轿子里跪了许久。他左手小指被李广宁一脚踩下去,整个胀肿起来。十指连心,疼的锥心刺骨。杜玉章等到这刺痛终于变成闷痛,才哆嗦着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当他终于能够如常能走出轿子时,李广宁早就离开了。 码头边,一艘两层船舫停靠岸边,上面精巧玲珑的宫灯交相辉映,灯光照亮了水面。虽是一艘船,可上面雕梁画栋,宛若一台水上的楼阁,气势非凡。 杜玉章坐着轿子,一路被抬上画舫。落轿时,湖上夜风吹过,彻骨寒凉。 进了船舱,一张卧榻上散落着数个软垫,地上也铺着异邦进攻的羊毛毯子,踩上去松软温暖。李广宁斜倚在卧榻上,冷冷地看着杜玉章。 “坐下吧。” 杜玉章在一边坐下。李广宁侧目看他,未发一言。这目光如芒刺在背,杜玉章能感觉到李广宁的怒火。 “陛下,臣……” “坐到朕身边。” 他李广宁面前食案上,已经摆好了两幅精美的食具,盛着雪白的鱼脍,用大块冰块镇着,旁边摆着醇酒,酒香四溢。 李广宁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酒杯, “喝了它。” 杜玉章见了,心里便咯噔一声。他从来不善饮酒,何况今日又被李广宁折腾了半日,身子本就虚软。郑太医的叮嘱犹在耳边,这样生冷的食物,加上烈性的醇酒,只怕他喝下去…… “怎么?” 李广宁手中酒杯晃了晃,突然摔在了地上。 “杜卿是要朕,亲手喂给你么?” 李广宁所说的喂,自然不会是平常的“喂”——他会强扼着你的喉咙,直接灌进胃肠里,哪怕将你呛得眼泪迸流,呛咳不已,也不会罢手。 “臣不敢。” “那就自己喝。” “陛下……臣现在生病……却不敢喝酒了……” “你不想喝?当然可以。”李广宁侧过脸,盯着杜玉章,“今日朕带你上船,本来想叫你旁听一场好戏。那御使台、兵部和礼部,约好了一起来见朕。你说,他们会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御使台可以弹劾官员,兵部管行军打仗,礼部管的是外交祭祀……他们凑在一起,还能为了谁来?今日才颁布圣旨,要将他杜玉章派为和谈御使!朝廷群臣本来就激烈反对和谈,想必是私下结成了同盟,要暗地下手,搅黄这件事了! “陛下!他们……他们是为了西蛮和谈而来!” “不过事到如今,他们为何而来,也无谓了。”李广宁冷笑道,“朕还惦记着你的心事,想带你来听一听他们的用意。你呢?连朕的一杯酒也不肯喝。杜卿,你既然觉得这和谈御史的位置到了手,圣旨也颁布了,你也有什么三年前朕答应你的那句话做靠山——你用不着朕去支持你什么了,是不是?不愿喝朕的酒?无妨。现在就给朕滚吧。” 40.杜玉章疼得死去活来,可这只是个开始 “不!陛下,臣喝!” 杜玉章横下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却没想到,这酒也是冰镇过的,一杯下去冷彻胃肠。他千疮百孔的身子却经不得这样的刺激,腹中疼痛一下子涌上来,霎时叫他白了脸。 耳边,却是李广宁一声冷笑, “看,杜卿这不是喝得很痛快么?什么病中不能喝酒?不过是托辞!” 杜玉章捂着小腹,额头上冷汗直冒。李广宁却根本没看他一眼,大手一挥, “快,给杜卿斟酒!今日,不将这里的酒都喝完,就直接打道回府吧!” 杜玉章知道,不能指望李广宁对他有半点怜惜——若他真的不喝,就真的会被赶回去。而那几位重臣就会在皇帝面前为所欲为,再没人能制衡他们了! 杜玉章忍着肠中绞痛,他捧起酒杯,急喘了几口气,再次仰头灌下去!可这一次,却呛入了喉咙。 烈酒入肺,那是怎样的烧灼?杜玉章一连串咳嗽是撕心裂肺,满口中喷出酒液。这酒液掺着血水,竟是淡红色的。 “咳咳咳……咳咳……” 杜玉章呛得太厉害,肺子里像是着了火。他咳得泪水迸溅,根本顾不得掩饰病态,连袍子也染上了点点浅淡血斑。 “怎么,朕的酒就这样难喝,叫杜卿咽不下去?” 李广宁走过来,见到杜玉章袍摆上的红色,脚步一顿。可他突然想起之前御书房中的事情,神情就愈加冷酷, “又装作呕血?这一次,是随身带了朱砂,还是临时咬破了舌头?我杜卿别的本事没有,欺君的伎俩,倒是一等一的高明!” “咳咳……陛下……咳咳咳……” “既然喷了出来,就做不得数!来人,再端一壶酒来!” 杜玉章捂着嘴,将淋漓酒汁尽数咳了出来。他两手撑地,满头黏腻冷汗,肺子里疼得撕心裂肺。 可面前,已经摆上了又一排新的酒杯。 端起一杯喝下去,那种泫然欲呕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杜玉章捂住嘴,忍过两三次呕吐的欲望,强行将酒液咽了下去。他头都抬不起来,耳边却传来斟酒声——李广宁眼看着他已经跪不住了,却又再次叫人给他倒了酒。 “臣真的难以下咽……陛下,能否容臣喘息片刻?” “朕说过,喝不光,杜卿就自己滚下朕的画舫。”