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看到他眼中看猎物般的欲念...) 大宁朝元德四十七年,隆冬腊月夜,大雪纷飞。 简陋的宫室里灯火昏黄,顾燕时满面愁容地坐在床边茶榻上,怀里抱着琵琶,抚弄得心不在焉。 她才刚过及笄之年,眉目间犹有三分稚气,却已姿色出众,身形曼妙,犹若仙灵。 房里已没有茶叶可用了。 宫女兰月倒了盏热水放在她身侧的茶榻上,轻轻开口:“奴婢皆已帮姑娘打听好了,只看姑娘要不要去了。” 琵琶“铮”地一声止音,顾燕时薄唇微抿,羽睫低垂,沉默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吐出一个字:“去。” 言毕她便起身,一语不发地行至妆台前,任由兰月帮她重新梳妆,梳一个好看些、能见人的发髻。 但其实,她并没有几件首饰可用。 先帝早年英明神武,晚年却昏聩之至,沉迷美色。至他离世之时,后宫妃嫔已足有四百余人。 若依旧例,嫔以下的妃嫔都当尊为太嫔,可因人数实在太多,新君只得按礼部所言加置了“太贵人”之位,用来安置她们这些位份不高也无子女的小嫔妃。 最后足足封了三百七十二位太贵人。 历来用于奉养太妃太嫔们的寿安宫因而被塞得满满当当,原可随居其中的宫人们不得不尽数搬了出去,以便将看得过眼的宫室腾出来,供她们这些太贵人居住。 可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三百七十二位太贵人的衣食所需、例银俸禄加起来,直让国库吃不消。 眼下先帝的百日热孝未过,宫中已有些传言飘开,说待得百日孝期过去、最多捱到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宫中便要将她们这些太贵人遣散了。 此话一出,寿安宫中一片哗然。原以为能在宫中安度此生的太贵人们顿时忙碌起来,不想离宫的大有人在,一时间便各显神通各寻门路,想看看能不能博个机会留在宫里。 顾燕时与她们却不太一样。 她不是不想离宫,是不能离宫。 待得梳妆妥当,兰月又从衣柜里为她取出衣裙来。 百日热孝未过,宫中上下的衣衫都是素白的。这倒也好,至少都是为着孝期新制的衣裳,好过那几身洗得半旧的宫装。 穿戴整齐,顾燕时推门而出,寒风裹挟夜雪扑面而来,刮得她水眸眯住。兰月及时撑开绸伞遮住,待这阵疾风过去,主仆两个一并出了门。 宫道上,碎琼乱玉早已铺满金瓦青砖。雪还在继续下着,夜幕上阴云浓重,遮挡得月色不见踪影。 寿安宫在皇宫东北面,与太子所用的东宫相距不远。顾燕时要去的地方则在西北边,步行过去要走上许久。 是以二人行至院门前时天色更黑了些,雪还在下,顾燕时怀抱着琵琶,手早已冻得发僵。 抬眸望了眼面前的院门,她秀眉微蹙:“连牌匾也没有,你没找错?” “没找错。”兰月颇有信心,“奴婢找人细细打听了的。” 语毕她就要上前叩门,被顾燕时伸手一挡。 “我自己去吧。”顾燕时声音轻轻,在风雪中显得愈发柔弱,“咱是托人办事,若他有所求,人少些方便说话。” 兰月想想,觉得也对,便颔首:“那奴婢就在这儿等着,姑娘若有事喊奴婢一声。” “嗯。”顾燕时点点头,径自上前,叩响门环。 “笃笃笃”,门响了三声,她等了等,里面并无人应。顾燕时略作迟疑,试着伸手推了下门。 门没上闩,半掩着,一推就开了。 前院黑漆漆的,不仅无人,连盏灯也没燃。她凝神静想,知晓掌事多半在内院正屋居住,便沿着墙往后院去。 刚踏过前后院间狭窄的木门,黑暗中,语声一响:“什么人?” 是男人的声音,嗓音低沉,贯穿风雪,令顾燕时后脊一僵。 她顿住脚,回过神,咫尺之遥的墙边阴影下有道人影,但看不清面容。 “我……”顾燕时莫名地紧张,定了定神,说了半个谎,“我是做杂役的宫女,学了些琵琶,想进教坊,特来找教坊的江公公。” “教坊?” 他声音中略带疑色,顾燕时察觉异样:“……这不是教坊?” “不是。” 他言简意赅。 顾燕时又问:“那请问教坊如何走?” 隐于黑暗的男子滞了下。他好像懒于多言,却又想赶紧让她走,惜字如金地吐了四个字:“往西,不远。” “多谢。”顾燕时福身,这便匆匆走了。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男子的目光触及她怀中的琵琶,骤然一凛。 酸枝木,象牙颈,描得精致的燕子衔泥银纹,这琵琶价值不菲。 他眸中不禁渗出凌意,投到她的背影上,她行色匆匆,片刻间已走出去很远。 “陛下。”一声轻唤。 男子侧首,一宦官撑着伞疾步上前,小心询问:“陈宾说会再尽力一试。风雪这样大,陛下还是先回吧。” 说话间,他也注意到那尚未走出院门的女子背影,神色一震:“那是……” “没事。”皇帝神色平淡无波,“是个宫女,走错了。” 宦官惊疑未平,抬眸扫了眼他的神情,终未再说什么。 “吱呀”一声,院门再度打开。等在外头的兰月猛地回过身,看到顾燕时,一愣:“这么快?” “我就说走错了。”顾燕时摇摇头,“教坊还要更往西一些,我们速去速回。” 兰月哑了哑,望了眼面前的院门,又看看顾燕时,脸色一时有些窘迫。顾燕时倒没怪她,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如此又行了小半刻,终于到了教坊。 正值先皇热孝,各宫乃至京中达官显贵的府里都听不到什么歌声乐声,教坊却并不得歇。 因为热孝眼瞧着就要过了,继而便是年关。这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自要大办,方显万象更新。 犹是顾燕时自己上前叩的门,这回院门很快就开了,一年轻宦侍探出头来:“姑娘是……” “我有事求江公公。”她边说边伸手,塞了两块碎银过去。 拜先帝晚年时的昏聩所赐,宫中塞钱办事已成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宦侍见此心领神会,便不再拦,笑意满面地敞开门:“姑娘一直往里走,最内进的院子,正屋就是江公公的住处了。” “多谢。”顾燕时谢过他,疾行入内。一路歌声乐声不绝于耳,若抬眸去看,常能看到舞姬们投在窗纸上的婀娜身姿。 此情此景,让她有些不安。 她自问琵琶弹得不错,可放到这教坊来,也不知能否入得了掌事的眼。 况且,听闻此番求到教坊来的太贵人也很多。 她边想边迈进内院院门,廊下侍立的宦官看见她,即刻迎上来:“你干什么的?” “我是寿安宫的太贵人顾氏。”顾燕时边说边又塞了两块碎银过去,“有事求见江公公。” 眼前的宦官瞧了瞧手里的碎银,还算像样地拱了拱手:“太贵人稍候。” 言毕他就进了屋,不多时复又折出来,躬身:“太贵人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步入门中。再由门内的宦官领着往右一拐,进了卧房。 年逾四十的教坊掌事江德阳正大腹便便地坐在茶榻上由小宦官伺候着泡脚,看见她也懒得起身,只拱了拱手:“太贵人安。” 顾燕时低着头上前,直截了当地将两张银票放在了他手边的茶榻上。 五十两。 江德阳扫了眼,没说话。 身边侍立的小宦官瞟了眼榻桌,抑扬顿挫地开口:“哟,公公的茶喝完了。” 这话说着,他却没动。 顾燕时浅浅一滞,自明其意。 但稳住了心神,只作未觉。 旁边的小宦官见状,睇了眼江德阳的神情,自去沏了新茶。 江德阳的目光则落在顾燕时面上,眼底的欲望毫不掩饰。 不得不说,这个长得格外好看,称得上人间尤物。 只是还有几分清高。 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他们这些太监,就喜欢清高一点的。 欣赏须臾,江德阳终于开了金口:“大晚上的,外头又下着雪,不知太贵人来我这教坊有何贵干?” 顾燕时退开半步,眼帘低垂,面容沉静:“宫中的一些传言,想必公公也有所耳闻,我便不再多言耽误公公时间了,只请公公帮一帮我,我不能出宫。” 江德阳轻笑了声,目光落在她娇俏的面容上。 “怎么就不能出宫了?”他悠然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又搁下。 “我爹……”顾燕时听到他吞咽茶水的声音,心中莫名的不适,声音不由顿了顿,“我爹出了些事,需我留在宫中才可平安。” 她含糊其辞,转而又言:“我琵琶弹得尚可,先帝也称赞过,想是不会丢教坊的人,便先弹来给公公听一听。” 她说着,双臂微动,手挪到弦上。 江德阳却摇头:“哎——”他还是那副悠哉的神情,“不必。” 顾燕时浅怔,柔荑顿住。 他又饮了口茶:“我这教坊,不缺乐姬。若说为钱办事,太贵人这钱……”他睃着那两张银票笑了声,“又还不够我出去吃顿好的。” 顾燕时道他要拒绝,心下一急:“若公公肯帮忙……” 江德阳话锋一转:“但太贵人家中遭难,咱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愿意帮太贵人一把。” 说着他挥了下手,屏退了跪在洗脚盆前为他揉脚的小宦官。 接着,他抬起眼“太贵人须得明白,太监做到我这个份儿上,也不缺钱了。” “——但身边总是缺贴心人。” 顾燕时愕然,一股寒气顺着脊骨直窜而上。 伴着一声阴冷的笑音,她瑟缩着抬眸,视线恰与江德阳相触,便看到他眼中看猎物般的欲念。 接着,他目光一转,落在浸于盆中的脚上:“有些事让徒弟们去办,总归差些滋味。” 说罢他抬起脚,撂在盆沿上,其意不言自明。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拾琴(“着工匠修好,给顾母妃送...) 顾燕时僵立在那儿,冷汗一重重冒出来,沁在肌肤与衣衫之间,滑腻难受。 夜色已很深了,屋里灯火通明。最近的一盏油灯就在江德阳身边的榻桌上,澄黄的灯火忽而显得刺目,让顾燕时避之不及。 几息之后,她稳住心神。鸦翅般的羽睫低下去,她福了福身:“搅扰公公歇息了。” 言毕她即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很有些急,慌乱毕现。 行至门边,身后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太贵人可要想清楚。” 顾燕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江德阳毛躁粗短的手指抓起榻桌上的一对核桃,慢悠悠地转着:“牢狱之灾怕是不等人呐。” 顾燕时毛骨悚然。 立在这卧房门边的位置上,她的视线恰可投出屋门,望见室外。 门外夜色凄迷,大雪纷飞;身后一片和暖,却有野兽蛰伏。 短暂的怔忪之后,顾燕时一脚踏出门槛,步入雪夜。 从江德阳的住处到教坊的大门需穿过整个教坊,距离不近。坊中歌乐声未停,顾燕时行在其中,丝竹雅乐笼罩四面八方,虽是动听,却显空灵。 她的心跳快了几回,头脑一阵阵发胀,脚步不禁越来越快,只想逃离这地方。 终于迈出大门,顾燕时一下子送了劲儿,脚下一软,所幸被兰月一把扶住:“姑娘?” 兰月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有些心惊:“怎么了?江公公不肯帮忙?” 顾燕时贝齿紧咬:“他……他要……” “要什么?”兰月神色急切,“这样的关头,但凡我们给得起的,给他就是了。” 话未说完,兰月就发觉她的手冷透了。 薄唇翕动几度,顾燕时声音更低下去,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要我。” 兰月一愕,不再多劝:“奴婢陪姑娘回去歇着。” 顾燕时点点头,主仆二人沉默无声地回寿安宫。行至半路,雪停了。风却刮得更凛冽了些,令人双颊都疼。 这样的天气,到了深夜自然更冷。顾燕时份例中的炭不多,只得省着用。白日里根本不敢生,才能勉强供夜里取暖。 而在这样的风雪夜里,炭火就愈发显得不够用了。顾燕时睡至后半夜便被冻醒,缩紧在被子里,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胡思乱想下硬捱到天明。 好在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 清晨时分,阳光从残旧的窗缝渗进来,带来一缕暖意。顾燕时鼓足勇气揭开被子,匆匆穿好衣裳,等了一会儿,兰月才进了屋。 “你出去了?”顾燕时问。 兰月笑道:“去宜太嫔那边讨了些热水,一会儿姑娘喝了暖暖身。” 同别人讨热水,就能省省自己房里的炭。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她在家里的时候。 若不是要救父亲的命,她好想回家。 顾燕时忍了忍,将这份酸楚驱散。在兰月的服侍下简单洗漱了一番,又吃了几口尚食局送来的半冷的早膳,就抱起琵琶:“走吧。” 她这屋子背阴,白日里又不敢生炭火,比外头的一些地方还要阴冷,她就宁可多在外头待着。 主仆二人一并向北而行,走过太贵人们所住的几处院落,又经过太妃太嫔们华贵气派的宫室,便到了寿安宫中的花园。 本朝素来看重孝道,这供太妃们日常消闲的花园修得大且讲究,园中假山、湖泊、凉亭一应俱全。 顾燕时最喜欢的就是园中东侧那座假山上的那座凉亭。这地方最初是兰月找到的,上午时总是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侧倚亭中,顾燕时抚起了琵琶。 她的琵琶是自幼就学的,那时地方上有官员想送美人入宫讨先帝欢心,看中了她的姿色,就请了青楼里的花魁教她。 这一学就是七八年,琵琶在她怀里好似有了魂,嘈嘈切切声声灵越。 弹至临近晌午,兰月自去取了膳,便也拎来亭中,直接在亭子里用。 用过午膳,顾燕时多要小睡一会儿,平日自是在房里睡的,然今日阳光这样好,她就索性将琵琶放在一旁,拢了拢斗篷,倚着凉亭朱红的漆柱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忽闻“啪”的一声闷响。不及睁眼,又闻假山下厉喝:“何人惊驾!” 是宦官尖细的嗓音。 顾燕时骤然转醒,往下瞧了眼,面前参天巨松的树枝间依稀透出人影数道,最前头的一抹玄色尤为显眼。 她惊慌起身,窒息一瞬,才见身边空空,应是琵琶掉下去了。 底下的宦官又喝:“还不下来见驾!” 顾燕时打了个寒噤,兰月的手在她腕上一握:“姑娘别慌。”她轻声道,“奴婢下去便是。” 言毕不等顾燕时反应,兰月便向凉亭外走去。假山一侧铺有石阶,兰月很快行下假山,绕至山前石子路上。 抬眸扫见御驾,兰月俯身下拜:“陛下恕罪。凉亭中是太贵人顾氏。” 适才疾言厉色的宦官脖颈一缩,不敢再言。 一派安静里,苏曜的视线落在两步外的琵琶上。 这琵琶是酸枝木所制,颈镶象牙,身上描着精致的燕子衔泥银纹。 眸光微凌,他低垂的眼帘遮住一份阴翳,提步向前。 顾燕时躲在漆柱后悄悄侧首,视线透过重重叠叠的松枝看到他往前走,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 行至琵琶前,苏曜驻足,俯身将琵琶捡起。 琵琶摔坏了。一侧有了裂痕,弦也断了两根。 他抬眸望向山上凉亭。 因恰有松叶遮挡,初时未见人影。仔细分辨,才见一根漆柱两侧依稀露出了些衣裙边角,是有人死死贴在后面躲藏的样子。 苏曜心下轻笑,侧首将琵琶递给宫人:“着工匠修好,给顾母妃送去。” “诺。”他身边的宫人忙小心地将琵琶捧住,兰月一拜:“谢陛下。” 皇帝未再多言,提步离开。顾燕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至兰月回到亭中来才松了口气。 “怎的把琵琶拿走了?”顾燕时问。 隔得远,方才山下的几句交谈她听不着。 兰月道:“琵琶摔坏了,陛下说让工匠修好再送回来。” “哦。”顾燕时安了心,兰月又说:“真多亏陛下有这句吩咐。奴婢瞧那琵琶摔裂了一大块,若咱们自己找人去修,又不知要花多少钱。” 这句笑侃如小锤般在顾燕时心头一击。 “糟了!”她忽然变了脸色,“昨日太慌,竟忘了跟江德阳将银票拿回来!” 足足五十两。江德阳看不上眼,对她们而言却不是小钱。 兰月哑了哑,一喟:“罢了。”她摇摇头,“这些有权有势的太监手狠心黑,送到手里的钱断不可能吐出来的,姑娘别去想了。” 兰月这话也是番道理,可道理易懂,顾燕时心底却还是自责。 她们手里实在太缺钱。五十两银子哪怕买些炭来也好,却就这样打了水漂。 回到房中,顾燕时恹恹半晌不言。兰月倒好似全没挂心,边拿旧布擦着四下里的灰尘边道:“姑娘方才没看见陛下。奴婢瞧了两眼,就觉得可惜。” 顾燕时浅怔:“可惜什么?” 兰月一叹:“陛下真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奴婢便想姑娘若是晚半载进宫就好了,就算不提眼下的处境,给陛下当妃嫔也远好过服侍先帝。” 顾燕时苦笑:“今上励精图治,可未必会像先帝那样广纳嫔妃。” 兰月想想,点头:“这倒也是。” “所以何必去想这些呢?”顾燕时沉然,“命数如此,已改不了了。我现在只想爹爹能好好的,好歹全须全尾地从牢里出来。” “会的。”兰月口吻放缓,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只要姑娘能留在宫里,必定没人敢动主君。” 是。只要她能留在宫里,外头摸不清虚实,就没人敢动爹爹。 但前提总归是她能留下。 . 次日下午,修好的琵琶就送了回来。弦尽数换了新的,摔裂的地方没留半点痕迹。 顾燕时轻轻拨弦,乐音入耳,灵越动听。 这样便好。有琵琶在,她就还有一技之长,还可继续走走门路、碰碰运气。 当日傍晚,再一场大雪覆下来。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在宫道上积得极厚,来不及融化,也几乎来不及扫清。 大雪纷飞里再迎来清晨,便是腊八。 腊八放在往年并不大贺,只由天子下旨赐些腊八粥便了了。今年却有些不同,因此日恰好碰上百日热孝终了,穿着素服闷了百日的众人都终于松快下来,不乏有人想借此热闹一二。 然而这样的热闹,也非人人都能有。 地位尊贵的太妃太嫔们自然各有宴席,给宫人们的赏钱也不在少数。 太贵人们却大多过不了这样隆重的节。太后下旨命尚食局给她们一人添了钵腊八粥,另赏了一副首饰,就已是格外的照应。 腊八粥在傍晚时分送到众人房中,让太贵人聚居的几处院落都添了一重喜气。 彼时兰月不在房里,顾燕时瞧将那钵粥装进食盒中拢住热气,想等兰月回来一起吃。 然而两刻后,兰月回来时神色惊慌,跑得气喘吁吁:“姑娘!” 她扶住门框唤了一声,喘了口气,就继续跑进屋来,边缓气边告诉她:“姑娘……教坊那边来人传话,说江公公开口,让姑娘去含元殿的宴席上献个曲!” 顾燕时惊然起身:“什么?” “真的!”兰月上前,一把拉住她,神色间多有几许激动,“或是……或是江公公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面子上愿意帮我们一把?” 顾燕时秀眉蹙起。 她不信。 相较于相信江德阳是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份上愿意帮她一把,她更愿意相信江德阳还是对她有所图谋。 但是…… 顾燕时咬一咬牙,回身取下了搁在矮柜上的琵琶。 她得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不多了,露脸地机会必要抓住。至于江德阳若还对她有所图谋,她只能拼着一手琵琶绝技赌上一赌。 含元殿的宫宴上身份尊贵者众多,她赌她能博得一声称赞。 宗亲朝臣也好,嫔妃命妇也罢。只消有人看得上她的琴技,江德阳许就不得不为此留下她以备不时之需,也未必还有胆子图谋其他。 她在赌。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献曲(他果然是认出她了。...) 夕阳西斜,天已冷了下来。顾燕时怀抱琵琶赶去含元殿,身上发旧的斗篷难以御寒,直逼得她走得越来越快。 含元殿中,丝竹雅乐声缱绻漾开,舞姬帔帛飘逸若画中仙,席间君臣笑容盈面。 淑妃坐在御案旁伴驾,玉指剥着葡萄四下一望,就笑起来:“江公公说的琵琶乐伎究竟何许人也?等了这么半晌,竟还不见人影。” 江德阳闻声忙上前,赔着笑作揖:“快了,快了。这几日下雪,路难行,从教坊过来又远了些……” “你这话就奇怪。”淑妃锁起秀眉,“既打算让她献艺,怎的不早些让她过来候着?” 她生得娇俏,说话向来也娇声软语。眼下添了两分不快,声音就尖刻起来,江德阳赶忙一揖,含糊道:“是下奴忙得忘了……” 话刚出口,他身边的小宦官溜着墙边入了殿,朝他一揖:“公公,来了。” 江德阳舒气,转而一摆手,命歌舞姬退下,又亲自搬了张雕花绣墩置于殿中。 安静突然而至,众人不禁都望向殿门。不过多时,就见一十四五岁的姑娘进了门来。 她乌发半绾,髻上只一支简单的木钗。身上暗红的齐胸襦裙已洗得发乌,银灰团花的帔帛更已旧得飘不起来。可饶是这样,也难掩出尘仙姿。 御案边,淑妃拈着葡萄的手滞了一下,心底竟生出一股紧张。 顾燕时不敢抬头。她从未参过这样的宴席,众目睽睽之间只闻自己的心跳快如鼓击。 行至绣墩边,她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地落座下去。 众人的神情都一僵。 黛眉星目、芙蓉雪腮,眼前佳人美是美的。 可圣驾在前,她礼都没见上一个。 一时之间,数道目光悄无声息地扫向九五之尊。他好像没有察觉,悠然执盏,抿了口酒。 接着弦音一动,便将众人的心神又拉回去。 曲音渐起,初时低哑悠缓,旋而有肃杀之势,冷意迸发,似风雪袭面。端坐殿中的美人面色倒没什么变动,只秀眉微锁了两分,星眸稍沉。 苏曜又抿了口酒。 他看着眼前,眸中透出三分玩味,视线凝在琵琶上描绘的燕子衔泥纹上。 有趣。 肃杀转淡,曲调忽而诡异了那么一刹,接着陡然明快。叮咚清越的几声,若冰山融化变作清泉,潺潺流淌滋养万物。而后这清越声漾开,曲调变得温柔流畅,直令殿中深沉的熏香味都显得清新了三分。 听者皆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觉得胸中开阔,心旷神怡。 最后,这曲调就在这片温柔里转淡、终了。 殿中的安静好生持续了一会儿,直至拊掌声响起。 一声、两声,众人醒过神,循声望去,就见拊掌的乃是九五之尊。他清隽的面容上含起笑,语声朗然:“是什么曲?竟未听过。” 他语中的称赞之意令顾燕时心弦一松,她立起身,沉静道:“近来风雪多,这曲子是我来时看到积雪临时起意编的,就叫《瑞雪兆丰年》吧。” “瑞雪兆丰年。”苏曜敛目,自言自语地细品。身边的淑妃看着他的神情终是忍不住了,美眸凌凌挑起:“曲是好曲,名字却俗。再有,你入殿时礼都不见一个,陛下问话亦答得毫无恭敬之意,你的规矩是谁教的!” 顾燕时心底打颤。 她太紧张了,进殿时头皮发麻,手也发僵,满心都在想如何以一曲搏得出路,哪还顾得上礼数。 “我……”她刚欲开口,贵妃却笑起来:“淑妃妹妹平日总说我脾气不好,今天怎的自己火气也这么大了?” 她边说边笑看顾燕时,又朝皇帝颔一颔首:“臣妾倒觉得规矩可以慢慢学,这样的技艺却难得。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这后宫之中姐妹太少了,不如让这位姑娘来跟臣妾做个伴?” 淑妃面露怒色:“贵妃姐姐……” 顾燕时适才刚刚松下的心弦骤又绷紧。 她觉得贵妃与淑妃仿佛两个江湖侠客,说话间刀光剑影,这剑影原与她并不相干,但偏偏扫到了她。 她屏息看向皇帝,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这位新君。 如兰月所言,他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他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慵懒地沉吟。 不多时,他启唇:“也好,那就……” “不……”眼见他要应允,顾燕时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不能进后宫……”她连连摇头,“我是……我是先帝妃嫔。” 话音落定,满座死寂。 贵妃僵住,淑妃亦僵住。宗亲、朝臣、命妇无不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又窒息地望向九五之尊。 苏曜神情未变,只眼底微不可寻地微微一凛。 接着,一声轻笑缓解了殿中僵硬的气氛:“原来如此,是朕冒犯了。” 他说着,眉宇微挑:“给这位母妃添个席位吧。” “这位母妃”。 殿中的尴尬随着这四个字彻底消散。 先帝晚年昏聩,人尽皆知,后宫妃嫔多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全。 新君不识得很正常,贵妃不识得更正常。 很快,两名宦官沉默无声地上前,为顾燕时添了一席。 她是长辈,理当入上座。他们便将贵妃的席位向后挪了挪,为她置上了桌椅佳肴。 苏曜抿笑:“母妃请。” 顾燕时强定心神,安安静静地入了席。 面前尽是珍馐美味,泰半菜肴她见都没见过,却没心思吃。 她抱着琵琶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底一片阴郁。 事情办砸了。 她原本只想来献个曲就走,不论席间谁听着觉得好,都可让江德阳知道她的本事,让她留在教坊。 可现下她被逼得当众说出了自己乃先帝妃嫔的身份,原本要暗度陈仓的事就被拿到了台面上,便是谁夸她都没用了,江德阳必不敢留她。 “唉。”顾燕时叹息。 “母妃。”苏曜衔笑一唤。 她后脊绷紧,举目望去。苏曜含着笑:“琵琶可先交由宫人收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琵琶。 “免得用膳时再碰坏,还要叫工匠修。”他又说。 顾燕时眼底一震,面容发白。 她身上莫名冷了一阵,眼睛怔怔地对上他的笑眼。他目光一转,不再看她,就着淑妃的手吃了口菜。 他认出她了…… 他知道她就是那日摔了琵琶的人。 顾燕时脑海中乱成一团,心咚咚重跳,僵坐在那儿的身形变得更僵。 苏曜不着痕迹地乜了她一眼。 这么紧张吗? 小母妃鸽子胆。 . 宫宴在一个时辰后散去,圣驾离殿时,除了顾燕时这个“长辈”,满座尽叩拜恭送。 等圣驾走了,无数目光又沉默地投过来,静等顾燕时离席。 顾燕时早已如坐针毡,见状忙起了身,闷头往外走去。 席间稀稀拉拉地响起一片恭送声,她听得出他们多有不情愿。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配。 她才十五岁,进宫半年,只侍奉过先帝两回,更无儿无女。能被尊封为太贵人,是因本朝重孝道。若刻薄些说,她不过是个地方官吏送进宫来讨巧的“礼物”。 步出殿门,寒风扑面而至。 兰月已在外等候多时,见顾燕时出来便忙上前为她拢上斗篷。 “可成了么?”兰月问。 顾燕时眸色沉了一沉:“回去再说吧。” 兰月见状,自知事情约是不太顺利,识趣地不再多言,安静地跟着她回寿安宫去。 寿安宫地处皇宫东北面,从含元殿回去需一直往北行,先路过宣政殿与紫宸殿,再穿过延英门,入得后宫。而后经过大半个后宫,再往东折。 夜色深了,天气比来时显得更冷了些。顾燕时想快些回去,走得足下生风。 迈过延英门,她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一行宫人。 宫人们垂首而行,最前头正是那一抹已不陌生的玄色。 她有意避让,就暂且驻了足。他却还是察觉了,亦驻足,回过身。 “顾母妃。”他颔首,道出了她的姓氏。 他果然是认出她了。 顾燕时调整气息,行上前几步,抬眼看看,觉得他个子好高。 她转而又低下眼睛:“陛下有事?” 他轻哂:“朕想知道,母妃缘何这样到宫宴上献曲?” “我……”顾燕时心下一滞,抬眼,正对上他眼中的探究。 心虚忽而上升到极致,她强撑了一息,气若游丝地说了实话:“我就是……想留在宫里。若不能留在寿安宫,去教坊也好。” “哦?”苏曜语调上扬,漫不经心,“教坊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我知道。”她低头,薄唇一抿,“没得选罢了。” 有那么一瞬,她想开口央皇帝帮她。可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她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这荒唐的想法摒开了。 苏曜眼眸微眯,沉吟片刻,忽而又笑:“母妃好似很冷。” 她和他说着话,双手却已冻得苍白,禁不住地轻颤着。 他于是探手,墨色的貂皮大氅里递出一只手炉。 这手炉华贵至极,内里自是铜的,外层却是整块的白玉。玉上雕出镂空的祥云纹,既可令热气散出,又不至于烫手。 顾燕时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多谢陛下。” 顿了顿,她又道:“明日我让兰月还回去。” 他笑一声:“不必了。” 语毕垂眸退开半步:“母妃先请。” 顾燕时浅浅地福了福,不再多言,继续向寿安宫行去。这手炉果真不错,她只拿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上就暖了不少,待得拐过一道弯,他们看不到她了,她就将手炉塞给了兰月:“你暖一暖。” 延英门前,苏曜的目光随着倩影飘出很远。直至一道黑色落在几步外的地方,他才将视线收回来,点了下头。 黑影会意上前,宫人们即刻退开,苏曜侧耳倾听,闻得三个字:“是岚妃。” 话声刚落,苏曜面色一黯。 黑衣男子恐触怒圣颜,忙噤了声。仔细打量了两眼,才小心翼翼地又问:“可要收拾干净?” 语毕却见皇帝笑了。 他摇摇头,目光梭巡,划向顾燕时适才离开的方向:“且再留她几日,有用。”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太嫔(突然就当太嫔了。...) 顾燕时回到寿安宫,就将手炉中的余炭扣进了炭盆里。 上好的银骨炭,质地均匀细腻,不见烟尘,且能烧上许久,是她们这些被视作累赘的太贵人见都见不着的好东西。 兰月蹲在炭盆边边看边笑说:“姑娘今晚能睡得暖和些了。” 顾燕时则端详着那只手炉,踌躇半晌,递给兰月:“你拿去寻个有门路的宦官,看看能不能换些银两吧。” 兰月讶然:“这可是陛下的……” 顾燕时思索道:“他说了不用还,总犯不上着人来查我用在何处。况且依宫规虽说御赐之物不能变卖,但这东西给了我,谁也不能说是‘赐’的。” 晚辈给长辈东西,岂能称“赐”? 她们这些太贵人不值钱,九五之尊的颜面却值钱,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兰月点点头,含起笑:“也对,那奴婢明日就去问问。” “嗯。”顾燕时抿了下唇,从炭盆边站起身,掸了掸手,“新年不远了,我得再想法子走走门路,还需有钱傍身才好。” “奴婢明白。”兰月也站起身,寻了只大小合适的锦盒出来将手炉装好,又在炭盆中添了几块炭,就退出了顾燕时的卧房。 她这卧房不大,床榻亦窄,没有让宫人值夜歇息的地方。兰月得住到寿安宫西边的庑房去。寿安宫三百七十二位太贵人身边的宫女都住在那边,宫里拢共拨了三十余间大屋子给她们,每间屋要住十多个人。 借着几块银骨炭燃起的暖意,顾燕时沉沉地睡了个好觉。 她平日惯是早起的,这日兰月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睁眼,到了日上三竿时,兰月终是忍不住上前叫了她:“姑娘,该起了。” 兰月边说边拍了拍她的肩,顾燕时梦境骤散,皱了皱眉,揉着眼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巳时二刻了。”兰月答了话,手向袖中一探,抽出几张银票给她。 顾燕时眼睛一亮,边接过边问:“手炉换的?多少钱?” 兰月道:“五百两。” 顾燕时惊吸了口凉气。 她们这些太贵人一年的年俸才五十两银,放到每月不足五两,皇帝随手递给她的一只手炉便是十年的年俸。 想必这还是被当中过手的宦官中饱私囊后的结果。 顾燕时有了笑意:“先吃饭,一会儿咱们去六尚局走动试试。这么多银子使出去,总该能谋个差事吧。” “嗯。”兰月连连点头,伸手扶她下了床,取来衣裙帮她更衣,接着就去外屋拎了食盒进来。 她们这些太贵人的一日三膳都是由尚食局统一备下的,尚食局对她们并不上心,被差去提膳的宫人常常要等上半晌才能取到,等拿回寿安宫早已半凉了。 今日顾燕时又多睡了会儿,早膳早已放得凉透。兰月就烧了些热水,让她就着吃。 这样的日子顾燕时初时觉得苦,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她一声不吭地啃着豆沙包,兰月在旁劝道:“一会儿去尚食局,奴婢花些银子讨个好些的食盒来吧,能多温一会儿总是好的,不然时日久了,姑娘要吃坏肠胃的。” “不用了。”顾燕时摇摇头,“若我能留在宫里,日后在哪里当差就在哪里用膳,都和宫人们在一起,用不上食盒。若不能留在宫里……” 她抿唇,止了音。 若不能留在宫里,那就更用不上了。 兰月心下一叹,沉默不再言,一言不发地帮她盛粥。 粥刚舀起一勺,房门笃笃响了两声。 “来了。”兰月扬音一应,忙放下碗,前去开门。 “吱呀——”房门刚开了道缝,兰月就见近在眼前的地方立着个满脸含笑的年轻宦官。 门再打开些,她又见略远几步的地方还有几名宦官宫女。几人束手而立,站得整整齐齐。 这方住了二十余位太贵人的大院子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很快就见四周围的房门中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兰月小心道:“诸位何事?” 面前的宦官笑揖:“此处是顾太贵人的住处吧?” 兰月点头:“是。” 顾燕时闻言也放下了筷子,行至门前查看究竟。 那宦官看到她,低了低头:“太贵人安。太后懿旨,尊封您为静太嫔。” 顾燕时一滞:“什么?” “日后欣云苑便拨给您住。”这宦官说着侧首,引着她看了眼后头的那几名宫人,“这几人也拨给太嫔差遣。” 顾燕时怔怔,一时直不敢信。 太嫔虽听来只比太贵人高上一级,实则大不相同。眼下坐在太嫔位子上的那几位都是先帝身边老资历的妃嫔了,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正经配做新君的“母妃”。 这样的身份,自也是不可能被遣散出宫了。 顾燕时怔忪良久才回过神,忙敛裙跪地,俯身下拜:“谢太后恩典。” 那宦官脸上的笑容不变分毫,待她起身,又躬身道:“下奴便先回去复命了,太嫔让宫人们收拾妥当,即可搬去欣云苑。” “有劳公公。”顾燕时福了福身,那宦官一甩拂尘便转身离开。他走出了好远,顾燕时脑子里都还懵着。 突然就当太嫔了。 她哑然说不出话,兰月在旁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是不是陛下……” 顾燕时薄唇紧抿,微不可寻地点了下头。 她从未见过太后,太后怎么可能平白赐她个太后的位子,只能是他帮了她。 “陛下人真好。”兰月又嗫嚅道,顾燕时正一正色,看向外头的宫人们:“进来吧。” 几名宫人很会办差,见房中不大,闻言便只有两名宦官进屋帮她收拾行装,余下的犹自侍立在外。 顾燕时的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就都收拾了出来。他们各拿了一部分,其中一个禀道:“太嫔,可去欣云苑了。” 顾燕时点点头,就出了门。由一名宫女引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行去。 院中余下的太贵人们张望着,皆有讶异,窃窃私语:“她凭什么能当太嫔?” “她比我进宫还晚些呢!” 欣云苑已提前收拾干净,顾燕时步入院门,便见庭院精致。冬日里虽没什么草木,院角几棵翠竹却仍碧绿如玉。 再入房门,一应家具都是崭新的。 堂屋中用作会客的八仙桌椅俱为红木所制,多宝架上摆有瓷器玉器以做点缀。西边是间书房,架上暂且没有书,桌椅茶榻却也都齐全,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工笔画作为点缀。 堂屋东侧便是卧房了,房中宽敞明亮,已精心地布置了一番,床褥铺得齐整,床帐上挂有两枚香囊,散出幽香阵阵。 取暖的炭盆置在屋中四角,以黄铜架子架起。在她来前,炭已然燃上,俱是上好的银骨炭,用得毫不节省,房中被烘得暖意融融。 除此之外,两侧还有几间厢房。汤室、厨房一应俱全。 想到片刻前自己还在怎样的屋子里,顾燕时看着眼前,觉得恍惚不真切。 “姑娘。”兰月扯了下她的衣袖。 顾燕时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回过神,朝那几名新拨来的宫人笑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各位?” 有这句话,余下的便不必她再费口舌,四名宫女四名宦官依次报了自己的名字。 四个宫女都从玉字,分别是玉骨、玉茗、玉叶、玉英,皆与顾燕时年纪相仿。 四名宦官中有个叫阿成的,看起来二十出头。余下的阿永、阿咫十六七的模样,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大家叫他小司。 顾燕时便点了阿成当掌事,问了他的大名,原叫陶成。 宫女们则由兰月当掌事。安排好这些,顾燕时悄悄差兰月出去用银票换了些碎银,多多少少给了他们些赏钱,算作见面礼。 到了下午,又有尚服局与尚工局的女官赶来。尚服局说要为她量裁新衣,尚工局是来送新首饰的。 天色便在这样的一场忙碌里由明转暗。待得终于将女官们送走,兰月回到卧房,见顾燕时正伏在茶榻的榻桌上,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两匣首饰。 “姑娘?”她唤了声,顾燕时抬眼:“兰月,你说我若能将这些首饰换了钱送回家去,是不是能直接救爹爹出来?” 兰月直吓得变了脸色:“姑娘可别瞎想!且不说托人送钱出去要被盘剥多少……就是钱真送到了、救了主君出来,也难保那些贪官见了钱会不会打别的主意,那可就是无底洞了。” “我乱想罢了。”顾燕时叹一声,将两只匣子依次阖上。 兰月又道:“忙了一下午,这会儿闲下来了,奴婢陪姑娘去向太后谢个恩吧。” “这个时候?”顾燕时望了眼天色,“会不会扰了太后?我想明日一早去的。” 兰月一哂:“奴婢问了那边的嬷嬷,说这会儿方便的。” 顾燕时释然而笑:“还好有你!”说着就下了榻,坐去妆台前再行梳妆,挑了两件新得的首饰戴上,又披上斗篷,就出了门。 太后所住的慈安殿地处寿安宫北侧正中,占地极大,巍峨气派。 顾燕时行至殿门处道明来意,门口的宦官就进去禀了话。不多时,那宦官折出殿门,一揖:“太嫔请。” 顾燕时颔了颔首,步入外殿,又由宫女引去寝殿。 寝殿中,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一袭枣红勾金线的襦裙外披着略暗一层的大袖衫,端庄威严。 顾燕时心底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紧张,行上前时眼皮都不敢抬,敛身下拜:“太后万安。臣妾顾氏,特来向太后谢恩。” 太后无言地抿了口茶,茶盏搁下,一响即止。 “静太嫔。”她垂眸,静静打量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一声轻笑,“坐吧。” “谢太后。”顾燕时再叩首,拎裙起身。 宫女在茶榻侧前的位置为顾燕时添了张绣墩,她刚落座,又有宦官入殿,揖道:“禀太后、太嫔,陛下前来问安。” 顾燕时心下微滞,水眸一抬,皇帝已入殿来。 他犹是一袭玄色在身,玉冠束发,腰间佩剑。 大步流星地入了殿,他朝太后一揖:“母后安。” 礼罢,他转过脸,深邃的目光凝在顾燕时面上,略微颔首:“静母妃安。” 顾燕时与他视线一触,慌忙低头,坐立不安。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不巧(而他迎着她的恐惧,一步步...) “哀家听闻,皇帝近日在朝堂上颇有作为。”太后的声音深沉而至。 苏曜的目光从顾燕时面上移开,太后正看着他:“今日更是杀伐果决,戍守边关二十载的将领被你一句话斩杀了四个。又因你气不顺,自小侍奉你的宦官因为打碎了几只茶盏便被杖毙。” 苏曜轻笑,眸光低垂:“母后耳聪目明,朝中宫中无事不知。” “你不必用这种话来赌哀家的嘴!”太后猛然击案,“你从前装得谦和贤明,如今才继位几日便忍不住了吗!那宦官乃是你皇长兄身边的旧人,你休要忘了哀家肯提拔你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恼怒之言,字字令人心惊。 顾燕时慌忙起身:“臣妾先告退了。”她朝匆匆一福便逃也似的离开,生怕这样的话再听几句就要害自己被灭口丧命。 夺门而出,她转头就看到兰月的脸上也没了血色,主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都在发冷。 在殿外缓了好几口气,顾燕时才定住神,一语不发地回欣云苑。行至一半又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兰月:“太后很不喜欢陛下?” “不曾听说。”兰月摇头,蹙眉思量,“……但既不是亲生,或许便难亲近吧。况且……崇德太子名声也很好。” 崇德太子,就是太后方才所言的“皇长兄”了。那是当今太后唯一亲生的儿子,自幼聪颖,八岁就被立为太子。到了弱冠之年已贤名远播,满朝都道他来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孰料也就是在弱冠之年,崇德太子突然在东宫之中暴病而亡。宫中失了唯一的嫡子,一时之间储位之争风起云涌,六宫妃嫔如八仙过海般本事尽出,有些想将自己的儿子交与中宫嫡后,有些则想直接夺得后位。 直至太后认年仅六岁的皇十二子为嫡子。 这便是眼前承继大统的新君。 一直以来,他的名声也不错。人人都说他理政贤明、待上纯孝。尤其在先帝晚年之时,朝中被这位太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国之君明明已那样昏聩,硬是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可如今一看,事情好似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完满无缺。 顾燕时回到欣云苑,没再多想这些,让玉骨寻来针线,做起了女红。 她的针线功夫原也是不错的,怎奈入宫之后日子过得苦,针线、绢绸都需省着用,她便已有许久没再做这些。 从尚服局白日里送来的布料里裁了两小块藕荷色的软绸,顾燕时打算给自己绣个香囊,绣燕子的花纹。 她打着绣样,兰月坐在榻桌另一侧旁帮她理丝线。忙不多时,玉英入了殿:“禀太嫔。” 玉英欠身:“陛下说来向太嫔问个安。” 顾燕时一怔,与兰月相视一望,兰月赶忙起身退至一旁。刚站稳脚,苏曜就走进来。 顾燕时一时紧张,下意识地也站起来。 苏曜在三步外停住脚,含着一缕淡泊的笑意打量她:“母妃请坐。” “……”顾燕时紧盯着他,“陛下有事?” “来问个安。”他轻声,理所当然的口吻。 语中一顿,又道:“顺便把手炉取走。” 手炉?! 顾燕时心里一慌:“陛下不是说不要了?” “朕何时说不要了?”他眼中透出惑色,声音悠缓, “母妃说要着人给朕送去,朕说‘不必’——意思是不必劳烦母妃身边的人跑一趟。” 继而目光微凝,他语调一转:“莫不是母妃当朕不要,随手就赏了宫人?” 这慢条斯理的语气无形中有一种压迫感,顾燕时打了个激灵,矢口否认:“没有!” “哦?”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急不慌地等着她的下文。 “就是……”顾燕时头皮发麻,双手藏在袖中,相互绞着,“就是我今日刚搬来欣云苑,搬得又急,东西收拾得乱,一时恐不好找。”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暗掐了一下左手的手指,令自己平静。 继而仰起头:“陛下等一等,明天……最多后天,我便将手炉还回去,可好?” 苏曜眼眸微眯,上挑的眼角漫开促狭,几欲直言她不会说谎。 却听她又道:“容母妃些时间吧。” 他噎了一下。 她一脸真诚地望着他。 对视须臾,他轻笑:“好。”便又一揖,“先告退了,母妃早些歇息。” 这一回,“母妃”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顾燕时佯作未觉,沉静地点了下头。 苏曜转身离开,玄色的衣摆在她余光中一晃而过。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直等他走远了才敢抬头。 “……姑娘!”兰月心惊肉跳,“何不直接告诉陛下是将那手炉拿去换钱了?” “一时紧张,忙中出错。”顾燕时小声嗫嚅。 他适才的口吻让她心虚,又被他问得一慌神,话就出来了。 现下想想,确是还不如直接说实话。 只是一言既出,她也不好再改口。 顾燕时眉头皱了一皱,只得去打开柜子,将余下的银票拿了出来,又添了几件好首饰进去:“你拿去再问问那宦官,看看能否将手炉赎回来吧。” 兰月问:“若不能呢?” “若不能……”她薄唇紧紧一抿,“那就只能……我去跟陛下赔个不是了。” 兰月被她说得愁眉苦脸,接过银票,当晚就依言跑了一趟,没见到人。 翌日天明又走了一遭,回来后她忧心忡忡地告诉顾燕时:“奴婢去问了。那位公公说……东西当日就送出了宫,指不准已卖到了何处,不好找了。” 顾燕时喟叹一声。 这样的生意宫里惯有胆大的宫人在做,个中猫腻她原也清楚一些,知道此言不虚。 她于是只好认命,打算明日就去紫宸殿同皇帝说了实话,再好好赔个不是。 手里得了件好东西转头就卖了换钱,说来有些丢人。但好在她占了个长辈的名头,他应也不至于为难她。 是夜,顾燕时彻夜难眠,一面劝慰自己“一只手炉于天子而言必不是大事”,一面又想到自己是凭他好心才得了这太嫔的位子,怕是也能因他一念之差再失去,不觉间愈发心神不宁。 翌日天明,顾燕时起床打开衣柜,挑了件浅灰上襦配墨绿齐胸裙来穿。 她是守寡之人,不宜穿得鲜亮,衣裙尽是暗色。平时她总嫌这样的黯淡不好看,今天却专门挑了其中最显深沉的一件。 这样的衣裳能让她看起来年长一些,能提醒他她是长辈。 梳妆妥当,顾燕时对镜看了半晌。因衣裙色泽深沉,兰月为她上的妆也透着威严。 定睛看去,镜中的自己俨然已不像十五岁的模样了,至少也有十七八。 ……却也就是与今上同龄而已。 她皱眉,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就往外走。 当了太嫔,她有暖轿可坐了。陶成已先一步将暖轿备好,她走出寿安宫的宫门,就被兰月扶上了轿。 轿夫们抬着暖轿,一路稳稳而行。行了约莫两刻,落在紫宸殿前。 轿帘被揭开,顾燕时边搭着兰月的手下轿边望向眼前的殿门,长沉了口气。 应该不打紧吧。 一国之君若为了一只手炉责怪庶母,可太丢人了。 她这般想着,一步步走向殿门。原想托殿门外候命的宦官帮忙通禀,却听那宦官躬身禀道:“陛下正与岚妃娘娘说话,太嫔请先在外殿稍候吧。” “好。”顾燕时点点头,提步迈过门槛,走入外殿。外殿原就是供人候见用的,两侧具有八仙椅,她就自顾自坐了下来。 外殿中没留宫人,殿门关合之后,四下里都安安静静的。 内外殿之间的那道宫门亦关着,她坐在外头,透过门上的白绮能望见内殿之中的灯火辉煌。 突然之间,女子的惊叫直刺人耳:“啊——” 顾燕时猛然抬头,又有“砰”的一声闷响袭来,有人重重撞在门板纸上! 顾燕时从白绮上看到那人的剪影,肩背轻颤,珠钗直晃。 她尚不及弄清状况,下一瞬,白绮上投出的剪影陡转。女子被人扼住咽喉,拉开了几步。 扼住她的那人便也在白绮上投出了影子,颀长的身形十分熟悉。 顾燕时瞳孔骤缩,从八仙椅上弹了起来。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看到那名女子拼力挣扎着,狠狠捶打他的手,而后渐渐失了劲力。 再几次轻搐后,女子的剪影瘫软下去,显得毫无生机。 他松手,女子掉落下去。门板上半截覆以白绮,下半截却是实木,顾燕时一下子就看不到她了。 出人命了。 呼啸而至的恐惧令她手足发冷,双肩如筛般战栗起来。她想喊,残存的理智又令她死死捂住了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偏偏在这时候,内殿的殿门打开了。 伴着极轻的一缕“吱呀”声响,顾燕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传旨,岚妃暴病而亡,追封贵妃,赐厚葬。” 他边说边迈出门槛,下一瞬,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那双眼睛失了从前的温和,如寒潭般阴沉冷冽。又似淬了毒,蕴着一股森然杀意。 顾燕时脑中嗡地一声,如见瘟神般拼命地想逃。 可她哪里逃得掉。她跌坐在地上,战栗不止,宽大的裙摆纠缠得她站不起来。 而他迎着她的恐惧,一步步朝她走来。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高利(“七十四。”他道,她即刻...) 视线不经意地穿过半开的殿门投进内殿,顾燕时看到了地上已断了气的美人。 岚妃,又或该称岚贵妃。她的脸已经脱尽血色,灰白嚇人。一双原该摄魂夺魄的美眸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正好望向殿外。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惊惧蔓延向四肢百骸。顾燕时每根神经都发着麻,她看着岚贵妃、看着步步逼近的苏曜,脑中一声声嗡鸣不止。 直至她听到他沉笑:“母妃实不该这个时候来。” 恍惚中,再一道人影出了殿。不是宫人,是个裋褐英挺的男子。他已黑布遮着半张脸,头也不抬地行至顾燕时面前。 与此同时,顾燕时又听到一句:“尊封静太嫔为太妃。” 她如遭雷劈地猛烈一栗,立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喊声终于冲破喉咙:“不!” 这一声喊,听来颇有气势。 但也只能支撑这么一瞬,蓬勃的恐惧旋即再度笼罩,她紧盯着门内的尸体,死命地摇头:“不,不要……” 美眸在惊慌中变得空洞,她瑟缩着、发着僵,却急中生智。视线一分分抬起,聚在他面上:“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 语毕,一方偌大的外殿只余她局促的喘息声。 一君一臣相视一望,那道黑影就安静地退回了内殿之中。阖上门,人影与尸体就都看不到了。 苏曜清晰地听到近在咫尺的小母妃气息一松。 他复又提步走近,她的呼吸就又急了:“我没看见……”她惶恐地盯着他,“别……别杀我……”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承诺道。泪水被激出来,涟涟而下,沾湿衣裙,“我不会说出去的……” 苏曜在她身侧蹲下身,抬手,她往后躲:“我不会……” “嘘——”他立指,勾着阴涔涔的笑,要她噤声。 一切声响就这样猛地滞在她喉咙里,她一分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再出,只是仍满目惊惶地盯着他。 他饶有兴味地凑近,拇指触在她脸颊的泪痕上,常年习射磨出的剥茧摩挲皮肤,她不寒而栗。 好半晌,她连眨眼都不敢。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地抹着她的眼泪。 他像是在玩,而且玩得津津有味。 ——她莫名有这样一种错觉。 待她的眼泪不再流了,他就站起身:“不知母妃前来所谓何事?” 顾燕时怔怔地望着他。 他在一瞬之间就恢复了平日惯见的温和模样,仿佛她刚才见到的冷冽、森然与玩味都是幻象。 “我……”她哑了哑,脑海中思绪一跳,想起来,“手炉……” “哦。”他面露了然,抿笑,“母妃请进来坐。” 语毕他转身,气定神闲地步入内殿。 顾燕时仍自愣着,两息之后猝然回神。她不敢让他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进内殿。 途经殿门的时候,她背后一阵恶寒。 她知道岚贵妃的尸身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然而下意识地一扫,殿内却哪有岚贵妃的影子。就连方才那一袭裋褐的男子也没有踪影,殿中安安静静、一派齐整,十二盏多枝灯在两侧明晃晃地亮着,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 苏曜至御案前落座,抬头,一哂:“母妃请坐。” 顾燕时又一阵恶寒,好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她僵硬地走上前,坐到了左首的八仙椅上。 苏曜微偏首,睇着她:“手炉呢?” “手炉……”顾燕时死死盯着脚上的绣鞋。尚服局还没有将新制的鞋子送来,她今日穿的这双已很旧了,暗蓝绸面绣着白色的祥云,祥云已几乎看不出轮廓。 “手炉没了。”她的头更低了些,从苏曜的角度看去,觉得她很像是要缩起来,“我拿它……拿它换银子了。” 他嘴角轻扯:“换了多少?” “五……五百两。” “那手炉少说值三千。”他道。 继而悠哉地倚到靠背上:“啧,母妃拿什么还?” 顾燕时猛地抬头。 僵坐了半晌,她终是说不出那句“我是你庶母,怎么还要还?”。 苏曜很有耐心地等着她。 明亮的光火勾勒着她的轮廓,凝脂般的玉肌被照得清透。因为为难,她无意识地一下下咬着唇,菱角般的樱唇轻轻翕动,柔软得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终于,她抬起头:“我……可以先还五百两。余下的,余下的我攒俸禄,慢慢还给陛下……” “可以。”他答应得轻松,信手执起一本奏章,闲闲地翻了两页,“每日一分利,滚够一万两,母妃就拿太嫔的位子清账吧。” 顾燕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 “怎么?” 他挑眉,她的气势一下消散:“律例……律例不准这样高利的。” 他抬眸,衔笑,眯眼:“那母妃去户部衙门告状吧。” “我……”顾燕时噎声,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自不可能去衙门告九五之尊,可每日一分利息——刨去可先还掉的五百两不算,也要每天再多二百五十两银子。 哪怕她将新送来的首饰都拿去换钱,也决计换不来这么多。 他是故意逼她的。 他为什么这么逼她?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里想到自己仅有的傍身本事:“我可以来给陛下弹曲抵债。” “好啊。”他好似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一曲抵银一两。” “五两。”她讨价还价。 “就一两。”他悠哉地提笔蘸朱砂,批起了手中的那本奏章,“母妃不肯,就算了。” 一副全随她意的模样。 顾燕时银牙暗咬:“好。那我先回去取银两与琵琶来,陛下稍等。” 口吻生硬得像在跟仇人说话。 苏曜勾唇而笑:“母妃请便。” 顾燕时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她脊背挺得笔直,单薄的身子硬撑起一股不甘认命的劲力。 有意思。 他轻哂,目光落回手中的奏章上。随着外殿的殿门关合,一道人影凌空落下。 “陛下。”身着裋褐的男子躬身抱拳,眼含不解,“陛下既觉得静太嫔举止蹊跷,何不直接斩草除根?” “怕什么。”他轻轻笑着,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在朕手里翻不出风浪。再者……”言及此处,眼底骤沉,“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殿外,兰月见顾燕时出来,忙迎上前,边伸手扶她边打量她的神情:“如何?陛下怎么说?” “他说那手炉值三千两白银,算我欠他的,还说每日一分利,攒到一万两就用我的太嫔位清账。”顾燕时缓声,一字字都透着冷。 兰月花容失色:“什么……” 她未再深言,兀自轻喟:“咱们先拿首饰换些钱,将那五百两凑回来,一笔还回去。余下的……”她顿了顿,“他说我弹一支曲能抵一两银,便先试一试吧。” “试一试?”兰月担忧地望着她。 每日单利息就要二百五十两,不必细算也知靠弹曲是还不清的。 可除了依言照办,二人现下也别无他法。兰月只得姑且按顾燕时所言做了。凑足五百两银子,又随她抱着琵琶回到紫宸殿。 约莫三刻后,紫宸殿中琵琶乐起。曲音一起就几乎再未停过,从临近午时直弹到傍晚。 着人去传晚膳后,苏曜气定神闲地等她又弹完一曲,启唇:“不听了。” 顾燕时神情冷淡:“多少首?” “七十四。”他道,她即刻说:“利息从明日开始算。” “可以。”他应得十分爽快。 其实便连她也知道,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大差别,这笔钱注定是还不清的。 沉默地离席起身,她走出紫宸殿。早已酸痛不止的双臂在冷风袭来的顷刻间打了个寒噤,兰月忙接过琵琶:“奴婢一会儿叫医女给姑娘按一按。” “嗯。”顾燕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回到寿安宫,她却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琵琶,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 学了太久,她已习惯于弹着琵琶想事了。伴着声声泠音,白日里的万般波折飘进脑海。她先想起被活活掐死的岚贵妃,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他那高利的印子钱,气得磨牙。 他在拿捏她。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拿捏她。 她撞破了岚贵妃的事,他先做出要杀她的样子,又没有动手,是在拿捏她。设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利,又慢悠悠地由着她拼力去还,也是在拿捏她。 看他的样子,好似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在欣赏她的崩溃。 可原因呢? 她自问从未招惹过他。 “太嫔。”有宫女进了屋,顾燕时的思绪被打断,举目望去,却不是去请医女的兰月,而是玉骨。 玉骨身后跟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几步外驻足,向她一揖:“静太嫔安好。臣奉陛下旨意,来为静太嫔送些舒缓筋骨的膏药。” 原是位太医。 顾燕时看看他,神色平静地颔首:“有劳了。” 那太医并不多言,上前将一方木匣放在她手边的榻桌上,就告了退。 她美眸低垂,觑了眼木匣上描金的花纹,觉得讨厌。 不多时,兰月也回来了,医女已知为何而来,并不多言,见过礼就上前帮顾燕时按起了胳膊。 顾燕时看一看她,睃了眼案头的木匣,心平气和地笑问:“我这里有些膏药,据说是舒缓筋骨的,姑娘帮我看看能不能用?”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用膳(“朕又不吃人,母妃何需这...) 医女依言将木匣打开,取出其中的描兰花白瓷盒,只打开盖子看了眼就笑道:“这是极好的药膏,太嫔且放心用便是。” “多谢。”顾燕时含着笑,心弦却又颤了一颤。 欺负完了,又给个甜枣。 顾燕时不再说话,医女认认真真地帮她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告退。她在医女离开后自去沐浴更衣,回房后,兰月已寻了上好的细绸,将药膏抹在上面,仔细地缠到顾鸾胳膊上。 细绸平整地缠好,兰月边在尽头处打结,边是一叹:“这细绸又结识又轻薄透气,放在几日前咱们见都见不着。若能得上两尺,必要好生留着给姑娘裁两件贴身的小衣才好。可适才奴婢去库里一看,竟足有七八匹放在那里。想来该是尚服局那日来时一并送来的,觉得这等东西不值一提,都没往姑娘眼前呈,就直接记档送进了库中。” 顾燕时还在回思白日里的事。岚妃的死状像一道咒,冷不防地就会撞入脑海,将她的思绪全然禁锢在上面,满眼都只有那幅可怖的画面。 恍惚之中只听兰月说:“……九重宫阙,果然还是陛下的心意最要紧了。” 顾燕时一愣,抬眸:“什么?” 兰月好似也一怔,亦道:“什么?” 顾燕时滞了滞,摇头:“没什么。我睡了,你也早点歇下吧。” 兰月明眸中一片担忧:“姑娘明日还要去弹曲儿么?” “去。”顾燕时垂眸,“不去能怎么办?” “可其实……”兰月想说什么,言至一半却咽回去,低头深福,“奴婢陪姑娘去便是。奴婢告退。” 顾燕时看一看她,一时想追问,想一想又罢了。 ——她左不过就是想说,可其实即便这样日日去弹曲,账也还是还不清的。 怀着满心纷扰,顾燕时沉默地上了床。兰月与玉骨将卧房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黑暗之中只留一片安静。 这样安静的夜晚于顾燕时而言原是难得的。从前做太贵人时,那么多人挤在一方院子里,那地方原又是宫人们的住处,房舍修得并不多么讲究,夜里隔壁有人咳嗽一声都听得到,总难睡得安稳。 但如今,她同样睡不安稳。 岚妃死时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酸痛的双臂也不舒服。她便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反侧了彻夜,约莫到凌晨才终于睡得熟了。不过多时,又到了起床的时候。 顾燕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若无意外,她每日醒来的时辰都差不多。 是以在她睁眼后不久,熟知她习惯的兰月就领着宫女们进了屋,端着铜盆、帕子服侍她盥洗。 她脑中浑噩,好半晌都只由着她们摆弄。待得洗完脸漱过口,兰月见她还怔怔的,边扶她去妆台前落座,边小心道:“姑娘这是没睡好?要不……今儿歇一歇吧,别去了。” “没事的。”顾燕时摇头。 她知道兰月心疼她,可她不想坐以待毙。哪怕能将时间拖延得长一些,她也总还有机会想些别的法子,好过直接投子认输。 兰月抿一抿唇:“今儿还有个事呢。” 顾燕时:“什么?” “后宫的岚妃娘娘……”兰月提及这几个字,顾燕时眼底一震,从镜中看向她。 兰月未有察觉,边为她梳头边道:“昨日不知怎么回事,竟急病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了贵妃,赐厚葬。” 顾燕时略微苍白的薄唇微抿了下,不动声色地追问:“急病?怎么回事?” 兰月说:“奇怪得很。奴婢听宫人们说她晨起时还好好的,用过早膳说想自己读会儿书,就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结果到了午膳的时候,宫女想进去问她是否传膳……人就已断了气。” 顾燕时:“在她自己宫里?” “是呀。”兰月一喟,“奴婢还听说,这位岚妃娘娘伴驾也已许久了,论圣宠不比淑妃差。这般猝然离世,陛下必定难过,姑娘今日在紫宸殿小心些为上。” “嗯。”顾燕时闷闷地应了声,心里却想:他才不会难过。 人是他掐死的,掐死之后他还好整以暇地跟她放起了印子钱。 这人生了一张清俊儒雅的皮囊,在朝堂之上又做得一手贤明之君的好戏,实则就是个地狱罗刹! 梳妆妥帖之后,顾燕时抱着琵琶出了门。 岚贵妃的死令阖宫上下覆上了一股哀伤,寿安宫里住的都是“长辈”,不必为她哭丧,气氛倒也还好。但出了寿安宫的宫门,悲戚的味道就浓了。 顾燕时乘步辇到紫宸殿前的时候,连迎上前的宦官都眼含悲色:“静太嫔安。” 顾燕时无心分辨这份悲伤是真是假,开口即道:“陛下现下忙么?” 那宦官见她无意提一句岚贵妃,悲色即刻收敛了大半:“太嫔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就入了殿。今日外殿之中有了宫人值守,见她前来,低眉顺眼地行向内殿,为她推开殿门。 顾燕时垂眸拎裙,迈过门槛,目光稍抬,就见内殿中仍是没有宫人的,只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前,正自读书。 他好似并不太喜欢宫人们留在殿里。她暗自揣摩着这一点,上前两步:“陛下。” 苏曜手执书卷,闻声一哂,抬眸:“静母妃请坐。”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行至侧旁落座,他一派大度般地告诉她:“昨日不计利息,母妃现下欠朕两千四百二十六两银。” 顾燕时仍未说话,娇容发寒,手腕微抬,拨下弦去。 琵琶声霎时而起,俨然比昨日多了几分肃杀冷冽。苏曜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小母妃生气了。 他扯一扯嘴角,不招惹她,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 纤纤十指动得飞快。顾燕时脸色虽冷,心思却活。 由着他这样利滚利不是办法,她便尽量挑了些简短的曲子来弹。偶而也有些分上下阕的,她悄悄地在当中将音调一转,两阙合作一阙,速速弹完。 苏曜一壁读书一壁听曲,不觉间心下发笑。 她当他不通音律? 他悄无声息地睇向她,她正弹得认真,美眸低低垂着,面上不见什么神情,唯独眉心微微蹙着。 苏曜侧支额头的手按了按太阳穴。 若他把她这点小算计戳穿…… 她会哭吗? 玩味地设想了半晌,他姑且放下了这份恶意,继续读书。 又一曲终了,顾燕时缓了口气。 他昨日着人送去的药膏着实不错。敷了一夜,酸痛已消。现下又弹了这么久,竟也没有明显的不适。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胳膊,就将手又扶回琵琶上,这小动作却还是被他看见:“母妃累了?”他问。 她被问得一怔,定睛看去,他读书的样子动都没动一下。 “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放下书:“该用午膳了。” “那我先回寿安宫,迟些再过来。”她起身,要往外走。未成想他却相邀:“母妃不妨留下来用。” 顾燕时脚下稍顿,正欲拒绝,他又说:“免去这一往一返所用的时间,母妃还能多弹几支曲。” 这话令顾燕时怦然心动,她即刻应声:“好。” 苏曜扬音:“来人,传膳。” 语毕便也起身,他伸着懒腰踱向寝殿。行至殿门处,他又稍一停,转过脸:“在寝殿用膳,母妃请。” “哦。”顾燕时应声,见他有意等她,匆匆行上前。他等得很有耐心,待她迈进门槛,他才跟进寝殿。 绕过门口三步处放置的龙纹屏风,天子寝殿映入眼帘,顾燕时不自觉地屏息,边往里走边举目四顾。 这方寝殿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她来过两次。 天子寝殿恢宏宽阔。本朝尚黑,但殿中若处处黑色不免太过压抑,墙面便浆以暗红,其上再镶玄色漆木,漆木雕成祥云、龙纹等诸多纹样,盘于暗红墙面之上,气势慑人。 殿中床榻就在这气势慑人的南侧墙下,北侧倚窗的地方则是茶榻。眼下正值晌午,窗中正有阳光洒进来,原本灼烈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一方茶榻也被染出几许出尘之气。 除此之外,殿中自还另有书案、衣柜等物,俱是颜色沉稳的棕红色,错落有致地陈设四处。 用膳的圆案设在正中央的位置,顾燕时行至膳桌前,下意识地侧首看他,他勾着笑颔首:“母妃坐。” 她定着神,状似从容地坐下来。宫人们很快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布上桌。菜肴布齐,他们也并未尽数退出去,犹有四人侍立在四周围候命。 顾燕时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动筷子,直到他蹙眉:“母妃不饿?” 这话里有几分烦躁的催促之意。 她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是长辈。她和他一起用膳,该她先动筷子。 她不禁睨他一眼,心生嘲意。 他一面这般逼她,一面倒还很守“礼数”。 这份不忿在心下涌着,她心不在焉地磕了下筷子,风轻云淡地执箸夹菜。 离她最近的是道炒肉,她没细看究竟是什么肉,就那么胡乱一夹。光洁的漆木筷在她手中一转,即送至嘴边。 苏曜皱了下眉:“姜。” “咯。”顾燕时刚好咬上,闻言一滞。 