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适逢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 适逢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东宁坊崔府花园内金桂压满枝头,暗香浮动,无声息地送往每处角落。 崔府如今由二房夫人谢氏主持中馈,她见天气好,便遣人去通知各房小姐,上午在花园里习琴吃茶。过了会,又不经意的对丫鬟嫣紫道:“二公子可在家?” 嫣紫替她抚平衣衫,回道:“在呢,今日二公子休沐,正与周三公子在书房。” 谢氏道:“小公子们许久未见哥哥了,你去备上糕点酒水,将他们都请到花园来。” 嫣紫笑着应下。 不多时,崔家大房的崔夕宁领着三房的崔夕蓉和崔夕彤先到花园,二房的崔夕珺也领着好友苏盼雁来了。 苏盼雁是通政使苏云臣之女,两年前与崔夕珺在花朝宴上一见如故,如今可算得上是密友中的密友。 崔夕珺道:“正好盼雁来找我玩耍,便一同来了。” 苏盼雁与崔家小姐并不陌生,几人打过招呼,崔夕蓉突然问:“谢姐姐今日没来吗?” 谢姐姐指的是谢渺,谢氏的本家侄女,如今正寄住在崔府。谢氏是崔士硕的续弦,二房的崔慕礼与崔夕珺都是已故的何氏所生,故而待谢渺并不亲密,但往日府中有任何活动,也绝不会少了谢渺。 最近却好似许久未见她了? 提起这位便宜表姐,崔夕珺便似笑非笑,“她呀,前几日去清心庵摔了一跟头,醒来后就闭门不出,听说日日捧着本经书,一心向佛了呢!” 几姐妹打趣间,崔慕礼与周念南走近。枫叶流丹下,两名年轻男子容姿俊美,气质出众,各有风采。 苏盼雁快速瞥过崔慕礼,只短短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崔夕蓉心直口快道:“二哥哥来了,谢姐姐大概也不会远了。” 这话落下,便见崔慕礼神『色』微淡,周念南则笑出了声。 谢氏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崔慕礼?想到那个矫『揉』造作、表里不一的表小姐,周念南不禁同情起崔慕礼。 崔二,珍重啊! * 暗里被人编排的主角谢渺此时正躲在房里,怀里抱本经书,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我今观此浮根四尘,只在我面,如是识心,实居身内……”1 揽霞刚送走嫣紫回来,听清自家小姐念的话后,一瞬间头都大了。 “小姐。”她走上前道:“夫人说了,今日二公子难得空闲,正在花园休息呢。” 她特意强调了“难得”二字,谢渺却毫无反应。揽霞气急,一把抽走她怀里的书。 “小姐!” 谢渺不说话,只睁眼看着她。那眼神很平静,隐隐还带点警告。 揽霞立刻认怂,乖乖将书塞回她手中,不过仍是问出心里所想:“小姐,您最近怎么了?” 谢渺没怎么,只是重生了一回而已。 五天前她还是当今右相崔慕礼之妻,享荣华富贵,受命『妇』追捧。五天后,她就一跟头栽回十年前,变回崔府的表小姐,崔慕礼的便宜小表妹了。 谢渺初时很懵很困『惑』,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或许是佛祖的安排。 重生前她虽然与崔慕礼成了亲,奈何他心有所属,两人只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日她被他连累遭恶徒追杀,失足跌下悬崖之际,见到的最后画面是山脚那尊大佛的脸。 当时她想:如果没有嫁给崔慕礼就好了。 重生后她睁开眼,见到的仍是那尊大佛,仍是那张脸。 一张宁静又慈悲的脸。 谢渺觉得,肯定是佛祖察觉到她上辈子过得无甚意思,给了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真是我佛慈悲! 等到谢氏担忧侄女异常,奔到房里嘘寒问暖时,谢渺郑重其事地开口:“姑母,我觉得我与佛有缘。” 谢氏一愣,曲指在她额头狠狠一敲,“我看你是在房里待昏头了!揽霞、拂绿,将经书全部搬到经堂,不许你家小姐再碰!” “姑母,姑母,别动我的经书。” “搬!” 揽霞和拂绿麻溜地将经书搬空,这些天听小姐念经,她们几个都快超脱红尘、阪依佛门了好吗! 谢渺抵抗不成只得顺从,不说她现在只是个落魄的表小姐,哪怕后来成为丞相之妻,谢氏仍能牢牢管住她。 真是憋屈啊! 谢氏将她从被窝里拉出来,亲自替她梳发,“阿渺,你心里有不痛快就和姑母说,不要憋在心里,省得把身体憋坏。” 谢渺认真想了想,活了两世,她倒真没有任何不痛快。 上辈子她费尽心思要嫁崔慕礼,崔慕礼娶了。她要当崔家的主母,谢氏让位了。她想要荣华尊贵,崔慕礼位极人臣后,都一一替她挣到了。 这样说来,除了对她没感情,外加连累她丧命以外,崔慕礼对她真是极够意思。 “慕礼最近日出夜归,我看着身形像是瘦了不少,晚些时候你亲自炖盅雪燕送到他书房去。” 这些事哪里轮得到谢渺来做?不过是谢氏借此让她亲近崔慕礼罢了。 换做以前,谢渺肯定愉快答应下来,这会她却兴致阑珊,“姑母,我乏了。” “门都没出你哪里来的乏?”谢氏替她戴上一支碧玺镶金流苏簪,见她玉面莹莹,满意地道:“尚清湖里新养了一批锦鲤甚是有趣,你去瞧瞧。” 谢渺只得带上揽霞、拂绿去尚清湖观鱼。 湖碧水青,肥憨的锦鲤悠哉游哉。谢渺靠在栏杆处,纤指拣洒鱼食,引得鱼儿们竞相跃出水面。 揽霞看着好笑,“你看那条鱼,长得可真肥,莫不成夜里偷吃了厨房油水?” 拂绿偷捏了把她的腰,“我看你这里也……” 两个丫鬟嬉嬉闹闹,没一会都借故离开。 谢渺喂了会鱼,觉得有些烦躁。重生后她每每想到往事,便靠念经文来抚平心绪,如今姑母把经书都收走了,她该如何是好? 恹恹间,有脚步声走近。 谢渺望去,见年轻了十岁的崔慕礼与周念南并肩行来,不禁有一瞬恍惚。 论起来,这两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 周念南穿着一身靛蓝『色』长袍,头戴玉冠腰束锦带,懒散地笑着,混是京城贵公子的模样。 谢渺的目光轻轻落在崔慕礼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平纹长袍,配饰都素雅的很,偏只站在那里,气质都比别人出众一些。他如今只有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眉目间却尽是不动声『色』。 谢渺想到记忆中的他,那时候他已贵为右相,不说她这个妻子,连天子都无法从他深邃如海的眼中探究出什么。 谢渺心想:幸好她早倦了,他想什么、不想什么,她都不在意。 她看他们时,他们也在看她。 少女身着蔻梢绿交领襦裙,玉碧『色』丝绦沿曲线蜿蜒而下,渐染裙摆层层铺开。肌肤雪白,黑发如瀑,映着靓昳的衣裙,便如掩在湖塘月『色』中的一片荷叶,青翠欲滴,鲜活动人。 只崔慕礼与周念南不是常人,对美『色』早已屡见不鲜,更何况,谢渺还称不上绝『色』美人。 周念南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小声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崔二,好福气。” 崔慕礼不理会揶揄,如常向谢渺打招呼,“谢表妹,许久不见。” 面『色』平静,不喜不怒,便是崔慕礼待她的一贯态度。 “崔表哥安好。”谢渺敷衍地答了一句,便看回湖中。 这就完了?她不应该款款起身,婀娜地行个礼,然后娇柔地来一句:“表哥,真是巧,你也来赏鱼吗?” 绝对有诈。 周念南往前走几步,笑嘻嘻地说:“谢小姐,你还没跟我打招呼。” 谢渺只得回头看他一眼,看完之后心想,嗯,他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 她漫不经心又意有所指,“周三公子安好,崔表哥已在刑部任职年载,不知周三公子何处高就?” 京城里谁不知道定远侯家的三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仗着有个好出身,便不用劳神想前程。她问这话,可不就是赤/『裸』/『裸』的嘲讽? 周念南被戳中痛处,一时气愤又一时好笑。 “谢小姐竟是比家父还挂心我,周某不胜感激,若是寻得好差事,定第一时间差人告诉你。” 这是在暗指她多管闲事。 谢渺懒得与他争论,道:“嗯。” 周念南看她无精打采,以为她是故作姿态,便朝崔慕礼挤眉弄眼。 看到没?等着你嘘寒问暖呢。 崔慕礼出于礼貌问道:“听说谢表妹前些日子上清心庵摔了一跤,可有大碍?” 谢渺:“没有,很好。” 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上辈子婚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这般。 崔慕礼虽察觉她与以往不同,却不在意,笑道:“我和念南还有事,先走一步。” “慢走不送。” 谢渺再次靠回栏杆,捻了把鱼食,手臂往外一伸——只听咔嚓一声,栏杆应声断裂!而全身都靠在栏杆上的谢渺猝不及防地翻进了湖里。 “噗通!” “……” “……”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崔慕礼和周念南急忙跑到湖边,见谢渺从水中伸出脑袋,吃力地攀着栏杆以防下沉。 一头青丝贴服地黏在脸上,头上还顶还几株水草,滑稽又狼狈。 得,碧叶入水成青蛙了。 “噗嗤……”周念南忍俊不禁。 崔慕礼的嘴角也翘了一些。 谢渺吐出不小心吃到的水,用力瞪着他们,“你们还要看多久?” 两人方才回过神,周念南正欲下水营救,被崔慕礼一把扯住。 周念南瞬时懂了:不能救,这可能是谢渺设得计。 谢渺抹去面上水渍,见两人还在你侬我侬地对视,不禁有些上气,“你们打算就这么一直站着?” 闻言,崔慕礼朝她深深作揖,“我这就去喊丫鬟,表妹稍等。” 周念南更是二话不说拉着他走了。 两人片刻就没了踪影,湖子里,谢渺的绿衣似浮萍散开。锦鲤们离得远远的,好奇地观望着她。 愣了会就明白过来的谢渺努力保持微笑,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别说主动缠上他们,就是求她嫁她也不嫁! 第2章 第2章天犹未冷,湖水先一步凉了…… 天犹未冷,湖水先一步凉了。 泡在湖里足有半刻钟的谢渺不出意料地着凉,当天夜里就起高热,足足昏睡了两日。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前世、梦今生,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的脸,走马观花的在脑子里跑动。到最后实在梦不动了,她干脆念起佛经,念着念着,意识突然转醒。 睁眼时看到的是姑母谢氏的脸,贯来稳重的她眼眶含泪,颤抖着问:“阿渺,你可还好?” 谢渺动动干燥的嘴,“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谢氏的心像被人攥了一样的难受。她似乎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兄长与嫂嫂相继去世后,她险些哭死过去,是仍未知事的小谢渺扶住她,『奶』声『奶』气地道: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她那么小却那么懂事。 谢氏发过誓要照顾好谢渺,如今看来,做得实在不够。 她愧疚道:“阿渺,都是姑母不好。” “姑母这话从何说起?”谢渺握住她的手笑说:“明明是姑母把我养得太好,尚清湖的栏杆都盛不住我了。明日起您就断了我院子里的荤食,好让我清减清减。” 谢氏淡淡道:“你不用揽到自己身上,此事是管家失职,我已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钱,再去领了十板子。” 管家失职可以罚,有些人她却罚不得。 一想到此谢氏就心里郁结。 谢渺见她神情便知晓她心里所想,朝她摇摇头道:“姑母,是我让崔表哥去叫人的,毕竟于理不合。” 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救了落水湿身的表妹,不用想都知道后续如何。 谢氏叹了口气,那样的后续正是她希望的。谢渺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侄女,她希望能替她谋划好将来。挑个好人家、嫁个好夫婿,崔慕礼就是现成的选择。 论家世,崔家世代为官,已经出过一位丞相、两位尚书。如今谢氏的丈夫崔士硕任吏部侍郎,崔家老爷是当朝太傅,深得天子敬重。 崔慕礼自幼聪慧过人,通文知理。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眼下虽官职不高,前途却一片光明。更何况他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乃京中众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 谢氏想得很美好,可惜崔慕礼对谢渺无意,更可惜的是崔慕礼不是她亲子,她没办法『逼』迫他娶谢渺,更甚至于他对落水的谢渺视而不见,她也不能指责半句。 谢渺很理解谢氏的心情,毕竟前世的自己和谢氏相当一条心,非崔慕礼不嫁。可再活一次的她洗心革面,莫说嫁给崔慕礼,就连见面都是能少则少。 她努力想扭转乾坤,“姑母,我仔细想了想,崔表哥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心无丘壑,恐怕跟不上他的脚步。我与他实在不合适,您就别再为此费心了。” 谢氏误以为她是一时伤心之语,了然道:“阿渺不要灰心,姑母会再想办法,你先安心养身体。” 说完叫揽霞送来两碗汤『药』,『逼』谢渺当场喝下。 谢渺皱眉喝完,仍不放弃,“姑母,我真的想开了,我对表哥无意……” 不管谢渺怎么解释,谢氏都当她是一时置气,直把谢渺气了个倒。 罢了罢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渺忽然问:“姑母,我病得有些糊涂,今日是几月几号?” 谢氏道:“你这一病就是五天,今日是九月初五。” 谢渺算算日子,九月初五,离崔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还有一个半月。 她看向谢氏平坦的腹部,一个半月后,这里将会孕育新生命,她就要多一个弟弟了。 她靠在谢氏怀里,担心地叮咛:“姑母,您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累到自己。” 谢氏失笑,抚着她的发道:“如今生病的是你,怎么反倒担心起我来?听姑母的话,好好养身体,该有的都会有。” 谢渺心道:这辈子她不再贪心,所求不过是姑母与即将到来的弟弟平安一生,至于其他的,她却是想也懒得想。 * 等到崔士硕下朝回房,谢氏主动替他宽衣解帽。 崔士硕年近四十,两鬓微白,气质儒雅,只是眉间结着霜,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谢氏替他泡了一杯茶,又站到身后替他『揉』按肩颈。崔士硕喝了口茶,好一会才眉头舒展,伸手覆住谢氏的葇荑。 “家里可都好?”他问。 谢氏顺着他的牵引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都好。” 崔士硕见妻子神情不再戚戚,笑道:“阿渺醒了?” 谢氏挑眉,“有人跟老爷报信了?” “无。”崔士硕打趣道:“若不是阿渺醒了,你哪里有心情替我泡茶按肩。” 谢氏知道他是在指前几日回来时连她的人都见不着,脸微微一热,“老爷!” 崔士硕不再逗她,“阿渺怎么样了?” “大夫说伤寒入肺,虽没有大碍,仍需好好休养。”谢氏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不久前才摔了一跤,这会又是落水着凉,阿渺是不是冲撞到了什么脏东西?” 崔士硕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叫关心则『乱』,既是伤寒,待会就叫人去库房取几只红参送过去。” “嗯。”谢氏心思转了一圈,终于说出口:“老爷,岁末慕礼便满十八了。” 崔士硕拿着茶盖撇茶叶的动作一顿,惊讶又感叹地道:“从稚童到七尺男儿,竟过得这般快……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谢氏等了等,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话里便带了点气恼,“老爷就没别的想说了?” 崔士硕与她当了多年夫妻,岂能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他正『色』道:“你是指慕礼的婚事?” 既是问,也是肯定。 谢氏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慕礼到该定亲的年纪了,老爷可有相中的人家?若没有,我觉得阿渺与他年相当,『性』情温婉又知根知底,实为良配。” 一番话下来竟是没有给崔士硕选择的余地。 谢氏比崔士硕小了十余岁,大多数不痛不痒的事,他都会选择顺她的意,但涉及到崔慕礼的人生大事,崔士硕便不能再由她的『性』子胡来。 他道:“慕礼入仕时间尚短,正是需要磨练的时候,定亲的事情不急,待及冠后再提也不迟。” 崔士硕推辞得很合理,大齐男女成婚的时间较晚,男子及冠、女子十七八成婚的比比皆是。 谢氏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捏着手绢撇开了头。 崔士硕无奈一笑,起身走至她跟前,伸手揽她入怀,“我知道你心意,和安兄与嫂嫂早去,阿渺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想要照顾她无可厚非。但婚姻大事得两厢情愿才能长久……就像你我这般。” 崔士硕与发妻何氏便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两人虽诞下一子一女,感情上只得凑合。直到何氏因病去世,崔士硕守丧三年后,遇到了旧友之妹谢氏,才在近而立之年体会到情浓到深处是何滋味。 谢氏又如何不知。 她沉默半晌,将头靠在他怀里,虽是柔顺之姿,心里却想:我家阿渺乃天下顶好的女子,只要使些法子,慕礼总能慧眼识珠。到时候他要娶,还得过她这个继母兼姑母的关嘞! ——竟是完全不把谢渺拒绝的话放在心上。 * 饭后,崔士硕与崔慕礼在书房谈话。二人聊了下朝堂政事,崔士硕忽然道:“今日上朝时,陛下言语间有心任命张贤宗为左丞相,我估计不日便会下旨。” 崔慕礼对此也有所耳闻,眉头微皱,“圣上这是……” 崔士硕道:“四皇子治洪防疫有方,上得圣宠下得民心,张贵妃一族自然水涨船高。” 圣上未立储君,几位皇子间明争暗斗、拉拢朝臣,无不希望得到圣上垂青,尤以四皇子风头最盛。然而崔家与四皇子母族张家素有间隙,若四皇子问鼎太子之位,对崔家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崔慕礼想到张家家主张贤宗,其人一贯谈笑风生、处事圆滑,唯有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他城府极深。 崔士硕道:“我只叮嘱你,日后处事要倍加小心。你祖父虽然是天子太傅,但年事已高,还需要你们一辈厚积薄发。” 崔慕礼点头道:“慕礼懂得。” 聊完正事,崔士硕提了一句嘴,“听你母亲说阿渺已经醒来,你若是得空,就去探望探望。” 崔慕礼恭敬应下,第二日便派小厮松枝去八珍斋买来糕点,前往谢渺住的海花苑探望。 通往海花苑的路两旁栽着株株矮菊,金灿殷红的竞相绽放。淡香撞上飘来的馥郁桂香,浓重的让人生腻。 松枝掩着鼻子腹诽:花随主人,这些菊花大红大紫地簇拥在一起,香气浓得发臭,就像表小姐谢渺,做事总是过犹不及,反倒让人心生反感。 他看了眼前面闲庭信步的公子,『摸』『摸』眼下淤青,心里愈发不满:要不是表小姐,他何苦排一夜的队只为买个糕点!原本上午周三公子约公子游湖,他能跟着去听听小曲赏赏湖景……唉,都怪这个表小姐! 崔慕礼倒十分泰然,崔士硕既然开了口,他必然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再者,那天谢渺落水着凉的事情,他确实有责任,于情于理,都当来看望一番。 一路走到海花苑门口,松枝见大门未关,里面隐有说话声,正欲提足中气大喊,见公子食指碰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松枝不明所以,仍乖乖照做。 院里的说话声渐渐清晰。 一名少女生气地嚷嚷:“二公子可真是铁石心肠!您都病了那么多天,竟然连声问候都没有。哼,奴婢真是错看了他,什么翩翩公子,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另一名少女呵斥:“你扯着嗓子胡说八道些什么!”顿了会又道:“要说也小点声音说。” 松枝听出那两人的声音,正是表小姐身边的揽霞拂绿。他挽着袖子打算冲进去找她们理论,又被崔慕礼扫了一眼。 好吧。松枝愤愤想道:待会再收拾这两个臭丫头。 崔慕礼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摆了个火炉,两名丫鬟坐旁边烤栗子,谢渺则躺在长椅上晒太阳。 日光正盛,暖洋洋地撒下来,铺了一地碎金。炉子升着淡淡烟雾,板栗的甜香四溢。 谢渺在脸上盖了条薄绢,丫鬟拨好栗子递给她,她抬手准确地接过,掀起绢子往嘴里一松,复又不声不响。 揽霞还在叨叨:“二公子以前有点风寒感冒身体不适,小姐可是立马送『药』炖汤,这会轮到小姐生病了就这样,哼,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拂绿见谢渺一声不吭,怕惹她不快,“揽霞,你少说几句。” 揽霞素来缺心眼儿,反倒去寻求谢渺的认同,“小姐,奴婢说得对不对?” 听了一早上崔慕礼坏话,耳朵几乎就要长茧的谢渺正要表示同意,突如其来的一阵痒袭上鼻头,未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阿嚏!” 薄绢被吹开,『露』出谢渺那张苍白孱弱的脸,“你说得太对了,崔慕礼就是个伪君——” 崔慕礼垂眸一笑,适时地敲门,“谢表妹,我来看望你了。” 第3章 第3章崔慕礼的声音一响起,院子…… 崔慕礼的声音一响起,院子里顿时静悄悄的。 揽霞与拂绿僵住身子,只剩一对眼珠子尚能动,骨碌碌地四目对望。 说二公子坏话被逮到了,怎么办?怎么办!妄议主子可是要被拖去打板子的! 两人无措又惶恐,极有默契地转头看向自家小姐,眼里『射』出两道期盼的光。 小姐,我们是为了您才犯的错,您可不能不管! 继耳朵长茧之后,谢渺的脸又快被她们盯出两个洞来。她显得很镇定,一手撑在长椅上起身,拾起薄绢后才往门口望去,“多谢崔表哥关心。” 她声音还带着未病愈的沙哑,态度有礼而疏离,只感谢,却没有邀请他们进来的意思。 不待崔慕礼反应,松枝已经冲了上去,“表小姐,今日我们公子特意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望你。” 他挺着胸膛一脸倨傲,已经预料到表小姐听到这话之后的狂喜与殷勤,然而等了等,只听她吩咐丫鬟道:“还不快去拎东西。” 拂绿上前拎走食盒后退下,揽霞忽然福至心灵,“二公子先和小姐坐一会,奴婢去给你们泡茶。” 谢渺拦住她,刚想说话就听崔慕礼道:“好。” 话说到这份上,谢渺只得松手,客气道:“崔表哥请坐。” 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被说坏话的不在意,说人坏话的也脸不红心不跳。 院子里只摆了两张木凳子,崔慕礼随意挑了一张坐下。谢渺落回长椅,抬眼时见他正盯着自己。 因病了好几天,她的脸『色』并不好,没有上妆的脸莹白无瑕,透着股恹恹病气,唯有鼻尖红红,像极崔慕礼前几日在市集上见的幼猫。 谢氏这次说得并没有夸张,她的确病了,不像以往总有几分夸大的嫌疑。 崔慕礼问道:“可好些了?” 眼前问话的是十八岁的崔慕礼,谢渺想到的却是上一世的崔慕礼。不过渐渐地,两人的脸重合到一起,再分不出区别。 是了,无论哪一世的崔慕礼,她都不想再同他有牵扯。 谢渺回道:“不过是着了点凉,休息几天就好。”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涛汹涌,很快便趋于平静。从前容纳万般情绪的眼,现下只余波澜不惊。 谢渺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某种情况下发生转变,但不管怎么样,总归和他没干系。 崔慕礼完成了崔士硕交代的任务,简短问候过便起身告辞。谢渺连门都没有送,崔慕礼最后回看那一眼,见她正懒洋洋地躺回长椅。 等到揽霞和拂绿回来,院里早不见崔慕礼和松枝的踪迹。 揽霞端着托盘的手有点抖,“小、小、小姐,二公子是不是发、发火了?” 拂绿见谢渺面『色』如常,松了口气道:“二公子读圣贤书,有君子品,才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就好那就好。”揽霞将茶点摆上小几,夹了块绿豆糕放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快尝尝,这可是二公子特意去八珍斋给您买的糕点呢。” 八珍斋的糕点极为出名,每日限量两百份,卯时开卖,卖完即无,听说都要丑时去排队才能买到呢! 揽霞觉得自己方才大意了:二公子面冷心热,其实对小姐上心的很呢! 谢渺看也不看便道:“我不喜甜,你们分食吧。” 揽霞和拂绿自小伺候谢渺,自然知道她不喜欢甜食,但这可是二公子送来的,以往即便不喜欢,她也会如数吃下。 揽霞没心没肺,顾不上那么多便喜滋滋地吃起来。 拂绿暗暗皱眉,问道:“小姐怎么不留二公子多坐一会?” 谢渺道:“崔表哥有许多事情要忙。” 说罢将绢子往脸上一盖,又『迷』『迷』糊糊晒起太阳来。 崔慕礼去探望谢渺的消息很快传到谢氏的耳里,她顿觉好事不远,正欲和谢渺畅聊下美好未来,却听谢渺道:“姑母,我近日心神不宁,想去清心庵小住几天。” 这话又引起谢氏思虑,想起她半月内接连不顺,便爽快答应下来,“去罢,待身体养好些再回来。” 谢渺欲言又止。 其实她想说的不仅于此,她还想说:姑母,红尘世俗太扰人,我想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但谢氏应该会当她中邪,直接将她绑起来。 谢渺默默流泪:有个强势又能干的姑母怎么破? 她最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不过心里已想到迂回之策:不时就去清心庵小住几天,再半月,再几个月……如此循序渐进,姑母总会习惯。 就如她,前世也不是信佛之人,到最后也习惯在一室香火中静坐。 日积月累的,都会习惯。 * 临走之前,谢渺去拜见崔老夫人。除去大夫人李氏的儿媳冯氏与儿子回家探亲,几房夫人和小姐都在。 崔老夫人年近花甲,满头银丝,慈眉目善。她坐在铺着半旧深褐『色』软垫的红木椅上,三夫人吴氏正替她『揉』捏肩膀,大夫人李氏坐在一旁看绣品,几名小姐则围着祖母叽叽喳喳。 崔夕珺将刚秀好的帕子送到崔老夫人面前,“祖母,您看看我绣的双面牡丹,可比之前好些?” 崔夕蓉凑过去看,玩笑道:“夕珺姐姐不说,我当是一顶顶鸡冠叠在上面呢!” 崔夕宁唇角一弯,义正言辞道:“胡说,哪里像鸡冠,明明是——扑凌蛾子掉了翅膀,都落到夕珺的绣面上了!” 崔夕珺搂住崔老夫人的胳膊,假意生气道:“好啊你们几个,敢联合起来取笑我。祖母,您快帮我教训她们。” 崔老夫人听着几个孙女笑闹,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好了好了,不许取笑夕珺,难为她能绣出这般模样,你们当夸她,当夸她。” 最小的崔夕瑶一听,连忙将手里的芝麻糕递给崔夕珺,“夕珺姐姐,这是祖母特意给我留的糕点,你绣的好,我替祖母奖励你。” 崔夕珺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既是祖母留给你的,我才不要,你吃光了就是。”又噘着嘴撒娇,”祖母只对夕瑶好,都不给我们准备糕点。“ 崔老夫人搂住她,“都有都有,待会留下来用饭,个个都有。” 谢氏进了门,见屋里甚是热闹,带笑道:“母亲既然留饭,可不能少了我那份。”又牵出身后的谢渺,道:“阿渺也来了,她病刚好就喊着要来给母亲请安呢。” 谢渺的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崔老夫人身上,微笑着福身,“祖母好,阿渺来给您请安。” 礼罢,又向屋内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 李氏与吴氏颇为和气,几位崔家小姐的笑容浅了些,尤其崔夕珺,眉眼立时蒙上一层冰霜。 崔老夫人慈爱地道:“好好好,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来祖母身边,我好好瞧瞧。” 谢渺乖乖上前,由她牵了手细细看,“多亏姑母悉心照料,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瘦了些。”又吩咐丫鬟道:“让厨房炖道参汤,中午给渺丫头补一补。” 丫鬟应是,崔夕珺的表情愈加不屑。 病都没好就来朝她的祖母撒娇,真是做作! 谢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换做前世,她会装作没事,学着崔家小姐一样向崔老夫人撒娇,也会得到她的疼爱与关怀。不过她如今是那个当了好几年谢家主母的谢渺,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疼爱,早已看开。 平心而论,崔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崔家不许纳妾,崔家三房都是由她所出。崔老夫人并没有仗着身份拿捏儿媳,反倒乐意将管家权放给儿媳。只是大儿媳李氏体弱多病,三儿媳又过于温和,管家权就落到了能干又机敏的谢氏身上。 崔老夫人看重谢氏,也怜谢渺幼年丧父丧母,对她自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为此,崔夕珺没少闹脾气,她总是看不透,隔着血缘关系的疼爱,怎么也比不上亲孙女的好。 崔夕珺对谢氏有心结,连带看不惯谢渺,这会持续很多很多年。 谢渺不在乎,她来是为了别的事情,“祖母,阿渺今天来还要跟您道声别。” 崔老夫人道:“哦?道别?你要去哪里?” 谢渺道:“我想去清心庵住几天。” 谢氏接道:“是我看阿渺近日总是不得劲,不如去庵里住几天,听听佛祖梵音,养养身子。” “也好。”崔老夫人将戴了多年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推到谢渺手腕上,“你且去安心住几天,祖母等你回来。” 谢渺自是知道这串佛珠的价值,上辈子这串佛珠也被崔老夫人赠于她,没想到今生早了五年。 她没有客套,乖巧道谢,“多谢祖母。” *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饭后,谢渺几个小辈先退了出来。 待到无人的地方,崔夕珺急不可耐地出言讥讽:“真是难为谢表姐了,身体有恙都坚持给祖母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祖母的亲孙女,我们才是半路认来的。” 她冷冷笑着,毫不遮掩话里的恶意。 崔夕宁作为几姐妹里面最年长也最稳重的一位,微微皱了眉,“夕珺。” 崔夕珺满不在乎地道:“姐姐原谅,祖母把戴了五六年的佛珠给了她,我心里妒忌才出此言。” 说罢不理众人,携了丫鬟离去。 崔夕宁对这个堂妹甚是无奈,朝谢渺歉然道:“夕珺快人快语,谢表妹不要同她计较。” 谢渺笑笑,“我不会放在心上。” 崔夕珺虽幼时丧母,但家庭和睦、父兄宠爱,养成任『性』、冲动的脾气并不意外。在崔家,众人疼她包容她,这是她的福气。 谢渺曾经很羡慕,如果可以,她也想成为崔夕珺这样的人。但同时她也知道,屡教不改的脾气总会为崔夕珺、乃至崔家带来灾害。即便她的好兄长崔慕礼总会替她扫平磨难,造成的伤害仍无法挽回。 这是崔夕珺的人生,她应当自己承受。 崔夕宁领着崔夕瑶、崔夕蓉在前面走,鹅黄『色』的裙摆如涟漪散开。 谢渺想到前世崔夕宁的结局,再想想自己与崔夕珺,不免心中怅然。 世人皆苦,谁又能渡? 第4章 第4章谢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 谢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袅绕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凤凰山半腰处,藏于高林,沐初日之晖,供百年香火,钟磬声幽沉绵长。 庄严大殿中,谢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与诸多女弟子一起念佛诵经。待一轮经念罢,慧觉师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谢小姐小小年纪,难为有如此心『性』。” 谢渺半月前以修养之名住进庵中,原以为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烧烧香便了事,没成想她日日跟着庵中弟子修课,竟比出家之人还要虔诚。 慧觉师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见面时谢渺只一介娇稚少女,不知经历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内蜕变得这般沉稳? 谢渺自然不能说出事实,只道:“许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觉师太并不多问,道:“既是如此,谢小姐可每日来听我论经念佛,参悟其中奥秘。” 谢渺微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慧觉师太起身,听得谢渺低声道:“师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山光隐去,烟霞流动,谢渺踩着步步余晖踏入院落中。 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着一颗柿子树,此刻枝头结红带青,远远望着似一盏盏小灯笼。 揽霞在树下摆了饭,清炒莴笋、白菜豆腐、凉拌藕片,还有一道莼菜汤。 几人不讲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饭。谢渺身体好转许多,胃口也恢复不少。倒是一贯能吃的揽霞如打焉的白菜,拿着筷子的手有气无力。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测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谢渺有那么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听几天梵音就体会到佛法奥妙,便听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为什么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长住庵里,因为没有肉的菜太不下饭了!” 谢渺:……是她想太多。 揽霞还在感叹:“真不知道那些尼姑们怎么呆得住。” 谢渺淡定地夹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这点口舌之欲。” 揽霞歪着脑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尽兴,那还有什么意思?” 拂绿伸出食指推她额头,“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个吃货!” 揽霞唉声叹气,“只可惜这会除了斋菜再无其他可……” “吧嗒”一声,一颗柿子从树上掉落,恰好砸到揽霞的脑袋。揽霞捂着头往后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拂绿一贯老成,见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扶她一边道:“当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正是时候!” 谢渺抬头望向一树果实,微微弯了眼。 明日便打几颗柿子来吃吧。 * 说好明日摘柿子,揽霞等不及,夜里就梦上了。 梦里她还是九、十岁的模样,与小姐还有拂绿住在谢家老宅里。小姐因为姑母要出嫁,一边欣喜,一边又闷闷不乐。她想逗小姐开心,便瞄上了院子里那颗柿子树。 听说那是老爷与夫人成婚时亲手种下的,每秋天便会结出好多果子,红彤彤,光溜溜,馋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会叫她们摘了柿子围桌分食,但自从二夫人定下远嫁后,柿子树亦如小姐一般无精打采,再结不成几个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着小姐吃点甜,心里会好受些。哪怕柿子树上只挂着可怜的几点红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她哼哧哼哧搬来梯子架在树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着剪子一剪一个。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揽霞动了动耳朵,蓦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梦,院子里真的有声音! 她扒开门缝往外看,只见黑乎乎的院子里,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树上活动。 何方小贼,竟然敢来偷她的柿子! 揽霞抄起门旁的扫帚,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门直奔树下,如侠客出剑一般抽出扫帚瞄准树上的黑影,怒气冲冲地道:“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偷柿子?” 树上的黑影没想到会被发现,吓得差点掉下来,勉强抱住树干才稳住身子。 夜正深,四处黑漆漆地,揽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并不影响发挥,“你给我下来,我要将你押送到官府去!我们家表少爷是刑部大官,我要让他给你治罪!将你发配到边疆种地……” “揽霞,住嘴!” 拂绿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灯出来。昏黄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绿抬高手臂一看,见柿子树上趴着一抹矮小的身影,明显身量未足。 竟是个孩子。 揽霞此时也看得清楚,“小『毛』贼,你既然敢偷东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准备!你给我下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揽霞,树上的孩子一声不吭,似乎只要不做声,就能从这可怕的场景摘出身去。 揽霞失去耐心,“不下来?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树去,谢渺也走了出来。 她连忙告状:“小姐,奴婢睡得正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贼在偷柿子……奴婢这就上去抓她下来,明儿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贼,你们不要送我去牢里!”树上传来一道颤抖地、带着哭腔的细细童音。 谢渺皱了眉头,循声望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趴在树上,看不清脸和表情,但从声音来听,已经吓得不轻。 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巡夜尼姑问道:“谢小姐,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谢渺看了眼拂绿,拂绿立刻捂住揽霞正待开口的嘴。 “惊扰师太了,院里无事,是我的丫头睡觉梦魇,现下已经好了。”谢渺提高声音道。 待巡夜尼姑离开,谢渺提了灯走到树下。 她问:“你是何人?” 树上的孩子静了半晌,弱声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经人家,我不是小『毛』贼。” 谢渺道:“既不是贼,还待在树上做什么?” 孩子缩了缩身子,指向揽霞,声声控诉,“她说我是贼,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让大人罚我去边疆种地!” 被捂住嘴的揽霞:“水让泥透沃德识字(谁让你偷我的柿子)……” 谢渺道:“拂绿,将揽霞带进去。” 拂绿照做,院子里只剩下谢渺和树上的孩子。 谢渺朝她招招手,温和地道:“她走了,下来吧。” 孩子犹豫着,“你、你是她的小姐吗?” 谢渺道:“是,她听我的话,不会再来抓你。” 孩子问:“那你会送我去刑部大牢吗?” 谢渺哭笑不得,“这是清心庵里的柿子树,与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远些。” 谢渺站到墙角,见树上那人灵活地爬下来。她看着八九岁的模样,扎着双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裙,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黑黢黢的眼在夜里分外明亮。她手上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柿子,见谢渺看过来立马藏到身后。 她表情警戒中带点忐忑,仍在为自己辩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谢渺道:“确实是,今晚上我们用饭时就掉下一颗,砸到了揽霞的脑袋。” “揽霞是谁?” “就是刚才喊着要抓你的那个。”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开心,“砸得好。”谁让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贼,还要扭送她去刑部! “你的表哥真在刑部当差吗?”她好奇地问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姐。 谢渺摇摇头,“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他才不会管我的事。” 女童的表情这时才放松,“我就知道她在撒谎,刑部大人哪有那么多亲戚,还正好叫我赶上了。” 虽已确定面前的女娃没有危害,谢渺心中仍有疑虑。清心庵作为百年庵堂,戒律森严,夜间有专人巡护,眼前的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便直接问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有时会帮庵里的师太办事,对这里自然熟门熟路……”她指着谢渺身后道:“墙角有处狗洞,我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谢渺回头,见墙角处压着一块大石头,应当是正好掩住了洞口。 谢渺点点头,心道明日就叫揽霞去堵上。 一阵夜风袭来,女童打了个喷嚏,鼻子里窜出两条清涕。 谢渺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朝她慢慢走去,“我给你擦擦。” 女童想跑,可脚像长在地上了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竹编灯笼散着温暖的光,罩着她黛青『色』的衣裙,晃呀晃,晃到她身前。漂亮的小姐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鼻涕。 “夜里凉,你穿得太少,要生病的。” 谢渺下意识的关心,女童听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紧她的腰大喊:“娘,我好想你啊!” 十五岁的谢渺喜当娘! * 半个时辰后,谢渺将女童的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 女童名叫孙巧姑,今年八岁,就住在山脚的吉山村,家里有个六十五岁的祖母,还有个秀才兄长。她的父亲是个烂赌酒鬼,日日打骂她的娘亲,直到有一天娘亲受不了,收拾了包袱一走了之,而父亲也在去年冬天的大雪夜里,因醉酒睡倒在田地里活活冻死。 兄长专心于学业,祖母又行动不便,家里只靠巧姑做活来养家。巧姑平日里帮人跑腿打杂干些农活,可即便如此也是入不敷出。于是她将主意打到清心庵的柿子树上,想摘了柿子做成柿饼拿去卖。 谁成想出师不利,刚摘几颗就被发现了。 巧姑哭得眼泪鼻涕凑在一起,揽霞也……毫不逊『色』。 方才还咋咋呼呼要将巧姑扭送去刑部的人,这会哭得不能自已,“巧姑妹妹,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你要摘柿子就去摘吧,横竖那么多,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拂绿一手捂住眼睛,不忍看她。这丫头真是……说不出的缺心眼儿。柿子树是清心庵的,轮得着她们指派给谁吗?不过拂绿也理解她的心情,不说谢渺,她和揽霞本身就出自贫苦家庭,自然能懂巧姑的苦处。 拂绿看向小姐,见她微微笑着,已是有主意的模样。 “巧姑,你方才说你会做柿子饼?”谢渺问。 巧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是的,姐姐,我祖母以前最会做柿饼,只是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动,便全部都教给我了。你别看我年纪小,做柿饼特别有天分,我祖母都夸我青比蓝更蓝。”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真厉害。”谢渺『摸』『摸』她的头,转向两个丫鬟,“你们可想吃柿饼?” 揽霞和拂绿眼睛一亮,齐刷刷点头,“想!” 谢渺又问巧姑,“巧姑,姐姐想雇你替我们做柿饼,酬劳就按三文钱一个来算,你可愿意?” 三文钱一个?那做一百个,岂不是有三百文? 巧姑蹦起来,高高举起手,喜笑颜开地道:“姐姐,我愿意!” 她叫着姐姐,让谢渺想起刚才的那一声“娘”。 巧姑的娘走了许多年,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她。谢渺刚才关怀的语气像极了她,巧姑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娘。 这是活了两世,谢渺听到的第一声娘。 第5章 第5章围墙外,周念南双手负在身…… 天稍亮些,谢渺让拂绿送巧姑下山,揽霞自告奋勇想一同去,被谢渺留下了。 拂绿见自家小姐眼神带几分冷意,走之前特意叮嘱揽霞道:“乖乖听小姐训话,不许顶嘴。” 待拂绿和巧姑离开,揽霞回过头,见谢渺坐在床上,面『色』不虞,分明是要训话的模样。她不敢再嬉皮笑脸,乖乖站到跟前,恭敬喊道:“小姐。” 谢渺端坐,两手交握放在膝上,“你可知我要和你说什么?” 揽霞道:“晓得,小姐是要训奴婢方才对巧姑无礼。” 谢渺道:“哦?这会知道自己无礼了?” 虽有拂绿叮嘱在先,揽霞还是觉得委屈,嘟着嘴不服气地道:“奴婢是无礼,可是她做错在先。她半夜进院子里偷柿子,奴婢不拿着扫帚出来赶人,难不成还要泡茶抱椅招待她吗?” 谢渺心中叹气:揽霞活泼烂漫,对她忠心不二,只是『性』子鲁莽,口无遮拦。前世她并没未觉得不好,纵得揽霞不知轻重,竟然为了她的事情闹到崔慕礼面前。崔慕礼看似好脾气,实则极度重礼,平日不计较不代表他没脾气。那次无论她怎么求情都没用,揽霞被打了板子后卖出府,与她的主仆缘分自此到头。 想到往事,谢渺不禁犯起头疼,用手按了按额头。 “揽霞,跪下。” “小姐!” “跪下!” 揽霞鲜少见自家小姐发怒,双腿一软便跪下。 “将手伸出来。” 揽霞心知免不过一顿教训,只得将双手摊开,举到身前。 谢渺拿出一根戒尺,走到她身前,冷声慢语地道:“你自持有理,不觉得有错,此为一错。” 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揽霞紧抿住唇,眼神倔强。 她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夜遇贼人,你不知轻重跑入院中与他对峙,此为二错。” 又是“啪”的一声,揽霞双手微微颤抖。 “明知对方是儿童,你不依不饶出言恐吓,此为三错。” 揽霞眼中蓄泪,低头死死看着地板。 谢渺厉声质问:“你借用崔表哥官身名号,张口诳语冒行私事,你若替他、替崔府惹来大祸,那便是举家之祸!我问你,最后一错你可担得起?!” 揽霞闻言,一时手足发麻,跌坐在地上。 “小姐,奴婢、奴婢没想到……”她当时只想着吓唬吓唬贼人,根本没想到借用表少爷名号会有什么后果。 “你想不到不代表别人想不到。崔家在朝为官政敌众多,我们得了崔家的好,便更该谨言慎行。若是因为你的无心之言害得崔家蒙祸,就是赔上你我的『性』命也不足惜!” 揽霞早已冷汗涔涔,哭着道:“小姐,奴婢知错了,您打吧,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 谢渺既不出声安慰,也不继续教训,只静静地看着她。待揽霞哭得差不多,谢渺蹲下身,与她一般高对视。 “揽霞,你记住,祸从口出,有些话在我和拂绿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在外面胡言『乱』语、胡『乱』行事,懂吗?” 揽霞这时岂能不懂?她重重地点头,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揽霞谨记小姐教诲,以后一定不再胡『乱』说话!” 谢渺扶她起来,拿出帕子替她拭泪,“好好记在心里。” 揽霞道:“揽霞懂得!” 谢渺松了口气,道:“去洗把脸,折腾了一夜,再去休息会。” 揽霞走了两步,回头对她崇拜地道:“小姐,您能想到那么多,真是厉害极了!” 谢渺苦笑:哪是她聪明?不过是上辈子经历太多,得出的经验罢了。 * 柿子树是清心庵所有,摘柿子自然要跟他们打商量。谢渺与慧觉师太提起此事,慧觉师太一口答应。 崔府在京中久负盛名,每年都会向清心庵捐赠丰厚的香火钱,谢渺既是崔府的表小姐,莫说要摘柿子,就是连根将柿子树挖走也是不妨。 饶是如此,谢渺仍又坚持再捐了一份香火钱,慧觉师太推拒不过,只得笑着收下。 连着两日阴云连绵,到了第三日终于放晴。秋风万里,日盛云高,正是摘柿子的好时候。 揽霞向庵里借了梯子搭在树上,拂绿下山喊来巧姑,几人跃跃欲试,都想上树亲自摘果。 好吃的揽霞自然想拔头筹,将那两人往旁边一拨,“谁都不许跟我抢,我要先摘两个给小姐尝尝!” 拂绿和巧姑在下面扶着梯子,揽霞手腕挎着篮子,埋在枝桠间剪柿子。 巧姑仰着头,两颊晒得通红,兴奋地喊:“揽霞姐姐,你左手边有个特别大的,对,就是那个!” “是这个吗?” “不是,还要往左,就在你左手肘那里,对对对,就是这个!” “你头顶上那个长得好,抬头看,摘下来!” 下面的人一声接一声指挥,上面的人摘得手忙脚『乱』。 不远处,棱窗半开,谢渺正在书案上抄写经书。她低头垂目,笔墨横姿,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跃于纸上。偶尔侧目望向窗外的热闹,笑一笑便又继续抄写。 须臾,巧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渺姐姐,你也来摘柿子吧,可好玩了。” 谢渺摇头道:“你们摘吧,我就不去了。” 巧姑拉着她的袖子晃悠,“今日天气好,最适合摘柿子做柿饼,你就跟我们一起嘛。” 谢渺经不住她的撒娇,放下笔与她一同出去。 拂绿替谢渺收整好衣裳,道:“小姐,您上去后不要东摇西晃,摘手边的果子就行。” “嗯。”谢渺点头应下,小心翼翼地攀着梯子上去,有点紧张,更多的却是新奇。 她虽家中没落,却也是正经的小姐出身,不曾在田间肆意奔跑,更不曾挽袖爬树登高。不过重来一世,又何必拘泥于礼教? 终于爬到最高处,谢渺顿觉视野开阔。 她眺望远方,巍峨群林一览无余,潺潺涧水如银丝贯山,秋风卷着花木软香习面而来。 谢渺闭上眼,只觉得心都轻盈了几分。 下面三人又开始指挥了。 “小姐,您右手边有个大柿子!” “渺姐姐,左手那个更大,摘左手那个!” “小姐,您双手慢慢放开,站稳了再摘!” 不一会,篮子里便装满了柿子,谢渺提着有些累,脸上却笑得弯了眼。 揽霞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某个方向道:“小姐,您头顶有一个并蒂柿!” 谢渺仰起头,果然见到小小的枝头长着一颗沉甸甸的并蒂柿。她小心翼翼地牵过树枝,拿着剪子欲伸手,却听“咻”地一声细风袭来,正中那颗并蒂柿。 谢渺吓了一跳,眼见并蒂柿被打落,慌忙去接却已是晚了。 她眼睁睁见它砸到地上摔成一滩红泥,还来不及惋惜,便听院外传来一道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谢渺!” 谢渺偏头望去,围墙外,周念南双手负在身后,正从容戏谑地看着她。 * 周念南站这有一会了。 他今日陪母亲来清心庵还愿,上过香便出来四处逛逛,远远听到有女子笑闹声,循声而来,竟然见到了谢渺。 她穿着一条紫绡翠纹裙,头上系着蜀锦刺绣额带,乌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背后,风一吹便调皮地晃『荡』几下。 她心情正好,使着剪子兴致勃勃地剪柿子,宽大的袖子用攀膊束在肘处,『露』出两截无暇皓腕。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掩不住因愉悦而升起的酡红。日光描绘出她秀美的轮廓,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光晕。 她发现了一颗并蒂柿,满心欢喜地要去摘下。周念南抢先一步拣起石子打落并蒂柿,气定神闲地喊:“谢渺!” 她果然朝他看来,先是惊愕,继而是被扫兴后的气恼。 周念南笑了。 * 为什么会碰到周念南? 谢渺愤愤瞪他一眼,好好一个并蒂柿,就这样被他打坏了! 那人恬不知耻,不仅毫无歉意,反倒与她聊起天来,“你不在崔府待着,跑尼姑庵来做什么?” 她去哪里跟他有何干? 谢渺皮笑肉不笑地道:“来清心庵自然念经拜佛,修身养『性』。” 只可惜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见她一脸忍耐,周念南作弄之心更盛,“原来摘柿子可以修身养『性』,那我要向你推荐个好去处。东郊外的福祥果园栽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秋天果子长满枝头,你拉个车子进去随便摘,想摘多久就多久,摘完保准你神清气爽,再无烦恼。” 她又不是果农,摘那么多果子做什么?! 谢渺闭了闭眼,不想同他纠缠,“多谢周三公子好意。” 周念南道:“你既然谢,自然要有谢礼。”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手中的篮子,谢渺回过神来,本想往身后藏,忽又往前一送,“周三公子想吃柿子?” 周念南向她拱手作揖,笑道:“谢小姐自然慷慨大方,好才好施。” 捧她到如此高度,确实不给也不行。 “既然如此……”谢渺道:“周公子可要接好了。” 谢渺拿起柿子在手里颠了颠,趁其不备向他砸去。但见周念南身形甚为灵活,只一避、一捞,柿子便稳稳抓入手中。谢渺不信邪,又连扔了三个,却都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真是……气煞人也! 她扭头下了梯子,懒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围墙遮去她的身影,周念南却能猜到她此时的表情,定是眸中生火,又恼又气。 啧,『露』出原形的谢渺可比崔府那个矫『揉』造作的表小姐有意思多了。 第6章 第6章不论重来几次,她与周念南…… 且不说谢渺的心情如何,周念南却是神清气爽,捧着四个柿子回到素心院。 “母亲!” 定远侯夫人正在厅中喝茶,未见其人便闻其声,不免与丫鬟们抱怨:“都多大的人了,仍是这般没规矩,倒与乡间的莽夫无甚区别!” 秋芜掩嘴笑,“三公子还小,长大些就好了。” “还小?左都御史家的二公子与他同岁,明年就当爹了,我家这个小混球,却是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带回来!” 周念南进屋,正好听到最后几个字,“母亲要姑娘的影子做什么?现在京里流行收集这个?” 定远侯夫人轻轻打了下他的手臂,“就你能说会道!” 她见周念南面有薄汗,连忙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去哪里玩了,闹得一身臭汗?” 周念南将柿子送到她面前,“母亲看,柿子!” 定远侯夫人啼笑皆非,几个柿子而已,哪就稀奇了? “莫不成是你自己上树摘得?” “不是。”周念南将柿子放到桌面,掀开袍角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接过虹岚递来的茶水,喝了口才道:“抢来的。” 抢来的? 定远侯夫人一怔,听得虹岚笑道:“既是三公子特意抢来的,味道定比旁的要好些。” 周念南道:“虹姨去洗来,正好四个,我们一人一个。” 虹岚洗净柿子,放在盘子里端上来。周念南拿了一个,亲自剥好皮递给定远侯夫人,“母亲来尝尝。” 定远侯夫人接过,小小咬了一口,软糯水甜的果肉稍稍一抿便化在嘴里。她用帕子沾沾嘴角,笑道:“嗯,甜。” 周念南挑眉一笑,谢渺在树上千挑万选摘得果子,必须甜。 秋芜剥好柿子递给周念南,“这会正是吃柿子的季节,夫人若是喜欢,奴婢回去后让庄子里送些来。” “嗯,给各房都送些。”定远侯夫人点头,再尝了口柿子便放下。 秋芜拧了湿帕子替她擦拭手指,抬头见周念南已吃下小半个柿子,不由笑道:“奴婢记得三公子小时候最不喜欢吃柿子,如今倒是变了。” 周念南理所当然道:“费了心思抢来的,岂能浪费。” 这话的意思,难不成真是抢来的? 定远侯夫人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抢来的?” “遇到个熟人,从她那里抢来的。” 什么样的“熟人”,连个柿子都要用抢的? 定远侯夫人还想再问,周念南已随意擦了手起身,道:“我有些事要下山一趟,晚上再回,母亲不用等我用晚膳。” 定远侯夫人正欲唠叨,便见他如一阵旋风,转瞬已跑出门外。 “哪里来的事,无非又是找人喝酒玩耍去了!”定远侯夫人愤愤道:“天天只晓得走狗斗蛩,何时才能找点正经事做做!” 比如替她找个正经乖巧的儿媳『妇』回来啊小混球! * 损失了四个柿子外加一个并蒂柿的谢渺很郁闷。 好不容易离开崔府,在清心庵过了段舒心日子,没成想遇上周念南那家伙。在外人看来只是几个柿子的事情,无关紧要,不足挂齿——但谢渺知道,远远不止于此。 事实就是,不论重来几次,她与周念南都是对头,死对头! 谢渺郁闷地回到屋里,手虚握作拳,轻轻敲打心口:冷静,冷静,别跟他一般计较,反正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鸦羽似的浓睫倾覆,掩去她眸中涩然。 是的,没有多久了。 门外,拂绿洗净柿子,挑出最大最红的一个切好,装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来尝尝柿子。” 谢渺尝了一小口,听拂绿道:“巧了,竟在这里碰到周三公子,想来是陪家中女眷来上香祈福。” 能让周念南亲自陪着来清心庵的女眷,除了他的母亲定远侯夫人还能有谁? 想到定远侯夫人,谢渺的心便似缀了一斛东珠,沉甸甸得往下坠了又坠。 谢渺没见过她,却听过不少她的事迹,只因这定远侯夫人是整个京城女子都羡慕的对象。 定远侯夫人林杳出身荥阳林氏,与定远侯周斯辰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定远侯威猛俊朗,待到适婚年龄,二人结成连理,恩爱有佳。 定远侯夫人为定远侯诞下两子一女,除去幼子周念南顽劣,定远侯的长子长女都是人中龙凤。长女周念安钟灵毓秀,兰质蕙心,乃京中大家闺秀之翘楚,嫁于宣平王世子为妻;长子周念北承世子爵位,八岁便与父随军纵横沙场,十五岁已累赫赫战功,如今更是边关军营中的一员猛将,将凶恶的北狄蛮子阻隔于关外。 而定远侯敬爱夫人,多年来除她外身边再无莺莺燕燕,夫妻二人可谓是天作的一段良缘。 并且,定远侯夫人与当今皇后——定远侯之妹周斯幽乃闺中密友。按理说,如此得天宠爱的定远侯夫人,本该一生享荣华尊贵。谁能想到只短短两年后,定远侯与世子战死沙场却被查出通敌卖国之罪,而定远侯夫人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了侯府大门…… 通敌卖国罪无可赦,定远侯府两百八十三口人无一生还,皇后周斯幽被打入冷宫,不久后便与九皇子一同郁郁而终。 定远侯府如被白蚁蛀袭,高楼琼宇轰然倾倒。世人再提及定远侯府,无一不是鄙夷咒骂,污言脏语,直到两年后,那人携铁血战功归来,用证据洗刷冤屈,还了定远侯府清白。 但那又如何?枉死在莫须有罪名中的定远侯、定远侯夫人、定远侯世子,以及上上下下两百八十三口人的『性』命……不能死而复生。 谢渺闭上眼,半晌后才平稳心绪,“拂绿,你去打听打听定远侯府的贵客宿在何处。” 打听定远侯府的事情?这不大好吧…… 拂绿有些踌躇,见小姐神情凝重,便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院子里,揽霞乖乖跟着巧姑学习做柿饼。 “先挑一些半生不熟的柿子,用手捏一捏,要硬的,不要软的那种。” “用水洗干净,再用刀子把皮削干净。” “柿子蒂头不要摘,待会还要绑绳线!” “去端盆热水来,咱们把柿子烫一遍。再用绳线绑住蒂头,往屋檐下挂上几天……” 屋子里,容貌昳丽的少女正奋笔疾书,她微低着头,精致的细眉蹙起,玉白纤细的手执紫毫『毛』笔,皓腕灵转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徐徐渲染。 谢渺依着记忆,努力将定远侯夫人即将遭遇的动『乱』还原。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皇后周斯幽有孕,承宣帝大喜,免赋税两年。定远侯夫人林杳感念圣恩,亲自于城郊南度寺布施,然有流民见其衣着华侈,出行奢繁,言行之间多有嫌避。流民愤慨不平,污言四起,混『乱』之下定远侯府侍卫打死流民,流民奋起反抗,定远侯夫人受伤,此事却引起言官弹劾,斥其钟鼓馔玉方引起事端……” 这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皇后有孕,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不料流民引发动『乱』,不仅伤到定远侯夫人,也损害了定远侯府的名声。 谢渺心中不屑,冷笑一声。 定远侯府的安富尊荣由祖祖辈辈的拼杀牺牲换来,定远侯夫人好心布施,反倒成为被指责的对象。再说那些流民,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将自己的愤怨转移到他人身上,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幸才好。这般说来,这世上最该被斥责的人是朝堂上坐得最高的那位,谁能比他更享珍馐美馔,山节藻棁?说白了,定远侯府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想有人居心叵测,借此大做文章,作为倾倒定远侯府的第一步而已。 其中原因并不难猜。 作为开国元勋,定远侯府声名鼎赫、满门忠烈,在军中威信直『逼』圣上。皇后与圣上少年夫妻,虽多年无子但感情甚笃,眼看到了立储之时,几名皇子正虎视眈眈,皇后却突然昭告有孕…… 立储当立嫡,皇后是后宫之主,背后又有定远侯府撑腰,若诞下皇子,那便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储君。这样一来,其他几位皇子的汲汲营生便成了白费,他们背后的势力又岂能甘心? 定远侯府必须倒下,他们才有攀登皇位的机会。布施仅仅是一块敲门砖,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大的阴谋陷阱等待定远侯府。 谢渺自认无甚本事,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只蚍蜉,但当蚍蜉有通未来之势,是否也能试着献出微薄的一份力? 不为私情,不为己欲;为大义,为忠臣。 这般想着,谢渺的胸中似纳进广澜河川,有浪涛击打心口,滋生难言澎湃。 是了,重来一生,她的爱恨情仇算得了什么?过往云烟,挥挥手也便散了。而定远侯府不同,他们一家忠烈,为大齐的安定倾尽所有,不该落得那样惨烈的结局。 沉绵悠长的钟磬声响起,直直撞入谢渺心底。她好似得到了指引:重生以来她一直颇为浑噩,毕竟她已无所求,亦无所欲。如今缭绕在脑中的『迷』雾被拨开,她看清前路,也知晓自己当做何事。 前世,这时的她没有来清心庵,不曾遇到定远侯夫人。但眼下,她不仅来到清心庵,还知道定远侯府将要面临的灾难,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辜负佛祖让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谢渺的双手握成小拳拳:我佛慈悲,我又岂能拖它后腿?! * 拂绿很快便打听到定远侯府的消息。 “原是定远侯夫人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听说足足带了二十名护卫,还有周三公子亲自陪同,就住在素心院。” 与谢渺住的这件小院落不同,素心院是招待重要香客的地方。 算算日子,离圣上宣布皇后有孕的消息不过两月,定远侯夫人应当是为此才来的清心庵。 谢渺心里既已有成算,便不管其他,只一心去做。 “拂绿,你去挑拣些好果子,待会与我一起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呆了。 小姐说什么?拎着柿子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慌张劝道:“小姐,这恐怕不妥。” 在她眼里,小姐自然是千好万好。但要与定远侯府打交道,莫说小姐,就是谢氏出面都少些身份。如今小姐要越过崔家和谢氏,贸然去拜访定远侯夫人,不用想也知道后果如何。若是此事传出去,小姐的名声定会受损! 她当谢渺是记恨周念南,宽慰道:“小姐,您若是气周三公子,大不了咱们私底下出出气,切不可闹到定远侯夫人面前。” 谢渺岂能不明白她的顾虑?只她心里想的与拂绿想的全然不是一回事,“我心里自有分寸,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拂绿还想劝,“小姐……” 谢渺摆手,“趁天『色』还早你快些去准备。” 唉,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拂绿暗自着急,见谢渺一脸油盐不进,却也无计可施。 * 午后郊园静,偷得半日闲。 定远侯夫人自午睡醒来,手捧着一盏红茶,坐在梳妆台前由秋芜替她梳头。 想到前日宫中送来的消息,定远侯夫人便喜不自胜。 等待多年,娘娘终于有了好消息,不枉她年年都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娘娘贵为一国之后,也避不开世俗女子的困扰:圣上后宫有佳丽三千,皇子成群却无一由她所出,光靠圣心宠爱又怎够?娘娘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定远侯府也需要一个孩子,将侯府未来与他牢牢地绑在一起。 到底是得尝所愿。 定远侯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道:“替我戴上娘娘送的那只金钗。” 秋芜替她戴好金钗,虹岚进门来通报,“夫人,外面有人求见。” 定远侯夫人用手拢拢鬓发,对镜左右照看,“何人?” “说是崔府二房谢夫人的侄女,名叫谢渺。” “谢夫人的表侄?” 周念南与崔慕礼自小交好,定远侯夫人与已故的崔二夫人何氏认识多年,与如今的谢氏不过偶有交往,她的表侄…… 定远侯夫人摇摇头,无甚印象,“她找我有何事?” “说是今日碰见了三公子,得知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虹岚补充道:“这位谢小姐还特意提了一篮柿子。” 柿子?和小混球认识?莫非是被抢柿子那位? 定远侯夫人心觉有趣,起身笑道:“那便请她进来坐坐。” 第7章 第7章秋风徐徐,吹得谢渺腰间环…… 拂绿提着一篮柿子,跟着谢渺到素心院拜访定远侯夫人。刚到院门外,便见两旁各站五名侍卫,身着统一黑底红边服,腰间佩刀,高大勇猛。 见有陌生人上前,其中头领立刻手握佩刀往前一拦,“来者何人?” 拂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饶是心『性』颇为稳重,腿肚子也阵阵发软。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渺,见她墨瞳淡静,行若无事,心里莫名安定几分。 拂绿撑起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东宁坊崔府二房家的表亲,我家表公子崔慕礼与侯府三公子交好,我家小姐听说定远侯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 护卫上上下下打量二人,“崔二公子的表亲?” 