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烟火 哼着一首过气的小曲,私家侦探韩青钻出汽车,走向通往湖心的回廊,笑容比“炸”了十年的地沟油还要肥腻。 湖心的茶亭,是他跟客户约好的碰头地点。 手中U盘里的女方出轨证据,足以让客户在离婚官司中,占据绝对主动,如愿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并且将夫妻两人的共同财产,分走三分之二以上。 至于,客户乃是“男同”,与女方结婚目的就是为了给其家族传宗接代的事实,韩青“专业”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做私家侦探这行的“规矩”,他懂! 特别是提供“离婚咨询服务”的私家侦探,不该去关心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去关心。 当然,在今晚证据交割结束,并且将尾款结算清楚之后。如果女方能及时找到他,付出男方双倍的价钱,他也不介意为女方提供一次拥有同样分量的“咨询服务”。 生意么,就是讲究个在商言商。 钱么,只要是合法赚来的,就不嫌多。 至于良心,自从韩某人八年前,做保卫干事之时,被领导的司机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会儿,就已经被冰封。 如今,韩某人是省城有口皆碑的金牌“离婚咨询服务师”,虽然没有律师执照,却人人见了都会尊称一声“韩律”,随便拍几张照片就能赚大几万乃是几十万,岂不是比拿着死工资守大门荣耀得多? 哪怕偶尔午夜梦回,又看到了在军营时那个年少热血的自己。韩青也只会摇摇头,冲着曾经的自己说一声,“土样土森破”! “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有一位妙龄少女,伴着胶片电唱机练声,用的却是一首过气了二十年的老歌。 更远处,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跳广场舞。 柳树下,有个少年,手持长枪,上下挥动,枪樱鲜红如血。少年的眼神,却不停地朝练声的少女身上飘。 一对年青的恋人,忽然停住脚步,相对流泪。 一个孩子,手持气球疯跑。年轻的妈妈追赶不及,指着孩子的背影大声威胁,却毫无威慑力。 …… 油炸蚕豆和烤鱼的气味,顺风飘了过来,将气氛破坏殆尽。 这就是生活! “长坂坡上草木腥,沧江一梦镜花影……”韩青摇摇头,笑着接了一句,快步跨上了通往湖心的廊桥。 歌声严重跑调,腹部脂肪太多,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呼吸质量。 该做一些有氧运动了,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扣不上扣子的西服。韩青在心里提醒自己。随即,眼前又浮现了健身女教练那修长的大腿和凸凹不平的好身材。 然而,下一个瞬间,却有一声凄厉的叫喊,将他幻想出来的香艳画面搅了个粉碎,“救命,救命啊——”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自杀,有人自杀了!” “别胡说,是三个小姑娘,失足掉下去了。这该死的栏杆,早就该修。市政那帮……” “别抱怨了,快救人,快救人——” …… 呐喊声和议论声接踵而来,此起彼伏。 韩青的目光迅速向有些发暗的湖面扫去,果然看到水面上,有三个正在挣扎的身影。 没等他的大脑来得及权衡利害,身体已经做出了最习惯的反应。脱衣、踢鞋、纵跃、下扎,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他终究还是一名子弟兵,哪怕已经退伍多年,哪怕身上的棱角早已磨平,哪怕心中热血早已凉透! 身体破开水面,留下一道优雅的白线。 转眼功夫,韩青已经接近了第一名落水者,一只手托住对方腋窝,另外一只手抓住对方本能地朝自己抱过来的手臂,快速返回湖畔浅水区。 将其交给一名陌生的壮汉,韩青再度返回湖心,以同样敏捷的动作,救出了第二个落水者。随即,第三次掉头而回。 第三名落水者,已经濒临昏迷。韩青没费什么力气,就托住了她,将其鼻孔托出了水面。无数人手拉着手下湖,向韩青靠拢,韩青双腿发力,游向湖畔,与伸向自己的手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腿处,忽然传来刀割般的剧痛。浑身的肌肉,瞬间失去了控制,不停地抽搐。 早春的湖水,比冰还凉,渗透皮肤,渗透肌肉,渗透韩青的骨髓。 “该锻炼了……”韩青拼着最后的力气,用肩膀将落水者朝岸边顶去。随即,身体不受控地沉向了湖底。 “谁将浮名牵系……”湖畔,跳广场舞的大妈,练声的少女,遛弯的大爷,耍长枪的少年,还有先前正在准备分手的恋人,全都围拢了过来,用衣服结成绳索,下水救人,忙得忘记了各自的年龄、心中的块垒和脸上的皱纹。 只有落伍了足足四十年的老式胶片机,还在孤独地吟唱,“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 【作者有话说】 新书,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酒徒鞠躬致谢了。 第2章 好官难为 “噗——”韩青抬头喷出一口冰冷的河水,上半截身体紧跟钻出水面,古铜色的皮肤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从头到脚,朝气蓬勃。 然而,双目之中,却隐约流露出几分中年人才有的沧桑,与十八九岁的相貌极不相称。 “巡检好水性!” “巡检好身手!” “巡检威武——” 四下里,赞誉声宛若潮水。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将马屁话毫不吝啬地往自家年轻巡检头上丢。 “休要呱噪,取咱家的衣衫和兵器来!”韩青大咧咧地摆了下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家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年轻的面孔上,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得意。 也许是老天爷念他舍命救人的功德,也许是其他什么阴差阳错,三个月之前,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宋朝九品芝麻官儿身上。 身体原主人姓韩名青,表字佳俊,官拜……。 得了,不用拜了,其实身体的原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不久之前,刚刚因为“妄乱上书,煽摇国是”和“当街殴打党项使节”两项罪名,被赶出汴梁太学上舍,贬谪到永兴军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做了一名从九品巡检。(注:宋代太学毕业,就会被授予同进士出身,可以参加殿试并授予官职。) 用现代话来解释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韩青,在大宋的最高等学府太学,已经读到了研究生级别,马上就能毕业授予进士资格,前程远大。却因为在汴梁城内犯了严重政治错误,被驱赶到鸟不拉屎的边境小寨戴罪立功。 具体职务相当于,大宋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的派出所长兼工商税务所长。 至于犯错的原因,更令人哭笑不得。 数月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竟然不满大宋朝廷在战败之后,将灵、凉二州“赏赐”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治理。先与几位同窗好友,刺血上书,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与党项人死磕到底。 随即,又因为痛恨夏国公李继迁派来汴梁接受封赏的使者,策马冲撞百姓。将其扯下坐骑,当街痛打! 结果,朝廷治不了党项李氏,还治不了几个刺头愤青? 有司以大宋立国以来最快的速度,将带头生事的几个太学上舍生拿下。(注:上舍生,宋代太学的高年级学生。) 朝廷以大宋立国以来的最快速度,宣布了对他们的处罚决定,“远窜千里”,在地方官员监视下接受改造。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之所以被贬谪到距离汴梁数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还能够被留下一线生机,当上金牛寨巡检,全亏了他父亲韩唯贤前几年为国战死沙场。而他祖父韩重贵,当年,曾经用自己的身体为大宋太宗皇帝挡过羽箭!(注:巡检,是宋代前期官职。归地方和上级巡检衙门双头管辖。权力划分上,类似于工商,税务和警务综合体。) 但是,年轻人却非常不知道好歹。 临出汴梁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跟其祖父韩重贵大吵了一架。又当着所有送行者的面儿,赋诗一首,将自己的恩师,不肯出面力挺学生的国子监祭酒郑长风,骂了个狗血喷头。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热血难凉。 到任后没几天,就根据边境上的情况,向朝廷提出了“屯田、备战、整军、禁止茶叶出境”等平夏十策,结果,没等朝廷答复下来,就在忧愤、劳累和水土不服的三重打击下,一命呜呼。 该,活该! 研究清楚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之后,现代人私家侦探韩青,心里对此人的遭遇,生不起“半丁点儿”的同情之意。 以三十六岁私家侦探的城府和眼光,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就是“五行缺钙”,严重缺乏社会吊打! 集倾国之力,打不赢只占了西北穷困之地的党项李家,大宋真宗皇帝除了承认夏国公李继迁对灵、凉两州的统治权,难道还能凭借空口白牙,让对方把吞下去的土地吐出来? 御驾亲征,带着谁去? 难道区区几个太学键盘侠,还能挥舞着毛笔和砚台,替皇帝迎战十万党项铁鹞子?(注:党项铁鹞子,重甲骑兵,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两万不到) 再说了,从九品金牛寨巡检级别虽然低,终究也是国家干部,体制内的人啊,有编制的铁饭碗。 换做后世,博士毕业应聘街道办都得托关系,身体前主人却二十岁不到就做了正科级,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虽说眼下在汴梁城内,一砖头能拍死五个从九品。 在地方上,却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 如果不跟祖父的闹翻,也许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调回汴梁,东山再起。 更何况,巡检其职责范围还包括:“巡捉私茶盐矾,马匹药材进出,兼就近水陆贼盗公事” 换句话说,金牛寨周边数十里的治安事务,以及稽查临近商道上,大宋与党项割据势力之间的走私贸易,全归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管! 即便不回汴梁,他也是妥妥的土皇帝。不能称作百里侯,喊一声七十里侯绰绰有余! 山高皇帝远,手中还掌握着稽查走私的肥缺,一攥一把油。花上三五年功夫,还愁变不成一个富家翁?! 至于平不平党项,以及大宋的未来如何,当朝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和参政知事(副宰相)都不着急,哪里轮到你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瞎操心? 更何况,据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私家侦探所知,党项李家最强盛的时候,也只是自立为夏国,逼着大宋赏赐了一些岁币而已,始终没法对大宋构成致命威胁。 反倒是北宋,在灭亡之前,还以太监童贯指挥大军,拿下银州、横山等战略要地。强迫西夏重新俯首称臣,其国王屈辱地改名为赵乾顺!(注:此乃历史事实。) …………………… “巡检,兵器来了!” “巡检,属下伺候您更衣!” “巡检,风大,小心着凉……” 耳畔传来弓手张帆和杨威的声音,打断了韩青纷乱的思绪。 “嗯!”韩青张开手臂,心安理得地在两位弓手的伺候下,穿好便服。随即,抓过长枪,一招一式地在河滩上练了起来。 看不上这具身体前主人思想的的“土样土森破”,他却很喜欢现在这具身体。 年轻,高大,健壮,并且小腹处还没来得及长出丝毫的肚腩。 他更喜欢的,是身体前主人记忆中的韩家枪法。 如假包换的军中杀敌术,多掌握一分,万一下次李继迁带着党项铁鹞子打到家门口之时,他就多一分保命的希望。 所以,自穿越以来,身体前主人的家族关系、学识本领、志向爱好,统统都被私家侦探韩青丢在了脑后。 唯独记忆里的这套枪法,被私家侦探韩青当做老天爷赐给穿越者福利,日日苦练不辍!还参照后世武侠小说,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追魂夺命枪!” 正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个月的艰苦锻炼,再结合一些二十一世纪的营养补充门道,让韩青收获巨大。非但招式使得有模有样,精神也一日比一日矍铄,远远望去,就像一棵迎风傲立的青松! 身体的原主人虚岁二十,真实年龄只有十八,绝对称得上青春年少。 身体的原主人自幼营养无缺,家教又严格,因此长得非常英俊。站在一堆弓手,乡勇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而韩青的灵魂,却已经三十有六,性格圆滑,手腕灵活,且没什么远大志向,遇事不紧不慢,对属下们“发财”的门路,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看的皮囊与成熟的灵魂相结合,竟让韩青在“痊愈”之后,很容易地,就于金牛寨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如今,“跟着巡检大人混,有肉吃,有钱赚,干活还不累”,已经成了金牛寨所有弓手和乡勇的共识。 特别是跟数月之前调离,喜欢摆架子还偏爱吃独食的前任巡检陈平相比,新任巡检韩青韩佳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上司。 弓手和乡勇们,巴不得他永远不要高升,一辈子都带着大伙吃香喝辣才好! “巡检好枪法!” “巡检不愧为将门之后,枪法出神入化!” “巡检威武,巡检神枪无敌!” …… 一套“追魂夺命枪”堪堪使完,赞颂声已经又响彻河岸。 虽然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严重缺乏新意。可听在韩青耳朵里,就是感觉舒坦! “取酒和干肉来,左右无事,大伙一起喝几杯!”心情舒坦,就需要跟人分享。韩青戳枪于地,用力抚掌。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们何德何能,敢蹭巡检的酒吃?”张帆和杨威等人心花怒放,却含着口水连连作揖。 “叫你们去就去,休得啰嗦!一个寨子里吃西北风,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韩青故意把眼睛一瞪,高声呵斥。 “那,那,那我等就高攀了!”众弓手和乡勇们轰然响应,七手八脚地从河边的泉眼里,拉出浸泡多时的酒坛。 随即,又从临近的柳树上,取下风鸡、干肠、猪耳、腊鸭之类下酒菜,分别用多个木头盘子装了,摆在遮风且向阳处。 总计四名弓手,三十二名乡勇,却自动分成了三组。 张帆、杨威和另外两个,名字分别唤作刘鸿、王武的弓手,属于有国家编制的正式工,坐在韩青左右,陪着巡检大人喝酒。 二十四名乡勇,没有正式编制,属于临时工,地位等同于后世的协警,按年龄、资历,自动分为两组,围着吃食和美酒,搬石头落座。 还有四名刚刚补了缺儿的新丁,则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两个站在韩青这边负责倒酒布菜,另外两个一人伺候一组乡勇。却谁都不觉得有啥委屈,满脸心甘情愿。 韩青身体虽然只有十八岁,灵魂却是三十六岁的老油渣。对弓手和乡勇们的表现,丝毫不觉得奇怪。端起刚刚斟满了瓷杯,向大伙轻轻举了举,随即,一饮而尽。 “呼——”热气喷出,在西北四月的料峭春风中,萦绕不散。 酒是从西域贩货到大宋的行商所“赠”,据说产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带有浓郁的栗子味儿,颜色宛若琥珀。 按照后世划分,应该归属于甜葡萄酒品类,在宋代,则有可能是波特酒的祖宗。 宋人品酒,以清爽,辛辣,略带苦涩为优。以甜腻绵软为劣。故而,韩青很怀疑此酒运到汴梁之后的销路。但是,他却有至少五种以上办法,让此酒变得更适合自己的口味。 加白酒和黄酒,调制鸡尾酒是最佳选择,不仅可以化解甜腻,还可以提升酒的度数和层次感。 不过,金牛寨地处偏僻,买不到刚刚出现的小酒(原始白酒)。韩青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用冷泉冰镇,去涩解腻。 下酒的风鸡、干肠、腊鸭等物,也是过往商队主动赠送。纯天然,无污染,还是用的上等青盐腌制,滋味胜过后世真空包装品十倍。 这句话里的“主动”,绝对不需要再加任何引号。 自打韩青“病愈”之后,非但将过往商贩在国家正税之外需要额外交纳给金牛寨的“茶资”,削减掉了五成,并且带领弓手们沿途广布陷阱、猎夹、毒饵等物,将金牛寨周边百里的豺狼猛兽,杀得尸横遍地。 结果,除了最开始一个月,分到弓手和乡勇们手上的茶资,略有减少之外。其余两个月,落到弓手和乡勇们手里的“油水”,反倒比往年同时期,增加了三成! 而过往商贩们,节省了大笔开支后,也懂得投桃报李。将中原和西域的美食,主动留给金牛寨,充当弓手和乡勇们肃清猛兽的酬劳。 “巡检,属下斗胆,敬巡检一盏。” “巡检,到底是汴梁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咱们这边,冰泉到处都是,却谁都没想到,用它还来镇酒。” “巡检,属下再敬您一盏!” “弟兄们饮胜!” “饮胜!” 古往今来,酒桌上谁官职最高,谁就是理所当然的核心。在大宋,也从未例外。 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什么“安得低眉折腰事权贵”,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都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整出来的幺蛾子,与边塞小寨无关,与三十六岁的私家侦探韩青,更没一文钱的关系! 穿越后的韩青,打心眼里,感谢老天给了自己这个重生的机会。 穿越者韩青,满意且享受,现在这种前呼后拥,有酒有肉,啥都不用操心的生活! 当然,如果远处那串煞风景的马蹄声,也别出现,就更好了。 “巡检,侯家村东口的侯张氏,在官衙门口跪了一早晨了,说您如不为他做主,讨还她们家被隔壁周家堡周癞子偷走的黄牛,她就跪死在官衙门口不起来!” 马蹄声转眼就到了身边,原本该留守在金牛寨当值的弓手牛巨,翻身下马,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含混地汇报。 “让她去找族长,族长如果不管,就去县里敲鼓,请县令做主!”想都不想,韩青放下酒盏,皱着眉头摆手。 “巡检,她,她撒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周围,周围还有很多人看,看热闹!”咽口水声,伴着牛巨说话声传来,让人格外心烦。 “她不肯起来,你就找几个弟兄,抬了她,丢回侯家村去,让族长和里正看着办。”韩青拆下半只腊鸭,丢给牛巨,继续随口吩咐。 爱管闲事儿,易落不是。 他是巡检,只负责捕盗缉私,不负责审案。 断耕牛归属,那是知县的管辖范围,他费力管了,也未必有人念好。还不如落个清闲! “是!多谢巡检赐肉!”牛巨原本就是例行前来汇报,不希望自家巡检多管这种没有任何油水的闲事。接过腊鸭,纵身跳上马背。 然而,没等他催动坐骑,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回头看去,只见自家巡检韩青,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一片,嘴唇乌紫,豆子大的冷汗,沿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第3章 良心会痛 “又来了,我管,我管还不成么?”手捂胸口,身体佝偻,韩青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心脏处的疼痛,迅速缓解,然而,他的手却不敢立刻从胸口处拿开,欲哭无泪。 这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即便灵魂穿越,也是一样。 自己占据了宋代韩青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十八岁,还免费获赠一套高明的枪法,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代价就是,良心会痛!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魂,跟新身体的契合度不够完美的缘故,还是大宋愤青韩某心头热血难凉的缘故,三个月来,每当他的二十一世纪老油条思维,与大宋愤青韩某所秉持的理念,产生严重冲突,他的心脏就会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痛。 像今天这样的心痛程度,只能算是一般。 前几天麾下弟兄们巡逻时发现一批走私的砖茶,他想要收了贿赂后直接放行,才疼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没有速效救心丹,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脏疼,到底是出于心理因素,还是真的有某个大宋愤青的鬼魂在作祟,韩青只好选择先保住性命再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既然占了别人的身体,偶尔满足一下身体原主人的心愿,不丢人! 那次,韩青为了避免心脏剧痛,不得不拒绝了贿赂,带着弟兄们将砖茶和砖茶的主人一起扣下,送往了府城的巡检使衙门。 虽然隔了没几天,砖茶的主人就得到了府城巡检使衙门的放行,还获得了一份官方正式通关凭证。但是,消息传到金牛寨之后,韩青只是又约略感觉到了胸口略微有些闷,却没再疼。 “不好了,巡检又岔气了!” “赶紧给巡检捶捶!” “巡检您感觉好一些了吗?好一些了吗?” “哎呀,我就说水太凉,这才四月,西北比不得汴梁!可巡检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惊呼声,慰问声,伴着捶胸捋背的动作,接踵而至。让韩青不得不放下紧捂胸口的手,强行振作,“我没事,扶我起来,备,备马,回寨!” “巡检,您真的没事了?!” “巡检,要不要属下帮您再捋捋,属下学过一点儿推拿……” “巡检,您身体要紧。找牛的事情,尽管交给属下!” 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四“大”弓手,继续围在韩青身边,一边小声询问,一边恋恋不舍地拿眼神朝酒水和吃食上瞄! “虽然只是一头老牛,却是侯张氏全家生活的依仗,本巡检岂能因为身体不舒服,就置之不理?”为了避免良心再痛,韩青故意摆出一副清官姿态,义正辞严地说道。 说来也怪,随着话音落下,心痛的感觉,迅速消失不见。 “土样!”韩青偷偷翻了下眼皮,对已经死去数月的身体原主人,报以王之蔑视。随即,又大方地摆手,“酒水和肉食,让弟兄们分了。人头份,吃不完可以拿回家去,别浪费!” “多谢巡检赐酒!” “多谢巡检!” “巡检出马,有案必破!” 欢呼声,响如雷动。 众弓手的乡勇们,七手八脚搀扶韩青上马。用眼神选出四个倒霉蛋,负责护送他回金牛寨。其余人等,不待马蹄声去远,就一个箭步冲向酒坛和干肉,大快朵颐! “不过是一些腊味和劣质葡萄酒而已,至于么?”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麾下弟兄们的行为,韩青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金牛寨这里好山好水好收入,就是食物太贫乏了。 不但跟二十一世纪没法比,跟身体原主人记忆中的汴梁,也差了七八个档次。 身体原主人,在被踢到金牛寨之前,可是妥妥的功臣之后,平素自然是锦衣玉食。 什么乳饮羊、葱泼兔、洗手蟹、醉虾酿橙、三脆鹌鹑、百味羹等,都是家常便饭,想吃,随便派仆人传句话,酒楼就会做好了,专门送到府上。(注:以上为历史典籍中的汴梁美食。) 而吃饱喝足之后,还有隋堤、梁园、州桥、琉璃塔等好去处,可供散步消食。甚至连“集尽天下绝色”的樊楼,身体的原主人,都曾经与朋友们,大摇大摆地光临过几次。 虽然碍着读书人的颜面,每次只是喝酒,听曲,写词与歌姬互动,但场面也香艳得很。让私家侦探韩青偶尔在记忆中翻到,就羡慕得两眼放光! “不行,等赚够了钱,肯定得去一趟汴梁!”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葱茏的群山,和空旷苍茫的原野,韩青在心中偷偷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眼下是咸平五年,即公元1002年,距离北宋灭亡,还有一百二十多年。 私家侦探韩青原本就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在他有生之年,大宋也不需要他来抵抗女真,避免靖康之耻。 所以,开开心心享受生活,享受美食,美景和美女,在韩青看来,才是自己此番穿越的头等大事。 至于其他小事儿,自然有吕蒙正,寇准,范仲淹去管,自己犯不着浪费精神!自己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政治水平,也未必就比得上这些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贤相良臣! 金牛寨距离延水河,本来就没多远。 一边信马由缰,一边想着心事,几乎眨眼功夫,韩青就在四名乡勇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日常处理公务的金牛寨巡检所正堂。 虽然比不得定安县县衙那样高大宏伟,但金牛寨巡检所衙门,依旧是方圆百里内,排得上号的“豪华建筑”。 前后房子有五进,左右跨院各占地两亩,正堂门口的空地,也足足有三十米宽,六十米长。 空地上铺着从附近山上开采来的青石板,平整光滑。左右两侧,还竖着两排青色的石柱,以供前来公干的人拴马。 正对着巡检所正堂大门,则是一堵七八米宽的照壁,由土砖垒就,表面抹了防水的白色泥灰,上部罩着木头做的斜顶。 每当官府有大事需要通知,或者朝廷有大事需要昭告天下,照壁就能当成布告栏使用。 而平素,照壁则为分隔开官府办公区域和民间集贸区域标识,以免有人乱闯,或者随便停放运货的马车、驴车。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刚好是约定俗成的赶大集之日。因此,照壁以南的街道两侧,各种货摊,货车,足足排出了一百多米长。 买卖货物,出卖劳力和雇佣短工的各色人等,挤在摊子前,讨价还价声宛若开了锅的热水。 但是更多的人,心思却不在做生意上,而是绕过照壁,簇拥在巡检所正堂门口,对即将开幕的“好戏”,翘首以盼。 边塞偏僻之地,严重缺乏娱乐活动。春播已经结束,大伙都有充足的时间。 对当地人来说,看新来的巡检如何断案,是难得的好消遣。 其吸引力,远超过莽汉打架,或者回家制造下一代。 “巡检回来了,巡检回来了!” “到底是汴梁城里长大的,看着就是俊俏!” “什么汴梁的,巡检出身于西北韩家,地道的西北汉子……” 对看热闹抱着极大热情的,可不止是无聊男子。 边塞民风彪悍,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赶集之余,发现可近距离欣赏巡检的英姿,也纷纷朝正堂门口凑。 有道是,物以稀为贵。 看惯了皮肤粗糙,满脸胡须的家乡子弟,再看同样古铜色皮肤,却光滑如绸的韩青,无论如何都觉得养眼。 而从韩青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书卷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让很多已婚大嫂和未婚妹子,都在心中偷想,是不是让自家丈夫和情郎,也去找几本书读读,也好在闺房当中,增添一些不同的味道。 如果没有穿越这档子事,光是人群中那些热辣辣都目光,就足以让汴梁来的太学生韩青感觉手脚都没地方放。 然而,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老油条韩青,这点目光,威力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面对乡亲们的品头论足,韩青丝毫不觉得紧张。大大方方地跳下坐骑,摆了个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把缰绳丢给身边的乡勇,随即,快步上台阶,穿正门,走到桌案后,抓起镇尺,轻拍桌案,“啪!” “巡检升堂处理公事,闲杂人等退避!”立刻有当值的差役,扯开嗓子,高声喝令。 虽然比不得电视剧中县令升堂那般威风,却也令四下里,瞬间为之一静。 与二十一世纪城市百姓习惯寻找法院解决各种冲突不同,眼下的大宋,愿意打官司的人,其实像凤毛麟角一样稀缺。 寻常邻里纠纷,财产冲突,找族长或者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就能解决。 只有涉及到命案,或者超越了族长和长者们解决能力的案件,才会惊动官府。 而官府办案,也不会像电视剧中所演的那样,屁大的事情都得知县亲自出马。通常县尉、主簿和巡检,就能处理掉大多数案件。 只有涉及到凶杀、谋反、忤逆不孝等重大案件,或者冲突双方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士绅,才需要县令过问。 而县令在出马之前,早就有师爷和各房书吏,替他将案件梳理得七七八八,他本人,通常都是在走过场。 所以,韩青今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只有侯家村的侯张氏状告周家堡周癞子偷牛一案,妥妥的ViP专场。 须臾,两个乡勇,将原告带到大堂之上。还没等韩青开口询问,侯张氏已经“噗通”一声跪倒于地,哭了个地动山摇。 “请巡检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家里大小七八口,就指望着一头老牛过活。它是民妇家的顶梁柱,此番被人偷了去……” “哈哈哈哈……”正堂外,哄笑声响成了一片。 看热闹的百姓不嫌事情大,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偷偷往前挪动脚步,唯恐距离太远,影响自己“欣赏”大堂内的精彩“演出”。 令他们吃惊并略感失望的是,新来的年轻巡检,虽然连胡子都没长,却表现得比四十岁的前任巡检陈平还要老到。 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坐在书案后,耐着性子听侯张氏哭诉。直到侯张氏自己哭得没力气了,才笑呵呵地开口吩咐:“来人,给她摆个座位,让她坐着回话!” “民妇,民妇不敢坐!巡检,巡检面前,民妇不敢造次。” 本来已经做好了,只要巡检问及案情,就再大哭一场的准备,却没料到,年轻的巡检第一句话是让自己入座。登时,侯张氏就有些进退失据,瞪圆了婆娑的泪眼,连连摆手。 “让你坐,你就坐。本巡检低头看你,脖子疼!”韩青抬手揉了下后颈,声音稍微加高。“况且,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谁稀罕你跪来跪去!” 还是不按常理出牌,侯张氏的眼泪,顿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外流。足足楞了七八个呼吸时间,才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躬身行礼:“民妇不敢,民妇站着回巡检的话就好!” “也罢,随你!”韩青挥了下手,示意乡勇把刚搬来的座位抬走。 随即,又笑着向侯张氏轻声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凭据?” “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侯张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双膝再度跪地,放声大哭。 “别哭,站起来说证据。本巡检是外地来的,原本就听不太懂你们这边的土话。你一哭,更听不懂!”韩青扫了她一眼,回应声略带上了一点恼怒。 侯张氏被吓了一跳,眼泪戛然而止。 韩青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证据?本巡检总不能听了你哭诉,就立刻派人去抓他?” “有,有!”侯张氏不敢继续嚎哭,站起身,挥舞着两只手臂高声回应,“那周癞子,是个下三滥,坑蒙拐骗,坏事干尽。不信巡检您问问,这十里八乡……” “本巡检问的是证据!你有,就拿出来。至于他是不是下三滥,与他偷没偷你家的牛,有什么关系?”韩青轻拍镇尺,低声打断。 “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多了一头大黄牛!看上去一模一样!”侯张氏挥手跺脚,唯恐自己的话说服力不够。 “这一带,耕牛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吧。总得有个标记,或者哪里特殊,容易辨认!本巡检才好把牛判给你。”韩青笑了笑,皱着眉头提醒。 “我家大黄牛,屁股上烫着一个侯字!”侯张氏立刻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又跺了下脚,高声强调。 “他家的牛,难道屁股上也烫了一个侯字?”韩青的眉头皱得更紧,笑容迅速消失不见。“你可看清楚了?本官这就派人去查验,如果没有,侯张氏,你可要承担后果。” ““这,这……”侯张是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瞪大了泪眼,哑着嗓子补充,“他,他把标记烫掉了。他,他家大黄牛,同样位置有个疤。” “你只是因为他家的牛,在同样位置上有个疤,就认定了他家的牛是从你家偷来的?”韩青又是好笑,又是觉得好气,摇着头,低声盘问。 “肯定是新烫的。民妇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怕民妇找他讨还,才故意烫掉了那个疤!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大黄是民妇家的……”侯张氏把嘴一咧,放声嚎啕。 “呵呵呵……”不待韩青生气,正堂门口,哄笑已经此起彼伏。 大伙儿都从先前韩巡检和侯张氏的对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 敢情,这位后侯张氏,半点儿证据都没有,就像凭着哭声打赢官司! 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也就是换了韩巡检脾气好,不跟她计较。换个脾气差得,比如前任陈巡检,早就命人拿棍子将她打出去了,怎么会有耐心听她继续号丧?! 侯张氏听到哄笑声,嚎哭顿时难以为继,抬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睛,高声补充:“那周癞子吃喝嫖赌,样样全占,哪里来的钱买牛?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忽然有了一头牛,不是偷我家的,又是哪里来的?” “我家大黄牛通灵性,那天我找牛找到周家堡,隔着门喊了一声,大黄牛就一边叫,一边用头撞门。” “我让周癞子说牛是从哪来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还,还拿马桶泼我!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虽然声音比先前小了许多,却肝肠寸断。令大堂门口的哄笑声,迅速减弱。 韩青听了,却丝毫不为所动。 二十一世纪打官司,讲究的证据。并不是当事双方谁更可怜,或者谁品德低劣。而侯张氏的哭诉,听起来颇为令人同情,作为证据,却远远不够份量。 正准备指出,对方话语里的问题,然后迅速结案。心脏处,一股刺痛忽然涌起。登时,就让韩青的身体僵了僵,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间,脑海里,一段清晰的文字闪现。 “凡买卖牛畜,舟车之类,必立文契,三日内,由县衙用印,路远,可由乡间宿为中人,用印缓为百日。” 比网络搜索结果还清晰,并且远比某度有良心。 身体又是微微一僵,韩青立刻知道,这是谁的记忆了。 无可奈何地用桌案边缘处压住胸口,他低下头,柔声对侯张氏提醒“既然你如此肯定,黄牛是你家的,本巡检派人去,让那周癞子,把交易文契,拿出来当众核验就是。” “他既然说是买的牛,总会有个文契,或者中人。若是没有,牛便断给你,想必他也无话可说!” “如果他拿的出文契,并且核验无误。说不定,牛果真就是他的。侯张氏,届时你也不要再冤枉他。周家堡与侯家庄就隔了一条河,彼此算是邻居……” 侯张氏大急,挥舞着手臂凄声打断:“巡检您可能不知道,那侯癞子向来会骗人。他可能是伪造了买牛文契,骗县衙那边盖上的官印!” “这么说,你已经看过文契了?”韩青板起脸,沉声发问。心脏处的压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假包换的尴尬。 “他手里那份文契,肯定是伪造的,伪造的。”侯张氏的声音,愈发凄厉,手臂挥舞,仿佛恨不得将偷牛者当场撕个粉身碎骨。 “如果是伪造的,县衙那边,为何会为他在文契上盖印?”韩青丝毫不为对方的声势所动,一边感受着自家心脏的反应,一边皱着眉头低声反问。 ”官府被他骗了!”侯张氏又气又急,话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既然是买卖,总得有中人,周癞子可能伪造文契,总不可能连中人都能伪造出来?”明知道对方开始胡搅蛮缠,韩青却丝毫不动怒,笑着继续询问。 “中人是他找同伙假冒的!” “你可知道中人是谁?” “文契上写的,是牙行胡老六。” “那本官可以找胡老六验证!” “巡检,胡老六跟他是一伙,早就被他买通了!” “大婶,你到底要告谁?这么一会儿,你可把衙门里管文契的主簿,牙行胡老六,和周癞子三个,全给告了!” “这,巡检,你可替我做主啊。我家上下七八口,全指望着那头……” 哭声取代了回应声,再度响彻大堂。 “呵呵呵……”哄笑声,也再度于大堂门口响起。除了侯张氏的本村邻居,其他看热闹者,心中对她再也生不起任何同情。 “你先别忙着哭,让本巡检帮你捋捋!”韩青叹了口气,用镇尺轻拍桌案。 “肃静——”乡勇们,早就被哭得不耐烦,拖着长声,用棍子敲打地面。 侯张氏的哭声被压制,软软地蹲在地上,泪水滂沱。 “你状告周癞子偷你家的黄牛。”韩青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侯张氏,低声总结,“却拿不出任何凭据,甚至连黄牛身上的烫印,都与你所说的不符。而被告方,却能拿出官府的文契,还有牙行的中人。你让本巡检如何替你做主?” “假的,文契是假的。周主簿被他骗了。胡老六跟他是一伙!”侯张氏明知道官司已经不可能赢,却继续咬着牙死撑。声音凄厉而又绝望。 “本巡检的职责是,缉拿盗匪,维护治安。如果你坚持认为,文契乃是伪造,县城牙行的胡老六,跟周癞子勾结。这就不是盗窃案,而是伪造文契案和伙同他人诈骗财物案了。地点也超过了本巡检管辖范围,并且涉及到了本巡检的同僚。”韩青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家心脏的反应,缓缓说道。 心脏处很闷,跳动却还算正常。很显然,即便有鬼魂住在心脏里,也没脸再干涉他如何判案了。 笑了笑,他继续补充: “如此,你就需要去县衙找县令告状了。本巡检没有权利,传讯县城主簿。也管不到县城牙行的头上。” “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不待侯张氏大哭,韩青又快速补充,“知县未必如本巡检这般好说话。而偷窃耕牛……” 稍作迟疑,他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一段律法条文,逐字逐句,读给所有人听。 “偷窃耕牛,枷号示众半月,流放千里,或者坐监四年。而诬告者,反坐!” 【作者有话说】 新书,希望大家喜欢。酒徒这本书,金戈铁马不动。江湖风波与儿女情长不少。希望大家喜欢。 第4章 韩巡检审牛 “啊,我,我,呜呜呜,呜呜呜……”侯张氏彻底绝望,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泪流不止。 “巡检英明!”众乡勇对侯张氏,心里涌不起丝毫的同情,齐声拍韩青马屁。 “唉——”看热闹的百姓,虽然觉得侯张氏可怜,却又觉得她也有很多可恨之处,摇头叹息着开始退场。 “表面上看起来,比姓陈的强出不少,其实还是个银样蜡枪头!”正堂口,也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互相看了看,悄悄点头。 与其他凑热闹的百姓不同,他们来巡检所,却是想通过观察韩青审案,确定今后跟这位新任巡检打交道的方式。 最开始看到韩青不为侯张氏的哭诉声干扰,几句话就抓回了对话的主动权。他们真心觉得这个从汴梁来的新任巡检,本事非同一般! 然而,待看到韩青绕来绕去,最终还是采用了威逼侯张氏主动撤诉的懒办法,他们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又急转直下。 什么太学上舍出来的高材生,什么名门之后,不过是肉食者往自家脸上贴金而已。即便换成土生土长的前任巡检陈平,处理起同样的案子,也不会比他还糊涂。 “来人,搀她出去,好生安慰。”成功解决了一件麻烦事,韩青心情大好。摆了下手,吩咐人将侯张氏送走。 “是!”乡勇们齐声答应,上前假惺惺地搀扶起侯张氏,半推半拉往外赶。 “我的牛,我的牛……”侯张氏一改先前的彪悍,像失去了骨头般,任由乡勇将自己拖了出去,哭泣声一声比一声绝望。 “唉——”望着她瘫软的背影,韩青缓缓摇头。 怪不得自己心狠,无凭无据,即便包龙图转世,也没法帮她。更何况,这会儿,包龙图应该才开始蹒跚学步。 无凭无据,又无任何实际利益。自己区区一个从九品巡检,初来乍到,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陌生的农妇,去得罪县里的同僚主簿?! 道理都对,然而,心口处,却忽然又涌起一股闷涩,令人感觉好生沉重! “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解决案子的关键点,是从你的记忆里涌出来的。有关诬告反坐的律法条文,也来自同一个地方。”偷偷用手捂住胸口,韩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抗议。 他弄不清心脏疼的原因,到底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鬼魂作祟,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是,暂时却只找到了这一种解决办法。 说服心脏里的鬼魂,或者,说服自己所剩不多的良知。 “打官司总得要证据,衙门里的文契,是最有力的证据。” “周主簿已经在交易文契上盖了印,我跟他平级,哪有权力推翻他的判断?!” “法律不是人情,总不能……” 理由,要找总能找出一大堆来。 胸口处的闷涩,再度缓缓褪去。然而,却如同初恋的遗憾般,萦绕不散。 “罢了,罢了,我试试。不行,你可别再跟我没完没了!”韩青被磨得心烦意乱,只好再度选择让步。 闷涩消失,冥冥中,他却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随时会穿破自己躯干,握住自己的心脏。 “妈的,等哪天老子找个得道高人,降了你!”低声威胁了一句,尽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存在。随即,抓起镇纸,轻拍桌案,“且慢……” “巡检,民妇不告了,不告了。”侯张氏还以为韩巡检要治自己的诬告之罪,哭泣着转过身,跪倒,连连摆手。 “你既然来了,案子总得做个彻底了结!”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摆手,“放心,即便今天你输了官司,念你是初犯的缘故,本官这里,也不会治你诬告!” 说罢,也不管侯张氏如何反应,他再度用镇尺轻拍桌案,高声吩咐:“来人,去周家堡,传周癞子。让他将耕牛,交易文契,一并带过来,本官要当众核验。” “巡检……”弓手张帆刚刚吃饱喝足返回,听韩青要传讯周癞子,赶紧给韩青使眼色。 “你尽管去带人和耕牛,本官只是核验一下文契真伪而已。好让当事双方,今后不再有任何纠缠。”韩青知道,张帆是不想让自己跟周主簿之间出现龃龉,笑了笑,低声解释。 张帆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去周家堡公干。不多时,就将周癞子、交易文契和一头纯黄色的耕牛,一并带回了巡检所。 那周癞子,乃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滚刀肉,从十四岁起,就因为打架伤人吃了官司,一路吃到了四十岁,拿进监狱当走亲戚。 偏偏他又懂得拿捏分寸,从不犯什么重罪,也轻易不得罪官府的人。所以,一来二去,衙门的胥吏就懒得再搭理他,对他平素所做的诸多不法之事,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要利用他来做一些脏活,收拾其他“不守规矩”的“刁民”。 侯张氏今天到巡检所找新来的巡检告状,地头蛇周癞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因此,早早就派了手下爪牙在巡检所大堂门口打探消息,并且叮嘱对方,只要情况不对,立刻向自己汇报。 所以,韩青这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周癞子的耳朵。待听闻韩青威胁侯张氏,诬告别人偷牛要反坐,周癞子在大叫痛快之余,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轻视之意。感觉所谓汴梁来的新巡检,也不过尔尔。 再听闻,韩青要自己带着牛,交易文契,到巡检所当众核验。周癞子心中,愈发觉得有恃无恐。 牛,的确是他买的。 虽然钱财的来路不正,交易本身,却清清白白。 牙行中人胡老六,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坑谁,也不敢坑他。 而县衙的周主簿,虽然是他的远方族叔,每年收他不少孝敬,却也不会拼着自己的前程,在有问题的交易文契上盖印。 新来的书呆子巡检想要在交易文契上找纰漏,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故而,本着让新来的巡检见识一下自己的本事,以便将来双方打交道的念头。周癞子接到张帆的传唤之后,没让对方为难,就非常配合地,赶着牛,带着交易文契上了路。 一路跟张帆东拉西扯,谈笑风生地,就来到了巡检所大堂门口。 山路崎岖,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半时辰。 乡野集市收摊早,大堂门口,看热闹的人,也已经散去了过半。但是,还有一些无所事事,或者心痒难搔者,坚持留了下来,准备看新来的糊涂巡检,究竟能如何判这幢糊涂官司。 “既然周大官人也来了,就让他和侯张氏一起进来,与本巡检一道,仔细核验交易文契!”韩青正等得昏昏欲睡,见到张帆回来交差,立刻打着哈欠下令。 “是!”弓手和乡勇们,懒散地答应着,重新打开正门,将原告和被告,一并带入大堂。 令他们感到非常诧异的是,简单一个交易文契核验,原本三眼两眼就能解决的麻烦,竟然被韩巡检,给玩出了诸多花样。 先一字一顿,将上面的文章朗读了三遍,确认原告被告,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异议。然后,又指着上面的花押,官印,让双方辨认。 最后,唯恐落下什么话柄,他竟然让看热闹的百姓,自行推举三名年长望重者入内,帮忙验看,交易文契,到底是真是假,到底跟外面的大黄牛,对得对不上。 如此折腾,时间消耗的可就长了。 原告和被告,各自怀着心事,还不觉得厌烦。而那大黄牛在周癞子家,中午根本没吃饱。下午又被赶着走了二十多里路,早就饿得两眼发花。 此刻被拴在大堂门口的桩子上,等到了红日西斜,还不见半点草料和清水,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抗议,“哞——” “我的大黄啊——”侯张氏被这一声牛叫,叫得肝肠寸断。以手掩面,嚎啕大哭。 “大婶,你肯定认错了。牛是俺花了四吊钱,在集市上新买的。有中人和官府发的交易文契为证呢!”周癞子胜券在握,撇着嘴,抖着脚,高声反驳。 被看热闹百姓们临时推举出来的三位老者,虽然对周癞子的举动不满,却从交易文书和牛身上的印记方面,找不出任何毛病来,只能无奈地摇头。 正准备劝侯张氏认命了事。却不料,坐在书案后的韩青,忽然抓起镇尺,奋力下拍,“啪!” 周癞子,侯张氏,三位老者,连同在场的弓手和乡勇们,被吓得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哭泣、冷笑和叹息,将目光转向韩巡检,听他做最后的裁决。 “区区畜生,竟敢咆哮公堂,来人,将它给本巡检牵进来!重打二十,以儆效尤!”对侯张氏,周癞子和其他众人的反应,视而不见,韩青如同发了癔症般,指着门外的大黄牛高声吩咐。 “这,这……”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韩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而那侯张氏,听闻韩青要拿大黄牛泄愤,心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巡检息怒,巡检息怒,牛是饿得急了,才会乱叫。它只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不会故意冲撞您。真的不是故意要冲撞您!” “你说它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本巡检却觉得,它未必如此!”韩青忽然冷了脸,非常不讲理地反驳。“来人,先取些马料和清水来,喂饱了它,然后牵进大堂来。本巡检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因为饿了才叫,还是故意在跟本巡检捣乱!” “巡检,牛的确是饿了。牛吃草,不抗饿。如果不放养在野外的话,一天得喂五六次!”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家巡检再丢人现眼,张帆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要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韩青却死活听不进去,扭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从来没见韩青发过这么大的火,张帆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答应着快步跑下。 其他几个弓手,唯恐遭受池鱼之殃。也纷纷跑出去帮忙,转眼间,就取了足够份额的马料和清水,一股脑摆在了大黄牛面前。 那大黄牛,有了吃食,立刻不再抗议。低下头,大快朵颐。 周围看热闹的人,则一边小声偷笑,一边连连摇头。都觉得这位韩巡检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离奇。 而几个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中年商贩,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悄悄聚集在了巡检所大堂门口,静待最后的谜底的揭晓。 大黄牛正值壮年,胃口极好,只花了半柱香功夫,就风卷残云般将饲料和清水,给吞了个一干二净。 肚子里有了东西,它的脾气也温顺了。任由张帆,将自己拉入了大堂。 那侯张氏唯恐韩青祸害大黄牛,再度哭着求饶。几个乡间老者,也纷纷主动作证,说牲口无知,绝非有意捣乱。 然而,韩青对他们的话,却坚决不听。径直绕过书案,走到大黄牛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两条光滑的牛角,念念有词。 “他们都说你是无知的畜生,本巡检却认为,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嘴巴说不出来罢了!” “你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回家了。” “去吧,去吧,人都说老马识途,你虽然是头牛,也能自己找到自家。去吧,你可千万别让本巡检失望!” 说罢,抬起手,轻轻拍打牛头。 随即,不给任何人阻拦机会,快速将目光转向满脸惊诧的弓手们,声音迅速转高。 “来人,拉它出去,解开牛绳,放它自行回家。张帆,你带几个乡勇,一路跟着它,如果有谁敢用强带它走,或者拿青草之类哄骗它,立刻给本官拿下!” “这,是!”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五大弓手,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齐声答应着,护送大黄牛出门,每个人脸上的尴尬,都迅速变成了骄傲。 “巡检,不行,这不公平,不公平!”周癞子,大急,扎煞着双手高声抗议。 “怎么,你心里有鬼?还是也想咆哮公堂?!”韩青把眼睛瞪圆,目光凛冽如电。 “这,这……”周癞子的气焰,立刻被压了下去。低下头,不敢与韩青对视。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也终于明白了,韩青到底在做什么,一个个,先是笑着以手扶额,然后自动让开道路,目送那吃饱喝足的大黄牛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而去。 说来也怪,那大黄牛如同有灵性般,自己出了寨门。在众人的注视下,忽然加速,一溜小跑,踏上了通往侯家庄的岔路,身背后,留下欢声笑语无数。 “这下,你该满意了?”不理睬后侯张氏的喜极而涕和周癞子的高声抗议,韩青也走到了寨门口,用极低的声音,扪心自问。 胸口的闷涩感觉,早已彻底消失不见。唯独心脏跳动的节奏,透过手掌,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一下又一下,清晰且有力! 第5章 似是故人来 “宋律,购买贼赃者,赃物被原主认出,物归原主。” 身体的原主人,不愧为太学生。韩青在他的记忆中,随便翻了翻,就找到了一条最为妥当的判案依据。 既然先前周癞子拿出了交易文契,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大印,就不能再随便改口,说大黄牛是通过其他途径得来。 按律,大黄牛归还于侯张氏,在乡间宿老的监督下,重新烫上标记,并在官府重新备案。 周癞子从牙行买了贼赃,可以打官司向牙行索赔,弥补自己的损失。 但是,牙行位于县城,不归金牛寨巡检所管辖。所以,接下来周癞子是自认倒霉,还是真的去找胡老六打官司,韩青没理由过问。 同理,周主簿给交易文书上盖印,是被狡猾的胡老六给骗了,还是另有其他隐情,也不属于巡检所管辖范围。 在理念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十一世纪大宋太学高材生的强大记忆力,和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的老辣,简直是完美搭配! 转身回到巡检所大堂,三下五除二,韩青就将偷牛案处理得干干净净。 人类天生同情弱者,看热闹的百姓,只看到了大黄牛顺利判给了侯张氏,就心满意足。却看不出韩青在后续问题上推卸责任和偷懒,因此,毫不吝啬地将喝彩声和赞颂声,送给了新来的巡检。 弓手和乡勇们,发现自家巡检不动声色,就将金牛寨从案子里摘了出来,一个个,也钦佩地暗挑拇指。 厉害,厉害。 不愧是圣人门生,太学高才。不但案子断得高明,为人的手段,也高明无比。这种人如果将来不发达,才怪! 至于某几位怀着特殊目的中年“商贩”,则在各自心里,将对新任巡检的评价,迅速拔高了好几个台阶。同时,也在心里迅速做出决定,回去后告诫手下的人稍稍收敛行为,不要像原来那样,再拿巡检不当干粮。 “背书,你行。论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俗事,还得看本大侦探!”听到堂下赞颂声不断,韩青心里难免也涌起了几分熏然之意。手扶着心口,悄然嘀咕。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大堂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调侃,“好个老牛识途!人都说太学高材生韩佳俊遭到打击之后,从此一蹶不振,缩在某个边塞小寨混吃等死了。杨某却不敢相信。今日特地赶来验证,果然,正如杨某所料,奇剑天生难自晦。纵使深埋千年,依旧气冲斗牛!” 后半句话,用的典故实在有些深了,哪怕韩青如数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也花费了一些力气,才理解了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对方将他比作了绝世名剑,干将莫邪。 传说这两把名剑,在春秋时期,就被深埋地下数丈。但是,每天夜里却有剑气,直冲斗牛。 晋代广武侯张华发现了剑气,找奇人咨询后,到豫章一带挖掘,终于让宝剑重见天日。 “怎地,莫非佳俊心中还在怪杨某没跟你有难同当,要跟杨某割席绝交不成?”迟迟得不到韩青的回应,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皱起眉头,沉声质问。 “不敢,不敢,杨兄请!杨兄速速里边请!”韩青迅速收拾起心中的纷乱,笑着回应。然而,声音里,却依旧带上了几分紧张。 好在他前世待人接物老练,察觉自己表现失态,立刻着手补救。堆起满脸的笑容,热情起身相迎,“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没想到季明兄会来,刚才吃惊过度,我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当身体绕过桌案,却不小心又被绊了个趔趄,刚好与他自己所说的吃惊过度,互相印证。 “小心!”来人吓了一跳,以无比敏捷的身手,越过弓手和乡勇,扶住韩青的手臂。 同时,嘴里低声抱怨,“着什么急?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开不得玩笑了?!” “不是开不得玩笑,而是离京数月,在这里跟季明重逢,恍如隔世!”韩青故意叹了口气,用感慨声掩饰住了自己此刻的真正心情。 紧张,他用尽全身解数,也无法让自己不紧张。 来客姓杨,名旭,表字季明。形象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实在太清晰了。清晰度仅次于娘亲和祖父。 身体前主人所在韩家,与来人所在的杨家,乃是世交。 二人的祖辈一起陪着大宋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打过天下,现今府邸都在汴梁城内,几乎门对着门! 私家侦探韩青穿越之后,之所以在金牛寨蹲得如此老实。一方面是因为生性懒散,容易满足,觉得做一个巡检挺有滋味。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唯恐被熟人发现,自己鹊巢鸠占的事实。 然而,偏偏没等他做好准备,熟人就已经找上了门! 好在老天爷帮忙,这次来的熟人杨旭,虽然跟身体原主人关系亲密,心思却不够仔细。 跟他久别重逢,此人最初光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与原来那个韩青之间,有多少不同。 而随着他一句“恍如隔世”说出口,来人心中顿时一酸,两眼迅速开始发红,“可,可不是恍如隔世!我等,我等当初谁能想到,朝廷,朝廷为了给党项反贼出气,竟然不惜我等的性命?!” “唉——”有关几个太学愤青,当街殴打党项使节的鲁莽举动,私家侦探韩青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正常,只好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再度低声长叹。 “我本以为,你祖父做过殿前军都虞侯,堂叔又是屯卫大将军,官家总得念几分旧情。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真的不管你。”听到他的叹息声,杨旭心中愈发难过,眼睛也红得越发厉害。 “我当初,我当初应该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扛下来的。当时动手的同窗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朝廷怎么可能弄得清楚?我,我……呜……” 一边抬手抹泪,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越说,心里越难受。到后来,竟语不成声! “季明,季明,我的季明兄!你我兄弟半年没见,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行吗!”虽然不认为鹊巢鸠占之后,自己跟杨旭之间,友谊还能继续,但是,私家侦探韩青,却依旧被对方哭得心中酸涩难耐。红着眼睛,柔声开解。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金牛寨地方虽然偏僻了些,却山清水秀。” “并且我在这边,还说一不二!” “来人,退堂。今天天塌下来,本巡检也不搭理了!本巡检来了至交,需要好生接待!” 最后这句,却是对弓手,乡勇和堂外看客说的。因此,声音极为宏亮,唯恐大伙听不清楚。 杨旭也因为这句话,迅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赶紧抬起手,在脸上乱抹,“好,不说,不说。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又见了你。高兴,高兴!!” 一路风尘仆仆,他的脸本来就满是尘土。再被脏手一抹,顿时就跟眼泪和了泥。 韩青顿时被逗得莞尔,紧跟着,心脏却又受到了前世主人的影响,里头五味陈杂。 悄悄用手捋了一下胸口,他吩咐乡勇帮自己打来了清水。随即,又亲自扶着杨旭去了二堂,交代官府给自己配备的仆妇,小心伺候对方净面更衣。 乡勇和仆妇们,刚刚看了一场精彩的“审牛”大戏,心中对韩巡检好生佩服。因此,爱屋及乌,对韩巡检的好友,也照顾有加。 趁着大伙忙做一团机会,韩青赶紧抽出神来,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仔细翻检与来客交往的所有画面。并且努力模仿身体原主人的举动,习惯和说话风格,避免自己与他出现太大的偏差。 对方跟“他”真的很熟。 熟到韩青恨不得立刻躲到山里去,别跟对方见面那种熟! 对方与太学生韩青一样,是将门之后。其祖父也与太学生韩青的祖父一样,都曾经在大宋太宗皇帝帐下效力,深得皇帝信任。 韩家与杨家,在汴梁城内的府邸,位于同一个坊子。自打太学生韩青记事时候起,杨旭跟他两人就一块摸爬滚打。 从上树掏鸟,到下河洗澡,凡是让大人头疼的事情,只要韩青干过,就少不了杨旭的份儿。 韩青某天因为调皮捣蛋吃家法,杨旭那边肯定也是屁股开花。 托庇各自祖上的余荫,二人同时进入太学就读。同一年因为成绩出众,被升入上舍。随即,又在同一天,被太学山长郑长风,视为衣钵传人。 大宋太学生韩青不满朝廷与夏国公议和,辜负了边关将士和西北百姓,刺血上书。联署“愤青”名单里,自然少不了杨旭。 而当街将西夏使者从马背上拖下来痛殴,下手最狠的几个人里头,韩青自谦排在第二,杨旭肯定排在第一。 唯一不同的,是兄弟俩打了西夏使者之后的待遇。 朝廷大怒,着落有司从重成惩处。参与动手的同学,要么贬谪去了海南摘椰子,要么贬谪去了广南西路吃荔枝。 韩青的家里托了关系,才让他被从轻发落,丢到西北边陲小寨做巡检,戴罪立功。 而杨旭,虽然年龄比韩青大,下手比韩青狠,却被列为“盲从”者,交给其家人领回去禁足两个月,就算了事。 实际上,禁足还不到半个月,此人远赴其祖父,重兵在握的现任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帐下,做了一名录事参军! 并且,还因为主动投笔从戎,忠心可嘉,在朝廷那里获取了一个从七品翊麾校尉的散职。(注:北宋前期官职含金量高。六品以上就是高官。) 可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韩青可是没少见到有权有势人家弟犯了错,有司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没想到这竟然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换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第6章 祖传三代老中医 忌妒,赤裸裸的忌妒。 有那么几秒钟,韩青真的很郁闷,为啥自己穿越的目标不是杨旭。 同样是将门之后,自家便宜“祖父”韩重贵的官职的确比杨嗣小了那么一丢丢,实权的确也比杨嗣差了那么一丢丢。可看人家杨嗣怎么保护自家孙儿的,再看看自家那个便宜“祖父”,唉—— 然而,几秒钟过后,心脏处传来的隐痛,就让他快速认清了现实。 第二次穿越这种好事,还是想都不要想了。 当务之急,还是琢磨如何把杨旭杨季明尽快打发走。 他先前在金牛寨的弟兄们面前之所以能够不穿帮,是因为大伙对身体原主人也很陌生。所以,他的举止无论如何古怪,都不会引起弟兄们的怀疑。 而杨旭,却是身体前主人的“发小”,他跟此人相处越久,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佳俊,佳俊,韩小二,赶紧让你的人取些吃食来,愚兄快饿死了!”正郁闷间,耳畔却又传来了杨旭的声音,兴奋中透着几分洒脱。 “已经让厨房去准备酒席,地方偏僻,买菜买肉都需要花费点儿时间,还请季明兄担待则个!”在人看不到的位置,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韩青努力模仿以前的说话腔调回应。 “不必,不必!佳俊,你别让厨房准备。随便弄点儿点心,或者干粮,给我垫一下肚子就好。”杨旭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急切,“你自己也随便吃一点儿,然后换了便服,跟我进县城,李师兄来看你了!” “李师兄,哪个李师兄?!”韩青被说得满头雾水,犹豫了一下,冒着穿帮的危险,沉声询问。 “当然是李昇李德昌师兄,除了他,谁还配你我喊一声师兄?”杨旭听得很不耐烦,哑着嗓子反问。“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说话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没,没什么?太久,太久没跟你说话了,一时有点不适应。”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脸色比做贼被人抓了现形还要尴尬。赶紧强打精神,努力转换话题,“李师兄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有,你刚才还没说呢,怎么忽然从河北定州,跑到了我这里?” “来看你,不行么?”杨旭抓过仆妇送来的毛巾,一边自己擦脸,一边顺口反问。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我就是怕被御史知道,弹劾你玩忽职守!”韩青摇了摇头,笑着回应。同时在心里巴不得此人不来才好。 “老子才不怕那些狗屁御史!”杨旭耸肩撇嘴,满脸不屑,“有本事他们弹劾李继迁去?整天盯着老子这种软柿子,他们也不嫌丢人!” ‘你要是软柿子,天下石头全是面团儿!’韩青心中暗自嘀咕,嘴巴上却继续低声劝告,“不怕归不怕,还是少惹那群家伙为妙。虽然他们奈何你不得,但是被他们盯上,却像苍蝇般烦人。” “放心,这回他们不会咬我。我是奉了朝廷命令,护送李师兄前往夏州宣读圣旨。”杨旭又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应,“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表现可不像你?你以前,从没将那些家伙放在眼里?” “吃一堑,总得长一智!”韩青被问得心中发慌,嘴上却迅速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否则,先前的亏岂不是白吃了?” “那倒是!”杨旭丢下毛巾,对着仆妇送来的铜镜子开始整理衣冠,自然的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略作犹豫,他又快速补充,“你别生气啊,现在,我不怕你没有吃一堑,长一智慧。而是怕你失去了锋芒,变成了一个只知道追逐功名利禄的俗人!总觉得你忽然变得老气横秋,跟我记忆里的你,差了足足二十岁。” ‘可不是差了将近二十岁么!老子今年周岁都三十六了!’韩青心里悄悄嘀咕,嘴巴上,却苦笑着继续解释。“是么?我自己没觉得。也许是岁月催人老吧?” 说罢,又觉得自己这样解释来,解释去,肯定越解释破绽越多。索性把心一横,快速补充道:“季明兄有所不知,我刚来这里时,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大病了一场?什么病?”一句话没等说完,杨旭已经破门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没给我送个信?你家里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应该是旅途劳累,外加水土不服吧!已经好了!早痊愈了。我是怕家里担心,才没写信告诉他们。韩青苦笑着咧了下嘴巴,轻轻将自己手腕往外挣。 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可以看得出来,杨旭乃是个粗线条。 自己终究不能在金牛寨躲一辈子。如果今天能过了杨旭这关,将来才能面对其他熟人。 而届时,有杨旭这个粗线条替自己在一旁帮衬,远好过自己一遍遍向人陈述,自己大病之后失去了记忆。 “别动,我略通医务,给你把一下脉!”杨旭哪里知道,好朋友已经换成了别人,正在考虑如何利用自己。只管眉头紧皱,低声吩咐。 韩青不敢再挣,硬着头皮,继续补充,“真的没大碍了,不信你还可以问这边的弓手。况且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又是个戴罪立功的。真的久病不起,地方官早就让我给别人腾地方了,才不会让我一直养着!” “他们敢!”杨旭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即便你的家人真的不管你了,还有老子。当初,老子就劝你,不要死犟。辞了官,然后跟着老子去定州。在那边,有老子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结果,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嘴里低声抱怨,他手上的动作却没丝毫放缓。先把了韩青左手的脉,随即,翻了韩青的眼皮,再随即,又转到韩青背后,用耳朵贴着后背倾听呼吸,末了,还让韩青把嘴巴张开,给自己检查舌苔。 韩青既是感动,又担心露出更多破绽,只好像个木头板,任由对方摆弄。好不容易将“望闻切”三个流程走完,正打算松一口气,对方却又拉着自己坐下,开始从头询问发病时的症状。 “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我怎么不记得?”韩青终于被折腾得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杨旭翻了翻眼皮,满脸得意,“我祖父没从龙之前,是个江湖郎中。所以,我们杨家,医道乃是家学,除了家中有女人生孩子,从没请过太医上门。我去了祖父身边,别的可以不学,医术如果敢落下,仔细身上的皮!” “这……”韩青瞠目结舌,什么多余的话也说不出。 “你的肺和脾也没问题。但是,心脉不稳,非常不稳!”唯恐韩青受惊不够厉害,杨旭想了想,继续补充,“我建议你及时去看郎中,否则,早晚得遇到大麻烦!” 这句话,可是戳到了韩青肺管子上。不由得他不郑重对待。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心脏就时不时会痛上一次。 他始终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身体上一任主人的灵魂,还在继续纠缠。还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为了不再受心痛的折磨,韩青曾经四下求医问药。然而,却苦于地方偏僻,周围的郎中水平有限,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杨旭主动送医上门,还表现得似模似样,韩青岂能再将其往外推。因此,果断在冒险穿帮和心脏病暴发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 当然,即便盼望对方能帮自己治疗,他也不能说自己是灵魂穿越,更不能说,每次心脏疼痛,都跟自己与身体前主人的理念冲突有关。 只能避开这些,将身体前主人最初吐血的缘由,经过,以及康复过程,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杨旭知道。 至于时不时的心脏疼,则被他说成了后遗症,请求对方出手诊治。 如此一来,也算因祸得福。 杨旭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病情吸引,再也顾不上追究,他为何言谈举止跟以前判若两人。 哪怕他偶尔露出几分老气横秋,杨旭也直接脑补为,他是因为遭受了仕途和疾病的双重打击后,心灰意冷所致,不再怀疑其他。 不过,杨旭虽然拉足了“神医”的架势,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却只给出了九个字的结论,“此病,非杨某能力所及!” “治不了你忽悠我?!”跟对方打了足足半个时辰交道,韩青多少也找回了一些身体原主人的感觉,竖起眼睛,佯装气恼。 “我治不了,世上治你这病的,恐怕加起来也不够一巴掌,并且你还未必寻得到!”杨旭丝毫不为自己瞎折腾而愧疚,晃了晃脑袋,大言不惭地回应,“此外,我还劝你千万别回汴梁城里去找太医,那帮家伙,通常一剂葛根汤包治百病。只求你吃了药只会不会被毒死,其他听天由命!” “这倒也是!”韩青听得哑然失笑。 前世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医生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将葛根汤,换成了不同包装和名字的扑热息痛而已! “你这病,虽然我不会治。但一时半会儿,却也不会要了你的命。”见韩青反应颇为平淡,杨旭误以为他已经弃疗,赶紧语重心长地开解,“古语云,身体强健了,自然百邪不侵。你我都是将门之后,家传的武艺练起来,不求上阵杀敌,至少能让自己强筋壮骨!” 少年的纯真友谊,虽然属于别人,却让韩青感觉心里发暖,笑了笑,郑重回答,“武艺,我倒是没敢丢。这里距离党项太近了,说不定哪天李继迁就会又带着兵马打过来。我练好了,才有自保之力。况且……” “这就对了,你我只要这身武艺没丢,将来就不愁封妻荫子!”把韩青凭借武艺保命的想法,误解为想要为国杀敌,杨旭连连点头。“可惜这回时间紧迫,否则,我真想像以前那样,跟你过上几招,称称彼此的斤两!” “不会连半个时辰都抽不出来吧,我这后院就有演武场。”韩青穿越以来,最热衷的就是练武,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陪练。听了杨旭的话,顿时,就觉得心痒难搔。 “你居然还长本事了?!”看到韩青跃跃欲试,杨旭心中也迅速发热,手推桌案,长身而起。“我倒是要看看……” 一句威胁的话还没等说完,他的肚子里,却冒出了连串的“咕噜”声。登时,就将屋子里的气氛给破坏殆尽。 “对练的事情,等吃完点心再说。我这还真有些好东西,包你吃了之后,念念不忘。”韩青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骑马赶了几十里山路过来的。连忙也站起身,去催促仆妇们快点端上吃食。 金牛寨地处偏僻,吃食自然跟汴梁没法比。但把着往返夏州和西域的商道,食盐和调料,却从没匮乏过。 所以,无论过往商贩“孝敬”的吃食,还是韩青自己根据二十一世纪经验炮制出来的下酒菜,都以风干和卤制为主,味道极重。倒也恰好满足了杨旭旅途劳顿,身体急需补充盐分的需求。 然而,美食滋味虽然合口,杨旭却没敢尽兴。只是稍稍垫了下肚子,就端起浓茶狠狠灌了自家一大口,然后笑着说道:“好了,一会儿还要骑马赶路,不能吃得太饱。