李广宁一声轻笑,“只是朕的重臣们都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杜卿,你说朕,何时召见他们好呢?” 话音未落,杜玉章已经拎起酒壶,直接仰头喝了下去!他不顾脏腑里那摧人心肝的绞痛,更不顾胸腔里上涌的热流,一气将这烈酒都灌进了肚子。 霎时,他胃肠里刀割一样地疼,叫他蜷起身子,几乎疼得想要打滚。杜玉章眼前阵阵金光,连喘息都带着血腥气。可他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他那千疮百孔的身子,对烈酒下腹的应激反应罢了。等到酒意真正消散到了脏腑中,才是他真正受罪的时候。 可仅仅这瞬间反应,已经将杜玉章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捂着肚子,只觉得酒中寒气都聚在了丹田中,连两腿都在抖,爬都爬不起来。 李广宁冷酷的声音却在头顶响起, “杜卿,你还要赖在地上到几时?我已经传几位朝臣觐见。你若是想让他们看你这一副烂泥样子,尽管在地上躺着。” 41.朕说好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 杜玉章耳听得画舫外,已经传来了太监宣御使觐见的声音。他咬着牙爬起来,鬓边发丝都被冷汗黏在了脸上。才走了几步,腹中突然又是一阵发作,叫他脚下一软,又跪在地上。 “怎么?朕叫你像个人样,好好地走路你不肯?偏要像条狗,摇尾乞怜地爬过来?” 李广宁恶意地嘲讽道, “既然如此,你索性就别站起来了,就在地上爬吧!” “陛下!不要!” 耳边已经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眼看那些臣子就要进来了!若是被看到他杜大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今日可怎么了局? “不要?朕说好,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 李广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杜玉章。杜玉章一头乌发凌乱着,神情凄楚。脸色虽然惨白,腮上那肺疾带来的红晕却愈加明显,病态中却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李广宁呼吸一滞,突然生起些别样的感觉。他唇角挂起笑容, “也罢。若是杜卿能乖乖给朕做一只好玩物,朕这次也能放过你。说起来,从来猫狗玩意儿都不穿衣服,怎么朕的这只玩物,却还穿得这样人模狗样?岂不是怪事?” 话说到此,他突然扯住杜玉章衣衫,用力一撕! 【略】 身为朝廷重臣,竟然背后背着这样一幅刺青——若是被旁人见了,杜玉章还如何做人? 李广宁却满意极了。他手指抚过那刺青,感受着柔若凝脂的触感。外面却传来一声通报, “禀告陛下——御史大夫白知岳、礼部尚书章鸥、兵部尚书华冲求见!” 【略】 这样的杜玉章,无疑勾起了李广宁心底的暴仄。他呼吸慢慢重了起来,舌尖舔过臼齿。可他还是静静欣赏了好一会杜玉章的凄惨,才一挥手, “来人!抬一扇屏风来,替杜卿遮遮羞。” 太监们果然抬来一扇屏风,将这船舱分成彼此看不到对面的两边。几乎同时,李广宁就下旨道, “传众爱卿进来。” 杜玉章当真顾不得腹中疼痛,连挪带爬地进到屏风后。才进去,李广宁就一把扯起他头发,强迫他抬起脸看着自己。 “你看,不是说爬不动,现在不还是爬进来了?看来朕对你太仁慈,才叫你恃宠而骄!” 42.臣等要弹劾杜玉章叛国 “你看,若是朕逼你一下,你又什么都肯做了。方才装作动也不能动,朕叫他们进来,你不也及时爬进了这屏风?果然之前是朕对你太仁慈,是不是?” 杜玉章呼吸一紧。原来方才李广宁是故意的……一点时间也不给他,就召见了朝臣! 可要是他来不及呢?原来眼前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真的可以随手就毁了他! 杜玉章伏在地上,低声喘息着。却不想,李广宁一把将他提起来,放在自己脚边。 “朕的膝盖你不稀罕,那就跪在朕脚边。杜卿,你可要管住你的嘴,可别发出声音了。” 杜玉章捧着肚子,上腹的绞痛叫他坐立难安。他神情恍惚地看李广宁, “……声……音?” “你也不想他们循声而来,看到你这个样子吧?” 杜玉章瞳孔一缩!是啊,他不能被人发现……可这样,他还怎么为自己辩护?岂不是任由外面的人攻击,却毫无办法? “陛下……求你……” “你是该求我。毕竟,我才是皇帝。” 