拂绿道:“正是,劳烦护卫大哥通传一声。” 护卫对芝兰玉树的崔二公子并不陌生,至于他的表妹……他想也不想便冷声拒绝:“侯夫人正在休憩,不便见客,请回吧。” 拂绿岂能听不出这是推脱之词,忙从袖笼中拿出一个荷包,悄悄塞往对方手中,“劳烦大哥,且去通禀一声,通禀一声就好。” 护卫用刀柄一挡,丝毫不留情面,“请回吧。” 拂绿尴尬不已,捏着荷包不知所措。谢渺见状轻声开口:“侯夫人既在休息,我们便在旁候着,等夫人醒了再请你通传一声。” 说罢领着拂绿走到一旁,与那十名侍卫一般,静默不语地立在门口。 秋风徐徐,吹得谢渺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旭阳从正头倾西,几只雀鸟载着轻霞归巢,翅膀扇出簌簌轻声。 拂绿又偷瞄谢渺几眼,不懂小姐为何突然拜访定远侯夫人,更不懂小姐被拒后为何还坚持等候? 谢渺早就料到没那么容易见到定远侯夫人,但她既决心去做一件事,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以她们二人的身份差别,能偶然凑到一处已是极难,若此次不争取见到定远侯夫人,她哪还有机会去使蚍蜉之力? 虹岚办完事回来,入眼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少女背挺得极直,白皙修颈,下颚微仰,神情从容自得,亭亭玉立在树下。 虹岚脚步一顿:这是哪家的小姐? 她往门口护卫一瞥,护卫忙道:“虹岚姑姑,这位自称是崔府二房的表亲,崔二公子的表妹,听闻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 只是崔二公子的表妹?虹岚讶异后了然:难怪护卫不予放行。 “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谢渺注意到虹岚,朝她遥遥一笑。 虹岚是定远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眼『色』非同一般。她见少女神态斐然,有礼端方,心生几许好感。 她行至少女面前,笑道:“奴婢虹岚,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谢渺回以一笑,“姑姑好,我是崔二夫人的侄女谢渺。今日偶遇周三公子,得知定远侯夫人在此,特意摘了些柿子给夫人尝尝。” 虹岚灵光一闪,将她与三公子早上的行径联系到一起,莫非……? 她道:“劳烦小姐在此稍等,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 两刻钟后,虹岚返回门口,领着谢渺与拂绿往里去。 “夫人正在前厅吃茶,谢小姐请随我来。” 素心院是个二进院子,谢渺与拂绿刚进前院,便见两旁又各站四名侍卫,站姿如松,威风凛凛。 拂绿不仅咋舌:定远侯府当真派头十足……她不敢再到处看,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地跟在谢渺身后。 虹岚在门口停下,向内轻喊:“夫人,谢小姐到了。” 屋内秋芜回道:“进来吧。” 谢渺由虹岚引进厅堂,见一美『妇』人坐在正中高椅,眼神矜淡地扫向她。 谢渺垂首,手指相扣腰侧,弯腿屈膝一福,知礼又懂分寸,“谢渺拜见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优雅而舒冷,“无须多礼,抬起头来看看。” 谢渺抬起头,与定远侯夫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少女正是如花年纪,肤如凝脂,粉面桃腮,瞳间似落星辰,流光溢溢。最妙的是那身气度,年岁虽小却落落大方,见到她仍神容有度。 定远侯夫人暗暗夸赞,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你与南儿相识?” 谢渺也在端详她。 美『妇』人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缎织彩百花上襦搭锦葵红马面裙,宝髻松挽金翠,雍容华贵,光艳夺人。 这便是周念南的母亲,定远侯夫人林杳——果真如传闻中般绝『色』无双。 她敛眸笑道:“崔二表哥与三公子相熟,我与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熟。” 不熟? 人『性』约莫就是矛盾,谢渺若急急表态与周念南相熟,定远侯夫人定难生好感。她坦『荡』『荡』地说与周念南不熟,反令人觉得有趣。 定远侯夫人道:“先坐下说话。” 这就表示还算看对眼,可以说几句话的意思。 秋芜奉茶,谢渺接过,浅浅啜了一口。 桌案上摆着一只紫铜瑞兽香炉,烟雾如蛇,细细袅袅,缭绕腾升。 定远侯夫人似乎忘记有外人在场,招来虹岚问了些话。虹岚附耳轻声汇报,半晌后,她抬抬手,慢条斯理道:“便这样办。” 秋芜端着切好的水果碟子上来,柰果、蒲桃、甘棠与石榴籽,精致地摆成四瓣花状,俏俏丽丽的颜『色』拼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都是新进的果子,味道正好,谢小姐尝尝。”秋芜笑道。 谢渺抿唇一笑,“早知道夫人有许多好果子,我便不带柿子来献丑了。” 定远侯夫人望向拂绿手中那篮澄红饱满的柿子,挑着眉问:“是你摘得?” 她做这个表情时与周念南真当像极,然周念南是俊美顽劣,她却含万般风情,直叫谢渺看得一愣。 定远侯夫人见她盯着自己发呆,抚着脸道:“我脸上长东西了?” 谢渺回过神,叹道:“我是在想,女娲娘娘好生偏心,将您捏得国『色』天香,对我们却是敷衍了之。” 定远侯夫人听她语气真挚,心底颇为受用。 谢渺接回方才的话题,“柿子是我与两个婢子一起摘的,听闻夫人在此,便送来给夫人尝尝。我想着虽不是稀罕东西,但在清心庵结的果子,总归染了些寺庙香火。” 定远侯夫人颔首,“说得有理。” 拂绿适时将篮子递给虹岚。虹岚侧过身,对定远侯夫人道:“夫人您瞧,这些柿子熟得正好,比昨天三公子拿回来的更漂亮。” 她将话头再次引到周念南身上,谢渺却无所动,笑言:“还有些半生不熟的,都拿去做了柿饼,夫人若是喜欢,改天我再送来。” 绕着柿子聊了几句后,定远侯夫人寒暄道:“我与你姑母有段时日没见,她最近可好?” 谢渺眼中浮现融融暖意,“下个月是祖母的六十大寿,姑母正忙着筹备寿诞呢。” “那可是件大喜事,到时我要登门去讨杯酒吃。” “夫人若能来,祖母与姑母定然欢喜。” “我家小混球平时多受你崔二表哥照拂,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我定不能错过。” 一句半嗔半喜的“小混球”,不知包含了多少宠溺。 周念南真幸运,有个疼爱他的母亲。 谢渺撇开那点子羡慕,从善如流地撒谎:“哪有,我姑父常常说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连门都不愿意出。” 话便自然而然地到了崔慕礼这里。 定远侯夫人道:“你表哥在刑部当差,想必事务繁忙。” “是呢,表哥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我看他恨不得睡在衙署。”谢渺顿了顿,低声道:“夫人听说没,近段时间,京里不怎么太平?” 定远侯夫人道:“怎么?” 谢渺道:“我听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说是两个月前,京城郊外涌入流民,人数不可小觑。” 大齐这些年天灾四起,先有蝗虫过境,庄稼颗粒无收,再是黄河溃堤,洪水肆虐下瘟疫泛滥,桩桩灾祸加在一起,周边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家园被毁后,他们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向富庶地带迁移,有不少人便跋山涉水到了京城。 定远侯夫人对此早有耳闻,更在暗自盘算救助流民一事,便道:“他们失去庇护,颠沛流离至此,甚是孤苦可怜。” 谢渺拧着细眉,道:“我原也这样想,但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 定远侯夫人半掀眼皮,“哦?” “崔表哥在刑部当差,往常处理卷宗,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极少有穷凶恶极之徒。但流民成群出现后,日日上报的卷宗猛翻了三四倍。有坑蒙拐骗的,有拦路抢劫的,更有直接入室行凶的……均是伤人劫财,吓人的很。” 定远侯夫人用指腹摩挲着裙面上的绣花,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有这等事?” “嗯。”谢渺重重点头,说得认真,“想想也明白,流民吃尽苦头跑来京城,却见大家穿金戴银,生活富足,有心思不正者便起了歹心,想要铤而走险,不劳而获。” “听说,听说还有掳拐女子的……”谢渺不住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道:“不怕您笑话,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少女失去淡定,轻颤的长睫泄『露』惧意,符合豆蔻年华的胆小多思。 定远侯夫人比她年长许多,想法更为宽容,“流民们本也有美好家园,因天灾陡然落难后,误入歧途亦是情有可原。” 谢渺持不同意见,“夫人,流民做坏事或许有因,但对被劫之人来说,何尝不是天降横祸?他们的钱财也是辛苦劳作所得,难道只因富裕,便该遭此劫难?” 定远侯夫人道:“你说得没错,然而为富仁者,总要推己及人,多担待一些。” 定远侯夫人出身勋贵,有颗乐善好施之心,她怜流民生活不易,比起苛责过失,更愿伸出援手,帮他们度过难关。 谢渺顿时憬然有悟,“夫人说的对,苍生有难,我等亦当同悲。” 天『色』渐暗,西风透门。 谢渺起身告辞,定远侯夫人派虹岚送客。 待人消失在门外,定远侯夫人略有乏意,靠在软垫上闭目小憩。 秋芜替她按捏肩膀,“夫人,您觉得她跟三公子有来往吗?” 谢渺借着三公子的名义来探望,却从头到尾都不提他,要么是心机深沉,要么是真无瓜葛,纯来礼貌拜访。 定远侯夫人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她如何?” 秋芜笑道:“气度尚可,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难怪虹岚要引她进来。” 定远侯夫人道:“唯独胆子小了些。” 闻言,秋芜神『色』踌躇,道:“夫人,关于布施一事,奴婢以为……” 第8章 第8章周念南单手支颚,星眸半阖…… 拂绿紧跟谢渺身后,待离素心院远远、远远地,再无旁人时,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她。 她白着一张俏脸,结结巴巴地问:“小姐,您、您、您刚才编得假话,不怕被戳穿吗?” 什么“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我听到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苍天啊,大地啊!小姐何时与二公子那般熟稔了?这三年来,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二公子贯来客套疏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更不提谈论庶务!什么事务繁忙、流民闹事、夜里睡不安稳,小姐怎么张口就来? “什么叫做假话?”谢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最多也就是半真半假。” 关于崔慕礼的当然全是假,关于流民的全是真。 前世此时,流民确实已开始闹事,却被京兆府封锁住了消息。京城的繁华安宁竟让区区流民破坏,要是传出话去,京兆尹的脸面何在? 然而纸包不住火,流民最终引发动『乱』冒伤定远侯夫人,一片哗然后,此事相关的所有官员都被革职,抓入刑部大牢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繁花簇拥下的溃烂仍是溃烂,除非刮骨疗毒,否则如何清除跗骨之疽? 谢渺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崔慕礼协办此案表现出『色』,得到了圣上称赞,从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随后十年间哪怕遭遇挫折,也抵不过他遇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晋升至大齐最年轻的右丞相。 说来好笑,众人都被崔慕礼的外表所蒙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有翡如玉。但用脑子想一想,他若真尔雅无害,又怎会拒入翰林院,在三省六部中,独独选了刑部入仕? 能在刑部有所建树之人,个个心『性』沉密,城府深阻,手上更是沾满鲜血……崔慕礼亦不例外。 罢了罢了,那些人,总会知晓他的厉害。 “小姐!” 见谢渺一副出神的模样,拂绿心急如焚。她怕定远侯夫人会识破小姐说的假话,怕崔二公子知道后会翻脸,怕小姐会受到他们二人的责怪。可事已至此,后悔着急有用吗? 拂绿『逼』迫自己快速冷静,寻找应对之策,“奴婢待会就下山去找二夫人。”二夫人自小疼爱小姐,即便小姐犯了错,二夫人也会站在小姐这边……顺便再帮忙劝劝小姐就更好了! 谢渺抿唇笑了笑,反手握住她,“拂绿,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气平松,眼神笃定,“相信我。” 狂跳的心脏逐渐被安抚,拂绿缓缓点下头。 * 巧姑人如其名,心灵手巧,一下午便领着揽霞做出许多柿饼。 谢渺与拂绿回来时,屋檐下已垂落根根红线,坠着颗颗柿子,如珠似帘,周遭都被映红几分。 素净的小院变得热闹而温暖。 巧姑举高手里的柿子,兴冲冲地炫耀:“渺姐姐,我今日做了足有五十个柿子,厉不厉害?” 谢渺收回视线,笑着轻抚她的头,“确实厉害,明日来吗?” “当然来!”巧姑笑靥如花,“柿子树还挂着一半果实,声声呼唤我来采摘呢!” 待到饭点,巧姑赶着回去照顾祖母,急忙下了山。谢渺用过膳后,独自走进房间。 桌上燃着一盏篝灯,烛光茫茫,映出谢渺的脸,静谧中透着忐忑难安。 她不后悔去拜见定远侯夫人,哪怕不清楚后续会怎样发展。 定远侯夫人能否理解她莫名造访后的深意?能否躲过两月后的流民动『乱』?而她,能否用重生后的微薄力量,改写定远侯府惨烈的结局? 她不知,可她想,总不能眼睁睁看侯府凐灭,变成二百八十三座冰冷坚硬的牌位。 * 深更半夜,周念南醉气熏熏地回到素心院,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隔日正午,虹岚敲门请他去用午膳,周念南这才起来洗漱换衫,步履不稳地走向前厅。 秋芜递给他一碗醒酒汤,“三公子先醒醒酒。” “我……嗝。”周念南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定远侯夫人用绢子掩鼻,嫌弃地推开他,怒其不争地道:“天天就会喝酒斗狗,你何时能学学崔家慕礼,不说考个文状元回来,只一个武进士都成!” “母亲此言差矣。”周念南单手支颚,星眸半阖,浑身懒洋洋,“功名利禄皆是欲念的爪牙,我堂堂定远侯之子,无需……嗝,无需张牙舞爪。” “这是什么邪门歪理。”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慕礼的祖父是天子太傅,父亲是吏部侍郎,出身一点不比你差,人却比你奋发许多!” 周念南连灌几口醒酒汤,脑子稍稍清明,“崔二胸有丘壑,虚怀若谷,自然比我优秀。”说着忽地神情一正,无比认真地建议:“要不然,改天我去找崔太傅与崔侍郎,让他们借崔二给您当几天儿子,给您过过瘾?” 这说的又是什么浑话! 定远侯夫人瞪圆美眸,一旁的虹岚与秋芜偏头偷笑。 “你个小混球,天天只晓得气我,等你父亲和兄长姐姐回来,我非叫他们教训你一顿不可。”定眼侯夫人甩开帕子,恨恨地道。 周念南眉梢一扬,愈发玩世不恭,“母不嫌子丑,我就知道母亲舍不得我。”连忙夹一筷豆腐丸子到她碗里,嬉皮笑脸地道:“母亲多用些饭菜,若是瘦了,父亲回来才真要收拾我。” 想起丈夫,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 饭后,秋芜送来水果,周念南定眼一看,又是柿子。 他随口问道:“庵里送来的柿子?” “回公子,是昨日下午有客拜访带来的。” 秋芜将柿子切成小小一块,周念南尝了两口便停下,腻。 “昨日下午来客人了?哪家的?” 定远侯夫人用银箸捻起一块柿子,慢悠悠地道:“是慕礼的表妹,名叫谢渺。” 谢渺? 周念南动作一滞,眼中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饶有趣味,“谢渺来拜访您了?她知道您在这里?都和您聊了什么?” 一堆问题接连砸向定远侯夫人,她并不回答,问道:“你与她可熟?” 周念南摆摆手,向她凑过身,“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和我有什么熟不熟……您快说,她找您干嘛来了?”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雀跃看个分明,心道两人果然有些猫腻,“昨天的柿子是你从她手里抢来的?” 嗬,小气鬼,竟然跑来告状。 周念南往椅背一靠,摩挲着下巴道:“几个柿子而已。”脑筋却在飞速转动,打算好好取笑她一番。 这便是默认了。 定远侯夫人盯着他,不肯错过任何表情,“你与我说说,跟她可相熟?” “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她与我……不是,她与崔二……”周念南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干脆道:“我们不熟,母亲别多想,充其量算个认识的路人。” 他自是不知,说这话时黑眸晶亮,如沾晨间初『露』,又若洒进月光清辉。 呵,少年人,还嫩的很。 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内心不屑地想道。 * 周念南按捺不住,连午歇都省了,脚步如风地冲向谢渺所在的小院。 小院里,主仆三人正跟着巧姑学做柿饼。揽霞积累了经验,比起昨日稍有进步,拂绿倒是一学就会,唯有谢渺,抄起经文来毫不含糊,做起柿饼却一塌糊涂。 巧姑摇头感叹:“渺姐姐,你这双手长得漂亮,没想到连个皮都削不好。” ——岂止是削不好,柿子肉都被削掉一半,只剩个把把和核了! 谢渺早已过了脸皮薄的年纪,闻言淡定的很,“熟能生巧,我再做几个便能成了。” 揽霞瞅瞅那一堆明显“发育不良”的『裸』柿子,再看看自家小姐,耿直地道:“小姐,您再做下去,咱们的柿饼就不够分啦。” 总不能把这些“小豆丁”也以次充好送给崔府的各位主子,对吧对吧? 行。 谢渺悻悻然地放下柿子,“那我回去抄经书……”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周念南不客气的声音,“谢渺,开门!” 谢渺掸掸衣袖,假装没有听到。 巧姑好奇地转向门口,“渺姐姐,是谁来找你?” 还能是谁?定远侯府的那位混不吝呗! 拂绿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最是飞扬不羁,和小姐更是常年不对盘,便小声道:“小姐,您进去躲躲,奴婢就说您不在。” 话音刚落,屋外那人喊:“谢渺,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谢渺,你再装聋作哑,我直接踹进来了!” “谢渺——” “左青、左蓝,你们两个给我踹门——” 真是吵死了! 谢渺按着抽痛的额角,纤白的手指虚虚一拨,“去给他开门。” 揽霞急忙跑向门口,拿下木栓,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周三公子好。” 周念南看也不看揽霞,大步迈进院中,蝥红『色』的袍角一扬,眨眼便站到谢渺面前。 “你昨日去拜访我母亲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除去他们二人,院里还站着两名侍卫、两名丫鬟以及巧姑。侍卫与丫鬟们已见怪不怪,巧姑却对着突然闯进门的俊美青年惊艳发呆。 这、这、这位公子,怎能长得这般好看?锦衣玉冠,气质出众,通身都是贵人的派头! 莫非他就是渺姐姐在刑部当差的那位表哥? 巧姑恍然大悟地看向谢渺,却见她面有不耐,淡道:“去里面说话。” 第9章 第9章这谢渺,真是一如既往的厉…… 周念南下意识便想拒绝:去里面说话,岂不是孤男寡女,惹人非议? 谢渺了然,带着三分挑衅地道:“我懂,周三公子怕我吃了你。” 怕?就她? 周念南哧笑一声,瞬时将什么男女大防抛在脑后,“快些进来,小爷时间宝贵,懒得浪费在这里。” 两名侍卫想跟进去,被他飞了一记眼刀,“院里站着,站远点。” 揽霞与拂绿也想跟上,谢渺朝她们摆摆手,“无碍。” 两人前后脚走进书房,周念南随处望了望,这是间极其简单的屋子,临窗摆着书案与椅子,墙边有张长凳,其余……根本没有其余。 书案上搁着砚台笔墨和经书,并铺着一副长卷,上头抄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只余小部分空白。 室内弥漫着一股书墨与竹立香混合的味道,霎是好闻。 周念南长眉舒展,再看谢渺一身素裙,青丝半挽,鬓间无任何装饰,如褪去繁绘的白瓷,又如冬日初落的絮雪,光洁玉净的让人眼前一亮。 竟……竟像个出家人。 周念南不经脑,脱口而出道:“谢渺,你又唱得哪一出?” 谢渺一脸莫名。 周念南绕着她踱起步来,“让我猜猜,你这是摈弃娇柔小姐的法子,改走出尘脱俗的路线了?可惜崔二不在,你白费一番功夫。” 谢渺早已习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出言嘲弄:“难为周三公子还惦记着女儿家家的装扮,想来平日在此钻研甚深。都说术业有专攻,周三公子虽无功名在身,如今看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大清早的,怎么她们个个都拿功名说事?这谢渺真是心眼极坏,每次尽逮着他的痛脚反复踩。 周念南的酒还未醒,脑袋晕乎乎地,干脆坐到了椅子上。目光划过案上的经文,抄得是《无量寿经》,最右侧上方写道:贺祖母六十寿诞。 簪花小楷工整秀美,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又是她讨好崔家人的手段之一。 燥意浮上心头,周念南将那碍眼的经文往外一推,语调倏冷,“以我的出身,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前程。谢小姐该多为自己周谋周谋,将来的路要如何往上走。” 嚣张跋扈的回答,实在符合这位周三公子的一贯风格。 “哦不对。”周念南停顿了下,将笑不笑地道:“你倒是已经想好了怎么走,偏走不上去而已。” 某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渺自三年前住进崔府,便在谢氏的帮助下,铆足劲接近崔慕礼,想要成为崔府里的第二个“谢氏”。此间殚精竭虑,花招百出,都没能打动崔慕礼,不仅满腹心机扑空,更让崔府上下都看够了热闹。 周念南也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谢渺的。 他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渺恼羞成怒,然而少女眼中浮现鲜明讽意,不见羞愧,反倒衾影无惭地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有何不妥之处?” 周念南听得怔住,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谢渺所言不无道理。人生而在世,总不能一辈子当条咸鱼得过且过,有理想并为之奋斗,难道不好吗?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谢渺掩去真实脾『性』,凭空捏了个矫『揉』造作的外壳来忽悠崔慕礼,这不叫奋斗,这叫坑蒙拐骗! 而他,身为崔二的好友,坚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谢渺,你寻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谢家祖上不过是承袭三代的伯爵,到谢渺祖父那辈便被收回爵位。谢渺的父亲是一名地方知县,听说早早便死在任上……谢渺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嫁给崔二当正妻? 他这话说得相当顺嘴,刻薄且不留情面,饶是再来一世,谢渺不免也升起阵阵寒意。 只因她出身低微,不如定远侯府、崔府那般显赫,所以无论做了何事,都是徒劳无功。 在他们的世界里,出身决定一切,哪怕她再用心,得到的不过是他轻蔑的一句:谢渺,你哪来的自信能配得上崔慕礼? 谢渺紧抿着唇,胸口起伏不定。 “周三公子。”谢渺的声音有微不可察地轻颤,“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仰首,咄咄『逼』人,“你昨日拜访我母亲有何所图?” 所图? 谢渺回道:“若我说是仰慕定远侯夫人已久,你可相信?” “不信。”他干脆利落地道:“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所图。” 他自是不知,她去是为定远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但即便知道又怎样?他对她的固化印象永远不会改变,永远。 既然说真话没人相信,那不如继续说假话。 她便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辞藻华丽而无诚意的恭维从她口中说出,周念南不耐烦地抬眸,字字如刀,“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算计,崔府不是你能踏进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你听,不管她本意如何,到他口里总是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她仿佛回到那一幕,浴血归来的男子褪去往年顽劣,肩膀宽厚,气势沉稳,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他们虽不是朋友,好歹也算少年相识,何况当时她已嫁给崔慕礼。她自认在定远侯府倾灭后对得起他,不料一番善举,换来的是他轻蔑一笑。 “谢渺,就凭你,配得上崔慕礼吗?” “你做这些,不过是想要回报,又何须惺惺作态?” 声声质问如暴雨打蕉叶,无法熄灭谢渺心中怒火,反倒浇灌出一股冲动——她冲到周念南面前,高抬起手,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将周念南混沌的脑子扇回几分清醒。 “谢渺!”他猛地起身,擒住她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又打我?” 谢渺眼中似跃着一簇火焰,积蓄两世的怒意再无法隐藏,一字一顿道:“周念南,你活该。” 眼看她抬起另一只手,周念南当机立断地箍住她两只手腕,别到她的身后,再稍稍往前一用力—— 少女馨软的身子被迫贴向他的胸膛,两人前所未有地靠近,清香浮动间,周念南有短暂恍神,却在对上她愤懑的眼神后消失殆尽。 她问:“周念南,你凭什么?” 凭什么揣测她,凭什么肆意羞辱她,又凭什么,两世都不肯给她好脸『色』? 凭什么? 周念南也在想,凭他是崔慕礼的好友,凭他知道谢渺的真面目,凭他……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里有水光盈动,愤怒、委屈,悲怆、苍凉……交织在一起,是他无法堪透的复杂情绪。 周念南如被炙火烫伤,倏然松手,逃似地后退几步,“谢渺,我开玩笑而已,你至于动手吗?” 所谓玩笑,皆是借着调侃说出的真心话。 谢渺努力按捺下情绪,不与他多做争论,将刚才的说辞重复一遍,“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好好好,行行行,你爱去拜访就拜访,随你欢喜。”周念南别开脸,狼狈地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几乎落荒而逃。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周念南的那声呼叫,两名侍卫面『色』一凛,刚冲过去,却见周念南夺门而出,愤愤抛下一句:“还不走,留下来过年吗!” 来时如风,去时更如风。 错身间,拂绿注意到他脸上难以忽视的红掌印,心里一声咯噔,险些晕死过去。 这两位祖宗怎么又掐起来了! 拂绿、揽霞、巧姑三人跑进屋里,见谢渺站在窗前,一手搭着书案借力,脊背挺得笔直,眼眶隐隐泛红。 揽霞与拂绿均非头回见谢渺与周念南掐架,何况身份有别,即使好奇也要寻找恰当时机打探,不会贸贸然开口。 唯独巧姑不明所以,歪着脑袋问:“渺姐姐,你表哥欺负你了吗?” 谢渺的手指仍在发麻,闭了闭眼道:“他不是我表哥。” 她此时的声音如迟暮老人,低缓而干涸,像失去养分的藤蔓,生机随着春夏出走,破碎在秋冬肆冷的寒风中。 巧姑虽年幼,却也敏锐,察觉到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当下握紧拳头,拧身往外跑,“定是那家伙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巧姑!”揽霞眼疾手快地捉住她,“那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你不要胡来!” 定远侯府?三公子? 巧姑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村民,最厉害的不过在街上遇过骑马巡视的官差。陡然听到贵人竟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脑子便有些转不过来。 “渺、渺姐姐。”她呆了半晌,瞠目结舌地指着谢渺,“你,你居然敢打定远侯府的三公子?” 有何不敢?还不只一次呢。 揽霞与拂绿对望一眼,在心中默默吐槽。 * 话分两头。 周念南气势汹汹地奔出院,到了门外蓦然停下,往旁边走了几步。他站在昨日与谢渺对话的位置,依稀记得她攀梯摘柿,衫裙飘逸,发辫顽皮,那场景优美如画。 怎么就吵起来了? 他头疼得厉害,不耐地按按眉心:明明是来打探她昨日因何去拜访母亲,顺便取笑下她的小家子气,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又不是第一回斗嘴,她干嘛大发雷霆? 似乎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他想抓,没有抓住。 左脸颊有些发热,他用舌头抵了抵,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这谢渺,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第10章 第10章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 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七月。 夏日炎烈,柳荫遮岸清风徐,莲叶接天无穷碧。湖面如水镜波光粼粼,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东阳湖上游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船柱雕画,飞檐反宇,七『色』彩珠作帘,坊内莺歌燕舞若隐若现。 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饮酒作乐,坐在当中,被隐隐簇拥的那位俊美少年却满脸百无聊赖。 他懒散地斜坐,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今日没别的节目了?” 左侧的圆脸少年连忙道:“正在唱曲儿的姑娘是花月楼新出的行首,名叫关月照,张明畅原本想替她赎身,被我给截下来了……” 张明畅想要的人? 周念南勉强抬眸,见少女面若芙蓉,声如黄莺,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对上他后轻轻一颤,随即怯生生地垂下。 清纯娇羞,惹人怜爱。 右侧的长脸少年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既是张明畅看上的女人,念南,你赶紧收了她,开开荤。” 周念南嘲谑地勾唇,觉得好笑至极,“张明畅的脑袋天天吊在裤dang上,你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长脸少年脸『色』讪讪,『摸』着鼻子想:周念南乃皇后之侄,张明畅是张贵妃之侄,两人出身尊贵,均是京城里的顶级纨绔,然而张明堂是出名的骄奢好『淫』,沉湎酒『色』,反之,周念南虽也成日无所事事,玩得却都是走狗斗鸡之流,从不沾染香艳韵事。 面前唱曲、弹琴、载舞的少女们如琬似花、丰姿冶丽,其余人都尝过温香软玉的滋味,或多或少都心神动『荡』,再看周念南索然无味的模样,他们小小的脑袋浮现大大的猜测…… 咦,周念南到底是不喜欢,还是根本不行? 周念南可没工夫管他们在想什么,笔挺的腿往案上一搁,朝他们勾勾手指,“六博走起?”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哀呼一声:六博!又是六博!佳人作陪,就不能玩点香艳——刺激——不堪入目——不可言说的么! 想要替周三公子打开人生新大门的计划泡汤,圆脸少年倒不见气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出个新花招,“咱们换个赌注玩?” 周念南扔了颗葡萄进嘴,饶有兴致地问:“换成什么赌注?” “金银钱财都是俗物,赢来输去的,总归在哥几个兜里。”圆脸少年说得像那么回事情,“今日玩些刺激的,输的人得听从赢家指令,除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其余甭管是什么要求,输的人都得答应!” “要是完不成?” “完不成也简单,给咱们在座每个人五百两白银,赌银见者有份!” 在座共有八名少年,那便是一轮赌注三千五百两白银。 长脸少年登时磨拳擦脚,脑中转过千八百个损招,“我觉得行!” 要么让输家丢脸,要么让输家赔钱,有意思,够挑战! 他双手撑在案上,面朝周念南,眼中闪着跃跃欲试,“念南,敢不敢玩?” 真少年永不畏惧,周念南当然敢! 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博具摆好,以攻擂赛为制,少年们挽袖盘腿,投箸行棋,一时气氛火热,谁还有空理那美娇娥。 周念南最擅长此道,故为擂主,第一轮便将挑战者圆脸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他要求圆脸少年穿上行首装扮,为众人行歌献舞,来一首《春江花月夜》。 在众人的哄笑中,圆脸少年面着粗糙红妆,穿上低胸襦裙,戴着假发头套,肥肉四溢,四肢僵硬,梗着脖子,用正在变声的破锣嗓子献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众人笑得眼泪直流,拍烂大腿,大声叫好。 第二回合,长脸少年请战,周念南胜其五子,要求对方脱光衣服跳下水,绕画舫游三圈,并大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长脸少年虽面有羞赧,但愿赌服输,赤条条跳入湖中,一边『裸』泳一边高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这下不止少年们,连坊内伎人都闷头憋笑。 几轮过去,周念南将少年们作弄个遍,最终也阴沟里翻船,成了被人作弄的那一个。 赢他的是长脸少年,他一脸友善地道:“我不欲为难你,只需你到城门口随意拦辆马车,问车内女子索要一样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肚兜。” * 夕阳红于烧,晚霞似轻纱披帛,柔漫天际。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匆匆行驶,再过半个时辰,京城东门便要关闭。 不远处的凉亭中聚着一群华服少年,他们望着那辆寒酸马车,又齐刷刷看向亭外骑马的俊美少年。 “念南,这是第三辆路过的马车了,你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便当你认输……” 认输?怎么可能! 周念南扬鞭策马,铁蹄扬起阵阵轻尘。 他骑马的姿势极俊,不消片刻便与马车齐平,右耳细微一动,听得车内有丫鬟低语:“小姐,马上便进京城了,我们是住客栈,还是直接去找姑小姐?” 约莫是谁家穷亲戚上京投靠,正和他意。 周念南俊容浮现痞笑,向前疾驰几丈后一扯缰绳,冷不丁地横在了路中央。 车夫见状赶忙停车,边安抚受惊的马,边对来人道:“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进城。” 周念南微仰下颚,姿态傲岸,“车里是你家小姐?” 车夫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点头道:“正是。” 周念南道:“叫她出来,我要和她说两句话。” 车夫便老实巴交地回头,隔着车帘道:“小姐,有人找你。” 车内静默片刻,一名梳着双髻,丫鬟模样的少女探出头,见少年容貌气度非凡,猜测他来者不善,便警觉地问:“你是谁?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周念南道:“我是定远侯府家的三公子。” 京城人士听到他的名号当如雷贯耳,但车内几人从平江远道而来,对此一无所知。 丫鬟皱着眉道:“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定远侯府三公子,麻烦你让开。” 与这不懂眼『色』的丫鬟说不通。 周念南潇洒地翻身下马,行至车窗处,直截了当地掀起帘子,“哪个是小姐?” “啊!” 车内人未料到他会如此无理,惊呼过后便对他怒目相视。周念南随便一扫,将目光定在正中间那名少女身上。 她比另外两名少女稚嫩一些,看着十一二岁,生得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穿着半旧的罗锦方领襦裙,颈间挂着银圈长命锁,细柔的手里攥卷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不显可怕,倒有种故作凶相的可爱。 就你了。 周念南无视她们的抵触,得寸进尺的将头探入,用一贯玩世不恭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喂,将你的肚兜给我一件。” ???????? 闻言,两名丫鬟惊得目瞪口呆,而少女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洁白的脸颊腾升起红晕,胸口燃起一把无名野火。 他说什么?!!!!!! “我可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要你肚兜是赏你面子。”少年未觉不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扔向她,盛气凌人地道:“放心,有报酬,喏,这是一百两银子,够你吃喝两年了。” 少女的脸『色』由胀红转为铁青,她一脚踩上银票使劲碾了碾,再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少年衣领,挥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十五岁的周念南与十二岁的谢渺初识,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输了整整三千五百两白银。 * 再见面时,他是崔二好友,她是崔家二公子远道而来、毫无血缘关系,娇柔纤弱,天真烂漫的便宜小表妹。 “表哥,我走了许久路,脚疼……” “表哥,风有些大,我冷……” “表哥,地上全是水,我的鞋湿了……” 周念南险些被气笑,究竟是他产生幻觉,还是她撞了邪? 于是三番两次地捉弄,『逼』她在无人处显现原型。然而回到崔二面前,她又小心翼翼维持娇弱小姐的做派。 啧啧啧,这丫头在两副面孔间切换自如。 周念南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到她意图何在,崔二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从小便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围绕,什么太师孙女、宗人令嫡女、各种县主郡主…… 这些都还好,起码从门户地位来讲,勉强配得上崔二。但这平江来的臭丫头算什么?只凭谢氏是崔二继母这一层关系,便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哼,她想得美。 这三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想要勾搭崔二,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二洁身自好,慧眼识珠,能透过谢渺虚假的外表看到她浅薄的本质,真不愧是他周念南的至交好友,看人也与他一般精准! 说起来,他们互不对头已有千余日,嘲讽对方的话抄录下来能绕定远侯府十圈,之前却从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 脸颊上的热意褪散,谢渺盈动泪光的眼眸却在脑中逐渐发烫。 她定是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行吧,下回就委婉点讽刺! ——脑袋如榆木疙瘩,一把年纪仍不识情滋味的周三公子如是想道。 * 谢渺手捧经书,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找回理智。 她和周念南相识于一场闹剧,虽有误会,实际并非深仇大恨。后来因着崔慕礼的关系,两人私底下有几年口舌之争,但平心而论她并不在意。 他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顺风顺水,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总归目中无人些,她理解。 他嘴巴坏,说得也不全是废话。她确实在崔慕礼面前装模作样,只为求得他的怜惜疼爱。家世没落,被旁人说闲话又如何?她既然想嫁给崔慕礼,便得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她一没抢、二没偷,不曾破坏崔慕礼的姻缘,也不曾陷害其他姑娘,这般光明磊落地追求,到底犯了大齐哪条例律? 她锲而不舍地努力,如愿嫁给崔慕礼,成为右相之妻,成为谢府里第二个主持中馈的谢氏。从平江出来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当上姿态言行,无可挑剔的右相夫人,却在最后幡然醒悟,这一切竟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多,临死前,依旧孑然一身,空无一物。 既然努力也得不到回应,她想,再来一世,她不要重蹈覆辙。 * 一码归一码,谢渺厌烦周念南,与想帮定远侯府避祸是两回事。 周念南生『性』桀骜,却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身上流着定远侯府的血,刻着定远侯府的魂,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前世定远侯府被满门抄斩后,唯有周念南逃过一劫——她后来才知道,是崔慕礼暗地救了他。往日的矜骄公子几乎被巨变击垮,但他很快便孤蓬自振,独身潜入北狄,仅耗时两年,便与崔慕礼里应外合,将北狄联盟挑唆得分崩析离,溃不成军。并一举割下北狄首领的头颅,带着定远侯府灭门血案的证据回到大齐,替定远侯府洗刷去冤屈。 他没有承袭定远侯的爵位,而是被圣上另封为宣平侯,至此,定远侯府剩下的,只有那一座永久保留的荒废宅邸,还有谢渺为二百八十三口冤魂立下的冰冷牌位。 她不像崔慕礼,能将人偷龙转凤运出死牢。她也不如周念南,敢只身打入敌军,韬光养晦报血海深仇。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崔家被千万双眼睛盯住时,以谢渺的身份,在偏远寺庙为这群枉死之人立上牌位,焚香超度。 如今,她既有机会拯救二百八十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又岂会坐视不理?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想愧对佛祖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11章 第11章身侧跟着名穹蓝长袍,俊…… 定远侯夫人未在清心庵多待,五天后便打道回府。期间无论定远侯夫人或周念南,都没再找过谢渺。 谢渺对此并不意外,以她的身份,上次能得到定远侯夫人召见已是例外。 时光如水,慢悠悠地划过。 屋檐下挂得串串小灯笼在秋和日丽的光照中风干,每隔四天,巧姑便领着几人捏柿子,三次以后柿饼成型,待到半个月左右,柿子表面捂出一层白霜,柿饼便做好了。 谢渺尝了一个,果肉糯甜而有嚼劲,味道竟出乎预料的好。 几人将巧姑好好夸赞一番,又替巧姑结算工钱。一共是八十九枚柿饼,谢渺给她三百文铜钱,巧姑推脱不过,便开心地收下。 一眨眼便到分离的时刻。 巧姑年纪虽小,却因身世缘故,见惯了人情冷暖。与谢渺主仆三人的相遇便如梅雨季劈开云乌的光,将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照得暖洋洋。只可惜这束阳光,此刻要照回崔府了。 巧姑私底下向庵里的师太打探过,知晓崔府里的好几位老爷都是朝廷命官。渺姐姐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开后怕是再难见面。 想到此,她便闷闷不乐。 崔府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在不远处,巧姑再三思虑,捉住谢渺的袖口,仰着一对葡萄般的黑眸,可怜兮兮地问:“渺姐姐,以后我能去崔府找你吗?” 谢渺『露』出微笑,『摸』『摸』她的头,“自然可以,我若出府便去村里找你,或者你来崔府找王大通传,我便知道是你来寻我。” 王大正是谢渺从平江带来的那名车夫,如今在崔府当差。 见她神情不似敷衍,巧姑方才开心起来,伸出小拇指与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渺认真地做下约定。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对巧姑这个身世可怜又奋强不息的孩子十分疼惜。她想在能力之内尽量地帮助巧姑,然而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回去好好想想。 几人依依惜别,谢渺踏上马车返回崔府。 谢氏提前派人将海花苑收拾了一番,两个小丫头杵在院中等待表小姐归来。她们往常并不住在海花苑,每天干完活后便回后院等支配,这回是谢氏发话,明确表示将她们给了表小姐。 两个丫头年岁不大,心『性』不定,难免心生怨言:府里谁不清楚表小姐的地位?要不是靠着谢氏疼爱,旁人甚至懒得看她一眼。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心里不满,却不敢反抗主母,只板着俏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谢渺行礼。 “奴婢桂圆/荔枝,听候小姐差遣。” 谢渺没将这两个丫头放在心上,休息一会便去拜见谢氏。 谢氏正与贴身丫鬟交代崔老夫人寿诞之事,见谢渺进门,便将堆在面前的账本一推,亲热地拉着她坐下。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看谢渺气『色』红润,目光澄澈后,方才松了口气。 “在庵里养了一个月,总算召回些神采。清心庵的香火旺盛,果然养人。” 谢渺闻言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道:“姑母,我喜欢清心庵。”非常喜欢,相当喜欢,喜欢的想要永远住在那里。 谢氏的眼皮莫名一跳,视线落在她空空的鬓发与素雅长裙上。 “这装扮不适合你。”她喊来嫣紫,嘴皮子动得飞快,“将库里新进的那只金花缠丝镶红宝石手镯、点翠珍珠耳环、和田玉莲花簪送到表小姐屋里。” 谢渺连连摇头,试图拒绝:“姑母我不需……” “过几日叫莒裳阁的人送些衣料首饰上门,给小姐们裁选新袄子,对了,颜『色』要鲜亮些的。” “姑母,我真的……” “好了,不许说话。”谢氏拍拍她的手,嗔怪道:“女儿家家的,就该光鲜亮丽,穿这么素净做什么?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呃。 谢渺被说中心里话,颇为心虚地垂下眼,过了会试探地开口:“姑母,若是我想出家做姑子……” 谢氏面带微笑,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阴森,“那我就打断你的腿。” “……” 谢渺肩膀一抖,吞了吞口水。 如今她还是惹不起,惹不起。 * 一月未见,姑侄俩有许多话要说。谢氏留谢渺一起用午膳,因心情好,比平常多用了半碗米饭。饭后谢氏就着浓茶,又吃了些许蜜饯。 谢渺学着她,捻了颗杏脯入嘴,一股酸味直冲天庭,忍了忍才没有吐出来。 谢氏笑问:“我近日总想吃些酸的,买了许多蜜饯,你待会带些回去。” “好,谢过姑母。”她一贯不擅长拒绝姑母的好意,点点头,一双明眸直勾勾地望着谢氏。 谢氏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鹅蛋脸,尖下巴,五官并不柔美,凑在一起秀丽之余,又透着几分精明。 见她食欲增长,精神奕奕,谢渺心中已经有数。 与前世一样,谢氏应当是有孕了。 谢氏嫁入崔府多年,起初是顾虑崔慕礼与崔夕珺的心情,便与崔士硕商量好暂时不要孩子。等几年过去,谢氏在府内站稳脚跟,想要孩子时却迟迟未有动静。谢氏面上装作无所谓,心里不无失落。 旁人不知,谢渺却知道,谢氏会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崔老夫人六十寿诞这日,谢氏被诊出有孕,一时双喜临门,崔老夫人与崔士硕别提有多开心。 谢渺也开心,姑母幼年丧母,少年失兄,嫁进崔府后虽有丈夫宠爱,却也是多年步步为营。一双继子继女对她虽恭敬,然而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眼下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上天赐予的圆满。 哪怕弟弟出生后会分走姑母的关照,谢渺也毫不在意。有弟弟陪着姑母,她才能安心的当姑子,不是吗? “阿渺?”谢氏见谢渺忽然静默,连忙探探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有。”谢渺拉住她的手,歪头靠在她肩膀上,“姑母,阿渺长大了。” 谢氏揶揄:“自然,阿渺长大,到能出嫁的年纪了。” 谢渺装没听到,道:“姑母,府里事务繁多,您无需样样亲力亲为,琐事交给管事与嫣紫他们去办就好。” “你个小丫头,也会替姑母『操』心了?” “您就依我,成吗?” “好好好,依你。” “若是累了就休息,平日里少吃生冷的东西,多吃些热乎的。也莫要贪凉,眼见入冬,您要多穿几件……” 谢氏听着侄女絮絮叨叨,仿佛回到当年兄嫂还在的时候。 嫂嫂也是这样叮嘱关心她的。 谢氏鼻尖一酸,用帕子压压眼角,伤怀又欣慰地道:“我的阿渺长大了。” 临走时,谢渺将包好的柿饼递于谢氏,“姑母,这是我亲手做的柿饼,虽有些不好看,味道却是好的。” 她没有将巧姑与拂绿做的那些漂亮柿饼带来,而是将自己做的那几个奇形怪状,不甚漂亮的柿饼带给谢氏。 谢氏打开油纸包,惊喜地道:“你亲手做的?” “嗯,柿饼凉『性』不宜多吃,您与姑父分食,切不能贪嘴。” “好,其他屋里可送了?” “都送了。” “慕礼那里?” 谢渺的喉头凝了凝,若无其事地道:“也送了。” 才怪。 柿饼不够分,她便理所当然缺了崔慕礼那份,反正他不稀罕,她也不乐意送。 * 第二日一大早,谢氏领谢渺去给崔老夫人请安。 离六十寿诞仅有半月,崔老夫人心情甚好。崔三老爷外放崟城两年,月前终于被调回京城。此回寿诞,她的三个儿子全都在身边,儿媳孝顺,孙子争气,孙女们又个个乖巧。 她一生所求不过是儿孙满堂,家族和睦。 如此对着谢渺更为和颜悦『色』,与她闲聊许多琐事,若是崔夕珺在,免不了又要生一场气。 今日同来请安的只有李氏与崔夕宁,崔夕珺与好友苏盼雁约了去骑马,三房因崔士仁的回归,一家子热热闹闹出游去了。 谢氏刚好有事要与李氏商量,二人很快便结伴离开。崔夕宁与谢渺便陪着崔老夫人说话,欢声细语,和谐安乐。 崔老夫人午饭后习惯小憩,谢渺与崔夕宁一同出了院门。 崔老夫人的住所幽静,离前院有段路程。两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走着,都面带浅笑,没有过分交谈。 崔夕宁是崔家小姐中最为端庄的一个,言行举止样样出挑,叫人找不出丁点『毛』病。对于谢渺,她不像崔夕珺那样处处针对,也没有深入交好的意思。 以往的谢渺会找些恰当的时机向她示好,她处理得及有分寸,不会让谢渺觉得尴尬,亦不会叫崔夕珺感到生气。 如今…… 崔夕宁看了谢渺一眼,心道:在清心庵摔了一跤回来,『性』子好似真变了。那些见缝『插』针,若有似无的讨好消失不见,剩下的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崔夕宁惊讶谢渺的改变,谢渺也在唏嘘她的“貌是心非”。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标致的闺阁千金,竟会为个穷酸秀才,敢与父权和命运作斗争?哪怕结局不尽人意,谢渺在惋惜之余,仍深深地感到敬佩。 谢渺此生想的是不再重蹈覆辙,那崔夕宁呢?她是否还会如上一世那样无畏,为了嫁给心爱的男子,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二人各怀心思,踏入临水长廊。 长廊曲折,如游龙蜿蜒,在崔府画下浅浅一笔。出了长廊便是尚清湖,湖中立亭,周遭栽树,金桂还未全谢,零星地点缀在树枝上,香气几不可闻。 不知哪个角落飘来阵阵窃窃私语。 “听说表小姐昨日回府,给各房都送了柿饼,到处宣扬是自己亲手做的。” “笑死人,不是亲手,难不成是亲脚做的?” “哈哈哈哈,这种穷酸东西也只有她送得出手,真是不怕丢二夫人的脸。” “二夫人那么疼她,她就是送块石头也要说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火石。” “哼,也就是看在二夫人的面子上,不然还有谁能收她那点破烂玩意儿。” “就是,若是我,转身就扔进臭水沟,几个柿饼,寒碜谁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让崔夕宁一行人听得清楚。 崔夕宁脸『色』一沉,睨向贴身丫鬟素珍。素珍会意,忙不迭往前走几步,疾言厉『色』地呵斥:“哪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偷懒,给我滚出来!” 树丛里静了片刻,三名丫鬟缩着脑袋,推推搡搡地出来。见到崔夕宁和谢渺后,脸『色』瞬时涨成猪肝般的颜『色』。 三人慌张下跪,不知是蠢还是笨,连声道:“二小姐恕罪,奴婢们是锦绣园里的绣工,干完了手头的活,便到此处小歇!” 崔夕宁眼也不眨,冷静地道:“妄议主子仍不知错,素珍,给我上去掌嘴。” 三人身躯发抖,磕头求饶:“二小姐饶命,奴婢下回不敢了,求二小姐饶过奴婢!” 崔夕宁不说话,素珍便狠狠给了她们每人两巴掌。 三人掩面痛哭,好不可怜。 崔夕宁又问:“你们方才说何人闲话,当如何做?” 三人方才回神,转向谢渺连番道歉求饶。 站在谢渺身后的拂绿有一瞬间的愤怒,很快又变得麻木。三年来,小姐不管做什么都会惹人讥讽,她们习惯了。 哭声震得谢渺脑壳疼,她叹口气,对崔夕宁道:“就这样吧。” 崔夕宁朝她微微颔首,对那三名丫鬟又冷下脸,“还不滚去白管家那里领罚!” 几人捂着脸颊,哭哭啼啼地跑开。 空气一时安静,崔夕宁顿了两息,略带歉意地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那几名丫鬟既是崔府下人,言行失礼,冒犯了谢渺,便是给她崔夕宁丢脸。 谢渺面『色』不变,笑道:“几句闲话而已,我不在意。” 她态度大方,倒叫崔夕宁愈加难为情。然她不是多说的『性』格,往前又走一段路,忽然开口:“你送的柿饼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有两人恰好走近,前面那人闻言接道:“的确,我也觉得那柿饼味道甚好。” 谢渺轻抬长睫,只见崔士硕迎面而来,身侧跟着名穹蓝长袍,俊眉修目,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正是崔慕礼。 第12章 第12章他微微笑着,眼神淡而稳…… 树影婆娑,风掠琼枝,斑驳陆离的光落在崔慕礼肩上,衬得他长身玉立,清隽贵气。 饶是崔夕宁都禁不住恍了恍神。 她这位堂哥真是过分出众了些,不说谢渺,全京城又有几人能抵抗得住?这般想着便看向谢渺,却见她注意力都在崔士硕身上,恭敬笑道:“姑父喜欢就好,只是柿子『性』凉,姑父记得看住姑母,别让她多吃。” 崔士硕很是受用谢渺对谢氏的关心,“嗯,有空多去你姑母屋里坐坐。” 崔夕宁向二人打过招呼,谢渺跟着喊过一声“崔表哥”,崔慕礼略一颔首,回道:“表妹。” 崔士硕和崔慕礼还有事,简单寒暄两句便离开。 二人行至书房,下人奉上茶点后带门离开。 崔士硕饮了口热茶,眉间隐有厌『色』,道:“前有四皇子协理国政,后有张贤宗升为一国左相,想必圣上心中已有成算……届时张贤宗的升迁宴,我和你祖父会找借口推脱,由你代为参加。” 虽早有猜测,但当承宣帝真下旨封张贤宗为左相,崔士硕仍觉得万般滋味难言语。从此刻起,朝堂形势已朝他最不愿的方向奔去,张家无论在前朝或后宫都极为风光,反之,与张家有间隙的各位则危机四伏。 张家素来喜欢结党营私,崔家却是坚定的中立党,从不与各方势力有过多牵扯。两家早年便有旧怨,一贯面和心不和。此番张贤宗高升,即便崔士硕看不上他假仁假义的做派,却也不能落他的面子。 崔太傅年事已高,如今不怎么管事。崔士硕不耐烦与张贤宗虚与委蛇,干脆将此事交给崔慕礼。 崔士硕深知自己的能力,吏部侍郎恐已登顶。大房和三房能力欠佳,幸亏二房出了个崔慕礼,不论哪方面都极为出挑,比他更适合在朝堂谋势弄权。 崔家未来全寄在崔慕礼的身上。 他希冀而沉重的眼神落在崔慕礼身上,崔慕礼负弩前驱,仍从容不迫。 “父亲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崔慕礼天生聪颖,自小得祖父亲自教导,城府见识自然非同一般。 张家此番既是鸿门宴,亦是投名状,只看鱼儿是否上钩,而钓鱼之人又想如何收网。 若是可以,崔士硕真想不问世事,一心当好吏部侍郎。然朝堂局势多变,只怕他不动,也有人『逼』着他去动。 他没忍住,叹了口气,“便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崔慕礼知道他所忧为何,按圣上表『露』出的意思,张家或要一飞冲天。 “父亲,世事难料,瞬息万变,变无可循。”他微微笑着,眼神淡而稳,“您且安心等着。” 鹿死谁手,恐怕言之尚早。 * 小谈过后,崔慕礼去拜见崔老夫人。崔老夫人自幼最疼他,他忙于公务疏于来此,她善解人意,从不计较。 她笑眯眯地拉着孙儿的手,左看右看,总觉得他过于清瘦,便吩咐厨房送来满满一桌点心。 “礼儿,这都是你自小喜欢的糕点,快些吃。” 藕粉糕、枣泥糕、珍珠圆子、荷花酥、燕窝珍珠『露』……面点精致,『色』香味俱全。 崔慕礼用了块藕粉糕,又饮了一小盅燕窝珍珠『露』,抬头看崔老夫人,正小口小口吃着柿饼。 崔慕礼待足半个时辰便返回明岚苑,正坐下翻看卷宗,外面响起崔夕珺的声音。 崔夕珺声如其神,此时高亢又欢悦,便是心情极好。 “二哥,我有话要与你说!” 门口守着的是沉杨,听到崔慕礼应允后方才打开门,“三小姐请进。” 她兴冲冲地跑进来,瞳孔黑而亮,手里握着条牛皮软鞭,“京丹马场进了批汗血宝马,骁腾健壮,『毛』光水滑,我看着当真喜欢!” 崔慕礼扫她一眼,目光落回卷宗,“既喜欢,买就是了。” 崔夕珺伸出食指,撒娇道:“一匹马要千两白银,爹爹肯定不同意我买,二哥,你支援我点呗……” 她二哥俸禄不高,手里却有母亲留下的许多商铺庄子与田地,每月光收租就有万两白银,千两白银对他来说只是太仓稊米。 对于这个妹妹,崔慕礼一向大方,“缺多少?” “补我八百两就行!”崔夕珺喜滋滋地道。 敢情是买醋缺蟹,要他做送蟹人。 崔慕礼道:“待会去账上支钱。” 崔夕珺清了清嗓,“还有件事也要你帮忙。” “说。” “这批汗血宝马早就被神风营定下了,你去找人说一说,留两匹矮小的母马给我们可好?”崔夕珺补充道:“盼雁也要一匹。” 神风营是三大京营之一,隶属大都督府,以神勇善战出名。主将是都督同知邵波,与崔家来往不多,但崔夕珺知道,她哥哥自有法子办妥此事。 果然见崔慕礼眼皮也不抬地道:“嗯。” 人靠谱话不多,说的就是她家哥哥! 崔夕珺心情美得无边无际,赞美之词源源不断,“哥哥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情,哥哥都能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解决!” 崔慕礼眼里浮现那么丁点笑意,“夕珺,我还有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了。 得尝所愿的崔夕珺一蹦一跳地走人,没几步又转回身,凶巴巴地说:“哥哥,不许你吃谢渺送的那些柿饼,我的已经扔掉了,你的也要扔!” 崔慕礼:“……” * 谢渺离开的这段时间,崔夕珺可谓安心乐意,受凉都觉得是熏风解愠。 谢氏嫁入崔府时,崔夕珺八岁,早已知事。何氏常年缠绵病榻,崔士硕待她不温不火,到最后何氏去世,也不见崔士硕有多伤心欲绝。 四年过后,崔士硕坚持要娶谢氏进门,崔夕珺起初并没有过分抵触,毕竟父亲正值壮年,总会娶新人进门。 直到谢氏进门,崔夕珺亲眼见到二人情深意笃,追忆往昔父母的貌合神离,便如野猫炸『毛』,对谢氏再无法和颜悦『色』。 父亲为何对母亲恭敬冷淡,却对谢氏温言细语?明明母亲才是发妻,还替他生下一子一女!若是母亲没有去世,父亲遇到谢氏后,是否会不顾家规,硬要纳谢氏作小?这对母亲何其不公! 女儿家的心思百转千回,将莫须有的事情假设万千遍,便如成真一般,将谢氏当做破坏父母感情的元凶,咬牙恨上了。 亏得谢氏言行有德,对一双继子继女尽心尽力,勉强换回几分尊重。可三年前谢渺来京城投奔谢氏,崔夕珺见谢氏对谢渺多加疼爱,不知怎么,心里又别扭上了。 血脉相连有亲疏,谢氏有了侄女,哪里会管继女死活?尤其当她发现谢氏想撮合谢渺与崔慕礼,那当真是六月里反穿皮袄——里外都生火! 自此,崔夕珺扛起反谢大旗——当然,谢氏是长辈,她不能太过火。主要还是联合族中小辈抵抗谢渺,要她断了攀附崔慕礼的心。 然而谢渺脸皮奇厚,任她万般嘲讽都不翻脸,似是打定主意要赖上崔慕礼。 崔夕珺恨恨想道:想做她的嫂嫂,谢渺还差得远嘞!配得上崔慕礼的女子,定当是大家闺秀,温柔贤淑,才情过人,就如,就如苏盼雁一般! 可惜盼雁已与人定亲,再两年便要出阁。 崔夕珺暗暗遗憾。 * 莒裳阁送了新品到崔府,几房的小姐们都来挑选。 季季都做新衣裳,却无人嫌多。女儿家家的,总归对衣裳首饰没有抵抗力。 天气转冷,缂丝与罗纱已下市,眼下京城贵族圈流行的是妆花缎、雨花锦与漳绒。上襦、褙子与马面裙做一套,领口袖口缀一圈漳绒,别提多软乎可爱。 斗篷也必不可少,凫靥裘、羽『毛』缎、彩织氅,绣口锦心,极得闺中少女喜欢。 配饰自然得搭上,麂皮小靴、白狐围裘、珐琅暖手炉,雪天缺一不可。 琳琅满目堆了一屋子,崔家几位小姐都选得十分尽兴。 待她们选得差不多时,谢渺方姗姗来迟。 “好大的排场,竟要我们一群人都等你。怎么,去寺庙待了一个月,便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崔夕珺开口便夹枪带棒,毫不顾忌在场还有外人。 莒裳阁掌事心中暗叫不好:又来了!每回选衣裳,这崔二小姐总要与谢表小姐掐上一场。或者应该说,是崔二小姐单方面的找事,谢表小姐贯来是逆来顺受。 莒裳阁管事正想打圆场,忽闻谢渺笑道:“夕珺妹妹说得是,下回我便早早地来,省得挑不到喜欢的缎子。” 她莲步轻移,一手抚上崔夕珺选好的布匹,“我瞧这匹便很好,要么,请夕珺妹妹割下爱?” 崔夕珺的火瞬间烧到头顶。 夕珺妹妹是她能喊的吗!她是崔府正经的小姐,谢渺不过是继母半路带来的侄女,称呼她一声表妹已是了不得,她怎么敢叫得那么亲密? 偏谢渺还笑『吟』『吟』地问:“夕珺妹妹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眼看谢渺要去拿布,崔夕珺顾不上称呼合不合心意,连忙将东西塞到丫鬟手里,“你想得美!这是我看中的东西,哼,你也就只配挑剩下的。” 其他几位小姐面上浮现尴尬:不止崔夕珺,她们都挑好了东西。留给谢渺的,自然是她们几人一同挑剩下的。 好歹前日刚收过谢渺送来的柿饼…… 但谁都没出声,大家都清楚崔夕珺对谢渺的态度,口头上的排挤稀疏平常。 谢渺一脸无所谓,对莒裳阁的管事道:“还有什么?” 挑剩下的自然没有珍品,谢渺草草选了几样便离开。 几位崔家小姐面前堆着绫罗绸缎,狐裘皮靴,华贵精良,只是方才高涨的情绪不知为何有些跌落。 要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但往常谢渺被排挤,总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样,如果有崔慕礼在,更是手捧胸口,恨不得晕倒过去。如今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反倒叫人莫名有些内疚。 “夕珺姐姐,我们是不是过分了?”年纪最小的崔夕彤问。她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唯一的爱好便是吃,前日吃了谢渺送来的柿饼甚是喜欢,这会便觉得心有不安。 吃人嘴软,还帮着三姐一起欺负谢渺,她有点过意不去呐。 崔夕珺不屑地道:“没有崔府,她怕是连新袄子都穿不上,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 崔夕彤想想,说得也是哦。 倒是崔夕宁若有所思。 谢渺竟然出言怼了夕珺,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事情。联想到谢渺见到崔慕礼时的冷淡反应,崔夕宁不禁合理怀疑:莫非她真改『性』子了? 第13章 第13章食香水汽,熙攘人声,此…… 谢渺没空管其他人在想什么,她如今自成一派,每日畅游在经书的浩瀚海洋之中,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升华。 回到崔府,她并没有改掉在清心庵的作息,仍是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念经书,抄经文。除去给谢氏和崔老夫人请安,其余时候几乎足不出院。 更糟糕的是,谢渺开始茹素了。 海花苑没有小厨房,所有膳食都由崔府后厨提供,主子的膳食都是搭配好的三荤两素,而谢渺如今只吃那两素,荤的都赏给四个丫头了。 对此,揽霞感到晴天霹雳:口舌之欲都没了,她家小姐这是要立地成佛吗! 拂绿也察觉到了异常,小姐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真的……很像出家人啊。 住在清心庵时吃斋念佛也就罢了,怎么回崔府后还这样? 拂绿与揽霞急得直揪头发,习惯『性』的想求助于谢氏,却被谢渺事先察觉,狠狠警告了一番。 “姑母正忙着祖母寿诞的事情,你们若是拿我的小事去叨扰她,未免太不知趣。”说话时她笑容可亲,偏偏眼神泛着寒光,似乎在说:要是你们敢去姑母面前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两个死丫头可能会逐你们出府哦不要以为我不敢! 拂绿与揽霞不得已屈服在主子『淫』威之下,可心里又在悲鸣:她们真的很怕明早起来小姐已经绞了头发做姑子啊怎么破! 没过几日,想剪个线头子的谢渺发现屋里的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渺:? 对比与两个大丫鬟的惴惴不安,新来的桂圆与荔枝倒是对谢渺好感渐增。 她们发现传说中矫『揉』造作、抠门寒酸的表小姐好像没有那么不堪嘛。脾气好,事情少,最重要的是,每顿都把肉省下来给丫鬟们吃! 这是什么绝世好小姐! 两个小丫头在肉食的贿赂中迅速倒戈,对表小姐谢渺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见面就眉开眼笑。 于是海花苑的日常便是:谢渺一身素裙念经抄书,两个大丫鬟唉声叹气,两个小丫鬟没心没肺地眉欢眼笑。 * 倒是拂绿与揽霞多虑了,谢渺现下不打算出家——怎么说也要等到谢氏生下弟弟,注意力转移大半后再说,不然谢氏估计能活生生扒下她的皮。 况且,届时她还有件非做不可的事…… 谢渺垂下眼睑,将森森冷意按捺在心底,思考起另外一件事。 定远侯府。 她很清楚,哪怕再活一世,自己能做的着实寥寥。