李师兄也还在县城等着咱们,不宜让他等得太久!” “李师兄……”韩青这才想起来,杨旭先前跟自己说过此行的目的。先是楞了楞,随即,伸手指向自己的脑袋,“不瞒季明兄,我这场大病,接连发了十几天热。把自己给烧糊涂了。好转之后,以前很多事情,都给忘了!” “什么?你不会把我也给忘了吧!怪不得你先前见了我,满脸生分!”杨旭手一哆嗦,差点儿吧茶水泼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你即便脸上抹了锅底灰,我也能认得出你!”韩青笑了笑,连连摇头,“你,我家里的人,还要平时走动多的同窗,我还记得。但你说这个李昇师兄,抱歉,我只记得他品学兼优,比咱们早毕业了三年,其他的都没记住。” “德昌师兄如果听到你这话,不知道得多伤心!”杨旭闻听,立刻替李师兄打起了不平,“他这趟,原本不必经过定安。是特意绕路过来看你的。为此,还跟同行的人,费了甚多口舌。” 胸口处隐隐又涌起了一阵闷痛,韩青却怎么翻动记忆,也找不到身体前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自己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心脏就有反应。 所以,他只好凭借上一辈子的经验,摆出一幅懊恼姿态,含混地回应,“是这样啊!我倒是真有点对不起李师兄了!该罚,该罚!” “你不是怪他当日没出手相救吧?!”这次,杨旭却听出了他口不对心,眨巴着眼睛,低声追问。 待发现他脸上的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又叹息着点头,“也是,心之官则思。你心脉出了问题,有些人和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 “多谢季明包含!”韩青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拱手。 “你我兄弟,哪来的这么多客气话!”杨旭瞪了他一眼,低声抗议。随即,又想了想,快速提醒,“这些话,你跟我说就行了。等会儿,千万别跟李师兄说。他为了咱们的事情,可是费尽了心思。在他和郑祭酒的运作下,跟你我一道受到惩处的几个同窗,还没走到谪居地,就被有司找了理由给减了罪。如今虽然回不得太学,却也能暂时回故乡安置。只待党项人把这件事忘记了,就能找机会悄悄补上一份官缺,衣食无忧。” “因为你已经做了金牛寨巡检,所以,李师兄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很显然,杨青对那位李姓师兄极为推崇,顿了顿,继续替对方说话,“他这次以右巡使的身份,奉旨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原本不路过定安。只是因为你在这儿,才特地绕了个弯子,过来探望。一来,是想跟你叙一下兄弟之义。二则么,也是为你撑腰。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你虽然跟家里人闹翻了,可你在朝廷里还另有根脚,绝非那些地方官员可以随便拿捏!”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愈发强烈。韩青皱着眉头,满脸苦涩,“如此,韩某就更没脸去见他了。他为我劳心劳力,我却差点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没脸见他,倒不至于。你又不是故意忘了他。你这是因为生病,对,你这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妙极,妙极!”杨旭先是翻了个白眼,忽然,又大笑拍手调侃。 无心么? 韩青手扶心脏,苦笑着摇头。 手掌处,能清晰感觉到一颗年青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只是,这颗心脏,自己可能仅有一半儿产权,而已,而已! 第7章 小透明 上辈子受了近三十年无神论教育,韩青对鬼神之说,原本不屑一顾。 然而,当穿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信念,难免会出现一些动摇。 如果没有鬼神,他的灵魂又如何会跑到宋代,占据了别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心里闪过一丝善念,救了三个女孩,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福报? 所以,对于自己良心会痛这个问题的判断,几个月来,韩青一直在鬼魂作祟和疾病二者之间徘徊。 刚才对于杨旭这个祖传三代老中医,他心中也充满的期待。 而如今,既然祖传三代老中医杨旭都对他的心脏问题束手无策,求医问药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 在没有B超,CT,核磁等现代检测手段的情况下,韩青也只有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神。 而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只剩下了暂且委曲求全。今后如果有合适机会,再去寻个高明的道士,替自己超度掉,可能是寄宿在心脏里的那个愤青残魂。 正郁闷地想着,杨旭已经喝完了茶。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朝着桌案上的吃食指指点点,“风鸡,干肠,还有这些羊肉干,给我一样拿点儿。我还有两个伴当也没吃东西。回去路上,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骑马!” “你还有两个伴当?”韩青愣了愣,本能地就想问对方,为何不把同伴一起带进来吃些东西。 然而,话到了嘴边上,瞬间又想起,这里是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 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领导与司机警卫同桌吃饭,再正常不过。而在大宋,以杨旭这种官三代身份,怎么可能与手下亲兵同席? 杨旭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还能想起亲兵没吃饭,已经是心肠仁厚。换了个刻薄的,恐怕连食物都不替亲信们讨要,直接让后者饿着肚子往返。 “嗯,祖父怕我吃亏,硬塞给我的亲兵。其实,凭我这身手,寻常冲突,谁能让我吃得了亏?而若是遇到大批的敌军或者土匪,区区两个亲兵,又怎么可能够别人塞牙缝儿?!”杨旭急着回返,没察觉韩青只说了半截子话,点点头,顺嘴回应。 说罢,又低声催促,“赶紧,你也去换身衣服,他大老远来一趟,你怎么也不能穿着官袍去见他?!” 心脏处,又传来一阵隐痛,很显然,身体的前主人,并不愿意跟这位李师兄再扯上什么关系。 韩青自己,也不想去见这位李师兄。在他看来,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探望自己,何不与杨旭一道来金牛寨? 到了县城就停下,然后让杨旭过来请自己去相见。那和二十一世纪有人做了暴发户,故意把同学召集到一起炫耀,有什么差别? 自己既不指望这位李师兄发财,又不指望其提拔,往返一百多里,就为了吃顿饭,实在没劲得很。 心里觉得没劲,他自然要想办法推脱。 然而,无论他找出什么理由,杨旭却死活拉着他不放。毕竟,姓李的那位,占了个同门师兄的身份,并且身为朝廷的右巡使,有权力察纠地方。 所以,最后纠缠不过,韩青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的常服,跟对方一道赶赴县城。 一路上,杨旭见他表情寡淡,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忘记的东西太多,会在师兄面前失礼。还不停地安慰他,并且承诺,替他在师兄面前解释,不让双方产生误会。 “如此,就有劳季明了!”韩青拱起手,非常认真地致谢。 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日后自己跟熟人打交道方便。 毕竟,有杨旭这个热心肠的祖传老军医外加官三代替自己背书,比自己日后遇到相熟的人,再亲口解释性情举止大变的缘由,要容易许多。 “你再跟我客气,信不信我现在就向你讨教拳法!”不满意他言谈间,露出来的疏离感,杨旭竖起眼睛威胁。 韩青心中有愧,只好笑着赔罪。杨旭确信他大病初愈,也懒得过多计较。兄弟俩嘻嘻哈哈互相臭了几句,迅速又和好如初。 金牛寨距离县城甚远,二人紧赶慢赶,待看到城门之时,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照例,这种偏僻小县,天黑后是不准出入城门的。然而,杨旭却显然不在限制之内。让他麾下的亲兵,亮出腰牌朝着城头喊了几乎,后者就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满脸堆笑地迎接杨校尉入内。 刚一进城门,立刻又有差役迎上前来,告知右巡检和本地张县令、周主簿,正在县城中最大,也是唯一的酒楼,长乐楼相候。并且挑起了灯笼,头前带路。 韩青自打“病好”之后,就没进过县城。见了这阵仗,心中顿时就又敲起了小鼓。然而,人和马都已经进了城,此刻再缩,反而会被人怀疑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光。所以,只好强打精神,见招拆招。 好在杨旭这人虽然心思有些粗疏,做事却极为靠谱。答应过替好兄弟打圆场,就绝不食言而肥。在此人的帮助下,从入城到与传说中的那位李师兄会面,韩青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倒也没出现大的纰漏。 那李昇李德昌师兄,父亲乃是御史大夫,据说深得皇帝信任。他本人,又刚升了右巡使,此番以巡视的名义,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并去向夏国公李继迁宣读圣旨,回来之后,前程肯定一片光明。故而,在场的官员,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包围在他身边,着实也没多少时间,浪费在韩青这个小巡检身上。 如此一来,韩青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属于“小透明”状态。但是,以他三十六岁,且两世为人的心态,却丝毫不觉得郁闷。反倒乐得趁着没人搭理的机会,观察起在场的上司和同僚来。 没经历北元和大清的两次血腥同化,公元1002年的宋人,还保持着分席而坐的传统。从韩青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在场官员的地位差距。 坐在主位的,是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大概六十上模样,须发皆白,看上去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此人的级别为从六品,兼管庆、宁、邠三州税赋钱谷,仓库出纳、权衡度量,无论年龄,级别,还是实权,都比韩青的师兄李昇,这个八品右巡使高得多,按道理,没必要对一个八品芝麻官如此客气。 然而,在大宋,官员地位高低,却不能完全看品级。 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想把折子送到皇帝面前,至少得经过转运司,中书省两道关口。八品右巡检李昇,却属于御史,折子可以直接递入皇宫。 更何况,李昇的父亲李隆,还是四品谏议大夫,言官领袖。李昇本人所担任的右巡使,也有替皇帝核验地方官员成色的职责。 所以,即便驻地不在定安县,吕行延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以李昇的父亲李隆同年进士的身份,为李昇这个后生晚辈壮行。 坐在左首上位的,是韩青的半个顶头上司,县令张威。此人是个四十六岁的胖子。不笑不说话,一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但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却极为明亮。 虽然算上这次,韩青只跟他打了三次交道。但是,凭借在二十一世纪跟官员交往的经验,却清醒地判断出,此人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绵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为好。 坐在右手上位的,当然就是韩青的便宜大师兄李昇了。韩青自问,自己和的新身体已经够得上帅哥标准。可跟这人比起来,却仍旧差了一大截。 白净,匀称,英俊……,个头也足足有一米八二。坐在席位上,脊梁笔直如松。 如果没有被白胡子吕行延和胖子张威两人衬托,韩青真的会怀疑,自己进了某个二十一世纪的综艺秀场,看到的是某个顶流男星。 不过,比起那些顶流男星,李昇的气度,明显又沉稳了许多,并且举手投足间,透着浓浓的儒雅味道。给人感觉更像一位渊博的太学教授,而不是朝廷命官。 此外,这位便宜师兄的待人接物,也非常地成熟。韩青自问上辈子活了三十六岁,也算见识过不少地市级干部。但是,却没一个,像李昇这样,能同时应对所有人,话不多,却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这就是天生的政客了,怪不得人家能做右巡视使,而身体的前主人,家世,学问样样不差,却被踢出了汴梁。 比较的念头刚刚涌起,心脏处,就又是一痛。韩青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白,握在手里的酒水,也差点洒到自家身上。 好在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李昇身上。而好朋友杨旭,又被一名兵马都监拉着互相敬酒,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还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韩青至此,愈发相信自己心脏不是生了病,而是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占据,撇着嘴,在肚子里低声嘲讽。 然而,嘲讽归嘲讽,他却终究不敢再自讨苦吃。迅速将目光从李昇身上挪开,去观察其他客人。 坐在右侧次席的,是此番陪同李昇一道前往党项宣读圣旨副手,官拜承务郎。姓王名肃,人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除了正常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手里都举着一盏美酒做若有所思状。 韩青不愿意自己被打扰,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别人。迅速将目光从对面收回,又落到另外一边。 紧挨着县令张威坐的,则是定安县主簿。姓周,单名一个崇字。年龄四十出头,生了一双三角眼,眉梢微微向下耷拉,因此相貌看起来颇为阴毒。 韩青总觉得,这厮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隐藏着敌意。然而,自问跟这厮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下午判的那件案子,也不算落了这厮的脸。因此,这厮对自己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就颇为费解了。 理解不了,就放在一边。反正韩青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过客,对大宋,对定安县,都是如此。 先前人生地不熟,韩青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经过三个多月摸索,他对大宋已经有些熟悉了。即便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也不至于没地方可去。 至于像杨旭所鼓励的那样,建立不世奇功,封妻荫子,重返汴梁。老实说,两世为人的韩青,真的想都没想过。 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历史知识,时间越往后,大宋的武将越不值钱。即便是狄青,最后也落个愤懑而死的下场。自己又不欠老赵家的,何必费力讨那份气受? 而文官,太学的路子,已经断了。科举的路子,自己那点文化水平,肯定不够。 想要结交历史上大宋那些名人,一睹对方风流。眼下苏轼还没出生,包公估计也才穿开裆裤。 至于辛弃疾,李清照,更是差了两三代,等他们展露峥嵘时,估计韩某人坟头上的树都怀抱粗了,彼此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如此想来,越发没有“上进”的动力,连带着今晚的酒席,都让韩青觉得乏味。虽然一道道菜肴看起来都美轮美奂,却远不如金牛寨的风鸡、腊肉更对他的口感。 人群中的孤独,最为难捱。 端着酒盏,将在场之人研究了个遍,宴会的进程却仍然没过半。偏偏场上还有“老同学”和上司,连逃席都成了奢侈。 正昏昏欲睡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声,顿时,就把韩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迅速扭头,却只看到两扇画屏,不见任何操琴人的身影。 “德馨奉旨出使党项,老夫甚愁该如何为你壮行。好在宁州虽然偏僻,昔日却是大唐的腹心之地,非但街市楼台,还留着几分过往繁华。当地的音乐歌舞,也带着几分大唐余韵。”那请客的主人吕行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笑着介绍。 ‘哎呀,还有节目!’韩青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寂寞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想当年,他也是夜店和会所的常客,经常夜夜欢歌,左拥右抱。而魂穿到大宋这三个多月,每天接触的,却全是膀大腰圆的弓手和乡勇! 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异性,要么是官府派来的仆妇,要么则是到巡检所衙门告状的老太婆。他体内的荷尔蒙再多,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偏偏那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还有许多在汴梁城内,游戏欢场画面。里边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并且保证是原装正版,而不是韩国批量制造。 因此,韩青一直捉摸着,等哪天自己攒够了钱,完全熟悉了这个时代的情况。就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进城里,找座宋代的欢场开开眼界。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够提前得偿所愿。 就在他热切的目光中,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将屏风挪走。顿时,一个直径足足有二十米的牡丹花造型舞池,出现在了他斜下方。 圆池四周的围栏,皆做花瓣状。花瓣顶端呈桃红色,由浅到深,最后汇聚于底部,又迅速变成了浓绿色,汇入一团花叶造型的基座中。 舞池的正中央,则有一支粗大的灯柱,高高耸立。柱子顶端,顶着足足二十根蜡烛,火焰跳动,恰如盛开时的牡丹花蕊! 穿越以来一直躲在金牛寨养病练武,韩青眼里的大宋,乃是一幅非常古朴简陋画卷。今日乍看到丝毫不输于二十一世纪的舞池,顿时惊诧得将眼睛瞪了个滚圆。 待定下神来细看,心中愈发觉得震撼。 原来,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一个半悬空的包厢。平素用屏风当着向舞池的那半边,所以和普通房间看不出任何差别。而此刻屏风尽数被搬走,包厢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观赏歌剧看台。 包厢里边的人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舞池中的歌姬,琴师,以及舞者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果然是盛唐余韵,此等舞榭歌台,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处来。至少,晚辈在汴梁,从未看见!”李师兄的声音,响起得非常及时,恭维得也恰到好处。 “那当然,此地当年隶属于大唐京畿道,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大唐太宗皇帝秋猎,曾多次率部在此驻跸!” “怪不得在下一进县城,就觉得风貌与别处大不相同……” 夸赞声,此起彼伏。陪同李昇一道去党项宣旨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开口恭维此间曾经的繁华。 “昔日大唐腹心之地,如今,党项鹞子却近在咫尺。”唯独韩青,没来由地,心中就涌起这样一句。好在他反应及时,不待话冒出口,就将其直接吞回了肚子里。 “你还嫌自己不够倒霉是吧?!吃一次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身体前任主人的影响,韩青冲着心脏处,偷偷奚落。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又起。但是,这次,他强行忍住了,坚决不肯妥协。直到自己坚决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疼痛,然后静静等待其自行消失。 在场诸人,除了杨旭之外,谁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怪异。大伙的注意力,全都被吕行延所讲的关于牡丹池的来历吸引。 原来这宁州,在大唐,乃是不折不扣的京畿。非但太宗皇帝曾经在定安城内驻跸,城外山上,还曾经有一座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夏日避暑的行宫。 而大伙今日所饮酒地方,昔日乃是大将郭子仪家儿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私邸。公主喜欢歌舞音乐,所以才于宅院中造了这样一座牡丹池。牡丹阁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唐末战乱,郭家凋零。这座宅院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毁掉,院子里的花园,也变成了街道。牡丹阁,则因为造型别致,被转了几手主人,最后成了整座县城中最大的酒楼。 “郭暧,我知道,喝醉了酒打老婆的那个。醉打金枝,很有名的戏。”应酬了小半个晚上,韩青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加入的话题,然而,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倾听。 今晚酒宴的主角,是师兄李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第8章 那时繁华 做小透明的感觉,肯定不会太舒服。 但是,对于两世为人,上辈子还历经了一些沧桑的韩青来说,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并且从某种程度而言,眼下的他,做小透明远比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更为安全。 毕竟,他前世的生活环境,人生阅历,跟这辈子身体主人的差别实在太大。 一个是二十一世纪的草根无照律师,私家侦探。另一个是大宋将门之后,根正苗红的官三代。 后者表面上的语言,动作,他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勉强还能模仿得来。有些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细节,却未必能够学得像。 而在座众人,却不是每个都像杨旭那样粗线条。 万一引起了谁的怀疑,揪住某些细节不放,认为他是冒牌货。即便以宋代的技术手段,检查不出他乃是鹊巢鸠占。肯定也会给他招来一大堆麻烦! 如是去想,韩青就更不愿意往自家便宜师兄李昇身边凑了。只管手持酒杯,眼睛盯着牡丹池,自得其乐。 牡丹池内,开场节目很快结束。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从周围的包厢中响起。几个红衫绿裤,面涂脂粉,打扮不男不女的龟奴,捧着铺着红绸的长方形器具,沿着通往各包厢的扶梯,迤逦而上。 还没等韩青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那长方形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清脆悦耳的琴声和手鼓声已经再度响起。一队妙龄少女,身着粉裙,臂缠绿纱,缓缓登场。 一个个,腰肢摇摆,长袖轻舒,宛若繁花盛开,翠柳拂风。 “赞!”哪怕见惯了二十世纪的大型歌舞,韩青仍旧为牡丹池中的少女们,轻挑大拇指。 喝彩声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不符合宋代的礼仪。赶紧抓起酒杯遮脸,随即,小心翼翼地四下扫视。 非常幸运,整个包厢内,依旧没人注意到他。大伙的目光,全都被少女们婀娜的身体吸引,无暇他顾。 而请客的东主吕行延身边,也有一位幕僚极为擅长把握节奏。趁着大伙开始欣赏少女们的舞姿,立刻就安排小厮将残羹冷炙,换成了蜜饯、水果和点心。 唯恐有宾客喝得不尽兴,所以酒水并未随着残羹冷炙一道撤下。但是,每位客人面前的矮几上,却多了一壶素茶。 所谓素茶,就是没有加香料的清茶。对于韩青这个穿越客来说,宋代纯天然无污染的茶叶,远比酿造质量参差不齐的黄酒可口。因此,他迅速将酒盏换成了茶杯,一片捧在手里慢品,一边继续歌舞。 虽然经历了五代十国长达八十年的乱世,宁州民间,却依旧留着几分盛唐遗韵。而此刻理学尚未兴起,文化也以兼容并蓄为主。因此,少女们的舞姿,既有中原的传统柔美,又带着一些西域传播过来的奔放,让人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少女们的装扮,细看起来,也极为具观赏性。 粉裙乃是上下叠色套装,上半截颜色稍淡,恰好映衬出她们吹弹可破的脸庞。下半截颜色偏深,却高到小腹,与缠在腰间的绿纱一道,将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 粉裙的袖子又宽又长,舞动之际,让少女显得飘飘如仙。而粉裙的下摆,却只堪堪盖住小腿。 烛光闪烁,少女们白皙的皮肤和细嫩的玉足,以及套在脚踝上的金铃,交相辉映,无须任何动作,都令人怦然心动。 而当少女们身体开始伴着乐声旋转,身体就变得愈发动人。 裙摆则如花瓣一般飘然而起。长腿在粉色的裙摆和绿色的轻纱之间,宛若一根根清脆可口的莲藕。 脚踝上铃铛,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波接一波,勾魂夺魄。 “好——” “好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声喝彩。刹那间,掌声与夸赞声,响彻全楼。 “凝萃阁的贵客,打赏现钱两吊!” “怡红阁的梁员外,打赏白藕大家雪花银锭一双,总计十两!” “明珠阁——” “归燕阁——” 不待夸赞声和喝彩声落下,龟奴们特有公鸭嗓,已经临近的几处包厢窗口,传了出来。 刹那间,韩青就明白那铺着红绸的托盘是什么东西了。原来,乃是接受客人打赏的专用器具。而打赏,显然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发明 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之。 只不过,二十一世纪打赏,是通过虚拟的各种礼物。而在宋代,是真金白银! 带着几分凑热闹的心态,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正琢磨着,到底打赏多少,才算合适。牡丹池内,乐声和脚铃声却戛然而止。 少女们齐齐敛衽行礼,结队退下。随即,一面半人高的大鼓和八面脸盆大的鼓,被小厮们快速抬入牡丹池内。 烛光跳跃,照得鼓身上的红漆,炽烈如火。 八个头扎红色丝带,赤裸着上身的绥德汉子,结伴跑入。先齐齐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又随即,每人抄起一双鼓槌,将鼓面用力敲响。 刹那间,一曲与先前风格截然相反的音乐,响彻整个酒楼,将所有人的心神,迅速从温柔乡中拉出,直面铁马冰河。 巨大的落差,让所有观众,呼吸都为之一停滞。紧跟着,喝彩声再度从各个包厢响起,宛若涌潮。 那绥德汉子,心神丝毫不为喝彩声所动,一个个神情肃穆,继续奋力敲鼓,将万马奔腾般的鼓声,一浪接一浪,送入人的耳朵。 “如何?不虚此行吧!我下午专程去请你,你还满脸不情不愿!”杨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举着酒盏来到了韩青身边,低声点评。 “我当时只是觉得路途遥远,来回多有不便!”韩青举起茶杯,笑着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一事无成,有些羞见故人!” “又来,又来,你就跟我装斯文吧!”杨旭跟他之间,已经找回了一些当年的熟络,撇了撇嘴,低声抗议。“我看你就是懒。” “再懒,最后还不是被你拉了过来?”韩青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让一让,别挡着我观赏舞姿,在汴梁城内,可没见过有人将大鼓搬出来献艺!” “你没听那吕老子说么,这边曾经是大唐腹心之地!”杨旭笑着侧开半个身子,将头扭向牡丹池,“梨园余韵未尽。” 这句话,又令韩青微微一愣。稍微转了几下心思,才意识到,杨旭用了唐玄宗大肆宠信梨园乐师典故。而吕老子,则是这个时代对老年长者特有的尊称。 “杨翊麾果然好眼光。接下来,正是当年梨园三大舞之首,破阵乐!”有人就是不禁念叨,杨旭这边话音未落,他嘴里的吕老子,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已经端着茶盏走了过来。 这可是传说中的千古名曲,韩青立刻被勾起了观赏的兴致。而那吕行延,却不肯立刻转去招呼其他客人,捧着茶盏,絮絮叨叨介绍:“以前牡丹阁,可从来没人能跳得了此舞。而最近几天,阁主刚好从京兆府,请了莲花班前来献艺。” “走穴啊,原来在宋朝就有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同时对场中接下来的节目更为期待。 而那杨旭,眼睛却突然开始闪闪发亮,“莲花班?是长安城平康坊的那家莲花班么?号称白藕紫菱并蒂双莲的那个?不知白藕,紫菱、青莲和红莲四位大家,今晚会有几个登场?我在汴梁,早就听说过她们,只可惜以前没机会一睹芳容。” 很显然,即将登场的莲花班,非常有名。以至于杨旭这个汴梁浪子,说起其中四位台柱子,都熟悉得如数家珍。 “杨翊麾也听闻过白藕、紫菱和并蒂双莲并蒂?”吕行延身上,半点儿都没有前辈宿老模样,像忽然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得眉毛和胡子一起微微颤抖,丝毫不顾,自己的年龄已过半百,“得知有汴梁来的贵客,今晚,她们四个都答应登场。刚才的采莲曲,领舞的便是白藕。接下来的破阵乐,掌鼓的是红莲大家。紫菱擅长琵琶,会择机为大伙献上独奏。今晚压轴的,应该是《霓裳羽衣曲》,届时,领舞者便是青莲!” 话音刚落,牡丹池中,鼓声的节奏忽然大变。中间还夹杂了一阵古筝和几声低沉的号角,令人不知不觉间,心中就涌起了几分肃穆和悲壮。 韩青没心思再听吕行延啰嗦,悄悄地将目光转向牡丹花状的舞池。只见两队身披战甲少女,手持亮闪闪的长矛和明晃晃的方盾,快步而入。踩着鼓点,汇拢在舞池中央,将队伍合二为一,摆出一个锐利的楔型。 说来也怪,长矛和方盾,与少女们娇小单弱的身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然而,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然形成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心脏中就热血滚烫! 而少女身上的战甲,显然是专门订制的。大部分都为皮甲,涂成了粉红色,宛若桃花盛开。唯独前胸,上臂,大腿三处,却为纯银打造,上面带有复杂的花纹,随着身体起伏,反射出不同角度的烛光,璀璨闪烁。 “这,这不是亚马逊女战士造型么?只是打破了穿得越少,保护力越强的定律。用皮甲,代替了裸露在外边的身体而已。谁说宋人保守来着?”杨青看得两眼发直,嘀咕声差点就脱口而出。 正怀疑,是不是还有同样的穿越者提前到来,改变了历史。牡丹池中的少女们,已经列阵开始向前“冲锋”,一个个,身体伏仰,舒展,脚尖着地,单脚为轴快速旋转,盾牌和长矛,化作一道道海浪。 “她们穿的是特制的舞鞋!”杨青的眼睛更直,心中也涌起了一层层粉色涟漪。 那舞鞋,竟然是细长形,坡跟,顶端收拢成一个细尖儿。每只鞋子的左右,还分为青蓝两色。无论设计,还是颜色,放在二十一世纪,都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厂潮牌! “错到底!”记忆深处,及时地涌起一个颇为有趣的名字,让杨青愣了愣,迅速又恢复了心神。(注:错到底,宋代的潮鞋。宋代欢场女子缠足,是缠细,以便跳舞时方便。三寸小脚是后来的陋习。) 自己孤陋寡闻,小瞧古人了。 没有谁,比自己提前穿越,改变了大宋,而是大宋本身就如此。 军力孱弱,对上北方的辽国和西北的党项,十战九败。 然而,文化上却又无比的开放,无比的繁荣。 偷偷吐了下舌头,他扭头观望。发现大伙谁也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才放下心来,继续观赏歌舞。 牡丹池中,烛光忽然变暗。鼓声消失不见,画角声也变得低沉而苍凉。少女们拖着长矛,半佝偻的身体,彼此搀扶,踉跄后退,俨然一幅征战受挫,铩羽而归模样。 黑暗追逐着她们,如影随形,宛若一头巨大的魔鬼,随时准备她们尽数吞噬。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忽然疾驰而至,刺破黑暗!三两个盘旋,就来到了两人高的巨鼓之下。 韩青愣了愣,定神细看,却发现,来的是一名长腿蜂腰的少女,全身上下,都被黑红色皮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五官和面颊,露在了盔甲之外。 比起其他跳舞的少女们,这个身穿玄甲的少女,身材明显要高出一个头。面孔算不得美艳,却别有一番清冷英俊韵味。 只见她,迅速抄起两只比自己手臂细不了多少的鼓槌,狠狠砸向巨大的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所有音乐全都停止,闷雷中的鼓声,成为全场唯一的节奏。 烛光慢慢变亮,跳舞的少女转动盾牌,像镜子般,将烛光全都反射向巨鼓。玄甲少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影子落在鼓面上,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开始随着鼓声,翩翩起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琵琶声再起,银屏乍破,铁骑突出,号角声也再起,宛若狂风掠过树林,掠过高岗。 另外两队身披黑红色战甲的少女,列队而出。长矛如林,盾牌如墙。却很难将观众的目光,从鼓面处分走。 所有看客,几乎都一眼不眨地盯着击鼓少女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那个身影,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走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火焰跳动,闪烁,化作一只凤凰。在鼓声中,以火浴羽,涅槃,重生。 风声萧瑟,琵琶铮铮,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 玄甲少女列阵而前,区区二十几道身影,却宛若千军万马。 盾牌反射的烛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前推,前推,不断前推。 黑暗在少女们的长矛和盾墙前,不断后退,后退,直到彻底破碎,一溃千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琵琶声,号角声,鼓声渐渐消失,击鼓的少女也停止了动作,对着“战场”,深深俯首。 断矛,碎盾满地。 很多伴舞的少女,都长卧不起,宛若花朵凋零。 但是,一面战旗,却在凋零的繁花间,骄傲地竖起,旗面飞舞,猎猎作响。 第9章 官场,欢场,明暗规矩 “呼——”换气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包括韩青在内,所有人,先前几乎都忘记了呼吸,直到现在,才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打赏,是必须的。 如此精彩的破阵舞,恐怕在汴梁城里的官家,都难得一见。若是不让舞者赚个盆满钵圆,恐怕体现不出盛唐故地父老乡亲的鉴赏力。 然而,还没等大伙儿琢磨清楚,该打赏铜钱多少为好。牡丹阁二楼靠近韩青等人所在包厢的隔壁处,已经响起了一声粗犷的喝彩声,“好,跳得好!果然是红莲大家,盛名不虚!” 紧跟着,又是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当啷啷——”,不似铜钱落盘般清脆,却透着出其份量不虚。 “这——,这,折煞了,折煞了!”龟奴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先是带着几分惶恐,随后变成了狂喜。“骊山雅居李姓贵客,赐马蹄金一锭,为红莲大家添妆!” “好——”周围的几个包厢中,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一半是为了红莲大家的舞姿,另外一半儿,却是为骊山雅居包厢中客人的豪爽。 “土豪!”饶是韩青在金牛寨收益颇丰,也为李姓客人的出手,暗自惊叹。 据他来大宋之后所了解,马蹄金乃是商号或者官府的标准压箱物,从不在市面上流通。 所有马蹄金,重量都是十两。每两黄金在市面上,可折铜钱八千文。而一斤糙米,在市面上如今只能卖一文钱! 换成二十一世纪的物价,隔壁那位姓李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辆中型轿车!哪怕是在做私家侦探的时候,韩青也没见过几个大款,如此挥霍。 很显然,隔壁客人,是红莲大家的铁杆粉丝。或者,那位客人,干脆就是牡丹阁今晚特地请来的托! 正惊诧间,却看到包厢门被人轻轻推开。紧跟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顶着一头汗水,朝着吕行延连连作揖。 而那吕行延,一改先前弥勒佛般模样。眉头倒竖,面沉似水。 他自持身份,不跟那商人说话。自有他麾下一位姓余的幕僚,替他出面呵斥那名商人,不守规矩。 韩青听得满头雾水,花了一些力气,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宋代,去寻欢作乐,也要讲究长幼尊卑。 今晚自己所在包厢之中,请客的和被邀请的,都是官员,甚至有几位乃是货真价实的地方父母官,身份地位绝非一般。 大伙肯来牡丹阁“与民同乐”,已经是给了牡丹阁的主人和莲花班老板偌大面子。 那牡丹阁和莲花班的掌柜,即便不清场,也需要暗中叮嘱各自麾下的伙计和龟奴,注意把握节奏和分寸,别让其他看客抢了“贵宾”们的风头。 然而,刚才隔壁骊山雅居的客人,出手实在过于豪阔。一下子将龟奴给砸懵了,才让那龟奴忘记了掌柜的叮嘱,立即扯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将赏金数量喊了出来! 十两黄金不是小数目。 今晚整个牡丹阁,恐怕不会有第二位客人,拿出如此庞大的手笔。 而在场官员,即便个个身家千万。也得顾忌身份,不能拿真金白银朝托盘里乱丢。 如此,他们又如何,抢回被隔壁土豪夺走的头筹?! “罢了,我等今日,也是便装出行。没必要讲究过多!”眼看着请客的东主,就要下不了台。右巡使李昇放下茶盏,笑呵呵地向吕行延的幕僚摆手。 这句话,可是给双方解了围。不但吕行延有了台阶,前来赔罪的牡丹阁史掌柜,也立刻缓过来一口气。 前者故作大度,吩咐自家幕僚不要小题大做。 后者,则赶紧叫进来十几个妙龄少女,给众位贵客斟酒谢罪。末了,还涎着脸低声补充道:“余长史莫怪小的啰嗦,隔壁骊山雅居那位公子,乃是从长安城一路追着红莲大家过来的。好像也是个官身,所以,小的不敢随便请他走!” “官身?” “什么官?” “姓甚名谁?他事先可知我等在此?” …… 在场众人,除了韩青之外,全都是微微一愣。质问的话,纷纷脱口而出。 大宋官员待遇高,朝廷不禁止官员用公款喝酒狎妓。但是,一位官员擅离职守,从长安追到宁州来给歌姬捧场,就有点太过分了。 更何况,李昇本人,还顶着一个右巡使的名头。向皇帝汇报检举地方官员的出格行为,乃是他职责所在。 “他,他自称是西头供奉官。具体何职,小的没敢多问!”史掌柜人老成精,听出众官员语气不对,赶紧想办法一推二五六。“各位贵客可否需要跟他相识?如果需要,小的这就过去知会他,然后命人将包厢打通。” 除了韩青和杨旭之外,在场其他官员闻听此言,立刻笑着摇头。 “原来是个小使臣,怪不得出手如此豪阔!” “不必了,我等都有公务在身,与他一个闲人没多少话可说!” “也不知道谁家子侄,唉,拿父辈的血汗如此挥霍?” “同样是将门之后,似杨翊麾和韩巡检这般,文能考入太学上舍,武能上阵厮杀,方是俊杰。欢场上拿马蹄金砸歌姬,实在有辱父辈英名!” “是啊,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最后两句,却是专门针对杨旭和韩青而说。弄得韩青两眼发懵,又花了些功夫,才终于弄清楚了众人为何绕来绕去,又把话题绕到了自己头上。 原来,所谓西班小使臣,并非一个单独的官职。而是大宋对某一类官职总称。 这类官职,通常由都由地方节度使或者封疆大吏的子弟占据,级别从正八到从六不等。不需要任何考试,凭着父辈的功劳和颜面,就能担任。 只是如此一来,对于真正在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和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书生,未免太不公平。所以,通常西班小使臣,都只拿一份优厚俸禄。不会承担任何实际差事,甚至坐在家中,就算去汴梁履行了职务。 吕行延等人都是经过多次科举考试,才成功鱼跃龙门的文官,数落起西班小使臣来,当然不会留任何情面。 但是,大伙却不愿让同样为将门子弟的杨旭和韩青两个多心,所以才又根据二人的情况,追加了两句奉承话,以划清先前攻击范围,避免误伤。 不过,在韩青的二十一世纪眼光看来,大伙的此举纯属多余。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医学理论,人生,乃是从受精卵开始。 大伙都是凭本事投胎,有谁投到富贵之家,就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既然是投胎的赢家,有什么好丢人的? 至于用马蹄金捧角儿,对于封疆大吏的儿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他如果不花钱捧角儿,而是子承父业,天天整顿兵马,闻鸡起舞,大宋朝廷里头,还有几人能睡得成安稳觉? 虽然心里的想法,与众人格格不入。然而,以一位三十六岁男人的老练,韩青表面上的反应,却跟在场其他人,别无二致。令一干同僚们,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连带着对他被赶出汴梁的遭遇,都开始同情了起来。 同情韩青的遭遇,难免对朝廷的一些举措,就做出一些品评。以吕行延的老到,怎么可能准许大伙如此跑题? 听了几句,就赶紧举着茶盏,笑呵呵地提议:“今日德馨奉命前往夏州宣读圣旨,虽然不是一探虎穴,却也要周旋于群狼之间。而以德馨的本事,想必也会如班定远(班超)和张博望(张骞)那样,扬威于域外。令那党项群丑,知道我大宋止戈罢战,并非畏惧其蛮恶。而是不忍让夏州无辜百姓,流血漂杵!” “那是自然,官家之所以委李兄右巡使之职,就是将夏州仍然视为大宋一隅!” “李兄高才,在汴梁就有小相如之名。此番去了夏州,定然能一展身手!”(注:相如,蔺相如,战国时著名谋士,使臣) “夏州百姓多为李贼蒙蔽,此番李巡使去了,定然能让百姓知道,官家……” …… 刹那间,附和声宛若夏日蝉噪。除了杨旭和韩青两个,其他在场官员,全都对李昇此番出使的结果充满了幻想。 的确,夏州李氏赢得了先前的战争。但是,毕竟夏州最后还是向大宋称了臣。而朝廷特地给李昇加上了右巡使的头衔,让他以此身份出使夏州,明摆着,就是将夏州视为大宋的一部分! “李师兄的父亲,与家父有旧。所以家父特地找机会,派我带兵护送他到边界。然后留在青岗峡这边等着他,直到他平安归来!”趁着众人都自我陶醉的机会,杨旭端着酒盏,低声向韩青解释。不经意间,嗓音里却带上了几分愤懑。 作为将门子弟,虽然曾经因为反对和谈受到了朝廷的惩处,他至今却仍然固执认为,武将在战场上失去的脸面,不可能靠谋臣用舌头舔回来。 所以,家族为他争取来的,护送使者的差事,在别人眼里是白赚功劳。在杨旭自己心中,却是如假包换的耻辱。仿佛自己就是议和的主谋,今后要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李师兄肯定会平安归来,党项李家没多少积蓄,打完了上一仗,家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肯定会消停一段时间!”假装没听出来杨旭的愤懑,韩青举杯跟他碰了砰,笑着说道。 身体虽然是个宋人,内心深处,他却没觉得大宋跟自己有啥关系。 站在二十一世纪回头看,此刻大宋输也好,党项赢也罢,几百年后,两国都一道会被蒙古人连根拔起。 后世研究大宋,好歹还能找到一些建筑和书画。而党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念头及此,韩青的心脏就忽然又疼了起来。刹那间,如同当胸挨了一记刀刺。 “你折腾我也没用啊,我是从历史书中看到的,又不是穿越去做了贾似道?!更何况,世间哪有不灭的王朝?除非我有本事,劝说皇帝杀光全天下姓秦的和姓贾的。否则,几百年之后,我和你都成了古人……,”韩青相信是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个死不瞑目的鬼魂又在捣乱,强忍疼痛,在肚子里抗议。 杨旭见他忽然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询问,“怎么,心疾又犯了?要不要紧,赶紧坐下,我帮你按压穴位。该死,早知道你病得这么重,我就该带着银针。” “没事,不妨事!”韩青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有情况,强笑着摆手,“已经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听曲子,看跳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接下来登场的,该是那位青莲大家了吧!” “早着呢,虽然说是白藕,紫菱,并蒂双莲四美争芳。事实上,前两位,名头跟双莲终究有些差距。如今白藕,红莲已经登场,紫菱肯定要往后拖一拖,至于青莲,恐怕得留在最后!”杨旭快速朝牡丹池那边扫了一眼,然后笑着摇头。 随即,有人压低了声音补充,“另外,刚才有人赏了红莲一锭马蹄金,此刻青莲如果出场,看客们难免会将她得到的赏钱跟红莲相比较。” 轻轻撇了下嘴,他继续补充,“而天下哪有那么多豪客?即便你我,第一次看到某个歌姬,也不会如此糟蹋钱。” “说你自己,别扯我!”韩青在前主人的记忆中,能找到不少青楼听曲的场景,从找不到一处挥金如土的画面,当即,摇着头低声捍卫“自己的”名誉。 杨旭也不跟他争论,自顾继续说道:“而隔壁那位,既然对红莲如此痴迷,肯定也不会给青莲同样的打赏,惹美人吃醋!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牡丹池中,云板轻敲,琵琶声忽然变成了特色浓郁的胡乐。有一队少女,缓缓登场。却是学了天竺那边的装束,裸臂,赤足,身体大部分,也只着了一层薄纱。 比起先前的破阵舞,这队少女,肯定更吸引看客的眼球。特别对于一些初识滋味的少年男子来说,简直是在心头点了一把野火。 然而,比起破阵舞,这队歌舞在格调上,却差了老大一截。因此,赢得的喝彩声虽然响亮,赢得的打赏声却非常寥寥。更没有任何一份赏金,高于百文。 “真不爽利,放在我们那玩某音,主播穿得越少,打赏才越多!”韩青是个大俗人,先前喝的又是容易上头的黄酒,不甚习惯。因此,打着几分熏然之意,在肚子里悄悄嘀咕。 如果早知道会穿越的话,他肯定会将后世那些大型节目的舞台设计,编导手法,灯光布置,学一个遍,刻在脑子里。 如此,今后即便不做巡检了,随便开个场子,也不会输给莲花班。 就像那宁毅,宁缺,武安国等穿越界前辈,哪个不是脑子里带着一部大百科,文武双全,外带导演系无师自通? 同样是穿越,怎么轮到韩某人,偏偏就没做好任何准备? …… 只可惜,穿越这种事情,是单向的,并且没有第二次。 他自己在二十一世纪那边的身体,估计早已被火化成灰。名下的房子,车子,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好!” “理应如此!“ “我等职责在身,无法陪同李巡使一道探虎穴!好在还有一支秃笔,可以拿来以壮李巡使行色!” …… 四下里,忽然又响起了涌潮般的回应声。瞬间打断了韩青心中的乡愁。 扭头看去,却发现众人捧着酒盏或者茶盏,摇头晃脑开始填词。而一队莺莺燕燕,正捧着笔墨纸张鱼贯而入,准备给贵客们红袖添香。 “紫菱大家听闻此处才子云集,主动请求入内为各位献上一曲。在下不敢擅作主张,特地来询问余长史,可否给紫菱大家一个机会?”牡丹阁掌柜甚会做生意,跟在少女们身后走了进来,向余姓幕僚躬身施礼。 “嗯——”余姓一边沉吟,一边将目光转向吕行延,随即,又快速转向李昇。看到后二人都轻轻点头,才笑着回应,“当然可以。东翁和几位贵客,正要作词为李巡使壮行。如果紫菱大家能当场弹唱,不失为一件雅事!” 掌柜的闻听,立刻千恩万谢地去了。在场众人,作词的兴趣也瞬间高涨。一些原本让幕僚偷偷提前做了准备的,也不敢立刻就把“大作”拿出来“抛砖引玉”,而是抬起笔,装作沉思的模样,反复推敲。 “那紫菱大家也算得上兰心蕙质!”杨旭已经决定子承父业,走武将道路,因此不认为作词有自己什么事,以旁观者角度,笑着撇嘴,“知道今晚未必有人给自己出一锭马蹄金,又不愿青红双莲比下去太多。所以才打着慕雅之名,前来骗取我等添词。等会儿只要一首能达到中上水准,比起那马蹄金,也不算输了。若是能有一首广为传唱,马蹄金立刻黯然失色。” “这样也好,难道我等还跟隔壁比赛砸金子不成?”同样觉得填词不关自己什么事情,韩青笑着在旁边摇头。 刚才看到大伙开始索要纸笔,他心中其实就已经雪亮。 这群同僚耐着清廉之名,不敢跟人比赛砸马蹄金捧歌姬,却又不愿被隔壁那个公子哥落了面子,才另辟蹊径,拿诗词来装十三。 而那紫菱大家的打算,与众人其实不谋而合,甚至极有可能出自吕行俨麾下某位幕僚的暗示。 如此,紫菱大家不会输给她的同行,在场众官员也赢回了面子,既两全其美,又各得所需! 何物能与金银相比,唯诗词也! 这就是大宋的好处了。 据说著名词人柳永柳三变每到一地,青楼女子争相宴请。管吃管住,还自荐枕席。 虽然那柳永虽然长得又老又丑,却只需要留下一首词,就可以抵上所有嫖资。甚至,还另有赚头! 就是不知道,今晚在座诸位同僚,有没有谁,水平能抵得过人家柳三变的一根脚指! “民女许紫菱,见过吕,拜见诸位官爷!”正怀古品今之际,耳畔已经响起了一个黄莺出谷般的女声。不似二十一世纪会所美女那般嗲糯,却别有一番滋味,勾人魂魄。 第10章 美人如歌 “嗯?”作为曾经的欢场浪子,韩青一听这声音,就来了精神。像久旱逢甘霖的麦子般迅速抬头。 只见一紫衣女子,正朝着吕行俨敛衽施礼。 身材不高,却也不能算矮。 不瘦,也算不得胖。 下巴不算太尖,也不算太圆。 皮肤干净且白皙,长发宛若流瀑。 因为角度问题,韩青只能看到女子的半边脸庞。然而,那干净的面孔,凸凹有致的身材和妩媚温柔的动作,却让他呼吸瞬间为之一滞。 “哗啦!”有杯子落地声及时的响起,让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神瞬间恢复了明。 扭头看去,却是同僚周主簿,失手打碎了酒杯,正窘得面红耳赤。 “先前喝酒喝得有些急,手抖,手抖!”主簿周崇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美色面前失去了定力?一边手忙脚乱地掸去洒在身上的残酒,一边连声解释。 “周主簿这几天太累了!” “是啊,定安虽然是弹丸之地,却也俗事甚多。最近夏粮即将入库,周主簿每天从早忙到晚,太累了!” “安定虽小,县中事务也甚为繁杂,马上又临近麦收……” 县令张威和其他几位同僚,也非常体贴地替周主簿打起了圆场。 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就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之后失态,对大伙的言行视而不见。只管继续给场内另外一侧的宾客行过了礼。待四下行礼已毕,才重新转过头,袅袅婷婷地走到了周主簿面前,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干净酒盏,亲手给对方斟了一盏酒,感谢他连日来为民操劳。 如此一来,在场倒是有好几个人,恨不得刚才失手打翻了酒盏的是自己了。 韩青上辈子虽然见识广博,却也在心中暗自佩服,那紫菱大家非但长得好看,驾驭场面的手段也足够了得。哪怕放在后世,也是顶级场子的领班级别,寻常人很难一亲芳泽。 “这周主簿,倒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正感慨间,耳畔却又传来了好兄弟杨旭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假掩饰的羡慕,“若不是他及时打翻了手中酒盏,今晚失态的说不定就是老子。可叹老子在汴梁风月场中混出来的道行,被紫菱大家敛衽一拜,就差点儿防。等会若是青莲大家出来,还不知……” “你什么时候有过道行?嗤!”韩青抬起头,冲着杨旭大翻白眼。 记忆里,杨旭的确带着身体的前主人偷偷去过好几处汴梁城内的风月场所,但二人都距离混出道行这个小目标来,差着十万八千里远。 “至少比你强一些吧!”杨旭却是不服,撇着嘴继续说道。 话音落下,却忽然意识到韩青刚才在美女面前的定力,明显高于自己。皱了皱眉,低声补充,“你以前见过比这还妩媚的女人?怎么刚才你似乎一点儿都没动心?莫非你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真的万事皆空?你们老韩家这支,可就你一个独苗,你若是遁入了空门……” 这倒有点儿像退役战友之间的调侃了,刹那间,就让韩青心里涌起了几分熟悉感。连带着,令他跟杨旭之间的关系,也又密切了几分。 “没有万事皆空,只是最近有点儿累,所以没感觉了!”故意换成了后世的口吻,韩青笑着回答,期待对方能听懂自己话语里的梗。 然而,杨旭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轮,然后不屑的摇头,“假正经!你不会是想做那些道学先生吧,你我在太学之时,可是最瞧不起那类人。满嘴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扒灰的扒灰,玩兔子的玩兔子,臭不可闻” 韩青没接他的话,只管端着酒盏做品尝状。那杨旭却不肯放过他,又向前凑了凑,低声道:“我看这紫菱大家虽然眉眼生得妩媚,却是颇有些驾驭场面的手段。你反正身边也没个女人,不如赎了她做妾。保管里里外外,都帮你打点的井井有条。”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个有钱给人赎身的么?总不能写信去汴梁找家里头要!”没想到好朋友还有给人做媒的癖好,韩青翻了翻眼皮,低声反问。 “我替你出好了!”杨旭将手一摆,大包大揽,“如果你想,我立刻托人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 “她可是莲花班四大台柱之一。名气和身价,即便比不上那红莲大家,却也不会差得太多。你确信你真出得起她的赎身之资?若是仗着身份强逼,可就连隔壁那个败家子都不如了!”韩青笑了笑,继续摇头。 “我……”杨旭家资身甚丰,却也没丰厚到,不经过长辈准许,就能调动数十锭马蹄金的地步。顿时,被问得气结。 韩青终于落得了个耳根清净,扭过头,自管去欣赏牡丹池中正在表演的歌舞。然而,还没等他欣赏明白,底下正在跳的是什么,杨旭却已经“满血”恢复,笑着用手捅了他一下,低声说道:“直接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肯定不行。那老鸨,肯定是将她们四个都当做摇钱树。但是,如果你能先俘获了美人芳心,让紫菱非你不嫁,想必那老鸨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凭什么?我看,还是你自己去的好,不要拉上我!”韩青撇了撇嘴,将对方的心思直接挑破。 “我是说正经的。我肯定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婆娘,跟我一样是将门之后,表面看上去文文静静,真的发起火来,敢拔剑跟我对刺。我若是把紫菱娶回家,恐怕只有两个后果,要么给她收尸,要么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杨旭立刻耷拉下头来,大倒苦水。 对此,韩青生不起半点同情。 按照他上辈子的生活理念,一个人如果选择独身,无论男女,自然有资格随便玩耍。可是,如果成了亲,就得尊重婚姻关系和另外一方,不能再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而据他这辈子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杨旭的夫人,乃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后。非但无论家世,长相,学问,性格,都是一等一,为人也极为仗义。并且还跟他们两个从小就相识,算是二人的大姐。 以杨旭那点本事,取了潘家大姐,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被管得严一些也是应该。想要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乱竖,才是贪心不足!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至今未娶,提前纳个妾,不算出格。将来即便再取了正妻,也不好再赶她出门。”丝毫没感觉到韩青心里正在幸灾乐祸之意,杨旭继续设身处地地,替好朋友谋划。 看韩青似乎不为所动,想了想,他又继续苦口婆心地补充,“你别撇嘴,如果现在不纳,将来肯定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并且你长得比我英俊,又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做词就像默写诗经一样轻松。今晚紫菱想要不输于红莲,就必须求到一首好词。李师兄的本领不在此道上,而在场众人,未必有你的本事!” “你说什么?我,作词?”韩青听得脑袋发懵,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 这不是网络小说里,最常见的桥段么? 主角随便背诵一首词出来,就惊艳四座,然后名震朝野。 没想到,如此好事,竟然也能落在自己头上! 只可惜,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虽然自己也算是半个麦霸。各种古风歌,都唱得滚瓜烂熟。 却偏偏在当兵的时候,就将背诵过的古词,大多数都还给了语文老师。 眼下能记得起来的词,恐怕只有两首。一首是《沁园春-雪》,另外一首则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前者如果照搬过来,恐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而后者,非但跟眼前场景格格不入。里边透出来的苍凉和练达,恐怕也不可能出自一个年轻人之笔。默写出来,说自己不是抄的,肯定没人相信。 至于拿二十一世纪强行堆砌出来,意思都驴唇不对马嘴的古风口水歌,用来冒充宋词,不是硬拿狗屎去冒充黄金么? 但凡脑子没进水的,恐怕都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当然是你,舍你其谁?”杨旭却不知道眼前的朋友,早已换成了西贝货,兀自按照原来的印象,低声撺掇,“你即便今晚才思不够便捷,把以前的旧作拿一手出来,也足够应景了。我保证,在场不会有任何人,写得比你好。即便有,一群老头子,论相貌皮囊,哪个又能比你生得好看!” 这倒是一句实话。宋代人平均寿命短,普遍生得老相。而韩青灵魂上虽然三十五六,身体却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再加上自幼衣食无缺,营养均衡,又勤于练武,所以,坐在一众地方官吏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除了杨旭,在相貌上还能跟他比一比之外,在场其他人肯定涂脂抹粉都赶不上。 包括那位李师兄,虽然满腹经纶,才名远播,相貌却只能算一般,并且从头到脚带着一股暮气,远不如他这样英姿勃发! 只可惜,任杨旭把嘴巴说干,韩青也坚决不点头。实在被逼得狠的,干脆用手将胸口一捂,又做发病状。 这下,杨旭算彻底拿他没了辙。只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摇头。恨他不懂得把握机会,平白辜负一肚子才华。 正纠缠不清之际,邻座已经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下这里有了,先抛砖引玉!” 二人回头看去,却是转运司的司仓刘永年,笑着从歌姬手里接过了毛笔,俯身于案,一挥而就。 “我就说,不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在座皆有七步之才,我那点本事,怎么能拿出来献丑!”韩青不想继续被杨旭纠缠,站起身,捧着酒盏凑上前去拜读佳作。 杨旭无奈,也只好跟了过去,带着几分怀疑,低声品读。 却是一首《蝶恋花》。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风吹孤帆行渐远,敢问恨水何时了。 提笔欲书无所语。 关山万里几处堪回首。 他日重逢莫相问。 征鸿掠影西秦道。 韩青虽然将身体前主人的学问,忘了七七八八。但身体原主人的口味,却还在。 稍作品尝,便判断出此词的水准,着实不敢恭维。然而,耐着同僚的面子,却依旧硬着头皮夸赞了几句,以免让人觉得自己太不合群。 “久闻刘司仓有急才,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奴家先拿去唱了,羡慕死红莲那妮子!”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只管笑吟吟地将写满了字的纸捧了起来,低声许诺。 在场众人轰然叫好,其中有几个,隐隐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很显然,有了刘司仓跑出的砖头,大伙接下来无论写得再烂,都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韩青看得心中大乐,捧着酒盏,一边观赏牡丹池中的表演,一边静待紫菱大家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也就等了七八分钟模样,牡丹池中的表演,就宣告结束。紧跟着,全场就充满了淙淙的琵琶声。 一队身穿轻纱的少女,鱼贯而入,轻舒广袖。 紧跟着,一个清脆中略带忧伤的女声,伴着琵琶,传入了所有人人的耳鼓。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词还是原来的词,从任何角度,都不能算是佳作。 只是从紫菱大家口中唱出,却平添了无数味道。让听众根本没心思去品味词的好坏,只觉得有一个红颜知己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含泪相送,欲语还休。 “如此歌喉,哪怕一个字没有,都能唱成天籁,无关词的好坏!”杨旭却是不服,站在韩青身后,小声嘟囔。 “若无如此歌喉,又如何跟那红莲相提并论?!”韩青对他的话,深表赞同,笑着轻轻抚掌。 再看其他同僚,一个个捧着酒盏,搜肠刮肚。只怪自己才思不够敏捷,或者刚才过于谨慎,才让姓刘了拔了头筹。 第11章 燕子还来寻旧垒 须臾,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四下里,叫好声宛若鼎沸。 伺候在楼梯口和各包厢门口的龟奴们,再度卖力地扯开嗓子,将贵客打赏给紫菱大家的缠头奋力喊出,唯恐有人听不见。 虽然全部赏钱加起来,也抵不上先前那锭马蹄金的十分之一。至少人气上,却也没让紫菱大家输给红莲大家太多。 那紫菱大家,做人功夫甚为了得。 先怀抱琵琶,朝各包厢放下频频行礼。紧跟着,又为主动为贵客们弹唱了一支最近流行的小令,以示答谢。 待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之后,才抱着琵琶,缓缓退场,绕路返回了韩青等人所在的华山雅居。 一众看客正听得高兴,哪里肯依?纷纷笑闹着抚掌顿足,要求紫菱再度返场。 牡丹阁的史掌柜见状,赶紧亲自走到牡丹池中,做着罗圈揖,向众位客人解释:紫菱大家先前那阙《蝶恋花》,乃是永兴军路转运司刘司仓,为送别友人当场所做,并非莲花班预先准备。所以,暂时不可再二。 当即,就有好事的人高声抗议,说自己也能填词,牡丹阁不能厚此薄彼。 史掌柜正愁气氛不够活跃,立刻满口子答应,如果对方也有好词,他会安排白藕大家一展歌喉。 随即,又趁机宣布,今晚如果其他才子有雅兴,也可以现场填词。主题和词牌皆不拘,紫菱和白藕两位大家,会从中挑选有眼缘的佳作,当众配曲弹唱。 这下,现场的气氛可就开了锅。 许多读过几天书的客人,都立刻招呼伙计和龟奴们速速取来纸笔,自己也要即兴作词。 而那史掌柜,却又怕这些人喧宾夺主,暗地里,悄悄叮嘱麾下的龟奴和伙计们,无论哪位客人写出何等好词来,都要暂时排在后面。今晚白藕和紫菱两位大家的所有时间,都先紧着华山雅居的官爷们安排。 事实上,又哪用得着他如此煞费苦心? 定安县昔日在大唐,虽然曾经是腹心繁华之地,此刻在大宋,却是如假包换的边陲。 全县人口加起来,都不到十万,一时间,又能找到多少个擅长填词的才子? 甭看眼下大伙叫嚷得起劲,真的提起笔来,还有胆子和本事把一整阙词填完的,恐怕十不存一。 并且这十分之一的人,也不太可能写出什么上乘的佳作。 道理很简单,读书令人心活。虽然世人常笑话不通人情世故者为书呆子,但是,真正的才子,有几个会不通人情世故? 先前听到转运司司仓这个官称,心思通透者,就早已明白了,今晚牡丹阁来了一群当官的家伙! 有谁会闲得没事情干了,非得跟一群将来有可能阻挡自己上进之路的官员们抢风头? 而寻常连功名都考不上的读书人,临阵磨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吕判官、张县令和刘司仓这等已经在科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英才”? 更何况,吕、张、刘等辈,身边还有幕僚代为推敲润色,甚至提前就为他们准备好了“答卷”。 如此一来,今晚牡丹阁后半段助兴节目,就几乎成了几个官员展示才华的专场了。大伙你一首,我一阙,端的是才思宛若泉涌。 白藕和紫菱两位歌姬,来者不拒,将大伙填好的词,轮番登台弹唱。中间即便偶尔有其他节目穿插,也无法让填词者的兴致降低分毫。 韩青自己虽然不懂得作词,却知道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因此,刚刚开始时候,心中还带着几分尊敬,洗耳恭听。 只可惜,接连听了五六阙,竟然没一阙,超过刘司仓那阙《蝶恋花》水准。甚至比他记忆里的那些二十一世纪古风口水歌,也没见得高明多少。 这令他,顿时觉得好生地困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番穿越,来到的不是华夏历史上那个北宋! 然而,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想那北宋和南宋加起来三百余年里,世人填的词,恐怕数以十万计。而真正流传到后世,并且被寻常人熟悉的,总计不过百十首而已。 历史的巨浪无情,经历近千年反复淘选,留下肯定是真金。 当年那些狗屁不通的,即便靠着各种手段博得一时之名,转眼间也就不再有人记得了,更没任何机会赢得千古传唱! “佳俊,佳俊,赶快帮忙看看我这一首。不求惊艳四座,只是不要让人挑出太多毛病来丢丑就行!”杨旭生来喜欢凑热闹,忽然托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走到韩青面前,连声央求。 “你早就投笔从戎了,这会儿还跟着瞎掺和什么?”韩青根本不懂如何填词,当然不会胡乱给他修改。更不希望,好朋友去抢了本应属于李师兄的风头,平白得罪人。因此,果断将纸张往旁边推,“并且在座诸君,哪个读的书又不比你多?” “那可未必,所谓各花入各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不定,那白藕大家,今晚就看我写的这首,格外对心思呢?”杨旭却不肯低调做人,眯缝着一双醉眼,连连摇头,“到时候,我找个机会,悄悄把她带回河北安置。反正河北距离汴梁相隔千里……” “你刚才不是说,对紫菱一见倾心么?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受不了对方胡言乱语,韩青皱着眉头提醒。 “什么叫见异思迁啊,我这是不忍冷落佳人!”杨旭显然已经喝过了量,大着舌头高声解释。“红莲有人砸马蹄金,青莲今晚要最后压轴。紫菱刚才有刘司仓他们作词捧场,若是没有一首像样的词给白藕大家,岂不是……” 韩青闻听,愈发不肯陪着他胡闹。而那杨旭,却吃定了他,非要好朋友先替自己润色了再说。 兄弟俩正僵持不下之际,正对着牡丹池一侧窗外,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啪,哗啦啦……” 紧跟着,一声怒叱透窗而入:“兀那史老儿,休得欺人太甚!你倒是说说,我家公子今晚填的词,比起前面那些,有哪里差了?为何那边写的,一首接一首唱起来没完没了,我家公子所作,却被你硬生生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李管家宽恕则个,宽恕则个。”包厢的墙壁全是木头打造,隔音效果极差。两家包厢距离又非常近,史掌柜的声音,也快速传了过来,透着许多无奈和惶恐,“是手下人有眼无珠,识不得李郎君的传世之作。小老儿这就把红莲叫来,让她进包厢内,亲自为李郎君弹唱!” “哪个要你请红莲来私下献唱了。我家公子的词,难道见不得人不成?!”那管家却狗仗人势,继续扯着公鸭嗓子,不依不饶,“告诉你,我家公子先前没有张扬,是体贴别人,不愿意把他们写的那些东西,都比了下去。如今,你既然狗眼看人低,我家公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到底什么样的词,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什么样的词,只能算是街头俚唱!” 这,明摆着是要跟华山雅居的官员们争风头了。身为平头百姓的史掌柜,哪里敢应承? 陪着笑脸,弓着身体,苦苦哀求。只盼那李公子能站出来说出话,别让自己和自己的牡丹阁,卷进一场无妄之灾。 那隔壁的李姓西班小使臣,显然是霸道惯了。竟然由着自己的管家撒泼,从始至终,都不肯吐一个字。 结果,倒是韩青这边的李昇李师兄,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压怒气,吩咐吕行延的幕僚余长史,去给史掌柜传话,将隔壁客人的绝世好词,着人配了曲子,弹唱共赏。 “这……”余长史听得好生犹豫,抬头向转运判官吕行延请示。 “去吧,人家既然要登门献宝,咱们好歹听听他的大作,然后再替他父亲指点一二!”吕行延心中也早就憋足了火气,冷着脸,轻轻挥手。 在他想来,一个二世祖,即便身边幕僚再有才华,写词的本事,也未必高过自己这边的科场出身。否则,那幕僚自己早就考进士了,何必寄人篱下,整日伺候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公子哥?! 先前念在彼此都是官身,他没计较对方乱砸金子出风头。已经是大度。 如今,既然对方拿着词作班门弄斧,自己刚好狠狠给此人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大出吕行延所料。 尽管紫菱大家,借口疲惫,没有亲自登场弹唱,而是换成了弹唱水平逊了她三分的白藕。 尽管白藕大家仓促上阵,没多少时间熟悉那公子哥或者是帮他捉刀的那位幕僚的词风。 当歌声伴着琵琶声响起,依旧瞬间让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秦楼东风里。 燕子还来寻旧垒。 馀寒微透,红日薄侵罗绮。 嫩笋才抽碧玉簪,细柳轻窣黄金蕊。 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屈曲阑干遍倚。 又是一番新桃李。 佳人应念归期,梅妆淡洗。 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好词!”才听到了“燕子归来寻旧垒”,韩青就忍不住悄悄在桌案下抚掌,同时,知道自己这边的同僚们,今晚已经输得毫无悬念。 待听到“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屈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更是心服口服。若不是耐着大伙的脸面,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声跟着吟唱。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这首词,乃是宋代无名氏所做。韵律跟东风破很像。配上东风破的曲子,应该能唱得通。 第12章 前世之仇 “好词!” “写的好!” “写的好,唱得也好,绝妙好词!” …… 没等琵琶声停歇,四下里,喝彩声已经宛若雷动。 今晚牡丹阁的众酒客当中,可不止韩青一个人识货。 大宋从官方到民间,都追捧好词,就像后世追捧流行歌曲。 而宋词对应的词牌,大多数原本就有定谱。只要照样规矩填好,就能直接清唱。 所以,很多酒客的情况,都跟眼下的韩青非常类似,自己没有动笔填词的本事,鉴赏力却早就被社会大环境给熏陶了出来。 还有一些客人,先前搜肠刮肚琢磨了一晚上,都没填出半阙词来。情绪、兴致和口味,却全都被调动到了临界点上。 此刻乍闻“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之语,眼前顿时一片大亮,五腑六脏紧跟着也一片通透。 只觉得,这几句,正是自己苦苦酝酿一整晚都没酝酿出来,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 几乎每一个字,都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故意的,故意的,我敢保证,隔壁那厮,是在故意跟咱们这边较劲!”同样的好词,落在韩青的好兄弟杨旭耳朵里,感觉却跟其他客人完全不同。“刚才那锭马蹄金是,现在这阙词也是!” “不要急。他身边已经有了红莲,词也得再好,也不会跟你争白藕!你只需要多花些心思,先过了世伯那关。否则,小心他拿军法治你。”韩青不愿意多事,端起一杯酒,故意将话题往别处岔。 在他看来,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之间有过节也好,有交情也罢,都是另外一个韩青的事情,跟自己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而今晚一道吃酒赏花的同僚,除了直肠子杨旭之外,也跟自己没任何交情。 所以,隔壁那位是故意争锋,还是无心打脸,都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只管端着茶水,继续看戏就行了,没必要跟着瞎掺和。 更何况,眼下以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即便掺和进去,也掺和不出什么结果来。 隔壁那位,随便就能丢一锭马蹄金砸人。自己如果光拿从九品的俸禄,不贪污受贿,得存上小两年时间,才能凑出这个数。 隔壁那位,今晚所丢出来的诗词,无论是其亲手所填也好,幕僚代笔也罢,论品质,都足以纳入《宋词三百首》之列。而自己,哪怕继承了身体前主人的全部学识,这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同等水平的作品出来。 