李广宁两根手指搔在杜玉章下巴颏上,冲他别有深意地笑着, “你要是想叫他们都铩羽而归,保住你那和谈——你可千万打起精神,好好伺候朕开心啊。记住了吗?朕的杜卿……朕的玩物?” 杜玉章张了张嘴,却被李广宁的手掌捂住了嘴巴。屏风对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臣等叩见陛下!” “众爱卿免礼。” 李广宁手指依旧放在杜玉章颏下轻轻搔弄着,但语气却已经恢复如常,依旧是那个威严的皇帝。 “众位爱卿,今日这样晚了,你们还专门来觐见朕。朕听说是为了朝中公务而来,心中甚为感动。说罢,什么事?” “陛下!臣等是为了弹劾宰相杜玉章而来!” 李广宁本来漫不经心移动着手指,玩弄着杜玉章的嘴唇。听到这话,他停了下来。 “弹劾?” “是,弹劾!”白知岳声音高了些,“臣等要状告他杜玉章,里通西蛮,勾结外国,犯了叛国罪!” 杜玉章浑身一震,抓住李广宁的手拼命摇头。他本以为这些人不过对和谈不满,聚起来给皇帝施加压力。却没想到,他们直接是釜底抽薪,为了扳倒他,竟然要诬告他叛国! 李广宁似乎也有些意外。他凑到杜玉章耳边,低声笑着, “没想到,他们这样有胆色。杜卿啊,你看他们有多恨你。只怕是你不死,他们根本都睡不着了。” “陛下!我没有叛国啊……我对大燕忠心耿耿……” “你有没有叛国,你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 手指在他下巴上捏了捏,又伸进他口中搅弄。李广宁气定神闲地问那些朝臣, “哦,是么?杜玉章是当朝宰相,总领百官。说他叛国,这可是事关社稷的大事。白爱卿,你可有什么证据?” “臣当然有证据,否则,怎敢向陛下禀告?” “哦?什么证据?说出来吧,叫朕听听。” 43.那西蛮少主,与杜玉章私通在前! “陛下,那西蛮说是派了使节团来,其实里面来的是他们的少主,整个西蛮军队的先锋将领!他来我大燕,也根本不是为了和谈,而是为了勘察地形,伺机侵袭我国土!” 杜玉章屏住呼吸。这一瞬间,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若白知岳所言非虚,来的人真是西蛮少主,那么此事确实事关重大!不仅仅关系到大燕与西蛮的和谈,更关系到大燕的国土安全! 就连李广宁,都将他那份戏谑收起来了。他慢慢坐直身子,低头看了看杜玉章。他轻声问, “可有此事?” “臣没有里通外国……可若当真来的是那少主,陛下,却万不能疏忽……” 这话还没说完,杜玉章突然一个激灵。李广宁竟然踩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钻心疼痛顿时侵袭而来。 “认不清身份?还当你此时在朝堂上,是大燕的宰相?” “陛下……” “现在,你就是朕脚下跪着的玩物。别多嘴,朕问你什么,说什么就是。” 屏风两端,相距甚远。李广宁与杜玉章的低声说话,对面听不见。但白知岳也发觉这沉默时间太长了。他干脆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而且,这蛮子少主前来,根本不仅仅为了勘探地形!他本来就性好男色,更与杜玉章私通在前!” “我没……唔!” 杜玉章才开口,李广宁脚上竟然加了力气——与之前惩戒般的轻踩不同,这一次竟连杜玉章自己 都听到了指节咔嚓一声,几乎要断了! 杜玉章疼得浑身发抖,却捂着嘴,再不敢有一点声音。李广宁声音冷得像要结冰, “白知岳!你这话可有证据?” “那蛮子早在西蛮时就放出话来,说他倾慕杜玉章容貌已久,这次来,要将杜玉章接回去,做他西蛮少主的帐中奴!陛下,那蛮子并未开化,和我们中原的习俗完全不同。所谓帐中奴,根本不是奴隶,倒类似妾室——他若不是与杜玉章私通在前,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 “是啊!”礼部尚书也开口道,“御使大人所言无错!我最初得了这个消息,还以为是消息传递错了。但是我翻遍了关于西蛮的记载,帐中奴确实是以肉身侍奉主子,甚至有帐中奴生下的儿子,最后当上了部族首领!所以……” “谁问你这个!” 李广宁一声咆哮,吓得臣子们噗通跪地。 “朕问你们证据!他们何时,何地,如何见面!有没有!” “臣等还在查——但是陛下,所杜玉章当真与蛮子没有私情,他为何要一意孤行,搞什么合谈?军中男儿都拼命训练,想要一雪前耻;百姓也想报仇雪恨,扫平侵扰我疆土的蛮子啊,陛下!朝中大臣都支持武力平蛮,唯有他杜玉章,偏要合谈——说是合谈,不就是忍辱屈膝,向蛮子妥协?他若不是卖国求荣,不是与蛮子私通,他图什么?” “是啊,朕也想知道——他究竟图,些,什,么!” 