她是女子,身处崔府后院之中,还是个远房来的表小姐,一没处在权力中心,二没地位财力,若是说想要扭转乾坤,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她不禁想:如果重生的是崔慕礼呢? 他本就城府极深,工于心计,若能洞悉未来,定可助定远侯府避灾躲祸,将大齐的霍『乱』凐于无形。 为什么重生的不是他呢? 谢渺放下手中紫狼毫,『揉』了『揉』凝重的眉间,将小小的身子缩在靠椅中。 她能做什么?要如何做?做了之后可以改变什么? 谢渺无数次思考,又无数次自问自答。 她能做什么?——能做的是将即将到来的祸端以隐秘方式提醒定远侯府。 她要如何做?——她无法对定远侯夫人托盘而出,而周念南那边,经过清心庵一面,她清楚地意识到,以他对她的成见,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认真听入耳里。 一而再再而三,她也不愿在他身上费心思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试过两次就罢,再来一次,当她谢渺没有自尊,不要脸面的吗? 如此一来,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选。 谢渺头疼得更加厉害,轻轻咬了咬唇。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围堵在黑暗中的兽,好不容易寻到点光亮,靠近后却骤然发现,那是猎人手持火把,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虽明亮,却危险至极。 对她而言,崔慕礼就是那猎人。她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但能帮上忙的,似乎又只有他。 他心机深沉,背靠崔府,身处刑部。与定远侯府关系亲密,是皇帝钦点的状元,将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丞相。在上辈子陷入困境后都能力挽狂澜,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重要的是他不拘出身,听得奉承容得奚落。如果向他投谏,哪怕知道是她谢渺,他也会撇开私人情绪,公事公办。 半晌后,她往空中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蚊虫。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找崔慕礼帮忙,那也是后面的事情。当务之急是静待皇帝宣布皇后有孕的消息后,定远侯府施粥是否能躲过流民之『乱』。 她能做的只有等,耐心地等。 * 离崔老夫人的寿诞只剩五日,海花苑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二小姐?”揽霞打开门,一时愣住了。 崔夕宁穿着藕荷『色』薄棉夹袄与香蔓满枝纹襦裙,盈盈站在门口。 “你家小姐可在?”她问。 “在在在,当然在。”揽霞点头如捣蒜,注意到她身后的两名丫鬟手里捧着两匹布,带点迟疑地问:“二小姐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崔夕宁颔首,“嗯。” 多的却是不说了。 揽霞心中讶然:崔家几位嫡出的小姐在崔夕珺的影响下,从未踏入过海花苑。住进崔府三年,这可是头一回啊! 她连忙将人往里引,“二小姐请进,小姐正在书房里抄经书,您稍等片刻。” 院里正在干活的桂圆与荔枝恭敬地福身道:“二小姐好。” 拂绿也从屋里出来,对崔夕宁问安后道:“二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她规规矩矩地敲了书房门,“小姐,二小姐来了,就在院子里。” 屋里人道:“请她来书房吧。” 崔夕宁进得书房,一阵墨香扑鼻而来。 谢渺站在书案后,将狼毫搁在笔架上,又用湿布擦了擦指尖,抬头看向她,“二表姐来了?”脸上充满不解,毫不避讳地表达:你怎么来了? 崔夕宁哂然,笑道:“给你送点东西。” 两名丫鬟从背后走出,谢渺看清她们抱着两匹颜『色』靓昳的布匹。 崔夕宁道:“这是我舅舅从锦州带来的浮光锦,我瞧着颜『色』极衬你,不知你可喜欢?” 谢渺静了静,道:“喜欢。”她大概明白崔夕宁来此的原因。 崔夕宁笑道:“喜欢就好。” 她想,谢渺果然懂。懂她心里那点突如其来而无法言说,几不可闻又压人心头的愧意。 有些事情没撞见,便可以当做不存在。可那日她撞见了,崔家训诫便像几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君子怀德,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诚然,真正刁难谢渺的只有夕珺,但一直以来袖手旁观的她们何尝不是帮凶?默认夕珺对谢渺的恶意,也纵容下人们对谢渺的不敬与诋毁。 仔细想想,谢渺又何曾做过恶事。她不过是想争取一个与她身份不相配的男子而已…… 崔夕宁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心口不由一跳,顿生几分感同身受的凄凉。 “二表姐?” 崔夕宁回过神,歉然一笑,往里走了几步,好奇地看着满案经文,“你在抄经书?” 谢渺的袖口沾了些许墨迹,她试着擦了擦,无功后便放弃,“祖母生日,我想替她抄百遍《无量寿经》。” 百遍《无量寿经》,那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抄完的! 崔夕宁真心实意地道:“你倒是有心,与你一比,我送的东西便显得俗物了些。” “你打算送什么?” “一串翠十八子手串。” “……呃。”确实普通,不过谢渺仍道:“无论你送什么,祖母都会喜欢。” 她没有像往日一昧的追捧认同自己,崔夕宁心底反倒受用,忍俊不禁地道:“你既这样说,就表示我送得确实敷衍了些。听说宝樗阁里新进了一批宝贝,明日你可有空,陪我一道去挑挑给祖母的寿礼?” 谢渺不愿意,谢渺不想去。 崔家几位小姐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对她的排挤仅限于口头,或许曾经带来些许困扰,但谢渺毕竟活了两世,这点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无意去追讨谁的过错,也无意与谁深交,她如今一个人抄抄经书念念佛,不知有多惬意。 她刚想拒绝,一不小心对上拂绿的脸。 “小姐。”拂绿扯着嘴角,『露』出假笑,“您已经五天没出去活动过了。” 小姐若是拒绝和二小姐出门,奴婢便马上去告诉二夫人——她眼里如是写道。 谢渺讪讪地移开视线,委婉地道:“夕珺表妹……” 言之未尽,你懂得。 崔夕宁道:“夕珺妹妹明日与盼雁有约,只我与你两人出去。”顿了一息又道:“她往日『性』子耍得太过,今后我会好好管束。” * 第二日上午,两人带了丫鬟坐马车前往宝樗阁。 崔府嫡出小姐出行所用的马车十分舒适,宽敞的内里可容纳六七人,中间立一张小案,摆着点心茶水。 谢渺喝了会茶,掀起车帘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冬日初至,地白风寒,路上摊贩裹着薄袄,早早出来摆摊谋生。食香水汽,熙攘人声,此起彼伏地闯进来。一派市井烟火,勃动生机之『色』。 与高门大户不同,这些人兴许从未念过书,没有多少银钱,微小而嘈杂,顽强又平凡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宝樗阁很快便到了。 门口立着两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待崔夕宁与谢渺下车,两人殷勤地上前,“两位小姐里面请。” 宝樗阁是家百年老店,做珍品玩意儿出身。进门是一张长长的红木案,上面铺着红丝绒布,摆着大小不一的红木雕花盒,载着金银珠翠,琳琅满目。两旁立着一丈高的多宝格,瓷器玉瓶,应有尽有。 谢渺前世嫁于崔慕礼后便是宝樗阁的常客,深知宝樗阁不成文的规矩。 一楼迎客,二楼待客,三楼便是留客。 一楼迎客,谁都能进,东西值得一看却又不过如此。 二楼待客,品香茗茶,图得是精挑细选,独占一份。 三楼留客,那便要掌柜的亲自上阵,鞍前马后,用三寸不烂之舌,献珍宝哄得贵客高兴。 至于怎么分辨客人去几楼?那便要靠伙计的火眼金睛。比如崔夕宁今日穿得是莒裳阁二十两银子一米的素软缎,手腕上『露』出的是水头极好、通无杂质的玉镯,发间戴得是宝樗阁自家出的伽南香嵌珠宝簪,就连身后的两名丫鬟都衣着精致,落落大方。 两位少年的视线转向谢渺。 这位小姐穿着素雅,不显华贵,但气质独具一格。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随意扫视,未在任何一样东西上多做停留。珠光宝气没有晃花她的眼,她仿佛对旁人渴求的荣华富贵习以为常,又或者早已见过奇珍异宝,对普品漫不经心。 一种阅尽千帆,难动凡心的贵人气质。 几乎在瞬间,两位少年便默契地对视,躬下身子,右手往蜿蜒楼梯一展,恭敬道:“两位小姐,请上二楼。” 第14章 第14章周念南气得龇牙咧嘴,“…… 二楼设雅座,少年沏好茶退下,一名年约三十,长脸高个的男子笑『吟』『吟』地迎上来,“二位小姐好,我是这里的管事姜肖,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想看些什么?” 崔夕宁道:“过几日是我祖母六十大寿,可有适合送作礼的玩意?” “巧了,还真有。”姜管事笑道:“昨日中洲运来一尊福禄寿三神像,送于长者寿诞再吉利不过。” 崔夕宁道:“拿来瞧瞧。” 待姜管事走开,崔夕宁悄声道:“这里的东西比别家要精致些,就是价格颇高,给祖母送礼倒是不错。” 崔夕宁的父亲崔大老爷崔士达不是官身,才能一般,平日管管崔府的产业,为人相当古板固执。他自小对几个子女异常严厉,在钱财上颇为吝啬。 相比之下,崔二老爷崔士硕通礼开明,崔三老爷崔士仁平易近人,都比崔大老爷要好相处的多。 不消多时,两名少年捧着四五个红木盒进来,姜管事打开其中最大的那个。 “二位小姐仔细看看。” 那是一尊天然白冰玉福禄寿像,黄花梨木作底,刻字:心向福禄,喜祝寿辰。万事如意,颜欢永驻。 崔夕宁端详一番,问道:“是哪位师傅的作品?” 姜管事道:“出自中洲雕刻大师罗民生之手。” 罗民生是近几年很有声望的一位雕刻大师,京城人士尤为追捧他的作品。 崔夕宁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替我包起来。” 姜管事的笑容愈加可亲,“两位小姐,这里还有些小玩意,不妨一起看看。” 两位少年在桌上摆好盒子,姜管事尽数取出,分别是一支蝶贝嵌金簪、一对淡烟紫髓点翠珍珠耳坠、一块岫玉淡水珍珠腰牌及一枚小巧玲珑,莹红剔透的玛瑙幼鹿玩件。 崔夕宁拿起那対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问谢渺:“可好看?” 她穿着藤草深紫夹袄,与淡烟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配到一处,深浅交叠,相映生辉。 谢渺点头道:“好看。” 崔夕宁便欢喜道:“这个也要了。” 她又在岫玉淡水珍珠腰牌上流连几番,犹豫片刻,终是道:“我选好了,谢渺,你呢?” 谢渺对那件玛瑙幼鹿十分感兴趣,约莫两指大小的东西,送作未出生的弟弟做玩件再好不过。 “这件玛瑙小鹿多少银子?” “这是西洲红玛瑙,产量少,品质高,您看它通体盈透无杂质,若是去黑市,叫到五百银子也是要的。”姜管事一副真诚的模样,“给您,我只要三百两。” 就这么个小小的玩意,要三百两白银…… 换做前世的右丞相夫人,自然大手一挥叫人包好。但这会谢渺只是一个弱小、无助、可怜又贫穷的表小姐。 表小姐没银子,表小姐买不起。 心中哭穷,面上仍嘴硬,轻描淡写地吹『毛』求疵,“嗯,品质是不错,雕工马虎了些。” * 离开宝樗阁已接近午时。 谢渺刚走几步,便被崔夕宁拉住袖子,附耳轻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件玛瑙小鹿,不如先从我这里拿些银子去买,日后还我就是。” 她看出谢渺喜欢那件东西,碍于价格过高才没有下手。 谢渺愣了愣,摇头道:“不用了,但还是谢谢你。” 崔夕宁没有多劝,上了马车后道:“我们在外面用午膳可好?” 谢渺没有拒绝,一是方才已经拒绝过她的好意,再来显得不礼貌,二是她难得出门一次,确实也想在外面多待会。 马车来到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知味楼。 两人带着丫鬟们刚进知味楼,便听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哥,这次由我和盼雁做东请客,就算报答你送马之恩,你待会随便点菜,点到开心为止。” 清脆悦耳,这是崔夕珺的声音。 “崔三小姐,我呢?” 慵懒散漫,这是周念南的声音。 “周三公子,你是蹭饭的,没有话语权。”崔夕珺眸光狡黠,笑道:“我二哥点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许挑三拣四。” 周念南一脸悲相,“行吧,嗟来之食,果然非常人能享亦!” 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笑语晏晏地聚在一起,早已引起旁人注意,偏他们无所察觉,边笑边往楼上走。 “夕珺,你莫要打趣周三公子了。”苏盼雁温声软语:“周三公子想吃什么吃什么,今日由我做东,谁都不许抢功。” 崔夕珺回头笑道:“那不行,说好一起请……咦,夕宁姐姐和……谢渺?!” 其余三人顺着她不善的视线望去,果真见崔夕宁与谢渺站在身后不远处。 周念南的眼神有一瞬闪烁,随即浮现淡淡讽意。好家伙,都跟到这里来了,谢渺真是贼心不死。 谢渺自动忽视周念南与崔夕珺,看向另外两人。不远处,崔慕礼与苏盼雁比肩而立,修身如竹的俊美男子与温婉柔美的少女,气质外貌样样般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盼雁仰首望向崔慕礼,见他面无所动后,方才安下心,远远朝谢渺笑了笑。 谢渺接收到了她的善意,但毫无反应。 她当然不可能有反应,苏盼雁是谁?通政使苏云臣最珍爱的嫡女,京城出名的才女,更是崔慕礼藏在心底,从未往外言说的心上人。 简而言之,苏盼雁是她谢渺的情敌。 前世苏盼雁先嫁与指腹为婚的温家公子,而她未察觉崔慕礼心中有人,用救命之恩迫他娶了她。但后来苏盼雁与丈夫合离,她则摔下悬崖过世,谁知道崔慕礼有没有将意中人娶回崔府。 娶就娶吧——谢渺痛快地想:他与苏盼雁各自婚嫁又同不幸福,真能再续前缘也算是圆满,只希望崔慕礼给她这个死人留点面子,隔几年再娶就好。 * 既已碰面,崔夕宁便大方地上前,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崔夕珺来回打量二人,“夕宁姐姐,你怎么同她在一起?” 崔夕宁道:“我去宝樗阁给祖母买礼物,请谢渺帮我参谋。” 崔夕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地瞄向谢渺,“就她?夕宁姐姐,你好歹选个有眼光的人帮你参谋,这种小地方出来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旁人聚拢的视线愈来愈多。 “夕珺。”崔慕礼清冷的声音打断她,“进雅间。” 崔夕珺只得闷闷闭嘴。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与谢渺,点头以示招呼,“夕宁,谢表妹,既然碰见,便一同进去吧。” 都是熟人,崔夕宁自不扭捏,跟着崔夕珺进了雅间。谢渺自开始便装聋作哑,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周念南特意放缓脚步,待其余人都进去后,侧身挡住谢渺,低声道:“你跟踪我们了?” 经过清心庵一事,谢渺对他已彻底丧失耐心,说话是不可能说话的,只恶狠狠往前跺下一脚。 “嘶——” 周念南吃痛地缩回脚,还没站稳又被她推了一把,如颤巍巍的小鸡崽般颠到了一旁。 “谢渺,你!” 谢渺眼皮子也不抬,扔下一句,“好狗不挡道。” 周念南气得龇牙咧嘴,“你给我说清楚,谁,谁是狗!” 身后目睹了一切的众多丫鬟护卫:……谢小姐说得应该就是您呢周三公子。 * 周念南一瘸一拐地进来,四方桌上人已入座。 谢渺与崔夕宁坐在一处,崔夕珺与苏盼雁一处,他便坐在了崔慕礼的旁边,嗯,他右侧正是方才踩了他一脚的冤家谢渺。 你给我等着——他用眼神剜了谢渺一刀子。 谢渺懒得搭理他,除了崔夕宁,在座的其他四人,她见哪个都觉得烦,坐到一桌更是烦上加烦。 啊,佛经,她需要佛经! 眼见气氛不对,苏盼雁主动打破僵局,笑容可亲地道:“夕宁,你们去宝樗阁买了什么好东西?” “选了尊福禄寿玉像和一对耳坠。” “福禄寿玉像?能给我瞧瞧吗?” “当然能。” 崔夕宁命丫鬟打开盒子,将玉像摆到桌子上,“你们瞧瞧,这尊玉像如何?” 苏盼雁赞叹道:“真漂亮,崔老夫人一定喜欢。” 玉像确实不错,但因是谢渺与崔夕宁一起选得,崔夕珺便夸不出口,转而问道:“多少银子?” 崔夕宁道:“原本是七百两,姜管事说祖母六十寿诞图个吉利,六百六十六两给我了。” “这价倒是良心。” “若不是为了祖母寿诞,我也是心疼的。”崔夕宁故意唉声叹气,“不好与你比,你有二哥,千两银子花出去也不心疼。” 崔夕珺猛地一拍手,扬着眉梢,得意又雀跃地道:“我二哥自然是最好的!前几日我看中一匹汗血宝马,正好要千两银子,二哥眼也不眨便替我买了。” 她说的固然是事实,也存着故意刺激谢渺的心思,谁料谢渺直勾勾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仿佛里面长出个三头九腿的妖怪来了。 聋了吗她! 崔夕珺再接再厉,“盼雁也买了一匹马呢,都是最顶尖的汗血宝马,骑起来比那些不明来路的野马不知道要矫健多少。所以说,人也罢马也好,还是得看出身……” 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在座各位都知晓她在针对谁。 “夕珺。”崔慕礼长眸半抬,淡声道:“不可无礼。” 崔夕珺哼了一声,暂时安分。 崔慕礼看向谢渺,原以为会像往常般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没成想那人好似神游天外,茫茫然不知在想什么。 “谢渺?”崔夕宁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 谢渺被推得回过神,掐断脑中在念的经文,“没什么,我饿了。” 苏盼雁体贴道:“崔二哥,那我们先点菜?” 崔慕礼道:“嗯。” 苏盼雁道:“大家别客气,这桌我做东,你们随便点菜。” 崔夕珺搂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真不要我与你一起?” 苏盼雁刮刮她的鼻子,亲昵地道:“你就别跟我抢了,下回再轮到你。” 崔夕珺应了,接过菜单,忽然又塞进谢渺手里,不怀好意地眨眨眼,“谢表姐,你先点,毕竟这样的酒楼你一辈子也进不了几次,别害怕,尽量挑贵的点,有盼雁替你买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夕珺!”崔夕宁的脸『色』倏然沉下,今日是她拉着谢渺出门,没想到会遇上夕珺一行人,害得谢渺又被明讽暗刺。她想起往日夕珺欺负谢渺时自己的漠视纵容,又想起昨日说过的那句“她往日『性』子耍得太过,今后我会好好管束”。 “崔夕珺。”崔慕礼语调平静,但喊出全名,已是不悦的征兆。 崔夕珺见两人真的动火,立刻识相改口:“我与表姐开个玩笑而已,是吧,表姐?” 她将话扔给谢渺,料她在崔慕礼面前要维持好形象,不敢表现情绪。哪知此时的谢渺换了个不管不顾的芯子,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道:“夕珺妹妹开得玩笑太无趣,你瞧,大家都笑不出来。” 众人听得一怔:话好像没说错,但怎么感觉……呃,不应该从谢渺口中说出来? 崔夕珺却恼在别处:夕珺妹妹,又是夕珺妹妹!她有什么资格喊自己夕珺妹妹! 不等崔夕珺发火,谢渺又道:“不过有一点我相当赞成,菜要点,还要点得多,点的够。” 她睨向崔夕珺,轻飘飘地道:“不然,怎么堵得上你这张讨人厌的嘴呢?” 第15章 第15章谢渺根本不将她的怒气当…… 室内静了半瞬,周念南忍俊不禁,赶忙侧过头憋住。 崔夕珺“啪”的一声拍桌而起,伸手指着谢渺,怒不可遏地道:“谢渺,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谢渺根本不将她的怒气当回事,连余光都不曾给,转向崔慕礼道:“崔表哥,有句话我当讲给你听。” “二哥!”崔夕珺气急败坏地喊:“你不许理她!” 崔慕礼只道:“坐下。” 终归是怕这个二哥,崔夕珺忍着火重新坐下。 崔慕礼回望谢渺,“你说。” “子不教,父之过。”谢渺道:“如今姑父不在,表妹不教便是你之过,你以为呢?” 素衣少女双眸沉静,神『色』笃定,不见娇弱,无甚委屈,与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是。”他道。 一个字捅破崔夕珺的天,她瘪着嘴又待闹,被崔慕礼冷冷喝止:“崔夕珺,道歉。” “二哥,明明是她——” “我再说一遍,道歉。” “二哥,你竟然为了她凶我!”崔夕珺心知崔慕礼虽疼她,发起火来却十足可怕。此时他为谢渺冲她发难,一时害怕又一时委屈,红着眼眶便要掉泪。 苏盼雁见了连忙打圆场,“夕珺,别与你二哥置气!”又面向崔慕礼,好声好气地道:“崔二哥,你知道的,夕珺向来是孩子脾气,其实心里没有恶意,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她柔声解围,左边安抚崔夕珺,右边开导崔慕礼,还要兼顾谢渺,“谢小姐,夕珺一时口误得罪了你,还望你见谅,我替她跟你道声不是,你看如何?” 崔夕宁默默将一切纳入眼底,不免感到怪异。 先不说崔夕珺与谢渺的一场闹剧,只说苏盼雁……她是崔夕珺的好友不假,但她也是太常寺卿之子温如彬未过门的妻子,眼前这副模样,怎么搞得好像是二哥的妻子,夕珺的嫂子一般? 周念南则神经粗如百年古树,察觉不到暗涛汹涌。他只知道谢渺竟然开窍了,不再维持那造作恶心的虚伪模样,拿出怼他的劲来怼崔家人了。 浑身舒爽,神魂通透,仿佛磕了神仙丸一般呐! 他投给谢渺一个鼓励肯定的眼神,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反正看热闹的从不嫌事大。 一室内,几许人,个个心思迥异。 谢渺懒得管他们在想什么,她这会想得特别开,凭什么一桌子人坐着,就她一个人郁闷?独郁闷不如众郁闷,这才公平嘛。 苏盼雁等了一会,没等到谢渺的回应,脸上的笑便有些发僵。 “苏小姐。”是崔慕礼开了口,疏离有礼地道:“夕珺不是孩子了,自己当得起责任。” 分明是平和叙述的话语,从特别之人嘴里出来也能成为利刃,刀刀扎入心坎。苏盼雁心口微颤,别开脸后小声嗫嚅:“抱歉,是我……是我多事了。” 崔夕珺眼尾染上一抹嫣红,恨恨地道:“盼雁,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和二哥好。不像某些人,故意挑拨离间——” “崔夕珺。”崔慕礼用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眼中『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不耐,“道歉,或者把马还回去,以后每月只从母亲那里支银子。” 这便是□□『裸』的金钱威胁了。 崔夕珺如被人扼住脖颈,刹时失声,愣怔地盯着仿佛陌生至极的二哥。 谢渺好心解释:“崔表哥是想告诉夕珺妹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平日里不是爱炫耀自家亲哥哥对她有多大方吗?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便成为一张作茧自缚的网。 不过人嘛,总要吃点亏才能长进。谢渺善意地想。 笃,笃,笃。 在崔慕礼失去耐心前的最后一瞬,崔夕珺从喉咙挤出几个字。 “对不住。” 崔慕礼问:“你跟谁在说话?” 崔夕珺『逼』自己看向谢渺,按捺住嫌恶,冷声道:“表姐,对不住,方才是我失礼了。” 谢渺此时分外和蔼可亲,“都是自家姐妹,以往那些事情,我不会同你计较。不过呢……” 她话锋一转,眼神溜过在座的几位,四分调侃六分真地道:“上个月我在清心庵摔了一跤,昏『迷』时得到了佛祖的点悟……” “嘁。”周念南不客气地打断,“有话直说,别装神弄鬼。” 谢渺没在意,继续道:“佛祖说了,我以后受不得气,要是受了气呢,就要找尽法子还回去。总归是,一报还一报,鱼死网也必须破。” 归纳中心思想就是:我自打摔过一跤后脑子便不好使了,以后谁敢欺负我,务必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已由调笑变得冷静,一双如墨染的瞳孔映不出任何光泽,黑漆漆的似是要将人往里拖。 周遭温度骤降,崔夕珺不由打了个冷战,“谢渺,你……你……” “你中邪了?”周念南脱口而出道。 “你这样口无遮拦,佛祖要罚你的,周三公子。” 谢渺心道:就罚你今生也讨不到妻子吧,反正前世没讨着,年近三十岁依旧是个光棍。 活该,谁叫他多长了一张破嘴。 “谢表妹。”崔慕礼道:“今后我会好好管束夕珺。” 崔夕宁忙道:“我也会。” 谢渺满意地点点头,“表哥与表姐一诺千金,我信得过。” * 闹归闹,饭总是要用的。 知味楼的主厨祖上是宫中御厨,厨艺自是非同一般。 珍馐美馔鱼贯上桌:杏仁佛手、如意饼,鸡丝黄瓜、口蘑菜,凤尾鱼翅、宫爆兔,一品官燕、鲜豆苗,山珍蕨菜、盐煎肉,肉末烧饼、龙须面…… 玉盘珍馐本该唇齿留香,崔夕珺却吃得如同嚼蜡。她不时偷望谢渺几眼,见她专心致志地吃豆苗口蘑,与往常并无不同。 但她确实跟以往不一样。 过去的那三年里不论她怎么挤兑,谢渺总不吭声,委委屈屈地受下。崔夕珺清楚的很,谢渺想嫁给二哥,自然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于是她便更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对谢渺出言不逊,二哥当然会制止,但谢渺往往会出来打圆场,以求在二哥心中落个大方宽容的印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间一长,二哥也便不多干涉。 方才当着二哥的面,她竟然那样直白地说:我以后受不得气,要是受了气呢,就要找尽法子还回去……一报还一报,鱼死网也必须破。 谢渺的脑子恐怕是真摔坏了。 崔夕珺将委屈扔之脑后,幸灾乐祸地想:摔坏了好,经此一事,二哥是彻底看不上她咯。 明里暗里打量谢渺的视线有好几道,她却老神在在,认真地与口蘑豆芽做搏斗。 不愧是知味楼,连素菜都做得比别处好吃多的多。 一桌子人心思迥异地用完膳,苏盼雁整理好情绪,遣人去结账,被告知崔二公子已记过账。 苏盼雁有许多想说的话,踌躇半晌,只羞赧地垂下眼睫,“谢谢二哥。” 崔慕礼“嗯”了声。 崔夕宁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倒是本该在意的谢渺却凑到柜台前,小声问:“这一顿花了多少银子?” 掌柜报了个数,夸张,却在谢渺意料之内。 宝樗阁也好知味楼也罢,均是京城贵族子弟喜好出入的场所,百千两银子随手抛洒,以她如今的身份来说,根本出入不起。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后,无需考虑银钱问题,那这世呢,她要继续贫穷下去吗? 谢渺不禁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要回刑部,你们呢?”崔慕礼道。 周念南道:“我约了百里盛骑马,与你顺路,你带我一程。” 崔夕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挽着苏盼雁的手道:“我与盼雁约好了逛书局,晚些再回府。”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崔夕宁又看向谢渺,“谢渺,你想再多玩会吗?” “不了,我有点事。” “那我们便直接回府。” 二人没走几步,周念南想起母亲的嘱托,快步上前,倾身对谢渺小声道:“我母亲要我转告,谢谢你送的柿子。” 谢渺侧过头,见他神『色』认真,应道:“嗯。” 周念南和崔慕礼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马车离开,日头拉长两人的影子,尘扬在光中,仿若零星闪烁。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墨瞳深沉,堪不透其中思绪。 “崔二。”周念南吊儿郎地搭上他的右肩,嘴角轻扬,耐不住欢欣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谢渺过去都是装的。瞧见没?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厉害模样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什么温柔善良、娇柔虚弱、宽容待人,都是她装出来骗人的。” “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被她骗了。” * 回到崔府后,谢渺便动起赚钱的心思。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之后,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京中贵『妇』。崔府世代为官,家产丰厚,崔慕礼手里更有无数私产。她身为崔慕礼的妻子,吃穿用度皆是珍品,莫说几百两银子,即便是几千两银子,她花出去都从不手软。 然今非昔比,她已决定不再与崔慕礼有瓜葛,便意味着失去的不仅仅是崔慕礼这个令京中未婚女子疯狂的良婿,还有他背后带来的荣华富贵与名利地位。 不再一掷千金,没有锦衣玉食,连个三百两银子的玩件都只能看上几眼,囊中羞涩,无力承担。 没有崔慕礼,她就是个平江奔来京城投靠姑母的表小姐,一个落魄世家,贫穷寒酸的表小姐。 听起来似乎有些惨,不过重活一世的谢渺十分坦然。她曾经拥有如烟繁华,亦无法改变悲哀的一生,今生倒不如痛快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原本她的想法很简单,等姑母生下弟弟,对她的心思由浓转淡,而她办完必须办的事后,便去清心庵落发当个姑子。经宝樗阁、知味楼一行,她深刻地意识到,她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当姑子就不需要银子吗? 当姑子也要孝顺姑母、疼爱弟弟。当姑子也要捐钱给清心庵,以求庇护之所。当姑子也要偶尔享受人生,带两个丫头出去尝尝酒楼素食…… 谢渺很快便坚定了思想:她要挣钱,要当个富裕的姑子! 第16章 第16章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三百…… 谢渺想挣钱,暗暗思忖借东风行事。靠她自己肯定能力有限,但若搭上那些将来的巨富商贾,行事便要简单许多。 百遍《无量寿经》已抄写完毕,谢渺腾出手,开始研究起记忆中富足一方的商贾人士。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 谢渺祖上曾经封伯,虽已没落,也未踏入商贾之列。后来她嫁进崔府,崔府是官场常青树,崔慕礼更是大齐最年轻的右相,深得天子器重,她跟着沾光,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中官家女眷中地位极高。 她跟商贾人士全无交集,不过身边相交的官家夫人喜好闲聊,她左耳右闻的,对此也是略有所知。 她挥笔而书,洒洒洋洋写下一堆人名。 荆州那位邵掌柜,在中部地区丝织生意做得极为火热,但铺到京城还要四五年的时间……划掉。 洛阳有位陈掌柜,手里捏着十几只商队,在西域与北疆做倒卖生意,但他背景太复杂,不好相与……划掉。 淮上的牛掌柜……划掉。 幽都的李掌柜……划掉。 如此写写划划,余下的寥寥无几。谢渺的目光在里头晃来晃去……挑挑拣拣……蓦地眼前一亮,用笔圈出个名字。 方芝若,京城人士,书香造纸坊掌柜。她父亲经营着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小造纸坊,辗转由她接手,六年后,她独创的荃纸风靡大齐,几乎包揽所有学院用度,以一己女儿之身,成为商界传奇。 谢渺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大意是说她一把年纪了仍未婚配,商贾本就低贱,而她身为女子,做生意的名声在外,挣再多钱又如何,恐怕一辈子都只能与铜臭作伴…… 谢渺身为右相夫人,姿态摆得甚高,自不会参与进讨论。然而重活一世,她却想大声反驳:谁说挣钱无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三百两愁死穷谢渺,钱财有用,劳什子嫁人才最是无用! 在嫁人和挣钱这两点上,谢渺觉得自己与这方芝若应该极有共同话题。 * 拂绿与揽霞见谢渺不再抄写经书,刚松了一口气,便发现谢渺改研究商贾人士去了,脸『色』便如同锅底黑灰,难看的不得了。 谢渺佯装看不到,来串门的崔夕宁却好奇问道:“你那两个丫头出了何事,脸『色』怎会如此难看?” 彼时谢渺正将废弃的白纸『揉』作一团扔进竹篓,不甚在意地道:“兴许是夜里没睡好……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怎么又来了? 那日回府后,崔夕宁几乎天天上门,不见得有正事,有时只闲聊两句,或者来院中小坐片刻便走。 她若有目的还好,这样看不出来意的拜访,倒叫谢渺莫名其妙。 崔夕宁见她面『露』疑『惑』,掩唇笑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想同你做朋友。” 谢渺小小的脸蛋浮现大大的疑『惑』:哈? “我想同你做朋友。”崔夕宁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了一遍。 谢渺抿唇,远山眉微蹙,“为何?” “需要原因吗?” “当然。”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缓声道:“若是因为愧疚想补救,那你大可不必。” 崔夕宁听出她的拒绝之意,并不急于说话,反而望向窗外。 “谢渺,你看。” 棱窗半开,抬头能窥见明净天空,暖阳融融。风卷起院中落叶,一圈圈地打转。 “我生于崔府,长于崔府,熟读《女诫》《内训》,被教导要三从四德,清闲贞静。”她虽然在笑,音容却漾着轻愁,“我自小便被定下人生轨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无意外,到死都不会生变。” “但我……突然在想,能否有另一种人生。”她顿了顿,难抑心绪悸动,左手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心口,“哪怕只想一想,便觉得德行有失,有愧父母。” 谢渺见她神思复杂,俱是甜蜜与悲悸交织,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崔夕宁必定已与前世那秀才相识,不仅相识,她又重蹈覆辙,对他情根深种了! 崔夕宁苦笑一声道:“你或许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相当固执之人,兄长也好我也罢,都必须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既然反抗无用,久而久之,我们便不再做声。好比鸟儿被折去双翼,如何敢奢望逃出牢笼,飞往天空?” 她看向谢渺,眼神探究,“我原以为,你是一只甘愿折去翅膀,向往牢笼的金丝雀。” 话说得没『毛』病,谢渺当初确实宁愿褪去一身『毛』刺,也要嫁入崔府,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可那日我看到你对夕珺,对二哥,再不是往常那副模样。”崔夕宁道:“你似乎重新长出翅膀,不在乎旁人眼光,下一刻又能飞往高处。” “所以?” “所以我在想,若与你待久点,我是否也能……也能勇敢些,挣脱桎梏,逃离牢笼。” 不,你不能。谢渺在心底回答。 前世的崔夕宁鼓足勇气反抗崔士仁,但崔士仁固拗成病,以李氏要挟崔夕宁,『逼』她嫁给自己选中的官家子弟。崔夕宁不依,他便找人挑断那名秀才的手筋,令他此生都无法握笔。崔夕宁被迫应许婚事,却在成亲当日,身着红『色』嫁衣,自缢于梁。 崔夕宁死后,李氏大病一场,反观崔士仁仍毫无悔意。随后几年,被挑断手筋的那名秀才辗转投入瑞王麾下,成其得力臂膀,处处与崔府为敌,不知给崔慕礼设下多少绊子。然而另一方面,秀才不婚不娶,对外声称妻子早亡,其名为宁。 宁者,崔夕宁也。 本是天作良缘,却因崔士仁的一意孤行,致使二人阴阳两隔,情碎心裂。 “谢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前世她与崔夕宁并无来往,而今重生,崔夕宁主动要与她成为朋友,已是一种改变。 如此下去,是否她们的将来,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悲剧,都会随之改变? “我在想,与你做朋友,都有哪些好处。” * 闲话先搁到一旁。 十月二十日,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如期而至。当日崔府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崔老夫人身着深檀『色』交领复襦,头戴刺绣镶珍珠抹额,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地坐在主座,接受各方来客恭贺。 来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卑辞厚礼。其中不乏奇珍异品,什么半人高的南阳红珊瑚、大漆嵌贝开光寿山屏风、紫铜景泰蓝双耳对瓶…… 与这些相比,小辈们的寿礼自是贵在礼轻情意重,其中以谢渺抄的百遍《无量寿经》最引人叹喟。 那厚厚一箱子佛经,不知抄了多少个日夜才抄成。这位名不经传的表小姐,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至于为何下功夫?哪怕众人心中有数,在这样的好日子,也无人会议论在乎。 人蠢嘴闲要会挑时候。 谢渺在众多女客间未见到定远侯夫人,不过见了又能如何?她不能再像清心庵时那般贸然求见,过于刻意的提醒反倒使人警惕。 也罢,继续等着吧。 男眷们恭贺完便回到前厅,女眷们则留在后厅,聚在崔老夫人旁边说热闹话。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聊内院闲事,年幼的小姐们嬉闹玩乐,众人皆是意兴盎然。 待到晚间,宴席开场,谢氏提了整整几个月的心才稍稍放下。 “前厅可都还好?”她小声地问丫鬟嫣紫。 嫣紫附耳回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好。” 谢氏安心地坐下,刚喝了口茶润喉,便察觉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目光。回身望去,见谢渺正盯着她看,看了会还不够,直接起身向她走来。 “阿渺……” 谢氏身子微晃,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失去意识之际,只见谢渺冲上来,眉梢不见慌张,只有满满欣喜。 * 崔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日,崔府出了件大喜事。主持寿宴的崔二夫人在宴席上昏倒了!喊来大夫一诊脉,她有喜了! 消息如风般刮遍崔府各角,不消多时,本在宴会上饮酒待客的崔士硕跌跌撞撞地返回蒹葭苑。 行径途中,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朝他贺喜。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见一群女眷围在床前,崔老夫人坐在床畔,牵着谢氏的手,喜形于『色』地叮嘱着:“你今后莫要再『操』劳,手里的事情都放放,养好腹中胎儿最重要。” 谢氏羞赧道:“母亲,我没有那般娇弱。” 崔老夫人假意不悦,“我既说有,那便是有。你怀得是头胎,切不可粗心大意。” 听到这里,崔士硕再把持不住,冲到崔老夫人身旁,失声问道:“芊儿,你、你当真有了?” 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她小名! 谢氏投去半嗔半怪的一眼,但对上他泛红的眼眶时,鼻间忽地一酸,哽咽着道:“嗯。” 崔士硕速即找回理智,牵起她的手,并不言语,单用掌心温度传递欣喜。 崔老夫人见状打趣道:“瞧瞧你们,竟似刚成婚一般,旁若无人到这般程度。” 吴氏连忙挽住她,“二哥与二嫂情深意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然是情至深处,情浓溢出,眼里再容不得闲杂人等。” 众人听罢大笑,谢渺亦然。 与前世一样,谢氏有孕,崔老夫人与姑父都欢欣不已。等弟弟出生后,更会成为崔府二房的心肝宝贝,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只除去一人。 谢渺侧首,在人群中找见崔夕珺。她正咬紧牙关,下颚紧绷,眼神是愤怒到极致后的隐忍。 崔夕珺死死瞪着交握双手的那两人。 谢氏怀孕,父亲又要有孩子了。一个与娘亲无关,他与其他女人血肉交融的孩子。 她和二哥不再是父亲的唯二,父亲,就要被抢走了。 第17章 第17章谢渺语调平静,却又斩钉…… 谢氏有孕的喜讯,稍稍冲淡张贤宗升任左相给崔士硕带来的阴霾。他干脆告假在府里陪谢氏,直到谢氏受不住唠叨后才悻悻然返回吏部。 谢氏嫁进崔府多年才有孕,崔老夫人自是将她护作掌心宝。一会免去她早晚请安,一会又要她分摊出手中内务——对,是分摊,而不是全部交出。 寿宴结束后,谢氏本就闲暇许多,如今分摊出一部分内务,每日便有大部分时光都在休憩。成日忙惯的人陡然闲下来,颇有几分不适应,谢渺便常去院中陪她聊天说话,倒也打发得时间。 过了五六日,谢渺暗戳戳地将话题引向了方芝若。 彼时谢渺正在看谢氏做弟弟的小衣,一手支颚,状似无意地闲聊,“姑母,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谢氏沿着描线剪开布料,动作不停,道:“书香造纸坊?不曾。” 那就意味着书香造纸坊还未发达,嗯嗯,这是个好消息。 谢渺欣喜在心,又道:“我倒是听说过,这家造纸坊的掌柜是个女儿家,名叫方芝若。” 谢氏闻言放下手中剪子,讶然道:“女儿家?造纸?” 不怪谢氏惊讶,大齐虽男女大防松懈,仍鲜少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做生意。即便有也多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这类。本朝未设女学,读书做官都是男儿的事情,因此造纸弄墨这类行当,几乎没有女子涉足。 见鱼儿上钩,谢渺语带钦佩道:“是呢,听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继承父亲衣钵,造纸成书,有一身好本事。” 她替谢氏倒了杯热茶,谢氏接过,慢悠悠地用茶盖撇浮沫,“她没有弟弟吗?” “……应当没有。”谢渺补充道:“她父亲将本事都传给了她,她会造纸,亲手造那种,还能研制新纸,半点都不比男儿差。” “总归是可惜。” 谢渺:? “为何可惜?” “她早晚要嫁人,嫁人之后,又怎能继续造纸?” “为何不能?” 谢氏捻起一颗蜜饯,咬下一块,抿入唇后继续道:“她夫家不会允许。” “也不一定吧?” “嫁个商人倒是有可能,嫁入官家,那便没得商量。” 呃。 谢渺深深怀疑谢氏是在敲打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她只好道:“那便不嫁,无论商贾或官家,不嫁便能继续造纸,不嫁便能经营纸坊,不嫁便能日入千金,成为名动京城的第一女商!” 谢渺双手握拳,越说越激昂,引得谢氏冷眸以对。 “阿渺,说吧,你到底想试探什么?”谢氏“温柔”地开口。 又是这副好和蔼可亲又好恐怖的表情。 谢渺不由咽了咽口水,想避开目光接触,又忍住心虚,强抬起脸。 “姑母。”她眨巴眨巴眼,双手交叠在膝上,既真挚又乖巧,“我想经商。” 谢氏捧茶盏的手一歪,茶水差点泼湿裙摆。谢渺眼疾手快地扶住,将茶盏端正放回桌面。 “茶水烫,姑母小心。”她赔笑道。 真是个体贴知微的好侄女啊。 谢氏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才堪堪压住怒意,耐着『性』子道:“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空气凝滞半瞬,谢渺脆声道:“姑母,我想经商。” 经商? 谢氏冷笑一声,“阿渺,你在同我开玩笑。” 她已然说得明白,若要嫁入官家,女子万不可经商。而事实是,但凡念过书的人家都对商贾不屑一顾,更何况崔家几代清贵,在朝中根基已深,岂会容纳经商女子入门? 电光火石间,谢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阿渺她…… “姑母,我没有开玩笑,我在认真与你商量此事。”谢渺敛容正『色』,道:“我知晓崔家是簪缨世家,乌衣门第,但我与崔家并无干系,只是暂住在府中。” “那我们谢家呢?”谢氏沉声问:“你曾曾曾祖父被封为子伯,你父亲亦是正经的官身,如今你不顾谢家气节,要以女子之身去经商?” 谢渺静了半晌,苦笑一声,“姑母,谢家的爵位早已被收回,父亲也去世多年,我身为女子,无法读书入仕,谈什么守住谢家气节,未免可笑。” 谢氏的胸口急促起伏几下,道:“你是不能读书入仕,但你能嫁入官家……” “像您一样吗?”谢渺仰起脸,眸光清明,静如湖面,“可姑母,崔家有一个谢氏便够了。” 谢氏心中咯噔一声响,心道果然,她提起经商,便是打了不嫁崔慕礼的主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氏满腹疑『惑』,明明过去的三年里,阿渺与她目标一致,铁了心要嫁进二房,当崔慕礼的妻子。 谢渺看出她的不解,叹了口气道:“姑母,以往是我们太一厢情愿,无视表哥及其他人的意愿。这么多年下来,我已幡然醒悟,与其在婚事上浪费精力,倒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你所谓的正事,便是学方芝茹那般,抛头『露』面,染上一身铜臭?” “是方芝若。”谢渺细心纠正,换了个话题,“姑母,我前几日与夕宁一起去了宝樗阁,又去了知味楼。” 谢氏对此有所耳闻,虽仍在生气,也『露』出满意之『色』,“你能与她变得亲近,便能慢慢与其他几位姐妹处好关系,甚好。” 你放错重点了喂姑母。 谢渺扶着额头,无奈道:“宝樗阁与知味楼,都是我平日不曾出入的地方,又或者说,我根本出入不起。随便一枚玩件、一顿饭菜便要几百两银子。但我若能挣银子,一切便都不成问题。” 谢氏道:“你若缺银子,告诉我一声就是,何须自己去挣?”说罢便唤嫣紫,“嫣紫,去拿五百两银票——” 谢渺连忙制止,“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氏略显不悦,“你何时同我开始生分了?难道是因为……”她左手抚上小腹,蹙眉道:“因为姑母有孕,你心里有气,便要与我划清界限?” 谢渺一时哭笑不得,“姑母,您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当然不是。” 她看向谢氏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覆上,“您肚子里是我聪明伶俐的小表弟,我岂会与他置气?疼他都来不及。” 谢氏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胸口的郁结疏散几分,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谢渺摇头晃脑,故作高深,“我自是知道,姑母怀得是个弟弟,不信等着瞧。”又问:“姑母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谢氏毫不犹豫地道。 “为何?” 谢氏垂下眼睑,神『色』怅惘,“因这世道,总是厚待男儿。” 她又何尝不知阿渺那番话背后的深意,论地位,她虽是二房夫人,手握崔府中馈,但二房子女均是已故的何氏所出,哪怕她生下腹中孩儿,也与他们年岁相差巨大,绝不会越过他们去。 崔老夫人信她疼她,只建立在她将崔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前提下,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 下人们贯来见风使舵,她行事有度,雷厉风行,近几年倒也服众。但阿渺呢?她是自己带来的外戚,没有雄厚背景,年岁尚小,为了不叫她这个姑母难做人,常常受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咽。而她已是崔家『妇』,亦不能毫无顾忌地护着她。 倘若阿渺是男子,便能读书习学,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也算对过世的兄嫂有个交代。但她是女儿身,谢氏千思万虑,替她选中相对简单又一步登天的路:与崔慕礼培养感情,嫁进崔府,所有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万万没想到,谢渺改变主意,不愿意嫁崔慕礼。 谢氏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渺,听姑母一句话,你我身为女子,本就比男子艰辛许多,私底下笑闹没事,明面上言行举止要恪守礼制,否则引人非议,不得安宁。” 潜台词是:女儿家家的跑出去经商,引旁人闲话,不好嫁人。 话又绕回来,谢渺不见退缩,反倒愈加无畏,“世道待女子苛刻,我们便该服从吗?世道要女子在家从父,我们便该在家从父?世道要女子出嫁从夫,我们便该出嫁从夫?世道说女子不能经商,我们便该拘于内宅,度此一生吗?” 谢氏道:“世道如此……” 谢渺语调平静,却又斩钉截铁,“那我便不遵这世道。” 开玩笑,都重活一世了,她还管什么世道不世道?自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谢氏头疼不已,只觉得向来乖顺的侄女这会逆反得吓人,“阿渺,你冷静些。” “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谢渺道:“姑母,我只有一条路能走吗?跟在崔慕礼身后求他施舍点感情,运气好便嫁进崔府,与他相敬如宾的过日子,所有的荣华地位都依附与他,若离了他,我便毫无价值,兴许死在山脚都无人来寻。而过不了多久,崔慕礼会迎新人进门——” 谢氏听出不对,忙道:“慕礼不是这种人。” “他是哪种人,与我有何干?”谢渺轻笑一声,难掩讽意,“我只知道,将一生都寄托在旁人身上,连可悲可恨都是活该。” 谢氏见她眼尾浮现一抹殷红,瞧着竟有些凄厉怨愤,当下愣住。 阿渺这是……这是…… 谢渺的失态转瞬即逝,掷地有声地道:“姑母,我不愿做谁的附属品,我就想做谢渺。” 言辞凿凿,目光坚定,竟没有回旋余地。 谢氏定定望着她,许久后才移开眼,赌气道:“你既已决定,又何来多余问我?”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谢渺顿时失去气势,垂下头,讪讪地道:“我想着,或许,可能,大概,姑母能先借我点银子?” 谢氏:“……” 第18章 第18章入v公告:18号双更,…… 谢渺的话犹如晴日空雷,在谢氏心口劈出一道印记。她虽不赞同谢渺的想法,灵魂深处却冒出一个念头:便让她试试又何妨? 但谢氏毕竟是长辈,被小侄女一堆噼里啪啦的话砸晕后仍稳得住,稳得住。 嗯哼,银子哪里是那么好借的! 任心里动摇,谢氏也不轻易松口,谢渺日日来磨,磨了五六日仍不见效。 一磨便磨到左相张贤宗升迁宴这日。 * 新任左相张贤宗设宴款待朝中诸官,崔慕礼与上峰朱启亮并几位同僚去往张府,刚下马车,便有奴仆殷勤上前,接过拜帖与贺礼,弯腰恭声道:“原来是刑部的几位大人,请跟小的来。” 一行人走进张府,入眼是朱门铜环,高墙厚瓦。亭台楼宇,尺树寸泓。石板路宽阔平坦,两侧青松郁郁,众人走在其间,无不心生激『荡』,慨叹于张府气派,又隐生澎湃向往。 若是将来他们亦能……便好了…… 唯有崔慕礼面『色』安定。 奴仆领着他们进入宴厅,夜『色』初显,四周已点上明灯,墙壁上嵌着拳头大的夜荧珠,照得大殿灯火通亮。 笙曲起,轻歌燕舞,美婢环绕,人醺酒绿。 众人进小案入座,唯有崔慕礼被奴仆挡了挡,笑道:“崔大人的位置在别处,请随小的来。” 崔慕礼朝朱启亮拱手,朱启亮知晓他今日兼替崔郎中与崔太傅之任,摆摆手道:“且去且去。” 崔慕礼被安排在主座下,与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几人坐在一处。 官职悬殊巨大,好在几人均是朝中老臣,与崔府多少有些交情,一口一个贤侄便将尴尬化于无形。 崔慕礼向几人恭声问候,又起身向主座上的左相张贤宗敬酒,笑道:“慕礼今日替父亲与祖父,恭贺丞相英才得展,鸿途即明,步步高升。” 他年纪尚轻,与浸沉官场几十载的老官僚相比自显稚嫩,但他不卑不亢,风采卓然,叫人不禁刮目相看。 此子必成大器,只不知,能否为他所用…… 张贤宗隐去眼中精光,笑道:“借贤侄贵言,希望本相今后能一展宏愿。” 他年约四十出头,身形微胖,面白留须,看着一团和气,近日因喜事临门更显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宴厅气氛火热,恭贺之词不绝于耳。 “幸得圣上赏识,本相才有机会为大齐献绵薄之力,”张贤宗两手握杯往空中一推,眉眼间尽是动容,“这杯酒便敬圣上,我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豪气万丈,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便也跟着虚敬一杯,饮空美酒,“敬圣上!” 户部尚书曲子澹已然微醺,一手将斟酒的美婢揽入怀中,贴面戏弄一番后,对张贤宗道:“左相如今可谓称心快意,四皇子贤仁宽厚,才德兼备,深得圣上器重。而左相您……嗝,您更是廉洁奉公,一心为民!我大齐有张家,当真是幸也,幸也!” “诶,子澹,休要胡言,我瞧你是醉了。”张贤宗笑意不变,“来人,扶曲大人下去休息。” 正合心意! 曲子澹搂着美婢离开,不少官员结伴上前向张贤宗敬酒。崔慕礼得空休息了会,便听一旁的左都御史秦风磊道:“你父亲倒是用你用得顺手,什么场合都派你来。” 崔慕礼笑道:“父亲的确身有不适。” 秦风磊哼道:“你父亲不适的时候太多,我已然忘记他无恙时的模样。” 心里却骂道:老狐狸仗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头发都没白几根,便次次以各种不适来推脱同僚聚会,既那么不屑与朝官为伍,干脆摘了那顶乌纱帽,告老还乡,种田养鹅去啊! 又是惋惜哀叹:资质普通的老家伙怎么就得了崔慕礼这样一个儿子,更不提这把年纪,竟然还能老蚌生珠,再得个孩子来!想想自家的蠢货儿子,天天只知道与定远侯家的三小子混在一起走狗斗鸡,要当爹了都还没个正经差事。再看看崔慕礼,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有扛起崔家的势头……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秦风磊越想越生气,当即痛饮十杯酒,决定回府后揍顿臭小子出气。 崔慕礼左侧响起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声音。 他身高八尺,轩昂魁梧,神『色』却有几分阴郁,“贤侄在刑部任职,感觉如何?” 崔慕礼道:“晚辈资历浅雹,自是处处虚心求教。” 王永奇似是被他的态度取悦,笑了一声,眼中寒光未减。 “你倒是谦虚。”他盘腿而坐,把玩着手中酒杯,似是而非地道:“听说罗必禹那老家伙对你多有刁难。” 罗必禹便是刑部老大,刑部尚书是也。他出生贫寒,『性』格极其古怪,痛恨豪门勋贵官官相护,反倒对寒门子弟多有照顾,为人极难相与,是朝中出了名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外号……朝堂搅屎棍。 而所谓的刁难,是他厌恶崔慕礼出身清贵又少年成名,疑他借了家门之光,找着机会便“验证”罢了。 崔慕礼笑笑,三两拨千金地道:“罗尚书行事峻厉,有他鞭驽策蹇,乃我之幸也。” “哦?贤侄当真是胸襟开阔。”王永奇挑眉,不以为然道:“我却以为,罗必禹老眼昏花,若因此埋没了贤侄这块美玉,岂不叫人叹憾?” 崔慕礼忙道:“慕礼初初入仕,当不起世伯如此夸赞,心有愧也。” 王永奇『摸』了把髯须,意味深长地道:“贤侄无须自谦,以你之天分,若能再识大体些,很快便能身居高位,替某而代之。” 替的是谁,不言而喻。 崔慕礼的瞳孔似因惊讶而微缩,须臾又努力冷静下来,举杯道:“慕礼敬世伯一杯。” 王永奇饮了这杯酒,笑意悬于眼底,慢悠悠地道:“弃暗而投康庄大道,贤侄可要牢记方向,莫要学那茅坑里的臭石头,最终落个万人践踏的下场。” 威『逼』利诱,敲打并褒,崔慕礼面不改『色』,尽数受下。 一旁侍酒的美婢已观察他许久,这满殿的男儿里,唯有他年轻俊美,风姿清雅,叫人忍不住想要沾染玷污,将他拖进红尘醉浪里翻滚。 她生得极美,樱口琼鼻,身段婀娜,坦口领『露』出胸前白花花、嫩软软的细肉,微俯下身便展现傲人沟壑。纤指涂着红『色』丹蔻,握着玉白的酒杯,艳如勾魂夺魄的妖精。 “大人。”她声若莺啼,柔弱无骨地歪倒,“奴家月照……” 馥郁的香气飘袭,崔慕礼身形微动,躲了开来。 关月照并不气馁,正人君子她见得多了,再道貌岸然又如何?食『色』『性』也,温香软玉在怀,圣僧且能化为指间柔,何况这本就风流蕴藉的公子哥。 “良辰美酒,一晌贪欢,大人何不与我共赴极乐,享人间至趣……”她吐气如兰,不依不饶地引诱。 她轻抬手臂,衣带旖落,『露』出半边香肩,眼看要缠上崔慕礼的腰,却见他眼睫未抬,淡声响起。 “哪只手碰了本官,待会便剁下哪只手跟本官回去。” 关照月不由愣住,待望进他眼底,寻不着旖旎『迷』离,唯有清明与一片冷沉。 他没有在开玩笑,他真会剁了她的手。 * 酒酣人醉,忽然有人高喊:“四皇子驾到!” 不等众人反应,身着紫蟒铺金边长袍的年轻男子行进宴厅。他头戴宝石金冠,腰佩玉环,脚踏皂靴,相貌只得端正二字,但气度尊贵,一双黑眸威中带凛,未将殿内其他人放进眼,独对上张贤宗才稍有松动。 众人已反应过来,连忙齐齐跪下,高喊:“臣拜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轻抬左手,“免礼,我为恭贺左相而来,诸位尽情行酒,无须拘板。” 咳咳,这当然是客套话,四皇子来了,殿内众人立马收敛醉态。 张贤宗引着四皇子往上走,喜讶皆有,笑问:“殿下已派人恭贺过了,怎还亲自跑一趟?” 奴仆已在主座旁添案,二人掀袍就座。 四皇子道:“舅舅升迁是大喜事,我自要来亲口道贺。” 身后侍从献上丰厚贺礼,张贤宗冁然而笑,道:“殿下有心了。” 舅甥寒暄一番,四皇子看向下方几人,“王尚书,秦御史。”视线飘向崔慕礼,敛了笑,倨傲地喊:“崔慕礼。” 与张贤宗这只笑面虎不同,四皇子自诩出身尊贵,对外姿态一向甚高。不说他向来看崔太傅那个老不死的碍眼,只说这崔慕礼,家里当了几代官,考了个状元而已,如何值得他父皇夸赞有加?再厉害的狗仍旧是狗,一条终生为皇家卖命,匍匐皇家脚下,汪汪直叫的狗。 他眼中的轻蔑堂而皇之,崔慕礼仿若未见,笑着行礼,“殿下。” “我听说,你只在刑部当了个六品主事。” “回殿下,确有此事。” “那你何以坐到此处?莫非连最基本的朝纲官级都不懂?”四皇子不问缘由,张口便是斥责。 张贤宗适时开口:“殿下,崔贤侄是替崔太傅与崔郎中来向臣恭贺,故而臣将他安排在此处。” 四皇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崔太傅好大的架子,三番五请都不肯见人,我甚至以为他行将就木,连踏出府门的力气都没了。” 明眼人都看出他是刻意刁难,张贤宗暗瞥崔慕礼,见他弯腰躬身,眉眼恭敬,其余便无所显『露』。 张贤宗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道:“殿下最近监工国寺修葺,想必劳累非常……” 夜至深处,宴散人离。 崔慕礼脚步虚浮地踏出厅门,陡被一道尖细嗓音喊住。 “崔主事,留步。” 崔慕礼回首,见一名宫人立在门旁,神『色』轻慢,“请跟咱家来旁说几句话。” 二人走到偏门角落,宫人开门见山地问:“潘云湖采菱女案,可是由你负责?” 崔慕礼思索半息,点头,“正是。” 潘云湖采菱女案指的是三月前潘云湖浮出一具女尸,此女年方十八,名为蓝琪儿,平日以采菱角为生,在其家人报案失踪半月后被发现尸体。此案早已告破,杀人者乃京卫指挥同知之子郭阳,因贪恋蓝琪儿的美『色』,欲染指却遭反抗后残忍将其谋害沉湖。 按大齐律例,此子应当斩立决,但不知为何迟迟未判,拖了数月后转到崔慕礼手中。 那宫人便道:“殿下与郭公子相识已久,知他本『性』淳朴,行凶乃一念之差,虽犯下过错但罪不至死,如此,你可懂了?” 说话时眼皮半掀,颐指气使,与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崔慕礼沉『吟』半息,道:“我听闻郭公子自出娘胎便患臆病,在狱中待了两月后,此病越发厉害,已是精神时常,认不得人了。” 宫人听得此言,满意地点点头,“崔主事果然是个明白人。” 横枝轻晃掩廊灯,光线忽明忽暗,照不清崔慕礼的脸,只依稀见他勾起唇,似是恭顺至极。 第19章 (一更)今日双更,明天…… 崔慕礼满身酒气地回到崔府,并未直接回明岚苑,而是去了尚清湖中亭,迎风醒酒,小憩片刻。 此事很快便落入有心人眼里。 与此同时,谢渺仍在谢氏房中,磨着她借些银子给自己。 她替谢氏『揉』按肩膀,语气讨好,循循善诱地道:“姑母,您别瞧书香造纸坊名不经传,但它日后定会蒸蒸而上,一蹴而就,成为整个大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谢氏舒服地半眯着眼,不甚在意,“哦?是吗?” “当然。”谢渺道:“那方芝若极为厉害,定能将书香造纸坊发扬光大。我们只需入些份子钱,今后就能等着天上掉银子,是不是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谢氏侧首,睨她一眼,“听你的意思,都与她商量好了?” 哪有这回事,她连人都没见过呢。 谢渺当然不会承认,煞有其事地点头,“谈得八九不离十。” 谢氏问:“你与她怎么认识的?” 谢渺飞快地撒谎:“在清心庵时有过接触,我与她一见如故。” 谢氏没有怀疑,松松地打了个哈欠。 谢渺惊觉天『色』已晚,道:“姑母,很晚了,您与弟弟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陪您。” 明日? 谢氏扫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搭着她的手腕起身,懒洋洋地道:“还早,陪我下盘棋。” 嫣紫摆上棋盘,两人正下着棋,谢氏的另一名大丫鬟瑞珠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往后一靠,忽然问:“阿渺,你是铁了心要经商?” 谢渺仍将下步棋放好,认真地抬眸,“是。” “行,我可以借你银子。”吊了她几天的胃口,谢氏终于松口,“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谢渺坐端正,笑『吟』『吟』地道:“姑母请说。” 谢氏靠着软垫,一手自然地搭在腹上,“其一,你可以经商,但只限于入份子搭伙,而不是与那些伙计们般,在纸坊天天忙活杂事,跑前跑后。你毕竟是崔家的表小姐,要注意身份,你以为呢?” 要求不过分,谢渺答应下来。 谢氏又道:“其二,今后莫要再提什么不嫁慕礼的胡话,我找人算过,你们俩八字甚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渺憋不住想问,姑母你是在哪里找的骗子,算得那么离谱那么不准? 她动了动唇,好歹将心里话咽回肚子,道:“好。”又补充一句,“但您也不能『逼』表哥娶我,姑母,他不是您亲生的孩子,您无需为我让他心生芥蒂。” 谢氏不由长吁短叹:她如何『逼』得了崔慕礼?若是能,崔慕礼早就与谢渺定下婚约,又何苦她汲汲营生,创造机会。 “我自有分寸。”谢氏道:“其三,慕礼在尚清亭,你去替他送碗醒酒汤。” “……”就说呢今日留她到这么晚,原来等在这里。 谢渺想拒绝,谢氏又凉凉扫她,“一件小事都使唤不得,还想从我这里借银子?” 谢渺躁得想拽头发,这是使唤不使唤的问题吗?明显是姑母贼心不死,还想将她与崔慕礼凑做一对。但想又如何?她不愿,崔慕礼更不肯,姑母的心思必然白费。 如此这般,谢渺干脆地应下,“行,送就送。” 谢氏扬手,赶小狗似的往外拨几下,“快去快去。” 谢渺认命起身,没走几步,听后头的谢氏道:“阿渺,你能有自己的理想,姑母感到很欣慰。” “……” 谢渺立马忧郁脸。 若让姑母知道她经商是为了当个富裕的姑子,会不会平地挖坑,就地埋她? * 微云淡月,水影溶溶。 喧声随着日光如『潮』褪去,此夜沉寂,唯剩凉风几许。 尚清亭中,崔慕礼面朝湖水,负身而立。他隐在黑暗中,衣袂随风猎猎,俊眉修目皆是淡漠,几乎与夜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表小姐,二公子就在亭子里,您慢些走,小心汤洒了。” “嗯……你送到这里就行,回去吧。” “二夫人叮嘱了,叫奴婢一定要送您回去。” “我这兴许要耽搁会……” “奴婢等您。” “……” 窸窣的脚步声渐近,崔慕礼轻轻挑眉,往来人望去。 一抹柔和的灯辉崭『露』,撕开黑夜,将深寂搅得星落云散。 谢渺一手挑灯,一手拎着食盒,小步小步地往前走,发间的珍珠流苏钗摇曳,泛动温润光泽。她踏着鹅卵石,轻举纤颈,目光透亮,心无旁骛地朝他投来。 “崔表哥。”她喊,在风寒『露』重的夜里,往日故作绵软的音调,已变为截然相反的清越。 崔慕礼侧了身,见一团暖融融的光靠近,逐渐将他纳入羽翼。 “崔表哥。”她又喊。 崔慕礼总算有了反应,“嗯?” 谢渺远远便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本该令人不适,偏又掺杂着一种熟悉的冷松香,融汇一种独特气息。 她走进亭子,将食盒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露』出一碗仍冒热气的醒酒汤。 “姑母叫我来给你送醒酒汤。”她往后退了两步,一板一眼地问:“喝吗?” 醒酒汤摆在桌上,他们二人间隔了六七步远,无人试图拉近距离。 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审视着她,半晌后,崔慕礼喊:“谢渺。” 不再是故作客套的“谢表妹”,而是流『露』本『性』,矜倨的一声“谢渺”。 哦豁,喝完酒便现出原形了吗。 谢渺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是难为这位大爷了,明明瞧不上她,偏要在人前维持彬彬有礼的姿态,无论再怎么不耐都要喊上一声表妹。 表哥表妹什么的,真是没意思透了! 她的心思显在脸上,尽数落入崔慕礼眼帘,许是喝了些酒,他未觉不悦,反而生起几分兴味。 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谢渺努力分辨,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绕搭着腰间环佩丝绦,皱着眉,学他那般喊:“崔慕礼,大点声,我没听清。” “柿饼。” “?” “我的柿饼呢?” “……” “别人都有,为何独独我没有?” 谢渺很无语,谢渺不想说话。 然而对方很执着,锲而不舍地问:“我的柿饼呢?” “呃……”谢渺很努力地想借口,须臾又反应过来,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得为什么。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某人略显不耐,皂靴往前踏了两步,“我的柿饼呢?” “想要柿饼就先去摘柿子。”谢渺忙不迭退后两步,想也不想便道:“东郊外的福祥果园栽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秋天果子长满枝头,你拉个车子进去随便摘,想摘多久就多久……” 咦,这台词好似在哪里听过呢。 废了会功夫话,醒酒汤的热气散个精光。谢渺心知他无意喝,干脆端起碗往湖旁走。手臂往外那么一展,手掌微倾,深褐『色』的汤『药』便哗啦啦地倒入湖水,配合着谢渺刻意提高的嗓门—— “崔表哥,你慢些喝,小心呛到。醒酒汤味重,我带了蜜饯,你吃一颗含在嘴里去去味。” 碗空,话刚好说完,谢渺抖了抖余渍,将碗放回食盒里。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贴近,她有所察觉,转过身想看个究竟,不料撞进一副宽阔修挺的胸膛—— 独属于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谢渺呼吸一凛,慌张用手去推,纤细的胳膊竟爆发出股蛮力,推得他连连往后踉跄。 许是出于本能?又许是安了坏心眼,他仰倒时准确擒住她的手腕,谢渺用劲往回缩,他便轻而易举地往自己牵,拉拉扯扯间,两人齐齐跌倒。 “砰”的一声闷响后,崔慕礼背后着地,摔了结结实实。他胸前趴着具馨软娇小的身子,而修长左手,正紧揽对方细腰。 “崔慕礼,你醉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谢渺捂着前额抬头,挣了数次都无法动弹,“快松手!” 明明是狼狈的姿态,他却过分游刃有余。细长的凤眼微眯,深邃如渊的眸底萦绕着朦胧醺意,“我没醉。” 酒鬼才会说自己没醉! 谢渺恨不得甩他两个耳光子解气,但也就是想想。两人地位悬殊,对方又是个面善心恶的狠人,她要是敢甩,估计再见不到明日初阳。 