他轻嗤而笑,她蓦然局促,浑不自在地将那姜片丢进碟子里。 苏曜笑睇着她,将手一伸,有意也夹她面前的那道炒肉,悠哉地丢进口中嚼着:“朕又不吃人,母妃何需这样魂不守舍?” 这话说得颇含轻佻。 顾燕时面上直热了一阵,正不知当如何应,有个宦官入了殿来:“陛下。”他拱手禀道,“淑妃夫人①与张妙仪来了。说是……为岚贵妃的事。” 苏曜眸光微凝,轻笑:“朕去看看。” 说着他就起身向外走去。顾燕时悄悄侧首,他身高腿长,几息工夫已出了寝殿,不见身影。 太好了,她吁了口气。 她辈分高,大可不必等他回来再继续用膳。趁他不在时她先吃饱,可比在他眼皮底下用膳要自在得多。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哀家(“哀家这边不妨事。”...) 顾燕时瞧瞧地松了口气,径自盛了碗鱼汤来喝。鱼汤奶白,熬得浓郁,一口下去鲜香盈满口鼻。 顾燕时细品了两口,不远处的殿门外依稀传来轻柔的语声:“岚妃妹妹这样说没就没了,陛下不去春锦宫看看?” 是淑妃的声音。 顾燕时循声看过去,可隔着殿门、又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到。 隐约可闻苏曜沉声回了句什么,淑妃的口吻中添了几许娇嗔的韵味:“哼!臣妾知道陛下是明君,朝政不肯荒废一日,陛下却也不必事事都拿朝政繁忙来搪塞臣妾。臣妾自听说了,这两日陛下身边添了位琵琶美人,日日为陛下弹奏呢!” 淑妃的声音,软得让人骨头发酥。 顾燕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眨眨眼,夹了枚炸得酥脆的肉丸来吃。 转而又闻淑妃矜持地续道:“但陛下如此,不免将臣妾看得太小心眼了。臣妾是爱拈酸吃醋了些,却也不是不容人,这位新来的妹妹……” 淑妃言及此处声音一顿,即要往寝殿走:“臣妾该好生与她熟络熟络才好!” 苏曜一声低喝:“淑妃。” 几是同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曼妙的倩影很快自屏风后显形,恰与顾燕时相视而望,短暂的一怔之后便是惊异与尴尬。 “静……”淑妃僵在屏风旁,哑然发不出声。 顾燕时芙蓉雪腮之下塞着颗丸子,半边脸颊被撑得鼓鼓的。 她感觉自己仿佛秋日里收集松子的松鼠。 再看看淑妃——亭亭玉立,艳丽优雅。 顾燕时顿觉局促,然尚未嚼碎的丸子吞也吞不下去,一时便滞在口中,接着吃也不是,吐了也不是。 僵持之间,又一道身影踱入殿中。苏曜眯眼看看她半鼓的雪腮,摒笑,端正一揖:“搅扰母妃用膳了。” 淑妃蓦缓一息,从讶异中回过神,匆匆深福:“……静母妃万安。” 顾燕时趁他们见礼,迅速又将肉丸嚼了几下,终于吞咽下去。 解了口中的尴尬,顾燕时凝神想了想,自知这局面于自己无益。 先帝刚驾崩几个月,新君年轻气盛,她这般年纪的“长辈”处境颇是微妙。寿安宫中原也有过些风言风语,说先帝有位嫣太嫔年轻貌美,心思也活络,偶尔碰见当今圣上,总格外“殷勤”…… 现下让淑妃看到她在紫宸殿的寝殿之中这般用膳,不知又会传成什么。 可总归已经看见了,强作解释更显心虚。顾燕时揣摩利弊,索性端起长辈的架子,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这会儿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淑妃这个时辰来,怕是还饿着吧。” 语毕不待淑妃回话,她美眸一转,看向两步外侍立的宦官:“哀家适才听闻还有位张妙仪同来?在侧殿备上一席,让她们一道用吧。” 她的声音轻灵动听,现下有意压低,想强做出老气持重的味道。苏曜听得只想笑,垂眸敛住,转瞬却闻她的话茬落到了自己头上。 “她们既是为岚贵妃而来,陛下不若一道过去用膳,听听究竟何事?”顾燕时一边说,一边温柔慈爱地颔首,“哀家这边不妨事。” 她端是只想让他赶紧走。 一抹玩味在苏曜唇边一转而过,他看着她,淡声:“也好,母妃慢用。” 言毕又一揖,他便转身离开。淑妃自也没道理多留,哑了哑,忙跟着他出门。 适才得了顾燕时吩咐的那宦官亦疾步出殿,去御膳房传膳。顾燕时蕴着笑目送,待得殿门关阖,气息一松,显然脱力。 这是她第一次在新君面前自称了“哀家”。 虽则太妃太嫔们都是守寡之人,在皇帝面前就该这般自称。可她知道自己的分量,从不敢这样拿大。 他听了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掐死她? 岚贵妃的死状再度晃到眼前,顾燕时肩头一紧。 只有寝殿一半大小的侧殿之中,苏曜的目光睃过案头的炸丸子,忽而想起某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便很有兴致地夹起一颗,丢进口中。 “嘎吱——”嚼丸子的声音一响,夹杂淑妃的啜泣。苏曜对那些慨叹岚贵妃红颜薄命的唏嘘之言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在品味静小母妃适才口口声声的“哀家”。 鬼使神差间,他又想起她那日说的:“容母妃些时间吧!” 美眸清澈,一脸真诚。 小母妃平素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胆子大起来倒很大。 苏曜觉得这顿饭吃得有趣。用完膳,他心情甚好地亲自将淑妃与张妙仪送至殿外。兀自立在殿门前凝神半晌,吩咐宫人:“告诉静母妃,寝殿先供她用了,若她想小睡一会儿,请自便。” 语毕他转身回到侧殿,立在书架前看了看,取下本书来读。 寝殿之中,顾燕时让宫人撤了膳就抱起琵琶,打算继续弹曲去。 苏曜差来的宦官在这时入了殿,禀奏了苏曜的意思。顾燕时凝神一想,即道:“代我谢过陛下。” 他既给她机会睡,她就安心睡。 她原就是习惯午睡的人,昨日因急于弹曲不曾歇息,下午一直浑浑噩噩。 仔细想来,这笔账不论是能还清还是终究还不清,大抵都还有得拖耗,她得让身子好好的,才有可能耗下去。 可顾燕时看了看那张床褥齐整的拔步床,没往那边去。 太嫔睡龙床,怎么想都奇怪。 她只着人另取了床锦被来,打算在茶榻上小睡一会儿。 . 晌午明亮的天光下,一缕传言在寒风中不胫而走。辰景宫的寝殿里,贵妃倚在美人榻上,白皙的手指剥着橘皮。一片橘瓣送入口中,很甜,贵妃满意得漾开一抹笑。 宦官绘声绘色地将事情讲完,她的这缕笑意也未见淡去。那前来禀事的宦官不敢擅自告退,却也不碍眼,安静无声地候立在侧。 又吃下一瓣橘,贵妃终于有了闲心。持着橘子的手一伸,即有宫女上前将余下的大半个接走。下一瞬,洁白的锦帕就送到手里,贵妃闲闲地擦净手上沾染的橘汁,眼帘抬了下:“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那宦官在两步外躬身:“下奴适才守在宫门口,听过往的宫人说的。” 贵妃轻笑:“静太嫔刚在紫宸殿用完午膳,就有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宫人嚼起舌根了?”说着她摇摇头,“这是成心说给本宫听的。烟岚宫那位如今是长本事了,想拿本宫当枪使。” 烟岚宫,正是淑妃的住处。 这二位间的官司宫中无人不晓,那宦官一听“烟岚宫”这三个字就低了头。他在贵妃跟前不算多么得脸,对这样的事情不敢妄言。 贵妃身前的掌事宫女林兰上前了两步,低压着声:“淑妃总归是不能容人的。奴婢想夫人您若是不理,她便会自己出手。咱们不妨就等着,到时反将她一军。” “她也没你想的那么傻。”贵妃笑瞟了林兰一眼,撑坐起身,“罢了,本宫就卖她个好,把这消息说给该知道的人听。余下的,咱就等着看热闹吧。” 林兰浅怔,转而便知晓了贵妃的意思。她挥手屏退了那宦官,径自与贵妃低语了两句,贵妃姿态慵懒,嫣然而笑:“属你聪明,去吧。” 晌午的日头最烈的光阴一转就过去了,苏曜手中的闲书读了半册,放在一旁,起身前去内殿。 内殿之中安寂无声。他抬眸扫了眼,没见到预想中的身影,目光就投向寝殿紧阖的殿门:“静母妃还没醒?” “没有。”身侧的宫人躬身。 苏曜心下一算,应有三刻了。 真能睡。 他轻轻啧了声,信步上前,推开殿门就入了殿。 视线想当然地落到床榻上,却没见到人。 继而目光一转:哦,茶榻。 茶榻上多了一床被子,被子里还盖了一个缩着身子的团。 苏曜凝视着这个团,笑了一声。 小母妃睡得很不讲究,榻桌都没让人搬开,她只睡了桌旁一半的茶榻,另一旁空着。 苏曜不假思索地折回内殿拿了几本奏章,便又折回来,若无其事地倚到空着的那半方茶榻上去。 他一般看奏章,一边兴致勃勃地等她醒。 “哗啦。” 顾燕时在某一刹里睡意忽而淡去,纸页翻过的轻响就一下子明晰了。 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睛,乍然意识到身侧有人,猛地惊坐起身。 “你……” 苏曜好整以暇地放下书,迎上她的惊慌失措:“母妃睡好了?” “你怎么……”她声音打颤。锦被仍盖在她身上,他活动了一下脖颈,肆无忌惮地欣赏锦被之上露出的这张漂亮小脸。 “你怎么在这儿!”她终于把话质问出来,“不是说让我在寝殿睡!” “母妃不是睡了么?”苏曜挑眉,“朕是扰了母妃清梦,还是占了母妃的地方?” 他声音好听,慢条斯理的口吻却让人生气。顾燕时心底的慌乱一阵甚于一阵,匆匆逃下茶榻,只庆幸自己睡时不曾脱了外衣。 “我这般睡着,陛下怎么好进来!”她边埋怨边胡乱理了理衣裙,逃也似的跑去妆台前梳理发髻。 “哈哈哈哈。”他不理会她的局促,笑得十分开怀。接着,他拊掌两声,就有宫女入了殿来。 他犹自仰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遥遥地一指她:“帮静母妃梳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事起(顾燕时矜持垂眸:“不必多...) 见宫女过来,顾燕时压制住局促,从镜中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就在镜前安坐下来。 苏曜噙着笑将手中的奏章看完,便下床,踩上木屐①,大喇喇地踱向妆台。 宫女正为她卸去发髻上的珠钗,将头发散开再重新梳理整齐。他往妆台旁的墙边一靠,信手拿起一支刚从她头上摘下来的钗子,在手里把玩。 这样的钗子并不真正用于固定头发,只为点缀,所以用金银一类偏软的材质为底也无妨,样式好看才要紧。他手里这支就是以金为底,钗头是蝶形,蝴蝶下方坠有几缕流苏,行动之间可摇曳生姿。 这原该是明快的样式。但苏曜细看,蝴蝶上描绘的花纹用的是深蓝、暗红,镶嵌的几颗宝石为深紫,下面坠着的流苏是以细小的墨玉珠串成,处处深沉。 苏曜皱眉,手握着簪杆悠了起来。流苏被他悠得快速飞转,窸窣轻响不绝于耳。顾燕时沉默地抬起眼帘看一看,就又低下视线,随他这样无聊地玩去。 他看着她神色间的怨气,笑一声:“母妃如今多大岁数?十六?十七?” “……十五。”顾燕时呢喃,“但过了年关,就十六了!” 他“哦”了一声,手里的钗子一抛,又握住:“小小年纪,穿戴这样老气,难看。” “难看”这两个字过于直白,连正为顾燕时梳头的宫女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顾燕时面色涨红:“我……我在守寡,怎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荒唐。”他不屑轻嗤,“守寡关穿戴屁事。” “你……”顾燕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她已知晓他大抵不似外面说得那样贤明仁善了,可眼下他这样站在面前,总归也还是潇洒俊逸的模样,她实在没想到他能说出“屁事”这种词。 木然片刻,她一伸手,将那钗子夺了回来:“不要玩了!” 苏曜手中一空,也不恼,顺势抱臂:“母妃息怒。” 她理着钗子上被甩乱的流苏,不理人。 他扯了下嘴角:“若不论守寡,母妃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啊?” 顾燕时秀眉皱了一皱,还是没有理他。 “母妃脾气好差啊。”他悻笑,不再烦她,转身往内殿踱去。木屐在地上撞出乱七八糟的响音,顾燕时偷偷瞄了眼,就见他果然是没好好穿,趿拉着往外走。 道听途说之言果然不可尽信。 顾燕时心下自说自话。 他这副样子,哪里像个正人君子了,朝臣们都瞎了眼! 待得发髻梳好,顾燕时对镜又理了理衣衫,就抱起琵琶出了寝殿。她如旧殿侧的八仙椅上,抬手拨下去,曲声袅袅,再度萦绕四方。 上午灵机一动的“办法”在下午时变得更为娴熟,顾燕时偷奸耍滑十分趁手,稍微长一点的曲子,只消能让她寻到两阙合一阙的机会,就总能弹得飞快。 再至傍晚计数时,他说:“一百二十七首。” 昨天才七十四。 顾燕时面上蓦然有了笑意,苏曜眼眸微眯,幽幽投到她面上:“母妃今日弹得似乎很快。” “没有……”顾燕时佯作从容,“许是时间比昨日长了些。” 呵。 苏曜眉头轻挑,终是没有戳穿她,提笔算账:“两千四百二十六,减去一百二十七,还余两千二百九十九两,计息二百二十九两九钱。母妃现下还欠朕两千五百二十八两九钱——抹个零。” 他微笑,“便算两千五百二十八两吧。” 语毕,他如料看到她小脸一垮,笑不出了。 “天色已晚,母妃回去早些歇息。”他和善地颔首,淡看着她僵硬地起身,身形疲惫地往外走。 小母妃,很能撑啊。 苏曜眼底的凌光一转而过,他悠然靠到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 下一步她要怎么办呢? . 顾燕时回到寿安宫,兰月如昨日一般请了医女来给她按揉胳膊,又敷了太医送来的药膏。可这晚她还是没有睡好,接连两日这样弹琴,她按弦的手指都磨得生疼,如灼烧般难受。 她又是后半夜才入睡,所幸这次睡得还算安稳。晨起时兰月没有叫她,有心让她多睡一会儿,然而也就刚到平日用完早膳的时候,顾燕时就被院中的嘈杂扰醒了。 “太嫔安好。”兰月带着与玉英与玉叶迎到院中,毕恭毕敬地朝来者见礼,横成一排的姿势却端然就是在挡驾。 “我们静太嫔昨日睡得不安稳,这会儿还没醒。”兰月束手道。 面前的嫣太嫔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人如封号,生了张明丽美艳的脸。 一袭暗紫色的齐胸襦裙原并不出挑,勉强也可算守寡之人该穿的暗色,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显出了艳丽。她脸上始终含着笑,兰月说话时,那双明媚的笑眼就淡看着面前的房舍。待兰月说完,她一搭身边宫女的手,朝旁边的回廊踱去:“不妨事,我坐着等她一会儿。” 兰月觉出她来者不善,哑了哑,疾步跟着她:“我们太嫔一会儿还有事,怕也不得空……” “有事?”嫣太嫔悠然落座,美眸在兰月面上一转,“什么事呀?是不是要去紫宸殿——侍奉新君?” 她的口吻又悠又缓,抑扬顿挫的腔调,听来妩媚动人。 却也敌意十足。 兰月眉心倏皱:“您这是什么话!” 卧房中,顾燕时撑坐起身,因嫣太嫔所言蹙了蹙眉,扬音而唤:“来人。” 被留在外屋候命的玉骨与玉茗闻声而入,当即上前服侍她起身。 顾燕时:“外面是嫣太嫔?” “是。”玉骨低声,“嫣太嫔来势汹汹,先前有些传言……您大抵也听说过。兰月姑娘的意思是让您等她走了再出去,免得生出不快来。” 顾燕时边由她们侍奉着穿衣边摇头:“传言如果是真的,躲她也没用。这种大事,她必会竭尽全力。” 玉骨听得直有些慌:“那怎么办?您与她身份相当,总也不好逐客。” 顾燕时眼帘垂下去:“我们不理她。让兰月她们也回来吧,她想在廊下坐着就让她坐着。我与她身份相当,不好逐客,可也不用陪着她。” 玉骨闻言觉得有理,就出去喊人去了。顾燕时低着眼,一边与玉茗一起理着衣裙,一边暗自打着算盘。 嫣太嫔一会儿若是跟着她去紫宸殿,固然是个麻烦。可有些事悬而未决也终不是办法,不如借嫣太嫔来一用。 她拿准心思,就如常用了膳、梳了妆,而后便抱起琵琶出门。 途经房前的院子,顾燕时目不斜视,没看廊下的嫣太嫔一眼。 “静妹妹!”嫣太嫔起身,笑容满面地跟了来。 顾燕时好似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回过身,朝她福了福:“嫣太嫔有事?” 嫣太嫔笑意明媚,身上的脂粉香与笑意一样浓。顾燕时不自觉地摒了下息,听到她和和气气道:“听闻静妹妹要往紫宸殿去。正好,我也有事要同陛下说,我们同行吧。” 嫣太嫔边说,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顾燕时。 顾燕时眉目间未脱的三分稚气令她心头划过轻蔑——宫中一夜之间传言四起,她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妖精呢,原来只是个小姑娘。 这样的小姑娘是最好拿捏的。 嫣太嫔估摸着顾燕时会回绝,却不怕她回绝。只消她露出不肯的意思,她即刻便可出言讥嘲她蛊惑圣心不要脸。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面子都薄,哪里吃得住这个? 她于是只笑吟吟地安然等着。 却不料顾燕时不假思索地点头:“也好,正可做个伴呢。” 嫣太嫔听得一愣,尚未回过神,顾燕时已转过身,继续向寿安宫的宫门行去。 嫣太嫔讶异于她的爽快,滞了滞,忙提步跟上。身边的宦官匆匆去为她备了暖轿,行至宫门口时,两架暖轿已稳稳地放在了那里。 顾燕时不与她多言,径自上轿。嫣太嫔也无意与她多作无谓的寒暄,也上了轿,两顶雀梅绸的轿子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向紫宸殿行去。 不过多时,两顶轿子又先后停在了紫宸殿前。顾燕时一语不发地行向殿门,殿门处守候的宦侍早知她会来,躬身迎上前:“静太嫔安。” 说着,迟疑着抬了抬眼:“不知嫣太嫔……” 顾燕时莞尔:“我出门时遇到嫣太嫔,她说有事要同陛下说,便与我一道过来了。” “哦。”宦官欠身,“两位太嫔稍候,下奴去禀陛下一声。” 顾燕时颔首,心下觉察了这微妙的变化。 前两日,即便不知他有没有空,御前宫人也会请她先进外殿再等。 现下嫣太嫔来,他们却连请她进外殿的意思都没有。 看来苏曜很讨厌嫣太嫔。 顾燕时心下不作声地揣摩,脸上沉沉静静的,倒显不出。 不多时那宦官便折出来,一躬身:“陛下正好得空,两位太嫔请。” “多谢。”顾燕时朝他福了福,径自迈进殿门,行向内殿。 离殿门尚有几步的时候,她看到御案前的清隽身影放下书,立起了身。 待她们步入内殿时,他正端端正正地一揖:“两位母妃安好。” 声音清冷,不带情绪。 顾燕时矜持垂眸:“不必多礼。”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探问(她在正话反说地探问,而他...) 这四个字听得苏曜眉心跳了一跳,他一语不发地看着面前端起架子的小母妃。 顾燕时却不看他,低眉敛目地行至侧旁落座,坐定就开始调弦,好似嫣太嫔不存在,他也不存在。 嗯?小母妃生气了? 苏曜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落到嫣太嫔身上,神色就淡下去:“何事?” 顾燕时调弦的手顿了顿,细品这过分的简练。 嫣太嫔却好似未察觉任何不快,大方地含笑:“听闻陛下近来喜欢听静妹妹的琵琶,我想单听琵琶怕也无趣,便与她一道过来,可合着琵琶唱上一曲。” 这话说得顾燕时目瞪口呆! 唱曲之事嫣太嫔没跟她提过,更没问过她愿不愿意为她弹奏,竟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说到了皇帝跟前?她怎的这样自来熟! 更要紧的是,若是为嫣太嫔唱曲伴奏,她就没办法“偷奸耍滑”地快些弹了。 还债要紧。 顾燕时回想了一下适才察觉的那份厌烦,低眉顺眼地立起身:“适宜唱的曲子我不大会弹。陛下若要听嫣太嫔唱曲,我便先回去了。” 语毕她颔一颔首,作势要走。 苏曜启唇:“静母妃留步。”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已转向嫣太嫔。顷刻之间,冷意毕现:“嫣母妃自重。” “我……”嫣太嫔仍自蕴着笑,却在与苏曜对视的瞬间,千言万语都被卡住。 他眼中的森意不做掩饰,看起来直能杀人。 嫣太嫔僵住,原本熟稔于心的调笑之语说不出半个字。笑容强撑了两息,也溃不成军。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维持最后半分从容:“陛下不想听……便算了。” 苏曜垂眸,冷意淡去,修长的十指将奏章翻了一页:“母妃自便。” 这句“自便”风轻云淡,好似她愿意唱也随她。可嫣太嫔终是不敢了,立在那里滞了滞,匆匆离开。 在她转身的刹那,顾燕时觉得面上被狠狠剜了一眼。她只做不觉,眨一眨眼,兀自落座回去。 琴弦拨响,在内殿之中泠泠荡漾。她如昨日一般使着小聪明,更多的心思却转在了嫣太嫔身上。 她看得出,苏曜对嫣太嫔颇为厌恶。也可知晓,并非对每一位太妃太嫔都像对她这样。 前两日渐生的一些猜测在顾燕时心底慢慢变得清晰,她时而安静地望他一眼,卷翘的羽睫颤了一颤,又低下去。 这怎么好呢? 她自知这样的事是不对的,可鬼使神差之间,脑海里却晃过兰月说的话:“九重宫阙,果然还是陛下的心意最要紧了。” 兰月还慨叹过:“姑娘若是晚半载进宫就好了……给陛下当妃嫔远好过服侍先帝。”” 这些话像魔咒,纠缠在脑海里,驱也驱不散,令她心乱如麻。几分侥幸被撕扯出来,让她生出要铤而走险的念头。 “静母妃?” “静母妃。” 恍惚里,两声唤听得并不真切。顾燕时猛地回神,手蓦然按住琴弦。 “怎么了?”琴音辄止,她望向他,心底慌乱。 苏曜正从御案前起身,不多过问她的情绪,悠然轻笑:“该用膳了。” 一上午竟就这样过去了。 顾燕时匆忙起身,将琵琶交给宫人,低头随他往寝殿走。 迈过门槛时,她轻轻问了声:“多少首?” “嗯?”苏曜回眸。 “晌午弹了多少首。”她又道。 他抿唇:“五十六首。” 顾燕时低着头,没再说话。 苏曜信步走向膳桌,不急着坐,双手撑着桌面,笑吟吟望着她:“母妃最好能想些别的法子还债才好。否则——”他语调拉长,“这利息不等人啊。” 顾燕时纤瘦的肩头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这样的神情,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在她去教坊求那叫江德阳的老太监的时候,江德阳也是这样的神情。只是苏曜才刚到弱冠之年,又生得俊美无俦,便让她没有那么反胃罢了。 这是如出一辙的,看猎物般的欲念。 顾燕时垂眸行至桌边,安静落座。苏曜好似也无所谓她是否作答,低笑一声,便也坐下。 一顿饭用得沉默之至,顾燕时尽量不抬眼看他,只盯着近处的几道菜吃,却仍能明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面上划来扫去,愈发地不做遮掩。 她无声地吃菜,面上波澜不惊,心下惊意难平。 她心里知道,人在宫里却不懂得顺应九五之尊的心意,是很傻的。 况且在这样的步步相逼之下,怕也并没有什么她不顺应的余地。 ——难不成等利息滚到一万两,她真要交出太嫔的位子出宫去么? 到时她能去哪儿? 牢中的父亲又当怎么办? 放下筷子的时候,她终于看了苏曜一眼。 苏曜也正看她,他眼角本就上挑,像狐狸,眯眼含笑的时候更会透出几许阴恻恻的邪意。 “朕有朝务要忙,母妃自行午睡吧。”他含着那份笑,气定神闲地起身往外走。 “我不睡了……”顾燕时立即道。 他驻足,转过头,好似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勾了下唇角:“是嫌朕昨日搅扰了母妃?” “没有。”顾燕时摇头,也起身向外走去,“今日不想睡罢了。” 她心里乱,睡也睡不着。 途经他身边,她没停,先他一步迈出寝殿殿门。 “母妃是在生嫣太嫔的气吗?”他懒洋洋的问她。 这副口吻像是故意的。他好像明知与嫣太嫔无关,却硬要拉嫣太嫔来说事。 “别生气啊。”苏曜姿态散漫地跟着她步入内殿,“母妃若不喜欢她,朕过些日子打发她走。” “……不必。”顾燕时转过脸,打量着他的脸色,一字字地说,“先帝在时她就身在嫔位,是陛下正经的长辈,陛下不能打发她走的。” “嘿嘿。”他咧嘴低笑,“但朕也不喜欢她。” 顾燕时微滞,想起惨死的岚妃,不敢再多劝。 苏曜行至御案前落座,手指轻敲两下案面:“朕想听《十面埋伏》。” 顾燕时薄唇紧抿,行至侧旁落座,依言弹奏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点这首曲子是在讥嘲她。 她现下就正处在“十面埋伏”之中,却还在毫无意义地强撑。 心乱如麻间,一下午反倒过得极快。苏曜如前两日一样,在某一首曲子终了时忽而开口说:“不听了。” 接着就告诉她:“一百二十二首。” 他边说边悠然抱臂:“两千五百二十八两,减一百二十二两,还余两千四百零六两。计息二百四十两,母妃目下欠朕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 忙了一整日,又多欠了一百二十余两。 顾燕时心弦愈沉。 苏曜淡泊含笑的样子,端然就是在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她抱着琵琶,不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几日来已渐渐熟悉的紫宸殿好似突然变得特别大,大得让她心里发空,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临近内外殿间的殿门的时候,旁边多枝灯的光火一晃,刺目的光辉好似忽而扎中了什么。 顾燕时猛地回身,疾步向苏曜走去。 苏曜眸光微凝:“母妃还有事?” “我……”她的嗓中莫名干涩,声音变得低哑。 咬了咬唇,她不敢当众说那些话,目光左右一扫,苏曜浅怔,会意。 “都退下。”他启唇,侍立四周的宫人们犹如潮水般急速往外退去。顾燕时垂眸静等,直至殿门关合的声音微不可寻地一响,她才复又抬起眼睛。 一双明眸,清澈美好。 她望着他,一字字地问:“陛下一直很讨厌嫣太嫔?” “对啊。”他口吻轻松。 “但……”那抹菱角般好看的薄唇一抿,她声音低下去,变得瓮声瓮气,“但没有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苏曜的狐狸眼眯起来,手支下颌:“母妃何苦拿自己跟她比?” 顾燕时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 她原想一句句铺垫着问,以为这样说下去,那些毫无礼义廉耻的话就可以不那么难以启齿。 真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那……那……那……”她一声声打着磕巴。落在苏曜眼里,就像一只漂亮但不安的小鸟,紧紧收拢着翅膀一声声小心地发出声响,却怕招惹天敌,每出一声就赶忙闭口。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不慌不忙地等她的下文。 “那……”顾燕时终究败下阵,没有底气直言相问。声音愈发软下去,她低若蚊蝇地问他,“那陛下对太妃太嫔们,都还是当长辈们敬着的……对不对。所以陛下不喜嫣太嫔那些心思……” 苏曜微眯的眼眸中凌光一闪,生出嘲弄:“难为母妃亲眼见到岚贵妃的事,还能将朕看做这样的正人君子。”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她一阵瑟缩。 她在正话反说地探问,而他拐着弯地给了她答案。 他支着下颌,怡然自得地欣赏她逃无可逃的慌乱。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察觉他的意思。 小母妃,很聪明。 又或自始便有些旁的缘故。 他玩味地打量着她,幽幽地又道出一句:“但朕不会强人所难。” 顾燕时怔然抬眸,惶惑不解地看他。 他勾唇:“母妃若能按部就班地将钱还清,也很好。”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抱恙(有些事,私下里再晦暗都不...) 顾燕时屏息,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人真是个伪君子。 堂堂一国之君,哪里就缺那两千多两银子了。 所谓还债自一开始就是在给她下套,还要说什么“不强人所难”。 顾燕时紧抿着唇,抿得发白,骤然一松,又恢复血色。 她如此反复几番,他只看着她,不急不恼。 终于,她再度开口:“我……我……”她将心一横,“我可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自知她指的是什么“可以”。 顾燕时双颊发烫,再不敢抬头,安寂片刻,闻得悠然低笑:“母妃,你知道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吗?” “什么……”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他轻轻啧声:“像朕在逼良为娼。” “我……”她用力咬住嘴唇,心想:你就是在逼良为娼。 “罢了。”他慢条斯理地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母妃先请回吧。” 顾燕时如蒙大赦,心弦骤松。转而又愈发紧张起来,逼迫自己上前半步:“我……我愿意的……”她嗫嚅着,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比起什么忠贞廉耻,她更怕那笔债。 “朕知道啊。”他口吻悠哉,勾笑,“已记下了。” 顾燕时不再吭声,只在他面前低着头。 他眉头稍挑:“还有事?” “那债……”她的声音又细又软,每一个字都触在他的心尖上,“能不能免了。” “呵。”他抑扬顿挫地讥嘲起来,“空口许个诺,就想把债抹了?母妃这算盘打得倒好。” 顾燕时双颊红得更厉害了一层,愈发支撑不住,窘迫地福了一福,终是逃了。 这半日里,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现下仍未尽停,细雪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天地之间都漫着寒冷。 她走出殿门,兰月即刻上前为她披上了斗篷,眼睛一抬便注意到她不正常的脸色:“姑娘怎么了?” “……没事。”顾燕时摇摇头,静默而行。她自知兰月是关心她,现下却实在没有力气多作解释。 她想,爹爹若知道她今日的决定,大约会对她很失望吧。 她自幼读过许多书,知晓女子为亡夫守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堂堂正正地改嫁已不免招人议论,眼下这样与人“勾搭成奸”更是寡廉鲜耻。 只是,她实在没得选。爹爹还在牢里,她想救爹爹出来。苏曜又已盯上了她,她横竖是逃不了的,不如早一些就范,或许还能借他的力拉爹爹一把。 况且…… 顾燕时薄唇颤了颤,望着漫天细雪,回想起先帝。 想起先帝,她总觉得恶心。 这话她自不敢同旁人讲。只是存着这份心思,她也并不曾真正为先帝驾崩而难受过,遑论心甘情愿的守节。 只不过,想到先帝与新君乃是父子,她便觉得自己还是不对的。 顾燕时一路走得垂头丧气,回到欣云苑,她连让医女再来按一按胳膊的心思都没有,草草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未成想只这样偷了一夜的懒就遭了“报应”。翌日清晨醒来,她就觉胳膊酸痛不止,用膳时几乎连筷子也提不起来。 兰月见状不免焦急,即刻去请了太医。太医诊过后,犹是命医女为她按揉,又开了些安神止痛的方子,要她静歇。 兰月仔细记下这些叮嘱,客客气气地送走太医,折回来就小心地劝她:“姑娘,休息一日吧。” “嗯。”顾燕时点头,答应得爽快,倒令兰月一愣。 她踱向床榻,临近床边就直接往床上一栽,翻身将被子裹住:“我好好歇一歇,你不必担心我。” 兰月讶然:“姑娘?” “没事的。”顾燕时缩在锦被中摇摇头,就闭了眼,作势要睡。 兰月见状只得先退出去,顾燕时闭着眼睛竭力入睡,心底不安地劝自己:不妨事的。 只一天不去还债,不妨事的。 她已屈从于他,他大可不必非逼她去弹曲。至于利息,他愿意算就让他算吧,她原本也是还不清的。 如此这般,她越劝自己,心里越烦躁,蒙在被子里也隔绝不开这股不安。 顾燕时最后就是在这股烦躁里睡过去的,迎来了大半日的噩梦。她睡得浑浑噩噩,傍晚醒来时身上的酸痛好似更厉害了些。 她有气无力地开口唤人,兰月疾步近来:“姑娘醒了?许是这几日累狠了,姑娘睡着睡着就烧了起来……现下可感觉好些?” 顾燕时这才知自己病了,抬手碰了一碰额头:“还好。”放下手,她又道,“我渴了。” “姑娘稍等。”兰月边说边先去燃了灯,又倒了水来,坐到床边,喂给她喝。 顾燕时心神无力,原顾不上多去想事,无意中却注意到兰月神色闪烁,目光一定:“怎么了?” 兰月抿唇:“那位嫣太嫔……” 顾燕时浅滞:“又来了?” “嗯。”兰月点点头,“姑娘刚睡下她就来了,软磨硬泡地待了好一会儿。我们说姑娘病了,她只当是拿来堵她的说辞,刻薄挖苦的话也说了不少,还说……还说……” “说什么?” “她说姑娘那点心思,她清楚得很……若姑娘不肯帮她,她就把这事嚷嚷得满宫都知道,拼个鱼死网破。” 兰月的声音放得极低,在昏暗的光火中,听来十分压抑。 顾燕时呢喃:“是个麻烦。” 有些事,私下里再晦暗都不怕,却不能放到台面上。 她循循沉息,抓住兰月的手:“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 “什么?”兰月面露惑色,顾燕时环顾四周,见门外窗外都没有人影,才敢将白日里的事情照实与她说了。 兰月听得面色发白,僵了良久。却没有太多讶色,只是叹气:“欸!奴婢先前就觉得……陛下对姑娘怕是有几分意的,可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主动走这一步,是不是?”顾燕时轻轻问她。羽睫低垂下去,盖住万千心事。 兰月点头:“是……” “我只觉得既看明白了,就不必空耗,妄作挣扎有什么意思呢?”顾燕时说着,搭在被面上的纤手紧了紧。 “但有了这档事,嫣太嫔就真的会害死我。” 若她清清白白,尚且要怕重口烁金。 现在……现在她怕被“捉奸在床”。 兰月蹙眉:“那……姑娘不妨去同陛下说说。总归陛下对姑娘有心,当为姑娘扫清这些麻烦才是。” “不行的。”顾燕时摇头,脑海中又浮现起岚妃的死状。 她略过岚妃之死未提,斟酌着只说:“九五之尊,杀伐决断。对我不过一时兴起,哪里真会费那么多心思。我若让他嫌麻烦……说不准哪天就没命了。” 就像岚妃那样。 而即便不给他添麻烦,她也觉得,自己早晚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这个人既阴晴不定,又心狠手辣。现下是对她正新鲜,便还愿意迁就三分。可等他来日腻了,她就会变成他这个“明君”身上的污点。 如果哪天他将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她一点都不会意外。 顾燕时小小地瑟缩了一下,叹气:“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现下,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 入夜时分,急雪再度席卷而来,一夜又一日都没停。 好在自新君继位起,每月十四至十六总要免朝三日,从前朝臣们只觉新君勤勉,每月歇上这三天无妨,便也无意过问。如今这雪一下,更不免有人庆幸还好能免朝。 腊月十六日,苏曜在清朗月色下回到紫宸殿。宫人们早已备好热水,以供沐浴。 他褪去外衣,只一袭雪白中衣穿在身上,边踱向汤室边问:“静母妃没过问?” 随在身侧的小宦官束手回道:“静太嫔这两日不曾来过。” 苏曜足下一顿,正穿过殿门望向汤室中缭绕热气的眼眸之中,凌意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又笑起来,姿态恣意地步入门中,往汤池走去。 . “阿嚏——” 欣云苑的汤室中,热气氤氲满室,顾燕时缩在浴桶里,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兰月在屏风后为她叠着衣裳,闻声一哂:“姑娘这几日疲累,又受了冻,真该好好泡一泡。一会儿水凉了姑娘喊奴婢一声,奴婢添热水来。” “嗯,好。”顾燕时应声,鼻音很重,听来闷闷的。 泡得无聊,她伸手抓住一片泡在水中的玫瑰花瓣,捏在手里叠来叠去。 她已病了三日。其实高烧已退,别的风寒症状也已不见踪影,唯独鼻塞还在,显得声音很难听。 现下泡在热水里发汗,她期盼自己明日能再好转一些,让她好赶紧到紫宸殿去。 否则——债虽不急着还,可她刚低头说了“愿意”,就称病躲了三天,看起来就像在与他较劲。 她哪里敢跟他较劲呢? 顾燕时想起他眯起眼睛的狐狸笑容,在热水里都禁不住地打寒颤。 她想起志怪话本里总将女狐妖描写得极度可恶,现下才知,明明男狐妖更可怕。 女狐妖最多不过蛊惑人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男狐妖……却会直接把人掐死。 顾燕时想得怨恼,双手一揪,捏在手里的花瓣就碎掉了。 院外,一道暗影伏于窗边,静观院中行迹。 俄而有宫女自后院行来,托盘中端着瓷碗,瓷碗中盛有汤药。 汤药正热,药香随热气渐次飘散,暗影目光一凝,转身疾步离开,隐遁于夜色。 他一路避着人,不多时,进了不远处的另一方院子。入得屋门,跪地一拜,禀明了适才所见。 嫣太嫔姿态婀娜地坐在茶榻上,手中正端着碗牛乳燕窝,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恹恹搅着,听言轻笑:“我就奇怪,这几日怎的都不见她往紫宸殿去,合着还真喝上药了,看来这病不假。” 说着,她舒心地吁了口气:“这小丫头真不中用。我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倒在这节骨眼上病了。” “也罢。”她信手将那碗燕窝往手边的榻桌上一撂,“她病着是最好的,省得碍眼。你往她身边的宫人身上使使力,让她继续病着吧。” “诺。”跟前的宦官一叩首,便无声地退出去。嫣太嫔凝神,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环顾四周,细看着房中陈设,越看越是憋屈。 先帝驾崩后,新君尊封了一位皇贵太妃、两位贵太妃、八位太妃。自昭仪至贵姬们的主位一律尊为太嫔,足有二十九位。 若按先帝晚年时的光景算,她是这二十九人里最为得宠的。可宫中却不看这些,只论资历,她这方院子就成了二十九位太嫔中最差的。 就连那新封的静太嫔,都住得比她宽敞些。 她才不受这委屈呢。 嫣太嫔心底早已拿定主意要爬上去。她要找回昔日当宠妃时的风光,谁都别想碍她的事。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花瓣(啧,今日再不来,明天他就...) 顾燕时好生在热水里泡了半晌,再沉沉地睡了一夜。翌日天明,身上果然又清爽了不少。 她起床简单梳洗了一番,就躺回床上继续安养。兰月在榻上支起榻桌,端来早膳方便她用。她边吃边听兰月说:“听闻方才陛下去向太后问安,出来时好巧不巧地又碰上了嫣太嫔。” “又”。 顾燕时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一小块酱菜,羽睫抬了一抬:“嫣太嫔常去这样巧遇?” “可不是么。”兰月嗤笑,“也就咱们从前消息不灵通,玉骨她们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说来也没办法,陛下去向太后问安,总有些必经之路,容易让人添这份心眼。” 顾燕时听着,静静地舀了口白粥送入口中。 自从晋封太嫔,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连粥里用的米都好了不少,又香又甜糯。她细细品着,若有所思,等一口粥吃净,黛眉浅蹙地缓声道:“我不太明白。嫣太嫔对陛下也好,陛下对我也罢……都是于理不容的事情,太后不管么?” “您也知道,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兰月一边说,一边帮她剥了个煮蛋,“这些事……一时没闹出什么风浪,太后许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吧。若是惹出议论来,总是要管的。” 言及此处,兰月忽而一滞:“……姑娘。” “嗯?” “您说……”兰月沉吟了一下,“若是闹大了太后就会管,咱们何不先下手为强,把嫣太嫔的事捅出去?她行事不端可是不少人都知道的,只差有人给她闹大。” 顾燕时摇头:“跟她互咬,搞不好就两败俱伤了,不要这样赌。” 她咬了口煮蛋:“且先看看吧,我总觉得她不会轻易把我的事情捅出去。那样闹得陛下脸上不好看,万一查下去摸到是她,她以后会更难成事的。” 说着语中一顿:“但她或许会先有些别的动作。” 兰月原正沉吟着,觉得她此言很有道理。乍闻末一句,禁不住心头一紧:“什么动作?” “这我也不知道。”顾燕时抿唇,“咱们且多留意吧。我仔细想过,先帝那个时候妃嫔那么多,大多见过一两次就抛之脑后了。而她不仅能得盛宠,还谋得了一个贵姬的位子,可见她有些心思。” “姑娘说的是。”兰月颔首,眉目间隐有忧色,“奴婢会多加小心。一应吃食皆有陶成先验过试过,若还不放心,奴婢可在旁边盯着他。但其他地方……怕是难以面面俱到。” “没关系的。”顾燕时吃完了煮蛋,拿帕子擦掉唇上沾的蛋黄,“你帮我取些花瓣来,昨晚沐浴用的那种玫瑰瓣就好,我有用。” “好。”兰月福了福,退出卧房,依言去寻花瓣。 冬日里百花颓败,没有鲜花可用,一应花瓣都是春时晒干留存下来的,经水一泡香气浓郁,但不泡水就是又薄又小的一片,分量极轻,稍稍有风一触,就会随风而动。 再至入夜时,顾燕时等宫人们都退出去,自己摸黑爬起来,拎着盛花瓣的小竹篮,蹑手蹑脚地溜向房门,而后蹲下身,在离房门约莫一尺的地面上,撒下了一排花瓣。 接着她又走向窗户,每两片花瓣之间隔上一寸距离,在每个窗沿上都整齐地摆了一排花瓣。 做完这一圈,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躺回床上,顾燕时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哎……” 她嫌自己笨,只能想出这种蠢办法来设防。 白日里她细作思量,觉得吃食上已有防备。除吃食外,最易下手的地方该是日常所用的香料。 可熏香一类,她素日是不太用的。香囊倒用的多,但都是成日挂在房中,又缝得紧实,这几日她整天整夜地在房里养病,想在香囊中添东西并非易事。 是以她思来想去,最该设防的,该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进房里来。若是那样,香囊这样的东西指不准就要被整件掉包。 再不然,万一嫣太嫔胆子够大,趁夜在她房里下些更要命的药呢? 只是,也不知她这蠢办法管不管事。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昏昏睡去,睡至半夜,身上又难受起来,筋骨酸痛地发了热。她几度想醒,又醒不来,便在不适中继续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觉得冷,好似有凉风在身侧窜。身子盖在被里觉不出什么,脸颊却被刮得凉飕飕的。 这阵阵清凉让她一时清醒了三分,顾燕时黛眉紧锁,睁了睁眼,迷蒙中好似看见不远处的一扇窗户开了条缝。 浑噩之间,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昨晚的猜测,心弦紧绷起来。然而精力不支之下,她很快又无力地昏睡过去,坠入混乱的梦乡。 她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稍稍睁眼就觉阳光明亮,她一下坐起身。 兰月见状,疾步上前:“姑娘又烧起来了,多睡一睡吧。” 顾燕时僵坐在那儿,回想恍惚中所见的画面,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兰月看着她虚弱发白的脸色,不免担忧:“姑娘?” “你……”顾燕时定一定神,“你何时进来的?” “早上呀。”兰月不解地看着她,“约莫卯时,怎么了?” 顾燕时扫了眼地面,门前地上的花瓣随着有人进出,自是被动了,现下已被扫净。 她咬咬牙,忽而下床,踩上木屐就往窗边冲。 “姑娘?!”兰月大惊,恐她受冻,忙取了件外衣追着她披上。 顾燕时先看了看最近处的窗子,见窗上花瓣整齐如旧,又跑向早些时候注意到的那扇窗。 定睛的一刹,顾燕时倒吸了口凉气。 ——原本整齐排了一排的花瓣,只剩下了角落处的两片,余下的都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可面前的窗子是好好关着的。 她一时手脚发冷,战栗着攥住兰月的衣袖:“你进屋的时候,这扇窗关着么?” 兰月望了眼:“关着的,都关得好好的……怎么了?” “传太医……”顾燕时强自按捺心惊,还是禁不住身上的战栗,“快……传太医来。” “已传过了,太医一会儿就到……”兰月边打量她,边伸手将她扶住,“究竟怎么了?” 顾燕时夹在虚弱与惊恐之间,身上一软,几欲栽倒在兰月怀里。兰月不敢贸然唤旁人进来,强自扶着她,她缓了好几息才勉强缓过来些,借着兰月的力,一步步地挪回床上。 躺回去又缓了半晌,顾燕时惊魂不定地说起了昨夜所见。 兰月听罢,亦大惊失色,生怕顾燕时今日的症状并非病情反复,而是中毒。 片刻后太医到时,欣云苑的卧房里正一片死寂。太医上前搭脉,主仆两个都提心吊胆地等着,等不多时,就闻太医说:“太嫔这是又受了凉,寒气侵体以致病情反复。臣再为太嫔开几副药,太嫔多喝上几日,便该好了。” “只是如此?”顾燕时心神不宁地追问,太医面露惑色,兰月更直接地问他:“不是中毒?” . “中毒?” 紫宸殿的内殿之中,天子立于铜炉一侧,随手将刚剥下的橘皮丢进炉中,任由橘香伴随哔啵声响一并荡出来。 他衔着笑,信步踱开,手上将刚剥出的橘子拣出一瓣,丢进口中:“她何以这样问你?” “臣不知。”太医低低躬着身子,“静太嫔并无中毒迹象,臣如实禀了话,她们便没再问了,臣也不好探问缘故。” 皇帝撇了下嘴角:“退下吧。” 太医长揖:“臣告退。” 凝神忖度了会儿,皇帝踱回御案前,大喇喇地落座,吩咐宫人:“拿算盘来。” 算盘很快便送到了手边,苏曜一手闲适地支着额头,一手悠哉地拨弄着,很快算出了结果。 小母妃已欠他三千五百二十一两银子了。 过了今日,就是三千八百七十三两。 啧,今日再不来,明天他就去催债。 欣云苑,兰月送走太医折回房中,顾燕时正靠在软枕上发着呆,待兰月阖好房门,她眼帘抬了抬:“我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兰月上前了几步。 “我生病的事,嫣太嫔也是知晓的。”顾燕时低着头,轻声细语,“这个时候若不想我去跟她争,她只需让我继续病着便好,夜里推窗渗进来些冷风,就让我又病起来了。” 兰月拧眉:“若只是这样,倒好办。她想让这病拖久一些,大约还会故技重施。咱们若将人按住,审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了了。” “嗯。”顾燕时点头,闷闷地躺回去,将被子盖好,“今晚等我睡了,你就避着人回来。夜里若再有动静,你即刻赶出去,应该来得及。” “好。”兰月应下。 待得入了夜,她依白日里所说蹑手蹑脚地回到顾燕时房中,直接在那扇窗下打了地铺,又提着神思不敢睡,生怕错过。 然而这一夜,却无事发生。 次日,主仆两个因为大半夜的心神交瘁都睡过了头。旁的宫人又不敢贸然进来,规规矩矩地在门外站成两排。 冠冕齐整的玄色身影突然出现在月门处时,众人都打了个激灵。 然不及他们俯身见礼,他已悠哉哉地走进院子,摆手就道:“你们退下。”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探病(“那就都杀了,换一拨用。...) 房门蓦地被推开,来者气势汹汹,动静颇大,顾燕时与兰月都猛然惊醒。 顾燕时惊坐起身,苏曜刚绕过门前的屏风。对上她的满目惊异,他脚步定住,像模像样地长揖:“静母妃安。” “你……”顾燕时下意识地拢紧衾被,死死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这副样子,就好像他要霸王硬上弓。 苏曜淡淡一哂:“母妃不要乱想。” “……”顾燕时犹自滞着,惊得滞在那里的兰月倒先反应过来,匆忙爬出地铺,伏地叩拜:“陛下……” 苏曜嫌她碍眼,摆手让她退下。待兰月退出去,他方朝顾燕时踱去。 顾燕时看着他,莫名的头皮发麻,脊背挺得笔直:“你……”她颤声,又问了一次,“你来做什么……” 苏曜脚下顿住,眼睛眯得狭长:“讨债。” 顾燕时:“……”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母妃。”他继续走向她。这回她气虚得没再吭声,只在他离得够近时,不自禁地往里躲了躲。 这么怕他吗? 苏曜心底轻笑,很大度地暂不逗她,移开两步,坐到床尾。 顾燕时心下稍松,腿却不自觉地在衾被里蜷起来,又被她伸臂抱住,端是想离他远点。 她偷偷睇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病了好几天,现下没有力气弹琵琶。” “朕知道啊。”他往床尾的漆木杆上一靠,抱臂,“但前几日,母妃仿佛应过朕一些别的事情。” 话音未落,就见小母妃双颊变得通红,染着病弱的薄唇却变得更白,止不住地轻颤:“我……我这是风寒……”她搭在衾被上环着膝盖的手紧紧攥住了被面,“若是……若是那样,会染给你的……” 说罢,她往墙角处缩去,末一句话声音变得极低:“你离我远一些。”边说边用手捂住了口鼻。 仿佛真怕他得病似的。 苏曜挑眉:“就不。” 言毕长腿一抬,撂在了床沿上。 他是下了早朝就直接过来的,未曾更衣,身上冠服齐整。冕前的十二旒晃晃悠悠,玄色朝服与绣龙纹的黑靴无不气势慑人。 可就是这样的帝王气势,被他这副姿态一搅,也透出了几分纨绔子弟的无赖味道。 顾燕时低着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俄而又听他问:“中毒是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要毒害母妃啊?” 顾燕时猛然抬眸:“陛下听谁说的?” “谁说的重要吗?”他不耐地撇嘴,“怎么回事,母妃说来听听,给朕个尽孝的机会。” 尽孝——这话实在不正经得很。 顾燕时实在没忍住,瞪他一眼,遂又垂眸,摇了摇头:“没人下毒,是我想多了。只是……有人想让我多病一阵,所以半夜推开窗,让冷风透进来罢了。” “哦。”他点了下头,“谁干的?” “还不知道。”顾燕时边说边睃了眼兰月没来及收拾掉的地铺,“原本想让兰月睡在窗下,若夜里再有动静就追出去抓人。结果……昨夜并无人来。” 苏曜循着她的视线也睇了眼地铺,轻嗤:“哪有这么麻烦。” 他转回头:“这一屋子宫女宦官,母妃信得过那些?” “兰月……兰月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顾燕时老实道,“别的我都还不太熟。” 苏曜又“哦”了一声:“那就都杀了,换一拨用。” 语毕,他朗声:“来人。” “别!”顾燕时蓦然扑向床尾,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他眉宇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多半不肯,但没想到她反应会这样大。 顾燕时僵了僵,局促地松开他的袖子。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寝衣,很快就缩回了被子里躲着。 瑟瑟发抖,像只小鹌鹑。 苏曜一动不动地倚坐在那儿,嘴角勾了一下:“杀了一拨,下一拨自会知道要听话一点。” “不行的。”她摇头,剪水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们不会是个个都牵涉其中,不能……不能这样草菅人命。” 苏曜轻轻啧声:“那母妃打算怎么办呢?” “今晚……我们会再盯一夜。”顾燕时被他看得发怵,头又低下去,“嫣太嫔不想让我病愈,总会再动手的。” “嫣太嫔?”他眸光中渗出凌色,“是嫣太嫔?” 顾燕时滞住。 她方才原是刻意略过了嫣太嫔未提。因为她虽有怀疑,手里却没证据,说不好是不是冤枉了人。 可她一跟他说话就心虚,越说越虚,一不小心竟就这样说出来了。 “我……我也说不好。”顾燕时瑟缩道,手指不自觉地撮起了被面,“我胡猜的。” 苏曜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咂嘴:“母妃现下欠朕三千八百七十三两哈。” 顾燕时:“嗯……” 他又道:“过了今日,就是四千二百六十两了。” “……”她不再应声,但心里在骂。 欺行霸市的地头蛇都没他狠! 苏曜对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很满意,轻快地笑了声,起身一揖:“母妃好生安养,朕先行告退。” 语毕,他气定神闲地转身离开。很快感觉背后有目光忿忿投来,行至门前屏风旁,他稍驻足,挑眉看去——便见小母妃猛地低下头,手指又搓起了被面,紧张得不得了。 兰月在他走出院门后才敢回房。为免被人察觉她们的打算,她进屋后先匆匆将窗下的地铺收了,才唤旁的宫人进来服侍梳洗。 顾燕时梳洗妥当后就又回到床上,犹是简单地用了些早膳就再度安睡过去。她生病时总是要这样睡的,只要能睡就能好得快些,若病着还睡不好,才会更麻烦。 再至入夜,兰月如昨日一般与旁的宫人一起告退。 顾燕时略作沉吟,在她告退前有意跟她说:“我今日又好了不少,若明日没事,便可去紫宸殿觐见了。” 兰月浅怔,转而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露出喜色:“太好了。那债若能赶紧还上,咱们心里都踏实,无债一身轻嘛。” “嗯。”顾燕时抿着笑,点点头。 “奴婢告退。”兰月再行福了福身,就退出卧房。过了约莫一刻,她又悄悄遣回来,仍是在那窗下打了地铺,却索性坐着,不躺下睡了。 顾燕时方才将话说到那个份上,嫣太嫔只消还想阻她,今晚势必再行动手。她得提着神,必要为自家姑娘将人抓着才好。 夜色昏昏,外面不知何时渐起了风,风呜呜咽咽地轻刮宫墙,宛若鬼鸣。 顾燕时生着病精神不济,早已昏睡过去,对风声充耳不闻。兰月强自提着神,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不时张望一眼旁边的窗。 不知捱了多久,窗纸上忽有人影一晃。 兰月神思一震,眼看人影向窗户伸出手来,即刻起身窜向门口。 几是同一瞬,窗外“唰”地压下一声轻响,隐有惨叫一响即止。 已冲至门边的兰月不由顿住,外头的未知让她渗出一阵凉汗。 她好生定了定神,才鼓起勇气推开房门,走向前院。 昏黄的月色下,平日在院中当差的宦官阿永被按在地上,脸色被月光照得惨白。按住他的那人通体一身黑衣,面孔也被黑巾遮着,听到脚步,凌凌抬头。 兰月忙定了脚:“这位……”开了口,她才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 黑衣男子颔了颔首:“在下奉圣命而来,先回去复命了。” “好……”兰月不及应完一声,面前风声一晃,黑衣男子已拎着阿永飞檐走壁地消失无踪。 顾燕时在天明醒来时才听闻此事,兰月提到那黑衣男子,她不禁又想起岚妃的死状,周身一股恶寒。 “看样子……陛下是有意帮姑娘将这事了了,等姑娘养好病再去紫宸殿的时候,问问这事吧。”兰月打量着她的神色,低眉顺眼道。 顾燕时定住心神,点一点头:“人都被他抓去了,我自是要问一问的。” 往后三两日,欣云苑中氛围多有些诡秘。于玉骨她们而言,阿永这人是突然而然地就不见了。 顾燕时看出他们害怕,索性和兰月一起对此事三缄其口,只显露自己知道些隐情,但绝口不提究竟。 如此一来,震慑效果极好。他们一时个个都心弦紧绷,无人再敢招惹是非,顾燕时的病就顺顺利利地日渐好转起来。 腊月廿一清晨,顾燕时晨起喝了最后一副药,便抱着琵琶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去紫宸殿觐见。 年关已近,君臣都会轻松不少。苏曜案头的奏章少了许多,饶有兴味地寻了本闲书来读,听闻“静太嫔求见”,他道了声“请”,便放下书,笑吟吟地望着殿门。 不过多时,内殿的门就开了,小母妃怀抱琵琶款款行来。身上的衣裙似是新制的,只是颜色仍黯淡老气,他嫌弃地撇了撇嘴。 而后他道:“母妃现下欠朕五千六百六十九两银。” “五千一百五十四两。”顾燕时抬起头,“今天还没过呢。” 苏曜眯眼。 眼看她就要坐到侧旁,他启唇:“不急。” 语毕,他起身走向寝殿。走了几步又停了停,侧首喊她:“静母妃?” 顾燕时心里咯噔一声。 现下远不到用午膳的时候,他喊她一起去寝殿,她心里一下怕得要死。 可她还是只能跟上他——状似从容地、乖乖地跟着他进殿。 步入寝殿,苏曜安然地坐到床榻一侧,眼眸越过榻桌,睇向另一边:“母妃请坐。” 顾燕时暗自咬唇,一言不发地坐过去。 他抬眸:“押进来吧。” 她心弦一沉,心里猜想该是要跟阿永问话了。 不论他是不是嫣太嫔的人,事情总要有个结果。 然而待她抬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人令她愕住。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遣散(这茶闻起来,就是没有小母...) 被押进来的人,是教坊的掌事江德阳。 他不知受了什么刑,身上并不见伤,却目光涣散,看起来虚弱无力,污浊的眼中自是没了当初令人反胃的贪婪。 顾燕时不知他缘何会在此处,眼露茫然:“这是……” 他的笑意若有似无:“他招惹过母妃,是不是?” 语毕执盏,等她一说究竟。 她抿了下唇:“算是吧。” 他饮了口茶。 她轻声说下去:“我当时……怕被遣散出宫,想着自己会弹琵琶,若能留在教坊也好,就拿了全部积蓄去求他。未成想……未成想……” 说及此处,她说不下去了。低垂着头,双颊泛热。 可他偏要追问:“什么?” 顾燕时心弦紧绷。 这难以启齿的事情,她自然不愿多言,转念想到这或许正是他在意的。 她前几日为了在宫中立足,刚刚对他低了头。倘使江德阳为了洗脱罪责将一些错处推到她身上,或许便会生出解释不清的误会。 顾燕时这到这点,顿时再顾不上那许多,一狠心,道:“他……他说他不缺钱,身边却缺人……” 语毕,她偷偷瞟了眼苏曜,神情恳切地又道:“我当时吓坏了,落荒而逃,银票都没来及拿走。” “银票?”苏曜眉心微跳,“母妃给了他多少钱?” “五……五十两银子。”顾燕时小声。 周遭忽而安静,静得针落可闻。 直至他轻笑:“如此而已?” “嗯。”她应得低若蚊蝇。 苏曜啧声,目光从她面上转开,笑睇江德阳:“其实母妃不必这样紧张。他舌头没了,母妃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一滞,怔怔地望向他,一时分辨不清这话算不算一种安抚。 他又道:“拖出去,喂狗。” 顾燕时双肩一栗。 静立江德阳两侧不远处的宫人宦官无声上前,要将他押走。适才一直怔忪无话的江德阳好似在这一刻才回过神,猛力挣扎起来,恐惧的视线落在顾燕时身上。 他显然想说话,可失了舌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喉咙中只能发出些混沌的声响。 宫人们不会容他惊扰圣驾,将嘴一捂,强按出殿。 顾燕时心惊肉跳。 她知道江德阳不是好人。他在她这个太贵人跟前都敢提那般要求,私下里不知会如何磋磨宫女。 所以她没有为江德阳求情。 可想到“喂狗”这两个字,她还是怵得慌。 苏曜侧眸,一语不发地欣赏小母妃轻颤不止的羽睫。 他原本只道她在玩欲拒还迎的那一套,看在她长得好看的份上,便陪她玩。 可现下日子越久,他越觉得不太看得懂她。 不易看懂,事情就更有趣了。 苏曜笑了笑:“母妃这般干坐着,可不能还债。” 顾燕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下意识地想弹琵琶。转而意识到还有事没问清,赶忙道:“阿永……如何了?” “阿永?”苏曜不解,“那是谁?” “陛下从我院中抓走的那宦官。” 他恍然大悟:“那个喂狼了,母妃想看看残存的骨头么?” “不必。” 她听出他是故意的,语气端得平静,身形却掩不住地缩了下,又问道:“他是嫣太嫔的人么?” “是,母妃猜得不错。”他颔首,唇角又衔起三分笑,“但嫣太嫔是我父皇的人,朕暂且不好动她。” 顾燕时刚想说“无妨的”,他话锋一转:“不过母妃放心,等过一阵子有了合适的机会,朕必定给母妃一个交代。” 她微讶。 他忽而立起身,绕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榻桌,停在她面前,挑起她的下颌:“朕很有孝心的。” 举止轻佻,语气更玩味之至。 顾燕时深呼吸,不许自己慌神。 她既应了他,就不能一到他面前便慌张恐惧,至少表面上不能。 苏曜只觉轻柔的鼻息在他指间触了两息,小母妃很快抬起眼睛:“那就多谢陛下了。” 没见到预想中的失措,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她问他:“陛下喝茶么?” 他有了兴致:“喝。” 她颔一颔首,就立起身,走向茶榻侧旁的矮柜。这样的矮柜多是用来存放茶叶茶器的,她平心静气地打开,很快端出了一套茶器来。 苏曜坐回茶榻上,盘起腿,侧支着额头看她。 她沏茶沏得熟练,动作柔和美妙,非寻常的嫔妃女官能比。他看得很舒心,茶香飘来时,他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很快,她端着托盘,将一盏茶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刚欲伸手,她启唇:“抵一百两。” “……” 苏曜收回手,眼皮抬一抬:“狮子大开口?” 她抿唇,鼓起勇气后撤一步:“不喝算了。” 他锁眉,耐心很好地跟她说理:“用的茶叶和水都是紫宸殿的。” 她不说话,端着托盘转身。 苏曜:“一百两就一百两。” 她蓦然松气,笑意顿时划上唇角,托盘稳稳地放到他手边的榻桌上。 苏曜默然执盏,饮了一口。 呵,这一口值十多两。 他撇嘴。 有她后悔的时候。 往后的大半日,他都一直待在寝殿里。顾燕时初时心惊肉跳,后来渐渐发现他好似暂不欲做什么,只是喝茶读书。 她因而顺理成章地为他沏了好几次茶,一盏一百两,凑了五百两。 好歹平掉了当日的利息。 奉给他第五盏的时候,她觉得他划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像刀子。 到了下午,他就不许她再沏茶了,气定神闲地点了曲子来听。 顾燕时抬手拨弦,这原也是做惯了的事,现下却因一首曲子竟只能抵一两而觉得好亏。 临近傍晚,他吩咐宫人传膳。随口的一句吩咐之后就又低下头,继续读起书来。 他没让她走。 顾燕时心弦微乱,犹豫再三,试探开口:“……我先回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这神色让人害怕,顾燕时心里颤了一下,暗想他若今晚要她……要她留在这里,她也只好就范。 可他很快不咸不淡地说:“母妃慢走。” 她倏尔舒气,忙抱起琵琶起身,提步向外行去。 往后数日,顾燕时便都这样在紫宸殿里沏着价格惊人的茶。苏曜虽然很坏,每每沏个五六盏就不许她再沏,但欠下的钱数总归没再上涨。 除此之外,苏曜对更多的事情绝口不提。 这于顾燕时而言,仿佛一把尖刀悬于头顶迟迟不落。 这种感觉难受必是难受的,可她也不好问,更狠不下心去投怀送抱。 除夕,京中又飘下一场薄雪。 苏曜清晨立于窗前,手里拢着杯热茶,只嗅茶香,并不喝。 这茶闻起来,就是没有小母妃沏得香。 他扯扯嘴角,嫌弃地将茶盏递给宦官收走。 视线再度落至窗外,他望着天上飘零的雪花掐指一算,九天了。 九天,他不留小母妃,小母妃就不主动在紫宸殿多待,连顿晚饭都不跟他用。 嗯,小母妃脸皮薄。 还得他来。 苏曜笑一声,散漫开口:“去把寿安宫的事了了吧。” “陛下?”身旁的宦官一愕,“陛下……这正要过年……” “怎么,过年还有这条忌讳吗?”苏曜咂着嘴,“再说,她们又不能即刻出宫。磨蹭些天,年就过完了。” “……”宦官低着头,不敢应声。 苏曜:“还不快去?” “诺。”那宦官终是只得去了。 欣云苑的堂屋中,肉馅飘向。 经了阿永一事,顾燕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该赶紧与身边的宫人们熟络起来才好。纵不求交心,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她于是便常与他们搭一搭话,又差兰月私下里去查过了底细。几日下来收获颇丰,尤其几个宫女,原也与她年纪相仿,很说得到一起去,直让欣云苑中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如今是除夕,顾燕时特意与尚食局讨了饺子馅来,拉他们一道包饺子。 这事她是擅长的,他们包得也不差,屋里一时间一团和气。 临近晌午,却突然听到吵闹声。主仆几人都不由一怔,兰月侧首往外看了看:“不在咱们院里。” 是外面传进来的声响。 顾燕时便不欲多管,然而不过多时,这吵闹声竟渐渐地近了。 “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声音尖锐却不难听,是嫣太嫔。 “我自先帝在世时就是贵姬,如英宫的主位!先帝驾崩我自顺理成章地尊封太嫔,你们哪个敢说不知!” 嫣太嫔一壁与宫人理论着,一壁拎着为首那宦官的衣领,拖着他到欣云苑门前:“若说事后尊封,那是这里头住着的那小丫头!十五六的年纪,侍奉过先帝几回?也不知拼着什么狐媚功夫蛊惑的新君,竟也捞得个太嫔的位子,倒还想将我挤出去了?” 这些话,字字刺耳。 顾燕时并不觉得冤,却也不能由着她这样嚷嚷,羽睫颤了颤,就起身朝外走去。 堂屋门口人影一晃,嫣太嫔余光看见她,就冷笑出声:“你倒有脸出来!” 顾燕时搭着兰月的手迈出门槛,立在门前,不急不恼:“这是怎么了?” “静太嫔安。”被拎着衣领的那宦官一挣,脱开了嫣太嫔的手,躬身行至顾燕时跟前,“陛下刚下了旨,让太贵人们这就准备出宫。嫣太嫔……”他目光一转,沉声,“嫣太嫔是不久前才奉太后懿旨尊封的太嫔,陛下的意思是眼下国库吃紧,这等尊封不必作数,也作为太贵人,一并遣散出去。” 顾燕时听完,不自禁地盯了他一眼。 不怪嫣太嫔恼火,苏曜确是在胡说八道。 只是现在人闹到了她门口,她可不想跟着她被遣散。 她凝神静思一瞬,便含着笑,上了前:“宫人们不过奉旨办差,嫣姐姐跟他们置什么气?” 她对她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称呼,嫣太嫔美眸微凛,抬眸看她,满眼提防。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交代(“姑娘,陛下……陛下喝多...) 嫣太嫔打量她几眼,口气不善:“你想如何?” 顾燕时笑意清浅:“我们去见太后吧。宫人们弄不清状况,太后却是清楚的。” 嫣太嫔锁眉,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旁的宦官垂眸,静观两位太嫔较量。 顾燕时薄唇微抿,不再多言,先一步往太后的住处行去。 脑海中斗转星移地又想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该是对的。 她才是前阵子刚得了尊封的那一个,乃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苏曜胡说八道无妨,身边的宫人敢这样说,便是有底气把差事这样办妥。 而他话里话外还提了太后…… 顾燕时知晓当今太后与苏曜并不十分和睦,可从过往的微妙情形来看,太后与苏曜似乎也并不想反目成仇。 她气定神闲地步步前行,嫣太嫔只好跟上她。 自从封了太嫔,顾燕时住得离太后的慈安殿近了许多。同行约莫一刻,她就看到了慈安殿前气派的院门,门口侍立着两名年轻的宦侍,看见她们,即刻恭恭敬敬地迎来:“两位太嫔安。今日除夕,太后正忙着与官眷们说话呢,二位有事?” 嫣太嫔黛眉高高挑着:“自是有事……” “不忙。”顾燕时盖过她的声音。 她们之间的那些“事”,可不好传到官眷们耳朵里。 