杜玉章被李广宁揪着衣领拽起来——帝王面容狰狞,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他像是在对那些臣子说,可一双眼睛,却只死死盯着杜玉章—— “朕早就告诫过他,若他一意孤行推动合谈——只会众叛亲离,只会身败名裂!” “陛下?” 白知岳察觉这话有些怪,不像是对他们弹劾的答复,倒像是对何人倾诉心声。他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那么对杜玉章……” “去给我查!那蛮子何时到我大燕境内!给我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遵旨!但是杜玉章……” “闭嘴!” 朝臣们噗通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屏风对面,却传来阵阵诡异的低语,喘息与撕扯声——好像是谁被束缚了动作,又不断地挣扎。 44.臣愿意进宫伺候陛下了! 杜玉章被李广宁按在卧榻之上,一头乌发都被揉乱了,鬓边发丝也黏在腮边。他死死咬着嘴唇,发出呜呜的呜咽声。他说不得话,只能拼命摇头,示意李广宁绝不要听信谗言! …… 方才听闻李广宁要去刺杀蛮族少主,他脑子是嗡地一声——若将蛮族少主杀死,这等血海深仇之下,合谈哪还有半分可能? “陛下,不能杀他!” 他顾不得几乎折断的小指,用力抓住李广宁胳膊,拼命摇头。就算这时,他也不敢发出大声,只能低声祈求, “臣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这都是诬告!若杀了他……边关必然战事再起!陛下三思啊!” 李广宁没有允许他再说下去。他将杜玉章用力按在卧榻上。他一只手捂着杜玉章的嘴,另一手压住他的额头。杜玉章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看李广宁眼睛泛红,咬牙切齿地逼近他。 “朕对你所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半分?” “呜呜……” “朕真不明白,你宁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推动你那合谈吗?你一定要与全朝堂为敌,与全天下为敌吗?难道真如他们所说,你竟然与那蛮子有私?” “……呜呜呜……” 突然,李广宁瞳孔一缩,触电般松了手!他掌心里一片血肉模糊,竟是杜玉章一口咬了下去,几乎咬下一块肉! “你!” 李广宁勃然大怒,卡住杜玉章脖子,将他再次按回卧榻上。他掌心血迹淋漓,染在杜玉章脸上,又被杜玉章眼睛里滚落的泪水冲开。 “陛下……臣没有……” 杜玉章却只是为了叫他松手,好说上一句话。此刻被卡住了脖子,他依旧用尽全力,拼命吐出这句—— “……没有……与他……私通过……” 那卡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泄了力气。杜玉章神情恍惚,竟像是有了幻觉。 对面得李广宁脸上,为何看上去这样温柔? “朕知道了。” 就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温柔。 “朕自然知道,玉章不会背叛朕。” 可他神情突然一变,温柔荡然无存,只有冷酷与决然! “但朕不管你有没有与那蛮子有私情——他今日,都是非死不可!” 李广宁说完这句,再不看杜玉章,而是朗声道, “王礼!” 一直在暗处的太监总管回答, “奴才在!” “传朕旨意——” 身后却是噗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李广宁骇然回头,却是杜玉章。 杜玉章狼狈不堪,头发揉乱了,一缕缕被冷汗黏在鬓边。他身上衣不遮体,此刻却顾不上遮掩,而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了李广宁大腿—— “陛下,臣愿意进宫了!陛下不能杀他——不然与西蛮反目成仇,边境就更无宁日了!” 45.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朕的人 “你说……什么?” 李广宁定在原地,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杜玉章。杜玉章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臣愿意了!等到合谈成功,臣圆了心里的愿望,就进宫伺候陛下!陛下想让臣做什么……臣都愿意!求陛下别杀他,不然和谈,就永不能实现了!” 他脸上惨无血色,两腮却是通红。 本来,那大壶冰冷烈酒入了喉,就刺激他孱弱的肠胃,叫他想吐,叫他上腹阵阵绞痛。