她使劲掰着腰上的手掌,“松手,我快被勒死了,快松手。” 见她真似呼吸不畅,崔慕礼大发慈悲地松了手。谢渺一骨碌地爬起来,背过身整理衣衫,又忍不住回头瞪他几眼。 “喝了酒就发疯,你当真是,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崔慕礼蓦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她在愤愤抱怨,偏话里透着种怒其不争,难以言喻的熟稔亲昵,像极吵嘴闹脾气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地教训醉酒丈夫。 下一瞬,他又收回了这种荒谬感。 谢渺无视他醉酒跌倒后难以起身的惨状,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段路又快步返转,抬脚朝他小腿狠狠一踹—— 踹完根本不看他脸『色』,跟只兔子似地拔腿就跑,速度快得险些带起一阵风。 崔慕礼:…… 小腿处传来钻心痛感,崔慕礼以手覆面,并不起身,就那般躺在冰凉地砖上,好半晌才睁眼,盯着方才揽过人的那只手。 掌心还残留锦缎的丝滑细腻。 片刻后,崔慕礼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好衣衫,眼底恢复清明。 “沉杨。” 暗处闪现一抹身影,恭敬地道:“公子。” 崔慕礼的发髻有些松『乱』,几绺碎发落到颊边,既颓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你说,一个人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沉杨低头思索,认真答道:“应当是遇了事,受到打击才会『性』情大变。” 是吗? 崔慕礼不置可否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装了许多年,为何又不装了?” 沉杨自小习武,耳目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亭中发生的事瞒得过在外守着的丫鬟,却没有逃过他的眼。他对表小姐的转变并不感兴趣,反倒对自家公子的态度感到诧异。 公子向来『性』情淡薄,在男女之事上尤为明显。除去三年前对苏小姐有过短暂殊待,再来,便是今晚,竟让表小姐轻易近了身…… 沉杨垂下眼,不再往深处想:无论怎样,这都是主子的事,容不得他多言。 崔慕礼抬手,轻掸着袖口沾染上的尘土,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 郭阳谋害无辜少女蓝琪儿,手段残忍,罪证确凿,却仍安然无恙,无非是背后有四皇子李泓业竭力相保…… 他轻笑了声,保得住吗? 崔慕礼轻阖长眸,神情浅淡,“去给长风镖局的樊乐康带句话。” “公子请说。” “就问他……杀妻之仇,何以为偿。” 第20章 (二更)明天(19号)…… 谢渺并不将那夜的事放在心上,前世她与崔慕礼当过夫妻,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区区一个拥抱算什么?何况他喝了酒,酒后的行径,通通当不得真。 眼下她只关心经商大事。 搞定姑母和银子,接下来便该将正事提上行程——她要出去会会那位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方芝若。 谢渺认真打扮一番,兴冲冲的准备出门,没成想被两名丫鬟拦在了屋里。 拂绿与揽霞齐齐跪倒在门口,低着头,一声不吭,用沉默以示反抗。 谢渺不解,“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人不回话,头垂得更低了些。 谢渺不傻,转念一想便明白,“你们不愿意随我出门?” 两人还是不说话。 谢渺并不恼火,短叹了声,“你们不愿意出去,跟我说声就行,何苦跪到地上,嫌膝盖太好吗……起来吧,你们留在院里,我自己出去就行。” 说罢绕过她们要走。 揽霞急忙捉住她的裙摆,仰着头,小脸满是困『惑』,“小姐,您为何非要出去,待在崔府不好吗?” 谢渺行事或许部分向谢氏隐瞒,但从未避开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丫鬟。自从在清心庵摔过一跤,她念经拜佛茹素,步步向出家人靠拢。拂绿与揽霞虽暗暗着急,但知晓谢氏万不会允许谢渺出家,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小姐高兴去了。可如今,小姐竟然说服谢氏,应允她出府经商…… 万事转变有迹可循,但小姐近日的表现,真叫她们成了二丈和尚——完全『摸』不到头脑。 再搞不清楚状况,两人也隐约察觉,小姐要做的绝非寻常事。她们二人是贫苦家庭出来的孩子,没念过书,只受过尊主忠主的教导。小姐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的天,她们的荣辱与小姐一体,小姐好便是好,小姐差便是差…… 她们的眼界并不开阔,在她们眼里,能留在世代勋贵的崔府,已经是顶了天的好事。可看小姐的意思,仿佛……仿佛要与崔府割裂,单独走阳关道去。 难免不安,难免恐慌,想以一己之力,将小姐拉回“正道”。 她们年纪尚幼,心机又浅,想说的话填满脸庞,倒叫谢渺一时无言。 是了,她光顾着自己,忘记考虑拂绿与揽霞的心情。 “你们先起来说话。” 谢渺一手牵一个,将她们扶起身,三人同坐到榻上。 谢渺道:“不瞒你们说,我确实有离开崔府的打算。” 拂绿与揽霞对看一眼,神『色』惶惶:果然! 又听谢渺道:“我们在崔府住了三年,姑母对我们尽心尽力。如今姑母有孕,以后要专心照顾弟弟妹妹,而我已及笄,也到了自力更生的年纪。” “那也可以留在崔府啊,又没人赶我们走。”揽霞小声嘟哝。 谢渺便问:“揽霞,这几年你在崔府,当真开心吗?”她扯扯衣裳,又指指桌上的茶水糕点,笔墨用纸,“吃穿用度从不缺,你便开心了?” 揽霞认真想了想,咬咬嘴唇,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她与拂绿最清楚不过,哪怕有二夫人护着,崔府的下人们表面做几许功夫,私下却编排得分外难听。她好几次想跟她们闹个明白,都被拂绿硬生生拦下。 揽霞不再说话,谢渺又看向拂绿。 她道:“拂绿,我知道你想得更深远些,你想着我哪怕不嫁给崔慕礼,也能借着崔府名号寻个好人家嫁,但今日我将话挑明,我不嫁崔慕礼,也没心思嫁其他人。我如今就想挣钱,挣足够多的钱,够我们主仆几人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当然,这需要时间,但我相信一定能实现。”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小半盏茶水,润喉又道:“我要去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谈入份子,你们若愿意,便给我做个帮手,等将来挣到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若不愿意,我明日就去找姑母,让她将你们调到别房……总归是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 ……挣了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 短短言语便描绘出她们未奢想过的美好未来,揽霞几乎没有思考,举高右手,双眸晶亮地道:“奴婢不要留在崔府,奴婢要给小姐做帮手!” 拂绿有半晌愣神,眼中茫然与希冀并存,“小姐,我们,我们可以吗?” 她们离开平江来京城,一心想得是依靠二夫人,在崔府安稳度日。但小姐改了口,说她不打算嫁人,反而要去挣银子,挣好多好多的银子,再自立门户,游山玩水…… “山中本无路,人行方成道。”谢渺握住她们的手,郑重其事地点下头,“行不行,试了便知。” ——谢渺绝口不提自己打算做姑子的事,在某些程度上,还真是有商人的狡诈之处。 * 两名丫鬟本就对谢渺忠心耿耿,此刻将话挑明说开,主仆三人又是心如绳索,拧成一股。 谢渺要出府办事,便问谢氏要了王大,继续替她们做车夫。王大在崔府待了三年,大部门时间都在当守门,对京城并不熟悉。 谢渺向他打听书香造纸坊,王大不清楚,他向其他车夫打听一圈,也没人知道,但好歹给了个消息:京城的作坊商铺往往聚做一堆,虽不知书香造纸坊具体位置,但往造纸坊扎堆的街道寻总没错。 那条街名为枳北,座在城西,离清心庵不过十里路,从崔府马车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谢渺一听便想到巧姑,枳北街既离清心庵不远,便意味着离巧姑家不远。 说起来,她们已有段时日没见面。 临出发前,谢渺对王大道:“先去清心庵山脚的吉山村,我去接个人。” 王大人不聪明,胜在听话老实。他驾着马车赶到吉山村,入眼是小小村庄,破落房屋。村头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老太正晒太阳,见到他们一行人俱是目不转睛。 他们何时见过这样漂亮尊贵的小姐?身后竟然还跟着丫鬟车夫,别提多气派了! 直白而热烈的目光落到谢渺身上,她未生不悦,朝他们礼貌一笑。 几位老人反倒有些难为情,主动询问他们为何来此。拂绿答为寻巧姑而来,一名老太便热情地起身,将他们领至巧姑家门前。 巧姑的家十分简陋,由两间破泥瓦房并到一处,外头围了圈竹篱笆,院前养着三五只鸡,此刻巧姑腰间围布,正端着盆子挥洒饲料。 “咯咯咯,咯咯咯……” 鸡子们的眼神比主人好使,早一步发现生人靠近,颠着两只细脚在院中四处窜,带起的尘土都飞进巧姑嘴里。 “咳咳咳!臭鸡,再瞎跑小心我宰了你给哥哥补身子!”巧姑抓着粟米壳『乱』洒一通,余光瞥见几抹熟悉身影。 谢渺朝她抿唇而笑,“巧姑。” 揽霞与拂绿也亲热地朝她招手,“巧姑!” “渺姐姐,揽霞姐姐,拂绿姐姐!”巧姑眼睛一亮,刚要往前跑,忽又顿住,将脏兮兮的盆子往身后藏,窘迫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谢渺假装看不见她的别扭,径直走进院子,“不是说好了,我们出崔府便来寻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 巧姑低头看着脏兮兮的衣服,又打量光鲜亮丽的几人,悄咪咪地往后退,“你们等会,我去换件衣裳再出来。” “不急。”谢渺问道:“你祖母呢,可在家中?” 巧姑点头,不明所以,“祖母刚喝完『药』,正准备休息。” “我们能进去拜访吗?” “渺姐姐,你们……”巧姑别开脸,闷声道:“还是别进去了。” 谢渺弯下身,掐了把她的嫩脸颊,带点俏皮地道:“上门拜访,有长辈在家,怎能视而不见?你可别害我失礼。” “但是……” “哎呀,没什么但是可是的,快点拜访完老太太,我们要带你去办事。” 巧姑被揽霞、拂绿一左一右地架着,半强迫地进了屋。 屋里,巧姑的祖母胡氏正靠在枕上休息。她头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她已从巧姑口中听说过谢渺几人的帮助,此时见到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豪门小姐竟会纡尊降贵进得门来,喜的是她脸上并无半分嫌弃,孙女似乎真遇见个好心的贵人。 她挣扎着要下地给谢渺行礼,被拂绿轻松拦下。谢渺看出她精神不佳,简短问候了几句,便提出此行目的。 胡氏知她想带巧姑出去逛逛,又见孙女一脸期待,自是满口答应。 待巧姑洗净双手,换上干净衣衫,几人坐上马车,论闲聊趣,浩浩『荡』『荡』的朝枳北街而去。 * 枳北街由青石板铺路,街道宽敞,明净无尘。两旁商铺林立,高悬金匾,门口立书童,客气周到。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起。 “这位客人要购置笔墨纸砚吗?墨韵阁里的笔墨纸砚俱是精品,值得您拥有~” “舞笔品砚,唯我归雁!归雁台的笔砚,大齐学子的第一选择~” “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今日锦书坊的宣纸大削价了啊大削价,原本一文钱十张纸,如今三十张只要两文~” 巧姑的兄长亦是秀才,平日用得是最次的『毛』边纸,一文钱能有五十张,在她眼里仍旧奢侈。毕竟读书人用纸,并非一两张的事情。兄长写篇策论,修来改去,一次便要用去几十张。 路边书童叫喊的宣纸,十张便要一文钱。 巧姑暗暗咋舌,只叹读书果然烧钱。 来时,谢渺几人已与她沟通过此行目的,巧姑便也认真帮她们找起“书香造纸坊”。 枳北为主街,其中纵横穿『插』许多小街道,不胜枚举的纸墨商贾聚在此处,但左瞧右瞧,没有一家叫做“书香造纸坊”。 一个时辰眨眼飞过,几人找得两眼昏花却无所获。 冬日天冷,揽霞却走得出汗,用袖子抹着额际,问道:“小姐,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那个‘书香造纸坊’根本不在此处?” 谢渺心里也在打鼓,不应该啊,京城有名有号或不见经传的都在这里,怎会没有书香造纸坊? “要不再找一遍?”她道。 几人翻来覆去又寻一遍,还是没找见。 谢渺大失所望,内心默默流泪:她费劲心思说服姑母,拿到了银子却遍寻不到方芝若,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出身未捷身先死”? 她犹不死心,问王大:“城中哪里还有纸坊?” 王大摇头,反而巧姑面有踌躇,怯生生地道:“渺姐姐,我倒是知道一个卖纸的地方。” 第21章 第21章为首那人一袭青圭色长袍…… 巧姑的兄长购置笔墨纸砚, 因家里贫穷,囊中羞涩,买不起枳北街的高级货, 便从旧货坊里淘些次品。 巧姑替兄长跑过几次腿, 对旧货市坊熟门熟路。 这里不比枳北街的商铺林立, 开阔宽敞。不过是窄街旧铺,里面摆满各『色』商品,放望去,连空气都似微微泛黄。 巧姑领着谢渺几人穿过狭小街道, 走进一家旧书铺,解释道:“哥哥经常在他家买纸。” 书铺的桌案上摆着本本卷边旧书, 角落里堆着捆捆黄纸。 谢渺替崔老夫人抄经书,的是上好单宣, 颜『色』洁白, 质地均细。而角落里那些纸,颜『色』浅黄,纸面粗糙,边缘参差不齐, 看着品相极差。 她不禁象:若是墨滴上去, 应当会渗晕开一团吧…… 书铺掌柜瞧见熟人,热情地打招呼, “巧姑, 又替哥哥来买纸?” 巧姑笑着摇, “今日不买纸,跟您打个事,您可过书香造纸坊?” “书香造纸坊?怎么?你要批量购纸?”书铺掌柜避而不答,笑嘻嘻地问:“买纸找是了, 给的价格绝对比纸坊还惠。” 巧姑连连摆手,指着谢渺道:“不是要买纸,是这位姐姐,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有事。” 书铺掌柜早注意到旁边这位看上去十分显的小姐,“哦?小姐要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 他的意思,明显是道书香造纸坊。 谢渺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露』,矜持地回道:“是,劳驾您给带个路。” 身后的拂绿立刻递上一个小荷包。 书铺掌柜接过荷包,颠了颠重量,满意地道:“带是可以带,不过书香造纸坊的掌柜已经去世,他家快关门大吉了,你若要纸,可以替你推荐他的纸坊,价格绝对从优。” 一席话砸得拂绿和揽霞晕花,这这这,这跟小姐得不一样啊。好的书香造纸坊要称霸大齐学子,带领她们消除贫困,拥抱富裕,走人生巅峰的呢? 唯有谢渺仍稳得住。 她稍稍动脑便得分明:书铺掌柜口里“去世的掌柜”绝不是方芝若,应当是方芝若的家人。至于快关门大吉……还需她上门探个清楚。 她便问:“这家掌柜是否姓方,家中有个女儿?” 书铺掌柜点,“正是。” 谢渺松了口气,道:“只要她家的纸,劳烦您带个路。” * 书铺掌柜领着几人穿街走巷,在一处『逼』仄的弄堂口停下,道:“往里走是了,您请自便。” 弄堂『潮』湿狭窄,墙壁上爬满青苔,阳光抚耀不到处,饶是白天,里仍是阴恻晦暗。 与枳北街简直天差地。 揽霞觉得自构陷出的未来已然坍塌,瘪着嘴道:“小姐,咱们还不如待在崔府呢……” 拂绿虽不言语,面上却隐『露』失望。 谢渺不理会她们的小情绪,率先迈步,“进去看看。” 往里走,见有一扇木门,上挂着简陋的牌匾,写道:书香造纸坊。 是处了。 “叩叩叩。” “叩叩叩。” 揽霞锲而不舍地敲们,半晌都没回应,垂丧气地道:“小姐,里面人都没——”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名青衣少女走出,神『色』警惕地打量她们。 “你们是何人?” 谢渺同样在打量她。 她年约十七八岁,身姿高挑,相貌英秀,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谢渺吐出一个名字,“方芝若?” 方芝若皮一跳,神定在出声的那名少女身上,“你是?” 没有否认,那便是她。 谢渺『露』出和善的笑容,“叫谢渺,余先生介绍来的,有事与你相谈。” 余先生便是方才的书铺掌柜,也是书香造纸坊的熟客。 既是熟人引荐,方芝若便打消几分疑虑,将人往里面引,“进来话。” 进门后,方另有洞天。 不同于弄堂的『逼』仄,门内前院十分宽敞,设一丈宽的池塘,不远处摆着三只惶桶,往里去有几间屋子,隐约可见堆满造纸的器具。 空气中余留着纸浆淡香。 一行人好奇地观望,方芝若带她们进小厅,淡声道:“不客人要来,未备茶水,还望见谅。” 谢渺客气道:“贸然拜访,是们失礼,方姑娘不要介意才是。” 方芝若显然不喜欢客套,直接了当地问:“谢姑娘找有何事?” 谢渺见处尽是荒废的模样,起余先生的话,斟酌片刻,缓声道:“方姑娘,你这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书香造纸坊了?” 方芝若扯唇,苍白一笑,“纸坊由父亲建成,如今他已去世,自然随他废书而叹。” 谢渺的小脑瓜子动得极快:原来这时正值方芝若的父亲去世,两造纸坊主交替之际。下方芝若并无继承衣钵的法,那么只要服她继续经营纸坊,并提供银钱帮助行。 她意味深长地道:“伯父虽已去世,但方姑娘仍在。” 方芝若面无所动,“谢姑娘,有话请直。” “方姑娘跟在伯父身边,必也会造纸,没有继承衣钵的打算吗?” 话落,方芝若神情怪异地看着她,“?” “正是。” 方芝若眸不动,坚定地摇,“不行。” 谢渺一副理解、明白的表情,“方姑娘无需担心银钱问题,次来便是要与你搭份子,共同将书香造纸坊扬光大。” 方芝若仍摇,不松口,“不行。” 谢渺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方姑娘,只占几分利而已,你是里的干股,挣来的银子大都给你。不会干涉你造纸经营,是再省心不过的搭档。” 的不,方芝若倒是看出她的诚意,于是道:“谢姑娘,不能与你搭档做纸坊,但你若真要,可以将整个纸坊都转与你。” 谢渺:??? 没有方芝若,她要造纸坊干嘛,造给自玩吗? 谢渺忙道:“方姑娘,要的是与你协作,协作共赢,难道你不让你父亲的心血名扬天下吗?” 名扬天下? 方芝若有短暂的恍惚,父亲年轻时的确有鸿远梦,但一晃数十年,他窝在这小小的弄堂里,尝试那失败过千次万次的新纸,直到死都没有成功。 父亲尚且不行,何况是她。 方芝若心中苦涩与辛酸交织,自嘲地笑笑,“谢姑娘,事不再谈,不会接手造纸坊。” 谢渺急了,“为何?你要银子,给你银子,你要人,也能替你招人,你要——” “要嫁人了。” “那便替你嫁——”不对,她什么,要嫁人? 谢渺的声音戛然而止,瞪圆一杏双。 “下个月初,要嫁做人『妇』。”方芝若一字一顿地道:“你请回吧。” 她起身送客,谢渺没有话,直到离开前才郑重留言:“方姑娘,你若改变主意,一定要来东宁坊崔家找,一定。” * 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大失所望地走。 拂绿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渺身后,走出好长一段路,谢渺仍闷闷不乐,缄口无言。 三人面面相窥,互相推搡。 “你去安慰小姐。” “你去,你去。” “去!” 巧姑自告奋勇地上前,安慰道:“渺姐姐,失败乃成功之母1,造纸坊办不成,你可以再办布坊书坊,再不成,还能办鸡厂鸭厂鸭厂,可是个喂鸡赶鸭养鹅的高手!” 谢渺停下脚步,侧过脸来,若有所思,“谁失败了?” 巧姑张圆嘴,“啊?” 谢渺扫她们一,笃定道:“你们放心,方芝若这亲成不了。” 拂绿三人均是一呆,揽霞率先嚷嚷:“小姐,您可不能坏人姻缘,这样太不地道。” 巧姑应和:“对对对,那方小姐看着是个好人,们不能坏人姻缘。” 谢渺啼笑皆非,按前世的轨迹来看,方芝若的亲事绝对要出岔子,或者冥冥之中,正是由于亲事的失败,她才会接手造纸坊,一心一意的经商。 她什么都不做,只要观望等待即可。 “你们几个,把成什么人了?”谢渺没好气地道:“放心吧,什么都不会做,但方芝若绝对会回来找。” 三人见她胸有成竹,均是挠皱眉,困『惑』非常。 呃,难道小姐/渺姐姐会算命? 谢渺不予多言,拍拍巧姑的肩膀,“你们三个只管跟着,保证你们吃香喝辣。” * 中午的确是吃香喝辣了。 除谢渺外,余三人吃得是臊子面和肉夹馍,酸辣可口,馍香肉酥。虽比不得味楼的山珍海味,但独属于小市民的烟火食物,同样让人回味无穷。 过饭,谢渺带巧姑去了成衣铺,替她买了几身新衣裳。巧姑连连拒绝,被谢渺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打了。 “以后有许多得上你的地方,你穿得好,便是替长脸。” 巧姑感动呜咽,欢喜收下,暗暗誓:以后不管渺姐姐要她做什么,她都会话照做,哪怕是拆人姻缘! ——小姑娘早把方才的原则甩到犄角疙瘩咯。 * 回到崔府,已近寅时。 谢渺回院后洗漱沐浴,虽身体困乏,仍坚持念经。 待拂绿送来晚膳,谢渺已在榻上歪睡着,手里的《金刚经》摊在一旁。 拂绿轻轻抽出佛经搁到桌上,唤道:“小姐,起来膳了。” 喊了两声没有反应,拂绿见她疲态尽现,便端着盘子无声退下。 揽霞与她小声咬耳朵。 “拂绿,你小姐为什么突然不嫁给二公子了?” “还能是为什么,小姐开了呗。” “为什么要开?二公子长得那样好看,人又聪明,还对小姐上心……” “……二公子何时对小姐上过心?” “那次呀,小姐落水生病,二公子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小姐。”揽霞『舔』了『舔』嘴唇,“八珍斋的糕点味道真是好极。” 拂绿觑她一,心道:这丫真是缺心儿的没救。 “拂绿,你离开崔府吗?” “有什么不的,小姐在哪里,便去哪里。” “哦,也是这般的。” 不远处,桂圆和荔枝见她们俩守在谢渺房门口嘀咕嘀咕,万般不是滋味。 她们吃了表小姐的肉,是海花苑的人,怎的表小姐要出门,只带拂绿和揽霞,不带她们呢? 她们明明比那两个更嫩、更鲜、更机灵呀! 两个小姑娘哀怨地咬着手绢,狠下决心:有丫鬟的地方有江湖,她们要争宠,要讨表小姐的欢心,要当表小姐身边的第一人! 于是乎,揽霞现,新来的那两个小丫鬟忽然分外殷勤。 “小姐,念了许久经书,您喝点茶润润喉!” “小姐,天转冷了,您快加件披风!” “小姐,这是奴婢做得鞋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 ……诸如类。 揽霞满雾水,问拂绿她们搭错了哪根筋,拂绿懒得解释,只道院中琐事由她们做去好了。 多两个人对小姐献殷勤,她乐得轻松自在。 谢渺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她正关注他事情——算算日子,承宣帝该宣布皇后有孕的喜讯了。 *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承宣帝在早朝时宣布皇后已有身孕,并连颁两道圣旨。 一为:定远侯镇守边关,屡建奇功,特赐良田千亩并黄金万两,宣回朝述职。 二是:皇后贤良淑德,克娴内则,今身怀龙子,乃天下大吉之兆!朕心悦极,普天同庆,即日起减免百姓两年赋税。 两道圣旨一出,举朝哗然。 谁能到,在几位皇子夺嫡火热之际,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竟然有了身孕?!这简直如当一棒,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嗬!那些投机取巧,早早便选好阵营的朝官纷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瞧瞧圣上颁得两道圣旨!对于定远侯的赏赐不,只论皇后刚有孕,不怀男怀女,圣上便称“朕心悦极”,并减免全朝两年赋税!这可是他皇子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若诞下是位公主也罢,万一诞下的是位皇子…… 众人捶胸顿足:不敢,一心慌,一睡不着呐! * 多年布棋,竟毁于一旦! 张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暗中传信于兄长,仅得兄长寥寥回复: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张贵妃见兄长如胸有成竹,心暂且归位,岂不张贤宗亦心事重重。 他在宫中安进无数钉子,竟无人探得皇后有孕的消息。如今皇后已有四月身孕,再动手脚已不妥帖,唯有等她诞下孩儿再做谋划。 这般着,张贤宗的白面脸上徐徐升起一抹违和的阴险。 需,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除叶斩枝得徐徐图之。 这天下,必定也只能属于张家。 * 几家欢喜几家愁。 相比于张氏一族的愁云惨淡,定远侯府堪称喜气洋洋。定远侯夫人当日便进宫求见皇后,姑嫂见面分外亲热。 定远侯夫人早在皇后怀孕初时便得消息,是忌惮后宫手段腌臜,为保龙种,不得已才将消息摁在肚里,连幼子周念南都不曾透『露』半分。 如今圣心大悦,奖赏定远侯府,定远侯府便跟着昭告:十日后,定远侯府夫人将亲自在城郊南度寺布施。 谢渺闻消息时,脑中轰地一声响,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 哪怕她暗示过流民危险,定远侯夫人仍要亲自前往南度寺布施。 从那天的谈话中可窥,定远侯夫人虽有贵族气端,却也心地良善,布施举并非是表面功夫,更多是出于本心,要慰藉流民百姓。然而她万般算不到,背后盯着定远侯府的豺狼虎豹,不会放过任何抹黑侯府的机会。 怎么办,她要怎么才能帮助定远侯夫人躲过祸端? 谢渺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眉蹙成一团,心间似乎有把火在烧,烧得她满腔灼热,却不得法。 要么去找周念南?他肯定劝得住定远侯夫人。便直白地告诉他,有人要害定远侯府,要击垮定远侯府的威信,如白蚁蚀木,悄无声息地摧毁定远侯府这颗大树。 心底马上有声音狠狠反驳:周念南才不会信!他成天游手好闲、饮酒作乐,从不『操』心这些正事,你是同他,他也意识不到重要『性』,反倒觉得你在信口雌黄! 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找崔慕礼帮忙,他帮得上忙!前世流民之祸本由他经手,他暗中定已有警备。你只需小小提个醒,以他之心机,定会穿针引线,将前因后果都理个清楚! 踱步声倏然停下,谢渺转至书案前,站着身子,分外认真又歪歪扭扭地写道:定远侯府城郊布施之日,流民引动『乱』,望出手相助。 又取来信封,以同样歪七斜八的字迹写道:刑部崔慕礼收。 她吹干信纸,工整封好,盯着看了许久,最终吐出深深叹喟。 若没有重生,她会像他闺中少女一般,得皇后有孕,最多只个声响,感叹一句“少年夫妻,终得圆满”。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还要苦恼什么救人避祸。 一时觉得自多管闲事,一时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真能救下定远侯府,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一件。 慈悲心终究获胜,谢渺喊来拂绿,要她乔装扮丑去城东信局门口,找个路人替她投信,回府时要在城中兜转,切不可暴『露』身份。 拂绿不明所以,这封信既然是给二公子,直接府里传送好,何苦要隐姓埋名,绕个大圈子再送出去? 谢渺慎重事地叮嘱:事出有因,至关紧要,必须要按她得办,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拂绿被小姐郑重的态度所震慑,便不再多问,伪装一番,在城东信局门口寻了个孩童,以零嘴为诱,由他进局送信。 这封信不出两日便到达崔慕礼手中,他一看、二、三闻,已有初步定夺。 纸是上好的单宣,字是存心扭曲所致,墨香淡雅舒逸——写信的人刻意隐瞒身份,但不难猜,出身应当良好。 崔慕礼将信翻来覆去地研究,确定没有蹊跷后,将信纸卷起,放到蜡烛上,由火舌将它瞬间吞噬。 灰烬的味道飘散,他打开棱窗一角,冷风飒飒卷入,掠过深沉眉目,汇成一股若有所思。 书案上躺着一叠卷宗,上面记载着近月京城骤增的恶『性』案件,京城尹虽已结案,但他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京城繁华,富裕民和,日积月累的安逸滋养出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似被豢养的猎豹,或许曾雄心壮志,但在财『色』权利的浸染中,早已荒疏而废,丢失猎杀本能。 崔慕礼捻起本折子,随意扫了,又丢回案上,“沉桦。” 沉桦的身影从窗边出现,“公子。” 他是沉杨的弟弟,自小跟随崔慕礼,是他最信任的四名护卫之一。沉杨『性』格沉稳,不善言辞。而沉桦则『性』格跳脱,粗中有细。 崔慕礼道:“去查查,今日那封信是谁送来的。” 沉桦奉命去查,只查到送信男童是附近商户的孩子,而差他送信的貌丑少年相当狡猾,在城中足足绕了半天,绕到最后竟寻不到踪迹。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出意外,沉桦寻不到对方踪迹情有可原,但他仍愤愤不平,“公子放心,若他再去送信,哪怕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来。” * 晃便到定远侯府布施这日。 不到卯时,天墨成一团,定远侯府已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定远侯夫人早早地起身,她番打扮甚为素净,青丝以白玉钗绾,身上着淡罗『色』夹袄并玉碧『色』花枝纹披风,珠翠佩环尽卸,褪去平日的雍容华贵,自有一番洗尽铅华之美。 随行的丫鬟嬷嬷们皆穿着朴素,恭敬候在门口。 定远侯夫人过早膳,正以清水净手,忽门外传来浅浅哈欠声。抬望去,是周念南斜身倚在门边,长眸懒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母亲。”吐字含糊不清。 她擦好手,他走去,“才只卯时,你起那么早作甚?” 周念南伸伸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母亲去布施,要随行左右。” 定远侯夫人道:“去布施,自有侍卫随行,你快回去睡觉。” 周念南不理,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陪您去陪您去,走吧,再墨迹天都亮了。” 他既坚持,定远侯夫人便不多,只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左右端详,“你穿这衣裳去?” 周念南低欣赏自,华袍玉冠,锦带皂靴,全身无处不精致,无处不贵气。 依旧是人群中最亮的贵公子,没有任何悬念! 他自恋地转了个圈,笑问:“母亲是觉得孩儿太过帅气?” 定远侯夫人不客气地戳破他,“们去布施,面对的都是贫苦百姓,需低调行事,不可张扬惹人闲话。” 周念南不以为然道:“他们贫苦,跟们定远侯府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吃不上饭,们也要缩衣节食?” 他出身尊贵,自小锦衣玉食,未曾体验人间疾苦,将得理所当然。定远侯夫人废了一番口舌,才服他换了件月魄『色』长袍,难得风雅素净一回。 晨曦初『露』,薄雾蔼蔼,几辆马车在侍卫护送下,浩浩『荡』『荡』往南度寺去。 马车简约,内里却舒适。周念南与定远侯夫人坐在芙蓉绣花软垫上,中间隔张梨花木方案,上搁着各式点心茶水。 周念南掀开帘子,看着周围乌压压的一片侍卫,问道:“母亲带了多少侍卫?” 定远侯夫人伸出一个手指,“他侍卫早一步先去了南度寺。” “一百?”周念南先是咋舌,再失笑着摇,“母亲,您太过谨慎了。” 去南度寺布施而已,又是换衣裳,又是换马车,连侍卫都带了一百个——天子脚下,皇城根上,谁会那般没有『色』来动定远侯府? “城郊流民众多,小心谨慎为好。”定远侯夫人道:“你姑母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如一来,们定远侯府更该谨言慎行,不可替她惹来麻烦。” 顿了顿又道:“念南,你姑母圣上御前正缺个带刀侍卫……” 一到事,周念南中便染上不耐,啧声道:“父亲和兄长在北疆抛颅洒热血,怎的连也要去卖命?” 定远侯夫人被噎了半晌,“你今年已满十八,成日游手好闲太不像样,总要找些正事做。” “怎么没有正事?”周念南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道:“的正事便是好好陪您。” 定远侯夫人不领情,啐了声道:“谁要你陪,巴不得你滚远点,少来碍的。” “唉。”周念南摇晃脑,唉声叹气,“果然,父亲和兄长一要回来,您心中便没的位置了……” 母子俩日常斗嘴,不不觉已到南度寺。 南度寺门前布施台已搭好,周边围满衣衫褴褛、贫苦瘦弱的流民百姓,见到定远侯府的马车,纷纷大喊:“定远侯夫人良善,求口热粥救等『性』命,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定远侯夫人忙吩咐下去施粥,待要下车却被周念南挡住,“母亲下去做什么?人多口杂的,下人们手脚还利索些,一样功夫能多放两碗。” 定远侯夫人轻柔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道:“番施粥为的是替娘娘积福,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周念南也是,便不再阻拦,“那与您一道去。” 定远侯夫人在台前施粥,周念南便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观望。 众人排起长队领粥,场面倒算井然有序。可随着时间推移,四周涌入大群流民,多是青壮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插』队叫骂。 “滚开,轮到老子领粥了,谁许你『插』到前面?” “,,站在这里许久,明明是你『插』队!” “老子是你『插』队是你『插』队,再敢多嘴多舌,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人群嘈杂纷嚷,气氛剑拔弩张,两边互不相让,推推搡搡到最后,竟动起手来。 定远侯府的侍卫察觉不对,连忙穿进人群维持秩序,不料还未开口,便被蜂拥而上的流民们按到地上殴打。他侍卫们见状立刻拔刀自卫,旁人等得是这个时机,不往后退,反倒狠狠撞那道银光—— 刀刃见红,那人捂紧脖子,五指间有鲜血不断溢出,凄声大叫:“定远侯府杀人啦!” 周念南闻得『骚』动,还未来得及靠近,人群已『乱』成一锅粥,骂喊一声赛一声的高。 “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日竟然敢杀人!” “们哥儿几个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只为求口饭吃,你们定远侯府的人身份尊贵,能随便打死们兄弟吗!这是草菅人命!你个狗日的,还兄弟命来!” “兄弟们,打死定远侯府的龟孙!他们不要们活,们也不要他们活!” 贫苦人的不甘一最容易被挑动,何况有人推波助澜。场面刹那间变得混『乱』,流民有冲上来的,有躲起来避祸的,在粥摊前与护卫们短兵相接『乱』成一团,尖叫和哭喊喧嚣尘上。 周念南暗叫不好,忙赶回定远侯夫人身边,护着她疾步往马车走去。 “母亲,你先走,这里有。” 定远侯夫人努力稳住心神,中仍泄『露』忧惧,捉住他的袖子不放,“南儿,你与一起回去!” “要留下,看看是谁故意坏事。”周念南神『色』冷肃,道:“母亲放心,不会有——” 话音未落,身后有长刀破风,直直朝他颈间砍来! 定远侯夫人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迫在眉睫之际,回神大喊:“南儿,小心背后!” 周念南已闻得背后风声,也不回地将定远侯夫人往前推开,躬身险险躲开,随即旋身飞腿,脚尖蓄足全力,将偷袭之人一脚踢飞几米远。 他出生武将世家,跟随名师习武,平日里虽吊儿郎当,但身手极为出『色』,不多时便将几名偷袭者打得哀声呼救。 周念南冲定惊魂未定的远侯夫人微微一笑,中净是『逼』人锋芒,“跟您过了,不会有事。” 好不容易清出一条道路,周念南将定远侯夫人送上马车,命八名侍卫护送离开,见马车安全驶离后,这才回身,准备收拾那堆烂摊子。 明今日定远侯府施粥是为皇后祈福,竟还有人从中作梗,落他们定远侯府的面子…… 时的周念南眸中再无散漫,俊容积满阴霾,唇边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好极,当真是好极!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匕首,正待冲进人群厮杀,忽觉地面轻微震动,顺势望去,只见一群官兵骑马而来。为首那人一袭青圭『色』长袍,形容俊美,清雅脱俗。 周念南双眸倏然亮,喜形于『色』,“崔二!” 第22章 第22章像月落入水中,本该清辉…… 一场混斗由于崔慕礼等人的加入而迅速平息。 督捕司与定远侯府的侍卫训练有素, 在崔慕礼与周念南兵两路的指挥中,精准揪出闹事的流民头领。流民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失去领头羊, 越发的烂七八糟、不堪一击, 不多时就被全部制服。虽如, 但见满眼只求一碗热粥喝,却被无辜卷入事端,哭爹喊娘的贫苦百姓,再看看零落满地的杂务家什, 灰头土脸的定远侯府侍卫……短时间内当真是整肃不清。 周念南的袖子在打斗时被割破,他毫不在意, 一甩袍角,阔步走向崔慕礼, “崔二, 剩下的事……” 语气为难,眼希冀,通身传达一个意思:我耐不得烦收拾,兄弟快帮帮我。 崔慕礼没叫他失望, 颔首道:“交给我。” 周念南咧嘴一笑, 与他勾肩搭背,“好兄弟, 还是你最靠谱。对了, 你怎么会这?” 崔慕礼没有隐瞒, “我收消息,说流民今日会闹事。” “哦?”周念南目光微动,“那消息中可有透『露』,是谁指使流民闹事?” 定远侯府威名赫赫, 手握实权,连皇帝都要礼让,区区一群流民,吃了熊心豹胆敢与其为敌?无非有人背推涛作浪,想借机恶心定远侯。 “那人没说,但并不难猜。”崔慕礼道:“张家,于家,万家,萧家……都有可能。” 张家是四皇子母族,于家是二皇子母族,万家六皇子的母族,而萧家是大皇子的母族…… 几位皇子野心勃勃,欲问鼎太子之位,但随着皇有孕的消息一出,那近在咫尺的东宫之位,便似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却再碰不。 定远侯府的敌人可谓数不胜数。 周念南脸『色』一沉,再难维持笑面,“他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欺负定远侯府的头上,当父亲手握着的十万兵权是的吗? “权势『迷』眼,总有人要拼一搏。”崔慕礼环顾四周,将扰攘凌『乱』的一切看在眼,眸光深深,言不尽意,“念南,这只是个开始。” 周念南静默半晌,道:“我知道。” 藉流民闹事,不过是道小小的开胃菜,前方必定还有更多阴谋诡计,张开血盆大口,等待时机将他吞噬入腹。未知的将笼罩淡淡血『色』,遥向定远侯府招手……他处于权利争斗的漩涡中心,若不想被斩杀殆尽,唯有迎刃而上。 “兄弟。”周念南忽然一拳捶上崔慕礼的肩膀,“你会帮我的,对吧?” 崔慕礼瞥他一眼,轻哼道:“不帮又如何。” “不帮?”如儿时一般,周念南勒住他的脖子,假意威胁道:“那就小心你书房藏得那些古画书籍!明日我就叫人将它偷出,通通扔护城河,叫你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这要说他的幼年趣事,二人相识多年,少不得打架逞凶的时候。周念南手脚功夫利索,却耐不住崔慕礼心计深沉,每次都是吃亏的那个。 与同龄人不同,崔慕礼小像个蚌壳,毫无弱点破绽,周念南想要报复都无地下手。终于有一回,周念南崔慕礼的小厮口中得知,他人生最为宝贵的便是收藏在书房中的古画古书。于是他绝地反击,趁崔慕礼外出时,将那些玩意通通转移,准备让它在护城河洗个澡——得亏崔慕礼及时赶,在他前所未有过的谦卑虔诚与再保证下,周念南才勉强放了它“生路”,并时不时借威胁取笑他。 吃过一次亏,谁还会重蹈覆辙? 崔慕礼笑笑,正待说话,耳边陡然沸扬喧闹。 “猪,猪,猪门狗肉臭,路上有冻的骨头,格老子的,凭什么你吃肉喝酒,我就只能喝稀粥?” “对对对,是你为富不仁在先!瞧瞧刚才那个娘,穿得是绫罗绸缎,戴得是金银珠宝,随便扯一件下,都够我吃十天半个月了!” “说得好!老子被洪水冲得连家都没了,这些京城贵族却在吃香喝辣的,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子不服!同样都是人,凭什么吃肉,我只能吃屁!” 被押坐一团的几名流民气势汹汹地说完台词,其余人正要附和,便见一人猛地窜上前,啪啪啪地连扇对方嘴巴子。 “你他娘的狗眼瞎了多少年?”那相貌出『色』的男儿郎干脆利落地骂道:“你做狗梦见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人啊,端盆盐水,把这几双狗眼洗洗干净!省得他狗眼见人脏,给定远侯府泼子虚乌有的脏水。” 定远侯府的侍卫顾不得休息,立马端几盆加足“料”的盐水,摁住那几人肩膀,双指撑开眼皮,替他好好洗了回眼。 几人登时惨叫连天,吓得周围同伙瑟瑟发抖,无人再敢闹事。 周念南双手抱臂,啐了一声,不屑道:“一群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衅定远侯府。” 身在刑部,见惯大风大浪的崔慕礼对这点小花招毫不在意,眼皮不掀地道:“今日事我会如实上禀,你无需担心。” 崔慕礼虽是刑部小小主事,但承宣帝对他甚为青睐,他若如实上禀,有心人想无中生有、借题发挥,掀不起大风大浪。 “那便劳烦崔兄。”周念南装模作样地朝他作揖,挑高右眉,眼浮现邪气,“既然如,我便聊聊其他的。” 比如……那群王八羔子,该拿谁先开刀为好? * 诸事商定,回府中是深夜。 定远侯夫人并未入寝,还在殿中等候。见周念南归,身上并未受伤,这才堪堪放下一颗心。 周念南安抚好的情绪,将续简单说了一遍。 “当真是歪打正着。”轻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若不是谢姑娘的一番话,或许真要多生事端。” 周念南端茶的动作一顿,“谁?” “谢姑娘,崔二公子的表妹。”定远侯夫人提醒:“我住清心庵时,拜访过我,还送一篮柿子,你不记得了?” “我……”周念南一时忘记要喝茶,『舔』『舔』干燥的嘴唇,道:“我记得,母亲,事与有何干?” 定远侯夫人将当日对话徐徐道,忆起日惊险,不由双手合十,闭目虔诚道:“清心福气之地,菩萨善赠机遇。南儿,你替我准备份厚礼,改日赠与谢姑娘。” 周念南不知怎的,有些笑不出,闷声道:“瞎猫碰上耗子而,母亲何须放在心上。” 定远侯夫人心道非:言官最善诡辩,若被他揪住把柄,少不得去御前狠狠参上一。又或者疏忽大意,少带了侍卫,和南儿恐怕都无法脱险。 “因者能生,果者所生。有因则必有果,有果则必有因,是谓因果之理。1”定远侯夫人斜他一眼,嗔道:“谢姑娘随口之言,我却中得警示,乃佛意。如若不然,言官在圣上面前弹劾定远侯府不体民难,穷奢极欲……倒不是我怕那些个言官,但落人口舌,总会替娘娘惹非议。” 见幼子待谢渺特殊,便推波助澜一把,瞧瞧是否能生出猫腻。可见他英眉紧拢,郁『色』浓浓,心底便生出几怀疑。 “怎么,你不想与谢姑娘打交道?” 周念南对的问题充耳不闻,烦躁地捻了捻手指,不住地回踱步,“母亲您……当日我问拜访所为何事,您怎么没说?” 定远侯夫人便道:“你亲自去问,不是更好?” 好个球! 周念南真想骂人,偏偏这是亲娘,打不得更骂不得!满腔郁火都化作棉花,喉咙塞心底,堵得人烦闷万。 他扔下一句“我心中有数,母亲莫再多事”,便匆匆离开,颇有恼羞成怒的风范。 定远侯夫人是七巧玲珑心,稍作思考便明过:这小混球,定是误会得罪了谢渺,知晓真相迁怒了头上。 得得得,行行行,你厉害,那便拭目以待,看你几时能开窍! * 周念南回院中沐浴梳洗,草草用过宵夜,明明忙碌一天疲惫至极,熄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一闭眼,那日与谢渺的对话便如『潮』涌上。 “谢渺,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目的。” “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心思,崔府不是你能踏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 他脑中生出两个小人,伸长脖子,口沫横飞地辩论。 ——瞧瞧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谢渺难道没错吗?为什么不干脆点,将与母亲的对话如实告知我? ——说了你会信吗? ——总要先告诉我,我才能选择信不信。是隐瞒在先,我错怪别有用心情有可原!况且了,是母亲机警,功劳算不头上! ——行,那你就当没这回事,晚安了,拜拜了您内。 周念南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意识模糊之际,脑中浮现一双泛着泪光,悲愤而委屈的眼眸。 像明亮光洁的月落入水中,该清辉动人,却被风轻易『揉』碎。 第23章 第23章少女裹着银红暗纹斗篷,…… 此事很快被禀御前。 言官愤懑, 折弹劾:定远侯府在南度寺布施时,衣着华侈,出行奢靡, 言语嚣张, 施粥之际对流民大打出手, 是以流民愤而反击。眼看大齐天灾四起,饿殍遍地,流民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定远侯府不为民忧而忧, 不为民苦而苦,德行有失, 难逃其责,恳请圣严惩, 以儆效尤。 一言惊起千层浪, 以户部尚曲澹为首的不少官员出列附和,唯有被承宣帝亲召殿的当事人周念南,及刑部主事崔慕礼挺直腰杆,不卑不亢, 将当日事娓娓道来。 事实稍加求证便水落石出, 承宣斥责言官一簧两舌、瞎三话四,又对周念南及崔慕礼镇压流民动『乱』予肯定。正当众人认为闹剧将时, 崔慕礼突然下跪, 竟要当场弹劾另一官员——京兆尹司马齐。 崔慕礼称其尸位素餐, 在其位不谋其职,流民之祸分明早有端倪,他却出于私心,窜端匿迹, 以至养痈贻害。 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他将收集的罪证呈御前。承宣帝阅后大怒,当场将司马齐打入天牢,并任命崔慕礼全权查办流民事宜。 随后半月内,崔慕礼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揪出司马齐的党羽二十余人,后又向承宣帝进谏:流民人数众多,一昧镇压恐适得其反。不若视境况分类安置,或参军入籍,或免其赋税,迁至新地,开荒入籍。两者皆不愿者遣返原地,令当地官府扶贫救助。 此举合法合又面面俱,承宣帝纳谏之余,将崔慕礼由原本的六品主事,提为五品郎中。 而定远侯府被流民冲撞之事,在处置一批嫉富如仇的流民后,渐渐被人淡忘。 * 周念南再次见谢渺,是在崔慕礼的十八岁生辰时。 崔家行事向来低调,崔慕礼亦不例外,生辰仅邀请几位友,在崔府中小摆宴席。长辈们早已离席,余下的除去本家兄弟姊妹,便只得崔慕礼的三五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比起外面的风寒地冻,厅内温暖宜人,酒香弥散。衣着华贵的轻男女们分席而坐,纷纷举杯,向崔慕礼连声道喜。 “不愧是二哥,入仕仅载,便已是五品郎中。”全然的崇拜,乃崔慕礼的『迷』弟,三房的崔慕程是也。 “二弟……从小便颖睿绝伦,大哥愧弗如,佩服佩服。”笑容勉强,羡中带丧,乃长房嫡崔慕良是也。 他不比崔慕礼聪慧,近二十才勉强考贡士,入太常寺得一闲职,三去,屁股挪都未挪,还只是个从八品的祀丞。 一旁的崔慕文见长兄心低落,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低声提醒:“大哥,你少喝酒,父亲说,晚你我还需要改策论。” 崔慕良无法,颓然放下酒杯,满脸失意与倦怠。 无论他如何努力追赶,总是比不这个足足小六岁的堂弟。父亲对他报以高望,但他总是……总是让父亲失望! 这等心事,唯有与他一母同出的崔慕文最是理解,他虽只有十三岁,却日日被父亲耳提面命,叫他愤图强,赶超二堂兄崔慕礼。想此,崔慕文不禁苦笑,看向与别人正谈笑的崔慕礼。 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得圣钦成状元,这样天资卓越之人,岂是他能效仿得来?父亲将希冀压在他与大哥身,也不想想,己连贡士都未曾考…… 大房的两儿心中苦闷,其余人不觉,高谈阔论间觥筹交错,一派欢欣。 崔慕礼手握酒杯,面带浅笑,耐心地听旁人说话。 向来活跃的周念南倒比往常要安静些,他心不在焉,一双长眸时不时地扫向某处。 ——隔壁女席,谢渺侧着身,正凝神听崔夕宁说话。始至终,目光都未切实落向崔慕礼。 周念南莫心大,仰首将杯中美酒一口喝尽。 有婢女兴冲冲地进门,笑禀:“公,小姐,外头落初雪,可要园里赏雪?” 众人皆抚掌而笑,今的第一场雪,来得正是时候。众人起身披斗篷,小姐们还要捧手炉,一群人朝崔府花园鱼贯而去。 公们在前,小姐们紧随其后。 谢渺本和崔夕宁站在一块,崔夕珺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拉崔夕宁,将她往其他几位姐妹堆里带。 崔夕宁无法,投谢渺一个歉意的眼神,谢渺小幅度地摆摆手,示意无碍。 在崔府三,她已习惯得其乐。 她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雪花从青空悠然飘洒,似柳絮旋舞,又似蝴蝶翩跹,悄然停栖在她的两肩。她摊开手,捧起零星晶莹,见它们被掌心温暖所袭,化成薄薄湿意。 她兀玩得开心,不料这一幕被周念南纳入眼帘。 轻雪萦绕中,少女身影娇小,裹着银红暗纹斗篷,玉脸拥在『毛』绒绒的兜帽里,鸦羽似的长睫忽忽下,黑眸灵动,微翘的唇角难得流『露』顽皮。 噗通。 周念南屏息凝神,心口似闯入一只小鹿,撞得他呼吸都漏几拍。 “谢渺。”他驻足喊道。 谢渺朝他望去,笑意瞬时收敛,“周三公。” 她变脸极快,如此不耐神态,惹得周念南分外不爽。 他走她身前,手臂伸挡,拦住她的去路,“我有话与你说。” 前方的人渐行渐远,没有注意他们的动静,两人便眼瞪眼地站着。 他比她高出许多,谢渺勉强他的鼻尖,此时说话得仰着头,“说吧。” 周念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原本要说清心庵之事,不知怎的,出口便成:“你当真认清事实,不再痴心妄想崔二?” 他是有什么『毛』病,都两世,每次见她都逮着崔慕礼的事说个没完?他这样心崔慕礼,究竟是出于兄弟之,还是…… 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脸『色』变得怪异至极,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难怪前世他近三十还不肯成婚,没传出香艳韵事,原来他对崔慕礼…… “周三公,你和表哥……不可能的。”出于同,谢渺心地劝道。甭管他抱着何等心思,崔慕礼却实实在在地喜欢女人。与其泥足深陷,不如咬咬牙,挥刀斩尽『乱』麻。 周念南甚是敏锐,见她又是恍然大悟又是悲悯同地看着己,立刻意识她『乱』七八糟的想法,当下气急败坏地道:“天下雪,你脑里下雨吗!要不要我替你晃『荡』晃『荡』,将里面的水都倒出来!” 说着便要动手扯她耳朵,谢渺忙捂紧兜帽,往后连退几步,眼中怀疑不减,“你真不是?” 周念南冷笑一声,“你要不要亲验验?” 他松松手腕,迈步便要捉她。谢渺拧身跑开,提醒他:“周三公,动手动脚,有辱斯文,非君也。” 周念南恨得牙痒痒,“你都怀疑我是那什么……我还当君?没将你打一顿板都是大慈悲。” 他越生气,谢渺便越畅快,装傻充愣道:“我没明白,你是那什么?” 周念南没再着她的道,从路边折截梅花枝,曲指一弹,花瓣便簌簌飞她脸。 冷香轻柔扑面,谢渺用袖掸掸脸,没气地道:“你真是无聊!有事说事,别耽误我赏雪。” 闹一番,有些话反而说出口。周念南正正『色』道:“我母亲说,定远侯府此次逃一劫,多亏有你的无心提。” 谢渺反应平静,“哦。” 周念南讶异:“你不,定远侯府出何事?” 谢渺道:“京里早就传遍,我当然知道。” 她时刻注意定远侯府的消息,得知言官折弹劾并未如愿后,既惊喜又振奋。哪怕程不易,但此事证明,在她的干涉下,前世悲剧可以被改。 她的循循努力得肯定,茫茫前路拨开『迷』雾,顿觉人生光明。 我佛果然慈悲! 周念南踌躇几许,道:“当日你为何隐瞒与我母亲的谈话内容?你若说,我便不会误解你。” 谢渺深深看他一眼:是吗? 周念南刻意忽视那日吵架的缘由,欲盖弥彰地嚷嚷:“都怪你,言辞含糊,惹人误会。” “是,你说的对,怪我。”谢渺扭头便走,懒得跟他多话,“我要去赏雪,三公慢走。” 周念南亦步亦趋地跟,“你是无心之言,帮我定远侯府却不假,你有什么愿望?在能力范围之内,我都能满足你。” 这是要回谢礼。 谢渺深感无奈,她做这些并非为得感谢或回报,但说又怎样,他反正不信。 她转念一想,道:“不如这样,三公跟我详细说说,那日底生何事。” * 爆竹声声守岁前,今宵辞旧贺新。 银装素裹,风回大地,不论旧坏,都被轻描淡地翻篇章。 完,京中的各个衙门要等初七才正式恢复,崔慕礼得几天假期,在房里拓印古画,正拓兴处,管家敲门送来一本册。 “公,这是前个月您生辰时收的礼单,您有空看一眼,没题的话我便收进库房。” 崔慕礼搁下笔,摘去手套,接松枝递来的湿布,仔细擦净双手,这才翻看起册。 修指轻划纸张,面记载着旁人送来的礼品,均是投他所:珍稀的古玩字画、残局棋谱,千金难求的歙州李墨、徽州砚台,番邦来的玛瑙水晶盏、白地绿彩花式洗。其余的还有珍惜『药』材,二十红参、天山雪莲,足有巴掌大的野生灵芝…… 在行行精心准备的礼品中,独有一样显得分外扎眼。 崔慕礼凝眸,指尖停在那处,念道:“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 《事物异录》有言:如意者,古之抓丈也。 ——俗称痒痒挠。 崔慕礼往后看,见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字。 谢渺。 意外的是,往她送得东西虽非罕见,均由她亲手所出,香囊、腰带、络……他从未戴,她也一如既往地坚持送。 不意外的是,她已『性』大变,送礼敷衍也在理之中。 只不她送个如意仗,莫非是希望他在读字,背有不适时,随手拿来挠两下? 松枝见他久未翻页,凑头来,看清字后哂笑,“这种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地摊一抓一大把,三两银便能买,表小姐出手可真是‘大方至极’……” 他一时忘形,待对崔慕礼的深眸,忽觉喉咙一紧。 “公、公……” “松枝。”崔慕礼神『色』平和,难辩喜怒,“明日起,你无需再明岚苑当差。” 第24章 第24章方芝若抬起头,忘记擦泪…… 谢氏怀孕后, 崔夕珺肉眼可见的消沉,谢氏虽有心开导,奈何崔夕珺对她抵触, 无论谢氏说什么、做什么, 落她眼里, 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二人多年来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情分,轻易被谢氏肚中的孩子所击溃。 忆起父亲当日的狂喜,崔夕珺翻来覆去地想:父亲那时知晓母亲怀孕, 可曾那欢欣期盼?可曾亲昵地喊母亲小名,握紧她的双手? 不, 肯定不会。旁人都说母亲与父亲只得相敬如宾,而父亲待谢氏却十分好, 这般说来, 谢氏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父亲都会视若珍宝。 崔夕珺虽任『性』跋扈,实则心『性』尤为敏感脆弱。她平日飞扬肆意, 依仗的是父亲与兄长宠爱, 如今谢氏怀孕,从根本上击垮她的自信。 往日明媚的少女, 眼底竟积上一抹郁『色』。 谢渺将她的转变看在眼里, 却不是别在意。崔夕珺此人并不难琢磨, 她脾气虽大,脑子却简单,绝非心思歹毒之辈。前她固然待弟弟冷淡,但血浓于水, 她并未作过伤害弟弟的事。 这吧。 谢渺有心改变前的某些悲剧,却不愿干涉过多。她是凡夫俗子,力薄才疏,作为有限。无法对定远侯府冷眼旁观,是惋叹那二百八十三条人命的枉死,其余的……却是听天由命,看各自造化。 初雪那日,周念南详细向她描述了流民动『乱』,谢渺心中已有初步定夺。 不论她对崔慕礼的看法如何,都不否认,他在整件事情中起的至关作用。布施好,定远侯府即将遭遇的阴谋罢,乃至大齐的夺嫡争储,开疆拓土……件件事都离不开他的身影。 她若想改变桩桩险事,最稳妥的方式,是借他之手,换斗移星,扭转乾坤。 她得隐匿身份,取得他的信任,将关键信息传递给他,后续嘛,由他去『操』心筹谋,她只需躲在背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如此甚好,甚好。 脑子又开始抽抽地疼,谢渺用劲按了按额角,效果不显,急急抽出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1 前事当前了,她该学会放下。 * 新年伊始,时光奔赴地极快,不知不觉已划过方芝若成亲的日子。 巧姑得谢渺的叮嘱,暗里注意方芝若的消息,果不其然,在余老板口中得知亲事当日告吹,其中缘由却不清楚。 巧姑立马告知谢渺,原以为她会抓住时机,对方芝若急起直追,哪知她四平八稳,气定神闲地道:“等等。” 这一等等了上元节前日。 方芝若送信约见,谢渺自是欣然应约。 清净茶馆,素雅单间,桌上一盏熏灯萦淡香。 人对而坐,比起上回的直爽利索,方芝若显得沉默许多。 她略带薄茧的手拿起茶壶,神情专注地将个茶杯烫净。木勺舀出少量茶叶放入杯中,以开水冲泡,待茶叶微微舒展,将茶水滤倒,复又加入开水,等茶『色』弥漫,茶汤变黄。 此番过程,手掌稳如泰山,动作行云流水。 她将茶杯推至谢渺前,“谢小姐,请喝茶。” 谢渺捧起茶杯,轻吹几下,细品一口,笑道:“方小姐有一身好手艺。” 此话一语双关,相信她定听懂。 方芝若神『色』怅惘,似陷入回忆,“我父母膝下只得我一女,我自小跟随父亲左右,他痴『迷』于造纸术,我耳濡目染,成日待在纸坊。” 谢渺真心实意地道:“女承父业,单孑立。” “何来单孑立?”方芝若道:“我父亲费劲一生,仍庸庸碌碌,毫无所为。守着那『逼』仄破落的造纸坊,连最常见的麻宣绵竹都造不好,却异想天开,妄图造出新纸,开辟新纪元……谢小姐,你说可不可笑?” 她音容过于平静,如一口了无生机的古井,深往里探,才品出波澜不惊下的死气沉沉。 谢渺摇摇头,反驳道:“人有一念,方可追逐,你父亲痴『迷』于造纸,并不可笑,更不是错。” 方芝若不为所动,“但他死,都只是个失败者。” 谢渺沉『吟』半晌,道:“方姑娘可去过北疆?” 方芝若摇头,“不曾。” “我不曾,但我知道如今的北疆防线,是由数以百万计的英魂守卫堆垒而成。”谢渺声轻,却又若千钧,“他们未拨云见日死在一场场战事中,此为失败。但他们不畏死亡,不惧失败,为心中所念,为家国百姓,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姑娘,你觉得他们如何?” “魂魄托日月,肝胆映河山。”方芝若苦笑着道:“他又怎与英烈相比。” 茶水已凉,这次换谢渺替她新斟茶,换掉陈冷的那杯。 她道:“万物苍生,皆有任。佛祖渡人,黄泉渡魂。孙王侯事天下,却离不开平头百姓的汲汲营生。方姑娘,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怯步前程。” 怯步前程。 方芝若的瞳孔一震,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几个字,“你竟懂我。” 她心中留恋纸坊,却以斩筋断骨的姿态,趁着热孝嫁人,『逼』迫自放弃。她足足见证父亲三十年来的失败,从踌躇满志浑浑噩噩,直至临终时的声声血泣。 芝若,替我完成遗愿。芝若,我不行,你一定可以。 芝若,若纸。 她身为女子,怎么扛得起父亲遗志?她惶惶不安,止步不前,铁心要走另一条路,然而事与愿违,在登岸之际,她被浪『潮』无情地拍回大海,溺水戚戚,呼救无门。 似乎她只随淘浮沉,飘无定向。 她难维持平静,具显『露』一丝裂纹,双手捂紧脸庞,泪水从指缝渗出,“我与他青梅竹马,可成亲当日,他抛下我,与一名伎人私奔了。” 谢渺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 女娲造人时分出男女,赋予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男子往往薄情冷意,女子则多情细腻,受困于情,她是,她们亦是。 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为她们,还是为曾的自。 “方姑娘,内宅之小,只窥夫君孩儿。”谢渺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冬辉倏然闯进,敲碎满室沉郁。 她倚在窗边,指着碧空道:“可你看,这天空之阔,揽星辰日月。这土地之广,可盛山河江水。这四季轮转,蕴万物苍生。” 她容隐隐发光,抑扬顿挫地道:“难道你不想去看,去听,去触碰吗?” 方芝若抬起头,忘记擦泪水,怔怔地看着她。 谢渺朝她伸出手,坚定地道:“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微的日光中,少女容颜似雪,微笑如风,唯有眼里那抹坚定熠熠生辉,如固不可摧的堡垒,又如引人深陷的漩涡。 方芝若被蛊『惑』似地伸出手,牢牢捉住她。 谢渺用力地回握,促狭地眨眨眼,“方姑娘,等你挣许多许多的银子,时候别说青梅竹马,就是要天上的仙人,我都给你抓上一回来。” * 方芝若解开心结,很快整理好心情,与谢渺详谈起振书香造纸坊的事宜。她想改迁地址,将纸坊迁枳北街。以往的工人们手艺不精,懒散混日,要全都进行撤换。造纸的器具有些已老化,要恰当更替。她在父亲那里学的技艺不精,如果有机会,她希望去大师门下学习…… 所有要求,谢渺通通点头应是,笑道:“按你说的办,需要多少银子,你跟我说就是。” 方芝若惊讶于她的干脆,冷静下来后,道:“谢姑娘,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为何你会找我,这费尽心思帮我?” 谢渺想不想道:“因为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成功。” 她语气笃定,竟看不出半分作伪。 方芝若不禁愣住,这是除去父亲,第一次有人坚定地告诉她,她肯定会成功。 吗?她真的做吗? 她的心情忽然轻盈,展颜笑道:“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不会辜负父亲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谢渺道。 “请讲。” “若我没有找上门,你遇上此番挫折,可会拾起造纸坊营?” 方芝若陷入长久的沉默,随后点下头,“会。”既是命运所推,她无法躲避,倒不如迎难而上。 “那银钱上……” “哪怕变卖祖宅家产,亦要放手拼命一搏。” 短短半个时辰,方芝若已脱离颓像,显『露』难言坚韧。谢渺感叹,此等心智,难怪会在将来以女子之身,在造纸行业干出一番事业。 * 日落西山,残阳似血。 刑侧门停驻一辆华贵马车,车壁印有四皇子府的金漆徽印。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牢狱出来,身后跟着三仆从。 他回身看着待了月余的刑大牢,神『色』嚣张,口出诳语,“哼,我郭阳弄死一个贱女人而已,你们耐我何?抓我进牢,还不是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时间了,又得乖乖送小爷走!” 一只柔嫩的手掌掀开车帘,娇滴滴的女声唤道:“阳弟,走了。” 郭阳上一喜,爬上马车之际,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状元郎算个什么东西!四殿下前,只当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巷中阴暗角落,樊乐康在无声窥探,额际青筋尽显,双手死死握成拳状。 他想起蓝琪儿,那个热情如火的少女,她是何等美好善良,明知他身负血海深仇,仍交付满腔情意,在遭受拒绝后仍固执地等候,等他改变心意的一天。 可她等不了,等不春风和煦,夏光明艳,等不他放下仇恨,愿归秋香,与她围炉煮酒的那天。 她死在人渣的手里,死时那的悲惨,清澈的眼眸久阖不上。 杀妻之仇,何以为偿? 血债,唯有以血来偿。 第25章 (加更)谢渺目送三盏往…… 上元佳节, 望日张灯,京城不夜。 按照往年惯例,崔府的公子小姐们用完元宵, 便结伴出府, 游街赏灯。 天『色』已暗, 城内却灯火辉灿,万民群集通衢,气氛热闹非凡。 崔府马车停在最热闹阔气的京街,抬头便可见百枝灯树, 再往里去,沿街灯彩高悬, 光明甚夺月『色』。 丫鬟侍从们跟紧自家子,一群人左顾右盼地往里街走。小摊贩们已绵延铺展, 一眼望去竟没有尽头。 卖灯猜谜, 投壶捞鱼,百戏杂耍,发簪佩环,元宵甜『露』……吆喝声此起彼伏, 从玩到吃,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那卖灯货郎出售各『色』花灯, 鱿灯巧夺天工, 珠子灯绚丽夺人, 羊皮灯镂镞精巧。旁边便挨有灯谜社,檐挂一排走马灯,剪纸为轮,以烛嘘之, 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1 灯谜社管事手提一盏玉兔走马灯,高声喊:“上元佳节猜灯谜,才气千里冲云霄!” 他身前已围了些人,喊道:“莫要废话,快公布谜面!” “不急,不急。”管事从玉兔走马灯上取谜条,朗声念道:“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打一字。”2 人群里有位书生抢答:“是‘林’字,是‘林’字!” “是也,正是‘林’字。”管事将玉兔走马灯递于答题者,“恭喜这位公子答,玉兔走马灯送给您。” 他取另一盏西施采莲灯,抬高手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打七言古诗一句。”3 人群静默半晌,倒是崔慕文先答出来,“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位小公子厉害!”管事夸赞道,将西施采莲走马灯递给他。 崔慕文接过西施采莲走马灯,想也不想便送给崔夕宁,“姐姐,你拿着玩。”崔慕良陪着妻儿到别处逛去了,崔慕文自觉要担起照顾宠爱姐姐的责任。 崔夕宁高高兴兴地接过。 崔夕珺见状,扯了扯崔慕礼的袖子,指着其中最精致的一盏鱼戏莲叶灯,“二哥,我要那盏。” 崔慕礼请管事取谜面,管事笑道:“公子眼光,这盏灯王,谜面是上联,各猜一字。” 他念道:“上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故意停顿了,又道:“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4 念罢,笑『吟』『吟』地等待眼前这位清贵俊美的公子哥出丑,谁知他只略一思忖,便道:“上联为‘猜’,联为‘谜’,合起来是‘猜谜’。” 管事登时哑言,人群爆发出一阵赞叹,只道这位公子才貌双,岂不知此人是去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灯王到手,崔夕珺连日的苦闷被冲淡些许,兴致不由高涨。三房的崔夕蓉、崔夕彤和崔慕程年纪还小,便也拉着崔慕礼与崔慕文,要他们帮忙猜几盏灯来。 他们猜灯谜猜得热闹,谢渺却嫌人多,偷偷与崔夕宁道:“我去前面逛逛。” 崔夕宁问:“可要二哥帮你赢盏灯?” 谢渺摇头,崔夕宁见她毫拧捏留恋,暗叹:是不知,她怎么能放弃得如此干净彻底。 *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5 谢渺带着揽霞与拂绿走到河边,那里正聚着些人放花灯,莲花灯与河水斜晖交映,倒影澄鲜。 揽霞本就是贪玩的『性』子,跃跃欲试地道:“小姐,我们买几盏花灯来玩。” 花灯摊就在一旁,揽霞与拂绿挑了两盏花灯,谢渺却选了三盏往生灯。揽霞与拂绿一眼,她们自知道其中两盏是点给过世的夫人与老爷的,可剩一盏呢? 谢渺走到河边,微俯身,仔细地将往生灯推入河中,一盏又一盏,等到最一盏,动作明显慢,仿佛显『露』几分不舍。 天边传来一阵梵音,其律和雅,深远难辨。 谢渺目送三盏往生灯顺水流而,久久未动,竟是得痴了。 * 崔慕礼又猜中三盏灯,灯谜社管事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这位公子才高八斗,么谜都猜得出,有他在,其余人还玩么? 他强颜欢笑问道:“公子还要猜?” 崔慕礼回头了一眼,几位弟弟妹妹手里均有收获,独有一人不见踪影。 “不了。”他朝沉杨投去一眼。 待他们走远,沉杨趁灯谜社管事不注意,往桌子上扔一锭碎银。 沿街的热闹太多,崔府的几房小姐公子很快便分散开,玩的玩,吃的吃。崔夕珺遥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崔慕礼道:“二哥,我像到盼雁了,待会再来找你。” 崔慕礼热闹一向不感兴趣,负着手,慢条斯理地朝人少的地方走。 行人来来去去,见有如此俊美的公子,不少子春心萌动,状似意地靠上来。崔慕礼身形不动,一旁的沉杨和沉桦已熟门熟路的将人隔开。 沉杨顶着一如既往的面瘫脸,沉桦倒是『摸』『摸』鼻子,没正地取笑道:“公子是一如既往地招桃花。” 长桥卧波,灯河璀璨。 空中忽绽放朵朵烟花,比灯河为靓丽绚烂。众人皆抬头欣赏,崔慕礼却注意到,独有河边站着的一抹身影低头,仿佛与世人格格不入。 