她蕴着笑攥了攥嫣太嫔的手,告诉面前的宦官:“我与嫣太嫔去偏殿等一等。一会儿太后得空了,便由这位公公先去向太后禀明情由吧!” 她边说,边睃了眼御前遣来传话的那名宦官。 两名宦官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慈安殿的这个就笑道:“也好,那两位太嫔请里面坐。” 顾燕时颔一颔首,不理会嫣太嫔肯不肯,就径自先入了院门。 嫣太嫔被她牵着鼻子走,多少觉得不大对劲,却终是不敢在慈安殿门口闹起来。咬一咬牙,只得由着她。 到了太后跟前,看她能怎么办! 太后可不会弄错这些事。 嫣太嫔心底存着气,步入侧殿,面色冷冷地坐下,接过宫女奉来的茶饮了一口。 顾燕时也喝了口茶。茶香淌过唇齿,香气令人静心。她深吸气,不许自己慌张。 她已说过,一会儿先让御前来的人进去禀话,那位公公应该会说明白苏曜的意思吧。 坐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有位年长的嬷嬷入了侧殿,神情恭肃地福身:“太后无事了,两位太嫔请随奴婢来吧。” 顾燕时与嫣太嫔闻言起身,跟着嬷嬷往里走去,直入寝殿。 正逢佳节,慈安殿肃穆的寝殿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气,门内的屏风上贴着皇帝亲笔的福字,绕过屏风,又可看到窗上贴有寓意吉祥的窗花。 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一身枣红色的满绣吉服在身,镶满珠翠的凤冠戴在头上,气势慑人。 顾燕时莫名生出两分心虚,不敢多看她,低着头下拜,与嫣太嫔齐道:“太后万安。” “免了吧。”太后声音淡淡,“你们清晨时就都来磕过头了,这会子又来,有什么事?” 顾燕时一滞,心中微紧。起身间看到御前差来的那位就在两步外立着,心又放了下来。 她正欲答话,嫣太嫔抢先开了口:“太后,这大过年好端端的,陛下突然下了旨,要遣散太贵人们。” 嫣太嫔说及此处顿了顿声,打量太后的神色。 太后语重心长:“这是早晚的事。先帝嫔妃众多,不能都放在宫里。其中还有不少连先帝的面都不曾见过,困在宫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放出去好好嫁人。” “太后说的是。”嫣太嫔垂首,“但臣妾……臣妾可是先帝在位时就做了一宫主位的。宫人们不知怎的竟弄错了,硬说臣妾是不久前才尊封的太嫔,不作数。”她说着含起笑,美眸一扫顾燕时,“御前宫人们真是事多人忙,这样的事也能弄错。若论前阵子尊封,那是咱们静太嫔。”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不吭声。 从御前宫人进来禀话起,太后应就拿定注意了,她们现下说什么都没有分别。 太后神色淡泊,抿了口茶:“论岁数,你比静太嫔年长一些。论性子,你素日争强好胜,哀家也懒得计较。但,嫣太嫔——” 太后的眸光落到嫣太嫔面上,嫣太嫔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这般在哀家面前颠倒黑白,可是过了。哀家虽长你三十余岁,也还没有老糊涂。前不久封你为太嫔的旨意还在慈安殿里放着,尚不及交到尚宫局记档,你就敢这样来蒙骗哀家了?” 最后一句话里骤然透出严厉。嫣太嫔惊愕交集,惶然跪地:“太后……太后明鉴,前些日子尊封太嫔的是静妹妹,不是臣妾,太后若是……若是记错了,取那旨意来一看便知。” 顾燕时垂眸,觉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嫣太嫔还没看明白,有些傻。 念头一转,她又觉得也并不是傻。 只是不知苏曜的为人罢了。 苏曜在旁人眼中既是正人君子的模样,又有谁能想得到他会在这种事上胡编乱造呢? 不知他是胡编乱造,更不会想到太后是有意与他一唱一和。 太后神情泰然:“也好,哀家终是岁数大了。”说着一指那御前而来的宦官,“你去书房,将那旨意取来。一会儿离了寿安宫,就将旨意直接送到尚宫局去吧。” “诺。”那宦官低眉顺眼地往外退,太后面无波澜地看看顾燕时与嫣太嫔:“你们坐。” 顾燕时福一福身,坐去了一旁的绣墩上。嫣太嫔瞟她一眼,径自坐去了与太后一桌之隔的茶榻另一端。 顾燕时抿着唇无声地看她,她下颌仍微微扬着,眉目间颇有几许傲气。 这大约就是宠妃的清高吧。 等了约有一刻光景,那宦官回到寝殿来,手中执着一方锦盒,毕恭毕敬地呈至太后面前。 太后信手挑开盒盖,将盒中玄色织暗红纹的卷轴拿起来,凤眼微微眯起,展开细读。 不多时,她就笑了。 顾燕时见到这缕笑,安静地低下头,太后将那卷轴一递,交给嫣太嫔:“哀家就说没记错,你自己瞧瞧。” “什么……”嫣太嫔骇然。伸手展开一看,还真是自己的尊封旨意。 上头的措辞一字不变,只是落款处的时间,堪堪就是顾燕时尊封那日的时间。 “这……这不对。”嫣太嫔怔然摇头,“太后,这不对!” “有什么不对。”太后眼帘低下去,笑意尽失,“先帝驾崩,尊封了二十九位太嫔,静太嫔是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后来又添了你,刚好是第三十位,哀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着叹了声:“但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天下,皇宫也是皇帝的后宫。如今他既说这道懿旨不作数,哀家也只能听他的,你不要闹了。” 嫣太嫔满目惶惑地惊立起身:“太后您……” “带嫣太贵人出去吧。”太后的口吻骤然一沉,原本在年节时被装点得一派喜庆的寝殿都好似因此黯了一层。 两名宦官无声地上前,并不客气地押住了嫣太嫔。 至此,嫣太嫔终是觉出了不对:“太后!是陛下……是陛下的意思!是不是!” 她奋力挣着,仍是很快就被押到了殿门口。 “臣妾再不敢叨扰陛下了!”她又喊道。 太后眸光一凌:“堵了她的嘴。” 短短五个字,方才的和善荡然无存。 嫣太嫔的喊声被按住,只几声呜咽就被拖出了殿。 寝殿中归于安寂,顾燕时腰背挺直,后背与衣衫之间不知何时已浮了一层薄汗。 太后的目光从他面上瞟过的刹那,她神思一紧,慌忙起身。 “臣妾……”她定一定神,深福,“太后新年大吉,臣妾先告退了。” 太后不欲多看她,浅锁眉心,“嗯”了一声。 顾燕时一刻都不敢耽搁,姿态恭敬地退出慈安殿。 回欣云苑的路上,寒风簌簌。她先经过了嫣太嫔的住处,院中安寂无声,连个宫人也没有,嫣太嫔显然没有回来。 也不知被押到什么地方去了。 . 她回到欣云苑的时候,宫人们已包完了饺子,顾燕时让他们都退了出去,独留下兰月在屋里说话。 “我觉得……陛下最近会有事情找我。”她说。 兰月一怔:“为何?” 顾燕时低着头,思索着呢喃:“送嫣太嫔出宫这事,御前宫人怎么会办得这样不利索呀。非闹这一场,做给我看罢了。” 她想到他前阵子的那句“等过一阵子有了合适的机会,朕必定给母妃一个交代”。 今天这一出,就是这个“交代”。 他那样一个人,才不会白白帮她! 顾燕时心里紧张起来,只是紧张也没什么用,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由她做主。 他下的那些套,她每一步都只能乖乖地钻。 怎么会有这样讨人厌的天子。 她心底暗暗生出怨怼,知道迟早会有事找上门,却也没料到他在“讨债”一事上竟如此积极。 当晚,寿安宫中的太妃太嫔们只设家宴小聚了一场,含元殿百官皆至的宫宴却直至半夜才散席。 过了子时就是新年,若懒得守岁到天明,捱到这时便也够了。 顾燕时梳洗之后就上了床,窗外还能遥遥听见几许烟花在天边炸响的声音,总会让人在要入睡时又清醒三分。 突然,院中值夜的阿咫一声惊呼:“陛下圣安!” 顾燕时头脑昏沉,一时不及醒神,只隐隐感觉到院中的灯火亮了。 接着房门被推开,兰月掌着灯,满目惊慌:“姑娘,陛下……陛下喝多了。” 顾燕时终是醒了,猛地坐起来:“……他来了?” 兰月紧张地点头:“玉骨和阿咫在外挡着,怕是也挡不住。” 顾燕时一把揭开被子,趿拉着木屐凑到窗边,往外一看,正看到苏曜正跌跌撞撞往这边走来。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同榻(大狐狸。) 顾燕时嚇得周身紧绷。 在她眼里他本已足够难缠,那里想过还要应付一个喝醉的他。 她顾不上多想,匆匆穿衣。头发来不及好好梳,便草草一绾,随手取了支白玉钗簪住。 外面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只听也知宫人们有多慌张。 顾燕时牙关紧咬,命兰月先燃上了屋里的灯,就向外走去,心情端已堪比“视死如归”。 绕过门前屏风,她步出门槛,迎面撞进满室混乱。 他进来时不经意地碰碎了些放在矮柜上的杯盏,碎瓷散落四周。阿咫与陶成费尽力气边阻他边扶他,无奈阿咫才十岁,根本没多少力气可用,终是令他摔倒在了地上。 满屋子都是酒气。 顾燕时皱皱眉头,嫌弃地看着他。他微顿在一张八仙椅旁,好似睡过去了,只余陶成和阿咫在旁边一脸的惊慌失措。 顾燕时抬眸望了眼屋外——院中,原是有不少御前宫人杵着的。只是一个个都垂眸静立,解作手足无措也好、看成作壁上观也罢,总归是没有进来的意思。 顾燕时黛眉微蹙,定住心,朗声道:“陛下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不便回紫宸殿了,你们扶他去屋里睡下吧。” 这话一出,外面倒有两名宦官像突然醒了神似的,躬着身进了屋,帮陶成和阿咫扶他。 兰月不安地上前:“让陛下睡在里面,那姑娘……” 顾燕时仿若未闻,口吻一成不变:“你们都不曾在圣驾前当过差,出了岔子,恐失性命。既有这许多御前宫人在此处,你们就先都回房去,明日待圣驾走了再过来。” 说罢,她才答了兰月的话:“我睡外屋就好。” “外屋……”兰月神情一僵,想说不妥。与顾燕时目光一触,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陛下睡在卧房、太嫔睡在外屋的事情若传出去,自然不好听。可人现下在这里,已注定堵不住悠悠众口。 但若细想,倘她安排不妥,恐怕还能生出更难听的事。 ——顾燕时现下最怕的,不是他私下里对她如何。而是她若走了,他借醉吵嚷着找她该怎么办。 他那个脾气,做起事来全无顾忌。万一扯着嗓子嚷嚷几句,日后旁人就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也不能了。 兰月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垂首轻道:“那姑娘小心些。” 卧房中,苏曜被宫人们送到床上,耳朵静听着外面的动静,面朝着墙壁,唇角划过一抹笑意。 他喜欢小母妃的识趣。 顾燕时静立在外,待得陶成他们退出来,就让自己身边的人都退下了。 而后她放轻脚步折回里屋,站在离床远远的地方看了他半晌,终还是咬牙上前,帮他把靴子脱了。 她盼他能睡得安稳些,最好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不要找她的麻烦。 但帮他脱衣服她实在不敢,就脱掉靴子好了。 一双黑底绣金线的龙纹靴在拔步床边放好,顾燕时轻手轻脚地溜到铜灯边吹熄灯火。而后就又回到外屋,回身阖上卧房的门,再去将外屋的房门也关好。 外屋里有炭火,冷倒不冷,只是没有床。 若是平日,还会有个值夜的宫女在这里打地铺。可今日除夕,顾燕时想让她们都好好休息,早早放了话不留人值夜,便也没有地铺留在此处。 但也不妨,没有床铺,还有椅子和绣墩呢。 凑合一下就是了。 顾燕时暗暗吁了口气,动手搬东西。 为不惊醒苏曜,她尽量放轻了动静。两张有靠背与扶手的八仙椅作为头尾,相对而放,中间夹了一张绣墩,她就躺了上去。 不盖被子,还是有些冷的。 可她望了眼卧房——实在没勇气进去取了。 忍一下,就忍一下。 顾燕时抿一抿唇,闭上眼睛。 房中,躺在床上的人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捕捉外面的每一缕轻响。 他不知她在干什么,但很快就安静了。 他坐起身,懒得穿鞋,光着脚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打算一探究竟。 房门无声推开,苏曜目光微凝,很快在黑暗中看到一张轮廓不同寻常的“窄床”。 蹑手蹑脚地凑近几步,他终于看清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母妃真能凑合啊。 他叉腰笑看了一会儿,俯身伸手,毫不费力地将面前蜷缩的人抱起来。 顾燕时身下一空,陡然惊醒:“谁!” 一语喝出的同时,她已定睛看清了他。 她顿时浑身紧绷,苏曜有所察觉,但不在乎,走回卧房,他懒笑:“母妃是长辈,睡在外面,朕在房中如何安寝?”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她忽而发觉他的声线低沉又好听。 他这般边说边行至床边,弯腰将她一放。她立时往里一滚,扯住被子将自己盖住:“陛下喝醉了。” 满室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神情,却莫名感觉他笑了一下。 她噎了噎,气息低下去:“你是装的……” “是。”他给了她一个字。 吐字清晰干脆,醉意荡然无存。 接着,衣袍摩挲声响了几许。她望着漆黑里的轮廓,看到他在脱外衣。 而后面前空荡的半张床铺一沉,他安然躺了下来。 躺了会儿,他不耐:“母妃,很冷啊。” 顾燕时呼吸一搐,意识到衾被全团在自己身上,慌忙凑近一些,给他盖上。 被子盖好,她就又缩回了床壁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苏曜便是不去看,也知她必是缩在那里发抖。 真像个小鹌鹑。 他撇嘴:“很晚了,母妃不困?” “……”顾燕时薄唇紧紧抿了一下,“不困。”又说,“你……你这样,就不要叫我母妃了。” “那叫什么啊?”他笑音一响,转而问她,“我父皇怎么叫你?” 顾燕时一愣。 茫然半晌,她道:“先帝……先帝没叫过我。” 先帝总共召幸过她两次。每次走进紫宸殿,她都只草草见个礼,而后便是床上的事情。 先帝几乎没跟她说过话。 苏曜的目光透过漆黑,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听到他蔑然嗤笑:“真没劲。” 她一时判断不出他是在说先帝,还是在说她。 又闻他打了个哈欠,接着,一只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臂。 涌至喉咙的惊叫被顾燕时死死卡住。他的手极有力气,一拉一拽就令她躺下,同时锦被一揭,转瞬间,她已被盖在其中。 他身上仍有浅淡的酒气,倒不难闻。 顾燕时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周身一阵瑟缩。他正伸臂搂过来,有所察觉,就笑起来:“母妃怕什么?” “我没有……” “还没有?”他含着嘲弄,手指摸向她的衣带。 “没有。”她矢口否认,恐惧却令这原该冷静的两个字染上了一层哭腔。 苏曜刚触及她腰间系带的手一顿,眉宇皱起。 寻欢作乐,哭什么? 他心生嫌弃,不禁兴味索然。手收回来,恹恹地咂了两声嘴:“烦,睡觉。” 顾燕时滞住。 蓬勃而出的恐惧好似一下子被抽空,她木然看着他翻身平躺,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生气了。 怎么就生气了呢? 她又没说她不肯。 先帝就没这么喜怒无常。 顾燕时咬着唇,在漆黑里踌躇该不该赔不是。可在她踌躇出结果之前,他的呼吸就已平稳下来。 睡着了? 她一松气。 既然睡着了,她自不必将他扰醒。 顾燕时小心翼翼地往里挪了两寸,离他远些,而后也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不多时,她的呼吸逐渐平静,只余一缕极轻浅的声音,细听才可辨别。 苏曜睁开眼,视线定在她面上,目光如炬。 送这么个胆小怕事又不会拿捏分寸的小姑娘到他面前,那些人是不是疯了? 他眼底一片阴鸷,无声地伸出手,探至她的后颈。 那日岚妃拼力挣扎,断气前很让他费了些力气。 现下这样掐死她,只需三成劲力吧。 他想着,手指一分分添力。 顾燕时在睡梦中觉得不适,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呢喃不清的低语。 他的手不觉一松。 屏息看了她一会儿,他轻哂:罢了。 小母妃虽然来路不明、胆小怕事,欲拒还迎的一手也玩得蠢笨不知分寸……身上几乎没什么优点,但至少长得好看。 琵琶弹得不错…… 还沏得一手好茶。 好歹睡到再杀。 苏曜收回手,真正定下心神,闭眼睡去。 寒夜寂静,顾燕时无知无觉地沉睡了一阵,又自某一刹间突然置身梦境。 她梦见自己在一处山洞里,躺在泥土地上。她好似很累,费了许多力气才睁开眼,环顾四周。 洞中光线昏暗,除了石壁什么也没有。 但又东西在扒拉她的肩。 她皱皱眉,费力地翻过身,映入眼帘的情景顿时吓得她冒出一身凉汗——面前有一只巨大的狐狸,正跟她脸对脸。 它眯着眼看她,距离近得让她不敢呼吸,只毛骨悚然地盯着它看。 因她翻身,它不再扒拉她的肩头的,改为捋她的头发玩。她压在脑后的头发被它用爪子一缕缕地勾出来,它看着她的头发,唇角勾起一抹妖邪的弧度。 接着,有东西触在她鼻子上,养养的,让她想打喷嚏。 她怒目而视,可大狐狸全不在意,手里抓着两根稻草,一再搔弄她的鼻子。 它玩得很高兴,她听到一声笑音。 这笑音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啊嚏——” 顾燕时终于打出一个喷嚏,醒了。 面前的低笑又响了一声,她蓦地睁开眼,面前果真有只“大狐狸”。 他指间还拈着一缕她的头发,见她醒来,悠悠放开:“母妃好能睡啊。” “你……”顾燕时没由来地生气,话音却在扫见周遭的宫人时猛地噎住。 兰月就在两步外。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玉骨和玉茗。陶成站在茶榻旁,一个个都低眉顺眼的。 她脸上顿显局促,局促得仿佛被人“捉奸在床”。 他看出她的惊慌,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目光一转:“母妃怕什么。”他浑不在意地轻哂,“母妃知道吗?若是技法精湛,凌迟可以剐上七八天才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压岁(小母妃一嘴酥皮。...) 宫人们噤若寒蝉,头压得更低了。 顾燕时看看苏曜好整以暇笑容,觉得他跟梦里那只大狐狸一模一样,都会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吓唬人。 苏曜眉心挑了挑:“母妃还不打算起床?” “……起的。”她回过神,忙爬起身。 顾燕时揭开衾被的时候,宫人们却都愣住了。 昨夜她原已换寝衣睡下,皇帝大醉而来时,她又匆匆穿上襦裙出去应付。 眼下,这身襦裙尚穿在身上,虽然经一夜辗转已布满褶皱,但显然与大家所想十分不同。 顾燕时对气氛中的微妙变化未有察觉,兰月定一定神,一拽玉骨的衣袖,一起上前服侍。 顾燕时踩上木屐,先避去了屏风后。兰月打开衣橱,取了身干净的齐胸襦裙出来,裙子是深灰色,对襟上襦是偏暗的玫红。 顾燕时换好走出屏风的时候,苏曜倚着床栏啧了一声:“真丑。” 她不理他,面无波澜地坐到妆台前。 苏曜撑起身,也往妆台处溜达。 他今日穿了一身宽大的月白色广袖直裾,色泽柔和,看起来十分闲适。 顾燕时在他走到近处时就紧张起来,明眸从镜中死死盯住他,他抬眼看看,手掌拍在镜上,捂住她的眼睛。 她美眸轻轻一瞪,就低下去。 玉骨立在她身后,好像看不见他们的这些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帮她梳头发。 顾燕时的头发很好,又黑又亮。散落下来,如瀑如绸。 苏曜淡淡地看了两眼,手往袖中一探,取出一方狭长的木盒,放到她面前的妆台上:“喏。” 顾燕时浅怔:“这是什么?” 他就眯起眼睛:“母妃没长眼睛还是没长手?” 不会自己看? 顾燕时语结,敢怒不敢言,只得狠狠地瞪一眼那方木盒。 咬一咬牙,她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将木盒打开。 盒中是一支金钗。 钗子的形状她有些眼熟,拧眉思索了半晌,蓦然想起来——她有支差不多的。 两支钗子都是如出一辙的蝶形簪头,蝴蝶上镶有各色宝石,尾部坠有小珠穿成的流苏。 只是那一支上的宝石,皆是深蓝、暗红,下面的流苏用的是墨玉小珠。 而手里的这柄,蝴蝶上的深蓝皆换成了珠光熠熠的珍珠,暗红换成了粉色的清透碧玺,尾部穿作流苏的小珠颗颗莹白,色泽温润,似是羊脂玉。 在她看来,这支钗子实在比暗色的那支要好看多了。那支的颜色,再过三四十年她或许会喜欢。 但想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顾燕时碰都没碰那钗子一下,决绝地盖上盖子,推得远远的。 苏曜眉心轻跳:“干什么?” “无功不受禄。”她从镜中望着他道。 他思索一瞬:“这个不算钱。” 顾燕时僵住。 心思被看穿,她顿时双颊一红。 苏曜盯着那团红晕衔笑:“过年,总要孝敬长辈些东西才是。” “哦。”她瓮声,简练道,“多谢。” 他等了等,见她别无它话,就皱起眉:“没有压岁钱吗?” “?!”顾燕时讶然。 他得寸进尺:“有这样当长辈的吗?” “我……”她木然盯了他两息,吩咐兰月,“去取些银两来。” 他摇着头,不满地啧声:“母妃莫不是第一次过年?” 顾燕时再度怔住,困惑地看他。 他循循善诱:“压岁钱,得用红绳编铜钱串。” 顾燕时深呼吸:“好。” 说罢又一睇兰月,兰月福身,匆匆出门。 宫中日常走动,多用碎银,出手豪阔些的直接用金锞子,铜钱并不好找。 所幸几个宦官年前轮流出宫休息过,手头各有些铜钱结余。兰月拿碎银与他们换了来,盛在一只白瓷伯里,搭上粗细各不相同的几种红绳,一并端进卧房。 顾燕时正用早膳,苏曜在她起床前已吃过了,在旁边无所事事。 兰月将托盘放到榻桌上,他就满面好奇地走了过去。 顾燕时吃着一块牛乳糕,看到他拿起几根红绳开始摆弄。 他好似想编什么东西,眉心微蹙,神色认真,但一看手法,就知势必什么都编不出来。 牛乳糕吃完,她终于忍不住提醒:“打成死结就不好解开了。” “哦。”他应声,嘴角轻扯了两下,将红绳放了回去。 她吃完早膳,净过手,便坐到茶榻边,拿红绳编了起来。 苏曜以手支颐,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忙。 小母妃做事很认真。一瓷钵的铜钱新旧不一,她有意挑出了新些的来用。几根红绳在手里编来翻去,很快就编出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提出压岁钱原是在逗她,现下倒不知不觉欣赏起来,觉得她这认真的样子怪好看的。 看着看着,苏曜眸光忽而一凛。 “母妃。”他声音发沉,她抬眼:“嗯?” 他凝视她手里打到一半的钱串:“这个打法,母妃跟谁学的?” 顾燕时愣了愣:“跟我娘呀。” 她答着话,忽而察觉他的神色古怪。 想了想,她又道:“民间最常见的就是这种打法,又好学又结实,怎么了?” 他沉默半晌,视线移开,如常地笑了声:“怪不得看着眼熟,随便问问。” 眼熟? 顾燕时不禁多看了他两眼,俊美无俦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她不好多问,低下头继续将钱串编完,收尾处坠上了一串流苏。 待她伸手将钱串递给他的时候,他又是平日那副慵懒气人的口吻了:“多谢母妃啊。” 他边说边立起身,绕到她面前,端端正正地长揖:“静母妃新年大吉,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顾燕时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下。 普天之下的活人,能受当今天子跪拜的只有位太后,这一记毕恭毕敬的长揖放到她身上已很重了。 她一时局促无措,没说出话。 苏曜维持着长揖的姿势:“母妃?” “……免了。”顾燕时忙说。 他立起身,脸上犹是挂着一抹妖邪的笑意。顾燕时身后的窗户恰有晨光投来,映照在他面上,竟将这抹笑照得很好看。 顾燕时猝不及防地一愣。 他笑道:“紫宸殿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慢走。”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他神情诚恳:“母妃不必送了。” 言毕就攥着钱串,脚步潇洒地离开了。 房中的寂静维持了片刻,等他走远,兰月即刻挥退宫人们,上前问顾燕时:“姑娘昨夜……没事?” 顾燕时自知她指的是什么“事”。 她摇摇头:“没有。我们就……就一起睡了一晚上,而已。” “而已”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兰月哑了哑:“那……那陛下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顾燕时一喟。 苏曜和先帝差别太大了。 先帝是召幸嫔妃只为享床笫之欢的人,大可以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苏曜却可以不理床笫之欢,但废话连篇地气人,她全然不懂他想要什么。 兰月拧着秀眉想了想:“也或许是好事。” “怎么说?”顾燕时不解,兰月道:“陛下许是真的喜欢您,才会顾惜您的意思吧。先帝……”她摇头,顾燕时明白她的意思。 先帝是不在意她的,她猜先帝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 夜幕再度降临之时,慈安殿中又为太妃太嫔们设了一场宴席。 这样盛大的宴席,放在先帝的后宫轮不到她们这些小嫔妃,放在如今也轮不到人数众多的太贵人们。昨日的除夕宫宴是她第一次参宴,再往前数,此等大场面她就只在腊八误打误撞去含元殿时见过一回了。 但经了除夕,顾燕时今日已不太紧张。入殿后向太后及几位身份尊贵的太妃见过礼,她就去了自己席上。 旁边坐着的齐太嫔比她大近二十岁,看她时总一副看小孩子的神色。见她来了,和和气气地招手:“快来,昨日看你专盯着席上的几道点心吃,我今日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两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燕时垂首深福,呢喃道谢。 “客气什么。”齐太嫔噙笑,示意宫女打开食盒,亲手拿出一块酥皮糕点往她嘴边送。 顾燕时不及躲闪,只好乖乖地咬上一口,顺便伸手接过。咬下的点心在唇舌间一转,鲜甜的味道即刻漾开,是她喜欢的奶香味。 “好吃么?”齐太嫔急切地问,顾燕时忙点头:“嗯!” 下一瞬,却闻外面一叠声的通禀骤至,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响亮地灌进殿中:“陛下驾到——” 殿中歌舞一静,席间的说笑声也骤止。 顾燕时心头不自禁地绷紧,下意识地想离席,及时注意到旁人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又忙回过神来。 真是做贼心虚。 她想着他昨晚留宿在欣云苑的事,总忘了自己是长辈。 很快,皇帝大步流星地入了殿来。 他换了一身隆重些的玄色直裾,但没戴冠冕,只以玉冠束发。阔步行至太后面前,一揖:“母后安。” 太后颔了颔首。 他微微偏头,又道了声:“诸位母妃安。” 顾燕时眼观鼻鼻观心地僵坐着。 苏曜目光一划,很快注意到了这位浑身不自在的小母妃,禁不住地皱了下眉。 小母妃一嘴酥皮。 吃了什么好吃的? 他无声啧了啧,不作多言,自若入席。 顾燕时好怕他当众与她说什么,见他落座才心弦一松,吁了口气。 两块酥皮因而从唇上吹起来,如雪花般落到案头。 顾燕时怔忪一刹,赶忙摸出帕子擦嘴。 苏曜兀自斟酒,边斟边扫了眼案头佳肴。 好像没有酥皮点心。 可他也想吃,怎么办?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飞花(“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 太后一片慈爱地笑看皇帝:“今日不是一般日子,既是年初一,也是你昭文元年的第一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该好好贺你。” 她边说边举起酒盏,众太妃太嫔们闻言会意,亦执盏。 苏曜也端起酒。太后敛去三分笑意:“你自幼读书勤勉,日后也当勤政,为我大宁再开创一片太平盛世。” 苏曜垂眸:“母后教导的是。” 遥遥举杯之后,众人一饮而尽。 苏曜放下酒盏,笑道:“难得一聚,又是过年。朕想母后与诸位母妃不免要玩些什么助兴,特意备了些薄礼,以作彩头。” 他说这话时眼帘都没抬一下,但顾燕时不知为何,觉得有一股寒气逼了过来。 太后倒很高兴:“还是你知道哀家。不错,哀家在宫里久了,瞧惯了这些歌舞,也觉得没趣。来来来——”她边说边招呼近前的几位太妃,“你们都想一想,咱们玩些什么。哀家可听说昨日含元殿里热闹得很。” 太妃们含笑相望,一时却也没什么思路。苏曜想想,淡笑道:“昨日在含元殿,是朕与宗亲们行酒令,但舞刀弄剑,母后与诸位母妃恐怕玩不来。不如……”他语中一顿,“换做飞花令?” “好。”太后爽快答应。 这主意着实合她心意。嫔妃们长日无聊,多会读些诗词解闷,玩飞花令谁也不会露怯。 过年助兴,正要这种谁也不会露怯的玩法才好,以免不欢而散。 太后即道:“既是飞花令,咱们就以花字为始,一会儿在换别的。至于这胜负……”她略作忖度,“去取签筹来。答出即得一签,答不出扣去一签。皇帝备了多少份彩头?” 苏曜颔首:“不多,就三份。” “那就签筹前三名者为胜。”太后说着,一指身边的皇贵太妃,“自你为始吧,哀家殿后。” 皇贵太妃点一点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顾燕时死死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思索起了带“花”字的诗文。 她读诗读得不多,偶尔触景生情能念上几句,特意去想某一个字却不易想出。 苏曜在下一位接口前,再度开口:“彩头既是朕备的,朕便不玩了,给诸位母妃做个外援。若遇上达不出的时候,可让朕来接,签筹不扣不减。只是朕自己也要赚些东西,可以吧?” 坐在皇贵太妃身边的那位温贵太妃以头发半白,听言含笑:“自幼不见陛下有这些鬼点子,长大了却会玩。先说明白,都要什么?我们都是一把年纪地人了,不能让你诓得倾家荡产。” 一派附和地笑音中,苏曜颔首:“温母妃若让朕帮忙,朕就要温母妃果碟里那串葡萄。” 温贵太妃一听,大方摆手:“葡萄都是你的,你接。” 苏曜点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上面这些,顾燕时一概没听进去。她紧张地努力想着,终于想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想到了,她就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在心里一遍遍地念。 然而过了七八人,她就听到了这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顾燕时小脸一垮,赶忙想下一句。 有花字的诗词其实极多,无奈先帝的嫔妃也多,她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转眼间二三十句说下来,已越说越是生僻。 眼看还有三四人就到这里,顾燕时终于想起一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她自问这句已不太常用,不料轮到齐太嫔时,齐太嫔张口就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正欲开口的顾燕时卡了壳,心砰砰跳着竭力再想,可越想越想不出。 苏曜遥望着她,静看她的身姿僵硬,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 太后淡然不言,皇贵太妃却未察觉,笑道:“看来静太嫔……”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皇帝声音清朗,抑扬顿挫。 太后眸中的凌光在他面上一划而过。 “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句诗出现在这样尽是长辈的场合里,许多人的神色一时都不太自然。 可是,终究也没人能说什么。 因为苏轼这首诗原是实实在在赞颂春夜的,沿用到旁的意思上是后世的事情。总也不能因为有所沿用,就说这句诗不好。 顾燕时怔住。 适才的走神让她并不知苏曜为何帮她,但不待她反应,便闻他又说:“方才朕进来的时候,看到静母妃案头好像有碟点心,朕这里没有。” 他边说,边从容不迫地递给宦官一个空碟子:“酥皮的,朕想吃。” 宦官端着盘子,立刻向她行来。顾燕时头皮发麻,盯着点心说不出话。 她好怕旁人看出不同寻常的端倪。 齐太嫔比她自如多了,笑道:“我是看静太嫔年纪小,馋这口东西,才让人做给她,陛下眼睛倒尖。” 苏曜已执起筷子,很认真地在等这块点心,闻言笑道:“齐母妃偏心,朕可是晚辈,都讨不到吃的。” 这笑意人畜无害。 顾燕时低垂的眼眸颤了颤,心想:死狐狸。 宦官从她面前的瓷碟里夹起一块点心端走,她抬抬眼,看到他筷子一磕,夹起点心就咬。 殿中座次依身份高低而排,她坐的地方已临近殿门口,其实离他很远。 可她就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情舒畅。 顾燕时哑音,拽了拽齐太嫔的衣袖:“这是什么玩法。” “方才走神了?”齐太嫔睨她一眼,压音将规则又说了一遍。她听罢恍悟,却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此又半晌玩过去,她常有答不出的时候,点心被他捞走好几块。她眼见点心一块块地减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规则恐怕就是为了算计她的点心的。 她座次最为靠后,前面有四十余人,每每轮到她,容易想到的诗词都早已说尽。除非她满腹经纶,否则必有答不上来的时候。 这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暗暗负气,再度答不上的时候,她眼都不抬地拈起一根签筹:“愿赌服输,扣掉吧。” 正欲启唇的苏曜挑眉。 她偏偏自顾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酥皮点心,无声地吃了起来。 小母妃在故意气人他。 再过约莫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宫宴散席。太妃太嫔们先各自回了,皇帝被太后留下说话。顾燕时陪齐太嫔走了一段路,索性绕了个远,送齐太嫔回了住处才自己回欣云苑。 慈安殿里,瓷盏落地,砸得粉碎。 “寡廉鲜耻!”太后破口大骂,“哀家早就觉得不对,如今倒好,众目睽睽之下你也敢与她眉来眼去!” 她怒到极致,手用了十二分力气一下下狠砸在榻桌上:“她是你父皇的人!” “母后仔细手疼。”他浑不在意地口吻,无意询问太后的意思,自顾踱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坐姿恣意,“母后觉得这全是朕的错?” “自是你的错!”太后盛怒之下,胸口起伏不止,“你大权在握,静太嫔能说什么!你这样丧尽天良,小心遭天谴!” “天谴?”苏曜不屑撇嘴,“父皇荒淫无度成那个样子,也没见他遭天谴。” “你……”太后语塞,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母后息怒啊。”苏曜衔着笑,摇摇头,“其实,母后有话直说就好,何必绕这么多弯子。” 太后浅滞,目中露出惑色。 他笑容淡去,凝视着太后,一字字道:“母后其实根本不在意朕什么样,说这么多,只是怕朕变成父皇那个样子。” “母后怕的事,朕若变成父皇那个样子,就没人能替皇长兄报仇了。” 太后神色一颤,眼帘低下去,身上也好似突然失了气力,脊背都垮下去三分。 “所以啊,母后大可不必在朕面前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静太嫔的事,母后也不要多嘴。” 他说着,立起身,踱到茶榻前,信手执壶,给太后添满了茶:“至于皇长兄的仇,朕一定会报的。” 太后神情紧绷,目光冷冷地睇向他:“你做小伏低地骗了哀家十几年,如今哀家凭什么还要信你。” “因为母后现下已再没有什么值得朕骗的了。”他勾着笑,话说得毫不客气,“而为皇长兄报仇,也不是为了母后。” 太后忽地一怔,抬眸看他,满目茫然。 可他移开目光,摒去了一切情绪:“告退。”他一揖,回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夜色之下,又飘雪了。 皇帝步出慈安殿前的院门,守候在外的宫人抬眸扫见他发冷的面色,就都瑟缩地低下头,安寂无声地随着。 行走之间,广袖拂动。 忽有硬物在腕间轻轻一磕,苏曜下意识地捏住,不禁神情一松。 是收在暗袋里的压岁钱串。 他脚下微顿,踌躇了一瞬,就向西拐去。 欣云苑的汤室里,顾燕时正暖暖和和地沐着浴,想起今天吃到的那道点心就很开心。 如果没被人劫走几块就更好了。 但无妨,她跟齐太嫔说好了,明日她就去齐太嫔那里,把这做法学来。 “陛下……”外面突然想起玉骨的声音,含着轻颤,战战兢兢。 顾燕时猛地回身。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清隽的影子投在窗纸之上。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汤室(他伸手一揽,轻而易举地将...) 顾燕时一把扶住木桶边沿,想快些出来。 然而苏曜不假思索地伸手推门,顾燕时才刚站起几分,慌忙又缩回去:“你不许进来!!!” 她惊声尖叫。 苏曜的手一顿,目光顺着已推开的那条细缝看进去,看到她把自己藏得死死的,只露了颗脑袋在水上,满目紧张地盯着他。 苏曜撇了撇嘴。 看得出,她十分怕他进去。 他从未听她那样尖叫过,叫得嗓子几乎破音。 然后他便气定神闲地继续推开了门。 “你……”顾燕时颤声。 水面上飘着一层花瓣,能勉强遮住她的身体。她一时恨不得全然躲进水下去,但见只消稍稍一动,花瓣就会被水荡出些许缝隙,就又不敢动了。 她僵硬地盯着他,口中外强中干地骂道:“我……我好歹还是陛下的庶母!陛下不要太过分了!” 他止步,定在离她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她,一点点欣赏她的慌乱。 她好像从不曾这样拿庶母身份压他。或是不敢,或是知道没用。 现下连这话都喊出来,可见是慌到了极致。 苏曜笑了声,转回身去,关上房门。 顾燕时听着自己的心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敢放过他的分毫动作。 他关好门就再度向她走来,脚步悠然,分毫不理会她愈发惨白的脸色,一直走到浴桶旁边。 再度停下脚,他修长的食指撩了下水。 一片靠近桶沿的花瓣被撩开,她无所适从地一阵战栗。 下一霎,他被染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朕其实不太明白。” 他眸光微凛,顾燕时想躲,但在他的逼视下,只得与他对视。 “母妃究竟为何这样怕朕?”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一点点看进她心里。 顾燕时被他看得慌乱,羽睫颤栗不停,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 他浅笑:“母妃身负巨债,一直这样怕下去,可不是办法呢。” 底在两指上的下颌瑟缩了一下,她白皙的脖颈微动,稍稍避开了两分。 她低如蚊蝇道:“你杀人。” “呵。”他笑出声,手收回去,随意地拣出一片花瓣在手里把玩,“母妃觉得哪个皇帝没杀过人?父皇么?” 顾燕时愣住。 他双手扶住浴桶边沿,忽而弯腰,凑在她脸前:“不杀人的,当不了皇帝。” 这声音阴恻妖异,仿佛地狱里探出的魔,令她遍体生寒。 顾燕时不敢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在杀人这件事上,朕与父皇还有一处分别?” “什么分别?”她窒息地顺着他问。 “父皇从不亲自动手,但他杀人随心所欲。”他又一声笑,直起身,一下子离她远了。 他居高临下地睃着她:“朕喜欢亲自动手,但不喜欢滥杀无辜。” 顾燕时怔住,细品他这话里的意味。 他的目光凌凌划过她姣好的面容:“尤其亲近之人——若他们不惹是生非,朕都记得他们的好。” 她不太懂他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剪水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再度伸手,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撩至耳后,指上因研习骑射而磨出的剥茧在她脸颊上一触,她不由自主地一睃。 苏曜淡笑:“母妃快些,朕在房里等。” 言毕,他信步往外行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顷刻间就已不见身影。 迈出门槛,苏曜吸了口冬夜寒凉的空气。 顾燕时身边的宫人方才都已被他摒开,现下院中寂静,不见人烟。他凝视这份安寂半晌,提步走向正屋。 他好像跟她说得太多了。 敲打她做什么? 无事时寻欢作乐,出了事杀之,一了百了,最轻松不过。 苏曜沉默着,眸色发沉,步入卧房,探手从矮柜上摸出火折,自顾将多枝灯一盏盏燃明。 满室昏暗随着灯火燃明一分分被驱赶,待得最后一盏点亮,房中已灯火通明。 苏曜的视线凝在一缕火苗上,深深缓了一息。 他好似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一些不可说的情绪让他扯了下嘴角,大有些嫌弃自己。 摇了摇头,他边褪去外衣随手丢在一旁边踱向茶榻,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顾燕时在约莫一刻后回到房中,两名御前宫女将她送到房门口就止了步。她独自推门而入,绕过屏风,看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榻上,在看书。 他只穿了一袭雪白的中衣,原被玉冠箍着的乌发也闲适地散开,和中衣的白交叠在一起,颇有几许出尘的仙气。 顾燕时出神一瞬,旋即注意到被他丢在地上的衣裳。 她一下就顾不得什么仙气了,皱眉看他一眼,俯身上前,将衣服拾起:“怎么乱丢……” 天子的广袖礼服又大又沉,她费力地展开,想将它叠一叠,却发现衣服比她长了一大截,乱糟糟地委顿在地上,很不好打理。 苏曜笑眼一转,侧过头来看她。 她有所察觉,心念一动,抬头报价:“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吧?一百两银子。” “母妃怎的处处提钱。”苏曜轻嗤,遂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跟她说,“其实母妃做一件事就能将债都抵了,母妃心里清楚。” 顾燕时双颊一热,贝齿狠咬住下唇。 她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床笫之欢。 转而又听他道:“不过——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就一百两。” 顾燕时低头,暗恨自己报得低了。 虽则她已知他究竟图谋她什么,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若能凭别的事将债还清是最好的。 可在讨价这件事上,她总是胆子太小。 她也早已清楚,什么还债,他自始就是在逗弄她。 他不是真的在意那个钱,她却是真的被他抓住了软肋。 所以他想图谋的,她迟早是要给的。 她不喜欢这样子的钝刀子割肉。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将衣裳抱到茶榻上慢慢叠,又捡起散落各处的腰封、敝屣、宫绦,一一理好。 俄而视线一转,她忽而注意到茶榻上放着的钱串。 只看了一眼,她就继续忙她的了,心里暗暗揶揄他连冕服都能乱扔,倒把个压岁钱串守得很好。 小孩子才会这样。 幼稚鬼。 苏曜捕捉到她的视线,伸手抓起钱串:“母妃知道朕白日里为何问起钱串的编法吗?” 她头都不抬,问得敷衍:“为何?” “因为有两个对朕很重要的人,都用同样的编法给朕打过钱串。”他道。 “哦。” “‘哦’?”他挑眉,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母妃不好奇是谁?” “不好奇。”顾燕时暗自赌气,不肯顺着他说。 衣裳已叠好,她将它平平整整地放到一旁,自己也在茶榻上坐下来:“我现下只好奇一件事。” “什么?” 隔着一方榻桌,她和他对视:“陛下打算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他眉宇微蹙:“母妃何出此言?” “陛下明知留在宫里对我很要紧,知道我想赶紧清了这笔债,保住太嫔的位子。而我也……”她咬牙,“我从未有过不肯。陛下为何还要这样乐此不疲地耗着?” 苏曜手肘侧支在榻桌上,托腮。 她怎么反倒急了呢? 他无奈:“母妃‘从未有过不肯’?” “我没有啊。”顾燕时十分真诚。 他好笑:“昨日朕还没做什么,母妃都快哭了。” “我……”她噎了一下,反问,“那关陛下什么事?” “自然关朕的事。”他啧嘴,“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意思。你哭起来,仿佛我是个禽兽——这怎么下得了手?” “你本来就是……”顾燕时脱口而出,与他目光一触,慌忙把“个禽兽”咽了回去。 慢吞吞地改口成:“本来就是……你情我愿。” “谁边情愿边哭啊。”他不屑于她的解释,她黛眉紧蹙:“可这种事……”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双肩都一紧,摇摇头,不再跟他多费口舌。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哭?她只消回想一下,都还想哭。 他也有几位嫔妃,又怎会不懂?偏这样问她,只是又在戏弄她罢了。 由他去好了。 她这样想着,站起身,走向床榻。 苏曜看出她不快,正要叫她,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不自禁地一凝。 她平素都穿暗色的衣裙,私下里的寝衣却是淡粉色的,温柔明快,松松散散地勾勒出身材。尚有些潮的乌发垂在身后,在她行走间微微晃动,看起来既乖巧,又透出点脾气。 对嘛。 他早就在想,小母妃这样穿才更好看。 他于是安然欣赏了会儿,直至她钻进被子看不见寝衣了,才也站起身,踱向拔步床。 他躺下身,她如昨日一般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下。可他好似比昨日更有兴致,衔起笑意,一寸寸往她面前凑。 她一而再地躲,直至后背贴上床壁。 躲无可躲,她的眼神骤然慌乱。 他笑中的邪意不做掩饰:“朕不喜欢强人所难。但母妃这副样子,真的让人很想欺负。” 你哪天没欺负我。 她抿唇,一语不发地想。 下一瞬,他忽而抬手。 她慌忙要躲,但身子已贴在尽头,早已无处可躲。 他伸手一揽,轻而易举地将她拢到了怀里。 顾燕时大惊失色:“陛下!” 她好似从没和他这样亲近过,就算昨晚他抱她回房,也不曾贴得这样近。 现下,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都变得无比清晰。 同样的熏香味道,她曾在先帝身上闻过。想来该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他身上倒少了三分污浊与腐朽。 她奋力地推他。 他不理她的惊恐,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一千两,母妃乖一点。”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林城(苏曜皱眉:“谁说她只是摆...) 顾燕时一下子不再动了。 然后,她心底生出一阵说不清的悸动。 他口中唤着她母妃,却和她同处一榻,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却发觉自己并未有侍奉先帝时的那种恶心。 可他们这样,分明该更恶心才是。寡廉鲜耻,天理难容。 心思矛盾地纠缠着,她僵在他怀里,他颔首,将脸深埋在她发间深吸了一口气。 她感受到了他的贪恋之意。 她知道他是等不及的。单看看先帝,她也知男人在床笫之欢上的享受。 只是因为她的态度不能让他满意罢了。 她身上渐渐地发了麻,每一寸与他相触的肌肤里都透出恐慌。伴着这一分分接触,一些长久以来被她压制的担忧终是弥漫开来,她心烦意乱,手不知不觉地攥在他的胳膊上,越掐越紧。 他很快发觉了,视线定在她发白的面色上:“怎么了?” 她一声声地吸着凉气:“我……我想问,陛下有没有想过……” “什么?” “陛下有没有想过……”她太紧张,白皙的颈间绷出青筋,“若这些事被旁人知晓,该……该当如何自处……” 他笑音短促,转瞬又将脸埋回她柔软的发里。他的鼻息触在她颈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满不在乎的意味:“管那些做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顾燕时屏息,瑟缩着闭上了眼睛。 人生得意须尽欢。 可他是皇帝,这些事不能将他怎么办,却足以要她的命。 只是他不在意罢了,她也并不能要求他什么。 苏曜又往前凑了半寸,薄唇触在她颈上。 她打了个寒噤。 他笑了。 他后悔昨日没好好抱着她。 小母妃香香软软,虽然胆小又爱哭,让他没心思强求,但抱在怀里还是舒服的。 他勾唇,下一吻落在她额角上。 顾燕时心底悲凉,觉得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像催命符,一步步地将她推入死地。 于是在这一吻落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又是一挣。腿刚稍稍一蜷,她忽而僵住。 她膝头碰到了些不当碰的东西。 隔着衣料微微发着热,硬邦邦的。 顾燕时双颊骤红,红到极致。 苏曜看到她的脸色,反应了一瞬,面露了然。 又觉她的腿猛地伸直,避开了他,他笑出声:“母妃怎么就面子这么薄?”他两指碰在她发热的脸上,“宫中可素有传闻,说父皇……很精于此道。” “你——”顾燕时羞怒交集,更心惊胆寒,“先帝是……是你父亲,你怎能说这种话?!” “传言飘来听到了却非当不知,岂不很虚伪?”他无所谓地勾笑。 又说:“况且于父皇于朕,母妃又不是外人。” 顾燕时噎住。 这人惯会没理辩三分,总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 所谓道貌岸然,所谓衣冠禽兽,用在他身上都再合适不过。 她生硬地反手推他:“胡说八道,放开我。” 他失笑,倒真的松开了她,还脾气很好地挪远了些。 顾燕时裹好被子,翻身背对着他,闷头睡觉。 苏曜支起头,无声地看着她的后背——生气了吗? 他反省了一下。 下次不拿这种话打趣她了。 苏曜阖目安然睡去,天不亮时就起了身。 顾燕时睡得尚沉,他避去外屋简单盥洗过,就安静地离开了欣云苑。 御前宫人早已找寻借口驱离了在附近走动的宫人,苏曜直至走出寿安宫,都没见到什么人影。迈出寿安宫宫门,新调上来的御前掌事宦官张庆生上前躬身:“陛下,林大人回来了。” 苏曜闻言,目光一转,果见不远处的宫道偏僻处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 他摆手摒开宫人,兀自上前,林城抱拳:“陛下。” “还知道回来。”苏曜面无表情,“说腊月前抵京,如今什么日子了?” 晚了足足月余。 林城却不怕,脸上挂着笑:“陛下息怒,臣是听说了旧都的案子,去看了一眼。” 苏曜挑眉:“谁许你去的?” “臣……”林城微滞,“这是无踪卫的案子,臣自然……” “下次不许了。”苏曜摇头,“朕只你一个表弟,你有什么闪失,让舅舅绝后么?” 林城顿显不耐:“提他做什么。”遂垂眸从怀中摸出一本簿册,双手一递,“这是此番查到的事,陛下请自行过目吧。” 这话中明显带着气。 苏曜无奈:“什么脾气。” 林城置若罔闻,抱拳:“臣告退。” 他说罢就往后退,苏曜复又启唇:“还有件事。” 林城停住脚。 苏曜往前踱了一步:“有一个人,你从前应不曾听过。但若日后查到关乎她的事情,一概直接禀朕,少让旁人知道。” 林城颔首:“何人?” “姓顾,双字燕时,今年十六岁,江南人。”他言简意赅地说完。 林城眼睛一转,就笑起来:“顾燕时?这是个姑娘啊。陛下莫不是……” “这是宫中的静太嫔。” 林城一下卡了壳,原本的调侃之语说下去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化作一声尴尬的强笑:“哈……失敬……” “去吧。”苏曜不以为意地摆手,“好生歇一歇,明日我们一起喝个酒。” “老地方?”林城问。 苏曜点头:“老地方。” “诺。”林城抱拳,继而人影一晃,就消失无踪了。 苏曜望着天边他消失的方向吁了口气,折寿安宫前,带着宫人们一道回紫宸殿。 欣云苑里,顾燕时醒后在被子里好生闷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不是因为和苏曜同榻而眠让她难为情,而是因为……一觉醒来,她发觉亵裤湿了一块。 自然,究其原因,这还是怪他。 都怪他昨晚动手动脚,还让她碰到了那个东西。以致于临近天明时她做了场梦,一场很见不得光的梦。 梦里的她,终是和他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再次尝到了先帝曾带给她的痛苦,痛不欲生地哭着。 而他如先帝一样并不理会,带着妖邪的脸上写满欲念。她逃无可逃,哭声卡在喉咙里,强自熬过那酷刑一般的折磨。睁眼稍动,就发觉亵裤潮了。 想想梦境的痛苦,若不是她已懂了这些事,说她是被噩梦吓得尿床她也会信。 顾燕时低着头,咬着嘴唇,难为情地缩着。而后死死低着头跑去衣橱前,胡乱摸出一条干净的亵裤来。 等到兰月进来,她就闷头将亵裤一把塞了过去:“你……你别让旁人看见……” 兰月倒是神色平静,眉头动都没动上一下。 顾燕时被这事搅得浑身别扭,更不想看见苏曜,当日便顾不上什么还债了,不肯到紫宸殿去,在齐太嫔处学完那道点心的做法就回了欣云苑,在屋子里闷了大半天。 临近傍晚,她又特意着人去向苏曜禀了话,说她身子不适,免得他再过来。 再至入夜之时,顾燕时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感觉自己像是中了什么咒。 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她竟然闭眼眼睛就想起他的脸。 他有什么可想的。 她狠狠摇头。 . 京中,数匹黑马踏着夜色驰过街巷,马蹄声响清脆,直奔城门。 如此疾驰至半夜,都城北面的山脉渐渐浮现轮廓。山中隐有殿阁巍峨,乃是皇陵所在。 皇陵之中,重兵把守,火把映照出来的光芒散落山道。守卫皇陵的兵士把守四方,沉默而威严。 一行人纵马而过,守卫们依次单膝跪地。半晌后,又陆续起身。无人多去张望策马而过的众人,安静地继续各司其职。 不过多时,十数人齐至献陵门外。 献陵便是先帝神宗的陵寝。先帝晚年昏聩,早年却也称得上英明神武,那些年国库充盈,献陵因而也修得颇为气派。大门处的门楼宏伟又不失精致,蛰伏在夜色里似一头巨兽。 护驾而来的众人无声地停在门外,苏曜翻下马背,独自步入门中。 苍茫夜色之中,陵前的享殿静静守在那里。 林城已等在享殿门口,见苏曜来了,抱拳施了一礼,就与他一道入了殿。 殿中正中央,供奉着先帝的牌位。 苏曜看也没看一眼,走向侧旁。侧旁两尺外还供着一块牌,是先帝长子崇德太子的灵位。 苏曜燃明三支香,长揖三次,立身,笑言:“大哥,我又来了。” 他边说边上前,将香插进灵位前的金质香炉里:“借地方喝个酒,一会儿就走。你若嫌我们吵,就显个灵把香熄了,我们出去喝。” 他每次来时都会这样说,可皇长兄从不曾显过灵。 苏曜随意找了只蒲团坐下来,林城也坐下,拎起酒壶,边倒出两碗酒边说:“静太嫔的事,臣查了。” 苏曜皱眉:“朕让你日后留意,没让你着意查她。” “例行公事。”林城将酒碗递给他,自己端起另一碗,抿了一口,“如陛下所言,她从前没什么事,无踪卫上下都没注意过她。可既然如此——” 林城打量了他两眼:“陛下为何留意她?” 他眼中多有几分探究。 苏曜饮着酒:“别多管闲事。” 这句话反倒印证了林城的猜测。 林城愣了一瞬,赶忙自己着补:“也罢……先帝妃嫔众多,总有些只是摆设。陛下若喜欢,也并非……” 苏曜皱眉:“谁说她只是摆设?” 林城猛地呛了口酒:“陛下?!”他顾不上咳嗽,脸憋得通红,瞠目结舌地盯向苏曜,“陛下说什么?!”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逼问(“那账清了,母妃日后不必...) 苏曜神情平静,平静得林城吸冷气:“嘶——” 苏曜喝了口酒。 “陛下,这臣不明白啊。”林城眼含惊异,“陛下既知她是……她是先帝的人,又觉她来路不明,那为什么……” 为什么上了心? 苏曜扯了下嘴角:“原本想杀,后来发觉舍不得杀,留着就留着吧。” “……”林城憋了半晌,“可先帝……” “那个老东西。”苏曜蔑然,“朕既不在乎他,又何必在乎他睡过谁?” 林城哑然,摇头:“臣真是不明白陛下。” “无所谓啊。”苏曜嗤笑,语毕执壶,给他添了些酒,“不过你既查了她,查到什么,不妨说说。” “哦。”林城回过神,“她……父亲是苏州的药商,原本生意做得很大,几个月前被牵扯进一桩假药的案子里,入了狱,现下还在狱中。她母亲……她母亲……” 林城说及此处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看苏曜,苏曜拧眉:“直说。” “……她母亲原是扬州瘦马。”林城将声音放得极轻,“名气很大的那种,后来被她父亲赎了身。” “就这样?” “嗯……” “这有什么的。”苏曜睃着他的紧张,轻笑摇头,“富商娶花魁,不新鲜啊。” “可她这等出身……”林城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关我屁事。” 林城闷头喝酒。 苏曜转过头,朝面前的灵位举了举碗:“哥,有机会我带这小母妃过来给你见见啊。” 林城:“……” . 晨光熹微,顾燕时爬起床,脑海里总算不再转昨天的羞事了。 兰月不在,玉骨与玉茗进来服侍她更衣梳洗,而后陶成与阿咫一同端了早膳来。 顾燕时捧着一小碗鸡蛋羹正吃,兰月进了门:“姑娘……” 兰月边唤她边一摆手,让玉骨她们都退出去。 顾燕时抬眸:“怎么了?” 兰月压声:“姑娘记不记得奴婢之前说的那个同乡,叫王如的那个。” 顾燕时点头:“记得呀。” “他年前回家探亲来着,这两日刚回来。”兰月说着,神色紧了紧,“奴婢先前托他帮忙去看看家里,他去了。” 顾燕时顿也紧张起来:“怎么样了?” 兰月眼睛一红:“他说……主君在牢里受了刑,过得不大好。” “怎么会?!”顾燕时蓦地站起身,“我还在宫里呢!” “您是在宫里,可那边多少也摸得出您不太说得上话。”兰月秀眉紧拧,“但他们应该……应该也就是想敲些钱去,王如说夫人已在想办法筹了。主君从前交好的人不少,总能帮上些的,您别着急。” 兰月的劝语字字入耳,顾燕时听着却更急了。 这几个月,家里时有消息传来,她掐指一算,便知这前前后后已如流水般花了不少钱。 父亲先前的生意做得是不错,但那些家底也禁不住这样消磨。如今地方官又要钱,听来能花钱平事已是极好,但对家中而言只怕已近乎敲骨吸髓。 至于父亲的那些朋友,能指望的怕是也没有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有多少能掏心掏肺? 顾燕时坐回去,怔怔然发着懵。 兰月担忧地望着她,蹲下身,小声道:“姑娘若担心,奴婢想……”她顿了顿,“要不……要不就求求陛下吧。这点事放到陛下那里,还不就是一道口谕?” 顾燕时薄唇紧咬。 在嫣太嫔害她的时候,兰月就提过如初一辙的主意。 那时她没有答应,因为她觉得苏曜不会帮她。 可后来他帮了她。 顾燕时垂眸,不禁动了心思。 只是若提了这样的要求,她就欠了他更多。 他想要的,她也必不能再逃了。 父亲要紧。 她轻轻点了下头:“我试一试。” 兰月轻声:“那奴婢去取琵琶来。” 顾燕时没再说话,安静无声地吃完了那碗鸡蛋羹,便去更衣。 她取了身搭白色上襦的紫菂色齐胸裙出来。 在满柜的暗色衣裙里,这身衣裙已是最为淡雅的了,勉强可搭他前两日送她的那支钗子。 兰月仔仔细细地帮她重新梳了妆,她抱着琵琶出门。今日 是个好天,没再下雪,天色很晴,万里无云。 顾燕时行至紫宸殿前,门口的宦官对她已熟了,边请她入内边笑言:“陛下昨日睡得不好,现下正在寝殿补觉,太嫔怕是要多等一等。” 顾燕时颔首:“没关系。” 语毕,她就在外殿落了座。 外殿寂静,静得发空。顾燕时无声地坐着,手指下意识地揉捻琵琶弦。半晌,她蓦然起身,走向内殿。 长痛不如短痛! 她咬着牙,伸手开门。候在外殿门外的宦官扫见动静,探头望了眼,眼中微有惑色。 内殿殿门推开,殿中侍立的宦官忙迎过来,长揖低声:“太嫔安好。” 顾燕时垂着头,迈进门槛,回身关门。 看看面前的宦官,她脱了腕上的镯子递过去:“听说陛下昨晚睡得不好……我想去看看。” “太嫔太客气了。”宦官垂眸,并不接她递来的好处,抬手一引,“太嫔请。” 顾燕时跟着他往前走去。寝殿殿门一步步离得近了,她的心弦也一分分提起来。 伴着极轻微的一声响,殿门在她面前打开。门前绣金龙的黑底屏风映入眼帘,顾燕时深吸气,提步绕过屏风,向里走去。 偌大的一方殿中没有留下宫人,置于正中的香炉淡淡地散出青烟,拔步床拢着幔帐。 她的目光透过轻薄的帐纱,朦胧看到里面熟悉的人影。 顾燕时无声地缓了两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行至床边,她压制着心惊,小心地揭开幔帐。 苏曜蓦然睁眼:“谁。” 一瞬之间,凌意毕现。 下一瞬,他看清面前是谁,凌色倏忽消逝,笑意连同尚未散尽的迷离睡意一同浮上来:“母妃怎的来了?” 顾燕时低着头,一时想直言,又忍下去,轻道:“原是……原是想来还些债,听宫人说陛下昨晚睡得不好,就进来看看。” “哦。”他应声,将散开的锦被往里扯了扯,空出一块地方,“母妃坐。” 顾燕时依言坐下来,抬眸看一看,将琵琶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 斟酌了一下,她小心探问:“缘何昨晚睡得不好?” 苏曜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额上,阖上眼:“有些事耽搁了。” “哦。”顾燕时心不在焉地应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好似真的没睡好,脸上颇有疲色,一副无心多言的样子,细嗅还有些淡淡的酒味。 就她打量他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呼吸便已平缓了些,显在沉沉地往梦乡里坠。 顾燕时贝齿紧咬住薄唇,愈咬愈紧,直咬出一股腥甜,痛感蔓延至下颌。 稍稍往他跟前挪了两寸,她颤抖着伸手,摸向他的衣襟。 手指触及衣领的瞬间,她的手腕就被钳住。 他盯着她,如炬的目光里沁出两分探究的笑:“母妃做什么?” “我……”顾燕时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甫一动,就按住这种念头。 她垂下眼帘,被攥着手腕的手安然搭在他胸口上,反问:“陛下觉得呢?” 苏曜眯眼,凝视着她。 她佯作从容,声音放得极尽温柔:“这么多日了,我想……何必虚度光阴?” 他捕捉到她语中那丝微乎其微的颤栗,垂眸,手上猛一使力,将她拉至胸口。 又一翻身,她的惊叫不及出喉,就已被翻至床榻内侧:“陛下……”她声音发虚。 他逼视着她,一张狐狸般的面孔近在咫尺。 顾燕时心跳加速,砰砰砰,在胸中撞得厉害。 他勾唇,口吻慢条斯理:“想不到母妃竟喜欢白日宣淫这套。” 顾燕时冷气骤吸,面色顿白。 白日宣淫…… 她迟钝地意识到,这四个字漫说对当朝天子,就是寻常读书人,也不合礼数。 先帝晚年时荒淫无道之至,自不理会这些“虚礼”。但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忙要起身离开,刚坐起两分,又被他一把按回去。 顾燕时骇然望着他,水眸里的惊恐一重重加深。 苏曜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声冷笑。 他不再逗她,食指按在她下唇上。 她今日的妆容格外精致,还戴了他前两日送她的钗子。嘴唇染得如精巧的红菱一般,下唇的朱红上却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他翻过食指,目光淡睇着指尖沾染的血迹:“什么事让母妃慌到来投怀送抱?” “没有!”她脱口否认,抓住他按在她身上的手,想挣开桎梏。 “好。”苏曜挑眉,手上松力,任由她坐起身。 他冷淡地看着她,她很快逃到了床边,想溜之大吉。 他风轻云淡地开口:“那账清了,母妃日后不必再来见朕。慢走不送。” 话音落处,他清晰地看到她身形一僵。 顾燕时滞了滞,惶惑回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还不说?” 她心里打颤:“我……” 他现下的神色有些像他掐死岚妃那日的样子,在她看来很是恐怖。 于是她的话几度转到唇边,又总说不出来。 苏曜等了一会儿,等得烦躁。 便坐起身,扒拉了下她簪子上的流苏:“母妃不会是专门来扰朕睡觉的吧?”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共寝(“母妃这话说得,仿佛紫宸...) “……不是!”顾燕时忙摇头,苏曜笑一声,手指又碰了钗子上的流苏一下:“快说。” 他语气变得轻佻,神情也变得玩味。虽则讨厌,却不那么吓人了。 顾燕时定住神:“是我爹。他……几个月前就入了狱,如今……如今又动了刑。家里传来消息,说那些地方官是想要钱,可这几个月,家中已被消磨得不剩什么了。” 她声音轻弱,说得诚恳。说完,双手已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犹如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眼中满是乞求:“陛下救他一命,好不好?若真有罪,我们认罚就是,现下这样不明不白地关着,会耗死在牢里的。” 苏曜听得好笑,一条腿蜷起来,胳膊搭在膝头,悠哉地打量她。 夜里听林城禀完她家中的事情他就十分好奇,好奇她为何从不曾同他提过。 如今终是说了,却又说得如此克制,小心翼翼地说着“认罚就是”,怎么会有人一面与皇帝如此相熟,一面又心甘情愿地受这种委屈呢? 苏曜一时沉吟未语,顾燕时摸不准他的情绪,急切道:“帮帮我,好不好?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的。白日若不合适,那我晚上……” 他两指按住她的唇,笑意复杂:“母妃这话说得,仿佛紫宸殿是秦楼楚馆一样。” 就好像在秦楼楚馆里谈价。 顾燕时噎声,红着脸低下头。 他双手往脑后一垫,仰面躺回去,悠长叹息:“但这事啊……是不太好办。” 顾燕时不安地望着他。 苏曜含笑,闭眼:“亲一口。” “啊?”她愣住。 “亲一口。”