可他总还能够忍耐……可今夜一番折磨,此刻不得不违背心愿含辱入宫,叫杜玉章是气急攻心,病势借着之前那烈酒灼身之力,当真是汹汹而来! 霎时间,他胸腔上腹一并疼痛起来,那血流逆行而上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将一口血腥咽下去,继续说道, “陛下叫我做嫔妃也好,做玩物也好,乃至做个奴才……净了身做个太监……臣,都愿意了!” 这句话说出来,李广宁静了。他神情五味陈杂,轻声问, “这和谈对你,当真如此重要?朕从前那样劝你,你都不肯入宫……今日却为这和谈就肯了?” “臣肯了,臣都肯了!” 杜玉章汗如浆下,快要跪不住了。可他还使出最后的力气,紧紧攥住李广宁的脚腕, “……求陛下成全……” “杜卿,你今日这样……还真叫我好奇,你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李广宁却半点不着急。他蹲下来,抚弄着杜玉章的头发,像是亵玩一只受了伤的呜咽幼猫。 “要不然,朕将你成全的更彻底些。这一脚踢翻这屏风,让那些大臣们都知道你杜玉章已经是朕的人——到那时别说弹劾,他们只怕正眼看你一眼也不敢。杜卿觉得如何?” 说罢他站起身,抬起一脚,作势要踹那屏风! 杜玉章脑子嗡地一声。他只觉那翻涌的呕意更加严重,整个腹腔内都如刀割斧凿,叫他浑身冷汗淋漓。他呜咽一声,双臂紧紧捂着脸,不住发抖。 李广宁却停了手。他盯着杜玉章看了一会,低声笑起来。 “有时朕真是奇怪,杜卿这样一副妖孽的样子,可却偏偏将这脸面看得如此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却偏要遮着脸面,岂不是欲盖弥彰?” “陛下……求你……” “求我什么?叫你将你伺候朕的事情公之于众,就这样受不住?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杜玉章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他衣不遮体,华贵绸缎袍子被撕成两半,又被揉得满是褶皱,无比狼狈。整个后背露在外面,刺青显眼无比!堂堂宰相,何等耻辱? 他缩成一团,拼命想要将身上那破损的衣服拉扯着,遮盖身子。偏偏扯得用力,那丝绸也成了片片碎布了。李广宁笑声又起, “怎么,自己也等不得,要将整个身子都露出来,好给他们看看?” 就在这时,他足下一蹬!那巨大沉重的屏风,当真轰隆一声,应声而倒! 杜玉章徒劳伸出手去,像是想要将那屏风重新扶回去——但从来覆水难收,破镜重圆,已经被推倒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地收回去? 46.地上怎么有这么大一滩血? 眼看屏风就要倒下,对面烛火光亮也依稀可见,他甚至瞥见了对面跪着的人影,似乎正在抬起头来……杜玉章终于再撑不住了。急火攻心,重病终于入了膏肓。那股子原本能勉强压制的血腥气终于涌上喉咙,他噗地一声喷出血来! 白知岳原本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方才君主那一声怒吼,当真叫人胆战心惊——谁不知道当今陛下虽然平日里并不发威,但若真发起怒来,是个雷霆万钧的性子? 却没想到,他在地上瑟瑟抖着等待许久,屏风后面再没有半句旨意传出。可又似乎有若隐若现的低语传出。 那后面有人?会是谁? 人人都知道这画舫是陛下静心的地方,轻易绝不让人出入。他们今晚能被在画舫召见,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能在这皇家画舫中,与陛下同处屏风后的人——那必然是陛下心中最为在意,最为宠爱的人! 白知岳还在猜疑,却听到面前轰隆一声。他骇然抬头,却见那屏风不知怎么,向自己这侧倾倒过来! 他能看到陛下站在那里,威仪堂堂。陛下一扬手,原本被他披在身上的龙袍像是一只飞鸟,在空中展下,不知要罩在什么东西上。 直到这时,屏风才真正地完全倒下。白知岳竟然见到屏风后面隐约是个人!他雪白的身子蜷在地上……背后竟然是一朵美艳万方的芍药! 不过是惊鸿一瞥,龙袍就整个将那人身子遮盖住了。可白知岳就像是失了神魂,惊愕地大张着嘴,盯着那龙袍下隆起的人形——这世上竟会有这样诱人的一具身子? 像是察觉了他的目光,皇帝眼神刷地射了过来!那眼神里像是要吃人,吓得白知岳浑身一抖,赶忙低下头。 到这时,他才能顾得上思考——屏风后面这背有芍药刺青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能够在陛下心中占据这样的位置?就连旁人多看他一眼,陛下竟也忍不得了! …… “传朕口谕。对那蛮子少主暂且不必赐死了。” 