漫天粲焕刹那消失,余的,只有她瓷白的侧脸,缥缈空淡的眼神,以及周身萦绕,那叫人法忽视的寂。 崔慕礼没见过这样的谢渺。 三年前她带着丫鬟投奔到崔府,第一眼见到他时,眸中便迸发出灼灼亮光,似含着万般欢喜。 类似的眼神,崔慕礼从小到大收到过太多太多,早已习惯,也早已视。在他眼里,这位远方到来的谢氏表妹,着没有地方值得他多加关注,哪怕来谢氏极力将她与自己凑到一块,他也从未上心。 他不是由人摆弄的『性』子。 任她毫不遮掩地讨自己,任她人前一套,着周念南又一套……她殷勤献,锲而不舍,而他总归不在意。 而她忽变了,毫理由又彻彻底底地变了。他原本也该满不在乎,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疑问。 为么? 他不由自地往她而去,身的沉杨和沉桦却往两旁避开,一只玉白纤细的手伸来,不顾礼节地抓住他的长袖。 “崔二哥。”苏盼雁两颊泛红,呼吸略显急促,秋水明眸难掩情愫,“我捉到你了。” 崔慕礼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苏小姐。” 苏盼雁仰着头,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抹黯,“崔二哥,我与丫鬟走散了,可否请你送我回去?” 难得没有外人在场,她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抛却顾忌,刻意褪去拘谨,声音微扬,亲昵又随意,一如往昔他们相处时的语调。 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认不清路。” “于理不合。”崔慕礼道。 苏盼雁急急道:“从前在扬州,你也送过——” “昔年旧事,时过境迁。”崔慕礼半抬长眸,疏离道:“苏小姐也忘掉吧。” 也?他的意思是,他已放了? 苏盼雁眸中浮起一层薄薄水光,轻咬着丰润的红唇,委屈不已地待说话,却见崔慕礼吩咐道:“沉杨,你在此陪苏小姐等家仆。” 说罢头也不转地离开,只是环顾四周,哪里还找得到那抹熟悉身影。 * 放过花灯,走了三桥,谢渺几人寻了处小食摊,打算坐休息一阵。刚坐落,便听一旁有人惊喜地喊:“渺姐姐!” 竟是巧姑。 谢渺赶紧喊她坐,“巧姑,你一个人来的吗?” “哥哥今日休息,特意带我来赏花灯。”巧姑将手里的花灯给她们,欢喜道:“瞧,这是我哥哥给我买的。” 揽霞伸手『摸』了『摸』,羡慕地道:“漂亮!小姐,奴婢也想要!” 拂绿没见她身跟着人,“你哥哥呢?” “哥哥有点事情,叫我在这里等他。” 她们点了四碗甜汤,拂绿正要付钱,被巧姑一把拦。 “等等,我来付钱!”巧姑拿出腰间荷包,晃动出声响,“我绣得帕子卖出去了,足足五十文呢!” 拂绿待说话,被谢渺一个眼神止住。 “那就谢谢你了。”她笑眯眯地道。 喝碗甜汤,谢渺用帕子沾沾嘴,开道:“巧姑,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巧姑挠挠头,一脸莫名,“为何要与我商量?” “你的事,自要与你商量。”谢渺抽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边,“昨日我已与方姑娘谈妥,一起重开纸坊,到时候纸坊要招人。我想问,你可有兴趣去做徒?” 巧姑呆住。 渺姐姐说么?让她去纸坊做徒,习做纸吗? 谢渺还在说:“你放心,做徒也有月钱,等你以出师,聘你做师傅,挣得肯定还要多。” 巧姑的手指逐渐发麻,结结巴巴地道:“渺、渺姐姐,我、我的能去做纸?” “能,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巧姑才只八岁,却早已尝尽生活艰苦。她想手艺,旁人要么嫌她是个娃,要么欺她年幼,这么多年来只能找些零碎事情做。如果能去纸坊徒……那可是纸坊,纸坊啊! 巧姑的眼瞬间红透,猛地扎进她怀中,呜咽着道:“渺姐姐,谢谢你,谢谢你们。” 谢渺轻轻抚着她的背,再拂绿与揽霞,竟也感动地抱作一团。 呜呜呜,她们家小姐想得是太周到了! * 时候不早,谢渺原本要陪巧姑等哥哥,巧姑怎么再麻烦她,只道小食摊摊是熟人,叫她们安心离开。 街上行人渐少,灯树仍千光照。借着光,七纵八横的弄堂也隐约可见人影。 揽霞举目四望,哪怕手里已拿着一盏花灯、一串糖葫芦,还有一盒九连环,仍饶有兴致地搜罗鲜玩意儿。 她冷不丁地刹住脚步,迟疑地道:“小姐,那边巷子里的可是二小姐?” 谢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人面站立,一高一矮,从侧影,分明是一男一。 那子的裙摆披『露』一角,赪霞『色』缀花鸟枝纹的图案,精致昳丽,如崔夕宁今日装扮一致。 三人甚为默契地同时噤声。 巷子里的二人不知说到么,男子递了样东西过去,子推拒一番便收进袖笼,仰头凝视男子,很是亲密依恋的模样。 谢渺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恐怕就是与崔夕宁相恋的那名秀才。她不欲多事,正打算悄悄离开,肩膀被人在身猛地一拍。 “谢渺。”周念南疏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轻不重地往四周蔓延,“你傻站在这里做么,望灯石吗?” 第26章 第26章崔慕礼自暗处走出,月牙…… 长街明明嘈杂纷扰, 周念南的这却异常贯耳。巷中女子身形慌『乱』,与男子齐齐退进阴影深处。 谢渺适时回身,往旁边挪了挪, 挡住巷口风景, “周三公子。” 周念南手提盏琉璃珠子灯, 上绘仙女幔舞,姿态蹁跹,宛若惊鸿。琉璃珠折『射』出七彩光耀,恰好投到谢渺的脸上。 谢渺被晃花了眼, 正待抬手去遮,周念南已将灯移开放低。 “你怎个人在这里, 崔二呢?”他问。 这人当真是,不问崔慕礼就闲得慌。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假笑道:“崔表哥是知道周三公子此‘关心’他, 必会受宠若惊呢。只可惜我不是崔表哥的贴身厮,不然定会将他的衣食住行记录下来,详细禀告你。” 周念南听出话里揶揄,意外的没有生气, “问顺嘴了而已……你回去了?” 谢渺点头。 周念南见身边就带着两个丫鬟, 取笑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这样人多的方, 连个护卫都不带。” 谢渺觑他眼, 他身后照例跟着左青左蓝, 暗处肯定只多不少。 “周三公子说笑了。”平静道:“我是什身份,何能跟你比?” 说完不等他回话,转身便。 周念南被堵得噎,类似的话他往常说过不少, 但从口中复述,怎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他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闷燥撇到边,不着痕迹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谢渺,“喂,谢渺,既然遇上了,我就发发善心,护卫你的安全……” 不多时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马车排停驻,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马车聚拢。 周念南没瞧见崔慕礼,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转回自家马车,眼神又在丛丛的人影里溜过,滑到谢渺空『荡』『荡』的双手上。 他不客气问:“你今年怎混得这差,连盏花灯都没捞上?” 往年的花灯,都是沾崔府姐们的光,从崔慕礼那里求来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都没有。 谢渺不打算跟他细说,轻哼道:“大齐哪条律例规定,上元节必须人手盏花灯才行?” 周念南问:“别人都有,独你没有,你不觉得丢脸?” 满不在乎道:“孩子的脸皮才戳就破。”像这种活了两世的大人,何能为这点而感到丢脸? 周念南越听越稀奇,见脸玉莹莹仰着,鬼使神差伸出手,“我来瞧瞧,你脸皮到底有多厚。” 两指在左脸颊轻轻掐了把,指尖顿时触及凝脂,冰凉细腻,滑嫩的像是块豆腐。 谢渺没料到他有此动作,愣了半瞬后才回过神,也不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缩回手,识相退后步,偏嘴里还不怕死挑衅,“嗯……确实比旁人的脸皮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肤本就细嫩,饶是他控制力道,白净的脸颊仍被掐出抹红痕。谢渺不自知,反复用袖子擦拭,冷着脸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书五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装作没看见的愤怒,慢悠悠道:“我们周家是武将世家,书念得少,不拘节。” 谢渺被他的无耻气倒,懒得跟他再多话,扭过头便,袖子却被人扯,接着手里被塞进柄琉璃珠子灯。 “喏,灯送你了。” 谢渺反手便塞回去,但周念南跃身掠出好丈远,眨眼已不见踪影。 珠子灯沉甸甸坠在手心,谢渺赌气扔掉,又有些迟疑。 无他,这盏灯太漂亮了。 正苦恼灯的去留,拂绿和揽霞忽然恭敬喊了,“二公子。” 崔慕礼自暗处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灯辉染上煦『色』。他右手执羊皮纸灯,笑容浅显,暖意却未达眼底,“表妹逛得可尽兴?” “嗯,还行。”谢渺敷衍了,“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的确。”崔慕礼朝近,每动步,羊皮纸灯的同心结流苏便跟着晃下。待到谢渺身边,他递出手,“拿着。” 谢渺:??? 崔慕礼道:“其他人都有。” 谢渺连忙拒绝:“我就不用了。” 崔慕礼的目光停在被掐红的左颊,“所以,收了念南的灯,便不我的了?” 语调平静斯,偏又暗藏指控,隐隐散发危险气息。 谢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晓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悦,按理说应该识相,顺着他的『毛』『摸』便是,但偏偏生出反骨,跟他对着干。 于是认真点头,“凡有先来后到,灯,盏足矣。” 是吗。 他淡淡扫过那盏华丽的琉璃灯,未,抛却平日里的守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羊皮灯塞进的手心。 “我送,你便必须得收。” * 谢渺做了个梦。 梦里坐在张圆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搬来头烤『乳』猪,得意洋洋道:“谢渺,你家里那穷,肯定没有吃饱过。来来来,我大发慈悲,请你吃顿烤『乳』猪,保准你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谢渺不吃,拧着身子跑,被他恶狠狠按着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 谢渺抵抗不过,含泪吃下两大碗猪肉,正腻得慌时,崔慕礼又领人扛来头烤全羊。 “谢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猪,便不能厚此薄彼,也吃我的烤全羊。” 谢渺哭着摇头,崔慕礼视若无睹,撕下只羊腿,亲自送到嘴边,彬彬有礼又强势道:“我你吃,你便必须得吃。” …… 谢渺猛从床上坐起身,两手捂着耳朵摇头,嘴里不断嗫嚅着:“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吃!” 外间的拂绿听到音,急忙进来,“姐,您梦魇了吗?” 可不是吗。 谢渺『摸』了『摸』满头大汗,有气无力道:“我沐浴。” 抬眼却看到摆在柜子上的两盏灯,立马气不打处来,伸手嚷嚷,“将那两盏灯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拂绿有些迟疑,“姐,真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别致,该不少银子呢。 “扔!”谢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让我瞧见们。” 拂绿道时犯别扭,没有扔掉灯,只偷偷将们藏进箱笼。 梳洗完毕后,谢渺到书房念,还未念到半本,拂绿来报,说是崔夕宁来拜访。 昨日回来,谢渺已叮嘱过揽霞与拂绿,谁都不许透漏此相关风。两名丫鬟虽牢记姐忠告,此时见崔夕宁上门,眼里总归多了分好奇打量。 谢渺屏退丫鬟,与崔夕宁在书房说话。 崔夕宁坐在窗边,手捧茶盏,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谢渺,你昨日……昨日玩得可开心?” “还行。”谢渺反问:“你呢?” 崔夕宁挤出笑容,“还好。” 往常两人闲聊,还能得些趣味,今日因心神不宁,两人干巴巴说了句话,僵硬又客套。 谢渺突发奇问:“我你念段文可好?” 崔夕宁点头。 谢渺念了段《心》,“受行识,亦复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1 谢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音轻而舒缓,山涧泓潺潺溪水,叫人心绪逐渐清明。 轮念闭,谢渺抬眸,望向不再浮躁的崔夕宁。都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忸怩。 打开窗说亮话,“他是个什样的人?” 崔夕宁身子倏然颤:谢渺看到了,果然看到了……目光忧惧,双唇开开合合,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谢渺放下书,竟还有心情执起枚果脯,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舌尖滋味,先酸后甜,倒与们这些少女的人生截然不同。 喝了口茶,轻飘飘道:“你既然找我,必然说出点东西,才好叫我帮你隐瞒,不是吗?” 崔夕宁强迫自己对上的眼,试图从中解读出情绪。鄙夷、嘲弄、指责、奚落……没有,通通没有。乌亮的双眸异常平静,像未曾与风相遇的湖面,除去夺人的光彩,再无丝波澜。 没有看不起自己。 察觉到这个意外的实,崔夕宁的心便轻盈了分,斟酌着,缓慢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谢渺凉凉道:“何谓好?是相貌好,人品好,学问好,还是家世好,德行好?” “红颜不过枯骨,朱阁终成荒场,我中意他,仅仅是因他有颗赤子之心,”到意中人,崔夕宁眼神转柔,不自觉弯起唇角,“他待我极好极好。” 连续两个极好极好,唇齿相依,流『露』缱绻情意。 谢渺却言辞尖锐,不客气道:“最善变的不过人『性』,他今日对你好,不代表往后也会对你好,更不代表只对你个人好。” 自认已够刻薄,崔夕宁却不怒反笑,目光盈盈道:“他不会。” 此笃定呐…… 谢渺便叹:看起来,挑拨他们已无可能。佛祖怎不早点送回来?若送到他们未开始之前,说不定自己横『插』破坏,能叫他们躲开彼此,各自安稳生。 念头闪而过,马上又呸呸呸了:儿妄语,佛祖宽宏大量,莫与我计较。 正『色』问道:“你与他是怎认识的?将来又有何打算?” 来之前,崔夕宁已好迂回隐瞒之策,眼下却不知为何,倒豆子似的将实情托盘而出。 “前年秋日游山,我不心被毒蛇咬伤脚踝,眼看毒发身亡,多亏他恰好过,教丫鬟们替我排毒,又采来草『药』敷上,这才熬到去医馆救治,捡回条命……” “过了段时日,我去渡口送人,竟见到他在那里搬运货物……你不知,他是个读书人,有双笔直修长的手,生来便该执笔挥墨。他明明搬不动那些麻袋,却满头大汗,咬牙坚持。我叫丫鬟偷偷送他银两,意在报恩,他却拒不肯收。” “后来,后来……我心情烦闷,偷溜出府,本只在河岸散心,这个傻子竟然也在,他以为我投湖,与我苦口婆心说了通,最后我没,他却不心掉进湖里,生了场大病,也是因此,他在去年春闱憾而落榜。” 忆起旧,崔夕宁满目愧疚,却也难掩其中的感动与柔情,“谢渺,你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傻,不仅个傻,对都傻。 谢渺道:“我听明白了,你与他两情相悦,心心相印。” “是。”崔夕宁幽幽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怅惘,“我不是没有过了断。” 谢渺装作好奇,“他是个穷秀才?” “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崔夕宁叹道:“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嗯,怎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等谢渺细,崔夕宁继续道:“我父亲虽无官职,却把持崔府务。他对我们兄弟姐妹个的期望,不可谓不高。” 崔夕宁的长姐崔夕瑶,被嫁于范阳卢氏,乃当名门望族,根基极为深厚。崔夕瑶的丈夫是卢氏下任族长,是崔士达为长女精挑细选出来的丈夫。 高嫁女,低娶媳,崔士达深谙其理。他虽不二弟有本,但他膝下共有俩女,妥帖安排亲,必能重振大房。 “依父亲习『性』,必不会容忍我与慎郎的关系,我狠下心与他断绝情义,他无半分挽留,只祝我万顺遂,背着我却日日咯血……他若挽留,我兴许还能硬起心肠。他此为我着,我无法辜负他的片情意。”说到此,崔夕宁已泪盈于睫,忍着哽咽,连问道:“谢渺,你可懂我心意,你可怜他的情意。” 若不知后,谢渺定阴谋揣测番,但见过未来,知晓那名“慎郎”对崔夕宁情深意笃,便再说不出风凉话。 这世上有真情,崔夕宁幸而得到,又遗憾失去。 谢渺内心触动,到身边,安慰似拍拍肩膀,嘴里却不留情剖析实,“你及笄已满两年,大伯父定会抓紧为你择婿,说不定暗中已在相看,你打算何是好?” 崔夕宁咬咬牙,“大不了,大不了我与母亲说清楚,非慎郎不嫁。我母亲最疼我,定会帮我劝服父亲。” 孤注掷,何其无畏。重来世,崔夕宁还是崔夕宁。 谢渺掐指算算,离崔夕宁自缢还有年时间。而桩桩件,恐怕便是从李氏得知实情开始蕴下伏笔。 李氏或许疼爱崔夕宁,但实证明,最终选择与崔士达站到统战线。 “夕宁。”谢渺唤的名字,俯瞰进的眸深处,“你信不信我?” “你说呢?”崔夕宁破涕而笑,“我只与你人说过慎郎。” 谢渺颔首,无比严肃道:“听我的,此不可告知你母亲,万万不可。” 第27章 第27章他起身走出酒馆,压低斗…… 三月草新绿, 春风剪寒冬。蒙蒙细霖,将整个京城『揉』在雾空中。 托下雨的福,城里的酒馆异常热闹。贩夫走卒们聚在大堂里, 五六七个地挤坐张小桌, 点上壶烧刀子, 就着两碟小菜,三杯黄汤下肚,便开始口无遮拦,酒言酒语起来。 “、们听说了没, 这京中局势,恐要大变呐!”名脸红脖子粗的方脸大汉, 秘秘地道。 旁人十分给面子,凑过头来, 几张脸离得相当近——反正个个都满嘴酒, 谁也不怕熏到谁,“怎么说?” 方脸大汉用筷子夹花生米,老半天都不得劲,干脆用手抓着抛进嘴, 胡『乱』嚼着, 口齿不清地道:“我表舅在宫里当差,说是上头那位, 要整治现有的几个儿子, 把位子留给最小的那个!” “最小的那个?是还没来的那个?” “正是!” 众人“嘁”地声散开, 哄笑道:“瞎说八道,都还种在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方脸大汉从鼻子里哼了声,“们以为皇……上头那个跟们样无能吗?他早让了觉大师算过了, 肚子里那个是带把儿的。” 众人又被挑起兴致,窸窸窣窣地议论:“当是个带把儿的?” “把年纪还能生儿子,好腰,好腰啊!” “怕不是用了什么虎狼『药』,哈哈哈,我要能得些就好了!” 有人酸溜溜地道:“老婆多,儿子也多!哪像我家那个婆娘,肚子不争,连生三个女娃娃不说,还不肯给我讨个小的!” 立马有人呸他声,骂道:“他娘的,兜里连三个铜板都掏不来,还想讨小的?家娘子肯跟过都是见可怜!要不乐,老婆孩子都给我,我替养着来!” 那人缩缩脖子,自知没趣,不吭声了。 旁人替方脸大汉倒上碗酒,兴致勃勃地继续问:“表舅还说什么了?” 方脸大汉仰头,骨碌碌地喝完酒,用袖子粗鲁地抹把嘴,自以为压低声音,实则声如雷响,震耳欲聋,“那个老大,前些日子被抓到去倌官留宿,听说次『性』点了三个,三个啊!” 众人既恶心又羡慕,“小子随老子,好腰,好腰!”又催促,“还有呢,继续说!” “老、老二,老二倒是喜欢女人,不过他手下的名幕僚,被查来买官卖官,贪了十几万两银子,拿到手又不敢花,都埋在自家地里……刑部的人查封时,只见到满坑白花花的银子,嗬!那个叫壮观!” “干他娘的,是黑漆皮灯笼,腐败黑暗到家了!” 众人咂咂嘴,不约而同地做梦:要是分点给我多好,不用多,百两银子足够! “还有个老六,他亲娘听说是当年的江南人,勾男人的功夫了得,把年纪也极得宠爱。不过啊,最近爆消息,说她谋害后宫子嗣,如今已被监/禁,恐怕再无头日!”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皇家秘事,果然带劲! “最毒不过『妇』人心!连皇家子嗣都敢谋害,关起来算什么,杀头都不为过!”忽然想起漏了人,“还有个老四呢?” “老四是张家的,张家如今多风光,又是贵妃又是丞相的……”方脸大汉打了个酒嗝,晕乎乎地道:“我瞧他,倒有,倒有几分本事。” “当年汴河水祸,瘟疫泛滥,多亏是他治理有方,否则不知道要多少人哟。”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要我说,比起那未生的娃娃,还是这个靠谱!” “靠谱又如何?小的那个可是要从正宫娘娘肚子里来的!” “这话说得老子不爱听!生高贵咋么的,比我们普通人多长只眼还是多生条腿?按我说,能者上位,管他娘的身高贵还是低贱!” 立马有人点头如捣蒜,绞尽脑汁憋句词儿来,“对对对!不是有句话说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以啊王麻子,还会咬嚼字了!” 众人哄笑起来,笑完又憋闷得很,猛往嘴里灌酒:老子要是生在王侯相门,还有这些王八蛋们什么事!他娘的,不过是仗着身好……我呸…… 熏天酒,嘈杂笑骂中,独有角落名男子背对众人,闷声喝酒,似乎对切都无动于衷。 良久后,他起身走酒馆,压低斗笠,面无表情地踏入雨中。 * 登云阁内,崔慕礼与周念南对面而坐。 紫檀木桌上摆着盘棋局,壶兰生酒,二人对饮余,时不时地捻棋走几步,嘴上还有搭没搭地聊着天。 周念南放下手中白子,饮了口酒,酒『液』醇香,绵长回甘,只可惜…… “好酒当配好事,只可惜李泓业那厮狡诈谨慎,竟然难捉到丁点把柄。”周念南扫兴地撇嘴,转而问:“我听说他在张贤宗的升迁宴上刁难了?” 李泓业正是当朝四皇子的名讳。 “嗯。”崔慕礼轻描淡写地道:“四殿下年轻盛,兴许受点挫折方能成长。” 周念南闻言『露』幸灾乐祸的『色』,行了,有他这句话,就表示有人要倒大霉了。他摩挲着下巴,谑弄道:“汴河水祸后,他在百姓间名声大涨,又得圣上赞誉,想来是极得,得到了忘形。” 崔慕礼捻着颗黑棋,目光悠悠盘旋在棋局上,“有张贤宗在他背后谋划策,他自认高枕无忧。” “张贤宗啊……”周念南道:“千年老狐狸只,从前倒是小看他了。” 崔慕礼落下子,修长的手指环住酒杯,送到唇边浅酌,“他虽没有兵权,却是笼络人心,玩弄权术的好手。他与张贵妃前后,里应外合,费足功夫替李泓业堆政绩,若没有切肤耻,恐怕圣上不会轻易动他。” 轮到周念南落子,他玩世不恭地挑眉,随丢到个位置,“圣上如今仍是壮年,又何必着急?” “人有祸兮旦福,天有不测风云,国却不能日无主。圣上虽对皇后娘娘情深重,却也不能孤注掷。”崔慕礼精准地添上最后步棋,轻声笑道:“输了。” 周念南定眼看,只见黑子无声无息,以围堵势将白子圈在中,竟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他嘁了声,往椅背靠,仰着头,无甚思地道:“与下棋是没思透了……喂,崔二,什么时候跟我比比六博,我绝对赢得输裤子!” 崔慕礼理着棋子,不理会他的挑衅,“要玩六博,自有他人陪。” 说到这,周念南便满腹无语,道:“秦天宇的夫人替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他天天在家带孩子,大门不二门不迈,不知道还以为是他在坐月子。” “百里盛?” “那家伙更离谱,说是看上个商户女,日日缠着她进门做小妾,连我约他都推三阻四。” “哦?”崔慕礼将棋盘推置旁,“他们这样,就没点想法?” “当然有。”周念南拍桌子,怒声呵斥:“群见『色』忘友的家伙,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 崔慕礼:…… 他并拢两指,按按额角,有指地看着他,“念南,与他们同岁,今年十九了。”难道就对异『性』没丁点想法? 周念南听点思来,上上下下打量他,“难道不是十九?还是说背着我已经破了童子身?” 崔慕礼:…… “大哥不笑二哥穷,先『操』心好自己吧。”周念南本来懒散地靠坐,忽然挺直身子,朝他挤眉弄眼,促狭笑道:“崔二,莫非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要成亲了?” 崔慕礼脑中不合时宜地掠过抹寂然身影,思绪顿凝,复又半阖长眸,“未立业,何以成家。” 周念南注着他的『色』,不知是刻还是无地道:“我瞧那苏盼雁就十分不错,就是已经定了亲,听说她与那未婚夫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崔慕礼不予置评,扔五个字,“喜欢谢渺?” 说话声戛然而止,周念南似被人掐住脖子,脸庞迅速胀红,矢口否认:“谁会喜欢那个家伙!” 崔慕礼淡定指:“送了她灯。” “那是因为……因为见她可怜!”他呼呼地斟酒,牛饮般连灌三口,无视如擂鼓般的心跳,嗤笑道:“是不是她上面前胡言『乱』语了?我跟说,半句都不要相信!她这人,她这人——” 想如往常那般狠狠损她几句,却忆起她在雪中那副宁静俏皮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软乎,将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只弱了声线,小声嘟囔:“那样野蛮,谁会喜欢她。” 野蛮? 崔慕礼也想起醉酒时被踢得那脚,无声勾了唇,“嗯,知晓了,不喜欢她。” “对!”周念南再三强调,“可千万别再将她跟我扯到起。” 二人各怀心思,对饮几杯,崔慕礼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敲桌面。 “两年前,李泓业自请去汴河流域治理水祸疫情,当时行共三百余人,中有名随行长,名为裘昭。” 看来是有戏。 周念南眼中闪现精光,“给我几日,我去将他抓来。” 崔慕礼缓缓摇头,“三月前,裘昭家皆在火灾中亡故,独剩次子不见踪迹。我收到消息,称张家派五十精兵,暗地搜寻此子踪迹,并言明只要活口。” 周念南略思忖,情逐渐严肃,“他身上定有李泓业不可告人的秘密。” 崔慕礼以食指沾水,在桌上划道蜿蜒路迹,“探子报,裘昭子由东向西,往燕都而去。” 周念南沉声道:“那里是瑞王封地。” 瑞王是当今圣上幼弟,常年驻守封地,虽与圣上不是母,但自小便手足情深。然而再温和的人,将刀子递到他手上,也难免会有肆动时。 敲桌的动作顿止,崔慕礼抬眸,淡声道:“派人截下来。” 第28章 第28章谢渺用手扯扯方芝若的袖…… 春雨霏霏, 扰人心烦。 方芝若在枳北街盘下一间门面,如火如荼重办纸坊。眼见器具归位,人员到齐, 不日便能正常运转时, 方芝若却遇上个大麻烦。 被人缠上了。 若是寻常的二皮赖子, 便叫人打门了事。坏在那人来头不小,自称是通政司右通政之子百里盛,许荣华富贵,只求一顶小轿入侧门, 做他百里盛的第五房小妾。 通政司右通政属正四品官员,在权贵如云的京城算不得么, 对于这种商户之女来说,随便伸根手指都能捻死。好在百里盛虽没脸没皮, 远没到欺男霸女的程度, 面对的拒绝,除去死标白缠,并未做余过激行为。 仍烦不胜烦。 短短半年内,方芝若经历丧父之痛, 悔婚之辱, 刚在谢渺的劝说下振作,却遇上这么一件糟心事。 正四品官员之子又如何?!如此浪『荡』公子哥, 莫说与他为妾, 便是正妻之位也不稀罕! 内心极度抗拒, 三番两次冷脸相拒,换来对方愈加猛烈痴缠。 这一日,百里盛携四五名家仆,照例到纸坊纠缠方芝若。 柜台, 百里盛在对方芝若灌『迷』魂汤。 他曲肘倚着柜台,勾着脚,没姿态站着,绿豆大的双眼紧紧盯着方芝若,『露』一抹自以为帅气的笑容,“方姑娘,你经营这破纸坊能挣几个银钱?不如随我回家去,你要么,我都捧过来递到你眼下。” 方芝若连眼都懒得施舍给他,冷声道:“百里公子,请自重。” 百里盛就喜欢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越是拒绝,到手才越有滋味。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何必这么辛苦?女儿家家的,就该养在深闺,穿金戴银,弄香抚琴……”他伸手想要捉住那双翻看账本的手,被偏身一躲,扑了个空。 方芝若努掩下嫌恶,抱着账本要往里走。百里盛脚步一跨,堵住的去路。 “方姑娘,我对你一片情深,日月可鉴。你跟了我,我定会将你捧为掌心宝——” “噗嗤!”门外响一道不客气的笑声,少女清越的话语随之响,“想来百里公子的掌心定有百八十平宽广,否则如何能捧一屋子的掌心宝?” 谁在取笑他? 百里盛心生不悦,黑着脸往来人望去。只见一抹夕岚『色』在门口背光而立,瞧不清脸上情,却掩不住满身盈动。 又来一位美人! 他登时一喜,哪还记得方才的不悦,几步上,装模作样作揖,“这位是……” 少女大方道:“谢渺。” 百里盛此时已将打量个透,比方芝若,这位谢渺外貌更为娇俏可人。正想言调戏两句,却见身后的两名丫鬟上,恶狠狠抛来两道凶光。方芝若也疾步过来,以护卫之姿,将谢渺挡在身后。 方芝若目光冷然,一字一顿再次重复,“百里公子,请自重。” 好吧。 百里盛『摸』『摸』鼻子,讪讪之余,忽又反应过来,“谢小姐认识我?” 谢渺手扯扯方芝若的袖子,“我与他说几句话。” 方芝若知道极有主,想了想,让开身子。 谢渺的视线停留在百里盛那张圆乎乎的脸上,若不是巧姑私下说漏嘴,还不知道百里盛竟然缠上了方芝若。 对百里盛并不陌生。 一个百里盛,一个秦天宇,都是周念南的忠实小跟班。他们打小凑一吃喝玩赌,是京城了名的纨绔帮。除去周念南不近女『色』,百里盛与秦天宇都是勾栏的“常驻军”,只不过秦天宇在亲后改邪归正,而百里盛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沾花惹草。 据说他府中嫡妻还未产子,家中已有五、六位庶子庶女。 这样的人看上了方芝若…… 谢渺微微一笑,“我见过你,你是周念南的狐——你是周念南的朋友。”硬生生咽下狐朋狗友几个字。 认识念南? 百里盛狐疑再次打量,实在回忆不,“我们何时见过面?” 谢渺吐几个字,“三年七月十八,东城门口。” 三年……七月……城门口…… 百里盛想了半天,脑中灵光乍现,惊愕瞪眼,“是你?!” 那一日,他们戏耍周念南去城门口,问过路的女子索要肚兜,然而周念南不仅没要到,还被马车里的小姑娘甩了一巴掌。他们跑上去看热闹时,只粗粗见到那少女一面,后来听周念南说,这姑娘竟是崔慕礼的便宜小表妹。 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有这么一层身份在,百里盛都不好轻佻,端正颜面道:“咳咳,谢小姐,真巧。” 谢渺道:“不巧,我是特来见百里公子的。听说你近日常来,想必是听人介绍,知道我家的纸美价廉。你是周念南的好友,周念南是崔表哥的好友,四舍五入,你与我也算熟人,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折扣,以市价八折给你,你看如何?” 围观众人,包括百里盛:……?不是来调戏小娘子的吗?怎么变做买卖了? 甭管初衷是么,百里盛被赶鸭子上架,足足订下五百令宣纸,为书香造纸坊重启的第一单。 方芝若拨完算盘,晕乎乎收下银票,还未回,又听谢渺问:“百里公子可知道刑衙署在哪里?” 百里盛不明所以,热心道:“在南城向阳街。” “哦,那通政司呢?” “通政司离得不远,就在向阳隔壁的中槐街。” 百里盛答完,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看谢渺,就觉得笑不达眼底,话里有话,“哦?那崔表哥想要见百里大人,想必不难。” 重活一世,谢渺最大的收获便是知晓旁人某些秘密:比如,百里盛虽纨绔,却极度怕他那个亲爹。 百里盛到底不是蠢人,他不舍看看方芝若,又对上谢渺笑『吟』『吟』的眼,再回想自家老爹上家法时的狠劲……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方姑娘再高岭之花,也抵不过老爹的一顿家法! 昂,在下告辞,告辞! *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方芝若对谢渺再三谢,谢渺只道:“无论有没有我,你都能圆满解决问题。我无非帮你省点,叫你有更多时间去做喜欢的事罢了。” 方芝若不明白谢渺对的信心从何而来,被人如此信任,内心也生十足勇气。 巧姑随后赶到,方芝若乐于收为徒,带着一行人逛纸坊。 新纸坊比之原来要宽阔敞亮许多,方芝若替大家介绍造纸,“《天工开》有云:象精华,乾坤微妙,古传今而华达夷,使后含生。持寸符,握半卷,终事诠旨,风行而冰释焉。覆载之间之藉有楮先生也,圣顽咸嘉赖之矣。”1 “纸可载,万卷百家基从此。”说造纸,方芝若的『色』郑重,双眸似纳星河,“登山斩竹,选五七尺长,漂浸水塘。浸至百日,加功槌洗,杀青至竹穰形同苎麻样。上好石灰汁涂浆,入皇桶下煮……”2 巧姑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挽袖子,有模有样学来。谢渺在一旁观摩,虽没有参与,接触到新鲜事,也觉得十分有思。 待到下午,天『色』倏然变暗,乌云蔼蔼,风雨将袭。 谢渺连忙告辞,先将巧姑送回村里,待调头赶回崔府时,暴雨已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珠砸落车顶,摔“啪啪啪”的声响。门帘被吹得歪飞,揽霞和拂绿一人守住一边,死死按住,仍挡不住疾风灌入。 揽霞幽幽叹气,“三月的天,后娘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 拂绿好笑瞪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谢渺身上裹着披风,担忧从缝隙窥向外边,“这么大的风雨,天都黑了,怕是难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王大的在外头道:“小姐,雨太大了,马儿不肯跑。面有间破庙,我们进去躲会雨可行?” 拂绿忙不迭答应,待马车停稳,与揽霞撑着伞,左右护着谢渺,匆匆跑进破庙。 这是间废弃的小庙,庙殿残破,墙壁斑驳,荒凉不堪。好在还有一方屋顶,尚能遮风挡雨。 风雨晦暝,庙中更是昏暗。穹顶上绘满纷繁复杂的秘花纹,瑰丽早已随着时间褪『色』。积满尘灰的佛像隐在黑暗中,雷光亮闪,晃眼一看,竟隐约生几分狰狞。 三人顾不得整衣衫,紧紧依靠在一。 揽霞哆嗦着道:“小、小姐,奴婢怎么觉得里头比外面还恐怖?” “佛祖面,不可胡言『乱』语。”谢渺呵斥道:“能有方避雨,已是佛祖慈悲。” “小姐说的是。”揽霞嘴里应着,胳膊将拂绿楼得更紧。 拂绿不时看向门外,“王大人呢,还没来?”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轰雷掣电中,有抹高大身影闯进庙里。来人头戴斗笠,面容硬朗,眼角眉梢挂满冷霜。 风雨将他浇得湿透,他却似毫不在乎,只在目光扫过们时,眼中闪过彻骨寒。 “啊!”揽霞忍不住惊呼声。 几乎就在声之际,男子紧绷下颚,转身奔离。 “啊?”揽霞又叫了一声,,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有赶跑他的思啊。 风雨未歇,吹得门窗哐哐作响。揽霞想也不想便要追去,忽被谢渺一拉住。 “揽霞!” 揽霞挣了挣,没挣开,气急道:“小姐,你拦奴婢做么,奴婢要去他追回来!” 拂绿也犹豫道:“外面打雷又下雨的,小姐,要么还是将那位大哥喊回来?” 谢渺不知何时竟一脸凝重,眼光直直定在某处,“你们看看那是么。” 二人循视望去,门槛处,湿漉漉的面晕开朵朵暗红。 拂绿心中一颤,还未说话,又听揽霞咋呼:“他受伤了?那就更要将他喊回来!” 拂绿此时已明白谢渺之,伸手捉住揽霞另一边,低声警觉道:“你知道那是他的血,亦或是旁人的?” 揽霞闻言呆住。 此时门外响跑步声,踏踏踏,笃笃笃,如石杵凿,深深砸进心底。 三人屏住呼吸,齐齐后退。拂绿拿上的残凳举在胸,揽霞也胡『乱』扯过一根棍子,二人护着谢渺,躲在佛像背后,心底默默祈祷。 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小姐!”王大戴着斗笠,身穿蓑衣,滴滴答答跑进来,不明所以看着瑟瑟发抖那三人,“你们躲在那里干嘛?” 谢渺忙问:“你刚才可有看到一名男子离开?” 王大取下斗笠,摇头道:“不曾,可是来过么人?” “没有,没有人来过。”谢渺抿紧唇瓣,“王大,我们回去吧。” 王大愣了愣,“可是……” “没有可是。” 主子发话,王大便只好照做,幸好风雨适时变小,几人重新上了马车,忙投急趁赶回崔府。 谁都没有注到,茫茫夜『色』中,一抹身影从暗处显现,遥遥追着马车而去。 第29章 第29章形容隽美的青年端坐在书…… 翌, 碧空如洗,春光明媚,昨夜阴霾已消凐无迹。 但闯进破庙中的那名男子, 以及遗留在地上的那一串血滴, 依旧给谢渺心中留下阴影。 那人是好还是坏?若是好人也罢, 若是坏人……她们清了他的脸,他会不会上门报复? 谢渺心神不宁,招来拂绿,交代她去破庙周边打探消息。拂绿出门的同时, 沉杨敲响崔慕礼的书房门。 “公子,樊乐康那边出了点意外。” 崔慕礼神『色』无波, 继续翻卷宗,“人没死?” 沉杨道:“死了。” “那就是没死光。” “死光了。”沉杨道:“但他回程时, 被人撞见了。” “查清楚是谁。” “查了。”说到此, 沉杨话语一顿,抬着眼皮,留意他的表情,“是表小姐和她的两丫鬟。” 崔慕礼来回摩挲着卷宗, 半晌, 未有言语。 * 拂绿再次回到旧庙,里外仔细检查一遍, 没有找到残留的血迹。她不禁怀疑, 是否因昨雨大, 她与小姐还有揽霞都花了眼? 怀揣着疑虑,拂绿花上好几天时间,在破庙周围打探消息,庆幸的是一无所获。她心里的石头落地, 办完事后跑到附近有名的一家食肆吃肉燕。 肉燕又称太平燕,是闽州的一道特『色』小吃。浓香的骨汤里漂浮着颗颗肉燕,『色』如粉玉,口嫩滑,韧而有劲。 拂绿的祖母是闽州人,她幼时每到生辰,祖母便会替她煮上一碗肉燕。随着年岁渐长,关于祖母的记忆渐淡,但生辰时永不变的那碗肉燕,却牢牢记在心底。 是以,每当拂绿有开心的事情时,总要吃上一碗肉燕。 她舀起一口浓汤,吞入腹中,待暖意充盈胃部,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是她们多虑了。 旁边的长桌坐下几名汉子,穿着短襟衣衫,浑身汗味,似乎刚从哪里做力气活下工。 天气渐热,老板替他们倒上几碗凉茶,几人豪迈地一饮而尽,顾不上擦嘴,便开始说起闲话。 “喂,你们听说没?昨儿西苑那边出了大事。” “我昨儿没上工,你快说说,出了什么事?” “有人。”说话的汉子用手在脖子上一抹,翻白眼,伸长舌头,做出死人模,“死了。” “西苑死人了?那边住不都是达官贵人吗?怎么没点消息透出来?” “那还用问吗?是因为死不好。”汉子道:“我有同乡妹子,正好在西苑做丫鬟。听她说,那人来头不小,玩手段也下。每回姑娘们离开,身上都……啧啧啧,惨不忍睹。” 旁人骂道:“禽兽啊!” “可不是?听说有好些姑娘被活活玩死了。” 老板端上肉燕,『插』了句嘴,“的人渣,死了也是活该!” “谁说不是?”汉子顾不上烫,稀溜溜地吞下几颗肉燕。 同伴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食恶死的呗。”汉子道:“他们些人,玩时候喜欢用『药』助兴,就那,五石散,知道吧?” “知道知道。” “一不小心用多了,脑子糊涂起来,先是拿剑砍了侍从,又开始残。听说发现的时候,身上都没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的嘞……” 余下的话拂绿已经听不进耳,她捂着嘴,跑到角落,“哇”的一声,肚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身后传来不算恶意的调侃声,“小姑娘胆子真是小,听几句就受不了?” 拂绿擦干净嘴,忍住恶心,坐回位子上,扯出一抹笑容,“我身子有些不适,让几位大哥见笑了。” 几位汉子倒是和善,摆摆手,“无事无事。” 拂绿又问:“几位大哥说的西苑是哪里?” “是泉海山庄。” 泉海山庄?! 她今早还去那边打探,可惜那些人嘴巴严实的很,什么都没有透『露』。反而在肉燕摊,听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拂绿喝了口茶,压了压,又问:“他死在山庄里,没人报案吗?” “倒是来了几刑部官差,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东西来,明摆着就是五石散吃多了,发疯残嘛。”汉子道。 拂绿一副咋舌的模,“还请了刑部的官差?想必人来头不小。” 汉子不设防,脱口道:“京卫指挥同知之子郭阳知道吗?听说他姐姐最近跟四皇子打火热,马上要入门做侧妃了。可惜哟,他没活到狐假虎威那天咯。” * 拂绿匆忙赶回崔府,此事原原转述给谢渺听。 门窗紧闭,内室只有谢渺与拂绿二人。拂绿说完话后,谢渺久久没有出声。 拂绿双手交叠在身前,即便努力克制,手指仍不安地绞着。再谢渺,她刚午睡醒,腰后着软垫,半靠在床头。脸庞微侧,一头青丝倾落在肩,鸦羽似的长睫半阖,瞧不出内心所思。 拂绿迟疑地问:“小姐,您说那人会不会——”会不会与那桩命案有关? “与我们无关。”谢渺冷静地说完,掀开被子下地。 拂绿连忙上前替她穿衣,谢渺低头,见她贯来平稳的手掌,此刻正轻微发颤。 “拂绿。”谢渺捉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且不说此事与他有没有干系,只说那郭阳恶多端,哪怕真是他做的,那也叫为民除害。” 拂绿回想那名男子的模,虽冷漠,却端正坚毅,着确实不像坏人。 谢渺又道:“再者,我们如今住在崔府,崔表哥又在刑部当差,真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找他帮忙。” 穿好衣裳,拂绿扶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梳理起长发。 “小姐,我们要不要主动告诉二公子?” 谢渺反问:“你希望他被抓吗?” 拂绿认真想了想,摇头。 “那便是了。”谢渺捋着一绺青丝,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揽霞那边……” “她藏不住事,瞒着就行。” * 郭阳的名号,谢渺前便有所耳闻。 位京卫指挥同知之子,生前并不出名,倒是死后于家姐姐郭蕊的原因,大大火了一阵。 郭蕊在不久后便会嫁于四皇子为侧妃,因极宠爱,引来四皇子妃的妒忌。二遂起争执,四皇子竟被猪油蒙了心,对正妃大打出手。随后四皇子妃暗地郭阳生前欺男霸的事情散布出去,紧接着郭父旧案被翻出,四皇子妃的父亲咸阳郡王又进宫参了婿一—— 言官见机而,上奏弹劾郭家坏事做尽,无法无天,而四皇子竟宠妾灭妻,行包庇罪犯之事…… 此事最后以郭氏几人被斩,四皇子被罚禁闭两月为结束。 且不说此事背后有无推手,只说那郭阳,生前的确恶多端,的人渣,死于残或是被杀,又有什么区别? 谢渺垂下长睫,掩去眸中的异常漠。 无非是上少了一祸害而已。 * 谢渺陪谢氏用完早膳,一同到湖边散步消食。 春雨歇歇,淡樱累满枝头。风乍起,落英缤纷,渐『迷』人眼。 谢氏一手搭在谢渺腕上,一手扶着腰,慢悠悠地走着,“你那纸坊办如何?” 谢渺尽拣好听地讲:“在枳北街租了阔气的门面,足有三四百平。前院摆品,后院造纸,还未开张,已经有人下了笔五百令宣纸的订单。”至于那人为何下订……嗯,那不重要,不重要。 “听着似乎不错。”谢氏用帕子掩嘴,懒洋洋地眯着眼,“那位芝若,你跟我说说,她是什么的人。” 谢渺没有隐瞒,芝若父亲与未婚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氏听完,颇为慨,“没想到她竟有的故事,真是难为她了。” 谢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倒觉,是上天替她选的路,比起嫁人,条路能让她走更远,见识更多,做出无人能及的成绩来。” 谢氏嗔怪地她一眼,“你对她倒是极有信心。” 谢渺挽住她的胳膊,歪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姑母,您要相信我的眼光,今后她啊……绝对会替我们挣许多许多的银子。” 谢氏用手指推开她的脑袋,骂道:“简直掉进钱眼里了!浑身上下尽是一股铜臭味。” 虽是骂,却透着一股子亲昵劲。 “两袖清风非我意,万贯钱财敲我心门。”谢渺不以为意地扬起袖子,甩了两下,“还有比更好闻的味道吗?” 下连嫣紫都乐了,不很快,她便敛起笑容,小声提醒:“夫人,三小姐在亭子里。” 二人才注意到,崔夕珺不知何时站在亭中,正隔湖望着她们。 谢氏投以微笑,崔夕珺扭头,一声不吭地离开。 “……”谢渺问:“姑母,她最近都吗?” 谢氏点头,叹道:“终归是小儿心『性』。” 崔夕珺对谢氏的心结,主要来于的何氏。生母与继母,从血缘上来说,便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深壑。哪怕她是在何氏四年后才进的门,此前与崔士硕毫不相识;哪怕崔士硕与何氏之前,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些事,又怎能跟何氏的孩子说。 谢氏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等她长大就明白了。” 崔夕珺何时能长大?谢渺想,恐怕要狠狠摔一跤,才能明白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道理。 可遭受挫折后一蹶不振的崔夕珺,还是原来的崔夕珺吗? 谁又能说清。 * 谢渺踏进院门,还未歇上一口气,便见桂圆殷勤地上前,笑眉弯眼地道:“小姐,二公子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拂绿的眼皮一跳,紧抿着双唇,下意识求助地望向谢渺。 谢渺的脚步微滞,随后镇定地问:“可奉了茶水?” “回小姐,荔枝正在里头奉茶。” “揽霞呢?” “揽霞姐姐去小厨房了。” “嗯。”谢渺道:“我换件衣服就去。” 一进内室,拂绿便按捺不住,慌张开口:“小姐,二公子是不是都知道了?” “慌什么?”谢渺张开手臂,示意她换衣裳,“你记住,你什么都没到。” 她换上条葭菼『色』薄袄长裙,慢吞吞地走进书房,迎向屋里那人,还未说话,倒是先愣了愣。 形容隽美的青年端坐在书案前,手执经书,专注翻阅。天青『色』长袍与书房的简素相益彰,檀香悠悠,宁静清雅。 他从容地抬起头,朝她颔首,“谢表妹,你来了。” 第30章 第30章崔慕礼回望,视线纠缠处…… 他那般闲适地坐在的书案前, 手里捧着的经书,甚至连面前的茶杯,都是平日里常的那对青瓷祥云杯。 进书房, 他也只抬头打声招呼, 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这叫什么, 鸠夺鹊巢?喧宾夺主? 谢渺气结,思及他来此目的,又不得不挤出笑容,“崔表哥, 你怎么来了。” 崔慕礼放下经书,指腹细心地抚平页脚, “许久未见表妹,来探望探望。” 呵呵。 谢渺耐着『性』子与他假客气, “劳表哥记挂。” 主人站着, 客人坐着,偏偏有人不自觉,丁点没有让位的意思,“表妹请坐。” …… 谢渺忍了忍, 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崔慕礼的目光划过, 落回案上。上头堆了一叠经书:《心经》《金刚经》《华严经》《大悲咒》…… “你近日在念讼佛经?” “闲来事,便试着参悟参悟佛奥秘。” “表妹倒是变了许多。”崔慕礼定定地望着, 眸光深深, 意味不明, “与之前大相径庭。” 变了又何?横竖不是旁人假冒,没被孤魂野鬼占去身子。 谢渺迎上他的目光,笑道:“哦?是吗。” 是或不是,又有何意义。 崔慕礼品出的不置可否, 轻笑一声,转向自进门来便低着头的拂绿。 拂绿顿时觉得芒刺在背,硬着头皮,低声道:“小姐,奴婢去给您泡茶。” 一只脚还未跨出门槛,崔慕礼清冷的嗓音响起,“且慢。” 拂绿僵着身子,站也不是,走亦胆。 谢渺稍稍倾过首,眨眨眼,状似不解,“表哥找我的丫鬟有事?” “确实有点事。”崔慕礼补充道:“事。” 此话一出,拂绿的头垂得低。 谢渺敛容,正『色』道:“表哥在刑部当差,既是事,定是要紧事。只是拂绿一直与我形影不离,不知何时牵扯上了麻烦?” 崔慕礼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一圈,问道:“你的另一名丫鬟在何处?” 谢渺回道:“有事,出去了。” 心里正默念,希望揽霞不要回来,却听外面传来揽霞大咧咧的声音,“小姐,今日午饭有春笋炖鸡,味道鲜美哟,您暂且别茹素了,尝尝这个鸡汤!” 谢渺:……天爷故意的是不是? 揽霞胳膊肘推开门,刚要咋呼,抬眼见到崔慕礼瞬时噤声,偷偷眼神询问谢渺:小姐,二子怎么来了? 谢渺清清嗓子,吩咐道:“你先东西拿出去。” 崔慕礼接着道:“不必,放此即可。” 揽霞看看谢渺,再看看崔慕礼,一脸为难:我到底听谁的? 谢渺:……你说该听谁的! 崔慕礼指尖敲敲案面,并未言语。谢渺却了然,这是他耐心有限时的习惯作。当然可以跟他继续对着干,但仔细想想,没有必要。 于是退步,“听表哥的。” 人已到齐,谢渺与崔慕礼坐着,揽霞与拂绿垂首站着,一会,谁都不曾出声。在一片难耐的沉默中,崔慕礼终于开了口。 “四天前,泉海山庄发生了一桩命案。”他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茶,作优雅地茶盖撇着浮沫,并不入口,“有人称,当晚在附近见过你们三人。” 谢渺与拂绿早有心准备,此时为表知,便故意做出惊讶的模样。倒是揽霞,情实意地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尽入崔慕礼的眼底。 揽霞了嘴,随即被拂绿暗暗掐住胳膊,回过神来,立马安静鸡。 谢渺思忖片刻,蹙眉问道:“表哥莫非怀疑,我们三人与那桩命案有关?” 一本正经的疑『惑』。 崔慕礼失笑,食指悄然摩挲着杯上的青瓷花纹,“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想向你们打听打听,是否遇见过可疑人士。” 揽霞眼睛一亮,正想举起小手抢答,再次被拂绿从背狠狠揪住嫩肉,当下痛呼出声,眼角淌落两滴晶莹。 痛得想骂人,遇上拂绿警告的眼神,又委委屈屈地忍下来。 怎么什么都不让说! 谢渺选择『性』眼瞎,看不到们的任何小作,只注意力都摆在崔慕礼身上,学生上课答题一般,认认地回答:“那日暴雨,我们路过附近破庙时进去躲了阵雨,不曾见过任何人。” “哦?”漆黑深眸转向站着的那两人,崔慕礼似笑非笑,“你们呢,可曾见过可疑人士?” 他语气虽淡,却突生几分威压,一股形的凌厉弥散,叫人不觉压力倍增。 拂绿感到背发冷,揽霞则反应甚,心跳几乎失律,险些便要据实交代。 倒是谢渺似毫所察,四平八稳地望着他,眼神疑『惑』中透着股辜,“崔表哥信不过我的话?” 崔慕礼回望,视线纠缠处,仿佛有什么在声较量,人胆怯,亦人退步。 良久之,崔慕礼眸光微,轻勾唇畔,“我相信表妹。” 一锤定音,就此揭过。 * 谢渺送崔慕礼离开,肃脸转身,示意拂绿与揽霞跟回书房。 拂绿关门,揽霞迫不及待地出言询问:“小姐,您方才为什么不让奴婢说话?” “拂绿,待会这杯子扔掉。”谢渺案上那盏碍眼的冷茶推远,“你想说什么?” 揽霞耿直道:“咱们明明在破庙里见过那人,他身上还有血,正符合二子口中的‘可疑人士’。” 小脸正义凛然,一副大私、惩恶扬善的样子。 谢渺:……心累,不想说话。 看了眼拂绿,拂绿知意,道:“那桩命案,死者叫郭阳,是个恶不作的人渣。我听闻,他平日里便欺男霸女,犯下不少命案,此次出事,并非他人所为,而是他自残所至。” 揽霞难得机灵一回,“既是自残,二子为何要去查案?” 拂绿道:“那人颇有来头,想必二子是受人所托。” 揽霞执着道:“按你的意思,闯入破庙那男子既然辜,我们告知二子又何妨?” 拂绿噎住,“这……” 求助般看向谢渺,谢渺淡声道:“揽霞,你又糊涂了。” 揽霞茫然眨眼,“小姐?” “郭阳死于自残或者他杀,跟我们有关系吗?”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谢渺的神情近乎麻木,“世上死一个人渣,便少一些姑娘被残害。至于替人渣追查相……何来的必要?” “但按大齐律例……” “大齐律例,是否替那些被他残害过的姑娘伸张正义?们死,是否有人站出来替他们敲鼓鸣冤,凶手绳之以?” “这……” “没有。”谢渺意味难辨地笑了声,自问自答:“郭阳的父亲是京卫指挥同知,他姐姐郭蕊很快要嫁进四皇子府,他若还活着,今残害的女子只多不少。” 揽霞『迷』障般的脑子登时开窍,知道,小姐说得没错。 谢渺道:“我再问一遍,揽霞,那日我们在破庙中是否遇见可疑人士?” “没有,不曾。”揽霞仰起脸庞,斩钉截铁地回:“除去我们,那日再旁人。” 去而复返的某人立在门边,静静听完一场对话,又悄声息地离开。 * 崔慕礼的书房明窗净几,敞亮雅致。墙上挂庐山松瀑图,柜上各类书籍依次排放,博古架上摆着各种珍稀玩意。一斛青花山水屏,隔出小小内室,供他读书困乏,小憩所。 他坐在紫檀木书案前,难得出神。 相比而言,谢渺的书房简陋狭小,除去桌椅佛经,再其他多余点缀。但他坐在那里,见似游刃有余,实则戒备万分,迂回曲折地与他周旋,心底的感觉……竟然不赖。 那些若有似地揣摩与试探,皆在方才落下帷幕。 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乔木奉完茶,沉杨叩门进来。 “子需要属下做什么?” 崔慕礼没有说话,他闻着茶香,啜苦咽甘,心里想着,就连茶叶,都比屋里的上许多。 “叫人送些极品雨前到表小姐屋里。” 沉杨觉得意外又不意外,似乎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恭敬回道:“是。” “再派两个人盯着。” “是。”沉杨道:“子,樊乐康想见您。” 崔慕礼轻抬手指,示意知晓。 * 关于郭阳之死的某些猜测,谢渺并未实告知揽霞和拂绿。崔慕礼说有人在破庙附近见过们三人,这人是谁?是的过路人,或者正是闯进庙中那名男子? 以对崔慕礼的了解,郭阳之死以及续导致的一系列事宜,极有可能都是崔慕礼一手策划而为,目的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打击四皇子一派。 越知道,越不想掺和。 从前,跟在他身,追随他的步伐,虽辛苦却甘之饴。 今,选择与他分道扬镳,奈产生交集,内心抵触非常。 何时才能桥归桥,路归路? 谢渺不清楚,但想,总有这一天——目前来看,还是得虚与委蛇。 崔慕礼的新小厮乔木送来极品雨前龙井,笑容可掬地道:“是二子特意吩咐奴才送来的,表小姐若是喝着喜欢,奴才下回再送。” 谢渺面上感谢,转头便冷哼:上午在院里喝了杯茶,下午便送来极品茶叶,此番行为,不是明摆着嫌弃屋里的茶叶吗? 不过这位乔木倒是比之前那个松枝要和善可亲许多。 谢渺赏了他几个铜板,待他欢欢喜喜离开,狠狠抓上一大把茶叶扔进壶里。 拂绿瞅着心疼,“小姐,这可是极品雨前,百两银子才一小把的量,您这一壶,喝下去就有两三百两银子。” 谢渺不搭,继续扔茶叶。 最还是拂绿忍受不住,伸手捉住的手腕,认道:“留点,等下回来贵客时来招待。” ……行吧。 谢渺悻悻然住手,端起茶杯待喝时,看见架子上收的青瓷祥云杯,又重重地放下。 手中瓷杯碰撞木桌,发出吧嗒一声脆响。 “拂绿,我不是让你扔掉那对青瓷祥云杯吗?” 拂绿耐心地解释:“小姐,那是咱们最拿得出手的一套杯子,价值五十两银子,扔了太可惜。” ……成吧。 谢渺拨拨手,嫌弃地改口:“那便收起来,再也别叫我见到它们。” 只因二子过这只杯子? 拂绿一头雾水,不应该啊,按小姐对二子的情分,即便放下喜欢,态度也不该此急转直下…… 又听谢渺道:“以别来个人就东西招待,给个茶碗就行了,明白吗?” 拂绿:一头雾水了。 想当初小姐还在平江时,每在二夫人的来信里读到关于二子的事便满心欢喜,来京城见面,是一头栽了进去。但今……哪里瞧得出半分情意的模样! 这头费解万分,陷入沉思,那头谢渺牛嚼牡丹,豪气地连灌几杯茶水,待拂绿回过神来想要阻止,谢渺已喝光一壶浓茶,还打了小小饱嗝。 拂绿语透顶:……………… 深半夜,万籁俱静,连草丛里的虫子都精疲力尽,翻着身打盹去了。 唯有海花苑中,卧房内室里,可怜的谢渺毫睡意,与黑夜里的帐顶眼对眼。 …… 茶叶虽,却也不能贪饮哦。 第31章 第31章周念南面有得意,瞥向谢…… 第二日, 谢渺眼下泛青,气弱体虚,声若游丝, 如孤魂野鬼一般, 游『荡』在院子中。 别问, 问就是失眠,没睡好。 熬到第日,她终于能安怠睡,抱春被睡到晌午, 连早课都暂且搁置下来。 待到神清气爽,谢渺算算日子, 离给崔慕礼写第二封信的日子近了。她摊平一张『毛』边纸——这还是特意从方芝若那里拿来的旧纸。刑部破案靠什么?机敏,警觉, 细致, 果敢,心狠手辣……缺一不可。她知晓崔慕礼的厉害,如若一成不变,容易被他抓到尾巴。 这次她特意改换笔墨纸张, 的俱是次品。字更是以左手写之, 比起上次更为歪七倒八。信里的内容简单,不过短短八字, 但其中表『露』的意思, 相信崔慕礼惊而惧之, 惧后信之。 她就是要崔慕礼的“信”。 至于这回的送信方式,她有了新的算,因前世极度爱慕他的关系,她实做了不少功课, 其中包括他的人际关系,想从中找出几名可靠之人……简直易如反掌。 纸张未干,崔夕宁已上门拜访,谢渺慌慌张将信塞到抽屉里,抬头『露』出浅笑,“你来了?” 崔夕宁提裙摆进屋,示意丫鬟将食盒放到桌子上,“大哥带了糕点回来,我想你一起尝尝。” 比起之前,分享过秘密的两人要亲昵更加。 谢渺没客气,她一起吃糕点。糕点香甜,入口即化,食多难免腻口。崔夕宁配绿茶解腻,再看谢渺,手边的茶杯却是碰都未碰。 “你这茶叶不错。”崔夕宁夸道:“你怎么不尝尝?” 谢渺脸上一僵,拒绝连,“不,谢谢,别客气。” 崔夕宁是宽容的『性』子,并不勉强,道:“你明日有空吗?” 纸坊已渐入佳境,有方芝若坐镇,谢渺这挂名二掌柜闲了下来。她道:“有空,你有事要办?我提前声明,掩护你见情郎我可不干。” 崔夕宁嗔怒地瞪她,“胡言『乱』语些什么,慎郎要读书,哪里有空我见面。” 谢渺不爱甜食,小尝几口停下,“那你要做什么?” “月春开,韶光淑气,你就不想出走走?” “咦,你提醒我了,是时候清心庵——” “我是踏青,骑马,游乐!”饶是崔夕宁好脾气,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我想骑马,你陪我一起行吗?” 到骑马,谢渺不由想起一人,“怎么不找崔夕珺一起?” 崔夕宁蹙眉,无奈道:“夕珺最近情绪不佳,苏盼雁作伴的时候更多。”心里却暗暗思忖,苏盼雁似乎……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谢渺曲指,在桌上轻敲两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某人习『性』,“我影响到你们的姐妹情了。” 崔夕宁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大胆地推她额头,“你再胡话,小心我告诉二婶。” 嗯,她偷偷见到过好几次,谢氏都是这样推谢渺的脑袋,而谢渺每回都是瘪小嘴,面服心不服地忍下。以往总觉得她虚伪,如今看来,倒是她在谢氏面前透漏出的真实小『性』情。 她不再给谢渺推脱的机,直接了当定下时,“明日一早,穿上骑服等我。” * 父母未世前,谢家虽已没落,但谢和安对唯一的爱女,仍是竭尽全力地宠。他休沐时,带她马绕出城,在郊外迎风驰骋。 谢渺已忘记细节,甚至连父母的容貌都早在记忆中褪『色』,唯独记得年幼的自己窝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听鸟语闻花香,惠风和畅。 后来的后来,空白了许多年,直到来京城投奔崔府,在谢氏的要求下,做了两套漂亮精致的骑装,崔府的几位小姐一同骑马游玩。然而了几次,谢渺被排挤得厉害,渐渐失趣味。 拂绿将骑装从箱底翻出来,洗净晒干,配上香囊,仔仔细细地熨平。 * 京丹马场建在西郊外,福祥果园一东一西,隔得老远。 崔夕宁有专属精骑,谢渺没有,在诸多的赁马中选上一匹凑合。 赁马是马场中最次的一,供那些偶尔来过马瘾的外行人解解味。真正的爱马人士或权贵家的公子小姐们,都在此养上自己的精骑,由专人照顾理。 精骑赁马的饲养池离得不远,对比天差地别。精骑油光水滑,单喂养,食槽里堆满黄豌豆,玉米粒,竟然还有麦麸拌油。而赁马十几匹挤作一,『毛』糙神怠,胡『乱』嚼地上杂『乱』堆的草料。 崔夕宁牵出一匹名叫丹煦的白『色』小母马,『性』情温和,类如其。而谢渺随手选了一匹灰马,丹煦相比,颇显得歪鼻子斜眼。 崔夕宁看看丹煦,再看看灰马,觉得差距实在过大,提议:“要不咱们换骑?” 谢渺扯过灰马的缰绳,摇头道:“我骑术不精,不过是骑玩而已,不换。” 崔夕宁只好作罢,二人牵马往外走,不期然撞上两道窈窕身影。 穿丁香『色』骑装缃叶『色』骑装的两名妙龄少女迎面走来,丁香『色』少女正柔声宽慰,“先骑马,骑完马,我带你游湖,这正是采莲子的时候,你要是有兴趣,咱们划船采……” 缃叶『色』少女面上的郁『色』稍褪,在看见谢渺崔夕宁时,眼睑重重往上一抬,“夕宁姐姐?” 崔夕宁压下心底那么丁点的尴尬,如常笑道:“夕珺,苏小姐,这么巧,你们来骑马。” 苏盼雁的视线在谢渺身上逗留片刻,笑道:“确实巧。” 崔夕珺的脸如乌云过境,阴扑扑地,她习惯『性』想讽刺几句,对上谢渺冷静无波的眼眸时,硬生生咽回。 罢了,横竖谢渺不再缠二哥,她何必掉份她作对。 崔夕珺别开脸,无视掉谢渺,对崔夕宁道:“既然遇上,那一起玩。” 马夫已牵出二人的马,一枣红一白金,体型虽娇小,却均是雄奇健美。之相比,丹煦略逊一筹。 崔夕宁不由夸道:“好马!” 崔夕珺走到枣红『色』骏马前,从马夫手里接过一块方糖,喂马儿吃下,亲昵地『摸』它的鬃『毛』,“这是二哥特意替我和盼雁从神风营求来的汗血宝驹,能日行千里。” 完,有意无意,略显鄙夷地看了某匹小灰马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好意思牵出来丢人眼。 小灰马毫不自知,还在为难得的出列而兴奋,扬起前蹄,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似乎在讲:跑起来,跑起来! 两人行变四人行,崔夕珺拉崔夕宁苏盼雁话,独留谢渺默不作声。崔夕宁斟酌片刻,决定崔夕珺分开,冷不丁遇上两位熟人。 身靛蓝『色』骑装的俊美青年一名白脸圆身的青年自远处马而来。骏马飞蹄,扬起阵阵尘土,待离得近些,先头的周念南一扯缰绳,降下速度,轻踏缓行到她们面前。 他仍坐在马上,唇畔噙抹玩世不恭的笑,居高临下地看几位姑娘。倒是白面圆脸的青年先下马,起招呼,“哟,崔府的两位小姐,苏小姐,还有,还有谢小姐!” 招呼的正是百里盛,他对京中的娇小姐们如数家珍,自然识得眼前几人。不比对待方芝若时的轻佻,此刻他倒是十分彬彬有礼。 没有崔慕礼在,几人只算得客气寒暄。百里盛见周念南虽未话,眼神却不住的往谢渺身上瞟,心思不禁百转千回。 方他跟周念南起纸坊那日之事时,周念南口口声声道:瞧瞧瞧瞧,他得没错吧,那谢渺果真是极不好相。 但以他多情公子的经验来看,念南眼角眉梢的春意都快漫出来了! 春天到,万物复苏,千年铁树要开花咯。 “谢小姐!”百里盛笑眯眯地走上前,量她身后的灰马,“这是你的马?” 谢渺还未话,听崔夕珺嘲弄道:“赁马而已。” 百里盛眼珠子一转,心里直痒,坏水噗嗤嗤地冒出来,“哎呀,赁马骑忒不带劲。你若是不介意,不如试试我这匹奇覃,它是前年的马王……” 他边边注意周念南的神情,果不其然见他黑了半边脸,冷哼道:“百里盛,你真是出息,前年的马王还好意思拿出来吹。” 他扔开缰绳,潇洒地跳下马,侧身站,『露』出后头的高头骏马,带些鼻音地道:“我这匹叫疾风,是年的马王,它父母是鼎鼎有名的纯血马赤兔辉日,跟随我父亲征战沙场,踏遍边疆国土。” 众人端视起疾风,见它通体黑亮,鬃『毛』顺滑,四肢修而健美,如黑曜石般的双瞳似知人意般,骄气地瞥过众人。 苏盼雁夸道:“果真是好马!” 周念南面有得意,瞥向谢渺,挑了挑右眉,仿佛在问:你就不想点什么吗? 谢渺茫然回视:昂? “非,非。”百里盛双手负在身后,摇头晃脑道:“此马虽好,脾『性』却过于暴躁,不像我的奇覃,谁『摸』它都不生气。谢小姐,你想不想试试?” 谢渺刚想推拒,听周念南抢先答道:“胡言『乱』语,疾风的脾气再好不过!” 百里盛气结,不顾有女子在场,直接撩开袍角,拉起裤腿,『露』出小腿处的淤青,粗声粗气道:“好屁!老子腿上被它踢得伤到在还没好!” 周念南反唇相讥,“谁让你芦苇逗它,活该挨踹!” “你……你……”百里盛被他的无情噎得不出话。 “不信换人试试。” 周念南装模作样的在几人巡视,最后定在谢渺身上,直接拉她来到疾风面前,从腰荷包掏出点心放到她手里,往她背后轻推一把,“,喂它。” 一连串作发生得猝不及防,待谢渺回过神,疾风已垂下高傲的头颅,她靠得极近,欢快地卷食点心。 谢渺的手心被『舔』得发痒,想缩回手,忍不住轻碰疾风头颅。疾风得了甜头,收起平日里的坏脾气,舒服地半眯眼,乖巧任她『揉』捏。 “谢渺。”温热的呼吸轻柔拂过,周念南贴过来,声音满含笑意,“它喜欢你。” 第32章 第32章旖旎转瞬即逝,周念南轻…… 春水碧天下, 周念南与谢渺同抚疾风鬃『毛』。两人贴肩而立,青年俊美,少女娇俏, 天地间仿佛生出一张无形的网, 独将他们包裹缠绕。 旁人在眼里, 心思各不相同。 百里盛一副热闹的模样,崔夕宁面有踌躇,苏盼雁莫名松口气,而崔夕珺眼中则扎进根刺, 觉得这和谐画面万般碍眼。 周念南虽纨绔好乐,但他相貌出众, 身份矜贵,素来不近女『色』。哪怕往常与她寒暄, 也是碍于崔慕礼的情面。这样的人, 如何能跟谢渺这般小门小户的女子搅到一起? 她甩开牵马的缰绳,直接上前挤进两人中间,肩膀顶开谢渺,伸手便『摸』疾风。 “我也来试——” 语未落, 疾风已不悦地甩开前蹄, 朝她不客气地喷出一口气,“嘶——” 崔夕珺吓得连退几步, 周念南忙搂住疾风脖颈安抚, 戏谑地朝她投去一眼, “崔三小姐,来疾风不大喜欢。” 崔夕珺的脸倏然胀红,眼中闪过难堪与愤懑。她恶狠狠瞪向谢渺,随即羞恼地翻身上马, 夹腿力一蹬,发狂似的赌气跑远。 “夕珺!”苏盼雁连忙追赶而去,“周三公子,我们先行一步。” 百里盛也挤眉弄眼地道:“我也去。” 眼崔夕宁还站在原地,周念南不禁好心提醒,“崔二小姐不去吗?” 崔夕宁来回量他们,周三公子待谢渺,他……? 谢渺误以为她在担忧自己,忙道:“先去,我随后就来。” 崔夕宁心里的确记挂崔夕珺,便道:“我去夕珺,待会就来找。” 眼见崔夕宁也离开,谢渺便算骑上灰马随处溜溜,刚迈开脚步,却周念南拦身一挡,“去哪?” 谢渺没好气地道:“骑马!” “那马如何能骑?”言辞好不嫌弃。 谢渺反问:“都是马,如何不能骑?” 周念南知晓她一肚子歪,懒得同她争辩,直接掐过她的腰,举臂往疾风身上一放—— “啊!”谢渺惊呼一声,紧紧搂住疾风脖颈,待坐稳后,恼怒地喊:“周念南,疯了!” 周念南不惧她的怒气,神『色』依旧疏懒,“叫骑就骑,哪来那么多废。” 他从腰间卸下长鞭,往疾风屁股力抽去,疾风沉鸣一声,如梭箭般冲了出去。 这个混蛋! 谢渺暗骂一声,连声都不叫出来,只双手扯紧缰绳,努力保持身姿自然正直,免得疾风甩下马。 清风拂面,郁郁葱葱的树影从两旁疾速掠过。耳畔是马蹄声,眼前是绿野地,辽阔天空,一望无际。 谢渺的心情随着速度慢慢释放,初时的紧张抛在脑后,她闭上双眼,任发丝飘扬,春日的清新随着呼吸,一丝一缕地『荡』进心头。 “谢渺!” 她回过首,周念南已换了一匹棕马,向她倍道而进。 谢渺跑得正酣畅,朝他挑衅而笑,扬鞭挥下,“疾风,让我瞧瞧跑得有多快!” 疾风仿佛听懂她的,『臀』尖蓄力,再次疾驰而去。周念南扬眉坏笑,食指贴唇,吹出一声口哨,“风,追上去!” 两匹骏马风驰电擎,撒开蹄子追我逐,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条溪边悠悠停下。 马儿驻足饮水,周念南与谢渺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稍作休憩。 谢渺的呼吸略微急促,拿出帕子轻拭薄汗,片刻后,嗅嗅掌心,问道:“方才喂疾风吃的是什么,怎么有股怪味。” “特制的零嘴,里面有几样珍稀草『药』。”周念南伸直长腿交放,双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道:“还有,喂它吗?” “嗯。” 谢渺接过剩下的零嘴,兴致盎然地喂两匹马儿吃下,又洗净双手,这才坐回草地。 “阿嚏!” 周念南了个喷嚏,曲着指『揉』『揉』鼻子,朝她摊开手掌,瓮声瓮气地道:“喂,给我条帕子擦鼻涕。” 谢渺没动,“得风寒了?” “还问吗?” 在疾风的面子上,谢渺递了条干净帕子给他。周念南胡『乱』擦拭一把,随手将帕子塞进袖笼,“洗干净了还。” 谢渺抱膝而坐,下巴轻搁在膝上,无所谓地道:“扔掉就行。” 周念南从一旁扯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听百里盛说,跟那商户女混在一起开了家纸坊?” 谢渺轻哼一声,不悦道:“什么商户女?她有名字,叫方芝若。” “方芝若也好,圆芝若也罢,横竖就是个商户女,怎么同她搅在一起?” “她是商户女,我是破落户,不是刚好凑成一对?” “……”周念南气笑,“谢渺,何时这样自甘堕落了?” “这叫认清事,有自知。”谢渺瞥他一眼,笑道:“幸有周三公子多年来的耳提面命,如今我幡然醒悟,的功劳最大。” 周念南耳际似有磨砂纸剐蹭,不舒服极了,“是崔二的表妹,与普通的破落户自有区,与商户女混到一起着掉价。” “我倒是觉得,方姑娘有一手造纸的好本事,当为女子楷模。” 周念南不屑道:“造纸能挣几个钱?费这些功夫,倒不如给百里盛做小妾,金银玉器都少不了她。” 不愧是好兄弟,连说都如出一辙。 谢渺拨弄着地上小草,歪头他,“周念南,莫非觉得嫁人便是女子的唯一出路?” 那是自然。 周念南刚想说是,便见她摇头道:“不是。” “谢渺?” “嫁人不是女子唯一的出路。”她眸光清澈,郑重事地道:“我们还能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周念南无言半晌,问道:“那想做什么?” 他以为谢渺长篇大论,说出一堆花言巧语来。