他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不多,也一个字不少,说完就平心静气地等着。 顾燕时僵在那儿看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讷讷地往他跟前凑。 离得尚有好几寸距离,她已然满脸通红。 来与他行敦伦之乐,她鼓了一路的勇气。想着父亲的命要紧,她终是带着近乎视死如归的决绝走进了紫宸殿。 但现下他要她“亲一口”,说来是比那些事简单多了,她却知他又在有意戏弄她。 心底的羞意因而蓬勃而出。她离他愈近、将他眉目间那股恶劣的笑意看得愈是清楚,这股羞意就愈是浓烈。 是以在离他只余半寸的时候,她蓦地偏头,一吻只落在了他的脸侧。 苏曜睁眼,小母妃正慌乱地坐直身子,捂住脸,看也不敢看他。 他看着她手没能遮住的地方,欣赏那片红晕,轻啧:“母妃如此敷衍,看来也不是很急。” “很急的!”她的手即刻放下,眼睛望过来,杏目圆睁。 他撇嘴,只看着她,不作声。 她搭在裙子上的手一紧,又一松。反复几番,终于再度慢慢凑近他。但这回他没再闭眼,却看到她在尚于两寸的时候闭了眼睛。 闭上眼睛看不到,羞意到底轻了不少。她柔软的薄唇很快触在他的唇上,苏曜低笑,趁机抬手,一把拢住她的后背。 顾燕时慌忙睁眼,即想起身,却被他箍住。 他舌尖轻舔了下被她沾染了殷红的唇,满意的笑意流露。 顾燕时避开他的注视:“救我爹。” “嗯。”他应声,“朕会调案卷来看。但救他的命,有个要求。” 她只道他还要她做什么,紧张抬眸,等他发话。 他说:“不能有人命害在他手里。否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好。”短暂的怔忪之后,她连连点头,“好……应当的。我……我相信我爹不会。” “那就好。”苏曜勾笑,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不过母妃若真想好了,晚上还是可以来。” 顾燕时薄唇轻颤,绷住。 她躲避着他的打量,低如蚊蝇地问他:“陛下刚才说账清了,作不作数?” 他挑眉:“自然不作数。” “喔。”顾燕时垂头丧气。 她原也知道他那话是激他,只是心存侥幸而已,侥幸被打破的瞬间还是失落。 罢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一了百了。 苏曜嘴角轻扯:“母妃不打算说点‘君无戏言’之类的话吗?” “那有什么用。”她扁着嘴,“我又不能去衙门告你。” 哦,学聪明了。 苏曜笑出声:“很对。” 说着又忽而一施力,再度将她翻到床里去。 他拢着她,安然闭眼:“让朕抱一会儿。睡了。” 语毕,他扯了个哈欠。 顾燕时看看他,心下稍稍有点歉意。 被他这一番逗弄,她都忘了他先前是在补觉了,是她扰了他的清梦。 她于是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睡去。 可是…… 可是她不困呀! 念在他刚刚肯帮忙的份上,她稳住心,耐心地等着。 苏曜嗅着怀中美人的清香缓缓睡去,笼罩梦境的迷雾散开,又是一片熟悉的情境。 是那个新年。 同一个新年出现过太多次,他几乎立时便知这是梦境,却醒不过来。 那年他还很小,还不满六岁。年初四那天,宫里年纪相仿的几位皇子聚在一起玩了大半日。 因着他已跟着大哥苏昭在东宫待了近两年的缘故,从前对他看不上眼的哥哥们也不大欺负他了。他玩得跟高兴,回东宫时天色已然很晚。宫人劝他先去用膳,可他觉得该先去见大哥,告诉大哥他回来了,就跑去了书房。 走进书房所在的院门,他就闻到一股药香。 昏暗的天色下,苏曜他抬起头,视线直投到书房的外屋中。苏昭刚好就在外屋,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见他的时候,多少愣了一下。 然后,苏昭笑起来,那笑容如平日里一般无二。当时他太小,没能看出笑容之下那一丝隐约的决绝,见大哥迎过来,他只一门心思地想告诉他今日玩了什么。 苏昭耐心地听了会儿,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十二弟,哥跟你说点事。” 苏曜点头:“什么事?” “一会儿……哥哥要办些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办成。” 他便问:“哥哥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苏昭笑起来,垂眸,那笑容又淡去了些,“只是若是不成,大哥日后可能就没法照顾你了。你生母走得早,从前也没少挨欺负。若是……明日晌午前不见我去找你,你就拿着这个……”苏昭边说,边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 在苏曜的记忆里,那块玉佩是大哥一直戴着的。 “你拿这个去找母后。你告诉她,你会帮我报仇。”苏昭道。 苏曜一滞,多少觉出了些不对,不安地看过去:“报什么仇?” “你这么说就是了。”大哥的手拍在他额头上,“不是真要你报仇,是这样说对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记住了吗?” “哦。”他点了头。 大哥不放心,又提醒他:“母后若细问,你别告诉她是我教你这么说的啊……” 他不满地皱眉:“我又不傻!” “不傻就好。”苏昭满意地笑起来,轻松道,“去用膳吧,晚上早些休息。” 苏曜一时迟疑,追问的话已至嘴边,却猛然惊醒,后脊尽是凉汗。 十五年了,他总在后悔,自己怎的没把追问的话问出来。 他那时不曾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会那样突然而然地就没了。 苏曜深吸气,茫然地张望四方。 天色已然昏暗。他睡觉时惯不喜欢在殿里留宫人候命,便也无人敢贸然进来掌灯,四下里昏昏沉沉。 怀里的小美人察觉他气息的变化,美眸一转,张望过来。 他一时不及反应,定睛细看一眼,才认出来:“母妃。” 顾燕时推了推他拢在她身上的手臂:“陛下睡了大半日了。” 他从噩梦里勉强抽出神,问她:“母妃怎的不走?” 她低头:“怕扰醒你。” 说话间他胳膊挪开,她终于得以翻了个身,侧躺过来,暗自舒展了下发僵的腰背。 他薄唇微抿,有意想将脑海里的画面摒开,便定住心,勾起笑来:“晚上了。” “嗯。”她随口应声,将肩头也活动了一下。 身子骤然被一压,他猛地吻在她唇上。 “唔——”顾燕时美眸圆瞪,这才意识到他那句“晚上了”是什么意思。 晚上了,不再是“白日宣淫”了。 这么急?! 她愕然,自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待他一吻终了,她立时道:“先吃些东西吧!” 他自然捕捉到了她语中那份拖延,眉头挑起:“今日是母妃主动投怀送抱,又如此顾左右而言他,委实不太合适。” “我没有……”她打着颤,慌忙摇头,认真地告诉他,“陛下有四五个时辰没用膳了。” 他神情不动,不咸不淡得睇着她。 “我……我也得先去沐浴更衣,对不对?”她又道,将心一横,闭上眼睛,“陛下先用膳,我又跑不了。等沐浴回来……万事都听陛下的,好不好?” 这回,他听出她是认真的。 尤其是她紧闭眼睛视死如归的样子,一看就并非缓兵之计。 可是,至于吗? 一度春宵,又不是千刀万剐。 苏曜嘴角轻扯:“母妃请便。” 顾燕时暗自松了口气,睁开眼睛又忽而想起什么,断声道:“陛下不许进汤室!” 苏曜下颌微抬,看着她,不说话。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事成(苏曜大坏蛋!...) 顾燕时与他四目相对, 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盼他点头,许诺不在她沐浴的时候偷看。 可他就不给她反应。 她没办法, 咬一咬唇,撑身下床, 绷着张脸,明显在赌气。 苏曜暗自啧声:小母妃脾气真的好差啊。 . 顾燕时步出寝殿, 就找到御前掌事张庆生说了自己要沐浴更衣。一句吩咐原是不难,可她一个太嫔在紫宸殿沐浴,任谁听了都能猜出她要做什么。 顾燕时于是一张口就红了脸, 短短的几个字, 硬是越说声音越低。 张庆生却毫无意外之色, 垂眸一揖:“诺,太嫔稍候。” 言毕, 他带着宫人领命而去。 顾燕时独自等在内殿之中,也就等了约莫半刻, 就有宫女入了殿,至她跟前一福:“汤室备好了,太嫔请吧。” “好。”顾燕时颔一颔首,“有劳了。” 说罢她起身, 随着那宫女往汤室走。 紫宸殿的汤室设在后殿,若不想从外头绕路,内殿后的小门外还有条窄道可过。 窄道只几丈长,不多时就到了汤室门口。宫女为她推开门,氤氲的热气扑出来, 顾燕时深吸了一口气。 “我沐浴时不喜欢有人在屋里,姑娘不必随我进来了。”她轻声道。 那宫女垂眸:“那奴婢候在外面, 太嫔有事唤奴婢一声。” 顾燕时却又说:“也不必……你自去忙吧,我不打紧的。” 那宫女迟疑一瞬,抬眼扫见她满面别扭的神色,心领神会。便不再说什么,福一福身,径自告退。 顾燕时松气,步入汤室,回身关上门。 房门严丝合缝地关好,她又四下看了看,拿起立于门后的门闩,从内里将门闩了起来。 苏曜在朝堂上是正人君子,私下里就是个登徒子! 可俗话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 经了上回,她长了记性,便不会在同一件事上栽跟头! 门闩牢了,顾燕时转身走向汤池。 紫宸殿的汤室,与她欣云苑的汤室很不一样。 欣云苑中的汤室不过是一间寻常的房间置上沐浴所用的木桶,配以妆台、坐凳、衣柜等物便罢。 紫宸殿的这方汤室却是专门修建的,没有木桶,沐浴之处是一方长宽皆有两三丈的汉白玉池。池子四面沏有石阶,以便沐浴时进出浴池。 池边两尺的地方,一圈银灰色细绸从殿顶悬挂下来,用以遮挡浴池。除此之外,浴池旁还有香炉,缱绻散开的香气与池中热气混合在一起,好似一片如梦似幻的人间仙境。 这样的汤室不是小嫔妃能用的,顾燕时从前从不曾见过。她一时有了些莫名的不安,缓了好几口气才强定住心神,沉默无声地褪了衣衫,一步步走到池子里去。 行至合适的深度,她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设想一会儿要面对的事情,心里又羞又怕。 她曾听到母亲跟别人慨叹,说男人最爱干的两件事情,“一乃劝妓从良,二为逼良为娼”。 那时她太小,并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现下方知,可不就是这样! 苏曜分明有自己的嫔妃,却非要来招惹她这个庶母,兴致勃勃地戏弄她,一步步地逼她就范。 男人真奇怪。 苏曜大坏蛋! 顾燕时心里越想越气,信手从放在池沿上的竹篮里抓了把花瓣,狠狠按进水里。 花瓣惨遭摧残,有气无力地悬在池中半深处。顾燕时不知不觉地用手指轻戳着玩了起来,忽闻有吱呀声轻轻一响,她心弦骤紧,猛然回身。 视线穿过池子四周围悬挂的细绸,她依稀能看见方才闩住的房门…… 依旧好端端地闩着。 许是听错了。 顾燕时松了口气,转回身,继续摆弄花瓣。 苏曜光着脚,从侧旁消无声息地绕到她背后,伸手将帘子揭开一条缝,香肩雪颈蓦然入目。湿漉漉的乌发垂在身后,像上好的绸缎。 他衔笑,饶有兴味地驻足欣赏。 很快,他注意到她放在身前的手在水中一上一下的,牵动得肩膀都颤。 在玩什么啊? 苏曜眯眼,又往前踱了两步。 顾燕时手上专心地戳花瓣,心里专心地骂苏曜,全未察觉有只大狐狸已凑近了。 直至背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句:“在玩什么啊?” 顾燕时浑身一颤,猛地扭头。 ——正对上一张大狐狸的脸。 她窒息,下一瞬即意识到自己现下丝缕未着,头蓦然转回来,双臂抱紧在身前。 苏曜勾笑,并不做什么,目光越过她香肩落下去,看到她紧按在胸前的纤纤玉手剧烈打颤。 顾燕时呼吸不稳,身上一阵阵发寒,一动都不敢动。 好半晌才勉强定下来三分,她咬着牙问他:“你……你如何进来的?” “推窗户啊。” 他端是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顾燕时双颊红透,外强中干地斥他,“陛下堂堂天子,怎能这样……” “谁说天子不能翻窗户啊?”他反问。 她被问住了。 然后,他点了下她瑟瑟发抖的肩:“水冷了?” “没……”她一下连抖都不敢抖了,“不冷。” “哦。”苏曜点点头,“不冷就好。” 说罢,他站起身。 顾燕时不及松一口气,就闻水声一响,他一脚踏进水里。 她愕然望着他。他没穿鞋袜,但一袭常服还在身上,浅淡的银白绸缎在光火映照下反着淡淡光泽。 可他就好似没意识到这些似的,大喇喇地一步步走下石阶。 在他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她蓦然回神,紧抱着自己,迅速后退:“你干什么!你出去!” 苏曜:“我不。” “你……你滚!”顾燕时羞怒交集。背后忽被汉白玉一硌,她退无可退,面上更红得直要沁出血来。 眼前不比当日。 当日的小小浴桶里浮满了花瓣,将她的身子尽数遮住。现下这宽敞的浴池却毫无遮盖,他什么都看得见。 她一颗心跳得混乱,脑中嗡鸣不止,僵硬地看着他步步踱近。 温热的池水浸湿了他的衣衫,连没浸到水里的部分也在他行走间逐渐沁上了斑驳的湿意。 很快,他眉宇微微皱起。 好似嫌这份潮湿难受,他信手解了腰封,甩在一旁。 顾燕时怔怔看着,腰封落在水面,一时未沉,软趴趴地漂着。 下一刹,她蓦然回神,慌不择路地向岸上逃去。 慌乱之中本就容易变得笨拙,她护在身上的手又不敢放下,速度更快不起来。 是以刚迈出一步,她从背后被一把环住腰。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一举将她挡回水中。 “啊!!!”顾燕时尖叫出喉,浑身挣扎不止。腰际又一硌,她再度抵在石阶上,终于再顾不上遮挡什么,拼尽力气推他,“苏曜你……你放开我!这地方不行!你不要胡来!” 苏曜外衣已褪,只余一身雪色的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透出几许浅淡的肤色。 他任由她推打,纹丝不动,一手仍揽在她腰后,墨色的眸中沁出玩味的笑意:“朕若偏喜欢这地方呢?母妃能怎么办?” “ 你放开我!”顾燕时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被他这句话放大到了极致。 她并未反悔早些时候做出的退让。 只是想起先帝,想起那两个让她生不如死的夜晚,她就很怕。 她想若在这地方行事,必定比在床上更要难熬千倍万倍,眼眶一酸,泪水就淌下来。 “这么爱哭,怎么当长辈呢?”苏曜闲着的那只手伸来,捏住她的下颌。 四目相对,浑身紧绷。 他眯眼,神色淡泊地睇着她。 幼兽面对天敌时的浑身僵硬,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怔忪两息,她薄唇又颤起来,眼泪却忍住了,在眼眶里打着转:“你……你会杀我吗……” 她带着哭腔问。 原是怕这个? 他忽然觉得好笑,嗤地一声:“不是说过了,朕不乱杀人,母妃不信?” 顾燕时咬住嘴唇。 是的,她不信。 相处越久,她越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样的他说出的话,傻子才会信。 可他似乎并未真想听她答案,忽而俯首,蛮横吻来。 离得太近,顾燕时不及躲避,伴着一声呜咽,薄唇已被他衔住。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紧咬的贝齿,霸道地探入其中,随心所欲地品尝掠取,揽在她背后的手仍紧紧箍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她早已慌到极致,方才与他说话耗尽了强撑的最后两分清醒。是以在他这样嚣张的时候,她半分反应也做不出,更注意不到他另一只手已垂入水下,无声而利索地抽掉了腰间的一根系带。 她只在铺天盖地的吻中突然感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腿上一触。 顾燕时杏目圆睁,手又拼尽力气推了他,她还下意识地想往下看,却被他及时按住脑后,动不了一下。 一吻恰在此时终了,他一松,她大口吸气,凉气灌进来,冲得恐惧无处安放。 她于是鬼使神差地扑在他肩上,一口咬下去。 “嘶,母妃——”苏曜轻轻吸了口气,身子一倾,将她撂倒在石阶上。 顾燕时一声惊呼,只觉自己要狠狠摔下,慌忙闭眼,一只手却恰到好处地垫在了她的脑后。 紧随而至的,是他覆下来。 他再度吻住她,眸中却多了两分凌色。 他好似将她留在他肩头的那一排小牙印当成了挑衅,顿时没了与她循序渐进的心思,转而直入正题。 顾燕时的心砰砰跳着,紧咬牙关,仍禁不住一声呜咽。 好长一段时间,她的感觉有口难言。 她的脊背抵在汉白玉石阶上,虽有温水寥作几分缓和,也仍被硌得生疼。 可若除却这份疼不提,她竟觉得有些舒服。 这份意外的舒服又让她愈发紧张。她一壁沉醉其中,一壁愈发克制不住地回想过往的痛苦,提心吊胆地等着那份痛苦到来。 那份痛苦迟迟不来,她渐渐地有些熬不住了,腰酸背痛齐涌到极致,让她觉得好累。 怎么能这样久,还是在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硌人的地方。 她惶惑地任他摆弄着,终于,等到了那一缕不同寻常。 苏曜蓦然松劲,看看她额头颈间的细汗,知她累了,将她拢起来,搂在怀里。 她瑟缩了一阵,声音打颤:“结……结束了?” 苏曜蹙眉,低头看了她一眼,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嫌太快? 不会吧。 他定住心神,与她额头相抵,故作平静地问:“母妃什么意思?” “就是……”泪珠又在小母妃眼中打起了转,很快坠落下来,滴到池中,“怎么……怎么不痛。”她小声问他,声音越来越低,茫然却越来越重,“为什么……” 她尝过那种痛。 那种撕裂般的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先帝第二次召幸她之后,她断断续续地出了三日的血,痛得下不了床。 她以为事情都是那样的。 苏曜眼眸微眯,无声地吸了口气。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怕——原来是怕这种事,不止是怕他。 他忽而心疼,俯首吻在她额角,一直滑落侧颊,斟酌着告诉她:“不该痛的。” “你骗我……”顾燕时怔怔,下意识地反驳。 他低笑:“我怎敢欺瞒长辈?” 她一滞,不及判断有了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他所言更可信还是更不可信,眼前情景陡然一转,他已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苏曜大步流星地行上台阶,走出那一圈帘子,将她放在椅子上。信手摘下木架上的浴衣,在她身上一裹。 定睛看看,他摒不住想笑。 紫宸殿不仅没有她的衣裳,连嫔妃的都没有。这身浴衣是他的,裹在她身上又大又长,衬得她人更加娇小。 他看了不多时,她就伸出手,也往那木架上够。 眼睛却不肯抬,一双明眸死死盯着地面。 “唰”地又拽下一件浴衣,顾燕时指尖轻颤着往前睇:“你……你穿衣服!” 苏曜微怔,忽而意识到她为何不敢抬眼,笑了两声,将浴衣接了过去。 他认认真真地将浴衣穿好,顾燕时终于松了口气,却不知该说点什么,犹自怔着。 他蹲身,慢条斯理地将她身上的寝衣也穿好系好。而后再度将她打横抱起,向房门走去。 顾燕时脑子里还发着懵,一时连挣扎也顾不上了。苏曜信步出门,穿过那条狭窄的过道,又穿过灯火通明的内殿,直入寝殿。 待他把她放到床上,她终于从疲累中回过些神,马上往里侧一滚,裹住被子,裹得紧紧的。 一副生怕他再动手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惊魂不定,轻哂:“睡吧。” 她怔怔:“我是不是该……该回欣云苑?” 苏曜眉宇一挑,蹦出两个字:“有病?” 顾燕时哑然,凝神细想,便知自己这话是很奇怪。 她只是私心里觉得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丢人罢了。 好像此时溜回寿安宫就能掩人耳目,又或自欺欺人。 可稍作细想,她就知那是没什么用的。 若悠悠众口可以挡住,她睡在这里也不打紧;若挡不住,她从前成日成日地待在紫宸殿,就已没的遮掩。 她于是不再吭声,苏曜安然躺下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没打完,他就看到小母妃闷着头要下床。 真要回欣云苑? 他皱皱眉:“母妃,外面很冷。” “我知道。”顾燕时喃喃道。 踩上木屐,往衣柜走:“头发都没擦,不好睡的。” “哦。”他了然,枕着双手悠悠看她。 她双颊仍蕴着微红,在衣柜前蹲身,沉静地寻出一条安静的帕子,就那样蹲在那里慢慢绞起了头发。 她乌发厚实,适才又几乎完全没有擦过,一条帕子很快就已浸湿。她便又摸出一条,继续绞干。 如此前后用了足足四条,她满意了,终于站起来,将四条帕子都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静静地折回床榻。 浴衣太长,她拎着衣摆,走得小心翼翼。 苏曜衔笑,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改日让宫人备两套母妃的衣裳放在紫宸殿吧。” 刚走到床边的顾燕时身形一僵。 他这话里的意味,似是想让她常来。 她下意识地心生胆怯,拎着衣摆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问他:“君无戏言。账已清了,对不对?” 苏曜眸光微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扫她一眼,目光移开:“清了。其他的事情,随母妃的意思吧。” 语毕他便翻身背对向她,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 顾燕时低着头自己闷了闷,轻手轻脚地回到床榻里侧去。 她刚躺下,他的手又伸过来,把她搂住。 他口吻不善道:“明日朕会下旨尊母妃为静太妃,再把你父亲的案卷调来。” 她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这哆嗦从何而来,露出嫌弃:“只是寻常的尊封,不是追封。” “哦……”她松气。 “快睡。”他再度打了个哈欠。 顾燕时乖顺地闭上眼。约是因为方才已将礼义廉耻都扔进了水里,她已无所谓被他搂着,心中十分平静。 她这般静心阖目,疲累感顿时涌得更烈。她很快便被席卷而来的倦意拖进沉睡之中,呼吸平静,羽睫在眼下覆出一小片好看的弧度。 睡得倒快。 苏曜不满地撇嘴,看着她沉静的睡容,心下气恼的避之不及,又心疼她适才的茫然发问。 她遭过他不曾设想的罪。 那老东西,对她做过什么啊? 苏曜无声一喟,抬手抚过她的睡容,又鬼使神差地碰上她的睫毛,碰了一下又一下。 这本是故意扰她清梦,可她就是不醒,总是眼帘颤上一颤就又睡过去,连身都懒得翻一下。 他努力几番之后只得放弃,悻悻收手,翻成平躺,盯着幔帐顶子腹诽。 什么小母妃,就是个小傻子。 他是天子,大权在握,可她竟一副账清了就不肯再来的口气。 他对她的这份心,若分给当初的嫣太嫔半分,嫣太嫔都不知会有多殷勤。 偏她对他避之不及。 他忽而觉得,他自己也傻。 父皇留下的貌美妃嫔不少,便是能因“来路不明”而使他注意的,怕也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怎的就偏生觉得这样一位最有趣? 苏曜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懊恼,俄而又翻过身,眸光凛凛地盯着她。 或许早就该掐死她。 现下他有些下不了手了。 真是自找麻烦。 . 顾燕时沉睡一夜,翌日天明,因阳光刺目才醒过来。 苏曜这日起得也不太早,过年这些天没有早朝,他很愿意睡个懒觉。 是以看到顾燕时转醒的时候虽已日上三竿,他也仍正用早膳。一小截清脆的咸菜在嘴里嚼得嘎吱嘎吱作响,他舀粥吃了口,问她:“母妃睡够了?” 顾燕时含糊地“嗯”了声,就听到他吩咐宫人:“侍奉母妃更衣。” 听到这话,她的神思倏然清明了三分,想起自己昨夜的事。 昨晚她原是裹着他的浴衣躺下的,但那浴衣原就半湿,睡到半夜她觉得不舒服,就在半梦半醒里迷迷糊糊地脱掉了。 也就是说,现下她没穿。 眼见宫女上前,顾燕时忙道:“不必……” 两名宫女脚下一顿,她紧紧盯向苏曜,恳切道:“让他们都出去,我自己……我自己来。” 苏曜点了下头:“都退下。” 满殿的宫女宦侍无声地欠身,迅速往外退去。 然后,苏曜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母妃一拱一拱的。 她不好意思直接坐起来,在费力地用脚趾去够在熟睡中已被蹬到脚下的浴衣。 费了半天功夫,终于够到了,她又将腿一弯,脚趾夹着浴衣从锦被中往上送了些,而后伸手接过,从被子中抽了出来。 苏曜看到此处才知道她在做什么,挑眉屏住笑,信手磕了个鸡蛋。 顾燕时草草将浴衣一裹,下床拿起床角处放着的干净衣裙,就往屏风后跑。 苏曜无声地放下碗筷,气定神闲地也走向屏风。 屏风后置有铜镜,旁边还有架子小桌,以便盛放衣物。 他走过去的时候,顾燕时已将衣服放在小桌上,浴衣褪下来,散落脚边。 他原是不怀好意而来,目光落在她的后背上,却神色一凝。 “……朕一会儿传医女过来。”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顾燕时立时意识到自己后面毫无遮挡,蓦地转过身。 下一瞬又想起前面亦毫无遮挡,她“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又背回去:“你……”她切齿怒骂,“滚开!” “母妃怎么总骂人啊。”苏曜轻啧,上前双手在她肩头一扶、一转,令她背对向铜镜,“母妃自己看。” 顾燕时扭头,这才注意到原本白皙的后背上多了两条红痕。 是被汉白玉阶硌的。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妙仪(“太后恕罪、静太妃恕罪!...) 两条红痕都是皮肤下沁着殷红的血点, 很显眼,却不痛。他若不让她看,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顾燕时薄唇一抿, 口吻生硬:“我回寿安宫再传医女。” “嘁。”苏曜摇摇头,“随意。” 说着搭在她肩头的手却往下一垂, 十分恣意地在她腰下三寸的柔软处一拍。 啪地一声微响清脆,顾燕时顿时羞怒并生, 狠狠瞪去:“你!” “嘻。”苏曜对手感很是满意,咧嘴笑了声,便气定神闲地走出屏风, 继续用膳去了。 顾燕时缓了好半晌, 发烫的脸颊才恢复如常, 咬牙切齿地继续穿衣。 待她从屏风后绕出去,他便唤了宫人回来, 侍奉她盥洗。 她洗完脸,他仍在不紧不慢地用早膳, 随口吩咐宫人给她添碗筷。 她当即道:“我回去了。” “不饿吗?”苏曜品着她语中那份避之不及的意味,轻啧,“母妃慢走。” 她颔一颔首,毫无犹豫地往外走去。 他抬眸,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的背影。 他的心绪在慢慢动摇,觉得从前或是自己想多了。她这般巴不得与他速速两清的态度,越看越不像欲擒故纵。 可若真是他想多了,先前的许多事情就没道理。 苏曜一语不发地思索着,自顾自又吃了口粥。 . 顾燕时走出殿门, 兰月就迎了上来,打量着她的脸色探问:“如何了?” 顾燕时轻轻点头:“都好。” “那主君……” “陛下说今日就会着人调案卷来。”顾燕时低着头, 思量道,“只消这消息传回去,那些人知道陛下亲自盯着,便不会再敢妄动了。至于放他出来……”她咬了下唇,“陛下说若爹爹手上没犯人命,就可以。” “主君不会的。”兰月笃然,而上已难掩喜色,“太好了,谢天谢地,可算了了一桩大事。”边说边挽住她的胳膊,“姑娘回去好生歇一歇。” 言毕她就招手,示意宦官们将步辇抬进一些。 可顾燕时摇头:“我想走一走。” 兰月浅怔,即道:“好。”就不再多言,静静地跟着她回寿安宫。 顾燕时一路无话,脑海中一时是昨夜的热烈,一时又是岚妃的死状。 继而又想起她问他这种事若来日东窗事发该当如何自处的时候,他只说:“管那些做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毫不怀疑,她迟早要死在这件事上。 或许不是他动手,可她总会难逃一死。 但父亲已没事了。 百善孝为先。能用自己的命换父亲一命,她觉得值得。 顾燕时如此乱想了一路,行至寿安宫宫门处才蓦然想起琵琶落在了紫宸殿。 她忙侧首告诉兰月:“我忘了将琵琶拿回来,你一会儿帮我取一趟吧。再帮我求一副避子的药,免得……” 不及她说完,兰月抬眸,一拽她袖角。 顾燕时顺着她的目光往寿安宫宫门处看去,一宦官正稳步行来,迈出门槛,朝她一揖:“太嫔安好。” “公公。”顾燕时垂眸,那宦官拱手:“太后懿旨,尊封您为静太妃。您若没旁的事,这便去慈安殿听旨吧。” “好。”顾燕时点一点头,示意兰月先依她所言去紫宸殿,独自步入寿安宫宫门,就随那宦官赶去见太后。 慈安殿里如旧肃穆,太后端坐在寝室在茶榻上,听闻她来了,沉声:“请她进来吧。” 很快,顾燕时就入了殿门。 在太后的威仪之下,她总有些说不出的慌张,又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添了几分心虚。 行至太后身前就敛裙下拜,她连眼帘都不敢抬一下。 太后也并不与她多言,睇了眼身侧的掌事宦官,那宦官就上了前,朗声宣旨。 懿旨读罢,顾燕时双手接过,再行叩拜:“臣妾谢太后恩典。” “免了。”太后神色恹恹,正欲摆手让她退下,又一宫女入了殿,福身:“太后,张妙仪前来问安。” 太后神色微凝:“这倒是位稀客。”说话间,她的目光在顾燕时而上一转,宽和道,“静太妃先坐吧,与哀家一同见见。” 顾燕时大有想逃的心,却不好直言,只得福了一福,依言落座到茶榻另一旁。 太后对张妙仪的求见分毫不急,从容不迫地吩咐宫人给顾燕时上了茶,才道:“传。” 门边的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张妙仪入了殿。 与顾燕时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明显地怔了一瞬。旋即又低下眼睛,低眉顺眼地行上前见礼:“太后万安。” 顾燕时垂眸不言,静等太后发话,私心里盘算着后宫的关系。 苏曜尚未大婚,也还不曾大选过,后宫的几个妃嫔都是他昔年为太子时太后给他选的。 而这位张妙仪,她曾听说过——那是她欠下“巨债”后不久,第一次在紫宸殿用午膳的时候。 那时淑妃前来求见,同行的就有这位张妙仪。只是张妙仪不曾进殿,现下便是她头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人的样子。 不得不说,张妙仪生得十分美艳。红唇皓齿,明眸善睐,眼尾处扫着的一抹嫣红更勾勒出几许妩媚。 “免了。”太后抬一抬手,而上含着笑,“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事?” “没什么事。”张妙仪低着头,笑容含蓄,“来向太后问个安罢了。” “兜什么圈子呢?”太后摇摇头,“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挑你们的礼,你们平日来的少,哀家也自在,原是人人都好的事情,咱们心里都清楚。如今你既有事求过来,已是扰了这份清净,又何必再绕圈子?” 语中一顿,又道:“说吧,哀家听听能不能帮得上你。” “臣妾……”张妙仪而显迟疑,美眸一转,视线落到顾燕时而上。 顾燕时见状,道是有什么事不便让她听,就想走。 可她刚要开口,太后已先道:“你看静太妃做什么?有话说就是了。静太妃是长辈,在此处陪哀家说会儿话,难不成还要为着你的事避开?” 这话说到末处,很是多了几分沉肃。 张妙仪神色一紧,忙说:“臣妾不敢。” 继而狠狠咬了下唇,迅速打量了眼太后的神情,低声探问:“静太妃……这是已尊为太妃了?” 顾燕时一滞。 太后锁眉:“是,怎么了?” “太后……”张妙仪而色微白,敛裙跪地,却是朝顾燕时一拜,口道,“臣妾有几句冒犯的话,但为着圣上清誉……还请太妃莫要怪罪。” “清誉”两个字搬出来,顾燕时便猜到张妙仪想说什么了。 她不禁屏住呼吸,余光一扫,只见太后眉头皱得更紧:“你如今是愈发精明了。一边明知是冒犯人的话却仍想说,一边又逼着人家不得怪罪。哀家懒得看这一套,你若再吞吞吐吐,就退下。” 太后原就生了张庄严的脸,这般严厉起来,谁见了都要胆颤。 张妙仪惶然一拜:“太后息怒!”继而直起身,神色紧绷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妾觉得尊封静太妃一事不妥。宫中……素有传闻,说她……说她……”她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下手心,才继续说下去,“说她蛊惑君心,祸乱宫闱!” 顾燕时闻言,搭在榻桌上的手也暗暗扣紧。 张妙仪再拜:“若只是传言也还罢了,可臣妾细想……这事确是不对。先帝妃嫔众多,那许多太贵人,何以就她一人突然而然地尊封了太嫔?太嫔之中,更不乏资历深厚有儿有女的,又何以只有她被尊封太妃?臣妾知晓太后视陛下如己出,可这事……这事……” 她最后一次深拜下去:“这事太后万不能听陛下的!” 这一席话,说得既不卑不亢,又有理有据。 顾燕时无声地深呼吸,抑制住心慌,抬眸打量太后的脸色。 太后并未看她,睇着张妙仪的眼中多了一缕阴沉:“宫人们长日无聊乱嚼舌根,你尽听尽信也就罢了,还敢到哀家跟前来,议论长辈们的事。”她稳稳执盏,抿了一口,“看来这如今的后宫,规矩颇有欠缺。” 张妙仪听出太后口吻不善,神色顿慌:“太后……” “哀家问你。”太后压过她的争辩,“那些闲言碎语,你是听谁说的。” 张妙仪哑了哑:“是……是臣妾身边的宫女……” 太后:“源头呢?” “她……”张妙仪不知太后缘何这样问,茫然低头,“臣妾不知。” “好的很。”太后下颌微抬,居高临下地睃着张妙仪,“杖责二十——这个数你记着。哀家给你十二个时辰,去问去查。你若查的着,就替哀家把这顿板子赐给那碎嘴的。若查不着——” 太后又饮了口茶:“明日的这个时候,你自己去宫正司领罚。” 张妙仪的脸色唰然惨白,额上冷汗沁出,涔涔而下。 “太后……”她怔然望着太后,似不敢信自己听到的。 杖责,责罚宫人不算稀奇,却很少落到嫔妃身上。 太后缓了口气,神色淡淡地又告诉她:“静太妃的事,哀家给你一个明白——哀家年纪大了,在宫里闷着没事做,素日与几位老太妃闲聊,无非就是些悲春伤秋之言,听多了也烦。静太妃年轻活泼,哀家图她在身边能逗个趣儿,这才给了她一个尊位。” “却不曾想。”太后眸光一凌,语气骤然狠厉,“这么点事,如今竟还要看你的脸色,要与你解释了?” “臣妾不敢!”张妙仪惊惶叩首,“太后恕罪、静太妃恕罪!臣妾……臣妾不敢了!” 她连声谢罪,端是想求太后收回方才的话。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太妃(相较于杀了她,他更愿意把...) 太后不再开口, 眉心皱出两条细线,不耐愈发分明。 张妙仪见她无意容情,将心一横, 顾不上什么耻辱,膝行至顾燕时面前:“静太妃……静太妃开恩……” 她伸手拽住顾燕时的裙角, 抬头望着她,泪痕满面, 煞是可怜:“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臣妾再不敢胡言了!” 顾燕时低着头,小腿悄无声息地将裙摆往后一压, 从她手里拽出来。 杖责难熬, 除却疼痛, 更是丢人。 可张妙仪是冲着她来的,若事情不按住, 要的就是她的命。 她还没有心善到能这样以德报怨。 “静太妃!”张妙仪连连叩首,太后不欲再多听, 抬眸生硬道:“请妙仪回吧!” 此与一出,两侧就有宦侍沉默地走上前,把住张妙仪的肩头往后一拖,转而架起, 就往外走去。 “太后,太后!”张妙仪不甘心地拼力挣扎,双手也一味往前伸着,却敌不过宦官们的力气,很快就被拖出了殿。 顾燕时竭力地平心静气。 她全然明白张妙仪的绝望。太后看似给了她两样选择, 但以张妙仪的位份,手中并无什么实权可言, 要查谣言的出处谈何容易? 所以从太后说出那番话开始,这顿杖责张妙仪就已注定逃不掉了。 殿中寂静一瞬,顾燕时又听太后说:“哀家有话跟静太妃说,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施礼、告退。顾燕时一语不发地看着太后的神色,待得殿门关阖便离了席,敛裙跪地。 她十分安静,没说一个字,只摆出了十分恭顺的姿态。 这是她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已学会的。那时后宫新宠不断,斗争也不断,她索性任由自己谦卑怯懦,心高气傲的宠妃们一看就知她成不了大气,也就没心思针对她。 现下,她只盼这样的乖顺能让太后少骂她两句。 至少别顺手也赏她一顿板子。 却听太后道:“你起来,坐下说话。” “诺……”顾燕时应得发虚,低着头立起身,落座回去。 太后沉息,目光淡看着殿门:“你知不知道哀家为什么罚张妙仪?” 顾燕时浅怔,即刻绞尽脑汁地思量起答案。 她想到了许多可能,却又觉得哪个都拿不准,终是老实道:“臣妾不知。” “你倒实在。”太后轻哂,“皇帝那工于心计的性子,也不知看上你什么了。” 这话令顾燕时一慌:“太后……” “行了,慌什么。莫不是觉得这点事还能瞒过哀家的眼睛?”太后摇头,“哀家是过来人。昔年先帝昏聩成那般,哀家纵使当了几十年的一国之母也做不得什么。如今,又怎好怪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不能约束皇帝?” 顾燕时愣住,望着太后,不免有几分讶色。 太后轻笑,眼角的皱纹里沁出寒涔涔的蔑意:“这些男人大权在握,却行事不端,惹出乱子就想把罪责推到女人身上,没有那样的道理。你虽是太妃,年纪却比皇帝还要小上几岁,又没有家世撑腰,自是只能任由他拿捏,这哀家看得明白。” 顾燕时低着头,极轻地应了声“是……”,又不免困惑道:“那张妙仪是……” 杖责之刑轻易不会赐到嫔妃身上,这责罚得很重了。 太后面色冷淡:“哀家罚她,是因为她糊涂得无药可救,只得硬堵住她的嘴。呵,皇帝行事悖乱惹出这样的事,她倒只知怪到你头上,一口一个‘蛊惑君心’‘祸乱宫闱’,把皇帝摘得干干净净,真是笑话!论身份年岁阅历,你若要为此事担上罪名,皇帝就当被千刀万剐了才是!” 这话中显有对皇帝的怨怼。 顾燕时听得心惊,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应,私心里却很认可其中道理。 就是呀!论年纪她比苏曜还要小上五岁,论权势更不及他分毫。 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她自问算不得什么贞洁烈女,可也总没道理将错处尽数归到她身上,倒好像他一个正人君子只是被她玷污了一样。 太后长缓一息:“你日后便安心吧。哀家与你虽没什么交情,却不是个糊涂人,不会平白为难你。其余的……”她顿了顿,“哀家也管不了皇帝多少,你多加保重。” “……诺,臣妾知道了。”顾燕时怔了怔才回过神,赶忙应声。 “回吧。”太后摆摆手,“晋了太妃,原该挑一处殿阁给你住。但先帝妃嫔众多,寿安宫已没有那么多的殿。欣云苑你若住得还舒心,就先不动了。” “好。”顾燕时点头,“臣妾觉得欣云苑很好。” 太后颔首,淡淡地“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言。 她会意地起身告退,离开慈安殿,忽而觉得天色明亮了许多。 太后比苏曜好得多了! 她心下这样想,转念又觉,这话好像有点没良心。 太后是明事理,可苏曜实实在在地帮了她。即便他另有图谋,她也很该念他的好。 顾燕时想得闷闷的。回到欣云苑,兰月尚未回来,她让玉骨去备了膳,简单吃了些,就传了医女来,给她看背上的伤。 医女自不知这伤从何而来,顾燕时说是下台阶时不当心摔了一跤,也还算可信。 伤势不重,医女为她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就告了退。她上过药,唤来陶成:“我要再睡一会儿,你们关上院门,莫让旁人进来。” “诺。”陶成应下。 顾燕时又着意叮嘱:“尤其是张妙仪。她若来求见,不论说什么,你们都必要挡住她。” “下奴明白了。”陶成拱手,就告了退。顾燕时褪去外衣躺到床上,腰酸背痛旋又袭来,直令她倒吸了口凉气。 万幸,事情已了。苏曜昨晚的语气听来也没心思继续拿捏她,她可以安稳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她怀着这份庆幸昏昏入睡,梦境漫开,却是一片旖旎春光。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做这样的梦。梦中是紫宸殿的床榻,他如昨日在水中一般紧搂着她,干涩的薄唇抚过她的脸颊。他温热的手掌垫在她的腰下,身上动作不止。她似乎享受其中,又仍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羞耻感将她扯住。 她便下意识地推他,他带着那股熟悉的邪笑,低哑地唤她:“母妃……” 顾燕时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她一时呼吸急促,边缓神边撑坐起身。窗外阳光正烈,应是已至晌午,兰月也回来了,见她醒来,上前道:“姑娘,琵琶取回来了。” “好……”顾燕时睡意尚未退尽,懵懵地点头。 兰月又说:“可姑娘要的药……”她止了音。 顾燕时撑坐起身,多有愕色:“陛下不给?” 兰月点头:“陛下说……‘要避子汤做什么?有孕生下来便是’。” “他……他混蛋!”顾燕时骂出声。 兰月听得心惊,慌忙转头四顾,见旁人都不在房中才松一口气,坐到床边攥住她的手:“姑娘小声些。让奴婢说,也不必太紧张了。这种事……也不是说怀就怀的。” 顾燕时低着头:“我知道。” 她自知怀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是心下生着一股无名火,恼恨他的无所顾忌。 他怎能这样,半分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倘她有了孕——先帝已故,太妃有孕,不论孩子的父亲是谁,都必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可他连一副避子汤都不肯给她。 顾燕时越想越是恼火,直气得掉下眼泪。兰月见状一慌,忙要哄她,她摇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强笑:“没事的。你说得对,怀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今大事已了,我日后再不必去见他,是喜事,我不该哭!” “是。”兰月摸出帕子帮她拭泪,“姑娘别难过了。这几个月着实难熬,姑娘熬了过去,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有着这个太妃的位子,姑娘一辈子都可衣食无忧,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嗯。”顾燕时低着头,点了点,令自己扬起笑,“今晚咱们一起下厨,做些好吃的来。” “好。”兰月随着她笑。顾燕时擦干眼泪,就不再想那些烦心事,起床走向妆台,好生梳妆去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下来,苏曜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掰着指头数了一遍年关还剩几日,撇嘴嫌弃可躲懒的时间太短。 角落处的窗户“吱呀”一响,他循声看去,一道黑影翻进屋来。 苏曜出言讥嘲:“白天穿夜行衣真的很傻。” “……”林城没理这话,走到桌边,直接拉了张椅子坐下。 苏曜也坐起身:“怎么这样久?她们都聊了什么啊?” “您母妃刚睡醒。”林城面无表情,顿了顿,又道,“那个叫兰月的,告诉她陛下不肯给避子汤,她气得直哭。又说反正日后不必再见陛下了,是大喜事,不该哭。” 苏曜眉心一跳:“呵。” “然后兰月安慰她说,守着这个太妃的位子可一辈子衣食无忧,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林城一五一十地说完,“没别的了。” 苏曜拧起眉头。 林城打量着他,身子往前倾了些,手肘支在膝头:“看上的姑娘心思简单,并无陛下猜想的那些谋算与来路,于陛下而言是不是件好事?” “少管闲事。”苏曜淡声,“她是静太妃,我父皇的妃嫔,你少多嘴。” “……”林城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苏曜不再理他,仰面躺了回去。 林城说得对,若他先前的那些怀疑皆是错的,是件好事。 他承认初时与她你来我往只是为了探底而逢场作戏。 那时他认定她背后别有靠山,便有心着她的道,也请她入他的瓮。 但,小母妃实在怪可爱的。 若她真没问题,他会很愿意留她一命。 相较于杀了她,他更愿意把她禁锢在身边。 他就爱看她敢怒不敢言。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猜测(书上说得对!...) 顾燕时当晚真的兴致勃勃地下了厨, 与兰月一起做了好几道好菜。又让陶成去取了些甜甜的果酒,美滋滋地吃了一顿。 但其实在用这顿膳的时候,她心中并不太安宁。 苏曜这人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行事风格放纵不羁,她拿不准他日后还会不会纠缠他。 翌日天还不亮, 她就被窗外传来的哭声吵醒了。 女子呜咽的声音压抑凄惨,听来既是在隐忍委屈, 又反倒极尽委屈。顾燕时睁开眼,撑起身,扬音唤道:“来人。” 值夜的玉叶推门而入, 至床前福身:“太妃。” 顾燕时问:“谁在外而?” “是张妙仪。”玉叶回道, “在外哭了有一刻了。” 顾燕时皱眉:“不是说了要挡住她?” “是。”玉叶低下头, “但奴婢们实在没料到她会这个时候来。外头值夜的是小司,年纪太小, 实在拦不住。推搡了几番她强闯进来,倒不好硬拖出去了, 太妃恕罪。” 顾燕时抿唇,凝神斟酌片刻,便下床:“我去见她。” 玉叶闻言,忙侍奉她更衣。天还黑着, 外头冷得很,顾燕时着意挑了件厚实的斗篷,在身上拢得紧紧的。 行至外屋推开门一瞧,却看见张妙仪只穿着单衣跪在院中,披散下来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 是脱簪谢罪的样子。 见她出来,张妙仪连忙膝行上前, 又怕惹她烦,不敢凑得太近,只行了两步就顿住,叩首下拜:“静太妃……您救救臣妾吧!那杖刑会……会打死人的!” 顾燕时迈出门槛,立在檐下石阶上,淡看着她:“宫正司行事有分寸,不会打死你的。” 说话的工夫,玉叶贴心地从屋中搬了张椅子出来置于她身后,顾燕时就气定神闲地落了座。 张妙仪听她那样讲,惊恐更甚,连连摇头:“不……太妃!臣妾出身低贱,是……是被尚寝局拨去侍奉陛下的,陛下也不喜欢臣妾。如今太后金口玉言,宫正司那些人……” 张妙仪言及此处,紧一咬唇,手拽住了她的裙角:“太妃开开恩!那些话……那些话并不是臣妾编来害您的呀!您打死臣妾,或许能嚇住旁人,堵住他们的嘴,可若是……有您不知道的人恨着您,便是堵了旁人的嘴又能如何?总还会对您动手的。” 顾燕时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听她说完,摇摇头,轻言细语地告诉她:“首先,不是我要打死你,懿旨是太后下的。而且在我看来,太后也并不想要你的命,若宫正司下手重,你变成鬼也该找他们算账才对。” 张妙仪惶然:“太妃……” “你后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顾燕时黛眉浅蹙,“莫不是你查到了些端倪,要与我谈个生意?我若肯去向太后求情,你就告诉我那些事?” 若是这样,她其实没有什么兴趣。 如果她能与苏曜再不见而,明枪暗箭自能烟消云散。而如她不能,恨她的人会多得很。 太后昨日已将责罚张妙仪的缘故说得那么清楚。要她为着一点未知有没有大用的“端倪”惹太后不快,太不划算了。 张妙仪却惶恐道:“不……都是臣妾的过错,臣妾岂敢这般要挟太妃!臣妾愿……愿将查到的那些都告诉太妃,若太妃听完肯为臣妾说两句话,臣妾铭记太妃大恩……” 她说罢又叩首,姿态已低到了极致。 顾燕时的态度终是放软了两分:“那你说吧。” “是……”张妙仪强自定一定心,跪在那里,一五一十道,“昨日……昨日臣妾虽自知已难逃一劫,但还是尽力查了一查,回去就审了身边乱嚼舌根的宫女。她……在东宫时就跟着臣妾,已跟臣妾很久了,素来忠心勤勉。可昨日,昨日……” 她又冷又怕,薄唇战栗不止:“任凭臣妾怎么问,她都一个字也不肯说。就像是……像是怕招惹什么大祸一般,倒连死都不惧了。” “因而臣妾猜着……现下中宫无主,散这消息的只怕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身高贵,家中权势不小,太妃日后可多留意些……” 说罢她抬头,冻得发白的而孔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顾燕时。既布满恐惧,又有分明的乞求。 顾燕时心中微惊,轻轻地吸了口凉气,紧咬住薄唇。 她踌躇了会儿,张妙仪怕得厉害,有些等不及:“太妃……” 顾燕时摸索着心底的猜测,低下头:“若是这样,这板子你更非受不可了。” “太妃!”张妙仪对她的反应始料未及,趔趄着要起来,却又双腿无力,扑倒在她脚而上,声音都变得凄厉,“您镇不住贵妃的!臣妾就是死了,贵妃也不会生出多少惧意……” “不是为这个。”顾燕时呢喃着。心中的不安激起了手上的小动作,她手指瑟缩着搓起了绦绳,思索半晌,抬了抬头,“玉叶。” 玉叶应声上前:“太妃。” “你帮妙仪添件衣服,梳好妆,亲自送妙仪去宫正司吧。”她道,“告诉宫正司,张妙仪一时失言,不是多大的罪过。太后有心小惩大诫,让他们别会错了意。” 张妙仪听得滞住,心底虽仍害怕,却也知这算不错的结果了。 顾燕时又说:“再去挑一副水头好的镯子,送给当值的掌事。”说着羽睫低下去,向张妙仪轻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你日后谨言慎行,别在同一件事上栽跟头。” “诺……”张妙仪讷讷地应了声,嗓音有些哑。 俄而又忽地回过些神,连忙再拜:“臣妾谢太妃大恩!” “我要回去睡觉了。”顾燕时边说边站起身,径自回了屋去。 张妙仪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扰了太妃好梦,不敢再作多言,只依礼道了恭送,就随玉叶先去了厢房。 顾燕时回到卧房中,没再唤人进来,自顾脱了外衣,钻回被子里,紧紧拢住被子,驱散从心底散出来的寒气。 回想张妙仪方才所言——那些议论,张妙仪怀疑是贵妃散出来的。 可她觉得不是。 贵妃再厉害,张妙仪背后也还有个同样家世不差的淑妃。 贵妃或许有本事杀人满门,可淑妃也该有本事护人。能不能护得周全另作他论,但只消张妙仪利诱得当,那宫女不该这样死咬着不敢说。 再有就是,从过往的情形看,苏曜虽懒得管她的死活,却也将事情压制得很好。 她出入紫宸殿这么多次,只嫣太嫔来跟她闹过事。可那是在淑妃觐见撞上她之后,她猜是淑妃走漏了风声。 除此之外,宫中众人都好像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那,她前日才刚与苏曜……成了事,怎的张妙仪就刚好听到了风言风语,昨天一早就跑去跟太后告状了呢? 妙仪这个位份不算太低,可也并不高。许多事情,轮不到她头一个知道。 顾燕时心底掰扯这这些细枝末节,越掰看得越清楚,越清楚就越不安。 好在之后几日,苏曜都没有来找她。她心底的忐忑终于慢慢散去,觉得他该是真不想纠缠她了。 上元节这日,顾燕时正在房里搓着元宵,家书送到了。 她满手的白糊糊的糯米粉,不便自己拆信,又心急得等不到洗完手再看,就喊兰月读给她听。 兰月亦对这信期盼已久,拆信时手都在颤,拿出信纸,打着磕巴读了两句,顾燕时又催她:“你先挑紧要的告诉我!” 兰月速速一扫,即绽开笑颜:“夫人说主君已回家了,衙门说是冤案,好几位官爷连夜登门道歉,退还了不少银钱,还帮家里请了苏州最好大夫给主君看伤……” 她边说边又往后看,神色一怔,转而更加欣喜,扑哧一声笑出来:“后来过了两日,京中有御史到苏州,办了好几个昏官。姑娘,陛下这事办得好实在!” 顾燕时原也越听越高兴,听到末一句,神色忽而紧了紧。 她垂下羽睫,默不作声地又搓了个元宵。 是,他这事办得好实在。不仅洗清了父亲的冤屈,还办了昏官。那些昏官如此行事,素日欺负的绝不只是她父亲一人。办了他们,百姓们的日子都能过得好些。 细算起来,她会进宫,也是被他们挑了去的。 他们在苏州城里广挑美女献与先帝,就是为了投其所好,想借先帝的昏聩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 那时候,他们与父亲也算私交甚好。可她后来在宫中不得宠,他们竟就盯上了她家中的钱财,翻脸这般欺负他们。 这样鱼肉乡里的昏官,就该被办了。 苏曜做了件好事。 可她仍旧觉得苏曜是个大魔头。 她怀疑苏曜给她下了蛊。 过去短短七八日里,她竟梦到了他两回,一回是那场不能为外人道的春|梦,她只消稍稍一想就而红耳赤。 另一场梦里,他是副很和善的而孔。坐在茶榻上托着腮听她弹琵琶,用膳时还给她夹菜。 她无意中咬到一块姜,他就笑了,笑颜潇洒,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她在那场梦里,竟还很开心。 呸! 她与他相处,怎么会开心? 他那副和善分明就是假的,演得再像都是骗人! 他像个戴着清俊而具的狐妖,而具撕下,背后尽是谋算。 狐狸爪子拍下来,更让人想跑都跑不了,只能被他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还击余地。 她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提心吊胆,觉得能早一点逃离他的魔爪都是好的。 梦里那样享受与他相处的自己,只能是中了他的蛊。 书上说了,狐狸都会妖术。 书上说得对!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元宵(“母妃。”他启唇,月色下...) 上元节清晨, 宫中偏僻处不起眼的院落里,苏曜在一股苦涩的滋味中醒来。 心知是在喂药,他没什么挣扎, 只是睁眼接过碗,将余下的药汁一饮而尽。 喂药的宦官无声告退。林城坐在几步外的木椅上, 睃了眼案头的沙漏:“迟了一个时辰。” 苏曜只点了点头,林城见他面色较往日苍白, 不免担忧:“陛下感觉如何?” “还好。”他边说边拿起床头小几上的茶盏,饮了口清茶,冲去苦味, “陈宾怎么说?” “没说什么。”林城摇头, “臣倒觉得, 陛下大可不必如此。过个节而已,何苦年年这样折磨自己?” “不能让母后知道。”苏曜淡声, 又缓了两口气,站起身, 走向挂着衣服的木架。 林城轻笑:“陛下平素那个样子,若硬说上元节出去逍遥了,太后也未必起疑。” 苏曜眉心微跳,不理会他的揶揄。摘下那件玄色广袖直裾径自穿上, 遥望了眼置于房中一角的铜镜。 男子发髻简单,他睡觉又不大动。即便这一觉睡得很长,发髻也并不太乱。 他于是自顾自系上腰带,再穿上大氅,就房门处走去。 房门推开, 风雪扑簌而来。 但入了春,风雪也不太凛冽了, 在融融春日下多了几许温柔。苏曜轻缓一息,侧首:“你早些回家。” “不去。”林城想起父亲就烦,撇着嘴,后背倚向靠背,双腿翘到桌上,一副“莫劝小爷”的鬼样子。 苏曜懒得理他,摇摇头,踏出房门。 遥遥候立的两名宦官即刻迎上来,低低地躬着身:“陛下。” “回吧。”苏曜淡然吐出两个字,便信步往前走去。这院子不大,前后院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余丈长,他不多时就出了院门,宦官即刻回身,将院门上锁。 这是方偏僻的院落,素日罕有人至。院门也已斑驳,他没让人修,反倒连带来的铜锁都专门做了旧,任谁看了都只当这是一方废弃的院落。 再加上有无踪卫暗中守着这地方,过去数年,他纵使月月都来,宫中也无人察觉。 唯一的意外是在一个雪夜。 突然有人走错了地方,跟他问路。 苏曜回到紫宸殿,简单地用了膳,心无旁骛地歇了半日。 寿安宫在傍晚时会设家宴。这样家宴上只消他在,妃嫔之间刀光剑影必定不断。所以太后索性不邀妃嫔,只让他去,与太妃太嫔们一同用个膳。 对这位母后,苏曜心情总有些复杂。 卯时,天色已近全黑。苏曜步出紫宸殿,坐上步辇,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至寿安宫中赴宴。 慈安殿里的宴席尚未开始,但太妃太嫔们闲来无事,都愿意早早赶过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寝殿、内殿、侧殿一时都很热闹。先帝没了,太妃太嫔们没了往日争斗的心思,相处也和睦起来。坐在一起喝茶吃点心,聊一聊近来新养的猫儿狗儿,就像寻常人家颐养天年的老妇人。 只是,顾燕时注定是其中不太受欢迎的一个。 她年纪太小,论资历远比不过旁人。前些日子自太贵人加封太嫔便罢了,如今不足一个月又加封太妃,饶是太后将理由说得周全,仍不免有几位太嫔心里不平。 这几人要么进宫极早,要么膝下有儿女,如今却要屈居顾燕时之下,当然不忿。 顾燕时于是刚到侧殿就不知不觉就被她们围在了当中,听了好一会子冷嘲热讽。 “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心思活络,知道如何讨好太后。不像我们,岁数大了,纵是想陪太后聊上几句,太后也不爱听。”说这话的是位徐太嫔。 一旁的方太嫔掩唇而笑:“可不是么?咱们都让宫规约束惯了,比不得小姑娘敢想敢做。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凑到了太后跟前,好处倒一捞一个准。倘若早个几十年进宫啊……”方太嫔又笑了声,“必是个有本事的狐媚子。” “狐媚子”这三个字都说出了口,方太嫔却还能笑着转向她,手和善地在她膝头拍了拍:“我就说这么个道理,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别挂心。” 真是什么都让她说了。 顾燕时低着头、含着笑,只听不开口。 她知道自己这太妃的位子是怎么来的,当然不可能拿这身份压人。 况且,让她们说几句也没什么。 太嫔们到底和后宫妃嫔不一样。她们已是可以含饴弄孙的人,位份之差虽会在吃穿用度上有所差别,却也不值得她们去下狠手害人。 几句刻薄话,她听了也就听了。 况且,这样的事便是放在她身上,她也不能不恼——活了半百年纪,突然让个小丫头压了一头,谁能高兴呢? 不过,这些话她倒也没听太久。 因为齐太嫔来了。 “聊什么呢?这样热闹。”齐太嫔人未到声先至,顾燕时转过头,她正将手搭在她肩头,满面的笑容,“过年这几日忙着四处走动,倒没顾上贺你晋封。哎,真是好事,你年纪小,日子还长,封位高些才能过得安生呢,不能像我们一样凑合。你又还能让太后过得也乐一些,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声音清朗,快言快语地说了一通。顾燕时讷讷地应了声“是……”,便忙要起身请她坐。 齐太嫔一按她的肩头:“坐着吧。”说着自己寻了张空置的绣墩,安然坐下,又问她们,“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几位太嫔相视一望,不好再说。 这小丫头扎眼,齐太嫔却是宫中相处多年的老姐妹了。又因齐太嫔素来不争不抢,人缘极好,她们看出她与静太妃关系好,便也不想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和她惹出不快来。 几人间一时就安静下来,齐太嫔一瞧,笑了声:“怎么还不肯说呢?罢了,那我也不问。静太妃——”她再度看向顾燕时,“太后也爱吃我做的点心。今日上元,我想做两道给她,太妃帮我打个下手?” “好。”顾燕时立即应声,就与她一起往殿外走。 慈安殿的侧殿修得极大,齐太嫔拉着她走远了些,回眸一扫,压音笑道:“别跟她们计较。她们在宫里闷了这许多年,难受的事憋得多,说话不免刺耳。” “我知道。”顾燕时抿着笑,点点头。足下迈出殿门,余光忽见有人影,她唯恐撞了人,连忙往后一退。 对方也止了步。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张熟悉的脸。 苏曜垂眸,端正一揖:“静母妃安。” 礼罢,他注意到一旁的齐太嫔,遂又添上一句:“齐母妃安。” 顾燕时一时怔忪。 不论私下里再如何放纵无礼,只消他想演,就必能做好君子端方的样子。 这副样子又偏偏很好看,让她挪不开眼。 齐太嫔笑言:“适才刚听太后吩咐宫人专门备了陛下爱喝的茶,陛下快去吧。” “诺。”苏曜抿笑,目光在顾燕时面上一转而过,“快开席了,两位母妃有事?” “去给太后做两道点心。”齐太嫔没提适才的不快,“其实早些时候已蒸上了,只怕宫人出错,亲自去取来才安心。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苏曜点点头:“两位母妃慢走。” 顾燕时闻言,颔一颔首,就继续往外走去。 苏曜目光移到她背上,伴着她出去,心里轻笑:还真不理他了? 顾燕时走在前头,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 她心底被激起一阵悸动,迈出外殿门槛时终是下意识地回了下头。他却正继续往里行去,背影颀长。 她凝神,默默地将目光收回来,跟着齐太嫔继续往小厨房去。 待她们再回到殿中,家宴已然开席,殿中歌舞正热闹。 顾燕时尊封太妃,座次往前移了不少,倒与齐太嫔分开了。左右两位她又都不太相熟,大多时候便都很沉默,偶尔附和着说笑两句而已。 酒过三巡,元宵端上来,众人都凑趣地吃了些。接着气氛便松散下来,众人三三两两地离了席,去殿前殿后的院子里找合适的地方,静等烟火。 宫中的烟火总会放得很好。尚工局有能工巧匠,能让烟火放出各样不同的花式。 除夕那晚,顾燕时见过一个“福”字的,橙红颜色炸在夜幕上,喜意十足。 也不知今晚会有什么新花样。 顾燕时心存期待,拉着兰月的手去了后院,想找个视角好些的地方看个尽兴。 不同于殿前是一片宽敞干净的广场,后院是方偌大的花园。小桥流水、假山凉亭都有。 顾燕时刚到院中就看上了那座假山上的亭子,那地方高些,必能看个清楚。 她伸手一指:“我们去那边!” 语毕她加快脚步,绕着石子小路行向假山。 没走两步,已有烟花放了起来。她直嫌这小路铺得太过蜿蜒,眼看着离那假山并无多远,却害得她硬要绕来绕去走上好一阵。 终于行到山边,顾燕时找到石阶,拾级而上。 假山上的石阶同样是蜿蜒的,要拐两道弯才可到山顶凉亭。 石阶为留韵味并不十分平整,眼下天色也已晚了,顾燕时拎着裙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如此专心致志自不会摔了,只是若前头有人非要到了面前才能看到。 苏曜安然坐在一旁的假石上,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她。 一步、两步。 小母妃走得可真小心。 三步、四步、五步…… 他的黑靴猛地映入眼帘,她终于一下子抬起头。 “母妃。”他启唇,月色下一张清俊的脸上,邪邪地眯起笑来。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赔礼(“朕一会儿去欣云苑,好好...) 顾燕时顿住脚, 进退两难。 她想直接转身下山,可若那样,未免太不客气。 踌躇半晌, 她只得和他搭话:“陛下怎在此处?” 苏曜挑眉:“母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也太不厚道了吧?” “什么……”顾燕时神情一慌,急道, “是陛下说账已清了的……” “账清了便不见朕了,还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反问。 她被问得语塞, 不知如何应答, 心慌意乱地愣在那里。 他又问:“母妃要去哪里?” “去凉亭里看烟花……”她小声。 他颔首:“正好, 朕也要去凉亭里看烟花。” 言罢他就起身,先一步往山上凉亭走去。顾燕时神情僵硬, 只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还是太老实,就不该告诉他自己要去凉亭! 现下, 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他一道上去。 踏入亭中,顾燕时后知后觉得发现自己来凉亭蠢极了——他在那半道上坐着,根本就是成心等着截她的道。 太妃太嫔们大多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 不会在这样黑灯瞎火的时候登假山。 唯她能有这个心思。 他许是看到她往这边来就猜到了。 如此看来,又会难免一场纠缠。 她只得庆幸现下天色已然全黑,凉亭中又未掌灯,四周围还有些草木遮蔽。她便是在此处与他独处,也不会教人看了去。 身边的兰月更是贴心, 见这情形不对,轻轻一拽她的衣袖:“奴婢去下面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守着……” “好……”顾燕时轻应。 苏曜在凉亭一侧坐下, 等兰月走远了些,打趣道:“你身边这丫头心很细啊。” 顾燕时不做理会,安静地走向他。行至近前,天边恰有烟花炸响,那瞬间的一亮,照得他笑颜分明。 她正好有事想问他,望着他道:“张妙仪的事是陛下干的,对不对?” 苏曜浅怔,目光微凝:“母妃何出此言?” “除了陛下,不会有别人了。”她说。 他见她戳在那儿,便往侧旁挪了一下,示意她坐。 她却很固执,不肯坐到他身边,坐到了隔着漆柱的另一侧横栏上。 接二连三的烟花响音里,她轻声道:“张妙仪怀疑是贵妃,可我不觉得。事情哪里有那样巧的?先前我出入紫宸殿那么多回,贵妃都不知晓,偏生我们刚……刚那样,她就得了信跑去告状。就算贵妃有这个心,消息也不会那样快。” 苏曜侧首,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她见他不开口,蹙眉:“对不对?” “母妃比朕想得聪明些。”他笑。 她黛眉倏皱:“陛下何必!” “母妃不是怕旁人知道后不好收场吗?”他啧声,“那与其等到事情传开强行压制,不如先吓得他们不敢开口,事半功倍,很划算。” 好一个“事半功倍”。 顾燕时低下头,苏曜笑一声:“母妃难不成心疼上张妙仪了?” 她滞了滞,呢喃承认:“有些。” 她恨张妙仪生事,可若这“生事”原就是被人算计得当枪使,就很不同了。 更何况—— “挨板子很疼的。”她声音闷闷,“陛下怎能这样拿张妙仪当枪使,还拿太后当枪使……” 他轻嗤,摇头:“母妃管那么多干什么?朕只是知道她们的脾性,让她们为朕办点事,又没拿刀逼她们。” 语毕,又几朵烟花窜起来,天幕大亮了一阵。 他因而看到她黛眉紧紧蹙着,蹙得眉眼间都含起愁绪。 “母妃心眼这么好啊?”他话中含着揶揄,长腿往横栏上一搭,后背倚向与她相隔的漆柱,“那若让母妃事情败露自己丧命,和打死张妙仪震慑旁人,母妃选哪个?” ”我自己死。“ 她竟答得不假思索。 苏曜一滞,扭头看她,当她在赌气。 可她认认真真地回看过来:“我怕死,但……不能拿别人的命来填呀。我看张妙仪……笨是笨了点,可也罪不至此。凭什么就能拿她的命换我的命了?” 他歪头,抱臂:“那先前是朕会错了意。” 她正想说该安抚张妙仪一下,就听他又道:“朕一会儿去欣云苑,好好向母妃赔个不是。” 顾燕时猛地站起来:“你……”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正因明白,才惊慌失措:“你不能!”她连连摇头,“账都清了……陛下别招惹我!” “这不一样啊。”他悠悠摇头,“上次朕是债主,行事要依朕的意思,母妃不喜欢汤室也没用。这次——”他顿声,眼睛又眯起来,“朕都听母妃的。” “那你就别来!”她断声,急切道,“我不需要你赔不是。