李广宁揉着太阳穴,坐在卧榻之上。方才,他已经将白知岳几人都打发走了,此刻只有王礼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听他旨意。 “不过,还是要早日查找到那蛮子的行踪,好好监视着!若他有半点异动,要早些向我汇报!若他当真有半分非分之想……” 李广宁说着,眼神向依旧躲在龙袍下一动不动的杜玉章看过去。 “……那就格杀勿论!”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王礼说完,恭敬地退后一步,就要离开。他眼睛无意瞥到地上龙袍下,却是心中一震—— 那下面怎么有如此大一滩血?! 杜相……杜相他,是怎么了?! 47.杜玉章在地上,一动不动 王礼知道龙袍下面的人是谁。可多年宫中生活,他早就知道不该问的绝不要多嘴,不然他也活不到今日,还能一路当上大内总管。虽然心中惊愕,他还是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只是他心中不免思忖——杜大人,他怎么了?那么大一滩血……若是他出了事……陛下,不会发狂吧? ……王礼走后,船舱里再没有别人了。李广宁深深吐了一口气,将方才杜玉章喝剩的残酒端起,在唇边抿了一口。 仿佛还能尝到那人唇舌间的甜香。只一口,李广宁就有些醉了似的。 “杜卿。” 龙袍下毫无声息。 “怎么,跟朕赌气了?” 李广宁用脚尖碰了碰龙袍下,那人全身都被裹在龙袍中,身子一晃,依旧没有反应。但李广宁心情很好,只是轻声一笑, “气朕方才要将你这身子给他们看,是不是?朕不过是吓唬你。若谁敢偷看我杜卿的身子,就等着朕将他一双眼睛挖下来吧……怎么,还不说话?” 李广宁又笑了笑。 “也罢。今日朕心情好,就纵容你耍点小性子吧。”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将那残酒一饮而尽。却不知是酒意上了头,还是别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别样的冲动。 叫他突然有话想要对杜玉章说。 “其实朕对你……也并非没想过要好一些。只是你三年前做下的事,叫朕心里……” 他蹙了眉,摇了摇头。像是想要什么情绪强行从心里驱逐出去。他换了个话题。 “杜卿,你还记得十年前你第一次进到我东宫么?或许你早就不记得了,朕却记得清楚。那一日是五月初三,桃花正好。你穿一身白,人面桃花交相掩映。远远看去,竟有些像白爱卿。 我那时就想好,若是白爱卿不曾来应选朕的侍书郎……朕就要你了。后来……朕对你……朕对你好不好?你自己凭良心,说朕对你好不好?可你却能骗朕那么多年,能狠下心要来取朕性命……你……那和尚说你是个妖孽,总有一天要祸国殃民!朕……早就该杀了你!” 当啷一声,酒杯坠地。 李广宁像是头疼得很,紧紧掐住自己眉间,掐出了几道淤痕。每次他喝醉了酒,总要更狠仄地欺辱杜玉章——李广宁只将这份难捱的冲动,归结为对杜玉章的恨意!因为他将这人当成白皎然的替身,对他多么好……可他却想要带着杜家造反,要他的命! ——他教训杜玉章,当然是因为他恨杜玉章!毕竟,谁都知道他大燕皇帝李广宁,眼睛里不揉沙子,对背叛他的人绝不轻饶! ——李广宁从不肯想一想,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 这一夜闹下来,李广宁终于累了。他抿着嘴,紧闭双眼,徐徐吐出一口气。 “罢了。既然你要回来,在朕的后宫里陪着朕……前尘往事,就都算了。你莫要再欺骗朕……朕都可以原谅你。” 说完这话,李广宁唇边慢慢绽放出一个微笑。 ——像是看到了何年何月桃花正好,哪个少年人回眸时,是人面桃花好时光。 “杜卿,来。朕带你回去。” 李广宁弯下腰,隔着龙袍拍了拍那人后背。 “杜卿?” 又拍几下,杜玉章依旧一动不动。 48.杜玉章双眼紧闭,眼下乌青,一点人样子也没有了 若是从前,李广宁定然勃然大怒,当场给这不服管教的东西一点颜色看看。可今日不同。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摇头笑了笑, “如此任性。怎么,莫非还要朕抱你,你才肯走?” 此话说完,李广宁又静待片刻。嘛龙袍下隆起的人形,依旧是一动未动,悄无声息——就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似的。 “罢了。抱就抱。” 李广宁笑起来,将手伸进龙袍遮盖着得杜玉章的身子底下,打算将他抱起来。他还笑着打趣, “只是等下,朕要收拾你,你却不要哭叫着求饶。敢跟朕耍这性子,当真是反了你了!” 