谁知她一脸认真地蹦出两个字,“尼姑。” …… 周念南“呸”的一声吐掉狗尾巴草,倾身过去,两手箍住她的脑袋,不客气地来回晃『荡』几下,“我今天非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不!” 谢渺使劲掰着他的大掌,“周念南,非礼勿动!” “我是好心,担心脑子泡久了会傻!” “才是脑子进水了,给我松手!” “叫我松我就松,那岂不是没面子了?” “周念南!” 好不容易夺回自由,谢渺当即离他三丈远,连骂了他几声混蛋。 周念南不觉生气,反倒笑意舒展,嗯,还挺乐在中? 她手笼着鬓发,忽然想起一件事,“父亲何时到京?” 周念南回:“不出意,下月初能到。” 谢渺“嗯”了一声,问道:“没想过随他参军吗?” 周念南有短暂沉默,“也觉得我该去?” 本以为她会像旁人那般不吝教导一番,谁知她想也不想便道:“鸡蛋不应该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周念南微怔,随即失笑,“我堂堂定远侯府,在眼里只是一篮子鸡蛋?”亏她想得出来。 谢渺不会他的揶揄,极为细致地拣着裙摆上沾到的草叶,“父亲与兄长在边关保家卫国,而,该替他们扫清诡计暗算。” 周念南笑容渐敛:她知道些什么? “左相张贤宗的庶长子,已进大都督府任职。” 大都督府掌全皇城统兵权,兵部掌调兵权,二部由皇帝直接调配,然而兵部尚书王永奇与左相张贤宗是一丘貉,大都督老『奸』巨猾,是出了名闻风而动的墙头草。 周念南静默片刻,复又笑道:“不过是个庶子……” “嫡子无能,庶子继位又如何?”谢渺道:“英雄不拘出身,圣人任贤能。” 周念南的神『色』已由散漫变为不动声『色』,“一个闺阁小姐,如何知晓朝中事?” 谢渺抿唇一笑,半真半假道:“我早说了,得过佛祖点化。” 周念南心思百转,继而大笑,“那佛祖有告诉,谁会登上子座?” 谢渺没有说,只深深地望着他。 “周念南,进宫吧,好好保护的姑母和弟弟。”她音容皆淡,声音缥缈,散在风里,“保住他们,也保住定远侯府。” * 后无论周念南说什么,谢渺都不再开口。她甩甩袖子,说了句“仍有味道”,便又去溪边浣手。 周念南不声不响,重新审视起她来。 相识三年,她贯来表里不一,面上柔弱,则凶悍,终归是个不闻世事的闺阁小姐。若说上回施粥避祸是凑巧,那加上今天的一番,便以断然,谢渺必定通晓些什么。 周念南当然不信她那番佛祖点化的鬼,他猜测,她定是遇上什么人,偷听到了某些秘密,便到自己面前装高深来了。 啧,是小姑娘非装深沉,小模样真是有意思的。 他站起身,掸掸衣袍上的草屑,待去溪边洗手,远处突然传来阵阵瘆人嚎叫。 “嗷呜,嗷呜嗷呜——” 这是…… 周念南脸『色』大变,飞奔到谢渺面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去够不远处的马缰,“先上马!” 谢渺也听到了叫声,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问:“这是狼叫?” 似乎在响应她的疑问,狼鸣愈加凄厉清晰起来,连风中都泛起隐隐的腥臊。 动物的五感总是先人一步,疾风与风似预知危险般惊恐地甩头撒蹄,都不周念南伸出的手,猛地举颈长鸣,疯狂扑腾着瞬间挣断了缰绳,转身先后绝尘而去。 周念南究竟慢了一步,恨得咬牙:“这该死的畜生!” 谢渺的手攥得生疼,却顾不上挣脱,努力镇定道:“离得这么远,它们也许不会注意到我们,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惜自我安慰失败,她转头便见到边林子有两抹灰『色』踪影钻了出来,与人对视时顿了一顿,立马如闪电般朝他们二人奔袭而来! 周念南四顾一瞬。 这里是马场,丛林远眺,近处大多一片空旷,树木也十分稀疏。最近的唯一一颗还算稍高的果树,还有几十丈距离。不暇多想,他拉起谢渺便往那棵树狂奔。 谢渺脚步踉跄,几乎跑得上不来气,忿忿喊道:“去哪?这是马场……为,为什么会有……有狼!” 问得好! 周念南也他娘的想问问苍天,这马场如何会有野狼! 但眼下哪有想这个的时间,不消半刻,那两道灰影离二人只剩一里多路。 总算跑到目的地,周念南在树边一个急停,“会爬树?” 谢渺差点撞上他的背,右手覆在胸口,努力平稳呼吸,“我,我,我不会。” 周念南当机立断蹲下身,“站到我肩上爬上去,快!” 谢渺的余光瞥见狼影,顾不上矫情,扶住树干抬脚便踏。周念南握紧她的足踝,力道尽量平稳地往上一顶—— 谢渺堪堪抓住一截枝干,借力手脚并地爬了上去,半趴在一横半空的枝丫上。她顾不上衣衫狼狈,急忙地朝他伸出手,“快,抓住,我拉上来!” 周念南触碰她的手,温软细腻裹在掌心,似他曾把玩的极品羊脂白玉一般,让人爱不忍释。 旖旎转瞬即逝,周念南轻轻一碰便松开,“乖乖在树上待着,掉下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渺皱紧眉头,使劲挥『荡』起手,“周念南,抓住我的手!” “这枝桠承不住我们二人的重量。”周念南冷静分析。 谢渺不由环顾——果然,她身下的树枝并不粗壮,承住她已是极限。而他的枝桠,又细又柴,如何能容下一位成年男子? 该死,为什么这桃树这么小? 双狼转眼咆哮『逼』近。 她一瞬间红透双眼,声音带上细微哭腔,“周念南,上来,上来啊!” 素来与她作对的青年收起戏谑不羁,眸里漾着几分不自知的柔软与决心。 “谢渺,闭上眼,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下来。” 音方落,煞兽已至。 那是两头公狼,左边的略精瘦,右边的壮硕狂躁,尖利粗硬的灰『色』『毛』发批满全身,浅褐『色』的瞳孔因贪婪而泛着绿光,涎水自利齿间淌落,粗声喘息间,透漏出与血与肉的渴望,一便知是狼群的头狼。恶兽一左一右堵死了猎物的退路,喉间低吼,随时便择人而噬。 狼生来便是野『性』的掠夺者,它们会残忍地撕裂软弱的走兽,但面对气场更强大的生物时,也有与生俱来的警惕,不敢一开始便肆无忌惮地进攻。 周念南背靠树干,眼神冷冽地锁住二狼。锋利的雕花匕首斜挡左胸,也闪烁着森森冷冽。 二狼见状果然有几分忌惮,在原地徘徊低吼,似乎亦在权衡对手的力。 谢渺拼命睁大眼,一手捂嘴生怕发出声息,干扰到树下那人的任何一点心神。 静寂,对峙,也许过了一瞬,也许几世久。 一滴冷汗,自周念南额角滑下,噗……碎入尘埃。 双狼突然同时长嚎一声,呈十字交叉飞扑而来,利爪与尖齿在阳光下如噬人的刀光——它们长途跋涉,饥肠辘辘,兽『性』的本能,渴望着食物和……鲜美的热血! 周念南果断往后仰身,身体不思议地压低,堪堪从壮狼跃起的身下避过。随后侧身一滚仰倒在地,反转匕首刀锋朝上,速度略慢的瘦狼正好越过,腹下顿时恰好撞在了刀锋上。 呲…… 皮开肉绽的闷响,瘦狼痛苦呜咽一声,当即趴倒在地,草地上滴落颗颗殷殷红『色』。 头狼见同伴受伤,喉间溢出一声怒嚎,如旋风般转身回扑,巨大的力量与速度裹挟着怕的腥气疯狂涌来。移动不便的周念南索『性』不避不让,只在狼头扑向自己颈边的一瞬,猛地刀柄往野狼袭来的头侧锤而去! 志在必得的猎食者陡然引得偏移方向,气咻咻再次落到一侧。 周念南趁势迅捷翻身而起,才欲靠上树干避免腹背受敌,猛然想起谢渺还在树上,身形便迟了一迟。 谢渺却忍不住尖声惊呼:“小心身后!” 背后腥风大作,周念南猛然转身,对上一双狼目红似滴血,以不思议的急速,越来越近,越来越狰狞,他甚至见了惨白狼牙里泛起的白沫…… 躲?来不及了! 周念南毫不犹豫将匕首狠狠递出,不命了般将整个匕首直捅向张开的狼喉,竟是拼着废了胳膊『插』入头狼的害。头狼似乎也知道厉害,扑至的瞬间竟略偏了脑袋,利刃自齿间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涩音。 砰地一声,强壮的头狼已经将周念南扑倒在地,巨大的狼爪如精钢刀刃,深深嵌入他的右腿左肩,随即向后狠狠抓落。 登时,血肉模糊。 周念南疼得眼前发黑,死死咬牙旋转匕柄,拼着全身气力向前一送—— “嗷呜!” 头狼惨嚎一声从他身上滚下,嘴角到耳廓几一刀贯穿,粘稠的血『液』伴着腥气简直令人战栗作呕。 周念南忙起身拉开距离,几步路就疼得快站立不稳。不料身后瘦狼已颤颤巍巍起身,龇牙咧嘴地待加入战斗时,忽一物重重砸中鼻头,刚起来的身子便又仰面倒地。 树上传来少女挑衅的声音,“们这两头恶狼,真是好不脸!二对一,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音刚落,无数果子便劈头盖脸地朝它砸来,直将它砸得满脸是包。 “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咱们单挑,到底谁怕谁!” “什么!就是我果子砸,有本事上树,姑『奶』『奶』我保证一动不动,就在这里等!” “听说狼聪慧至极,通得人『性』,想必能听得懂我的,那便竖起耳朵听好了,姑『奶』『奶』我才是的对手,有本事冲我来!” …… 叽里咕噜的闲跟着无数果子蒙头盖脸地砸过来,瘦狼本就受伤不轻,这下更是脑袋一昏,直接失去意识瘫倒在地。 周念南抽空往树上瞧了一眼,那穿着碧青『色』骑装的少女正以裙作兜,摘得满满后,便如果子『射』手般,眯着右眼,瞄准目标后将果子投『射』而来。 边投,嘴里边“骂骂咧咧”。 “喂,胖狼,同伴已经挂了,也差不多该歇歇了,来,姑『奶』『奶』请吃果子!” 头狼本也伤重狂躁,冷不防砸中好几下,怒吼着扑向果树。周念南趁机一跃而起,拼了全身力气跃上狼背,双手紧紧卡住头狼的脖颈,几乎让它窒息。 头狼发狠甩身,巨大的蛮力令人无法抵抗,周念南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手却没有松开分毫,却在头狼松劲的最后一刻撒手落下,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深深切开了灰黑纷杂的颈项! 鲜血狂飙,溅人一脸,将周念南漂亮的五官衬出几分邪魅狂态。他随意一抹,将仍在抽搐的狼尸力一推,狠狠补上几刀后,脱力地倒在草地上。 他大口地喘息,眼神放空地盯着天际,待心脏稍稍平静,才侧脸向树上。岂料一颗青果飞速旋来,直直砸上他的额头—— “嘶!”周念南躲避不及,砸个正着,捂着额头痛喊:“谢渺!” “周念南,这是报落我并蒂柿的仇,活该!” 阳光从枝叶缝隙间穿过,落在她强撑起笑容的脸上。她澈的眸里有惊魂未定,故作镇静,还有萦绕在眼底,丝丝缕缕的担忧与不安。 他忽然失去斗嘴兴致,发自肺腑地勾唇而笑,无奈道:“是我活该,姑『奶』『奶』教训得对。” 谢渺跳下树,提着裙摆向他跑来,苍白着脸扶起他,死死盯住他鲜血染红的大腿,“受伤了。” 胸口、手臂、肩膀都有抓痕,腿上那几道犹为严重,深见骨,鲜血汩汩。 周念南半靠在她肩膀,气息虚弱,却不显慌『乱』,“布条将伤口绑死止血。” “好。” 沾满狼血的匕首落在草里,谢渺顾不得脏,直接捡起握住,从裙摆割下长长布条,替他缠绕起伤口。 一圈又一圈,手指轻颤,却果断坚决。 叫她闭上眼,什么都不。 少女的脸近在咫尺,若有似无的香气飘在鼻间。周念南着魔似地望着她,鸦羽似的长睫,微垂而专注的眼,挺拔小巧的鼻,淡粉『色』的唇上,那粒微微凸起的唇珠…… 周念南的心口怦然一跳,涌上一股陌生而样甜美的滋味。 非绝『色』姿,却叫他舍不得移开眼。懵懂了十九载的心好似这一刻才拨去『迷』雾,像初初诞生的婴儿,眼帘映入那人,此生便再抹不去印记。 她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绽开笑容,脸庞微微欣亮,“好了。”此时才注意到满手黏腻,不安的在草上蹭蹭掌心,他反手抓住。 “草叶粗,小心伤到手。”他皱眉道:“去河边洗洗。” 待她去河边洗手,周念南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去检查瘦狼。不想刚碰到躯体,瘦狼便一跃而起,猛又扑向他的脖颈! 他手中的匕首撞落,只能横臂抵住瘦狼脖颈,然而本就满身伤痕,力气流逝大不如前,眼利齿贴近,戳破皮肤时,瘦狼忽然瞳孔一缩,瞬间卸尽全力—— 身后,谢渺咬死牙关,双手握紧匕首,死死扎进它的背里。 她眼中蓄泪,摇摇欲坠,“周念南,它,它死了吗?” 那一瞬间,他心中有万般想吐『露』,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拨开狼尸,将她揽入怀中,握紧那双鲜血染得透红而不住哆嗦的手,此生从未如此温语向人,“谢渺,它死了,我们安全了。” * 百里盛发现二人遇袭,登时慌得原地直转,还靠谢渺提醒才稳住心神。他拿着定远侯府的令牌,直接冲进医院,请了三位御医到京丹马场替周念南治伤。 御医们替周念南止血包扎时,谢渺人领到一旁的厢房里休息。有周念南的舍命相互,她身上几乎毫发无伤,好歹经历过一场狼袭,精神上难免疲惫。 血衣换下,手上的黏腻也已洗净,身上的腥臭味儿却散不尽。她想沐浴,但知道此事还未了结,只能暂时忍上一忍。 崔夕宁出她的不自在,连忙安慰:“等二哥来问几句,我们就能回去了。” 是了,发生这样的事,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谢渺关心起他,“崔夕珺呢?” 崔夕宁脸上浮现忧『色』,道:“方才夕珺在马场遇见左相家的公子,名叫张……张……” 谢渺接道:“张畅。” “对,就是他。”崔夕宁道:“他对夕珺出言不逊,夕珺骂了他一顿,便与苏小姐提前离开了。” 谢渺裹紧披风,情绪难辨。崔夕珺和张畅再次对上,前世的悲剧,果然在一步步地重演。 那今日的狼袭呢?周念南上辈子也遇到了吗? 她使劲地回想,却只捡起零星记忆。当初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周念南受了伤,足足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出现。万万没想到的是,今生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与他一同陷入险境。 恼他的连累吗?是恼的。然心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既惊讶于他的舍命相护,又赞叹于他的勇捷。 * 彼时,崔慕礼正在城郊的某处私宅内,颇有兴致地摆弄着一盏洋钟。 那是一盏半人高,通体金灿,雕纹繁复,巧夺天工的洋钟。秒针每每有节奏地跳动,便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而每过半个时辰,时针指向表盘上的数字时,洋钟会响起一阵低沉而蓄势待发的金属敲击声。 钟响十二下,意味着如今是洋时间的十二点。 樊乐康站在不远处,微低着头,硬冷的脸庞俱是恭敬,“大人恩,樊某没齿难忘。此乃樊某走海镖时在远洋得来的洋钟,献于大人,以表樊某感激情。” 崔慕礼身着便服,气度依旧不凡,淡淡道:“樊乐康,这是在贿赂本官?” 樊乐康躬身道:“于大人而言,金银玉器不过身物,入了眼,便当个发时间的玩意。” 崔慕礼道顾自品茶,未曾言语。 樊乐康心中一紧,又道:“大人此番替蓝琪儿找回公道,便是樊某今生的恩人,莫说一盏洋钟,便是樊某的命,樊某也当义不容辞。” 崔慕礼便笑,“的意思是,本官指使去杀人?” “大人莫误会,樊某万不敢有威胁您的意思!”樊乐康不由冷汗涔涔,忙声解释:“大人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樊某愿投于大人门下,今后做牛做马,生死任听差遣,绝无半句怨言!” “好官?”崔慕礼眸中难掩讽意,“樊乐康,一把年纪,瞧不出竟如此天真。” 樊乐康言辞诚恳,“言语许能『惑』人,行事却无法作假。崔府满门清贵,大人『性』效傅,聪慧智敏,为人磊落,若能为大人做事,是我樊乐康三生修来的福气。” 崔慕礼长眸微动,语态隐藏矜傲,“本官倒是不知,崔府何时缺了下人。” 樊乐康喉结一滚,哑声道:“大人身边能人如云,樊某,樊某难出右,唯一颗衷心,愿为大人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仇不报了?”崔慕礼冷不丁地问。 樊乐康瞳孔倏然一震,未曾料到他竟连此都知晓!他父亲原本是偏远城池的一名小官,因发现上峰行贪污事,欲上报却全家惨灭口,只除去他逃过一劫……而那上峰正是四皇子的走狗一! 他头颅垂得更低,比起前更为谦卑地道:“以大人能,扳倒四皇子一族不过是时间问题。四皇子倾倒时,便是樊某报仇日。” 崔慕礼没再开口,室内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一室静匿,犹如钝刀割肉般,沉默地凌迟着樊乐康。从最初的笃定到忐忑,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对面的男子年轻,也深不测。 良久后,崔慕礼慢条斯地开了口:“听闻两年前,长风镖局大当家出海行镖,从洋带回一样神器,二十丈内击石成碎……” 额际已汗水湿,樊乐康口干舌燥,惴惴不安余不禁怀疑,他是在弃暗投,亦或是与虎谋皮? “大人……” 他斟酌着开口,却见沉杨匆匆进屋,附在崔慕礼耳畔说了几句,随即便见崔慕礼倏然起身,脸『色』凛然,疾步往而去。 崔慕礼赶到京丹马场时,周念南已包扎好伤口,卧在榻上休息。因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好在医院的三位圣手医术了得,除去初时的不适,疼痛已逐渐减轻。 “崔二。”周念南起精神,半坐起身,不小心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 崔慕礼道:“躺着,起身。” 他转向三位医,简单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他伤势如何?有大碍?” “除却左腿伤得较重,余都是轻伤,好生休养足月即。”三位医中,林医的资历最深,此时便由他做主回。 他年约四十来岁,身量瘦小,眼神却十分精。他在晚辈面前一向摆足姿态,却也知晓眼前这位崔郎中虽品阶不高,但不论出身或才能都不小觑,说便比平常恭和几分,“崔大人莫担心,待会吴医会跟随周三公子回侯府,这段时间由他随身照料,想必周三公子快便能复原。” “如此甚好。”崔慕礼道:“听说那两头恶狼已斩杀,否劳烦林医去检查狼尸,是否有蹊跷处?” 林医爽快应下,领着他二人离开。 闲杂人等离去,崔慕礼走至床畔,并未落座,只站着量他。 “感觉如何?” “喂,崔二,未免不起我,不过区区小伤,休养几天就好了。” “以一人力斩杀两头凶狼,倒值得我刮目相。” 周念南『摸』『摸』鼻子,扭捏地道:“说来此事并非是我一人所为。” 崔慕礼讶异。 周念南将来龙去脉如道来,崔慕礼听后有片晌缄默,方道:“没想到谢表妹竟有女中豪杰能。” 女中豪杰? 周念南差点笑出声来,何谓歪正着?在崔慕礼的眼里,谢渺娇弱小姐的形象恐怕已碎成渣渣,再强力的浆糊都黏不起来了。 第33章 第33章崔慕礼微叹,“表妹,同…… 周念南手握半拳, 掩去唇边笑意,清了清嗓道:“小地方姑娘家,确像京闺秀那般斯文秀气, 过好歹是勇气可嘉, 救了我一命。” “她人在何处?” “隔壁厢房, 正等你去问话。” “嗯。”崔慕礼环顾四周,似在找东西,“你换衣物与东西呢?” “左青收起了,你去找他即可。” 说起…… 崔慕礼长眸微眯, “你今日为何遣散了随行侍卫?” 周念南呆了呆,他要怎么说?说一兴起, 想跟谢渺去策马兜风,想其他人在旁碍吗? 绞尽脑汁组织言语, 却怎么都觉得对, 只含糊其辞地道:“骑马,一堆人跟着多意思!” 崔慕礼知他未说实话,也懒得追究,“你好好休息, 我去去就。” * 周念南换衣物已褴褛堪, 佩戴荷包、腰带、禁步与香囊,均是血污斑斑, 散着令人作呕浓重腥臭。 相比之, 谢渺稍好些, 却也好到哪里去。 崔慕礼用长剑一一挑开详细检查,须臾后,目光落在远处雕花匕首上。 刀身通体浸血,仍掩刃锋冷光。难想象它是如何割破恶狼皮肉, 又如何深深扎进背脊,将它灵魂绞杀磨灭。 难想象是握它人。 “将东西收起,带回刑部。”他扔一句话,便往谢渺所在房间走去。 * 谢渺正在喝安神茶。 暖茶入胃,温度徐徐回升。她搓了搓手指,仍觉得有些发麻,“夕宁,我什么候能走?” 崔夕宁犹豫道:“周三公子说,要等二哥问过话先……要我再去问问,能否先回崔府?” “用。”谢渺摇摇头,问道:“揽霞与拂绿呢?” “她都侯在前厅,周三公子说,人多口杂,此事暂宜声张。” “嗯。”谢渺看似沉静,仔细看,碰触茶盏手却略有瑟缩,“那——” 叩叩叩。 崔慕礼在外喊道:“夕宁,谢表妹,是我。” 崔夕宁倏地起身,欣喜地奔向门边,“二哥了!” 先前局促意『乱』随着崔慕礼到而随之变淡,仿佛无形之得到安抚,逐渐归于原位。 崔夕宁适退,崔慕礼走到四方桌一角,与谢渺面对面坐。 他并急着问话,颇有闲逸致地倒上茶,品茗般抿上一小口,便皱着剑眉,留面地道:“什么茶,如此难喝。” 都什么候了,还在意茶好好喝? 谢渺暗自腹诽,道:“崔表哥,这是安神茶,龙齿,石菖蒲切碎水煎而成,可缓神安眠,与你常喝茶叶非同种功效。” “原如此。”崔慕礼放茶杯,抬眸望着她,“你喜欢喝哪种茶?” 谢渺一愣,四两拨千斤地道:“有什么茶便喝什么茶。”她是什么身份,谈得上喜欢或喜欢吗? 崔慕礼又问:“雨前龙井喝着如何?” 谢渺顿觉得牙根发痒,能如何?醒目提神,夜能寐呗! 她勉强笑道:“表哥屋里茶叶,自然是极好。” “既然喜欢,我叫乔木再送些过去。” 谢渺右手食指耐地敲了几桌面,“表哥,你是同我聊茶叶?” 崔慕礼注意到她小动作,一动,忽地笑开,“原表妹喜欢我直接点。” 他本就生得极好,平素戴着温文知礼面具,便已有夺月清辉之姿,此刻浅笑清『吟』,一双丹凤眸里漾着细碎星烁,似生出一把细巧钩,挠得人痒痒。 莫说女子,恐怕连男子都抵御了此般绝『色』之态。 过,失礼了,面前坐着是谢渺,她早已免疫。 红帐翻浪,水『乳』交融,耳鬓厮磨,他阅尽彼此旖旎失魂。她见过道貌岸然他yu念翻覆,强横甚至粗暴一面。可那又如何?身体欢愉只短暂一瞬,如昙花乍现馥郁氤氲,消逝亦猝及防。 佛有语:『色』异空,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 这点小小手段,如何能『迷』『惑』到佛祖虔诚弟子,谢渺是也? 她稳如泰山,避其芒,耿直回道:“今日我与夕宁骑马,曾想先遇上夕珺与苏小姐,又碰上周三公子与百里公子……” 竟是等他问话,顾自描述起经过。 她说得事无巨细,与周念南所言相差无几,唯有一处,周念南方才曾提及。 “你说你洗了两遍手?” “对。” “为何?” “周念南给疾风特质零嘴,有股特味道,留在掌祛之去……” “什么样味道?” “又苦又腥,好像,好像鱼腥草味道。” “手上可还有残留?” “了。” “能否让我检查一?” 谢渺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衣袖,“我用香夷洗过手,再无一点气味。” “是吗?”崔慕礼起身,走到她身畔,朝她摊开掌,“表妹可介意我检查?” “介意。”谢渺往一旁挪了挪身子,状似悦地道:“表哥信我?” 崔慕礼微叹,“表妹,同种法子,用一次便够了。” 诶?什么意思? 等谢渺回神,崔慕礼已挤到她身旁位子坐,二人贴得极近。谢渺额头恰好够在他巴处,稍仰起头,便能探进他黑眸。 熟悉到令人惊气息闯入鼻间,谢渺忙迭地后退,料板凳长度有限,身倏然落空,整人失衡向后跌落—— 一只手横空出世,掐住她细腰,收臂轻拢便将人揽到怀里。 谢渺曲肘抵在他身前,正待发难,反被崔慕礼捏住手指,仔细端量。 “我瞧瞧,表妹掌了气味,倒留些其他东西。” 那双瓷白嫩软手掌,横卧着两道浅浅刀痕,自虎口延至少府『穴』,虽经过擦拭,仍有血水渗出。 谢渺忍着痛,使劲往回缩手,然而他箍得极牢,任凭她万般使力都分毫未脱。 他声淡而轻,手里动作却是截然相反强势,眉认真地道:“匕首是双面刃,使习惯便容易伤到自。你手伤,想必是致命一击,手掌滑落,误伤所至。” 谢渺放弃抵抗,扮作咸鱼一条。 崔慕礼指腹有意无意地划过她伤口,见她吃痛皱眉,方道:“既然疼,便该说出,表妹为呢?” 说?说给谁听? 谢渺为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吵死人,想反驳,又知他最擅长诡辩,干脆嘴巴一闭,沉默应万变。 崔慕礼见她冷脸语,也见好就收,从袖笼拿出『药』罐,单手拧开,指尖挑开一坨『药』膏,轻柔地敷抹到伤处。 谢渺扭身子再挣,“我自——” 崔慕礼贴耳轻斥,“动,在上『药』。” 饶是再沉稳,谢渺也忍住烧红面颊,僵直身子,再敢放肆。 怀里娇人儿瞬间变成木头,崔慕礼好笑之余,竟生出几分朦胧意动。他还未细品滋味,顿觉手落空,紧接着胸膛被人一撞—— 谢渺蛮横地逃开,沿墙靠立,一副随能夺门而出姿势,警惕地瞪着他,“话已问完,我能否回崔府了?” 崔慕礼提醒:“伤口还未包扎。” 谢渺一脸拒绝,“我可回府包扎。” 崔慕礼并未坚持,拧好『药』罐,修长手指往桌前一推,“每日三次,伤口忌水,涂到消疤即可。” 谢渺领,“府有『药』,用表哥费。” 崔慕礼斯文颔首,“那我便亲自送到母亲那里,再母亲转交与你。” …… 算你狠。 她磨磨蹭蹭地挪过,愿地道:“那就多谢表哥意。” 临走前,谢渺状似无意地留一句话,“周三公子本就风寒在身,此番受了重伤,还望表哥叮嘱,叫他定要好生休养。” 如此关念南? 崔慕礼颇为深意地投去一,谢渺视若无睹,利落地转身离开。 多,沉杨前禀告:“公子,马场西侧有处围栏破损,野狼想必是从此进入马场。” 崔慕礼站在窗前,视线落在半空,知眺望何处,“狼尸?” 沉杨道:“林太医检查过了,是两头苔原头狼,源自罗刹国,本朝有勋贵子弟私豢养斗兽先例。从尸体看,它胃空无一物,应当是饿了好几天。” 苔原狼,鱼腥草气味,风寒。 崔慕礼道:“去查苔原狼历。” 沉杨抱拳,“属这就去查。” 正欲退,忽听崔慕礼道:“慢。” 沉杨道:“公子请吩咐。” 崔慕礼背对着他,看见表,只闻语调平静,“前几日,我命你派人盯着谢渺。” 沉杨迟疑片刻,“确有此事。” 崔慕礼侧身,神冷凌凌地投向他,“人呢?” 沉杨岂能听出他话里怒意,略带慌张地道:“公子说派人盯着表小姐,属便为……” 在行话里,“盯”指盯梢,除此之外,其余行为都可能打草惊蛇。负责盯住谢渺那两名暗卫严格执行此『操』作,进入马场后,各方线诸多,他便守在了远处。 谁能想到周三公子会撤掉暗卫,与表小姐一同遇上狼袭呢? 一间,沉杨分清公子是因谁而迁怒,只知晓解释无用,噗通一声跪倒,前额紧贴地面,引咎自责道:“是属意了,请公子责罚!” “回去后每人领二十杖。” “谢公子开恩。”沉杨有起身,想了想,试探道:“属重新再安排两人,保护表小姐安危?” 崔慕礼有回话,沉杨却意识到,自恐怕猜对了。 什么候开始? 沉杨解,公子之前欣赏苏小姐那种俏皮却知达理类型,可表小姐她……她根本是南辕北辙类型! 他在底悄然揣摩:公子这是一兴起,还是动了真格? 第34章 第34章一盏灯盛着一抹惦念,惦…… 谢氏谢渺在马场遇狼的消息后, 挺着孕肚来海花苑,气急败坏地将她骂了一通。 “你有几斤几,自己心没数吗?可是狼, 凶兽!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敢冲过, 往狼身上捅刀子?” 谢渺弱声辩解:“狼已经奄奄一息, 我不过是补了一刀。” 谢氏气声道:“就更用不上你了!周三公子虽是个纨绔,但观他父兄,皆是身手不凡之辈,又何须你英雄救美!” 谢渺觑着她的脸『色』, 小心纠正:“姑母,应该是美救英雄。” “你给我闭嘴!”谢氏拍拍急促起伏的胸口, 喝了一大口茶,绪蓦然一转, 泫然欲泣道:“你父母走早, 我自认是你长辈,有责任要教导照顾于你。平日对你耳提面命,想必你都不当一回事,罢了, 你若这样, 我今后也当放手……” 谢渺不怕被谢氏骂,就怕谢氏来以退为进这招。她连忙搂住谢氏的胳膊, 急道:“姑母, 你说哪话, 阿渺自然听您的话,只听您的话!” 谢氏眼眶微红,用余光瞥着她,“你日后是否还会以身冒险?” 谢渺摇头如拨浪鼓, 险些把发间的玉簪甩落,“再也不会!” “你发誓。” 谢渺无奈,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发誓,今后绝不见义勇为,见旁人遇难,要第一时间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谢氏黑脸拍向她的后脑勺,“说什么胡话!” 谢渺吃痛地低呼一声,委屈地道:“姑母!” 骂也骂了,了了,谢氏渐渐回过神,神『色』肃穆地量着她,“阿渺,你跟姑母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周三公子了?” “咳,咳咳!”谢渺被口水呛,一张脸涨通红,“我?喜欢周念南?” 谢氏见状脸『色』一冷,道:“罢了,你不用回答,我只将话放在这,你他之间绝无可能。” 谢渺正待解释,又听谢氏道:“我听你姑父谈论过朝事,眼下皇后有孕,远侯府更圣上器重,周三公子的婚事,恐怕要从贵女中的贵女挑选。” 谢渺简直啼皆非,“姑母,您未免太高我,我心清楚的很,无论崔表哥或者周三公子,都是人中龙凤,绝非我能高攀之人。”她暗戳戳地带上崔慕礼,试图一石二鸟,狠狠斩断谢氏的心思。 “你崔表哥不同。”谁谢氏细眉一挑,语气笃地道:“有我在,你他便是天作良缘。” “……”姑母您可真是执着! 谢渺不欲跟她争辩,向她伸手,摊开绑着绷带的掌心,可怜兮兮地道:“姑母,我手疼。” 谢氏骂道:“活该!”眼却不无怜惜,牵过她的手细细检查。 “伤可严重?” “还好,不过破了些皮肉。” “上过『药』了?” “嗯!” 谢氏闻见清幽『药』香,觉有些熟悉,“是太医院特制的玉瓷肌膏?” 呃,谁道呢? 谢渺坐直身子,神『色』闪烁,“兴许是吧,御医们替周三公子疗伤时,顺手给我的。” 谢氏不疑有他,“此物治伤祛疤有奇效,你记时上『药』,莫要偷懒。” “嗯。”谢渺见时机差不,钻进她的怀中,瑟瑟发抖道:“姑母,头凶兽当真是可怕极了,我一闭上眼,就满脑子是血……夜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也时不时地惊醒。” 谢氏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真见她眼下团淤青,脸『色』憔悴,一副惊了魂的模样。 谢渺任由她量,又道:“我想清心庵住上几天,顺便给姑母和弟弟求上个护身符,姑母以为如何?” 谢氏拧眉,不满问道:“又清心庵?” 谢渺郁郁道:“想来我是流年不利,一时摔跤,一时落水,如今又遇上野狼……”她捉住谢氏的手,欲言又止地道:“姑母,您说是不是邪崇缠——” “胡言『乱』语!”谢氏断她的话,心却七上八下,松口道:“清心庵香火旺盛,环境幽清,你若喜欢,住段时间也好。” * 此次不仅谢氏被吓,揽霞拂绿更是心有余悸。原本想着小姐骑马散心,谁能想会样倒霉,竟周三公子一同遇见狼袭! 她们虽未亲眼见证,但瞧见小姐手的伤,又见三位御医进马场替周念南医治,猜想过程是惊心动魄!经历此番,小姐少不吓破了胆! 人麻利地收拾东西,跟随谢渺清心庵休养,院另个小丫鬟荔枝桂圆也提出要随行照顾,被谢渺轻飘飘地挡了回。 “佛门清净之地,人太,恐扰佛祖安宁。” 主仆三人,带上马夫王大,坐马车往清心庵而。 慧觉师太将她们安排住在上次的院落中,离开前,双手合十,朝她颔首道:“谢小姐上次所托之事,我已办置妥当,小姐若有空,不妨瞧上一瞧。” 谢渺垂睫浅,福身道:“有劳师太。” 已非头回住进庵,几人都适应极快。檀香佛音环绕,谢渺跪在佛前,只觉神魂俱宁。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般强大。 比旁人活一世又怎样?遇见生死搏斗,鲜血淋漓之际,她依旧惊慌失措。夜熄灯,闭上眼便陷入一片鲜红,分不清是狼的血,周念南的血,亦或是…… 恍惚间,她又记忆中的另一片鲜红,整个人似堕入无边晚阴。 佛云,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离欲难……1 她的难呢,又当如何化解? * 暮『色』迟迟,雀鸟晚归。 谢渺离开宏宇森严的大殿,在女尼的引路下,来一处偏殿。供奉着无数长明灯,有新有旧,层次有序地排列,昏『色』当暖,却又透着难以言述的孤寥。 不从哪透进了风,烛光随风晃曳,几欲熄灭。可点光亮偏又顽强的很,在无数次摇摇欲坠之际,又能孱弱地跃起火苗。 一豆烛光织梦,织是谁的梦,织是什么梦? 女尼见她静立不语,主动递上油壶,提醒道:“施主,不妨添点香油。” 谢渺接过油壶,女尼默默离开。她慢慢地走上前,神专注而虔诚,动作细致地替长明灯续油。 途中,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长明灯上刻字。 “李氏絮敏,生于成化八年,卒于成化十一年。” “苗氏谷珊,生于明德三年,卒于庆元二年。” “蓝氏琪儿,生于明德七年,卒于庆元五年。” 一盏灯盛着一抹惦念,惦念不忘,魂便能永生。 了三盏崭新的长明灯前,谢渺身形一顿,迟迟迈不开脚步。她目不转视地望着,抬起手,虚虚抚过。 “阿渺没有忘。”她轻轻地开口:“阿渺不会忘。” 永生不忘,便能永生惦念。 * 巧姑进入纸坊做事,变十分忙碌,但谢渺一行人在清心庵休养时,下工后便时不时地上山串门。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平日之事。 “方姐姐带我上山工人伐竹,要将竹子砍成五七尺长,将们放水浸泡……对了,你们道吗?原来纸是用竹子做的!神奇吧?绿『色』的竹子,却能做出『色』的纸张!” “竹子泡完后要杀青,杀青就是用功槌洗,把表面的粗壳和青皮都掉……” 她说东西太过专业,谢渺几人听着糊涂,但无人开口断,都耐心地接受她想分享的喜悦。 待她终于说完,谢渺递过茶水,问道:“巧姑,你欢喜吗?” 巧姑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容,重重点头,“欢喜!” 谢渺拍拍她的头,“便跟着方姑娘好好学,若遇上难题,尽管来找我。” “我麻烦渺姐姐的事够了。”巧姑吐了吐舌头,道:“姐姐,我哥哥和祖母晓此事,都想好好谢谢你,你若有空,让我哥哥找处酒楼,设宴款待你可好?” “还设宴款待?”谢渺忍不住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有心报答,便加倍努学本事,替纸坊挣更的钱。” “一码归一码,样不冲突。”巧姑道:“渺姐姐,我哥哥真的很想当面谢谢你。” 谢渺委婉推脱:“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巧姑只作罢,“好吧。”她忽然又想起件事,兴奋道:“渺姐姐,听说明天远侯回京,你要不要一起城门口热闹?” 远侯回来了? 谢渺一愣,想起抽屉的封信,点头道:“也好,我正巧有事要下山一趟。” * 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暄,春光大好。 几辆华贵的马车早早地守在城门口,旁夹道,一路有侍卫侯立。侍卫身后是无数凑热闹的百姓,踮着脚,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官道。 “都辰时了,远侯怎么还没?” “该不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都三年没回过京城了,该不会是花了眼,认不清回家的路了吧?” 围观百姓你一眼、我一语的趣,纷纷落入远侯夫人耳中。她在马车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帘,面容难掩焦灼。过了会,她转向一旁侧卧在榻上的倜傥青年,问道:“南儿,不是说他们昨日已河丘镇了吗?河丘镇离京城不过二十地,怎的这会还没人影?” 周念南拿着颗洗净的青枣,懒洋洋地塞进嘴,“母亲,三年的时间都熬过来了,您又何必急于一时,且耐心等等。” 他斜眼向一旁伺候的虹岚,问:“虹姨,你说是不是?”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虹岚巧妙地回答,倒上一杯清心茶,送夫人手旁,着安抚道:“夫人,先喝点茶水,侯爷马上就了。” 远侯夫人勉强喝下茶水,目光落在周念南的腿上,唠叨着:“你身上伤还未好,留在府中等着便是,万一遇点事,又伤了怎么办?” “母亲,您盼我点好成不?”周念南吐出嘴的枣核,捂着心口,没正经地道:“许您想父亲和大哥,不许我也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吗?” 还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呢,也没见他哪顿吃少咯! 远侯夫人习惯『性』地想斗嘴,忽听车外秋芜道:“夫人,侯爷了!” 远侯夫人当即掀帘望。 马蹄声阵阵,轻撼地面。骑兵们整齐划一,昂首挺胸的自远处而来。身着统一军服的男儿郎们昂首挺胸,英姿焕发。尤是领头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俊容意气风发。 远侯夫人眼中浮水光,遥遥呼唤:“北儿!” 名年轻男子正是远侯世子,周念北。 他一眼便瞧见马车前的远侯夫人,立刻扬鞭策马,爽朗的声传开,“母亲!孩儿回来了!” 周念南在虹岚地搀扶下也下了马车,动也不动地望住周念北,脸庞难抑欣喜,“大哥!” 马还未停稳,周念北已一跃而下,飞奔远侯夫人面前,睛望着她片刻,忽然掀袍跪地,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哽咽地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远侯夫人再忍不住,心疼不已地抱住他,“我儿,我儿辛苦了!” 母子抱头痛哭,周念南虽未加入,眼尾亦隐有殷红,跛着脚扶他们二人,“母亲,大哥,你们再不起来,旁人都要你们了!” 这话却是趣,围观的百姓们虽抱着热闹的心,见此时场景,无一不觉动容,有感『性』者,也跟着他们一起泪水涟涟。 远侯世子常年镇守边疆,□□大齐安,远侯夫人幼子留守京城,一家人分隔地,此时重聚,何感人! 好不容易劝住二人,周念南举颈望远,忽有一抹伟岸身影闯入眼帘—— “父亲!”他再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唤! 比起周念北,人更为沉稳伟岸,他气势夺人,饱经风霜的脸庞难掩坚毅肃穆,只在妻儿之时,才罕见地『露』出一丝柔。 “夫人。”远侯低声唤。 “侯爷。”远侯夫人柔声喊。 场合不宜,二人并未作出亲密动作。可夫妻对望时,周遭的一切都似消失,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对方,经年不衰,随着年岁愈加深厚的愫,细密柔软地包裹缠绕着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声。 “保家卫国,平北疆,远侯威武!” “远侯威武!” “远侯威武!” 声势浩大的欢迎声此起彼伏,人们见了慕名已久的英雄,心神震撼,为之呼喊。 远侯朝百姓们着颔首,周念北则抽空对周念南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嗨,说来话长,待回府后我你仔细说。大哥,嫂子侄子呢?” “在后行的马车,待会就。” 兄弟二人互捶胸口后小声叙旧,周念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意外瞥一张熟悉面容。 ……谢渺?! 她不是清心庵休养了吗,怎么会出在这? 再找时已不见她的身影,周念南『揉』了『揉』眼,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然而脑中又莫名回忆起一些片段。 少女神『色』认真,声声在道:远侯威震天下,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 第35章 第35章崔慕礼身浅绯色圆领官服…… 谢渺一行人混在人群中, 将定远侯府全家久别重逢的激感怀,与围观百姓的群情鼎沸都纳入眼中。 拂绿、揽霞与巧姑三人均是眼泪汪汪,在旁人情绪的感染下, 一起高呼“定远侯威武”!谁都不曾发现, 谢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环顾四周,将一张张欢欣兴奋的脸看得清晰。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他们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 心实地认为,定远侯是举世无双的英雄, 定远侯府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赞美声。 他们里,有多少人在定远侯府被污蔑时, 便轻易地倒戈相向?曾经说多少赞美称誉, 到来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脏语。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百姓们天淳朴,容易被有心人引导煽。对于他们来说,今日为其欢呼呐喊, 明日对其唾骂无耻, 都是闲暇时充沛的情绪发泄。哪怕来日得知事实相,至多一刻钟的懊悔, 他们便又能火速加入正义的一方, 以凛然的态度, 占据道德制高,指责他人的愚昧恶毒。 全然忘记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佛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不妄语。1 不妄恶语,不妄诳语。 生而为人,漫漫修行, 又有几人能修得身。 谢渺收视线,又缓慢地落在定远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只听闻定远侯的英勇事迹,如今了面,才知何为挺拔勇猛,气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战并没有在他身上遗留下暴戾,反而沉淀出一种浑厚无双的强韧。他双鬓泛白,眼中蓄着内敛却锐利的光,硬朗的脸庞有着岁月拂的沧桑,更多却是时间馈赠的沉稳。 再观定远侯世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爽朗,神采飞扬,正是壮志凌云的大好年岁。 而周念南潇洒倜傥,定远侯夫人姝『色』绝丽,一家子人站在一块,当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光彩耀人。 谢渺想,实在算不上什么圣人,不然重生来,定要绞尽脑汁帮助所有人改变悲剧。可太懒,只想顾好己的一亩三分地。唯独定远侯府,忠烈却惨遭灭门的定远侯府…… 忠义之门,当有好报。 * 拂绿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样是给二公子的信,这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递到兵部主事范元正手里。 范元正下衙到家中,刚换下官服,便听管家敲门,声称下午有封信送到府里,指明请他转交给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范元正闻言,是一愣,继而一惊。 他是崔慕礼在国子监的前辈,崔慕礼出身矜贵,天资人,才学出众。而他家世相对普通,平日循规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远,谁都想不到,他们私底下会有来往,且范元正已默默替崔慕礼做事已久。 是谁发现了他与崔慕礼之间的交往? 范元正心下忐忑,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急匆匆地骑马赶往崔府,小门入,仆人领着往崔慕礼的书房而去。 书桌后,崔慕礼身浅绯『色』圆领官服,腰束金带,俊容怠未褪,似乎刚到府里。 范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没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礼抬手请他落座,客气道:“坐。” 范正元掀袍坐到他对面,急不可耐地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崔慕礼与范正元相识多年,何时他如此急躁的样子?他脑中飞快闪无数猜测,面上却容不迫,问道:“用晚膳没?” 范正元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脸颊边的汗,“不曾。” “有什么事,待用膳后再说。” 范正元哑然,但崔慕礼泰然若的样子,不免亦找几分镇定。 崔府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葫芦鸭、绣球干贝、五彩牛柳、山珍刺龙芽、蝴蝶虾卷、五彩时蔬,还有一道时菌豆腐汤。 味道是鲜美透顶。 用膳,乔木奉上两杯雨前龙井,范正元悠悠品茶,发出一声满足叹喟:“慕礼是好品味。” 崔慕礼笑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均是沾了祖辈光荫。” 范正元趣:“能投得富贵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桩。”说完又脸『色』一正,严肃道:“你与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觉。” “哦?”崔慕礼依旧平静,“此话何说起。” 范正元怀里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转交与你。” 信。 崔慕礼眼中有幽光一闪而,接信封,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禀告,说是一中年男子送来的,我叫人查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卖货郎,声称有少年用二十个铜板托他送的信。” 似曾相识的套路。 崔慕礼展开略有褶皱的信封,不出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范正元问:“我既已暴『露』,我经手的事情便要重谋划,不如……” 崔慕礼道:“你不必多虑,暂且安心。” 范正元讶异,“此话何解?” 崔慕礼忖几许,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无需着急,有任何异我会第一时间传信与你。” 范正元崔慕礼镇定如,心里不免泛起嘀咕: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压顶都面不改『色』的模样,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己:明明比他虚长三岁,遇到事却『乱』阵脚,当是汗颜,汗颜呐! * 范正元走后,书房寂静无声。唯有烛芯燃烧时,间或发出的“荜拨”声,破一室安宁。 棱窗余缝,西风透,烛光轻晃。投映在崔慕礼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脸庞,长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阴影。 他拆开信封,取出薄薄信纸。 上书八字: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此为何? 他反复斟酌,推敲其中可能,末了猜测:廖与邹,分明是姓氏,那人是想警示他,有何事是始于廖姓,而止于邹姓? 他在脑中索良久,并未在近期接触的案里寻到两姓相关之人。然而他本不是庸人扰之辈,想不到,暂且搁到一旁既是。 他又开始细细检查起信封信纸,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的笔墨纸张都是劣品,能猜想,是写信那人故为之。 倒有几分小心。 崔慕礼无声一笑,注到信纸上染有墨迹,似乎是在未晾干的时候,便被匆匆折叠收起。 这样看来,那人又莽慌的。 祂是谁?是男是女?是敌是友?如何能知晓定远侯府被暗算一事,又如何知晓范正元与己交情甚笃? 接二连三的疑问在脑中环绕,崔慕礼非但不惊,反倒勾起了兴致。 为避他追踪,竟然绕开信局,直接送到范正元手里。祂似乎非常了解己,要么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要么便是十分亲近之人,可纵观平生,他与人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连祖父、父亲都不知他私底下的行事。 崔慕礼未对人升起如此浓重的好奇心。 祂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崔慕礼单手撑颚,兀陷入沉,不知去多久,沉杨敲门,递上一封信袋,禀道:“公子,这是表小姐去五日内的行事记录。” 这是沉杨作主张的行为,崔慕礼不予置评,淡道:“放下吧。” 那信袋扁扁一封,想来无甚内容,崔慕礼没有偷窥人的怪癖,将它扔抽屉深处,转头处理起公务。 * 周念南马场遇袭一事,经月余调查,线索逐渐清晰。 两头苔原狼被证实是一个马戏班子里偷跑出来的,那马戏班子常年辗转各地,去西域、罗刹等异域国家,有两头苔原狼并不稀奇。而马场那破损的围栏,则是于前段时日有野猪出没,无间毁坏所至。 至于为何饿狼独独盯上周念南?兴许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周念北怒极反笑,往桌上重重拍下一掌,茶盏登时震震作响,“你们的是,前段时间母亲施粥时有流民作『乱』,也是巧合?” 周念南与崔慕礼对望一眼,并未说话,反倒齐齐看向定远侯。 定远侯抚着短须,问:“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崔慕礼缓缓道来,“念南遇袭时,曾有人疾风的零嘴中闻到鱼腥草的味道,而念南因感染了风寒,嗅觉受阻,并未察觉到异常。” 周念北听出门道,皱眉道:“你是说,有人趁着念南感染风寒,在疾风的吃食里了手脚?” 崔慕礼道:“我请教太医,有一种草叫‘菰蓒’,气味类似鱼腥草,产南疆。与人用时,剂量得当,可作一味『药』材,有清热解毒之效。但此草若用于狼身,假以时日便产生依赖。若途中断供,轻则精神萎靡,重则狂暴至癫。” “类似五石散。”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举例,“父亲,兄长,你们知道五石散吧?有『迷』『惑』人心之效,但食多了便会上瘾,尝起来的时候有烟硝的味道……” 定远侯看着他,周念北看着他,连崔慕礼都看着他。 周念南说得正起劲,察觉到三道冷冽的目光后,声音便不主地变弱,亡羊补牢般干笑几声,曲起食指蹭着鼻子道:“我……我之前听百里盛和秦天宇说得,你们知道的,他们日日混在勾栏院,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略有涉足,呵呵,略有涉足。” 周念北一副小瞧了他的模样,磨磨后槽牙,“念南,看来这几年你学了不少好东西,待会不如与我仔细说说?” 定远侯不将两个儿子的斗嘴放在眼里,重看向崔慕礼,笃定地道:“念南身边的人有问题。” 崔慕礼头,道:“狼袭当日,伺候疾风的马夫以及念南院中的一侍便外而亡,死法不一,时间却相近。” 周念北眉眼沉沉,再无昨日明朗之态,“好一个死无对证。” “相关可疑人证俱死,余下的只有猜测。”崔慕礼道:“而仅凭猜测,恐怕无法令人信服。” 说白了,此次狼袭说是巧合也成,怀疑有人谋划也可,但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光靠嘴巴推理可无法服众。 定远侯当然知晓此理,沉『吟』片瞬,又问:“我与念北常年驻扎北疆,对京城之事了解不深,依你们之,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推手?” 周念南便道:“当日,张贤宗的嫡子张明畅也在马场。”而且还调戏了崔慕礼的妹妹崔夕珺。 后半句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周念南道:“五年前,他曾频繁出入地下斗兽场,里面有不少珍奇凶兽,莫说苔原狼,就连西北白虎都有两只,后因闹出好些人命,斗兽场被迫关闭,那些凶兽们此下落不明。”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张贤宗与定远侯府是政敌,张明畅与周念南素有旧怨,私下买通周念南身边的人,给他制造了一场“外”…… 周念北已没有初时那般生气,冷静下来,略略忖后道:“若是张明畅所为,他大摇大摆地跑到马场,岂非不招?他固然是个蠢货,但也没有蠢到这份上。” “念北兄说得有理。”崔慕礼道:“所以我与念南怀疑,此事恐怕有第三方在搅局。” 此人出手突袭念南,却将线索引向张明畅,其心昭然,无非是想让他们与张贤宗闹成一团,而获取渔翁之利。 定远侯来巡视三青年,嗟叹一声,“本侯老了,这些『迷』『迷』障障的阴谋诡计,是叫人头晕眼花。” 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倦怠。 定远侯十一岁起便跟随老侯爷上阵杀敌,一晃三十年去,定远侯府在他手里荣光倍固,随之而来却是数不尽的阴谋算计。 他不欲与人争,人却不肯放他。 崔慕礼三人异口同声唤道:“父亲/侯爷。” 周念北抱拳,“父亲,孩儿会撑起定远侯府的重担!” 崔慕礼笑道:“侯爷放心,今上圣明,定会辨忠良,除佞臣,还朝堂清明。” 周念南想起某人之语,喃喃道:“孩儿也会,也会替定远侯府扫清诡计暗算,护佑周家安宁。” 定远侯唇角挂上一缕笑,欣慰地看着三人,“后生可畏。” 欢融的气氛只维持一瞬,周念北沉下脸,不爽地问:“难道此事只能一揭而,念南与母亲的委屈便白白受了?” 休养了半个多月,周念南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他看似满不在乎,懒散地抬着眼皮,仔细瞧,星眸却浮冷凝,“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将他背后揪出来,将受到的伤如数奉还给他,然而眼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张贤宗登上左相之位,张贵妃与李泓业的气焰便愈发嚣张,该到灭灭他们威风的时候了,是吧,崔二?” 崔慕礼笑和:“我也正有此。” 第36章 【修了修了发红包】裙摆…… 不消半月, 坊间便踢爆了四皇子的一桩丑闻。 四皇子不久前新纳了一位侧妃,名叫郭蕊,乃京卫指挥同知。郭蕊有弟, 名为郭阳, 两个月前在宣『淫』取乐时因吸食过量的五石散而意『乱』神癫, 杀后自残身亡。他生前仗着姐姐郭蕊与四皇子关系匪浅,借着名号狐假虎威,在城横霸,残害民。若有家属上京兆府击鼓鸣冤, 途便会被郭阳的走狗拦下,拖至荒烟处『乱』棍打死…… 郭阳草菅命正闹得沸沸扬扬, 他的父亲,京卫指挥同知郭大弘的旧又被揭发。原来他早年参军时曾贪生怕死, 临阵脱逃, 却在袍泽们与敌同归于尽后见机返还,谎称自己拼死御敌,黑了心肝冒领他功勋! 流言窜天势四处燃袭,尽管张贤宗紧急处理了好, 此仍传进承宣帝耳里。 承宣帝为贤明正德, 最不能容纳污脏,立即派大理寺加查证。就在大理寺握足实证, 呈到御前时, 四皇子妃父咸阳郡王亦上折弹劾婿, 声称四皇子为了区区侧妃,竟然对正妃大打手! 举朝——懵了懵了。 谁都不曾想到,风评甚佳的四皇子会作此等失智为。但咸阳郡王言辞凿凿,四皇子妃更是入宫拜见皇后, 据说泪洒凤仪宫,哭嚷着求皇后为她做主。 撇开当四皇子不说,最尴尬的当属张贵妃。 四皇子是她亲儿,四皇子妃是她精挑细选的儿媳,夫妻二为了一个侧妃——也就是一个妾,闹到了承宣帝面前!她与张贤宗花费那么多心,才让四皇子在诸多皇子脱颖而,真真正正进了圣上眼里,如今就为了一个妾,一个妾而已啊! 张贵妃正盘算如何平息圣怒,有通报四皇子求见,见面第一句,竟然是请她保住郭蕊! 张贵妃怒急攻心,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另一边,皇后与众朝臣上谏,请圣上必要严惩郭家,正朝纲。 待张贵妃与四皇子回神,此已成定局:郭父被斩,郭府被抄,郭蕊虽是嫁,但她心不正,包庇郭阳生前恶,污损四皇子名号,当与其弟同罪! 承宣帝明面上摘开四皇子,私底下仍难掩失望,罚四皇子禁足两月,并撤去他协理朝政务。任凭张贵妃冒雨在承乾殿跪了一宿,第二日便一病不起,承宣帝都未心软半。 已至此,既不能转圜,便要长虑后顾。 左丞相府,书房里,未开一窗,沉昏满室。 张贤宗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数卷宗,垒垒叠高,里面记载不知凡几的民生,他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改变百,甚至千万的生。 金银财宝,侯服玉食,贝阙珠宫,泼天权势。 他都想要。 攀登天梯的过程,或抛心改志,或丧尽天良,但当摘取胜利果实时,这一路的黑佞都会随着失败者被埋于深渊陈潭,留下的只有万丈荣光,与举世双的权力。 幸免,能抵抗的权力。 * 谢渺闻此,脑不免现大大两个字。 果然。 周念南这边刚遇完狼袭,四皇子就爆泼天丑闻,不仅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大受折损,甚至还丢了协理政务的差。想必左丞相和张贵妃,此刻正铆足劲要置定远侯府于死地吧。 前世他们得尝所愿,害得定远侯府灭门,却仍被周念南与崔慕礼绝地反击,将张家一网打尽。 而今生,有她谢渺通晓未来,定会竭尽全力,避免让悲剧重演。 橄榄枝已抛,接下来便要看崔慕礼接得如何。 谢渺想,崔慕礼当真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最初,她打算独自时,终日惶惶不安,恐力量微薄,法扭转乾坤。如今有他在,自己吃斋念佛的空余,还能下山去纸坊闲逛。 纸坊已渐渐步入正轨,运作井然有序。 方芝若捡起父亲的心血,管理纸坊的同时也在钻研新纸。谢渺这个挂名二当家,偶尔到纸坊晃晃,混个脸熟即可。 天晴云朗,院子里纸匠们正在忙碌,空气弥漫着淡淡的纸浆香味。 谢渺在旁新奇地看了许久,不时问上几句。 方芝若解下腕间系着的薄绢,轻拭脖颈上的汗水,耐心地一一回答。 谢渺倒了杯凉茶递给方芝若,方芝若接过,笑着谢。 谢渺左顾右盼,见到巧姑影,“巧姑怎么来,告假了吗?” 方芝若望了眼大门,“不曾。” 谢渺问:“她前迟到过吗?” 方芝若摇头,“她平时来得比我们都要早。”每日天未亮,小姑娘便笑『吟』『吟』地守在门口,任她怎么劝都坚持,只说来得早便能多学会本,勤快好学的不得了。 难了? 谢渺心里隐隐不安,说:“我去巧姑家看看。” 方芝若:“我与你一。” 几个月下来,二已熟稔不,方芝茹与她聊天,“你打算在清心庵住到什么时候?” 谢渺掐指算算,“再半月,住满一个月回去。” 方芝若随口打趣,“住庵里倒是方便,来纸坊近的很,不像崔府,来回便要小半日。” 谢渺心:且再等等,待她当了姑子常住在庵里,那才叫彻底的方便。 几走到门边,拂绿的手刚搭上木栓,门页子被从面猛地往里一推,差点砸到她的鼻子。 拂绿眼疾手快地退开,正想斥责来鲁莽,冷不丁对上巧姑泫然欲泣的脸。 众均是一愣。 谢渺忙问:“巧姑,你什么了?” “渺姐姐!”巧姑顾不上有旁在场,膝盖一曲便跪倒在地,哭着:“渺姐姐,求你救救我祖母,求你救救我祖母!” 这……这是怎么回! 大家上前围住巧姑,一伸一手扶她起来。方芝若掏薄绢,擦去她满脸的泪水鼻涕,关切:“你先别急,有慢慢说,我们都会帮你。” 巧姑双眼红肿,泪珠子不断滚落,“我祖母、我祖母今早做饭时昏了过去,大夫说她、她病入膏肓,得救了,除非有,除非有——嗝,嗝——”边哭边说,竟然打起嗝来。 谢渺轻拍她的背顺气,拂绿则小跑到桌边,倒了杯热茶回来,“巧姑,你先喝口热茶。” 巧姑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盏茶,勉强止住了嗝。 “大夫说,除非七、八年上的老红参补元,否则凶多吉……”她说着又泣不成声,“我和哥哥只有祖母了,祖母要是走了,我和哥哥便再疼了——” 在场的都知晓巧姑身世,闻言均是酸楚难当。 方芝若:“必须要七、八年上的老红参吗?我家里倒是有株四年的白参,不知能否帮上忙?” 参被封为百草王,亦是『药』王。其红参最为珍贵,能大补元气、返阳救逆、生津活血,有起死回生效。都说五载白参易得,八载红参难寻,巧姑的祖母既是病入膏肓,四年的白参恐怕甚效果。 巧姑黯然摇头。 谢渺问:“城里的『药』铺呢,都去问了吗?” “我上午已经在城里『药』铺跑了一圈,七、八年上的老红参,要么是有,要么已经被订下了……我要买,起码要等半个月后才有货。”巧姑望着谢渺,眼里盛满哀求,“渺姐姐,我想着,你是崔府的亲戚,崔府又是大户家,家里说不定有老红参,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问问?” 说着又从布兜里掏数碎银,“我,我会给银子的,绝对不白要!或者你不要银子,等『药』铺有货了,我还你一株更好的老红参!” “巧姑。”谢渺按住她拿银子的手,想了想:“这样,你先跟我回崔府一趟,我去找问问,家里可有现成的老红参,如若有,我们再想其它办法,可好?” 巧姑的眼泪簌簌而下,感激不已地:“渺姐姐,我……谢谢你……我……” “别我我我了,办正要紧。”谢渺牵着她往走,“走吧。” 待她们坐上马车,方芝若流连在窗,问:“巧姑,你家里可有照顾?需不需要我赶过去?” 巧姑吸吸鼻子,“谢谢方姐姐,我已叫去通知哥哥,这会他应该到家里了。” “好,你们赶紧去崔府,有便来纸坊寻我。” 在王大的急追快赶下,几匆忙返回崔府。 谢渺被颠得有不适,捂着胸口缓了缓,这才扶着门框下车。巧姑不好一同进去,便留在马车里等候。 守门的见来是谢渺,干脆利落地放。谢渺两手提着裙摆,不顾形象,『色』匆匆地往谢氏所在的蒹葭院跑。 裙摆如飞旋的花瓣,穿过春『色』芬漫的花园,游过曲折蜿蜒的长廊。 她头回觉得,府邸大了也不尽好。 再拐个弯便是蒹葭苑,谢渺的脚步越来越急,走得太快,至于注意到来向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闷响,谢渺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墙,鼻尖狠狠吃痛,整个更是被撞得往后直退。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揽霞和拂绿根本反应不及,眼看谢渺要仰摔着地,一抹修挺身影倏然上前,准确误地拉住了她。 谢渺一把捉紧对方袖子,借力站稳的同时,视线寸寸上移。 晴山『色』暗纹圆领锦织袍,修长脖颈,轻耸喉结,及那张俊雅又隐匿几矜傲的脸…… 崔、崔慕礼?! 谢渺仿佛沾染到了脏东西,火速甩开他的衣袖,甚至还在衣角蹭了蹭掌心。 崔慕礼动了动落空的手指,负到身后,“谢表妹。” “呵呵,崔表哥。” 谢渺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佯装发生,鼻间乍然一热。 崔慕礼的眼神变了又变,到最后竟是啼笑皆非,“表妹你……” 嗯? 谢渺也察觉到了怪异,有温热从鼻间不断涌,她抬手想抹,额头却贴上一只手掌,轻柔而果断地往后一推,紧接着,那另一只手箍在她后颈处,她尽量平视着自己。 短暂的茫然过后,谢渺下意识地抬脚踹,忽崔慕礼奈:“表妹,你流鼻血了。” 第37章 第37章堂堂崔家二公子,是差一…… 啊? 流、流鼻血? 谢渺一瞬间的呆滞, 连推拒都暂时忘,“流鼻血?” 拂绿和揽霞回过神,异口同声道:“是的, 您流鼻血!” 谢渺脑子里一片懵, 竟还不着调想:……她的鼻子是不是被撞歪? 崔慕礼已掏出帕子, 替她拭着鼻间温热,俊容难掩轻斥,“表妹,走路过莽撞。” 谢渺知理亏, 忍着疼道:“是,是我——” 话音未落, 下巴被人用指一托,紧紧阖上嘴。 崔慕礼道:“别说话, 容易呛到。” 谢渺是又痛又憋屈, 推着他的手,口齿不清喊:“狐狸,狐狸。(拂绿,拂绿。)” 拂绿何其解家小姐, 忙道:“公子, 奴婢来就行。” 她想接过崔慕礼的活,不料一向存在感极低的沉杨从暗处走出, 往她身前一站, 并不开口, 只是沉默看着她。 拂绿:“……” 沉杨:“……” 揽霞上前,同也被挡住,“……” 沉杨对前人的目光视若无睹,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巨墙, 阻断她的去路。 拂绿愣怔半息,表情变得若所思。 崔府上下都知道,沉杨是公子的贴身护卫。公子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公子的决定高于他的一切想法。如今,公子在照顾受伤的小姐,而沉杨阻止她打断那两人的接触。 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冒出来,如雨春笋,冲破湿暗土壤,向着阳光猛烈生长。 公子他…… 这厢两名丫鬟与沉杨对峙,那厢崔慕礼专注于前,细致替谢渺处理起“意外”。 少女的脸本洁净无瑕,沾染上血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他轻易便化解谢渺的抵抗,用帕子按压住鼻间,待止住血,又拿新帕子拭去血迹。即便如此,她脸上仍留下淡粉『色』的痕迹,点脏,又点糗。 似乎从去年九月,她『性』情大变,他便常常见到她狼狈不堪的子,而与此同时,她亦展现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坦然无畏。 再非那个以娇柔来吸引人注意的谢渺。 他凝眸微睇,摇头叹道:“表妹,弱。” 谢渺先是被撞飞,鼻梁差点给撞歪掉,再是流鼻血,末还要被他讽刺弱,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饶是圣人都被气出三分火气。 她“啪”一声打落他的手,皮笑肉不笑,“我弱不弱的,就不劳表哥费心。” 崔慕礼瞥被打红的手背,神『色』如常,“力气打人,想必手心的伤都好?” 谢渺还是一句,“不劳表哥费心。” 她往退几步,掏出帕子背身擦拭。崔慕礼没追上去,将弄脏的手帕整齐叠好,一旁的沉杨见状,立刻抬手接过。 拂绿和揽霞趁机绕过他,一左一右扶住谢渺,“小姐,快让奴婢看看……” 谢渺很小声问:“我的鼻子歪吗?” 拂绿更小声回:“没歪,还好好的,就是点红。” 谢渺舒出一口气:没歪就好。 崔慕礼中划过浅笑,低头看到袖口染上几点血『色』,忽道:“表妹,我的衣裳脏。” “……”谢渺侧首望向他。 “需赔我。”他道。 堂堂崔家公子,是差一件衣裳的人吗?更何况,是他主管的闲事! 换做往常,谢渺定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但这会她要事缠身,便只能忍气吞声,“我事情要办,表哥先记着账,改天我赔给。” 三人收整好,继续往蒹葭苑去,没走几步听身人道:“母亲与父亲去曲苑山庄踏青,要三日才回。” 姑母竟然不在? 谢渺在脑中飞快盘算,除姑母,崔府最好说话的人便是崔夕宁,不如去她那里问问? 崔慕礼掸掸衣袖,略一推敲,便问:“何事要找母亲帮忙?” 谢渺敷衍回:“小事而已。” 崔慕礼挑眉:小事值得她跑得快飞起来? 见谢渺调转方向,似乎要往崔夕宁的院子去,崔慕礼再度开口:“夕宁今日与夕珺出门看戏,最早也要黄昏能回。” 谢渺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她看日头,这会才只午时,巧姑如何能等得到黄昏?要不……再去城里的『药』铺问一圈? 正思忖间,前忽觉一暗。崔慕礼站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道:“表妹不如同我说说,何急事需要帮忙。” 谢渺本能想要拒绝,忆起巧姑哀求哭泣的脸,又变得犹豫。 事出紧要,关系到巧姑祖母的『性』命,若崔慕礼肯帮忙…… 崔慕礼适时又道:“我与夕宁一,都是表妹的亲人,任何事都能好好商量。” 谢渺把心一横,道:“是这的,我急用一棵七八年的老红参,不知表哥手里可?” 崔慕礼用余光淡扫沉杨,沉杨会意,“回公子,咱院里库房不仅八年份的红参,连十年的都。” 崔慕礼道:“去给表小姐取支十年的来。” “不用!”谢渺忙阻止:“七八年份的红参就行,再好的我也用不上。”……也还不起! 崔慕礼颔首,并不勉强,更不过问她的用途,“便依表妹所言。” “那就,那就谢表哥。”谢渺郑重而客套,就差朝他来个拱手礼,“我过几日便还给。” 看沉杨要走,谢渺想跟上去,被崔慕礼伸手一拦。 崔慕礼的目光盘旋在她脸上,唇角一扬,好心提醒:“表妹不如先回院梳洗,免得一路上吓到其他人。” 谢渺:“……” * 谢渺顺利取到老红参,与巧姑匆匆赶回村里。 两间泥瓦房仍是记忆里的简陋模,巧姑的祖母胡氏脸『色』灰青,昏『迷』在床。床边候着两人,一人年轻秀气,悲虑交加;一人华发苍颜,唉声叹气。 青年道:“常大夫,我已经托人去寻红参,日便能送来,能否请您帮祖母再拖上两天?” 老者摇头道:“沉痼旧疾,淤堵在心,祖母本就病许久,这回旧疾来势汹汹……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青年的身子猛然一晃,勉强扶着墙壁站稳,“常大夫,求您再看看,不少银子都行,求您再想想法子!” 常大夫看床上气息奄奄的胡氏一,叹道:“老夫说过,七八年的老红参,及时煎『药』喝下去,补元活血,方一线生机。”但下……去哪里变根老红参出来!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劝慰道:“生老病死,均是天命,孙秀才,请节哀。” 他当三十年大夫,见过生离死别,从感同身受到麻木,再从麻木到习以为常,俨然已为一名合格的医者。 常大夫收拾好『药』箱,正挎到肩上要走,便见巧姑闯进来,举高手里的红『色』锦盒,大声喊道:“常爷爷,八年的老红参来!” 常大夫接过锦盒,抽开盒盖,仔仔细细打量盒中红参,抚须笑道:“祖母救。” 救命红参到,余下事情便简单许。常大夫切下参片,又拣其余几味『药』材去煎『药』。巧姑将谢渺请进隔壁屋里,向孙秀才介绍起对方。 巧姑对孙秀才道:“哥哥,这位便是渺姐姐,是她介绍我去纸坊做事,也是她替祖母寻来的老红参。” 孙秀才眶泛红,朝她深深作一揖,“在下孙慎元,见过谢小姐。” 巧姑又对谢渺道:“姐姐,这是我哥哥,他平日里都在书院读书,半月回来一趟。” 不知为何,谢渺并未做声。 孙秀才出于礼节,没在谢渺脸上看,只躬身再度作揖,慎重其事道:“慎元早从舍妹口里得知谢小姐对她的加帮助,此番祖母又得借参之恩,是我孙家的大恩人,请受孙某一拜!” 说罢掀开衣袍下摆,直愣愣跪倒在,嗑个响头道:“谢小姐,慎元虽才学碌碌,知救命恩情,无以为报。今无什么要求,慎元都当做牛做马,竭力相报!” 话语情意切,谢渺理当触,但她被另一件事惊住。 “说,叫什么?” “慎元,孙慎元。” 谢渺一脸惊愕,仿遭雷劈。 崔夕宁的话窜进脑里:“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他家中还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慎郎,孙慎元…… 这名字不就是前世瑞王身边的得力幕僚,孙先生的本名吗? 