隔壁那位,官拜西头供奉官,最低正八品起步。自己眼下只是从九品巡检,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想要升到正八,至少得熬满六年,还得看上司肯不肯提携。 …… 不争,争也争不过,只要砖头没落在自己头上,就姑且安心看戏。 这一刻,中年人的躺平心态,在韩青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暴露无遗。 然而,杨旭才二十岁出头,正气血方刚,性子怎么可能像他一样躺平?听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自己的茬,直气得抬手拍案,“韩小二,这可不像原来的你!莫非你大病一场,连骨头都病得软了?” 自打穿越以来,韩青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像”,顿时心里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哆嗦。 然而,他却依旧不愿意掺和别人的事情,也不愿意让杨旭乱趟别人的浑水。 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之后,再度苦着脸摇头,“什么叫不像原来的我?我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当年同窗们夸我,是给我面子。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你如果不擅长此道,太学之中,就找不到第二个擅长此道的了!”那杨旭大急,一连串实话脱口而出,“在汴梁之时,大伙去樊楼喝酒,为啥谁都愿意叫上你?还不是因为你词填的好,每次都替大伙捉刀,让大伙赢得姐儿的青睐?!今晚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却忽然说自己不擅长此道!知道的,是你自谦。不知道的,还以为……” “我真的不是自谦,我这不是大病初愈么?拳一日不练手生,填词也是一样。好几个月不动笔,自然反应迟钝。”没想到身体前主人,还曾经是个风流才子,韩青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仍旧努力给自己找理由。 “佳俊,今晚如果你有才思,千万不要藏拙!”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师兄也捧着酒杯走了过来,满脸郑重地叮嘱,“我和季明,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在座诸君,刚才大多数已经填过了词,比起隔壁那首,全都略逊一筹。虽然没必要争这口闲气,可今晚被人一再欺负上门,我等却无力反击,日后传扬出去,难免颜面无光。” 这不是今晚他第一次跟韩青说话,却是说得时间最长,语句最多的一次。 刹那间,让韩青的心脏处,就又开始闷得好生难受。 不知道身体原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有什么过节。也不认为,自己有为大伙争回风头的必要。韩青犹豫了一下,礼貌地拱手,“敢教师兄知道,师弟我真的不是藏拙。以前填词,都是事先花了时间和力气准备下的,所以勉强能上得了台面。今天来这里之前,我却毫无准备。而隔壁那位公子哥,恐怕却是和当年的我一样,早就写好了稿子,就待时机一到便拿出来……”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忽然一亮,后半句,本能地咽回了肚子里。 是了,隔壁那位公子哥,事先早有准备。甚至包括此人先前砸马蹄金之举,也不是随意而为! 此人从长安追到定安县,恐怕并不是为了红颜! 此人今晚跟大伙在牡丹阁碰上,更不是偶遇! “佳俊是说,此人专门冲着愚兄而来!”那李师兄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大宋皇帝的慧眼,怎么会是个庸才?瞬间,就明白了韩青为何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双目之中,寒光闪烁。 如果韩青所推测没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大宋前往西夏宣旨的使臣,虽然行踪不需要保密,可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里,却绝非小事! 而隔壁那位,明知道他李昇担负着向夏州李继迁宣读圣旨,弘扬“天威”的使命。还专门堵着他,落他的颜面,安得又是什么居心? “师弟我只是随口一说,也许他就是个浪荡公子哥,不知道轻重。”关键时刻,韩青中年人心态,再度发挥了作用。一边讪笑,一边摆手,“师兄千万别被我误导。况且填词之事,原本也是文字游戏。既不能治国安邦,也不能替官家教化万民。这种一时意气,没必要较真!” 无论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关系如何,这些话,都算是韩青的肺腑之言。 作为一名经历过坎坷的中年人,他实在看不出来,身为大宋朝廷的使臣,李师兄有跟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头的必要。 写词这事情,好坏都无关前程,更无关国运。 苏轼乃是一代词宗,照样被贬到岭南去吃荔枝,还差点儿把命丢在那边。 柳永与苏轼双星争辉,一辈子都没当过官,死得时候,棺材都是青楼歌姬们捐资众筹的。 而蔡京,高俅,章淳,吕惠卿,哪个写出来的词,能赶得上苏轼一根脚指头。却没耽误这几个人出将入相,子孙世代享福。 那李师兄乃是天生的做官料子,如何分不清楚孰轻孰重?听了韩青的话,脸色变得愈发谨慎,眼神也变得愈发凌厉。 本打算,今晚先揣着明白装糊涂,退避三舍。待将来弄清楚隔壁那位公子哥的身份,再秋后算账。谁料,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就在他冲着韩青连连点头,准备顺坡下驴的当口,华山雅居的包厢门忽然被人推开。牡丹阁史掌柜,满脸惶恐地走了进来,冲着吕行延和余长史二人,连连躬身谢罪。 隔的距离稍远,外边的喝彩声又是此起彼伏。李师兄和韩青、杨旭三人,根本听不清史掌柜在说什么,却从对方的表情和动作上,感觉到事情好像又出了岔子,顿时齐齐皱起了眉头。 没等他们出言询问,甚至没等吕行延和余长史两个,做出确切回应。包厢门口,已经又涌进来了几个陌生面孔。 当前一个,身穿淡蓝色锦袍,头戴雕冠,手拿摺扇,一幅贵公子打扮。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长得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但眉宇之间,桀骜之色毕现。 紧跟在其身后的,则是四名中年男子,皆穿着青色锦缎常服,看样子也是有官职在身。 其中两个,胸前肌肉鼓鼓胀胀,几乎要冲破衣服。另外两个,则八字眉,山羊胡,满脸阴毒。 不待这些人自报身份,韩青的心脏,已经像失了火般跳了起来。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成了拳头,脊背和大腿处的肌肉,也瞬间绷了个紧紧。 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许多画面,也如走马灯般闪过。其中最为清晰的,则是其中两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汴梁城内横冲直撞情景。 在画面角落,还有几个负责迎接客人的大宋官员,满脸羞恼,却敢怒不敢言。 而马背上的那两位中年男子,分明能控制得住坐骑,却故意叫喊说战马受惊,要求百姓自己躲避,否则生死皆不能怪到自己头上。 眼前的画面,忽然开始变红。 红色的世界里,几个熟悉的身影冲了上去,舍命拦住了惊马,将两名中年人拉下坐骑,按在地上痛打。 其中一个,乃是杨旭。 另外一个,就是身体的前主人! 大宋热血少年韩青! …… 可以说,身体前主人之所以从前程无量的太学上舍生,变成了一个从九品边塞巡检,全是拜那两位中年人所赐。 甚至连身体前主人之死,也与当初那场汴梁城内那场冲突,脱不开关系。 “西头供奉官,六宅使,末学后晋李德昭,拜见诸位前辈同僚!”没等韩青眼前的画面恢复正常,带头闯入包厢的那位公子哥,已经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拱手。“在隔壁听到各位的佳作,一时心痒,所以斗胆班门弄斧。鲁莽之处,还望各位前辈,见谅则个!” 第13章 因果 话,说的礼数十足。然而,此人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飘在天上。仿佛多看大伙一眼,都会让他丢脸一般。 “贼子欺人太甚!”身为汴梁城内鼎鼎大名的公子哥,杨旭如何能忍得下这种气?嘴里发出一声怒喝,纵身挥拳,便往前冲。 那李德昭既然敢登门挑衅,就早就做足了准备。毫不犹豫地抽身后撤,动作飘忽,宛若鬼魅。 与其一道入内的那两个胸肌鼓胀,明显练过武的中年人,则齐齐迎上。宛若两扇门板一般,将杨旭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季明小心!”事发突然,韩青根本来不及再做任何思考。完全凭借本能扯住杨旭的左侧手臂。同时,脚步踉跄,将一张矮几碰翻,令果盘,茶壶,杯子滚得满地狼藉。 “季明,咱们现在跟他算是同僚,打起来有损朝廷颜面!”李师兄反应也不慢,快速追过来,拉住了杨旭的右侧胳膊,同时,点明双方现在的身份。 “别拉我,松手!他都欺负上头上来了,还不准我给他个教训?这官司,哪怕打到官家面前,咱们都占理!”杨旭的胸膛里,新仇旧恨交织,根本听不进人劝,挣扎着继续前扑。 然而,他一个人的力气,终究抵不过韩青和李昇两个。无论如何用力挣扎,都不可能再继续前进半步。 而那李德昭手下的两名练过武的伴当,地位毕竟照着杨旭差着一大截。为了保护自家主人而还手,没有任何问题。主动扑过来与杨旭厮打,却是以下犯上。没奈何,只好借着脚步被茶壶、果盘等杂物阻挡的由头,缓缓后退。 “杨翊麾,没必要生气。李供奉乃是党项人,不识中原礼数,先前未必是存心冒犯。” “杨翊麾,大伙乃是同僚,打起来,徒惹外人笑话!” “夏州终究重新回到了大宋治下,李供奉也做了我等的同僚。以前的恩怨,理当一笔勾销!” “夏州刚归,杨翊麾,你若是打了夏国公之子,肯定会落一身麻烦!” “杨…” 转运判官吕行延,县令张威、转运司司仓刘永年,主簿周崇等官员,也纷纷围拢过来,一边劝说杨旭不要动武,一边用身体将双方隔开。 而那歌姬紫菱,一众陪酒的少女,以及牡丹阁史掌柜,早就吓得傻了。一个个惨白着脸躲在矮几后,噤若寒蝉。 “师弟听我一句话,佳俊先前说得对,此人乃是有备而来。你跟他厮打,恐怕正中他的圈套!”借着吕行延等人争取到的时间,今晚宴会的主宾,右巡使李昇迅速理清了思路,压低声音继续劝告。 “姓李的,我知道你在存心找事。有种别玩这些下三滥的阴招,咱们俩到外边,真刀真枪面对面了结恩怨!”杨旭虽然是个直心肠,却不是个莽汉。听了李昇的话,迅速停止了挣扎,同时瞪圆了眼睛,向躲在两名武伴当身后的李德昭发出“邀请”。 “杨翊麾,这么说可就错了!”李德昭笑着推开两名练过武的伴当,折扇轻摇。语言和身体的动作,带着如假包换的轻松,“李某跟你素不相识,“恩怨”二字,又从何而来?至于今晚,李某乃是奉了圣旨,去汴梁面见官家,顺便进入太学读书。半路听有人填词,心痒难搔,就随手胡写了几句,又何至于,因此与你结怨?!” 不待杨旭回应,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昇,“对面可是李巡使?莫非大宋还有这规矩,当官的在某处酒楼填了词,别人就不准比他填的好?” 李昇猝不及防,被问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你,你,你放屁!没胆子就是没胆子,别信口雌黄!”杨旭也被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话来反驳。 “杨翊麾,算了,算了。大伙如今都是同僚,没必要太计较小节!”县令张威唯恐双方真的厮打起来,把自己卷进漩涡,苦口婆心地连声劝说。 扭过头,他又冲着李德昭轻轻拱手,“小老儿张威,乃是安定县令。事先不知六宅使驾临,才没有设宴相请,并非存心冷落,还请六宅使多多包涵!” “是啊,六宅使既然要去太学读书,便是杨翊麾的同窗。师兄弟之间,有啥过节不能揭开?” “六宅使既然是奉旨去拜见官家,何必在路上节外生枝。消息传出去,即便官家宽容,不予计较。令尊那边,也不好看!” ““令尊乃是夏州节度使,杨翊麾父亲,乃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你们两个,都是将门虎子,理应彼此亲近才对……” …… 其他官员们,也强忍怒气,继续为冲突双方劝架。仿佛先前李德昭反复挑衅,只是针对的杨旭一个人,与他们全都无关一般。 韩青听得心脏处又闷又痛,然而,头脑却渐渐恢复了清醒。 强行压制住揍那李德昭及其身边西夏随从一顿的冲动,他以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局外人的角度,追寻前因后果。没费多少时间和多大力气,就从众人的话语里,将那李德昭的身份,和今晚整件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此事,还得从他穿越之前说起。 数月之前,大宋捏着鼻子与夏州和谈,割让了数县土地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换取对方重新称臣。作为回报的一部分,李继迁也承诺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汴梁读书。 这个以读书名义,做人质的倒霉儿子,就是李德昭。 没等离开夏州,此人就被朝廷封为六宅使。位列干领俸禄不用干活的西头诸供奉之列。 此人来大宋,当然需要熟悉大宋的人带路。故而,数月前,曾经被杨旭和韩青的前世,在汴梁拉下马痛打的两个夏州使者,这次又与此人同行。 而再不被李德昭重视的儿子,也是夏国公之子。所以,除了两名熟悉大宋情况的使者之外,此人身边,还带上了数名侍卫,做武伴当打扮。 既然是去汴梁做人质,李德昭在路上走走停停,随便瞎逛几圈儿,只要去的不是战略要地,沿途也没有地方官员会太跟他较真儿。 而六宅使虽然只领俸禄不用干活,却是货真价实的从六品。所以,牡丹阁史掌柜,先前将李德昭认作大宋的正式官员,也不算眼拙。 至于李德昭什么时候盯上了李昇和杨旭,为何一路从长安城跟到了定安县,今晚还千方百计扫诸位官员的面子,其实也很简单。 大宋战场上没打赢,君臣们却在出使夏州的官员职位上玩起了花活,临时给李昇安排了右巡使的身份,本身就存了压夏国公李继迁一头的心思。 李德昭半路上听闻此事,当然不会忍气吞声。 没等使臣入境,先给使臣一个下马威,让其威严扫地,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今晚的举动,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盘内招和盘外招,在路上等着李昇! 想到这些,韩青就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不完全是受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而是自己的情绪很不爽! 他从没把自己当做过宋人。 他对大宋没任何归属感,跟忽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兄李昇,也没任何交情。 然而,杨旭却是他穿越以来,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三十六岁的人,不会冲动到,去为刚刚结识的朋友两肋插刀。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即将走上一条充满屈辱的道路,却无能为力,这滋味,也绝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打疫苗,胳膊不太舒服。这章短点儿。明天努力写多。 第14章 一曲 “麾下全是这种没骨头的废物,也难怪被我大夏打得割地求和!”将众位官员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李德昭于心中暗自冷笑。 正如韩青所推测,此人是从长安城一路跟随李昇和杨旭的脚步,来到的定安县。 此人今晚的所有举动,也全都是蓄意而为。 其目的就是,尽可能地羞辱李昇,让大宋君臣明白,他们战场上丢失的脸面,休想靠小聪明再找回去。 此外,李德昭所怀有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了解永兴军路各地大宋官员的喜好、性格和能力,为接下来夏州的进一步扩张做准备。 反正,只要大宋不想跟夏州开战,他无论在大宋境内怎么折腾,大宋各级官员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万一折腾出来的结果,让他的父亲李继迁满意,他还有可能早日被接回家,换他的兄长李德明去汴梁做人质。 而如果大宋与夏州之间的战火再起,哪怕他躲在汴梁太学里头,什么坏事都没干,面临的也是被斩首泄愤的下场。 赢了血赚,输了也不亏到哪去,如此便宜的事情,试问李德昭怎么可能不做? 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事态的发展变化,基本上都符合他最初的预期。 大宋永兴路的地方官员,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胆小,无能且无耻。明明是所有人一起被他打脸,却争先恐后想把自己摘出来,让右巡使李昇一个人承担屈辱。 大宋使者李昇,也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是个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在大宋境内,连这点突发情况都应对得手忙脚乱,等到了夏州,面对巨大的压力,此人恐怕更是要进退失据。 唯一出现的偏差,就是有人及时拉住了杨旭的手臂,避免了事态扩大。 按照李德昭的设想,以杨旭的二世祖脾气,受到羞辱,肯定不会选择唾面自干。 而只要双方动起了手,自己就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最好自己再被杨旭打上几拳,脸上带上明显的淤青,文章的抓手就更多。右巡使李昇,此番出使夏州的底气就更虚。 甚至他自己连汴梁都不用去,就能平安打道回府。 不过,古语有云,谋乎其上,取乎其中。这点小小的偏差,还在李德昭可以接受,并且可以修正的范围之内。 至于导致偏差出现的“罪魁祸首”,李德昭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在来“偶遇”李昇之前,他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将在安定县地界排得上号,并且今晚有可能出席酒宴的地方官员,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 名单里头,肯定没有刚才及时拉住了杨旭的这个年轻官员。 而从此人坐的位置来推测,其品级恐怕也是在场一众宾客里头最低的,甚至完全是个顺手拉来凑数的添头。 “在下倒是想跟杨翊麾亲近,但是无奈,杨翊麾对在下误会颇深,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背对着同行的两位文职,李德昭也没注意到二人发现韩青在场时的表情,只顾冷笑着跟吕行延、张威等官员撇清,“在下久慕大宋风雅,听闻这边包厢填词填得热闹,才特地前来向各位同僚讨教。又怎料到,好词没讨到一句,却差点儿讨到了一顿老拳!” “误会,刚才全是误会。杨翊麾离开汴梁之前,估计还没听闻你已经被朝廷授予了官职,并且即将到太学就读。”明知道李德昭在拿话挤兑大伙,今晚做东的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却仍旧试图“和稀泥”。 他久居官场,知道大宋无论如何,在最近两年之内,都不会主动跟夏州开战。所以,更清楚无论李德昭怎么折腾,朝廷轻易不会处置此人。顶多了申斥几句,或者降职罚俸。 而李德昭的前程原本就不在大宋,哪怕一路降到从九品,对其来说,都无关痛痒。倒是自己和今晚在座的官员们,会落下一个不会处事的恶评,多少年都难洗干净。 所以,对吕行延和在场大多数官员来说,息事宁人,其实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至于两次被故意抢了风头,甚至被李德昭当面冷嘲热讽,与个人前程比起来,都不算事儿。 更何况,大伙今晚奉承右巡使李昇,乃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轿子”被掀了,尴尬的也是李昇自己。大伙无论跟他本人,还是跟他父亲的交情,都没好到不惜任何代价,强行替他出头的份上。 “不打不相识,况且你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意气之争,意气之争,年青人在所难免。等会儿坐下喝杯酒,就冰释前嫌了!” “六宅使既然喜欢填词,不如坐下来喝杯酒,然后大伙继续填了词,请紫菱她们弹唱。你和杨翊麾都是太学翘楚,何必非为几句酒话,耿耿于怀?” …… 今晚抱着和吕行延同样想法的,可不止一个。其他地方官员,也都继续陪着笑脸,试图化干戈为玉帛。 夏州已经名义上,又回到了大宋版图。夏国公李继迁,如今就算是他们的同僚。 按照辈分,李德昭就是他们的晚辈。身为长辈,他们怎么能够跟晚辈一般见识? 而那李德昭,心中虽然非常看众人不起,却懂得把握进攻节奏。涅斜着眼睛瞟向杨旭这边,低声冷笑,“各位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既然主动过来拜访,当然是愿意跟各位把盏言欢。然而,今晚大伙能不能坐下来一起喝酒听曲子,却不在于我。” “李巡使正要去夏州,巴不得听你先介绍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是啊,李巡使怎么会不愿跟你相交?杨翊麾刚才还不知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师弟。师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 “李巡使,杨翊麾,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吕行延、张威等人闻听,赶紧分成两波。一波继续温言软语安抚李德昭,另外一波则将面孔转向李昇和杨旭,满脸祈求。 李昇的眼睛和肚子里,都怒火翻滚。然而,肩负出使夏州,替朝廷弘扬仁德的重任,他怎么可能,没等进入党项人的地界,就先跟党项首领李继迁的小儿子,结下大仇? 所以,他肚子里和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到最后只能主动熄灭。然后,笑着向众人点头。此外,还没忘记替大伙压制住杨旭,令后者也别再节外生枝。 只可怜那杨旭,仗义出头,却里外都不讨好。直憋得脸色发青,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季明,算了。咱们兄弟俩,如今见一次也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心里替杨旭觉得不值,韩青拉着对方的手臂,缓缓后退,“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掌柜的,还不安排小二,给老子换个桌案来?!” 最后一句,却是对史掌柜说的。登时,令后者如蒙大赦,连声答应着逃出了厢房,唯恐逃得慢了,继续遭受池鱼之殃。 “有劳紫菱大家,去给我们兄弟俩,重新找一套笔墨过来!”迅速向周围看了看,韩青一边继续拉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的杨旭走向自己原来所在的包厢角落,一边继续笑着吩咐。 歌姬紫菱,顿时也找到了魂魄。带着两名婢女,一道蹲身给他行了个礼,随即快速离去。 其他被吓傻了的少女和小厮们,也纷纷回转了心神。七手八脚,收拾地上瓜果碗碟。 包厢里的秩序,立刻变得有些杂乱。但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暂且告一段落。冲突的双方,也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排了位置落座,谈笑炎炎。 须臾,牡丹阁的另一位管事,带着新的一批小二赶到,将包厢内彻底收拾整齐。重新更换了瓜果和小菜,以及缺失的酒具和茶具。 随即,一批看起来更机灵也跟更水灵的少女,被老鸨领了进来,将先前受到惊吓的少女们,全部换走。以免有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神不守舍,得罪了哪位官员,给牡丹阁和莲花班,带来无妄之灾。 趁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自己这边的机会。韩青则拉着杨旭,不停地问东问西,转换后者的注意力。以免此人被气出病来,或者等会儿又耐不住撩拨,平白被人当枪使。 以他三十六岁的成熟心智,和上辈子被社会锻打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应付个小年青杨旭,还不简单?几句话问过,就把杨旭的注意力,给转移到了大宋和辽国的边境上。 比起已经暂时选择蛰伏的夏州,辽国对大宋的威胁,显然更为严重。特别是自打去年大宋集举国之力伐夏,却铩羽而归之后,辽国大军,已经开始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撕破北方防线,直扑汴梁。 好在此时大宋的北方,还有杨延昭和杨旭的祖父杨嗣二人在,辽军才始终找不到合适机会,大举入寇。 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从没中断过。大宋边军,眼下只能做到四处堵窟窿防守,不让辽军深入宋境。却根本没力气反击,更甭提深入辽军境内,饮马高粱河畔。 “我一直怀疑,党项人和辽寇,暗中早有勾结。”忽然扭头向李德昭那边看了一眼,杨旭用很小的声音,向韩青抱怨。“李继迁选择服软,不过是为了修整兵马,以图来年。而辽国,则趁机在北方挑起战火,让我大宋无法两头兼顾,明知道李继迁老贼假意服软,实际却在暗地里养精蓄锐,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两家即便勾结在一起,也不能将大宋怎么样。你且放宽心好了!”韩青的历史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却知道大辽比大宋亡得更早,笑着举起刚换的酒盏,低声开解。 看出杨旭余怒未消,想了想,他继续开解,“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人人都像你,明明只是个校尉,却要操枢密院的心,那朝廷岂不是乱了套?”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杨旭不敢赞同,立刻低声反驳,“且不说,朝堂上枢密院那帮老人,都早就没了锐气,只想要过一天算一天。我等身为将门之后,世受皇恩,岂能……” “我原来是没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韩青可不想在这里跟他谈论朝政,赶紧笑着打断,“而现在,却发现,自己当初的确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你说什么?你是真心的?”杨旭越听,越觉得眼前的韩青,跟自己记忆里的韩青,对不上号。皱着眉头,继续反驳,“我记得你原来可是跟我说,朝堂衮衮诸公,皆……” “我那时候,是井底之蛙!”唯恐身体前主人的胡言乱语,传到有心人耳朵里,韩青又赶紧笑着打断,“现在,是知今是而昨非。” “嗯——”杨旭从皮囊上,找不到眼前的韩青,和自己记忆里的韩青,有任何差别。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待自己,也是像原来一样真诚,沉吟着摇头。 “算了,不说这些。”韩青不想招人怀疑,再度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总之,你听我一句话。大宋的国运长着呢,远不到你我拿刀子为他拼命的时候。大辽也好,夏州也罢,想夺走大宋的江山,都不可能。“ “这个结论,又从何而来?”杨青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低声询问。 “嗯——,感觉吧。我自己的感觉。”韩青想了又想,却无法给自己的话,找到合适的佐证。更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来自后世,知道这段历史的大致走向。最终,又选择了东拉西扯。“最近看史书,通常到了末世,民间必然一片凋敝。而现在,据我自己亲身体验,大宋民间,却还是生机勃勃。” 这种论据,如何说服得了杨旭?后者却也懒得再跟他争论,只管捧起一盏酒,慢慢品尝。不经意间,嘴角和眉梢,却浮现了少年人不该有的苦涩。 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努力开解对方。然而,偏偏又不能告诉对方,大宋也好,大辽,西夏也罢,千年之后,全是一家。所以,开解了半晌,却没几句话,真正具有说服力。 到后来,他自己也疲了。摇摇头,笑着举起了酒盏,“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此去夏州,路途坎坷,你遇事多听李师兄的,切莫冲动。” “我跟你说过,我只负责送他到边境上!”听出韩青话语里的担心之意,杨旭红着脸解释,“不会进入夏州境内。至于接下来从这里到边境的路……” 扭头看看正在跟吕行延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李德昭,杨旭恨得咬牙。“此人不再来找我,我自然分得清楚孰轻孰重。如果他再追着我挑衅……” 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跟对方隔得也足够远。然而,他一句话没等说完,李德昭的目光,却恰恰转了过来。隔空跟他的目光碰撞出了一团团火花。 “杨师兄莫非还想赐教于在下?”李德昭原本也没打算轻易放过李昇和杨旭,只是刚才需要点时间养精蓄锐,才好再接再厉。此刻发现机会上门,立刻撇起了嘴,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质问。 “不敢,杨某可不敢做你的师兄!你……”杨旭胸膛里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被勾起,手拍桌案,就开始出言回呛。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儿,视线却被自家师兄李昇,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赐教二字,着实不敢!”唯恐杨旭再度上了李德昭的当,李昇举着酒杯,替他接上了下半句,“杨师弟已经投笔从戎,不写文章多时。而六宅使今日所展现的文采,也令李某甘拜下风。” “李师兄,你让开!”杨旭大急,抬手去推李昇的肩膀,“先前那首词的确好,但是,填词的人,却不一定是他!” “师弟,你喝醉了!”李昇扭过头,低声呵斥,“那阙词,的确比你我平素所填,高明甚多!” 随即,又迅速将头转向李昇,继续陪着笑脸说道,“六宅使如此文采,到了汴梁之后,何愁找不到知音。李某痴长六宅使几岁,家又在汴梁,就借这一盏酒,预祝六宅使,早日名动文坛!” 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晚要忍辱负重到底了。所以,无论李德昭如何找茬,自己都坚决不接招,也不准许杨旭再接招。 反正李德昭先前拿来给大伙添堵的那阙词,写得着实不差。哪怕是找幕僚提前代笔,或者干脆就是花钱买来的,被这阙词给比了下去,他输得也不算丢人。 然而,李德昭却坚决不肯让他和杨旭轻易脱身。撇了撇嘴,继续咬住不放,“有什么不敢的?李师兄入学比在下早,成名也比在下早,指点在下这种后学末进,岂不是理所应当?” “入学早,学识未必就高。”李昇迅速接过话头,干笑着补充,“况且我原本就不擅长填词。哪有胆子,盲人指路?” “这倒是有趣了!”李德昭早就料定,今晚没人写的词,能胜过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那阙,自顾气定神闲地摇头而笑,“李某自幼仰慕大宋风雅,家父也叮嘱过李某,到了太学之后,要多多向各位师长和师兄请教。而今日有幸遇到两位太学才俊,却一个只想跟李某动拳头,另外一个不擅长写文章。却不知道,李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真正有学问的师兄?还是大宋太学徒有虚名,原本就不值得李某一去?” 话音未落,杨旭已经推开李昇,强行冲上,“贼子,你敢辱我师门,我跟你没完!” “季明,不要争一时意气!”亏得韩青早有防备,双手死死抱住了此人的腰,才令此人没有冲到李德昭面前,将酒桌再度变成战场。 “六宅使,李某刚才已经说过,甘拜下风!请你不要羞辱我的师门。”如果李昇再忍下去,今后,就无法继续做所有太学子弟的大师兄了。因此,他铁青着脸,将杨旭和韩青,再度挡在了自己身后,同时,冲着李德昭低声怒吼。 “莫非名闻遐迩的李巡使,也准备跟李某动武?”李德昭才不在乎,羞辱不羞辱别人的师门。对他来说,太学就是一座牢狱,不去才最好。“提前说明白,动武,可是我党项男儿的强项。单挑也罢,群殴也罢,你今晚都没机会赢!” “这,这,怎么又争执起来了。刚才,刚才还不是好好的么?” “六宅使息怒,右巡使,且给老夫一个面子。大伙难得相遇,听曲子填词,都是雅事。何必非要动手打架,有辱斯文?!” “六宅使,右巡使,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 吕行延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起身,努力将双方隔开。 “你等慌什么?难道李某说错了么?太学才俊,若是个个皆如此,李某何必去那里找罪受?”李德昭,却已经养足了精神,决定将李昇打击到没脸见人为止,隔着一群官员,继续出言不逊。 “师兄,季明,咱们难得一聚,不如换个地方喝酒!”韩青实在觉得心烦,干脆抱着杨旭,直接往包厢门口推,同时低声招呼李昇。 以他的心态和目光,李德昭今晚的形象,就像一个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四处找人挑衅的初中生。不理他,是最好的选择。哪个成年人去接招,才是自跌身份。 “也罢,今晚的确喝得够多了。就容李某先行告退。”李昇正愁找不到办法脱身,听了韩青的话,果断决定,顺水推舟。 那李德昭打击人打击得正过瘾,岂可让目标全身而退?立刻抚掌大笑,“呵呵,这倒是符合你们宋人风格,见势不妙,撒腿就逃。” 这话,可就是在太过分了。非但李昇和韩旭,都停住了脚步,双手握拳。连先前一直努力试图把自己摘出漩涡的吕行延等人,也全都停止了劝说,一个个对李昇怒目而视。 “怎么,各位觉得李某说错了么?”李昇才不怕得罪人,反正只要大宋和夏州不开战,他就没有性命之忧,“今晚,斗钱财也好,斗文采也好,你们哪个,又曾经赢过李某半根手指?而斗拳脚,你们又全都推三阻四,这么多人,不敢打我一个!我先前真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想要向你们这群人求教!” “杨某跟你斗拳脚,咱们出去外边,不倒下一个不休!”杨旭挣开韩青的胳膊,怒吼着迎战。 “你,你……”吕行延等地方官员,个个气得胡须乱颤,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某先前念你原来是客,才对你一让再让。没想到,你却得寸进尺!”李昇也被逼得没了退路,站直了身体,抬手指向窗外的牡丹池,“你不就是想要给李某个下马威,让李某到了夏州之后,对令尊唯唯诺诺么?别以为李某猜不到?出去,拳脚兵器,随你挑!” “那就别怪李某欺负你们了?”李德昭巴不得对方跟自己当众比武,立刻笑着开始扒身上的常服,“算了,你们师兄弟俩一起上便是。免得李某打得不过瘾!” 说着话,他推开吕行延,带头就准备下楼。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依旧平静的声音,“打架,就不必了吧。各位又不是小孩子。更何况,六宅使入朝为质,纵使有错在先,把他打个鼻青脸肿,也不是待客之道。” 这话,可比刚才所有的话,听起来都戳心窝子。当即,就让李德昭停步,扭头,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只见说话之人,跟杨旭身材和年纪,都极为接近。 然而,眼神却比杨旭,深邃得多。 可能是心脏不舒服,此人单手抚摸着自己胸口。但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二公子,他,他就是当街殴打我大夏使节的韩青。”跟在李德昭身后一道前来闹事的夏州文职,也终于找到了机会,咬牙切齿地向他汇报。 “你就是那个,被贬谪到外地,戴罪立功的韩青?”李德昭眼里的凶光四射,声音却迅速恢复了冷静,“怎么,亏没吃够,还是嫌自己命长?” “六宅使言重了。”韩青原本没打算掺和,却因为李德昭刚才的话,辱及大宋太学,触到了身子前主人的逆鳞,导致自己心脏剧痛,最终,被迫卷了进来。因此,说出的话里,充满了无奈,“我只是觉得,今晚六宅使闹得太过分。其实夏州也罢,大宋也好,几百年前,还不是一家?而几百年后,谁知夏州和大宋,会不会又归为一统?你我打来打去,自己觉得无比威风,在后世之人眼里,却未必不是几句谈资!” 这是他站在了二十一世纪的角度,看眼下的大辽,大宋和党项,有感而发。也是先前他想用来劝解杨旭,却一直没斟酌好的说辞。 此刻被李德昭逼到头上,他的思路反而变得清晰无比,说起来毫无停顿。只是其中扑面而来的沧桑,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吕行延、张维等官员,都是读书人,听了这话,顿时全都愣了愣,若有所思。 李德昭虽然读书少,经历却远比同龄人丰富,跟自家兄弟之间的争斗,也远比寻常大宋豪门的继承人之争残酷,因此,刹那间也是一愣,心中酸涩无比。 然而,他终究是狼群里撕咬出来的优胜者之一,神经之坚韧,远超周围的大宋官员。转眼之间,就又找回了本我。先拍着手,给自己争取了几个呼吸的调整心态时间,随即,再度冷笑着摇头,“韩兄弟好口才,连临阵脱逃,都能编出这么有趣的理由。也罢,今晚你填词,写诗,喝酒,比武,你随便挑。只要其中一项能赢过我,你当初羞辱我党项使臣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韩某不擅长填词,也不擅长写诗,不过曲子词,却勉强还能记得一首。”韩青见过自大狂,也没见过狂到如此地步的,叹了口气,继续摇着头回应。(注:曲子词,宋代对曲的称呼。比词的规矩少,但也是有曲牌,可以直接清唱。) 作为曾经的麦霸,他能够唱出来宋词,只有两首,却都不应景。但刚才跟杨旭说起宋,辽,党项三家的过去未来,他脑海里,却忽然想起另外一首千古名句。非常应景,并且与他现在心境,也颇为对得上号。 那李德昭不知道他是穿越客,听他说“记得一首曲子词”,还以为是讽刺自己,找人代笔后背诵,因此,毫不客气地挥手,“不管你找人写的,还是以前写的,都算。李某却不信,今晚你们这群废物,肚子里还能拿出真东西来!” “六宅使莫忘了,我曾经也在太学就读,算是你的师兄!”韩青笑了笑,谨慎地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如果韩某赢了,咱们之间的恩怨照旧。你对大宋太学的狂言,还请自己吃回去,切莫再留着恶心人!” 随即,又四下看了看,高声吩咐,“掌柜,取纸笔来!” “来了,来了!”史掌柜和管事正躲在门外,瑟瑟发抖。听闻他准备填词,而不是跟李德昭动武,顿时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去预备纸笔。 “佳俊,我去喊紫菱,让她准备琵琶!”杨旭对韩青永远信心十足,迅速收起怒气,上前助战。“拿出你当年的十分之一本事来,羞死这只井底之蛙!” “我当年有个屁本事!”韩青心里嘀咕,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傲,“别光喊紫菱弹琵琶,把先前敲鼓的那个红莲,也一块喊来。顺便让人取一面鼓。我心中这阙曲子词,需要铜鼓铁瑟才好。” 说罢,也不管那李德昭如何撇嘴。接过史掌柜亲自捧来的毛笔,附身于纸上,奋笔疾书: “临江仙,贬谪途中怀古。” “好字!”吕行延识货,光看书法,就知道韩青绝非纨绔子弟,果断开口喝彩。 有他带头,四下里,叫好之声立刻轰然而起。在场的大宋官员,都打定了主意,只要韩巡检写的曲子词,不比先前李德昭带来的那首词,差得太远,就一定力捧,以找回今晚大伙失去的颜面。 “许久没练字,手生。”韩青却摇摇头,笑着向大伙解释。 穿越以来唯一没丢下的,就是身体前主人的武艺,因此,他的腕力和手指灵活度,都远胜于前世。 而前世,他为了拉生意,专门在书法上,下过一番功夫。此刻,再结合这辈子身体主人的书法功底,写出来的作品,端的是银钩铁画,韵味十足。 须臾,一首曲子词写罢,众人哑口无声。 韩青自己,却借着三分酒意,丢下了笔,从杨旭手里,接过鼓槌,走到刚刚抬过来的鼙鼓旁,奋力敲响。 “咚——” 众人皆被鼓声吓了一跳,目光却迟迟离不开纸面。包括那李德昭,虽然狂妄自大,却不是瞎子,两眼盯着刚刚写好的临江仙,嘴巴不停地蠕动,额头鬓角等处,汗珠不断。 “有劳两位了!”韩青自己,也进入了状态。向满脸欣喜的紫菱和满脸不情愿的红莲笑了笑,低声说道。“此曲,与时下的其他曲子不同。我先来第一遍,两位随后跟上就行。” 说罢,再度抓起鼓槌,边敲边唱。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沙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会写词,可架不住,他听过,背过,并且记忆里,有一个曲子词,永远难忘。 改两个字,就与此刻的心境和世事,扣得稳稳。 上半阙,他自敲自唱,用的是二十一世纪标准三国演义主题曲韵律。 下半阙,他敲鼓,紫菱努力用琵琶伴奏。红莲楞在原地,失魂落魄。 待一曲终了,他又重头唱起。 紫菱的琵琶,已经弹出了金戈铁马之声。 而那红莲,彻底忘记了心中对李德昭的畏惧和崇拜,挥舞起鼓槌,如醉如痴。 再看吕行延、张威等人,皆须发张扬,作仰天长啸状,嘴里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至于李德昭,早已经没脸再听。转过头,带着随从,失魂落魄而去。 第15章 素签小字 “蛟龙出水,野马分鬃,仙人指路,追星赶月,美人回眸……” 婆娑的垂柳下,韩青一边在心中默念招式名称,一边挥动长矛,将身体前主人祖传的韩家枪法,舞了个虎虎生风。 这套枪法,据说出自大唐开国名将尉迟恭,威力巨大。练到登堂入室之时,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如探囊取物。 又据说,身体前主人的祖父的堂兄,大宋开国名将韩重赟,就是凭借一把长枪,从寻常小卒,硬生生杀到了殿前司铁骑指挥使的位置上。每战马前马后,亡魂不可胜数。 还据说,当年高粱河兵败,大宋车神一路转进两百余里。惊魂稍定之后,不哭阵亡的将士,单独哭五年前就已经去世的韩重赟。 大抵是,如果韩重赟没有病故,带头持枪冲阵。那些契丹将士,根本挡不住宋军全力一击。更甭提,后来居然凭着地形和天气,反咬一口! 还,还据说…… 总之,传说很多,每一个,都给这套枪法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韩青所掌握的历史知识不够,判断不出上述传说的真伪。 但是,却用实践验证出,身体前主人留给自己的这套枪法,锻炼效果绝对一等一。 连续几个月练下来,他非但体型越来越符合后世健康美学标准,精神也越来越旺盛。 甚至视力,听力,隐约都有了一定提高。隔着三十米远,都能看清楚来人的五官,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巡检,巡检,擦汗,擦汗,小心风吹!”来人正是弓手张帆。只见他,先从旁边伺候的乡勇手里,接过毛巾,然后涎着脸凑上前,连声请求,“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山中风硬……” “有事就说,别绕弯子,烦!”相处日久,韩青不用猜,就知道有事情找自己。迅速收起长枪,单手抢过汗巾,在自己半裸的身体上快速擦拭。 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 “巡检英明,小的就知道瞒不过您!”张帆继续涎着脸,连连拱手,双目之中,写满了讨好,“小的有个本家兄弟,读过几本书,附庸风雅。前天家里盖了个亭子,想求巡检题一幅匾额。” “小的知道不该拿这事儿来烦您,原本直接拒绝了,可耐不住家中老父天天念叨。”唯恐韩青嫌他没事找事,顿了顿,他将身体弓得更低,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就厚着脸皮……” “拿纸笔过来吧!”韩青不等他说完,就笑着打断,“几个字而已,不算啥大事。更何况,韩某也不是什么书法名家。” “哎,哎……”弓手张帆喜出望外,摇着屁股跑远。不多时,就带着四名自己熟悉的乡勇,将全套笔墨纸砚捧了过来。 韩青刚好也穿完了衣服,先走到柳树下的石头桌子旁,取过凉茶水喝了几口。然后抓起笔,一边俯身纸上,一边低声询问,“凉亭有名字么?还是我随便写?” “有,有,叫揽月厅。这里,这里还有一幅楹联。还请巡检一并赐以墨宝。”张帆早有准备,从衣袖中,取出另外一卷桑皮纸,在石头桌案上徐徐展开。 “要写这么多?”韩青皱了皱眉,却没等张帆回应,就开始挥毫泼墨。转眼间,匾额和楹联所需要的字,全都写了个整整齐齐。 “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张帆眉开眼笑,再度连连躬身,欢喜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不必客气!”韩青笑着摆手,随即,一边欣赏自己刚刚写的字,一边顺口询问,“真的是你本家兄弟?他给了你多少润笔?” “真的是,绝对没出五服!”张帆想都不想,就高声回应,“润笔,他答应给我两百文……” 话说出了口,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嘴。赶紧红着脸,躬身求饶,“巡检,小的没有骗您,小的真的没有骗您。他真是我的本家兄弟。我,我本来没打算收钱,只是,只是亲兄弟,明算账。” “拿出一半儿,给弟兄们买酒喝。你自己,留一半儿!”仿佛早就预料到,此人在拿自己的书法换钱,韩青随便横了他一眼,顺口宣布,“下次记得收四百文。我的字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却不能卖得太便宜了。否则,将来不好跟别人抬价!” “哎,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松就过了关,张帆擦着头上汗珠,连声答应。“小的下次收半吊,低于这个数,小的绝不答应!” 作为心理上的中年穿越客,对于手下人拿自己的书法换钱这件事,韩青并不是很介意。然而,却介意手下人不懂生意经。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补充,“半吊也不要随便答应,答应得太容易了,字就不值钱了!以后每个月,你们所有人加起来,只准答应别人两幅。多了,就自己想办法推到,别来烦我。” “哎,哎。小的记住了。小的这就去跟王武和刘威他们几个去通知。”张帆愣了楞,迅速躬身领命。 有些人,根本不经念叨。 还没等张帆把身体重新站直,弓手王武和刘威两个,已经联袂而至。远远的,就朝着韩青见礼,“属下王武(刘威),见过巡检!” “有事?”见两人模样颇为郑重,韩青皱了皱眉,沉声询问。 金牛寨巡检所,虽然卡在通往夏州的商路上。但是,平素需要出动两名以上弓手带队的事情,也难得一见。 王武和刘威,约好了到巡检所后院找他,想必是遇到了二人自己解决不了,或者不敢做主的麻烦。 “没,没,就是过来跟巡检报个到。” “好久没见巡检练武了,想过来开开眼界。” 出乎韩青预料,王武和刘威,都连连摆手。随即,又各自抬手搔起了后脖颈,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韩青立刻猜出,二人找自己不是正经事,瞪了二人一眼,低声叱骂。 “哎,哎!”王武和刘威挨了骂,身体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自然了许多。又相继作了个揖,低声请求,“巡检,窦家堡的窦里正,后天做四十大寿。想请巡检赏面子,到他家喝一杯酒。” “巡检,转运司的刘司仓,派了贴身书童过来,想请您帮他那边的粮库大门,写个匾额。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让书童在门房候着呢。“ ”窦里正?我跟他又没啥交情,给他去贺哪门子寿?”韩青听得好生不耐烦,又横了二人一眼,果断拒绝。“替我回了他,说,就说后天我要去县里,拜见县尊,实在脱不开身。” “县尊,县尊也会去窦家堡。”王武苦着脸,低声提醒,“那窦里正,虽然没做过什么官。但是,他的大女婿,却在张提刑身边,做了个书办。您虽然跟他不熟,却也没必要驳了他的颜面。” “永兴军路四大粮草仓中的最大的一座,就设在三十里外的牛头山。”刘威也赶紧压低的声音,向韩青解释,“刘司仓跟咱们,也算是近邻。往常咱们这里无论缺粮食还是马料,只要历任巡检言语一声,刘司仓都会帮忙想办法挪点出来应急。” “嗯——”韩青低声沉吟,最后,无可奈何地点头,“也罢,你们先替我答应了。等我有空,再写两幅字,分别请他们二位雅正。” “是,巡检!”王武和刘威两个得偿所愿,齐齐抱拳答应。 被他们俩一打扰,韩青也没了继续练武的心情。摆了摆手,冲着几个伺候自己的乡勇吩咐。“来人,收了摊子。今天到此为止。” 随即,倒拖起长枪,径自返回了书房。 累,真的很累,不是因为处理公务和练武,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迎来送往。 如果早知道会面临如此后果,韩青在半个月之前,肯定不会替李昇和杨旭两个出头。 这下好了,便宜师兄李昇和发小杨旭的面子找回来了,二人拍拍屁股,继续前往夏州公干。韩青自己,却要留下来面对一夜成名之后的麻烦。 最近半个月,隔三差五,就有当地的读书人,不请自到,请他斧正各自所填的新词。 还有一些附庸风雅的大户,不惜拐上七八个弯子,也要求他一幅“墨宝”。仿佛他成了二十一世纪的某“大师”一般,每个字都价值千金。 天可怜见,韩青哪里懂得填词?! 不答应替那些读书人点评大作,别人就觉得他过于清高。而出言点评,他又怎么可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 这些时日,全凭着在二十一世纪做离婚咨询大师时,锻炼出来的话术,勉强应付。而定安县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喜欢填词的读书人? 并且,随着那首《临江仙》的传播,他的名声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趋势。临近的几个县,已经有读书人专门修书向他讨教,想要跟他结交。 此外,韩青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字,能好到可以供不应求的地步。 且不说眼下还没出世的苏黄米蔡四大名家,就是唐代的颜真卿和柳公权,也是他跑丢了鞋子都赶不上。 他那笔字,唯一的优点,就是力道十足。 可书法这东西,什么时候只看力道了?如果按照力道标准,尉迟恭,秦叔宝的字,才是数一数二,哪里有颜真卿什么事情? “不行,等给窦里正过完了生日,我得找个由头,出去躲一阵子去。”知道再继续装十三,早晚得露馅,韩青忽然灵机一动,果断做出决定。 由头是现成的,金牛寨巡检司负责方圆数十里内的治安。眼下随着天气越来越好,山中野兽也越来越多,为了过往商贩和当地百姓的安全,韩巡检有责任,再带着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清理一次山中的猛兽毒虫。 并且以这个理由出去躲风头,他都不用向上级请示。 大宋官制复杂,巡检所受上级巡检使和县令双重领导。两个领导,彼此谦让,实际上谁都不会管到他头上来。 一边在心里头慢慢规划着行程,韩青一边走路。没等行程规划完毕,人已经回到了书房。 将长枪挂在兵器架上,转身去换官袍。才抬起胳膊,门外却又响起了弓手牛巨的声音,“巡检在吗?县城……” “别打扰我,有事下午说!”韩青的思路被打断,没好气地吩咐。 牛巨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不敢喊冤。先低低的回应了一声“是!”,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有您的一封信,县城急递铺子,专门派人送了过来。属下看那鲤封甚为精致,想必出于女子之手……”(注:鲤封,古代比较讲究的信封,用木头做成鲤鱼形。所以俗称鲤封。) “女子?寄信给我?”韩青听得将信将疑,打开门,从牛巨手里接过一个系着红色丝带的木制鲤鱼。 扭头走到窗前,他将信封对着阳光打开,两页洁白且带着香味的信纸,被他缓缓取了出来。 是紫菱大家托急递铺寄来的信。 当日凭着明代状元杨慎的一曲《临江仙》,打得李德昭落荒而逃之后,韩青又与同僚们,在牡丹阁热热闹闹地喝了半个晚酒,才各自找地方安歇。 第二天下午返回金牛寨,他就习惯性地,把所有热闹都忘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想到,那位紫菱大家,还记得自己,并且辗转打听到了自己的任职地点。 而发小杨旭所承诺的,出钱替他给紫菱赎身之语,韩青更是直接当此人从来没说过。 二十一世纪,劝歌女从良,位居四大无聊之首。韩青才不会动这种念头。 至于酒桌上的承诺,谁要是当真,才是脑袋有包。 不过,即便不相信,自己随便背一首古诗,便能俘获美人芳心。 能接到美人的信,韩青依旧感觉到几分得意。 快速将信纸展开,他想见识一下,古代的男女之间,会写什么样的情话。 而信上的内容,却是紫菱返回长安的路上,新听到的一组新词。当时觉得颇为清雅,所以特地记下来,请韩巡检品评。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第16章 懒青天 “还是一个女文青!问题是,你这样写信,让韩某怎么给你回?”心中的那点儿得意,迅速变成了为难,放下“情书”,韩青哭笑不得地摇头。 上辈子做韩大“律师”之时,他过得也算潇洒。肚子里的土味儿洋味儿情话,装了无数。 却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回对方这组《九张机》。 而让他自己写一组情词来与这组《九张机》相和,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这个太学上舍生,乃是西贝货。根本没继承身体前主人的那些吟诗填词的本事。 即便是全盘继承了下来,一个中二少年写出来的诗词,又怎么可能及得上当晚那阙《临江仙》分毫? 被有心人拿去一比较,不是立刻验证了那阙《临江仙》是抄来的么? 自己毁自己人设的事情,韩青是坚决不干的。 更何况,他跟紫菱之间的感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话,也没浓到值得他不惜自毁人设的地步。 当晚他和紫菱双方,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相互配合着唱了首歌,饮了几杯酒,而已。 以他在二十一世纪泡会所的经验,哪怕当晚,有人借着酒劲儿,说过一些暧昧或者挑逗的话,也全都是逢场作戏。 酒醒后,双方就理应忘得一干二净。 更更何况,以目前的进度,他本人想要完全适应大宋的生存环境,至少还得一年半甚至两年的时间。 而他目前的攒钱速度,虽然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代人。想要给紫菱这个级别的歌姬赎身,却至少还需要三年。 在二十一世纪,三年时间,已经够离婚结婚再离再结五六次了。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之时,可是看尽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如何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能在一晚上就迸发,并且迸发之后,保鲜期能超过三年。 如是想来,紫菱的这封信,他就愈发没有回复的动力了。 然而,他的心情,多少还是受了一些影响,在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时间里,都变得沉闷且烦躁。 所以,应付完了窦家堡寿宴和刘司仓的楹联,韩青立即骑上高头大马,跨上弓箭,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们,浩浩荡荡进了山。 躲,躲,躲清净,越躲越清净! 山里的气温,远比金牛寨凉爽。这个时代又没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到他。所以,他这次一躲就是大半个月,玩了个乐不思蜀。 可怜那山中的飞禽走兽,可是倒了大霉。本该是繁殖和涨膘的季节,却被韩青带着弓手乡勇们,追得无处藏身。 韩青的箭法,着实不敢恭维。弓手和乡勇们,射艺也是一个赛一个烂。可架不住大伙有的是时间,箭矢供应也绝对充足。所以,最后倒也收获甚丰。 光是野猪,就被大伙硬生生累死了五头。其他兔子,山鸡,沙鸡之类,也吓死,累死了一堆,尸体多得需要用筐子来装。 安定县靠近夏州,韩青手头从来不缺盐巴。他命人将猎物用盐裹了,挂树上被风吹干,就又收获了一堆纯天然无污染的美味。 所有收获之中,韩青最满意的,就是一头金钱豹的皮。 虽然被乡勇们用弓箭和猎叉,戳出了七八个破洞,但是都伤在腰腹处,回去之后,找人高明裁缝处理一下,就能掩盖这些缺陷。 届时,硝好了铺在韩青自己找木匠定制的高背摇椅上,不仅舒服,而且能为巡检大人,平添几分威风。 要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甭说打只花豹,就是随处可见沙鸡,早就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死两只以上,就足以被抓去吃上半年牢饭。 …… 日子过得安宁并且惬意。 如果由着韩青自己的性子,他真的想在山里躲到入秋再出来才好。 然而,心脏处的隐疾,却再度限制了他的自由。 从入山第十一天起,闷痛感就越来越强烈,中间还明显伴着几番刺痛,仿佛有人抓着他的心脏,屡屡对他做出严厉警告一般。 “回,我再玩一天便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检,又不是枢密使。我在外边玩上几天,大宋难道还能亡了国不成!”在野外的第十三天,趁着没人注意自己,韩青躲在帐篷里扒开胸前的衣服,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上一次他的心脏似这般疼痛,还是在李德昭对太学出言不逊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之所以决定出头。一半是为了杨旭,另外一半儿,其实是被自己的心脏折磨的无可奈何。 而从那时起,他就愈发相信,自己的心脏里,住着身体前主人的一部分残魂。 所以,在暂时找到一举解决掉残魂的办法之前,他只能努力跟后者“和平相处”。 “残魂”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第十四天,他的心痛没有继续疼。 入山的第十五天,韩青没有如约返归金牛寨处理公务,他的心脏又开始发痛。随即,他又躲进帐篷里,跟对“残魂”摆功劳,讲道理,最终,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两天的假期。 入山的第十七天,心痛的感觉又开始加剧,韩青不敢再冒险。果断下令收兵,带着弟兄们和这些天来的所有猎物,返回了岗位。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错,在他“怠工”的这段时间内,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什么大事都没发生。 几件积累下来等候处理的小案子,无非是东家和西家弄混了一只猪崽;某人砍柴砍过了界,动了属于别村的林木;某兄弟俩分家,长辈对财产处置不公;某村长辈,控诉晚辈不孝,或者寡妇偷人,令举族蒙羞之类。 这种案件,根本不需要动用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大宋律例,凭着韩青所熟悉的人情世故,轻而易举就能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而这种偷懒以人情替代律法的行为,非但没有让韩青被乡亲们鄙夷,反而替他赢得了很多赞誉。 甚至有乡亲前脚刚刚离开了衙门,后脚就开始传颂韩青天的名头。 “这年头,青天大老爷,也太容易做了些!”从弓手们马屁话里,得知自己不小心竟然抢了眼下可能还没出生的包拯的名号,韩青忍不住以手扶额。 他病愈之后,判的最大一桩案子,就是侯张氏状告周癞子偷牛案,其他那些,充其量不过是在调解邻里纠纷! 连调解邻里纠纷,都能被百姓称为“青天”,这金牛寨的前任巡检,得懒到什么地步,糊涂到什么程度,才让其治下百姓,在他滚蛋之后拍手称快? “巡检,巡检,赵家庄的赵寡妇,给你送来四十个鸡蛋,感谢你替她主持公道,洗清了她的名声!我替让人替您收到伙房了,等会……”又是平凡且安宁的一天,弓手张帆晃着肥硕屁股跑进了韩青的书房,脸上的笑容仿佛刚刚偷吃了蜂蜜的狗熊。 “胡闹,她家只有四只老母鸡,一年到头加起来,也下不了两百个蛋。”没等韩青过脑子,几句话就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咱们这边一年到头商贾不断,还愁没蛋吃?” “这,这,巡检说得对,拔毛得捡着肥雁拔。”张帆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笑呵呵地解释,“但是,问题不在鸡蛋,而是您收和不收,所代表的意思不同!” “嗯?”韩青的眉头又皱了皱,努力屏蔽掉上一任身体主人的思想干扰,用三十六岁的老练成熟眼光,重新考虑问题。 刹那间,答案就呼之欲出。 有关赵寡妇的案子,是他从山中回来之后,所处理的官司当中,案情最复杂的一个。 赵寡妇姓张,她的丈夫一年前病故,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三间瓦屋,两头牛和五十亩薄田。 赵寡妇自己摆弄不了那么多田地,肯定得雇长工。 而一来二去,赵家村就有人看到,长工半夜钻进了主母的屋子。 赵家的长辈,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马上开了祠堂,要把赵寡妇赶出家门,儿子交由其堂叔抚养,田产和房子收归祠堂。 赵寡妇的娘家,跟赵家庄就跟着一条小溪。 她的哥哥们闻讯,立刻全部拎着朴刀和棍棒,从张家庄杀到了赵家村。 当众放出话,如果赵家村的人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立刻杀了自家妹子,向死去的妹夫谢罪。 如果赵家村的人,敢冤枉自家妹子,他们也不介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村子的里正,怕出人命,干脆写了状子,就近到金牛寨请求巡检裁断。 韩青从山里返回巡检衙门,看到状纸,心中好不耐烦。第二天一大早,就派弓手出马,将张家庄和赵家寨的里正找到自己面前,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然后勒令他们,各自回去之后,约束自家晚辈,不要举族出来丢人现眼。 否则,再让自己听到类似的争执。诬告者反坐,杀人者偿命,案子涉及的财产,无论房子,土地还是牲畜,全部充公。 于是乎,两位里正当场代表两个家族,当场宣布撤诉,所有争执自动平息。 糊涂官判断葫芦案。 结果,却相当不错。 只是,今天赵寡妇专门来送鸡蛋,却未必真的想表达感谢。 她分明是在向外界表明,她得到了巡检所庇护,以震慑她已故丈夫的那些亲戚! 如果韩某人这里不收,则代表着巡检所上下,都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恐怕用不了几天,那些族人,就会又找到别的借口,谋夺她的财产。 她不可能回回都搬他娘家哥哥们撑腰。 更何况,娘家哥哥们,也不是白白出动的。她至少得管一顿酒水,还要欠下不少人情。 她丈夫留下的财产,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鸡蛋,的确该收。 不过,如果韩青稀里糊涂,就让人收下鸡蛋,难免又会被借题发挥,引起很多没来由的风言风语。 韩青倒是不在乎这些虚名,可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却是个假清高。弄不好,又得“拿捏”上他好几天。 迅速权衡完了利弊,韩青无奈苦笑,“也罢,收都收了,总不能再让追到她家去还。把上次咱们从商贩那边,白得到的盐巴,称二斤给她。你亲自给她送到家里去,就说是衙门酬谢她帮忙提供野猪的线索! 问题圆满解决,风言风语,让张帆来背。好官,韩某自为之。 心脏剧烈了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半点都没有疼。 “哎,哎,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巡检您真是好人,这二斤盐,可是八十个鸡蛋都换不来。”张帆哪里知道,被韩巡检给做了挡箭牌?满口答应着,晃着屁股出门。浑身上下的肥肉,仿佛都轻了几分。 “德行!”朝着张帆的背影,偷偷啐了口吐沫。韩青抓起一卷唐朝人写的话本,斜躺在阳光下,慢慢品读。 才看了三五十个字,耳畔却又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弓手王武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响起,“禀告巡检,朱家庄的朱里正送了两头羊过来,感谢您上次秉公而断,勒令刘家村那边,把偷偷砍走的木柴,全都还给了他们!” “杀掉一只,今晚给大伙加餐。另外一只留着,准备改天招待县里来的客人!”有了前一轮铺垫,这一轮,韩青立刻“上了道”,想都不想,就高声吩咐。 不待王武离开,他又继续吩咐,“处置好了羊,你带几个乡勇,去朱家庄那边走一趟。把朱家庄和刘家庄之间的界桩,重新戡合验证,做好标记。别让两个庄子再起纠纷,更别让朱家庄借了咱们势,趁机欺负别人!” “哎,属下明白了,巡检英明!”王武隔着门,偷偷挑起大拇指,随即,小跑着离去。 还没等他的脚步声去远,弓手牛巨又急急忙忙赶到。却是钱家村丢失马驹子的事情,查到了结果。 并非歹人所偷,而是马驹子贪玩,钻出了马圈后,自己走得太远,被一群灰狼拖去当了晚餐。 韩青听了,少不得又要安排牛巨,召集十几个乡勇,去打狼。并且特地吩咐对方,将狼皮分一半,给马驹的失主,作为抚慰。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牛巨,又来了几个老年资深乡勇头目,所请示的,依旧是一些人情往来和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韩青屏蔽掉脑子里不时冒出来的幼稚想法,按照三十四岁老油条所掌握的人情世故,一一处理。 于是,又收获了马屁和赞誉无数。 待耳根子终于恢复了清净,韩青目光再度回到书上。入眼处,正是一篇古典作,《莺莺传》 此文乃是唐朝大诗人元稹所写。不但词语清雅,内容也令人回味无限。 特别是对于曾经在二十一世纪浪迹花丛的韩大“律师”来说,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一点就透。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啧啧,这意境,非但令人觉得唇齿流芳,小腹处,也是一片火热。 抬头向窗外望去,却发现,时令已经到了仲夏。天空燕子比翼,地上野花成双,再看看自己,未免有些形单影只。 “要不,下月有空,咱们去一趟长安?杨旭和李师兄,那会儿差不过也该回返了。同窗一场,总不能让他俩再绕路来看咱们。“ 悄悄低下头,韩青跟自己的心脏中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商量。 “咱们主动送信,约他们长安碰头。顺便可以看看骊山,曲江,还有,还有莲花班的新节目。” “你放心,我压根儿就不会填词,肯不会替你撩拨紫菱。这些日子,也没收到她的第二封信。估计,她已经把你忘了!” 心脏,没有发疼,只是隐约有点闷。 韩青权当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欣然放下书,取来自造的炭笔,开始在白纸上规划行程。 虽然已经不再是国都,眼下长安应该也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东西两市,大明宫,太极宫,太液池,未央宫这些地方,应该还是能凭吊一番的。 而据说,东市旁边就是平康坊,里边汇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娘子,档次肯定不会输于莲花班的歌姬。 而除了平康坊,还有上善寺,白马寺,白云观……,和尚和道士们术业有专攻,帮自己做一场法事。残魂能早点解脱,自己以后也少受一些挟制…… 正筹划的高兴,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又从门外响起。紧跟着,又是弓手杨威那烦人的公鸭嗓,“巡检,巡检,周家堡的周癞子,想要拜见您?” “周癞子?他来见我能有什么好事?告诉他,我很忙。他如果对以前的判决不服,可以去县里上诉!”韩青听得心浮气躁,丢下笔,没好气地吩咐。 “他,他不是来翻案的。他扛着一头猪,押着两个人!说有个新案子,请您老处置!”杨威激灵灵打两个哆嗦,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有案子,也请去县上。本巡检这边,只管缉拿盗匪,查办走私。”韩青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跟地痞无赖打交道,毫不犹豫地再度补充。 话音未落,已经有叫嚷声,破窗而入,“放狗屁!老子才没偷她家的牛。老子只是一时眼瞎,上了胡老六的当!” 很显然,有人拿上回耕牛的案子说事儿,把周癞子给惹急了眼,大声嚷嚷了起来。 “老子这辈子,坑蒙拐骗,都干过。可就是不会去偷东西!” “一日偷窃,终身是贼,老子可不想,死后没脸去见爷娘!”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韩青听得哭笑不得,在屋子里连连摇头。“偷东西丢你爷娘的脸,坑蒙拐骗就不丢了?” 话虽然如此,他心里头,对周癞子的恶感,却减轻了许多。 大概是觉得此人多少还有一些底限,并非彻底烂得无药可救。 “韩巡检,你上司判周某人还牛,周某心服口服。”见韩青迟迟没有处理接自己状纸,周癞子索性继续扯开嗓子,在院子内,将自己今天的目的,一股脑道出。 “但是,有几句话,周某得跟你说个明白。牛不是偷的,是周某从胡老六那买来的。侯寡妇也不是丢了牛,而是他儿子赌输了,瞒着她,把牛押给赌坊!” 心脏突地一跳,尴尬的感觉,油然而生。 韩青楞了楞,立刻意识到某个人的中二病又犯了。 再次迅速低下头,他用心语说道:“别胡闹,案子当时断得没错!咱们只说交易本身不合法,不算冤枉他。” “他买了赌脏,可以找胡老六索赔!胡老六自然会再去找赌坊算账。赌坊,也会去找那侯张氏的儿子!” “而你,身为官员,却不宜与周癞子这种人有任何交往。除非你将来打算黑白两道通吃!” 效果,立竿见影。 心脏又用力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只可惜,没等韩青命人将周癞子赶走,后者的声音,已经再度破窗而入。 “巡检,你放心。俺今天来找你,不是找补这件事。” “胡老六跟周某之间的账,周某跟他另算。” “俺是佩服你,断案如神,才专程找你来裁断。”“你要是不管,这俩人俺也不会送到县里去。让族长直接用家法一块儿打个半死,肯定有一个不冤枉!” “冤枉,冤枉——” “巡检,小的冤枉,冤枉——” 喊冤声,交替而起,透着如假包换的委屈和恐慌。 心脏处,再度传来一丝隐痛。不强烈,却让韩青无法忽视。 “得,我居然还真成包公了!不就是用了你的身体么?有本事,你抢回去啊!”韩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低声抱怨。 疼痛加剧,让他头晕目眩。无可奈何,只能快速改变主意,吩咐杨威将人带进大堂,免得听到喊冤声听得久了,自己活活因为心痛而死。 案情,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 周家庄的里正兼周氏族长周珏,昨天晚上在他弟弟那喝醉了酒,独自回家,半路上被人一闷棍敲翻,抢了装钱的荷包。 紧跟着,周家庄的佃户赵二子,和临时雇用的短工许三,就在庄子里打了起来。 庄子里百姓被惊动,点着火把,将二人团团包围。二人都说,是对方敲闷棍抢劫,被自己发现后追上厮打。 而那里正周珏也是糊涂,昏迷之前,跟本没看清楚,敲闷棍者长得高矮胖瘦,是啥模样! 这种案子,既没出人命,也没真正丢了钱财。即便把赵二子和许三押去县衙,估计也见不到县令,随便一个书吏出面,敷衍几句就算了事。 可周里正,七十多岁年纪,被人敲了闷棍,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了周癞子。 作为村子里的“能人”,那周癞子虽然名声不怎么样,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替里正兼族长出头,所以,他就将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他自己不会断案,可他懂得找懂行的人帮忙。 而他眼里最懂行的人,就是韩青。 自打来到金牛寨以来,有案必破,从没冤枉过一个好人! “就这……”耐着性子听完了周癞子的陈述,韩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赵二子和许三,轻轻摇头。 “可不是就这儿!”周癞子有求于人,连连作揖。“巡检您别嫌烦,案子发生在俺家门口,就是打俺的脸。俺不想平白冤枉他们,也不想让人笑话了去。所以,俺给您扛了一头野猪来,不让您白劳神!” “野猪的事情,以后再说!”韩青摆了下手,意兴阑珊,“你先告诉我,他俩吃过早饭没有?” “给他俩吃了,一人俩馕。俺可没有饿着他们!”周癞子不知道韩青为何会有此一问,楞了楞,瓮声瓮气地回答。 “昨天半夜何时,周里正被人敲的闷棍,你知道么?”韩青又看了精神略有些萎靡的赵二子和许三两眼,继续低声询问。 “大概,大概是亥时吧!”周癞子愈发满头雾水,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那大概是迟了下午饭三个时辰后吧,和从早饭到现在的时长差不多。”当地人一日两餐,韩青心中算了算,快速得出结论。 “是差不多,莫非巡检您饿了。对不起,俺不该这个时间来打扰您!”周癞子听得愈发糊涂,眨巴着迷茫的眼睛,作揖赔罪。 “杨威,把他们俩领到外边最远的拴马桩那,然后让他俩一起朝大堂跑。谁先踏上大堂的台阶,本巡检赏他半只风鸡!”韩青没有搭理周癞子,自管朝麾下弓手吩咐。 “是,巡检!”杨威也猜不出,自家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却相信自家巡检,不会无的放矢。答应一声,立刻带领乡勇,将赵二和许三两个,押了出去。 须臾,两个嫌疑犯被押到了指定位置。随着杨威一声令下,同时发足狂奔,才跑到一半儿路程,就已经胜负分明。 短工许三长得人高马大,腿脚却远没有佃户赵二灵活。明知道胜利者能吃到风鸡,也被前者甩出了足足一丈远。 “怎么回事儿,韩巡检这是又在玩什么花样?!” “看看去,看看去,韩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就是厉害,审案从不动用刑,有的是办法。” “可不是么,简直就是铁齿铜牙。” …… 临近的百姓们,发现又有热闹可瞧,纷纷议论着,朝巡检所大堂门口靠拢。 还没等他们走上台阶,大堂内,已经传来了韩青的宣判。敲闷棍者,短工许三是也。见义勇为者,为佃户赵二! “冤枉,冤枉——”许三大急,扯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你先别忙着喊冤……”韩青用镇尺轻拍桌案,笑着道出原委,“同样是吃过饭后三个时辰,你怎么跑,都跑不赢赵二!若是昨天夜里,他抢了周里正的荷包逃走,你怎可么可能追他得上?!” 话音落下,喊冤声戛然而止。 周癞子一把揪住短工许三,拳打脚踢,“还嘴硬,嘴硬!巡检乃是天子门生,皇上面前都能打擂台的,怎么可能冤枉你?” “里正都七十四了,你抢他荷包,也就抢了。敲他闷棍,你就不怕敲死了他!” 收拾完了许三,他又朝韩青抱拳行礼,“巡检,俺服,你是真的有本事!野猪给您留下,我拖这厮回去向里正交待!” “猪可以拿走,人必须留下。”韩青摆摆手,回应得义正辞严,“他敲人闷棍,抢人钱财,自有国法处置。你将他押回去处以私刑,是什么道理?!” 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思维又受到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摇摇头,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后堂。 待到了无人处,却快速以手抚胸,低声抗议:“我说,你瞎折腾什么劲儿?野猪肉不香吗?那周里正乃是有名的抠门儿,当时身上能带几个钱?咱们把许三顶格判,也判不到半年。还不如让周癞子将他带回去,狠狠打一顿给他长个记性。” 