可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杜玉章一动不动,他身下,是许多黏腻的液体。 “这是……” 李广宁抽出手,那上面黏糊糊淋漓不尽的——不是血,又是什么? 李广宁脑子嗡地一声,吓得心头凉了大半。他手忙脚乱地扒下龙袍,眼前所见,却叫他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杜玉章两眼紧闭,眼下乌青,一点人样子也没有了。他嘴唇成了青紫色,唇间汩汩冒出的,夹着淤块的黑血! 那血已经浸透了他半个身子,在他身下成了个血泊了!就连背后那芍药都沾染了不少血色——一个人能有多少血?经得住这样往外流! “杜卿?……玉章!!!” “来人呐!太医呢!王礼……王礼!将林安给我找来……将太医院的人都给我喊过来!” 李广宁声嘶力竭,喊得喉咙都破了音。王礼才进了这船舱,就被眼前的陛下给吓得软了膝盖。 他红通通的双眼,他狰狞的神情——还哪里有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君王样子? 而他怀里的杜大人,被血浸透着,眼看着是有入气,没出气了。 “快快传太医!叫太医院掌事的林安来!” 王礼赶紧传了令,连滚带爬到了李广宁身边。 “陛下,杜大人吉人天相,绝对会平安无事的!您将他放在这榻上,您喝点水顺顺气……陛下,您千金之躯,万万要保重龙体啊!” 说着,他就想要从李广宁怀中接过杜玉章。哪知道手指还没碰到杜玉章的衣裳,就被李广宁一脚踹出老远。 “滚!谁准你碰他!” 却不想,这动作一大,将杜玉章身子也颠倒了半分。他怀中藏着那个药瓶子也骨碌碌掉在地上。李广宁见了这东西,就好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 “是了,他病了……他之前就病了……他就是此时病发罢了……吃了这药他就会好……他还答应跟我回皇宫的!” 说完,他扯开药瓶塞子,倒出一把药丸塞进杜玉章口中! 王礼见了,是倒抽一口冷气——还不知是什么病症,竟然这样重手用药?陛下他当真是乱了心智不成? 却不想,这药本来就对症,杜玉章原本心肺肝脾都接近衰竭,竟然被这样重药给缓回来这口气。他悠悠睁开了眼,眼神茫然看着眼前。 李广宁喘着粗气,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濡湿的冷汗,他这样一摸,只觉得手上冰凉。他手上沾染的血,也都抹在了杜玉章惨白的脸上。 49.杜玉章已经冷透了心 被鲜红的血一衬,这张脸看上去,却是更加惨淡。李广宁眼睛一下子红了,连声音都有些哽, “玉章,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之前的病没有好!是不是?等你入了宫,朕为你调理身子……” 杜玉章合上了双眼。从心里往外深深的倦意,已经击垮了他。 可他这举动,却刺激到了李广宁。李广宁猛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抓出一圈淤青。 “玉章!你给我睁开眼,看着朕!” 杜玉章只好慢慢睁开眼。就这么一个轻微的举动,却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他张了张嘴,李广宁赶紧凑过去, “玉章,你想说什么,想对朕说什么?朕在这里,在听……你说啊!” “陛下。”杜玉章的声音也气若游丝,“臣……累了。” “你累了?朕这就带你回宫,到朕寝殿中去……到时候你好好休息就是!” 李广宁说完,声音提高了些, “王礼,备轿……不,准备软榻抬槛!千万不可颠簸到玉章,找最稳妥的轿夫,快去!” 在他一声声嘱咐里,杜玉章闭上了眼睛。他真的太累了。 他已经彻底冷透了心。 不仅仅对是这一晚,更是对身边这个男人。 ——和他漫长的,一整个人生。 …… “陛下,天亮了。” 寝宫内,王礼满脸忧虑地向李广宁请安, “陛下,等会还要早朝,您还是歇息一会吧。” “什么早朝……朕不去了。” “陛下?” 王礼惊愕万分。这日日早朝雷打不动,是大燕国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那之后的皇帝,不是病到爬不起来,是绝对不会取消早朝的。 “陛下,您三思啊!若是被朝臣知道,一定会议论纷纷……” “朕自有分寸!” 李广宁扭头吼道, “你有这个功夫,就去替我催林安!杜玉章这场病究竟怎么回事!不是说风寒吗?怎么突然病成了这样!之前的太医都是怎么给他看的病!到底是谁的责任——给我查清楚!” 王礼再也不敢劝,只能讪讪离去。 就在寝殿外的偏殿中,林安正满头大汗查找医书,对照着那张药方一一分辨。 王礼走进来,看了看他面前密密麻麻的记录。 “林总管,如何了?” “王总管!”