所以崔夕宁的情郎正是巧姑的哥哥?! “渺姐姐,我哥哥还跪在上呐。”巧姑见她久久未回神,提醒道。 谢渺忙道:“孙公子,先起来说话。” 孙慎元起身,认道:“谢小姐,两日,孙某的朋友便能送来红参,届时我定马上送还与。” 谢渺顾不上红参的事情,她心里憋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不住打量他。 孙慎元年约十,身形偏瘦,长相清秀。他身上一股读书人彬彬礼的气质,又掺杂着几分天,看上去无害又纯良。 这这这,跟传闻中“狡诈阴沉”的谋士孙先生,根本没半分相像! 谢渺完全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她眨眨,用手捂住额头,喃喃语:“定是我认错……” 哈哈,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兴许只是同名。 她神锐利看向孙慎元,试图从他的表情看出蹊跷。然而孙慎元除去感激,再找不到其余情绪。 谢渺的心稍稍归位,客套道:“我将巧姑当做妹妹,帮忙是顺心而为,孙大哥无需客气。既然老夫人已经无事,我便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 * 谢渺回到清心庵,梳洗一番,仅着绸衣绸裤,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用长巾替她绞着半湿的长发。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脸,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肌肤柔滑如脂。 八年华的姑娘家,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拂绿觑着她的侧脸,猜测她在为何而出神。 “小姐。”她闲聊般开口:“您觉得公子怎么?” 谢渺道:“心丘壑,虚怀若谷,表哥是人中翘楚。” 拂绿听她虽是赞誉,无甚情绪,与以往迥然不同。 她还记得在平江时,夫人在信中分享崔府趣事,每当写到这位才智高超、出类拔萃的公子,小姐里的倾慕与憧憬便如涨『潮』时的江水,溢漫四方。那段日子里,小姐正经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公子像是一道光,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等她来到京城,住进崔府,小姐见到公子,受过他几次恩惠,更是一头栽进去,以嫁给公子为终极目标。 旁人都以为小姐是贪慕虚荣,唯她明白,公子对小姐的意义非同一般。到底是为什么,小姐摒弃炽烈而一头热的情感,不再围着公子打转? 说到一头热,拂绿的心跳便加速,“小姐,奴婢看公子对您——” “拂绿。”谢渺淡淡打断她,“莫要妄言。” 第38章 第38章谢渺垂下眼,乖巧地道:…… 怎么能是妄言呢? 拂绿看得清楚, 二公子作细致地用帕子替姐拭血,连衣服被弄脏都未显不悦。 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由崔太傅亲自教导,才学兼备, 容止出挑的世家公子。崔府家教甚严, 二公子洁身自好, 身边未出现过莺莺燕燕,对献媚讨好的子更是不假辞『色』。 拂绿见过二公子前对姐疏冷有礼的样子,自然察觉得出而今差别。沉杨的态度,二十年红参随口就送, 无一不在表明二公子的心…… “姐,您不该妄自菲薄。”拂绿说得很肯定, “过去的事暂且不说,二公子现下对您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谢渺的情能有所波, 遗憾的是, 谢渺像一泓深潭,毫无波澜。 她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拂绿不解,“您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等到他有回应, 为何不抓住时机,趁胜追击?” 谢渺侧过首, 见她『色』激, 不由失, “我都不急,你激个什么劲?” 拂绿颇为茫然,“姐……您以往,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二公子啊。” “你说了, 那是以往。”谢渺忽然抬手,指向窗边,“你看那束花,谢了。” 窗台边摆着一个青瓷花鸟枝纹花瓶,里『插』着几束月季花,花瓣已始枯萎,姝丽渐衰。 拂绿替她编了两条长辫子,道:“明日我去换几枝新鲜的来。” 谢渺道:“倘若我只这束,你能叫它们恢复原样吗?” 拂绿当她是在找茬,无奈道:“姐,您是在故意为难奴婢。” “瞧,你都明白的道理。”谢渺将发辫甩到背后,穿上绣鞋,走到窗台边,用手指温柔地碰着花瓣,“折了枝,离了根,花便死了。一样东西死了,如何能复原?” 拂绿咬唇,隐约懂了。 “人死不能复生,情死亦然。”说话时,谢渺异样缓和,“我对他不有情,无论他怎样,都不能撼我半分。” 拂绿愣住,一时间竟有种不认识她的错觉。 她熟悉的姐,虽年幼失父失母,但依旧朗乐观。虽遭遇亲人背叛,惶恐之余仍相信真情。可眼前的她平静到麻木,像一片干涸枯竭的大地,没有丝毫生机。 转变是何时始的? 似乎是去年九月,姐在清心庵摔了一跤,醒来后对二公子的态度急转直下,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情感,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枯燥乏味的文上。 一始,她以为姐不过是闹『性』子,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清楚,姐对二公子并非肤浅的『迷』恋,而是日积月累、切切实的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姐是真的放弃了。 拂绿想问:为什么?但莫名的,她不忍问出这句话,只是疾步走到她身边,如四年前那些漆黑恐惧的夜一般,自背后伸手搂住她,无声安慰。 姐,不怕,拂绿陪着您,一直陪着您。 * 原想在清心庵住到满月,因红参之事,谢渺被迫提前回崔府。 她将孙慎元还回来的红参包好,又奉上一百两银子,命拂绿送还给了崔慕礼。 谢氏出去住了几天,满面红光,心情甚佳。她挺着七个月的孕肚,站在正厅里,指挥奴仆搬移家具。 “夫人,这一套都搬到库房里吗?”管家问。 谢氏扶着腰,点道:“对,将老爷新得的那套桌椅换上来,搬得时候心些,别磕啊碰的。” 管家应是,低着出门,恰好遇见谢渺。 管家忙道:“表姐,您回来了。” 里传来谢氏的声音,“阿渺回来了?快进来。” 谢渺跨过门槛进厅,见里奴仆忙碌,好奇地问:“姑母,这是在做什么?” 谢氏甩了甩帕子,抱怨道:“还不是你姑父!出去游玩一趟,改不了那臭德,这不,整了一套的雕花桌椅回来。” 谢渺知道崔士硕有收集成套桌椅的爱好,只,不作评论。 谢氏轻轻捶了下后腰,谢渺便贴心地扶住她,二人往偏厅走。 谢氏坐到椅子上,慢抚着圆润的腹部,半是烦恼半是憧憬地道:“才七个月就闹得不,不知出来后有多折腾。” 谢渺站到她身后,替她『揉』捏着肩膀,“越闹代表弟弟越健康,说了,弟弟出来后有姑父帮您管教,用不着您费心。” 谢氏叹气,“慕礼自由祖父教导,夕珺呢,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说起来,你姑父倒是没正带过孩子。” 谢渺道:“正好姑母没带过孩子,与姑父循序渐进,共同进步。” 谢氏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伤口,见掌心只留下一条淡疤,欣慰道:“复原的不错,记得继续擦『药』。” 谢渺着应是。 不知不觉已到饭点,谢渺陪谢氏用过饭,闲聊时将巧姑家的事情顺口说了。 “倒是个可怜孩子。”谢氏听完,将她搂到怀里,疼惜道:“阿渺,姑母理解你为何帮她。” 说起来,谢氏的身世与崔夕珺十分相似。她与兄长谢和安均是已故的原配元氏所生,如今的谢老夫人乃是他们的继母。继母待人苛刻,谢和安忍了许多年,在前往罗城任县令后,总算将妻和妹妹都接到了罗城,家庭圆满团聚。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谢和安与妻子先后去世,谢氏无,只得带着阿渺回到平江谢府,但谢老夫人怎会真心实意待她们好?那几年里,她和阿渺没有长辈可依靠,在谢府不知受了多少冷眼。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嫁往京城,前途不明时,将阿渺托付给了她的舅舅孟少归家。 “幸亏你舅舅舅母是好人。”谢氏感慨:“否则你留在谢家,不知吃多少苦。” 好人? 谢渺垂下眼,乖巧地道:“姑母说得对。” 姑侄俩又叙了会话,离前,谢渺亲手替谢氏挂上求来的平安符。 平安喜乐,顺遂安康。 姑母这样好的子,当得起世上最好的祝福。 * 崔夕宁听说谢渺回府,原想隔日去寻她,没想到谢渺先找上了门。 崔夕宁是大房的嫡次,她住得院落宽敞,奴仆环绕。此时夜幕降临,沿廊上挂着灯笼,烛光招引飞虫,照亮了崔夕宁的匆匆脚步。 她迎向院中站着的人,“阿渺!” 谢渺转身看她,“深夜来访,叨扰了。” 崔夕宁便,“我正愁没事打发时间呢,你来得刚好,走,我们去厅坐坐。” 厅布置得淡香幽静,精巧舒适。 两人围案而坐,身下铺着软垫,面前摆着精致茶点。 崔夕宁将糕点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荷花酥,甜而不腻,我近日喜欢的很。” 谢渺用玉箸捻着荷花酥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夸道:“果然不错。” 崔夕宁刚沐浴完,脸颊犹带几分热气,红扑扑的,“你在清心庵住得怎么样?” “佛门净地,我甚是喜欢。” 崔夕宁抿唇轻,打趣道:“你这样时不时地去住段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家。” 谢渺眉眼舒展,似真似假地道:“只姑母同意,我便绞了发去做姑子。” 崔夕宁当她是玩,掩唇一,道:“二婶同不同意我不知道,我却是不同意,你走了,我就少了太多乐趣。” “你姐妹众多,不差我一个。”谢渺袖笼拿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是我替你求得平安福,你拿着。” 崔夕宁有些意外的惊喜,捧着平安符一脸欢欣,“我不与你客气,谢谢阿渺。” 谢渺喝了口茶,漫不心地道:“说起来,我在清心庵听到件事情,倒深感唏嘘。” 崔夕宁将平安符贴身收好,问道:“听到了何事?” 谢渺盯着她的脸,缓声道:“清心庵山脚有个吉山村,那里住着户姓孙的人家,家中只有一名老『妇』及孙子孙。那孙子是名秀才,成日在书院读书。那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便与老『妇』一起做工养家,挣钱供哥哥读书……” 崔夕宁表情微僵,纤细的手指圈紧杯沿,“然后呢?” 谢渺道:“前几日那老『妇』犯了病,『药』石罔医,据说只有用超过十年的老红参才能救命。她的孙子孙便求到了庵里,求师太们施舍老红参。”说着轻一声,道:“当真是无知透顶,以为十年老红参是路边的杂草,随处可见吗?” 崔夕宁将双手收到案下,不住地绞着袖子,“那、那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谢渺长吁短叹,似不忍心说下去,“听天由命。” 崔夕宁脸煞白,倏然站起身,嗫声道:“阿渺,我突然记起来还有事,就先不招待你了。” 事已至此,谢渺哪里还不明白。 她疼地按按眉心,“什么事?替孙慎元的祖母寻老红参吗?” 崔夕宁身形一顿,仿佛被钉在原地,颤颤巍巍地抬眸,“你、你见到慎郎了?” 谢渺点点。 崔夕宁垂睫掩去眸中慌『乱』,右手虚虚移至心口处,挤出一抹苦,“好,我与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少惶惶不安,却仍坚持心,语气逐渐坚定,“慎郎此时定不好过,我去帮他。” 谢渺道:“晚了。” 崔夕宁猛地倒退半步,红着眼道:“慎郎祖母她——” “老红参已用上了,你想献殷勤,晚了。”谢渺饮了口茶,慢吞吞地道。 “……” 崔夕宁眼里将掉的泪又收了回去,跑到她身侧,又气又地推她肩一,“臭丫,你就知道作弄我!” 谢渺身子一个趔趄,顺势歪靠到榻上,“我算帮了你的慎郎,你便这样对他的恩人?” “好好好,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崔夕宁连忙扶起她,学着平日里的丫鬟,替她拢拢鬓发,又捏捏肩膀,语气讨好地道:“好阿渺,你人美心善,佛祖定会保佑你这样的好人,叫你一生顺遂!” 唉。 谢渺制止她的作,将她推回位子上,“坐,我有话与你说。” 崔夕宁甩甩发酸的手掌,稳了心后正襟危坐,“你说。” “你与他……”了口又不知该如何继续,顿了顿,干脆换了个方向,“去年九月,我上清心庵住,机缘巧合认识了一名姑娘,名叫孙巧姑。” 崔夕宁一愣,巧姑,可不就是慎郎的妹妹? “我怜巧姑年幼早慧,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前几日她找到我,说家中祖母病危,需用老红参方可救命,我便问人周转了一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然后,你遇见了慎郎。”崔夕宁接道。 “对。”谢渺问道:“夕宁,你去过孙家吗?” 崔夕宁咬唇,徐徐摇。 谢渺踌躇半晌,道:“孙家,不过门前一片空地喂鸡养鸭,两间瓦房遮风挡雨,孙家祖母体弱多病,巧姑尚且年幼,孙慎元一心念书,求取功名……这一家子人,捉襟见肘,自身难保。” 崔夕宁默不作声,她明白谢渺的意。 谢渺又道:“你出身名门,自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住着二进三出的院子——” “所以呢?”崔夕宁打断她,轻声反问:“你觉得我吃不了苦,对慎郎不过是一时冲,若真走到一起,将来肯定会后悔?” 谢渺静默片晌,哑声道:“古往今来,门当户对,非戏谑之言。” 第39章 第39章谢渺一怔,并无被点破的…… 门当户对。 崔夕宁唇细细咀嚼这四个字, 心头滋味复杂,待目光落谢渺同样晦涩的面庞时,蓦然福至心灵, 脱口问道:“你放弃二哥, 便是为此原因?” 谢渺一怔, 并无点破的难堪,“们不一样。” 崔夕宁与孙慎元是两情相悦,而她和崔慕礼,一直都是她单厢情愿, 淡然自持,冷眼旁观。 “一样也好, 不一样也罢。”谢渺牵回话头,直勾勾地盯她, “最关键的是, 你想过将来要面对么吗?” 诚然,谢渺知道二人情深意笃,而孙慎元亦非平庸之辈,将来定有所作为, 但横眼下的困境也切切实实:父母的阻挠, 生活的窘迫,这些并非靠满腔真情便迎刃而解。 出于私心, 她希望崔夕宁选择平顺可见的未来, 而不是负隅顽抗, 再次与家人站到对立面。 分开吧,各自过活,各自幸福,不也挺好? 崔夕宁何尝没有想过分开?然情之所至, 一往而深。况且离了慎郎,她便找到比待自己如珠似宝的男吗? 崔夕宁问道:“阿渺,你可知姐的夫君是谁?” 谢渺道:“范阳卢氏,当地族,你姐夫的父亲是现任族长,你姐夫前程可期。” “好一个前程可期。”崔夕宁眼中掠过一抹讥讽,“当初姐与卢家议亲,父亲喜过望,直言卢氏乃世家族,若得卢氏支持,房将来前途无量。” 谢渺见她脸『色』黯然,知晓其中定有隐情,皱眉问道:“然后呢?” “范阳离京城路远,姐只闻姐夫仪表堂堂,才过人,满心欢喜地嫁了过去。然而嫁进卢家才知晓,姐夫早有数名通房,其中一名是『奶』娘之女,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岁出头便勾搭到了一起——” 谢渺愕然瞪眼,“、岁?”这未免也太过荒唐! “你当人人都如崔家,家训严苛,不许纳妾搭小。”崔夕宁凄然一笑,“何况,就连崔家,父亲,外面也偷偷安置了一名外室。” “……”谢渺是真震惊了,没想到崔士达如此固拗严苛之人,私底下竟也难逃女『色』之『惑』? “母亲是逆来顺受的,即使知晓也是忍吞声。姐来信,告知『奶』娘之女诞下庶长,姐夫欲抬她为贵妾时,母亲劝她忍耐,父亲言丈夫三妻四妾,稀疏平常……日一久,姐夫变本加厉,竟日日宿妾室屋里,与姐形同陌路。”说到此,崔夕宁难掩愤懑,“这便是父亲为姐选的好夫婿。” 见崔夕宁似是心灰意冷,谢渺下意识想劝慰句,思来想去,竟凑不出任何言语。 说起来,她对房之事了解甚少,除去前世对崔夕宁的事情略知一二,其全靠道听途说。崔夕宁的长姐崔夕瑶六年前便已出嫁,谢渺隐约记得,约四五年后,崔夕瑶因生产之难憾而过世,没过多久,她的夫婿便聘了其贵女续弦。 原来又是桩貌合神离的婚事。 崔夕宁将烦闷一吐为快,自嘲道:“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儿,父母待她尚且如此,到……又如何。” 是了,崔士达只看中女婿的家世才,为房带来何许,全然不顾女儿幸福。前有崔夕瑶作例,依此推断,们又为崔夕宁挑选么好夫婿? 谢渺记得,崔夕宁原定的名未婚夫乃如今右相家的三公,虽无丑闻缠身,但幼时因意外瘸了一条腿,传言情冷漠,不近人情…… 想要劝阻崔夕宁的心又淡了下去。 谢渺面『露』思量,半晌后开口:“夕宁,孙慎元有无向你许诺过么?” 崔夕宁颔首,隐含甜蜜,“慎郎说,叫等两年,待金榜题名,定会登门向父亲求娶。” 孙慎元因崔夕宁之故错失春闱,但若想求娶崔夕宁,唯一的机会便是金榜题名,以状元、榜眼、探花之身登崔府门,才有可得到崔士达的另眼相待。 两年时,变数何其之多。 谢渺不怀疑孙慎元的才,毕竟前世为瑞王出谋划策,才干有目共睹。可崔夕宁呢?她今年已有七,崔士达与李氏定会替她定下亲事,她要如何拖过这两年岁月?前世便是为抵抗婚事,孙慎元落得手筋挑,而崔夕宁婚前夜里自缢身亡。 她朝崔夕宁连连摇头,忧道:“你父母恐怕很快会为你定下亲事。” 崔夕宁牙关轻咬,豁出去道:“不了与慎郎私奔!” “你……”谢渺她的离经叛道吓到,『揉』『揉』不断跳动的额角青筋,“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堂堂崔府嫡出的小姐,如何作出与人私奔的事情?” 崔夕宁语态坚决,“与其折断双翼,关牢笼里悲苦度日,倒不如舍弃富贵,随心而为。”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谢渺顿时戒备万分,忙道:“你别冲动,一切都从长计议!” 崔夕宁愁思满眸,忽而面『露』期许,紧紧捉住她的衣袖,“阿渺,你会帮与慎郎一起想办,对不对?” 帮?她该怎么帮?她怎么帮! 谢渺一脚踏上贼船,进也不是,退也无,只苦笑不已,“好处没捞到,倒是你带进了沟里。” 真是悔矣,晚矣! * 这厢谢渺忧心忡忡,夜不寐,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厢天霜初白,崔慕礼衣沾晨『露』,行『色』匆匆地回府。 昨日下午,京兆府出了件事。 一廖姓『妇』人到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声称其家主受『奸』人诓骗,犯下弥天罪行,可幕后指使之人却携脏款潜逃,多年来销声匿迹。她身为罪臣之仆,本该夹尾巴做人,奈何偶然得到了当年二人通信的证据,拼灭九族之罪,也要将真正的凶手绳之於! 按照例律,击鼓鸣冤之人当先受四棍责,廖姓『妇』人身形瘦小,心却极为坚韧,受完棍责、息奄奄之时,仍接受了京兆尹堂审,将事情经过囫囵说了一遍。 这是一桩旧案。 八年前,陇西多地蝗灾泛滥,蔽天遮日下,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田稼啃噬,百姓无粮,饿殍枕道。 承宣帝恸切不已,令各地开放粮仓支援灾地,并从国库拨出五百万两白银,特命当时的两江总督典铭为钦差,与宁德将军邹远道一并护送灾银,前往陇西赈灾。 陇西地貌复杂多样,四周为骏山环绕。此地离京路远,于常年遭受沙暴与蝗灾侵袭,导致民风异常彪悍,官府管辖吃力之余,山匪林立横行,隐隐形成与朝廷对抗之势。 典铭与邹远道心知此次赈灾路远迢迢,危险重重,途中防范可谓滴水水不漏。每到一处,当地的最高行政官员便会亲自带兵,沿路护送官队直至离开管辖地,以此类推,直至赈灾队伍行至雍州与凉州交界处。 时任雍州州牧的任彦与陇西郡守姚天罡亲自相迎,共计八百多名精兵强将,护送灾银往陇西灾区而去。初时日尚为风平浪静,但当铁蹄踏进红河谷扎营修整,埋伏此的山匪趁夜『色』悄然袭击,拼杀嘶喊、兵刃交接声声溢天,鲜血乎染红悬月。 山匪人数众多,有备而来,利用地优势进行埋伏击杀,官兵虽体强力壮,但长途跋涉之下早已精疲力尽,此次交战胜负毫无悬念。五百万白银全数截走,七百多名官兵横尸遍地,典铭与任彦当场殉职,红河谷干涸皲裂的条条深壑里,淌满了们未尽的遗志。 宁德将军邹远道虽捡回一条命,两腿却不幸伤残,再也无行军作战。而陇西郡守姚天罡身受重伤昏『迷』数日,醒后自知有负皇命,悲恸欲绝,引剑自戕,幸旁人拦下。 承宣帝收到快马加鞭的急信后,圣怒震天,立刻请出镇守南凉的老怀王领兵剿匪,并派出兵部尚书王永奇并寺卿于俊峰,一同前往陇西调查此案。 足足耗费三月,老怀王才剿灭当地山匪,将头领章见虎捉拿归案。与此同时,于俊峰审讯章见虎时得知,截官银杀精兵一事,竟有朝廷中人暗中协助与! 抽丝剥茧,引狼入瓮,重重算计之下,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是陇西郡守姚天罡贪财起意,暗地与章见虎勾结,想要来个监守自盗,瞒天过海! 眼看事情败漏,章见虎与姚天罡互相推诿,均称对方才是主谋,二人最终均株连九族。王永奇追查官银下落,然掘地三尺,只追回四百万两官银,其余一百万两官银便如落地吞噬般了无踪迹。 当年此案震动全朝,崔慕礼印象尤其深刻,只因宁德将军邹远道乃定远侯的军中挚友,有“常胜将军”之称,风头极盛,前途一片光明。然而遭此劫变,邹远道一蹶不振,自此离开京城,隐于乡。 而今,时隔八年,此案又重提。廖姓『妇』女声称是姚天罡的旧仆,无意寻得与幕后黑手来往的信件,信上白纸黑字写,人是如布阵谋划,许姚天罡泼天财富,承诺替铺好青云路,一步登天,从边境官吏升至天近臣! 谎话,都是谎话!姚天罡不仅失了命,还连累九族诛,而黑手却卷携百万两白银跑了! 一百万两白银呐! 齐近年天灾四起,国库亏损,正是用钱之际,若揪出幕后黑手,寻回这百万两白银,岂不是美事一桩? 承宣帝当机立断,命寺与刑部二部并立,共同负责调查此案。当夜,两部所有官员彻夜未眠,举油灯去案库翻找此事相关的所有旧卷宗,一字一句都不得遗漏。 崔慕礼熬到天明才归府,除去思虑,内心掀起惊天巨浪。身形虽稳,脚步却略显急迫,进得书房后直奔桌案,近粗鲁地拉开抽屉,取出压最底下的封信件。 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无声地念道。 乎听闻此事的瞬,崔慕礼便联想到了这没头没尾的八个字。 始之于廖『妇』,束之于邹—— 邹。 捏信件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隐隐发白。崔慕礼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后,方才闭了闭眼,略显疲态地『揉』按眉。 且看,看祂说的是真还是假。 第40章 第40章她万般皆始,岂由得她率…… 崔慕礼草草休憩两时辰便起身, 俊容淡静似水,所有神思皆沉淀而下,化眸中一抹黝黑深邃。 他张着双臂, 由乔木替他穿戴官服, 待衣冠整齐后, 侧首道:“下午替我送信周三公子,请他三日后午时登云阁一叙。” “是,奴才晓。”乔木躬身送他出去,刚踏出门槛, 冷不丁记起点事来,“公子, 有件事忘记禀您了。昨日表小姐回府,遣人送回了红参, 还有, 还有……” 崔慕礼目视前方,脚步未顿,“如何?” 乔木用余光偷瞧他一,“还有用红封包着的一百两银票。” “带了什么话?” 乔木暗道:真是神了!公子怎么道表小姐有话带到? “表小姐请拂绿姐姐带话, 说:多谢公子的红参, 百两银子不成敬意,请公子置办一身新衣裳, 如若不够, 请公子暂且垫上, 回头问拂绿姐姐取。” 乔木复述完,觉得浑身上下怪别扭的。哪有谢人,直接送银子的……又不是做买卖,银货两讫。 他却是误打误撞想对了, 谢渺不就是想银货两讫,再无瓜葛么。 对此,崔慕礼心如明镜。他喜怒不显,长睫一抬,便可窥见底有清浅而意味不明的泠泠星烁。 她当他是什么,想亲近就亲近,想疏远就疏远? 她既主动沾染了他,如今想抽身,便要先问问他的意见。 万般皆始,岂由得她率『性』而。 * 说回谢渺,自从得孙慎元与崔夕宁的关系后,她左思右想,苦恼非常。 夕宁是重生后,唯一对她改观且释放的朋友,孙慎元则巧不巧,是巧姑的亲生兄长,而这二人在前世上演了一场凄美恋情,惨烈之程度,叫她光回忆都慨叹万分。 出于理智,她想劝夕宁放手,然而从夕宁的态度来看……若非走入绝境,夕宁定难轻易妥协。 夕宁看似温雅端庄,内心却有一股勇气,她渴望冲破父亲打造的牢笼,哪怕舍弃荣华富贵,与孙慎元一同吃苦。 但再深的情,往往也抵不过贫困岁月的磨砺,夕宁一千金大小姐,与孙慎元家的破房根本格格不入。别提私奔……谢渺绝不支持她与孙慎元私奔! 他们既相爱,便得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孙慎元若真心爱惜夕宁,想得不该是让夕宁陪他吃苦,而是砥砺德行,成能匹配夕宁的优秀男子。 一穷秀才,翻身能依靠科举。上届春闱,孙慎元救夕宁遗憾落榜,而下届科考,还有足足两年。 两年啊…… 诚然,她清楚夕宁的求助是无心之言,但她既已预结局,又怎么做得到置若罔闻? 谢渺摁了摁额角,心牢计绌仍没有头绪,直到那日,谢氏约她去出门,回程时,她们遇到了一件事。 崔府的马车本平缓行驶,忽然间,车夫一急停,回头低声道:“夫人,前头有人拦了马车,咱们绕不过去。” “拦马车?”谢氏稳住身子,难掩奇,“什么人,拦了谁的马车?” 嫣紫贴心地道:“夫人,您和表小姐在车里待着,奴婢下去看看。” 嫣紫走后,谢渺掀开车帘,往前头张望。见宽阔的马车上,一辆朴素马车横在路中央,而离它不远处,一名发老妪正跪地哭喊。 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呜呜呜,我儿冤枉,请大人……大人……替我儿做主……” 过得一刻钟,路上恢复通畅,嫣紫亦返回马车。 嫣紫道:“原来是刑罗尚书路过此地,一名老『妇』拦车替亲儿喊冤,说是儿子被污蔑杀了人,请罗尚书替她做主……” 罗尚书? 谢渺一愣,耳畔传来谢氏的声音,“刑的罗尚书?我听老爷说,他人是清廉公正,这老『妇』倒有几分聪明,道拦下他的马车喊冤。” 谢渺的心跳不由加快,刑罗尚书,罗必禹?! 她竟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说起来,罗必禹的事情,前世依旧是由谢氏所述。但那是半月后,罗必禹父去世,悲痛丁忧后的惋惜。 谢氏道:罗必禹出生贫寒,『性』格古怪,却是一心的官,他官多年,痛恨阿谀逢迎之流,对寒门子弟多有关照…… 对寒门子弟多有关照。 谢渺闭了闭,努回想细节。按照时间推算,罗必禹此时应当正负责红河谷灾银一案,再有几日,他那痴呆的老父便会疏忽走失,终死在牛头山的沼泽地中…… 此意外,罗必禹离开官场,再无消息。 再睁时,谢渺眸光剔亮,唇边缓缓浮现笑意。 有办法了。 * 谢渺主动递话巧姑,请她与孙慎元到茶馆一聚。巧姑不明所,领着孙慎元兴兴地赴约。 兄妹俩对谢渺自是千恩万谢,谢渺没客套,尽数受了,随即扯了由头,请揽霞和拂绿带着巧姑到四周转转,独留下孙慎元在雅间。 孙慎元见架势便,恩人有话要私底下与他悄悄说。他虽纯良,却也通透,他道谢渺与崔府的关系,也听崔夕宁提过谢渺。他十分明与崔夕宁的差距,向来将二人之事捂得严严实实,除去那日上元灯会,险被人撞破…… 他略微出神时,谢渺轻咳几声,喊道:“孙公子,我有话要与你说。” 孙慎元表情一正,有礼作揖,“谢小姐,请说。” 谢渺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道:“上元节那日,我都看到了。” 原来那人是她。 孙慎元暗叹:祖母危重那日,他便觉得谢渺身形有熟,然一切未明,他宁可装聋作哑,抵死不认,也要保全夕宁的名声。 于是他故作懵懂,问道:“啊?上元节?不谢小姐看到了什么?” 呵,装得还挺像。 谢渺长吁一声,道:“你别装了,夕宁已将你们的事情都告于我,你要她等你两年,是或不是?” 这的确是他与崔夕宁的私话。 孙慎元有片刻沉默,再开口,语气无比郑重,“慎元定要金榜题名,锦绣前程聘她过门。” 谢渺伸出两手指,“下一次春闱还有两年。” 而崔夕宁今年已十七。 孙慎元皮一抖,消黯垂,“我。” 两情虽相悦,然横在他与她之间的是门第,是难跨越的时间。 气氛瞬时低『迷』,清秀斯的青年如遭乌云蔽日,脸『色』一片灰暗。 “孙慎元,于你而言,是前途重要,还是夕宁重要?”谢渺突如其来地发问:“若要你放弃功名,放弃家人,与夕宁私奔,你可愿意?” “此事万万不可!”孙慎元没有犹豫,忍着痛心,颤声道:“我的前途是其次,夕宁出身矜贵,怎能无名无分地跟着我?我恋她慕她,是想她的生活,而非拉她进入泥沼,与我一同吃尽苦头。” 谢渺冷哼,“那照你的意思,若她父亲不许,你便会轻易放弃?孙慎元,你配不上夕宁对你的一片痴心。” “不,即便晓无望,慎元也会拼命一试,请伯父许我两年时间,要两年时间……” “万一他还是固拗,『逼』着夕宁嫁旁人?” 孙慎元低眸不语,半晌后,轻轻笑道:“虽无缘与她共结连理,但我祝她得遇良人,此后永生欢喜,万事顺意。” 谢渺别开,心中暗道:真是两痴情的傻子。 她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摊平推到孙慎元面前,“明日起,你暂时先别去书院,每日天未亮便去纸上写的地方,四处多转转,转足半月,莫要错过机遇。” “机遇?” 孙慎元面『露』茫然,正待详询,便见谢渺抬手,掌心一竖,做了“停”的动作。 “什么也别问,照着去做就成。”谢渺迎向他不解的,“你须晓,我不会害你或者夕宁。” 谢渺记不清罗必禹的父亲具体是哪日遇难,大概记得时间地点,她让孙慎元去碰运气,一方面是别无他法,另一方面……还是别无他法。 试试呗? 万一成功,那便是两全其美的事!既能阻止罗必禹丁忧,继续调查红河谷灾银案,又能让孙慎元搭上罗必禹,若运气,得到他的赏识…… “孙慎元。”她严肃非常,再次重复,“每日赶早便去,仔细兜转,莫要错过任何机遇。” 再说孙慎元,他虽然一头雾水,不明谢渺其意,但历过诸多事情,他早已默默认定谢渺是人,对她自是言听计从。 * 登云阁耸入云,周遭烟雾缭绕,如临仙境,缥缈虚幻。 两名年轻公子临窗而坐,一人慵懒散漫,一人清贵俊雅,执杯对饮,悠闲自在。 话里聊得内容却丁点都不轻松。 周念南道:“时隔八年,红河谷官银案又被翻出,你事先可曾听到风声?” 崔慕礼想到那八字预言,处处透着古怪,然他向来谨慎,没有弄清楚缘故前,从不泄『露』半分心思。 “未曾。”他道:“大理寺与刑正在翻找旧时卷宗,不日便会派人前往陇西重查,想来很快便能查到线索。” 周念南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过去两千多日夜,丢失的官银又掀起风浪。那幕后之人果真有手段,能在筹划一切后销声匿迹,全身而退。” 当年匪首章见虎与陇西郡守姚天罡虽被捉拿归案,却追回四百万两灾银。离奇消失的一百万两灾银,顶踵尽捐的七百余名将士……八年时间未曾消磨一切,反倒成久久盘桓在人心间的一桩悬案。 崔慕礼曲指,轻扣两下桌面,不动声『色』地道:“我奉罗尚书之命,明日要出发去渝州,接宁德将军回京。” “邹叔在渝州?” “据探子所报,当年他离开京城后辗转求医,终落脚渝州。” “他的腿?” 崔慕礼摆头,“脉全废。” 思及过往,周念南神『色』怅惘,叹道:“邹叔当年与我爹并称军中二杰,征战沙场,无往不胜。若非遇此磨难,他又何止于将军头衔……” “世事难料。”崔慕礼随口聊道:“我记得他当年教过你一段时间功夫?” “是有这么回事。”回忆如泛黄的书籍,篇篇翻开,周念南娓娓道来,“他与我父亲打赌输了,答应将祖传的刀法传我,不过我那时不耐烦的很,老是偷溜出去玩,运气不被他逮住,便要加倍地练回来,得亏有邹婶替我说情。” “邹婶?莫非是那位妙手医仙?” “是,邹婶本是游医,在外小有名气,机缘巧合下救了邹叔一命,二人此结缘。后来邹叔行军作战,邹婶便随军救死扶伤,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堪称佳话。可惜……” “可惜什么?” “多年前,邹婶意外染上怪病,『性』命一度垂危,后来虽治了病,却终生无法再有子嗣。”周念南摇头慨,“他们二人恩爱非常,比起我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谁料后来……唉,世事无常啊。” 崔慕礼若有所思。 窗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怪腔怪调的尖细叫声。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崔慕礼撇头望去,见窗台下搁置金镂圆顶雕花鸟笼,一蓝赤红嘴鹦鹉脚踩圆环,微微撑开翅膀,睁着豆大的珠子盯住他们,殷勤讨地叫唤着。 周念南倾身拎过鸟笼,搁到桌子上,取了根长桔杆逗弄着,“南疆擒来的彩羽鹦鹉,大老远运到京城,就活下这么一。” 崔慕礼挑眉,“稀罕玩意。” 周念南笑嘻嘻地展臂一推,“托你忙,将它带谢渺。” 崔慕礼定眸看他。 周念南神飘忽,语气不自觉地发虚,“上回她出手相救,我还未送谢礼,你道我的,不喜欢欠人情债。” “哦。”崔慕礼淡声应道。 周念南忍了忍,没忍住,“她近怎么样?” 崔慕礼对上他发亮的脸庞,面『色』愈加无波,“尚可。” 周念南想再问话,见崔慕礼不咸不淡的,胸口反倒一片舒坦。想必崔二相当不喜谢渺,既然如此,他便改日亲自去找她吧,省得让崔二当传话人。 “我听说,皇后娘娘正在替你相看亲事。”崔慕礼道:“据闻,庆阳郡主首当其选。” 庆阳郡主是瑞王之女,姝『色』无双,活泼靓丽,极得圣上与皇后宠爱,与周念南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重要的是,她对周念南痴情一片。 周念南闻言嗤笑,身子往椅背一靠,满脸敬谢不敏,“庆阳?算了吧,要我娶她,还不如出家当和尚。”那般狠厉霸道的女子,他怕是失心疯了才会娶她回去当妻子。 崔慕礼道:“皇后一派需要势扶植。” “靠联姻获得的同盟,又怎比得过自立谋生?”周念南道:“我已决定入羽林卫,姑母的安危由我来守护。” 崔慕礼略显讶异,“我你不愿入宫。” “原本是,不过现在嘛……”周念南想到一人,危险地眯了眯,“你可听说过张贤宗的庶长子,张明奴?” 崔慕礼努回忆,“印象不深。” “对,比起张明畅,这位庶长子低调的近乎透明。我派人私下去查,查到件有趣的事情。” 崔慕礼颇兴趣地抬眸。 周念南道:“那张明奴的生母据说是名绝『色』婢女,由于出身低微,到死都是通房。她十六岁诞下张明奴,身体亏损,没过多久便病过逝。随后张贤宗顺父母之意娶了家世显赫的太原王氏女,诞下独子张明畅。可你猜怎么着?我查到那婢女根本未死,而是被张贤宗藏到了外面,隔几月便会偷偷去看她。” 崔慕礼讶异,“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周念南道:“再说那张明奴,明面上与嫡子张明畅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不仅被王氏苛待,不受张贤宗喜爱,但我仔细查过,张贤宗私底下请名师教导与他,极看中此子。” 崔慕礼陷入沉思。 位权重之臣,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竟然对一婢女情长至此,若说未动真意,恐怕谁也不信。 都说母凭子贵,有时候,反之亦然。 崔慕礼轻晃酒盏,俊容闲适,中却有精光掠过,“是我疏忽大意了。”未将闷不吭声的庶子放在里。 调许是障法,而低调,方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第41章 第41章她收回目光,礼貌地喊:…… 日跌, 太阳偏西。 崔慕礼与周念南拾级而下,未到门口,便听一阵吵闹喧哗。 “张公子, 您真的不能进, 咱这有规矩, 必须要破解棋局能登楼望云——” “规矩?小爷愿意听的那叫规矩,小爷不愿意听,那狗屁!你给我滚开!” “张公子,规矩咱阁主定下的, 小的不过个管事,做不得主——” “你今天要不让我进, 我把你这楼给烧咯!” “万万使不得,张公子, 左相克己奉公, 如若知晓您这般行事——” “狗东西,竟敢拿我爹来压我,你算个什么玩意!”身着吉金『色』竹叶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相貌算得上英挺,奈何颧骨过高, 看上甚为刻薄。身形瘦长, 瞳孔浑浊,眼袋发青, 一副酒『色』掏空身子的委顿样。此刻火气上头, 正咬牙切齿地忿詈:“阿猫阿狗的也敢在小爷面前逞能, 好啊,小爷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气氛到位,狗撸着袖子, 熟门熟路地开始仗势欺。 登云阁的护卫连忙上前阻拦,奈何对方数势众,很快便落了下风。管事一左一右架住身子,无法动弹。近年,态度谦卑不低微,仍稳声道:“张公子,万事三思而后行!” 张明畅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我欣赏有骨气的,来啊,将的牙齿给我拔光,再让一颗颗地吞下!” 狗闻言,从随身布袋掏出短钳,在手里颠了颠,步步『逼』近管事。 张明畅回过身,朝立在马车旁的娇小影勾了勾手指,抬着下颚,神情无比自得,“娇娇儿,快过来,我这带你上登云阁看风景。” 关月照掩唇一笑,婀娜行至身侧,纤手勾笼的臂弯,柔声道:“公子果然一言九鼎。” 来登云阁她的主意。 听闻此处能望尽京城美景,可惜,要解开门口的棋局方可入内。关月照擅琴通舞,艳辞俚曲也略知一二,独独不善棋道。 既然如此,便只好另辟蹊径。 管事迫张开嘴,瞳孔映入对方逞凶快活的脸,登时心如死灰。 狗将短钳粗暴地捣进嘴里,极其歹毒地对准门牙,正待用劲往外拔时,脸上忽飞来的硬物击,齿间一阵剧痛,连声惨叫后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后方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周念南慢悠悠地踱步出,一脸钦佩之『色』,“张公子,你真好的威风,不愧左相之子,在下佩服,佩服。” “周念南。”张明畅磨了磨牙,恨恨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念南抬手,指向一旁摆着的桌案棋局,故意道:“自解了棋局在这里,难道你不吗?” 废话,当然不! 正待反唇相讥,张明畅瞥身侧的俊美男子,满腔斗志瞬时哑火。心虚地挪步挡住关月照,干巴巴地道:“崔、崔二公子也在啊。” 崔慕礼朝略一颔首,“张公子。” 看向地上满口鲜血的男子,又看向擒制的登云阁管事,眸光浸冷,“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可要报案?” 周念南抚掌而笑,“张明畅,现成的官在这里,你可有案子要报?” 倒霉催的,竟然遇到这两! 张明畅暗啐了一声,硬挤出笑容,拱手道:“不过跟管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我还有事,先一步。崔二公子,改日有空,不妨一起出来喝茶看戏。” 狗训练有素,情况有变,麻利地赔笑。 唯独那抹娉婷袅娜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望着,眼波潋滟,欲说还休,似有万般情愫溶在眸里。 这两位站在一起,真当日月交辉,天地失『色』。 关月照曾与有过短暂会面,均未发展出风流韵事,实乃生憾也。 若能与这样的绝世公子共度春宵,其滋味,想必…… 关月照轻勾红唇,笑了。 也不知,心悦哪般女子—— 她都可以变啊。 * 周念南的马车出了故障,劳烦崔慕礼送一程。 马车里,周念南无甚形象地歪靠在车壁,右手抚着下巴,似在思量,“不对劲。” 不算短的路程,崔慕礼手握书在看,眼皮未抬半点,“何事不对劲?” 周念南动了动身子,用掌心『揉』『揉』发痒的腿伤处,“张明畅不对劲。” 与张明畅针锋相对的老对头,崔与张也有过旧怨,以往面,互相都不会给好脸『色』。但刚张明畅到崔慕礼,怎么跟老鼠了猫似的,毫无挣扎举手投降了? “你背后整了?”周念南问。 “……”崔慕礼道:“我很闲?” 周念南讪讪然一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一下下地晃悠。 到底哪里不对劲…… “有了!”周念南诈尸般地坐起身,瞪着眼道:“约你喝茶!” 崔慕礼扫了一眼,没搭理。 周念南想到一个可能,“崔二,该不会真对你妹妹有意思吧?” 崔慕礼不动如山,毫不惊讶的样子,周念南脑灵光一现,“你早知道了!” 崔慕礼总算给了点反应,“嗯。” 周念南“啧”了一声,嫌弃地撇嘴,“?”恨不得长在女身上的倒霉玩意儿,也敢妄想崔二的妹妹。 崔慕礼道:“无需搭理。” 经过周念南的点拨,再看张明畅,有些东西便呼之欲出。 谁会将真正心爱的儿子养成浅薄嚣戾的模样?如,如念南,又如世上千千万万父母期许的孩童。 宠溺假,捧杀恐怕真。 * 马车驶入闹市,丰富多杂的声音闯进耳里。 周念南逗了会鹦鹉,又觉得无聊,以手指挑开车帘,目光随意的在街上游离。 天气好,街上行不少。有哭喊着要父亲买糖葫芦的小女娃,也有满头汗叫卖商品的小贩,还有胆子忒,光天日下敢搂搂抱抱的青年男女—— 唇边噙着抹玩味笑容,的黑眸凉得结冰,“崔二,你帮我看看,那边的姑娘不有些眼熟?” 崔慕礼探过身子,顺着的视线望,到不远处一铺子前,谢渺与一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动作亲密地依靠在一起。 崔慕礼的眼神同样冷下。 * 谢渺和孙慎元聊完正事,出茶馆寻巧姑几。茶馆前设有台阶,谢渺脚下未曾注意,不期然踩空了一脚。 孙慎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后立即松手,“谢小姐,你还好吗?” 谢渺试着将右脚着地,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轻轻蹙眉。 孙慎元伸手虚扶一把,“可扭伤了?附近有医馆,我这带你过。” 谢渺轻踮着脚,勉强站稳身子,“不必,普通扭伤而,我找个地方坐会好。劳烦你通知——” “谢渺!” 悦耳暗透危险的嗓音响起,谢渺循声抬头,到了两张熟悉的出『色』面孔。 哦,。 她收回目光,礼貌地喊:“崔表哥,周三公子。” 崔慕礼语气如常,笑容稍显寡淡,“谢表妹。” 两道迥然不同的视线,一道克制内敛,一道隐含敌意,同时落在孙慎元单薄的身躯上。 孙慎元莫名背后发凉,将扶过谢渺的手藏到身后。谢渺察觉到的不自在,安抚『性』地投一眼。 不要怕,我与不熟。 周念南撞二的“眉来眼”,手心隐约掠过拥抱她时的温度,强自压抑的怒火如凶浪般节节升高。 她这么想嫁吗?不仅崔二,其『乱』七八糟的男子也可以,让她假模假样的装伤靠过?! “谢渺。”双手抱胸,眉梢挂着讥讽,“你脚崴到了?” 谢渺没搭理,她有预,这张破嘴里吐不出好话。 果然听道:“同样的招数你要用上几次够?从前在崔二面前装柔弱,如今换了个穷书生,也值得你煞费苦心?” 孙慎元一听,不对劲啊,这位公子想歪了!连忙解释:“在下孙慎元,与谢小姐——” 周念南用瞧蝼蚁般的眼神瞧,“我在跟谢渺说话,你『插』什么嘴?” 孙慎元的脸庞倏然胀红,尴尬又气恼。 周念南冷笑一声,转向崔慕礼,“崔二,你这位便宜表妹心『性』了得,攀不上你这枚高枝,转头能勾搭其,能屈能伸的很——” 崔慕礼脸『色』微沉,“念南,够了,向她道歉。” 周念南的胸膛急促起伏着,笑意不变,“为何要道歉?我说得都实话,她前几年痴缠你无果,眼下幡然醒悟,倒找了个与她相配的。” 用眼角扫向孙慎元半旧的衣裳与头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道:“只谢渺,你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确定能跟着这穷书生吃苦?全身上下的当,估计都不够你头上的一根簪子值钱。” “这位公子!”孙慎元为和气,此时难得上了火,正容亢『色』道:“谢小姐在下的恩,在下与她清清白白,绝不你口里所说的那种关系,你必须向她道歉!” 周念南不怒反笑,“这护上了?书生,你要想想清楚,凭你的出身,供得起她的衣食住行吗?她在崔府吃穿皆精品,跟着你,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孙慎元怒问:“我瞧公子气度不凡,想来出身不低,不料出言无礼至此!谢小姐心善敦厚,岂容你随口诋毁!” 周念南与孙慎元一来一往,争得面红耳赤。另外两默不作声,即便站在漩涡央,面上仍显平静。 崔慕礼注意到她轻踮右脚,唇瓣紧抿,眸跃动着两簇愤懑,然而转瞬间,便如浓墨点水般悄然渲散,作一片木然。 她似习以为常,熟练的将那些负面情绪处理得妥妥帖帖,挣扎全无地将它沉进眼底深处,仿佛沙漠里的墙垒,在长年累月的风沙肆虐,早习惯自我磨砺。 一如上回杀狼受伤,不喊痛,不叫委屈,默默握紧掌心,不愿让瞧伤口。 不该这样。 她该生气,该反驳,该与念南舌枪唇剑,哓哓不休,而不麻木接受,漠然待之。 崔慕礼的心间腾起一股细微隐匿,又叫嚣难耐的陌生情绪,英俊的眉眼染上薄愠。 “少辞。”崔慕礼抬手压上的肩,五指微拢,气势沉蓄而凛,“道歉。” 周念南肩上一痛,理智徐徐回笼,闭了闭眼道:“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道——” “不需要。”一直未说话的谢渺终于有了反应,疏冷地看着,自嘲一笑,“周三公子说得没错,我这般虚伪造作、三心二意之,你看清楚了,今后便离我远些,再远些,省得我又缠上你。” 说完,谢渺不再看谁,颠着右脚,一瘸一拐地离开。孙慎元怒气冲冲地瞪了周念南一眼,又朝崔慕礼客气地点点头后,速即追上谢渺。 周念南死死盯着谢渺的背影,攥紧双拳,心五味杂陈。 她这话什么意思?承认对这穷书生有意思?她怎能变得那样快,先崔二,再穷书生,下一个呢,还会有谁? 都可以,凭什么…… “少辞。”崔慕礼负手看,冷冷呵斥:“你失态了。” 第42章 第42章夏风送凉,月影斜疏,院…… 是夜, 天气暖热,屋内开了半扇窗。夏风送凉,月影斜疏, 院中银辉轻洒。 谢渺刚沐过浴, 及腰长半干, 服帖地垂在背后。低头坐在榻上,两手拎着裤脚,『露』出一截线条姣的小腿。 拂绿半蹲在地上,抠下一坨『药』膏, 在掌心搓热后贴上纤细的脚踝,用着巧劲反复『揉』按, 边道:“小姐,奴婢给您『揉』『揉』, 您忍着些。” 谢渺将下巴轻轻搁在膝上, 半垂着眸子,轻应:“嗯。” 拂绿不经地抬头,对上沉默到近乎黯然的脸,不由到白日里孙秀才说的那番话。 真是巧, 们离开那会, 小姐竟然碰到周三公子和二公子。二公子也就罢了,贯来谨慎知礼的人, 哪怕撞见了也不会『乱』说。但周三公子……当真是事鲁莽, 出言不逊的很。 唉, 王公贵族子弟,傲慢无礼惯了,哪里会在乎他人法。 有心安慰,“小姐, 周三公子素来嘴上无门,您切莫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谢渺没说话,半晌后才道:“嗯。” 一个字咽下喉中几乎满溢而出的苦涩。 狼袭危机时刻,他果断将逃生的机会让出,又在事后借出胸膛,让惊惧慌『乱』的逐渐回。以为……当真以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丁点的友情滋生。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狠狠一耳光,如前世一般,无论做了什么,周念南不屑一顾。他出身矜贵,无论在哪里是受人瞩目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人,从内心便看不起。 懂了,以后便不会再犯蠢。 清凉的『药』膏气味窜开,谢渺醒了醒,正拿本经书看,便见揽霞急急巴巴地闯进屋。 “小、小姐!”揽霞气喘吁吁地道:“二公子给您送『药』膏来了!” 谢渺未说话,拂绿先皱了眉,“大半夜的,二公子来送『药』膏?” “嗯!”揽霞忙不迭地点头,“公子说了,有话要和小姐说,奴婢觉得不妥,他却坚持要奴婢进来通禀。” 谢渺缩回脚,冷冷地道:“不见,就说我睡了。” 揽霞绞着手指,求助地望拂绿,“拂绿,能不能换你去?我有点怕二公子……” 拂绿斜一眼,道:“小姐,奴婢去回绝二公子,请他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见。”谢渺冷哼,扭头看窗外,不期然对上一双深邃淡漠的眼,吓得差点从榻上滚落,“你!”你怎么在这里! 崔慕礼站在窗前,身形似竹,朝笑道:“表妹。” 似他站在女儿家的闺房前合情合一般。 谢渺连忙跪起身,够着扇叶便要门,却被他抢先半步,以指节明的手随一拦。 两人一里一外,对峙僵持。 屋内的拂绿和揽霞终于回过来,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公子,您这样,于、于礼不合。” 崔慕礼道:“既是崔府,我去哪便去哪。”又淡淡瞥们一眼,“退下去,我有话与说。” 谢渺气倒,“你以为你是谁!”去哪就去哪,他有本事半夜去崔老太爷窗前站着,看崔老太爷会不会拿鸡『毛』掸子揍他! 使劲扒拉着窗户,回头道:“不去赶人!” 拂绿和揽霞身子一个激灵,立刻往外跑,不刚出门便被沉杨两兄弟“客气”地请走了。 谢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无耻? 崔慕礼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 跪坐在榻上,举着优美的脖颈,一张莹瓷俏脸又急又怒地瞪着他。如瀑般的长倾垂在一侧,蜿蜒地堆在腰处,与雪白的绸衣形鲜明对比。 少女周遭漾蕴淡而柔软的香气,绸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衣裳修身,勾勒出窈窕纤细的身形。再往下,纤足未着鞋袜,脚背陷在绣着整朵整朵颜『色』绚丽的牡丹薄被里,指头圆润小巧,嫩得像是春夜初生的花蕊。 崔慕礼眸『色』一暗,开脸,“……谢渺。” 他唤的名。 谢渺骤然生出一种危机感,戒备地皱眉,“崔慕礼,你——” “将外衣穿上。”他道。 谢渺低头一看,忙不迭扯过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抬头愤愤瞪住他,“你得什么疯!” 竟然抵着窗户不给! 崔慕礼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一盒『药』膏,“脚腕扭伤,用此最不过。” 呵,果然是追着来讥讽的。 谢渺纹丝不动,肃着脸道:“我没有扭伤,是装的。” 崔慕礼罔若未闻,“是你自己上『药』,是我替你亲自上『药』?” “……”谢渺暗暗咬牙,知道此人言出必,忍着气接过东西,却说不出半句感谢。 崔慕礼的目光落在挺俏的鼻尖,那里沁出几颗汗珠,不知是被气是热得。 他道:“明日我要出去渝州,半月后才回。” 谢渺莫名,跟有何干系? 他兀自道:“这半月里,莫再莽撞受伤。” * 一轮明月两映天。 花月楼里,佳酿美娇娘,粉香凝脂肤,一抹杨柳腰,亲亲—— “亲亲我的乖乖!”百里盛怀里坐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眼『色』『迷』离,捉住的小手往嘴边送,“半月未见,怎得又长美了?” 小娘子溢出轻灵笑音,收回葇荑,端起一杯香酒,媚声道:“今儿知道是百里公子要来,奴家打扮了一番呢,公子,奴家敬你。” 以袖遮面喂酒时,却忍不住用余光瞄一旁正喝闷酒的锦衣公子,当真是绝佳的相貌风度,随往那一坐,便是明光烁亮,引人注目。 听说是定远侯家的三公子,是高攀不起的人物呢…… 小娘子不无遗憾地,随即打起精,使出全身功夫去讨百里盛。 百里盛与腻歪了一阵,起此目的,刚说话,门外进来一人,墨青『色』的锦袍,长脸瘦身,模样精,掩着鼻子埋怨,“约在哪里不,非要约在花楼?这么重的味道,待会被秋娘闻到又要训话。” 百里盛与周念南齐齐抬头看他。 百里盛道:“嘿,你个秦天宇,亲后换芯子了不?以往属你最爱与花娘嘴对嘴喂酒,这会到了个惧内鬼。” “老子那叫爱。”秦天宇朝他丢了个鄙夷的眼,“你懂个屁!” 他坐到周念南的身边,倒上一杯酒,浅酌几口,往百里盛无声地问:他怎么了,脸『色』黑如锅底? 百里盛挤眉弄眼:为了女人。 秦天宇讶异:女人? 他狠狠抱了周念南一下,眼泛泪光,颇有吾家有女初长的感慨,“念南,你总算是开窍了啊!” 周念南刀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滚蛋。” “心情不,以解,以解。”秦天宇对此不以为,笑嘻嘻地替他斟酒,“这种时候就该叫个顶美的首,给你捏捏小肩,『揉』『揉』小背——” 周念南目光愤冷,“闭嘴。” 嘛,火气大得很。 秦天宇挠挠头,看百里盛,“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有本事,把他惹这样?”气鼓鼓的,快爆炸了。 百里盛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杯,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是个熟人,就四年前城门口给过他一巴掌那小姑娘,有印象吗?” 当然有,大大的有。 秦天宇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崔慕礼的那个便宜小表妹,干什么事了?” 百里盛笑得暧昧,“跟的男子一起上街,恰被念南看到了。” “然后?” “他冷嘲热讽一番,把人给气跑了,转头便找我喝闷酒。” 秦天宇浸染风月多年,顿时猜到其中门道,拍着大腿笑道:“原来是出师不利,踢到铁板了!” 周念南冷着脸,一声不吭。 秦天宇道:“念南,你喜欢那小姑娘?” 周念南『色』复杂。 喜欢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第一眼起,他便牢牢记住了谢渺,要捉弄,挑衅,最气得火冒三丈,他便浑身舒坦极了。他讨厌亦步亦趋地跟着崔二,原先以为是反感的装模作样,经过白天之事才猛然醒悟,他是反感围在除他外的任何男子身边。 他们以,凭什么他不? 他的出身相貌,哪一点输给崔二?不比那寒酸书生强吗?被糊了眼要舍近求远! 周念南火气更甚,连灌一壶酒。 秦天宇与百里盛默契地对视一眼:不说话便代表默认,念南果然对那小娘子有心思。 秦天宇清了清嗓子,老练地道:“你既喜欢,不如去跟你母亲说,将纳进府里做妾——” 做妾? 谢渺怎么能够做妾! 周念南不假思索地骂:“秦天宇,你给我闭上臭嘴!” 秦天宇:???? 他哪里说得不对,那小娘子出身不,能进侯府做妾已是天降恩泽吗? 百里盛见气氛低冷,忙道:“了了,不说崔家小表妹了,念南,我给你准备了份大礼,你且看着。” 他秘微笑,击掌三声,内室里有人影莲步轻移,至众人眼前。 那是一张楚楚动人的娇俏脸,仔细瞧,竟与谢渺有六相似。 秦天宇与谢渺不熟,对此无感,周念南却是呆了一瞬。百里盛见状,满地『摸』了『摸』根本不存在的短须,暧昧笑道:“念南,我懂得。” 周念南的眉梢压上乌云,明眼见地变了脸,咬牙切齿地道:“你懂个屁!” 说罢摔了酒杯,甩袖离去。 秦天宇鄙夷地看百里盛:事不足,败事有余。 百里盛气得起身,伸着手指骂他:你他娘的才败事有余!有本事你去啊,你去! * 酒上头,周念南回到屋里,衣服未脱便栽倒在床上。 幔绳金麦穗,帘钩银蒜条。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去多久,听到有人在脆生生地喊他。 “周念南,你给我起来!” 周念南半睁开眼,见纱幔外站了个朦朦胧的身影,仔细瞧,有几熟悉。 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直接撩开纱幔,探进身来,横眉竖眼地道:“周念南,你竟然睡得着觉?!” 玉面粉腮,杏眸朱唇,唇珠微微嘟起,秀眸含着三恼,又娇又俏,不是谢渺又是谁? 周念南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视线黏在身上。 穿着……穿着初见时的那件半旧罗锦方领襦裙,肌肤赛雪,青丝从肩头滑落,落到他的锦袍上,与他腰间的丝绦缠绕在一块,不清你我。 对一切毫无所察,提着裙摆,气声数落他,“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救了你母亲一回,又救了你一回,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周念南双手抵在身后,动也不动地望着。是了,救了他,他记得拥抱时怀里那令人心惊的契合温度,合该他们如此,一直如此。 “我与那书生毫无瓜葛,我——” 的嘴开开合合,他却已听不清在说什么,混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 他伸出手,勾住不盈一握的细腰,冷不丁地将揽入怀中,俯身吻住了。 一个青涩却笃定的吻。 笨拙地碰触,青涩地试探,浅尝辄止后并未得到满足。因习武而略带薄茧的修指无师自通,轻挑开腰带,滑入衣襟,顺着蜿蜒曲线缓缓而下,指尖留恋在腰窝处,作弄般地慢挠轻掐。 “唔——”低呼。 他再次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堵住所有未尽的话语,游过贝齿,探往更温暖的深处。他放纵自己所有的贪婪,褪去的衣衫,又胡『乱』地扯开腰带—— 有道是:小帐挂轻纱,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香馥馥堪夸,『露』津津爱煞,耳边厢细语低声骂,俏冤家,颠狂忒甚,『揉』碎鬓边花。1 …… 周念南睁开眼,黑眸内雾蒙蒙一片,欲『色』未褪。 他盯着帐顶看了许久,终是伸手往下探。 一片濡湿。 第43章 第43章崔慕礼听罢,若有所思道…… 天破初晓, 一道影闪别院,正好撞见刚练完功的沉杨。 沉杨收拳,扯过一块汗巾, 随意抹了把额前, 朝他伸出手, “东西呢?” 沉桦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都打听清楚了,那书生与表小姐的确没关系, 与他有关系的另有其。”说到此,他忽了精神, 连连摇头,“没到啊没到, 这书生竟如此有本, 能勾搭上……” 他故意吊沉杨胃口,沉杨懒得搭他,直接拆开信看了起。 一目行,很快便那书生的生平看个通透。 沉杨收好信, 转身欲走, “公子辰时便要出发,你快收拾好东西, 别拖腿。” 沉桦搭住他的肩膀, “喂喂喂, 沉杨,你先跟我说个明白,为何连夜派我去调查那书生?难道公子喜欢表小姐?” 沉杨不语,沉桦跟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不如他多, 自没他看得细致。 沉桦『摸』着下巴琢磨,“公子对表小姐贯冷淡,她以前送得那些个香囊腰带吃食,没一样入过公子的眼。反倒是苏家小姐……当年公子去扬州走学,与丁公子交好,而苏小姐恰好是丁公子的表妹,公子与苏小姐互生好感,若非丁公子私底下告知公子,称苏小姐已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让他与保持距离——” 沉杨打断他,“你也说了,苏小姐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定亲又如何?公子分分钟能让她的婚作罢。”沉桦道:“况且,我瞧苏小姐分明有这个意,她借着三小姐的面儿,有机会便往公子面前凑,是对公子余情未了。” 沉杨道:“以公子的傲气,你以为他会新接受苏小姐?” “呃……”忆起上元节公子对苏小姐的冷淡,沉桦微噎,“兴许公子是不好意?毕竟苏小姐还有婚约在身。唉,说说去,都是这婚约的错!若苏小姐没有婚约在身,公子与她门当户对,郎又女貌,怎么看都很般配。” 他异天开,不着调地道:“不如咱们给那温如彬下个招,搅黄他与苏小姐的婚约,到时候……” “你都不许。”沉杨冷眼看他,“公子的容不得你妄加干涉,要是捅出篓子,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沉桦脸『色』讪讪,搭上他的肩,“沉杨,你老实告诉我,公子喜欢表小姐吗?” 沉杨反问:“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沉桦直气壮地道:“公子不喜欢也罢,若公子喜欢,我以定当对表小姐客气万分,一个字都不能得罪!” 沉杨一默,扔了句话,“那我劝你,今切莫再提苏小姐,要是被表小姐意外听到,小心公子缝了你的嘴。” * 临行前,沉杨趁着崔慕礼用早膳的时间,孙慎元与谢渺的交往娓娓道。 从孙慎元的家世学业,到与崔夕宁的相识相恋,再到谢渺与孙巧姑意外结交,介绍她到书香纸坊学本,至孙家祖母病求老红参,孙慎元为此她奉为恩,兄妹二请她茶馆一叙…… 无巨细,详细禀告。 言毕,沉杨擅自做了总结,“前几日表小姐与二小姐夜里会面,二小姐便准备了许多『药』材,以表小姐之名送到了孙家。依属下之见,表小姐应当知晓孙公子与二小姐的关系,并有意替他们隐瞒。” 潜台词就是,您放心嘞,表小姐与那孙慎元绝无私情。 崔慕礼手中的调羹在碗沿一碰,发出极轻的声响,“她在外面办了个纸坊?” “非也。”沉杨又方芝若的情详细说了。 崔慕礼听罢,若有所道:“她倒是出意料。” 中规中矩的闺阁之秀,摔了一跤便『性』情大变,桩桩情都干得出意料,偏偏每一件都让挑不出『毛』病。 连遇到野狼都能拿着匕首上去捅上一刀,他是好奇,有什么她干不出? * 谢渺脚腕扭伤,原本借此机会再去清心庵休养段时间,不料被谢氏无情地一口拒绝。 “不是往清心庵跑就是往纸坊跑,我看你这是心野皮痒,欠我收拾!”谢氏如是道。 谢渺便打消念头,乖乖留在海花苑里抄经文。 过得几日,崔夕宁跌跌撞撞地闯了,气都没喘匀,开口第一句便是遣走下。 谢渺见状,算算日子,应当是孙慎元那边有了消息。 果,待门一关上,崔夕宁便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双眸亮得发光,“阿渺,慎郎他——慎郎他——遇到贵了!” “哦?”谢渺拉着她坐下,替她倒上一杯花茶,“说说,是怎么一?” 崔夕宁喝了口茶,顺了顺气,飞快地道:“慎郎按你说得,这些日子天未亮便去到牛头山转悠,那里曾经闹过野猪灾,周围的都搬走了,慎郎在那里足足转了五天,没发现半点动静,直到昨日酉时,他在山脚竟远远听到一阵呼救声!慎郎循声找了过去,见有名白发老叟陷在沼泽之中,再晚些便要丧命。慎郎尽办法他救了上,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那老叟脑子糊涂,记不清,慎郎好他带家中,替他喂饭换衣,收拾妥当上京兆府报了官。谁知正好撞见老叟的家在寻他——” 说到此,崔夕宁耐不住激动兴奋,越过桌子,紧紧捉住她的手,“你知道那老叟的儿子是谁吗?刑部尚书罗必禹罗大!正二品的大官!比叔父还要大的官!” 叔父指的是崔士硕,他是吏部侍郎,正三品官员。 谢渺也在惊叹:孙慎元竟的做到了?他抓住了机遇,救下了罗必禹的老父,那么今生他与夕宁…… 她欣道:“竟是罗尚书?那是巧了,听说他是寒门出身,平昔最欣赏有华的寒门子弟。” 崔夕宁不住地点头,“正是,正是!罗尚书知道是慎郎救了他父亲,万分感激,许黄金良田作谢。慎郎自不肯收,道‘读书修品德,德行善为先’,不管面前落难的是寻常百姓还是皇家贵族,既是命,他便一视同仁,都要去救。” “呢?” “罗尚书知晓慎郎是清学院的学生,特意去找了院,听闻慎郎高心善,品行兼优,便问慎郎,愿不愿意入他门下,拜他为师!” 还有如此好! 谢渺没到情会发展得这样顺利,当下笑弯了眼,“如此说,你家慎郎如今是尚书的学生,不再是藉藉无名之辈了?” “嗯!”崔夕宁欣喜之余,鼻尖一酸,哽咽道:“再过两日,他便会行拜师礼,正式拜入罗尚书门下。” 谢渺啼笑皆非,“傻姑娘,这等好情,你哭什么呀?” 崔夕宁别开脸,用帕子按按眼角,瓮声瓮气地道:“我是开心,慎郎学过,要不是为了我,两年前便该金榜题名……” “过去的就别再提了。”谢渺道:“以你家慎郎的能,再过两年,依旧能榜上有名。再者,下一轮科考没有崔表哥在,他说不定能登顶状元之位。” 崔夕宁,咦,说得有点道。 她破涕为笑,“以慎郎之,殿试定能中得前三。” 谢渺一脸认地打趣:“若有罗尚书替你们保媒,大伯父也得给几分薄面。” 崔夕宁脸颊一热,掩面道:“此言之尚早,尚早。” 分享完喜,崔夕宁过神,疑『惑』地问:“阿渺,慎郎说是你叫他去牛头山寻找机遇,你又如何预知到那里会有机遇在?” 这情没法用常解释。 谢渺干脆神秘一笑,“我早说了,得过佛祖点悟。” “……”崔夕宁满脸不信,“你莫要糊弄我。” 谢渺逗她,“那不,你替我,我从何得知那里有机遇在?” 崔夕宁哑,好像……好像除了佛祖点悟,其他更说不通? “好了好了。”谢渺懒洋洋地道:“那么多做什么?你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和孙慎元就行了。” 崔夕宁是个通透的姑娘,即便有满腹疑虑,但见谢渺一脸稀疏平常,便也消散打探之心。 她知道,阿渺不会害她和慎郎。 她扭捏半晌,问道:“阿渺,接下……接下该怎么办?”双瞳晶亮,翘首以盼。 咳咳,说好的言之尚早呢? 谢渺道:“注意你母亲那边的动作,及时告知我。”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崔士达与李氏要替崔夕宁挑夫婿,她便因地制宜,叫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双管齐下,从崔府最有话语权,也最明智的那位下手—— 崔老傅,早年也是出了名惜的一位物。 * 短短时间里,孙慎元便从一名落魄秀成为罗尚书的门生,对崔夕宁而言,不亚于天降喜,神清气爽。 本该穷途末路,突见峰路转。 她一时忘形,哼着小曲,雀跃地迈着步子,打算去花园里采摘些鲜花送给谢渺。谁知刚出海花苑不远,便迎面撞上了崔夕珺。 崔夕珺看看她的身,那边通向一个地方…… 她皱着眉,不客气地问道:“二姐,你去了谢渺的院子?” 换做往常,崔夕宁或许会含糊应对,今日她大大方方地道:“是,我去见了阿渺。” 阿渺? 崔夕珺心中一堵,难掩不悦,“我倒不知,二姐什么时候与她亲如姐妹,反倒与我生疏不少。” 崔夕宁微微敛容,道:“夕珺,你是我的妹妹,阿渺是我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们都很要。” 崔夕珺讽道:“谢家好本,整个崔府,除了我,恐怕都被她们收买了吧?” 崔夕宁摇摇头,不认同地道:“二婶为周到,阿渺更是心纯善,夕珺,你该拭着放下成见,新认识她们。” 崔夕珺嗤之以鼻。 谢渺心纯善,那她就心机深沉吗?过去多久,崔夕宁便对她倒戈相向,假以时日,待谢氏腹中的孩儿出生,崔府可还有她立足之地? 她与崔夕宁辩个高低,但毕竟是多年的姐妹,她再生气也能憋肚子里,恨恨地甩下一句“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二姐,你也不过如此!”愤愤离开。 崔夕宁望着她越走越急的背影,摇头吐出一声轻叹。 夕珺啊夕珺,你何时能变得懂些,如她一般,看到阿渺改变的优点呢? 第44章 第44章谢渺顿时觉得胸闷气短,…… 再崔夕珺, 憋着满肚子火跑进明岚苑,打算向崔慕礼告上谢渺一状,蓦然记起他因公事外出, 要半个月能回来。 她跺跺脚, 扭头出了崔府, 想苏府找苏盼雁一吐苦水。 唉,崔府的这些个姐姐妹妹,夕蓉、夕彤太小,夕宁又被谢渺骗得五『迷』道, 唯盼雁神志清醒,最能理解她的苦楚。 谢家人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她鼓鼓地坐在马车里, 丫鬟敏菊剥了颗黄澄澄的枇杷,递到她嘴边, 被她烦躁地挥手打落。 “不吃, 没心情。” 枇杷骨碌碌地滚到角落,敏菊安静地捡回来收到帕子里,低眉看她一眼。 其实……其实她觉得小姐得没错。表小姐以确实矫『揉』造作,成日往公子眼凑, 自不量力, 讨人嫌的很。但近半年来,她几乎足不出院, 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清心庵, 小姐完全没必要再特针对她, 毕竟夫人马上要诞嫡子嫡,小姐日的处境,还指不定会是么样呢。 想是这么想,是不敢的。 敏菊挂上笑脸, 跪在小几旁,边倒茶边道:“小姐,听渝州盛产玉髓,公子此次回来,定会给您带上好多玉髓首饰回来吧?” “那是自然。”提起崔慕礼,崔夕珺的脸『色』好了些,正想话,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怪腔怪调地尖细叫声。 “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 周公子? 崔夕珺忙不迭地掀起帘子,往发出声响的马车望。织锦流苏遮幔,镂雕云峰车壁,马并驱,正是周念南日常出行的那辆马车。 她眼中『露』出欢喜,拢拢鬓发,又整理了衣裳,试探地喊:“是周公子吗?” 那头默了半瞬,奇怪的声音扯着嗓子,愈加大声地叫嚷:“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 “闭嘴!”车内传出低声训斥,过得片刻,周念南挑开车帘,『露』出半张俊脸,“……是崔小姐。” 两人隔着半丈的距离,各自坐在马车里,随口起话来。 崔夕珺问:“你来找哥?” 周念南轻咳一声,不自然地道:“是,是……吧。” 崔夕珺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歪着头,狡黠地眨眨眼,“你来得不凑巧,我哥昨日出发了渝州,要半个月回。” 周念南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 “周公子。”崔夕珺喊住他,双手搭在窗沿,好奇地问:“方是么东西在喊你?” 周念南道:“哦,是只彩羽鹦鹉。” “彩羽鹦鹉?”崔夕珺来了兴致,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双目灼灼地道:“听它娇漂亮又聪明伶俐,你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不行,这可是要送给谢渺的。 周念南一脸为难地道:“我这鹦鹉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正在上吐泻,虚弱的很……” 是吗?听它刚宏亮的叫声,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崔夕珺垂眸,『摸』了『摸』耳垂,遗憾地道:“这样啊,那就只能回再见它了。” 周念南没顺着她的话往,提醒她,“崔小姐要出门?” 崔夕珺道:“嗯,我打算苏府——” “那就不打扰你了,告辞。” 