四下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力且平和。 第17章 碍事 “小心肝,别捣蛋,吃饭,吃饭!定安县衙凉爽明亮的二堂里,知县张威用朱漆盘子盛满小鱼干,笑呵呵地递到一只橘黄色的家猫嘴边。 正在睡觉的橘猫闻见鱼腥味,迅速睁开眼睛,先欢快地叫了几声,随即,低下头,狼吞虎咽。 “慢点儿,慢点儿,吃完还有,还有!”县令张威像哄情妇般,满脸温柔地叮嘱。心中也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他今年五十二岁,书读的一般,连考七次,才考中了进士。并且在一干同年之中,位列倒数第二。 不过,他做官的本事,明显强于做学问。 五年之前,他被录用为下县主簿,正式步入仕途。随即两年一个台阶,稳稳地从主簿,县丞,一路升到了知县,调任定安。 今年,他在定安县令位置上,又即将做满两年。虽然不到规定的三年考核期,但是,也有资格再往上挪一挪了。 县令升迁,按惯例是换个地方,出任一府州同知。但是,张威更中意的职位,乃是耀州通判。 其中原因有二,第一,耀州距离京兆府近,跟上头往来方便。 第二么,则是因为通判这个职位,虽然与同知平级,权力却比知州还要大。并且属于中枢直辖官员,无论升迁还是调补其他肥硕官缺儿,都有资格优先。 “慢点儿,慢点儿,阿福,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呢,吃相不要这么急!”想到自己前途坦荡,张威心情就愈发地好,一边喊着猫的名字,一边伸手在橘猫的脖颈后反复撸摸。 橘猫的名字叫阿福,跟他的乳名一模一样。 在张威眼里,这只猫是自己的福星。自打养了它之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 至于橘猫从来不捉老鼠,甚至看到老鼠跳上书架,都懒得叫一声的事实,被张威果断视而不见,甚至当作“仁义”,来大肆宣扬。 这年头,会抓老鼠的猫比比皆是,能跟老鼠交朋友的猫,全天下却只有阿福独一份! 做猫,要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官,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恪尽职守,什么廉洁奉公,在张威看来,那都是刚刚步入官场愣头青才会相信的谎言。 事实上,能在官场上玩得转的,无一不是懂得和光同尘者。愣头青们,要么四处碰壁后,慢慢学乖。要么一辈子沉沦底层,永远得不到升迁。 所以,对于身边最近某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巡检,张威一点儿都不看好。 真的以为,凭借一篇曲子词,就能青云直上么? 那是落魄文人的自我安慰罢了,事实上,文章啥时候那么值钱? 大宋开国以来的历任枢密使,有哪个是词填得好,文章写得漂亮的? 俗话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读书多了,反而未必有本事做官。 至于公务,无论是其辖区内的大小案子,还是邻里纠纷,自有专门负责的孔目去处理,哪用得到一个堂堂巡检事必躬亲?(注:孔目,宋代胥吏的统称。一般县里分吏案、户案、礼案、兵案、刑案、工案六个办事机构,每个机构设一个孔目。) 你一个从汴梁来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再能干,对地方事务和风土人情的掌握,难道能比积年老吏还熟? 眼下没还没捅出篓子来,算是走运。 万一哪天惹了不该惹的人,任你背后站着太学的同窗,也得落个灰头土脸。 所以,在县令张威看来,自己手下的这位韩姓巡检,要么是读书读傻掉了。要么,就是想捞取一票名声,就换地方,根本没打算在定安县金牛寨巡检位置上长干。 否则,此人绝不会放弃官员身份不顾,去抢捕头和衙役的饭碗。 更不会身为文职,还终日拎着长枪弓箭满山追野狼。 所谓“有案必破”,“铁齿铜牙”,听起来威风,却都应该是小吏才会获得的头衔。 而官和吏之间,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天然的鸿沟。 一旦某人给上头留下了“能吏”的印象,这辈子最大的去处,也就是“少府”“将作”“都水”三监,或者大理寺。 除非他将来某次机缘巧合,能够立下不世奇功,否则,永远没可能出镇一路,或者入主中枢。 “启禀县尊,金牛寨巡检所弓手张帆,奉巡检韩青之命,转了窦家堡窦三娘状告儿媳忤逆不孝案子,以及该案的原告与被告到县里,请求县尊亲裁!” 有些人,就是不禁琢磨。 张威刚在心里嘲弄金牛寨巡检韩青少不更事,韩青的名字,就通过主簿周崇的嘴,传入了他的耳朵。 “婆婆状告儿媳忤逆不孝?!他不是号称铁齿铜牙么?怎么芝麻大的案子,忽然要劳动老夫?”张威撸猫还没撸过瘾,皱着眉头,冲门外抱怨。 “属下刚才也问过同样的话,张帆汇报说,他家巡检以为,自己的职责是缉私捕盗。而替天子牧民,并教化百姓,乃是县尊的职责。他不敢越俎代庖!”周主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就在张帆的原话中,加了一些油盐酱醋。 “他还知道不能越俎代庖,难得,难得!”知县张威闻听,立刻冷笑着撇嘴。 然而,笑过之后,却迟迟没了下文。 直到周主簿忍不住在门外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恍然回过神。摇摇头将手从橘猫头上挪开,柔声吩咐,“子瑜,进来喝茶。这里没外人,你我不需要如此在乎繁文缛节!“ “是!”主簿周崇周子瑜答应一声,躬身快步入内。自有丫鬟替他掀开门帘,收拾座位,端茶倒水。 知县张威捋了半晌猫,自己也有些口渴了。自己先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几口,然后笑着询问,“卷宗你看了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官记得,那窦三娘子,不是第一次状告她家儿媳了吧?!” “县尊有过目不忘之才,属下佩服!”周崇立刻坐直身体,笑着拱手,“不过,上一个儿媳姓李,已经跟他家儿子和离了。这个,姓冯,是他家儿子年前才娶的,成亲还不到半年。”(注,和离,宋代离婚。) “和离?窦三娘肯?”张威立刻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本能地刨根究底。 “上个儿媳,是李家寨人,父亲是个乡老,地位不比窦三娘的兄长低。窦三娘既然不念亲情,到衙门告儿媳忤逆。” “李家也舍不得女儿再受气,直接通过窦家堡的堡主出面,让女儿跟他儿子和离了事。” “成亲之前收的礼物和现钱,加倍奉还,陪嫁之物,全都白送给了他儿子” 周主簿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吏,立刻明白张维想要了解什么,所以,三言两语,就将其中关键解释得一清二楚。 “哦,怪不得。赚了一倍,还白捞了一份陪嫁,却是一笔好买卖!”张威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老脸上写满了对窦三娘子的不屑。 “窦三娘子给儿子新娶的媳妇,是她娘家那边的,跟她一样姓冯。彼此之间,还拐着弯沾亲。父亲是个杀猪的屠户。”周崇也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上次她告状,绝对是刁状。县尊当时将她的儿子和儿媳当众训斥一番,不做深究,也处理得着实妥当。” “而这次,恐怕就不是诬告了。她还想象拿捏李氏那样拿捏人家冯家女儿,后者恐怕会真的敢跟她对着骂!” “嗯,肯定!”县令张威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 随即,却又想了想,迟疑着询问,“刑案赵孔目那边,你可问过了,他怎么说?” “在来向您汇报之前,属下就问过了。”周主簿非常老练,笑着给出了答案,“赵孔目说,那冯屠户以前的名声颇为不堪,其家教可想而知。无论婆媳之间谁对谁错,其女儿以下犯上,此风绝对不可涨。当然,具体如何决断,还请县尊裁定!” “的确,岂风绝不可涨!”张威立刻有了主意,用手轻拍桌案,“那窦三娘子虽然为人蛮横,终究是冯氏的婆婆。冯氏身为小辈,岂能忤逆犯上?来人,先将那忤逆不孝的冯氏拿下了,掌嘴二十。然后枷在公堂门口,以儆效尤!” “县尊英明,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县尊刚好借此机会,将圣意宣扬出去,教化阖县军民百姓!”周崇配合默契,立刻笑着补充。 “嗯,子瑜知我!”张威听得心中受用,抬手轻捋胡须。 判案,向来就是一门学问。 关键在于,各方都能接受,或者都能摆平。 至于如此判案,公道与否。以及那窦三娘子的儿媳,是否真的曾经忤逆了婆婆,被从重判罚,是否冤枉,却非县令和主簿需要考虑。 谁叫她父亲只是个屠夫呢。既没面子,也没能力,像上一个儿媳李氏的父亲那样,给自家女儿撑腰。 “县尊,这种小案子,金牛寨那边,未必真的处置不了。”三言两语,即将一个从未曾谋面的小女子,打入了深渊,主簿周崇意犹未尽,想了想,又涎着脸补充。“他之所以将此案移交到县上,恐怕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怎么,你听说他捞油水了?”知县张威斜着扫了周崇一眼,不置可否。 “毕竟守着通往夏州的商道。今年圣上下令罢兵,放过了党项人。过往的行商,至少得翻一倍。”主簿周崇不说证据,先说可能性。 根据以往经验,凡是涉及利益分配问题,知县张威绝对是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他故意在此处做起了文章。 然而,这一次,张威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此人,先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随即,笑着摇头,“子瑜啊,你这眼界,小了!” “这……”主簿周崇愣了愣,赶紧躬下身体,作虚心求教状,“属下愚钝,还请县尊指点迷津。”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光盯着脚下这一亩三分地!”知县张威又摇了摇头,笑容变得高深莫测,“目光要往远处放。” 顿了顿,稍微给了周主簿一点时间消化,他继续侃侃而谈,“他虽然是因为犯下了大错,才被赶到金牛寨戴罪立功,可他的根子,终究在汴梁。他家中长辈和授业恩师,也都未曾倒下。他那个同窗李昇,上次你也看到了,为人沉稳,前途也颇为远大。” “李巡使的确前程远大,但是,从那天晚上的情况看,李巡使跟他之间,关系似乎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亲近。”周崇斟酌了一下,低声补充。 “嗯?你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嘴巴上说得那样亲近?”县令张威的眉头迅速皱紧,将眼睛转向周崇,沉声询问。 “他,他们师兄弟俩那天晚上,就没说上几句话!”周崇被问得心里发虚,迟疑片刻,才犹豫着给出了回应,“另外,那天晚上,李巡使受辱,他好像也不太愿意助拳。直到,直到李德昭出言辱及了太学,才不得不站了出来。” “嗯——”县令张威嘴里发出一声沉吟,随即,长长吐气。 主簿周崇,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说动了张威没有。又犹豫了片刻,继续试探着补充,“李巡使前往夏州,按理,他完全可以找借口送到环州和夏州的交界处。巡检所又不是离不开他,县尊您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然而,他却只送出了县城,随即掉头就进了山。” “嗯——”,县令张威继续沉吟,对周崇的话,依旧不置可否。 “还有……”周崇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准备再继续上眼药。谁料,县令张威却忽然瞪了他一眼,低声追问,“你跟他有仇?还是他最近又惹到了你头上。” “没,没有!最近肯定没有。”周崇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摇头否认。 他跟韩青之间,按理说,真的没什么利益冲突。 但是,却从第一天看到此人,他就觉得不顺眼。 而后来韩青不考虑他的面子,问都没派人问一声,就直接将耕牛判给了原主,更让他觉得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虽然那件事当中,他的过错很小,也不会影响到他的考评。但再小的污点,也很碍眼不是? 更何况,姓韩的最近,风头也出得不要太多! 全县官吏,除了县令之外,几乎全都被此人给比没了影子。 好像就他韩巡检会做事,县尉,主簿,六案孔目,全都是泥巴捏的摆设一般。 以县令张威的老辣,岂能不知道周崇在拈酸吃醋?但是,既然对方否认,他也不戳破。忽然笑了笑,低声吩咐,“既然没有,就别老盯着他。他这种人,你以为他会在金牛寨赖着不走?即便他本事再不济,他的家人和同窗,早晚也会帮他。恐怕等风头过去了,他就会被调回汴梁,另做安排。” “是,属下遵命。”不知道张威为何会护着韩青,周崇红着脸,躬身拱手。 “你啊,淡定一点儿!”张威又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深长,“既然前后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你又何必急着赶他走?” 不等周崇表态,顿了顿,他继续教训道:“更何况,巡检虽然位于知县之下,却是县里,和府州巡检司共同管辖。来一任巡检,做不了几个月,就被赶走。你让府州巡检司和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本县?” “万一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为此专门派个老辣的干吏下来,你以为会比姓韩的生瓜蛋子好对付?!” 一席话,宛若当头棒喝。令主簿周崇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颗颗冷汗。 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辩解:“县尊有所不知。属下恶他,不完全因为他曾经扫了属下的颜面。而是,而是……”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确定隔墙无耳,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是担心,他如此聪明,又喜欢多管闲事,还在汴梁那边有根子。万一哪天不小心发现了咱们的事情……” “牛巨和王武,都在替老夫盯着他。目前来看,他的兴趣只在打猎和破案出风头,没有注意到咱们这边任何事情!”知县张威的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回答声宛若毒蛇在黑夜里吐信。 “属下是怕,是怕万一……” “真的到那时候,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张威用手指轻敲桌案,仿佛一切尽在自己掌控,“这里距离夏州那么近,他恶习难改,跟夏国公之子,争起了女人。那李德昭一看就不是个有心胸的,难免会派个刺客过来,找他报连番羞辱之仇!” “咔嚓!”一记闷雷,忽然在天空炸响。 闪电透过明瓦,将张威和周崇两个的脸孔,照得忽明忽暗,宛若鬼魅。 第18章 美人心计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转眼天晴,艳阳高照,曲江池上,波光潋滟。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有女子的歌声伴着琵琶声透过珠帘,在开满荷花的水面回飘荡。 不似韩青当日唱的那般沧桑古朴,却别有一番婉转悲凉。 须臾,一曲终了,画舫内喝彩声四起。 看客们一边打赏,一边要求紫菱大家复唱一曲,以抚愁肠。 而弹琵琶的歌姬紫菱,却缓缓站起身,随即便在侍女的搀扶下,飘然去了后舱。从始至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向几个喝彩声最大的公子哥那边多看一眼。 公子哥们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此乃应有之义。 身为大家,自然要有大家的范儿。 烈性的胭脂马,才让人更有征服欲。 若是随随便便给几个铜钱就返场,岂不是成了寻常酒楼卖唱的小丫头。 更何况,随着《临江仙》的传开,紫菱大家的名气,已经比往昔硬生生拔起了一大截。她的“大家风范”,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鼓声响起,二十几个大唐玄甲军打扮的少女鱼贯入内,翩跹起舞。 这组《破阵乐》,乃是莲花班的镇班绝技之一,自推出以来,每次登场,都能获得赞誉和打赏无数。 而今天,观众们的反应却明显冷淡了许多。甚至有人干脆轻摇折扇,走到船舷旁去看曲江上的风景,仿佛那潋滟水波,正是奔流万里的滚滚长河一般。 只可惜,大伙的画舫又大又宽,行动又极为迟缓。而曲江,名为江,其实只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池塘。 否则,大伙儿真恨不得让船家扯起风帆,顺流而下,去看看那万里之外,如何天空海阔。 “恭喜妹子,又斩获拥戴者无数。”画舫后舱,曾经与紫菱齐名的歌姬白藕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了正在对镜整理妆容的紫菱面前,“赶紧润润嗓子,我估计,等会散场的时候,班主肯定还会派人来请你出马,再弹唱一曲,以答谢今晚贵客们的盛情。” “怎敢劳烦姐姐!”紫菱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我自己来,自己来。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不会太辛苦,姐姐不必这么照顾我。” “咱们姐妹之间,不必客气!”白藕笑了笑,将杯子轻轻交给对方。随即,抬起手,帮对方轻轻捋顺了略显凌乱的刘海儿,“我不是照顾你,而是为你高兴。整整两年了,终于轮到咱们姐妹也扬眉吐气一次。” “是啊,快两年了。”紫菱听得心中一酸,脸上笑容迅速消逝。随即,扭头偷偷向前舱看了一眼,继续低声回应,“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落梅重开的这一天。等会儿若是班主要求返场,还劳烦姐姐帮我打个下手。红莲不愿意做我的陪衬,而光用琵琶,又弹不出那支曲子的意境,姐姐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妹子这是提携我,我哪能不知道好歹。”白藕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立刻满脸感激地轻轻点头。 “委屈姐姐了!”紫菱放下茶杯,也顺手给白藕整理了一下耳鬓的头发和发簪,脸上再度浮现了温暖的笑容。 “怎么会呢,姐姐求之不得。”白藕笑了笑,带着几分凄凉摇头,“姐姐原本年纪就比你大,又没有你的嗓子和运气。再不跟着你多露几次面,恐怕过上一段时间,莲花班里就……”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不可耳闻。 紫菱听着难过,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白藕刚才耍了心机,对此,她一清二楚。然而,她却不会戳破,并且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全对方。 因为,对方此刻心中的恐惧,她能清楚地感觉得到。 花无百日红,人也是一样。 莲花班四美争妍,只是对外一个招揽宾客的说辞。 实际上,四美,在最近这一年里,已经渐渐变成了青红双莲。 她和白藕,非但年龄比红莲和青莲大,人气也被双莲越拉越远。 去年若是能及时得到一首新曲或者编出新舞,勉强还能争取跟双莲轮流压轴。而从今年春天起,二人却已经沦落到,只能替双莲暖场和在双莲之间串场的地步,“争妍”二字,再也没人会提。 莲花班的东家,是不会养她们一辈子的。 无论姐妹两个,往日曾经给莲花班赚了多少白银红绡。东家肯定会赶在她们两个对看客彻底失去吸引力之前,将她们的卖身契转让出去。 到那时,成为某个富商的外室或者小妾,已经是她们的福气。 至少,她们还有机会,熬到卖身契到期,然后自己想办法去疏通官府,重新做一个寻常民妇。(注:宋代一部分妾和奴婢,是有固定期限的。理论上过期可以解约,实际上么,就哈哈哈了。) 然后,凭着手头攒下来的钱财,小心翼翼地度过余生。 如果不幸被落入某个胥吏或者“江湖豪杰”里,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非但丝毫看不到活着脱身的希望,甚至连多年来积攒的那些私房钱,也会被对方柞得一干二净。 届时,一个既没地位,也没钱财,更没有儿女做依仗的老妇。乱葬岗就是唯一归宿! “姐姐不会拖累你太久。”知道寻求庇护,也得掌握分寸。心情才稍稍平复,白藕就挣扎着离开了紫菱的怀抱,强笑着抹干了自己的眼睛,“姐姐老家那边,有一个表弟,最近已经托人联络上了。他是个做砚台的手艺人,答应今年秋天就来长安,想办法替姐姐赎身。” “姐姐手头的钱财够么?他人是否可靠?掌柜那边,姐姐可曾试探过口风?”紫菱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认真地向对方询问起几个常识性问题。 像她们这种身份的歌姬,是不用指望家里的远亲,真的肯出钱帮忙赎身的。否则,当初被父母无奈之下卖掉那会儿,远亲早就出手救急了。 表弟也好,堂弟也好,能答应出面,已经是仗义了。至于赎身之资,肯定得她们自己从私房钱里掏,并且,数量还不能低于掌柜和东家,将她们转卖出去的预期。 白藕现在人气大不如前,但是终究曾经风光过。那段时间,多少也能从客人的打赏里头,分到一些红利。如果手头的钱财,能满足莲花班掌柜和东主的预期,那个表弟,人品勉强也靠得住,自赎自身,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至少,风险比嫁给胥吏或者郭解那样的江湖豪杰小得多。 “钱够,掌柜那边,我还没问。但从以前姐妹们的情况看,掌柜为了给其他人一个盼头,也不会过分为难我。”白藕也不隐瞒,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知,“我那表弟,人品倒还靠得住,只是做不了父母的主。如今其父母俱不在了,才有资格对我这个表姐照顾一二。” “那就提前恭喜姐姐了!”紫菱闻听,由衷地替白藕感到高兴,笑着斟了一杯茶给对方,然后又将先前白藕为自己倒的那杯茶端起来,跟对方轻轻相碰。 “也恭喜妹妹!”白藕举着茶杯,轻轻点头。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拿茶当做酒,一饮而尽。 举手投足间,竟透出了几分豪迈。 “你也要早做准备,趁着这次难得翻红。”放下茶杯,白藕心情自觉轻松了许多,笑了笑,设身处地地替对方谋划。“多存些钱财,然后联系上家人来接你。或者有看起来可以托付终身的年青才俊,想办法让他赎了你去,哪怕实际上是自己掏私房钱。” 这是她通过多年观察和自身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世间没有不吃人肉的风月场。 东家和掌柜把她们买下来,交给老鸨训练培养,传授歌舞琴棋等诸多本事,图的就是从她们身上赚回足够丰硕的收益。 当一个歌姬不再受客人追捧,或者年老色衰,被其所在的风月场掌柜转手卖掉,乃是必然的结局。再“善良”和“好说话”的东家,都不会打破这个行规。 但是,为了给其他歌姬留下一线希望,东家们通常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以免因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可榨的过气歌姬,影响了整个风月场的士气,得不偿失。 所以,对于歌姬们来说,无论当红到什么地步,都需要懂得“早做准备”四个字。 越当红,越有机会攒下更多的钱,以便将来自赎自身。 越早,则越容易找到肯替自己出头,或者值得自己托付的良人。 越早…… 只可惜,她的肺腑之言,紫菱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管转过身,对着铜镜默默摇头。 “怎么,你还想继续跟红莲、青莲争上一争?她们俩可是都比你小三岁呢,而女人,含苞待放的日子,总计也就三五年。”白藕对紫菱心存感激,继续认真地奉劝。 “我不似姐姐,还能找到家人。”紫菱脸上的笑容再度消失,代之的,是浓郁的苦涩与无奈,“姐姐莫不是忘了,我是从新罗来的?我来大宋的时候,还不到三岁。姓是人贩子给的,自己的父母姓什么,家住哪,我根本不记得。” 白藕闻听,顿时觉得心中又愧又痛。愣愣半晌,才学着刚才紫菱安慰自己的模样,从背后轻轻拢住了对方的肩膀,“可怜的妹子,原谅姐姐。姐姐不是故意要碰你心中的痛处。姐姐知道你是新罗人,却不知道,你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也不算痛,被卖到大宋的新罗妇,又不止我一个。”紫菱咧了下嘴,继续摇头,“当初若是留在新罗那边,恐怕不被乱兵害死,也得活活饿死。这会儿,尸体早就喂了野狗,根本没机会活到现在。” “妹子这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饿死?”白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努力将话题朝别处岔,“不过,回不去也好,倒也少了几分牵挂。在这边找个真心相待的公子,趁他被你迷得晕晕乎乎,快刀斩乱麻……” “风月场中,怎么可能找到真心?双方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酒醉时说的话,酒醒之后,谁还会记得?”年纪和白藕差不多大,紫菱头脑,却远比对方清醒。一边拿出脂粉唇膏,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一边快速打断。 “那就找个好看的皮囊,也不算亏。”白藕贝齿轻咬,像是在替紫菱鼓劲儿,又像是在发狠,“还有,趁着这次翻红,把才女之名做实。读书人和有钱人,最好这个调调。只要再有两首类似于《临江仙》的曲或者词,你就能搏长安第一才女之名。再往后,即便只吃老本,也够你吃上好些年。” “哪那么容易啊?!”紫菱被分了心,唇膏明显涂得过了界,苦笑着掏出巾子擦拭嘴唇,“你又不是没见过,每当我唱完了《临江仙》,多少所谓的才子试图填曲相和。可连续两个月下来,哪有一首,能够真正与原来那首比肩?” “那倒是!”白藕松开紫菱的肩膀,走到后者侧前方,蹲下身,仰起头,带着几分歉意,亲手替她涂抹唇膏,“我来,你别动,也别说话。你听我说啊,能写出《临江仙》的那位巡检,肯定能写出第二首。你与其在长安城里寻找,不如想方设法,再请他为你写一阙。词也好,曲也罢,总之,一客不烦二主。” 怕再次弄坏唇膏,紫菱不敢回答,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苦涩。 “怎么,怕他误会了你的意思,追到长安城来?”白藕化妆水平很高,动作也非常娴熟。一边迅速将唇线勾勒整齐,一边继续低声调侃,“那样,索性就嫁给了他。虽然他只是个从九品,可长相不赖,嘴巴也甜。将来你未必不能妻凭夫贵!别动,别动,你这妮子,我马上就弄完了,你一动,我就前功尽弃了。” 最后几句,却是她看到紫菱准备开口,所以急切地告诫。 后者闻听,果然不敢乱动嘴唇。苦苦忍耐她把唇膏涂毕。才侧过头,幽幽地叹气,“想什么呢,你那晚没听人说么?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太翘楚,圣人门生。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赶到了穷乡僻壤受苦。” “那不是正好?你与他相逢于落魄之中,肯定不会被误以为贪图他的富贵。”白藕听了,立刻笑着抚掌,“这可是送上门的好机会,你可千万抓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也要两厢情愿才行啊。”紫菱越说,心里越觉得失落,叹息声也越来越低沉。 “你问过他,被他拒绝了?”白藕愣了楞,随即再度用力抚掌,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羞恼。“没想到,他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睁眼瞎!” “他可能,可能是嫌弃我的出身吧!”紫菱写信得不到回音,连日来正憋得难受,此刻听白藕替自己“伸张正义”,眼圈儿顿时开始发红,“毕竟,他是读书人,在乎脸面。哪怕娶妾,据说都必须出身于良家。而我非但是个风尘女子,来历,来历也不明不白?” “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这厮,不愿意就不愿意罢了,话也说得忒地恶毒!”白藕愈发羞恼,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妹子,别生气。没了张屠户,难道就要吃带毛的猪?天下才子有的是,更何况,他那首临江仙,未必是他自己写的。” 唯恐紫菱还觉得不够解气,狠狠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她继续咬着银牙数落,“肯定是这样!他花钱买了词曲,冒充才子。否则,怎么可能词是新的,曲子也是咱们以前闻所未闻。我在莲花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人,能在短短半柱香时间内,填词谱曲,全都一气呵成。” 她是个爱憎分明性子,先前话里话外,将韩青捧得多高,此刻,就踩地多狠。“这也太能装了!如此会装的人,性子肯定阴险。他看不上你,是你的福分。别哭,你该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场劫数!” “没,没有!我没哭,我只是,只是有点难受!”紫菱半晌插不上话,直到她数落够了,才终于红着眼睛回应,“那些话,也不是他说的。是,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站在他那边,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出来的?”白藕又是一愣,随即,气得以手扶额,“我的好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呢?自己糟践自己,好玩么?他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我那天,分明看他跟你情投意合。你不会,你不会,至今还没问过他的意思吧?只管在这里自怨自艾,那你可就傻透了。” “我,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他没给我回。”紫菱被说得心烦意乱,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解释。“想必,想必是不愿再跟我扯上任何瓜葛。” “你在信中告诉他,你对他芳心暗属了?你这妮子,动作够快,胆子也够大!”白藕闻听,两眼顿时瞪得滚圆,上下打量紫菱,满脸赞叹。“这种事情,总得先做一些铺垫,比如请他再替你写首新词,然后你回赠一件礼物,循序渐进才好啊!这样,即便最后不成,至少你把新词弄到了手,也不算亏本。” “我,我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紫菱平素其实也没少跟公子哥们逢场作戏,此刻,却羞得恨不得找个甲板缝隙钻进去,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天哪,你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白藕再度一手扶额,做痛不欲生状,“你没听人说过,文人相轻么?更何况,写《九张机》的人,与写《临江仙》的人,怎么可能是同道?你要是想暗示他,对他动了芳心,至少还要送一些信物,比如手帕,绣品什么的,他也好往这个方向猜。你只抄了《九张机》,他是个文人,肯定特别在乎脸面,怎么敢轻易往别处猜?万一会错了意,他的回信握在你手里,岂不是成了笑柄?!” 一边分析,她一边点评。越点评,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直到看见紫菱眼里已经又泛起了泪光,才又环住了对方的肩膀,柔声说道:“不怕,一次不行,咱们就来第二次。这回,我来帮你,我说,你写,总归要让他明白了你的心思。” 说罢,就扭头去寻找纸笔和剪刀。准备剪下紫菱的几根头发,与新的书信,一并托付私递铺子寄走。却不料,通往二楼的木制旋梯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紫菱姐姐,余教习请你上去,她说有话问你!” 白藕和紫菱齐齐变了脸色,一个飞快地拿起剪子,佯装剪指甲。另外一个,则迅速站起身,低声称是。 余教习,乃是莲花班专门请来教导她们歌舞琴棋的,将她们自幼训练到大。从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她们的半个授业恩师。 此外,余教习跟莲花班掌柜,也是师姐弟。班内的很多大事,据说都是她在幕后拿主意。 所以,紫菱答应过后,不敢再做任何耽搁。迅速忘掉心中所有烦恼和期待,快步去画舫二层报道。 画舫二层,有个专门留给余教习的房间,比紫菱等人日常化妆所用,要宽阔数倍,也明亮数倍。 一个模样三十余岁,风韵极佳的女子,正在手持鼓槌,凭窗远眺。听到婢女的汇报,转过身,低声吩咐,“带她进来吧,然后再送些点心和水果进来。好些日子没见了,我们师徒两个正好一起坐坐。” “是!”婢女答应着退下,把房间留给紫菱和余教习两个。 小时候,紫菱可是没少挨那根鼓槌的打。至今,一见到此物,心里就发憷。不待婢女的脚步声走远,就赶紧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教习,紫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紫菱一定,一定尽最大努力去做。” 余教习背对着紫菱,既不吩咐后者起身,也不做任何回应,直到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才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发问:“听说你写信给金牛寨的韩巡检了?他可曾回复你?你这妮子,胆子可真够大。” “写,写了!”紫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回应声里充满了紧张,却不见多少惊诧。“紫菱知道错了,请教习责罚!” 再大的“大家”,于掌柜和东家眼里,都不过是笼中雀而已。 而笼子里的鸟,还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她写信给韩巡检,掌柜和东家毫无察觉,才令人奇怪。 只是,不知道掌柜和东家,为何会关心此事?对此,又持什么态度? “好端端的,认什么错啊。我有那么凶么?!”令紫菱意想不到的是,余教习居然没有责罚她。而是笑地弯下腰,将她扯了起来,“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来的少年才俊,怪不得你为他心动。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的确也该想想自己的归宿了。” “教习,你,你是说,你是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紫菱抬起头,带着泪水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你们可都是我带大的。我虽然平素对你们要求严厉了些,但是,终归是为了你们好。”余教习如同慈祥的母亲般,拉着紫菱的手,温柔地点头,“他给你回信了么?你这妮子,性子也太急了些。即便心动,也该讲究章法。俗话说,送上门的买卖,要不上好价钱。女人想抓住男人的心,也是同样。” “我,我……”紫菱被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沮丧,头再度低得几乎扎进甲板。 “不怕,我来教你,只要你肯用心学!”像指点年幼时的紫菱弹琴,余教习笑着用一根手指,撑起对方的额头,“你很聪明,也有眼光,缺的只是一点儿对付男人的小花招。这个,其实很容易学会!” “轰隆!”分明是大晴天,外边却忽然打了个闷雷。 起风了。 满江荷叶,层层叠叠,宛若海浪。 第19章 业火 起风了。 乌云从山后扶摇直上,转眼间,就遮住了半边天。雷声伴着闪电,连绵不断。 “打雷了,下雨收衣服喽——” 听到窗外的雷声,韩青扯开嗓子,无聊地大喊。 院子内,弓手和乡勇们对于自家巡检偶尔冒出来的荒唐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嘻嘻哈哈地将马匹牵进牲口棚,给草料盖上漆布,身影忙碌,心情却非常地快活。 巡检是才子啊,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几个月来,方圆五百里内凡是读过几页书的人,哪个提起那曲《临江仙》,不狂伸大拇指? 而凡是唱曲子的,不唱几句“滚滚长河东逝水”,就上不了台面。谁要敢逞强,非但一文钱打赏捞不到,还可能被听客直接给哄得无地自容。 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的大才子,他的言谈和举动,你能用常人眼光来衡量么? 自古以来,凡是传说中的旷世奇才,又有几个行为正常? 什么东床坦腹,什么打铁扪虱,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怪异,放在才子身上,还能叫怪异么?那叫潇洒不羁。 “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韩青又顺口念了两句词,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得第三和第四句,并且词中意境,与眼前连绵群山完全不搭调,只好悻然闭上了嘴巴,关窗掌灯。 转身回到书架前,他开始对着全都翻了三遍以上的书籍发呆。 做从九品芝麻官的感觉不错,但日子久了,却难免有些无聊。 特别这种雨天傍晚,想找个红粉佳人喝喝茶,四下环顾,却全都是抠脚大汉。 而去长安逛平康坊,兼找和尚道士“超度”自己心脏里那个残魂的规划,至今也还没能够成行。 古人的生活节奏太慢了,完全是按月来计算。 像中央政府派公务员到地方上传达文件精神这种事情,在韩青的记忆里,哪怕距离再远,三天时间也足够往返了。 而李昇师兄去夏州,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却到现在还没有返程的动静。 至于发小杨旭,韩青现在想起此人来,牙根儿就恨得痒痒。 什么人啊,说了帮自己做媒泡妞,那晚之后,就没了下文。 你即便做不到,至少想办法把承诺的赎身钱给兑现了啊。 没看到韩某人在金牛寨,拼了老命开辟新财源,每月全部收入加起来都不够十吊么? 还有那个什么许紫菱,你三天两头来信,所图究竟为哪般?? 韩某又不是寇仲,你的心思,韩某怎么猜测得到?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跟韩某尽一夕之欢,直接告诉韩某地点、时间不行么? 哪怕一夕过后,你想跟韩某百尺竿头更近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韩某未娶,你也未嫁,同居和谈恋爱,都不违法。 …… 无聊的时候,人就得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反正下雨天,哪也不能去,周围也没啥风景可看。 目光迅速在书架上扫了一个来回,韩青忽然把心一横,弯下腰,从书架最下方,将最近积攒的十多份公务卷宗,一并翻出来,摆上了案桌。 随即,又取出一支炭笔,铺开一张白纸,轻轻搓手。 这些卷宗,是他攒了足足两个半月,才攒够的。大抵分为日常,刑事,国事三大类。 之所以积攒起来一并处理,并非他想效仿三国时代的庞统,在半日之内处理数月之事,以展现自己的才华。而是,他希望通过这些卷宗,来摸索自己和心脏中那位“残魂”的相处之道。 没错,韩青现在彻底变得迷信了。 在求医无果,和尚道士暂时也请不来,又整不明白自己心脏为啥老疼的情况下。 他已经从半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 换句话说,他已经从将信将疑,变成彻底相信并接受,自己的心脏时不时疼痛,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在作怪。 不过,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哪怕已经相信自己的心脏,被残魂掌控。他也不愿事事都受残魂拿捏。 所以,在请来足够高明的和尚或者道士,将“残魂”超度之前,他必须通过各种尝试,摸索出一个与“残魂”相处的界限。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帮人打离婚官司。 通过不断的试探,冲突,碰撞,寻找双方认可的那条看不见的边界在哪。 然后,与“残魂”进行谈判,划定彼此的界限,以便瓜分身体的掌控权。 当界限划定完成之后,他自己轻易不会做超过界限的事情。而“残魂”,则不能动不动就再让他心脏疼,或者忽然冒出来,干扰他的大脑思维和身体行事。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并且充满了危险的工程。 没有现代化仪器可提供各种监测数据,也没有心理学家可提供建议和辅导。一不小心,他可能就误入歧途。 但是,韩青却必须去做。 为了他自己不受“残魂”所摆布,也为了他自己将来的幸福和自由。 做九品芝麻官的滋味不错,他却从没想过一直做下去。 难得有第二次生命,他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各处转转,看看整个世界,弥补上辈子的缺憾。 他不想,穿越之后,还遵循与身体原主人一样的规矩,沿用同样的生活轨道。 他不想与身体原主人的家族,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责任和义务。 他不想…… 他不想的事情越多,就越有跟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只“残魂”,进行博弈的必要! 至于风险,韩青会尽可能地降低其存在。 具体办法就是,参照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实验,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 第一份被他翻开的卷宗,是一桩风化案。大刘庄某少妇,与地保偷情,被他丈夫刘某撞破。 刘某愤怒之下,打断了地保一条腿。还写了休书,将妻子送回了娘家。 少妇觉得颜面受损,便反告丈夫污蔑。而地保,也站出来控诉刘某,在他依约去刘家购买鸡仔时,被刘某故意殴打致残。 案情脉络很清晰,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韩青只要从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翻翻以前学过的知识,就能做出最终判决,并且让当事双方都无话可说。 然而,他却笑着快速将卷宗合拢起来,随即,朝门外同样无所事事的下属们招呼,“来人,把这份卷宗收好,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县尊裁决。此乃教化之事,不在本巡检的管辖范围之内。” 说罢,不管弓手们如何回应,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自己的心脏。 正如他所预料,心脏的跳动频率,突然快了半拍。但是,短短半分钟左右时间,就又恢复了平静。 “看样子,身体原主人的鬼魂,对偷懒并不十分抗拒!”韩青笑了笑,信手在早已备好的白纸上,用炭笔做了一个标记,然后又翻开第二份卷宗。 那是一份兄弟分家,并争夺家产案。 如果以宋人的标准,做小生意的兄长,既不肯喜欢读书的弟弟,去考取功名。又不肯将家产,与弟弟平分,肯定要受到一些处罚和谴责。 而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弟弟今年也二十五六了,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哥哥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他? 至于财产分割,做兄长拼死拼活,给家里增添财富,做弟弟只管索取,从未有过任何贡献,又哪来的资格,要求平分? “王武,明日一早,你去小邱庄,宣布本巡检的裁断。”合上卷宗,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韩青一边感受自己心脏处的反应,一边高声吩咐,“邱氏兄弟分家,兄长得七成,弟弟得三成。不服,可以去县里继续上告。” “是!”弓手王武高声答应着入内,去了卷宗快步离去。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抬起手,轻轻揉搓自己的胸口。 验证结果,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这种程度的理念冲突,他即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剧烈。 很显然,在某些小事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只要道理站得住,“残魂”也不愿意小题大做。 又在白纸上做了第一个标记,韩青快速将排在第三位置的一件日常纠纷丢开,直接展开了第四份卷宗。 那是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因为争夺优先灌溉权,而引发的械斗案。 这个时代的气候,远比二十一世纪初湿润。韩青经常去游泳的延川,水流极为充沛。 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即便共用一条水渠,也不会出现庄稼旱死的问题。 如此,两个村子与其是在争夺优先灌溉权,倒不如说,是借着优先灌溉权的理由,发泄平素积累下来的恩怨。 “械斗致他人死亡者,主犯以杀人罪论处。从犯监押十年,或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入官!无人致死,主犯徒三年,从犯枷号七日。”还没等韩青想好该如何处置,一段律法,已经自动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是学霸的厉害之处,身体原主人即便做了鬼,也照样是鬼中学霸。律法条文信手拈来,根本不需要去翻书。 不过,韩青今天研究案情,可是不是为了按律处置。 轻轻摇了摇头,他强行将脑海里的律法条文屏蔽,随即,冲着门外高声吩咐,“牛巨,把这个案子,也和上一个打伤地保案,明天一起送县里去。村子之间械斗,既非抢劫偷盗,又非携带走私,本巡检没资格管!” 胸腔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一波接一波痛楚,接踵出现,让韩青脸色迅速开始发青。 然而,韩青却强撑着,不改变决定。直到弓手牛巨背影走出屋门,才笑了笑,对着心脏低声商量,“两个村子之间的冲突,既然没死没残,就堵不如疏。况且即便我带了弓手去抓人,他们也不可能交出真正的带头者,不过是找个同村最弱的一个出来的顶罪而已。” 也不知道是真的说服了“残魂”,还是他过了自己心理上那一关。心脏处的痛楚,缓缓平息,只留下一点闷闷的感觉,仿佛憋了一口恶气无法理顺。 韩青知道自己赌对了,笑了笑,快速在白纸上做好标记,然后信手翻向下一份卷宗。 是一支商队,被弓手们拦住检查时,发现了所携带的货物中有上百口铁锅。 铁锅是寻常物资,朝廷不禁止买卖。但是,朝廷却严禁向夏州李继迁的地盘上,输送任何生铁和熟铁。 “这个……”稍稍做了一下准备,韩青用手先捂住自己的心口,然后,采用商量般的口吻,自言自语,“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党项已经融入了中华。所以区区百十口铁锅,算不了什么大事儿。更何况,人家党项人自己也擅长冶铁,镔铁猴子甲堪称一绝,大宋想买,都得花费重金……” 痛,真的是撕心裂肺! 哪怕他把“党项的冶金技术,远在大宋之上”这一理由搬出来,也没任何作用。 身体原主人的心脏,恨不得直接从胸腔跳出来,跟他同归于尽! “也对,严惩,理应严惩!镔铁猴子甲,乃是大人物的穿着。普通士卒,哪怕有块铁板护在胸口上,也能胆气大增!”韩青原本目的,就是寻找一个既能与“残魂”和平共处,又不让自己受过多拿捏的方案,不是寻死,因此,果断选择了妥协。 心脏处的痛楚变轻了一些,却没有立刻消失。仿佛有人专门钻在他心脏里,监视他是否会恪尽职守。 韩青快速叫过一名弓手,让此人带着乡勇,将被扣留的铁锅主人,从关押普通犯人的临时监牢提出来,直接打入囚车。待雨停后,立刻连夜押往府城巡检司。 随即,在白纸上做好标记,揉了揉仍在隐隐发闷的心脏,笑着开始下一步试探。 第五份案卷,第六份,第七份…… 疼,轻微疼,疼得可以忍受,疼得死去活来,投降,好汉不吃眼前亏……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仿佛一转眼功夫,天色就已经发黑。外边的雨,也早就停了。一眉弯月挂上树梢,蝉鸣声和蛙鸣声,伴着打更声,连绵不断。 听到外边的打更声,韩青放下最后一份卷宗,站起身,打着哈欠伸懒腰。 白纸上的标记,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图。 案情大小,案情涉及到了范围,以及几种韩青认为有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各自跟心脏疼痛强度的关系,都清晰可见。 韩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也总算摸出了今后跟自家心脏相处大致的门道。 假设心脏里,还住着原主人的残魂,那只残魂,也肯定跟身体的原主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 有些鸡毛蒜皮的乡间小案子或者小冲突,即便韩青的处理意见,与身体原主人的理念不合,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厉害。 基本上,忍忍就能过去。 有些涉及到重要财产的案子,或者当事人受了比较严重伤害,还有苦主特别可怜的情况,如果韩青依旧敷衍塞则,找借口推给县里处置。心脏则会疼得比较剧烈,持续时间大概是三到五分钟。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依旧在韩青的忍受范围之内。 韩青只要能坚持住不妥协,或者找到足够的借口,说服“残魂”。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也主动会向韩青妥协。 很显然,“残魂”并不打算,真的跟韩青同归于尽! 如果遇到涉及大宋与夏州关系,特别是走私违禁物品,或者替夏州刺探消息的案子,韩青哪怕找出一百个借口,也休想让“残魂”退让分毫! “还是只热血难凉的忠魂,只可惜,生错了时代!”韩青对大宋,至今仍然没有半点儿归属感,摇着头,低声调侃。 心脏“突突突”跳了几下,如果有运动手环帮忙测量的话,频率数据肯定超过了一百三。 疼痛强度不算太厉害,却闷得令人窒息。 “行了,以后咱们俩好好相处。我尽量不违你的意,你也别总是想着拿捏我!”抬手拍了下自己胸口,韩青继续跟“残魂”讨价还价。“否则,将来有机会去了华山,我一定找陈抟老祖的弟子收了你!” 心脏跳得更剧烈,仿佛是在向他抗议。然而,最终,又无可奈何地平静了下去。 “你这又何苦?大宋,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么?且不说混蛋皇帝如此待你。一百二十年后,你我都不可能还活着,北宋却要面临女真的铁蹄。而女真过后,又是蒙古。”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同情,韩青叹了口气,推开窗,将目光投向远方。 乌云,早就散了。 此刻,星斗漫天,群山起伏,树影婆娑,景色幽静如画! 比起过度污染的二十一世纪,眼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干净,美丽! “人生无百年,何来千岁忧……”三十六岁的灵魂,理解不了那么多少年热血。微笑着又伸了个拦腰,韩青信口嘟囔。 仍然是忘了上文和下文,他却不觉得尴尬。笑了笑,又哼起了一首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歌声刚起,曲调还没找准,远处的山峰上,忽然跳起了一团火苗。 紧跟着,火苗变成了火球,火球变成了烈焰! 伴着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将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通亮! “走水了,走水了——”刺耳的锣声响起,打碎了眼前的静谧。 “在山那边呢,看着挺近,事实上恐怕不下三十里远!”快速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屋檐,又看了看湿漉漉的地面,韩青果断合上了窗子。 巡检负责缉私捕盗,可不负责救火。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三十好几里山路,等韩某人带着弓手们赶过去,黄瓜菜早都凉了。 所以,与其多管闲事,还不如,装作啥都没看见,上床睡觉! 第20章 心关 如果上辈子知道自己去救那三个女大学生,会付出生命为代价,韩信相信,自己肯定会犹豫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极有可能选择视而不见。 他当时已经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 社会,也早就通过一遍遍捶打,教会了他遇事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其他。 他当年的事业单位保安职位,是做乡村教师的父亲,花了多年积蓄送礼,才给他谋来的。 他从单位辞职之后,撒过促销单,送过矿泉水,穿过送外卖的马甲,直到把自己最后一丝廉耻和良心放下,才成了一名专门提供离婚争产服务的“金牌咨询师”。 而当他终于在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想要回报父母的时候,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 男人成熟起来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从自己所犯过的错误,或者经历过的失败当中,总结经验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他上辈子因为救陌生人而死,辛苦积攒下来的钱财,都没来得及享受就不知道便宜了谁。 老天爷好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么可能再犯相似的错误,将其平白挥霍? 更何况,穿越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已经是奇迹。韩青也不相信,自己还会再有同样的幸运! 所以,此时此刻,关上门窗睡大觉,对他来说,才是最佳,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 大宋此刻刚传了第三代皇帝,距离“靖康之耻”也早着呢。不到亡天下的时候,轮不着他来尽匹夫之责。 作为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他能兢兢业业替朝廷守好金牛寨,尽可能堵住铁器通过自己脚下的商道向外走私,并能超额完成上司交给的抽税目标,已经很对得起老赵家给的那点儿俸禄了。 再多管闲事,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道理,很清楚。 韩青一条条将其摆出来,也没有谁能反驳。 只是,他想要立刻就睡着,却谈何容易? 才躺到床上不到半分钟,他的心脏,就开始疼了起来。开始只是隐隐约约,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渐加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捏。 “咱们俩下午不是说好了么,大事上,我尽量不违反你的做人准则。小事上,你也别干扰我的决定。”快速翻了个身,韩青用左胸压住拳头,同时小声做“残魂”的思想工作。 “残魂”从来不会回应他的话,包括今天下午他反复试探残魂的“底限”之时。但是,从自己的心脏反应,他却能将“残魂”的意思,判断出一个大概。 “虽然你不会说话,也从没跟我签字画押。可下午我跟你商量的时候,你并没明确表示反对。” “君子言而有信,你是太学高材生,如果食言而肥,可丢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脸。” “这么老远的路,等咱们赶过去,火早就灭了!” “况且刚刚下过雨,火再大,也不可能把整座山都烧了。“ “你别得寸进尺啊,再折腾,咱俩一拍两散。” “你今晚听我的,改天我想给你烧三柱高香,每一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 “凡事都得有个商量,心脏虽然是你的,可没有我穿越过来,你早就被人埋到土里头了……” …… 摆事实、讲道理,威逼、利诱、撒泼、耍赖,短短半柱香之内,韩青几乎把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的所有本事,都使了出来,心脏处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那个他认为可能存在,并且已经多少摸索出一些相处门道的“残魂”,忽然变得不可理喻。只管捏住他的心脏,坚决不放。 “有病吧你!”韩青即便已经相信鬼魂的存在,也被疼出了几分火气。翻身,仰面朝天,挥拳砸向自己胸口,“四周都是山沟沟,有个屁好烧的?哪个村寨,又会建在山顶上?山上没田地,倘若是个村子的话,村子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 不知道他的拳头起了作用,还是这几句质问起了作用。心脏处的闷痛,骤然减轻了许多,心跳的频率,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剧烈。 “呼,呼—”韩青翻身坐起,喘息着抓起毛巾擦汗。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过了这个月,无论杨旭是否护着李昇从大宋和夏州的边界上折返回来找他,他都必须要去一趟华山了。 陈抟老祖的徒子徒孙,眼下据说就在华山上的道观里隐居。 无论是请此人帮自己看病也好,捉鬼也罢,至少,能让自己落个安心。 汗巾,转眼就被湿透了。 放下汗巾,韩青再度倒向枕头,准备快速入睡。然而,就在他的后脑勺和枕头发生接触那一瞬间,窗外,忽然响起了弓手张帆的声音,“巡检,着火了,着火了,转运司下属的粮草库那边着火了!” “咚!咚咚咚!”刚刚平缓下去的心脏,再度开始狂跳。同时,他的脸皮开始隐隐发烫。 没事就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进山打猎,先前在看见火光的第一眼,他其实就猜到了何处起火。 所以,先前无论心脏有多难受,他才坚决不肯出头。 本以为,忍上一会儿,就能蒙混过关。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被张帆给掀了个底儿掉。 “你可看清楚了?没看清楚的话,就不要乱说话。刚下过这么大一场雨,转运司的粮草库,怎么可能失火?!”翻身坐起,韩青用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心窝,沉声冲着窗外呵斥。 下雨天,永兴军路转运司设在定安县境内的粮草库却忽然起了火。 这把火,怎么可能来得简单?! 张帆如果足够聪明,就知道该如何回应。然后,金牛寨巡检所上下,集体装瞎,置身事外。 “看错了,小的看错了。巡检,距离太远,小的不敢确定。”张帆的声音再度从窗外传来,果然,正如韩青的期待。 “别瞎说,肯定不是!” “估计是打雷,把哪棵枯树给劈着了!” “天黑,火光照得远,所以看起来才好像烧得挺厉害。实际上,估计也就烧了巴掌大的地方。”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么老远,咱们赶过去,火早灭了……” …… 牛巨,王武等弓手,也迅速从韩青的呵斥声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开口,替张帆“纠正”错误。 趋吉避凶,乃是人的本能。 大伙都是小角色,犯不着为了每月千八百个铜钱的差事,拼上自己的小命儿。 “既然看错了,大伙就散了吧!”听弓手和乡勇们,都统一了“思想”,韩青迅速松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吩咐。 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好对付。 但是,韩青自己心脏这一关,却不容易过。 不容易过,也必须过。 用牙齿咬住汗巾,韩青坚决不肯让步。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体上每个汗毛孔冒下来,转眼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 外边的火光,迅速烧红了半边天空。 透过镶嵌着半透明贝壳的窗户,照亮他乌青的嘴唇和惨白色的面孔。 第21章 入局 ‘巡检不愧为太学才子,就是高明!’火光下,弓手和乡勇们一边各自散去,一边在心中暗自赞叹。 虽然总计相处才半年多一点儿时间,金牛寨的大多数弓手和乡勇们,却已经打心底认可了自家这位年青的巡检。 睿智,捞钱的办法多,从不吃独食,懂得变通。更难得的是,还让大伙在周遭百姓眼睛里的地位,齐齐拔高了一大截。 要知道,自古以来,吏都不是一个受尊敬的职业。老百姓害怕小吏背后的官府,心中却对他们本人充满了鄙夷。 虽然每当有弓手和乡勇的职位出现空缺,争抢者都会打破脑袋。但是,大伙图的都是当小吏能带来的收入和外快,而不是觉得这个职业有多体面。 甚至,有几个自称耕读传家的大姓里头。不愁生计的族长和爷叔们,还会对担当小吏的晚辈,冷眼相待。仿佛他们拖累了整个家族的声望一般。 然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几个月,却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随着那些鸡毛蒜皮般的小官司,被新来的韩巡检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解决。随着找牛,找羊,打野猪,掏狼窝这种杂七杂八的琐事被处理,周遭百姓对待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态度明显变得热情了许多。 以前百姓见到弓手和乡勇,基本就像躲瘟疫,实在躲不开了才会勉强打个招呼,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现在,虽然百姓们还是不愿意跟弓手和乡勇们打交道,至少躲得没那么急了。偶尔面对面碰到,还会多少给个笑脸儿。 特别是在韩巡检的才子之名传开之后,周遭百姓对弓手和乡勇的态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这种改善,有很大程度是爱屋及乌,但是仍旧让“乌”的社会地位,提高了许多。 而那些自诩为耕读传家的地方大姓,对待家族中迫于生计去金牛寨当小吏和乡勇的晚辈,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偶尔族中某位长辈举行寿宴,以往被另眼相待,只能自觉靠门口就座的小吏,竟然也有了被族长叫到跟前坐下说话的资格。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族长问到的话题,依旧是关于金牛寨那位才气过人,“根子”据说也很硬的韩巡检,并且经常叫错小吏的名姓。 可能在家族聚会中座位靠近核心,能够得到族长和爷叔们的关注,又有哪个晚辈会拒绝呢? 况且,也不是所有族中长辈,都那么老眼昏花。有个别家族中的爷叔,就看得相对长远。 大抵是,觉得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才子,不会永远蛰伏于穷乡僻壤吧。 能够太学上舍就读,还有一位师兄手眼通天的才子,肯定也不会做一辈子从九品巡检。 而万一哪天韩巡检发迹了,做到了县令,知州,通判,乃至转运使,身边总得带几个用得顺手的亲信。 自家晚辈,说不定哪天就跟着韩巡检一道时来运转,鸡犬升天。 与其到那会儿,再跟晚辈缓和关系,攀扯亲情。倒不如,现在就做得像个真正的亲戚。 反正,也就是几句好话,几个笑脸,或者酒席上多填一副碗筷的事情,哪怕最后证明自己看走了眼,做人家长辈的,也不会有啥实际损失。 所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冷的时候,能够用肉眼看得见。 暖的时候,也能用心脏感觉得清清楚楚。 弓手和乡勇们,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难免就会饮水思源。 而越是饮水思源,就越发现,像韩巡检这样会做事,会做人,还懂得带着手下弟兄一起发财的上司,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同时,他们也愈发相信,自家某些长辈们的推断,韩巡检不会在金牛寨干得太长,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平步青云。 所以,金牛寨当中,哪怕有个别人,跟自家巡检从来都不是一条心,他们也不希望看到韩青在高升之前,被卷进某个漩涡当中。 而今晚当他们听到,韩青选择了装瞎,心中涌起的就不仅仅是钦佩了,还有莫名其妙的放松:“这样也好,这样,大伙都不会难做!” 然而,还没等王武和牛巨等人,将一口气松完。被火光照红的窗子,忽然敞开,巡检韩青的声音,再度从屋子内传了出来:“张帆,你去清点一下库存,把咱们最近半年,查抄没收得来的私盐,全找人搬到巡检所大堂里去!” “王武,你去张家庄,征募百姓救火。今晚凡是参与救火者,发精盐二斤。火熄灭之后,立即兑现!” “牛巨,你赶紧策马去县衙报信。把你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杨威、刘鸿,你们俩分头骑上马,去窦家堡,周家庄,李家寨,刘家窑征募人手,条件一样是精盐二斤。让大伙带着水桶,扁担,到三十里外起火点周围集合,等待调遣!” “许蔷……” “贾良……” 没等大伙做出劝阻,流水般的命令,已经一道接一道,从窗子内发了出来。 “这……”牛巨、王武、张帆等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答应着扭头看向窗子。借助火光,他们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苍白,嘴唇和眼角,却带着明显的乌青。 头发,鬓角,则湿漉漉的,像刚刚在河水里游过泳。 原本笔直高大的身躯,忽然变得有些佝偻,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都愣着干什么?听清楚了就赶紧去!”韩青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狼狈,也知道自己忽然间改弦易辙,会给底下人带来何等的困惑。然而,他却没办法解释其中缘由,只好板起脸,高声命令。 半年多时间逐渐积累起来的威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验证。 虽然心中充满了困惑、犹豫甚至抗拒,当弓手和乡勇们,发现韩青话语里带上了怒气,立刻齐齐答应了一声“是!”,随即,小跑着去分头执行命令。 三十多里的山路呢,足够遥远。待大伙赶过去,该烧的也早就烧干净了。 巡检召集了十里八乡这么多人一起去救火,虽然代价高了些,可也等同于弟兄们找了几百个人做同伴。 无论粮草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让成千上百个赶过去救火者,同时“粘包”。(注:粘包,俚语,被攀扯诬告。) 此时此刻,韩青却顾不上管手下的弟兄们都怎么想。一边快速更换衣物,一边弯着腰,对着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齿,“记住,就这一次,绝对没有第二次。并且,你不能干涉我具体如何做。否则,我宁可跟你同归于尽!”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疼痛的感觉,却降低到了他可以承受的程度。 韩青觉得非常屈辱,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如果在战争年代,自己做了俘虏,肯定连第一顿毒打都熬不过,就会变节投敌。就像刚才,他咬着牙坚持,最终,却没熬过那刀子剜心般的疼痛一样。 所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是让他自己有个台阶下。 所谓不能干涉他具体如何做,更是画蛇添足。 他已经被逼着跟“残魂”签订城下之盟了,后者还会在乎他用什么方式兑现么? 他的心脏被“残魂”掌控着,今夜敢出工不出力,后者自然有办法让他再度疼得死去活来。 …… 弓手和乡勇们,动作很麻利。 半年来,从走私商贩手里查没的私盐,在一炷香时间后,就被大伙抬到了韩青平素问案的大堂上。 都是一等的青盐,白得像雪,细得像砂糖。弓手和乡勇们,平素洒到地上一点儿,都会心疼得直皱眉。今晚过后,却不知道还能剩下几斤几两?!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很多乡亲古道热肠,原本缺的就不是奖赏,而是一个带头人。 随着王武、杨威、刘鸿等弓手,骑着骏马,打着灯笼,将韩巡检给出的救火赏格,在临近金牛寨的几个村落里,高声喊出。原本便被火光惊醒,一直在犹豫是否赶过去相救的百姓们,立刻有了动力,纷纷抄起家什,跟在了王武等人的马后。 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所在的牛头山方向,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但是,乡亲所打起的火把,依旧组成了一条条清晰的长龙,沿着山道,坚定地向大火的源头聚拢。 白天时刚刚下过雨,山路崎岖湿滑,所以大伙无论再热心,再着急,走得也不可能太快。等所有队伍,都在牛头山下聚齐,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西北地区不缺驽马,韩青和他麾下的弟兄们,因为有马匹代步,所以比百姓们早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但是,区区几十名弓手和乡勇,又能奈何得了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韩青组织弟兄们冲了几次,都无法靠近火场。只好一边在火场的外围上风口,砍伐树木,清理杂草,防止大火不受控制地蔓延,一边等待援军。 待百姓们差不多到齐了,粮草库的火势,也开始减弱。为了安全起见,韩青就将百姓分成了四队,由王武、杨威、刘鸿、张帆,各自带领一队,接力打水泼水,向下风口挤压火头。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 粮草库在最初选定地址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取水方便问题,所以距离溪流并没有多远。而牛头山虽然名字叫山,实际上,也只能算个丘陵,山头并没有多高。 百姓们在弓手的带动下,用水桶,木盆等物,接力打来溪水,顺风泼洒,坚持不懈。灭火的速度,渐渐就超过了火线向上风口倒卷的速度。 而随着火线被冷水压着,一步步朝下风口收缩,几段被烧塌的院墙,渐渐就露出了轮廓。 不像电视剧中所展现,任何建筑都是青砖碧瓦。即便是为西北前线提供支撑的粮草库这般重要所在,其院墙也是黄土夯就。 因为温度过高的缘故,倒塌的土墙已经完全变了形,表面隐约还有陶状结晶。被冷水一激,碎裂声不绝于耳。 “小心不要靠得太近,被热气烫伤!”韩青上辈子虽然没参与过救火,却在部队里,学过一些有关避免火焰伤害的知识,因此,果断向冲在最前方的乡勇和百姓们高声命令,“先集中力量,朝着一段院墙泼水,待其彻底不冒热气了,再泼下一段。别忙着往里冲,免得被火倒卷回来,给包了扁食。”(注:扁食,即饺子。) “是,巡检!” “哎,哎,知道了,巡检放心!” “巡检高明……“ 答应声轰然而起,中间还夹杂着明显的马屁声。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不管理解不理解韩青的理由,都坚决执行了他的命令。 一段段倒塌的院墙,被水泼冷。更多的墙体,渐渐暴露了出来。仗着前来救火的百姓越来越多,韩青命令弟兄们稳步向前推进。 跨过湿漉漉的院墙,将冷水泼向院子里的其余火头。一波接一波,坚持不懈。 仿佛感觉到了百姓们的努力,老天爷在后半夜,又开始下起了雨。最初,还是淅淅沥沥,效果如同火上浇油。但是,很快就越下越大。。 “巡检是有福之人,连老天爷都帮咱们!”弓手,乡勇和百姓们,士气大振,高声叫喊着,向火场发起最后的进攻。 “关我什么事情,是老天爷不忍大伙太辛苦!”韩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回应,随即,又扯开嗓子,高声吩咐,“大伙注意脚下,没烧完的粮食会很热,小心把自己陷进去烫伤!” “知道了!” “遵命!” “巡检放心!” 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乱哄哄地答应。然后,继续朝粮草库核心地带高歌猛进。 “许蔷,贾良,你们俩各自带五名兄弟,搜索周围。”冲着大伙挥了挥手,韩青收起笑容,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用熟了的两个乡勇小头目,“如果发现守粮草库的兵丁,甭管死尸还是活人,立刻给我带过来。” “是!”许蔷和贾良两个,答应着去执行任务。韩青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水,策马跨过已经冷却的断墙。 在大雨的作用下,火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他其实已经可以去找地方避雨了,之所以留在火场附近,完全是上辈子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与同伴共同进退。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唏嘘嘘……”胯下坐骑,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一边努力调整身体,避免跌倒,一边在鼻孔里发出委屈的抗议。 韩青快速低头,借助还剩下的火光,隐约辨认出,那是一具碳化了的牲口尸体。 头部轮廓朝外,看起来在失火之后,曾经试图逃走。却因为去路被院墙阻挡,最终没有逃过火焰和高温的波及。 不对,牲口尸体旁,好像还有一个烧成焦炭的人。 没有缩卷成一团,而是呈栽倒状。 韩青楞了楞,本能地跳下坐骑,拔出腰刀,试图用自家腰刀的尖部,在地上画个圈子,将人和牲口的尸体都圈起来,以供县城里的仵作检验。 “叮!”刀尖儿好像也碰到了什么物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韩青又是一愣,借着火光定神细看,却发现,是一个破碎的陶罐。 三斤装黄酒坛子大小,因为是陶器的缘故,承受住了大火的高温。此刻被雨水一泡,沿着破碎的边缘,隐约扩散出了一圈圈亮光。 是油渍! 没烧干净的油渍! 韩青饶是事先已经有所猜测,依旧被自己刚刚发现的隐情,惊了一哆嗦。 有人故意纵火。 然而,太火烧了这么久,却没扩散开。 老天刚刚开始下雨,火头就立刻减小。 起火的,是粮草库。 里边,却未必还有多少粮食! 这套路,他上辈子在影视剧里,看到过无数次,简直是烂到不能再烂的老套路。如果写成小说,肯定会被读者骂个狗血喷头! 今晚,如此经典的套路,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重现! “我说过,你也答应过,没有第二次。”果断跳上坐骑,韩青拨马便走,同时对着自己的心脏,郑重宣布。 “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无能为力。” “别逼我,疼死我也不会管。大不了,身体还给你。我去做孤魂野鬼!” …… 快速在心中咆哮着,他策马冲出粮草库。 身背后,暴雨伴着夜风,直落如瀑。 第22章 青枣与水龟 “空山一夜雨,晨起众山幽,明月枝头挂,清泉石上流……”凉风徐来,韩青漫步在柳树下,一边挥舞着长枪,一边信口吟哦。 诗背得依旧驴唇不对马嘴,不过,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正他的错误。所以,他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心脏里“残魂”,今天也没有替唐朝人王维打抱不平,顺便指责他亵渎斯文。