你早些回去……好好就寝!” 说罢她就匆匆转身,逃也似的往山下去了。 苏曜仍自倚在漆柱上,纹丝不动地目送她离开,腹诽:跑什么跑。 上回她太过惊惧,他不敢太过放肆,便也无法让她尝到太多甜头。 其实这种事很有趣啊! 小母妃很该好好尝尝看才是。 顾燕时落荒而逃,只余最后一级石阶时心弦一松,脚下反倒打了个踉跄。所幸兰月离得不远,忙赶来扶她:“怎么了?” 顾燕时紧咬着牙关,摇一摇头:“没事。” 心里却在骂:大坏蛋! 言毕她问兰月:“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现下就可以。”兰月道,“奴婢看适才好几位太妃太嫔都已先回去歇息了。姑娘若觉得累,去向太后告退便是。” “好。”她点头,“那咱们这就走。” 她要早早地回去,把门窗都闩上,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进来。 亥时二刻,与太后最为亲近的皇贵太妃也告了退,慈安殿中归于安静,几分残存的喜气很快消逝,寂寥一丝一缕地透出来。 太后沉默无声的梳洗,脸上的笑容渐渐失了,便又是那副沉肃的样子。 自从昭儿没了,“团圆”就成了一句空话。 很长一段时间,她在这样的节日里什么人都不愿见。后来觉得见一见倒也好,大家聚在一块儿,总能强行营造出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能让她在那片刻间暂且忘了心中的苦涩。 只是每逢这份其乐融融散去的时候,苦涩总不免涌得更烈一阵。 她止不住地想,若昭儿还在,现下该有三十多岁了。她必定已经当了祖母,也会有孙儿孙女,让她费力操心。 太后一语不发地躺到床上,怔怔出神。 不多时,身边的掌事嬷嬷孙氏进了殿,在床边躬身:“太后,陛下……又去欣云苑了。” 太后眼底微微一颤,面无表情地垂眸。过了好半晌,唇边沁出一抹冷笑:“他倒是越来越像先帝了。” 孙嬷嬷闻言,垂眸不敢附和。 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父子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又听太后叹息:“只是苦了静太妃。那丫头……”她摇摇头,“罢了,哀家也管不了,不去想了。” “是。”孙嬷嬷轻应一声,见太后无意再言,便行至侧旁吹熄烛火,安静告退。 欣云苑中,顾燕时回来就紧锣密鼓地沐浴更衣,而后立即跑回卧房,屏退宫人,自己亲手将门窗一一闩好。这才终于敢上床,安安稳稳地盖着被子躺下来。 还想来扰她,除非他把门窗拆了! 她赌他不敢在这寿安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不多时,外面隐约有了响动。 顾燕时屏息,听到留在外屋值夜的宫人见了礼。 接着,她的房门就被叩响了。 “笃笃”两声后,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母妃。” 她咬牙,扬声怒然:“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不必向哀家赔不是。” “哀家”。 她又用了这两个字,可见在生气。 苏曜摒笑:“话不是这么讲的。朕自知有过,自然要来赔罪,母妃先把门打开。” “哀家不会开门的!”她生硬道,“陛下请回吧。” “母妃真要如此绝情?”他口吻无奈,“先前提的赔罪办法母妃不喜欢,那便不作数,朕选了母妃喜欢的办法来,母妃看看诚意够不够?” 顾燕时浅怔,下意识地发问:“什么?” 苏曜:“听宫人说,母妃喜欢奶味的点心。”他一字一顿,“朕让御膳房备了几道,母妃尝尝。” 这是在骗她开门。 他当她是三岁小孩,有个点心就能被哄骗走? 顾燕时被他拙劣的手段气得咬牙切齿:“太晚了,哀家已漱过口,不吃东西了。” 苏曜哀叹:“母妃这是不肯原谅朕了?好。”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温和无比,“朕便在外等着,母妃什么时候接了点心进去,朕什么时候走。” “你……”顾燕时懵了。 他怎么这样! 那就让他等好了。 她便不再应声,美眸一阖,径自睡了。 然而,她却不能睡着。 ——普天之下,大概也没几个人能心知九五之尊候在门外,还能安心睡大觉。 顾燕时越躺,越觉得神思紧绷。 越闭眼,越觉得心跳加速。 苦苦捱了约莫一刻,她终是有些撑不住,试探着开口,唤外面值夜的宫女:“玉茗?” 她原想问玉茗“陛下还在不在”。 应声的却是:“母妃有事传召?” 顾燕时噎住。 他竟还真等! 她狠狠一咬牙关,掀开被子起身下地。趿拉着木屐行至门前,却多留了个心眼,问他:“真是点心?” “真的啊。”苏曜举起手。外屋留了一盏灯,光火映照,将他提着的食盒打在门上的薄绢上。 顾燕时心底矛盾再三,终是只能认命。 总不能真让他在外面一直等着。 她打开门,他伸手,将食盒递到她面前,神色恳切无比:“母妃尝尝。”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道歉(她低了低头,红着脸觉得自...) 顾燕时抿唇, 伸出手,将食盒接过来,转手就要递给玉茗:“先拿去收着。” 苏曜温和道:“不先尝尝?” 顾燕时淡声:“已漱了口, 不便用了。” 他轻轻地哦了声:“但放上一夜,滋味多会差些。也罢, 明日朕可再给母妃送些来。” 顾燕时后脊倏尔一麻:“不必!” 她怕极了他再来,立时将拎着食盒的手收回, 急急道:“我这就尝尝。” 说罢就伸手去够房门,欲将门阖上。 但在她的手指触及门板之前,他先一步拎住了食盒。 她挣了一下, 他也不理。 “你干什么……”她紧盯着他, 他微笑:“朕帮母妃拿进去。” “你……”她不及驳上一字, 他轻巧一提,就将食盒拿了回去。脚下同时已迈过门槛, 一派轻松地行至桌边。 顾燕时木然望着他,见他将食盒放在案头、打开, 慢条斯理地一碟碟端出点心,心底的支撑溃不成军。 她想他棋艺一定很好,这样会围追堵截。她明明每一步都在拒绝,还是不知不觉就被他逼进了死角, 最终只得就范。 她狠狠一咬下唇,咬得生疼,才让自己冷静了些许。 而后,她望向门外,告诉玉茗:“你去睡吧, 外屋的门关好,今晚不必留人值夜了。” “诺……”玉茗心领神会, 垂首一福,安静告退。 顾燕时关上门,低着头走向案桌。 苏曜已将拎来的四道点心尽数端出,见她走近,伸脚一勾收于桌下的绣墩,自顾自坐下,又拉出旁边一张:“母妃请。” 可她根本没心思看那些点心,垂着眼帘,呢喃低语:“你想干什么,就动手吧。现下没别人在了,何必还绕这么多圈子?” 语毕她不再看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向床榻。 苏曜眉心微跳:“母妃。”他大步跟过去,在她上床前捉住她的手。 顾燕时面无表情地回过脸,抬眸扫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心底恼火更甚。 苏曜未有察觉,仍是那副笑样,手指在她脸颊上一碰:“点心真是专为母妃备的。母妃何必这样冷淡,好像朕是个色中饿鬼。” ——你本来就是色中饿鬼! 顾燕时心下暗道。 不是色中饿鬼,哪有打庶母主意的! 他耐心地哄她:“去尝尝吧。” 尝就尝。 她暗暗横他一眼,提步折回案桌,不客气地在绣墩上坐下来。执箸一磕,她看也不看,就夹起一块点心。 苏曜悠然踱回来坐到旁边,眼看着她带着一股赌气的意味,一口咬下去。 点心口感弹软,稍稍有点粘牙,只一口,甜甜的奶香味就漫开满口。 是牛乳糕,她一直很喜欢的。 顾燕时呼吸稍稍一凝,饶是在赌气,也禁不住地觉得好吃。 苏曜托腮,适时地发问:“合口吗?” “……嗯。”她矜持地应了声,吃完这一小块,又夹起一块酥皮点心。 奶香的点心若做成酥皮,香气会犹为浓郁。尤其这点心还是温热的,一经咬破,带着余温的酥皮落入口中,甜香直沁心脾。 看小母妃吃东西真有意思。 苏曜笑吟吟地欣赏着。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认真,也很文静。小口小口吃下去,模样乖乖的。 待她将这块酥皮的也吃完,他忍不住地抬手,伸向她的轮廓好看的樱唇。 顾燕时一避,他道:“别动。” 在拇指刚在她唇上一触,他心念一动,手又停住。 顾燕时手腕忽被扣住,下一瞬,即被猛力一拽。 “啊!”她轻叫出声,吓得筷子脱手。张惶地抬头一望,却正好被他迎面吻住。 他的薄唇触在她的唇上,轻轻衔住,掠走了她嘴上的酥皮。 酥皮香甜,隐有淡淡奶香。 接着,他又更深一步地吻下去,掠夺她口中的奶香。她不自禁地怔住,好半晌不及反应。直至他尽兴,把她抱起来,她的手攥住他的衣襟,攥得极紧。 她咬紧牙关,但没有挣扎。 挣扎无用,她早已清楚。 还不如让他尽快尽兴,她还能睡个安稳觉。 顾燕时这般想着,苏曜将她放到床上,就看到了她紧绷的神情。 他皱皱眉,没做理会,自也翻上床去,信手一扯,放下幔帐。 他伸手摸向她的衣裙,她仍是那副神情,但没什么别的反应。 学乖了? 他只当她已接受,兀自笑了声,一把扯开她腰间的系带,复又深吻下去。 顾燕时深吸气,满心只盼着一切都快些结束。 她告诉自己,她是不喜欢这种事的。 她任由他摆弄,过了须臾,却后知后觉地发觉床褥柔软,比那日在汤池中时更少了几分难受。 此景此景,像她那不能为外人道的梦。梦里就是这样,他们在舒服的床上云翻雨覆,她心里既慌得想逃,又并不愿醒,任由那场梦做了很久。 只是眼下比梦里热,而且越来越热。 她额上渐渐渗出汗,在他的热烈之下,喉中不自觉地迎出一声嘤咛——一抹声音转瞬即逝,她却骤然觉得羞耻极了,双颊骤然红到极致,贝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肯再出一点声。 可他偏要来惹她。他吻着她,撬开她的唇齿,让她的声音再也绷不住,一声声轻轻地在帐中回响。 他紧紧抱着她,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他在故意逗弄她。 但许是因为没了汤池台阶带来的那份难受,这一回她愈发清晰地发觉,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觉得舒适、觉得畅快,不觉间迎合起来。待回神时,心里更加难熬,羞耻感涌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合不该待在宫里,而该去青楼。 再往后,她累了,身上的酸痛直冲头脑,最厉害的一阵,直让她眼晕,晕得头脑发胀,面前发黑。 她搭在床褥上的手因而一紧,蓦地抬起,勾住他后颈。 “怎么还没完……”她茫然不解,几欲哭出来。 他轻啜在她耳边,声音轻而沉:“快了。” 她因这两个字略而略松了一口气,很是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发现他是骗她的。 哪来的什么“快了”。他正起劲,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真至终了之时,她蓦然深吸气,转瞬脱力,一时连句话也没精神说了。 苏曜搂着她,给她盖好被子:“母妃?” 顾燕时恍惚里听到了,但回不过神,便也没应。 他将她搂得更近了两分。她又缓了几息,终于好了些,明眸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看他,竟主动往他怀里贴了一贴。 苏曜有些意外,不由一愣,听到她在呢喃:“你……比先帝好……” 苏曜顿时神情扭曲。 小母妃在对比他和父皇的“本事”吗? 想不到她素日乖巧又胆怯,此时竟能说出这般……虎狼之词? 他觉得很有意思。 很快却听她又说:“先帝那时候……那时候……我那么难受,是他故意欺负我的,是不是?” 她声音极轻,轻到几乎听不到。黛眉紧紧地蹙着,神情仍有些发木,怔怔地思索。 原是在想这个。 他哑然,又吻了吻她,轻问:“他怎么你了?” “他……”顾燕时认真回想了一下,却更迷茫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蹙眉。她虽说不清楚,心底的恐惧却因回忆又被激起来,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呢喃道,“他……他每次都将灯火尽熄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她看不到,只能感觉出有些奇怪的东西,让她苦不堪言。 先帝也不像他这样回时时吻着她、安抚她,他行事时总闷在被子里,她连他的脸都看不见,更搞不清他在捣鼓些什么。 只是,先帝会在事后问她高不高兴。 第二次她痛得太厉害,一时答不出话,他就打了她。 一记耳光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扇在她脸上,她毫无防备,直一阵头晕眼花。 她于是瑟缩着告诉苏曜:“他打我……” 苏曜眼底一颤,臂膀一揽,将她圈紧:“别说了。” 顾燕时浅滞,抬头望他,看清他的刹那恍然回神——她竟在跟当儿子的说他父亲的不是。 且还是“那种事”上的不是。 她紧张起来:“我……我不提了……” “是朕不该让母妃回想这些。”他声音柔和,手背蹭过她的脸颊,抚平她的不安,“父皇是个混账,做过的恶事远不止这一件。母妃还年轻,莫与旧事计较,不值得。” 她不料他会这样安慰她,美眸发着愣。 他迎着她的眼睛,神情诚恳:“这种事不该痛苦的,朕没有骗母妃。”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忽而勾笑:“母妃若不信,可以再试一回。” 下一瞬,他又朝她欺过来。 她惊然将他推住:“别!你别!” 他眯眼,近近地盯着她的眼睛,好似在判断这话的虚实。 她磕巴道:“我腰痛,背也……背也痛,没有力气。你……你明天又要上朝……不能……” “不耽误上朝。至于腰痛……”他下颌微抬,“自有不痛的法子,母妃不知道?” “我不……”她认真地想回答,“知道”二字不及出口,就被他将身子一翻,翻作侧躺,背对着他。 他从后面将她搂住,她深吸气,更多的反抗之语莫名地咽了回去。 她心里有了说不清的期待,期待他到底要干什么,想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招。 她低了低头,红着脸觉得自己在慢慢变成一个坏东西。 她竟在享受这种事情了,不必他有什么逼迫,她就默许了他举动,任由他这样与她……与她再一次地耳鬓厮磨。 她明明知道这样不对。 她是他的庶母。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制衣(“就用母妃素日用的这种。...) 这晚, 顾燕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但累得太厉害,一夜都睡得很沉。 醒来的瞬间,她第一感觉还是腰背酸软。 顾燕时皱皱眉头, 想要翻身。稍一动却碰到了什么,转过脸, 才发现苏曜还在。 他身上穿了身干净的白色寝衣,一手圈着她, 一手执着书卷正读。 她心底的抗拒不知何时已少了很多,没有立刻从他的臂弯里翻开,直至扫见窗外的大亮天光才蓦地想起什么, 惊坐起来:“你……” 她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他侧首:“怎么了?” “不上朝么?”她明眸直直地望着他。 今日是正月十六了, 年已过完,他当有早朝。 她怕极了他在她这里耽误了正事, 让她背负红颜祸水的恶名。 苏曜笑了声:“下朝了。” 下朝又过来了? 顾燕时皱起眉头,不信。 他遥遥一指窗边:“真的。” 她顺着他的手看去。窗边有个挂衣裳的木架, 可将衣服展平挂在上面。这样的衣架挂制式繁复的礼服最合适,她平日并不太用。 但现在,他上朝的玄色冕服挂在那里。 她一时松了气,转而心弦又一紧, 莫名的窘迫涌起来。 她低着头,手指相互绞着:“那你又……又过来做什么。” 苏曜神情自若,目光落回书上:“下朝去向母后问了安,就顺便过来了。” 他答得轻松,顺理成章的样子。 她便也不再问, 视线一转,小声唤来兰月。先自行将散落在床尾处的寝衣穿好, 就与兰月一道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她的身影暂时消失不见,苏曜放下手里的书,笑意漫开。 她身上的诸多疑点尚未查清,他却偏生觉得在她这里最有意思。 顾燕时再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已衣裙齐整。 一袭藏青色的齐胸襦裙,搭着色泽更深一些的大袖衫。尚未梳起来的长发又披散着,虽显得肤色更白,却也令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不恰当的颓败。 苏曜对她这样的打扮愈发看不过眼,啧了一声,吩咐张庆生:“去尚服局,让她们送些衣料来。” 他说得并不具体,然张庆生之前也听他嫌弃过几次静太妃的衣料,即刻会意,欠身告退。 顾燕时回过头:“我衣服够穿。” “女孩子还会嫌衣服多啊?”他轻嗤,悠然起身,踱向她身后。 帮她梳头的兰月见状忙退开,他信手接过兰月手中的梳子,慢条斯理地为顾燕时梳下去。 他边梳边夸:“母妃头发真好。” 又厚又软,揉着舒服。 顾燕时低着头,手里把玩着一只钗子,不理会他。 过了一会儿,她却感到不大对。 她的头发仍被动着,却好似不是在梳,一揪一揪的,感觉奇怪。 抬了下眼皮,她便从镜中看到他从她发中拎出来几缕,聚精会神的,却看不出他在干什么。 她忙抬手一按,瞪他:“你又搞什么鬼!” “什么叫‘又’?”他不满地皱眉,诚恳请教,“那种麻花一样的小辫子,是怎么编的?” 她又瞪他:“问这个干什么!” 苏曜:“好奇啊。” “陛下找嫔妃学去!”她从她手里一抻,把自己的头发抢回来,捋到身前抱住,“不许玩我的头发!” 啧,小脾气。 他置若罔闻,偏生慢条斯理地又勾出一缕来,以食指挑着,绕来绕去。 讨厌。 顾燕时眼帘挑一挑,索性不理会那一缕了,又拿出把梳子来,径自梳起身前的头发来。 苏曜见她不理人,觉得没趣。撇一撇嘴,终于走了。 顾燕时看他离开,悄悄松气,忙将梳子塞回给兰月,让兰月帮她梳头。 她平素的发髻都不太复杂,没有他捣乱,小半刻就梳好了。 只是她对镜看了看,觉得太素淡,看来看去还是拉开了抽屉,把他给她的那柄发钗插到了发髻里。 其实这钗子与她今日的衣裙并不搭,可这却是她最好看的一柄发钗。有时她自己对着镜子生出爱美的心,也就顾不上那么多。 待她从妆台前站起身,转头一看,他却也已衣冠齐整,连坠有十二旒的冠冕都戴了起来。 她一时没顾上多想他为何突然穿得这样正经,上前去,拽住他的衣袖:“我要避子汤。” “要什么避子汤。”苏曜皱眉,“那东西都是大寒之物,伤身。” “这是什么歪理?”顾燕时觉得好荒唐,“伤身总比要命好!” 然而不等她再说别的,张庆生回来了,行至苏曜身旁,垂眸低言:“尚服局的人来了。” 苏曜颔首,笑意在唇边一转而过,神色转瞬肃穆,毕恭毕敬地朝她一揖:“母妃请坐。” 他伸手引向茶榻,顾燕时碍于有外人要来,终不便多言什么。 他等她坐定才坐到茶榻另一边,当中隔着一方茶榻,恰到好处地拉开了距离,是长辈与晚辈相处的模样。 然后他道:“传吧。” 门边侍立的小宦官退出去,很快,尚服局的人就进来了。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身份不低的女官,后面跟着六名宫女,两人一组抬着数匹布料,颜色各不相同,却都鲜亮明丽。 进屋后,宫女们先将衣料整齐地码放到床上。顾燕时这才注意到床铺不知何时已收拾齐整,没留半分凌乱。 女官任由她们忙着,自己先上前见了礼,眼中有几分困惑:“陛下,张公公说让奴婢挑些颜色鲜亮的衣料来给静太妃送来,不知是……” 给守寡的太妃选这样的颜色,不知是什么意思。 苏曜风轻云淡地抿了口茶:“是母后的吩咐,朕原也觉得不妥,便过来问了静母妃。”他语中一顿,“你们也知静母妃是缘何尊封的太妃。母后的意思是,寿安宫中都是些年长的太妃太嫔,不免憋闷压抑。静母妃年纪轻,平日也常陪在母后身侧,穿得鲜亮一点,母后看着心情好。” “陛下说的是。”女官对这说法还算认可,面上却仍有难色,“可若依宫规说……” “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苏曜眸中凌光一闪,“母后贵为太后,凤体尊贵,宫中上下都要以她老人家的凤体安康为要。女官若不懂这些,便不宜掌事了。” 顾燕时忍不住地侧首看他。 他面容温和,口吻也和气,书上说“君子端方”,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可他却能用这般柔和的模样说出这样凌厉的措辞,细想总让人害怕。 那女官听得一滞,骇然跪地,连带身后一排静默肃立的尚服局宫女都一并跪下去。 女官重重叩首:“陛下恕罪,是奴婢多嘴了。” 苏曜垂眸,淡声:“朕无暇多为这些闲事费心,可母后在意,要朕在此处盯着,一会儿去慈安殿复命。” 他这样说完,女官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不敢耽搁分毫,匆匆又磕了个头,就忙碌起来。 尚服局的宫女们在服色搭配上颇有一番见地,很快就将床上的衣料大致配出了十数种不同的搭配来,一名宫女行上前,恭请顾燕时移步镜前,对着镜子比划着试。 柔软的绸缎披在身上,顾燕时看到那样的颜色,喜欢得难掩那份愉快。 淡粉、杏黄、玉色。 这些才是她喜欢的颜色呀。 苏曜以手支颐,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就又执起那本没读完的书,心不在焉地继续读下去。 忽而听她道:“裙头这里……帮我绣一枝桃花枝好不好?上襦的领口掐个边,袖口绣一样的桃花。” 他不禁再度抬眸看向她。 她正认认真真地与那女官打着商量,说完自己的想法,又听女官的建议。 他在此处恰能看到她的侧颊与脖颈,雪肌白皙若凝脂,唇角含着笑,眼中被欢快浸染,比平日更明亮了些。 他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不再看书,品着茶欣赏小母妃。 宫人们围着顾燕时前前后后忙了好一阵,终于定下了二十套衣裙的颜色,女官再度向苏曜回话:“陛下,已搭好了。奴婢们会尽快赶制,明日便可为静太妃先送来两身,余下的一一制好再陆续送来。” “嗯。”苏曜不咸不淡,事不关己的样子。 “奴婢告退。”女官躬身,宫女们也已将衣料重新收拾齐整,跟在她后面一并告退离开。 苏曜漠然目送她们离开,待她们尽数退出去,他目光一转,笑意重新浮起。 顾燕时心里正开心,想象着新衣服的样子,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她便这样心猿意马地走向他,走得很近了才突然回过神,笑容倏尔一僵,头低下去。 她莫名的窘迫,他挑眉,伸手一拉,将她拢到膝头。 她稍稍一缩,他的吻触上她的额角:“看来这般安排,母妃还算喜欢?” 顾燕时局促地咬唇,踟蹰之间,双颊红起来。 良久,她点点头:“嗯,多谢。” 还挺客气。 他松开揽住她的手,胳膊肘闲适地搁在榻桌上,支着头眯眼看她:“谢就完了?母妃得赏我啊。” 又来。 她想起他讨压岁钱的事,羽睫低下去,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 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抬眼:“哀家给陛下做个香囊,好不好?” 她又用了“哀家”,但和昨晚不太一样,听来拈腔拿调的,是在说笑。 苏曜欣然:“行啊。” 顾燕时点点头:“那陛下喜欢什么香料?若要用龙涎香,得让人给我送来一些。” “不用龙涎香。”他眼眸一转,再度伸手,一把将她揽进。 两人一起栽倒在茶榻上,他翻身将她牵制住,探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用母妃素日用的这种。”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陈宾(“我不算太医,却是医者。...) “这是……”她哑哑的, 小声,“这是桂花香,你用是不是不大好?” 他反问:“为什么不大好?” 顾燕时眉心皱起来:“没听说过皇帝用桂花香的。” “那更好了。”他又那样眯眼笑起来, 像只没正经的大狐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朕喜欢。” 他又在胡说八道。 顾燕时羽睫低了一低,不再搭话。苏曜无所顾忌地又在她额上落了一吻, 欲撑起身,被她揪住领口:“避子汤。” 他身形稍滞,嘴角轻扯。 还挺执着。 “避子汤真的伤身, 朕没骗你。”他说。 “伤身我也要喝。”顾燕时呢喃道, “不然……万一真有了, 怎么办?别人容不下的。给我一碗避子汤又不麻烦,你……你就算不在乎我的死活, 也还是……” 苏曜眉心一跳:“怎么说得这么惨啊?” 顾燕时噎声,不再说下去, 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母妃弄得像朕欺负人一样。朕实则是想说,针灸比避子汤可靠。母妃若害怕,朕着人来为母妃针灸就好了。” 顾燕时愣了愣, 把他的手拨开:“怎么不早说?”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他却偏卖关子! 他漫不经心地勾笑:“母妃没问啊。” “嘁。”她将他一推,径自坐起身,踩上木屐,让人传膳。 俄而有暗影在窗边一晃, 顾燕时背对窗户,未有察觉。 苏曜目光凝住, 脸上笑意未改:“母妃慢用,朕先告退。” 快走不送。 顾燕时心里暗暗道,面上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行至门边忽而一定:“香囊几时能好?” 顾燕时想想:“三四日吧。” “好。”他颔首,“朕到时来取。” 语毕他就出了门,御前宫人们连忙跟上。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寿安宫,张庆生就示意宫人们都止了步。 苏曜独自又行了一段,拐至无人的宫道上,黑影落下来。 苏曜皱眉:“怎的找到欣云苑去了?” “旧都的案子,有眉目了。”林城垂首,探手从怀中摸出一本奏章,奉与苏曜,“与崇仁太子当年所用之药大致相同。” “‘大致’?”苏曜的目光定在他面上,林城点头:“是,陈宾已看过,说其中当有四味药有所变动。他能验出其中两味,另两味分量极微,暂且还不知是什么。” 苏曜又问:“出处呢?” “已派人去查了。”林城道。 苏曜颔首,有让他告退之意。 林城却没动,抬眸看他,欲言又止。 苏曜睃他一眼:“怎么了?” 林城一喟,神色黯淡下去:“咱们前前后后查到这么多药,与崇仁太子所用相似的有十余种,如出一辙的却不曾见过。臣是怕……这些人已将那时的方子废弃,再也找不到一样的了。” “那有什么的?”苏曜笑一声,不解其意,“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江湖上,能助我们摸到幕后主使,就可以了。” 林城蓦地抬头:“可陛下怎么办?若旧方皆弃,解药多半也再难寻得,那陛下早晚……” 视线一触,林城下意识地将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他想得可怕,纵是好心,说出来却也嫌晦气。 苏曜撇嘴,伸手勾住他的肩头,前行几步,停在墙下暗影里:“表弟啊。” 林城神色紧绷。 他淡声:“你这副瞻前顾后的样子,好烦人啊。” “……”林城满面的忧色立时垮了,神情僵硬地盯住地面。 “听话啊,别瞎琢磨。”苏曜勾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我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不见棺材为什么要落泪?有提前哭丧的吗?” “……”林城一个字都不想应。 苏曜:“听到没有?” “喔。”林城勉为其难地应了一个字。 苏曜很满意,衔笑:“退下吧。” 林城垂眸无话,苏曜不再理他,径自走出这条偏僻小道,回紫宸殿。 . 辰景宫,宫中的妃嫔们正晨省。 说是“晨省”,其实不过是聚到一起说一说话。一则因宫中尚无皇后,贵妃虽行执掌六宫之权,却不爱摆什么架子;二则因现下的后宫总共也没几个人,事情亦不多,真弄出什么规矩肃穆的晨省,反倒有些可笑。 这几日,前来晨省的又少了一位——张妙仪前些日子挨了杖责,现下还在安养。 是以当下的正殿之中,除却贵妃与淑妃,就只剩了位采女周氏。 这位周采女原是淑妃的陪嫁,早年淑妃想将她引荐给皇帝,皇帝无心多作理会,又不想拂淑妃的好意,就赐了这个位份给她。 周采女几年来从未得过宠,从前谨慎乖巧的性子就一直维持到了今天,晨省时她也不太说话。 加之贵妃与淑妃又不算多么和睦,张妙仪不在的这几天,晨省就成了三人各自品茶的时候,气氛总安静得让人尴尬。 今日原也是如此。贵妃索然无味地品了小半盏茶,就想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不料尚服局恰好差了人来,禀奏了些寿安宫的事。 太后下旨让静太妃做了些颜色鲜亮的衣裳。 这算不得大事,长辈们的事她们也管不着。只是现下一应账目都要由贵妃过目,出了特殊的事情六尚局就都会来回一声。 只是听到“静太妃”这个人,贵妃心下就忍不住笑了。 ——张妙仪惨遭杖责,就是为着这个静太妃。 她心下斟酌着,面上未露分毫。气定神闲地听尚服局的人回完话,等来者告退,她又抿了口茶:“太后平日总闷闷不乐,如今终于找到些乐子,可太好了。” 她说这话时没看淑妃一眼,就仿佛一句寻常的感慨。 但如料激起了淑妃的不忿:“好什么好……”淑妃切齿,低声。 可也就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她便反应过来自己在和谁说话。美眸有意无意地扫了眼贵妃,就强自平复了神色,起身一福:“臣妾先告退了。” “去吧。”贵妃莞然而笑。淑妃低着眼转身,走得干脆利索。 周采女见状自也不能再多留,亦起身施了一礼,就跟着淑妃走了。 贵妃等她们走远,“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发髻上的步摇直颤。 身边的掌事宫女林兰上前为她添茶,手上茶水添得虽稳,面上的困惑却愈发分明:“夫人怎的还笑……静太妃的事,宫里头早就有些传言了。虽说只是捕风捉影,可奴婢却怕无风不起浪。” “那关本宫什么事?”贵妃睨她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静太妃跟本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宫管她忠不忠贞呢?能气着淑妃本宫倒高兴——你瞧她刚才的样子,脸都憋红了。” 林兰秀眉蹙着:“静太妃自是不相干的人,可陛下呢?夫人当时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初时也还知要与淑妃夫人一争高下,如今真就不在意了?” “不在意了。”贵妃口吻轻快,“陛下很好,但他的心不在本宫这儿,于本宫而言就一钱不值。昔年一争是为对得起自己,但既然争不过嘛……”她复又饮茶,“本宫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何必跟他计较呢?” “夫人倒豁达。”林兰摇摇头,“可您也该为家里想想,主君现下……” “我为家里想?笑话。”贵妃拧眉看着林兰,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祖父自本宫记事起就是丞相,那时家中没半个人在宫里侍君,他老人家凭的全是真才实学。如今本宫再如何不得宠,也还是宫里的贵妃呢。父亲仍仕途不顺,那是他自己才学欠佳,可怪不到本宫头上。” 林兰一听,不吭声了,只在心下慨叹贵妃夫人的脾气秉性真是像极了故去的徐老丞相。 这也是老丞相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他直到临咽气前都还在说,当了那么多年丞相都没教出这么个孙女让他满意。 . 欣云苑,顾燕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发怔,心不在焉间指尖一痛,她回神定睛,见到一颗小小的红血珠冒出来,皱皱眉头,就先不再做了。 她不懂,她为什么会提出给他做香囊。 他让尚服局来给她做衣服,她的确很喜欢。她也嫌弃那些老气的颜色,想穿得鲜亮一些。 可是……可是她明明讨厌他呀。 她对他避之不及,多看他一眼都心惊胆战,大是不该与他有这么多牵扯。 今天提出那样的主意的时候,她是不是疯了? 她苦恼地思索着,手上随意将刚绣没几针的绸缎叠了叠收起来。正想另找些事来打发时间,兰月进了屋:“姑娘,有位太医来了,说是奉陛下之命,来为姑娘施针。” 顾燕时神情一凝,知是为避子的事,静静地点了头。 兰月便折出去,不多时,请进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 针灸不免触及肌肤,顾燕时原以为苏曜会让医女来,听闻是太医时便有些讶异。眼下再见到此人,更难免露出迟疑:“……您是太医?”她问。 对方没穿官服,一袭土色的裋褐在身,身姿佝偻,白发苍苍,实在不像太医的样子。 见顾燕时发问,老者笑了声:“我不算太医,却是医者。太妃叫我陈宾便是。” “陈大夫。”顾燕时客气地颔首,心觉找这样一位医者过来许是不想太医院走露风声,安然接受。 陈宾放下随身带来的药箱,上前为她搭脉。她挽起衣袖,静等不过两息,陈宾就皱了下眉,二话不说便又拎起药箱,要走。 “陈大夫?”顾燕时怔然。 陈宾挥手:“太妃放心吧,没怀孕,不必施针。”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香囊(是只火红的大狐狸,眯着狭...) 顾燕时与兰月相视一望, 兰月在陈宾离开前先一步挡了上去:“陈大夫!” 她温言软语地与陈宾解释:“我们太妃……不是身怀有孕才请您施针,是因为一些缘故生怕自己有孕才请您来。” “我知道。”陈宾笑一声,“你只说, 太妃是已行过房了,还是尚未行房, 却欲防患于未然?” 这话问得二人的双颊都倏然红透了。顾燕时死死低下头,兰月亦窘迫了好一阵, 终是不得不照实说:“已……已行过房的。” “那不就是了。”陈宾理所当然的口吻,“她行了房,怕自己有孕, 才找我来。我告诉她未曾有孕, 还施什么针?” 说完他就又要走, 兰月双臂一伸,再行将他挡住:“大夫!” 兰月哑了哑, 急忙与他说明:“大夫有所不知,我们太妃行房……也就是、就是这几日的事, 不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亦不是两三个月前。便是会有孕,此时也该是把不出来的。大夫您费费心,还是为太妃施了针吧, 求个稳妥。” 陈宾闻言,仍含着笑,花白的眉头挑了一挑:“不是我有所不知,是你不知。这脉旁人把不出来,我把得出。”言毕再行提步, “走了。你们若还不放心,找陛下吧。” “大夫……”兰月还想再求, 被顾燕时唤住:“兰月。” 兰月看向她,她无声地摇头。 素来最懂她心思的兰月这回没看懂她的意思,迟疑着走到她跟前,还在一再扭头看陈宾。 顾燕时樱唇微抿:“不必多言了。不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是陛下的意思。咱们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抗旨为咱们办事?” “可是……”兰月轻声,“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任由陛下诓您。” 顾燕时低着羽睫:“我倒觉得,他没在诓我。” 兰月一愣。 “你别问为什么,我也说不出。”她轻声。 许是陈宾的说法太离奇了。 有些事若过于离奇,就连扯谎也会显得太假,便反倒听着有了几分真。 她默不作声地又将先前叠起来的那几块布料拿了起来。 兰月见状轻劝:“今日天晚了,明天再做吧。” 顾燕时摇头:“谁也说不准陛下哪日会来取,我尽快做完为好,再绣一会儿就睡。” 她这般说着,心下还在懊恼他的肆意妄为。 他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突然想吃点心,就拿飞花令骗她的来吃;突然想……想干那种事,便连她沐浴都不肯等,淌进汤池说来就来。 这样一个人,万一他明日就突发奇想地来取香囊可怎么办? 她可不敢让他看到她根本没怎么动,怕极了他硬说她不上心,再趁火打劫地逼她做别的事情。 她于是紧赶慢赶地制了三天,在淡金色的提花锻上绣了一条游于祥云间的白龙。香料填进去,她将香囊以黑绳收了口,选了枚上好的平安扣配在收口上,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自问看得过眼。 而后她又将香囊凑到鼻边,深深地吸了口气。 ——吸到一口浓郁的桂花香气。 桂花香又甜又柔,搭配这样大气的绣纹,怎么想怎么奇怪。 罢了,他原就是个怪人。 顾燕时心底悄悄骂他,忽而心念一动,就笑起来。 接着她便拆了那收口,将香料尽数倾倒出,伸手将空着的香囊袋一翻,翻出了内层的衬里。 这是给九五之尊做的东西,她自不会在面料上节省,衬里是上好的雪白绸缎。 顾燕时抚摸着那层软缎,眼波流转,拿起剪刀,将缝合衬里与外层提花缎用的细线也挑了。 他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欺负了她那么久,这回她得了机会,也要小小地使一点坏。 她才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顾燕时自此又忙了整整两日。其间偶尔会觉得自己在没事找事,但想到这是对他小小报复,她心里就舒服了。 待得香囊再度收口完工已是一月下旬,她找了个小木盒将香囊妥善收起,却又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他来取。 尚服局给她新制的衣裙都已陆陆续续地尽数送到了。 他怎么还不来呢? 顾燕时晌午睡不着时,锁着眉头,自顾自地思索。 他是不是把她忘啦!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她的心莫名地一颤。 顾燕时轻怔,无声地深吸气,再缓出来。 然后她尽力平淡地跟自己说:若他忘了她,那可太好了。 她已是太妃,若他不招惹她,一辈子都没人敢动她分毫,她会过得很好。 可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坐起了身,出神了半晌,走到衣柜前将柜门打了开来。 她蹲身取出那方小木盒,打开盖子看了看,又跟自己说:若他真不来取,这东西不就白做了? 她费了好些工夫呢。 更何况,里面还有她一点报复的小心思。 他欺负她那么多回,逼得他无处可躲,她不能连这点小算计都办不到呀。 这东西得给他。 她只是想把这东西给他。 顾燕时踟蹰良久,贝齿紧紧一咬,拿定主意:“陶成。” 陶成闻声赶忙进屋,顾燕时扣好盒盖,将盒子递给他:“你去紫宸殿,把这个给陛下。就说……花朝节快到了,百花盛放。哀家做了个花香的香囊给他,只当应景的节礼。” “诺。”陶成垂眸,应得平淡,一个字都没有多言。 顾燕时目送他出去,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裙摆。 这样说……没问题吧。 这自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苏曜该很清楚她为何要做这香囊。 可他会不会笑话她? 笑话她理由编得太蠢,又或者嫌她绣工不好? 她鬼使神差地乱想起来,一份没道理的忐忑牵扯得心跳渐乱。 想这些做什么? 待回过神,她皱皱眉头,觉得搞不懂自己。 . 紫宸殿,苏曜一连几日睡得甚少。不禁哈欠连天,双眼通红。他不自觉地按起了太阳穴,奏章却仍不离手。读完手头一本,又拿起下一本。 林城是在小半刻前入的殿,禀奏的事情并不复杂,苏曜抽神听过了事。 可林城一路赶来却渴了,便没急着告退,与宫人讨了一整壶茶来,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饮到第二盏时,林城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先歇一歇吧。” 苏曜又扯了个哈欠,摇头:“快看完了。” “这种事户部与刑部轻车熟路,陛下大可不必亲力亲为。”林城又劝。 苏曜扯出一缕轻笑:“你在说什么屁话。” 林城:“……” “灾民愈二十万,加上昏官隐瞒不报与路上耽搁,事情拖了月余。这种事朕再不亲力亲为,那还当个屁皇帝啊,出家去算了。” 苏曜边说边咂嘴摇头,嫌弃盖过疲惫,都写在脸上。 林城闷头喝茶。 殿门吱呀轻响,林城举目,见一宦官入了殿。 “陛下。”那宦官垂眸长揖,“静太妃身边的陶成来了,说是静太妃差他给陛下送些东西。” 嗯? 苏曜昏沉的头脑清爽了一瞬:“传。” “诺。” 那宦官即刻出去领人进来,陶成俯身一拜,行了大礼。 四四方方的木盒自有御前宫人接过呈上,陶成只低眉顺眼地转达了顾燕时的意思。 苏曜信手打开木盒,面上神情未动,一抹笑意只在眼底漫开。 小母妃手艺真好。 “退下吧。”他启唇,“替朕谢过静母妃。” “诺。”陶成再行叩首,就退出了内殿。 苏曜短暂地准许自己走神了片刻,拿出香囊把玩起来。又凑到鼻前闻了闻:嗯,是小母妃的味道。 他笑了声,笑音原已十分短促,然不及笑音落定,手中就一空。 苏曜霍然侧首,香囊已被林城攥在手里。 “干什么?”苏曜下颌微抬,林城冷然:“先前尚有几处疑点未及查清,陛下逢场作戏就算了,还敢用她送的东西?” “放下。”苏曜挑眉,“下毒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她若料到陛下会这样想呢?”林城道,“先容臣验过,若真没问题,陛下再用不迟。” 苏曜漠然与他对视,见他毫无退缩之意,口吻烦躁:“去吧。” “诺。”林城抱拳,当即拿着香囊大步走开。 他回到适才所坐的位子,就着手边的小方案,将香囊上方收口的细绳小心拆开。 苏曜嫌他扫兴,懒得多理他,径自又拿起奏章读了起来。 林城将囊中香料尽数倒出,拨弄着查验了半天,又蘸了清水溶开些许,细作分辨。 这般很是捣鼓了半晌,苏曜忽而听到他轻唤:“……陛下。” 这声音带着些许细微的轻颤。 兄弟二人十分亲近,林城对他也没那么多臣子对帝王的畏惧,这份轻颤便令苏曜心头一紧。 他落在奏章上的目光一凌,一分分地抬起来:“真有异样?” “也……也说不上。”林城拿着倒尽香料的空囊上前,“臣仔细查验过香料,是上好的桂花香,别无异处,只是,只是这绣纹……” 他不知该怎么说,低头伸手,将香囊递给苏曜。 苏曜接过,看了眼那龙纹:“挺好看啊。” 林城死死低着头:“背面……” “背面?”苏曜拧眉,返过来又看了眼,“祥云纹,怎么了?” “不是这个背面。”林城咧了咧嘴,“是……翻过来,衬里那面。” 苏曜露出惑色,依言一翻,缝得细致的白色衬里映入眼帘。 衬里上绣纹的针脚与那龙纹如出一辙,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那图案…… 是只火红的大狐狸,眯着狭长的眼睛蹲在那里,既威风又阴险的模样。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问狸(“你像……”...) 绣个狐狸干什么? 苏曜皱着眉, 和手里的狐狸对视了半晌。 林城思索道:“会不会是下什么咒?江湖素有传言,说……” “嗤。”苏曜轻笑,“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人玩这种把戏?” 林城噤声, 眉头仍自拧着。 “你不必管了。”苏曜再度拿起奏章,“朕会自己查。” 后一句话让林城松了口气。 . 随着天气渐暖, 寿安宫各处的花花草草都长得更好了,一派春日的生机蓬勃。 太妃太嫔们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这蓬勃之气好了不少。齐太嫔在某日出去闲逛时突然起了兴致, 和驯兽司讨了一窝刚生下的小奶猫来,回到寿安宫就着人请顾燕时去看。 顾燕时原就喜欢这些东西,蹲在用棉垫缝制的猫窝前看得不肯起身。齐太嫔怕她蹲得腿麻, 后来硬把她拉了起来, 笑对她说:“我也是一时兴起, 听宫人说那母猫性子逍遥,前后生过三窝小猫都不肯带, 生下就走,觉得它们可怜便尽数接了过来。但让我自己养, 我可养不过来,你喜欢就挑一只去,让它陪你玩。” 顾燕时听得眼睛亮起来,再度回眸看看, 见一窝小猫花色各异,唯独狸花猫有两只,就说:“那我要只狸花吧。” “好。”齐太嫔爽快地点头,顾燕时抿笑道谢,当即折回猫窝前, 小心翼翼地抱了只狸花出来。 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只比巴掌越大一点,大脑袋、大眼睛、小身子, 走路晃晃悠悠。被她抱起来也不怕,仰起头懵懵懂懂地冲着她叫。 顾燕时将它放在膝头,用手圈着,防止它掉下去。小奶猫倒不认生,觉得手心温暖,一会儿就蜷起身子睡了。 顾燕时看着它就忍不住地笑,齐太嫔看在眼里,觉得她这模样比小猫还好笑。 俄而有宫女打帘进屋,朝二人一福:“太妃、太嫔。” 顾燕时与齐太嫔一并抬眸,宫女垂首道:“恪太嫔来了。” 顾燕时低头轻抚着小猫,没注意齐太嫔的目光微微一凝,但也就只那么一瞬便平复下去。 齐太嫔抿笑:“请她进来吧。” 顾燕时抬眸:“您有客人,我就先回去了。” “一道坐坐吧。”齐太嫔挽留道,“恪太嫔是好相与的性子,日后也可多加走动。” 顾燕时斟酌须臾,还是说:“改日吧。今日她不知我在这里,专门前来,许是找您有事。我先回去,正好给它先做个窝。”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小猫的脑袋。小猫不睁眼,抻了个懒腰,整个身子都被抻得一翻,转瞬就又睡得熟了。 齐太嫔瞧出她一门心思都在猫身上,便不再劝:“那你去吧。”又吩咐宫女,“送送静太妃。” 顾燕时私心里一直将齐太嫔当长辈敬着,听言便朝她福了一福,抱着小猫规规矩矩地告退。 待得回到欣云苑,她自是将大半日的时间都给了小猫。 小猫转悠着四处熟悉“领地”,她跟在旁边看;小猫跑去喝宫人备来的羊乳,她蹲在旁边陪它。 就连小猫睡觉不理人的时候,她都能在旁边看上好半晌。 小猫真可爱。 顾燕时看着它就开心到什么都顾不上,后来还是兰月提醒她:“姑娘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阿狸吧。”顾燕时蹲在茶榻边,抚摸着茶榻上小小的团儿。 狸花猫嘛,叫阿狸好听。 如此过了一整天。再至次日下午的时候,阿狸已将欣云苑都摸熟了。 顾燕时的卧房随它乱窜,它偶尔也想去外屋或者院子里,小小的身子就会费尽力气扒住门槛,嗷嗷叫着要从门槛上翻过去。 当然,由于实在太小,她暂且没有一次是自己翻过去的,每每都是顾燕时或宫人们听到它在叫唤,伸手帮忙。 傍晚时分,顾燕时燃明灯火正给要给它缝个好看的小窝,就听门口“喵喵喵喵”地扯着嗓子又叫起来。 “阿狸。”她没过去看,眼也不抬地喊它,“不能出去啦。天都黑了,你躲到草丛里我找不到你。” 清越的声音跃过门内的屏风飘出去,立在门外冷睇小猫的人眸光一凛。 阿狸? 前有狐狸,后有阿狸,小母妃究竟什么意思? 苏曜嘴角轻轻一扯,遂蹲下身,广袖挽起,伸手抓猫。 “喵嗷嗷嗷!”小猫无甚防心,被他大手一抓却不舒服,张牙舞爪地嘶叫起来。 “阿狸?”顾燕时听着叫声不对,忙赶过去。刚一绕过屏风,脚步就顿住。 大狐狸眯眼看着小阿狸,一息之后,视线转向她,诚恳地说出一句评价:“灰不溜秋的,好丑啊。” “……”顾燕时绷着脸,伸手,“嫌丑就别碰它。” 她说着夺回阿狸,也不多看他,转身就往屋里走。 苏曜撇撇嘴,在她后面跟着。阿狸这个小东西初生猫犊不怕狐,觉得这人刚才让他难受了,就示威起来。 顾燕时刚将它放到茶榻上,它就冲到榻边,仰起小脑袋冲着苏曜大喊大叫。 苏曜立在榻边一步远的位置,负手:“朕养的猎犬最近正好缺点心,尤其是一口一个的那种。” 刚在阿狸身边坐下的顾燕时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阿狸骂人的嘴。 阿狸太小,整个脑袋都被她罩在了手心里。 “你……”她怕他是认真的,紧张地盯住他。 苏曜勾唇,一缕因顺利吓到人而生的笑意显得分外恶劣。 然后他踱开两步,坐到榻桌另一边。 玉骨过来上茶,他直接接过,啜了一口:“一只猫,为什么叫阿狸?” “狸花猫呀。”顾燕时道。 苏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神色,可她答得又快又平静。 他挑眉:“近来事忙,无暇来母妃这里取香囊,多谢母妃差人送去。” “你见到了?”顾燕时蓦地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她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哑了半天,问他:“好看么?” “好看。”苏曜口吻轻然,“母妃绣工极好,朕想托母妃再做些东西。” 顾燕时安下心,抿起笑:“什么东西?” “是有块现成的料子,不大,只能做些小物。朕也不知要做什么,母妃看着办吧。” “好。”她不疑有它,点了头,“料子我看看?” 苏曜颔首,手探入衣襟,很快,摸出一块布料。 布料被叠成小小的四方,顾燕时只看出是块白色的料子。待接到手里,又隐约看出上面似有绣纹。 ——展开的瞬间,顾燕时倒吸冷气。 苏曜眼看小母妃从茶榻上弹了起来,一下子退开好几步。 “你……”顾燕时睁大眼睛盯着他,薄唇轻颤不止。 他怎么会发现,怎么会这么快发现? 怎会有人把香囊拆开看衬里呀! 苏曜迎着她的恐慌,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你什么你,朕怎么了?” “我……”顾燕时的牙关禁不住地打颤。 “我什么我,母妃怎么了?”他边说眼睛边眯起来,渗出寒涔涔的笑。 他就这样从容不迫地打量着她,以手支颐,目光在她面上转来转去:“一块绣料罢了,母妃慌什么?” 顾燕时深吸气,强自按捺住一颗乱撞不止的心。 不慌。 她是长辈,她慌什么? 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她坐回去,胡编了个答案给他:“我怕狐狸,被图案吓到了。” “哦?”他语调上扬,“是么。” “嗯。”她边说边将那块料子推得远远的,好像真的怕狐狸一样。 小母妃啊,学坏了。 苏曜不疾不徐:“这狐狸的针脚,可与母妃给朕绣的香囊一模一样——母妃怕狐狸?” 她本就是强撑着不认账,听到这话,眼底自然而然地慌了一阵。 却又继续强撑下去:“是,我怕狐狸。什么针脚一样,不是我绣的。” “是么?”他轻哂,站起身,踱到她面前。 顾燕时原就心虚,见他走近就想躲,但被他一下子捏住下颌。 “既不是母妃做的,那看来是有人故意模仿母妃的针脚,不知安的什么心思。”他弯腰,与她的脸凑得极尽。 他欣赏着她轻颤不止的卷翘羽睫,她慌张得只顾得上探究他眼底的神色。 他眼中仍旧是那份笑,有几许微微的凛意,又夹杂些玩味。 短暂的对视后,他忽而话锋一转:“但母妃放心,朕会查个明白的。” 语毕,他立直身:“就从母妃身边的人开始审吧。来人——”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别!” 她败下阵来,哪怕隐约觉出他在吓人,也不敢再赌,慌忙承认:“是我……是我自己绣的。” 苏曜的笑意柔和了三分:“为何是狐狸?” “……” 顾燕时不敢说实话,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就……就是随便挑了个好看的花样。” “这样啊。”他面露了然之色,十分悠缓地点了下头。 旋即再度扬音:“来人——” “不要!”她刚松开的手再度攥紧,美眸圆睁,连连摇头,“别……别审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母妃最好说实话。”他淡睇着她。 “就是……”她在他的注视下低下头,秀眉一拧再拧,为难到极致的样子。 “母妃。”苏曜看着她的神色,也皱起眉来,“母妃不会真的在咒朕吧?” “啊?!”顾燕时惶然抬头,只那一瞬,他就看出林城果然是想多了。 她则即刻意识到了这话有多严重,心下稍作掂量就不敢再瞒:“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就是……” “什么啊?”他看她结巴,觉得好笑,信手一弹她发簪上的流苏。 她死死低下头。 “你像……” 她的声音低如蚊蝇。 他没听清:“嗯?” “……像你。” 她换了个说法,又说了一遍。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鹌鹑(苏曜眯眼,手从她腰间收回...) “朕……”苏曜挑眉, 额上的青筋若有似无地跳了一下,“像狐狸?” 顾燕时闷着头,手指因紧张又搓起了裙带, 不觉间已搓出一个小小的卷儿。 听他发问,她将头压得更低了三分, 意在逃避。 被他盯得受不了的时候,她才极小心地点了下头:“嗯。” 苏曜咬着牙, 吸气:“为什么?” 怎么还要细问呢。 顾燕时黛眉拧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就是……”她轻颤着呢喃,“笑起来, 有些像。” 说罢, 她偷偷地觑了他一眼。 十分谨慎地着补:“就一点点。” 苏曜居高临下地睇着她, 渗着笑,笑得她发慌。 她忙又低下眼睛, 慌乱之间手下意识地往后伸了伸,抓过正玩尾巴的阿狸搂在怀里。 就像野外的小兽遇到天敌的时候会缩在一起, 好像这样就能获得一份保护。 苏曜欣赏着她的慌张:“母妃啊——” 他这个口吻,让她怕极了。 阿狸感受到她的情绪,也乖巧起来,身子在她怀中团成一个极小的小团。加上灰不溜秋的颜色, 若不细看,就像个毛茸茸的小小鹌鹑。 小鹌鹑抱着小小鹌鹑。 苏曜再度勾起顾燕时的下颌,只在一瞬之间,她就不敢呼吸了。 她的剪水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承受着他的逼视, 直至他再度开口:“母妃知道狐狸最爱吃什么吗?” “不知……”她的声音低如蚊蝇。 狐狸眼睛近在咫尺,眼尾略微上挑的弧度透出狡黠。 “最爱各种禽鸟。”他慢条斯理地告诉她, “农户若养鸡鸭,常会被狐狸偷走。而若没有鸡鸭……” 他语中一顿:“鸽子、鹌鹑,这些都好。”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懂他说这些干什么,应得乖巧又茫然:“哦……知道了。” 他转而道:“母妃去沐浴更衣吧。” “好的!”她慌得太厉害,只觉能快从他面前逃了就好,这话应得出奇干脆。 直至匆匆出了房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方才应了什么。 春夜的凉风一过,她立在堂屋门外,打了个寒噤。 他这是又要让她…… 好,听他的就是了。 谁让她又被他抓了话柄呢? 反正她现下也不讨厌那种事了。 顾燕时在短暂的心悸后定住心神,吩咐宫人们去汤室备水。 沐浴用的热水原就是提前备妥的,不必现烧,不一刻就已准备妥当。 顾燕时步入汤室,默不作声地沐浴。热气氤氲四周,她置身其中,不自禁地回想他适才的样子,依旧心有余悸。 可除却惊悸,她心下似还有些别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会让她莫名地想笑,又说不清有什么好笑。 待她回到卧房,苏曜已换好寝衣躺在床上。 她远远扫了眼:“陛下不去沐浴?” 他衔笑:“朕自要先行洗净,才敢来母妃这里。” “……”顾燕时双颊一热。 他这话说出来,可见来此就是为了与她行床笫之欢的。 她心下羞怒交集,美眸稍稍抬起,暗暗瞪了他一眼。 目光所及之处,却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阿狸趴在他胸口上,正瞪着一双懵懂地大眼睛,一下一下往他面前扑。 他并不恼,左手枕在脑下,右手伸出一根食指,饶有兴味地一下下戳它的小脑袋。 这副样子,竟很童趣。 阿狸很快被他戳得急了,在他的手指再伸来时,双爪一并抬起,将他的手指一抱。 “嘶——”苏曜眉心狠跳,顾燕时心里一紧,疾步上前,伸手将阿狸抱起来。 他斜眼,原想瞪她怀里的阿狸,却见她稍稍背过身去,一副保护的姿态:“小猫都控制不好指甲的,一不小心就会伸出来,不是故意挠你……” 苏曜撇嘴,不咸不淡:“母妃怕朕把它送给猎犬当点心啊?” 顾燕时的羽睫低了低。 可不是嘛。 那话若是旁人说出来,她大抵会觉得就是在吓唬人。可由他说,她很拿不准。 毕竟江德阳一个大活人都被他喂了狗了。 “嘁。”苏曜面露嫌弃,“还不够塞牙缝的。” 顾燕时不吭声,抱着小猫跑回门边,打开房门,交给了外面的宫人。 苏曜还听到她声音软软地跟它说:“你乖一点哦,不要闹。”真怕他把它喂狗似的。 其实他现下哪顾得上狗吃什么? 他只在意送到眼前的鹌鹑今晚能几吃。 顾燕时关好房门折回床前的时候,就恰好看见他自顾自地舔了下嘴唇。 他未在看她,这个动作却莫名令她的心跳快了两拍。 她抿一抿唇,从他脚边溜上床。 他一声低笑,旋即翻身,将她揽住。她仍自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就不再抗拒,任由他吻过来。 苏曜心下戏谑,边吻边暗数:煎炸烹炒烤炖蒸…… 起码这些做法都能用到鹌鹑身上吧? 嗯,七吃,不错。 . 月上中天,早春静谧的窗外,已隐约可闻几丝虫鸣。 淑妃迟迟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大半宿,终于不耐地坐起来,扬音:“来人。” 值夜的白芨忙掌着灯入殿,淑妃一把揭开幔帐:“去紫宸殿给本宫问问,陛下近来又在忙些什么?” “……夫人。”白芨眼中既有心疼,又有为难,“这哪是能打听的事。夫人别想了,快些睡吧。” “哼。”淑妃也自知这事不能做,重重吁气,躺了回去。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陛下继位之前,最喜欢的就是她。贵妃的家世虽比她还要好一点,也根本争不过她分毫。 后来陛下继了位,事情突然就不一样了。 陛下好像突然对她没了心思,到后宫的时候也少了许多。偶尔踏足后宫一趟,也只是问贵妃一些宫务。 她不是没撒娇发痴过,可他摆出了一副和善到让人什么也说不出的态度。 他跟她说,他很忙。 这些话虽足以堵她的嘴,却自然不足以安抚她。 但那阵子,她以为是岚妃的错。 那时岚妃也确是得宠的,时常进出紫宸殿,总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可后来,岚妃得急病死了,追封了贵妃,风光大葬,陛下却仍不爱往后宫来。 淑妃觉得很奇怪,奇怪得没道理。 因为想不到解释,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就飘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上。 静太妃…… 她稍作细想就面红耳赤,觉得恶心。 静太妃乃是陛下的庶母,怎么能与陛下那样! 陛下素来是位君子的。 倘使那些传言是真的,必是静太妃使了了不得的手段,让那样光风霁月的人都堕落了。 . 欣云苑,顾燕时筋疲力竭地睡去,睡得格外昏沉。 但苏曜的手一摸到她的后腰,她就一下子醒了。 “别闹了……”她蓦然翻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带了哭腔,“让我睡吧。” 她的声音带着哀求,无比可怜。 他上一次来她这里的时候,虽是两回,但她没有多想,只费解这样的事时间怎能那样长,让她好累。 这次她却更想问,这样的事怎还能一夜间行这么多回? 掐指一算,已四回了。 第一回她享受其中,第二回已不免吃力。第三回熬得十分艰难,到了第四回,她觉得自己的腰几欲折断。 现下,她的后背也还疼着。 顾燕时真的怕了,用尽力气紧攥住他不老实的手,声音嘶哑发虚:“不行了……放过我吧,好不好?” 说话间,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出来。 苏曜眯眼,手从她腰间收回,拇指蹭在她的泪珠上。 “又哭。”他说。 她咬住嘴唇,忍住眼泪,眼睛仍是湿漉漉的,声音轻轻地与他打商量:“要……要不……明天。明天再来,行吗?” 虚弱的声音一顿,她嗫嚅着承诺:“我再也不说你像狐狸了。” 轻声细语落入他耳中,听来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在小心翼翼地道歉。 苏曜心里被触得一阵酥软,忽而再度伸手,一把将她拉过。 顾燕时想叫,但因太累,叫声都噎在喉咙里。又几滴眼泪涌出来,她死死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再一场宣泄。 可她只觉侧颊在一片温热上一撞,他就没了别的动作。 迟疑片刻,她战战兢兢地睁了下眼睛。 苏曜将她按在胸口上,眸中含着笑。见她睁眼,他的手指刮了下她的脸:“刚才趁母妃睡觉,朕去照了下镜子。” “照镜子?”她没明白。 他轻啧:“是有点像狐狸。” “……”她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敢顺着说,也不敢逆着说。 他自顾自笑得很愉快:“所以那块料子母妃还是要给朕做出来。做好之后,朕有回礼。” 还有回礼? 她低下眼,觉得他必定没安好心。 可她只能听他的。 苏曜听到她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喔。” “睡吧。”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后背,身子一翻,换做侧躺,将她圈在怀里。 语毕,他先行闭上了眼睛。 顾燕时暗暗舒气,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闭着眼睛,睡容很安稳。她再一度地想……他怪好看的。 只要不说话、不欺负她,不、不对她动手动脚,他就怪好看的。 再做细看,她稍稍地愣了一下。 她好像隐约看到,他薄唇上有一道淡淡的紫。 只是很浅的一点颜色,又恰在上下唇相碰的地方,她努力看了半天,仍看不大清楚。 许是房中光线太暗,她看错了吧。 她这样想。 因为父亲是药商,她自幼也接触些医理,对一些细微的症状总很敏感。 他是有太医们照料的,理当不会有问题。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花朝(“奴婢亲自盯着办的,都妥...) 再至天明时, 顾燕时早早地醒来了一次。朦胧之间疲乏感仍在,心里一股古怪的念头驱使着,让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苏曜的唇色。 他仍熟睡, 薄唇颜色浅淡,却无其他异样。她认真地看了半晌, 心想昨夜果然是她看错了。 后宫中,众人总算又在晨省时见到了养伤已久的张妙仪。 从辰景宫告退的时候, 淑妃气得娇容发白。 后宫的荣辱兴衰皆系于一人。她原本得宠,贵妃便是手中有权也对她客客气气的。现下眼看陛下登基时日渐长但对她愈发不闻不问,贵妃却仍手握宫权, 就愈发有了耀武扬威的劲头。 放在往日, 她身边还有个张妙仪帮腔, 周采女虽不爱说话,但也是她的人。 后宫总共四位妃嫔, 贵妃势单力薄,也就不怎么招惹她。 可如今, 张妙仪挨了顿板子,竟好像人都傻了几分! 方才借着四人都在,淑妃有意阴阳怪气地提及了些“传言”,说及静太妃的不是, 原是想引起众怒,不料张妙仪居然头一个为静太妃说话,说静太妃温柔知礼,那些传言必是假的。 ——因她这些话,贵妃当时那副看她们窝里斗的模样, 绷都绷不住了。 淑妃心里这个气。 从辰景宫告退出来,她半分好脸都没给张妙仪, 就板着张脸走了。 她生起气来总脾气不小,宫人们都不敢贸然招惹,远远地随在后头。 唯独周采女随在她身边,走了半晌,见她怒意仍不消半分,终于唤了声:“淑妃夫人……” “干什么?”淑妃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气更不打一处来,“你个不中用的闷葫芦!在贵妃面前从来不知帮本宫说话,本宫要你何用!” “夫人恕罪。”周采女小声告了声罪,低头踟蹰了半晌,轻轻开口,“臣妾觉得……夫人何必与贵妃夫人置气呢?贵妃如今气焰盛,不过是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夫人……既觉静太妃那些事是真的,不如先除之,没了她,陛下许就回心转意了呢?” “你当本宫不想?”淑妃冷笑,“若她不是有那太妃的身份护着,本宫岂能忍到现在!” 周采女低着头,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正因是太妃,除掉她才更容易,也不必脏了夫人的手。” 淑妃一滞,黛眉挑起:“怎么说?” “夫人您想想。”周采女就势挽住她的胳膊,与她继续往前走去,“一个是太妃、一个是当朝天子,做出这种勾当丢的是天家的颜面,朝臣们岂能容得下?就算这事根本就是假的,消息只要传出去,陛下为了保自己清白也不能留她呀。夫人不如将这话悄悄递给家里的主君,到时主君再与朝中的同僚们一说……一杯鸩酒赐静太妃殉了先帝便是。” “这主意本宫也想过。”淑妃眉心浅蹙,“可这就搭上了陛下的圣誉。” “夫人这是关心则乱。”周采女抿笑,“夫人您都知道,陛下乃是正人君子,若非静太妃勾引在先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朝臣们又岂会不是?况且……”她语中一顿,“只消陛下杀了她,从前的万般传言自然不攻自破。让她殉了先帝,更显陛下身为人子的仁孝之处,自然无碍圣誉。” 淑妃被她说得动了心念,凝神细想,略显意外地看了看她:“平日不见你说什么,偶尔出个主意倒还中用。” “臣妾只盼夫人好好的。”周采女垂首。 . 欣云苑中,顾燕时晨起陪阿狸玩了半日,午后睡醒就找出了苏曜昨日拿给她的那块狐狸料子,打算再制一枚香囊。 料子太小,除却香囊也不好制别的了。 由于上面的狐狸已然绣好,这回制香囊的步骤简单了许多。顾燕时便先去备好了香料,才开始修剪手头这块料子。 是以直至展开料子细看时,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她绣的那一块!狐狸的图案虽一模一样,针脚却截然不同,应是他找人仿的。 死狐狸,如此狡猾,她又着了他的道! 顾燕时气得又在心里骂他。 不知不觉,天光渐暗。 苏曜又在夜色笼罩时大摇大摆地进了欣云苑。 阿狸卧在茶榻上,原本都要睡了。听到脚步声,好奇地跑下去冲到门边看是谁。 苏曜蹲身,捏住它的后颈,轻轻巧巧地把它提了起来。 “你长得太丑,不能在屋里睡,滚出去。” 顾燕时坐在妆台前梳着头,听到门前屏风后有人在语重心长地“讲道理”。 被拎着的阿狸:“喵——” “再叫把你喂狗。”他又说。 她皱皱眉,起身寻过去,绕过屏风,一语不发地瞪着他,伸手。 “哈哈哈哈,母妃安好。”苏曜悻笑,将阿狸放到她手上。 她就势将它抱住,没跟他说一个字,转身回屋。 “母妃又不高兴啊。”苏曜慢悠悠地跟着她,“母妃怎么天天不高兴?” 好意思问! 顾燕时坐回妆台前,面色紧绷:“那个狐狸不是我绣的那一只,你……故意诈我的!” “怎么是朕诈母妃呢?”他行至妆台前,手指勾起她的下颌,眯着眼睛,含着笑,“母妃会承认,是因母妃自己心虚。” “才不是!”顾燕时外强中干地嘴硬,“是因晚上光线暗!你若白天来,我准能看出不是我绣的!” “哦,是吗?”他撇一撇嘴,“那也不能怪朕。” 她瞪得狠了一下,他反倒笑出来。 他拎了一下腰间绦绳上挂着的黑底金龙香囊:“朕只是不舍得拆母妃绣的这一只啊。” “你……” 他说得一脸坦诚,顾燕时被他噎住了。 对视半晌,她忿忿地转过身,面向镜子不再看他。手上抓起梳子给自己梳头发,一下下都梳得狠:“你就是故意欺负我!从一开始就是!” 从一开始就是。 苏曜心下笑了声。 怪不得会跟他算这种鸡毛蒜皮的账,原来小母妃是存怨已久啊。 但“一开始”的事,真能赖到他头上? 苏曜无心戳穿,眸光一转,衔笑捏住她手里的梳子。 顾燕时挣了一下,松开手,任由他梳起来。他将她的长发顺到身后,慢条斯理地梳着:“是,朕就是故意欺负母妃,母妃能怎么办?” “……” 她没想到他竟这样理直气壮,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又道:“朕看母妃也未必多讨厌朕,对不对?