马车噔噔噔地跑远,天的同一时间,又停在了老地方。 周念南在此守株待兔。 自那日与谢渺不欢而散,已过五六日。 若之他懵懵懂懂,不明心意,但在那一场醉酒绮梦之,某种不自的情感便被剥伪装,赤|『裸』|『裸』地崭『露』在他眼。 他渴望谢渺。 渴望她的眼神只落到他身上,渴望她或喜或怒时的注目,渴望她柔软身躯散发出的诱人馨香。 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宠爱,兄姐疼惜。他出身尊贵,自小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易如反掌,他想,她也不会例外。 他的家世比起崔过之而无不及,更提那穷书生,明眼人都道,该在他们之间选谁。 哪怕她是为了权势选择他…… 周念南强压心底不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他不介意,只要她将自己哄得高兴,他可以不介意她的门第,向母亲清楚求娶的事情。 是的,求娶。 周家男子并不好『色』,父亲与兄长如此,他周念南更是长到十九岁,从未近过『色』。皇姑母一心想替他求娶贵,他却厌烦世家联姻,与其讨个需要伺候的祖宗回来,倒不如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进门,还能省不少勾心斗角的功夫。 毕竟,他可不希望枕边人与他同床异梦。 周公子独自将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想,自以为谋划周全,却独独漏掉了一样东西。 人的真心。 * 足足等了七八日,周念南终于等到了谢渺出门。 彼时谢渺正打算莒裳阁做几身夏衫,刚从侧门出来,打算上马车时,突闻一旁传来熟悉的低沉男声。 “谢渺!” 谢渺眸光冷凝,头也不抬地上了马车。 拂绿与揽霞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车,对王大道:“王大哥,我们走吧。” 王大抖了抖缰绳,抬头看向跳到路中央,挡住他们路的俊美公子,“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出门。” 周念南的身形纹丝不动,“我话要与你家小姐。” 王大盯着他的脸看了老久,挠挠头,“咦,公子,你看着些眼熟。” …… 周念南抽了抽嘴角,这一幕当真是似曾相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道:“谢渺,你来,我话和你。” 马车内毫无动静,王大难得福至心灵,认真地道:“公子,我家小姐不想和你话,麻烦你走开。” 周念南重施故技,直接跑到车窗处,掀着帘子便要钻进,谁手刚碰到车帘,里头便伸出一根竹篾,狠狠抽向他的手背。 周念南挨了一记,吃痛地缩回手,正欲叫嚷,便见马车一溜烟地跑出了弄堂。 周念南『揉』着手,一时的愤过,反而种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他是个确定目标便持之以恒的人,在他眼里,谢渺的小脾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要许出切实的荣华富贵,她的怒便能迎刃而化。 谢渺啊谢渺,你且等着,本公子总让你俯首称臣,乖乖听话的那么一天! * 谢渺到莒裳阁随意选了几段布匹,刚量好尺寸出来,迎面便撞上掀帘进门的周念南。 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像个无事人一般,嘻嘻哈哈地打招呼,“谢渺。” 谢渺垂眼,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装,绕过他便往外走。 周念南伸手想拉住她,被她冷冷瞪了一眼,讪讪然收回手,但脚步未挪,仍严实挡住她的路。 谢渺往左,他便往左。谢渺往右,他便往右。谢渺往退一步,他便往进一步。 谢渺生了,非常生。 自重生以来,她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将世的爱恨情仇留在过往,努力不让愤恨影响自己。 然而周念南总是挑战她的底线! “周,念,南。”她一字一顿地喊,眉宇充斥怒意,“你到底么『毛』病,非要跟我作对?” 周念南道:“今日不和你吵架,我话要和你。” 谢渺冷哼一声,撇过头,“我和你无话可。” “这会没,不代表待会没。”他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 谢渺顿时觉得胸闷短,这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她懒得废话,扭头便走,冷不防被他捉住手腕,拉拉扯扯地往一旁侧间里带。 围观群众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本嘛,俊男美的看个热闹,是赏心悦目之举。如今公子哥搞强取豪夺的戏码,他们是装作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呢? 拂绿和揽霞第一时间冲了上,刚迈开步子便被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挡住,长刀那么一亮,锋利的银光差点亮瞎她们的眼。 拂绿和揽霞吓得抱作一团。 起来,那两名侍卫与拂绿、揽霞打过数次照面,也算半个熟人,见她们惶惶不安,心里一软便低声道:“你们莫急,公子就是和谢小姐两句话。” 揽霞急得跺脚,“万一周公子欺负我家小姐呢?” 侍卫左青呵了一声,反问:“你们小姐在我家公子手里吃过亏吗?” 侍卫左蓝跟着叹,“哪回不是我家公子挨揍。” 拂绿、揽霞:……得倒也没错。 * 周念南拉着她进了侧室,见她仍不好歹地反抗,干脆扣住她的双腕住怀中一带,举高手里的鸟笼献好,“瞧,我给你带了么好玩意?” 谢渺挣扎着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对绿豆大的黑眼珠子,短暂对视,对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 “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 谢渺目瞪口呆,“这,这是么?” “彩羽鹦鹉。”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介绍:“从南疆辗转运到京城,仅此一只的宝贝。” 谢渺趁他不注意,猛地蹲身从他怀中逃脱,挑了个远远的位置站着,“不过就是一只鸟。” 周念南不肯了,“它漂亮可爱,聪明伶俐,最主要的是会学人话。” “会学人话又如何?”谢渺冷笑道:“学的又不是么好话。” 周公子天无双,周公子威武勇猛……尽学一些废话! 周念南被她得一噎,搓了搓指腹,抬起胳膊往一送,“喏,那你带回,今想要它么便么。” 谢渺蹙眉,“我带回?” 周念南往她走近几步,“这是你上回救了我的谢礼。” 谢渺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我不需要。” 周念南笑意懒怠,却无半分退让,“你了不算。” ……她的事情,她了不算?么混账道理?! 谢渺被他『逼』到角落,背贴着墙壁,声线不自觉地发紧,“周念南,你忘记上次我过的话了吗?” 他一手撑在墙壁上,微俯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么话?” 她几乎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陌生的清冽淡香裹挟着无形的压迫袭来,稍稍一动,两人的额头便会碰到一处。 谢渺些懵。 她不明白两人怎会如此突兀地、亲昵地靠近,意识地感到心慌意『乱』,试图无所畏惧地回视,最终却仓惶落败,狼狈地开眼,唯嘴里铆足劲了发狠,“你离我远一些!” 她伸出双手推他,他纹丝不动,反倒牵紧她的手。 指尖如葱,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垂首,细细打量她的脸,从眉到眼,从泛粉的脸颊到诱人红唇。 目及之处,佳人薄愠丛生,明媚鲜活。 他不免回忆起绮梦迤逦,喉结轻轻一耸,眸『色』如骤然闷沉的夜,似暗『潮』涌动。 “谢渺……” 他语调低沉,似压抑着某种深沉浓烈的情绪,又带着上位者惯常的倨傲。 “我愿意娶你。” 谢渺愕然失声,彻底傻了。 第45章 第45章周念南疯了。 周念南疯了。 谢渺脑中唯有这一个法。 还疯的不轻。 她遭受到惊吓的野猫, 瞬时竖起全身戒备,使足力推开他,疾言厉『色』道:“周念南, 有病就去找太医, 多找几个, 叫他们多方会诊后给你好好医治,你说不定还有得救。” 周念南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子,“瞎说什么呢, 小爷我吃得香睡得美,好的不能再好。” 说到睡得美时, 他『摸』了『摸』鼻子,目光有点飘乎。 梦做得好, 可不就睡得美。 谢渺不欲和他多做纠缠, 僵脸道:“我要走了。” 周念南横身一挡,不依不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没?” “什么话?我没听到。”谢渺装聋作哑, “走了, 周三公子,您慢慢逛。” 周念南被她笑, 直接附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我愿意娶你!” 谢渺:…… “周念南, 你今年到底是十九, 还是倒个数,高龄九十?”谢渺冷眼看他,硬邦邦地问:“几日你说过的话,要不要我来重复一遍?” 周念南心虚地道:“这个嘛……” 谢渺没打算放过他, 字字清晰地道:“你说我心『性』了得,攀不上崔表哥这枚高枝,转头便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你说我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虽与穷书门当户对,但定受不得贫苦,话里话外都在贬低孙公子的出身!” 周念南脸上有羞愧一闪而逝,随即敛容正『色』,无辜地眨眨眼,“我那是冲动言,你无需放在心上。”事后他派人查过那书的底细,得知与他有私情的是崔二小姐,谢渺跟他的确清清白白。 冲动言,无需放在心上。 谢渺无声地重复数遍,再开口时,眉间俱是漠然,“周三公子,无论你言是真心或冲动,都与我无关,你大可坚持自己的法,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周念南见她冥顽不灵,不禁出几分恼,“谢渺,你非要这么斤斤计较吗?与其纠结过去,倒不展望展望将来。” 谢渺品出他的意有指,点明道:“什么将来,你愿意娶我的将来?” 周念南轻抬颚,姿态虽高,却无谑意,“是,我愿意许你正妻位,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谢渺本以他是在玩笑,此刻见他正经许诺,深感荒谬,“你……你当真疯了?” 周念南只当她是难情,自得笑道:“你在京城寻贵婿,而我到了年纪,恰好需要一门婚事。你嫁给我,我便给你要的一切,对你而言,这笔买卖只赚不赔。” 谢渺的神『色』逐渐变冷,许久才找回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你给我滚。” 周念南皱眉,“谢渺,你——” “周念南!”谢渺攥手掌,再忍不住心中悲愤,红眼道:“你出身尊贵,我出身低微,便该受你一次次的侮辱,一次次的轻视吗?你以你是谁?你以你是谁!” 周念南笑容一顿,怀疑她是否听错了什么,“谢渺,我都说了,是八抬大轿娶你进侯府,并非纳你作妾。” 谢渺怒极而笑,反问:“怎么,你愿意娶,我便该欢天喜地嫁吗?” 周念南的俊容霎时阴沉,“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疯了才会——不,我便是疯了也不会嫁给你!” 额际青筋隐隐跳动,周念南捉住她的手,急败坏地质问:“那你嫁给谁?崔二还是其他人?!” 谢渺甩开他,『揉』手腕道:“什么要嫁人?你和崔慕礼也好,其他人也罢,我通通都不稀罕。” 周念南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这话何意?” 谢渺道:“我要出家当姑子。” 周念南愣了愣,勉强笑道:“谢渺,别开玩笑。” 谢渺麻木地看他一眼,“等我姑母的孩儿满百天,我便去清心庵正式落发,以周三公子,你大可不必再等看我的笑话。” * 侧室里二人的对话,不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三公子求娶谢表小姐,谢表小姐不仅不嫁,还说要去清心庵落发当姑子。 天啦噜,谢表小姐是个傻子吗! 侍卫们怪异地看向拂绿和揽霞,仿佛在问:你们家小姐是不是脑子坏了,放周三公子的正室不当,竟然要去劳什子尼姑? 拂绿和揽霞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惶然道:小姐果然出家当姑子! 怪不得每日吃斋念佛,无事就去清心庵里住一住!她们要告诉二夫人,绝对要告诉二夫人! 回程马车里,两名丫鬟一声不吭,只待回到府便去向二夫人告状。 谢渺见了,心中有数。 今日周念南的这番举动在出乎她的意料,怒急,她便将真打算脱口而出。她明白,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难于登天,但她太累了,累得不再去伪装。 “拂绿,揽霞。”谢渺用薄绢按按眉间,轻呼出一口郁,问道:“你们没有什么说的吗?” 见她主动询问,揽霞便有些按捺不住,哀怨地道:“小姐,您真要出家当姑子吗?那奴婢与拂绿怎么办?” 谢渺耐心道:“过两年,我便会放你们自由身,你们嫁人便嫁人,若不嫁人,我会安排你们在纸坊里做事。” 这样的安排并不差。 她们自小被卖进谢家,签的是契,无意外的话,本该一辈子都奴婢。可若拿回卖身契,去官府改回良籍,她们便能摆脱后代皆是奴籍的命运。 诱『惑』大吗? 大。 揽霞犹豫间,拂绿有话要说。 拂绿问:“小姐,您对周三公子的提议便丁点都不动心吗?”那可是定远侯府,比崔府还要勋贵的人家,多子梦寐以求的高门大户啊!周三公子虽然脾坏了点,本『性』却不差,小姐若能嫁给他,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一提到周念南,谢渺便懊悔万分——懊悔方才没扇他一耳光。 “别再跟我提他。”谢渺捂胸口,闷烦道:“便是活活打我,我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 她敬定远侯府满门忠烈,也认同周念南出类拔萃,然而两的事已经表明,他们是天的八字不合。 她怎会跟一个从心底瞧不起自己的人成亲?她又不是五行缺虐,非要找个人上赶去犯贱。 已经……她何苦又来一遭! 拂绿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斟酌半晌,才道:“小姐,二夫人恐怕不会同意。” “姑母马上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已经及笄,能够选择今后的人。”谢渺疲惫地摆手,“我知道你们向姑母告状,你们不怕惊扰姑母的胎,尽管去,到时候出了差错,大不了我们主仆三人一同受罚。” ……戳人肺腑啊这是。 两名小丫鬟哪里是谢渺的对手,一颗无处安放的告状心,被谢渺的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有再多的担忧与忐忑,都尽数憋回肚子里。 谁叫她们是小姐的丫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 周念南一脸阴沉地回到侯府,遣散侍卫,独自坐在湖心亭喝闷酒。 湖『色』潋滟,亭幔轻迎,俊美青年身在其间,犹天地精心描绘的一副画,有夺日竞月辉。 周念南却满腹心事。 佳酿入口,品不到半分香醇,只有无尽的苦涩不甘。 什么? 什么她能崔二矫『揉』造作,能对那穷书好言相向,却不能给他几分好脸『色』?他自认家相貌不输给任何人,可她偏偏——偏偏—— 他眉头不展,执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周念南,当今皇后疼惜的侄子,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贵公子,他愿意娶她,她不仅拒绝,甚至还说要出家当姑子! 亭外有人走近,“南儿?” 周念南慢悠悠地抬眸,不掩薄醉,“母,母亲。” 定远侯夫人撩开纱幔,见到一桌狼藉,不禁美目染怒,“明日就要去羽林卫报道,你怎么又喝上了!” 周念南单手支额头,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说,我突然不入羽林卫了,母亲待何?” 定远侯夫人呼吸一滞,狠狠戳了戳他的脑门,“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你当圣上与皇后是什么人?金口玉言,既出无悔,你莫要当成儿戏来耍!” 周念南身子轻晃,又笑嘻嘻地坐直,“开个玩笑而已,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失约。” 定远侯夫人紧紧盯住他,好半天才放心,缓声劝道:“南儿,你不小了,当作出一番功绩,娶妻成家,侯府绵延子嗣。” 娶妻成家? 周念南挑起眉,笑问:“听母亲的意思,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定远侯夫人坐到他身侧的石凳上,试探地道:“庆阳郡主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经常与你一起玩耍,几年回了燕都,上个月才到京。” 周念南轻飘飘地打断,“母亲中意她当儿媳?” 定远侯夫人装作没看出他的不悦,缓声道:“庆阳郡主乃瑞王,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又与你自小相识,情分非比寻常……” “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周念南喃语,眼神忽地锐利,毫无避闪地望她,“那母亲当初何要见谢渺?” 定远侯夫人登时失语。 何要见谢渺?自然她是南儿特殊相待的第一位子。别看他从小纨绔嬉闹,在『色』上却从未起过心思,她一度怀疑,幼子是不是有那什么好—— 她曾经,南儿若喜欢子,只要身清白,无论是谁都由他去娶。但庆阳郡主回来后,皇后不止一次提到南儿的婚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若能得到瑞王支持,定远侯府的地位定能稳磐石…… 她心动了。 那谢渺不过是崔家无血缘的表小姐,而庆阳郡主是瑞王,瑞王手握西境十万兵权,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按理说,这番考量合情合理,但面对南儿此时意味深的问话,她却觉得难以启齿。 “南儿,谢小姐她,她出身过低——” “她出身过低,比不上庆阳的一根手指头,于是我便该了侯府与姑母的未来,娶个活祖宗在家供?” 定远侯夫人脸『色』尴尬,试图解释:“此言差矣,娶妻讲究门当户对,你与她——” “母亲。”周念南摒弃平日里的玩不恭,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娶谢渺。” 不是,而是要。 定远侯夫人闻言,心旌摇摇,思绪万千。 周念南倒上一杯酒,酒满,晶莹剔透的酒『液』溢出,顺桌沿潺潺滴落,淋湿一片青石板地砖。 他道:“间万事,盈溢,满则亏。母亲与姑母当懂得,盛极必衰,过犹而不及。” 定远侯夫人不由敛眸沉思。 周念南望向亭外,视线落在湖旁栽的樱花树林,喃喃自语:“花朝宴快到了啊……” 第46章 第46章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余…… 四月芳菲, 好春藏不住,墙斜杏花梢。 花朝宴便定在每的四月十五,春和景明, 百花齐放时。它最早是由朝最受宠的萧贵妃提办, 邀请三品以官员中适龄的公姐, 到清月宫宴游赏景。届时,洛阳送来当地花神节选出的二十株精品花卉,开价竞拍,价高者得, 所筹银钱将悉数捐赠与国寺,用于为民祈福, 肃奉明禋。 于,花朝宴寓意深远, 福泽厚长。于下, 妙龄男女难得汇聚一堂,共享花雅事。所当然的,即便改朝换代,花朝宴亦雷打不动地延续至今。 花朝宴每均由京城举足轻重的贵『妇』举办, 今轮到的是右相夫人。提几日, 花朝宴的请柬便飞往京中有名望的各府邸中。 崔自是当仁不让。 崔夕宁和崔夕珺参加过花朝宴,收到请柬并不意外, 出乎预料的是, 谢渺也收到了。 对, 谢氏与崔夕宁困『惑』,谢渺一头雾水,而崔夕珺则是怒火中烧。 “谢表姐。”她将请柬扔到桌,顾不得谢氏还在场, 口口声声地质问:“你一九品县令女,爹娘都去世不知多少,凭什么去参加花朝宴?” 谢氏坐在主位,强忍住不悦,温声道:“夕珺,她们许是看在你祖父和父亲的面——” “那是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姓崔。”崔夕珺望着她笨重的腹部,直言不讳,“您肚中的确是父亲的孩儿,但谢渺姓谢,与崔毫无关系。” 眼看谢氏的笑容褪去,神『色』变得尴尬,崔夕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是了,看到谢氏不开心,她便舒坦不少。 按说这是二房的事,崔夕宁不该多言。但她与谢渺如今关系甚亲,难免替她打抱不平,只她刚想开口,便被谢渺的眼神拦了下来。 谢渺拣起红底烫金请柬,翻开仔细端详,头清晰写着八字:敬邀谢姐,谢渺—— 她侧眸看向崔夕珺,认真地建议:“夕珺表妹,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右相夫人邀请我参加花朝宴,要不然,你替我去问问?” 崔夕珺:……问谁,问右相夫人? “你——”崔夕珺回过神,意识到她在调侃自,抬手指着她,狠狠地跺了跺脚,“谢渺,你不要欺人太甚!等我二哥回来,我定要让他知道你牙尖嘴利的真面目!” 说去呗,谁怕谁? 谢渺深感无趣,越过她走向谢氏,“姑母,趁天『色』还早,我陪你去花园走走。” 谢氏扶着她起身,与崔夕珺交身错过时,失望溢于言表。 崔夕珺还想追去,被崔夕宁一把拉住,低声呵斥:“夕珺!二婶身重,你莫要再任『性』妄为。” 崔夕珺眼中划过茫然,随即被愤懑不甘填得满满。 * 与崔夕珺开后,崔夕宁去了趟李氏屋里,母女俩叙话后,她便急匆匆地赶往海花苑。 谢渺正在吩咐拂绿与揽霞晾晒经,见她心神不宁地闯进来,忙问:“出了什么事?” 崔夕宁拉着她进房,合门后,慌张道:“阿渺,我母亲打算给我说亲了!” 谢渺问:“哪的公?” 崔夕宁道:“便是那右相的五公,幼因骑马摔伤了腿的那位!” 谢渺抚额,心道果然。 世与崔夕宁定亲的便是这位辜三公,说起来,除去瘸了腿外加『性』情冷漠,这位辜三公倒是未传出其他耸人听闻的传言。世崔夕宁自缢身亡后,辜三公背克妻的名号,他并没有记恨崔,反倒在每崔夕宁的忌日时,去她坟祭一束白菊。 依她看来,辜三公亦是位重情人,这也是初时她劝崔夕宁与孙慎元各走各路的原因。 谢渺甩开满脑的胡『乱』想,直指要点,“大伯母要你去花朝宴与他相看?” 崔夕宁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阿渺,你知道我心中只有慎郎,我不愿嫁给其他人!” 谢渺拍拍她的肩膀,“冷静,镇定,你既然知晓大伯母的目的,届时装病推脱即。” 崔夕宁忧虑不减,仍心事重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母亲再次安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渺意有所指地道:“等东风到了,你与孙慎元的事也就成了一半。” 崔夕宁追问:“何为东风?” 谢渺一脸严肃,“乃天机,不轻易泄『露』。” 崔夕宁失笑,牵过她的一绺青丝,往她脸挠了挠,“坏伙,就知道逗我!对了,你呢,要去花朝宴吗?” 谢渺用帕掩着唇,手扶额鬂,气息虚弱地道:“夜间『露』寒,我不心着了凉,头晕得很……” 崔夕宁笑了一阵,又有些犹豫,“你我都装病不去,岂不是只有夕珺赴宴?” 经她提醒,谢渺想起了一件事。 世她没有收到请柬,是崔夕珺与崔夕宁两人去参加花朝宴。崔夕珺在宴不知为何与庆阳郡主起了冲突,过后,庆阳亲自登门道歉,但崔夕珺也被罚禁闭祠堂两月。 谢渺不清楚细节,也并不好奇,横竖她没办阻拦崔夕珺的行为。 “没事。”她随口道:“不是还有苏姐吗?” * 花朝宴日,谢渺又“病”了。 谢氏来探望,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恹恹,尽显病态。 谢氏郁闷至极,“怎么又病了!” 谢渺努坐起身,靠在床头,有气无地道:“姑母,是阿渺不争气,好不容易受邀去花朝宴,却——咳咳,咳咳!” 谢氏刚想劝慰,忽然瞥见她领口沾到的疑白『色』粉末,再端详她异常惨白的脸…… 她狐疑地眯眼,须臾,转向拂绿与揽霞,厉声呵斥:“给我跪下!” 揽霞和拂绿被吓得一抖,连忙噗通跪下,“二、二夫人。” 谢氏冷声道:“你们二人该不该罚?” 啊,二夫人发现她们帮姐装病了吗? 拂绿与揽霞不敢回嘴,磕头道:“该罚。” 谢氏懒得和她们多说,摆摆手,“去白管那里各领十大板,扣三月的月钱。” 拂绿和揽霞低声应是,弓着身要走,离开怜兮兮地看了谢渺一眼。 谢渺:……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慢着!”谢渺扯住谢氏的袖口,干巴巴地道:“姑母,我生病,您罚她们干嘛?” 谢氏道:“你数数,这半来生了多少次病?她们身为你的丫鬟,照顾主不周,我没将她们打发出府已是仁慈!” 谢渺还想挽救,“姑母,她们自跟着我,与我情同姐妹——” 谢氏笑了,“我当然知晓你们情同姐妹。” 谢氏走到揽霞身边,示意她拉下衣领,『露』出脖颈处的淡疤,“这是我要嫁人那,谢沁故意往你脸泼滚烫的茶水,揽霞推开了你,自却被烫伤的印记吧?” 回顾过往,谢渺微默,“是。” 谢氏又看向拂绿,“还有这丫头,以往有人欺负你,都是她冲去护着你,被打了也不吭声,是吗?” “对。”谢渺道:“所以您……”能不能别罚她们? “那又怎样?”谢氏语气一变,“该罚的还是要罚,不然她们往后愈加松懈,怎能照顾好你?” 说罢,谢氏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她作出选择。 在谢氏似看透一切的眼神下,谢渺败下阵来,望望帐顶,又看看裘被,精神猛地一震,抖擞道:“姑母,我觉得我好多了,明日应该能参加花朝宴。” 谢氏冷眼旁观,呵呵,再演啊。 谢渺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姑母,阿渺最喜欢你了。” 谢氏不跟她一般见识,道:“花朝宴里贵人众多,你权当去凑热闹,见见世面也好。” 谢渺道:“好。” “至于夕珺……”谢氏摇头叹息,无奈道:“她在受宠,行事难免冲动,若有出格举,你能劝便劝两句。” 谢渺满口答应,“好。” * 暮落于山,夜『色』席卷。 数辆马车停在驿站,马夫正在添水加食。不远处的官道旁,一名身形削瘦的中男坐在木制轮椅,面向南方,眸光怔忡。 故乡在,近却情怯。 八了啊…… 门帘被掀起,身着煦『色』暗云纹锦袍的轻公走出,悄然站至他身侧,“邹将军,明日午时我们即到达京城。” 邹远道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双腿已残,如何能当得起将军一称?崔大人唤我名字即。”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余晖描绘出他的侧脸轮廓,精致得无挑剔,“您在军中威名依旧,这一声将军,您当无愧。” 邹远道苦笑不已,低头看向那双已多未有知觉的腿,“廉颇老矣……”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孩童精神奕奕地叫喊,“爹爹!” 邹远道转过轮椅,微笑着抱住冲过来的一抹人影,“齐儿。” 约七岁的男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从怀里掏出一朵野雏菊,“您看,我摘了一朵花,漂亮了。” 邹远道拍拍他衣衫沾到的草屑,配合道:“确实漂亮。” 齐儿没有冷落一旁的崔慕礼,转向他踮起脚,将花送到他面,“崔大哥,你也看看,漂亮了!” 崔慕礼俯首轻嗅,笑问:“齐儿在哪里摘的?” 齐儿回身指指驿站后边,“就在屋后,崔大哥要摘吗?我陪你去!” “齐儿,该吃饭了。”青衣『妇』人掀开门帘,容貌秀慧,气质舒雅。 “娘!”齐儿开心地跑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今晚都有什么菜?有红烧肘与糖醋鱼和油焖大虾吗?” 吕香禾『摸』『摸』他的头,道:“你身疹未好,少吃油腻的东西,娘给你做了香椿炒蛋和丝瓜肉圆汤。快,去洗手,给你爹盛饭。” 齐儿蹦蹦跳跳地进驿站,吕香禾朝崔慕礼略一颔首,道:“崔大人,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您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用些。” 崔慕礼道:“那本官就不与夫人客气了。” 吕香禾走到邹远道身后,推着木轮椅往走,邹远道习惯『性』地覆她的手,“辛苦夫人。” 吕香禾没说话,面却『露』出浅浅笑意。 第二日中午,崔慕礼护送邹远道一到了宁德将军府。 站在早已荒败的将军府,邹远道迟迟未语,心绪复杂难言。 齐儿牵着吕香禾的衣角,抬起头,好奇地望向那高大阔气的牌匾,“爹,娘,这是哪里?” 崔慕礼道:“这是你们的。” 。 邹远道的瞳孔一震,紧抿的唇瓣泄『露』出几许痛苦。吕香禾知他不好受,蹲下身,温柔握住他的手。 “就送到这里吧。”吕香禾道:“崔大人,这一路多谢您的关照。” 崔慕礼拱手,笑道:“都是本官内事,邹夫人无需客气。” 目送邹进将军府后,崔慕礼并未立时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回到马车里,对外吩咐:“去将邹夫人的生平调查清楚。” 第47章 第47章谢渺乐呵呵地想,也挺好…… 长途跋涉半月, 回到府中头件事,然是濯洗更衣。 崔慕礼里着白『色』中衣,外罩天青『色』绸衫, 丝绦未系。头发半干, 懒散地顺在背后, 比起平日里衣冠楚楚,此时随『性』倜傥,悠然适意。 他坐到书案后,白管家向他禀告半月里府中小事宜。未几, 白管家告退,沉杨进门。 “公子, 周三公子那边递来消息,说前派往燕都找裘珉人跟丢了, 裘珉在金陵失去了踪迹。” 裘珉, 四皇子治理水患时随军右吏裘昭子。 崔慕礼并不着急问话,喝了口茶,道:“果然还是府中茶叶顺口。”翻开桌案上薄薄请柬,随意瞥了眼, 丢到旁边, “此子何?” 沉杨道:“周三公子侍卫称,此子年岁虽小, 却刁滑『奸』诈, 行若狐鼠。” 崔慕礼轻抬长眸, “叫沉桦亲去趟金陵。” “是。”沉杨恭敬应道,该退下,不知为何却动不动,“公子……” 崔慕礼问:“何事?” 沉杨开口:“是表小姐……” 崔慕礼未置词, 开始翻卷宗。 沉杨见他并未阻止,忙不迭道:“您离开这段时间里,周三公子日日守在崔府门口等表小姐,七日前,他跟着表小姐去到莒裳阁,向表小姐求了亲。” 崔慕礼指尖顿,“求亲?” “对。”沉杨换了口气,道:“但是表小姐拒绝了,声称绝不嫁给周三公子,并且……” 崔慕礼合上案卷。 “表小姐说,不管是周三公子还是您,亦或是其他人都不稀罕,……要出家当姑子去。”沉杨吞吞吐吐地道:“等二夫人孩子满百天后,便去清庵正式落发。” 室内倏然静默。 沉杨暗暗打量公子,见他平常,只是眸『色』更深了些,笑容更淡了些,呃,似乎还好。 难道是他想错了? 崔慕礼许久未说话,复捧起汝窑天青釉茶盏,轻啜后,不耐皱眉,“谁泡茶?” 沉杨道:“是乔木。” 崔慕礼道:“茶艺退步,扣他两个月月钱。” “……”公子,您刚才不是这样说。 过得片晌,崔慕礼斥道:“胡闹。” 沉杨暗道,不至于吧,就盏茶事情,公子何时这般斤斤计较了? 又他道:“年岁尚小,『性』不定,言行草率,当真是胡闹。” 沉杨:谁?表小姐?十六,不小了,能嫁人了…… 崔慕礼问:“表小姐人呢?” “属下正想跟您说。”沉杨道:“表小姐去参加花朝宴了。” “花朝宴?”崔慕礼向那封被扔到角落里请柬,“收到请柬了?” 沉杨知无不言,“对,今年花朝宴由右相夫人承办,意给表小姐递了请柬。” 崔慕礼里有数,右相夫人定远侯夫人私下交好,请柬事,定是周念南在背后推波助澜。 崔慕礼起身,“备马车,刻钟后出门。” * 谢渺清早便被拖起来梳妆打扮,『迷』『迷』糊糊地上了马车,颠簸许久,终于到了清月宫。 刚下车,便迎面来崔夕珺对上视线。 崔夕珺意在此等候谢渺。 今日装扮甚为用,袭水红『色』绣桃李海棠齐胸襦裙,手挽淡杏烟罗披帛,乌发挽成俏丽垂鬟分肖髻,发间戴着孔雀开屏嵌紫宝石流苏钗,动,便折『射』出耀人光烁。 斜睨着谢渺,没好气地道:“谢渺,你乖乖跟在我身后,不许『乱』跑,更不许随便人搭话,免得闹出笑话,丢了崔家脸面。” 无论间有多少龃龉,在外人眼中,都同样代表着崔家。 崔夕珺都懂道理,谢渺是更懂。轻飘飘地应了声好,便站到崔夕珺身后,沉默到几乎不存在。 崔夕珺很满意识相,到门前迎客嬷嬷客套几句,熟练地递上请柬。旁侯立婢立刻上前,笑容可掬往里面迎。 清月宫倚云峰而筑,占地宏广,景『色』壮丽无双,历来是贵族游玩设宴好去处。路行来,湖光映山,亭台流朱,馆殿丹楹刻桷,精美绝伦。再往里,鹅卵石铺成小道两旁是斑斓花海,『色』彩绚烂,随风微漾波纹,馨香四溢。 宴席设在花海附近,男分席而坐,离得不远。 到时,已有人入座,其中名少眼睛微亮,欣喜地招手,“夕珺!” “盼雁!”崔夕珺到身边位子坐下,亲热地挽住,“不是说好坐我马车道来吗,怎么临时变了卦?” 苏盼雁笑容局促,含糊道:“嗯,有些事,便其他人道来了。” 其他人? 崔夕珺望向隔壁男席,不出所料地见苏盼雁未婚夫温彬,便朝揶揄地眨眨眼,“你明年便要成婚了,怎还遮遮掩掩?你方方叫上句温哥哥,我绝不取笑你。” 苏盼雁脸上不见羞涩,反倒褪去血『色』,撑起笑道:“夕珺,莫要开我玩笑。”向隔了个位子谢渺,讶然道:“谢小姐?” 来家都很困『惑』何德何能受邀来此。 谢渺礼貌地颔首,“苏小姐。” 不待苏盼雁多问,崔夕珺已主动解释:“今年收到了花朝宴请帖,盼雁,不懂这里规矩,到时候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表姐,其余缄口不言。” 苏盼雁点头,表示知晓,眼神仍时不时落在谢渺身上。 谢渺打扮得当,不张扬,却亦是明眸皓齿,落落方。记忆里,总喜欢穿些鲜嫩颜『色』,捏着软糯嗓子,娇滴滴地往崔慕礼面前凑。 今却…… 苏盼雁轻咬下唇,不得不承认,忌讳谢渺。 谢渺崔慕礼没有血缘关系,却是言正名顺表兄妹,同住在崔府,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管崔慕礼态度哪样,谢渺都能光明正表达情意,不像,只是崔慕礼妹妹好友而已…… 苏盼雁黯然垂眸,思飘远。 三年前,在扬州外祖家小住,扮男装去书斋闲逛,意外发现早已失传古书,惊喜取,不料有人先步行动——那人正是去扬州明辉书院学崔慕礼。 好说歹说,崔慕礼都不肯割爱,怒下,他痛骂顿。谁知道第二天表哥出去友,竟然再次见到了他。他针锋相对,话里话外暗示他是个小眼人,没想到朝失,差点落难际,是崔慕礼赶狂徒,送回了表哥家。 彼时,十四,他十六,正是初萌动年纪。 能感觉到他待有些许别,哪怕只是零星好感,便足以令深陷其中,毕竟他在京中盛名已久,是人人都倾慕存在。 控制不住地想靠近他,然而——然而—— “菀菀。”温彬提着篮子新鲜樱桃近,笑道:“这是我刚摘得樱桃,你来尝尝。” 众人纷纷向温彬。 他相貌英隽,气质温润,但许是身材过于纤细,上去颇为羸弱。 众人都知晓他苏盼雁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对苏盼雁意,明年便要完婚。 少底艳羡苏盼雁好运气,面上只笑不语。 苏盼雁态度恰到好处,不亲热,不疏远,“谢谢温哥哥。” 温彬后,崔夕珺翘着兰花指,捻起颗红润剔透樱桃,递到苏盼雁嘴边,学着温彬语调,柔情万分地道:“菀菀,我刚摘得樱桃,你来尝尝~” 苏盼雁神『色』复杂,伸手轻推,“夕珺。” 崔夕珺当是害羞,谢渺却了然,此时里定不好受。 个是青梅竹马、温柔体贴未婚夫,个是怦然动、才貌双全世家公子,换做是,纠结该选哪个好不好! 谢渺完全理解苏盼雁五味杂陈,但要说句,苏盼雁运气不好。 前世最终还是弃了崔慕礼,选择温彬成婚,但天不人愿,两人和和美美不过半年,温彬便遭遇意外,倒霉催地伤到了那什么——根,导致『性』情变,不复往日柔情就算了,竟还对青梅竹马妻子打出手。 对佳偶成了怨偶。 苏盼雁忍了几年,想用柔情感化温彬,谁知道温彬意外得知妻子中另有所爱,嫉恨下,施虐愈演愈烈。不堪忍受下,苏盼雁暗中求助崔慕礼,费足好番功夫,才成功温彬合离。 若说不惦念崔慕礼是假,然而可惜是,当时崔慕礼已谢渺成了亲,再想重温旧梦,只能爱意埋藏在底。 嗯,这是谢渺前世活着时事情,待朝身死,说不定他早已破镜重圆,坠欢重拾。 这叫什么来着?拨『乱』反正。 谢渺乐呵呵地想,挺好。 今生就更省事,不嫁给崔慕礼,苏盼雁最好别选温彬,就跟崔慕礼凑做对,和和美美成亲生子,幸福到。 完美! 谢渺声不吭在脑子里写话,期间,娇客陆续入席。 群容颜姝丽,衣着精致妙龄小娘子聚在起,欢声笑语,娓娓而谈。 能来花朝宴均是京中高官,右相、工部尚书、光禄寺卿、右都御史,等等等等…… 谢渺得清楚,在场小娘子里,以右相辜幼岚地位最高。辜幼岚容貌美丽,『性』情娴雅,待人进退有度,满身家风范。 辜幼岚对崔夕珺有种贴可亲关照,苏盼雁在眼里,急在里。都是适龄婚嫁少,对方里想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京中贵族圈早有传闻,右相夫人中了风华无双状元郎,有意崔家共结两姓好。辜幼岚待崔夕珺友好举动,不正是应验了传闻? 幸亏崔慕礼因公出差,未来参加花朝宴。 苏盼雁暂时放下,随又是满酸涩:他总要娶妻生子,辜幼岚貌美聪慧,出身高贵,他甚是般配。己有什么资格立场去辜幼岚争…… 崔夕珺没有注意到苏盼雁异常,辜幼岚聊得正欢,极为偶然间,不经意往男席望去。 谢渺尽量存在感压到最低,不欲惹起丁点关注。 两席渐渐满座,独有两二人姗姗来迟。 少高鬓挽金钗,容『色』艳丽,身穿石榴红金纹绣百蝶戏花坦领襦裙,腰系五彩宝石束带,华贵『逼』人。 青年俊美夺目,身形修挺,黼衣方领,唇边抹似笑非笑,长眸慵懒,随意瞥,便叫人脸红跳。 俊男美,瞬间吸引了全部注目。 少正是庆阳郡主,虽常年不在京中,却是鼎鼎有名位。父亲是瑞王,母亲是西域公主,出身高贵无比。当今圣上膝下皇子众多,却无公主安康成长,便对瑞王极尽宠爱,太后亦亲接近宫中教养,直到五年前才由返回燕都。 此番郡主到京,圣上早已言明,希望往后能常在太后身边侍奉。话中意思,不就是让在京中择婿,永留此地? 眼下周三公子跟庆阳郡主同出现…… 众人暗暗咋舌,道,位是混世魔王,另位亦是娇蛮跋扈人物,这两人凑到起,还不得把京城天捅个洞出来! 第48章 第48章周念南主动坦白,“是我…… 周念南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 中间略有停顿,又悄然移开。 庆阳郡主察觉到他的走神,恼扯住他的袖子, “周念南, 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没?” 周念南夺回袖子, 不耐烦地道:“郡主,大庭广众之下,注意注意分寸。” “大庭广众又怎样?谁不知道你跟我好事将——” “郡主。”周念南眼神冷冽,微笑提醒:“祸口出, 病口入,慎言。” 几年不见, 他仍旧这般不识时务。 庆阳郡主笑容顿凝,随即松了手, 自笑道:“铁板钉钉的事情, 你便是不愿又如何?” 周念南懒理她,顾自往男席而。庆阳郡主眸中闪过薄怒,却能若无其事地道:“后日是我的生辰,皇婶叫你陪我逛庙会, 到时候记来接我。” 这句话, 她故意说清脆而响亮,众人都听分明。 她回过身, 毫不避讳众人目光, 红唇轻斜, 扶了扶鬓钗,理所当然地坐到女席最中央。 无论在哪,她庆阳都要做最高调,最受人瞩目的位。 事也是如此。 不多时, 她身边已聚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娘子,言语亲热,阿谀逢迎。连辜幼岚都暂时弃了崔夕珺,转头与她亲热地说起话。 崔夕珺周遭瞬时冷清,她盯被众星拱月的庆阳郡主,回想其与周念南定亲的传闻,指甲险些掐破掌心。 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骄横野蛮,有眼睛的人都瞧出,周三公子她没有好,她偏偏仗身份尊贵,要强迫周三公子娶她—— 苏盼雁多少察觉到她的隐秘心思,此刻见她满脸妒『色』,心底一惊,忙小声问:“夕珺,你还好吗?” 她借此提醒崔夕珺莫要失态,崔夕珺敛了眸,紧跟,隐含期待地望向周念南。 正巧他过来,两人目光相撞,崔夕珺不心神怦然,忐忑转眸。 他在自己吗?莫非他也…… 周念南当然没在她,他在某个一直装瞎的姑娘。他好说歹说劝服了母亲,让她将谢渺加入花朝宴邀请名单里,到场一,谢渺不仅没有欢喜鼓舞,反倒跟个影子似的,默默藏在崔夕珺背后。 平时他么能耐,遇到大场,却显忒拘谨。 周念南不调地想道:啧,多让她练练,免以后扛不起侯府儿媳这个名号。 * 待右相夫人、定远侯夫人及其他贵夫人们出现,右相夫人简短致辞后,便司礼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花朝宴行乐整日,节目诸多,精彩纷呈。 先有百戏杂耍,吞刀吐火,险象环生。鱼龙曼延,虚幻多变,引人入胜。再有歌舞俳优,连笑伎戏,逗人捧腹开怀,喜不自胜。 席备八珍玉食,美酒佳酿,赏乐的同时亦没有亏待口腹。 谢渺挑将桌案上的素食都尝了一遍,饶有兴致地热闹。 现下已到贵家小姐们大秀才艺的环节,她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能歌善舞,通音晓律。或弹琴奏琵琶,或盈舞击花鼓,或一展歌喉,余音绕梁。 贵公子们不甘落后,他们文思敏捷,能诗善词,挥墨成峰,引水辟涧…… 其中以辜幼岚的琴、庆阳郡主的舞及温如彬的画最出彩。 你问周念南? ……抱歉,周三公子懒凑热闹,只想抱酒壶喝酒,偶尔偷某人几眼就行。 定远侯夫人暗暗结,转念后,难免黯然想道:南儿生『性』顽劣,不知他早夭的二哥,是个什么样的脾『性』…… 她闭了闭眼,压下胸口钻痛,用余光向谢渺。若说第一次见,谢渺是漫不经心地量,这次她倒是认认真真端详。 满场热络里,她安静地伫坐。她的出身过低,低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然而她神情自若,杏眸清澈,似乎不这世人的喧闹所染,自成一片天地。 一如上次,出人意料的沉稳。 她又向庆阳郡主,一袭红衣,如玫瑰般张扬,赛火焰般热烈,眼底堆满的灼灼光华,是皇家子女与生俱来的自信。 * 宴席过半,貌美女婢们捧姹紫嫣红的花卉紫砂盆栽,袅袅行入。 二十株洛阳花神节选出来的花中极品,快马加鞭送到花朝宴,等待贵人一掷千金。前十九株花卉相继被人竞买,所出价三百至一千两白银不等。待到最后一株并蒂牡丹时,竞卖陷入空前激烈的时刻。 花中之王,本就富贵雍容,何况是并蒂呈祥之相! 众人争抢,价码越抬越高,眨眼便到三千两白银。向来不喜纷争的温如彬突然举高玉牌,喊出五千两白银的高价,场内霎时无声。 温如彬柔地凝视苏盼雁,深情不言而喻。 被人如此高调示好,苏盼雁心情复杂又隐约透丝缕甜蜜,不多时,便有人破坏了氛。 “一万两白银。”周念南轻描淡写地举牌。 虽是行善事,一万两白银……足足一万两白银啊…… 公子小姐们参宴是凑热闹,花银子博个好名声,叫他们拿一万两白银买盆花回,怕不是会被爹娘揍满头是包! 定远侯夫人倒吸一口冷,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恐怕已经窜上前,不顾形象地揪掉周念南的耳朵! 逆子,这绝是逆子! 以他每月二十两的羽林卫俸禄来算,他不吃不喝存上四十二年! 人前,定远侯夫人必须忍住,挤出一抹高深的微笑。 一锤定音,并蒂牡丹被周念南收入囊中。 庆阳郡主目不转睛地盯他,忽闻耳旁有人道:“后日便是郡主的生辰,周三公子此番豪掷千金,定是讨郡主欢心。” 马屁拍到位,庆阳郡主神『色』飞扬,心情大好。 染鲜红丹蔻的纤指捻起玉杯,她轻饮酒水,意一笑。 她就说,她想要的东西,何人能够阻拦? * 了半天的热闹,谢渺腹中饱胀,告知崔夕珺要暂时离席。 今日崔夕珺的注意力全在庆阳郡主,反倒顾不上她,随意挥了挥手,“快快回,莫要多生事端。” 谢渺跟婢女离开,走了蛮长的路,又穿过游廊,才到一处精巧矮殿前。 哦豁,不愧是清月宫,连溷藩都雕梁画栋。 谢渺进殿片刻后出来,却遍寻不到方才领路的婢女。她狐疑地环顾四周,偏僻安静,悄无人声。 有古怪。 谢渺提裙摆想走,刚踏进游廊,便被人暗处一拉,跌跌撞撞地随他藏到树后。 古榕参天,枝叶繁茂,将二人身影掩密。 “谢渺。”始作俑者兴致勃勃地喊,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自觉。 谢渺表情麻木,恨不装聋作哑,直接走人。 周念南不满意她的无视,试图用手掰正她的脸,“我。” 谢渺堪称熟练地拍开他的手,戒备地连退数步,“周三公子,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主动坦白,“是我叫母亲邀请你来参宴。” 短短一句话,表『露』的意思不少。 谢渺张口结舌,久久才组织好言语,“你跟定远侯夫人说了什么疯话?” 周念南唇畔噙笑,言道:“我早你说了,我是认真的。” 谢渺觉他简直不理喻,“周念南,我也说很明白,我,要,出,家,当,姑,子。” 周念南只当她在搪塞自己,锲而不舍地道:“谢渺,你别耍小『性』子,仔细想清楚,嫁给我定是你最好的出路。” 谢渺:…… “虽然你听不懂人话,”她道:“我还是最后跟你强调一遍,我不会嫁给你,绝不会。” 眼她又要逃开,周念南猛地上前一步,黑眸定定地锁住她,“三个月内,我定会上崔府提亲。” 他眼里的光璀璨而热烈,似浩浩长空中高悬的抹骄阳,拥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换做不经世事的少女,兴许会被他『迷』『惑』,谢渺无比清醒,眸光轻动,冷静地推开他,“如果你想害死我,就尽管按你想的做。” 周念南不解,“你——” “周三公子,我不是庆阳郡主,没有尊贵出身,更没有任『性』的本钱。”谢渺道:“我所求很少,唯愿安稳度过一生,也希望你能行行好,别将我卷入侯府争斗中。” 周念南脸『色』微变,是他大意了,忘了庆阳这号危险人物。幼时他她的小丫鬟多笑了几下,她便找借口污蔑小丫鬟偷盗,当他的将人奄奄一息。另有向他示好的千金小姐,恰好都会遭到“意外”,轻则出尽洋相,则身体受伤。 她虽离开了几年,依她往日脾『性』,若知晓他喜欢谢渺…… 他敛容肃『色』,郑道:“谢渺,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谢渺已经被到心累,说不出话。 周念南站直身子,忽地咧嘴一笑,“我已进了羽林卫,如今随驾圣上左右。” 谢渺轻愣,倒是真情意地道:“恭喜。” * 谢渺回后,席座已空,婢女们告知众人正移步芙蓉园放风筝。 谢渺没兴趣掺,算随处找个地方发呆,不料恰好撞见回马枪的定远侯夫人。 谢渺忙恭敬行礼,“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抬手,不紧不慢地回:“谢小姐。” 她毫不避讳的量,谢渺在心底将周念南来来回回骂了几百遍。唉,想必在定远侯夫人眼里,自己就是个贪慕虚荣,蛊『惑』她儿子的落魄心机户。 她猜的是也不是。 定远侯夫人固然觉她不『露』山水,她更了解周念南的霸王脾,并没有将错都怪在谢渺身上,反倒谢渺报一种拭目以待的态度。 她倒是要,谢渺有哪里值她儿子另眼相。 她道:“我刚好也要芙蓉园,一道走吧。” “……”谢渺:“好。” 谢渺硬头皮跟上,一路上,定远侯夫人问了些寻常话,谢渺中规中矩地答了,没『毛』病,亦不出彩。 好不容易到了芙蓉园,谢渺想找借口离开,却见定远侯夫人伸指往前方一点,问道:“边是你的表妹?” 谢渺抬头一,登时哑然。 姹紫嫣红的芙蓉花丛间,崔夕珺左右站苏盼雁与辜幼岚,正与的庆阳郡主一行人形成峙姿态。 虽离不近,谢渺也能清楚听见她们的话。 崔夕珺声音清脆,壮胆粗,“庆阳郡主,您离开已久,恐怕不了解如今的京城风尚。” 庆阳郡主微眯起眼,“哦?不如你来告诉我?” 旁人均听出庆阳郡主话里的不善,崔夕珺却被情绪烧糊了脑,脱口而出道:“您在燕都待了好几年,里环堵萧然,物资匮乏,生活习『性』与京城南辕北辙,喜好亦是天差地别。” 庆阳郡主似好声好,虚心求教,“比如?” 崔夕珺忽视苏盼雁在扯她的袖子,喋喋不休道:“就比如您身上用的香,香味浓郁过头,闻久了便容易头昏眼花。还有您用的禁步样式,京城前几年便过时,现下都流行用素雅『色』编穗……” 庆阳郡主耐心听,唇边带笑,却透一股冷森。 定远侯夫人见惯类似场,要化解冲突自是心应手,她心念一转,望向谢渺,“谢小姐,你不过吗?” 第49章 第49章崔慕礼静默瞬息,伸出手…… 侯夫人都开了口, 谢渺能说么? 她认命地点头,道:“夫人,我过去看看表妹。” 她慢吞吞往人群, 好在那边气氛火热, 无人注意到她靠近。 庆阳郡主不蠢, 她很快便明白位崔三小姐是借机发难,么过时不过时,其中恐怕另有深意。她佯装懵懂,不耻下问:“崔三小姐说是, 我久未回京,想来确与风尚脱节, 除了些,你是否有其他事情能指点于我?” 她装得太好, 而崔夕珺鲜少对真正口舌蜜饯之人, 竟然信以为真,越说越过分,“听闻西境风开放,女子是大胆, 看中谁便直接跟家去。但大齐是礼仪之邦, 我们女子当娴静知耻,切莫一厢情愿, 强而后可——” 苏盼雁暗叫不好, 忙上前半步, 截断她话,“庆阳郡主,夕珺幼无知,你切勿将她话当真。” 庆阳郡主并未说话, 目光游移在崔夕珺庞,须臾,竟鼓起掌来。 啪啪啪。 “好一个幼无知。”她微微笑着,语气是截然相反阴森,“无知到敢对本郡主出言不逊。” 事已至此,崔夕珺反倒豁出去了,决意将心底话一吐为快。她推开苏盼雁,直视庆阳,振振有词地道:“我所言皆出自肺腑,郡主为皇家贵胄,玉叶金柯,怎能不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道理?强权固然能蛮来生作,但枉顾他人意愿,最后不乎落个两败俱伤下场,郡主又何必执『迷』不悟?”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崔三小姐话里话,都在指责庆阳郡主仗着份强人所难,而郡主回京短短月余,唯一传闻便是与周三公子婚事……没想到啊没想到,崔三小姐竟起了与庆阳郡主夺人心思! 周念南家伙,果真是招蜂引蝶很! 庆阳郡主眉眼压着怒意,余光朝旁一瞥,便有两名嬷嬷意,气势汹汹地上前,左右架住崔夕珺子。 苏盼雁与辜幼岚被人隔开,只能干着急地喊:“郡主,我替崔三小姐向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计较!” 崔夕珺却不领好意,一脸无畏道:“庆阳郡主,你动手前要想想清楚。我祖父是圣上之师,父亲是吏部侍郎,兄长是状元郎。” 她所言不假,崔家乃簪缨家,名声清贵,即便是承宣帝礼遇三分。但庆阳刚回京城便在众人前被落了脸,又事关周念南,她怎能咽下口气? 便是冒着被责罚危险,她要让崔夕珺知晓厉害! 庆阳郡主疾步上前,高抬起手,狠狠朝她脸上掴去—— 众人屏息提气,崔夕珺吓得闭上了眼,而此时,一只细软手掌横空出,准确擒住庆阳郡主手腕。 空气瞬凝,鸦雀无声。 “郡主。”谢渺打破沉默,一团和气地道:“今日春意阑珊,琼枝戴蕊,何必为点小事丢了赏花兴致?” 庆阳郡主甩了一下,没甩开钳制,不由对她横目以对,“哪里来臭丫头,竟然敢教本郡主做事?” 谢渺松开手,极为自然地挡到崔夕珺前,“我叫谢渺,是崔夕珺表姐。” “谢?我倒从未听闻,京城有哪家贵女姓谢。”庆阳郡主『摸』着被她碰过手腕,半抬着眼皮,斜唇讥笑,“不如你与你表妹般,先报一遍家门,吓唬吓唬本郡主?” 有知情者递话:“郡主,谢渺是崔夕珺继母带来便宜表姐,双亲早早便去,从平江不远千里赶到京城投靠崔家。” 庆阳郡主“哦”了一声,掩着唇笑,越笑越大声,“哈哈哈,你们崔家可真有意思,一个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另一个便可笑,寄人篱下破落户,敢学江湖大侠打抱不平。” 人群里传来附和笑声,崔夕珺理智回笼,渐生悔意,随即,似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 她好歹是崔家嫡出小姐,庆阳郡主便是教训要手下留情,但谢渺,谢渺她出低微,若真被打出个好歹,她要怎么向谢氏交差? 既是她闯下祸,便由她自来承担! 她梗着脖子,狠心骂道:“谢渺,你滚开,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谢渺毫不意她回答,却没照做,反倒侧眸望住她,“夕珺,姑母请我照看你。” 崔夕珺神『色』复杂,扭开头,红着眼道:“谁都知晓我与你不对付,哼,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庆阳郡主看了场好戏,啧啧称奇,“你们瞧瞧,对表姐妹,一个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低微如蚍蜉,却试图撼树,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配合地大笑。 谢渺神『色』如常,转向庆阳郡主,“郡主,只因我家不如人,便连上前阻拦表妹犯错,你们都觉得可笑吗?” 庆阳郡主抬手,由旁人替她递上绢帕,擦拭腕间不存在脏东西,并不直接回答:“我父王是圣上亲弟,封号为‘瑞’,统掌燕都,镇守西境,而你,算个么东西。”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庆阳郡主傲慢与鄙夷,是高贵出赋予她资本,无人能够反驳。 唯有谢渺,眸光剔亮,不卑不亢地道:“家父谢和安,字致远,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二岁中举,同受圣上任命到蜀郡罗城为县令。” 笑声一顿,紧接着愈演愈烈,有人笑不可遏地道:“九品县令,样大官,我在京城都没机见,改天得让父亲带我到边荒之地见识见识。” 九品县令,芝麻大官。 谢渺垂下眼,沉默几许,就在众人以为她羞愤而泣时,她开了口:“我父亲到罗城上任时,罗城刚遭受地动之祸,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无数百姓遇难,偶有幸存者,都如行尸骨,生不如死。房屋倾摧,家园被毁,亲人逝去使他们悲恸欲绝,许多人承受不住种痛苦,选择投河自尽,一具具尸体漂满了江。” “父亲到罗城首件事便是收敛尸体,从坍塌房屋下,从浑浊江水,收敛一段段悲苦人生。他忍着眼泪,咬紧牙关,带领幸存百姓重建罗城,与他们一起开辟荒地,培育稻谷,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短短半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父亲将罗城当成他家,将罗城百姓当成他亲人,与他们相处时日比我多。永德十三,罗城涌现一伙人贩子,专门拐卖幼童。我父亲去解救被掳孩童,不曾想被歹徒发现——” 她语调有丝不易察觉地颤,“被他们当场灭口。”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相觑,心情莫名凝滞。 “砂砾虽小,亦能积如山高。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谢渺停顿片晌,才道:“我父亲只是罗城一任九品县令,如砂砾,如蚍蜉,俯拾皆是且无足轻重。但他忠于职守,勤勉尽责,行止无愧天地,不该受人轻蔑耻笑。” 谢渺音容平静,投下话语却掷地有声,深刻砸进众人心底,砸碎她们引以为傲出高贵。 久久无声。 不知何时,定远侯夫人侧出一道影。他失神地凝视着她,脑中不断回『荡』那一番话语。 他不知道,从不知道,原来她父亲是那样轻殉义一位英雄。他竟然三番两次,用出来嘲笑攻击她—— 他握紧双拳,想给过往自狠狠几耳光,想冲过去护住她,将蔑视嘲笑通通给那些人! “念南。”定远侯夫人平息触动,按住他手,“你切莫冲动,我去帮她。” 就在此时,情况陡然生变。 庆阳郡主见众人神『色』惭愧,纷纷倒戈,忍不住勃然大怒,失态喊道:“任你花言巧语,掩不过低劣出事实!来人啊,将她给我绑起来,本郡主要治她冒犯之罪!” 庆阳郡主“威名远扬”,哪怕旁人有心劝阻,不敢去触她霉头。 周念南顾不得定远侯夫人阻拦,甩袖便要冲过去,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为迅捷。 来人形修挺,健步如飞,横严实地挡住谢渺,替她遮去所有或惋惜或钦佩地注视。 苏盼雁与辜幼岚均是眸光一亮,异口同声地喊:“崔二哥/崔二公子!” 崔慕礼置若罔闻,长眸清冷,转向庆阳郡主,“庆阳郡主。” 对如此出『色』男子,饶是庆阳心有所属,不由收敛姿态,“崔二公子。” 崔慕礼道:“舍妹失礼,望郡主海涵,改日我定携礼登门道歉。” 话意思是…… 庆阳郡主勉强勾唇,故作大度,“不过是女儿家口角之争,崔二公子无需在意。” 她常从父王与圣上口中听闻他名字,清楚他非庸碌之辈。崔夕珺与谢渺固然可恨,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没有必要与朝廷命官正结仇。 她朝两位嬷嬷使了眼『色』,后者立刻松手,崔夕珺重获自由,带着哭腔朝崔慕礼喊:“二哥,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我——” 岂料崔慕礼看不看她,转望着谢渺片刻,继而朝她拱手作揖。 嗯? 众人心猜,崔二公子眼花了不成,庆阳郡主在他后头站着呢! 又听他道:“表妹,失礼了。” 嗯? 众人一头雾水,谢渺莫名其妙,而崔慕礼旁若无人般牵起——牵起谢渺手。 谢渺:?????? 众人瞠目咋舌:???? 崔二公子怎????? 在旁人异样眼光中,谢渺抵抗无效,被崔慕礼牵着往。 崔夕珺回过神,跺脚追了上去,“二哥,你,你等等我!” 漫天落英缤纷里,矜贵青拉着不情不愿少女,后追着一抹气喘吁吁水红『色』,仿若一张生动画卷,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 众人若有所思,仿佛勘破某些不得了秘密。 莫非……难道……原来……? 辜幼岚笑意渐消,苏盼雁泫然欲泣,而周念南被定远侯夫人死死摁住,呵斥道:“你追上去,是怕她竖敌太少吗!” * 回程路,谢渺被塞上崔慕礼马车。 谢渺坐在细密藤垫上,浑别扭,“崔表哥,揽霞和拂绿在车里等我,我是回自马车吧。” 崔慕礼与她隔案而坐,“半月不见,表妹连与我共处一车都不愿意?” 废话,当然不愿意。 谢渺严肃道:“表哥此言差矣,男女有别,应当保持距离。” 崔慕礼道:“既然如此,表妹往日给我绣香囊腰带,是为何意?” …… 谢渺只悔重生太晚,不能回到前,扭转做下蠢事。 “崔表哥。”她眼神真挚,诚恳地道:“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成亲生兄长。” “亲生兄长”个大字,铿锵有力地压上崔慕礼肩头。 崔慕礼回视,“哦?恐怕得让表妹失望了,我不愿当你血亲兄弟。” 他眸光深邃,从容不迫,似乎就在等她开口,便用言语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谢渺:……不能中计。 谢渺生硬地转移话题,“表哥此次出行,办事都顺利吗?” “尚可。”崔慕礼长眸微敛,不冷不热地道:“难为表妹挂心。” 谢渺好歹与他当过多夫妻,怎能听不出他话里阴阳怪气。她想了想,问道:“我哪里得罪了你?” 崔慕礼道:“没有。” ……那就是有。 谢渺思忖该怎么熬过回崔府段时光。 案备酒水,崔慕礼倒上两杯,推过其中一盏到谢渺前,“十桃花酿,入口醇馥柔和,你尝尝。” 谢渺酒量不佳,重生后是一心向佛,早已戒荤戒酒。 她推辞道:“我不擅饮酒,表哥随意,无需管我。” 崔慕礼轻晃酒盏,笑道:“表妹成日与佛经作伴,又滴酒不沾,倒有些出家人风范。” 谢渺装作听不懂他试探。 那日她在莒裳阁说得话并未掩人耳目,旁人知晓不奇怪。崔慕礼听见了最好,省得他当她像以前那样,不知分寸地痴恋于他。 崔慕礼却不再纠结此,转而道:“表妹记得离开前我说得话吗?” 谢渺回忆起那日窗边场景,他送来『药』膏,告知要离开半月,要她莫再莽撞受伤。 莽撞受伤? 谢渺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很好,无需表哥挂念。” 崔慕礼静默瞬息,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抚。 “无碍。”他道:“我回来了。” 第50章 第50章崔慕礼道:“伯父高义,…… 说话时, 他倾过身,离她极近。 眸光交错,呼吸痴缠, 差些许的靠近, 便能…… 谢渺猛往后仰, 再灵活翻身一滚,躲到角落里,别开脸道:“今日是外,夕珺与庆阳郡主了争执, 我无法坐视不理。” 崔慕礼提醒:“夕珺向来不喜你。” 谢渺回得直白,“我同样不喜她。” “你本可以独善其身。”崔慕礼冷静分析, 仿佛崔夕珺是个路人,而非他宠爱有加的妹妹, “她惹下的事端, 理当她承担后果,你不惜剖开旧伤替她解围,岂知她领情?” 剖开旧伤。 谢渺垂眸,平静道:“父亲若泉下有知, 也希望我护住她。” 若没来花朝宴, 此事与她毫无干系。既然来了,受过姑母嘱托, 她与崔夕珺便同代表崔。崔夕珺当众受辱, 便是崔名声受辱, 她受了崔的好,做不来忘恩负义之辈。 闻言,崔慕礼心绪微滞。 谢氏与谢渺从未提过谢和安的事,大听闻, 谢和安与妻子早年因外逝世,留下小谢渺与谢氏互相依靠。后来,谢氏赴京与崔士硕成亲,谢渺独自留在平江,四年与两名丫鬟一道,跋山涉水赶到京城,投靠了崔。 他曾经以为,她浮于表面,简单到能一眼看透。但自从去年,她『性』情大变,随后展『露』出的真实,却寸寸重塑他的认知。 原来他对她了解得那样少,但如今,他想要了解得多些,再多些。 他向来是遵从本心之人,想问便问了,“伯父与伯母是什么样的人?” 谢渺瞧着有些茫然,太久没人问过父亲与母亲,他们好似随着时光洪流冲刷,颜『色』愈来愈淡,淡到她再次回忆,已不复当年的悲恸欲绝。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倾诉欲,顾不上眼是谁,不假思索道:“父亲『性』直急躁,做事总是火急火燎。母亲与他相反,是个耐心慢热的『性』子。他们成亲后两年,父亲考上贡士,被派往罗城任职,母亲原本打算跟他一去,却现肚子里有了我,得留在平江。待我满周岁后,母亲带着我与姑母一道赶往罗城与父亲团聚。彼时罗城已初初恢复繁荣,父亲深受当百姓爱戴,替他在寺庙里立了一尊石像。那石像足有八尺多高,高大勇猛,比父亲真人都要威风。” “父亲经常抱我到石像面,告诉我,那是百姓们对他为官的肯定。德十三年,父亲受到举荐,被派往蜀郡任职。母亲与姑母欢天喜收拾行囊,与此同时,罗城有孩童相继失踪……” 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承受不住悲痛,没过多久也跟着走了。她与姑母回到平江,相依为命的过了许多年。九岁时,姑母出嫁,她被托付给舅舅舅母…… 从此以后,她便没了。 她捏紧帕子,不愿回想那段时光,苍白道:“父亲是个好官。” 良久的沉寂后,崔慕礼道:“伯父高义,怀瑜甚为敬佩。” 怀瑜是崔慕礼的字,唯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自称。 * 崔夕珺回府后,被崔士硕招进书房足足一个时辰,紧跟着便被罚禁闭祠堂两月。 旁人闻她在花朝宴上与庆阳郡主了冲突,具体原因却不甚清楚,连崔夕宁都跑来向谢渺打听。 世是崔夕宁与崔夕珺去参加花朝宴,谢渺不知内情;今生调了个,谢渺同崔夕珺去参加花朝宴,崔夕宁反倒成了局外人。 谢渺没有告诉崔夕宁实话,含糊其辞敷衍了几句。崔慕礼既然在外封锁消息,未让崔夕珺喜欢周三公子的消息流出,她也懒得去蹚浑水。 然而崔夕珺喜欢周念南这事,倒让她有些惊讶。但想想白,周念南不论外貌或是世,都属京城拔尖,多的是人想嫁给她。 他应该去娶门当户对的妻子。 谢渺周念南三番两次的求亲当做心血来『潮』,算不得数。 花朝宴过去月余,庆阳郡主竟然亲自上崔府登门道歉,出人料的是,道歉对象并非还在祠堂禁闭的崔夕珺,而是名声欠佳的表小姐谢渺。 天知道崔慕礼使了什么手段,能叫这位天之娇女折下身骨,来向她这般“蚍蜉”道歉。 庆阳郡主一改高傲姿态,言辞诚恳,似真心反悔,“萤火之烛,亦能与日月争辉。谢大人生砥砺清节,造福罗城,请原谅庆阳浅薄,对他出言不逊。” 转瞬即逝的鄙薄却没逃过谢渺的眼。 谢渺亦是虚与委蛇,心底思忖,这位庆阳郡主倒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辣角『色』,要是让她知道周念南向自己求过亲—— 谢渺打了个哆嗦,恨不得立马成佛。 * 成佛是不可能成佛的,因为崔慕礼不许。然他近期公务繁忙,抽空处理完庆阳郡主的事后,便几乎宿在衙署内。 时隔多年,红河谷灾银案重新有了线索,兹事体大,整个刑部与大理寺都费足功夫去再次梳理案情。 深夜,崔慕礼正在案翻看当年章见虎与姚天罡被关押时的狱史记录,在翻看到某处时,指尖陡然一顿。 春三到五月,姚天罡被关押时,身患轻症…… 烛光侧映出他的脸,神情不可捉『摸』。 子时三更,锣声刚响,留值的同僚打着哈欠,一脸惺忪来敲门,称罗尚书有召。 崔慕礼用了已凉的半盏茶,整理好衣冠,敲响罗必禹的书房。 罗必禹坐在书案后,身材精瘦,外貌极其普通,唯独一双眼含锐光,仿佛能人心看透。 他问:“红河谷灾银案,你可有什么现?” 面说过,崔慕礼是个极为谨慎之人,不到十成把握,绝不贸然邀功。 崔慕礼恭敬道:“此案牵扯诸多,下官正在梳理案情,目暂未觉异常。” 话显然是往好听了说,梳理案情,梳理什么案情?崔慕礼一个五品郎中,上峰丢了点细碎茹『毛』的杂事给他,重要的证据他根本沾不到。 罗必禹脸『色』摆臭,倒没有说出不中听的话,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黄的信件,丢到案上,道:“过来,这些信一字一句看,仔仔细细读。” 这些正是当年姚天罡与神秘人的通信,段时间被大理寺卿抢先一步夺回去研究,几日才落到罗必禹的手里。 罗必禹大理寺卿于俊峰骂了几万遍,研究研究,研究个屁,当年是他主办此案,也没见他抓到真凶! 哼,等案子办结,他定要去圣上面参那老匹夫个“玩忽职守,办事不利”之罪! 如此重要的证据,崔慕礼自然不笨到带出书房,而是在一旁的小案上,着油灯,仔细研读。 罗必禹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心道还算识相,便低头琢磨别的去了。 鸡鸣破晓,书房里的二人仍在埋头做事,不知过去多久,罗必禹往紫檀太师椅一靠,闭上眼,小憩片刻后,哑声开:“崔小子。” 崔慕礼一夜未眠,却不显憔悴,仍是雅人清致,“大人。” 罗必禹问:“看出门道没?” “一共九封信件,无署名,无日期。但下官以此对比当初护银军的驻扎记载,从天、环境等细节入手,现竟有外重合,以此推算,写信那人应当每驻扎一处,便向姚天罡书信一封。”小案上,崔慕礼已信件依次摆好,道:“从而,下官亦现古怪之处。” 罗必禹问:“什么古怪?” “一共十二处驻扎,信件却是九封。”崔慕礼道:“有缺。” 他看出来了。 罗必禹心思万千,面不改『色』道:“有缺又如何?” 崔慕礼道:“华山峻峰,窥角难望其险。行军战,失寸便军覆灭。” 如同一块图,丢失几块,便再拼不出原本风貌。 罗必禹眼神闪过一抹赞赏,语古怪,“你倒是异乎寻常。”年纪虽小,不仅没有官贵族子弟的不可一世,反倒沉稳从容,谦和有礼。能力亦是有目共睹,入刑部一年,无论多硬的犯人落到他手里,扛不住两日,便对他盘托出。经他手的案子,无一例外都拾整妥帖,无可挑剔之处。 面善,却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谋略过人,却不矜不伐,厚积薄。 难怪圣上对此子多有赞誉。 罗必禹动了动僵的脖子,身道:“本官乏了,缺个车夫送我回府。” 崔慕礼从善如流,“下官愿代劳。” 于是,芝兰玉树的崔二公子,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在熬完夜后,还要赶马送尚书大人回府。 崔慕礼送罗必禹进府,临别,罗必禹扔下一句,“日,随我一调查此案。” 这便是要亲自教导崔慕礼的思。 崔慕礼道:“慕礼定不负大人重望。” 离开罗府没几步,崔慕礼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转身相看,见秀才孙慎元在罗府门,与那门房说道:“劳烦通报一声,慎元来访。” 门房客道:“大人吩咐过了,孙公子直接进去行……” 孙慎元。 崔慕礼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 崔慕礼回到府中,还未换下官袍,便听乔木通禀,说是周念南来拜访。 自从周念南入羽林军后,他们倒是鲜少碰面。 崔慕礼换上一套常服,简单用了些吃食便往书房。 周念南等得无聊,正摆了一副棋局在耍。崔慕礼见状,不多废话,直接坐到对面与他捻棋厮杀。 一番你争我夺、互不退让的较量,终以周念南惜败两子结束。 他目光沉沉看着棋盘,得不那么真切,“崔二,你惯扮猪吃虎。”总是以守为攻,暗布陷阱,待敌人深入后再『露』出爪牙,它们一网打尽。 崔慕礼道:“兵不厌诈。” 周念南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了一声,“言之有理。” 崔慕礼捧茶盏,闻了闻茶香,“入羽林卫后感觉如何?” 周念南道:“先时知晓宫里卧虎藏龙,去了才知道,何止嗬!简直是《山海经》里的妖魔鬼怪都塞到了一处。” “深宫高墙,危险环伺。”崔慕礼道:“你需处处小心。” 他又问邹远道回京,定远侯是否与他叙旧。周念南道定远侯不日便要启程回北疆,临行想宴请邹远道,但邹远道拒绝了,愿与他私下小聚。 “昔年旧友,是人非……好在邹婶旧疾痊愈,他们有了聪儿,一三也算其乐融融。”周念南叹道,忽又话语一转,“对了,我今日来有事要拜托你。” 崔慕礼扫过他脚边那盆无法忽视的并蒂牡丹,“何事?” 周念南大咧咧道:“我曾经打坏过谢渺一颗并蒂柿,喏,赔她一株并蒂牡丹。” 不值钱的并蒂柿,一万两白银的并蒂牡丹。 崔慕礼淡道:“念南。” “那日在花朝宴,幸亏有你及时出现,帮谢渺躲过庆阳的刁难。”周念南星眸坦『荡』,道:“崔二,我记下了这份人情。” 帮得是谢渺,却他来记人情,其中深,耐人寻味。 崔慕礼饮茶不语。 周念南转念一想,干脆开门见山,“崔二,我要娶谢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