自打前天夜里,韩青紧咬牙关,挺住了心脏处那一波波剧痛,宁死不肯“投降”之后,“残魂”好像就蛰伏了起来,轻易不再自讨没趣。 如此,韩青也算因祸得福,暂时获得了身体的完整“主权”。同时,他也惊愕地发现,原来自己忍痛能力这么强,居然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硬挺过一浪接一浪的心脏绞痛,直到让“残魂”彻底放弃。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活活疼死。也做好了一拍两散的打算。如今,既然他没有死掉,就说明,寄居于他心脏处的那个“残魂”,实际上没有能力,或者没有胆子要他的小命。 这样的话,“残魂”对他的威胁上限,就变成了让他疼得死去活来,比起先前巨幅下降。 而“死去活来”这种程度上的疼,韩青相信,自己既然能忍过去第一次,就能忍过去第二次。 如此,即便“残魂”真的存在,而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再试图像先前那样随时随地左右他的行为,也不可能。 “沧海一声笑,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现代人对自由的渴望,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发现“残魂”其实对自己无可奈何,韩青从内到外,感觉轻松。连同顺嘴唱出来的歌,都充满了洒脱。 只可惜,他此刻的形象,与洒脱两个字,完全搭不上界。 虽然也是白衣胜雪,一张脸却是惨灰色。嘴唇,眼角等处,也透着乌青。这是前天夜里,他忍受心痛的代价,显然有些惨烈。但是,韩青却认为,绝对值得。 他收获的,不仅仅是自由。而且,在漩涡的边缘,硬生生将自己和麾下所有弟兄扯了出来。 如今,转运司粮草库的大火,已经熄灭整整两天了。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人,在火场中发现过油渍。 看守粮草库的兵丁,纸面上是一百人,除了吃空饷者之外,其余大部分当夜都葬身于火海。侥幸逃出来的二十几个,也都一口咬定,是老天爷降下闷雷,劈着了粮仓。 并且金牛寨弟兄在找到那些幸存者的当夜,就按照韩青的命令,直接将他们送去了县城。 当晚,还有数百名领到了上等青盐的乡亲,亲眼看到,韩巡检如何带领其麾下弓手和乡勇,全力救火,奋不顾身…… 不沾,坚决不沾。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最后那两年,韩青追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 而这辈子,改成“漩涡边上过,滴水不沾衣”,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韩青的心情,就愈发舒畅。出手招数,从韩家祖传的“追魂夺命枪”,也不知不觉,就过渡到了军中拼刺术。 随着半年多来,对韩家祖传枪法的掌握程度逐渐提高,他发现,追魂夺命枪与自己在军队中学过的拼刺技术,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 比如都讲究一个“稳”字,枪锋对准某个目标,就要求做到不摇不晃,始终如一。 都讲究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一击致命,让对手没机会反扑。 虚招都不多,目的性也都非常强。主要是为了拨开对手的兵器,或者干扰对手的判断,简单实用,绝不花哨。 …… 当然,韩家枪法的锻炼身体效果,是拼刺术没法比的。 此外,韩家枪使用时,对步伐的要求很少,应该是主要侧重于骑战。而拼刺技术,却是步兵专用,讲究双腿双脚配合手臂动作,全身协调如一。 韩青曾经设想过,将追魂夺命枪法与拼刺技术结合到一起,互相取长补短。然而,以他当下的武学造诣,显然是好高骛远。 所以,只有心情特别放松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拿出来一试。其他大部分时间,他依旧侧重于揣摩韩家这套枪法,扎扎实实地打熬自己的身体。 今天,就属于他心情特别放松的情况,所以,一边哼着上辈子熟悉的歌,韩青一边信手施展,不知不觉间,人和长枪就在柳荫下,舞成了一条雪蟒。 “巡检文武双全呐!”无所事事的弓手和乡勇们,情绪很快也受到了自家巡检的感染,一边低声赞叹着,一边挥动笤帚簸箕,将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整个金牛寨,连同空气里,都透着轻松。 “巡检,巡检,狗熊下山了,啃了李家村的菜地,还伤了人。”煞风景的人哪都有,弓手王武就是其中一个。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巡检所后院,顶着一头白雾,高声汇报。 “狗熊?”韩青潇洒地挽了一个枪花,收招,以枪纂戳地,笑着询问,“几头?伤了谁?伤势严重么?可曾向县上汇报?” “两头,据说是一公一母。”王武抬手擦了一边汗,满脸献媚地回应,“咬伤了李家村的一个庄户,不算太重,然后被其他庄户敲打簸箕吓跑了。属下琢磨着,这事汇报到县上,县尊也未必有空管。还不如,还不如巡检带着我等进山一趟,宰了那狗熊,顺便再弄点其他山货回来!” “我看你是又馋了才对!”韩青立刻明白了王武的想法,笑着数落,“等咱们赶过去,狗熊早就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属下,属下不是觉得,马上入秋了,山里的野猪、獾子都肥了么!”王武心里的小算盘被戳破,脸色微红,挠着自己的头皮,讪讪承认,“属下箭法没巡检这么好,身手也没巡检这么强,万一打不到野猪,还跟狗熊正好遇上,弄不好,弄不好,嘿嘿,嘿嘿……”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即便明知道王武的话,是在拍马屁,韩青依旧觉得心里很受用。笑了笑,轻轻点头,“嗯,今天肯定来不及进山。你下去跟大伙说一声,各自准备干粮、弓箭和给马吃的精料。咱们明天一早,去为民除害。” “属下得令!”王武立刻眉开眼笑,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去。 “你们五个,记得推一个人留守!”韩青顺口又叮嘱了一句,然后整理衣衫,漫步返回书房。 双脚刚刚踏过门坎儿,他的身背后,忽然又传来了张帆气喘吁吁的声音,“巡检,巡检稍等。属下家里种的果子熟了,特地摘了一些,给巡检尝鲜。” “嗯——”韩青沉吟着转过身,点头而笑,“张兄弟有心了。我正琢磨,去集上看看有啥新鲜瓜果可以吃呢。没想到你已经给送了过来。” “巡检客气!”张帆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将两个硕大的竹篮,拎进了书房,“都是家里种的,卖相一般,但滋味还过得去。属下琢磨,汴梁那边,水土跟定安这边不一样,时令瓜果肯定也不一样。所以拿过来,给巡检尝个新鲜。” 说罢,放下篮子,掀开一只蒙在上面的草帘。将翠里透红的大枣和胖墩墩的匏瓜露了出来。(注:匏瓜,中国原生品种甜瓜。) 纯天然,无农药和生长剂的水果,品相一般,却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果香。让韩青顿时食指大动。 没等他来得及咽掉口水道谢,张帆顺手又掀开了另外一只篮子上的草帘,“属下看巡检最近脸色不好,想必是前天夜里淋了雨所致。所以,就派人去河里捞了几只水龟。巡检吩咐厨房炖了,刚好补血。” “多谢张兄弟了!”韩青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笑着拱手。 张帆连忙侧身避开,随即,躬身还礼,“巡检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实话实说,跟着您这半年,是属下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属下为您做点儿事,心甘情愿。”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马上要走一般。”韩青听了,笑着摇头。“炖上,你直接拿去厨房,让人炖上。然后喊几个兄弟,今天下午咱们一起补秋膘。” “哎!”张帆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一声,拎着装甲鱼的篮子,直奔厨房。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抓起几个秋枣,随便擦了擦,放进了口中。一股浓郁的枣香,立刻在牙齿和舌头之间绽放。令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畅。 然而,没等他来得及将枣核吐出,书房门口,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恰是弓手牛巨的身影。 “巡检,县里派人送来的一封公文。”牛巨手里拿的不是礼物,而是一个糊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送信的人,在大堂门口候着,说是要等您的回复。” “嗯?”韩青自打上任到现在,总计也没接到过三回公文。皱着眉走到门口,从牛巨手里接过信封,迅速拆开。 入眼的,是数行工整的文字和一个明晃晃的印信。 县令张威有令,要他接到公文之后,即刻起身赶去县衙议事! 第23章 中盘 既然是县令召见,除非手头正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否则,韩青肯定得立刻赶往县城。 以他在三个月之前陪同杨旭一道去县城的经验,知道长途骑马赶路,有多无聊。所以,干脆让底下人给自己套了一辆马车,将茶具,水果和几卷刚刚淘来的唐代传奇话本,也带在了身边。 如此,他就可以在马车上喝茶、看书吃水果,打发赶路的时间。而因为有车窗车帘遮挡尘土,也省得他进了县城之后,得先去馆驿洗漱更衣,才方便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以金牛寨巡检所眼下的富裕程度,满足他这些小小的要求,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接到命令之后,张帆、王武等人,立刻分头开始准备。很快,就将马车和他所提的要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可惜,想象和现实,永远存在巨大落差。才离开金牛寨不到二十里远,韩青就后悔得肠子都变了颜色。 马车跟临近村子里大户人家借来的,铜镀了扶手,朱砂染了车顶,里边还铺着厚厚的丝棉垫子和整张的梅花鹿皮,不可谓不豪华。 然而,却既没有充气橡胶轮胎,也没有复合弹簧装置减震。 偏偏从金牛寨通往县城道路还年久失修,坑坑洼洼。 结果,把韩青给颠得,五腑六脏全都移了位。甭说看喝茶吃水果,能强忍着不把隔夜饭吐出来,已经算是万幸。 没奈何,他只好也坐在了车辕上。一边侧着身体观赏风景,分自己的神。一边跟主动请缨为自己赶车的张帆,和借着陪同自己进城由头,去给婆娘置办首饰的王武、牛巨,刘鸿几个,东拉西扯。 如是一路颠簸,总算熬到了目的地。韩青整个人,也脏得跟车夫没了两样。 因此,他只好先派王武去县衙那边,向替自己张知县告了罪。然后径直去了馆驿,安顿收拾,等到第二天早晨养足了精神,才能去拜见顶头上司。 当晚,张帆的那位读过书的本家兄弟,又以答谢先前韩巡检为家族祠堂所题的楹联为名,在牡丹阁设宴相请。 韩青原本对喝酒赏花提不起什么兴趣,可碍不过张帆软磨硬泡和王武、牛巨的鼓捣,最后还是给了对方面子。 宴席上,几个读书人又提议趁着酒兴填词。韩青肚子里没有干货,只好借口晕车,又答应待日后自己精神恢复,定然补作一首词,与大伙的作品唱和,才勉强蒙混过关。 但是,其他人的作品,却免不了请他开口点评。 按照韩青的直接感觉,这几位地方才俊的作品,已经严重拉低宋词的整体质量。然而,却不能将自己的感觉如实相告。只能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似是恭维,又似勉励的套话,以求自安。 几个地方才俊听了,顿时觉得脸上有光。便将各自所写或者托人提前准备好的新词,拿给史掌柜,叫后者安排牡丹阁的头牌歌姬弹唱。 比起莲花班的白藕、紫菱两位大家,牡丹阁自己的头牌歌姬,无论歌喉,还是弹奏水平,都明显差了一大截。但是,跟几个地方才俊的新词匹配,倒也相得益彰。 倒是牡丹阁的菜肴和酒水,依旧像三个月前一样精致。上次因为夏国公之子李德昭搅局,韩青没心情和足够时间仔细品味,这次,却终于弥补了上次的遗憾,大快朵颐。 待酒足饭饱,又有人借着三分酒意,打听其右巡使李昇的何时从夏州返回,以及对沿途各地的观感,韩青对此一无所知,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答案,难免又让大伙失望了一回。 不过,当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将话题扯到了莲花班头上,韩青却又提供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趣闻轶事,令几个读书人全都眼冒金光。 这些趣闻轶事,都是许紫菱在信中向他介绍的。韩青因为肚子里没货,所以至今还没满足对方填写新词的要求。但是,最近两个多月来,频繁接到对方的信,他没法再端架子,也会偶尔给对方回上只言片语。 而许紫菱写给他的信中,也不再光是曲和词,还捎带写了许多奇闻异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杂七杂八。 弄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既像韩青上辈子所知道的“笔友”,又像他上辈子听说却没实际操作过的“网恋”。 有彼此之间更近一步的可能,却没更近一步的迫切性和动力。所以,刚好不上不下。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生意,受自己工作的影响颇深,对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其实是持怀疑态度的。所以,除了偶尔感觉孤独,大多数时间里,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倒也适合他的心态。 左右,许紫菱算得上是一个知性美女,交往起来给人感觉很舒适,并且,也让韩青觉得很有面子。 至于娶对方过门,或者纳对方为妾,在他看来,二人之间的感情,假设有的话,还远远达不到那种温度。 所以,暂时他根本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当然,这一切建立的基础,乃是所有许紫菱写给他的信,都出于自己之手。 如果韩青知道,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后面所有,都是一个年龄比上辈子的“韩律师”还大,且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男人的徐娘口授,许紫菱只是负责记录誊抄,他肯定连这种不上不下的“笔友”关系,都没心思再维持下去,直接跟对方一刀两断。 …… “阿嚏!”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正在口授书信的莲花班教习余柏莲,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大打喷嚏。 “教习,您怎么了?需要让人熬姜汤么?”正在记录书信的紫菱被吓了一跳,赶紧怯生生地站起来,小声请示。 “不妨事,应该是傍晚时练武出了汗,又被风吹了一下!”余柏莲摆了摆手,沉声回应,“咱们继续,刚才写到哪了?看我这记性!” “写到人面桃花的故事了。”紫菱的眼神忽闪忽闪,写满了崇拜,“姓崔的书生,去得晚了,桃花姑娘已经过世。然后他入门大哭,后悔自己前来提亲太迟!” “嗯,这个暗示,如果他再不懂,就是傻子了!”余柏莲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用手拍案,“老娘就不信,他能一直装傻!” 声音落下,却又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犹豫了片刻,改用探讨的口吻,向紫菱询问,“他,他当晚对你毛手毛脚没有?他不会喜欢男人吧?我可听说,汴梁那边很多豪门子弟,都是天生的兔儿爷,只喜欢男人。” “没,没有!”紫菱被问得满脸通红,慌乱地连连摇头。 却又唯恐余教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紧跟着快速补充,“他,他对我还算尊重,但是,但是眼睛扫过的位置,跟别的客人没啥区别。应该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才故意装作看不懂教习您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是在帮你!”余教习皱着眉,低声否认。 随即,又迟疑着嘀咕,“那到底是为什么?老娘把浑身解数都快使出来了,他就是不肯接招。况且,你又没说要嫁给他做正妻,他有什么犹豫的。他这个年龄,按理应该气血方刚,又不聋不暇。老娘虽然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弟子怀疑,弟子怀疑,他根本不懂填词。”紫菱想了想,带着几分忐忑分析,“弟子这几天唱得多了,总觉得,滚滚长河东逝水这里,把河改成江,更为妥当。而从汴梁到西北,沿途却没有一条大河,以江为名。至于临江仙里边,也有一个江字,曲调更是与以往任何词谱,曲谱,都大相径庭。还有,这个曲子,声音丰富了许多,吐气换气,也更为复杂。以前从来没出现,没流传,忽然间,就凭空冒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类似的话,白藕曾经也提起过,只是,当时她立刻给予了否认。 而现在,紫菱却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出来,无论其是否真的有道理。 余教习指点她给那位韩巡检写信,绝对不是为了帮她早日嫁给对方,对此,以紫菱的聪明,早已经有所察觉。 而结合余教习最近那迫切的心态,以及自己对莲花班一些秘密的耳闻,紫菱愈发相信,自己如果继续跟韩巡检书信来往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害了对方。 她对韩青,并没喜欢到非嫁不可的地步,但是,也没有加害对方的必要。 那样,会让她感觉很可惜,很内疚。 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跟她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丝毫不带寻常酒客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并且,还有一副好嗓子。即便不会填词谱曲,也罪不至死,不该被余教习她们给拖下水。 所以,早点儿了结这段荒诞缘分,早点儿让余教习断了将他收归自己所用的念想,对他,对自己,都好。 “啪啦!”灯花忽然爆了,火光跳动,照亮紫菱明澈的眼睛和风尘掩盖不住的美丽面孔。 …… “啪啦”,烛花爆裂,照得定安县衙二堂,忽明忽暗。 棋秤两侧,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分别落坐,目光盯着渐渐被填满的棋盘,迟迟不肯落子。 同样的深夜,有人沉迷于灯红酒绿,有人却在权衡棋盘上的每一步。 棋盘上落子错了,可以反悔。 现实世界中,某一步走错,却没有办法重头再来。 “县尊,已经落实过了。他跟李右巡使那边,其实交情并不深。今晚酒桌上,有关李右巡使的消息,他知道的还没有钱秀才多。”窗棱被轻轻扣响,一个声音透过窗纸,传入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的耳朵。 “我就知道如此!”主簿周崇,完全没有白天时面对县令张威那种拘谨,笑着撇了撇嘴,终于落下了一粒白子,“县尊,你太小心了!切莫说他是太学弃徒,就是先前没有被太学开革,祭酒郑长风如今自保还不暇,哪还有能力顾得上管他?” “他终究是汴梁来的,而韩家,以往在大宋将门之中,好歹也曾经排得上号。”县令张威丝毫不以对方的话为忤,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 “那是他伯祖父韩重赟那支,不是他这支。他这支,与大房早就分了家,并且,自打新皇登基,就每况愈下。”周崇耸了耸肩,继续低声补充。“这些,教里边早就派人探听得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对其起了招揽之心。” “嗯!”县令张威再度轻轻点头,叹息声同时也变得更重,“我总觉得,哪里还不够稳妥。按理,他只是个过客,又知道进退,圣教没有必要树敌。” “圣姑的意思,是借你我的手,逼一逼他,让他对朝廷绝望,又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周崇手指轻敲棋盘,催促的意思,非常明显。“他这种人,自诩世受皇恩,对朝廷期望甚高。如果朝廷让他一再失望,他反噬起来,也最为绝情!” “张某明白!”县令张威沉吟再三,终是轻轻点头。 “啪!”一粒黑子,从他手中落下,棋盘上,局势胜负忽然变得清晰可见。 第24章 市井 拥有一幅年轻的身体,实在是好处多多。 白天时无论多么劳累,只要夜里结结实实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又生龙活虎。 韩青现在,对此深有体会。 昨天下午,他分明赶路累了个半死。晚上又被人强行拉出去喝酒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却一丁点儿疲惫感都没有。 连黑圆圈和黑嘴唇,在铜镜子里,都淡了不少。 既然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就该干正事儿了。 在专门为官员准备馆驿里,用过了朝食,又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齐整。韩青带上拜帖,安步当车走向县衙。 知县张威召见他的目的,不用费脑子,韩青就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跟大前天夜里,粮草库失火有关。 那是朝廷为了防备夏州李继迁再度叛乱,而诏令永安军路转运司专门准备的军粮和马料。忽然被一把大火给烧成了飞灰,上至节度使、转运使,提刑,安抚,下到县令,县丞,最近这两天肯定都是焦头烂额。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觉得紧张。 首先,粮草库隶属于转运司,而巡检所隶属于巡检司,两个部门互相之间泾渭分明。巡检司的官员手再长,也管不到人家转运司头上。 其次,他的职位是从九品,粮草库的已经殉职的刘司仓却是正八。理论上,平素只有后者给他下令的份,他却没资格对后者指手画脚。如果刘司仓生前不派人来请,他连粮草库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参与捞好处分赃。 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三十七里远,中间大部分还都是山路。粮草库失火,韩某人肯带着麾下弟兄赶过去相救,已经是难能可贵。这年头,既没直升飞机,又没摩托车,谁也没资格,责怪他到的不够及时! 再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跟县城之间的距离,比其跟金牛寨之间的距离,要近上十多里地。大前天夜里,一直到暴雨从天而降,带队救火的官员,只有韩某人一个,安定县的县令,县尉、主簿,可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再再再次…… 总而言之,韩青不认为,粮草库失火,能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跟此事扯上任何关系。 穿越以来,他虽然一直在努力适应环境,却始终都没办法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宋人。 他很享受做官的感觉,却对大宋,对赵家,生不起任何忠心。潜意识里,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大宋这家“公司”的雇员,而不是臣民。 既然是打工仔,就不可能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豁出去自己的小命。 前天夜里无意间发现的那些秘密,韩青早就准备将其烂在肚子里,坚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说起。 这种“旁观者”加“打工仔”心态,让韩青的精神很放松。即便被县衙的门房告知,张县令上午有急事需要处理,让他下午过了未时再来,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人么,都是有脾气的。 自己昨天因为旅途劳顿,没有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到县衙拜见,张县令的心里头肯定会有一些芥蒂。 心里有了芥蒂,今天让自己吃一次闭门羹,也是应当。 反正自己来县城,也只是走过场。县令甭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己也不会给县令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 既然是走过场,上午走和下午走,其实没多大差别。 而自己难得进一次县城,上午不需要跟县令见面,刚好可以借机四下逛逛,顺便开开眼界,看看二十一世纪已经只剩下传说的大宋市井风貌。 如是想着,韩青的脚步就愈发轻快起来。至于张帆嘴里愤愤不平的“过午不候”,全被他自动当成了耳旁风。(注:过午不候。古代过了午时,除非关系亲密或者急事,否则去拜见他人,属于不礼貌行为。反过来,要求他人下午再来拜见,也属于轻慢。) 金牛寨到县城有将近七十里远,路况也非常一般。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距离,开上车一脚油的事情,在十一世纪,骑马却要走将近两个时辰。 所以,韩青上一次被迫到城里给李师兄践行,还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那次,因为来去匆忙,他也没顾上看什么风光。 这回,时间充裕,他本人对大宋的适应程度,也远超过了三个月之前。故而,沿着主路逛下来,还真开了不少眼界。 与他上辈子所熟悉的城市风貌不同,大宋的很多街巷,彼此之间是互不相通的。而大部分半封闭状态的小巷子,最后都会与一条南北方向的小主路相连。 各条小主路,又会如同肋骨一般,与贯穿县城东西的主街相通。主街的正中央靠北位置,便是县衙。 如此,便突出了县衙的重要性与核心地位。从县衙出发,无论到县城里的任何一个巷子,骑马都不会超过半柱香时间,用韩青上辈子的计时标准,大概为八分钟左右。 当然,除了韩青这个大闲人,平素也没有其他官员和百姓,会关心从县衙到最远的巷子,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县城内居住的大部分官员和百姓,平素最关心的只有三个地方,县衙,东市和西市。 县衙就不用仔细看了,那是韩青每次进城,都必须要去的地方。已经熟悉的没法再熟悉。 东市和西市,今天他却很少去。今天难得有时间,刚好逛个仔细。 这两个与县衙一道支撑起县城的重要所在,其实只是沿用了大唐的称谓。在此时的大宋,互相区分已经不算严格。东市沿着主街扩张,范围直到县衙。西市的范围,大致也是一样。 百姓们习惯性地去东市购买衣服、首饰、家具、书籍等贵重物品,似牡丹阁这等消费娱乐场所,也坐落于东市附近。 而西市,卖的则是柴米油盐,以及牲口、农具等。偶尔出现一两个首饰、脂粉铺子,也全都是做工粗糙的廉价货,只针对荷包不鼓的市井小民,绝对不会有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前来问津。 至于吃饭的地方,则东市、西市都有。但是,除了有限几个巴掌大小的汤水馆子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馆子,此刻还都没开张。 大抵是当地百姓,都习惯每天的第一餐,也就是朝食,在家里吃。而名为餔食的第二餐,通常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不会用得太早。 只有宴请客人或者同僚小聚之类的社交活动,才会大中午跑到饭馆里点酒点菜。而以安定县的规模,这类社交活动,注定不可能太多。 当然,似牡丹阁这种顶级消费场所,即便是凌晨,也能提供各种餐食和服务。但前提是需要预订,并且预订者的身份或者身家,在当地能排得上号。 韩青昨晚刚刚在牡丹阁大吃过一顿,短时间内,也没兴趣去做回头客。先在街上东走西看,优哉游哉。待逛到了中午时分,有些觉得乏味了,就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馆子走了进去,点些饭菜填肚子。 有张帆、王武等小吏跟着,他倒是不愁品尝不到地方特色。所以,一顿提前了两个时辰的“餔食”,吃得倒也有滋有味。 待用过了饭,喝足了茶水,时间也就到了下午。韩青起身吩咐伙计结账。却不料,饭馆掌柜,竟然陪着笑脸,亲自走到了他的桌案前。 “巡检,这一顿餐食,可合您的口味?小老儿先前亲自下的厨,就怕厨子掌握不好火候,砸了本店的招牌。”整个大堂里,只有韩青这一桌客人,所以,掌柜的也不怕被抱怨厚此薄彼,直接开始自卖自夸。 “嗯,还不错。特别是蒸羊背,吃不出任何膻腥味儿!”弄不明白对方跟自己搭讪的目的,也没摆官架子的习惯,韩青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的菜肴,笑着点评。 “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读书人,就是识货!”掌柜的闻听,立刻兴奋地挑起了大拇指,得意与感激的神色,在脸上同时显现。“小老儿这手艺,乃是祖辈传下来的。当年大唐皇上,吃了都说地道。县上的人没见识,非要说小老儿这蒸羊,滋味不够厚。什么叫厚,无非是加作料呗!可这蒸羊肉如果放作料多了,还能吃出新鲜不新鲜来么?你拿块井里泡了半个月的臭肉,放足了花椒大料,跟今天早晨现杀的(羊),也是一模一样!” “这话确实!”韩青上辈子在城市站稳脚跟之后,可是没少吃各种精心烹调的美味,因此,对掌柜的话,非常赞同。 “巡检果然大才!”掌柜闻听,高兴地再度挑起大拇指,“怪不得年纪青青,就做了皇上的门生。县城里这些没见识的,给巡检您提鞋都不配!您慢走,锅里还有刚刚焖好的獾子,咬一口全是油。小老儿给您装在罐子里,您让人拎回去做个下酒菜。” “那可使不得,无缘无故,我哪能要您的东西。这一顿多少钱,麻烦您老结一下账。”韩青上辈子没做过官儿,所以也没养成白吃白拿的习惯,赶紧笑着摆手。 “钱?小老儿怎么敢要巡检的钱!巡检您夸小老儿做得好,小老儿脸上光彩,回头跟左邻右舍能炫耀好几个月呢。这顿是孝敬您的,可真不敢收您的钱。”掌柜后退半步,急得连连摆手。 “那怎么行,你也是小本经营!”韩青没想到,一个从九品巡检,能在七十里外的县城里,有如此大的权势,皱着眉头低声回应,“该多少就多少,您不必客气。张帆,你替我结账,回去后还你。” 最后这句命令,算是找对了人。弓手张帆闻听,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吩咐,“行了,行了,我家巡检还轮不到你孝敬。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啰嗦!结完了账,我家巡检还有正事呢!” “不是孝敬,不是孝敬!”掌柜的脸色通红,继续用力摆手,“小老儿知道,巡检看不上这点儿吃食。但,但这也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巡检您老不知道,小老儿是李家寨人。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野狼下山叼羊叼鸡叼孩子,根本没人管。也就是您,上任没几天,就把野狼给打得再也不敢下山。” “这不是应该的么?”没想到,自己为了纯粹为了娱乐,带着手下弟兄进山打猎,竟然成了百姓眼中的善举,韩青面皮微微发烫,苦笑着摇头,“否则,要巡检所干什么?您老真的不用客气,吃顿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花销。对您这个馆子来说,却……”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巡检您肯来我这里吃东西,就是小老儿的福气!”掌柜坚决不收,急得眼睛里隐约都见了泪花。 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只好采取了弓手王武的提议,各退一步。 韩巡检不用给钱,也不拿掌柜的赠送的獾子肉,只留下一幅墨宝,当作对掌柜的手艺之认可。 而掌柜的,也不要再坚持送这送那。心里记得韩巡检的好,就行了。以后金牛寨的弟兄来店里吃饭,一概只收本钱和柴火钱。 “那,那敢情好。巡检的墨宝,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小老儿,小老儿今天撞到大运了!”掌柜的千恩万谢,连声答应。末了,在送众人出门之时,仍然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罐子,硬塞进了张帆手里。请他帮忙带回去,让韩巡检以后慢慢吃。 ‘没想到,韩某人居然也有被感激的时候!’韩青不知道自己最后用毛笔字换来的这顿饭,到底是亏了,还是赚到了。只觉得胸口暖暖的,像大雪天围着火锅喝花雕般舒坦。 扭头再看看远比二十一世纪简陋的县城,还有垫着脚尖儿站在门口挥手相送的掌柜,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不虚。 第25章 甩锅 这股暖融融的滋味,在韩青进入县衙那一瞬,烟消云散。 也许觉得上午时对他的敲打,已经足够。县令张威这回没再难为他,接到门子的通报之后,迅速命人将他带进了二堂。 与全天下的县衙格局差不多,定安县衙的二堂乃是县令处理日常事务和招待贵客专用。面积不大,里边的陈设却极为奢华。从紫檀木做的书架,到金丝楠木做的茶几,都透着迫人的贵气。 与以往几次韩青单独面见县令述职不同,这次,县尉陈东和主簿周崇两个也在。分左右落座于知县的两侧,低头品茶。 韩青跟这二人都不算熟,可既然遇到了,少不得在向张县令见礼之后,又朝着二人抱拳行礼,谦称后学末进,请二人平素多加指点。 陈东和周崇两人,则笑着放下茶盏,一道还礼,连声自谦不敢。随即,又夸赞他做事勤勉,政绩斐然。 一番例行客套过后,宾主各自落座,着仆人上茶。 韩青穿越以来努力学习,已经多少掌握了一些宋代的官场规矩。所以也不急着询问县令叫自己来的目的,只管先端着茶盏细品。 待将茶杯里的水,喝掉了一小半儿。他才慢慢将杯子放好,坐直了身体,再度冲着县令张威拱手,“下官昨日接到县尊召唤,立刻就启程赶了过来。却无奈道路崎岖,待抵达县城,天色已经太晚了。当时实在不敢带着满身泥水前来打扰,只得先派人告假。怠慢之处,还请县尊包涵则个!” “无妨,无妨!”县令张威笑了笑,故作大气地摆手,“金牛寨距离县城多远,老夫心里有数。况且,这回叫你过来,也是例行公事。迟一晚上,早一晚上,都是一样。” “多谢县尊!”韩青又笑着拱手,态度礼貌,动作从容。 二堂里总计四个座位,县令张威的座位与他正对,周主簿和陈县尉“恰恰”坐在县令两侧。很明显,构成了三堂会审的态势。 如果是寻常年轻官员,见到顶头上司与同僚坐在一起,唯独将自己孤零零地安排在对面,肯定会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然而,对于上辈子为了赚钱,无数次唾面自干的韩青来说,这点压力,却纯粹属于小儿科。 赚钱么,哪有容易的时候? 把县令张威当成一个有钱且挑剔的客户,压力瞬间就成了动力。 “佳俊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在金牛寨做得风水水起。半年上缴的厘金,就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并且还多了两成!”发现韩青远比自己以前所见到的任何下属抗压,县令张威心中暗暗称奇。于是,干脆欲抑先扬。“如此干才,老夫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没超过三个。其他二人早已奉旨知州府事。想必,佳俊乘风而起之日,也不会太久。”(注:知州府事,即出任知府或者知州。) 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当客户拼命夸你之时,就是准备把价格压到地板上了。韩青岂敢把县令的话当真,连忙欠起身子,低声自谦,“分内之事,当不得县尊如此盛赞!倒是跟在县尊身后这半年来,令韩某收获良多。” 县令张威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胡说,老夫才疏学浅,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然而,他心里终究觉得舒坦,看向韩青的目光,也远不及先前凌厉,“是你自己,勤政爱民,且谦虚好学。” “县尊身教胜过言传!”韩青又一次笑着拱手。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口口声声以县令的学生自居,令那张县令肚子里原本准备的很多挑刺之语,顿时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先将话题转到日常公务方面,跟韩青探讨最近几个案子和处理过程和最终结果。 韩青原本就是个懒人,稍微麻烦些的案子,就往县衙推。如此一来,留在他自己手头上的案子,最后还能剩下几件? 而仅有的几件案子,也既不存在什么争议,又不涉及过界行使权力。比一些积年老吏处理得都要稳当,仓促之间,张县令又能从中挑出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毛病来? 结果说来说去,双方聊了小半个时辰,张县令的话,竟然以鼓励、表扬居多。偶尔指出一些疏漏,也无关痛痒。 而韩青,姿态拿得比上辈子找客户讨要尾款还低。无论对方说得是对是错,都果断接受批评,绝不争辩反驳半个字。 如此一来,县令张威愈发感觉自己是在拿铁锤砸棉花,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只好借着端起茶杯喝水的机会,悄悄给县尉周崇使眼色。 那县尉周崇,早就被张威温吞吞的模样,弄得心里很不耐烦。立刻清了清嗓子,笑着夸道:“韩巡检非但才气过人,做事也足够杀伐果断。大前天夜里,几千斤精盐,说散就散了,一点犹豫都不打!” 若是刚刚步入官场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恐怕也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头藏着“坑”。而对于专门给离婚男女双方“挖坑”韩青来说,这几句话里的“坑”,也忒地明显! 当即,他笑着摇头,“说起来此事惭愧,花费那么多青盐,雇百姓去救火。最后,却依旧没有赶得及。下官现在真的发愁,该如何向都巡检衙门那边交代。如果都巡检衙门那边责备起来,还请县尊千万为下官周旋一二。” “这?”县令张威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替佳俊说几句,倒是老夫分内之事。但巡检小使那边,是否会听老夫之言,却着实难以预料。” 也不怪他跟周崇配合不够密切,大宋的地方官制,条块分割实在忒地严重。巡检所名义上,归属于县衙管辖。但巡检所抄没来的“赃物”,却要上缴到州和路的相应巡检衙门,而不是送往县衙。 换句话说,金牛寨巡检所浪费的那批青盐,处置权在州一级都巡检(又称小使)和路一级巡检使司,跟县衙没有一文钱关系。韩青将其分给百姓也好,自己贪了也罢,都有上一级巡检衙门来管,县衙各部分,根本没权力对此事指手画脚。 “那,唉——!”一句话堵住了两张嘴巴,韩青却装出满脸忧愁模样,开始自怨自艾,“当晚,也是事急从权。否则,等请示的人从州里头返回,大火估计都烧进县城了。如果县尊不便插手,而上头又不认可下官的处置,下官,唉,下官也只能自认倒霉,从官俸里拿钱,填补这个窟窿了!” ‘狗屁!这种瞎话,连傻子都骗不过么?还不是转过身,就把损失摊派到过往商贩们头上。’主簿周崇气得在心中大骂,却拿韩青,无可奈何。 县尉陈平,被县令和主簿二人拉过来助威,原本有些不明就里。此刻,发现两位老同僚,竟然迟迟压制不住一个刚出茅庐的小辈,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下桌案,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哪有组织百姓救火,还要自己掏钱的道理?且不说都巡检那边不会如此不辨是非,即便都巡检一时糊涂,这笔亏空,自然也会从金牛寨巡检所日后的进项上一点点挤,不能全赖给你一个人!” “前辈此言甚是,下官受教!”韩青接过话头,满脸感激地拱手。 “亏空不该你一个人补,但是,佳俊当晚的作为,的确有些鲁莽了!”县尉陈平摆了摆手,话锋陡转,“粮草库乃是军国重地,寻常人平素轻易不得靠近。你忽然召集成百上千的人赶过去,万一里头藏着心怀不轨者……” 韩青闻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县尉说得极是。晚辈当时的确考虑不周。好在那些百姓,都来自周围的村寨,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而待晚辈赶到之时,粮草库已经被大火烧得无法靠近。” 粮草库都烧得无法靠近了,当然也不用担心有什么秘密,被无关之人窥探!所以,陈平的指责,无论从哪种角度,都不成立! 当即,县尉陈平也没了话说,端起杯子,决定置身事外。 主簿周崇见状,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烦躁。冷笑着撇了撇嘴,大声说道:“几千斤青盐说散就散了,火也没能及时扑灭。到头来,你收获了好名头,却拖累我等跟着吃挂落。呵呵,韩巡检年纪虽轻,这官做的,可真够老到。” “主簿放心,韩某既然答应,自己承担这笔青盐的亏空,就绝不会拉别人一起付账。”韩青不明白此人为何会没完没了地找自己的碴儿,却没功夫刨根究底,警觉地笑了笑,再度郑重承诺。 “我说的不是谁来弥补青盐的亏空,而是你声势做得甚足,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周主簿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找韩青的麻烦,冷笑着胡搅蛮缠。 “唉——”韩青想了想,扼腕长叹,“韩某也很惋惜,相救不及。只是,却不知道如何会拖累主簿您?“ 不待周主簿回应,他又叹息着摇头,“虽然转运司的粮草库,不在韩某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在下隔着四十里路赶过去救火,总不能算是个罪名?否则,下次哪里起火,局外人就只能全都袖手旁观了!” 【作者有话说】 年纪大了,比不过年青作者精力旺盛了。但是,酒徒承诺。周六日一更。其他时间通常两更,除非有事。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各位的支持力度越大,我的更新动力肯定越足。 第26章 不玩 “我不是说你救火有错。而是说你虚张声势,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周主簿图穷匕见,干脆直接在鸡蛋里挑起了骨头。 “刚刚陈县尉还说,韩某分明组织了成百上千的人一起赶过去救火,周主簿莫非未曾听见?”韩青先前之所以对县令张威一再退让,乃是因为将此人视为付给自己钱的客户。而周主簿跟他平级,又没资格管到他的考评,找起碴没完没了,他就不想再惯着此人了。 皱着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他继续冷笑着补充,“虽然大火最后是被暴雨浇熄,可逃散的粮丁,是韩某派人找到,直接送到了县城这边来的!刘司仓的尸骸,也是韩某派人收敛,连夜送进了县城。还有,火场周围的树木,也是韩某带领弟兄们,亲手砍倒,避免了火势随风扩散,到最后彻底不可收拾。如果这都是什么都没做,韩某却不知道,主簿当晚,又做了什么事情?” “你……”周主簿咬人不成,反而被将了军,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手拍桌案,长身而起,“你不过一个区区巡检,周某当晚做了什么事情,哪轮到你来管?况且县城距离粮草库那么远,周某即便看到火光,组织人手出城,也肯定来不及!” “粮草库距离金牛寨大概是四十里,距离县城么,二十里出头。”韩青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低声提醒。 “你,你胡说!县城距离粮草库,足足有三十里远!”周主簿被气得鼻子冒烟,口不择言。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自己上了韩青的当。顿时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攻势难以为继。 无论三十里,还是二十里出头,终究比金牛寨距离粮草库近。他先前指责韩青没有尽力救火的那些话,难免会落在自己头上。 对方哪怕是虚张声势,至少当夜出现在了火场附近。而他,还有县令张威,主簿陈东,却连县城都没出。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争了!”县令张威,终究斗争经验丰富,做事也远比周崇老到,放下茶盏,低声劝阻。 借着粮草库失火之事,打压韩青,原来就并非他的本意。 按照他的意思,韩青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在金九寨巡检所干得长久。 将韩青搁一边冷落着,不去招惹。用不了太久,年轻人熬不住山居寂寞,要么会想办法通过家里关系,调往繁华之地补任肥缺。要么,也会主动请辞,另谋高就。 而粮草库失火这件事的责任,也的确很难攀扯到韩青头上。 但是,在定安县,真正做得了主的,却不是县令张威。因此,明知道理由很牵强,在韩青和周崇都闭上嘴巴之后,此人依旧硬着头皮说道: “虽然粮草库归转运司管辖,可其位于我定安境内,不幸烧得干干净净,我定安的官员,却很难不吃挂落。” 抬起眼皮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韩青,和恼羞成怒的周崇,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既然上头的板子打下来,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张某只好,想办法让其波及的范围最小,造成的麻烦也最小。” 又看了一眼韩青的反应,他换了一幅慈祥面孔,笑着商量,“当晚,本官、陈县尉和周主簿都在城里,不明所以,只能先想办法紧闭四门,以防有变故发生,辜负了朝廷的守土安民之责。而金牛寨,恰恰位于城外!所以,从头到尾,组织救火的,都是韩巡检一个人。” “韩巡检辛苦了!”县尉陈东,心里顿时透了亮,毫不犹豫地向韩青拱手。 “哼!”周崇也冷笑着拱手,好像韩青欠了自己很多钱一般。 有道是,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辛苦是一个人的,救火不及时的责任,当然也应该是一个人来承担。 想清楚了此节,韩青顿时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又轻轻摇头,“县尊言重了。韩某岂敢贪如此大功,为一人所有?当夜带头救火的,虽然只有韩某。可这定安县,终究以县尊为首。韩某不过是县尊帐下一小卒,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主将的作用!” “韩巡检误会了。老夫并非想要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过错,老夫这么安排,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县令被说得面皮发热,端起茶杯来遮掩尴尬,“老夫是考虑,你年方弱冠,又是初次为官,即便被上头怪罪,对你的处置也不会太重。而你师兄,又担负着巡视地方之责,上头多少也会给他点儿颜面。说不定,这事儿落在你头上,最后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一旦牵扯到其他人,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县尊放心,在下回去之后,立刻给李师兄写信,让他及时介入此事,免得大伙都被委屈!”韩青欠了下屁股,主动承诺。“至于当晚大火因何而起,县尊因何考虑下令紧闭了四门,以及韩某当晚的表现,县尊尽管如实上报就是。想必,知州和转运使那边,也不会分不得青红皂白,乱打一气!” “如实上报,自然要如实上报!可总得自我请罪一番,并且先把责任分个主次出来。”没想到一个年方弱冠的下属,居然如此滑不溜手,县令张威皱着眉头,稍作退让。 “请罪?其实大可不必。下官以为,如实上报即可。转运使肩负替朝廷坐镇一路之责,肯定能明辨是非。不会委屈县尊和我等背这份黑锅。”韩青接过话头,断然回应。 对方的意思,他很明白。但是,即便对方今天说出花来,他也绝对不会松口。 否则,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黑锅,要他一起背了? 他只是拿朝廷一份俸禄,又不欠别人的命,怎么可能担负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罪责。 更何况,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即便是为了讨要尾款,也不能毫无底线地满足客户的无礼要求。 否则,非但尾款讨不回来,到最后,还可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平白搭上自己在业内辛苦积累起来的好名声。 “佳俊,分明是拔一毛而救全县同僚的事情,你何忍一毛都不拔?”县令张威实在没招了,冷着脸,开始拿“大义”相逼。 “县尊,我区区一介从九品,得有毛可拔才行啊!”韩青笑了笑,脸色也开始发冷。 “县尊,此人根本不识好歹。”知道不可能让韩青上当,周崇再度跳了出来,冷笑着拱火,“该怎么上报,是您的事情,何必跟他商量?按照属下的意思,知会他一声,都是抬举了他!” “那韩某倒要感谢周主簿了!”韩青退无可退,冷笑着回应,“韩某自问,就任以来,对县尊礼敬有加。对各位前辈同僚,也从未冒犯。只打算熬满了这一任,就平安返回汴梁,却不知道,究竟碍了谁的事,竟然连三年时间,都不愿意给韩某留?!” 这话,他说得已经相当明白。自己不会威胁到任何人位置,但是,也绝对不会任人揉搓。 本以为,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人听了之后,会有所收敛。却不料,张威忽然把脸一沉,手摸茶杯,“也罢,既然韩巡检执意不愿担责,张某只能如实上报,然后听凭转运使那边裁断了。” 按照二十一世纪网络电视剧的描述,上司端茶做最后陈述,就是送客的意思。韩青不知道大宋朝有没有类似的规矩,但是,也没心情再继续跟张县令等人掰扯下去。 因此,他果断站起身,拱手告辞,“既然县尊已经有了决断,韩某就不继续打扰了。总之,韩某并非那惹事的人。而都巡检和巡检使那边如果行文来过问粮草库失火之事,韩某自然也会如实汇报,当晚发生和自己看到的所有情况。” 说罢,他对县令张威等人,再也不抱任何转圜关系的希望。又拱了拱手,径直出门而去。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见双方彻底谈崩,县尉陈东,也没心思继续给县令和主簿帮腔了,摇头叹息了几句,也讪讪离去。 转眼间,偌大的二堂,就剩下了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相对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良久,周崇先站起身,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询问,“他当晚莫非还发现了什么?牛巨和王武呢,可有什么消息汇报?” “牛巨当晚就进了城,王武倒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发现任何端倪!”县令张威的话很绕,意思却能表达得清清楚楚。“我早就说,眼下不是逼他的时机。与其让他成为敌人,不如等他自己滚蛋。可,可你就是不听!” “是圣姑的意思。”周崇停住脚步,急头白脸地强调,“我哪有胆子违拗?!圣姑以为,能写出那等好曲子词的,必然是个旷世奇才。所以,才一边用美色拉拢他,一边让咱们想办法给他些委屈吃。然后,于关键时刻,圣姑再另外派人,出手相救,让他心甘情愿,为圣教所用。” “唉——”张威立刻想起了自家当年初入官场,四处碰壁,却又被红莲圣教看中,从此仕途一片坦荡的过往,忍不住长叹出声。 天下没有白吃的酒席。 红莲圣教助他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同时,也将他牢牢地捆在了自己的战车上,永世不得脱身。 “可现在,恐怕他再有才华,你我也必须将他除掉,防患于未然了!”没等叹息声落下,周崇已经以手作刀,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否则,一旦他当晚真的有什么发现,上报到朝廷。巡检司那边,都未必遮挡得住!” “你是说,现在就派人杀了他?!”前一刻,还在打将韩青逼成自家同伙的主意,后一刻,却要杀人灭口。县令周崇略微有些无法应,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你说过,可以推到党项人李德昭身上。想必,朝廷也没胆子,将那李德昭抓了,严刑审问!”县尉周崇再度以手作刀,于空中虚砍。“否则,无论他是否有所发现,对你我来说,都是隐患!” “呼——”秋风吹开窗子,吹起桌案上的纸张,如枯叶般洒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本书目前主要出场人物:1、韩青,开国名将韩重赟的侄孙。祖父韩宝贵曾经舍命保护过赵光义。2、杨旭,韩青的发小,北宋名将杨嗣之孙。3,郑长风,太学祭酒,至于谁的后人,参看《乱世宏图》 4、许紫菱,歌姬,新罗国人。 5、余柏莲,明面身份是莲花班女教习,第二重身份是红莲教圣姑,第三重身份是…… 6、李昇,韩青的太学大师兄,才高八斗。县令张威,县尉陈东,主簿周崇等。 其他待慢慢补充。 第27章 问心 “妈的,老子都躺平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用手力拍桌案,韩青破口大骂。桌案上砚台、书本等物,被震得高高跳起。精美的丝茧纸被透窗而入晚风吹动,蝴蝶般在半空中飘舞。 巡检所当值的乡勇和官派的仆妇们,一个个吓得缩头藏颈,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响动,将巡检大人的注意力招惹过来,进而遭受池鱼之殃。 韩巡检昨天,肯定在县令那里受了气!关于这一点,不用猜,金牛寨上下所有人心里头都一清二楚。 否则,平素那么斯文和善的一个上官,怎么可能忽然改了性子,动不动就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发火? 可韩巡检到底在县令那边受了什么气,众人却谁都没胆子去过问。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张县令一时半会儿,未必真的能拿韩巡检怎么着。反过来,韩巡检也奈何不了张县令。可二人把火撒到底下任何人头上,对于底下人来说,恐怕都是无妄之灾。 所以,从昨天晚上韩青从城里回来,一直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金牛寨的乡勇和官派仆妇们,都尽量躲着他的书房走。 实在躲不开了,也是进去之后,干完了该干的事情,立刻转身离开,坚决不多停留一个弹指。 “人呢,都死哪去了。进来收拾一下!”躲,也有躲不及的时候。韩巡检的咆哮声忽然透过窗子,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朵。 乡勇和仆妇们苦着脸,以目互视。几个弹指之后,集体将目光落在了一名最年轻,刚刚补了缺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乡勇还没拿到正式身份,顿时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小心翼翼走向了书房,“来了,巡检息怒,小的这就收拾!” 其余乡勇和仆妇齐齐转身,不忍听少年挨打时的发出惨叫声。 这年头,大人物受了委屈,找手下人撒气,在他们看来,就像男人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打老婆一样普遍。 上一任巡检,就经常这么干。 好在韩巡检看起来不像个狠心的,即便打上那少年几拳,也不至于将那少年活活给打死。 然而,接连走出了十几步,惨叫声却根本没有传来,并且,连韩巡检的责骂声,都悄然平息。 有大胆的仆妇,偷偷扭头,想看一看书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见,自家巡检一个人拎着长枪,缓缓走向了后院的演武场。 “收拾完了,把门关好!”在仆妇们惊诧的目光中,韩青忽然回过头,冲着书房再度吩咐。 说罢,仰面朝天吐了一口长气,继续拎枪而行,形单影只,身体却依旧如松树一样笔直。 一天一夜了,从县城回到金牛寨,整整一天一夜了,他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张县令等人,让对方恨不得将自己踩进泥坑而后快? 自己从穿越以来,简直比考拉都老实,既不争功,也不夺利,甚至宁愿自己被误会,做事之时都要给同僚们留出余地和面子,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粮草库失火,明明可以推在天灾头上,明明是转运司的事情,与地方扯不上一文钱关系,张县令为何非要逼着出来背救火不利的黑锅? 要是自己真的能管到粮草库也算。一个区区从九品巡检,职位比司仓还低,权力范围也跟粮草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却要被硬推出去背锅。你真当上头的官员,没长脑子和眼睛? …… 所有问题,都找不到答案,甚至不符合逻辑。 偏偏韩青身边既找不到朋友商量,也找不到长辈请教。 此时此刻,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他能抓到的,只有一杆冰冷的长枪! 枪是身体的前主人所留,杆长两米一,锋和刃加在一起长度大概是半米,属于标准的骑战兵器。 韩青一直拿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枪法,当做穿越者福利。因此,每日苦练不辍,风雨无阻。 今天,当他在演武场里再度拉开架势,平素的勤学苦练的成果,立刻得到了体现。 原本烦躁不堪的心情,随着身体的活动,迅速平缓。原本凌乱不堪的头脑,随着呼吸的调整,也逐渐开始清醒。 昨天下午,他虽然扛住了张县令等人施加的压力,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从容不迫。 事实上,他的精神层面,依旧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张威等人的行径,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自己上辈子在某单位保卫部门的那些遭遇。 同样是无缘无故被人欺负。 同样是陪尽了小心,却被人踩着鼻子上脸。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可以辞职走人,另谋高就。上辈子是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饿不死勤快的人,顶多让他多受点苦,多受点儿累。 而这次,如果辞职走人的话,他连接下来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时,跟家中长辈闹翻,把退路自己断了。他如果返回汴梁“啃老”,未必会被家族接纳,并且,也非常容易被看出破绽。 身体的原主人,倒是满腹经纶,问题是,那些学问,只适合做官。离开官场,想谋一口安稳饭,谈何容易? 此外,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前,还赋诗一首,当着前来送行者的面儿,将太学祭酒讽刺得体无完肤。等于变相自绝于师门。 自己如果灰头土脸回了长安,恐怕立刻会成为整个太学的笑柄。 …… 回不了头,也不知道该去哪。手中长枪虽然锋利,却拨不开眼前迷雾,找不到任何可以走的路径! “我说,这回,你开心了?”当第一路追魂夺命枪使完,韩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扪心自问。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被心脏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才不会去理睬三十七里外的火灾。 而现在,救火没救出功劳,反而成了别人打击自己的理由和把柄!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的跳动,像先前一样平稳且有力,没发生任何变化。 很显然,“残魂”也知道他自己犯了错,羞于面对韩青的责问。 “喂,别装死。你折腾我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很不满“残魂”的反应,抓起仆妇送来的茶水,喝了两口,然后继续在脑海里质问。“要是当晚听我的,有现在这些麻烦么?人都说,吃一次亏就学一次乖!你呢,先前在汴梁吃了那么大的亏,把自己都活活都气死了,却没长任何记性!” 心脏的跳动,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残魂”好像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躲得无影无踪。 “怎么,知道你蠢了。蠢,以后就不要再出来现。”韩青很是生气,继续在脑海里叱骂,“你倒给个反应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读书人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自己笨,还要误导别人,蠢上加蠢!” 心脏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残魂”坚决不给他算旧账之机。 “妈的,你以后永远别出来才好!”韩青气得低声骂了句娘,却无可奈何。 以当下的医学条件,他总不能请人把自己胸腔打开,从里到外翻个遍。所以,也就只能放弃对“残魂”的冷嘲热讽。继续一边练习枪法,一边思考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当然,如果“残魂”被羞得永远不再出来干扰他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那样,韩某人也算因祸得福。 毕竟,跟从九品“事业编制”相比。一个完整且健康的身体,显然更为重要。 想到短时间之内,自己的行为和思维,可能不再会被“残魂”所左右。韩青的心情,就忽然好了许多,头脑也变得更加清醒。 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拿到对客户最有利的证据,韩青干过很多不违法,却未必上得了台面的勾当。 跟踪,偷拍之类,只能算是做业务的基本功。 能够根据有限资料和画面推断事实,回溯之前发生的情况,然后预判目标的下一步动作,才算是真正的入了行。 所以,当头脑终于变得清醒之后,最近几天发生的一幕幕,就习惯性地,在他脑海里还是梳理,归纳,总结,演化。 昨天下午,县令张威最开始,架子的确端得很足,但是,并未对他展示出太强烈的敌意。 双方关系急转直下的关键点,是县尉周崇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救火上。而在那之前,张县令停下了话头,端茶,喝水,眼神向左…… 不对,是县令张威给主簿周崇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在互相配合! 一个小的细节,在韩青脑海里迅速定格,放大。 随即,更多昨天下午的细节被挖掘出来,不断定格。 县令的怒容很虚,明显是底气不足,很显然,此人的内心里头很清楚,将救火不利这个罪名朝韩某人头上扣,非常牵强。 而县尉陈东,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从始至终,都没说够五句话,无关痛痒。 将县尉陈东从回忆的画面里剪掉之后,张威与周崇两个的语言,表情和动作,就更为清晰连贯。甚至,可以推测出,张威虽然身为县令,某种程度上,却围绕着周崇的动作行事。 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同僚这么简单! 甚至上下级关系,也有些颠倒! 至少,在找韩某人麻烦这件事上,周崇才是主导,张维只是配合,或者帮忙。 至于周崇为何恨韩某人入骨,耕牛案扫了他的面子是一个原因,喝酒填词时引起了他的忌妒,则是第二个原因。 但这两个原因,却都不足以让他如此着急的就跳出来咬住韩某人不放。一定还有其他韩某人没想到的原因,让他感觉更愤怒,更紧迫……,甚至有些饥不择食! 狠狠地戳枪于地,韩青信步踱回书房。手指抓向盘子里的时鲜瓜果,大脑却依旧保持高速运转。 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周崇坑害自己的更多理由,却能通过回忆中的画面,感觉出对方迫切的心情。 但是,即便心情再迫切,“救火不利”这个罪名都太勉强,太随意了。 就像是随手抓出来一根套索,直接往人身上套。却没考虑套索是否结实,还有,接下来该如何继续。 道理很简单,当晚逃走又被找回来的粮丁,都一口咬定,粮草库是遭受雷击而起火。 永兴军路转运司那边要是想推卸责任的话,推给老天爷,远比推给地方官员省事。 即便某位转运使在愤怒之下,非要收拾几个有关联的官员泄愤。先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应该是转运司体系内部的官员,然后才轮到地方。 而地方上,也得捡有分量的官员先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区区从九品头上。 眼下转运司那边,还没听说有所行动。县令却先急着推韩某去谢罪,明显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逻辑。 除非,除非,县令此举的背后,还掩饰着其他企图。 “别偷懒,你想想,按照你们大宋的官场习惯,县令究竟打算干什么?”越想,越觉得中间缺了一大段关键内容,韩青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秋枣,再度扪心自问。 心跳的节奏明显加快,但是,转眼就又恢复了正常。 脑海里,除了他刚才回忆的画面,没有任何新东西出现。 “残魂”在他寻找帮助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或者是被接连犯下的错误打击得太狠了,没有勇气再盲人指路。 眼下,韩青能指望的,只剩下了自己上辈子所掌握的那些本领。 彻底将“残魂”丢在一边,他继续剥茧抽丝。同时,仔细回忆自己昨天下午的应对。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他的应对能打九十分以上。虽然表现得非常谦卑,在关键问题上,却寸步都没让。 并且,他在最后,还非常隐晦地告诫了对方,不要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否则,有可能两败俱伤。 “坏了——”想到自己最后那几句带有威胁性的话,韩青眼前忽然一亮,随即懊恼地轻拍自己大腿。 画蛇添足了。 如果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真的与粮库失火案有关,那两句话,很容易就让他们们认为,韩某人发现了他们的阴暗勾当。 而那两人在昨天下午,联手对韩某进行打压,未必没包含着试探之意,试探韩某到底对他们有没有威胁! 如果那样的话…… 韩青果断停止了继续推测,站起身,走到窗前,四下观望。 仆妇和乡勇们,都躲得足够远。王武、牛巨、张帆等弓手,也都早早地下了班。 暂时,他不用怀疑,自己被监视,却也不意味着,他今晚可以像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如果县令和主簿狼狈为奸,且于粮库失火案脱不开干系,那金牛寨里,恐怕也藏着他们的同伙。 韩某初来乍到,在定安县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拿什么独自去对抗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 恐怕,接下来稍有不慎,韩某人就得粉身碎骨。 救火当晚,在被烧塌的院墙内,那具焦黑的尸体,迅速浮现在韩青脑海。紧跟着,就是上辈子看过的那些影视作品里,相关的画面。 放火烧粮仓,是电视剧中的老套路,也是历史中的老套路。 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而在这个老的不能再老的套路里,最先发现阴谋的那个小官员,只要不肯同流合污,结局肯定是死得不明不白! 当把思维,代入了熟悉的历史套路。 韩青先前冥思苦想,都想不清楚的疑问,霍然开朗。 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的行为,也立刻就有了逻辑支持。 二人不是不知道,救火不利这个罪名,套在韩某人头上很牵强,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韩某人是否容易被他们所收服。 如果韩某人当时服了软,那么接下来,他们就会一步步将韩某人拉为同伙。直到失去了利用价值,再像对待刘司仓那样,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变成一具死尸。 而韩某人当时没有服软,并且不小心漏了发现他们罪恶勾当的口风,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根本不用去想! 不得不说,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远比古人的思维复杂,也比古人更了解,同类为恶的下限。 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后。韩青虽然没有推测出隐藏在幕后事实真相,却已经跟事实真相非常接近。 他的脸色,再度变得煞白,右手本能地,就想先找个铁器抓在手里。 他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结论吓到了。 那个结论所揭示出来的阴谋,远远超过了一个离婚服务咨询师的心理承受能力。 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 放下手中半颗秋枣,韩青毫不犹豫地去收拾行囊。 先前他舍不得离开,也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该去哪,是因为他没感觉到生命威胁。 而现在,与小命比起来,去哪,都比继续留在金牛寨等死强。 这一刻,他不再问自己心脏里的“残魂”,该如何做。 因为他知道,那个热血少年,肯定会给出他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只管按照上辈子,那个自私,贪财,冷血且麻木的“离婚服务咨询师”的思维行事。 他用最快速度收拾好行头,最快速度收拾好便于携带,且价值高的细软。 然后,又谨慎地,将仆妇,乡勇们,全都安排了任务,让他们暂时都无法脱身。 最后,才趁着夜幕降临,牵着两匹马,悄悄出了金牛寨巡检所的侧门。 从始至终,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怀疑。 从始至终,也没引发心脏处的抗议。 “残魂”消停了,或者说汲取了前几次把事情搞砸的教训,静悄悄地,任他放手施为。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 【作者有话说】 注:昨天那章在晚上十点左右,做了大幅修改。如果是晚上十点之前看的读者,请回头看一眼。否则有可能会衔接不上。 第28章 夜半凉初透 半年来多次带队入山打猎,韩青对金牛寨附近的地形道路,都非常熟悉。沿着一条半荒芜的小道策马急行,只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跑出了二十余里。 天色越来越黑,道路也越来越崎岖,胯下的坐骑的体力渐渐支持不住,放慢了速度不停地打响鼻。 韩青虽然未曾亲自伺候过牲口,可半年来耳濡目染,也从弓手和乡勇们那里,学到了不少有关照顾马匹的知识。 所以,他不敢再继续压榨坐骑的体力,连忙跳到另外一匹坐骑的背上,让后者驮着自己和行李一道,小步慢走。 战马在野外对人的依恋性很强,第一匹坐骑空了鞍子,立刻主动跟在了韩青的身后。 于是乎,一人两马,沿着小路又坚持走了十多里路,直到韩青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才找了一处靠近溪流的山洼,停下来补充食物,歇缓体力。 下弦月已经升了起来,将四周围照得一片通亮。 时令已经入了秋,空气中水汽渐少,人的视线在月光下,可以看得很远。 韩青一边给牲口喂豆子,一边回头遥望,没有看到任何火把和追兵,但是,金牛寨所在的那座山丘的轮廓,却瞬间又落入了他的视野。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咧了下嘴巴,在月光下轻轻摇头。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金牛寨巡检所度过的。若说对那里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绝对是自欺欺人。 上辈子和这辈子,他唯一一次混上了“事业编”,还做到了“管理层”,享受到了一呼百应的滋味,也是在金牛寨。若说毫不留恋,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在今天傍晚之前,哪怕是受了县令和主簿的联手打压,韩青依旧想的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职位。 在刚才匆忙逃命的路上,韩青脑子里,甚至依旧在想,自己是不是将事情考虑得太极端了,平白丢失了一份安稳的收入。 他甚至还在心存侥幸地设想,万一自己误会了张县令和周主簿,在外边玩上几个月,等风波过去了,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从九品芝麻官! 但是,让他留在金牛寨,等待所有谜团,都水落石出,是万万不可能的。 哪怕多留一晚上,都不可能! 他更不可能,像影视作品里的忠心耿耿的古代小吏,为了将粮仓失火背后的阴谋揭开,不惜自己粉身碎骨。 他上辈子就是个俗人,贪财,好色,胆小,缺乏主见。看不起那些贪污腐化的国家蛀虫,却又经常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辈子,他穿越了,基本还是一样。 “嘘嘘,嘘嘘——”一匹马,先舔光了他手里的黑豆,却没有吃饱,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 韩青思绪,迅速从金牛寨那边被拉回,赶紧冲着坐骑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去袋子里取新的吃食。 吃饭的顺序,马先,人后。 这是他从麾下弟兄们那里,学到的山中基本生活常识。 先让两匹坐骑都吃饱了,他才能两匹坐骑轮流骑乘,保持稳定的赶路速度。而他自己,多饿一会儿却不会立刻晕倒。过后,还可以一边骑着马赶路,一边吃干粮。 另一条山中基本生活常识,是辨认动物的脚印。 野鸡的脚印是一簇簇竹叶,野鸭的脚印是一把把扇子; 鹿的脚印是两瓣瓜,野猪的脚印比鹿的脚印,在瓜下又多出两个瓜子; 狼的脚印,则像一团火苗,如果火苗变成了半朵梅花,那是老虎或者金钱豹…… 只不过,前几次打猎,韩青是在水畔,通过辨识动物的脚印,决定追赶那只动物。 而这次,他却是要通过水畔的脚印,来避开猛兽。 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都远远超过了上辈子。 凭借以往外出打猎,从麾下弟兄们身上学到的那些知识,韩青在坐骑吃饱之后,沿着溪流继续赶路,非常成功地,避开了半夜出来觅食的猛兽,将金牛寨和自己的过去,越甩越远。 又走走停停,坚持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在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五十里的一处树林旁,停了下来。 据他以前出来打猎时掌握的情况,穿过这片树林再走十多里路,便是一个名叫定平的寨子。而绕过了定平寨,再渡过一条河,就彻底离开了定安县,进入了邠州境内。 眼下正是后半夜,定平寨肯定大门紧闭,不准许任何人进入,而渡口那边,也不可能有渡船和艄公当值。 