否则——”他忽而弯腰,与她侧颊相触,从镜中互相看着对方,“又何必专门差人将香囊送去紫宸殿呢?” 她的神色一下慌乱起来。 不敢为外人道、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心事被他当面戳破,她心跳渐快,慌得想跳。 他看着她忽而泛红的双颊,满意地笑起来。 他满意地直起身,放肆的捏了下她的脸:“所以母妃何必总对朕凶巴巴的?多违心啊。” “我……我没……”顾燕时想要否认,心下却已没了底气。 她确实总对他凶巴巴的。 好像那样,她就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没有那么坏,她是不愿意的。 现下被他戳破,她终是不得不面对——她就是很坏。 她侍奉过他的父亲,现下又和他这样。而且……她还真的有一点喜欢他了。 她觉得他比先帝对她好,也享受他给她的那些东西。 她甚至盼着他来欣云苑。 她觉得自己好无耻。 顾燕时心里沉闷下去,眼中也黯了。苏曜觉察她的不乐,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母妃对朕好一点,过几日,朕奉母妃出宫去玩。” 果然,她眼睛一亮:“出宫去玩?” “嗯。”他短促地应了声,没提为何出宫。 她看出他无意多说,便也不问。 是以很是过了几日,她才知是为了花朝节。 本朝以二月初二为花朝,踏青赏花是花朝节的头等大事。 朝中在这日多会免朝,因为天子要带妃嫔、太后与太妃太嫔们出宫玩乐,群臣也可带家眷们出去走走, 京郊专供天家游玩的万和林早几日就已忙碌起来。宫人们先一步赶至,在山林间挑选可供野炊之处。几处建在山里的凉亭、花厅也皆被洒扫干净。 顾燕时在这日穿了件素白色的对襟上襦,配浅粉白团花的细绸齐胸襦裙。这样的衣裙放在太妃身上乃是不恰当的娇嫩艳丽,可太后的“意思”早已传遍宫中,自没人敢说一个字。 顾燕时对此,心里自是高兴的。 出去踏青赏花,就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呀! 临近晌午,一列光鲜的马车停在万和林中的山脚下。 顾燕时搭着兰月的手下了马车,走了没几步,就见到了正等她的齐太嫔。 齐太嫔看见她,眼睛一亮:“还是这么穿好看。从前那些衣裳啊,都不配你。” 顾燕时颔首抿笑,齐太嫔挽着她的胳膊,沿着山下小道一并前行:“你从前该是没来过万和林。那边的亭子看见没有?我听说那边设了流水宴,咱们一道去吃个新鲜。” 流水宴,顾燕时只听过没见过,当即点了头:“好。” 齐太嫔又遥遥地唤恪太嫔:“走,我们一道去。你晨起吃得也不多,且瞧瞧今日晌午有什么好菜吧。” 三人结伴而行,前后还有别的太妃太嫔们,边说笑边走。 不远处的另一条小道上,几位嫔妃也陆续下了马车。淑妃远远一看,就在人群中看见了衣着鲜亮的静太妃。 真是没个当太妃的样子。 她不自觉地切齿,心下生恨。 等着吧,看她还能逍遥到几时! 这样的人,就该让她殉了先帝去。先帝在天之灵看到她那些龌龊事,在阴曹地府里都不会放过她! 淑妃心下冷笑着,偏了偏头,压音问身边的侍婢:“都安排好了?” 侍婢福了福身:“奴婢亲自盯着办的,都妥当的。夫人且放心吧。”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午睡(小母妃香香软软,可比他自...) 正值草长莺飞之时, 春风和暖,花香浅淡。 顾燕时跟着齐太嫔走近那方凉亭,遥遥便看出这亭中别有玄机。 这亭子极大, 说是亭,其实堪比一座四方的小厅, 只是四周无墙以漆柱支顶罢了。 亭中案桌是一方石砌的长台,因凉亭恰在山脚下, 这石台一端一直延伸至山坡处,又砌起一座假石山,正可将山上清泉引下。 石台中间有道沟壑, 清泉下山便入壑中。这沟壑的宽度正与小些的碗碟差不多, 顾燕时就看到盛着精致菜肴的碗碟顺着水流缓缓划过众人而前。若有人想吃, 伸手就可取来,若无人取用, 碗碟到了石台另一端,就会沿缓坡而下, 被亭外的宫人收走。 这般的宴席虽不及宫宴盛大,却有山风泉水为伴,雅致不俗。 顾燕时与齐太嫔、恪太嫔结伴步入亭中的时候,太后与皇贵太妃已先一步到了。 太后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看到她们,笑吟吟地招呼:“你们也来了,坐吧。今日都随意些,不管什么身份座次,你们若想一道说话, 就坐在一起吧。” 三人含笑应下,这便结伴坐了。齐太嫔目光一扫, 而前恰有一道蚕豆制成的小菜经过。蚕豆碧绿,瓷碟白净,瞧着爽口开胃。 齐太嫔就直接伸手端了来,放到顾燕时跟前:“尝尝看。” 顾燕时应了声“嗯”,执箸夹了一颗送进口中,听到皇贵太妃慨叹:“这屈指一算,倒也有十几年没来过这临泉亭了。呵,多好的一块地方,被先帝弄得乌烟瘴气。还是陛下有心,知道太后喜欢这份雅致,修出这样山石来做流水宴。” 顾燕时心底不由一紧。她从前见过太后与皇帝的不睦,听人在太后跟前提起苏曜心里就禁不住地紧张。 她悄悄看去,却见太后眼底的笑意反倒深了两分,抿着茶道:“这修的是不错,你若也喜欢,我们日后都常来。” 说话间又有几位太妃太嫔陆续到了,太后和善道:“颠簸了一路,也该饿了。来,都先好好吃些东西,一会儿再赏花去。” 言毕又吩咐宫人:“那几道点心也可上来了,免得静太妃亏嘴。你们快去催一催。” 身边的年轻宫女颔首一福,四周围的太妃太嫔们却都笑起来。 顾燕时浅怔,旋即会意。太后这话一说,听来便像她素日常伴太后身侧,是以和太后亲近。 她便大大方方地笑应说:“谢太后。” 只消片刻,备给顾燕时的点心就端了来,与之一同上桌的还有几道味道清甜的果酒。 众人正有兴致,多少小酌了些,而后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她们有些结伴而行,自去赏花,有些觉着困了,便带着宫人去散落山间的殿阁小歇。 顾燕时素来是爱午睡的人,用罢午膳走出凉亭就打了哈欠。齐太嫔一见,笑道:“附近可供歇息的去处很多,你去睡一睡吧。我与恪太嫔想找个地方放风筝,你歇好来寻我们。” “好。”顾燕时颔首,朝齐太嫔与恪太嫔一福,就与兰月去找午睡的地方。 万和林一带群山延绵,亭台楼阁多在山脚下。有些位置近,有些偏僻的要登些许山路才可达。顾燕时思及太妃太嫔们大多年纪大了,腿脚不及她灵便,让宫人抬轿怕也麻烦,便有意自己先去一处难走些的,将方便的地方留给她们。 如此走了约莫两刻,半山腰处的一处小院留住了她的目光。 那小院地处一片桃林之中,红墙青瓦掩映于樱粉之中,煞是好看。 顾燕时远远一瞧就抿了笑:“去那边看看吧。” 兰月点头,目光正寻向附近的山道,一年轻宦侍自后而疾步而来:“静太妃。” 主仆二人一同回头,宦官躬身:“静太妃安。陛下在澹荡楼中,请太妃前去一叙。” 他要见她。 顾燕时已不觉意外,抿一抿唇,就点了头:“知道了。” 那宦官遥遥一指:“澹荡楼就在前而不远处,太妃沿路过去,看见小溪,过了石桥便是。” “知道了。”顾燕时颔首,那宦官低眉顺眼地一揖:“下奴告退。” 顾燕时点点头,抬眸顺着他所言之处看去,隐约看到一抹檐角从林荫间露出来。 . 澹荡楼三层,四而窗户尽开,林间清风裹挟草木窸窣声穿堂而过。 习习清风里,黑缎制成的吊床悬在暗红漆柱之间。苏曜仰而躺于吊床之上,枕着双手,阖目静歇。月白色的宽大袍摆披散而下,颇有几许潇洒恣意。 林城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成片的浓绿,吁着气,缓缓吟道:“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呵。”苏曜犹自闭着眼,语出讥嘲,“竟知道念书了?” “臣也没有那么不学无术。”林城皱着眉,扭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索性全然转过身,背倚着墙,抑扬顿挫地问他,“好好的花朝节,陛下专门从宫中出来,就为在这里躺着?” “躺着有什么不好。”苏曜咂嘴,“一年上朝三百多日,能尽兴躺着的时候可不多。” 林城皱眉:“临泉亭陛下亲自绘制图纸,前前后后修了几个月,看都不去看一眼?” “不去。”苏曜淡声,扭脸朝向墙壁。 林城见状,撇嘴不再多劝。苏曜自顾闭着眼,不觉间真要睡去。楼梯处却突然响起脚步声,虽是小心,却也足以将人惊醒。苏曜眉心皱了一下,冷冷看去。 张庆生被寒光一触,忙止步,缩了下身子:“陛下。”他不敢再近前,在楼梯上一揖,“静太妃来了。” 她怎知他在此处? 苏曜眸光微凝,林城已在几步外笑起来:“哟,那臣先行告退。” 话音落处,只闻风声一响,人影已消失无踪。 苏曜心底玩味之意一转,旋即慵懒道:“怎么还愣着,还不快去请?” “诺……”张庆生赶紧退下去请人。苏曜缓了一息,坐起身。 方才,他觉得这吊床怪舒服的。 但现在,两个人,他突然嫌吊床不够大了。 是以顾燕时登上三楼的时候,就看见他正站在吊床边伸懒腰。 她走过去,他上前几步将她一揽:“母妃啊——”他嬉皮笑脸地把她拢进怀里,“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顾燕时在他怀中眨一眨眼:“流水宴很有意思。” “母妃也喜欢这个啊。”他笑出来,依旧拢着他,慢悠悠地往床边挪去。 白日宣淫不好。 但是可以一起躺一会儿。 小母妃香香软软,可比他自己躺着舒服。 “一起睡会儿啊。”他笑说。 “喔。”顾燕时并无异议,乖乖地与他一起躺下去,摘去了头上最碍事的两支钗,就倚进了他怀里。 苏曜阖眸,揽在她身后的手在腰后往下三寸的地方捏来捏去。 她一躲,瞪他:“你不要乱动!” “母妃好软啊。”他堆着笑。 “你好烦人啊!”她声音软软地骂他,“快睡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和齐太嫔放风筝呢!” . 十余丈外,一身着藏蓝衣裙的华贵妇人立于树后,眼看静太妃走进澹荡楼,吓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花朝,按规矩能随御驾来万和林踏青的除却太后太妃们,便只有后宫妃嫔。外命妇不过寥寥几人,俱是朝中第一等的贵妇人,算得了一份旁人不敢奢求的殊荣。 可未成想,竟让她撞上了这样的一幕。 是真的。 她听说的传言,是真的! 康徐氏匆匆避开,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一切不堪入耳的传言近来正在朝中暗暗飘散,京中命妇们便也多有耳闻。她原不肯信,可自家侄女在宫中当着贵妃,身边的婢子便劝她不妨留个意,只当是为自家人好。 她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留了个心眼。 结果,就这样越听越多。 方才她随处散着步,行至澹荡楼附近,听领路的宫人提及圣驾就在楼中歇息,她原想避开,却恰好看见静太妃遥遥行来。 身边的婢子自言自语地嘀咕:“别是侍奉陛下去的吧……” “侍奉”二字这般用在太妃身上,乃大不敬。又沾上陛下,更显污秽不堪。 康徐氏当即斥责了那侍婢,可接下来,却眼看着静太妃走进了澹荡楼! 怎么会…… 她前思后想,仍不敢信。 她在今上还是太子时就见过他。 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眼中光华内敛,行事沉稳,将朝中大小事宜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岂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 静太妃…… 康徐氏几乎瞬间就拿准了错处在谁,恨得牙痒。 这种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哪她怕只是为了自家侄女,也不能坐视不理。 更何况,兄长的仕途一直不太顺遂。 康徐氏心绪飞转,暗想需将此事先告知兄长。 于私,若兄长能拿此事做文章,便可在朝中掀起些波澜;倘使再能清了这妖精,维护住陛下清誉,自此便有了大功一件,对仕途必颇有助益。 于公,大宁朝也不能再出一个先帝那样行事荒唐的昏君了。 康徐氏一壁想着,一壁疾行,眉头紧紧蹙着。 身边的婢子察言观色,见她将这事看进了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直至行至马车边,那婢子才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还没去见过贵妃夫人呢,花也还没好好赏……您这就要回去?” “还赏什么花!”康徐氏黛眉紧锁,搭着婢子的手,这便登上了马车,“回京。”她干脆地吩咐车夫,“回徐府,我有事要见兄长。” “诺。”车夫颔首,手中马鞭一扬,马儿一声嘶鸣,车轮辘辘席卷烟尘,扬长而去。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事起(“适才退朝时,徐同徐大人...) 顾燕时昏沉地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的时候朦胧感觉有人在她头上动来动去,抬手一按,就惹起一声笑音。 她皱眉, 睁眼瞪他,手一摸他动过的那块地方, 就觉得乱糟糟的。 “不许玩我头发!”她道。 “没想玩啊。”他说,“朕想认真地给母妃编个辫子, 但不会啊,谁让母妃不肯教朕?” “编什么辫子!”她撑起身迅速溜下床,跑去窗边的妆台边一看, 脑袋左侧的一大片头发都乱了, 毛躁得好像鸡窝。 一会儿她还要去跟齐太嫔放风筝, 他净给她添乱! 她气鼓鼓地抓起梳子,一下下梳下去。 “又这么凶。”苏曜咂一咂嘴, 懒洋洋地也下了床,踱到她身后。 抬手刚一碰她的头发, 她美眸就从镜中扫了过来。 “不动不动。”他连忙收手,走开两步,倚着妆台边的墙,“说起来……朕的狐狸呢?” 顾燕时执着梳子的手一顿, 这才想起那狐狸香囊还没给他。 她原是留了个心眼。因他说会有“回礼”,她觉得不是好事,便故意拖着没给他,想看看他会不会被拖得没心情卖关子,直接告诉她那回礼是什么。 可他果然没那么好诓。她不给他, 他就当没这事。几日下来,倒拖得她把香囊的事给忘了。 现下被他当面问起, 顾燕时略作踌躇,就从怀中将香囊摸了出来:“诺。” 苏曜一哂,伸手接过。 雪白的底色上,火红的大狐狸正眯着眼睛笑。 “回礼呢?”她面无表情地问。 “有的。”他点头,手也探入怀中,很快,也取了枚小物出来。 同样是枚香囊,淡蓝色的底子,与她素日喜欢的淡绿、淡粉、淡黄的衣裙都能相搭。 顾燕时颜色稍霁,接过细看,却见上面的绣纹是悠悠白云上团着一只小鸟。 那小鸟她却是不认识的。一整只都毛茸茸,颜色主要为棕,上有几道黑白相间的条纹,被绣娘精巧的工艺绣出了弱不禁风的样子。 鸳鸯? 她一时这样猜测,转而就觉不是。 鸳鸯是常见的刺绣样式,所以她识得。若说这是母鸳鸯,倒有那么三分像,可鸳鸯绣纹要的就是成双成对,没有分开来绣的道理。 况且,他应也没什么想跟她“成双成对”的心思。 顾燕时便抬起头,直言问他:“这是什么鸟?” “母妃不识得啊?”他眼睛微微一眯,“朕也不识得。” 又在气人! 她忍不住地再行瞪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专心致志地将头发梳好,冷着张脸走了。 “恭送母妃!”他在她背后端端正正地一揖,口中声音也颇为清朗。 装腔作势! 她装没听见。 苏曜竖着耳朵,静听小母妃负气下楼,走得颇快,楼梯噔噔蹬蹬地连响一串。 好一只愤怒的小鹌鹑喔。 大狐狸自顾自笑了声。 澹荡楼一层,兰月与几名御前宫人一并安安静静地候着。见顾燕时下来,她就忙迎上前去,福了福身:“太妃。” “走吧。”顾燕时握住她的手就往外去,兰月悄悄一觑她的脸色,便知她肯定又被陛下气到了。 陛下很会气人,两句话就能让她变成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若非身份放在那里,看上去就像小两口打情骂俏。 兰月对此已见惯不怪,便也不作多问,从澹荡楼走出一段才扯了扯顾燕时的衣袖,带着三分打趣的意味劝她:“别生气啦。奴婢知道,陛下待姑娘是极好的。” 嘁。 顾燕时暗自扁了下嘴,继而缓了缓神色:“我没生气。他方才送了我一枚香囊,我还挺喜欢的。” 她一边说,一边摸出香囊,递给兰月看:“好看吗?” “好看。”兰月扫了一眼,脱口而出。 待接到手中细看,却怔了怔:“这料子是极好的,绣工也精巧。只是……”她露出不解,“怎的绣了个鹌鹑?” “这是鹌鹑?”顾燕时一愣。 “是啊。”兰月点头,“民间常见的,只是咱们家中不曾养过。但奴婢从前去集市上采买,也常能见到卖鹌鹑的摊贩。” 顾燕时秀眉皱起,将香囊拿回手中细作端详,边端详边问:“那鹌鹑是什么寓意?” “没听说有什么寓意……”兰月茫然,“姑娘没问陛下?” “没问。”顾燕时道。 言毕就想,下回再见到他,她要记得问。 她这般想着,虽知可以日后问他,心下却还在禁不住地一再探究。不觉间已行至来时走过的那道小桥,她拎起裙摆拾阶而上,脑海中忽而电光火石般一闪。 ——她突然想起他问过她,知不知道狐狸爱吃什么! 她说不知道,他就告诉她说,爱吃各类禽鸟。若无鸡鸭,鸽子和鹌鹑都不错。 那时候,她没明白他为何专门提及“鸽子和鹌鹑”。 现下再思及她给他香囊时,说他像狐狸。 他这是……反其道而行之?说她像鹌鹑? 顾燕时下意识地拿起香囊又看了眼,眉心紧锁。 他说过,灰不溜秋的就不好看。 可鹌鹑就灰不溜秋的。 她怎么就像鹌鹑了! 她再怎么说,也得是只燕子呀。 . 这日,圣驾在暮色四合时才启程返京。万和林虽离京城不远,回宫时也已临近子时。 众人俱是难得这样出宫玩上一趟,既尽兴又疲累,很快就各自回了宫去,早早歇下。 徐府之中,后宅灯火早已尽熄,唯独正屋的灯还亮着。 当家主君徐同在房中踱了一圈又一圈,迟迟无法坐定,更无心入睡。 徐夫人白氏在旁边冷着张脸读书,终熬得烦了,瞟了他一眼:“你若不困,就回书房去,我要歇下了。” 你听听你这话。“徐同驻足,颇是不满地睇着她,“好像在宫里的那个不是你生的似的。” “她自是我生的,我比谁都疼她。”徐白氏翻了下眼睛,“我不仅疼她,我还明白她。不仅明白她,我还明白你!” 徐同锁眉:“你明白我什么?” “明白你使劲总使不对地方!”徐白氏直言道。 不等夫君露出怒色,她就又说:“要不父亲在世时总说呢,你们兄妹两个都比不上这个女儿。你想想,静太妃这事,媃儿他在宫里能不比咱们清楚?她至今只字未提,无外乎两个缘故——一则事情根本就是假的,是宫人们乱嚼舌根道听途说;二则这事是真,可她却觉得惹不得,亦或不惹也罢,所以不与咱们提起。你若真为她想,就当多想想个中利弊。” “你啊,妇人之见!”徐同嗤笑,“这其中的利害岂是那么简单?天子与先皇太妃——且不说若是真的该当如何,即便是假的,事情传开也有损天威。我身为人臣,难道能坐视不理,任由那妖妇毁了一代明君?” “呵,是啊,妇人之见。咱们媃儿也是妇人,说出的话素来也是妇人之见,奈何父亲直至咽气都觉得她比你强呢!” 徐白氏不冷不热地道出这么一句,气得徐同脸色发白,却因这话真是父亲所言,让他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其他的,她已懒得与他争辩。 夫妻多年,她早看清了徐同的为人。 若说坏心,徐同是没有的,只是虚伪一些,又好高骛远。 他方才那些“身为人臣”的话,若换做随便一位朝廷命官来说,徐白氏都肯信上三分。偏从他口中说出来,只让她觉得他假得不行。 她私心里知道,他又是在为他的官位打算盘了。 他终是不肯这样安然活在父亲的余威下的。更不肯让旁人说,他能谋得现在的光耀,全是靠着女儿在宫里当贵妃。 所以有些事,徐白氏早就知道自己劝也是没用的。 果然,徐同很快就拿定了注意:“我得上疏,把这事议个明白。听闻那静太妃才十六七岁,这般年轻的先帝宫嫔还留在宫中,本就不像话,又一再加封,日子越久陛下越说不清楚。” 徐白氏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得劝陛下,把这人送走才好。再不然……”徐同心念一转,有了更好的主意,“让她殉了先帝,也是个周全的办法。” 徐白氏几欲冷笑出声! 听听,男人虚伪起来能虚伪成什么样子? 口口声声为着天下大义着想,便可以送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去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天色不早了。”徐白氏放下书,起身往床榻走,临近床边,她扫了眼侍立在侧的婢子,“去瞧瞧哪位小娘还没睡,就让她侍奉主君就寝吧。” “诺。”婢子应声,领命而去。 “你……”徐同被自家夫人“逐客”,气得脸色发白。 徐白氏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自顾吹熄了床边的灯,便躺下了。 这样的男人,她真是懒得多做理会。 亏得家里还有几位侧室。 . 翌日天明,早朝无事。群臣们得以早早告退,苏曜回到紫宸殿,回想了一下近来的几道奏章,心知也并不急,便开始没事找事:“去欣云苑。”他拍住张庆生的肩头,噙笑,“告诉静母妃,朕很久没听琵琶了,有点想。” “……”张庆生缩了下脖子,“适才退朝时,徐同徐大人上了道本,请陛下先行过目。” “徐同?”苏曜想起徐老丞相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贵妃那个扶不上墙的爹就皱眉,“他能有什么事?” “这个……”张庆生从袖中将那道奏章摸出,双手呈上,尽力不让自己哆嗦,“徐大人参奏静太妃……蛊惑君心,秽乱宫闱。求陛下圣誉为重,让静太妃……殉了先帝。”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三日(“阿狸才不丑呢,我们小狸...) 张庆生言毕, 噤声,屏息。双手虽托着奏本,头却在死命往下压, 直恨自己不会隐身术,让皇帝看不见他。 苏曜轻啧了一声, 拿起奏章:“大事啊。” “……是。”张庆生的声音终于克制不住地打了声颤。 皇帝察觉到这颤音,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庆生。” “在……”他刚轻轻一应, 苏曜的手一下下拍在他肩上:“哆嗦什么啊。你一个掌事大太监,心思不会纯朴到觉得朕行如此□□之事还能一直瞒着朝臣吧?” “……”张庆生被说蒙了,哑然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说, 原来陛下知道此乃□□之事啊? 苏曜揶揄过后翻了下奏章, 简单扫了一遍那荡气回肠的措辞, 就将奏章信手一抛。 张庆生下意识地接住,再定睛, 皇帝已转身走向御案。 “……陛下?”张庆生赶忙跟上他,小心探问, “陛下想怎么办?” “不理他。”苏曜道。 “那静太妃……” “先不必请静母妃过来了。”他说。 张庆生道他有意息事宁人,心觉也好,暗自松气。 苏曜随意挑拣了几本奏折拿在手里:“紫宸殿树大招风,朕去欣云苑吧。” “……”张庆生眼前一黑, 不敢多劝,低头哈腰地跟他出去。 . 欣云苑中,顾燕时正将阿狸按在茶榻上擦脸。 这馋猫,平日里都喝羊奶,今日她让小厨房用清水煮了些鱼肉, 择了刺,捣成鱼糜给它吃。它吃得好香, 糊了一脸,原本灰不溜秋的圆脑袋上覆了一层的白。 她要给它擦,它还不高兴,在屋子里躲来躲去。好不容易按住了,这小东西还叫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多大的欺负。 “你不要动啦!乖一点!”顾燕时拧着眉训它,声音却很软。 苏曜刚走进房门,闻声驻足,抬手示意正欲见礼的宫人噤声。 放轻脚步绕过门前屏风,他看到小母妃跪坐在茶榻前的地上,白底淡蓝碎花的裙子铺散在身边,让她看上去像朵漂亮的小花。 阿狸被按在茶榻边缘处,拼力挣扎,终于挣得她手上一滑,它就趁机跑到了茶榻角落里去,缩着小身子瞪她。 “阿狸!”顾燕时虎着张脸爬上茶榻要抓它,“你过来!” 背后:“来了。” 她猛然扭头,苏曜大摇大摆地走向她。 她睨他一眼:“我要给阿狸擦脸,陛下接什么茬!” 他蹲到她身边,衔笑:“朕怎么知道母妃是在叫猫还是在叫狐狸?” 顾燕时:“……” 她突然觉得阿狸这名字不能要了。 他眯着眼睛凑在她旁边:“母妃也可以给朕擦脸。”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帕子按在他脸上。 苏曜本无意躲,吸气,却闻到一股鱼腥。 他眉心一跳,一把将帕子抓下来,抬眼正看到她拎裙欲逃。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拉,顾燕时惊叫着向后栽倒,撞在他怀中,珠钗乱晃。 “母妃胆子大了。”他垂眸冷眼,她明眸望着他,神色认真得很:“是陛下要擦脸的。” “呵。”他轻笑,原本缩在角落处的阿狸睁着一双大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觉得不对,冲到床边一跃而下,落到顾燕时裙子上就朝他吼:“嗷!” “有你什么事?”他两指在它后脖颈上一捏,拎近,阴恻恻地盯着它,“长得这么丑,还想跟我抢母妃?” “呜——”阿狸被拎得使不上力,瞬间失了气势,可怜巴巴地望顾燕时。 顾燕时抬起双手,将它一捧,苏曜松了手。 “别怕。”她将阿狸搂进怀里摸了摸,“阿狸才不丑呢,我们小狸花比狐狸好看多啦!” 苏曜挑眉:“母妃。” “……但狐狸威风呀!”她仍揉着阿狸,心里很想对他嘲讽到底,嘴上却已怂了,“狐狸又威风又聪明,小猫咪不跟他争!” 苏曜淡看着她,细品她的阴阳怪气,终是摒不住地笑了。 继而他伸手将她一抱,她一慌,迅速抓住他的衣领。 阿狸反应极快,往下一窜,溜之大吉。他抱着她阔步走向拔步床,并不放下她,就这样坐在床边,将她横抱在怀里,脸埋下去,近乎贪婪地深吻了一口。 顾燕时红着脸,垂眸呢喃:“大白天的,干什么呀。” “看奏章。”他边说边侧身将她一放,而后向后一仰,直挺挺地平躺下去,“母妃想干点什么的,自便就是。” 顾燕时鼓着嘴看看他,觉得他又在胡闹。 看奏章何必来她这里看? 她撇撇嘴,懒得管他,将他那句“自便”听进耳中,起身自己找书读去了。 苏曜见她说走就走,暗自啧了声,撑坐起来,立起软枕,坐了个舒服的姿势,认真读起手中的奏本来。 他惯会一心二用,奏本上所奏事宜一字字读进去,脑海中却在转徐同的事情。 啧,也不知徐同如何知道的那些事。 但既然知道了,就闹大吧。 有什么风声都尽可传得更厉害些,不必拖耗,让人着急。 他一壁思索,一壁兀自轻笑,手中的奏本翻了一页,继续读下去。 不知不觉,夕阳斜映。而后,落日余晖也渐渐隐匿行踪,寿安宫里安静下来,只余草木被夜风所扰,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 转眼间又至深夜,风声更凛冽了一重。光火昏暗的卧房里,顾燕时却顾不上听风,耳边唯余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伏在床上,侧颊枕着手、手攥着软枕,越攥越紧。 这样的时候,她总茫然地在想,这种事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花样。 她原以为早在与他相识之前,她就已尝尽了个中味道,无非就是痛苦,熬过就好。 可在他得了手……在他一次次得手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根本就不懂。 原来,这种事根本就不痛苦。抑或可说在一分痛苦之外,还有七八分的舒服与愉悦,再掺杂三两分说不出的感受。 只是,现下明明不痛苦了,她却反倒每次都觉得自己要熬不过了。 太累了。 她自知他纠缠她,不过就是为了这份欢愉。而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这么点作用。可每每累到极致,她还是时常生出怨愤的念头,恨不能把他一脚踹下去。 于是在他再一度从她身上翻下去时,她立即在衾被中缩得一紧,手下意识地推他,只想离他远一点。 苏曜低笑,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额上一层虚汗,双颊潮红得不同寻常,便知她是真的累了。 “睡吧。”他隔着被子搂一搂她,额头与她相触。 顾燕时闻言,松了口气。 这个人虽爱胡闹,满口鬼话,但每每与她说“睡吧”,却总是真的。 他不太强她所难。 是以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可他捕捉到了她那声松气,又一声笑:“母妃这是什么劫后余生的反应?” “……没有。”她否认。 “没有?”他额头再度凑过来,抵在她额上。 凝神想了想,他又说:“朕倒没问过,母妃究竟喜不喜欢这种事?” “不喜欢。”她脱口而出。 “真的?”他眼睛眯起来,清凌凌地剐在她脸上,似乎随时都能开口戳破她的谎言。 她自然知道他在说谎。 这种事情,食髓知味。他便是看她的反应,大概也早就知道她已乐在其中。 ……知道还偏要问! 她忽而意识到这是他的又一次捉弄,黛眉拧起来:“不要问了,可以么?” “好。”他嗤笑,将她搂得更紧了点。 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不再看得到他的神色,便也没看到他眼中沁出的一抹凛色。 不问也罢。他想。 他有意将事情闹大,但也要分怎么闹。 ……倒不必让人去传她享受于此。 那就过分了。 他心下打着算盘,自此一连三日,日日都赖在欣云苑里。 顾燕时不懂他为何突然这样有兴致,却也没有太多推拒,因为他总归还肯顾着她,见她累狠了就适可而止。 第四日清晨,她却见陶成匆匆而来,进了屋就禀说:“太妃……不好了,早朝上……早朝上吵起来了!” “早朝上吵,与我何干?”顾燕时皱眉,不愿沾染这些是非。 陶成躬身:“是为您的事。有些传言……不知是怎么飘开的,今日群臣上疏,逼着陛下下旨,让您为先帝殉葬……事情闹得挺大,听说陛下震怒,在宣政殿里摔了杯子。现下……现下已退了朝,只留了几位大人廷议。” 顾燕时的心随着他的话一分分地提了起来。待听到末处,她已面色惨白。 到底还是闹开了。 她早知会有这样一天,可这一天真正到了眼前,总还是怕的。 他会如何杀了她呢? 她怔怔地想。 应该无非是鸩酒一杯、匕首一把、白绫三尺,让她选吧。 她低着头,暗自拿定主意,要选鸩酒。 因为割手腕好痛,她恐怕下不去手,勒脖子吊死听来也很难受,还是一杯鸩酒入腹毒死她为好。 ……可他如果不让她选怎么办?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她就慌了。 她设想出他在紫宸殿中随口吩咐“赐白绫三尺”的情景,蓦然打了个寒噤。 不行,白绫和匕首她都害怕。 她更害怕节外生枝,惹出些她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她求死不能。 顾燕时深吸气,竭力定心:“兰月,跟我去紫宸殿一趟。” “现在?”兰月面露惊异,小心地劝她,“兹事体大,姑娘别贸然行事……先想清楚才好。” “不好等的。”顾燕时摇头,“俗话说见面三分情,那是要见到面才有三分情。我若不去,等旨意下来就什么都迟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袒护(苏曜好笑:“朕为什么要杀...) 紫宸殿中, 一片肃穆。 天子端坐于御座,几位老臣坐于两侧,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 其中, 以太傅姜高懿的脸色最为难看。 他这一生只有两位学生,一位是崇仁太子苏昭, 另一位便是今上苏曜。 今上自六岁被太后收为嫡子时就交由他教导,他教了他十五年。谁人不知他这个学生最为知礼, 便是比崇仁太子也不差的。 偏生徐同这两日闹出这种事来,平白伤了苏曜的名声! 姜高懿阴着张脸,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可这殿中留了老臣八位, 正是以他资历最长、又与陛下关系最近。一时之间, 余下七人都看着他, 等他发话。 姜高懿沉息,一口一口地品茶, 足足品去了半盏,终于看向御案前的学生:“陛下, 敢问徐同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苏曜挑眉,视线带着隐现的怒色,落在徐同面上, “只是徐大人朝堂上所言之事虽是口说无凭,但朕矢口否认也无凭。想来不论朕说什么,徐大人都不会信吧?” “臣不敢。”徐同连忙起身,一揖,“陛下品行素来端正, 陛下所言臣自然信。只是……凡事总怕众口铄金,求陛下以圣誉为重, 令静太妃……” “陛下。”殿门处一声低唤打断了徐同。众人看过去,门口立着一名年轻的宦官,躬身禀道,“……静太妃求见。” 一时之间,殿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在座八人中其实只有姜高懿实打实地不信此事,恼恨徐同惹是生非。余下七人则是一面觉得陛下不会如此□□,一边又存了三分疑心。 毕竟,一个是刚及弱冠的当朝新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太妃。 传言中说静太妃貌美,那若撇开辈分不谈,他们本都处在最易动心的年纪。 是以听闻静太妃来了,几人下意识地相视一望,面上不禁都生出忿忿。 有人心里在骂:这妖精,竟还敢来! 有辱天威的腌臜东西!若她今日敢进这方殿,他们必定骂死她,让她这就殉了先帝! 他们一壁这般大义凛然地想着,一壁无声地看向皇帝。 苏曜压住嘴角几欲勾起的笑,淡声一叹:“静母妃素日在寿安宫好好的,不常出来走动,今日想是因朝中之争惊扰了她,这是朕身为晚辈的不是。” 语毕他便吩咐那宦官:“请母妃进来吧。” 众人:“……” 一片死寂之中,顾燕时眼眸低垂,安安静静地进了殿。 殿中八位重臣都看向她,苏曜的目光也投过去,稍作定睛,心下就笑:小母妃,好谨慎喔。 她喜欢他让尚服局给她新制的那些衣裳,今日却专门穿了一身深沉的墨绿来,让人寻不到错处。 只是真的不好看。 他心下腹诽间,八人已皆起身,一揖:“静太妃安。” 苏曜回神,也立起身,垂眸长揖:“静母妃。” 顾燕时颔一颔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离得够近的时候,他看出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苏曜视线微凝,她仰起脸:“哀家听说……陛下这里有些事……” “是。”苏曜的视线压下去,垂在地上,神情显得十分恭敬,“朕尚在与诸位大人议,请母妃先移步稍候。” 他在赶她走。 顾燕时的贝齿轻轻一咬薄唇,心神愈发不宁。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廷议,便是太后也不好坐在旁边听。 “好。”她点了头,张庆生即刻上前,伸手一引,将她请往咫尺之遥的寝殿。 待得顾燕时步入寝殿,殿门关合,在内殿里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气氛才松了两分。 君臣皆落座回去,苏曜沉了沉,再度看向徐同:“徐大人方才所言,朕没太明白。” 门内,顾燕时驻足,不理会张庆生的惊色,凑在门边贴着门缝偷听。 “太妃……”张庆生想劝。 但只一门之隔而已,他不敢太大声。唤了两遍,见她执意听下去,也无计可施。 苏曜清朗的声音一字字落入徐同耳中:“依徐大人所言,此事真假皆不要紧。朕要维护名声,便当送静母妃殉了父皇,是么?” 徐同恭肃颔首:“正是。” “这话奇怪。”苏曜摇头,“静母妃无过,为何要为了朕的名声去死?”他语中一顿,微眯起来的眼睛里渗出一缕凛光,“你怎的不说为了维护名声,朕当自尽以证清白呢?” “臣不敢!”徐同惶然跪地,心里却在骂:还敢诡辩! 他妹妹都看到了,花朝当日,陛下与静太妃前后脚走进了澹荡楼。 只是未免闹得太不好看,他在奏章中未敢提及此事,早朝时亦不敢细说。 他有心将事情遮掩成“子虚乌有”之状,是想让皇帝识趣,不是想听他在这里狡辩。 徐同按着心里的气,俯身一拜,朗声禀道:“陛下乃是天子,天下万民安危均系于陛下一人,陛下自不能因这等小事殒命。而静太妃……”他顿了顿,“若能以一己生死换得陛下清白,当是静太妃的福分。” 这种话说出来,总能显得正义凛然,荡气回肠。 “呵。”苏曜轻笑,“徐大人,草菅人命的话就不必说得这么好听了。” 徐同牙关紧咬,几乎忍不住地想将澹荡楼中的事说出来。 “朕知道,这种手段诸位爱卿都玩惯了。”他倚向椅背,目光含着笑意划过众人,“朕记得十几年前,父皇刚显露贪恋美色之兆时,诸位也是用如出一辙的说辞杀了恬昭仪的。啧……诚然众卿都是好心,只是没料到父皇愈发沉醉其中,最终闹得无法遮掩,倒平白葬送了恬昭仪一条人命。” 徐同闻言即道:“臣相信陛下断不会如先帝一般,是以静太妃……” 苏曜面上的笑意倏尔消逝:“朕给你脸了是不是?” 徐同骤然噤声,下意识地抬眸扫了眼,便扫到一张冷得吓人的脸。 “啧,有句话你倒也说对了——朕断不会如先帝一般。”他语中一顿,淡看众人,“所以你们都给朕听好,拿妇孺性命给朕填名声的事,你们想都不要想。若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你们就凭本事将朕从皇位上拉下去,别在这里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却推旁人去送死。” 众人皆屏息,鸦雀无声里面面相觑。 继而又在某一刹间同时回神,惶然离席,下拜:“臣等明白。” “退下吧。”苏曜垂眸,“子虚乌有的事情,朕不想再费口舌。徐同——” “父皇看在故去的徐老丞相的面子上,给了你御史的位子。但徐老丞相与朕,可没什么情分。” 徐同被这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眸看去,年轻的帝王神色淡泊,已不再看他,手中翻着书,连书页划过的轻响都变得让人心惊。 徐同战栗着轻应了一声“是”,便匆匆叩首,与众人一起退出去。 苏曜气定神闲地读着书,待得他们走远,将书一放,走向寝殿。 母妃小鹌鹑,听说朝臣们要他赐死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他边想边噙笑,行至寝殿门口,信手一推,余光便见门内人影疾步往后避了两步。 苏曜抬眸,目光凝在她面上:“母妃偷听?” “没……”顾燕时下意识地否认。许是太过紧张,反应得快了起来,“我以为你让我在寝殿……就是让我听的。” 她小声嗫嚅,带着一抹掩不去的心虚。 苏曜轻嗤,从她面前经过,大步流星地走向茶榻。她当即跟上,在后面跟得紧紧的。 等他落座,她局促不安地立在了他面前。 苏曜摒笑看看她:“母妃坐。” “哦。”她忽而回神,点点头,坐到榻桌另一侧去。 低着头闷了会儿,她望向他:“你不杀我?” 苏曜好笑:“朕为什么要杀母妃?” 她复又低下头去:“你的名声,很重要的。” 她轻轻说着,边说边回忆他那番话,继道:“皇位也很重要的。” 苏曜轻哂:“母妃现下操心得倒很多。跑这一趟,不会是为维护朕的名声来的吧?” 他猜她原是为了保命而来的。 只是听到他那样说,又觉得不大好。 小母妃总是很心软。 便见她点了点头:“是,我来原是想跟你说……” 顾燕时抿一抿唇,深吸气,再度看他:“若你哪天改了主意,还是打算要我的命,就给我鸩酒,好不好?” “什么?”苏曜拧眉。 “就是……”她踌躇一瞬,就认认真真解释起来,“匕首……我下不了手,白绫上吊也……也很可怕。” “……”苏曜神情复杂地打量她,“母妃知不知道鸩酒是什么东西?被毒死不可怕吗?” “也可怕。”她低头承认,“但三害相权……取其轻。我想……想给自己选个最不可怕的。” 苏曜凝视着她,无声地吸了口气。 面对生死的时候,多数人首先都会思索如何才能活,而不是如何死得舒服一些。 除非她早就认定自己会死。 他扯了下嘴角,突然升起恶意:“那母妃有什么遗言吗?” 顾燕时猛然一颤:“你不是不杀我?” “朕不想杀。”他噙着笑,没有看她,直视着前方,“但朝堂上若闹得厉害……谁知道呢。总要做两手准备才是。” 话音落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倒吸冷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去,又见她的手指局促地攥起了裙子,松一下紧一下。 他是不是快吓死她了?苏曜心下满意。 “我……”她低着头,想了半晌,终于缓缓地说起来,“不要告诉我爹娘死讯。” 苏曜眉宇微挑:“好。” “让……让兰月出宫。”顾燕时语中一顿,继续道,“让齐太嫔帮我照顾阿狸。” 养了没几日的猫都想到了,她是真的在努力交待“后事”。 苏曜压制着笑意,淡然看着她眉头紧拧苦苦思索的模样。 良久,她又说:“还有就是……我不想跟先帝合葬,可以么?我还是怕他。” 说完,她就偷偷扫了他一眼,眼中含着期待:“以我的身份,也不够资格与他合葬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带着三分讨好,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 苏曜还以一声轻笑:“怕什么?父皇从前嫔妃多,才会没心思好好待母妃。如今故去的嫔妃没有几个,母妃下去,或许就是头一号的宠妃了。” 言下之意:你安心入葬帝陵吧。 顾燕时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抬眸看见,心下因戏弄得逞而生出快意。 接着,他眼看她眼眶一红,明眸覆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杀意(正因如此,才更可怕。...) 苏曜莫名也吸了口气。 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一触, 让他心里难受。 ……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 他自觉别扭,暗自咂一咂嘴, 抑制住这份古怪,气定神闲地又道:“现下国库空虚, 不宜大动干戈。但母妃待朕好一点,或许朕一高兴, 就下旨给母妃另修陵寝了。” 顾燕时涌至眼眶的泪水被这句话镇住,她紧张地看向他:“我……待你不好吗?” 说完她便想起来,他曾抱怨她对他太凶。 她不禁拧起眉头, 咬着唇, 委屈地想那都是被他气的。 可转念又觉得, 凶也确实是凶了。 苏曜侧眸,见她边用手背抹了下湿漉漉的眼睛, 边重重点头:“好!” 怎么就这么好骗。 苏曜啧了啧,起身往外走:“徐同是贵妃的亲爹, 朕要去见见贵妃,母妃同去吗?” 若放在平常,顾燕时自巴不得离他的嫔妃远一些。 现在却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的!” 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讨好他。 不然……万一朝臣们明日就说服他让她殉葬怎么办? 他若今日能下旨给她修陵,她便是明日被赐死, 也可以停灵到陵墓修好再入葬。 若不然,她可能真的会被塞进帝陵。 苏曜走出紫宸殿,便一路往北行去。他挥退了宫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竖着耳朵静听某只鹌鹑在身后走得趔趔趄趄。 安静之中, 偶尔还能觅得那么两许抽噎,该是因为她一味地在想合葬的事情, 一细想就难过了。 他听到她抽噎就绷不住地想笑,终于行至贵妃所住的辰景宫门口时,他敛住笑意,淡然转身:“母妃若在贵妃面前哭,事情只怕会更不好看。” 顾燕时神情一僵,泪意强忍在眼睛里:“我没哭。” 苏曜挑眉,定睛看她,她确是没哭,没让眼泪流出来。 也就是说,她这样抽抽噎噎地忍了一路。 好可怜喔…… 他面上满意的笑容一转而过,回过身,步入辰景宫宫门。 辰景宫的正殿前并不像宫中的大多殿阁一样,有方宽阔的广场。因为贵妃很喜欢侍弄草木,先帝孝期一过,她便让人将地砖都起了,铺上泥土,改成了一大片花园。 花园中的小路以雨花石铺成,据说每一块都是贵妃亲自挑选。 小路蜿蜒,不似广场,能让人一眼从宫门处望及正殿。是以二人直行至离殿门不远的时候,殿门处候命的宦侍才惊觉圣驾来了,忙不迭地窜进殿去禀奏:“夫人……陛下来了。” 贵妃刚染好指甲。她坐在茶榻边,十个葱白修长的手指张开,伸得笔直。 闻得禀奏,她皱了皱眉:“偏这会儿来,真会挑时候。” 那宦官又道:“同来的还有静太妃……” 贵妃黛眉微微一挑,立起身,迎向殿门处。 临近外殿殿门时,二人正好迈进门槛,贵妃向侧旁一退,福身见礼:“陛下圣安、静母妃安。” “进来说话。”苏曜随口。 贵妃轻应了声诺,旋即不动声色地垂眸。 ——指甲尚未晾干,她见礼间交叠的双手叠得很虚。然而此事一看,颜色还是让衣袖刮得花了。 她不禁皱眉,大有几分烦躁。入殿后请苏曜与顾燕时坐了茶榻,她自己就行去铜盆边,着人倒了热水,洗起了指甲。 顾燕时与贵妃并不相熟,只看她脸色不好,小心地扫了眼苏曜的神情。 苏曜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直言问她:“你近来跟家里可有往来?” “家里?”贵妃边洗手边回话,“有啊,臣妾的六妹妹前几日生辰,臣妾请她入宫说了半晌的话,还备了生辰礼给她,怎么了?” 苏曜一沉:“可有提及静太妃的事?” 贵妃神色微滞,转过脸盯了他半晌,才敢信他所指的真是“他和静太妃的事”。 她不禁面露讶色:“陛下,臣妾的六妹才七岁,臣妾岂能跟她提这些闲言碎语?” 语毕,她擦干了手,行向茶榻,自有宫女在一旁添了张绣墩。 贵妃施施然坐下,看看苏曜,又看看顾燕时:“出什么事了?” 苏曜轻笑:“你那个爹,参了静太妃一本,说静太妃秽乱宫闱,要朕赐静太妃殉了父皇。” 他说得开诚布公,顾燕时静静抬眸,打量贵妃的神色。 贵妃哑了哑,继而摆手屏退了宫人,待听到殿门关合的声响,她才压音问:“陛下……可准奏了?” 苏曜挑眉:“若是准奏,朕还敢带静太妃来见你?” 贵妃松了口气,静神想了想,脸色冷淡下去:“臣妾的父亲就这么点本事。陛下若是来问臣妾该怎么办,臣妾觉得不如寻个由头革了官职,别让他入朝了。臣妾家里左右都还有爵位,也不求他非在朝中为官。” 她的语气抑扬顿挫,含着分明的怨怼。 顾燕时愕然,苏曜却并不意外:“不问你该怎么办,只怕是你无意中说出去的。” “臣妾没有。”贵妃摇头,“招惹这等麻烦做什么?况且若让臣妾说……”她扫了顾燕时一眼,“这事不论真假,都不是静太妃的错吧。” “知道了。”苏曜笑笑,便起身,“贵妃不必送了。” 贵妃原也懒得多送,听言正好稳稳坐着,只颔首:“陛下慢走。” 顾燕时忙跟上他一同离开,走出辰景宫的殿门,她望了望四周,小心地问他:“不是贵妃?” “嗯。”苏曜点头,“贵妃是个聪明人,她说不是就不会是。” “那是……”她继续探问。 他轻啧,浑不在意的口吻:“不知道,慢慢查吧。母妃放心,若母妃此番枉死,朕一定为母妃报仇哈。” 他边说边看她,目光所及之处,她低下头,纤瘦的肩头颤了颤。 好玩。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被耍得团团转? 多简单的事情——不是贵妃无意说漏,便是淑妃有意为之嘛! 傻鹌鹑。 他低笑一声,偏不告诉她,一脸轻松地往寿安宫走去。 顾燕时犹如被噩梦纠缠,反反复复地想入葬帝陵一事。 先帝那么可怕,她忍不住地设想他变成鬼后会不会更加可怕。 而且,她也不知人死后要过多久才能投胎。 ——万一要过几百年可怎么办? 跟先帝那样的人待上几百年,与置身地狱几百载没有什么分别。 她魂不守舍地跟着他,看见门槛就下意识地迈过去、见到台阶就随手拎一下裙摆。顾不上看他往哪里走,许久都没注意自己已行至何处。 直至一声熟悉的猫叫传入耳中,顾燕时怔神之间,一道灰色的小影子扑到了她裙摆上。 “喵!”阿狸仰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声,她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走进欣云苑的卧房了。 苏曜回头,伸手将正往她身上爬的阿狸“摘”下:“小丑八怪,别闹。”他的手指在阿狸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点,再将它放到地上,阿狸立刻蹿走,溜得飞快。 顾燕时深吸气,不许自己再发愣了。 发愣没有用。他想把她塞进先帝的陵寝只需要一句话,礼部就会照办。她不想与先帝合葬,得自己尽力才好。 苏曜盯着阿狸缩去角落的小影子正撇嘴,小母妃低着头,安安静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他目光微转,看到她行至矮柜前去沏茶。他一时不知她怎的突然有这份闲心,悠然跟在她身后,想给自己也讨杯茶喝,却见她将茶沏好,就直接递给了他。 苏曜眯眼,一壁接过茶,一壁凝神看她。 顾燕时低着羽睫:“快晌午了,陛下想吃些什么?” 苏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朕不挑食。” 她点点头,就吩咐兰月去备膳。而后让旁的宫人都退下去,踌躇了片刻,她轻颤着拉住他的手:“你……想干些什么?想听琵琶么?我弹给你听。” 苏曜反手一攥,将她的手反握住。 好凉。 他觉得自己攥了块冰。 他饶有兴味地垂眸看她,她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不止。 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已有一阵子没见过了。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她已随他抱随他揉,他若招惹她,她小脾气说来就来。 苏曜想到她方才议起死法都大大方方,却被合葬吓成这样,愈发觉得好笑。 他信手将茶盏放下,用力将她一抱。 顾燕时在他怀里打了个寒噤,但很快平静下来,一动也不敢动,随他如何摆弄。 苏曜衔笑,搂着她,一步步往茶榻蹭。 他在茶榻边坐下,就势将她揽坐在膝头,她偏一偏头,明眸望着他,又问:“你想不想吃点心?我可以去做……” 苏曜勾唇:“原来母妃大献殷勤是这个样子。” 顾燕时低下头。 她听出了他的揶揄,心生局促。 她知道自己献得并不好。讨好人这件事,她并不在行。 苏曜搂着她躺下,她很乖,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脸依旧伏在他胸口。 他视线微凝,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脸:“但母妃知道吗,有些事做得太过刻意,就没趣了。” 顾燕时神色一紧,仰起脸,柔软的声音打着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要什么,你说……” “啧。”他垂眸,神色变得冷淡,“不知道啊。是母妃有求于朕,怎的还要朕费心?” 他一边说着,揽于她腰际的手一边缓缓抚至她颈后。 两指将她白皙纤瘦的脖颈一捏,他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或许直接要了母妃的命,于朕于母妃都省心。母妃觉得呢?” 顾燕时蓦然僵住。 他手上分明未施力气,她却已然觉得窒息。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出几许说笑的意味。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平淡得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是认真的。 她吸着凉气,心底的冷意一阵更甚一阵。 她并不意外他会这样想,因为杀她实在太容易,远胜过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他方才的不肯,更像是在生徐同的气,天子的傲骨让他热血冲脑,不肯退让。 可现在他冷静下来了,要改主意也轻而易举。 她搭在他胸口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脖颈僵硬地问他:“被掐死……疼吗?” “不知道啊。”苏曜声音慵懒,“朕又没被掐过。” 话音未尽,门口人影一晃,宫人们端着午膳进了屋来。 苏曜抬了抬眼,便坐起身:“用膳了。” 说罢,他就起身走向膳桌。 顾燕时犹自愣在茶榻上。 他神情变得太快,快到仿佛适才显露的杀意都是她的错觉。 正因如此,才更可怕。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哄骗(顾燕时贝齿紧咬,暗想:没...) 苏曜立在桌边等了一等, 见她没反应,侧首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她忽而回神,打了个激灵, 慌忙应声:“哦!” 继而她忙下床,踩上鞋子, 行去桌边。 他很“守礼”地等着她先落座,自己才坐下, 夹起一个虾仁,送到她碗里。 她低着头,眼帘抬也不抬一下。夹起虾仁正要吃, 他笑吟吟道:“母妃多吃点, 如若殉葬, 怕是没几顿好吃了。” 顾燕时头皮发麻,麻到四肢百骸都被牵得不适。虾仁被僵硬地送进口中, 却吃不出味道。 不知不觉间,她就这样食不知味地用了一整顿午膳。 午膳后她照例抱过阿狸来玩, 只当消食,却也魂不守舍,常要阿狸扒拉她好几下她才能反应过来。 待得苏曜喊她午睡,她倒因筋疲力竭睡得很快很沉。再醒来时竟已至傍晚, 她睁一睁眼,透过笼罩四方的幔帐依稀可辨房中灯火昏黄。 他走了? 顾燕时猛地坐起身,一把揭开幔帐。坐在茶榻上读书的苏曜遥遥抬了下眼皮:“真能睡。” “……”她一时好似松了口气,又好似更多了三分紧张。匆忙下榻,跑去屏风后好好更了衣, 不安地走到他跟前。 行至近前,她才看到阿狸竟睡在他身边, 小小的身子盘成一个团儿,与他贴得极近。 他也看了一眼阿狸:“该用晚膳了——母妃吃了睡,睡醒吃,跟阿狸有一拼。” 他的口吻轻松如常,就像朝中之争尚未开始的时候,就像她现在并未命悬一线。 语毕,他扬音:“传膳。” 顾燕时抿唇:“我睡久了,不太饿……先不吃了,去小厨房为宵夜煲个汤。” 苏曜视线微抬,眼眸眯起。 还记着献殷勤的事呢? 小母妃好认真啊。 不过,汤可以喝。 他噙笑点了下头,顾燕时就出了门,去小厨房。 她事先没说自己要来炖汤,小厨房便也没能提前准备,拿来就能直接用的食材并不太多。顾燕时看了看,觉得熬一道鸡汤便好。鸡汤不易出错,要熬得鲜香浓郁又很要费些时间,正可让她自己静一静。 她便这样在小厨房中闷了近两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自己过去这十几年。待得鸡汤熬好,她回房端给苏曜,就又拉着兰月又出了卧房,到外屋说话。 好香。 苏曜舀起鸡汤,饮了一口。抬眸间正睃见她安静出去的一抹余影,目光微凝,起身放轻脚步,行向房门。 房门前立有屏风,以免被人一眼看到内室。他在屏风后驻足,竖起耳朵静听外面的窃窃私语。 “……我小时候养过两条小鱼,养了三四日就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想来是我没照顾好。你为它们也烧一份吧,嗯……就备上二两银子的。” “还有些七七八八的……我也记不清了。嗯……比如下雨天无意中踩死过蜗牛,家里养的小狗咬死过别家的鸭子,却也不知有几只。这些你一并置办了吧。再去庙里上柱香,替我赔个不是。” 苏曜听及此处,明白了。 ——这是要还受生债啊。 传说人在阴曹地府里都有本债,一生的善恶皆记于其中。种下的善因会结善果,做下的恶事也要一一偿还。 如此便有些方士会助生者在活着时为自己做下的恶事提前烧纸,谓之“受生债”。 债先这样清掉一些,人在地府的日子就会轻松一点,投胎或许也能更快。 这些说法苏曜都听过,却嗤之以鼻。这般认真安排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竟还将小鱼小蜗牛都算上了。 苏曜一声低笑,隐觉外面的交谈已至末处,便先行这回茶榻,风轻云淡地继续品起了鸡汤。 顾燕时很快也回到房里来,边走向他边问:“合口么?” 他嗯了声。 顾燕时抿一抿唇:“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微不可寻的发虚。 说完她也不唤宫人,自顾去衣柜前取了寝衣,便往汤室取了。 他又喝了口汤,视线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一时在想,他是不是把她吓过火了啊? 真好诓。 不过这副乖乖的不敢凶他的样子倒很有趣。 他啧了一声,心下暗自拿定注意——三日,再等三日他就不吓唬她了。 免得把小鹌鹑吓破胆。 是夜,顾燕时在又一场大汗淋漓后昏昏入睡。苏曜知她今日心神不宁,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折腾她,却在夜半之时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 他睡觉极轻,呜咽声响了两次,他就醒了。 房中一片漆黑,苏曜无声地侧首,隐约看到一旁的背影一阵阵轻搐。她压抑着声音,哭得极轻,不多时忽而撑起身,抽抽噎噎地蹭到床尾,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下床。 顾燕时连鞋子也没有穿,光着脚无声地溜向房门。 她怕吵到他睡觉,真的被他掐死。 行至门边,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迈出门槛。 他夜宿欣云苑总归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即便欣云苑的宫人们都清楚,她也不肯他们留在这里值夜。 是以整个外屋都安安静静,漆黑里唯有窗纸中透出的隐约月光为伴。 顾燕时怔怔地望着月光,缓了两息,随意在一张八仙椅上坐了下来。 八仙椅边都有小桌,是平日待客时放茶盏用的。她伏在桌上,出了会儿神,恐惧就翻涌地更厉害了,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一涌而出。 顾燕时抽噎了两声,脸埋进臂弯里,在寝衣上蹭掉泪水,脑海里如梦魇般回荡着他白日里的话。 他说现在在下面陪伴先帝的嫔妃没几个,若她去了,或许就是头一号的宠妃。 那多可怕。 她怕极了先帝待她不好,但更怕先帝独独盯着她一个人,只待她一个人的“好”。 过往的阴霾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后来在与苏曜的一次次苟且中,她尝到了甜头,便可以将那份阴霾搁置不想。但现下因要去殉葬,那份阴霾再度呼啸而至,让她心惊胆寒。 那样的“独宠”,她无福消受。 整日的惊惧伴着泪水越涌越烈,顾燕时哭得止不住,双肩直颤。 猝不及防的,她听到一声:“母妃?” 熟悉的声音在她心头一击,她蓦然抬头。 黑暗之中,一道颀长的影子立在卧房的门槛之内,她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而后,他迈出了门槛,一步步走向她。 她犹自僵坐在那里,他走了三四步后,她倏尔回神,霍然起身,步步后退。 借着月色,苏曜看出她浑身战栗不止。 堂屋并不太大,她的后背很快抵到两张主座之间的八仙桌上,再无处可避。 逃不掉了,她就大睁着眼睛,一口口深喘着气,盯着他。 他皱皱眉,再度上前几步。离得足够近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别开脸,好似这样就能再躲开一些。 “怎么了?”他语带困惑,一边问,手一边抚向她的下颌。 才刚触及,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别……” 他的手顿住。 她剧烈地颤着,一双眼睛再度落在他面上,泪水在月光下淌下来:“别让我和先帝合葬,好么……” 她平日里软糯好听的声音变得嘶哑,一滴泪珠滑至下颌,再一坠,滴在他指尖上。 “求你了。”她攥在他手上的手越来越紧,“你若是嫌修陵费钱,就……就把我扔去荒郊野岭里,或者一把火烧了,我……” “母妃。”他声音一沉,她下意识地噤声,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苏曜蹙眉凝视着她,觉得想笑,又莫名的笑不出。 一切捉弄的念头突然间荡然无存,他诡异地觉得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他于是没了再逗她三日的心思,无声一喟:“朕逗母妃玩的,母妃当真了?” “你……”她泪水滞住,杏目圆睁,盯着他看。 她觉得他阴晴不定,说出的话总是很难分辨虚实。 杀人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又不费吹灰之力,更让她难辨此言真假。 苏曜静一静神,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发着愣,没有挣扎。被他抱在身前,还在盯着他看。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唇角隐约含起些带着安抚的笑:“朕不会杀母妃的。” 他白日里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 “万一朝堂上闹得大了,你……”她怔怔道。 这也是他白日里说的。 “没有这种万一。”他撇嘴,提步走向卧房,“若闹到朕撑不住的地步,也是朕先死。想逼朕推母妃去顶罪,他们做梦。” 黑暗里,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安心。 话音落地,他已抱着她回到床边。他俯身将她放下,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立刻往里缩去,攥住被子,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苏曜噙笑:手抚过她沾染泪痕的脸颊:“合葬是吓唬母妃的。听母妃遗言中特意提及,所以一时兴起……” 不及说完,他抚过泪痕的手染了一股新的温热。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忿忿然坐起身:“你……你拿这个吓我……” 这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又委屈极了。 他扯了下嘴角,将她拥住:“朕错了。” 她气恼地推他,他不理,拢在背后的手轻抚下去,给她顺气。 “你放开我!”顾燕时怒道。 他低笑:“儿臣错了。” 她一僵。 这是皇子才会用的自称。他已承继大统,便是在太后面前都不会以臣自称,这话听来不知有多没正经。 她愈发气恼,手再一度地用尽力气推他,他终于将她放开,任由她翻过身,留给他一个恼怒的背影。 苏曜不要脸地凑过去,从背后将她拥住:“别生气了。” “你……”她气得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渗出来的,“你混账!你……你拿这种事吓唬人!明知道我害怕的……” “委实不料母妃会怕成这样。”他语中带笑,闻得一声哽咽,声音又和软下来,“怪我,好不好?日后绝不拿父皇与母妃说笑了。” 日后。 顾燕时贝齿紧咬,暗想:没有日后了。 事情已在朝堂上闹得人尽皆知,他若能挡住固然好,但她也该知道适可而止。 否则,她能指望他挡一次,难道还能指望他挡三次五次?他总会觉得麻烦的,直接杀了她要比应付这些麻烦事容易得多。 连她自己都清楚,他要杀她有多简单。 一旦他拿定主意,绝不会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他们平日相处间的百般温柔,在那样的决断面前也都不值一提。 可她想活着呀。 顾燕时任由他揽着,羽睫颤了颤。 等风波过去,她要想个办法离他远一点,最好能不再见他。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暗中(贵妃夸得她心虚。...) 翌日天明, 苏曜醒得比顾燕时早一些。上朝的时辰也还没到,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欣赏起了顾燕时的睡容。 不论是睡是醒,小母妃总一副乖乖的样子, 就连发脾气的时候也是软软的。 苏曜低笑了声,手指戳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她皱皱眉, 略微避了下,就又睡沉了。 他不再扰她, 起身踱到卧房门口去唤宫人。 房门刚一推开,一道小灰影却先行蹿了过去,看见他也不停, 直接蹿到床边, 跳上了床。 苏曜挑了挑眉, 不理它。 “陛下。”张庆生带着宦官们上前,欲进屋去侍奉他盥洗。他却迈出门槛, 到了堂屋:“让她睡。”他道,没有提她三更半夜跑出来哭的事情。 候在外而的兰月听到堂屋的动静, 很快也进了屋。她一眼看见皇帝在洗脸,却不见顾燕时的身影,便欲再退出去。 苏曜却余光一扫就看到了她,边执起身抓起帕子擦了把脸, 边告诉她:“告诉静太妃,若闲来无事,可常去辰景宫坐坐。” “……诺。”兰月不明就里的一应,见他不再多言,便低眉顺眼地退出了门。 过了约莫两刻, 圣驾离开欣云苑。苏曜往外走着,心底一声轻笑。 呵, 淑妃长本事了。 他从前只当淑妃生得妖娆,脑子却笨,不曾对她留意,未成想一时疏忽,就让她惹了这么大的事。 啧啧。 现下收拾淑妃不难,欲平朝中议论却要费些力气。 除此之外,他还要哄好小母妃。 淑妃……嗯,他懒得多理她。 苏曜斟酌着,俄而笑了声,视线微抬:“来人。” 语毕他等了一息,一道黑影便凌空落下。苏曜脚下未停,径直经过他身前:“淑妃大病,速去办妥。” “诺。”那黑影一应,顷刻消失不见。 . 宣政殿前,文武百官正陆续入殿,静候早朝。御史徐同已如驴拉磨般的在殿前转了不知多少个圈,终是将心一横,入了殿去。 陛下昨日之言令人生畏,但于他而言,现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陛下说,他这御史的位子是凭着先帝与他父亲的情分才给的,而陛下于他父亲并无什么情分——个中威胁徐同自然听得懂,却也正因听得懂,他才更要将眼前之事办到底。 从昨日之言来看,陛下已对他起了罢黜之心,若他就此退缩,迟早就是被罢免的命。 而若他将此事办成,清了“君侧”,多少还算尽了御史的职责,同僚们亦会觉得他于社稷有功。如此,若陛下还想罢黜他,极易让文武百官看做公报私仇,一时半刻就不好动他了。 徐同兀自揣摩着,步入大殿,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皇帝尚未入殿,官员们低语着,有些在议手头要务,有些只是在寒暄。徐同竖着耳朵静听,毫不意外地听到有人在议论陛下与静太妃的纠缠。 这几日,风言风语传得愈发厉害。有传言说陛下一连几日都宿在静太妃宫中,真是不成体统。 可这些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他决意走下去,是因他有更能令百官信服的人证。 . 欣云苑里,顾燕时已许久没有醒得这样晚过。 她起身一唤,兰月就进了屋。垂眸看了看她,轻道:“姑娘脸色怎的这样差……” “没事。”顾燕时摇头,神色淡淡的。 她的脸色自然是好不起来的。 知晓他并无意杀她虽是好事,他肆无忌惮的捉弄却也让她身心俱疲。 她做了大半宿的噩梦,一会儿是他掐死了她,一会儿是在幽暗的地宫里,先帝含着阴涔涔的笑容走到他而前。 每一个画而都令她胆寒,胆寒之余,她还有些难过。 她原本……有一点点念他的好的。 相较先帝,他对她还不错。他救了她的父亲,送给她的东西她也喜欢。 虽则平日里大大小小的捉弄常有,可她生起气来骂人他也并不计较。 在她难过的时候,他还哄过她。软语轻声地跟她说从前的事是先帝的错,让她不要再去多想。 可这一次,她真的很害怕。哪怕在知道他是说笑后,她也仍心有余悸。 她前所未有地清楚认识到,他若想杀她,究竟有多轻而易举。 她会觉得他好,真的很傻。 他从来不曾真的在意过她呀。 顾燕时心里沉沉的,洗过脸,一语不发地坐到妆台前去。 兰月上前为她梳头,边梳边告诉她:“陛下晨起留了话,说姑娘可常去辰景宫坐坐。” “辰景宫?”顾燕时浅浅一滞。 辰景宫是贵妃的住处,她觉得他提这一句,该是有些别的缘故。 顾燕时抿一抿唇。 她恼恨他的所为,可现在的事关乎的是她的性命,不是她跟他赌气的时候。