林安叫苦不迭,“您劝劝陛下吧!这自古以来,看病都是望闻问切——哪有叫人诊断却不许把脉的?这杜大人又不是冰做的,我摸一下就会给摸化了?对照着药方,看着病人脸色来看病……这不是诚心难为人吗?” “你不要命了?背后议论君主?” 王礼瞪了他一眼, “这话谁能劝?陛下遇到杜大人的事,哪里能听得下劝!若是肯听,早也不至于……” 后半截话,王礼咽了下去。他是从李广宁还在东宫做太子时候就跟着的老人了,知道这两人的前尘纠葛。见了二人闹成今日这样,他心里哪会没有感慨?只是他更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好在林安并没在意。他快速翻检着医书,却突然在某一页上停下了。 “等等……我查到了……这两味药的配伍……不会吧?!” 他突然提高音量,叫王礼也紧张起来。 “怎么了?” “若是按照这上面所说……杜大人他……岂不是已经命悬一线了?” 王礼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可看清楚了?林总管,这可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容不得半点差错的!” “现如今,就只能去问问当初替他诊病,开下这张药方的那位郑太医了。”林安起身就要往外走,“毕竟药方是他开的,他也把过脉,问过病情。只有听听他怎么说,才能……” 林安突然停了话头,也顿住了脚步。王礼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忙跟他一起下跪请安, “见过徐妃娘娘!” 50.徐妃的阴谋 陛下从昨晚就没有离开过杜大人床边半步,更不会召见任何人。这徐妃不等召见就不请自来,是想要做什么? 王礼心中正疑惑,却见徐妃对他露齿一笑, “王总管,陛下那里想来需要人。你快去吧。” ——这就是赶王礼走了! 王礼再有体面,也不过是个奴才。他心中更加疑惑,却不得不离开。林安这边见他走了,也告辞道, “徐妃娘娘,奴才还得去太医院……” 却不想徐妃一伸手,拦住了他。 “太医院就在那里,耽搁一会也跑不了。”徐妃笑得灿烂,林安却觉得他像是一条毒蛇般不怀好意。 “我只是想问问林总管——等会该怎么向陛下汇报,你可当真想好了?” 怎么汇报?还能怎么汇报?自然是如实汇报了。那可是皇帝!九五至尊,手握生杀大权,一句话说不对,是要掉脑袋的! 但林安知道,徐妃既然这样讲,一定有话要说。所以他恭敬地磕了个头, “请徐妃娘娘赐教。” 徐妃在桌案后面款款坐下,一双涂着蔻丹的手捻着面前的宣纸。 “杜玉章,他究竟得的什么病?你对本宫好好说一说。” “回娘娘,臣还不能完全确定。只是若按照那药方……杜相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真的?”徐妃闻言大喜,“他会死?什么时候?” “我看杜相面色,若是调理不当,也不过三月到半年……” “那就让他调理不当!” 徐妃声音尖锐刺耳,更加阴毒, “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早就该死了!” “什么?” 林安吓得身子一抖。徐妃娘娘,这是要谋杀权臣?可他不过是个管理太医院的小官,过着自己的安稳日子,可不想卷到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里面啊! “杜相是大燕的宰相,要是有个万一,陛下一定会震怒,这……” “怎么,你怕了?” 徐妃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到林安面前, “你怕陛下震怒,却不怕本宫震怒了?你可要记得,本宫背后站着的,是太后她老人家!要弄死个宫中主管,不过是随手而为!你以为陛下会在意,宫里少了个人吗?何况……你入宫之前,是将父母都安置在京城近郊的农庄里了吧。时不时还会出去看他们,真是孝子啊。我听说现在京郊乱得很,说不定就有强盗闯进农庄,将人都活生生扒了皮挖了眼,折磨死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希望别发生——是不是啊?” “娘娘饶命啊!”林安冷汗都下来了,“娘娘叫奴才做什么,吩咐就是!奴才绝不敢不尽心尽力!” “很好。”徐妃得意地笑着,坐了回去。“你方才是不是要去向陛下禀报药方?我看啊,这杜玉章未见得病得多么重,却是装病罢了。他本来没事,却装作重病——这欺君之罪,陛下一定大为震怒。” ——到那个时候,杜玉章失了陛下的眷顾。是死是活,还由得他自己说了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