所以,这片靠近小路的树林,就是他的最佳休息场所。 刚刚入秋,山中食物很多,野兽都吃得很饱,轻易不会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 而树林可以避风,里边的温度也相对较高。把马拴在树上,他还不用担心坐骑走失。 迅速权衡了利弊,韩青跳下坐骑,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进树林。还没等选好睡觉的地方,耳畔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一匹,两匹,三匹……,至少十匹。来得很急,跟他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去的也是同一个方向。 “坏了,可能是追兵!”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迅速从一只马鞍旁解下了一把唐刀,随即,用刀柄轻敲两匹马的屁股。 马的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随即,带着满心的不情愿,自己走向树林深处。 韩青则顾不上马会不会走丢,将刀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快速爬上了道路附近的一棵老杨树。 树叶刚刚开始有了些黄意,还没开始落。所以,很轻易的,就将他的身体,在树冠里藏了个严严实实。 “巡检,巡检,是您吗?等等我们,我们来找你了!”王武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他的耳朵,随即,还有张帆那特有的公鸭嗓。 “巡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您到底要去哪啊!我们来送你了!” “巡检,巡检,您在哪啊——,等等我们——” 更多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树林。是金牛寨的乡勇们,至少有五个以上。每个人,声音里都透着烦躁和焦灼。 ‘张县令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还他妈的不止一个!’韩青嘴里紧紧咬着刀身,双手抱着树干,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夜风呼啸,吹过他藏身的树梢,刹那间,竟然是透心地凉! 第29章 珍重 “看不出,巡检平素斯斯文文,跑得可一点儿都不慢!” “那可不?到底是太学出来的英才!一通百通!” “巡检,巡检,我看到你了。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 追兵来得甚急,转眼间,就到了韩青的脚下。 他们嘴里发出的调侃和呼唤声,也愈发地清晰。 许蔷、贾良和赵老二……,韩青准确地分辨出了他们当中每个人的嗓音。同时,胸口小腹等处,也愈发感觉冰冷。 敢情穿越半年多来,韩某人一直生活在贼窝子里,自己却毫无察觉! 韩某人还傻乎乎地开辟什么财路,带着大伙一起发财致富! 人家如何用得到你?守着偌大的粮草库,随便搬几车卖卖,就是你一整年的俸禄! 好在老天爷开眼,让韩某人今夜阴差阳错,提前一步躲进了树林。 否则,一旦被这群王八蛋给追上抓回去,下场肯定是生不如死! “这韩巡检也是,好端端地跟县尊拉什么硬?害得咱们大半夜连觉都睡不成?” “可不是么?按说这韩巡检也是好人,就是想不开!” “拉硬就拉硬呗,拉到一半儿却偷偷跑了,这不诚心害人么?” …… 更多熟悉的声音,从韩青脚下的小路上响起。然后,又渐渐去远。 月光很明亮,却没有明亮到可以照出地上的马蹄印那种程度。而弓手与乡勇们追了半夜,也都疲惫不堪,没精力自己观察身边的一草一木。 “呼——”韩青偷偷松了一口气,准备等追兵们再走得远一些,就赶紧下树逃命。 然而,还没等他将一口气松完,正在远去的追兵队伍中,却忽然有人带住了坐骑,快速转头。 “张头,你怎么停下来了?你莫非发现了姓韩的?”弓手和乡勇们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顿时头皮一乍,心脏砰砰砰开始狂跳。 韩家祖传枪法,他只练了半年,还没跟人真正交过手,具体进境如何,根本不知道。 而刚才急着爬树,他只抓到一把唐刀! 万一被发现了行踪,凭着一把刀,他连张帆一个人都未必打得过。更何况,张帆肯定不会跟他单打独斗,转眼间,弓手和乡勇们,就会一拥而上。 正急得呼呼直冒冷汗之际,张帆的回应声,却已经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不是,不是,哪那么容易啊?我刚才路上喝溪水,喝坏了肚子。你们先继续往前追,顺便通知定平寨那边,严禁陌生人入内。我去树林里蹲一蹲!” “那张头你自己小心!” “大半夜的,可别让女鬼拖了去!” “小心蚊子叮屁股!” …… 众弓手和乡勇们哄笑着调侃,然后继续策马前行,谁都没心情,停下来闻张帆的臭气。 而弓手张帆,则跳下了坐骑,提着气死风灯,缓缓返回了先前走过的小路。蹲下身去,在地面上仔细查验所有马蹄印儿和马粪! “坏了!”韩青心中又是一紧,果断将唐刀从嘴里拿下来,握在掌心。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泥土的路面,打过马掌的马蹄印会留得非常清晰。观察者只要细心一些,就不难发现有两行蹄印,拐进了树林。 而韩青今晚所带的两匹马其中之一,乃为他日常专用骑乘。虽然不是什么名种名血,却一直养在巡检所的马厩里,吃喝远比其他牲口精细。 以张帆的经验,只要翻翻地上的马粪,就能分辨得出,有些马粪蛋蛋,与其他不同。 然而,接下来张帆的动作,却远远出乎了韩青的预料。 只见此人,忽然站起身,用鞋子在地上快速揉搓。转眼间,地上所有马粪蛋,都给踩到一起,再难分出彼此。 随即,此人又快速踢起了一些湿土,将地面上的马蹄印给弄乱。然后,放下灯笼,对着树林方向,深深俯首。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动作,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韩青的眼睛瞪得滚圆,心里也忽然感觉又酸又堵。 与此同时,张帆三天前提着两个竹篮,满脸堆笑的模样,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没良心,至少,张帆还念着自己的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枣龟,早归! 张帆前天送韩某人秋枣和水龟,哪里是让韩某人补养身体?分明在冒险暗示韩某人早点离开! 只是韩某人太笨,根本没理解他的心意! 正梗得眼窝儿都开始发热之际,不远处,却又传来弓手王武的声音,“老张,老张,你拉完了没?你没事吧!小心被野狼叼了去!” “完了,这就完了!”张帆赶紧将两手放在腰间,做系腰带状。随即,双脚一边向前走,一边抓紧时间继续乱踢,将地面上的痕迹,搅得一片稀烂。 当他将灯笼重新提起,王武已经策马来到近前。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笑着调侃,“你可真行,拉泡屎花费半个时辰。” “餔食吃的油性比较大,路上又喝了不干净的溪水!”张帆腾出一只手揉着肚子,讪讪地解释,“弟兄们呢?你咋自己折回来了?” “还不是回来寻你!”王武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道。“姓韩的日日枪不离手,万一正藏在林子里,见你落了单儿。喀嚓一枪,就把你戳个透心凉!” “巡检那枪法,呵呵?”张帆闻听,立刻笑着摇头,“好看是好看,真打起来,还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就吹吧你!”王武一边撇嘴,一边在马背伸长了脖子,朝着树林深处张望,“反正,不是当着巡检的面儿,你可以随便吹。以后,他估计也没机会戳穿你!” 说罢,又收回目光,一边拨转坐骑,一边摇头抱怨,“你说巡检也是,跟县尊服个软多好!非要偷偷一个人跑掉。这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还能跑哪去?” “唉,读书读傻了呗!”张帆爬上自己的坐骑,与王武并辔而行,“前面的定平寨,做主的是咱们的人。渡口那里划船的,也是咱们的人。他躲过今晚,躲不过明天,早晚得被抓回去!” “可不是么?”王武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林,声音忽然变高,“一旦到定平渡上了船,船行到河中央,就是选混沌和板刀面了,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呢。” “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想脱身,难啊!除非回头向西,走泾州。” “永昌寨卡在路上呢,他那模样,太好认了。敢露面,立刻就得被咱们的人给拿下!” “那就只能向东北,翻子午山了。” “好歹那边岔路多,咱们的人不可能每条路都卡住。” “路上遇到猛兽,一样是个死!” “唉,老实呆着不行,非要招惹县尊发怒!” “唉,要说巡检是个好人。可咱们的家小都在这里,总不能为了他,害死自己全家!” “唉!他自己作死,怪不得咱们心狠。别落在咱们手上吧!否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仿佛唯恐藏在树冠里的韩青听不见。 韩青心领神会,一动不动。 直到马蹄声终于去远,才从树上爬了下来,冲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抱拳深深俯首。 谢了,兄弟! 别后珍重! 第30章 荒山古庙 既然王武和张帆两个,通过骂街的方式,将前方的陷阱一一告知。韩青当然不会再去自投罗网。 冲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道谢之后,他立刻钻进树林,找到坐骑,拉着缰绳径直向北。 先前不务正业四处打猎的好处,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他非但方向感被锻炼得极强,记忆里,对周围的大小道路也都有一定印象。因此,很快就横穿了树林,换了另外一条路,朝着与王武等人相反的方向急行。 直到太阳重新爬上山头,才另外找了一个废弃的岩洞,钻进去吃饭休息。 随后接连两天,韩青都是夜间行走,白天睡觉,并且尽量避开人烟密集的村寨。 哪怕是需要补充干粮和坐骑的精料,他也尽量找人口看上去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子去交易,尽最大可能地避免与张县令派出来追杀自己的爪牙们相遇。 期间有一处村落的话事人,明显打起了他胯下坐骑的主意。然而,当看到韩青腰间挎着的唐刀和挂在备用战马鞍子下的长枪,又果断选择了放弃。 大宋不禁止百姓用朴刀防身,可作战专用的唐刀和大枪,却绝非寻常百姓可以拥有。 敢挎着唐刀和长枪公然穿州过县的,要么是官差,要么是强盗。 无论韩青的身份是二前者还是后者,寻常百姓敢对他谋财害命,一旦消息走漏出去,都会给整个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如是迤逦而行,待到了第四天前半夜,韩青已经从定安县正南方与邠州交界处,折返到定安县西北方的子午山。 中间虽然绕了无数个弯子,多走了两三百里的冤枉路,却也顺利地避开了所有追杀。 眼看着脚下的地形越来越高,而山路也越来越崎岖,韩青知道,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 只要顺利穿过眼前的这一片山区,他就进入了坊州地界。 而县令张威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发榜通缉他。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说服坊州的县令,为定安这边提供方便。 想到自己即将平安脱离险境,韩青心里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轻松。然而,片刻轻松过后,他又扭头回望,怅然若失。 两辈子加起来,他就做了一次官。 结果,才做了六个月出头,就成了丧家之犬。 如今,铁饭碗丢了,汴梁又不能回,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面那个骑马的站住!深更半夜,你带着兵器赶路,可有公据随身?”还没等他想清楚,自己上辈子究竟有哪一项本事,能让自己在大宋也赚到饭钱,前方黑漆漆的山路上,忽然闪出了一排人影。 正中央的一人,做弓手打扮。一边问话,一边带着麾下弟兄向他靠近,转眼之间,就已经将队伍走成了一个口袋形。 “公据,当然有!您老稍待!”韩青心中警讯大作,却强装镇定,笑着将手摸向了腰间的褡裢。 所谓公据,就是宋代的路引。好歹也做了半年时间的巡检,韩青对此物的作用一清二楚。 逃命之前,他特地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张公据,还盖上了金牛寨巡检的官印。 但是,他却压根就没打算将那张写着杜撰名字的公据拿出来,供对方核验。 不是怕人识破。开公据原本就是巡检所的业务范围,除非知道他的名字,否则,谁都不能认定他开的公据无效。 可对方摆出的架势,却绝非为了查验公据。 作为大半个同行,韩青一看,就知道,对方的真正打算为那般! 因此,他一边将右手从褡裢里往外掏,一边悄悄用脚踩紧了马镫。眼看着对方组织的口袋阵就要合拢,他猛地将右手向前一扬! “哗啦啦!”白亮亮的碎银子和黄灿灿的铜钱,如冰雹般砸了对面的弓手满头满脸。 “啊——”那弓手猝不及防,被砸得厉声惨叫,头破血流。 而跟在弓手身旁的乡勇们,则一个个两眼发直,瞬间不知所措。 不像韩青上辈子读过的武侠小说,宋代大侠动辄出手就是几十两银子。在现实世界里的大宋,银子根本不是流通货币。 哪怕是碎银子,也只用来交税,或者官府用来压仓。价值绝对过硬。 做乡勇,一个月粮饷和外快全部加起来,折算成银子,都不够五钱。 而现在,却有大块小块的碎银子,落得到处都是! “捡啊,谁捡到算谁的,别挡路!”就在众乡勇们被碎银子和铜钱“砸”蒙的当口,韩青扯开嗓子高喊。同时,左手猛地抖动缰绳,双腿狠狠夹住马腹。 他胯下的坐骑吃痛不过,咆哮着张开四蹄,向前直撞。刹那间,就与满脸是血的弓手擦肩而过。 另外一匹马的缰绳,就拴在韩青的马鞍子上。也被拉着张开四蹄,撒腿狂奔。将躲闪不及的乡勇们,全都撞成了滚地葫芦。 “放箭,放箭射他。放箭射他的马!”当被砸伤的弓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声嘶力竭的开始大喊大叫。韩青连人带马,已经冲到了二十步之外。 而众乡勇们,即便没被撞翻在地,也没心思弯弓瞄准。一个个快速挪动双脚,将落在山路上的碎银子和铜钱,努力往自己鞋底儿下面藏。 “蠢货,抓住他,他身上所有钱财都是咱们的。东家哪里,还另外有一笔奖金!”弓手大怒,顶着满脸的血,用刀背朝着乡勇们身上乱抽。 众乡勇恍然大悟,赶紧又弯弓搭箭,却哪里还来得及? 寻常军中制式角弓,有效射程不过才七八十步远。 而乡勇们手里的角弓,力道都不足一石,有效射程更短。 羽箭瞄的虽然是韩青的脊背,半路被山风一吹,要么歪歪斜斜射进了草丛,要么只飞了三十来步,就软软的掉在了地上。 “废物,尔等全是废物!等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尔等!”那满脸是血的弓手大怒,拉过自家的坐骑,飞身跳上去,朝着韩青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 “刘头小心,贼人手里有刀!” “刘头,等等我等,大伙一起上!” “刘头,你可千万小心……” 众乡勇一边弯腰捡碎银子和铜钱,一边大声叫喊。声音里透着关心,手上的动作,却谁都不肯慢上半拍。 那刘姓弓手虽然对上司极为忠心,却也没忠到不顾自家性命的地步。咬着牙追出了两三里远,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孤家寡人,顿时,就悄悄拉紧了坐骑了缰绳。 待他手下的乡勇们,终于大呼小叫地跟上前来,韩青早就跑没了影儿。只剩下马蹄声的尾韵,还在夜风中“的的,的的,的的”,响个不停。 “的的,的的,的的……”马蹄声穿透夜幕,在山丘间反复回荡。 逃命之时,顾不上珍惜坐骑。 一口气足足翻过了两座山头,韩青才强压下心中恐慌,将坐骑的速度降下来。 扭头回望,再也看不到人影。 左顾右盼,只见四下里乱石嶙峋,怪树丛生。 待他抬起头,努力辨认方向,却发现,头顶乌云密布,北斗星早就被遮得严严实实。 ‘坏了,迷路了?’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韩青又一次欲哭无泪。 刚才光顾着逃命,没有来得及辨别道路和方向。结果,顺着山道七拐八拐,就跑到了脚下这片荒凉地界。 此时此刻,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右也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手头还没有二十一世纪那种标准地图。天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 “嗷————嗷———”树林里,隐约传来了狼嚎。草丛中,仿佛也有绿色的鬼火闪烁。 夜风阵阵,吹得人脊背发凉。 胯下的坐骑不安地用蹄子刨地,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掀下马背,独自逃命。 “别怕,别怕,咱们这就找地方吃东西!”韩青强行压下心中恐慌,伸手轻轻拍打坐骑的脖颈。 不能再胡乱走了,再走,弄不好人和马都得喂了狼群。 既然追兵没有跟上来,就先找个地方藏身。等乌云散去之后,辨认一下方向再走也不迟。 否则,弄不好稀里糊涂掉头向了西,岂不是追兵给堵个正着?! 终究在上辈子没白当一回兵。哪怕心中再慌再乱,韩青的理智都没有失去。很快,就权衡清楚了利弊,开始就近寻找可供栖身之所。 秋天刚刚开始,夜风还没冷到刺骨的地步。 山洞,树林,断崖后,岩石下,凡是避风的地方,其实都可供选择。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韩青依旧尽量远离了山路和水源,找了一处可能是朝南的土坡。 土坡上,有几块非常奇特的巨大石块。每一块,都有一丈四尺多高,半丈多宽,黑夜里,如同几块巨大的门板。 “门板”既可以用来挡风,还能用来挡住火光。韩青对其非常满意,拉着坐骑的缰绳,快步走了过去。 本以为,在最宽的那块“门板”之后,就是一个好选择。却不料,拉着马刚刚绕过门板,几座东倒西歪的建筑物,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一座破庙,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所建。 早已没了香火祭祀,也没有和尚道士居住。 先前韩青所看到的门板般的石块,其实是破碎的庙墙。 “打扰了,打扰了!在下韩青,慌不择路。今天借住一晚,等云彩散了,就立刻滚蛋,绝不赖着不走!”韩青心中又惊又喜,一边牵着马朝破庙正殿后面走,一边四下拱手。 他本来是个唯物主义者,可穿越后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怪异,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所以,哪怕是无人居住的破庙,借住之时,他也打声招呼,以图自己礼多,别人不怪。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庙前庙后,齐膝高的荒草,被夜风吹得如波浪般起伏不定。 破庙正殿背后,还有左右两排厢房。房顶早就塌了,四壁也东倒西歪。但是,临时用来当牲口棚,却再好不过。 韩青不敢亏待牲口,先将两匹坐骑找了柱子拴好。随即,开始给坐骑喂了黑豆和清水。 待坐骑吃过黑豆,又去外边,用唐刀割了两捆青草,放在了柱子旁。然后,他才顾得上自己。晃晃悠悠地拎着干粮、长枪和放细软的褡裢,进了破庙的正堂。 正堂的窗户,已经没有了窗棱。窗框大部分不知道被谁拆去烧了火,如今只剩下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黑洞。 夜风从黑洞吹进来,吹得满地的残枝枯叶,花花乱响。而层层叠叠的树叶之间,耸立着一座泥塑的雕像。 高大,威猛,杀气十足。 韩青跑了小半夜,水米没沾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到满地的干树枝和干树叶,心中顿时大喜。 他赶紧又朝着雕像做了个揖,然后手脚并用,快速划拉起一个树枝树叶堆。紧跟着,又在周围清理出了足够的空间。 待一切准备停当,他才从怀里掏出两块碎石,靠近树叶堆,用力对撞。 “啪,啪,啪……”火星飞溅,迅速点燃了树叶。 火苗跳动,照亮破庙的正堂,还有泥塑的雕像。 是一名前代将军。 玄盔,玄甲,长身而立。 左手持着一本书,右手,则是一把乌黑色的长枪! 第31章 铁枪英魂 ‘王铁枪?’韩青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武侠小说中的场景,随即,哑然失笑。 那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铁枪庙位于江南的嘉兴附近。而这里却是西北的定安。二者之间,相距恐怕有四五千里远。王铁枪的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笑过之后,他也没兴趣去管那泥像到底是塑的是哪位神仙。蹲下身,从行李中取出几块咸肉,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烘烤。 须臾,咸肉上的油脂被烤化,一滴滴落入火中。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整个正殿。 韩青饥肠辘辘,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树枝,放到嘴边,左一撕,右一捋,三下两下,风卷残云般,就将咸肉给消灭了干净。 肚子里有了货,他身上立刻暖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走到窗前观望天色,却发现,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这秋雨一下起来,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了。韩青心中暗暗叫了一声苦,连忙小跑着去厢房照看坐骑。 好在那厢房虽然四处透风,房顶却基本还算完整。有一两处漏雨,倒也不至于让牲畜没地方可躲。 待安顿完了坐骑,又返回破庙主殿。韩青浑身上下,已经被湿透。 没奈何,他只好去外边找了一块相对完整的青瓦,架在火堆上当锅烧水。然后一边等待水开,一边用火堆散发出来的热量,烘烤衣物。 那正殿里的枯枝和树叶,都是大风吹来的,能积下多少?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就被烧掉了一大半儿。而瓦片上的热水,才刚刚冒起细细的小泡,距离滚开,差得还非常遥远。 韩青不敢被雨淋了之后,还喝温吞水,只好又站起身,去殿内距离自己稍远的位置,去收拾枯枝和树叶。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感觉一硬,低头看去,却是因为从枯枝干叶被他收走,将一块石碑给暴露了出来。 石碑上半截为纯黑色,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下半截,却带浓浓的土黄色。 很显然,此物原来是立在正殿之外的,倒下之后,不知道被哪几个过路的好心人,想方设法给挪进了正殿之内,避免被风吹雨打,令刻在上面的文字彻底消失。 ‘石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塑像的主人究竟是谁?’ ‘如果塑像主人是个无名之辈,或者石碑上的文字无关紧要,恐怕路人再好心,也不会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搬动成吨重石碑!’ 想到石碑的重量,和将其挪入正殿所要花费的力气,韩青顿时就对上面的文字感了兴趣。 捡起一根稍粗的枯枝,凑向火堆点燃了抓在手里当蜡烛,他凑近石碑,仔细分辨上面的文字,却发现,文字记述的,乃是五代十国赫赫有名的勇将,李存孝的生平事迹。 据碑文描述,那李存孝,原本是个孤儿,被后晋军队给抓了壮丁。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一杆长枪所向披靡。随即,被晋王李克用收为养子,为其东征西讨。 ‘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莫非像韩某一样,灵魂也是穿越过来的?’韩青突发奇想,随即咧了下嘴,苦笑着摇头。 如果穿越客有那么多,历史早就被改得乱七八糟了。怎么可能,自己还会穿越到北宋,与党项崛起,恰恰处于同一个年代? 而转念一想,他又变得将信将疑。 因为历史上的北宋都发生过哪些大事,他原来也只是一知半解。此刻哪怕发生了改变,他也发现不了。 带着几分狐疑,他继续往下阅读。于是乎,李存孝的生平,在他眼里逐渐清晰。 此人在晋王李克用麾下,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所以,做过汾州刺史和邠州刺史。而当时,定安县恰恰曾经隶属于邠州刺史治下。 因为常年战乱,子午山中猛兽成群,经常结伴下山袭击村寨。 李存孝到任之后,立即带领麾下弟兄上山打猎。短短数月之内,将老虎,豹子,野狼,狗熊,给剿灭了个一干二净。 后来李存孝因为背叛李克用,被李克用擒获后车裂处死,封号尽数被夺。但是,定安百姓,却怀念此人的好处,在后唐庄宗时代,取得官府准许,在子午山中,立庙拜祭他的英魂。 “当地人倒是有良心!”读罢碑文,韩青叹息着点评,“没因为李存孝后来倒了霉,就争相跟他划清界限。” 又转念想到自己明明以玩耍心态,带着麾下弓手们入山打猎,竟然也被百姓们感激,并且前些日子在县城里,还结结实实享受了一顿白吃饭不用付钱的待遇,韩青顿时又觉得有几分骄傲。 这李存孝的作为,岂不是跟韩某差不多么? 虽然韩某的枪法只是花架子,连张帆都未必打得过。虽然韩某只是个从九品,距离刺史差着很多级。可韩某这半年来,却也杀得猛兽血流成河! 如此一想,他看向塑像的目光,顿时就柔和了许多。感觉对方虽然未必是穿越客,却跟自己,也算是半个同道。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困在破庙正殿之内,反正也没有事情可做。索性就举着跟燃烧的树枝,开始检视殿内的情况。 前门已经被拆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儿也濒临腐烂,挡不住任何野兽。后门则被人用石头和泥巴堵死了,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墙壁。 左右两厢,原本应该还有十几座陪祀的雕塑,却都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个个石头底座。 而李存孝脚下,却有几个干草铺成的被窝。显然,曾经有乞丐或者旅人,在这里栖身。 沿着塑像的腿部继续向后绕,则看到塑像臀部,有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破洞,大约半米宽,六十厘米高,可以直达塑像内部。 想必是有盗墓贼曾经光顾,以为塑像内部会存着宝藏,所以毫不客气地挖洞查验。 这便应了那句俗话,“一样米,养百样人了”。 有百姓不忘李存孝清剿猛兽之功,为其塑像。便有盗贼惦记塑像内可能会存在的宝物,在塑像臀部开洞。 并且极有可能,后者还是前者的晚辈,血脉彼此相连。 也不知道李存孝如果真的泉下有灵,看到此景,到底是会笑,还是会哭? 突然间,从一呼百应的巡检,变成了只有破庙栖身的逃命者,韩青内心深处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重。 所以,这辈子和上辈子所积累的负面情绪,全都在不知不觉间爆发了出来。让他的心态,也变得有些玩世不恭。 正在暗自嘲笑,世人健忘,居然短短几十年之内,就将李存孝的好处,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只顾惦记其肚子里有没有宝藏。忽然间,耳畔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 “不好!”韩青心中大叫,顿时顾不上再同情李存孝的身后遭遇。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塑像前方,打翻刚刚烧开的热水,浇灭火堆。随即,拎起长枪,褡裢和行李,拔腿就走。 哪里还来得及。 才从正殿前辈一露头,他就看到,有几匹马,已经冲过破了雨幕。吓得赶紧又将头缩回,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塑像之后,将牙一咬,顺着盗墓贼留下的破洞,迅速爬入。 塑像的确是空心的,里边非常干燥。并且还铺着厚厚的稻草。 韩青的脚一与稻草接触,就明白,曾经有人,将塑像的肚子里,当做了卧室,在里边呼呼大睡。 这倒是比睡在塑像脚下,又舒服了许多。他苦笑着摇头,迅速将行李和褡裢,埋在稻草之下,将身体藏进角落。还没等藏得稳当,眼前忽然出来了一团火光。 哆嗦了一下,他随即定神细看,却发现塑像的小腹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火光乃是从裂缝位置透进来的,起源则为一个刚刚点着的火把。 “堂主,这里有过人,灰还是热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的头皮,顿时又开始发乍。 迅速抬头,他在塑像内部寻找藏身之处。清晰地发现,裂缝竟然从塑像小腹位置,向上蔓延了足足两三米高,直达头顶。 顿时,他心里就有了主意。 弯下腰,他快速将长枪也塞到稻草之下。然后,用双手和双脚撑住塑像内壁,缓缓向上挪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 不多时,就将自己的身体,藏到塑像内部脑袋位置,眼睛隐约对着的,则是塑像的鼻孔。 “老三,搜一下,看有没有人!”一个粗犷的命令声,在门口响起,随即,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是!堂主!”率先点燃火把的不速之客,答应着四下搜索,转眼就来到了塑像背后的破洞处。 韩青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用手脚撑着塑像内部,他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同时在心中默默叨念,“李存孝将军,你如果真的灵验,就保佑韩某这一回。好歹韩某也像你一样做过几件好事,甭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仿佛冥冥中,有神仙听到了他的念叨。不速之客将火把探入破洞,却只向稻草铺扫了两眼,没有向上转头。 随即,此人就又将火把和身体同时缩了回去,高声汇报,“没人。估计是个要饭的,听到马蹄声,自己吓跑了。” “跑就跑了,算他命大!”被喊做堂主的家伙,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脸,高声吩咐。“别管他了。赶紧,把火堆重新点起来。把那个小娘皮,给老子抬到供桌上。等老子烤完了火,将她就地正法!” “畜生,你不得好死!”有个女声,哭着叫骂。很快,嘴巴就被堵住了,只剩下了低低呜咽。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连张帆都打不过,我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顾不上’韩青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自己告诉自己。同时,努力不去听外边的动静。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却没有丝毫被捏住的痛楚。 最近几天,“残魂”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本人还沉重。所以,轻易不敢再干扰他的决定。 第32章 霜刃初试 “好大的雨!” “好冷,快冻死了。赶紧点火,点火!”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 更多的叫嚣声伴着脚步声,穿透李存孝的塑像,强行往韩青耳朵里头钻。 韩青被吵得心烦意乱,不得不又睁开眼睛,透过塑像上的裂缝,观察外边的动静。不看则已,一看,又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并不宽阔的正殿内,转眼间已经挤进来不下二十号人。每个人都身穿湿漉漉的黑色劲装,拎刀握枪,面目狰狞。 而泥土做的供桌前,有名膀大腰圆的络腮胡子壮汉,已经迫不及待。一边搓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边冲着横放在供桌之上,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的女子,嘿嘿淫笑。 “小娘子,别挣,别挣,这是捆猪蹄子扣,你越挣扎,它就越紧。等火烧起来,白某就放开你。然后咱们洞房花烛!” “嗯嗯,嗯嗯……”那被捆着的女子,嘴巴也被堵得紧紧,无法出声叫骂,身体却拼命蠕动。 络腮胡子见此,心中欲火更盛。张开双臂,开始往外赶人,“去去,那边还有厢房可以躲雨,别在这里碍事!今晚,老子要拿正殿做洞房!” “恭喜白堂主!” “白堂主尽管由着性子玩,我等给你把风!” “属下正在点火,把火点起来就走。天冷,堂主小心着凉!” …… 众黑衣人乱哄哄地答应着,纷纷朝门外撤去。临出门之前,还恋恋不舍地朝着供桌看上几眼,大吞口水。 “火点起来了没?点起来就快滚!别耽误老子洞房花烛!”络腮胡子堂主又快速扫了一眼,抬起脚,轻轻踢向了一个正在朝刚刚点起的火堆里填树叶的黑衣人屁股。 “哎,哎——”黑衣喽啰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门外。 不多时,正殿内就又变得空洞荡荡。 那白堂主心中好生得意,走到火堆旁,一边将湿漉漉的衣服扒下,一边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小娘子,你别嫌弃俺。俺们白家,想当年也出过实打实的郡王。只不过后来改朝换代了,才没了富贵。不过,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今晚跟了我,早晚能做一等诰命夫人!” “呜呜,呜呜呜……”那供桌上的女子,鼻孔里发出一连串声音,身体也又开始拼命挣扎,看模样,分明是在诅咒络腮胡子不得好死。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也不生气,嘿嘿笑着将湿衣服挂在火堆旁,然后用手拍了拍自己满是黑毛的胸脯,炫耀般展示给供桌上的女子,“小娘子,瞧见没,这才是真爷们。你等会就知道,粗手大脚,才是真爷们。那些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秀才,全都中看不中用!” 说着话,更觉饥渴难耐,纵身扑上供桌,就去撕那女子的衣服。然而,才撕了三两下,正殿门口,却忽然又冲进来几道湿漉漉的黑影。 “白堂主,白堂主,厢房里有马,两匹,屁股上还打着官马的标记!”不待络腮胡子动怒,为首的黑影,就扯开嗓子汇报。 “应该是金牛寨的马。姓韩的刚才就在正殿里。咱们进来的时候,灰堆还是热乎的!” “堂主,发财了,发财了!姓韩的就在附近。他刚才逃得匆忙,连马都没顾得上骑!” …… 其余几个黑衣人,也不甘落后,七嘴八舌地向络腮胡子反应。 “嗡!”韩青听得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泥塑的脑袋位置里掉下去。 使劲吃奶的力气,他才重新稳住了身体。避免被人发现,将自己堵在李存孝的肚子里瓮中捉鳖! 正急得汗流浃背之际,却听见络腮胡子高声吩咐,“那还不去找?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雨,他没骑马,能跑多远?!快去,全都去。舵主说过,抓到姓韩的,赏钱上等好钱一千吊!” “哎,哎!”黑影们眼神大亮,一个个争先恐后冲出门外。 唯恐他们不尽心,络腮胡子追了几步,高声补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千吊赏金全给你们,老子一文钱都不拿。谁第一个发现姓韩的,谁拿一半儿!” ”得令嘞!”秋雨中,响起了一片兴奋的回应。所有黑衣人都顾不得冷,倾巢而出。 “感谢十三太保!”暂时逃过了一劫,韩青咬着牙,在肚子里连声致谢。随即,手脚并用,悄悄往下爬。(注:十三太保,是李存孝生前的名号。) 很快,他的双脚就着了地,然后屏住呼吸倾听。只待那络腮胡子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被捆女子身上,他就趁机赶紧开溜。 “小娘子,你果然是个旺夫的。没等洞房花烛,就送了这么大一场富贵给老子!”络腮胡子白堂主,也果然如韩青所期盼。快速转回到了供桌旁,冲着女子眉开眼笑。 “刘堂主、赵堂主和王香主他们,连日来把定安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发现姓韩的踪影。老子今天刚得到了你,姓韩的就主动送货上门!” “今晚把姓韩的抓住,向上一交。老子一个副舵主稳攥。回头,一定补你个明媒正娶,披金戴银!” …… 嘴巴像连珠箭般不停地说,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转眼间,就解开了女子腿上的绳索,继续去扯腰带。 那女子哪里肯依,屈膝直奔他的鼻梁。络腮胡子反应极快,迅速侧头避过,反手握住女子左脚脚腕。 ”呜——”女子大羞,右脚奋力横踢。却被络腮胡子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奋力横拉。 就在此时,李存孝的塑像,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令络腮胡子的身体顿时一僵,放下女子的双脚,手毫不犹豫抓住了供桌旁的钢刀,随即,抬起头,朝着塑像厉声断喝,“谁在那,滚出来受死!” 没有任何回应,塑像的表面斑斑驳驳,眼睛也早就失去了颜色,一片浑浊。 没等他赶过去搜查,被捆着的女子已经滚下了供桌。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身,撒腿就跑。 络腮胡子立刻顾不上再管塑像的动静起因,一个箭步追过去,以掌作刀,狠狠砍向女子的脖颈。 被捆女子背对着他,躲闪不及。被砍得身体一晃,踉跄着栽倒。 络腮胡子单手拎起女子,丢回供桌上。紧跟着,再度将刀尖指向李存孝,“出来,否则老子亲自去揪你!否则,绝不轻饶!” 李存孝的塑像,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屋内屋外,只有秋风雨声,嘈嘈切切,连绵不断。 络腮胡子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除了门外的秋雨声之外,却什么都听不见。犹豫了一下,再度将目光转向供桌,撇着嘴摇头,“原来是在闹耗子!看不出,这没人的破庙里头,居然还有耗子居住!” 说罢,他将刀朝着身边一放,再度扑向供桌上的女子,揪住衣服和绳索,两手乱扯。 “对不住!”屏着呼吸,韩青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然后手脚并用,满怀内疚地爬出了塑像臀部的盗洞。 刚才的声音,是他向外拿长枪之时,不小心碰到塑像的外壁。亏了那络腮胡子急色难耐,才把他当成了老鼠,没有过来仔细搜索。 而他,也没勇气,去救那女子脱离魔爪。干脆汲取教训,连长枪和行李都舍弃了,身上只背了个褡裢,手里则拎着把唐刀,肩膀靠着塑像而立。 只待那络腮胡子,兴致到了浓处,无暇再分心旁顾。他就会立刻蹑手蹑脚,溜出窗外,逃之夭夭。 “呜呜,呜呜呜,呜呜……”那女子被络腮胡子扯绳索的动作弄醒,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骂声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韩青知道自己机会来了,高抬脚,轻落步,像只偷东西的老鼠般,安静且快速地绕过塑像,靠近窗口。 近了,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就是现在。 他的脖子扭得很僵,努力不去看供桌。也不去想,自己离开之后,那女子的命运。然而,握刀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眼看着,窗口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要轻轻一翻,就可以逃出生天。韩青却忽然鬼使神差般转过头,一个箭步扑向供桌,手举唐刀,兜头就剁! “当啷!”另一把唐刀,以更快速度从地面撩起来,凌空将他手中的唐刀拦了个正着。 “姓韩的,你上当了!”络腮胡子纵身跳起,挥刀反击,脸上的笑容得意而又狰狞,“老子刚才就知道,是你弄出来的动静!” “狗娘养的,你也配有娘亲姐妹!”韩青一击不中,后撤半步,挥刀再剁。丝毫不敢珍惜体力。 他终究无法做到对发生在眼前的罪恶视而不见,无论此刻对他身体做主的,是上辈子的离婚咨询师,还是这辈子的太学愤青! 这也是自打穿越以来,他体内两个灵魂,意见最统一的一次。所以,身体的动作,也变得远比平时灵活协调。 然而,他的武艺,却果然如张帆前几天夜里暗示的那样平庸。接连三刀,都被络腮胡子白堂主轻松挡住,随即,就快速落入了下风。 而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却志得意满。一边信手拆招还招,一边撇着嘴数落,“多谢了,韩大巡检!白某正愁没人给送贺礼,你竟然主动送上了人头。 “狗娘养的,受死,受死!”此时此刻,韩青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横下心来,跟对方以命换命。 两把唐刀,在半空中多次相撞,“叮当当”,发出打铁般的声响。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应对得轻松自如,所以,也不着急建功,以免被韩青临死之前反噬。 只见他,一边拆招,一边继续用言语扰乱韩青的心态,“放下刀投降吧,我让你多活几天,把你送到周舵主那里,由他处置。否则,等我手下的弟兄们转回来,你肯定必死无疑!” “狗娘养的,老子先宰了你!”韩青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刀,就将对方劈成两半儿。 然而,他本事,却远远跟不上他的想法。连续攻了几刀毫无建树,反而被姓白的络腮胡子,抽冷子一刀还了回来,差点砍中了肩膀。 “嗤啦——”肩膀处的衣服,被刀刃扫中,瞬间裂开了半尺长的口子。 韩青被吓得心里发憷,下盘立刻失去了灵活性。被地上的某根树枝一绊,踉跄着栽向了泥塑的李存孝。 “想跑,没门儿!”络腮胡子越战越勇,毫不客气地举刀猛追。 韩青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影,却被对方接连两次攻击,再度逼得手忙脚乱。情急之下,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李存孝的铁枪借力,猛地将身体转往雕塑背后。 “当!”络腮胡子追劈过来的下一刀,没砍中韩青,却正砍中了塑像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泥塑,手、臂手腕和手掌,被震得同时碎裂。铁枪被韩青的左手抓着,变成了一根长矛。 有矛在手,韩青顿时又涌起几分胆气。丢下唐刀,向前狂奔数步,拉开与络腮胡子的距离。随即,双手握住枪杆,拧身就是一记回刺。 这是韩家枪里的绝招,名叫神龙摆尾。然而,却只吓了络腮胡子一跳。 后者迅速侧身让开锈迹斑斑的枪锋,随即,挥刀斜料。只听“咔嚓”一声,那一丈八尺多长的铁枪,竟然拦腰被砍成了两段。 哪里是什么铁枪?枪杆分明是根木头所做,表面涂了黑漆。而看似无比威猛的枪锋,也是泥巴所捏,落在地上,顿时又断成数截。 没了刀,枪也变成一根九尺长的木棍。韩青急得欲哭无泪。而那络腮胡子,不需要再忌惮韩青手里的兵刃,高兴得哈哈大笑。快步追上前,朝着韩青左侧的肩膀就又是一记斜劈。 他想要卸掉韩青一只手臂,然后再将对方抓住慢慢炮制。然而,一刀下去,却再度砍下了半截木头枪杆。 韩青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本能后退,遮挡。用木头枪杆阻挡住了刀锋,给自己赢得了一线生机。 随即,目光猛地一闪,双手握住半截木头抢杆子,快速摆动。同时,猛然向前跨步,直取对方中路。 这是标准步兵突刺招数,而半截枪杆,刚好与自动步枪加上刺刀的长度仿佛。 情急之下,韩青脑海里,已经顾不得想任何招数,四肢彼此协调,也完全依靠于本能。 而摆枪突刺,是他上辈子年青时,练过最多的招数。 “当啷!”半截枪杆,撞中再度劈下来的刀身,力道十足。 络腮胡子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平衡,胸前空门大露。 还没等他来得及调整身体姿态,韩青已经迎面撞了过来。手中半截枪杆宛若猛兽的獠牙,“噗”的一声,正中他的胸骨之下,小腹之上。 第33章 飞刀、长枪、下弦月 人前胸剑骨突下方,小腹之上的位置,既缺乏骨头保护,又缺乏肌肉和脂肪缓冲,最为薄弱。 通常被一根橡胶棍子捅上一下,都能将人疼得将隔夜饭吐出来。更何况是被一根削尖了的木头枪杆子全力急刺? 当即,木头枪杆子竟然深入盈寸!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牙齿间猛地喷出一口污血,身体佝偻,脚步踉跄。双手丢下了唐刀,本能地抓住了枪杆子前半部,想要向外拔,却已经没有力气拔出分毫。 他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呼救,却只发出了一连串“嗬嗬嗬……”的叫声,面孔因为痛苦而抽搐,双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杀人了!”韩青以前杀过野狼,围猎过狗熊、野猪,却从没伤害过任何人。眼看着殷红色的鲜血顺着枪杆顶部汩汩而冒,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双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枪杆。双腿迈动,连连后退。仿佛退得稍微远一些,先前刺在络腮胡子胸口那一记,就与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这下,络腮胡子白堂主的模样更惨。双手从枪杆处再也借不到任何力气支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个醉鬼般,在原地踉跄着打起了圈子,一圈儿,一圈儿,又是一圈儿,然后仰面朝天栽倒。 “砰!”供桌旁,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响起。紧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至韩青身侧。先将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又继续向前冲了几步,来到了络腮胡子身边,抬起脚,狠狠踩住了此人的脖颈。 是那个被摆在供桌上的少女! 韩青的脑海中,瞬间不再是空白一片。飞去天外的心神,也迅速返回。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双手被反捆,衣服多处被撕破的身影,纤细,矫健,美丽! “嗬嗬嗬,嗬嗬嗬……”络腮胡子的嘴里,再度发出怪异的叫声。握在枪杆顶部的双手抬起来,抓向踩在自己脖颈上的脚,拼命拉扯。转眼间,就将少女失去鞋袜的右脚上,染满了红。 而那少女,却咬着牙继续坚持,以防络腮胡子没有死透,在养好伤之后再出来祸害人。 “让开,我来!”一股羞愧之意,瞬间涌遍韩青的全身。低低冲着少女喊了一嗓子,他俯身从地上捡起刀,一刀刺进了络腮胡子心窝。 “噗——”络腮胡子嘴里,又喷出一口血,身体抽搐了一下,双手软软地从女子脚腕处滑落。 唯恐他死的不透,韩青推开女子,再度举刀,奋力下剁,正中络腮胡子的脖颈。 这回,络腮胡子白堂主是死得没法再死了。 韩青将血淋淋的刀刃,在此人的衣服上快速蹭了两下,扭过头,吩咐女子转身,随即,快速挥刀,割断了后者手臂上的绳索。 从始至终,那女子都没抗拒他的指挥,也没有因为身上的衣服多处被撕破,而露出半点儿羞涩。 双手刚一获得自由,她就立刻拔掉了自己嘴里的破布。紧跟着,又向救命恩人抱拳致谢。 不待韩青做出回应,她已经又赤着脚奔向了火堆。从火堆旁抓起一条插满短刀的皮带,干净利落地套在了自己的腰上。 “爽利!”饶是见惯了二十一世纪女子的大方,韩青也为眼前少女的干脆劲头,而暗自心折。悄悄点了点头,也快步奔向了李存孝泥像的背后,从破洞里将自己的长枪和行李卷,全拖了出来。 待他转回泥像之前,那少女已经重新穿好了先前被络腮胡子强行扒掉的鞋袜。衣服的几处明显破洞,也用绳子尽数扎得严严实实。其身背后,还多出一条半干的大红色披风。 看到韩青出现,她果断放下刚刚抓在手里的刀,再度敛衽施礼,“韩巡检在上,小女子窦蓉,感谢巡检……” “别客气,赶紧走。其他贼人马上就会回来!”韩青心里着急,根本没去想为何少女会认识自己,举了举手中枪杆,低声吩咐。 “是,巡检!”那少女爽利地点头,快步上前,跟在了韩青身侧。 韩青的脑袋,顿时大了半圈儿。 不是因为少女的衣服还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身材衬托了凹凸有致。而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是在逃命途中,此刻竟然又多出来一份负担! 然而,地处荒山野岭,附近还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黑衣人,随时都可能返回。韩青即便再头大,也拉不下脸来提议各走各的路。 所以,他只能一边迈动脚步,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我不会武,刚才重伤了那个络腮胡子,完全是误打误撞……”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少女已经用力拍打腰间皮带,“我会,这是我的飞刀。先前他们趁我没防备,用绳子绊倒了我的马。才抓到了我!” “嗯?”韩青这才意识到,少女扎在腰间,插满短刀的皮带,长短竟然完全贴合她的纤腰。顿时,心中困惑陡生。 荒山野岭,即便自己一个大男人,走起来都觉得瘆得慌。眼前少女却孤身一人赶路,然后又恰巧落在了黑衣人手里…… “有人过来!”没等他来得及决定,是否相信少女的话,后者已经停住了脚步,快速弯腰,同时伸手轻扯他的衣服下摆。 “嗯!”韩青顾不上再考虑其他,也果断躬身,脑袋贴着破庙正殿的墙壁,向门外快速扫视。 只见有三个身穿黑衣的歹徒,正在快速走上台阶。而连绵秋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下弦月宛若白玉,将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三名黑衣人的满脸横肉。 “动手!”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 紧跟着,一点寒光宛若流星,从门口射出,正中一名黑衣歹徒的眼睛。 “啊——”歹徒手捂眼睛,惨叫着蹲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手指缝隙和一簇刀缨,淅淅沥沥而落。 那少女,却对惨叫声充耳不闻。左右两手交替挥动,将更多的飞刀从皮带上拔下来,凌空掷向另外两名歹徒的眼眶和梗嗓。 双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十步远,她又是骤然发难,歹徒们根本来不及躲闪。转眼间,另外两名歹徒脸上和脖子上,也都被飞刀射中,各自惨叫着转过身,撒腿就跑。 事已至此,韩青想带着少女躲起来,也不可能了。 他果断丢下行礼和褡裢,双手持枪,迈步猛追。同时,高声吩咐,“接着射,扎他们大腿!飞刀太轻,扎别处不管用!” “哎——”少女的回应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然而,出手却没有任何停顿。将腰间剩下的短刀,一把接一把地朝黑衣人掷去,顷刻间,就将其中一人屁股扎得鲜血淋漓。 韩青半年来苦练武艺的效果,也终于有了体现。枪法灵不灵不说,他身体的素质,肯定被锻炼得,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三步两步,他就拉近了自己跟屁股上中刀的那名黑衣人之间的距离。挥动长枪,狠狠砸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 “砰!”沉闷声音,在月光下传出老远。黑衣人哼都没哼,立刻倒地。 韩青迈开大步,从他身边急冲而过,追向另外一名手捂脖子逃命的黑衣人,枪锋直指对方后心。 “饶命!”黑衣人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停止了逃窜,蹲下身体,单手抱头。 这个动作,可要了他自己的命。 追上来的韩青,根本来不及收住脚步。枪锋比预料中快了一整拍,正中黑衣人的后颈。 黑衣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在肾上腺的作用下,韩青顾不上多想。从黑衣人的脖子上拔出长枪,掉头而回。先对着被自己砸晕了的那名黑衣人后心处补了一枪,然后又直奔寺庙正殿台阶。 台阶前,手捂眼睛的黑衣人,已经伸手去抓落在地上的兵器。而放飞刀的少女,则高高举了一把唐刀,闭着眼睛,向下乱劈。 接连两刀,她都劈在了黑衣人身上,却全没伤到要害。而那黑衣人,则忍痛举起了刀,狠狠刺向了她的小腹。 “噗!”韩青如飞而至,赶在钢刀刺中少女之前,用长枪将黑衣人挑了起来,狠狠甩出了半丈远。 “啊——”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死掉。嘴巴立刻不受控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号什么号,小心招来狼。”韩青抬手在少女肩膀上拍了一记,然后奔向地上的尸体,快速去拔飞刀。 到现在,他也看出来了,少女的所谓武艺,跟自己是半斤对八两。 因此,对少女刚才的反应,一点儿都不觉得失望。 也再不指望,少女能离开自己,独自逃生。 所以,一边低头继续拔飞刀,一边低声命令:“收起你的飞刀,咱们赶紧走!其他歹徒就在附近,一旦被他们围住,咱们俩谁都甭想活命!” 嗯!”少女先前衣不蔽体之时,没有顾得上害羞。此刻,却忽然脸红得几乎滴血。 以蚊蚋哼哼般的幅度,答应了一声。随即,她慌慌张张将飞刀丛韩青手里接过来,插向自己腰间皮带,不小心,还掉落了两把在地上。 好在地上全是泥巴,才没发出任何声音,也似乎没被韩青注意。 而那少女,脸色愈发红得厉害,含着泪,重新将飞刀一一插好。然后像小猫般跟在韩青身后,亦步亦趋! 第34章 星星点灯 “跟紧我,去厢房找马,见人露头你就射飞刀!”以最快速度将自己的唐刀找回来跨在腰间,又以最快速度捡了一把唐刀塞进少女手里,韩青拎起装细软的褡裢,低声吩咐。 眼下这种情况,韩青只能期望黑衣群贼先前奉络腮胡子的命令去周围搜索自己之时,没把自己的那两匹马给骑走了。 否则,自己和少女两人,没有坐骑代步,今夜即便不被黑衣贼给抓回去,也得活活累死在深山里头。 “嗯!”那少女刚才,其实也是在强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此刻听韩青已经有了决断,立即毫不犹豫地点头。 “跟在我身后,不要超过我!”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吩咐一句。旋即迈动双腿,蹑手蹑脚前往拴坐骑的厢房。 非常幸运的是,他的两匹坐骑都在,并且,厢房里还拴了另外十多匹骏马,拥挤异常。很显然,黑衣贼们刚才认定了他不可能跑得太远,所以大多数都选择了徒步搜索。 “你会骑马吗?不会骑,也努力试一下。别怕,我给你尽量找一匹看起来老实的。”韩青心中大喜,一边上前解下马缰绳,一边快速跟少女商量。 “我会,那匹大黑马就是我的。”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利,还带着明显的哭腔。“这匹枣红色的,雪青色的,还有棕色的,黄色的,也是我家的马。他们杀光了我的家丁和丫鬟,抢了我家的马!” 韩青闻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少女不是一个人赶路,而是身边带着足够的家丁保护。却不料,会在路上遇到如此多的贼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那就都带上,带不上的,就切开缰绳赶走!”没有时间对少女表示安慰,目光迅速扫过马匹,韩青果断改变主意。 说着话,他先拔出腰间唐刀,将所有无主马匹的缰绳,都贴着拴马的柱子切断。然后将长枪和褡裢分别挂在自家两匹坐骑的鞍子之下,拉着两匹坐骑的缰绳,快步走向门外。 那少女甚为聪明,立刻学着他的模样,将一匹黑马和一匹枣红马的缰绳,拉在了手里,然后,又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用手在另外三匹先前提到过的牲畜脖子上轻轻拍打。 那雪青色,棕色和黄色骏马,果然如她所说,是她家所养。不需要被拉着缰绳,就主动跟在了她的身后。 韩青见了,心情又是一松。示意少女让开屋门,随即,将自家坐骑的缰绳也交给少女,转身又跑步进入厢房之内,举起刀背,朝着剩下的骏马屁股上奋力狠抽。 “唏嘘嘘……”剩下的几匹骏马吃痛,悲鸣着冲出了门外。 韩青的身影,紧跟着最后一匹马的尾巴冲出。从少女手里接过坐骑的缰绳,翻身跳上其中一匹的马鞍,“上马,走人——” “嗯!”少女用力点头,也纵身跃上了马鞍,看向韩青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 两个人,七匹马,快速离开了李存孝庙。还没等韩青来得及观看星座辨认方向,前方的山坡,已经横着冲过来七八道人影,隔着三四丈远,就高声喝问,“怎么回事?谁在那?马怎么都跑了!” “跟着我,一起冲过去!”想都不想,韩青再度果断做出决定。 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同时用脚磕马镫,催促坐骑加速。刹那间,七匹马在奔跑之中,自动排成两列纵队,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急若冰雹。 冲过来拦路的黑衣贼,连马背上骑的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发现马蹄径直朝着自己头顶踩了过来。不敢继续死撑,争先恐后躲到一旁,然后跳着脚,挥舞着兵器,朝着韩青和少女的背影破口大骂。 韩青只求自己和少女不落入群贼的包围,哪有功夫在乎几句污言秽语?只管磕打马镫催促坐骑加速,转眼间,就将群贼尽数甩得不见了踪影。 他仍旧不敢做任何耽搁,带着少女,继续策马飞奔。 一口气跑出了足足三十余里,直到坐骑口里吐出了白沫,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一边更换了备用马匹,一边根据头顶的星斗,辨别前进的方向。 “这条河叫九龄水,沿着河滩逆着水流走,就能走到子午山的主峰之下!”少女也被累了够呛,目光却仍旧保持着足够的敏锐。看到韩青抬着头寻找星星,立刻主动提醒。 “你认识路?”韩青大吃一惊,低下头,带着几分怀疑询问。 “我是窦家堡人,我外婆家就在山那边的升平镇。从小,我阿爷就带着我翻子午山,以前走过很多遍。”少女点点头,喘息着解释。 “窦家堡人?”韩青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少女在刚刚获救那会儿,曾经主动向自己说过名字,好像叫什么窦蓉,还称呼自己韩巡检。立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你以前就见过我?” “我阿爷名讳为尚,他前一阵子做五十大寿,曾经宴请过韩巡检。我在那会儿,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出来向贵客道过谢!”明知道韩青见过自己却没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少女窦蓉也不生气,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继续补充。 “原来你是窦里正的掌上明珠!”韩青恍然大悟,讪笑着摇头,“抱歉,那天人太多,没仔细……” 他本想说,没仔细看你。话到了嘴边上,忽然又觉得不太符合现在的礼节。赶紧快速改口,“没仔细留意每一个人。所以刚才就没想起你的模样来!” “小女子模样普通,韩巡检记不住才是正常!”少女却迅速咬住了他话里的语病,笑着轻翻白眼儿。 这话,韩青可没法接了。赶紧笑了笑,改变双方的关注焦点,“窦姑娘,不瞒你说,我在定安得罪了人,正在逃难。所以,没办法送你回家。接下来,你看哪里方便且安全,我先送你过去……” 没等他把话说完,少女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去坊州,子午寨,翻过山就是。我舅舅姓李,单名一个遇字。在那边做知寨,恰好与巡检是同行。” 知寨乃是巡检的别称,手下通常有数十至一百左右弟兄。如果韩青和她,能就近找到一个知寨去投奔,肯定不用再担心被黑衣贼追杀。 更关键是,巡检同时受县令和上级都巡检双重领导,不会完全受控于当地官员。如果李巡检肯仗义伸以援手,韩青的个人安全,无疑就多了一份保障。 至于安全得到保障之后,是抽身事外去周游天下,还是找张县令讨还公道,都太遥远,韩青眼下还顾不上去考虑。眼下,他最需要考虑的是,那位李知寨与定安县令,是不是同伙。 因此,稍作犹豫,他又试探着说道:“刚才抓你的那群黑衣人,不是简单的土匪。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我得罪了定安县令和主簿,他们两个,跟那群黑衣人应该是一伙。”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窦蓉接过话头,回答得依旧像原来一样干脆利落,“谣传你勾结一个姓刘的司仓,合伙盗卖了官粮,事情败露,畏惧潜逃了。但是,我不相信,我舅舅也不相信。你才上任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让刘司仓舍了性命跟你合伙作案?” 话不多,却条理清晰!顿时,就让韩青对她刮目相看。 而少女窦蓉,远比韩青想象的聪明。笑了笑,继续补充,“那伙穿黑衣服的家伙,曾经说过,他们的上头出一千吊上等铜钱悬赏抓你。他们肯定是坏人。你被坏蛋悬赏,当然肯定是好人。要我看,他们才是盗卖官粮的贼子,你只是撞破了他们的阴谋,被他们栽赃反咬一口而已。” “多谢姑娘!”韩青连续数日来仓皇逃命,从没找到机会替自己辩解。此刻听闻窦蓉剖析得头头是道,顿时心里发暖,笑着拱手。 而窦蓉,却误会他的意思。翻了翻眼皮,学着他的模样,含笑拱手,“巡检不必客气!你刚才舍命救我,我给你带路翻越子午山,乃是分内之事才对。” “这?”韩青闻听,反而犹豫了起来。 子午寨距离脚下再近,恐怕也有上百里的路程。并且沿途全是险山恶水。万一被那群黑衣人追上,以自己的本事,很难保护得少女周全。 而掉头向西,少女再与黑衣人相遇的概率却很小。只要找到一个人多的堡寨,亮出其父亲窦尚和舅舅李遇两人名号,不愁没有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挺身而出,主动一路护送回家。 “走吧,别犹豫了!你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做好事不能只做一半儿!这荒山野岭地,我自己走肯定不安全。还如不跟着你,一起去翻子午山!”少女窦蓉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狡黠地笑了笑,快步补充。 “这……”以韩青三十六岁的灵魂,怎么可能想不到,窦蓉的话,是为了让自己同意她给自己带路,寻找理由。然而,拒绝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走吧,别这啊,那啊的了。我一个小女子都不在乎,莫非你韩巡检,还怕我拐跑了你不成?”少女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低声催促。 旋即,抖动缰绳,带头前行。 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低声补充,“黑衣贼人杀了我同行的家丁和丫鬟,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家。” “而我即便能平安回家,如果县令真的像你先前所说,是他们的同伙,我也甭指望官府能替家丁和丫鬟主持公道。” “这样,我与其冒着被追杀的危险回家,还不如跟你一起翻越子午山。好歹,去了舅舅那边,还有机会给我家的人报仇!” “多谢了!”韩青彻底没有了推辞的理由,低低道了一声谢,策马追上去,与少女并辔而行。 少女忽然又有些害羞,红着脸,轻轻垂下了头。 韩青忽然意识到,此刻不是二十一世纪。赶紧将坐骑速度放慢,与少女错开了半个马身距离。 这下,双方之间,终于避免尴尬。然而,从韩青的角度看去,少女背影愈发秀美挺拔。 山风徐来,吹动少女头上的青丝,被天空中落下来的月光照耀,飘飘荡荡,宛若铅笔速写出来的图画。 这一刻,漫天星斗也宛若灯笼,照亮二人眼前的山路,和年青的面孔。 第35章 与子偕行 两个人结伴同行,不仅感觉上比一个人孤单跑路轻松。速度方面,似乎也能提高许多。 在窦蓉的引领下,韩青逆九龄水的流向而行。中间换了几次路,但是都没有偏离河岸太远。 “如果一直沿着小路往前走,是杨家寨!杨家的老族长去年没了,新的族长,曾经是个无赖,我怕他跟黑衣贼有勾结。” “从这里往北,会稍微绕一些远,但是山路会平坦许多。” “刚下过雨,左边这条路中间有条小溪,未必能趟得过去,咱们走右边。” …… 有点儿担心韩青怀疑自己其实也不认识路,窦蓉在岔路口会经常扭过头,看着对方的脸,认真地解释。 “嗯。怎么走你只管自己做主,我对这边没你熟。”韩青则每次都会笑着点头。 前半夜刚刚联手杀出重围,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怀疑,窦蓉会将自己带到土匪窝里去。 既然窦蓉与黑衣贼不可能是一伙,剩下的事情,也就是会不会走冤枉路了。 而韩青自己既不认识路,手上也没地图可用。被窦蓉带着走得再绕远,也好过他通过看星星分辨方位,然后再凭感觉摸索。 当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则是少女窦蓉长得的确很好看。 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天生的“颜控”。韩青自己,也没有例外。 先前在破庙时紧张得要死,他什么都没顾得上看仔细。 此刻距离危险越来越远,他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就不可能再忽略,近在眼前的风景了。 长腿,蜂腰,高个子,长发飘飘。 哪怕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标准的模特身材。 并且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纯净的感觉,丝毫没有韩青上辈子所熟悉的那种风尘气息。 细算下来,上一次近距离感觉到这种纯净之时,韩青还在读高中。 那个女孩没有窦蓉个子高,但同样是热情而纯粹,并且同样青春洋溢。 而随着年龄长大,女孩去了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韩青高考落榜后去当了兵。所有纯粹和热情,就只剩下了一段温馨的回忆了。 当韩青终于事业有成,做了离婚官司界赫赫有名的“韩律”之后,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孩,却从没试图联系过对方。 连手都没拉过,只是偶尔放学时一起挤过公交两人,当然也算不得初恋。 只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一段风景。令人偶尔回忆起来,会感觉很温馨罢了! 不过,温馨归温馨。当眼前的风景,和记忆里的风景,忽然出现重叠,韩青的眼睛里,却只有纯粹的欣赏。 双方表面上应该相差不到四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差了足足二十岁。 尽管策马走在前面窦蓉,会装得很大气,很稳重,但是,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神态和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充满了孩子模样。 而韩青,这辈子和上辈子,似乎都喜欢成熟一些的女性。并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像个小妹妹。 “走这边!”正胡思乱想之际,他的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少女窦蓉的声音,清脆中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嗯!”韩青答应着,策马跟上。随即,犹豫着询问,“要不要歇一歇?虽然咱们俩一直在更换坐骑,但细算下来,却有快两个时辰,都没让坐骑停下来喝水吃草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了。明知道少女筋疲力竭,却不说让对方需要休息,而是拿马匹来做借口,以免让少女为了维护自尊,去继续逞强。 窦蓉果然“上当”,回头看了看属于自己家的几匹骏马,柔声回应,“那就歇歇吧!不过不在这里,咱们沿着山路往上走一段,去半山腰休息。这样,等休息完了,就可以一口气直接翻过眼前这座山头。 “好!”韩青不明白少女如此规划的道理何在,却果断地点头。 很满意他的痛快,窦蓉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脸,然后继续策动坐骑头前领路。不过,速度却又放慢了许多,以免韩大巡检以前没吃过苦,受不了长时间马上颠簸。 迅速感觉到了少女的善意和细心,韩青忍不住偷偷笑着摇头。 身体的前主人的确算得上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然而,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却从没有一天日子,称得上养尊处优。 半年多来,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打猎和练武上。才不会因为骑马连夜赶路,被累出病来。 而少女窦蓉,此刻却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体不经意间,开始在马背上打晃。如果不是自己经常主动跟她说话,她极有可能会坐在马鞍上酣然入梦。 天,渐渐亮了起来。 四周围,鸟鸣声此起彼伏,将群山衬托得格外清幽。 不知不觉中,夜晚就结束了。 隔着几道山梁的子午山主峰,在晨曦的照耀下,仿佛已经伸手可及。 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主动喊一声累,好让少女早点儿有台阶下马休息。韩青却忽然听到自己身背后,隐隐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 起初很弱,很模糊,让人怀疑是幻听。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由远及近! “是追兵,赶紧换马!”韩青迅速意识到危险在临近,单手撑了一下马鞍,纵身翻到了备用坐骑上。紧跟着,又用力拉住了另外一匹枣红马的缰绳。 窦蓉又累又困,反应比他慢了足足两拍。然而,表现却依旧干脆利落。听了他的话之后,根本不多想,直接从自己所骑的黑马鞍子上跃起,落于枣红马的后背。 二人相视点头,默契地同时磕打马镫。两匹体力相对充沛的备用坐骑,立刻加速,带着其他骏马,夺路狂奔。 “站住,姓韩的,前面也有我们的人,你今天肯定逃不掉!” “站住,小娘子,站住饶你一死!” “别跑了,我们早就在前面布置下了埋伏!” …… 追兵反应也极快,发现韩青和窦蓉两人开始加速,立刻大呼小叫地催动坐骑,紧紧咬住二人的背影不放。 因为是沿着山路向上而行,韩青和窦蓉两人,无论如何压榨坐骑的体力,都无法让速度变得更快。 而追兵,却不知道在哪个村子里,刚刚更换过体力充足的马匹。凭借熟练的骑术,将双方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越缩越短。 “嗖——”一名黑衣人头目,从马鞍下取出弓箭,瞄准韩青的后心就射。 上头给他的命令,是不能放韩青活着离开定安县。 对他来说,将韩青俘虏了带回去,和带头颅回去,赏金都是一样。 他的动作,立刻给其余黑衣贼提了醒。刹那间,呼叫声迅速变低,一个又一个黑衣贼,陆续取出骑弓,将羽箭不要钱般朝着韩青和窦蓉射去,射得山路两旁草烟乱冒。 因为昨夜被雨水淋过的缘故,大部分箭矢,偏离了目标,徒劳地射进了山路两旁的秋草之中。然而,仍然有零星的羽箭,成功抵达了目标附近,逼得韩青和窦蓉手忙脚乱。 听风辨器这种传说中的本事,二人显然都没掌握。所以,只能一边逃命,一边侧着身子,观察来自背后的羽箭,提前闪避或者挥刀格挡。 如此一来,二人对坐骑的控制力,难免会受到影响。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追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自己先走,去前面等我!”眼看着,追兵与自己的距离,就要缩短到三十米之内,韩青把心一横,果断拨转了坐骑。 “不要——”少女窦蓉的尖叫声,立刻响起。韩青又笑了笑,迅速收起唐刀,俯身从马鞍之下,抽出了长枪。 奔四十的人了,总不能指望一个小姑娘主动留下来,为自己断后。 再被追一会儿,黑衣贼就可以把弓箭顶在自己后心上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主动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好歹,拨转坐骑之后,自己是从上往下冲,可以借一借山势。 而自己目前值一千吊,黑衣贼中,应该不会有人放着一千吊不要,去继续追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 在晨曦中,端稳枪杆,韩青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黑衣人,双脚紧紧踩住马镫。 几支羽箭,擦着他肩膀掠过,他却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只管用马镫的边缘敲打坐骑的小腹。 “唏嘘嘘……”坐骑吃痛,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四蹄腾空。 更多的羽箭,紧贴着韩青的身体掠过。其中两支,明显带起了血珠,却不足以致命。 三十多米的距离,双方策马相向而行,哪怕战马的速度没加到极限,所需要的时间不过是四五秒钟。 黑衣贼们来不及射第二轮,果断弃弓,举刀。 ‘你们没我兵器长!’韩青在心中暗自冷笑,同时,继续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努力让枪杆不摇不晃。 韩家祖传枪法是不是花架子,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 然而,昨夜的厮杀中,他却弄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啥枪法,只要能捅到对手身上,对手就会死! 所以,干脆忘掉招数,只求能够杀敌。 “不要——”少女的尖叫声,已经变成了哭声。伴着晨风传入韩青的耳朵,令他心脏隐隐作痛。 然而,韩青却笑了笑,始终没有回头。 第36章 与子同袍 骏马驮着韩青沿山坡疾驰而下,弹指间,就将他与黑衣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米之内。 “啊啊啊——”韩青嘴里因为紧张而爆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双手却死死握紧枪杆,借助马速,将枪锋扎向对方胸口。 那黑衣人作战经验远比他丰富,果断侧身避让,随即,刀刃翻转,借着马速抹向韩青的脖颈。 “啊啊啊啊——”坐在马鞍上躲闪不便,韩青怪叫着将枪杆竖起,挡在了自己身前。 刀刃快速从黑色的枪杆上掠过,切出一条深深的白色伤痕。 两匹相对加速的骏马,也交错而过。黑衣人撤刀,反扫。韩青慌乱地转身,用枪杆遮挡,汗水顺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咔!”刀刃再次与表面涂着大漆的枪杆接触,又砍出一道白色的伤痕。两匹马的距离迅速拉开,“我兵器比你长!”韩青心中默念,单手握住枪纂奋力后扫。 “砰!”精钢打造的枪头,从背后追上对手,正中此人的后脑勺。 对手晃了晃,一头栽落于马背之下。 “赵香主,赵香主——” “他杀了赵香主!” “杀了他,为赵香主报仇!” …… 山坡上,尖叫声此起彼伏。