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一会儿用完早膳咱们就过去,让陶成先去辰景宫知会一声吧。” “诺。”兰月欠身,遥遥示意陶成去办。 陶成脚力极快,只消小半刻工夫就赶到了辰景宫。贵妃也正用膳,不咸不淡地听他禀完话,道了句:“知道了。” “下奴告退。”陶成一揖,退出殿门。贵妃吁气,示意宫女又盛了一小碗豆浆,待豆浆端到手中,她却没了喝的胃口,拧着眉放下了碗。 “若要让本宫说……”贵妃冷笑,“陛下赏爹爹一顿廷杖,爹爹就老实了。这般明里暗里地给爹爹脸色看,本宫都怕他那个脑子看不懂。” “……夫人这是什么话。”林兰听得心惊胆寒,“主君年纪也不轻了,哪里受得了廷杖……” “宫人们都有数,哪会真打坏他?”贵妃不屑地摇头。 林兰又劝:“再怎么说,主君也是您父亲。” “这也就是看在他是本宫父亲的份上。不然,本宫昨日就劝陛下赐死他算了。”贵妃轻哂,“他年纪不轻受不了廷杖,静太妃一个小姑娘,就活该去死么?亏他想得出来。” 言毕,她不想再林兰说好话,摆一摆手:“你去备礼吧。看看库中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尽可拿出来,一会儿送给静太妃。” 贵妃说罢,忽而想笑。 她曾经满眼都是陛下,为了他不管不顾,只想嫁给他。 以致于他曾亲口劝她说:“天下好男人那么多,非得嫁给我,你是不是傻啊?”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大概是真的觉得太傻。 后来她放下了,倒因一些无关风月的事情让他知道了她的本事。 现下亦是这般,常常他说一句话,她就知道当怎么办,朝臣办差都未必有她快。 贵妃私心里觉得,这样也着实不错。 退一万步说,若将他视作顶头上司,他便是出手很大方的上司。她每每办妥事情,他总会好好赏她。 在年少无知的春心萌动过去后,她觉得真金白银拿在手里可比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让人痛快多了。 不过多时,林兰就挑好了几样贺礼,一一送来给贵妃过目。 贵妃择去了两件不合宜的,又自己添了两件别的东西。静候不多时,便有宫人入殿禀话:“夫人,静太妃来了。” 贵妃起身,行至殿门处。余光扫见顾燕时,便驻足见礼:“静太妃……” “别多礼了。”顾燕时疾步上前,将她一扶,颔了颔首,“给贵妃添麻烦了。” 贵妃美眸一转,心觉这小太妃性子还不错。 承圣宠却不跋扈,在宫里已很难得了。 “太妃请里而坐。”她含笑请顾燕时进殿,入得殿门,就挥退了宫人。 顾燕时见宫人们告退,心弦稍松。与贵妃一同落了座,她定一定神,开诚布公:“是陛下让我来的,可我不知他让我来做什么。” 贵妃浅怔,眸中染开笑意:“太妃说话倒很直爽。” 她语中一顿,低了低眼:“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让我们走动起来,再把消息放出去,让我爹受受夹板气……我这个爹啊,素来是个糊涂人,此番冒犯太妃了,太妃别计较。” 顾燕时垂眸,默不作声地思量着。 贵妃扬音而笑:“太妃是不是不懂,为什么要让我爹受这个夹板气?” “不是。”顾燕时摇头,“我知道,朝堂后宫多有牵扯,贵妃夫人身为女儿都不与徐御史站在一起,徐御史所言就很难站得住脚,这不止是让他受夹板气,也是让旁的朝臣摸不清虚实。” 贵妃打量着她,眼中有了几分赞许:“太妃看事情还挺明白的嘛。” “……”顾燕时局促地攥了攥裙子。 苏曜让她过来走动的缘故,她绞尽脑汁地猜了一路,才想到朝堂后宫的牵扯上去。 贵妃夸得她心虚。 又听贵妃问道:“那太妃苦恼什么呢?” “我是在想……”顾燕时薄唇抿住,斟酌须臾,探问贵妃,“贵妃夫人……这事是全然压住一了百了为好,还是留下些闲言碎语,让旁人接着议论好?” “自然是要一了百了。”贵妃脱口而出,看着她,满目惊异,“太妃怎的这样问?” “没什么。”顾燕时轻声。 她缓了缓神色,不再多言,反问贵妃:“朝堂上这事,陛下会怎么办呢?” “他会挡住的。”贵妃思量着,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太妃放心……早年先帝昏聩,陛下又还年轻的时候,朝中事务才真难办。那个时候他都撑下来了,如今这些不过是小事,只要他想挡住,我爹就逼不得他。” 顾燕时点点头,眼波流转:“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是不是先不见陛下更好?” 贵妃微愣。 顾燕时不待她多问,就又说:“总要避一避风头的吧。贵妃夫人若觉得合适,就替我向陛下带个话,让他近来不要来见我了。”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叩门(同样的办法他已用过一次,...) 顾燕时将紧要的事情说明白了, 就没有再多搅扰贵妃。从辰景宫中离开时,贵妃却送了她极厚的礼。 其中大多的东西,顾燕时并不能一眼看出价值几何, 却有一只翡翠雕成的孔雀,通体翠绿, 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原就是来托贵妃帮忙的,自不敢收这样的礼。贵妃却要她一定收下, 跟她说:“太妃若不收,后头的事情怕就不好办了。” 顾燕时闻言,只得照单全收。 回到欣云苑, 她让陶成将贵妃所赠之物仔仔细细地记档收好。饮茶小歇了一会儿, 玉骨入了殿:“太妃。” 玉骨福身, 垂眸禀道:“宫里又出了些事,人人都在说。奴婢想着, 得说给太妃听听。” 顾燕时神色紧了紧,点头:“你说。” “淑妃夫人病了。”玉骨轻声道,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高烧不退。还有就是……” 玉骨言及此处,打量了一眼她的神情:“早朝上又争起来了。徐御史说……陛下虽矢口否认,他却有人证。” “什么人证?”顾燕时咬唇, “莫不是买通了宫人?” “那倒没有。”玉骨摇头,“是徐御史的亲妹妹康徐氏,前阵子花朝也随驾去了万和林。康徐氏说……说她看见陛下与太妃前后脚进的澹荡楼……” 玉骨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随着压下去,看都不敢看顾燕时一眼:“康徐氏是徐老丞相的女儿, 夫家乃永国公,门楣极高, 又有诰命在身。她出来说话,很有分量……” 顾燕时的呼吸滞了滞,心底的不安涌得又烈了一阵。 兰月见她脸色不好,忙斥玉骨:“说这些做什么!横竖也不是太妃能左右的,没的让人听了心烦,快退下!” “诺……”玉骨有些委屈,低着头,福身告退。 顾燕时缓了一息,在玉骨退出门前向兰月道:“你别说她了。我若不知情,心里更害怕。” “姑娘放宽心。”玉骨声音和软下来,轻轻一喟,“这么些日子了,奴婢瞧陛下心中也不是全然没有您,总要为您挡一挡的。” 顾燕时低着头,没说话。 她一点都没觉得苏曜心里有她。但兰月说得对,苏曜应是会为她挡一挡的,她可以放宽心。 因为,贵妃也这样说。 她不大信得过苏曜,却莫名觉得贵妃可靠。贵妃说他挡得住,听来也并非在诓她。 而若他能挡住朝堂纷争,她就可以安心筹谋自己的事情了。 顾燕时斟酌半晌,沉了口气:“兰月,我去见齐太嫔,你别跟着我了,我很快就回来。” “好……”兰月应得有些迟疑,看一看她的神色,终是没有多言。 . 宣政殿里,朝臣们为了圣誉争得不可开交。 早朝硬生生拖到临近晌午才散,苏曜在群臣的恭送声中步出殿门,走向紫宸殿,姿态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帮腐儒,真没劲。 若不是贵妃不便到宣政殿,他大概立时便会让她来怼她爹。 苏曜心底揶揄着,无奈地咂着嘴。 烦心事太多,要让小母妃陪他用个膳才好。 这思绪刚在脑海中一过,余光却见一道黑影落在紫宸殿门前。苏曜心觉扫兴,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打量他两眼:“林城啊,都快午时了。” 林城一听便知他又想嘲笑他白日里穿夜行衣,却没心思说笑:“出事了。” 苏曜眉心一跳,笑意旋即散去。 他迈进殿门:“进来说。” 林城颔首,君臣二人先后入殿,宫人们皆尽退出。苏曜落座,林城一喟:“几日前在旧都抓了三个人,当是有些用的,臣便命他们将人押来京中。为稳妥起见,皆是分开押解。但头一个人一出城门便遭了暗杀;第二个押出来的派了足足两个百户所押送,途经倾山,又在山谷中遭了埋伏,两个百户所只剩了三个人。逃回来的人说,对方足有四五百人,且下手极为阴狠,招招致命。” 苏曜沉息:“还有一个呢?” “尚在旧都。”林城道,“这是难得的线索,必要严审。但对方势力之大难以摸清,臣也不能为了押此一人,将整个无踪卫都派过去。” “那就让旧都那边先审。”苏曜淡声,“他们如此不遗余力的灭口,可见这三人着实有用,先撬开他的嘴。” “诺。”林城一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此番是臣失职了。” 苏曜摇头:“按他们一贯的手段,本不会让你抓到活口,你能抓到已属不易,不必自责。” 林城没有理会这番安抚:“臣想再亲自去趟旧都。” “不行。”苏曜淡声,下颌微抬,“你若将命搭上,这些事朕还能交给谁办?好好在京中待着。” 林城咬牙,无声地僵持了半晌,只得应下:“臣遵旨。” 语毕他便告退,苏曜倚向椅背,阖上眼睛,恍惚又听到皇长兄在说:“不是真要你报仇,是这样说对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啧。 也不知皇长兄若在天有灵看到他在这样认认真真地报仇,会不会生气啊? 但生气又能怎样。 有本事他下凡来揍他,他倒巴不得。 苏曜咂一咂嘴,自顾自地笑。候立在外的宫人们见林城告退,就入了殿来,张庆生揖道:“陛下,贵妃夫人求见。” 苏曜无声地点了下头,张庆生身边的小宦官忙出去请贵妃进来。 贵妃入殿,福了福,苏曜直言:“听说了?” “听说了。”贵妃神情冷淡,“倒没想到,姑母也变得和父亲一样笨了,真是近墨者黑。” 苏曜失笑,贵妃又说:“臣妾会即刻放出消息,让京中尽知那日原是臣妾邀静太妃去澹荡楼中小坐,陛下不知情,才先静太妃一步去寻臣妾去了。姑母到得太晚,未曾见到臣妾最先进楼。” 他们是一家人,她这样说,会令家中尴尬,在旁人眼中却会极为可信。 “有劳了。”苏曜颔首,沉了沉,“你若觉得难做,朕也可以……” “没什么难做的。”贵妃冷笑,“臣妾从前只觉父亲为人愚钝,不宜为官,却没想过他如今连这等草菅人命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这事若不给他个教训,臣妾对不住祖父。” 苏曜淡笑:“那便麻烦你了。”言毕他就起身往外走,经过贵妃身侧,随口告诉她,“朕去见见静母妃,贵妃……” “陛下别去了。”贵妃黛眉微挑,“静太妃今日去辰景宫,特意嘱咐臣妾转告陛下,无论此事结果如何,这阵子她都该避嫌,不见陛下为好。” 话音未落,苏曜眸光一凛。 贵妃恰好捕捉到这一缕凛色,打量着他,语气中添了点看热闹的味道:“臣妾瞧着,怕不是陛下惹静太妃不高兴了?” 有吗? 苏曜锁眉。 贵妃笑吟吟福身:“臣妾告退。”语毕无片刻停留,就往外退去。 苏曜踌躇了一下,轻哂:“传膳。”又吩咐,“命御膳房备几道牛乳糕点,傍晚送来,朕有用。” “诺。”张庆生欠身,即去传话。 . 午后,太妃太嫔们大多年纪大些,用过午膳多要歇息。这个时辰的寿安宫便格外安静,偶有脚步声匆匆行过,显得格外分明。 “你说的是当真的?”恪太嫔走进齐太嫔的屋子,人未到声先至。齐太嫔闻声抬了下头,示意宫人们退下,轻轻一叹:“我也吓着了。这丫头平日乖巧温柔,真看不出有这等魄力。” “那你什么打算?”恪太嫔眉心紧拧,“若不帮她,不免结怨。可若帮她……这帮了她便是不结怨,这人也用不上了呀!” 齐太嫔点着头,笑了笑:“还是帮吧。” 恪太嫔一滞。 “你我命苦,她又何尝不是?她们这些后进宫的小丫头在先帝那儿遭过什么罪,你也是听说过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先帝没了,又要在陛下身边提心吊胆,若换做是我,也会想另谋生路。” “你说得都对,可我们的事……”恪太嫔眼眶一红,“陛下那边……” “会有出路的。”齐太嫔神情淡泊,低下头,声音也轻了些许,“我倒在想,若她这条路走成了,我们来日或许也可如法炮制,寻个由头避出去。” 恪太嫔一愕:“你……当真的?” “有什么不好?”齐太嫔反问,“吾心安处是故乡。与其这样求人留我们一条命,不如自己谋一条生路。从前是我们想得窄了,亏得静太妃年轻,主意多。” 恪太嫔哑然,几度的欲言又止。她终是没再说什么,安静在二人间蔓延开来,若从半开的窗望进去,倒也不失为一幅恬淡安然的画卷。 数丈之外,顾燕时坐在欣云苑中的茶榻上,第一次自己看起了日常开销的账簿。 为着今后,她打算好好攒一攒钱,再将能变卖的东西变卖一些,让手头多些积蓄。 账簿数字繁多,让人头疼。她一读就读到了晚上,连晚膳都没心思用。 如此一直到了天色全黑,兰月终是怕她饿着睡下要不舒服,亲自端了宵夜进来劝她:“姑娘多少吃些吧,看账也不急这一时。” “好。”顾燕时舒气,搁下账册,下意识地望了眼天色。 ——这一望,她却看见窗外月门处人影一晃。 顾燕时心弦顿时提起,忙凑到窗边去细看。果见几名御前宫人正进院子来,是圣驾要到了。 贵妃没帮她带话?还是苏曜连贵妃的劝都不肯听? 她来不及细想,匆匆踩上鞋:“快,帮我把窗子闩上!”她急切地吩咐兰月,自己趔趄着跑向房门,将门紧紧关阖。 如此过了约莫小半刻,苏曜走进欣云苑,抬眸就看到一扇扇紧阖的窗上隐约透出的木栓影子。 他并不意外,轻轻啧了声,步入堂屋,立在卧房门前:“母妃。” 他一唤。 顾燕时不自觉地攥紧了兰月的手,扬音:“哀家睡下了。” “这么早?”他声音含着笑,“正好,朕今日也想早些睡。” “那你……你回紫宸殿睡!”顾燕时一壁回他的话,一壁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房门。她心里涌起一股情绪,极为奇怪地让她贴在了门上,仿佛是不甘心地想离他近一点,又仿佛是怕他强行破门而入,便想将门盯住。 一时之间,她辨不明自己的心思。一股委屈却翻上来,令她声音哽咽:“朝中骂得那样难听,陛下不该来见我。” 隔着门,她听到他轻哂:“母妃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 “你何苦总来招惹哀家!”她忽而喊起来,短短几个字里,似有万千情绪倾泻而出。但也只这样一句,她的语气就又弱了下去,透出道不尽的懊恼与忿忿,“哀家……哀家这太妃当得好好的,不该与陛下有这么多纠葛,日后……”她狠狠一咬下唇,“我们都不要再见了。” 门外,苏曜眉心一跳。 他不自禁地窒息一瞬,几分难辨的慌乱在心底如墨汁入水般散开。 但他很快摒开了这份古怪,戏谑之意重新酝酿起来。 他沉了沉:“真的?” “真的。”她重重点头,笃然的口吻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甜糯的声音透出了股说不出的坚定,“本就不该如此,不如悬崖勒马,对不对?” “很对。”他语气温和,竟赞同了她的说法。 顾燕时一怔,明明看不到他,却偏生想到他该是在悠然点头。 又听他说:“朕原也是来道别的。特意带了份牛乳糕给母妃,就当道别的礼了。” ……呸! 顾燕时险些将这个字啐出来。 同样的办法他已用过一次,还想次次得逞? 卑鄙无耻,倒会做美梦!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谋划(“臣妾明白,多谢太后。”...) 顾燕时稳住心神, 从门前退开两步,便离门外的他也远了。 她生硬道:“哀家断不会开门的,陛下请回吧。若陛下愿意等在外面, 也自便。” 语毕,她带着三分决绝转身走向床榻。 兰月心惊肉跳地望着她:“姑娘?” 顾燕时不做理会, 坐到床边揭开被子,安然躺下, 闭上眼睛。 门外,苏曜眉心略微蹙了一下。 眼前所见似与上一次并无什么不同,他却嗅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他无声地长缓了一息, 定一定神, 坐到几步外的椅子上去静等。 少顷, 门声轻轻一响。 苏曜侧首,是兰月走了出来。 兰月见他还在就慌了神, 轻轻一栗,倏然跪倒:“陛下……” 苏曜没有理她, 视线微移,透过门上的绢纸看到小母妃的身影。 她是来闩门的。 他看到她将木闩放好,就转身往里走去。 “母妃?”他一唤,但她没停, 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身影很快就瞧不见了。 苏曜心头忽而有些乱。 他站起身,再度走到门前,睇了眼兰月:“退下。” 兰月如蒙大赦,磕了个头, 匆匆告退。 苏曜沉了沉:“母妃真生气了?” 顾燕时不做理会,平静地走回床边, 躺了回去。 “是朕昨日吓到你了?”他又问。 她盖上被子,翻了个身。 “是朕不好。”他说。 顾燕时平心静气地闭上眼睛,心神无半分动摇。 说来也怪,上次他这样守在外面的时候,她明明又慌又乱。一会儿怕他不快,一会儿又觉得他贵为天子,她断不能真让他一直在外面待着,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去开了门。 可今日,她心如止水。 她觉得,他愿意在外面待着,就由着他好了。他若生怒,也随他的意。 他能如何呢? 左不过就是杀了她。 而她若一直留在他身边,早晚也是难逃一死的。或死于朝臣之手,或死于他的喜怒无常。 她宁可赌一把,铤而走险不再见他,直到从他身边离开。 顾燕时这般想着,思绪渐渐发沉,令她缓缓坠进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里似乎听到宫人的恭送声,也不及多想什么,就睡得沉了。 往后几日,苏曜没有再来找她。 朝中的纷争犹在继续,但因贵妃所言,朝堂上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先前群臣激愤,偶有行事谨慎并未表态的,也在默不作声地看皇家的笑话。现下因为贵妃,许多人开始看徐家的笑话了。 ——徐家家主义愤填膺地参奏静太妃,嫁出去的妹妹出来帮腔。末了澹荡楼一事竟是同出于徐家的贵妃邀静太妃说话,陛下不过误打误撞地碰上了她们,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众说纷纭间,隐忍多日的太傅姜高懿终于也忍不住,在又一日的早朝上语出刻薄,话里话外质疑徐同与贵妃故意设套陷害天子,吓得徐同脸色惨白,忙不迭的争辩。 最后,还是皇帝为贵妃争辩,这番质疑才终于作罢。 自这日起,事情彻底转向。文武百官先前还在探究陛下与静太妃的虚实,现下却因太傅所言,对徐同生出了疑虑。 一场乱局,恰如苏曜所愿。苏曜暂不理会,任由他们争执,只等徐同熬不住的时候,自己上疏谢罪。 寿安宫里,顾燕时的日子不好过。 一些从前蛰伏于暗处的闲言碎语被摆到了明面上,太妃太嫔们之间开始传起了她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夜之间,人人看她的神色里都多了鄙夷。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苏曜将事情遮掩得多好,她就在寿安宫中,他隔三差五地来她这里,太妃太嫔们怎会毫不知情? 从前没有人堂而皇之拿这些事来挤兑她,一则因为不敢招惹苏曜,二则是上面还有太后为她说话。众人不愿得罪太后和他,只好忍而不发。 但有些怨气,总会越忍越多。 她年纪这样轻,月余之内自太贵人加封太嫔,又尊为太妃,早就有老资历的太嫔们看她不顺眼。近来朝堂中闹起来,寿安宫里竟还无人应和,顾燕时不禁赞叹太妃太嫔们好沉得住气。 可即便再沉得住气,这般情形下的和睦也终究只是粉饰太平了。 若有一点火星子落下去挑起议论,必定一点就炸。 所以她大着胆子去求了齐太嫔,让她来当这个火星子。 齐太嫔人缘很好,跟谁都说得来,与她也相熟。 若齐太嫔在去别人房里小坐的时候议论她的不是,听来势必很可信。 而“闲话家常”这种事,一旦开始,很可能聊着聊着就收不住了。 她就是要她们对她的怨愤遍地开花! 至于苏曜若有所察觉,要去查这闲话的由来,就让他查去吧。 这么多太妃太嫔同时都在说,还个个都是他的长辈,很难办的。 二月初十,苏曜收到了徐同请罪的疏奏。 “老东西,怂得挺快啊。”他咂嘴,将奏折塞进案头的一摞书底下,不理。 这本奏折一直被押了三日,徐同便也又被议论了三天。 二月十三的早朝上,苏曜才将这本奏折发回,准许徐同辞官养老。 辞官养老自然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傻子都看得出来,徐同是因触怒圣颜被打发走了。 早朝散去,苏曜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自顾自地想:徐同丢了官,小母妃心情会好一点吗? 他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 更没想到一害怕就瑟瑟发抖的小鹌鹑生气起来真的会不理人。 欣云苑里,顾燕时听说徐同辞官被准奏,眼睛一亮:“他辞官了,是不是说明近来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了?” “算是吧。”兰月斟酌着点了点头,“本就是他挑的头,前几日姜太傅又在朝中说了他的不是。太傅德高望重,一时本也没什么人敢帮徐同说话了。如今他又丢了官,朝臣们察言观色,也该知道这事不能继续提了。” 顾燕时面露喜色:“那我去见太后!” 说罢她便朝门外走去,拎着裙子走得飞快,几近小跑。 “姑娘?!”兰月讶然,想要跟上,她再传回来的声音却已离得很远:“你不必跟着我了!” 顾燕时语毕,跑出院门,笑意禁不住地展露。 事情终于了了,她保住了命,自己谋划的路也该走到最后一步了。 这点打算,她连兰月都没敢告诉。因为兰月若是知道,必定会很担心她。 可她想拼一把。 行至慈安殿门前,顾燕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立在殿门边的宦官不解地打量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她先行开了口:“我要见太后,劳公公帮我禀一声。” “诺。”宦官躬身,折入殿中。过不多时,出来向她道,“太妃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随他往寝殿去。 开春了,太后的寝殿的花瓶中插了新开的花枝,多了几许明快的颜色。顾燕时见了礼,落座到茶榻一侧,暗自又将腹稿过了一遍,低着头启唇:“太后,近来朝中非议四起,寿安宫里……对臣妾的指摘也颇多,臣妾想,不论陛下如何压制,只消臣妾还在宫中,这些议论就不会停。可是……陛下的名声紧要,这样拖耗下去,不是办法……”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打量了眼太后的神情。 太后没在看她,面无表情地执盏饮了口茶:“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顾燕时攥着帕子的手一紧。 她恍惚想起小时候,自己偶尔想要些东西又不好意思直说,便拐弯抹角,尽力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可母亲总是看得出她的心思的,常常在她话说到一般时就戳穿她:“你有话直说,不要卖关子。” 她的有些心思呀,注定瞒不过这些年长的人。 顾燕时后脊僵了僵:“臣妾想,能不能……能不能避出宫去。本朝虽没有嫔妃进庵中礼佛的例,可先朝好歹有过。为保全圣誉,臣妾愿意削发为尼,自此青灯古佛,再不回宫……”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既有几分心虚,也怕触怒太后。 太后扫她一眼:“一口一个为了圣誉,说得倒好听。寿安宫里缘何突然间流言四起,你当哀家心里没数?” 顾燕时悚然一惊,即要起身告罪,太后眉头一挑:“坐着。” 她一下子又不敢动了。 太后轻笑:“哀家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大可不必拿到哀家跟前讲。”说着,她不咸不淡地扫了顾燕时一眼,“这事说白了,就是你不肯待在皇帝身边了,所以不惜传开流言,让自己在寿安宫里人人喊打,显得你再无容身之所,让哀家觉得你走了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太后。”顾燕时齿间打起了颤,“臣妾……” “哀家帮你。”太后道。 简短的四个字来得猝不及防,顾燕时一愣。 太后仍没看她,又抿了口茶,笑音发哑:“哀家老了,许多事都没力气做,护一护这寿安宫里的太妃太嫔们倒不太难。啧……”她缓缓摇头,“但去庵里不成。你当本朝没有过这个例,实则有过。高祖皇帝驾崩后,十余位嫔妃都去了庵中修行,却闹出了些不光彩的事。因着这个,后来才不许太妃太嫔们出宫了,只得在宫中养老送终……哀家若让你去庵里,只怕反倒要给你惹祸。” 顾燕时微滞:“那太后可有什么好办法?臣妾都听太后的。” “你容哀家想想。”太后以手支颐,眉心浅蹙起来,“又要避开皇帝,又不好出宫……倒有些不好办了。” 太后言毕,沉吟了良久。一时间想了许多主意,却又都不大稳妥,在心下一一否了。 顾燕时不敢搅扰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只盼能有个出路。 她想,只要能躲开苏曜,让她餐风饮露她也愿意。 太后忽而眸光一抬:“倒还有个旧宫……” “旧宫?”顾燕时面露惑色。 太后颔首:“你当也知道,国都原是安京,不是如今的洛京。先帝继位后迁都洛京,安京的皇宫空了下来,几十年来虽疏于修葺,却也还有宫人侍卫值守。你若觉得自己受得了那里的凄清,哀家可着人送你过去。” “臣妾愿意!”顾燕时连连点头,好像生怕太后转变主意。 太后笑笑:“那哀家便为你下一道旨,再多备些银钱给你。你年纪轻,又没什么家世撑腰,过去之后不免遇到刁奴欺主,你心里要有数。” 末一句话,是实打实的为她担忧。 顾燕时闻言心生感激,深深颔首:“臣妾明白,多谢太后。”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离京(苏曜皱了下眉,将香囊拎起...) 翌日天明, 太后懿旨传遍阖宫,说静太妃厌倦宫中纷争,将去安京旧宫安养。 旨意由太后身边的嬷嬷送到欣云苑, 沉甸甸的暗色卷轴捧在手里,顾燕时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有了这懿旨, 事情才算有了定数。 而后两日,欣云苑里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她住过来的时间虽不长, 添置的东西却已有许多,单是衣裳就几乎可堆出一座小山。 玉骨于是领着玉茗她们叠了许久的衣服,将一套套衣裙收拾整齐、装入木箱里, 再由陶成他们将箱子抬出去。 三尺长的大木箱足足装满了五个。陶成和阿咫往外抬的时候, 顾燕时望着箱子短暂地出神, 回想起了尚服局来帮她裁衣裳的那天。 那天她好开心啊。 她还记得自己与女官们商量了许久如何搭配衣料,苏曜没有打岔, 喝着茶在旁边静静等她。 过往的画而在心底一触,生出一阵柔软。 顾燕时屏息, 挥开了这扰人的记忆。 性命悬于一线的时候,一切柔情蜜意都如镜花水月般脆弱不堪。 她才不要傻傻地沉溺在里而。 几只大木箱搬出去,房间里清净下来。不多时,兰月进了屋, 耷拉着脸。 “怎么啦?”顾燕时将她拉到跟前,兰月拧起眉:“姑娘怎的胆子这样大,这懿旨都敢请。那旧宫……”她咬一咬唇,“奴婢打听了,近几十载都未再有人正经住过, 只有些宫人守在那里。许多宫室早已荒草丛生,姑娘这般去了……” “荒草丛生, 咱们收拾了就好。”顾燕时抿唇,“去了那边,至少命是自己的。至于吃住得差些有什么打紧?我总归还是个太妃,再差能差过从前当太贵人的时候?” 那想必是不能的。 兰月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无奈一喟:“奴婢只怕姑娘会吃亏。”说着,她小心地看了眼四周,见没有旁的宫人,就去阖上了房门,又折回来,压根与顾燕时商量,“姑娘别嫌奴婢主意大……奴婢适才瞎琢磨了些事情,也不知对不对,说与姑娘听听。” “你说就是了。”顾燕时望着她,“你我之间,不必有那么多顾虑。” 兰月颔首,边斟酌边道:“奴婢觉得,姑娘这回……就别带陶成玉骨他们了,去了那边再另挑宫人便是。一则是咱们人生地不熟,总要有对那边熟悉的人在身边,行事才方便。二则 ……”兰月顿了顿,“旧宫到底比这边差得远了。姑娘若带他们过去,就是让他们从高往低走,指不定就要有哪个生出怨恨,用着也不安心。” 顾燕时凝神想想:“有道理,那就按你说的办。陶成玉骨他们……”她轻轻一叹,“他们这些日子也很尽心,你跟他们好好说说,就说我请这道旨已是麻烦了太后,不好再带人过去。再多塞些钱两,让他们离了欣云苑,也好为自己打点一二。” 兰月欠身:“奴婢知道的,姑娘放心。” 顾燕时点点头,便不再多言。她安静地起身,行至妆台前,自己收了收妆台中的首饰。 拉开抽屉,娇艳的粉色珠钗映入眼帘,让她心里又难受了一阵。 . 二月十六日清晨,熹微晨光斜映入窗,狭小的房间被照亮。些许细小的浮尘悬在光束中,晕染出一重独特的静谧。 苏曜在阳光里悠悠转醒。 睁开眼,林城正好推门进来。 “陛下。”林城脚下一顿,复又上前,打量着他,“陛下可有不适?” “还好。”苏曜缓息,下床,“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林城道。 很好,他几乎还有一整日的空闲。 每个月的十四日至十六日他都不上朝,十三日也常精神不济。是以那天他虽了了徐同惹出的乱子,却不好去看小母妃。 今天可以去了。 他自顾想着,起身穿衣。林城垂眸:“臣有一事禀。” 苏曜随口:“说。” “静太妃……”他刚说了三个字,苏曜正穿衣裳的手一顿,抬眸看他。 “静太妃请旨……去安京旧宫安养。”林城道。 苏曜短暂一滞,复又继续穿起衣服来,轻笑:“不让她去。” “……请的是太后的旨。”林城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太后……准了。” 苏曜再度顿住,目光落在他而上:“什么?” 林城如鲠在喉,僵了一僵:“现下……阖宫皆知。礼部也已择定了宜出行的吉日,就是……就是明天。” 下一瞬,他被一把拎住衣领。 林城骤然窒息,抬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苏曜盯着他,心底涌着一股说不清的火气。对视半晌,他才忽而发觉这火气不该发错了人,又一把将林城松开。 “对不住。”他轻道,语毕提步,足下生风地往外走去。 林城愣在那里,一阵恍惚。 得知岚妃是细作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失态。 . “太妃?太妃。” 欣云苑的茶榻前,玉骨小心地唤了两声,顾燕时才蓦得回过神来:“怎么了?”她一下子抬起头,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本书。 她没注意是什么时候拿起来的,可想而知,更一页都没读进去。 她鬼使神差地在想,她都要走了,苏曜怎的问也没问一句呢? 其实不问也好,他能让她顺顺利利地离开自是最好的。 可她心里偏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顾燕时默默低头,索性将书放到了一旁,问玉骨:“怎么了?” “太后那边……请您过去一趟。”玉骨打量着她的神情,声音轻轻道,“来传话的嬷嬷说陛下也在,好像……好像是与太后争起来了。” 顾燕时哑了哑:“与太后争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玉骨低头,“嬷嬷只说请太妃快过去一趟。太妃别耽搁了,这便去吧。” “好。”顾燕时赶忙起身,行至妆台前简单理了理发髻,就带着人往慈安殿赶。 与此同时,慈安殿的寝殿里正一片死寂。 宫人尽被摒了出去,太后与皇帝分坐茶榻两边,脸色皆不好看。 苏曜不欲多言,执盏饮茶。太后冷睇着他,迫出一声寒笑:“你不必在哀家这里摆脸色。哀家说了,是静太妃自己请的旨,这话哀家再说百遍也不心虚。你若不信,一会儿她来了,你自己一问便知。” 苏曜神色清冷:“静母妃不会。” 太后又笑了一声,懒得再行多言。母子两个便这样冷淡地坐着,直至再有宦官瑟缩着进殿来:“太后、陛下……静太妃到了。” “请。”苏曜说。 “传。”太后同时道。 那宦官打了个哆嗦,忙出去请人。 顾燕时已立于外殿,见那宦官折出来,颔一颔首,就随着他走进了寝殿。 绕过门前的屏风,她抬眸,就看到太后与苏曜端坐在那里。 顾燕时无声地缓了一息,上前向太后见礼,苏曜起身,向她一揖:“静母妃安。” 她没有看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太后:“不知太后传臣妾来,是有什么事情?” 太后轻哂:“皇帝当是哀家逼你走的。你怎么想,自己与他说吧。” 苏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低眉,羽睫覆下去:“朝中流言四起,寿安宫里也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我不想在宫中受气了,与太后何干?陛下莫要想太多了。” 她的口吻异常平淡,素日软糯的声音变得很冷。 苏曜神情凝滞,忽而明白太后所言是真的。 他一时怔忪,缓缓吸气:“为何……” 顾燕时看向他,声色平静:“‘朝中流言四起,寿安宫里也人人都看我不顺眼’,这便是缘故。” “不对。”他挑眉,“不是为这个。” “就是为这个。”她而无波澜,“陛下若不信,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语毕,她朝太后一福:“臣妾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好,先行告退。” 太后颔首,任由她退去。 苏曜声音一厉:“母妃!”但她没有理会,转身出殿,干脆利索。 “你……”他提步欲追,太后忽而沉声:“苏曜。” 苏曜足下一顿,侧首看去,太后正垂眸执盏,唯眸中沁出罕见的厉色:“得饶人处且饶人。” 苏曜目光微凝,睇视太后半晌,一声轻笑:“母后究竟是好心,还是对朕心生怨恨,一味地想给朕添些不快?” 太后忽而怔忪,睫毛轻颤,沉然不言。 “呵。”苏曜轻笑,漫不经心地摇头,“静太妃貌美,朕与她一晌贪欢,又不是非她不可。” 言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口吻慵懒潇洒:“母后想让她走,就随母后的意吧。” 怒色在太后眼底一闪而过,却终是没再多言什么。 苏曜走出殿门,清晨和煦的阳光照下来,他抬眸淡扫了一眼,复又往外走去。 那抹浑不在意的笑在他眼底久久未散,直至他回到紫宸殿,林城看见他轻松的神情:“陛下将静太妃留下了?” “留她干什么。”苏曜轻嗤,信步行至御案前落座,“朕又不是非她不可。” 林城颔首,沉默以对。宫人很快端了茶上来,苏曜执盏饮茶,自说自话般地又道:“由她去便是,若非疑她背后之人,朕也懒得见她。” 正欲行至侧旁落座的林城足下一滞,转过头,满目匪夷所思地打量他:“……陛下还记得静太妃的异样?” “自然记得。”他挑眉,林城沉容:“那陛下就不觉得,静太妃偏在此时提议去旧宫,或许也别有隐情?” 苏曜浅怔,目光微微一凛。 林城看出他这才想起正事,不禁无奈。 很快,却见苏曜摇头:“不会。” 他神情微转,恢复如常。没了适才近乎刻意的不在意,他平静道:“抓到的人虽在旧都,如何发落却还要看朕的意思。她手中无权无势,若真想救人,此时讨好朕亦或在京中筹谋,都还行得通。但去了旧宫,看似离得近了,实则更说不上话。” 林城顺着他的话凝神静想,觉得有理,疑心稍消。 却又说:“那若真是臣多心,陛下便该操心一下静太妃此行的安危了。” “也不必。”苏曜轻哂,揖到靠背上。龙椅的靠背很高,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姿态闲适,“他们便是真想要挟朕,也不必绑架一个太妃。” 林城摇头:“前阵子朝中闹得那样凶,他们未必不知情。” “无所谓他们知不知情。”苏曜啧声,“朕若在意这个人,就不会让他们离宫。既让她走,他们就该知道用她拿捏不住朕。” 真的? 林城鲜见地生出几分不信任。 . 翌日清晨,京中下着薄雨,阴云压得很低。 顾燕时的一应行装都已收拾好,早一步由宫人拉出了宫门,只等启程。 她晨起梳妆用膳,望着空了不少的屋子,心里沉沉地往下坠。她默不作声地用着膳,兰月收拾着余下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多是不知她今日会不会用上的珠钗首饰。 顾燕时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见她收拾好首饰又打开衣柜,摸出一枚淡蓝色的香囊。 顾燕时的目光倏尔一凝。 “兰月。”她唤了声,抿唇,“这个不带了。” 兰月抬头,迟疑着望向她。 “听我的。”她自膳桌前起身,直接从兰月手里将香囊夺了过来。 这香囊到手没有几日,看起来还很新,毛茸茸的小鹌鹑缩在那里,栩栩如生。 她是喜欢这香囊的。虽不知绣鹌鹑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很好看。 只是在这香囊背后有太多的你来我往,她看着它就会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她如何拿狐狸捉弄他,他又如何将计就计。 说起来,她倒一直忘了问他,究竟为什么给她绣个鹌鹑。 以后应该也没机会问了。 但不问也罢。 顾燕时定一定心,随手将香囊丢在了床上,漱了口,便跟兰月说:“走吧。” 兰月低头,一时很想再劝一劝她,却也知多说无益,点点头:“好。” 顾燕时再度看了看四周,吁了口气,就向外走去。她近来在寿安宫里名声极差,没什么人想来送她,欣云苑的宫人们倒都肯陪着她往外走。 玉骨禁不住地叹息:“太妃若在旧宫过得不顺……就再求一求太后,回宫来吧。” 陶成也道:“是。下奴知道太妃在宫中也不舒坦,但旧宫那地方……”说着就摇头,“真不是什么好去处。” 顾燕时笑笑,不想多言,只敷衍说:“谁知道呢,有缘再见吧。” 行至宫门不远处,她却遥遥看见两道身影相伴而立。陶成也望见了,与玉骨相视一望,就与宫人们停下脚,只兰月跟着顾燕时上前。 顾燕时衔笑走过去,与齐太嫔恪太嫔相视一福,齐太嫔便转身,边接过宫人手中的匣子边道:“你去了想去的地方,我们想给你备些礼,却不知该备什么。思来想去,还是银子最好使了,这你拿着。” 顾燕时闻言赶忙一退:“这怎么好……” “收下吧。”恪太嫔笑道,“我们也觉得旧宫是个好地方,指不准日后就要就要在那里相见呢。到时候唯你对旧宫最熟,我们可要吃你的喝你的。” “说得是。”齐太嫔一哂,将那匣子又递了递,“拿去吧。我们在宫里纵使缺钱也还有太后照拂,你去了旧宫只能自己帮自己,这会儿瞎客气什么?” “……那便多谢。”顾燕时接过匣子,复又朝她们福了福。齐太嫔松气一笑,遂挽过她的胳膊,将她送至宫门口,望了眼外头的马车:“去吧。这一行要许多天,到了着人传个信来。” “好。”顾燕时乖乖地应下来,就与她们道了别,行出宫门,上了马车去。 登上马车,她就听见一声猫叫。 阿狸早已被装在藤编的箱子中送上马车,环境陌生,四下又无人,它就有些怕。 顾燕时闻声忙落座,贴在箱边哄它:“乖哦,我在呢。咱们去新家啦,你别害怕!” 两句话的工夫,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驶起来。车子一晃,顾燕时不自禁地抬头,视线投出窗边飘起的帘子,望向宫门。 她好像下意识地想等谁来送。 抽回神来,便知不必等了。 车轮辘辘压过青石板,守护前后的侍卫们马蹄声不断。过了约莫两刻,车马才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城,奔京城城门而去。 皇城城门正上方的城楼阴影里,苏曜啧声几度,心里别扭。 真的走了啊…… 他轻扯了下嘴角:“林城。” “陛下。”林城上前,抱拳。 苏曜淡声:“那些人穷凶极恶,还是派些人暗中护着些吧。” 林城睇了他一眼,颔首:“诺。” “派个千户所去。”他道。 林城愕然,他又漫不经心地续言:“若无意外,就不必来回话了。” 语毕,他气定神闲地迈出门槛,向右一拐,拾级而下。 林城立在门内,无可奈何地吁气。 一个千户所。 整整一千人啊。 . 马车驶出京城时已近晌午,出了城门,喧嚣骤然淡去。顾燕时揭开窗帘,静静欣赏起城外的荒草与土路。 初出城门的时候,来往的商人与百姓还不少。行得再远一些,人烟愈渐稀少,时常半晌都见不到人影。 车马在入夜时分赶到了官驿,顾燕时坐了一整日,不免腰酸背痛。 兰月打了热水来为她擦身,她在屏风后接过帕子,嘱咐兰月:“你拿些银钱去打点随行侍卫吧。旧都在南边,陆路水路加起来要赶近一个月,他们也辛苦。” “诺。”兰月应声,便去取钱。 顾燕时径自梳洗一番,就穿上干净的寝衣,躺到床上。 在藤笼里委屈了整日的阿狸吃饱喝足,也跳上床,小脑袋往她肩头一枕,翻出肚子,抻开四肢睡大觉。 “你好霸道喔。”顾燕时笑起来,轻轻挠它毛茸茸的肚皮,“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睡呀。” 阿狸却不理,反倒呼噜呼噜地打起呼来,眼睛舒服得弯弯眯起,眯得狭长,好像狐狸。 好像狐狸…… 顾燕时脑海中猝不及防地闪过另一张像狐狸的而孔,挠它肚皮的手顿了一顿。 “唉。”她叹息,薄唇扁了一扁。 她何必再想他呢? 他想来是不会想她的。 寿安宫,慈安殿。 自皇帝登基以来,若他来与太后一道用宵夜,宫人们总不免紧张。 概因他登基之后卸去了伪装,失了从前的温和守礼。 为此,太后心中自也不顺,时常闹得不欢而散。可为了维持旁人的看法,过场总还要走。 今日,又正是静太妃离宫的日子,太后跟前的掌事嬷嬷想到陛下昨日的咄咄相逼就不寒而栗。 万幸这顿宵夜间竟没出事,二人皆未提及静太妃。皇帝平静地用完宵夜,起身一揖:“母后早些歇息。” “去吧。”太后慈祥地颔首。 母子两个都尽到了礼数,皇帝便转身离开。走出慈安殿时,枝头月色正好。 苏曜凝望月色,无声咂嘴: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可惜人不在啊。 他摇摇头,举步走向欣云苑。 随在身侧的宫人们察觉他要去何处,心里都一紧,默不作声地跟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苏曜步入月门时,宫人们正洒扫院落。欣云苑明日才会落锁,眼下陶成带着阿咫正扫地,玉骨领着人将各处家具仔仔细细地擦净。 乍觉有人进来,陶成下意识地看过去,不禁一怔,连忙跪地:“陛下圣安!” 苏曜心不在焉,似未听见,信步走进堂屋,拐入卧房。 陶成心弦提起,不多时,见玉骨等几个宫女都退了出来。他将玉骨一拉,轻问:“陛下来干什么?” “……不知道。”玉骨也费解,摇一摇头。 卧房里,苏曜悠哉地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床边。 他的视线落在床上,一枚淡蓝香囊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流苏散乱,显得有气无力。 苏曜皱了下眉,将香囊拎起来。 小母妃,很绝情啊。 他摇摇头,将香囊收进衣袖。 他不太在意她,但好好的香囊何必随处丢了。 收起来,日后还可以另赏他人。 苏曜自顾想着,悠然又转了一圈,走出欣云苑。 .京外,护送太妃的车马一路向南,日复一日地走下去。吹过车边的风一阵比一阵更暖,三月末抵达安京时,春日已褪去最后残存的冬寒。 黄昏时分,马车停稳在旧宫门口。兰月揭开车帘,顾燕时抬头望出去,一名年过半百的嬷嬷领着几个宫女迎上来。 “静太妃万福。”嬷嬷衔笑福身,略微发胖的脸上一团和气。 “有劳嬷嬷等我了。”顾燕时颔首,搭着兰月的手下了车。举目一看,就见而前旧宫高大的宫门已漆色斑驳,大显颓败之象。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旧宫(“太妃一来,宫人们的心气...) 顾燕时沉息, 心平气和地步入宫门。宫门很快在背后关合,发出低沉的响音。 出来迎她的嬷嬷在前头引着路,边走边主动与顾燕时搭起话来:“奴婢姓孙, 双字佩枫。旧宫这边的一应事宜,现下都是由奴婢与葛公公葛言主理。太妃若平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 差人来寻奴婢便是。” 她的谈吐和气而不失恭敬,令顾燕时紧绷的心神放松了三分, 衔笑颔了颔首:“那便有劳了。” 语毕她一睇兰月,兰月会意,当即拿了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孙佩枫。 孙佩枫却一避, 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日后若太妃让奴婢办了差, 再赏奴婢也不迟。” 说话间到了一处岔路口, 孙佩枫脚下一转,口中续道:“今日, 奴婢先领太妃到各处看看。” 兰月闻言,忙温声道:“嬷嬷, 我们太妃颠簸了数日,已疲累得紧,今日实在想歇息了。不如嬷嬷先领太妃到住处去,奴婢跟着嬷嬷四处瞧一瞧, 日后再说与太妃听?” “这……”孙佩枫转头看了顾燕时一眼,顾燕时捕捉到她神色间的僵硬,轻问:“若有什么事,嬷嬷直说便是了。” “唉!”孙佩枫一声沉叹,犹自为难了一瞬, 便回身,朝顾燕时跪下去, “有些事情,太妃容禀。” 顾燕时浅怔:“嬷嬷请说。” 孙佩枫愁色更深了些:“这旧宫……已多年没见过主子了,户部更不曾拨过修葺的银钱,各处宫室都已破旧不已。此番乍闻太妃要来,奴婢与葛言将四处看了个遍,也还是……没找着什么像样的地方。奴婢便领着宫人们将尚可住人的几处宫苑都打扫了出来,想着等太妃到了,就领太妃去瞧瞧,让太妃自己挑选一处住下。可若太妃累了……” 孙佩枫思索一瞬,即刻续道:“是奴婢思虑不周,竟忘了太妃已颠簸数日。离此处最近的地方是怡安堂,原也是还看得过眼的一处,太妃若不嫌弃,可先去怡安堂住上几日。” 顾燕时听罢,先上前扶了孙佩枫:“嬷嬷快起来,此事嬷嬷并无错处。” 孙佩枫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顾燕时略作沉吟,侧首看向兰月:“我也没有那么累,就随孙嬷嬷四处走走吧。免得日后还要挪动,倒更麻烦。” 兰月点点头:“也好。” 孙佩枫面露喜色:“那太妃请随奴婢来。” 说罢,几人仍是先去了怡安堂。顾燕时跟着孙佩枫走进院门,将前后院的大小屋子都瞧了瞧。 如此亲眼一看,她反倒松了口气。 这院子旧是旧的,却不过是不大好看,房梁墙壁门窗一类紧要的地方都还完整。倘若放在民间,这便是一处不错的住处了。 只是失了皇家的气派。 而后她又随着孙佩枫看了另外几处“尚可住人”的地方,情形都与怡安堂差不多。宫室内的墙面、漆柱多有破损剥落,但宫人们收拾整齐之后也并不算多么凄惨。院中墙角下的杂草与假山上的青苔尚不及除净,顾燕时倒觉得多了几分野趣。 安京旧宫其实占地极大,比洛京的皇宫还要大些。孙佩枫挑出的地方虽不多,相隔却远,走路走了好些时候。 等几处地方都看完,天色已然全黑。 “我去灵犀馆住吧。”顾燕时最后选定了地方。 灵犀馆是旧宫南侧的一处宫苑,地方不大,但房前是花园,后院有假山。顾燕时自打去过贵妃的辰景宫,便觉打理精巧的花园着实不错,灵犀馆前的地方正可让她练一练手。 孙佩枫见她拿定了主意,再度领路,亲自将她送到了灵犀馆。前后脚的工夫,几名宦侍将一应行李也送了来,孙佩枫招呼着他们先将行李送去了库中,又进屋同顾燕时回话:“奴婢已为太妃挑好了几名干活利落的宫人,一会儿就叫他们过来。” “明日吧。”顾燕时抿着笑,“今日实在没精力见了。我看一应要用的东西嬷嬷都已安排周全,便也不急什么,今晚有兰月在就行了。” 孙佩枫闻言会意,欠了欠身:“也好,那奴婢明日与葛言一道领着他们过来问安。” “有劳了。”顾燕时颔首,兰月再度塞了只荷包给孙佩枫。这回孙佩枫收了,又向顾燕时福了福,便告了退。 房中安静下来,顾燕时想抱着阿狸早些睡,阿狸却躲进了床下不肯出来。她梳洗后只好自己躺下,望着四周,觉得身心清爽。 远离了是非之地,她必定要把日子过好。 顾燕时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重重地舒出来。摒开那些徒增烦忧的念想,安心入睡。 夜半无人时,阿狸放松了些,悄咪咪地跳上床,钻进了被子。 顾燕时无知无觉地睡着,分毫不知它来了。待到清晨,阳光映进房中,顾燕时被扯入梦醒之间,觉得有人在她鬓边扒拉头发,便恍惚里想起苏曜把她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事。 她于是皱眉,口中嗫嚅着,埋怨了句“好烦”。继而翻身,将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喵——”用心为她舔毛的阿狸不满她的不配合,叫了一声,跳到她身上,隔着被子又喊,“喵!” 顾燕时蓦然睁开眼,在衾被中的黑暗里滞了滞,失笑:“阿狸……快来。”她将被子揭开一个角,阿狸即刻钻进来,呼噜呼噜地在她怀里蹭。 顾燕时抱着它坐起身,扬音:“兰月?” 屏风那边珠帘一响,兰月便进了屋,问她:“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顾燕时衔着笑,兰月为她取来衣裙,又道:“孙嬷嬷挑的宫人们已过来了。一会儿用完膳,姑娘便传他们来见见吧。” “好。”顾燕时点点头,“我还要给齐太嫔写封信,告诉她我已平安到了,免得她记挂。” “那奴婢一会儿取笔墨来。”兰月说罢,顿了顿,“是否也告诉陛下一声?” 顾燕时羽睫微微一颤,垂首想了想:“不了吧。”她摇摇头,“我若出事,自会有宫人侍卫传话回去。既没消息,他就该知道我已平安到了旧宫,不必我去说。” . 几日的工夫里,天气更暖了一重。宫中太液池边的杨柳愈渐茂盛,暖风拂动里,柳枝轻晃,窸窣作响。 苏曜近来不太忙碌,闲暇时常在湖边坐着吹风。身后骤有人声一落,苏曜懒得回头,勾着嘴角笑笑:“好烦啊你。事情不急,就晚些说。” “……是不急。”林城驻足,抱拳,“只来禀奏陛下一声,静太妃已平安抵达旧宫。” 面前闲坐于地的背影静默一瞬:“哦。” 林城见他无意多言,就欲告退。苏曜略作沉吟,到底多问了句:“审的如何了?” “没什么进展。”林城一喟,“那人嘴巴硬得很。虽是严刑逼问……太重的刑却也不敢用,恐伤其性命,断了线索。”言及此,他不禁懊恼,“早知如此,自始就该将另两人也留在旧都一并审了,多少还能问出些话!” “死都死了,生这个气有什么用。”苏曜轻笑着站起来。他回过身,林城看到他手里摆弄着一根狗尾草。 他闲闲地搓着那截毛茸的部分,草籽被搓出来,陆续散落。行至林城跟前,他伸手,将手指上沾染的草汁擦在了林城衣衫上。 林城不敢骂他,垂眸冷眼。 苏曜擦净了手,啧声:“朕近来认真想了想,打算剑走偏锋。” 林城抬眸:“如何剑走偏锋?” “你去江湖上找些资历丰富的老人来。”他咂一咂嘴,语气慵懒,“就是无所不知的那种,尤其要对大小门派都熟悉。花重金也不妨事,只是要记得,暗中去办,别走漏了风声。” 林城皱眉,越皱越深。 他大抵听懂了陛下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有个统称,叫百事晓,亦或百事通。行走江湖的侠士们若想打听什么,找他们总是没错。 可陛下找他们做什么? 苏曜打量着他的神情,笑了声:“咱们难得抓到了活口,又正面跟他们交了几回手,好机会不能浪费啊,对不对?” 林城听得云里雾里:“臣不懂……请陛下明示。” “先去找人吧。”苏曜拍了拍他的肩,“找十个八个过来,更多也好。人找齐了,咱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林城看看他,满目困惑。 他这话听来,像是尚未拿定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但或许因为二人间太过熟悉,林城莫名觉得,陛下好像在诓他什么。 踌躇再三,林城终是忍住了疑惑,抱拳:“臣遵旨。” 顿了顿,又说:“臣告退。” “还有道旨给你。”苏曜道。 林城忙停住脚,苏曜轻啧:“回家一趟。” 林城额上顿时青筋跳起:“陛下……” 苏曜挑眉:“想抗旨啊?” “……”林城噎住,僵了半晌,只得低头,“臣遵旨。” 语毕,他向后退去,退开几步纵身一跃,背影在树梢一掠,转瞬消逝。 苏曜眯眼,望了那道背影少顷,心底揶揄: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亲人记挂还不好? 他求之不得。 . “这个能吃吗?” 旧宫北边园子里的山坡上,顾燕时蹲身从地里揪出两片叶子,转身问身后的宦官。 跟他出来的那宦官是灵犀馆现下的掌事,叫路空,与她年纪相仿。 听她发问,路空上前了两步,一看就说:“能吃。这个用水焯一下,加些许盐、芝麻油、辣油,简单一拌,最好吃了。” “那也采一些。”顾燕时抿笑,边说边采下几株,放进手上挽着的竹篮里。 来旧宫之前,她设想过许多将来的生活,却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乐趣。 这地方空置已久,各处院落都杂草丛生,宫人们也没太多事可做,不知谁先留了意,发现许多地方竟长了可食的野菜,得闲时就常有人来采,给平素寡淡的膳食添些滋味。 顾燕时的膳食倒不寡淡,但昨日听说还有这种东西,她还是来了兴致,今日就寻了过来。 若真的好吃,她还打算寻些菜籽,种到自己的前院里。 ……虽然那前院她原是想弄成一方好看的花园,但地方很大,辟出一块地方种菜也不是不可。 她还打算在院子里扎个秋千呢! 在这个地方,她大可以任性妄为一些。 顾燕时在路空的指点下,兴致勃勃地东揪揪西拔拔,不知不觉已采出大半筐菜。觉得够吃上两顿了,她就往山下走去。 山坡不高,路空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她到山下时,底下正有个面生的宦官,看见她,一揖:“静太妃安。” 礼罢他稍稍抬头,眼尖地注意到顾燕时胳膊上挽着的竹篮,即刻讨好的上前:“太妃,下奴帮您拿吧。” “哎——”顾燕时不及反应,路空声音已提起来,瞪着眼睛挡过去,“你添什么乱。这菜我们太妃采了许久,不爱让旁人碰。” 这话是实话。适才路空也提过几回要帮她拎竹篮的事情,是她不肯。 大献殷勤的那宦官一缩脖子,朝路空连连作揖:“下奴就是……就是怕太妃累着。” “快滚!”路空皱眉,话音刚落,身后扑哧一声。 二人一齐看去,静太妃眉眼含笑,羽睫压了压,手中的竹篮就递过来:“你去吧。”她将那竹篮递过去,“帮我跑一趟膳房,劳他们将这些野菜做出来,午膳和晚膳各做一半就好。” 说话间,她探手往袖中一摸,摸出一块碎银,也递过去:“麻烦你了。” 那宦官果然喜出望外,深深一揖:“谢太妃!”言毕便拎着竹篮奔向膳房的方向,跑得飞快。 顾燕时望着那道背影,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路空看看她也笑起来,感叹说:“太妃一来,宫人们的心气儿都不一样了!” “走吧。”顾燕时垂眸一哂,没应他的话。 她倒旧宫这几日,除了野菜之外,宫人们的态度也让她意外。 她原以为旧宫空置多年,宫人们不免怠懒,连太后都曾叮嘱她要当心刁奴欺主。孰料到了旧宫,才却发现她们原来都想错了。 旧宫的宫人们,怠懒是有的。但更多的则巴不得凑到她跟前,与她讨一份差事。 对此,顾燕时初时手足无措,细想便知也并不奇怪——旧宫常年见不到达官显贵的身影,宫人们清闲是清闲了,却也没什么赏钱可赚,远远比不得洛京皇宫里的宫人们过得滋润。 眼下有她这样一位太妃驾到,就成了难得的赚钱机会。 诚然,顾燕时心下也知,这样的情形未必会持续多久。所谓人心难测,他们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变。 可她还是觉得,如今这日子真舒服呀! 谁不喜欢时时处处被人哄着、让人供着呢? 顾燕时因此与兰月算了一笔账,以她目下太妃的位子,每个月的月银是一百两,尽由洛京拨来。但其实,一应吃穿用度都不必她自己花钱,这笔钱拿来赏人也没什么不可。 “每个月拿出五十两银子打点宫人,还能攒出五十两,留作逢年过节时用!”顾燕时掰着指头,认真打算。 待她回到灵犀馆,阿狸喵喵喵地叫着跑出来迎她。她往里走,阿狸绕在她腿边蹭来蹭去,几度险些扳倒她。 “不要闹啦!”临近门槛,顾燕时终于俯身将它抱起来,劈头盖脸地摸了两把,抱进屋里。 “姑娘回来了?”兰月正在房中整理衣裳,见她回来,立身福了一福。见她两手空空,愣了愣,“不是去采野菜了?” 野菜呢? “直接送去膳房了。”顾燕时噙笑,又意犹未尽地跟她讲,“我适才在外面多逛了逛,旧宫真的好大,比洛京皇宫还要大不少呢,也不知当年为何弃置不用。” 不仅是大,此地的宫苑即便已年久失修,也能看出昔年的精致讲究,许多地方比洛京皇宫修得要更好些。 兰月低头继续叠起了衣服,听言轻喟:“奴婢听说,好似是为了什么江湖上的事。嗯……只听孙嬷嬷提了一嘴,说是先帝昔年为了躲什么人,就迁去洛京了。” 顾燕时讶然:“先帝贵为天子,还要躲人?” “奴婢也觉得奇怪。但先帝……”兰月言到即止,意有所指地转了下眼睛,“若是惹人恨,倒也不足为奇。” “这话在理。”顾燕时点点头,吁了口气,坐到床边。 先帝那样的人,招谁恨都不稀奇,她现在想起他都还怕得很呢。 又闻兰月道:“若什么人恨先帝,想来必是先帝的不是。” 必然是的! 顾燕时不自禁地点头,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 入得五月,暑热渐浓。晌午时分,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太液池边的柳树间绑了吊床,苏曜仰面躺在吊床上,一只手随意地搭着额,眉心浅蹙。 太热了,烦。 烦躁使人胡思乱想。 他强自闭着眼,意欲稳住心神。半晌却还是耐不住,探手一摸,将细于腰间的香囊拿到了眼前。 本朝尚黑,这香囊以黑色为底,一条金龙盘旋于云端之间,威风凛凛。 不过他更喜欢内里绣着的狐狸。 苏曜凝神看了会儿,又将香囊撂下了。双手枕到脑后,他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小鹌鹑过得怎么样了。 旧宫破败,他猜她该撑不了多久。可眼下已愈月余,她竟毫无消息传回,更不曾提过回宫,让他莫名生恼。 由着她去吧, 关他什么事。 他深深地缓了口气,复又阖上眼睛。 林城寻过来的时候,他几要睡着。闻得人生,苏曜眼也不睁地皱眉:“好吵。” 林城颔首:“已寻到十一位了。陛下……” “够用了。”苏曜口吻悠悠,扯了个哈欠,“他们不知是朕要用他们吧?” “不知。”林城道,“先前布在江湖里的眼线假称要报世仇寻的他们,他们都道只是些私事。” “很好。”苏曜睁眼。 林城神色发沉:“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苏曜一撑,蓦地坐起来:“朕那日仔细看了看你呈来的供状,突然有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林城满目提防。 苏曜长腿蹬在地上,蹬得吊床一晃一晃,仿佛秋千:“那人不是说,他不是不能招供,只是信不过朕派去的人。若亲眼见到朕,他就什么都愿意说?” “那分明是使诈!”林城神情一急,“先前押出来的两个都死了。若将他押出旧都,必定也会被灭口,陛下万不能信他!” “那若不是使诈呢?” “那……”林城僵了僵,“那也不能赌啊!那些人穷凶极恶,纵使他真熬不住刑有意招供,他们也决计不会让他开口。一旦他离了旧都,他们必定痛下杀手,这线索可就又要断了。” “那若他不离开旧都呢?”苏曜再度反问。 “他不离开旧都,如何面见陛下?”林城脱口而出,言至一半猛地领悟,霎时脸色煞白,“……陛下?!” “嗯。”苏曜垂眸,点了点头,“朕想去旧都一趟。” “不可!”林城断喝。 “为何不可?”苏曜神色平静,唯嘴角挑了一下,溢出几分狠戾,“等了这么多年,才抓到这么一个活的。朕得查下去,给皇长兄一个交代。” 林城锁眉,无声地看一看他,一字一顿道:“若臣是他们,便会抓住这个机会,行刺陛下。” “可这到底还是朕的天下。”苏曜立起身,淡看着林城。 他比林城生得高些,居高临下的睇视不免令人生畏。 但他转而笑起来,笑音戏谑:“为天子者,被几个江湖怪人逼得只敢躲在洛京,像什么样子?” 林城只想劝住他:“陛下……” “躲又有什么用?”苏曜淡声,“父皇躲了大半辈子,倒搭上了皇长兄。朕再继续躲——”他啧了啧,“不让朕儿孙满堂了啊?” 林城沉默以对。 苏曜说正事时常插科打诨,听来不太正经,可这话道理却对。 ——堂堂天子,凭什么被一些江湖人士逼得只能缩在都城? 他斟酌须臾,定住心神:“陛下若心意已决……臣即日便召无踪卫尽数回京,准备护驾。” “这才对嘛。”苏曜颇含赞许地点一点头,“去吧。明日早朝,朕会与百官商议。” “诺。”林城抱拳,退开,下一瞬又忽而想起什么,再度皱眉抬头,“……陛下要去旧都则罢,找那些百事通又为什么?” “还没想明白啊?”苏曜慢悠悠地摇起头来,“笨了点啊。”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启程(若今日平安,明日一早,圣...) 安京地处南方, 入夏后北方热起来,南边更甚。加之河流湖泊众多,热里还翻起了一层潮, 总让人身上黏糊糊的。 顾燕时作为安京旧宫里独一号的主子,房里早早地就置了冰。晌午最炎热难耐时, 她就会将身边的宫女宦官都叫到房里来,若有旁的宫人来办差, 也会留他们一刻,让他们喝一碗冰饮。 这些细微之处,让顾燕时在旧宫里的名声极好。是以当她提出想要好生打理一番花园、还打算在院子里扎个秋千的时候, 许多宫人得了信便愿意来搭把手。 如此一连数日, 顾燕时的院子里都忙碌得很。她立在屋里, 透过窗上薄薄的绢绸看出去,不禁感叹:“他们消息好灵通呀。” “让太妃见笑了。”路空一哂, “下奴也知道宫里规矩严,凡事不该瞎打听。但旧宫这边……平日没人过来, 规矩就松散了。有点什么事,宫人们一起用个膳就能一传十十传百。这回的差事,下奴原也不想惊动旁人,可既是动花园, 总要跟花房走动,花房那边嘴里瞒不住事。” “也不妨。”顾燕时含笑,眉目弯弯,“你去小厨房看看吧,盯着他们快些将酸梅汤熬好冰起来, 一会儿好送出去让人家喝。” “诺。”路空闻言一揖,麻利地去办。立在一旁的兰月见他走了, 挥手就让旁的宫人们也退了下去,阖上房门,上前轻道:“奴婢知晓姑娘近来过得自在。可奴婢还是得多个嘴……姑娘也别看谁都像好人。这宫里头,就怕知人知而不知心。” 顾燕时抬眸望一望她:“也不要紧吧。”她抿唇思索道,“人家对我好,我就待他们也好一点。若来日他们变卦了,我不再搭理就是了。洛京皇宫里宫人们勾心斗角是因为各侍其主,旧宫这边要简单得多,咱们不必那么紧张。” 兰月却说:“添个心眼总没错的。”她边说边扶顾燕时坐去茶榻上歇息,黛眉浅蹙着,又道,“姑娘昨日跟路空聊起来……连家中的事都说了不少,也不怕他拿出去嚼舌根,慢慢传得走了样?” “路空不会吧……”顾燕时低语呢喃。 她其实不太懂兰月的这份谨慎。在她看来,谨慎固然好,可闲话家常时,有些事说也就说了,无伤大雅。 但转念想想,她又觉得该听兰月的。因为在她进宫前,爹爹特意嘱咐过她,凡事要多听兰月的想法。 爹爹说她心思简单,怕她吃亏。 顾燕时便改口道:“我知道了,日后我会多加留意,能不说的话就不说了。” “好。”兰月松气地点了点头,接着便见顾燕时目光一转,眼睛又亮起来:“阿狸!” 她边喊边起身,拎裙跑向门口,将刚伸着懒腰进屋来的阿狸抱了起来:“险些忘了,还要做些好玩的给你呢。以后我荡秋千,你就在旁边的树上陪我,好不好?” 她说着,抱着阿狸来到院中。院中十数名宫人正忙碌,三名宦官在一同为她扎秋千。秋千的木架已架起来,在泥地中支得稳固。左侧相隔两乍远的地方就有棵桃花树,桃花树大多不太高,树干也就碗口宽。顾燕时一手抱着阿狸,一手指指那树:“我让人在树干上给你缠上麻绳,你可以磨爪子,爬上去也方便,你喜不喜欢?” 她说得眉飞色舞,阿狸在她怀里慵懒地打着呼。搭秋千的那几名宦官闻言都笑,当中一个抬起头搭话:“太妃,您这猫听得懂人话?” “万一听得懂呢?”顾燕时衔着笑,紧紧抱了抱阿狸,客客气气地跟那宦官道,“这缠麻绳的事便也麻烦你们。从底部开始缠,缠出半人高就行了,缠得细密一些。” 那宦官颔首:“太妃放心。” 顾燕时又说:“小厨房备了酸梅汤,我还让他们备了膳。你们若是饿了,就去吃一些。” 话音一落,满院都是谢恩声。顾燕时道了声“不必客气”,就抱着阿狸回了屋,她脚步轻盈,几乎走得蹦蹦跳跳。 这样开心的日子过得极快,在前院的小花园彻底打理好的时候已是六月中。待得花园角落处的一方小菜园里发出绿芽,就到七月末了。 彼时已然入秋,顾燕时傍晚时坐在秋千上悠悠晃着,阿狸把自己“挂”在桃花树的枝头睡大觉。 伴着阿狸的呼噜声,顾燕时心不在焉地乱想。 她想这花园真好看,她要把它画下来寄给齐太嫔瞧瞧。告诉齐太嫔和恪太嫔,若她们日后真的也来旧宫,还可以吃她自己种的菜。 转念她又想……她们会不会吃不到她种的菜呀? 因为她种得不太是时候。 她从来没种过菜,但知道诗里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她的小菜园几日前才建成,她等不及,当即就兴致勃勃地种了菜籽下去,也不知在入冬前还能不能长成。 若不能长成,她这牛皮可就吹破了。齐太嫔与恪太嫔来了之后看到,十有八九要笑话她。 罢了。 顾燕时兀自摇一摇头,暗想还是不提这菜园为好,只给她们看一看花园吧! 拿定主意,顾燕时绣鞋在地上一蹬,就从秋千上站起来。 “阿狸。”她抬手摸了摸枝头的猫,“我去画画,你睡你的。” 阿狸懒得理人,抻了下爪子,就算回应。 顾燕时跑回屋,兴致勃勃地让兰月备笔墨。她画技称不上多么精湛,但也算看得过眼,一方花园画出了几分韵味。 只可惜趴在枝头睡觉的阿狸没画好,落墨第一笔就重了。她又有意修补,结果越描越黑,好好的狸花猫被画成了一个黑疙瘩。 . 洛京,皇宫。 太后在两个月前提起想回安京看看,事情便被摆到了朝堂上。皇帝有意顺太后心意,陪伴太后同去,朝臣们却各执己见,一时僵持不下。 首先掀起的是一番捕风捉影的猜忌——因旧宫已弃置多年无人问津,如今静太妃刚去旧宫,皇帝就提出了这样的主意,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但这种猜疑最先掀起,也被最先压制——因为太后闻讯勃然大怒。她原本不太理会朝政,为此却鲜见地将那两名朝臣传到了慈安殿,严厉呵斥。 这关过去,余下的琐碎争执变得不值一提。六月末的时候,事情便已基本定了音,七月里礼部择定了启程的吉日,宫中六尚局就忙碌起来,从随驾人员到所需行李,事无巨细都需提前筹备稳妥。 七月廿八,尚宫局将随行女官的名册呈进了慈安殿。太后草草看过就点了头,盖上自己的小印。 “奴婢告退。”尚宫女官见太后准允,便接过册子,福身告退。 太后一语不发,等她退出殿门,掌事的孙嬷嬷入了殿:“太后……当真不拦一拦?” “哀家为何要拦?”太后轻哂。孙嬷嬷锁眉:“静太妃刚去旧宫不久。皇上说此事是为了崇德太子……太后便信了?” “哀家不信,又能如何?”太后摇头,“旧宫那边的掌事是你的本家堂妹,静太妃的秉性你该也清楚了。她不是会蛊惑君心的人,皇帝执意追着不放,就只能由着他去。压制得厉害,反成心魔,到时误了要事便不好了。” 她言中的“要事”,自然还是崇德太子的事。 孙嬷嬷垂眸,心下无声喟叹,只觉太后这是被陛下拿住了命门。 凝神想了想,孙嬷嬷又道:“那您看……要不要奴婢与佩枫说一声,让静太妃避一避?” “不必!”太后锁眉,不耐地摇头,“他去都去了,这般大张旗鼓,谁还拦得住他见人?徒增烦扰罢了。” “诺。”孙嬷嬷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噤声。 紫宸殿中,几只黑色的大漆木箱置于殿中。 依礼部拟定的吉日,太后将于八月初三离京启程。但皇帝为提前安排好一应事宜,让太后顺心,有意早一步前往,日子就定在了七月廿九,便是明天。 眼下,一应行装都已收拾妥当,只待挪出去。 苏曜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些木箱,抱臂倚着靠背,轻笑:“难得出远门,还真有点兴奋哈。” “……”林城无语地看着他,“臣说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 林城垂眸:“世上鲜见要闯鬼门关还这么兴奋的人。” “嘁,没见过世而。”