韩青却什么都没有听见,瞪圆发红的眼睛,顶着满头的汗珠,嘴里继续发出怪异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他根本顾不上给坐骑下达任何命令,所以,坐骑只能顺着山势继续急冲而下。 又一名黑衣人,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内。韩青端稳长枪对准此人胸口,如法炮制,“他的兵器没我的长……” 第二名黑衣人举起钢刀拨向枪杆,力气却稍微有点弱,只堪堪将刺向自己的枪锋,推离了半尺远。 “啊啊啊啊——”韩青发现自己的枪杆被推歪,怪叫着双臂发力,竟然将锋又拨转了回来,在对手试图用唐刀扫向自己的同时,用枪锋刺向对方小腹。 “噗——”精钢打造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准确刺中目标。将第二名黑衣人直接带离了马背。 黑衣人手中的兵器落地,凄声惨叫。 韩青手中的枪杆,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变成了弓形。他的手臂,也因为枪杆处传来的反作用力,又疼又酸。 没等他来得及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枪杆忽然弹直,将黑衣人的尸体甩出了半丈远。韩青的视野迅速变得清晰,又有两名黑衣人近在咫尺。 双方都来不及拔马闪避,只能大叫着对冲。韩青仗着自己的兵器长,抢先发招,一枪戳向从左侧靠近自己的黑衣人。 对方汲取前两名同伙的教训,果断甩开马镫,将身体歪向坐骑的外侧,镫里藏身! 韩青手中的长枪,立刻失去了目标。没时间考虑这名黑衣人到底去了哪?他完全凭着本能,在马背上拧身,将枪锋由左转右,当作大棍横扫。 在他身体右侧冲过来的那名黑衣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唐刀。发现枪杆不顾一切朝自己扫至,竟然担心跟韩青拼个两败俱伤,慌乱地撤刀格挡,转攻为守。 “当啷!”多根拓木篾条合成,表面裹了葛布还涂了好几层大漆的枪杆,又重又硬。借着战马的速度,砸在竖起的刀身上,登时,就将黑衣人手中的唐刀,砸得倒飞出去,不知去向。 两匹骏马交错而过,距离重新拉开。第四名黑衣人空了双手,趴在马鞍上躲避韩青的攻击。而韩青,再度拧身,双手持枪就是一记练了无数次的神龙摆尾。 没刺中黑衣人,却正中了对方胯下坐骑的屁股。可怜的骏马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唏嘘嘘——”前腿高高扬起,将背上的黑衣人甩成了滚地葫芦。 “啊啊啊啊——”韩青已经喊破了嗓子,却丝毫不觉得疼。在马背上努力直正身体,端稳长枪,再度刺向下一名黑衣人。 双方距离稍远,那名黑衣人果断拨歪了坐骑,拒绝与他拼命。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刺不中此人,韩青怪叫着调整枪锋方向,朝着第六名黑衣人扑了过去。对方慌乱地躲避,被他从侧面一枪捅穿了小腹。 他的身上溅满了血,不知道哪些来自敌人,哪些属于自己。身上的箭伤,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鼻梁上方,双目之间,也因为紧张过度,而变得酥麻一片。 然而,韩青却不敢停下来调整呼吸。 他知道,自己停下来,肯定会死。 于是,他怪叫着奔向下一个目标,赶在对方还击或者躲闪之前,将此人挑离马背。然后调转枪杆,以枪作棍,用全身力气横扫。 “砰!”沉闷的声音,在山坡上响起,又一名对手连同兵器,一道被他砸下了马背,口中鲜血狂喷。 一名黑衣人拉开距离,试图重新用弓箭射他的坐骑。自家坐骑,却不知道为何忽然受惊,将其狠狠掀于马下。 又一名黑衣人策马从他身边跑过,随即拨转马头,试图绕到他身后,借助山势下冲,却忽然马失前蹄,惨叫着掉进了路旁的山涧中 一把唐刀从侧面砍向了他的大腿,韩青用枪杆将刀砸歪,随即又一枪砸过去,砸烂对方的脑袋。 一杆长枪刺向他的小腹,被他闪开,用手臂夹住。随即,他手里的长枪也砸中了对方的脖颈。 有人躲闪不及,平端长枪跟他迎面对冲。韩青不闪不避,怪叫着端枪刺向对方胸口。 “噗!”长枪刺穿对手的胸骨,将对手挑下坐骑。而对手,却不知道为何,在关键时刻做了个毫无必要的躲闪动作,手里的长枪,也刺了个空。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甩掉尸体,继续前进。却发现,眼前变得空空荡荡,再无一名追兵。 黑衣人的队伍,居然被他杀穿了! 战马顺着山坡下冲,速度太快。而黑衣人先前追他又追得太急,根本没顾上调整队形。 先前挡在他下冲路上的黑衣人,要么被他干掉,要么主动闪避,再无一人,愿意跟他拼命。 怪叫声,戛然而止。 韩青单手提枪,另外一只手去拉坐骑的缰绳,却不知道该不该拉紧。 记忆中的规矩是,如果两军交锋,此刻他应该迅速拨转坐骑,掉头回冲。然而,那样做的话,接下来,他又要以一敌十,并且还是逆着山坡而上。 “跑,快跑,不要停下——”有个尖利的女声,忽然从背后传来,替他做出了决定。 韩青愣了愣,愕然回头,却发现窦蓉被三名黑衣人包围在半山腰,披头散发,挥着横刀苦苦支撑。 这傻姑娘竟然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傻姑娘,居然被黑衣人给堵在了半山腰,彻底失去了速度! 韩青瞬间就明白了,刚才自己与黑衣人拼杀之时,为何会接连有好几名黑衣人关键时刻,或者做出了多余动作,或者胯下坐骑忽然失去了控制,进而被他刺落于马下! 是窦蓉,在他身后及时施放出了飞刀! 肚子里忽然一片滚烫,全身上下的血液,也瞬间沸腾。 韩青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掉头而回,不管此时此刻,山坡上还有多少敌军! “杀了他!”一名黑衣人看到韩青策马而回,立刻放弃了对窦蓉的围攻,带头沿着山坡疾驰而下。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用枪刺向对方,后者居高临下,挥刀劈砍。 “当啷!”枪锋与刀刃相撞,火花四溅。钢刀倒飞而起,黑衣人空了双手,惊慌失措地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 枪锋如电,直接刺入了他的小腹,将他挑得高高飞起,鲜血如雨点般落了满地。 又一名黑衣人,默默地从侧面冲下来,举枪封路。韩青逆着山坡,无法加速将对方甩开,只能也将长枪端起来,与对方斜向互刺。 坐骑将双方的距离快速拉近,仿佛有默契一般,韩青与黑衣人同时变招,用枪杆去砸对方的枪杆。两杆长枪在半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弹指间,双方距离拉近到五尺之内,黑衣人单手提枪,从腰间拔出唐刀横拖。试图借着战马的奔跑速度,将韩青一刀两断。 韩青仰身闪避,腰部发力,调转枪头。双手握着枪杆中央,将枪锋狠狠刺向对方小腹。 对手回刀格挡,用刀身推开枪锋。战马交错而过,双方距离迅速拉开。韩青故技重施,用枪杆回扫,却扫了一个空。 对手提前将头趴在了马鞍上,躲过了从身后扫过来的枪杆。却没有做更多的还击,任由坐骑带着自己冲下了山坡。 韩青也没功夫再管对方,转过头,持枪扑向窦蓉身侧。另外两名正在夹击窦蓉的黑衣人,担心被他刺中,果断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胜利,策动坐骑,合力迎战。 韩青一枪刺过去,被左侧黑衣人用刀挡住。他双臂发力,将刀身拨开,随即又是一枪,正中对方前胸。 迅速转身,他用目光寻找右侧的黑衣人,准备躲闪对方发起的攻击,却惊愕地发现,对方竟然快速从他身侧冲了过去,手中钢刀从始至终,都没敢向他递出分毫。 “你先走!不要犯傻!”韩青迅速收回目光,朝着窦蓉大叫,“去找你舅舅,我给你断后!” 说罢,他第二次拨转坐骑,将身体转向山坡上的所有黑衣人,大声咆哮,“啊啊啊啊——” 眼前阵阵发黑,身上的伤口疼得宛若刀割,胸腔里的空气仿佛也即将耗尽,难以为继。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可能再次复制先前的奇迹。 他只希望窦蓉明白自己的意思,抓紧时间离开,别辜负自己的牺牲。 然而,身背后,却有一道身影坚定地朝他靠拢了过来。 “走啊——”韩青气得眼眶欲裂,扭过头再度高声咆哮。 少女倔强地摇头,然后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蠢上加蠢,等于告诉了黑衣人,他已经无力再战。 韩青气得眼前发黑,不再理睬少女。迅速将头转向山坡,双手端起长枪,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明明还有十三四个黑衣贼,明明再发起一次围攻,就能将他和少女一道乱刃分尸。 然而,黑衣贼众,却纷纷调转马头,逃得宛若同风卷残云! 第37章 泥坑 一场秋雨一场寒。 特别是定安县,因为周围多山的缘故,温度下降得特别急。 昨天下了半夜秋雨,今天早晨,秋风就带上了几丝凛冽滋味,轻松就穿透了人身上的衣服,将寒气直接送进人的骨头缝里。 “唉——”冰冷昏暗的县衙二堂,县令张威抱着壶热茶,长吁短叹。 茶水是厨房刚刚送上来的,照理,此刻茶壶的表面会有些烫手才对。然而,张威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热,只管努力将茶壶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如此做,就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一般。 “老爷,需要点火盆么?”伺候了他多年的管家张宝小心翼翼地入内,躬着身子询问。 “不用!”张威果断拒绝,随即,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你亲自去后花园角门那边盯着,一旦有人将韩青的消息送回来,立刻带他来见我。奶奶的,当初若是听本官一句话,何至于如此手忙脚乱?!” “是!”张宝不敢接张威的话头,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二堂奔向县衙的后花园的角门。 作为张威身边的铁杆心腹,他当然知道对方此刻在抱怨谁。然而,他却更知道那些人的阴险毒辣。 张威对那些人有大用,所以偶尔发泄几句不满,不会有事儿。而自己如果随便跟着掺和,万一有哪句话传到那些人的耳朵,恐怕当天夜里,自己就会没命。 类似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张威的贴身书童张亮,去年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莲花圣母既然法力无边,为何不变些粮食出来?”结果,当晚就七窍出血而死。 而县令张威,明知道跟了他整整八年的书童张亮,是被人下了毒。却直接按病故处理。从始至终,没提追查凶手这个茬儿,甚至连一句惋惜的话都没有。 从那时起,张宝就知道,如今的安定县,真正做得了主的,根本不是县令张威。 而他自己,不过是喽啰的喽啰,如果不想稀里糊涂死掉,就一定得摆正位置和心态。少说话,少管闲事。 县衙占地规模有些大,从二堂到后花园角门,足足了花了张宝一盏茶时间。还没等他停下来将呼吸调整均匀,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主簿周崇,带着两名捕头,三个书办,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注:书办,又称典吏,主事。县一级的胥吏。对应六个主要部门。) “啊!”张宝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打招呼,“周主簿,各位,你们怎么全都来了?” “急事!”主簿周崇看了他一眼,快速询问,“管家,县尊醒了么?此刻在什么地方?” “啊?醒了,醒了。周主簿,县尊就在二堂。”张宝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脚步,向对方拱手施礼,“县尊让我来这里,等一个消息……” “不用等了,速速带我等去见县尊。”周崇身上,丝毫没有平素故意装出来的恭敬,又看了他一眼,沉声吩咐。 按道理,主簿虽然是官身,却没资格对县令的管家发号施令。然而,张宝却丝毫不敢生气,连声答应着,将周崇等人领向了二堂。 他不敢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周崇等人联合起来,已经足以将县令张威架空。还因为,这些人与县令张威一样,都加入了一个名为红莲圣教的组织,拜在了莲花老母门下。 虽然平素在外人面前,县令张威,地位远高于主簿、书办和捕头。但是,在红莲教里,张威的资历和地位,却未必比周崇高多少。甚至,还有可能低于后者。 当然,这些都是张宝自己的推断。作为奴仆,他连加入红莲教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跟在自家主人身后,偷偷摸摸地雾里观花。 “等会儿,还麻烦管家替我等安排朝食。今日来县衙太早,我等都没顾上用饭!”周崇的话,再度从耳畔传来,真是半点儿都不客气。 “是!在下这就去安排!”张宝放慢了脚步,顺从地拱手。 “不急,你先去跟县尊通报一声,免得我等失了礼数!”仿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够妥当,周崇摆了摆手,快速补充。 ‘你还知道礼数?’张宝偷偷腹诽,表面上,却依旧非常恭敬地回应。随即,加快步伐,小跑着奔向县衙二堂。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家主人为何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去拜什么莲花老母。但是,他却既不想劝阻,也不敢干涉。 管家也是奴仆之一,哪有资格管主人的事情?! 将来如果张县令出了事,做奴仆的,知道的越少,受到的牵连当然也越少。 这笔账,张宝早就算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不会明知道是个泥坑,却非要跳进去打滚儿。 心里头盘算得清楚,他做事当然也懂得掌握分寸。很快,就折回了县衙二堂,将周崇等人到来的消息,以及众人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向张威做了汇报。 那县令张威正等得心如火燎,立刻起身相迎,隔着老远,就主动朝着周崇等人打起了招呼。“周兄,你来了?各位,你们也都被惊动了?可是抓到了那姓韩的,他如今人在哪?” “进去说,事情有点儿麻烦,不过,尚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周崇挥了下手,沉声吩咐。 县令张威的眉头皱了皱,随即,侧开身,默默地将众人让进了二堂。正待吩咐奴仆给众人上茶,却又一次被周崇抢了先,“不必上茶,没时间喝。县尊,我等棋差一着。姓韩前天傍晚在子午山附近出现,却先后杀掉了去捉拿他的白堂主和刘香主,逃去了坊州。” “怎么可能?”县令张威打了个哆嗦,瞬间忘记了周崇刚才的失礼,“他就一个人,并且牛巨和王武早就汇报过,说他的本事只是花架子,真正动手,随便一个捕头都能轻松将他拿下!” “牛巨和王武两个,被他骗了!”周崇皱着眉头,咬牙切齿,“据逃回来的弟兄们说,他身手非常好。白堂主还可以说,是死于偷袭。刘香主,赵香主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追他,却被他反身回扑,当场挑翻了一大半儿。刘香主和赵香主,也都死在他的枪下!” “啊——”张威又激灵灵打了哆嗦,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他以前从来没上过战场,而刘香主和赵香主,却都是见过血的老行伍!” “是啊,怎么可能?” “回来的弟兄,不会撒谎吧?” “肯定是有人接应他,否则,他不可能以一当十!” “这哪里是以一当十?当二十都多了!他真有这本事,早就投军去了。将门之后,在军中起点就高,人人都会给几分薄面!” …… 三个书办和两位捕头,也互相打量着,小声嘀咕。 他都是大清早,就被周主簿派人从家里拖出来的。原本脑子就不够清醒。而对方嘴里的坏消息,更是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据他们的经验,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丁,哪怕平时训练再用心,能发挥出来的本事,也不到真实水平的两成。 而那韩巡检,充其量是长得比常人高大一些,膂力充足一些,武艺其实非常稀松,并且从没杀过人。 如果说,姓韩的一对一,挑翻了某个前去追杀他的捕快,还有可能。 说姓韩的能单人独骑,将二十几名教中好手,杀了尸横遍地,则完全不符合常识了。 事物反常,必有猫腻! 要么是逃回来的弟兄,向周主簿撒了谎。要么,就是有人暗中接应韩青,帮他杀散了追捕他的教内弟兄!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回来报信的弟兄是昨天半夜到的,被我派人直接关了起来。不相信他的话,各位一会儿可以当面向他询问!”被众人的语言和态度,弄得好不耐烦,周崇皱着眉头用力挥手。 三位书办和两个捕头,赶紧闭上了嘴巴。将目光看向他和县令张威,等待二人的下文。 “可向总舵汇报过了?”县令张威也憋了一肚子困惑,却知道周崇的话在理,想了想,低声询问。 “已经放出飞鸟传讯,并且怕路上出问题,还派了专人送信给总舵那边!”周崇立刻轻轻点头。 见他回答得认真,县令张威的心情顿时一松。随即,又低声补充,“总舵那边,能及时收到消息就好。现在采取对策,还能将事情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对粮草库的底细,掌握了多少?”捕头黄谦,却不像他这么镇定,皱着眉头,低声提醒,“他毕竟是汴梁来的,手眼通着天呢。万一不顾一切,将掌握的证据往上送……” “当时我就说,要么直接弄死他,要么就先别打草惊蛇。可就是没人听我的!”刑房书办邹庆之也有些气急,咬着牙,低声抱怨。“现在,他人都跑到坊州了。我等总不能过境去追!”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主簿周崇瞪了他一眼,再度不耐烦用力挥手。“先前敲打他,是圣姑的意思,我只是替圣姑传令。” 书办和捕头们,缩了缩脖子,果断闭嘴。 他们所在的红莲教,虽然不是官府,等级却比官府还要森严。有些话,作为下属,他们在张县令面前说,没问题。 作为教内头目,他们在周舵主面前说,却是犯了教中规矩。 “我的意思是,不能光等着总舵那边帮忙应对。”见众人都被自己的官威给镇住了,周崇迅速将目光转向张威,“咱们这边,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为总舵那边,寻找解决问题的抓手,争取充裕的时间!” “嗯——”县令张威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别扭,自己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来,所以只得沉吟着点头,“主簿请说得细一些,反正这里都是自家弟兄。” “发公文给坊州,请那边将姓韩的押解回来,协助查清粮草库的失火原因!”主簿周崇笑了笑,脸上阴狠之色必现。 “发公文?坊州那边怎么可能配合?咱们指控他与粮草库失火案有关,也没任何凭据!”县令张威又楞了楞,眼睛瞪得宛若铜铃,“更何况,他背后的韩家虽然已经落了势,终究曾经是一等一的将门。哪怕咱们手里有真凭实据,想要让上头签下海捕文书,至少也得打上小半年的笔墨官司!” 他说的全是大实话。 坊州县令,不是红莲教信徒,根本不可能,接到他这边一纸公文,就去帮忙捉拿一个在汴梁城内有背景的将门之后。 他这边原本就是栽赃,提供不了任何凭据,永兴军路转运使衙门那边,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就下令通缉韩青。 即便转运使衙门那边,已经完全被红莲教的信徒把持。也需要考虑,发海捕文书,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毕竟,韩家也曾经显赫一时。 即便现在衰落了,即便韩青只是韩家二房的子弟,还不怎么受家族待见。公然通缉韩青,也是打整个韩家的脸。韩家为了维护家族整体利益,肯定也要尽全力护短。 而如果官司打得越大,红莲教就越容易暴露。 一旦暴露,在场众人,除了跟着教主扯旗造反,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县尊说得这些,在下也曾经考虑过!”仿佛早就猜到张威会做如何反应,主簿周崇想都没想,立刻冷笑着补充,“坊州那边,肯定不会配合。咱们手里,的确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是,在下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坊州那边配合。而是,只想把水搅浑!” “搅浑?”不光县令张威一个人,跟不上周崇的思路。书办和捕头们,也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他,满脸困惑。 “对,搅浑!”周崇笑了笑,自信地点头,“他到了坊州之后,肯定会相方设法控告咱们。而咱们,则先下手为强,要他回来协助查案。如此,在外界看来,就是定安地方官员,为了粮草库失火之事,互相在推卸责任。而咱们在失火之后,没有逃走。他却弃官离任,逃去了外地。呵呵,到底该的话更可信,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这……”张威等人又是惊诧,又是佩服,一个个嘴巴微张,不知道如何回应。 “圣教现在缺的,就是时间!”看了众人一眼,周崇骄傲且耐心地补充,“只要咱们把水搅浑,圣教就有时间从容布置。届时,无论他对粮草库失火之事,掌握了多少。他的证据,都可以从有效变成无效。而拖上一年半载,恐怕朝廷,对此也懒得几个地方官员互相咬了。届时,大伙把罪名都往刘司仓头上一推,所有人就都能轻松过关!” 第38章 传说的起源 这是标准的泥坑战术。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对手拖进泥坑里,跟自己一道滚上几滚再说。 不在乎坊州那边是否配合,只要县令张威将押送韩青返回定安县协助调查粮草库失火一案的公文发出去,战术就成功了一半! 事实上,坊州那边拒不配合,反而更好。 更坐实了定安县地方官员内斗,“互相”栽赃陷害的传闻 如此一来,定安县这边对韩青的指控,固然没有人会相信。韩青接下来对安定县官吏的指控,也跟着失去了可信度。 无论韩青掌握了多少粮草库失火的隐情,无论他将证据上报到什么地方,接到案子的官员,第一时间就会将事情往地方官员们内斗方向想,而不会立刻给予足够的重视。 既然是官场倾轧,韩青背后的家族势力再强,也只能按照官场的规矩来。用力无法太猛,也很难得到永兴军路各使司的配合。 并且,还会让很多人觉得,韩家子侄太没用,不借助家族力量,就连一群地方官都搞不定。进而,更加不相信韩青拿出来的证据。 如此,红莲教安插在永兴军路各使司中的自己人,就能够有更充裕的时间和更稳妥的办法,将粮草库失火一案中的所有疑点,彻底抹除干净。 进而,让红莲教上下在此案发生之后所有失误,都化解于无形。 高,实在是高! 没二十年官场经验,想不出如此肮脏却有效的办法来。 不愧是定安县官场的定盘星,除了周主簿,也不会有第二人,在接到韩青成功逃离之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找出如此妥当的应对之策! 当想明白了周崇这招的精妙之处,书办和捕头们全都心服口服。 接下来,具体如何操作根本不需要周崇再指点,书办和捕头们,全都是干脏活的高手,你一言,我一语,迅速将整份公文的内容补充完整。 而那县令张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拿出了官印,盖在了公文上,然后交由专门的官驿,将公文送往相邻的坊州。 待做完了这一切,县衙二堂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轻松起来。管家张宝趁机命人送上了朝食,众人一边吃,一边高高兴兴地东拉西扯。 “这回多亏了周主簿,否则,老夫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看看大伙饭吃得差不多了,县令张威以茶代酒,笑着向周崇致意。 虽然采用周主簿的对策,可以化解掉眼前的大麻烦。可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之处,需要一个答案。所以,在恰当的时刻,就必须将话头重新拉回原来方向。 “县尊不要自谦,你只是不屑为之罢了!”周主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端起茶盏,与县令遥遥相敬。“不过,接下来有些收尾的麻烦事情,还得请县尊亲自出马。在下和各位同僚,肯定都干不来!” “何事,居然能让周主簿觉得为难?老夫愿闻其详!”县令张威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像周主簿说的那样轻松,却依旧笑呵呵地询问。 “是白坛主惹下来的麻烦,好在,莲花老母已经借罪人之手惩罚了他!”周崇放下茶杯,开始详细解释,“白坛主奉在下之命,去东北方向截杀姓韩的。他闲极无聊,就想找个村子征募点儿香火钱……” 原来,为了截杀韩青,周崇调动了红莲教在整个定安县的力量。前天夜里被韩青戳死的那个白坛主,就是其中一支力量的头领。 此人姓白,名连城。跟他麾下的那批弟兄,原本就是一伙强盗。所以到了子午山那边,也闲不住。找了个偏僻的村落,就想顺手发上一笔横财。 恰好窦家堡豪绅窦尚的女儿窦蓉,带着丫鬟和家丁在村子里的农户家躲雨。而那窦蓉,又自恃练过几天武,非要跳出来“多管闲事”。 结果,双方一言不合就起了冲突。白坛主凶性大发,将窦家的丫鬟、家丁全给砍了。然后策马追着试图逃走的窦蓉,死死不放。 一口气追过了两三个山头,他终于成功将窦蓉抓获。得知对方是豪绅窦尚之女,怕遭到报复,干脆就起了先奸后杀的念头。 当时雨追着人走,并且越下越大。白连城再色欲攻心,也不方便冒着暴雨入洞房。所以左找右找,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破庙,钻了进去。 偏巧,韩青就藏在破庙内李存孝塑像的肚子里。而白坛主为了方便自己快活,又将手下人全都给支得远远。 然后,他本人,就遭到了莲花老母的惩罚,在正准备行其好事之时,被从李存孝肚子里钻出来的韩青一枪戳死! “这厮,也太急色了,哪怕回到山寨中,也比在庙里强!”听到白连城恶贯满盈,刑房书办邹庆之用手指敲打着桌案,满脸遗憾地点评。 “可不是么?那李存孝庙虽然荒废多年,可在黄某小时候,也曾经是香火极盛的所在。怎能随便亵渎!”捕头黄谦跟他的想法一样,丝毫不觉得强暴一个弱小女子有啥不对,只觉得土匪白连城不该选择在庙里行事。 “咳咳……”担心二人把话题越带越歪,周崇轻声咳嗽。随即,又笑着向县令张威拱手,“那窦里正的千金,应该是跟姓韩的一起去了坊州。过后,她少不得找他父亲告状。所以,需要请县尊出马,跟窦里正解释一二。” 没等张威表示为难,笑了笑,他又快速补充,“周某的意思是,咱们并不知道白连城这个人。此人是听说捉到韩青,会白得一千吊赏钱,才带着他手下的匪徒下了山。县里已经出动捕快,将此人的尸体,还有其麾下那几个活着的爪牙,一起砍了脑袋。还请窦里正那边,不要误信传言!” “嗯——”张威眉头紧皱,对周崇的招数好生怀疑,“子瑜,这话,窦里正如何能够相信?” “他肯定不信,咱们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毕竟,白连城已经死了,而他家女儿,也没真的被糟蹋。”仿佛早就料到张威会有此一问,周崇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解释。 “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轻慢了些?”县令张威依旧觉得不妥当,继续皱着眉头问道,“那窦里正,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家大姑爷,在转运使面前却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就是冲着他家大姑爷,才需要县尊您亲自出马,去跟窦里正解释一二。”周崇再度接过话头,笑着补充,“大不了,再许诺窦家堡一些赋税和徭役上的好处,和窦氏子弟两个参加明年科考的名额。白连城已经死了,窦家的土地和族人,都搬不走。他窦尚,总不能为了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跟我等弄得势同水火!”(注:宋代科举制度不完善,县一级选拔不需要公开考试,县令就能做主。) “嗯——”张威再度低声沉吟,良久,无奈地点头。 “都是那白连城,贪色误事!”知道县令张威心里头未必舒服,周崇低声唾骂,“这种人,当初就不该让他入教。好在莲花老母显灵,借韩青之手制裁了他。否则,将来非耽误咱们的大事不可。” “嗯,的确如此!”县令张威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有劳县尊了。最好赶在窦尚得知其女儿下落之前,县尊先写一封信给他。也免得他日后听了自家女儿的哭诉,先入为主!”周崇却唯恐张威做事拖沓,再度低声叮嘱。 “子瑜放心,本官立刻去写信给他。”张威笑了笑,认真地答应。 既然县令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周崇和黄谦等人,也不便打扰了。因此,纷纷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县令张威,少不得要亲自将众人送到门外。待众人的背影去远了,又快步转回了二堂,抬起腿,一脚将先前周崇面前的茶几,给踹出了半丈远。 “哗啦啦……”茶杯,托盘等物,立刻滚了满地。慌得管家张宝连忙亲自跑进二堂内,趴在地上快速收拾。 “放下,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来干!”县令张威余怒难消,沉着脸呵斥。 “是,老仆这就找几个下人进来,县尊别跟这种人生气。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就知道看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管家张宝,知道张威是在恼怒周崇借机向他发号施令,赶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开解。“但他们几个,仕途却早就到了头。等您日后,出任知府知州,看他们届时,在您面前又是怎样的卑躬屈膝。” “哼,今天这笔账,老夫早晚会跟细算!”县令张威咬着牙,低声回应,“自以为搭上了圣姑,就跟老夫狐假虎威。哼哼,圣姑又怎么样,到了晚上,还不是得被人压在身下……” 发泄的话说了一半儿,他又担心隔墙有耳。想了想,迅速转换话题,“咱们自己的人呢,有回来的没有?” “启禀县尊,王班头已经回来了。刚才周主簿在,老仆就没敢让他去见您!”管家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做得很妥当!”在心腹面前,张威丝毫不掩饰自己跟周崇之间的矛盾,“周主簿是周主簿,老夫是老夫,不能全都指望在他身上。” 想了想,他又迅速追问,“王七可探听到韩青到底是脱的困?那厮总不能,真的如周崇所说,单枪匹马干翻了二十几人吧?!” “王班头说得比这还玄。县尊你还是亲自问他吧,老仆实在不敢随便学舌!”管家张宝被问得好生为难,苦着脸回应。 “你尽管说就是了。以一敌二十,已经够玄了!老夫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玄的事情!”张威听得一愣,立刻低声催促。 “那,那老仆可是真的学了!”张宝无奈,只好拱起手,学着班头王齐的模样,大声汇报,“禀告县尊,外边传说,李存孝前天半夜里显了灵,附在了韩青身上。所以,才把去追杀他的人,给挑了个落花流水。侥幸逃脱的那几个,已经全都给吓傻了,无论谁问,都是那几句话。十三太保爷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十三太保爷爷饶命!” 第39章 复盘 ‘平端长枪,借助战马对冲速度直刺对方胸口。这招其实和我平时练习的招数巨蟒出洞差不多。不过巨蟒出洞还有一个上下压枪的动作,可以干扰对手判断,增加他拔歪我手中枪杆的难度。嘶——’ 站在一张华丽宽大的雕花木床边缘,韩青一边眯缝着眼睛比比划划,一边不停地咧嘴。 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经被郎中精心包扎处理过了。但是,每当他因为手臂动作太大,依旧带来一股钻心的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吃得了疼的,前天凌晨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刺激,才没有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刺激。 而现在,人到了安全的地方,精神也放松了下来。稍有疼痛,就立刻连连倒吸冷气。 但是,当冷气吸完,他却又倔强地眯缝起眼睛,继续回忆自己当时与黑衣贼拼命之时,双方的所有动作。 黑衣人自称来自什么红莲圣教,还对他悬赏一千吊。 以韩青在二十一世纪的经验,任何邪教组织,都非常狂热。根本不会拿法律和人命当一回事。 而以他半年多来在大宋的经验,一千吊绝非是个小数字。足以买上等水浇地七八百亩外加两头耕牛,也足以让一个衣食无忧的汉子铤而走险。 韩青现在是安全了,却不敢保证自己离开窦蓉舅舅的辖区之后,会不会有红莲教徒或者见财起意者,对他组织下一轮截杀。 所以,他迫切需要从自己经历过的厮杀当中,总结经验,以备将来用得上。 此外,他也不甘心,自己半年多来,每天坚持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韩家枪法,其实是糊弄人的花架子! 据他自己的判断,韩家枪法在锻炼人身体的协调性和提高人的反应速度方面,效果其实很不错。否则,他在前天跟黑衣人厮杀之时,也不会只受了几处轻伤。 可如果只是提高身体的协调性和人的反应速度,任何一套广播体操,坚持做上半年,都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他又何必练那套韩家枪! 要知道,穿越这半年来,他可以一直把这套枪法当做老天爷赐给自己的福利对待。 身体前主人脑海里那么多书本知识和舞文弄墨的本领,他都任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遗忘,唯独在意的,就是这套枪法。 而现在,如果事实证明,他只选择了一套广播体操,他又怎么可能不后悔地拿脑袋去撞墙?! 不可能,韩家枪决不可能是一套体操! 哪怕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重贵是徒有虚名,其祖父的哥哥韩重赟,可是货真价实的百战之将。 不仅战绩骄人,勇猛也在大宋开国诸将中排得上号! 一个从普通士卒,硬生生凭借战功,杀到殿前都指挥使位置上的猛将,其赖以保命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是花架子! 如果韩重赟传给儿孙的枪法,不是花架子,却在韩某人手里,给练成了广播体操,连一个寻常弓手都打不过。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韩某人练得不到位,没领悟到其中精髓! 带着几分自我麻醉,韩青继续地眯缝着眼睛比画。回忆自己并模仿自己与对手拼命之时,采取的每一个动作,并且将其与自己所练过的枪法尽量挂上号。 某些动作,的确与他平素所练习的枪法有关,只是细节方面,没有枪法套路那么精细。 某些动作,则完全是他当时情急之下,胡乱挥舞,看不出与平时所练的枪法之间,存在任何关联性。 还有些动作,属于身体本能反应。 模仿、分析、归纳、总结……,一遍又一遍。 二十一世纪挣扎于社会底层时所养成的坚韧性格和乐于实践中汲取“养分”的良好习惯,再一次于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不知不觉中,韩青的动作,就变得流畅了起来。 伤口处的疼痛,对他也不再构成干扰。 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一条明亮的细线,将当日的厮杀动作,和他平时的练习的枪法,系在了一起,一点点拉近,拉近…… “佳俊兄,你这是干什么呢?请神上身么?”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圆的小胖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嘶——”韩青的动作被打断,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伤口处,疼得钻心。 脑海里的那条亮线,立刻不见。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些感觉,烟消云散。 踉跄了几步,他伸手扶住了墙壁。同时睁开眼睛,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打断了他感悟的人,是窦蓉的表弟,今年虚岁才十五,单名一个“源”字。 韩青即便此刻心里再恼怒,也不能跟一个半大小子计较。更何况,小胖子还是此间主人,子午寨巡检李遇唯一的儿子。 “小心,小心!”没等韩青扶着墙站稳,小胖子李源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他身边,单手托在了他的腋下,“小心别摔倒。佳俊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 说话间,动作太大,又碰到了韩青肋下的伤口,疼得后者再度倒吸冷气,“嘶——”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小胖子李源被吓了一跳,惭愧地继续将肉乎乎的巴掌在身前乱摇。 “没事,没事!”韩青唯恐对方再来一个不小心,赶紧苦笑着摆手,随即,冒着被扯痛伤口的风险,快步返回了床畔,落坐,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小胖子李源,也意识到了他自己的莽撞。讪笑着停住了追过来的脚步,隔着两尺远,向韩青拱手,“佳俊兄,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到丫鬟给你送药,就想过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打扰你请神上身!” “那不是请神,是复盘!”不想被当成一个神棍,韩青看了小胖子一眼,没好气地强调。 “复盘,什么意思?”小胖子李源好奇心旺盛,立刻咬着韩青的话头刨根究底。 “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回溯一遍,从中总结经验教训!”韩青是客人,没法赶对方走,只好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 “哦!”小胖子李源听得似懂非懂,茫然地点头。 作为子午寨巡检的唯一儿子,他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极为严密,平素没有机会做任何冒险或者刺激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玩伴。 所以,昨天早晨,其表姐窦蓉忽然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出现在子午寨,立刻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从那时起,有关韩青的一切,他都感觉好奇且有趣。甚至在内心深处,巴不得自己和韩青交换一下位置,让自己代替韩青,去陪着表姐一道去冒险! 而韩青,虽然表面看起来,比小胖子只大了四五岁。实际上心理年龄,却超过了小胖子的父亲李遇。因此,跟小胖子很难找到什么共同语言。 此刻,看到小胖子李源站在自己面前,迟迟不肯离去。韩青只好放弃继续复盘的念头,想方设法将此人的注意力往别处引,“你表姐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么?” “好了,郎中说,她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开服安神汤,睡上一觉就好!”李源立刻眉开眼笑,又向前凑了半步,大声回答。“我刚才还去看过她,她正在梳妆。哈哈,把脸涂得像白面鬼一般,我笑话她,她还拿脂粉盒子砸我!” ‘换了别人,就用砖头砸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表面上却报以同情的笑容,“你表姐是女子么,当然注重妆容了!不像咱们,随便洗把脸就能出门!” “那当然,咱们可是爷们儿!”小胖子立刻感觉找到了知音,将拳头握起来,在自己胸前晃了晃,得意地回应。“不像女人那么麻烦!” 话音落下,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快速补充,“不过,我认识的女人之中,表姐其实还是最不麻烦的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化妆。” 韩青在这方面,自问没什么发言权,因此笑了笑,没有搭腔。 小胖子李源,也对同样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却又舍不得就此离开,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环顾左右。 恰巧丫鬟终于端着汤药赶至,他立刻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先迎上前,将汤药接过,放在韩青床边的桌案上。 然后,一边看着韩青喝药,一边轻轻拍打自己的胸脯,“郎中说,你的伤也不妨事。全都是皮外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这十天半个月,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阿爷说了,有他在,谁也甭想再碰你和我表姐一根手指头。” “多谢令尊了!”韩青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药碗,礼貌地拱手。 “不客气,你救了我表姐的命,我阿爷理应护得你周全。更何况,定安县的那些人手再长,也管不到坊州来!”小胖子很是得意,笑着替自家父亲还礼。 “终究给令尊添了许多麻烦!”韩青却不敢认为别人保护自己,乃是理所当然,再度轻轻拱手。 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到目前为止,他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李遇虽然也是个从九品,可李家,在坊州却是数得着的地方豪强。 李氏家族在最近二十年内,曾经出过两位进士,一位现职的少卿。所以,哪怕是永兴军路各衙司的主事者,对上这样的人家,都不好表现得过于强势。 此外,李遇本人,跟他也属于同一个“系统”。 同样作为巡检,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李遇不去帮韩青,却给县令张威等人提供方便,今后,必然会遭到永兴军路巡检司各级同僚的唾弃,很难在本“系统”内再有出头之机。 而事实也正如韩青判断,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小胖子李源已经满脸骄傲地补充,“哪有什么麻烦的?我阿爷才不怕麻烦呢!实话跟你说吧,我阿爷对表姐,比我还要多疼三分。昨天安顿好了你和我表姐,他立刻将手下几个得力的叔伯,全都派了出去。如果定安县那边,不给我阿爷一个满意交代,你看着,肯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还是个肯为自家外甥女出头的,这年代,倒也难得!’韩青闻听,心里对李遇的评价,顿时又提高了几分。 事实上,他仍旧看低了李遇。 对方的所作所为可不仅仅是,为了自家外甥女出头那么简单。 就在他跟小胖子李源,东拉西扯的时候,子午寨巡检李遇也带着自家夫人,也来到了其外甥女窦蓉的房间。 “你跟舅舅交个实底儿。你拼着性命不要,把他从子午山那边扶到舅舅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还他救命之恩么?”比起自家外甥女性子还要爽利,李遇连弯子都不肯多绕,开口便直奔主题。 窦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处。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逃走,李遇已经快速补充,“他和那张县令等人之间,可不是简单的争权。双方身背后,都各自有一股不可小瞧的势力。像咱们这等人家,轻易不该往跟前凑。” 顿了顿,他的声音开始变低,“你如果跟他看对了眼,舅舅自然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帮你。你如果只是想还他救命之恩,舅舅则是另外一种做法了。左右,都让张县令那边,给你个交代。但交代过后,舅舅和你外公这边,该投入多少,还得看你的选择!” “这,这,我不知道。全,全凭舅舅一言而决!”脸上无论涂抹多少脂粉,都遮盖不住殷红,窦蓉声音,细弱蚊蚋。 “你阿爷和你娘都在,哪轮到我一言而决!”李遇皱了皱眉,摆着手推辞,“说实话,他的长相、前程,都不算差。虽然是因为在汴梁惹下过事,才被赶到了金牛寨受苦。但是那点事情,过两年也就没人记得了。不过……” 抬手抹了抹他自己下巴上刚刚留起来的胡须,他的话语里,忽然多出了几分提醒的味道,“不过,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才二十岁。心机藏得,比你舅舅我都深。你如果嫁给他,将来肯定被他拿捏的死死的。万一他日后喜新厌旧,你哭都没地方哭。并且,汴梁韩家,可不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我听说,豪门世家里头,规矩多得宛如牛毛。你嫁过去之后,小心受气!” “我,我还没问过他,他的意思。”窦蓉闻听,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先将事情,往韩青那边推。 “他的意思,自然有舅舅去问,现在只是先问你。免得舅舅问过了他,你又觉得舅舅多事!”李遇却没听出窦蓉话语里的肯定之意,继续皱着眉头催促。 “看你,哪有跟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把话问得如此直接的?”李遇的夫人姓杨,甚为聪明,在旁边看着着急,轻轻推了他一般,低声抱怨。 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窦蓉,笑着说道:“你从小喜欢看那些传奇本子,按照书上说,如果有女子被男子救了,看着对方顺眼之时,就告诉对方,愿意以身相许。如果看着不顺眼,就说,救命之恩,来世做牛做马为报。你如果是前者,就点一下头。如果是后者,就把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倒掉。妗子和舅舅在这里等着,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嗯!”回答声,依旧细弱蚊蚋。 却不想让舅舅和妗子多等,窦蓉红着脸站起身,缓缓点头。 妗子说得没错,自己看过那么多唐朝人写的传奇故事。书里边,若是遇到心仪的男子,哪个女子不是如飞蛾扑火? 日后纵被无情弃,亦不回头! 第40章 黄雀 大把大把的黄叶,被秋风从枝头吹落,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宛若蝴蝶蹁跹。 韩青骑着一匹暗黄的马,手擎长枪,从树林间急速穿过。人和马的身上,都有白色的雾气缭绕。 被清晨的阳光一照,宛若腾云驾雾。 他身上的伤口,内部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因为郎中不懂得缝合之术,或者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缝合之术,只剩下表皮部分,还需要一点点儿时间。 所以,眼下的韩青,不必每天只是窝在屋子里,空着手比比划划。 他现在开始尝试,做一些基本的康复性训练,顺便在马背上,将自己连日来感悟到的招式变化,进行一番检验,避免自己只是在闭门造车。 到目前为止,演练的效果还不错。 他感悟出来的招数,至少在飞马刺向草人之时,展现出了预想中的威力。并且,通过实际演练,也让他对韩家枪法的理解,加深了不止一层。 然而,与真正掌握那套枪法的精髓,并且将其完全应用于实战,韩青感觉自己还是差着一些灵感,或者一个契机。 就像隔着钢化玻璃看里边的金银珠宝,可以清晰地看见后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醉人光泽,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 没有老师,可以为他指点迷津。也没有传说中的大能,忽然看中了他的根骨,主动替他打通“任督”二脉。 所以,为了早日掌握一套保命的本事,韩青只能在不影响伤口恢复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增加练习时间和练习强度。 以求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像上辈子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将灵感积累到某个临界点,然后突然进入顿悟状态,进而打破屏障,登堂入室。 他的努力,被子午寨上下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大伙在赞叹之余,都尽可能地,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如尽量避开他的活动路线,或者提前丢几捆麦秸,在他练习策马出枪的空地附近之类。 左右麦秸不值几个钱,而肯努力上进的年轻人,又有谁,不愿意对他高看一眼呢? 更何况,这个少年家世不错,长相也不错,并且极有可能,成为李巡检的外甥女婿!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巡检的独子李源。 此人可从不管自己会不会打扰韩青。只要有时间,就会像支狗皮膏药般,贴在韩青身侧。 哪怕为此耽误读书,被他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不待红肿消失,趁着没人注意,肯定又偷偷朝韩青身边溜。 仿佛韩青是块磁铁,对他有着无穷吸引力一般。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肯定不愿意帮人哄孩子。然而,吃着别人的,用着别人的,还躲在别人的地盘养伤,他也拉不下脸来,将小胖子张源从自己身边赶开。 好在小胖子张源黏人归黏人,却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有他在,韩青对最近外边发生的事情,不至于毫无所知。 比如定安县那边倒打一耙,公然污蔑他勾结刘司仓贪污官粮,并发公文请求坊州这边押解他回去的消息。 比如坊州县令接到定安县送过来的公文之后,将其束之高阁的消息。 比如定安县令张威写信安抚窦蓉的父亲,发誓要给对方一个交代的消息。 比如外界纷纷传言,他被李存孝附体,以一敌百,杀死流窜各地,为祸多年的惯匪白连城及其手下多名喽啰的消息。 比如……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消息当中的绝大多数,韩青其实都在小胖子的父亲,子午寨巡检李遇嘴里听到过。待轮到小胖子向他转述,已经完全是“二手货”。 但是,从小胖子李源嘴里再听一遍二手消息,却远比从李遇嘴里听一手消息,让韩青感觉轻松。 原因很简单,小胖子李源,只负责转述消息,从不做主观加工,也不给他出任何主意。 而李遇,在向韩青通报消息之时,却总喜欢加上一些自己的观点,并且非常热心负责地,向韩青提出相应的建议。 大抵是,他被韩青的表面年龄所蒙蔽,把他自己当成了官场前辈。认为自己经验丰富,且熟悉地方上的情况。所以,有责任为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韩青,指点迷津。 只可惜,他根本不了解韩青的真实情况,所以,给韩青出的主意,也多为盲人指路。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和生活阅历,当然不会因为李遇给自己乱出主意,并且把自己当成小辈看,就生对方的气。 只是跟此人相处,难免就僵硬了些,永远不可能像朋友之间一样自然。 反倒是小胖子李源,黏人归黏人,没眼色归没眼色,至少,韩青跟他相处之时,不用耗费什么脑力。 所以,一来二去,韩青与小胖子李源之间,还真有了几分朋友的样子。 “忘年交,忘年交!”偶尔想到,自己居然跟个十五岁的孩子称兄道弟,韩青就忍不住自我安慰。 反正,这段友谊,给双方带来的好处,都远大于坏处。特别是对于小胖子李源,因为总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与韩青做互换。最近无论读书还是练武,都大有进步。 甚至还主动向私塾先生讨教了词牌、韵律与平仄。 这可是一件破天荒地事情。令私塾先生,当天激动得差一点儿就掉下了眼泪。 而子午寨巡检李遇得知自家儿子终于有了主动学习之心,也“老”怀大慰。进而,愈发地支持自家儿子去跟韩青交往。 跟着好孩子一起玩,才能学好。不仅仅是二十一世纪父母的信条。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并且,有些李源本人不方便直接探讨的话题,比如韩青在汴梁时,是否已经定亲。心仪的女子会是什么类型,对彼此的门第会不会非常在意之类,布置给小胖子,就手到擒来,不着痕迹。 今天,情况和往常差不多。 韩青刚刚走了两趟枪,还没等身上开始落汗,身背后,就已经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小胖子李源,又骑着其本人那匹半大马驹子,来找自己“讨教学问”了。 所以,干脆带住了坐骑,将长枪挂回了马鞍子之下,然后耐心地等着小胖子跟上来。 他也有些不方便直接对李遇说的话,需要通过小胖子之口转述。 比如自己的伤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再过上三五天,就打算启程离开坊州。 比如自己现在还属于半个戴罪之身,不方便谈论婚姻大事。 比如自己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跟张县令等人没完没了的纠缠上。 既然张县令等人,现在没法拿自己怎么样,而看窦蓉父亲窦尚的意思,也不想将县令得罪得太狠。自己干脆换个去处另寻出路,远离定安这个烂泥坑。 …… 当然,韩青知道自己这些话,传到窦蓉耳朵里,对方难免会伤心。 可想到窦蓉虚岁只有十六,在二十一世纪,自己与对方谈恋爱,相当于犯罪。他又只能硬下心肠来。 更何况,他身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最近又开始给他捣乱。 每当他眼前出现窦蓉那含苞待放的身姿,意志动摇。他的心脏,就又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般疼。 仿佛在清晰地提醒他,身体前主人,在汴梁那边早就跟一位姓周的侯门贵女,定下了亲事的事实。 “佳俊兄,佳俊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骑马跑得有点儿急,小胖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喘息。 “什么?”韩青笑着扭头,看向小胖子高高举在手里的竹篮,心怀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一瞬间,不远处的树丛后,忽然有寒光闪烁。 一根劲弩,贴着韩青的脖颈高速掠过,正中小胖子李源的肩窝。 第41章 刺杀 刹那间,韩青的心脏就是一刺,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不是又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给捏了,而是真真切切他自己的感觉。 从没有过的清晰!仿佛一把冷冰冰的刀子扎了上去,直接将他的心脏捅出了一个窟窿。 “小圆子!”尖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竟然不管躲在树丛中的刺客,拨转坐骑,直奔正在马鞍上摇摇欲坠的李源。 “嗖嗖——”又有两支箭矢,贴着他身体飞过,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溅起两串暗黄色的土烟。 “刺客在低处,小胖子是从山坡上往下走,所以,刚才那一支弩箭,才在错过了我的脖子之后,才会射中他的肩窝。”疾驰中,韩青的大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管身后向他放箭的刺客,迅速张开手臂,将李源从半大马驹子的脊背上抱了下来,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血,立刻湿透了他的前胸。 “佳俊兄,身后,小心身后。”小胖子疼得脸色发灰,却依旧努力提醒他,危险来源于何处,“放下我,此刻就在你身后!” “他们追不上我。”韩青低头回了一句,同时用双脚拼命磕打坐骑的小腹,逼迫坐骑跑得更快。 再度有弩箭和两只羽箭,从他背后射来。一支擦着他的腋下飞过,将他的衣服戳了个破洞。另外两支,则在半途中被秋风吹落,没有追上他的身影。 韩青依旧没有回头,只管继续策马朝着子午寨巡检衙门狂奔。 李遇为他请的郎中还没走,早一秒钟将小胖子送回去,小胖子就多一分活命机会! 至于刺客是谁派来的,究竟有几个人,这一刻,在韩青的大脑里,根本排不上号。 凭心而论,他从没拿小胖子当过朋友。双方年纪差得太大,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然而,小胖子李源,却是他穿越以来,相处时感觉最轻松的一个。 与小胖子交往之时,他不用担心穿帮,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合适,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在小胖子眼里,他文武双全,无所不能。 哪怕他把牛皮吹上天,小胖子也只会满脸崇拜,绝不会认为他在信口胡柴。 小胖子总是幻想,能够与他易位而处,替他去大战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衣贼。 小胖子自知本领不济,最近努力练习武艺,希望有朝一日,跟着他一道去闯荡江湖。 小胖子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他,而他,带给小胖子的,却只有灾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终于,有当值的弓手,从巡检衙门冲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大声询问。 “那边有人,有人在朝着韩巡检放箭!”有几个正准备下山设卡的乡勇眼神好,指着远处的树丛,高声尖叫。 “有刺客!” “刺客伤了少巡检!” “抓刺客,抓刺客——” 转眼间,叫喊声就响成了一片。更多的弓手和乡勇冲了出来,乱哄哄地挤在子午寨巡检衙门附近,不知所措。 “让路,让路。来人,快来人啊!帮我拉住坐骑!”韩青急得焦头烂额,吼出来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我腾不出手来。快,快送少巡检去找郎中!他中了箭!” 弓手和乡勇们,虽然听得脑袋发懵,却将韩青怀里抱着的小胖子,看得清清楚楚。 大伙立刻互相推搡着,让出一条通道。然后快跑几步,合力拉住了韩青胯下坐骑的缰绳。 “送少巡检去看郎中!”韩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小胖子李源,轻轻递给了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 随即,再度迅速拨转马头,“让开,我去抓刺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乃是李遇的铁杆心腹。合力接过小胖子,拔腿就往巡检衙门后院跑。 其余弓手和乡勇,则被韩青的坐骑,撞了个东倒西歪。然而,却没有人责怪韩青。 大伙在站稳了身体之后,拿刀的拿刀,抄弓箭的抄弓箭,咆哮着朝着门外冲去,恨不得将刺客碎尸万段。 刺客一共有三位,全都穿着黑衣,一人持弩,两人擎弓。 确定行动失败,他们果断放弃了任务,从藏身处跳了出来,拎着弩和角弓,奔向了藏在附近树林中的坐骑。 当韩青红着眼睛折回,他们已经各自跳上了坐骑,沿着山路向下逃窜。 匆忙中,还没忘记了将笨重的弩弓,固定在马鞍之后特制的钩子上,以免弩弓随着马背起伏而跳动,干扰坐骑服从指令。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拦住他们,他们打伤了少巡检!” …… 几十名弓手和乡勇,紧跟在韩青身后追下山坡。或者骑马,或者徒步,咆哮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一对砍柴的父子,听到了喊声,立刻将手里的斧头,砸向了正在策马从自己身边冲过的黑衣人,然而,却没有碰到对方一根寒毛。 两名放羊的百姓,捡起石头朝着黑衣人砸了过去。准确命中了一名黑衣人的肩膀,却只让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逃命的速度没有降低分毫。 “站住,有种站住,你们的目标是我!”韩青咆哮着从马鞍旁取出角弓,不顾摔下坐骑的危险,瞄准一名黑衣人的脊背引弓而射。 羽箭呼啸着脱离弓弦,却没等追上黑衣人,就已经被秋风吹歪,转眼不知去向。 他不甘心,继续拉动弓弦,将箭壶里的羽箭,一根接一根朝着黑衣人的坐骑射去。不求能将对方射穿,只求能射伤对方胯下战马,拖慢对方逃命的速度。 然而,直到箭壶半空,仍旧没有一支羽箭能命中目标。 “站住,你们不是想要杀我么?来啊,来啊——”眼看着黑衣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逐渐加大,韩青嘴里,再度发出愤怒的咆哮,“停下来,我给你们机会。别逃,有种别逃!” 黑衣人不做任何回应,也懒得扭头,用胸口贴着坐骑的脖颈继续疯狂逃窜,唯恐坐直了身体会挡风,影响战马的速度。 子午寨距离官道没多远。 只要马蹄踏上官道,他们就能全力加速,然后在某个岔路口,将韩青和追兵彻底甩开,逃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们以为,已经胜利在望之际,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忽然沿着斜刺里的另外一条山路,朝着他们拦了过来。 两条山路在前方交叉,黑色骏马与黑衣人迅速靠近。骏马的背上,满脸是泪的窦蓉不停扬起手臂,刹那间,寒光在她掌心处,闪成了一条直线。 是飞刀。 每把不过二两重,即便近距离扎在人身上,也不足以致命。 但是,扎在马身上,却是另外一种效果。 当即,逃在最前方那名黑衣人,就被其胯下坐骑甩下了马鞍。 紧紧跟在其身后的另外两名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直接被各自的坐骑带着,从落马者身上踩了过去,血肉横飞。 “嗖——,嗖——,嗖——”,又是三把飞刀射至,两名黑衣刺客顾不上管落马的同伴死活,慌忙挥舞兵器,保护自己和坐骑。 他们的身手很灵活,飞刀速度,也远不如箭矢。转眼间,所有飞刀就被他们尽数击落于地,而黑马与他们之间,也近在咫尺。 将右手再度扬起,窦蓉将最后两把飞刀掷向刺客的坐骑。随即,对飞刀的效果看都不看,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对准距离自己较近的那名黑衣人,奋力猛刺。 “呀——”黑衣刺客咆哮着击落飞刀,举刀挡剑,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窦蓉的黑马甚有灵性,不需要主人的命令,就主动侧转身体,与黑衣刺客的坐骑并肩而行。马背上,兵器相击,火花四溅。 论个头,黑衣刺客,比窦蓉高了足足一尺。 论身手,他也稳稳压窦蓉不止一筹。 然而,却被贴上来拼命的窦蓉缠住,迟迟奈何不了对方分毫。 另一名黑衣刺客想要给同伙帮忙,却因为跟少女之间隔着一匹马,无法如愿。 他愤怒地拉紧自家坐骑缰绳,想从同伙的马屁股后绕过去。才绕了一半儿,半空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呼啸。 一支羽箭急射而至,正中他的肩胛骨。 “啊——”黑衣刺客吓得大声惨叫,不敢再去夹击窦蓉,将身体贴在马鞍上,独自逃命。 被窦蓉缠住的那名黑衣刺客,见同伴丢下自己逃走,顿时有些着了慌。招数和坐骑配合不畅,全身上下,空门大露。 窦蓉趁机一剑刺落,在此人的坐骑脖子上,刺出了一个血洞。 战马疼得大声咆哮,前蹄高高抬起,四下乱踢。马背上的刺客为了避免被摔死,不得不放弃跟窦蓉厮杀,集中全部注意力控制坐骑。 他的骑术很高明,竟然很快就让受伤的战马平静了下来,重新开始沿着山路狂奔。 然而,窦蓉手中的宝剑,却又从侧面急刺而至。 “当啷!”黑衣刺客再度挥动兵器,将宝剑砸歪。 还没等他来得及还招,一杆长枪已经来到他的身后。锐利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刺破他的衣服,撕开他的肌肉,将他直接捅了个对穿! 第42章 无言 在冲击力的作用下,枪杆迅速弯曲,将黑衣刺客挑离马鞍。 随即,又因为失去阻挡,瞬间弹直,将尸体远远地甩向了半空。 “韩巡检——”窦蓉这才想起来怕,哭泣着放慢了坐骑。 韩青骑着马从她身边急冲而过,没有做丝毫的停顿,“追那个,抓活口!” “嗯!”窦蓉的眼泪立刻憋回了眼眶里,咬着贝齿用力点头。随即,双腿狠狠一夹坐骑小腹,人和马如同旋风般,跟在了韩青身后。 “贼人受了伤,跑不远!”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韩青用长枪朝着最后一名黑衣刺客的背影指了指,高声解释,“抓了他回去,才能把指使他的人挖出来。” “嗯!”窦蓉又用力点头,随即,从腰间摸出最后一把飞刀,狠狠朝着仓皇逃命的黑衣刺客掷了过去。 她臂力有限,飞刀只掠过了双方之间距离的三分之一左右,就坠落于地。 然而,这个动作,却给韩青提了醒。后者立刻将长枪单手举过了头顶,双腿同时在马镫上站直,随即,上半身做了个后拉动作,借着坐骑的奔跑速度,奋力将手臂前挥。 “呼——”长枪被他当做了标枪,腾空而起,掠过足足六十米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刺客身侧。 依旧没有命中目标,却将黑衣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将身体藏向了战马的一侧。 镫里藏身,用在两军阵上躲避敌军的攻击,是个非常有效的招数。然而,用在逃命途中,却是画蛇添足。 刺客的坐骑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只能主动放慢速度。而韩青一枪没有砸中对方,却果断坐回了马鞍,单手从腰间抽出了唐刀。 黄马和黑马并肩加速,带着韩青与窦蓉两人风驰电掣。几个弹指功夫,就将二人与最后一名刺客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左右。 那刺客,终于发现自己用错了伎俩,慌忙调整姿势,试图重新返回马鞍。然而,他却忘记了,自己右侧肩胛骨处,还插着一支羽箭。身体动作过猛,疼得眼前金星乱冒。 “啊——”刺客惨叫着,再度坠向了战马右侧。可怜战马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将速度放得更慢。 黑衣刺客大急,咬着牙强忍剧痛,再度手臂发力,试图将自己拉回马鞍之上。还没等他如愿以偿,韩青和窦蓉两个,已经从后方追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央。 “不想死就下马!”韩青手中的唐刀快速下落,在最后关头偏了偏,狠狠拍在了黑衣刺客的左臂上。 黑衣刺客疼得厉声惨叫,却不得不拉紧左手中的缰绳,避免坠落于马下。它的坐骑被缰绳勒得嘴角冒血,一边发出抗议的悲鸣,一边无奈地放缓了四蹄。 韩青和窦蓉互相看了看,刹那间心有灵犀。 一个果断让自己的黄马放慢速度,绕到刺客身后,唐刀斜着压向刺客的脖颈。另一个,则默默策动黑马超过刺客,宝剑伴着身体回转,遥遥地指向了刺客喉咙。 “抓刺客,抓刺客!”十几名先前及时跳上了坐骑的弓手和乡勇,也终于追了过来,快速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然后跳下马背,将刺客扑倒在地,绳捆索绑。 审问俘虏这活,韩青自问不在行。所以,将刺客交给弓手和乡勇们之后,他立刻与窦蓉一道,返回了子午寨巡检衙门。 当二人通报过后,被请入了后堂。李源已经被郎中救治完毕。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小胖子在服完药之后,就立刻陷入了昏睡状态。睡梦中依旧疼得直皱眉,却坚持着不肯发出任何呻吟。 “世叔,韩某德薄,拖累李源了!”原本喊心理上与自己同龄的李遇做长辈,会让韩青感觉十分别扭。然而,在看到李遇忽然佝偻下去的腰杆那一刻,“世叔“两个字,却被他喊得毫无迟滞。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低估了那群王八蛋的胆子!”李遇红着眼睛,连连摇头。 如果此刻被他揪住衣服领子,破口大骂上一顿,或者被他拉住胳膊,像前几天那样,催促赶紧写信回汴梁,请求长辈调动家族力量报仇,韩青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一些。 而当李遇把所有过错,都算在了他自己头上,不对韩青说一句抱怨,或者求助的话,顿时,就让韩青愈发觉得负疚。 如果不是韩某人前来投奔,子午寨跟定安县衙那边,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更不会有任何冲突。 如果不是韩某人一直赖在子午寨养伤,小胖子也不会遭受池鱼之殃。 偏偏在韩某人穿越过来之前,身体前主人就跟汴梁韩家闹崩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头。 偏偏李遇先前期待韩某调动的家族力量,韩某人根本没能力去调动。 偏偏韩某人先前的打算,是一走了之,对定安县这边的烂泥坑,从此不闻不问! …… “世叔,我和窦蓉联手杀掉了两个刺客,还抓了一个活口回来。”心中越是负疚,韩青越急着补救。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汇报。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审问出刺客的口供,就能让张威等人血债血偿。 毕竟,大宋的西北官场再烂,也不应该烂到,官员们可以公开派遣爪牙,行刺政敌的地步。 更何况,刺客还越过了定安县界,杀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子午寨。 然而,李遇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没用!”忽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李遇,叹息着向他摇头,“能被派出来的,肯定都是死士。轻易不会供出其背后的主使。即便那刺客受刑不过,招供出了张威等人。姓张的还可以咬死了不认账。” 顿了顿,他的腰佝偻得更厉害,面容也愈发地憔悴,“李某想要报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你一道去上告,跟他们打官司。然后,继续比谁的话,更能让上面相信,谁身的后台更硬。第二条……” 猛地一咬牙,他手按上了剑柄,“就是带人杀过去,以牙还牙!” 话音未落,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小胖子李源的娘亲,忽然跳起来,死死扯住了他的胳膊,“不——!不要去!咱们不斗了,咱们认栽。我儿子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如果你也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活,呜呜,呜呜呜呜……” 没有一个字,是针对韩青。 然而,她的哭声却如同闷雷,劈得韩青无地自容。 默默朝满脸尴尬的李遇做了个揖,韩青快步退出了后堂。 双脚刚刚迈下台阶,却看到,窦蓉骑着他那匹大黑马,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旋风般冲到了他的面前。 再一次,跟对方心有灵犀,他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枣红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转眼间,两道风驰电掣的身影冲出了子午寨,迅速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第43章 天黑请闭眼 “天干物燥,小人火烛……”更夫梅九和曲八敲着梆子,拖着长声,沿定安县空荡荡的主街蹒跚而行。 都做了三十年的更夫,他们两个,对县城里每一栋建筑,都熟悉无比。对于主街两侧每一条巷子里发生的故事,也都了如指掌。 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建筑,当然是县衙。 占地二十余亩,光是衙门口的石头台阶,就有七尺高。让每一个前来县衙喊冤的百姓,没等走上台阶,心气就先输了三分。 但是,在安定县城这片地界,最精致的建筑,却不是县衙,而是坐落县衙西侧,与县衙仅仅隔着一条巷子的周府。 县衙的主人最长超不过六年,就必须换一次。而周府,却在最近三十年内,都没换过主人。 周府的主人周崇,也稳稳地做了二十余年主簿。 二十年来,无论衙门里换了哪个做县令。性子是软是硬,心智是聪明还是愚鲁,都会很快把周崇当做左膀右臂,对他言听计从。 按道理,那周主簿也是被赐过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主簿任上做出了政绩,早就该升任某处做县令了。 然而,不知道是周主簿对地方上感情深,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这二十年,此人居然一直在原地没动窝。 以至于,定安县里暗中流传一句怪话:铁打的主簿,流水的县令。 既然主簿的位子,如同铁打般牢靠,全县上下的官吏,肯定知道平素该对谁更礼敬三分。 只有那些狗屁都不懂的生瓜蛋子,才会轻易去捋主簿的虎须。 而捋了周主簿虎须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哪怕其背后有县令撑腰,也是要么丢了官职,要么自己卷铺盖滚蛋。 远的如上一任县尉黄杰,近的如金牛寨巡检韩青。谁都没翻出过周主簿的五指山! 想起半个多月之前,刚刚被县令和主簿联手赶走巡检韩青,更夫梅九就忍不住轻轻摇头。 多好的一个人啊,做事勤快,判案公道,待手底下人还和气。 怎么就不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呢? 凭着太学高材生和韩氏子弟这两块金字招牌,你在任上就是什么都不干,成天游山玩水,任期结束也不难混个考核优等,然后顺顺当当调往繁华之地执掌一县。 怎么非要招惹周主簿这个影子县太爷! 这下好了,被周主簿随手施展了一个巧计,就给挤出了定安县。 虽然你韩巡检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缺巡检那点儿官俸和油水,将来凭借家族力量,也能另行安排去一个差不多级别的位置上履任。 可经历了这么一场挫折,毕竟元气和名头都大损。将来换到其他地方做官,也难免被同僚当作话柄。 “哗啦……”正惋惜间,耳畔却忽然传来一记瓦片落地声。在寂静里的后半夜,听起来格外清晰。 梅九立刻打了个哆嗦,迅速朝声音来源处扭头。 “兄弟,兄弟,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与梅九搭档多年的更夫曲八,也被吓得心里发毛,用手指捅了捅前者,压低了声音询问。 梅九轻轻点头,随即,用手指向了周府西侧的那条幽深的巷子。 黑漆漆的巷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倒是正对着主街的周府大门口,有两只彻夜不熄的灯笼,亮得格外扎眼。 “过去瞅瞅?”曲八同样什么都看不见,却试探着跟梅九商量。 梅九皱着眉头想了想,果断而轻微地摇头,“等等,万一是周主簿家处理杂事。咱们撞见了反而不好。况且,周府光家丁就不下三十几号,哪个不开眼的小贼,敢进他家偷东西?!” 这话,乃是老成持重之言。 放眼定安县城里的顶级大户,谁家里没有点儿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穿城而过的小河里,为什么会每个季度都能发现一两具“失足落水”的尸体! 除非真的有传说中那种会飞天遁地的游侠,否则,谁会冒着被家丁围攻的风险,半夜去偷周府? 而如果周家真的是在趁着夜色掩护,处理一些“杂事”,俩更夫硬往跟前凑,就是自己不长眼睛了。 