苏曜嗤之以鼻,穿着靴子的脚往桌上一搭,手枕到脑后,坐姿愈发的大爷起来,“鬼门关怎么闯都是闯,还不如高兴点。朕就要敲锣打鼓,倒看看哪个无常敢收朕走。” 林城长缓一息,摇一摇头:“两万无踪卫已经尽数调了回来,其中两千人直接随驾,余下的安排在沿途各处,听候调遣。还有那十几位百事晓……”他语中一顿,“已在陛下划定的地方为他们建了房舍。” “行。”苏曜点了下头,眼睛一转,落在他而上,“朕那位小母妃最近有消息吗?” 林城皱眉:“陛下不是不让臣打听吗?” “随口一问。”苏曜撇嘴,“没有就算了。” 林城颔首,沉了沉:“静太妃近来给恪太嫔去过一封信,今日刚到。陛下若想知道写了什么,臣可以去打听。” 苏曜的眉头微微一拧。 都不给他写信。 ——这念头一划而过,转瞬被他压制住。 他漫不经心地摇头:“打听个屁。” 林城低眼:“那臣告退。” “去吧。”苏曜淡声,“明天见啊。” 林城无声一揖便告了退,不过片刻工夫,宦官们入了殿来,将暂置于殿中的木箱一一拉出去。 苏曜读起了奏章吗,不觉间读到了夕阳西斜。张庆生眼见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上前询问:“陛下,可要传膳?” “不了。”苏曜手中的奏章一阖,“明日离京,朕今晚去与母后用膳。” 语毕他就起身向外走去。张庆生躬身随在他身后,无声地摆手,示意宫人们同往。 现下已然入秋,天黑的时间渐渐早了。多是在用晚膳的时候,夜幕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继而凉风渐起,刮落枯叶。枯叶蹭在地上,划出的声音又干又涩,生硬得让人难受。 慈安殿里强做出的母慈子孝,在知晓实情的近侍们看来也让人难受。 一顿晚膳终于捱完,皇帝离席,向太后施了大礼,太后又满而慈爱地叮咛了几句路上小心一类的话,粉饰太平的戏才终于唱完了。 “儿子告退。”苏曜垂眸,端正长揖,恭谨地先行退开两步才转身出殿。 殿外一弯月牙悬于天际,他抬眸望了眼,轻笑:“朕去向齐母妃问个安。” 宫人们皆一怔,不待他们反应,皇帝已信步前行。 齐太嫔的住处在慈安殿与欣云苑之间,行不多时,就已到了。 皇帝从不曾专程来向她问过安,宫人们见了圣驾都不禁一慌。待得进去禀了话,正一道做女红的齐太嫔与恪太嫔也都愣住。 恪太嫔一时间甚至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出去迎驾。被齐太嫔一拉反应过来,自己是长辈。 她只得又坐回去,齐太嫔道了声“请吧”,禀事的宫人就退出去,恭请皇帝入内。 “两位母妃安。”苏曜进屋一揖,二人都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他素日风度翩翩,饶是知道他和静太妃的那点事,她们也对他生不出什么厌恶。 齐太嫔抿起笑:“陛下坐。明日就要启程了,这会儿过来,是有事情?” 宫人安静地在他身后添了张椅子,苏曜落座,绣金纹的黑色袍摆委于地而。 “是。”他颔首,“静母妃在旧宫安养,朕此番去了旧宫,不免要见到她,若对她的近况全然不知,难免尴尬。听闻她与齐母妃相熟,不知近来可有书信往来?” “……巧了,今日才刚收到。”恪太嫔掩唇而笑,话没说完,就被齐太嫔瞪了一眼。 恪太嫔回神,顿时脸色一白! 是她不该提。静太妃的信里,可没提皇帝半个字。偏生日子过得还自在,读来大有将他抛之脑后的意味,不该让他知道。 然而她话已出口,再想遮掩也晚了。齐太嫔而色僵硬,强笑:“是刚收到。静太妃在那边万事都好,近来正忙着打理住处的花园,陛下不必担忧。” 她强作从容地说着,绝口不提让他看信。 却听皇帝直言道:“朕能看看信吗?” “……”齐太嫔被问得愣住,哑然半晌,倒还是撑住了,“私下里的书信,陛下还是莫要看了吧。” “哦。”苏曜不好强求,立起身,揖道,“那先告辞了。” 齐太嫔神情和善:“陛下慢走。” 苏曜气定神闲地告退,踱出房门,在月色下啧嘴:小母妃不会在信里骂他了吧? 罢了,不问也罢。月余后到了旧宫,只消不出意外,他们总能见而。 倘使真出了意外…… 他又轻扯了下嘴角。 真出了意外也没什么。 . 翌日,御驾在晨曦破晓之时缓缓离京。 天还没有大亮,薄雾低低地压着,清一色地黑色车驾与马匹先清晨微光下气势颇为慑人。 苏曜坐在车中,手中持着一卷书,读了大半日。再将书放下时,车驾已出城门,侧旁突然响起一阵马儿嘶鸣,继而有人沉声:“陛下。” 苏曜眉头微抬,信手将窗帘挑开几分。外而驭马的男子一身黑衣,抱拳道:“刚接到急奏,已有动静了。” “这么快?”苏曜轻笑,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确定是冲朕来的吗?” “应是。”男子禀道,“臣等已奉指挥使之命加强戒备,指挥使大人着意遣臣来问,可要再抓几个活口?” “不必。”苏曜摇头,“去告诉他,不许打草惊蛇,免得坏了朕的好事。” “诺。”那人抱拳,策马绝尘而去。苏曜放下车帘,无所事事地倚在车壁上,扯了个哈欠。 马车疾行一日,于暮色降临之时停在了官驿。是夜,数百侍卫驻守明处,上千无踪卫盯在暗处,所幸一整夜相安无事。 待得天色再度转明,北边京城一带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南方安京反倒天气晴朗。 顾燕时趁着天晴,蹲在小菜园旁看了半晌地里的嫩芽,最后忍不住掐下来两颗,十分宝贝地递给路空:“你拿去小厨房,让他们切碎。嗯……用盐搓一下吧,我当小菜搭粥吃。” 她太想尝尝自己种出来的小野菜是什么味道了。 可这两颗小苗加起来也不过一指长,又嫩又细,切碎再搓了盐少些汁水,估计也就一小搓。 路空看得心下好笑,暗叹太妃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含着笑应下,就捧着那两根嫩菜跑向了小厨房。 顾燕时期待地搓搓手,安静回屋,等着早膳呈上来。 是以这日的早膳呈进屋时,案头多了一碟极小的碟子。碟中一抹细碎的嫩绿,只两个指甲盖那么多,顾燕时夹了一点尝了下,满意地一笑,又夹了一筷,唤来兰月:“你尝尝!” 兰月凑近,就着她的手将那点小菜吃了,眼睛一亮:“还挺好吃的,好香。” “细嫩的野菜,自然香。”路空附和道。 一宦官在这时进了屋,躬身:“禀太妃,孙嬷嬷来了。” 顾燕时抬头:“快请她进来。” 语毕不过多时,孙佩枫就进了屋来。她神情一如既往地恭肃,朝顾燕时福了福,缓缓道:“陛下将奉太后来旧宫小住,奴婢刚得了信儿,特来禀太妃一声。” “什么?!”顾燕时大惊失色。 只一瞬里,她觉得浑身都冷了,从头一直冷到脚。她满目愕色地盯着孙佩枫,缓了不知多久,才说出话:“怎么可能……嬷嬷没弄错?” “不会。”孙佩枫垂眸,“太后跟前掌事的孙嬷嬷,是奴婢的本家堂姐,特意差了人来知会的。想来宫中六尚局很快也会传来消息,只是因路途遥远,一时人还没到。” 说罢,她扫了眼顾燕时煞白的脸色,就又福身道:“……不扰太妃用膳了,奴婢告退。” 顾燕时如遭雷劈,倒抽一口凉气。她脑子里发着懵,眼睛明明看着孙佩枫,却又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直至孙佩枫都退出门外了,她才骤然回神,忙朝侧旁道:“快去送送。” “哎!”路空应声,即刻要去,兰月一挡他:“我去吧!”就先他一步出了门。 顾燕时说完那句话就又陷入了怔忪。她低头默默看着满桌珍馐,忽而觉得没胃口,连那道小菜都不想吃了。 这些日子,她其实……其实是想他的。 他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或是他自己眯着眼朝她笑,或是那只讨厌兮兮的大狐狸。 她也梦到过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情。 他与她纠缠着,让她□□,若在云端。也有那么一回,她梦到一半忽而醒来,发觉自己含着笑,意犹未尽地回味了半晌。 可这些,到底都是梦。 梦是会醒的。 她现下更看重的是,梦醒之后她白日里的日子过得十分畅快。 他还是不要来烦她了。 她低下头,闷闷地想着。 他为何会突然来旧宫呢? 她私心里与自己说,理当不是为她。 她于他原没有多么要紧,时隔几个月,他该是已忘了她才是。 可若不是为了她,这又实在奇怪。 旧宫弃置几十年,怎的她前脚来了,他后脚便也来了? “唉……”顾燕时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伏到桌上。 阿狸察觉她的情绪,轻轻一跃跳到她膝头,在她腿上转着圈的喵呜喵呜。 她将它紧紧搂住,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那个总欺负你的大坏蛋要来啦……” 那个总欺负我的大坏蛋,也要来了。 . 御驾一路南行,沿途绿叶渐渐转黄、变红,不觉已是深秋。 月余光阴转瞬而逝,无踪卫初时挡开了几次行刺,而后几百里路未再有异样。 傍晚昏暗的天色下,林城骑在马背上,望着安京的方向,长声松气。 若这一夜平安,明日一早,圣驾就将入城。 突然而然地,四周围掀起一阵疾风。 这风来的古怪,不仅突然,也好似没有方向,胡乱地吹着,飞沙走石顷刻间直迷人眼。 风沙漫开,使视线混沌。车马不由得都停了停,随行在侧的宫人们抬手遮挡,连马儿都别过头避让。 林城心底一沉,不理风沙,眯起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 很快,数道人影出现在几丈外的车驾尽头处。皆是大红衣衫,又以红巾遮而。 林城心弦骤然绷紧:“快!”他马鞭一扬,直奔御驾,“护驾!” 狂风掀起车帘,马车之中,天子以手支颐,淡看着那几个红衣人,眼底一片阴鸷。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将见(她笑得开怀,少了他所熟悉...) 厮杀骤起, 刀光凌凌。昏暗的天色下,血腥浸进潮气之中,变成一股浓烈的怪味。 一场拼杀自黄昏持续到入夜。 临近子时, 一场冷雨落下,鲜血合着雨水一并渗入泥土, 连枯黄的草叶都覆了一层猩红。 顾燕时自从到了旧宫之后,总是睡得不错。唯有阿狸爱扰人清梦, 常在天不亮时非要钻进被子,她被扰醒,就会皱皱眉头, 迷迷糊糊地将被子揭开一个角, 放它进去。 阿狸钻入衾被, 又转身将头露出来,枕在她肩上。顾燕时翻身搂住它, 复又沉沉坠入梦乡,梦醒之间, 隐约听到外面声音嘈杂。 不多时,她依稀听到一唤:“姑娘!” 仿似是兰月的声音。她睡意昏沉,未能醒来,很快就又听到一声:“姑娘, 快醒一醒。” 顾燕时神思骤然清明,费力地睁开眼,转身看去。 兰月手里掌着灯,立于床前。屋内光火尽熄,唯她手里这盏灯亮着, 映照出她惨白的脸色:“出事了……” “怎么了?”顾燕时黛眉浅皱,问得含糊。 兰月的声音满是惊意:“圣驾……圣驾在城外不远处, 遇了刺客。” 只一句话,就令顾燕时困意顿消。 “什么?!”她蓦然支起身,愕然望向兰月。兰月薄唇紧紧一抿:“听闻人数不少,侍卫们拼死护驾,陛下还是……还是伤着了。” “咚咚咚——” 顾燕时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沉了几声。 她深深地吸气,却连呼吸都跟着颤抖。阿狸觉察这份不安,出一声低低的“喵……”。 他的事……与她不相干! 顾燕时狠狠地咬了下唇,强将心惊忍住,迫着自己躺回去,淡声询问:“情形如何?” “不知道。”兰月摇头,“宫人们护送陛下去了宣室殿,闲杂人等概不让进。”说着,她迟疑询问,“……姑娘可要去看看?” “不去。”顾燕时垂眸,声音冷淡却发虚。 她复又咬一咬唇,令自己定住心,续道:“既是闲杂人等概不让进,我们就不要添乱了。况且既是受伤,自要倚仗太医与宫人们照料,与我何干?” “姑娘……”兰月想劝她。 可她一裹被子,执拗地翻过身,不欲再言。 兰月知道劝不动,只得闭了口,默不作声地退出卧房。 顾燕时怀抱阿狸,沉沉地缓了两息,想让自己继续睡觉。 这个时辰,她并未睡够,疲累得紧。眼皮沉沉地往下压,四肢百骸都透着困倦。 可不知怎的,她却偏偏睡不着了。 困倦之中,她的神思愈发清明,心跳又急又慌,任她如何舒缓都再难平复。 她心烦意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阿狸被烦得也睡不着,就缩去床角躲开她,独留她自己一个人望着幔帐发呆。 遇刺了。 会死吗? 顾燕时心底一栗。 她很讨厌他。心下虽感念他曾经的出手相助,却还是恨他无所顾忌地捉弄。 可她好像从未设想过他会死。 如果他死了,天下怎么办呢? 他没有皇子,那应该会由朝臣推举他的兄弟继位吧。 ——顾燕时很快自己想出了答案,继而便觉自己庸人自扰。 可有了答案,她心里却更慌了。 他们会不会因为能另择新君,就不好好救他了呀? 应该不会吧。 顾燕时拧着眉,叹了口气。 这样的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了天色大亮,她终是放弃了再睡,头昏脑涨地起床。 “来人。”她没精打采的唤宫人,阿狸先一步跳下床,伸了个懒腰。 宫人们鱼贯而入,安静无声地服侍她梳洗,气氛比平日沉闷了许多。 平日的这个时候,屋里总会说笑声不断。因为她性子活泼,孙佩枫遣来的宫女宦官也和她年纪差不多,她总能找到些事与他们说笑。 可今日,为着圣驾遇刺的事,谁也笑不出了。 用过早膳,顾燕时的疲累感更甚了一重。可她无心再睡,也知自己必定还睡不着。她心里难受,坐立难安地熬了许久,终是唤来兰月:“陪我出去走走吧。” 兰月眼睛一亮:“姑娘可要去宣室殿。” “不去。”顾燕时锁眉,“你也不要劝我去。” “诺……”兰月讪讪应声,迟疑半晌,还是多劝了一句,“可陛下现下伤着,情形如何也不知……姑娘若不去探望,还四处走动玩乐,恐怕……” “我又不与人把酒言欢,只是出去走一走。”顾燕时口吻冷硬,“让他安心静养还不好么?怪我不去看是什么道理!” 语毕,她心下烦乱得不肯再理兰月了,边往外走边道:“你帮我给阿狸做些鱼糜吧。”说着途经路空身前,她一拽路空,“你陪我出去。” “诺……”路空一缩脖子,看也不敢看兰月一眼,低眉顺眼地跟着顾燕时往外走。 兰月无可奈何,重重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去小厨房。 顾燕时走出灵犀馆,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她原想再去那山坡上看看,即便深秋采不到什么野菜了,但坐在坡上吹吹风也好。 可混乱的心思却不由自己掌控。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心底那些胡思乱想又涌动不停,不觉间一抬头,面前已是一片砖石陈旧却依旧平坦的偌大广场,广场那边,一方大殿气势恢宏。 是宣室殿。 顾燕时足下一顿。 宣室殿是旧宫这边的天子寝殿,她只在初到旧宫那日路过过一次,今日却不知为何就逛到了这里。 许是因为旧宫的格局与洛京皇宫大同小异的缘故。 “……太妃?”路空也望了眼宣室殿,又看看她,再看看殿檐下肃然林立的宫人与侍卫,“太妃若想探望……下奴先去问问?” 顾燕时蓦地回神,忙摇摇头:“我才不去。” 语毕,她的目光却再度落在宣室殿上。 又盯了半晌,她才狠狠转身,看似决绝地离开。 宣室殿前的阴影下,林城遥遥看到这两道身影,皱了皱眉:“那是静太妃?” 张庆生在他旁边,抬眸瞧了瞧:“旧宫这边,只能是静太妃了。” 林城眉心蹙得更深了两分,一时想着人请她入殿,凝神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寝殿之中,躺在床上的男子昏睡得无声无息,高烧令他面色煞白如纸,薄唇皲裂开来,翻出一片片嶙峋的白色薄皮。 宫人们林立殿中四周,皆安静无声。偶有人往床榻方向扫一眼,心底便会激起一重不安。 若陛下醒不过来…… 太后怕是要活刮了他们! 床边,陈宾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施着针。他已忙碌许久,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苏曜唇上的暗紫却仍褪不下去。 又过须臾,林城折回殿中,行至床边,压音询问:“陈大夫,陛下如何了?” 陈宾吁了口气,摇头:“这伤原本应无大碍,只是失了血身子虚,倒让毒又发了起来,我只能勉力施针,力求压制。” 林城锁眉:“合不再服一回解药?” “那是以毒攻毒的东西。”陈宾淡声,“陛下圣体康健时用,有益无害。可现□□虚,若再另服毒物,只怕适得其反。” 林城不由紧张起来:“那……” “也不必太过忧心。”陈宾又摇头,口吻却很有底气,“这毒我能压住,只是要费些工夫。往后的将养才更要费心,需得处处仔细。” 他这样说,林城就松了口气。 陈宾是他在江湖上偶然结识的神医,为人虽孤傲,却从不说大话。 一应病症,只消他说能治,就必定可以。而若他拿不准,也皆会直言。 林城于是不再扰他,安静地立在一旁,静看他施针。 苏曜沉浸于梦境,浑浑噩噩地走在宫道上。 好冷,似是数九寒冬。 他吸着冷气睁开眼,四周围果然大雪弥漫。宫墙上的雪积了一指那么厚,偶有些许滑落下来,就在墙下成了一堆。 这样大的雪,他平生只见过一回,是他四岁那年。 是以眼前一晃,宫墙变得更高了些,他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似乎正是四岁。 时隔多年,许多事他已记不清了。他怔了怔,步步前行。 宫道上过往的宫人很多,但没人理他。他恍惚看见自己的靴子已然很旧,正自皱眉,背后响起一阵笑闹声。 “你们快些!”有男孩子在大声喊着。 他转过脸,看到几人结伴跑来。他们都比他高一些,他不太记得谁是谁,但隐约知道这都是他的兄长。 而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刚刚过世不久。她在最后的时日里很担心他,又怕他年纪小记不住事,就日复一日地跟他说:“你对哥哥们要恭敬,不要跟哥哥们争。倘使起了什么不快,你要先认错,知不知道?”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在脑子里记得牢牢的。 现下见了哥哥们,他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 可他们也注意到了他,为首的那个在离他还有几步时蓦然刹住脚,打量他两眼:“小十二?” 苏曜紧张地点头:“我是。” 对方便蔑笑起来:“怎么,你也去向母后拜年啊?” 不及他应答,对方猛地将他一推:“你也配!我母妃说了,你是贱婢生的贱种,走在宫里都脏了宫里的地!” 这句话苏曜其实没太听懂,他摔坐在地上,只觉得屁股很痛。 对方却不依不饶,蛮横地踢过来:“你滚!你滚啊!你不许去见母后!” 苏曜连忙躲闪,一时直连害怕都顾不上,只想赶紧躲开这个人。 慌乱之间,腰间系着的东西却不知怎的被抻下来,在脚上轻轻一砸,引得他低头看去。 这一看,他心里就一沉。忙要弯腰去捡,掉下的东西却被面前的不知几哥一脚踩住。 “还不快滚!你想死啊!”他插着腰,颐指气使。 苏曜抬起头:“那是我母妃给我做的,你还给我。” 听了他的话,面前的男孩眉心一跳,低头看去,脚挪开了些许。 一个红绳串出的钱串陷在雪地里,已染了脏污。 苏曜正要去捡,男孩先一步将钱串拎了起来,带着三分嫌弃拈在两指间。 他拧着眉头看了看,忽而仰首一抛,钱串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宫墙,不知落到了何处去。 苏曜木了一瞬,那一瞬里,他血气冲脑。 而后,谁也没料到他会发疯般地扑上去:“你还我!!!” 他拼了全力,四岁的小身子撞过去,竟将七八岁的哥哥撞了个跟头:“你还我!你还我!” “小十二!”周围原在冷眼旁观的另几位兄长都吓了一跳,都冲上来拉他,宫人们亦大惊失色,众人七手八脚的,终于将他拉了开来。 “你敢打我!”那位兄长双目猩红,抹了下脸上被他挠出的血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伴着这句话,他冲向苏曜。宫人们唯恐闹得收不了场,好歹阻住了他。 接着,他们就都被送去了长秋宫见皇后。 可那日正值除夕,皇后忙着面见命妇们,实在顾不上这样的闹剧。就又让人将他们送到了东宫,让太子评判是非。 苏曜在去长秋宫的路上还生着气,但在去东宫的途中,就已后悔了。 他知道东宫里住着的是他的皇长兄。可对方好似与皇长兄很熟,他却从来没见过,也不知皇长兄会如何罚他。 他怎的就把母妃的话忘了呢! 苏曜懊恼不已。 入了东宫,德仪殿的辉煌更吓得他不敢抬头。 同来的几位兄长衣着华贵,唯他的旧衣旧鞋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沉默地站着,那位兄长行至茶榻前,张口就告他的状。自是省去了前面的诸多细由不提,滔滔不绝只说他打人。 说完,还着重给皇长兄看了脸:“大哥您看他挠的!疼着呢!” “传太医来。”苏曜听到皇长兄说。 转而就听皇长兄叫他:“十二弟,过来。” 他往后缩了一下,被身后的乳母暗暗一推,又不得不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死定了。 待他走到近前,苏昭问他:“你七哥说的是真的?” 他到此时才知道,那原来是七哥。 他死死低着头,什么委屈都不敢说,闷声道:“我错了。” 苏昭目光微转,和颜悦色地跟另几位皇子说:“你们先去侧殿歇息。” 一瞬间,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看了苏曜一眼才施礼告退。 苏昭静等他们走远,才一伸手,将苏曜抱到膝头:“告诉大哥,为什么打人?” 在母妃离世后,已经好几个月没人抱过他了。 苏曜不大适应地僵住,苏昭笑起来:“挠人这么厉害,你是属什么的?” 往后,他不太记得大哥还说了什么话哄他,他终于扛不住大哭起来,嚷嚷七哥抢了他的东西。 再往后,大哥将他带去了长秋宫。 他听到大哥跟母后说:“他生母没了,七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依儿臣看,他身边的乳母宫人也没有多尽心,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母后,您让他跟儿臣住在东宫吧。” 那日,母后应了大哥所言。苏曜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件好事。 他当晚就住进了东宫,大哥还着人去帮他寻了那个钱串,只是没有找到。 后来的事情,苏曜后来回想,总嫌自己太不懂事。可当时的他却顾不上那许多,听说钱串真的没了就又大哭一场,撕心裂肺地喊母妃。 “母妃……”他薄唇翕动,呢喃自语。 宣室殿中的一众宫人闻声无不低头,年纪轻些的宫女甚至禁不住地红了脸。 陛下真是……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唤静太妃。 好在只唤了这么一声,他就又睡得沉了。 . 他这一觉睡了三日,醒来时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灯火映照出的昏黄光芒在眼前凝成一个个光团,苏曜看得厌烦,嫌弃地皱眉,缓了半晌,才慢慢看出这不是紫宸殿。 什么鬼地方…… 苏曜抬手扶住额头,想坐起来。刚一撑身,听到林城的声音:“陛下醒了?” 这声音里带着分明的欣喜,苏曜瞟了一眼,看到林城疾步走来。 他仍想坐起身,却因胸口的一阵剧痛脱了力,只得又躺回去,轻啧一声:“林城啊。” 林城抱拳:“臣在。” 苏曜锁眉:“朕发现一件怪事。” 他的声音虚弱已极,加之神情沉肃,令林城骤然紧张:“什么?” 苏曜咂嘴:“看到人醒了,第一句话就问‘你醒了?’,真是傻子一样的搭话方式。你说初时是谁想出来的?” 林城:“……” 苏曜含笑扭头,看到他额上青筋狠跳。 他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再度想坐起来。林城伸手,将他一阻:“陛下伤势未愈,得好生休养。” “睡得难受。”苏曜无所谓地摇头,锁眉忍住疼痛,在宫人上前搀扶前便已执拗地坐起身。 他深吸了口气,眯眼又笑笑:“那些百事晓怎么样了?” 林城颔首:“的确看出了些东西。” “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静母妃呢?” 林城浅怔,沉默以对。 苏曜的神情滞了一瞬,就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没来过就算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言毕,他不怕死地想站起来:“朕出去走走。” 话没说完,眼前就一黑。 “陛下!”张庆生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知他拿定主意就必要为之,忙想了办法,“下奴备个轮椅来!” 谁要坐轮椅啊。 苏曜撇嘴想说话,却头晕得说不出来。 . 灵犀馆里,顾燕时一连三日忙得不可开交。 并非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只是她若不让自己忙起来,脑子里就会不住地胡思乱想。 好在旧宫这个地方,想找些事情也不难。昨日她就拿着小铲子到那山坡边除草去了,大半日的工夫除了半面山坡的杂草,吓得花房的掌事面色惨白地来跟她告罪,连称自己疏于职守。 如此这般,她今日若再去除草也不大好了。就画了大半日的风筝,打算等风筝晾干就出去放风筝打发时间。 画风筝的时候,她心里也还是烦烦的。 她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恨他恼他、对他避之不及,心里又偏生担心他。 她怕极了他会死,一设想丧钟敲响的声音就禁不住地战栗。顺着这份恐惧,她又常鬼使神差地想他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她是讨厌他那副狐狸一样的笑容的,现下却觉得那样的笑让她心安。 抛开这份心忧不提,这两日不胫而走的传言也让她心烦意乱。 宫人们私下里说,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总在唤她。 他唤她干什么…… 她心烦意乱。 . 晌午和暖的阳光下,苏曜坐在木质轮椅上,一路面无表情。 宫人们噤若寒蝉地跟着,终于捱到北边的园子里,他启唇:“停。” 张庆生忙停住脚步,令轮椅停稳。接着就见苏曜双手一撑扶手:“朕走走。” “陛下!”好几名宫人几是同时要冲来拦他,又在他皱眉的刹那都僵住。 苏曜撇撇嘴:“再废话杖毙。” 宫人们脸色一白,瑟缩后退。张庆生虽还在他身侧,却也不敢在拦,硬着头皮伸手扶住他。 苏曜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剧痛虽又涌了一阵,却随着缓息舒畅了许多。 他静立着缓了一缓,待得眩晕散开几分,就推开了张庆生。 他满脸厌烦:“只是走走,死不了人,别跟着朕。” 张庆生心惊胆寒地看着他,视线半分也不敢移开。 经此一道,他的命都是陛下给的,万不敢再让陛下出事。 苏曜尽力平和地缓着气,步步前行,终于走到了山坡旁。 这山坡很显眼,他早就看见了。在洛京皇宫里没有这样的地方,让他觉得有趣。 他抬头望了望,觉得山坡并不太高,想上去看看。可提步刚登两步,就被胸口骤然席卷的疼痛逼得又退下来。 ……算了。 苏曜摇摇头,心下嫌弃自己。正想转身沿山坡旁的小路走走了事,熟悉的灵越话音在转角处响起来。 “一点风都没有……好难啊!” 顾燕时在一旁的空地上扯着风筝线,竭力急奔。 不刮风的日子,想将风筝放起来就只能靠跑了。 兰月遥遥喊她:“姑娘慢着些,别摔着!” “没事!”她笑起来,“你也放呀!不要干看着我!” 需要眯眼,缓了两息,驱散心底的恍惚。 他循声前行了几步,举目望去,看到一抹漂亮的颜色。 她穿着粉黄的衣裙,扯着风筝线跑跑跳跳,裙摆在跑动间摇曳不停。 再定一定神,他注意到她眼中的笑。 她笑得开怀,少了他所熟悉的小心与怯懦,唯有欢喜。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重逢(“朕只是随处走走,不是来...) 她原来很开心啊。 苏曜心底莫名地搐了一搐。 他立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看着她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的风筝一晃一晃地升高。待得终于飞稳,她便停住脚步, 小心地控着风筝线。 微风拂过,掠起她的发梢与裙摆, 令这画面悠然惬意。 数步之外,张庆生紧盯着皇帝, 眼睛都不敢眨。见他在山坡下停住了脚,心弦稍松了两分。 在他的角度看不到顾燕时,便也不知陛下在看什么。只是心下觉得不论在看什么, 停在那里都很好, 好过四处走动, 更好过不怕死地去登那山坡。 顾燕时手里的风筝越放越高,等到线轴上的线尽数放出去时, 风筝已高得只能在空中看到一个小小的燕子形状了。 她这才注意到兰月不知何时已立到了她身边,抬手遮着阳光只看她放上去的风筝, 自己那只却捏在手里。 顾燕时转头:“飞不起来吗?” “好像扎得不太稳。”兰月吐了下舌头,“姑娘放吧,奴婢陪姑娘待着。” “那你找地方坐好了。”顾燕时随口道。说话间,眼睛又转向远在天边的风筝。 高空处似有疾风, 她们虽察觉不到,风筝却猛烈地晃了一阵。她忙将线收了几圈,将风筝转低了些。 兰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山坡后转了一下,轻轻一喟:“也不知陛下如何了。” 顾燕时脸色一冷:“提这个做什么?与咱们不相干的事情,不要多管了。” 兰月浅滞, 定一定神,又道:“宫人们都说, 陛下昏迷着都还在喊姑娘,姑娘当真一丁点都不在意?” “我不在意。”她摇头,“若在意他,我来这旧宫做什么。既然避过来了,我就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的声音虽柔却淡,伴着秋日寒凉的风飘入苏曜耳中。 苏曜垂眸,想笑,却笑不出。心底一股压抑涌动,触得伤口不适。 他缓了好几息,这种不适才转缓了些,便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却听那边又道:“奴婢只是看姑娘这几日寝食难安,怕姑娘身子受不住。” 苏曜足下一顿。 顾燕时扯着风筝线的手也顿住,她抿一抿唇,低下眼睛:“你不必担心我这些。我与他有过……有过那些事,全然不想自不可能。但是兰月,我总不能将那点欢愉看得比命更重呀。他心里并不在意我,想杀我又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一个人,我能活着从他身边逃开,是老天爷肯赏我一条命,我岂能再跳回那个火坑去?” 她一言一语说得平缓又有力,兰月心惊肉跳,直觉自己不该多嘴。 可已到这一步,她又不得不再继续说下去,企盼顾燕时能不经意地着补几句。 她定心,口吻轻快:“陛下哪有不在意姑娘?依奴婢看,陛下待姑娘还挺好的。” 顾燕时只笑一声:“你看我待阿狸好不好?” 兰月点头:“自然好呀。” “那我告诉你,他待我,倒不敌我待阿狸。”顾燕时轻喟,“虽然阿狸不需要锦衣华服,也不用珠宝首饰,可我总在尽心照顾它。更紧要的……你知道阿狸怕那毛制的扫床扫帚吧?咱们都不知它为何害怕,可我自从知道这点,就再不敢让它看见那扫帚,更不忍心故意吓唬它取乐的念头。但陛下呢?” 顾燕时顿声,兰月恨不能捂住她的嘴,可她侧过头来,兰月又不得不稳住神情,强压住慌张。 顾燕时一字字道:“他明知我怕极了先帝,还拿这个吓唬我。此举无外乎两个缘故——”她羽睫低下去,颤了颤,声音变得更冷了些,“要么,我在他眼里还不敌个小猫小狗值得珍视,所以他能这样肆意妄为,全然不在乎我难不难过。要么,这个人就根本没有心,这样的‘玩笑’可以说开就开,杀人便也能说杀就杀。” “不论那一种,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已仁至义尽了。我不会去见他,也不会让自己多想他,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要再劝我什么了。” 她越说越是绝情,兰月终于按捺不住,当着她的面扭头望了眼山坡转角处。 顾燕时也望了眼,面露惑色:“怎么了?” “……没什么。”兰月摇头,心底却愈发惊恐。 方才静立的那一抹人影已不见了。 也不知是听到哪一句时走的。 不远处,张庆生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等到陛下转身折了回来。 他暗送口气,待他走近些许,便推着轮椅带人迎了过去。 抬眸之间,张庆生看出陛下的脸色仿佛比刚才更惨白了几分。 “陛下快歇一歇……”他小心翼翼地劝道。 来时烦透了这轮椅陛下这回却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坐下来。 张庆生一挥手,一行宫人疾行向宣室殿,过了约莫一刻就已回到殿中。 苏曜起身径自走进殿门,林城在外殿里喝着茶,见他进来,立身长揖。 苏曜视线稍转,看向殿中多出来的那个人。 一名宦官立于林城身侧,衣衫上隐有些尘土。见圣驾回来,疾步上前,深拜:“禀陛下,太后听闻陛下遇刺……急火攻心,以致晕厥。特差下奴前来探望。” “请母后好好安养。”苏曜忽而没了粉饰太平的心力,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走向寝殿,“告诉母后,皇长兄大仇未报,朕死不了。” 那宦官面容一僵:“陛……” “快去。”张庆生暗暗一挡,阻了他更多的话,示意旁的宫人也就此止步,自己躬身跟向寝殿。 他刚绕过寝殿门内的屏风,就听殿中响起一声:“滚。” 张庆生缩了下脖子,忙往外退,抬眼见林城也跟过来,投去求助的目光。 林城颔一颔首,举步入殿。苏曜刚自顾躺下,林城看他一眼,淡然落座到桌旁:“臣早劝过陛下莫要以身犯险,受伤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曜冷笑一声,望着幔帐顶子:“盼着朕死的人那么多,朕偏死不了,他们才难受。” 林城只道他是为太后的事不快,眉头皱起:“太后也没说什么,未见得只是为了崇德太子。” 苏曜没说话,犹自仰面躺着。 过了半晌,林城听到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是浑人一个?” “陛下……”林城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起身。 下一瞬,苏曜却又露出惯见的无所谓来:“罢了,朕素来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 林城终是察觉出了些许异样:“谁招惹陛下了?” “没有。”苏曜垂眸,遂打了个哈欠,“饿了,让张庆生传膳去。” 林城原还想再问一问,闻言想了想,举步出殿。 张庆生就候在殿外,听说要传膳,应了声就要走,被林城拉住:“张公公。”林城斟酌了一下,问他,“陛下方才出去散步,可见到什么人了?” “什么人?”张庆生眼露茫然。 “比如……”林城压低了声音,“比如静太妃?” “没有。”张庆生摇了头,“陛下只在北边园子里的山坡旁立了会儿,没见过什么人。” 林城凝神:“你一直跟在旁边?” “陛下不许下奴跟着。”张庆生如实道,“但下奴离得也不远,就七八丈的距离吧。陛下若与人说话,下奴必定看得见。” “知道了。”林城不再多说什么,“公公先去传膳吧。” “诺。”张庆生作揖,疾行而去。林城待他走远,也提步出殿,走出两丈,他打了个响指。 两名无踪卫凌空落地,俱是一袭黑衣。林城看了看,心下不禁揶揄:白日里穿黑衣好像是有点傻。 继而道:“去查查,方才谁还去过北边的园子,尤其是山坡那里。” “诺。”二人抱拳应声。 “若是静太妃去过……”林城顿了顿,“就再去查,静太妃近来在旧宫都做些什么。一应日常起居只消能打听到,尽数来禀。” 这吩咐古怪得紧,两名无踪卫不由得相视一望。 但下一瞬,便也应下:“诺。” 这样简单的差事,对无踪卫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只过约莫半刻,林城就得到回禀,得知静太妃早先的确去过那处北边的园子,还在山坡旁放了半晌风筝。 临近傍晚,他让打听的其他事情也已禀来许多。林城听罢屏退旁人,找到张庆生,见面就问他:“张公公今晚可当值?” “一会儿轮值。”张庆生笑笑,“下奴两日没合眼了。” “那正好。”林城颔首,“在下请张公公喝顿酒,张公公也可睡得沉些。” 张庆生听得一愣,转念便知林城约是有事。他于是没有推辞,带着林城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屏退旁人,自去取了酒来。 二人在院中石案边落座,林城摸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酒钱。” 张庆生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将银锭收入袖中。 林城斟着酒,开门见山道:“我找人查了,早些时候静太妃去北边的园子里放了风筝。陛下回来时心情不佳,莺时见着了他。” 张庆生愕然,回过神,不禁扇了自己一嘴巴:“下奴这差当的!没看见静太妃就算了,风筝竟也没看见。” “公公事多人忙,一时疏漏也不打紧。”林城笑笑,“我请公公一叙,是想求公公帮个忙。” 张庆生忙道:“大人太客气了,有什么事直言便是。只要下奴帮得上,必不推却。” 林城视线微凝,白瓷酒盅再指间转着:“那处山坡,静太妃近来几乎日日都要去。我想请公公行个方便,明日差不多的时辰,还让陛下去那边散步。” “啊?”张庆生怔住,接着就问,“为何?” 林城一哂:“公公还是不问的好。” 张庆生眉心锁起。 “若是这样,下奴不能帮您。”他执起酒盅,一饮而尽。 烈酒辣喉,张庆生放下酒盅,重重地舒了口气:“下奴知道陛下与您是表兄弟,若放在先前,下奴愿意给您行个方便。呵……挨了一刀的太监嘛,不懂行事圆滑,如何在宫中立足?” 林城点点头,拎起酒壶,为他又添了酒:“那如今为何不肯了?” “大人,那天您可看见了。”张庆生望着他,“剑都刺到眼前了,下奴去挡,是陛下硬将下奴推开了。这话说出来,下奴不怕您去告状——下奴去挡那一剑的时候是在赌,赌自己若不死就有救驾之功,自可换得荣华富贵。可陛下九五之尊,把下奴推开他可什么都捞不着。” 张庆生仰首,又饮尽一盅酒:“下奴当时就想,日后下奴这条命就是陛下的。但凡会对陛下有一定点不利的事情,下奴都容不得。” 林城看看他:“公公觉得我会对陛下不利?” “您不会。下奴知道,您此番多半是为着陛下好。陛下他也念着静太妃,这下奴也清楚。” 张庆生顿了顿:“但之前的事您也知道——一个是当朝新君,一个是太妃,朝臣们口诛笔伐,说得多难听?陛下顺心紧要,可一世英名更紧要,您不能为了这一时之快,让陛下再背上骂名啊!” “说得也是。”林城低眼笑笑,应得有些敷衍。 言及此处,他就不打算再与张庆生多说什么了。他们想法不一,可张庆生也不过是忠心而已,谁也不必强求谁。 况且有些事情,他也不便擅自与张庆生多言。 他只是有些心疼苏曜。 这位表哥,如今看似站在了众人之巅,实则与儿时也没什么两样。 没什么人记挂他,也没什么人能让他记挂。 他生母离世得早,先帝一连数年浑浑噩噩,一年未见得见他几回。 而崇德太子,也已离世十几栽了。 在很小的时候,林城私下里见过他因为彷徨无依而抹眼泪。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突然变得不在意了。 他在人前成了谦谦君子的模样,那种贵气好像与生俱来。私下里他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再没有过任何失落。 林城一度以为,他迈过了那道坎。 今日听来,却不尽然。 再做深想,他推开张庆生的举动也令人心惊。 林城只怕他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里动过念头,觉得死了也挺好的。 林城觉得觉是那样,静太妃能让他在意,就让他继续在意下去好了。 朝臣的口诛笔伐算什么。 两个人年纪相仿,不就是因着先帝的缘故差着辈分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她的来处真不干净,也可日后再说。 饮鸩止渴有时也利大于弊。 只可惜,张庆生这条路走不通。又因张庆生已知情,若他擅作主张安排些什么,只怕也要被捅给陛下。 除非他能让张庆生挑不出错毛病。 林城与张庆生喝完酒便回到房中,躺到床上想了一宿该当如何。 临近天明时,他坐起身,锁着眉,舒了口气。 ——以陛下的一贯脾性,他这样苦思冥想,恐怕是想多了。 他于是起身盥洗更衣,收拾妥当,就径直去了宣室殿。 旧宫不比洛京皇宫规矩严格,皇帝又刚出事,他就索性在宫里挑了方小院住,走到宣室殿只需片刻。 林城入殿的时候,苏曜正用早膳。 他靠在床上,面前放着榻桌,原该侍奉在侧的宫人被他赶走了,他自己端着碗吃得没精打采。 林城行至床边:“臣打听了,北边的园子,静太妃日日都去。” 苏曜眉心微跳:“说这个干什么?” 林城:“陛下若想见太妃,不妨还去那里。” “朕不想。”他轻笑,又说,“她也不会想见朕的,你少管闲事。” 林城并未多言,淡然抱拳:“臣告退。” 他是不是闲的。 苏曜吃着粥,嘴角轻扯。 谁想见静太妃了。 在静太妃眼里,他都不是个东西,他才懒得见她。 可他的确想再出去走走。 苏曜心不在焉地又吃了些,拿起放在榻桌上的帕子抹了下嘴:“张庆生。” 张庆生疾步入殿:“下奴在,陛下……” “朕出去走走。”他道,“昨天那里就很好。” 张庆生一僵。 他想拦,张口便道:“陛下,那地方……” “怎么?”苏曜抬眸,淡泊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就令他止了音。 片刻之间,主仆二人四目相对。 张庆生几度欲言又止,忠言无数次涌到嘴边,都在苏曜的注视下默默咽了回去。 终于,他隐约觉出,陛下好似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最终垂眸:“诺。”语毕,他便多唤了几名宫人进来,服侍陛下更衣。 苏曜的伤处在胸口,虽不易被扯动,却总让他气力不支,稍稍做些事情就要缓上许久。 是以更衣用了足有两刻工夫,一行人才离开宣室殿。 “阿狸!”山坡半腰处,顾燕时小跑了一段,回身一坐,招手等阿狸。 阿狸出来玩时总乖得很,不似猫,倒像小狗,知道跟着人。 见她伸手,阿狸一路小跑过来,到了近前,站起身,抬起前爪要抱抱:“喵——” 顾燕时紧紧将它一搂,拥在怀里顺毛。 很快,阿狸就在她怀里打起了呼噜,打得极响,小小的身子都在振。 顾燕时不自禁地笑出来,侧颊贴到它额上,在它柔软的毛上蹭来蹭去。 忽然间,阿狸挣扎起来。 顾燕时一愣,它“喵”地又叫了一声,接着不及她反应,它就蹿了出去。 “阿狸?!”顾燕时惊然抬眸,目光顺着那道灰色的身影跃下山坡,定睛间眼底一颤。 阿狸蹭在苏曜脚边,而苏曜抬眸望着她。 她僵立在那儿,很想转身就走。想到他新伤未愈,她终是朝他走去。 待她行至近前,他颔首,一揖:“静母妃。” 这是简单的一礼,礼罢,她却看到他额上渗出些许细汗。 她觉得心里搐了一搐。 又很快定住了神:“听闻陛下遇刺。”她轻轻开口,“现下如何了?” “还好。”苏曜笑笑,蹲下身,手指抚在阿狸脑袋上,“长得很快啊。” 阿狸仰起头,亲昵地在他掌心蹭着。顾燕时有些意外,哑哑地看着,恍惚发觉阿狸竟然并不讨厌他。 可先前,阿狸明明也常被他欺负的。 巴掌大的一只小猫,他天天说它丑,还要拿它去喂狗,不知有多过分, 小叛徒! 顾燕时心底暗骂,苏曜犹自蹲在那里逗着阿狸,沉吟了半晌,才又说话:“母妃近来如何?” “也还好。”她抿一抿唇,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和伤者寒暄,“天凉了……”她顿了顿,“陛下身上又有伤,出来走动……别受了寒。” “母妃就这么不想见朕?”他忽而问。 她一滞:“我没……” 他自顾笑一声,目光一转,落在她面上,很快又落下去。 他没再说什么,顾燕时却更慌起来。她僵在他面前,那种久违的局促又涌上来,让她掩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矛盾了许久,她逼着自己说:“陛下要不要……去灵犀馆坐坐?” 她想以主动相邀打消他的不快。 却闻他又轻笑了声,头也不抬地道:“朕昏迷时唤的‘母妃’不是你,静母妃不必当回事,更不必为此为难。” “哦……”她应了声,蓦然回神,惊退半步。 “你……”她意识到了,“你……你听见了……昨天你……” 她脸上血色尽失,煞白如纸。 她记得自己昨日说过什么,每一句都足够要她的命。 她慌什么呢? 他一哂,手从阿狸的额头一直抚到尾巴尖:“朕只是随处走走,不是来找母妃算账的。” 他抬了下眼,看到她紧紧抿着唇。 他忽而觉得很嘲讽。 昨日不知他在,她那样轻松快乐。 今日他来了,她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 苏曜抬手,手指在阿狸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便站起身:“朕回去了,母妃自便。” 话未说完,他眼前黑了一阵。 苏曜定神,强撑住了,复向她一揖,提步离开。 顾燕时见他无意计较,稍稍松了口气。 下一瞬,却见他身子忽而一歪,向下栽去! “陛下!”她悚然一惊,疾步上前,将他扶住。 可他太沉,她用上全力,他还是往下坠去。 “来人!兰月!”顾燕时声嘶力竭地急唤,候在不远处的兰月匆忙赶来,略远些的御前宫人们急奔而上,七手八脚地前来搀扶。 可他毫无知觉地闭着眼睛。 顾燕时连日来压制的担忧被挑破,突然涌得凛冽。她手脚都发了麻,周身都在不自禁地轻颤。 不知不觉中,一缕温热从脸颊躺下。 “太妃?”张庆生蓦然被拉住视线,见她脸色煞白,恐她出事,不得不出言哄她,“太妃……陛下伤势并无大碍,想来只是一时体虚,太妃莫哭了!” 闻得此言,她才惊觉自己流出泪来。慌忙抬手去抹,妆容一下子花了,乌七八糟地染开。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相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宫人们将苏曜扶回轮椅上, 就风风火火地往宣室殿赶。 顾燕时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浑身发冷,冷到手足不可抑制地颤抖, 好似血液都要凝固。 御前宫人们一时都顾不上她,唯有兰月在她身边搀扶。到了宣室殿门口, 兰月又不便进去,她独自迈进门槛, 才走几步就不小心踩了裙角,整个身子往前一倾。 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漆柱,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 勉强站稳。 举目看去, 宫人们正忙着将苏曜送入寝殿。她所站的地方与寝殿殿门相隔半个外殿、再隔整个内殿, 一切嘈杂好像都忽而离得很远。 顾燕时的心沉沉地跳了好几下,新一重的不安蔓延开来, 万般理智在不安中都烟消云散,她咬一咬牙, 只想进去看看他。 于是她定一定神,就继续往前走去,走过外殿、穿过内殿,她步入寝殿殿门, 苏曜已被扶到床上。 她怔忪地望过去,他躺在那里,面容惨白而平静。 曾几何时,她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是最好的——既好看,又不再令人害怕。现下, 她却只盼着他赶紧醒过来。 站了不知多久,顾燕时缓缓回神。思绪清明了些, 胡思乱想也随之变得更加厉害。 她想,他突然昏厥,不会是被她气的吧? 他说他并不想找她算账,可她昨日所言,他到底是都听见了。 她想若换做是她,听到那些话必定也很生气。 他现下又身负重伤,虚弱之下气愤冲脑,如何受得住? 她跟着又担心,他不会被她气死吧? 她从来不想让他死的。 昨日那些话她说得虽狠,私心里却盼他能好好活着的。 顾燕时越想越心惊难过,禁不住一声抽噎。提着药箱刚匆匆入殿的人闻声一滞,抬眸看看她:“静太妃?” 顾燕时忙转过脸,定睛一看,原是陈宾。 陈宾原对苏曜的伤情心中有数,倒被她哭得慌了:“陛下这是……” 顾燕时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什么,忙擦擦眼泪:“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陈大夫快请。” 她边说边退开两步,陈宾颔一颔首,疾步行至榻边。 见他来了,宫人们都退到了一旁。张庆生思虑再三,终是不敢硬将顾燕时请离,便走上前,躬身:“陛下不知何时才能醒,太妃……坐下等吧。” “好。”顾燕时恍惚地应了下,却心不在焉。 于是,张庆生眼看她一步步走向床榻,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 陈宾正坐在床沿上为苏曜诊脉,他聚精会神,全未察觉有人过来。 顾燕时却紧盯着他的神色,一分一毫的情绪都不肯放过。 忽见陈宾蹙眉,她脱口而出:“如何?” 陈宾回神,睇她一眼,神色轻松如常:“无妨。陛下只是近来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加之重伤体虚,气血两亏,一时便撑不住了。”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顾燕时听得心里紧了紧:这真是被她气晕了呀! 她忙又问:“那可养得好么?该如何调养?” “且由着他睡一睡便是了。”陈宾轻描淡写道,“我早已开过药方,醒后按时服用,莫再动气。等身上的伤养好,这点郁气自也不打紧了。”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 “告辞。”陈宾拱一拱手,就告了退。 顾燕时犹自坐在床边怔怔望着苏曜,心下将陈宾适才所言回想了两遍,委委屈屈地觉得自己错了。 她不该说那样的话。那番话她说得冷静淡泊,只是为了劝自己。让他听了去,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 可……可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时她知道他在,便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把他气成这样了呢,她不想的。 她这般想着,想得懊恼不已。懊恼又是种古怪的情绪,既让人难受又莫名有股魔力,逼得人偏将那些难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苏曜浑浑噩噩地一觉睡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体虚,醒来时头脑酸胀,神思虽渐渐清明却无力睁眼。 他并不心急,任由自己慢慢缓着。 不过多时,忽而闻得一丝轻轻的哽咽。 苏曜皱了下眉。 接着,又听到一声。 哭声让人烦躁。他冷冷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了片刻,画面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床边坐着个人,在哭。 她哭得专心致志,双手不住地抹着眼泪,但怎么抹也抹不净,脸上的妆早已花得没法看了。 苏曜扯了下嘴角:“朕驾崩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发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苏曜眉心轻挑,静等她问出一句“你醒啦?”便可笑话她。可好半晌里,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而后在某一瞬里,眼泪涌得更厉害了一阵。 “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抽噎着,说得急切。 苏曜一时不解,蹙眉看着她,没说出话。 顾燕时紧张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着你活下去的,这是真的。你不要为那些话生气,你是……你是堂堂天子,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只是图一时口舌之快,我没想让你……” 苏曜顺着她的话想了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说过一句“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已仁至义尽了”。 是为这个? 他昏沉地打了个哈欠,咂嘴:“我没生气啊。盼我死的人多了,不怕多母妃一个。” 顾燕时惶然:“我没……” 他又道:“对不住。” 顾燕时一滞。 “父皇的事,我委实不料母妃会这样在意。”他说着,兀自嗤笑一声,“这话我先前也说过。母妃依旧生气……” 苏曜顿一顿声:“是我不好。” 语毕,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在意身后事,因为他自己就不在意。 眼下他还活着,在意他的人都没有几个,身后事又有什么打紧? 可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对。 顾燕时的眼泪随着他的话停住,惶恐不安不觉间也消散大半。 她望着他,茫然不解。 与先帝“合葬”一事,他已与她道过一次歉。虽然听来漫不经心,可她也没想过他会再说一次。 她一时回不过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许,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 顾燕时猛地弹起来,连退开数步:“你别……别说这些了。” 她盯着他,因为他过分和软的态度而惊慌失措:“都过去了……不打紧了,日后你我都不必再提……你不计较我那些话,我不计较你的玩笑,我们正可两清。你好好养伤,别再……别再有什么闪失了。” 她尽力说得平稳,娇软的声音却仍带轻颤。 一番话说尽,她又抹了把眼泪,刚溢出来的泪珠沾到羽睫上,晶莹剔透地挂着。 她又道:“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别因为我几句话就……就伤了身子。” 她口吻认真,劝得十分诚恳,苏曜的心思却仍盘旋在她前面的话上。 她说,“两清”。 她不生气了,却还是不打算回去了。 或许是近来过得真的很开心,又或许是觉得他不值得。 苏曜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极低地“嗯”了一声,算应了她的话,心里却觉得空了一块儿。 他忽而发觉,小母妃的心并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时有过稀里糊涂地妥协,有过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只消有余地,她就会变得很清醒,继而将楚河汉界画得分明。 所谓外柔内刚。 苏曜薄唇微抿,将那口气长舒出来,勉强撑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会儿,母妃若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果然,她听言立时颔首:“好,那陛下好生安养。” 既客气,又干脆,干脆得近乎绝情。 他并不意外,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苏曜无声地目送她出殿,顾燕时察觉他的目光,没敢多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走出宣室殿,外面天已全黑,凉薄的月光照下来,寒涔涔的让人难过。 她从前总觉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来的诗人为何总将明月与离别相思之苦相连,如今突然懂了一些。 月色真的很让人难过。 顾燕时的眼眶又热了一阵,她仰起头,没再让自己哭。 平心而论,这份难过算是她自找的。她看出了他的愧疚与病中的虚弱,若她方才愿意温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单全收,继而自会再给她一份在她梦中缠绕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这样,是她自己不肯。 她贪恋他的好,但那终不值得她赌上性命。母亲对她说过,女儿家总易生出痴心,可这天下的男儿,鲜有几个会珍重这份痴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时候,决绝地给自己几日的难过,为的是今后的平顺。 顾燕时望着月色,长长地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 兰月见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她小心地望着她,声音也放得极轻,“陛下……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顾燕时抿唇,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兰月有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了?” “我陪他像什么话。”顾燕时说着,已提步向前走去,“自我到旧宫开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交集了。” 兰月听得讶然,她突然觉得,她好像从来都不懂自家姑娘。 就连主君,都未见得多清楚她的心思。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寝殿里,林城越窗而入,在墙边抱臂一倚,口吻懒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苏曜皱了下眉:“滚。” “陛下息怒啊。”林城从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静太妃近来日子过得很惬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猫,还自己种了些安京常见的野菜,院子可好看了。” 话音未尽,苏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面上。 林城不自禁地打了一瞬的寒颤,就又定下心,继续将话说完:“陛下与其生闷气,不如找机会去看看。就算静太妃不愿多理陛下,陛下只当去散散步也好。” 苏曜又道:“滚。” 林城笑笑,抱拳:“臣告退。” 言毕就折回窗边,纵身一跃,原路返回。 . 顾燕时回到灵犀馆看了眼镜子,才发觉自己今日哭得有多凄惨。 妆花了不算,两只眼睛也都肿成了核桃,整张脸看上去丑得不得了。 唉。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吩咐兰月:“去帮我备水沐浴吧。” 兰月福身一应,告退去办。 约莫一刻后,顾燕时进了汤室。她花了好些时间,在热气氤氲里好好地洗了个澡,洗去久哭后的疲惫,也洗去纷杂的心思。 而后她安睡一夜,再天明时便又已心如止水,眼睛虽还微微的有些肿,却也无伤大雅。 她如旧为自己找起了事做。想到去散步或许还会碰到他,她不敢再出门,就又折腾起了她的小菜园。 野菜长得很快,短短十数日过去,已有近两乍长了。 顾燕时将裙摆拢在身前,拿着特制的小耙子蹲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松起土来。 苏曜行至灵犀馆院外时,示意宫人们停了。 他踌躇半晌才从轮椅上站起来,定住心神,走向院门。 自从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见她时总有些无措。那是种说不清的别扭,他觉得窘迫,还有些愧疚。 行至门口,他不及迈过门槛,余光就扫见了她的影子。 院门右侧四四方方的菜园不大,她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捣鼓着。柔荑白皙,攥着小耙子,翻土翻得认真又熟稔。 不知不觉,她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许是因为自己近来体虚,苏曜望见那层汗珠就觉得秋风一过极易受寒。他于是退回去两步,朝离得最近的宫女伸手:“手帕。” 那宫女浅浅一怔,忙摸出手帕呈上。他信手接过,自以为找到了走进去的理由,但再走到门边的时候,脚下还是顿住了。 他想到她说:两清。 那时她明明是在劝他宽心,说出的话却还是这样,可见是真不想见他的。 那一瞬里,他觉得自己从前疑她欲拒还迎都很可笑。 巧合出得太多虽看来离奇,看也并不全然超出情理。她现下的态度,远比那些巧合更能道明心迹。 他或许不该扰她。 可是,他想她了啊…… 苏曜无声地踌躇着,顾燕时专心于野菜毫无察觉。 一小块菜园终于被她松好了土,她重重地舒了口气,抬手擦汗。 一只手拿着帕子突然而然地伸过来。 她只道是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抬眸看清是谁时,手已搭在了帕子上。 顾燕时僵住,深吸气,猛地站起身:“……陛下。” 她局促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绢帕被她抓过去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她的心狂跳不止,既高兴他又可出来走动了,也恨恼他又来扰她。 安寂半晌,苏曜先开了口:“朕随处走走,先告辞了。” “……进屋喝杯茶吧。”顾燕时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几是话一出口就已后悔。她望了他一眼,脸上的局促更甚了一重。 他看看她,淡笑:“也好。” 言毕,他就先一步走向房门。顾燕时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硬着头皮跟上他,他在堂屋中没有多停,足下一拐,已入卧房。 绕过门前屏风,他驻足环顾四周。 旧宫房舍久不修葺,处处陈旧,比不得洛京皇宫华丽精致,眼前的屋子却被装扮得十分细致。 她在许多地方都挂了香囊,颜色样式各不相同,琳琅满目地点缀出一派温馨。 木柱上因掉漆而显露的斑驳被纸雕遮盖,细长条的贴着藤蔓或花枝,小片的盖上蝴蝶或飞鸟,五彩斑斓,可爱童趣。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跟进屋,不知他定立在那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及时刹住脚,她抬眸看他,正不知他在张望什么,他突然阔步走向漆柱。 苏曜凑近看了看那纸雕,转过脸:“母妃自己做的?” “我……我哪会这个。”她低着头,“找宫人做的。” 他了一声,视线微移,落在她紧攥绢帕的手上。 他心情复杂地笑了声:“看来母妃在旧宫着实过得不错。” “嗯。”她点点头,“这里很好。” “朕也觉得这里很好。”他说,“虽然破旧些,却远离了很多纷扰。想到朝中重臣不日就会赶到,倒还有些心烦。” 他言及朝臣,顾燕时不知该如何接口。闷闷地低着头,又嗯了声。 苏曜一哂,阔步走向茶榻,安坐下来。 原在茶榻上睡觉的阿狸被他顺手抱起,拢进怀中。 他问她:“母妃请朕进来喝茶,茶呢?” “哦……”顾燕时如梦初醒,边走向矮柜边连连点头,“有的,你等一下。” “多谢。”他轻声。 她按捺住不安去沏茶,沏到一半,忽而发觉他很安静。 她不自禁地望过去,他仍抱着阿狸,不声不响地揉着它的肚子,动作竟很温柔。 许是因为新伤未愈吧。 他少了锋芒,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连气人的话也不大说了。 顾燕时深缓气,定着心神沏好两盏茶,端过去一盏给他,一盏留给自己。 而后她在茶榻另一侧坐下来,绞着手指想想,觉得这样安静下去终不是办法,就没话找话地问他:“陛下缘何突然到旧宫来?” “来查些事情。”他道。 她暗自松气,暗想不是为了她来的就好。 却听他又说:“也想来看看母妃。” 一语刚出,她的脊背一下子挺直。 从前这样的情景落在他眼中,只让他觉得好笑,现下却觉得滋味难言。 他低了低眼,笑音有些自嘲:“朕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没有……”她立刻附和,脸上却变得更紧张了。他仍在给怀里的阿狸挠肚皮,阿狸很受用,给面子地打起了呼噜。 他突然说:“阿狸没那么丑,圆头圆脑的,脾气也好。” 顾燕时:“嗯……” 他又道:“母妃的花园不错,春日里必定很好看。” 顾燕时没在应,小心地看着他。 他自顾自地继续夸道:“菜园也不错。从前倒不知,母妃还会种菜。” “我现学的……”她解释着,声音压得极轻。 说话间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让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在讨好她? 就好像她从前有所求时绞尽脑汁地想讨好他一样,他也在有意地说让她开心的话。 只是他们都并不善此道,做得都很笨拙。 她不懂他为何这样,心却禁不住软了三分,说的话也随之和软:“陛下若喜欢……等陛下养好伤,我带陛下四处逛逛,旧宫里好看的地方还有许多。” “好。”苏曜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自嘲。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局促紧张,也不该有人能让他这样局促紧张。 可她说愿意带他四处逛逛,他竟然还很高兴。 他觉得别扭得紧,撇了下嘴,觉得还是不再多留为好。 他于是喝了口茶,就站起身:“不扰母妃了,告辞。” “慢走……”顾燕时起身送他。 自茶榻到院门,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却有种安宁触在心尖,让人贪恋。 苏曜迈出门槛,复又回身看看她:“朕回去了。” “你……”她轻咬樱唇,“好好养伤,不要乱想,没什么比身子跟要紧的了。若是你……若是你心情不好,我可以让阿狸去陪你!” 苏曜挑眉,不自觉地笑了声。 让阿狸去陪他,对她而言怕是很大“牺牲”了。 在她眼里,他多不是东西啊。 顾燕时立于院门前目送他远去,待他身影消失,她轻轻地松了口气。 和虚弱话不多的他相处,还怪舒心的。 可他势必不会一直这样。 她摇摇头,转身回房,不再想他。 翌日差不多的时辰,他却又到了她的院子里来。 说辞还是那如出一辙的:“随处走走。” 她心下仍有抵触,见他又有日日都来之势,更显出提防。 她于是没再请他进屋,也不再陪着他坐。只让宫人往院中石案上上了盏茶,就自顾自侍弄花草去了。 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在院子里忙着,他就在那里安然地喝着茶、看着她。 小母妃真好看。 他注视着她想。 他从来都知她生得美,又好像从未发觉她生得这样美。 她绷着一张脸,忙忙碌碌地刻意不理他,却有光彩从她身上焕发出来,让他觉得心都是亮的。 林城那天说什么来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城真烦人。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