其后果,往轻了想,都是一顿臭揍外加大半年的薪水。万一惹得周主簿发了真火,也许下一个月失足落水的尸体里头,就会多出两张更夫面孔。 然而,听到异常动静不理睬,也不是事儿。 所以,梅九和曲八又用目光快速交流了一下,默契退向街道旁的树影里,准备多观察片刻,再做最后的决定。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 没等他在树影里站稳,一声猫叫,就传入了两人的耳朵。 紧跟着,有只又胖又肥的黑猫,快速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三两个纵跃,便在街道另外一侧消失不见。 “原来是猫在抓耗子!”梅九和曲八齐齐松了一口气,敲打着梆子,快速走向下一处重点巡视区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叫喊声和梆子声,都越来越远。 周府西侧的墙壁上,缓缓鼓起两团灰色的“疙瘩”。 韩青的面孔,悄悄从其中一块灰疙瘩下钻了出来,摇摇头,快速放下一只专门用来装猫的竹笼。 窦蓉的面孔,紧跟着从另外一个灰疙瘩下钻出,看向韩青的眼睛一闪一闪,里边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新鲜感和佩服。 韩青笑着摇头,抬起手,将盖在自己身上灰布卷成一团,塞进背后的褡裢。随即,一边帮窦蓉收拾,一边用目光检视自己的脚下。 有一片青瓦,恰恰就在他脚旁,被摔成了两瓣。 是从周府的墙头掉下来的,刚才发出动静,差点儿把更夫招过来的,也是它。 韩青立刻心神大定,喘息着耸肩。 果然,功夫一天不练就会手生。 当年,他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完成某位女客户的委托,帮此人拍摄其丈夫婚内出轨的证据,可是徒手攀上过酒店的十二楼。 而今夜,身体比原来还强健,却差点在才两米半高的砖墙上失了手。 好在,当初来县城之前警醒,为了防范这种情况,他特地准备了一只黑猫。 否则,今夜真要丢个大人了。 想到这儿,韩青愈发谨慎。先给窦蓉打了手势,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随即,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只铜做的圆筒,缓缓贴在了墙壁上。 他将自己的耳朵,也快速贴向了圆筒的另外一端。排除空气流通声的干扰,仔细分辨墙内的动静。 院子里的两只狗,显然已经被他一刻钟之前丢进去的毒肉,给放翻了。家丁们也早已放松了警惕,各自回屋休息。 此刻,院子里除了偶尔有老鼠跑过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声响,正是翻墙而入的最好时机! 果断收起铜管,韩青又取出两根干木匠活的凿子,缓慢却用力的,插进自己头顶位置的墙缝。 随即,他又试了试凿子的牢固程度。待确认其不会脱落之后,双手用力将其握住,胳膊发力上撑,同时用脚踩向砖墙借力。 转眼间,就贴着砖墙爬起了两米多高。 快速换了双脚踩着凿子,他将手探过墙头。掀掉两块装饰墙头的青瓦,露出足够结实的空档。然后,手臂再度发力,身体如树叶般飘然而上。 掀掉更多瓦片,以防万一。韩青回头向窦蓉摆摆手,示意对方安心等待。然后,翻下墙头,直扑事先已经探明的位置,定安县主簿周崇所在的正房。 整个过程,他都曾经于李存孝庙里演练过多次。因此,重复起来,宛若行云流水。 大约七八个呼吸之后,韩青的身影,已经顺利来到了周主簿身侧,先扬起左臂,一记手刀将床上陪睡的女子砍晕,为行动加上一层保险。 随即,又抡起握在右手的木头锤子,狠狠砸在了周主簿的太阳穴上。 两三个呼吸时间之后。 先前用来紧贴墙壁,遮挡身体的灰布,再度被韩青从背包里取了出来,直接裹在了昏迷不醒的周主簿身上,将后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侧耳听听院子里的动静,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韩青快速将“木乃伊”扛了起来,翻窗而出。沿着原路,快步撤退,动作宛若鬼魅。 那周主簿盘踞在定安县城二十年,将数任县令操纵于股掌之中,可谓一手遮天。其家中养的家丁,也早就习惯了为虎作伥,在县城里横行无忌。 因此,周府内,上到周主簿,下到家丁,谁都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在夜里,直接杀进老巢来。 被韩青毫不费力就得了手,扛着“猎物”,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汇合起满脸担心的窦蓉,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身影,扛着个木头箱子,躲开巡夜的更夫,悄悄于靠近城墙的一处河岸下了水。 穿过城墙的河道上方,年久失修的木头栅栏,早就被提前做过了手脚。 韩青游过去轻轻一推,栅栏中央的两根木头,立刻向左右分开,露出了足够宽的通道。 他向着窦蓉微微点头,与对方一起推着木头箱子,游出了城外。 整座县城,依旧沉寂在睡梦之中。 在城外旷野上回头望去,破败,而又宁静。 第44章 火焰 半年来多次入山打猎,韩青对定安县周围的地形非常熟悉。 因此,没花费多少力气,他就在距离县城四十里远的位置,找了一处无主的山洞,带着窦蓉躲了进去。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一天之中温度最低时候。 担心感冒,韩青熟练地找来一堆干草和树枝,点起篝火,然后与窦蓉分别坐在火堆两侧,利用火焰的温度,驱赶各自体内的寒气。 山洞不大,里边却曾经被其他猎人收拾过,颇为干净。 火光很快就将洞内的温度给升了起来,也将山洞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一时间,竟然让人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很快就抱着膝盖昏昏欲睡。 然而,眼下绝不是睡觉的时候。 就在额头与膝盖相碰的瞬间,韩青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果断抬起手,朝着自己大腿外侧狠狠掐了下去,用刺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下一个瞬间,他因为手指用力过大,疼得倒吸冷气,“嘶——” 正如磕头虫一般,拿脑袋不停地与膝盖相撞的窦蓉,立刻被吸气声惊动。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韩青,柔声询问,“韩大哥,你怎么了?有蚊子么?” “没,没有!”看到小姑娘困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韩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惜。笑了笑,低声回应,“你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周主簿。免得他醒过来之后,偷偷磨断绳子逃走。” 说罢,忽然又意识到,的确应该留意俘虏的情况。连忙将头转向山洞一角,朝着被捆在那里的周主簿仔细观察。 后者在半路上曾经醒来过一次,因为大声呼救,被韩青又用拳头给硬生生砸晕了过去。 故而,此刻后者的脑袋,已经肿得宛若猪头一般,浑身上下也沾满了泥巴,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然而,韩青却不敢掉以丝毫的轻心。 半个多月之前,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 五天之前,也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害得他被冷箭穿喉! 如今,替他挨了一箭的小胖子李源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韩青自己和窦蓉,也还都没脱离险境,他怎么敢再给姓周的任何可乘之机? 冲着窦蓉摆了摆手,韩青快步走向周崇,用脚替后者翻了个身。一块扁平的石头,瞬间露出。而捆在后者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磨得起了毛,随时都可能被彻底磨断。 “救命——”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周崇不敢再继续装昏迷。大叫着打了滚儿,远离韩青。 随即,蹭着山洞的石壁,他用胳膊肘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拔腿就逃。 “砰!”一根带着火星的粗树枝,迎面拍落,正中他的脑门。周崇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仰面朝天栽倒。 “别……”追过来的韩青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只好伸手扶了一把,避免周崇后脑勺着地,彻底被摔成一个白痴。 “我,我来不及找别的东西拦他!”窦蓉拎着还在冒烟的树枝,喘息着解释,疲倦的面孔上,写满了紧张。 “没事,这厮只是又昏了过去,没死!”不忍心责怪窦蓉下手太重,韩青用手背探了一下周崇的呼吸,柔声安慰。 说罢,又一边快速重新将周崇捆结实,一边低声补充道:“亏得你及时给了他一下,否则,一旦被他冲出山洞去呼救,还真有点儿麻烦。” “嗯!”窦蓉虽然年纪小,见识却不差。知道韩青是在安慰自己,红着脸轻轻点头。 韩青还想再安慰几句,却赫然发现,自己上辈子哄女人的那些经验,除了为了签委托合同,就是为了骗对方上床。 无论哪一种,若是用在窦蓉身上,都未免有失地道。愣了愣,果断闭上了嘴巴。 二人忽然间没了话说。却是谁都不困了,也没法审问俘虏,只能对着火堆,默默看火焰跳跃。 火光将他们二人身影,投射到岩壁上,一个修长健壮,一个婀娜多姿,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韩大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窦蓉忽然偷偷看了韩青一眼,低声呼唤。 “嗯!什么事情?”韩青扭过头,笑着询问,“是饿了么?你看好俘虏,我出去想办法套只野兔回来烤。”(注:宋代是不称呼人大哥的。但小说,就不那么讲究了。否则又得解释半天。) “不是!不是!我不饿!”窦蓉脸色瞬间又开始发红,连连摇头,“我,我是想,我是想……” 她的声音渐渐变低,低得宛若蚊蚋。却很快又咬了咬牙,努力将目光转向韩青,看着对方的眼睛追问,“接下来,接下来,你,你准备去哪?” “接下来?”韩青被问得微微一愣,苦笑着摇头,“我还没来得及想。总得先审出周主簿的口供,给小胖子,还有李巡检夫妇一个交代再说。” “你要把口供送到转运司衙门么?”窦蓉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夜空中的两颗寒星,“那边会秉公处置么?会不会有人包庇他,反倒怪你不该劫持朝廷命官!” “应该不会吧!”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虽然心黑,却始终在借助法律行事。因此,习惯性地对窦蓉的推测表示否定,“毕竟,是这厮先派的刺客。我也是被逼无奈。” 说罢,忽然心里又觉得很不把握,想了想,又继续补充,“如果真的被你说中了,那我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寻个交代了。总之,不能再躲下去,让他牵连更多无辜!” 后半句话,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悔意。 因为他在子午寨养伤之时,的确就是打算待自己身体康复后,一走了之。彻底远离定安县这个是非漩涡,也不再去管粮草库失火的闲事。 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都躲到数百里外的子午寨了,县令张威和县尉周崇等人,还要派刺客前来追杀。 仿佛彼此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仿佛大宋朝廷,根本没有律法的存在。 “应该没那么黑,我是在瞎担心。韩大哥你别难过,李源的事情,真的不怪你!”敏锐地感觉到了韩青的情绪变化,窦蓉迅速改口。 “他终究是因为我受的伤!”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双方立刻又没了话说。对着火焰,各自发呆。 终究是成年人,韩青知道眼下什么事情更重要。很快,他就将对未来的担心,抛到了一边。笑着站起身,低声吩咐,“你看着姓周的。如果他醒了之后敢乱动,就拿棍子敲他的后脖颈。放心敲,你的力气,轻易敲不死他!” 说罢,又低声解释,“趁着天还没亮,我出去下几个绳子套。野兔最喜欢在太阳出来之前觅食。如果侥幸能够套上一头黄羊,咱们俩返程的干粮,就彻底解决了!” “别!”向来胆大的窦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目光中充满了不舍。 “没事,我不会走得太远。野兽怕火,肯定不敢进来!”怜爱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韩青笑着安慰,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妹。 “韩大哥——”窦蓉的脸,瞬间又红得几乎滴血。却努力仰起头,目光再度看向韩青的眼睛,“等,等讨还了公道之后,你准备去哪?还,还回定安县当巡检么?” “应该不会了吧!”韩青弯下腰,笑着解释,“我想四处去走走。也许就不再当官了。况且,能不能那么容易把公道讨回来,还不一定。” 这是他的真心话。 虽然两辈子加起来,只做过一次从九品芝麻官。 虽然在从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他做得有滋有味,并且没少捞外快。 但是,他却对大宋官场,无比地失望。 他不想把第二次生命,都浪费在与张威、周崇这种人的钩心斗角上。也不想,再稀里糊涂地,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所以,四下看看,做个闲云野鹤,对他来说才是最佳选择! 然而,他的话落在窦蓉的耳朵里,却完全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韩大哥!”少女忽然变得无比勇敢,拉着他的衣袖,站起来,仰着头,与他正面相对,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团火焰,“带上我,行么?不管你到哪里,都带上我,行么!我,我跟你一起走,这辈子,不离不弃,福祸与共!” 第45章 问情 刹那间,韩青如遭雷击。 尽管他早就从小胖子李源的试探中,反推出了窦蓉对自己的态度。 尽管他早就从李遇的话语里,听出了对方有撮合自己和窦蓉的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少女窦蓉的大胆表白,却依旧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这份恋情,因为此时此刻,少女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纯粹! 纯粹得像一面水晶镜子,照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上辈子灵魂上的那些伤痕和污渍,都无所遁形。 上辈子,他曾经渴望过这种爱情,然而,爱情却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因为贫穷,认为自己没有爱的资格。 在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离婚咨询专家,认为自己有了追寻爱情的权力,他又看多了爱情如何变成了枷锁,夫妻如何变成了仇敌! “我,我知道,你,你学识渊博,前程,前程远大!”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少女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扬起的头颅,仿佛也失去了力气,向胸前缓缓垂落。“我,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啥都不懂,也配不上你……” 猛地又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滚落,脸上却写满了倔强,“可是我可以学啊,只要你肯教我!我从小就学什么都快,无论练武还是女红。我还会养鸡,做饭,写字……” “不,不是!”韩青忽然觉得心里痛得难受,本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柔声打断,“你不是配不上我。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我……“ 抬起另外一只手,他用力抓自己的后脑勺,“我是戴罪之身,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被朝廷一脚从太学踢到金牛寨的,是贬谪,对贬谪!就是朝廷认为我有罪,让我在金牛寨戴罪立功。干得好了未必升官,干得不好还罪上加罪那种!” 他本来想把自己黑得狠一点儿,让少女窦蓉看清楚自己的真实面目,权衡是否值得如此不顾一切地付出感情。 然而,翻遍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却找不到多少污点,所以,只能反复强调自己的贬谪问题。 “我知道,你是被贬谪到了金牛寨!”窦蓉的眼神,瞬间又亮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眼泪,整个人却变得神采奕奕,“但是,我知道,朝廷肯定冤枉了你。韩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以前就听人说过,你在金牛寨做的事情。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里,你明明可以偷偷逃走,却拼着性命冲过来救我……” “我那天晚上,只是偶发善念!”韩青被夸得面红耳赤,连忙摇头否认。“在金牛寨所做的大多数事情,也只是顺手而为!” 他知道自己当不起对方那份崇拜,也不愿意欺骗对方。让对方因为误会而生出爱意。 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他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转身相救,是实在不忍心看到惨剧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 在金牛寨的作为,更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因为当地的其他官员实在太烂! “善念一次是偶发,如果连续多次,就是本性了!”发现韩青似乎态度已经松动,窦蓉精神大受鼓舞,眼神和笑容也愈发明亮,“当咱们离开李存孝庙之后,你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人追杀,还要问我打算去哪,准备先送我到安全的地方……” 不给韩青打断的机会,反手将韩青的手指握紧,她想了想,快速却认真地补充,“当咱们被贼人追上之时,你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让我先逃,自己掉过头去,舍命为我断后……” “韩大哥!”抬起头,她再度紧紧盯住韩青的眼睛,同时也让对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心中就发了誓。这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永不分开。哪怕哪天被你厌倦了,也要像蔓藤一样缠住你,被你打,被你骂,却绝不放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每说一句,都要耗尽全身勇气。 她的脸红得几乎滴血,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 然而,她却倔强地没有再将头低下,而是看着韩青,等着他的答案。 “我,我……”韩青感觉自己心脏里,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了。 刹那间,有滚烫的液体淌了出来,顺着血液淌遍了全身,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暖暖的,麻麻的,甚至整个人都即将在少女的注视下融化。 理智告诉他,窦蓉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熟女的妩媚妖冶,风情万种。 另一个灵魂,也用心脏处的疼痛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下了婚约,未婚妻姓周,单名一个敏字。哪怕在他被赶出了太学,前程尽毁之际,周敏也托人送信给他,宣布对他不离不弃。 然而,从心脏涌出,流淌遍全身的暖意,却让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也不愿理睬另一个灵魂的威胁。 “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好!”将上辈子那些勾人的情话,统统抛弃,他顺从自己这一刻的本心,将手从自己后脑勺处拿下,轻轻替窦蓉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不仅是被赶出了汴梁,并且跟师长,家人也都闹翻了。短时间内,没脸面再去求他们帮我。这次,我又丢了官职,讨还公道却不知要等何年何月。如果你跟了我,恐怕今后会有很多苦头吃。” “我不怕!”窦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笑容,认真地摇头,“我可以跟你一起打猎,一起砍柴种地。我娘说过,看男人最重要的是看品行。如果他是个恶棍,哪怕一时对你再好,哪天不喜欢你了,对别人的恶,就会一样样施加到你头上。” “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一时运气不济,早晚也有好起来的时候。而那时,他的好都是你跟他一起赚出来的,永远不可能将你抛下。” 这其实不是她母亲的原话。 她母亲的原话大抵是: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他一时运气不济,咱们窦家拉他一把,早晚他也有好起来的时候…… 为了不让韩青多心,她体贴地将“咱们窦家拉他一把”几个字省略掉了。但是,效果却更加令人动容! 第46章 灯河 “他叔,你听说没,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把周主簿从卧房里给偷走了!” “啥,哪个周主簿?” “嘘,小声——!你傻啊!这定安县,还能有姓周的主簿么?” “不可能,周主簿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 “我觉得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了,三班衙役和各路帮闲,都在发了疯般在四处找人!” …… “他婶,你听说么,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偷了他老婆……” “王掌柜,你听说没,周主簿的老婆偷人,和奸夫把他给宰了埋到花园里……” “赵老三,定安县出大事儿啦……” ……… 一清早,定安县城内就开了锅。 各种真的,假的,拐着弯子埋汰人的消息,像瘟疫一般四下传播。 无论传言靠不靠谱,核心围绕着同一个。那就是,执掌了定安县二十年的隐形县太爷,实权主簿周崇遭了大难了! 三班衙役、帮闲、小牢子,全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黑白两道的许多头面人物,也惶惶不可终日。 而一些平素低着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乱出的平头百姓,却忽然觉得头顶的天空高了许多,秋天也阳光也格外地明亮。 整整二十年里,周主簿在定安县言出法随,谁人敢对他说个“不”字? 整整二十年里,凡是曾经得罪过周主簿的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又有哪个落到过好下场? 久而久之,定安县百姓,都习惯了此人作威作福,谁都不敢冒犯此人,更不会怀疑此人实力和手腕! 又有谁曾经想到,原来看上去跺一跺脚就能让延川水倒着流的周主簿,居然如此外强中干? “废物,一群废物!去查,去查,到底谁抓了周主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咆哮声,不停地从县衙二堂传出来,隔着院墙都能听得见。 “去查,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须将他找出来!” “去查,定安县就巴掌大小,城门在夜里还是紧闭着的,贼人还能把周周主簿抓到天上去?!” “废物,你们全都是废物!一个个平时的本事,都哪里去了?” “废物,哪怕养群狗,都比养你们强!” …… 挨骂的捕头,捕快,差役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特别是那些平素跟周主簿走得近的那些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山向来难容二虎。 这定安县,虽然县令才是一县之主,但是,很多问题上,却是主簿说了才算。 主簿突然不见了,县令大权独揽,谁知道会不会借机将衙门整饬一番,以报这两年被架空之仇! “给我搜,从县衙开始搜,搜遍全城。然后再搜城外!” “查,挨家挨户查。谁敢阻拦,就以勾结山贼之罪论处!”见到捕头、捕快和差役们,全都成了哑巴,县令张威的吼声更高,直震得房梁簌簌土落。 “遵命!”捕头,捕快和差役们,齐声答应,随即,争先恐后逃出了县衙。唯恐跑得慢了,被张县令单独留下来充当出气筒。 “来人,都死哪里去了。给老夫取茶水来!一群废物,老夫养条狗,都比你们有眼色!”县令张威的骂声又起,这一次,却不是针对捕头和捕快,而是院子里的仆人和丫鬟。 仆人和丫鬟们,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答应着去准备茶水点心。然后飞快地送往二堂,以免让张县令等得久了,借机找大伙的麻烦。 “废物,全都是废物。平素一个个看着龙精虎猛,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全都是草鸡瓦狗!”县令张威的骂声,继续传来,哪怕是喝茶水的时候,都不做任何停歇。 也不怪他缺乏养气功夫,此时此刻,整个定安县城内,如果说他的心情复杂程度排在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听到主簿周崇居然在其自己老窝,被人半夜掠走,县令张威在震惊之余,最初反应其实跟定安县的大多数普通人一模一样。 瞬间觉得,头顶上的天空万里无云,窗外阳光格外明媚。 如果不是担心被人听见,张威甚至想大笑三声,然后问上一句,“你狗日的,也有今天?” 主簿周崇若是死在了贼人手里,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张威这个县令,彻底货真价实。 再也不用表面一言九鼎,实际上却事事都需要考虑周崇的态度。甚至不得不拿对方的意见,当做自己的想法,对此人的嚣张气焰忍气吞声。 而即便周崇侥幸没死,全须全尾地被救了回来。经历这样一次打击,其威风和影响力,也会大不如前。 张威这个县令,也可以寻找机会,将被其侵占去的权力,一寸寸地拿回来。让书办、捕头和地方大户们,逐渐认识到,在定安县这块地盘,谁是真正的说一不二。 然而,当最初的开心劲头过去之后,县令张威却感觉如坐针毡。 无论定安县原来真正的掌控者是谁,至少,在表面上,在朝廷眼里,他张威才是县令。 在他的地盘上,短短一个月半之内,先烧死了一位司仓,逃走了一位巡检,转头又被贼人偷走了一位主簿!他张某人的考评,怎么可能好看? 如果光是考评不佳,倒也不用太紧张。好歹他通过上下打点,花上原来需要钱财的三到五倍,依旧能够保证自己任满之后顺利升迁。 怕就怕的是,上头有人被惊动,将三个案子摞在一起查。 毕竟,芝麻官也是官,接连三个芝麻官出了事情,上头肯定不能再视而不见。而逃走的那位,显然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此外,更让县令张威紧张的是,红莲圣教总舵那边的反应。 本来,先前死了一个堂主,两个香主,他和周崇还发愁该如何向总舵那边解释。 如今,连周崇这个定安分舵的舵主,都稀里糊涂地被人掠走了,红莲教总舵,肯定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而万一红莲教总舵那边,派人下来调查,恐怕比永兴军路各司派官员下来,还难应付。 后者,好歹还会考虑,万一把案子越查越大,会不会殃及自身。而前者,行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妈的,老子招谁惹谁了?老子分明什么都没干!”想到即将面对的各种折腾和调查,张威就是一阵悲从心来。 刘司仓的死和粮草库的火灾,他可以对天发誓,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排挤打压韩青的主谋乃是红莲教那位圣姑,具体实施人乃是主簿周崇,他依旧只是负责点了点头。 至于周崇在其老窝中被人劫走,更与他毫无关系.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平素威风八面的周崇,实际上竟然如此孱弱不堪。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治下的定安县,防范能力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让贼人无视城门、城墙和满城的衙役、乡勇,来去自如。 要知道,他所居住的县衙看似威武,到了夜里的时候,当值的差役和乡勇,还不如周府的家丁多。 贼人这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被窝里拖走周崇,下一次,就能轻而易举地割了他的脑袋! “一定是内鬼干的,弄不好,就是周府里的人!管家,叫几个靠得住的人,把周府给老夫围了,挨个过堂。”越想,县令张威越觉得六神无主,干脆,豁出去被周崇将来误会,先将周府翻个底朝天!“除了周主簿的夫人和子女之外,其余,全都必须交代,昨晚住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情?” “是!”管家张宝像只幽魂般冒出来,躬身答应。 随即,召集平素主动向县令靠拢的几个捕快和帮闲,匆匆忙忙奔向周主簿家,以免有贼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 接下两天发生事实证明,张威的判断,冤枉了“好人”。 周主簿家的家丁,丫鬟,仆人、马夫,全都被单独审问,招供出来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大堆,却没有一件,与周崇被劫案有关。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班头王七,终于通过他在坊州的朋友,探听到了一个消息:数日前,有一伙黑衣人携带擎张弩,潜入了子午寨行刺。没杀掉正主韩青,却误伤了子午寨李巡检的独生儿子李源! 如今,坊州李家,已经得到了坊州县令的准许,将被擒获的一名刺客,连同弩弓一道,送往了永兴军路节度使衙门。 并且,李巡检的父亲,叔叔,以及家族中的有头面的长辈,还都放出话来,无论刺客是谁所派,李家都绝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刺客是周崇派出去的?那他可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遭到李家的反噬,倒也不冤!”县令张威听了王七的汇报,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有关周崇被谁人抓走的答案,也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 但是,很快,他就坐回了书案后,抱着脑袋长吁短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周崇胆子虽然大,行事虽然霸道,却不是傻子。 在定安县境内,周崇无论怎么对付韩青,都能捂盖得住。 出了县境,他想要再捂盖,难度和代价,就会增加十倍。 而大宋朝廷对地方上,再垂拱而治,也不会允许官员们各自率领属下束甲相攻。 无论谁先开了这个头,都是犯了大忌。 没有任何官员,敢于替他辩解,更甭提想办法包庇! 可如果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的话,还能有谁? 擎张弩乃是军国重器,民间甭说拥有,就连制造,都是重罪! 如果是白连城和刘香主等人的爪牙,擅自去找韩青寻仇,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得到弩箭? “县尊,周主簿的儿子还有他的族叔,在门外请求见您!”正百思不解间,管家张宝,又挑着盏灯笼走了进来,低声汇报。 “天黑了?这么快?”县令张威楞了楞,看着外边黑漆漆的夜色询问。 随即,不待张宝回应,他又迅速将话头转向来客,“他们找我什么事情?你不是把周家的下人都放回去了么?” “是想要请您出面,要求坊州李家放周主簿平安回家。”管家张宝伺候张威多年,知道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低声汇报。“我看他们周家,是准备跟坊州李家不死不休了。请您出面,不过是走个过场。” “械斗?”张威又被吓了一跳,双手扶着桌案长身而起,“他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周主簿是被李家掠走的?如果有,倒是一个好消息。至少,那李家也算个地方望族,轻易不敢杀害朝廷命官!” “恐怕是没有!”管家张宝想了想,实话实说,“只是外边谣传,是周主簿派人去子午寨,射伤李巡检的儿子。所以,李巡检才派人过来,抓了周主簿去给他儿子报仇雪恨。但具体抓没抓,却是谁都不清楚!” “胡闹!”张威听了,立刻抬手猛拍桌案,“没凭没据,老夫怎么替他周家出这个头?!还想组织族人,跟那李家械斗!他们将官府当成了什么?那李家又岂是肯吃亏的,他们敢越境去抢人,那李家就敢勾结当地官府,将他们当成流寇,直接杀个一干二净!” 拍罢,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迈开大步,直接奔向县衙正门,“你叫些人来,先帮老夫把周主簿的儿子和族长稳住。实在不行,就听老夫的号令,将他们直接拿下!岂有此理,越境去械斗,他们周家人眼中,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是!”管家张宝闻令,立刻提着灯笼去召集人手。才走出十几步,头顶上的夜空,忽然开始发亮。紧跟着,四下里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怎么回事?”县令张威和管家张宝,先后抬头,恰看见,数以十计的灯笼,在半空中排成一长串,缓慢且稳定地,向县城方向飞了过来。 每一只灯笼,从地面上看,都足足有西瓜大小。 里边点着明亮的蜡烛,四周糊着与蜡烛一样造价高昂的桑皮纸。 灯笼下,还有拖着一条条白色的绢布,随着夜风,飘飘荡荡。 “孔明灯,哪个败家子,如此糟蹋东西?”县令张威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灯笼的名字。 此物的制作方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巧手匠人,都会打造。 但是,眼下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阳,哪家人闲得没事,竟然一下子放出这么多孔明灯来? 况且想要灯笼飞得久,蜡烛就必不可少。并且,糊灯笼的,也不能是寻常纸张。 再加上灯笼下拖着的,用来维持灯笼高度和平衡的绢布,每一只灯笼,造价恐怕都不下两百文。 几十只灯笼,就是上万枚铜钱! 花上万枚铜钱,就为了图个高兴!这放灯笼的人,也太铺张! 然而,如果放孔明灯不是为了图个乐呵,而是另有目的,就很难说这笔钱花得败不败家了。 至少,此灯一出,全城之人有眼皆见。 三日之内,恐怕今晚的壮丽景象,也会传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 猛然间想到,放孔明灯的人可能会另有图谋,县令张威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从原地一蹦而起,挥舞着双臂,喊得声嘶力竭:“来人,快来人。别管周家了,快,快去射灯。把孔明灯全部射下来,一只都不准剩。” “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今夜有谁敢私自捡拾收藏孔明灯,与窝赃同罪!” “来人,赶紧去招呼周家,出动人手,帮忙把孔明灯全都收回来。快,快,迟了,大伙全都在劫难逃!” 第47章 掀桌 “快,快去收灯笼,别愣着!” “去传令,传令!” “都来帮忙,县尊说了,收缴灯笼,一只都不遗漏!” …… 事发突然,管家张宝等人根本来不及弄不明白,张县令为啥急成了这般模样?只是习惯性地乱哄哄答应着,拔腿朝县衙外边走。 他们不理解张县令的焦虑,县衙大门外正等着与张县令见面的周家人,更不理解。 看到张宝带着差役、帮闲,急匆匆地从自己身边跑过,却不带领自己进入县衙之内去见县令,周家人立刻气得火冒三丈。 “管家,县尊在忙什么?为何还不召见老夫!” “王班头,县尊平素可不是这种人,莫非你从中作梗?!” “呵呵,叔父只是遭了歹人劫持,未必就回不来呢!有些人,未免太急着改换门庭了!” …… 人一着急,做出来的事情,和说出来的话,就难免会失去理性。 主簿周崇的儿子和族人们便是如此。纷纷围拢上前,挡住管家张宝和捕快、衙役们去路,各种质问或者奚落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是,县尊,县尊说,这夜空中的灯笼,用意恶毒。需要先将其全部收拾掉。” “县尊说,请周家上下帮忙,先收拾灯笼。才有机会救周主簿脱险!” “灯笼肯定与主簿失踪之事有关,还请各位帮忙行个方便!” …… 张宝等人无奈,只好停住脚步,先安抚周崇的儿子和族人。 如此一来,他们的动作就更慢,更无章法了。没等跟周家人掰扯清楚,天空中,已经有灯笼燃尽了蜡烛,开始缓缓下坠。 “不要捡,不准捡。县尊有令,谁都不准捡灯笼!”班头王七大急,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周家子侄,咆哮着直奔灯笼落地之处。 他原本就不怎么受主簿周崇待见,所以才悄悄投靠了县令张威。 眼下周崇遇到了大麻烦,正是他站出来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至于周崇回来之后的事情,不妨等此人有机会回来再说。 “失礼,失礼,在下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聪明人,不止王七一个。其余差役们,也纷纷绕过拦路的周家人,各自去追逐正在缓缓落地的灯笼。 然而,终究是慢了半拍。 定安县城内的百姓,平素难得遇到一点新鲜事。乍看到一条灯笼长河飞过头顶,个个都好奇无比。 待又看到有灯笼落在自己家附近,又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捡? 即便不贪图灯笼的精致,拖在灯笼下的绢布捡回来洗洗,也能做成鼻渎短裤穿。 因此,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纷纷冲上街头,抓起灯笼就往自己家里跑。待张宝、王七和差役们赶到地方,哪里还能看到半只灯笼的影子?! 而有逆反心理的百姓,也不止一个。 张宝等人越是大声叫嚷,让百姓们交出孔明灯,越有百姓对孔明灯感到好奇。 “当家的,你快快看,这白绢上写着什么?” “赶紧扔掉,扔掉,小心惹祸上门!” “哎呀,白绢上有字,还有人的手指印!” “赵秀才,你识字,赶紧读读上面写的啥!” “好像是个供状,这里是按手印画押!” “是周——嘘——” 很快,就有百姓在灯笼下的白绢上,发现了字迹。 有的人,则壮着胆子,偷偷研究那白绢上文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结果,没等张宝带着衙役们,将孔明灯收缴起来几个。白绢上的内容,已经不胫而走。 周主簿招供了,并且在每一份白绢上,都按了手印画押。 他伙同张县令、刘司仓等人,盗卖了牛头山粮草库中的官粮。 两个月之前,因为分赃不均,他和刘司仓之间起了冲突。所以,他派遣手下心腹白连城,将刘司仓杀死。并且放了一把大火,将粮库烧成了白地! 此外,他和县令张威,还都是红莲教的信徒。 他在教中担任堂主,县令张威位置不明,但是比他只高不低。 …… “怪不得那恶匪白连城为祸多年,官府却从来都抓不到他!” “怪不得白连城前些日子,突然又出现在子午山那边。原来是奉了周主簿的命令,去堵截韩巡检!” “怪不得窦家吃了那么大的亏,都忍气吞声了。原来县令和主簿,都跟贼人是一伙!” “我想起来了。西头孟家寨孟里正,当年也是前脚跟周主簿起了冲突,后脚就被土匪下山给灭满门!“ “老天爷呐!县令和主簿,都是红莲教的人。咱们定安县,还有好么?” …… 压抑的议论声,很快就如同秋日旷野里的火星,在县城内四处蔓延。 很多令大伙百思不解的事情,立刻就有了答案。 很多积压了多年的悬案,也立刻找到了真凶。 虽然大部分百姓都胆子很小,不敢公开“传谣”。然而,心里头却会不由自主地,将绢布上的“供状”,与自己记忆里的事情,互相印证。 那主簿周崇把持定安县二十年来,做过的“好事”可不止一件两件。 并且最近几年,他和他的爪牙们,气焰越来越嚣张,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 这些“好事”与各种痕迹,被百姓们从记忆里翻出来,与供状互相对应。供状上所写的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立刻一清二楚! “妖言惑众!姓韩的妖言惑众!这件事,肯定是姓韩的干的。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然后挨家挨户收缴孔明灯。凡是窝藏者,与通匪罪同论!”与百姓们的反应截然相反,书办邹庆之、捕头黄谦等人,听闻绢布上的内容之后,立刻全都跳了出来,主动替县令张威分忧。 定安县城不大,灯河又出现在夜晚,城门不开,就没人能带着周主簿的供状出城。 先将所有供状搜索出来销毁,然后再宣布上面的内容全是捏造或者屈打成招,县令张威便依旧有机会翻盘。 然而,无论他们和衙役、帮闲们如何努力,从半夜搜到天明,收缴上来的孔明灯,都凑不到三十盏。 其余大多数孔明灯,在落地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无论衙役和帮闲们,如何威逼利诱,都寻找不见。 无奈之下,邹庆之等人只好一起前往县衙,找县令张威商量对策。却集体吃了一个闭门羹。 管家张宝满脸无奈地告诉他们,县令张威在半夜时吐血昏迷,到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邹庆之、黄谦等人,全都没了主心骨,苦着脸,相对搓手。 多年来,他们这些人,在主簿周崇的率领下,组成了安定县的“天”。 无论是强龙,还是地头蛇,只要来到定安县,只要按照官府的规则玩,就得老老实实任他们拿捏。 而昨夜,天却被人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们,想补,补不上,想擎,也擎不住! …… “大哥,接下来咱们去哪!”距离安定县不远的一处小山上,窦蓉抬起头,带着满脸崇拜询问。 ”把周主簿押到李家去,然后去长安!”韩青笑了笑,柔声回应。 刺客不是周主簿派的,但是,周主簿所招供的内容,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 怪不得此人有恃无恐。 其背后不仅仅站着永兴军路的很多官员,还有一个实力庞大的红莲教。 自己如果按照官府的规矩跟他斗,即便拿到了他的供状,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韩青上辈子看到的文艺作品之中,凡是单枪匹马挑战整个地方官场,或者黑恶势力者,无论在哪个朝代,基本全都成了“忠魂”。 韩青不想做忠魂。 好不容易穿越到大宋,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他才不想为再平白地牺牲掉。 那么,办法就只有一个,先把自己置于官场规则之外。 不按照对方熟悉的规则来。 “去长安干什么?也放灯么?”窦蓉的芳心有了归宿,正享受初恋的甜蜜,整个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嗯,继续放灯,直到幕后那帮家伙,自己跳出来!”韩青又笑了笑,轻轻拨转坐骑。 二人并辔而行,迎着初升的朝阳,很快,就与晨曦融于一体,身后,流光万丈。 第48章 裱糊 旭日初升,阳光透过浮云,照亮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衙门,将其中每一栋房屋,都照得金碧辉煌。 “唉,麻烦——”经略安抚使兼知兵马节度使张齐贤早早就起了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拳散步,舒筋活血,而是对着一条写满了字迹的白绫,不停地长吁短叹。 白绫上的内容,眼下在永兴军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无论是盗卖官粮,放火烧仓,还是身为地方官员却勾结邪教,都不是州、府一级衙门能够处理的案子。 所以,邠州知州刘文忠得到了抄录着周崇供状的白绫之后,第一时间,就把白绫,送到了他这个经略安抚使的案头。 而以张齐贤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几乎不用思考,他就可以确定,这份供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货真价实。 只是,事实归事实,这供状上所写的一系列案情,如何查证、处置,学问可就大了! 刘永年只是个小小的司仓,即便手段再高明,也无法做到勾结地方官员,偷偷卖掉官粮却不被任何人发现。 以张齐贤的经验,盗卖官粮这种案子,不出则已。一出,就是窝案! 刘司仓之上,肯定还有转运司的若干判官,参军,为他提供方便,替他遮掩痕迹,甚至直接在账目上帮他造假。 而如果认真查下去,恐怕永兴军路都转运司,得瘫痪掉一大半儿。 甚至连都转运使宋守正都晚节难保,被朝廷一道圣旨打发到岭南去摘荔枝。 而宋守正,在去年朝廷大军伐夏失败后,拖着老病之躯,巡视永兴军路各州县。每到一地,必先安抚民心,拜访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 最后,他非但确保了永兴军路,没有一州一县倒向党项叛匪李继迁,并且还确保了临时赶赴前线填补缺口的八万南方兵马军粮补给无忧。 不可不谓劳苦功高! 如今,夏国公李继迁前脚刚刚宣布重新接受大宋的册封,后脚,他张齐贤就将宋守正给弄到贬谪岭南的下场。在文武同僚眼里,他张齐贤成了什么人? 即便不会有同僚当面讽刺他嫉贤妒能,暗地里,他也会被贴上一个“刻薄”的标签。 不光他这辈子苦心经营的忠厚形象尽毁,其子侄,也会因为有他这样一个“刻薄”父辈,遭到所有同僚的疏远。 更何况,在如今的大宋,经略安抚使并非一个恒定职位。通常哪里有事,朝廷需要派人去收拾烂摊子,哪里才会临时设一个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 而经略安抚兼节度使的任期,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半。 官家委派他张齐贤来永兴军路做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本意乃是让他来安顿战后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让他来革除陈疾。 如果他因为桌案上的供状,就将永兴军路转运司给弄瘫痪掉,恐怕恰恰跟官家的初衷南辕北辙。 “恩相,下官有要紧事禀报!”仿佛担心张齐贤不够难做,判官梁颢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喘着粗气向他行礼。“宋都使请辞了。已经封存了印信,搬出了转运使衙门,去驿站里闭门待参。”(注:张齐贤曾经做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以可以被称为相公。恩相是尊称。) 张齐贤闻听,立刻停止了叹息,用手猛拍桌案,“胡闹,老夫还没做任何决定。他急什么急?!把他给老夫请回来,不,你先去替老夫打声招呼,待老夫收拾了衣服,亲自去驿站请他!” “遵命!”给张齐贤做了多年臂膀的判官梁颢朗声答应,然而,却没有转身离去。只管继续喘息着抬手擦汗。(注:判官是节度使的佐僚,品级不定,通常还有其他官衔。) 眼下时令已经快到了晚秋,晨风清冷,永兴军路的大多数官员,都穿上了丝棉夹袄,梁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出一头汗来? 因此,很快,张齐贤就意识到梁颢可能跟自己意见相左,皱了皱眉头,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太素莫非以为老夫的安排,有失妥当?宋都使劳苦功高,若是因为一份来历不明的供状,就逼他主动停职待参……” “下官以为,宋都使的确劳苦功高。恩相亲自去请他,也是应该。”梁颢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回应,“不过……” 顿了顿,他话锋陡转,“不过,却不应今天就去请。先让下官带着恩相的亲笔信,去跟宋都使通个气,安抚他一番。恩相过上三五天再去,反而更为稳妥。” “嗯?”张齐贤今年已经六十一了,思路有些跟不上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梁颢,皱着眉头,低声沉吟。 “据下官所知,宋守正出任永兴军路都转运使,只比恩相早了几个月。随即,就遇到了李继迁叛乱。”梁颢跟张齐贤配合默契,所以,立刻笑着低声补充,“在李继迁叛乱期间和之后,他都确保了大军的粮草供应,从无滞后和短缺。” “也就是说,即便永兴军路有人贪墨官粮,也跟他扯不上关系喽!”张齐贤手捋胡须,轻轻点头,脸上的焦虑之色瞬间就比先前淡了许多。 “恩相慧眼如炬!”梁颢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恩相早一天去请他,晚一天去请他,其实区别不大。一封手书,足以见证恩相对他的信任!” “嗯!”张齐贤再度发出沉吟声,浑身上下,都觉得好一阵轻松。 这就是会用人的好处了。 梁颢乃是雍熙二年(985)乙酉科状元,才华过人。起初却因为不会做官,仕途经历了许多坎坷。 是张齐贤慧眼识珠,将他重新启用,并且调到了自家的麾下做左膀右臂。而梁颢,也知道感恩,每次替他谋划都不遗余力。 这回也是一样,张齐贤当局者迷,只考虑案情牵连到宋守正之后,对自己生前身后名声的影响,却忘记了,宋守正还有一个充足理由,可以不受案子的牵连。 而梁颢,则从旁观者角度,直接看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并且及时地将要害为他点了出来。 宋守正出任转运使的时日不足,根本没机会贪污,也没办法,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察觉到定安县这种偏僻之地,出了几只官仓老鼠。 张齐贤无论想要彻查此案,还是想敷衍了事,都不必担心波及到宋守正身上。 写一封信过去,谁也不能说他凉薄。 而留下三五天缓冲时间再去相请,也避免了曲意相护的嫌疑。 “此外,宋都使主动避嫌,也是用心良苦。”不愧为当年的状元郎,梁颢想的远比张齐贤期待的深。 稍稍顿了顿,他就继续补充。“毕竟,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制,还没经过仔细梳理。都转运使一职,把提刑,提举都给兼了。甚至连都巡检司,名义上也受都转运司管辖。”(注:提刑司,主管案件和官员职务犯罪。提举司,主管仓储,赈济。宋代前期这两部门时设时撤,直到神宗时期才固定下来。) 话不多,却又恰恰正中要害。 大宋的官制,继承与五代,复杂程度,可谓秦汉以降之最。 就拿永兴军路来说,张齐贤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名义上军政一把抓。事实上,他最大的权力,是协调各方。 如果各部门不肯配合,他除了上折子弹劾之外,其实拿不出太多办法来,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 而太宗皇帝赵光义晚年,又昏招叠出。把好好的提刑司给消减了,相关权力归了转运司之下。把地方上的赈济,税收,仓储、官员监察诸事,也都统一安排给了都转运使。 如此一来,地方官制变得相对简单了,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却愈发成了空架子。 相反,路一级都转运使的权力又变得过重,除了军队之外,几乎全都在其管辖之下。 如果都转运使宋守正不主动避嫌,张齐贤想要派人调查白绫上的案情,就必须先由他这个都转运使点头,然后由都转运使司衙门,安排相应的人手。 都转运使安排官员,调查都转运司内部的贪墨,等于自己查自己。非但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宋守正本人,反而更难洗脱嫌疑。 宋守正选择主动辞职待参,按照惯例,在新的都转运使到任之前,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就理所当然地要将都转运使司管起来。 无论张齐贤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任何掣肘。 而只要张齐贤跟宋守正没仇,忠厚了一辈子的他,也犯不着坏了自己的晚节,对宋守正落井下石! “嘶——”以张齐贤的老辣,得到了梁颢的提醒之后,岂能猜不到,宋守正是将案子及对他本人的处置权,完整地交到了自己手上?当即,就忍不住倒吸冷气。 既然宋守正做得如此干脆,又不可能与案子有关,于情于理,他都有责任尽快还对方一个清白,尽快将对方从馆驿请出来,重新执掌都转运司大权。 只是,如此一来,烫手的山芋,也彻底交给了他张齐贤一个人。 怎么处理白绫上所招供的案情,以及怎么处置相关人等,全都由他一言而决。 做得好,功劳全部归他。 一不小心搞砸了,或者违背的官家的圣意,责任也全得由他独自来担。 “坊州那边,前天便有公文呈交到了转运司衙门。”明白张齐贤为何倒吸冷气,不待他征求意见,梁颢就主动出谋划策,“金牛寨巡检韩青抓到周崇,问出口供之后,将周崇送入了坊州县衙。那边急着询问,到底是放人,还是将周崇押解往转运司这边?” “太素的意思是?”张齐贤知道自己反应速度不能跟梁颢比,想了想,干脆先听对方的看法。 “下官以为,此案的关键,就在周崇身上。”梁颢轻轻朝着白绫指了指,宛若智珠在握。“韩巡检还是太年轻了。以周崇的老辣,这份供状上,未必全是实话!也许有些,是为了避免挨打,故意说得重。有些,则是在避重就轻。总之,早将他拿在手里,才最为稳妥!越晚,越不知道案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第49章 掌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 梁颢的话音刚落,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立刻大笑着抚掌,“善,大善!太素不愧一步十算之名。如此一来,老夫便可进退自如!” “恩相过奖了!”梁颢谦虚地笑了笑,轻轻拱手,“下官只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而已。下官回去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提周崇。然后,还请恩相尽快给上奏朝廷,问明官家的打算。” “那是自然!”张齐贤笑着点头。 将周崇押到安抚使行辕来,验证其所供真伪是假,控制案情的进一步发展,才是梁颢话里的本意。 毕竟,到目前为止,所以对涉案官员的指控,只有周崇一个人的口供,严重缺乏物证和其他证人。 而只要把周崇掌握在手里,案子如何追查,查到哪种地步,就尽在张齐贤本人的掌控了。 并且在将周崇押到位于长安的安抚使行辕这段时间里,他还可以写一份奏折,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往汴梁。 大宋别的地方官道不怎么样,汴梁到长安、洛阳、太原三地的官道,却是每年都有专款维护的。信使从长安出发前往汴梁,四天就足以跑个来回。 等周崇被梁颢派出去的人,从坊州押至长安的经略安抚使行辕。皇帝对奏折的批复,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届时,皇帝如果想要借机整顿永兴军路,张齐贤当然不吝将供状上所涉及的几个案子,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届时,如果皇帝想要稳定第一,张齐贤当然也可以悄悄派人,命令周崇改口。如此,虽然不太可能保住周崇的性命,至少永兴军路的其他大部分官员,都有机会洗白自己,蒙混过关。 当然,无论是前一种处理方向,还是后一种处理方向,都不可避免有些人情方面的往来取舍。 所以,将周崇握在手里,就更为重要。 否则,一旦此人彻底绝望,坊州那边胡乱攀咬,麻烦就会变得愈发难以收拾。 “还有两个细节,下官不知道恩相注意到没有?”梁颢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稍微等了片刻,又笑着询问。 “哪两个?太素不妨直接道来。老夫已经年过花甲,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了!”张齐贤也不客气,直接吩咐梁颢为自己指点迷津。 梁颢点点头,非常从容地补充,“定安粮草库,只是转运司下属的几座粮库之一,规模排不到前三。并且,去年夏州之战,永兴军路各仓库,一直在为前线支应粮草。而今年的夏粮,在定安县粮草库失火时,未必尽数入了库!” “也就是说,粮库里其实没多少粮食可烧,或者,亏空其实并不算太大。”张齐贤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着回应。 “恩相看得清楚!”梁颢轻挑起大拇指,“亏空肯定有,对于民间,不算是个小数字。对于永兴军路转运司,却属于可从别处挪借填补范围之内。” “的确如此!”张齐贤再度轻轻点头,收起微笑,报以一声长叹。“正是如此,某些人才能有恃无恐!唉——” 宦海沉浮多年,对大宋吏治什么样,他早就一清二楚。 朝廷汲取五代教训,不轻易杀戮文官。一方面,导致文教大兴,人人以读书识字为荣。 另外一方面,则导致文官们做事,越来越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特别是地方上的文官们,不贪赃的,比凤毛麟角还要稀缺。四处伸手,雁过拔毛,才是官场常态。 如果认真查的话,全国转运司下面的任何粮库,恐怕都有盗卖问题,区别只是盗卖的规模而已。 之所以账面上还能应付得过去,在朝廷需要粮草的时候,粮库还能供应得上。是因为,有些窟窿,转运司内部就能通过挪用拆借的方式填补上。 有些窟窿,则通过夏粮和秋粮入库之时,从百姓头上多收几斗,来找平。 所以,发生在定安县粮库的盗卖,其实算不上大案。 如果不是韩青将其踢破,并且通过放孔明灯的方式,弄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恐怕转运司这边有人稍稍动动手脚,就让此案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 哪怕刘司仓死得再蹊跷,哪怕火起得再可疑,都是一样! 反正从高屋建瓴角度,官府的损失并不算大。而失火的原因,还可以归咎于老天打雷。 “另外一个细节,就是周崇所招供的红莲教。如果他所供为真,几乎整个定安县,都成了红莲教的囊中之物。”又稍稍等了片刻,待叹息声彻底散去,梁颢再度低声补充。 “你是说,此案的重要性,远超过官员盗卖库粮!”张齐贤眉头迅速皱紧,沉声回应,“老夫也是如此认为。但是,却不知道只是定安县一个县如此,还是其他各州县,也有红莲教在大肆发展信徒。” “这是下官最担心事情!”梁颢也收起笑容,郑重点头,“贪赃枉法的官员,恩相派几个差役,一道手谕就能解决掉。而如果邪教做大,恐怕危害不亚于夏州之变。偏偏定州以北,便是李继迁一直虎视眈眈的环洲和庆州!” “万一红莲教作乱,李继迁肯定会趁机兴兵南侵。他对朝廷的所有承诺,都会沦为一纸空文!”张齐贤悚然动容,连连扼腕,“计将安出,计将安出?老夫来这里,还不到一年,红莲教能将张威都拉拢到教中,恐怕在永兴军路,早就树大根深。” “稳。”梁颢心中早就有了对策,听张齐贤问得急,立刻给出了答案。 “稳?”张齐贤愣了愣,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对!”梁颢轻轻点头,“恩相,如果将这份供状的内容,写进奏折中星夜送往汴梁,官家肯定会有所指示。但无论官家如何指示,下官以为,恩相这边,都要把握住一个稳字。”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哪怕圣旨要求,将案子查个底朝天,恩相也以不激起民变为目标。并且,将粮库失火之事,放在明处。对于红莲教之事,则在暗地里去查。甚至,让他周崇改口,说当日之所以如此招供,是受不了韩青的私刑,胡乱攀扯!” “这——”张齐贤沉吟良久,才终于完全理解的梁颢的建议,缓缓点头。 随即,他又快速摇头,“太素的话,甚有道理。李继迁在夏州虎视眈眈,永兴军路这边,无论如何都乱不得。只是,官家那边好说,老夫在上奏之时,稍微动一动笔锋,就能让官家的批复,符合老夫的预期。可红莲教那边,却未必肯给老夫从容对付他们的时间。” “红莲教恐怕,也被韩巡检这一招,弄了个措手不及!”梁颢迅速接过话头,非常自信地回应,“他们如果真的有造反的想法,并且已经准备充足,就不会不趁着去年李继迁作乱之时,与对方里应外合了。” “嗯——”张齐贤将信将疑,低声沉吟。 “突然被韩巡检捅了一刀,下官估计,红莲教那边,眼下有些手脚无措。所以,只要没人再去逼迫他们,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断各种线索,避免官府顺藤摸瓜。然后,才是要不要造反。” “这倒是!”张齐贤点头表示同意。 以他的经验,大部分在地方上流传的邪教,都只是为了骗财骗色。老百姓加入邪教,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真正以造反为目标的邪教,其实非常罕见。而寻常百姓,也是跟着念经拜菩萨可以,供奉香油钱可以,造反则敬谢不敏。 如果红莲教本身就没造反的目的,只是一些神棍敛财或者骗色的工具,官府发现其势力太大之后,对其徐徐图之,肯定比立刻下重手,逼他扯旗造反为好。 徐徐图之,只需要想办法抓住其中骨干,就能令追随者作鸟兽散。而急着下重手,反而会导致一些盲从者以为自己也没了退路,干脆跟着骨干们一道铤而走险。 “所以,下官还以为。将周崇握在手里,固然是关键一步。将韩巡检带到身边保护起来,则是第二个关键步骤!”梁颢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低了许多,听起来却格外的冰冷。 “嗯!”这次,张齐贤没用他做任何解释,立刻欣然点头。 虽然先前梁颢和他都没明说,但是,他心里却非常清楚。整个事件当中,韩青才是最不可控制因素,危害性和重要性,都远超过了周崇。 将不可控制因素,变成可控,才是为官之道。这点,张齐贤可以用三十余年宦海沉浮经验来保证。 “不能再让他由着性子继续折腾了。否则,事态肯定会乱得不可收拾。无论是为了他本人的安全,还是为了地方上的安定,都应该早一步将他请到恩相身边。”梁颢的声音更冷,呼吸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白烟。 “大不了,过后恩相推荐他去富庶之地,做个县令。对郑祭酒那边,对汴梁韩家,也都算有了一个完美交代!” 白烟更浓,渐渐遮住二人眼前的阳光。 第50章 旅伴 据说某些上位者向下俯视,眼睛里没有公平与黑白,只会把所有人当作棋子,只会介意一切是否尽在自己掌控。 显然,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和判官梁颢两人,便是如此。 虽然在位置更高的人眼里,他们两个,也不过是两颗棋子而已。但是,至少在永兴军路,他们是执棋者。 不过,二人好歹还算厚道,没有直接下令,消灭韩青这个发现问题的人。只是想暂时将韩青抓到身边软禁起来,剥夺一段时间自由而已。 当然,如果韩青没有太学生的身份,其恩师不是国子监祭酒郑长风,其祖父不是曾经为太宗皇帝挡过箭的韩重贵,一切就另说了。 经略安抚使为了大局,少不得要将个别棋子牺牲掉,他难保就不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两天,在转运使宋守正主动避嫌情况下,经略安抚使张齐贤的命令,在永兴军路范围之内,可谓畅通无阻。 各级官员,接到命令之后,无论内心里抵触不抵触,表面上,都摆出一副竭尽全力执行的模样。以免一不小心,被张安抚当成周某人的同伙,遭受池鱼之殃。 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命令不打折扣,经略安抚使,也极力避免了直接调用转运司下面的人手。而是将命令下到了自己直辖的京兆府,交给京兆府的官吏来实施。 这样一来,效率无形中又高出了许多。 才到了第三天头上,他就接到回报,京兆府总捕头厉以贤,已经带队抵达了坊州。不日将亲自押着周崇,返回长安。(注:宋代没有总捕头职位,相关职位应该叫都辖。本书为了读者方便,用总捕头称之。) 而京兆府左军巡使,号称京兆第一名捕的王全,则带领几名得力下属。在坊州跟厉以贤分开,星夜赶往了定安县。请定安县令张威,一道前往经略安抚使面前,剥白流言对其的“中伤”。(注:左军巡使,宋代开封,京兆等重地,设有左右军巡院,负责治安。军巡使是军巡院长官。开封府展昭,对应就是这个职位。) 坊州距离定安只有两百多里路,王荃不从京兆府直接前往定安,而是选择从坊州忽然调头横插,肯定能打县令张威一个措手不及。 待他与厉以贤两个,带着周崇和张威一起返回京兆府,事情也就基本落入了梁颢为张齐贤谋划的框架之内。 接下来,就看官家的意图,以及朝中某些重要人物,会如何暗中发力,保哪个被卷入案子的官员,又舍弃哪个了。 为了预防万一,张齐贤还以秋操为名,命令永兴军路各支厢军归营。以防红莲教聚众图谋不轨,各地官府被打个措手不及。 非常幸运的是,红莲教果然如梁颢先前所料,根本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或者根本就是一群骗财骗色的乌合之众。在各州各县,均无任何动作。 如此,让张齐贤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他把这口气松完,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他派去“请”金牛寨巡检韩青前来京兆府参见自己的推官吴忠,在坊州、耀州、邠州三地都扑了个空。 金牛寨巡检韩青仿佛草尖上的露珠般,忽然消得无声无息。 ………… 晨雾袅袅,飘荡在仲秋时节的旷野间,时聚时散。 深浅不一的树林,起伏不定的山川,还有淙淙作响的溪流,都被雾气蒙上了一层“轻纱”,随着阳光逐渐增强,瞬间变得五彩纷呈,如梦如幻。 骑着枣红马的韩青,与骑着大黑马的窦蓉,肩并肩从晨雾中走了出来。两张年轻的面孔上,洒满了阳光。 推官吴忠光知道跟着孔明灯曾经出现的地方找,当然找不到二人的影子。(注,推官,安抚使麾下负责案件的官员。级别不高,但很受信任。范仲淹早年就担任过此职位。) 为了避免落入周崇这等“乡贤”和红莲教的魔爪,连续数日来,韩青和窦蓉根本不敢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很少走官道。 而邠、宁、坊、耀四州,虽然眼下属于边塞之地。两百多年前,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唐腹心。 官道之外,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道路,四通八达。 除非懂得马前课,否则,吴忠根本不用想,能碰巧与韩青相遇。 即便双方能够相遇,吴忠也不可能,把如今的韩青,跟他手中图样上所画的韩青,对得上号。 且不说,他手中的图样,乃是京兆府内几个曾经与韩青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吏,凭借记忆所画,根本做不到惟妙惟肖。 即便图画跟当年路过京兆府的韩青一模一样,如今的韩青,容貌、肤色、精神、气质,也有了巨大的不同。 寻常人乍眼望去,根本不敢把现在的韩青和当年的他,往一处想。 这种变化,不仅仅因为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少年。 还因为,如今的韩青,已经不再像原来一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孤苦伶仃。 他现在,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他流浪到的大宋灵魂,也终于有了一个锚点。 虽然潜意识里,韩青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风情万种的熟妇,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 然而,被人爱和崇拜的感觉,依旧让他如饮蜜酒。 长途跋涉,令他和窦蓉的肤色都深了许多。但是,在爱情的滋润下,二人看起来却愈发地神采奕奕。 就像两颗散落在旷野中的美玉,不仔细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寻常石头。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其卓然不群。 韩青今年三十六岁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但是,身体的前主人虚岁只有二十,再加上从小养尊处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窦蓉今年虽然只有十六,在这个时代,却已经属于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她的身体和心理发育速度,都比二十一世纪的同龄女孩子要快许多。因此,光在表面看上,她和跟韩青的年龄非常接近。 二人并辔而行,不时的四目相对,满脸温柔。像极了一对刚刚成亲不久的小夫妻,正结伴返回女方的娘家。 事实上,二人在过去这些日子来,的确也一直在假扮夫妻。 无论在村子里借宿,还是穿州过县,都以夫妻身份为掩饰。 开始的时候,窦蓉还有些害羞,韩青也感觉有些尴尬。 但是,很快,二人彼此之间就有了夫妻般的默契。 往往窦蓉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韩青已经知道了她的冷暖。 而往往韩青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微笑,窦蓉也立刻心领神会。 这可是韩青两辈子都未曾有过的体验。偶尔他故意将战马落后半步,看着窦蓉长发飘飘,衣袂翩翩,他就本能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每当他偷偷用左手掐自己的右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痛。 清晰地证明,此刻他并非活在梦中。 “我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并且生长于不同的时代,怎么可能没代沟?”几度窦蓉在前方拉住坐骑,回头笑语盈盈相候,韩青就忍不住扪心自问。 然而,事实却给了他最直接的证明。 代沟这东西,并不一定会存在。除非他故意说那些发生在二十一世纪掌故,否则,双方都以眼前世界为参照,交流起来毫无阻碍。 哪怕是韩青有时候无意间,表达出一些超出眼前时代的见解。窦蓉虽然听不太懂,通常也不会一惊一乍。 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仿佛在说:“韩大哥,你知道的真多,真了不起。以前,从没人像你这么有见识!” 如此一来,韩青反而不好意思,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了。遇到事情,也尽可能地,从宋朝人角度,以窦蓉的目光,来做思考标尺。 他自认为,以自己的成熟与圆润,能做得不着痕迹。但一次又一次下来,却仍旧被窦蓉感觉到了他的体贴,进而,被他感动得珠泪盈盈。 “韩大哥,其实你不必如此迁就我!我学东西很快,即便不懂,只要你肯跟我说明白缘由,我保证不需要你教我第二次!”被感动的窦蓉,总是认真地向他强调。 “应该的事情,谁让我比你大这么多呢。”不想让窦蓉感觉到负担,韩青总是笑着解释。“更何况,我乐在其中!” 前半句,让少女连连摇头。后一句,却又让少女红飞双颊。 这个时代,男人娶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妻子,再正常不过。四岁的差距,远不算多。 而事事都迁就妻子,并且还感觉乐在其中的,恐怕就只有韩大哥一个人了。也难怪,会让窦蓉感到娇羞而又幸福。 不过,无论白天时说的话语有多甜蜜,无论白天时的举止有多体贴,到了晚上休息之时,韩青却总是非常自然的,将一根长枪横在了两人之间。 两寸粗的枪杆,宛若高墙,将二人隔开,一左一右。 最初几个晚上,窦蓉总是忐忑得难以入梦。 她不知道万一韩大哥忽然“翻墙”而过,自己如果拒绝的话,会不会让他生气? 她更担心,如果自己不选择拒绝,这么快就把身子给了他,会不会又被他看轻。 结果,第二天她伴着韩青的练武声醒来,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偷偷系紧的衣带,都完好无损。 几天过后,窦蓉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 很是担心,韩大哥一直没有“翻墙”而过,是不是压根不喜欢自己,或者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不够。 结果,韩青竟然又一次,体贴地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昨晚睡觉之时,韩青笑着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另外一只手,则放在他自己的胸口,“傻妮子,别瞎想。你已经是本公子的人了,这辈子,想逃走都没门儿。” “我,我才不想逃!”窦蓉刹那间面红过耳,却不肯将自己的手从韩青的手中抽出来,只管单手捂着脸辩解。 “嗯,不想逃就好!”韩青像一个挖到宝藏的孩子般,得意地点头。另外一只手继续捂着自己的心脏,笑着承诺,“至于其他,总得等这场风波过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再给你一个像样子的婚礼。否则,我今后想起来,心里头肯定过意不去。” 这话,终于让窦蓉放了心,拉着他手,酣然入梦。 而韩青,却单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偷偷苦笑不止。 他哪里是发之于情止之于理? 他上辈子自打三十岁之后,就没当过一天正人君子。 这辈子虽然受到上辈子的风俗和法律影响,不忍心过早对窦蓉下手,其实一路上也忍得极为痛苦。 可问题是,每当他想要越过雷池半步,没等将想法付诸实施,他的心脏,就开始不停地抽搐。 心脏不肯认真供血,人自然欲念全消。 为此,每天在窦蓉睡着之后,韩青没少跟心脏中的那个“残魂”说好话。甚至愿意再签一个城下之盟。 可无论他恳求也好,威胁也罢,残魂却不肯给予他任何正面回应。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不停地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姓周,单名一个敏字。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亲。 “什么玩意啊,那是你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况且,汴梁周家,肯不肯再认你这个女婿,还得两说!”气急败坏,韩青在肚子里高声数落。 心脏猛地跳了几下算作抗议,然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不跟他怄气。 “眼下已经进入华洲境内了,老子先不去京兆府,直接去华山去找陈抟亲传的弟子!”韩青忍无可忍,捂着自己的胸口威胁,“你是鬼也好,魂也罢,让他抓了你出去,咱们从此一拍两散!” 心脏处,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害得他放弃了“事业编制”,也做不成新郎的“残魂”,仿佛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