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月秋夜,湛然月色将山林四野映照清亮如薄昼。 踏踏马蹄与车轮滚滚之音渐近,一行三驾车马将出山林之际,山道两侧草木遮掩之后,却蓦地现出冷冽寒光,似饿兽的眼。 伴随寒光自两侧冲出的,是一道道衣着粗陋不一、拿面巾蒙面的身影。 那寒光,正是他们手中举着的长刀冷剑。 为首车夫面色大惊急急勒马,在这山林内遇饿兽拦路固然可怕,比饿兽更可怕的则是匪寇! “老规矩,人杀干净,钱财留下!” 为首的匪寇声音狠恶,率先举刀而上。 听得这句并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的话,车夫随从等人立时大骇戒备应敌。 中间的那辆马车内,本熟睡着的女孩子被动静惊醒了过来。 车外已是厮杀声成片,八九岁的女孩子尚且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惨烈叫声隔着车帘响起,鲜血浓重地喷洒在天青色车帘之上。 那鲜血的主人靠着马车壁倒下之际,喉咙中艰难发出的声音如夜风灌入被划破的窗纸时那般呜哑:“郎主……快走!” 昏暗车厢内,被竹帘隔开的一间榻室中,女孩子最后一丝朦胧神思也悉数被击碎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未知的恐惧。 “阿翁!” 她下意识地喊出声,立时就伸手去扯那垂着的青竹帘。 一只修长苍老的手先她一步急急打起青竹帘,老人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面将她护在身前,一面去推开车厢后侧的木门,语气虽急切却不忘安抚道:“莫怕,阿翁在这儿!” 木门被推开,老人护着女孩子跳出了车厢。 女孩子紧紧攥着祖父有些干枯的大手,拼力往前跑去。 “扑哧——” 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察觉到身侧刻意后她半步的身形猛地一滞。 森森长刀自老人后心穿入,刺破了他清瘦笔直的身躯。 “……阿翁!” 女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慌张上前一步欲扶住老人。 老人却拼力将她推开。 “走!” 这道声音仿佛有震彻山林之力。 她从未听过儒雅温和待她纵容宠爱的阿翁如此大声说过话。 分明他身形已然不稳,嘴角已有鲜血源源不断溢出。 阿翁一定很疼! 她得带阿翁去找郎中才行! 找郎中! 救阿翁! 小小的女孩子惊惧慌张泪珠滚滚,还要再扑上去。 那柄长刀却已自老人身体中抽出,朝着她的方向砍来。 老人猛地抱住那匪寇的手臂,拦下了他挥刀的动作。 神思混乱中,女孩子看到那匪寇的左手手腕内侧有着一处刺青图纹。 匪寇一肘重重击在老人背后的伤口处,那换了手的刀也再次落在老人身上。 老人却依旧紧紧抱拖住匪寇,平日一贯整洁的花白发髻散开来,深灰长衫之上满是血迹。 一双因遭受巨大的痛楚与拼力之下而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子,声声催促道:“小玉儿,听话!快走!” “阿翁!我要与阿翁一起!” “听话!”老人眼中有泪光迸现,一字一顿如同此生所下达的最严肃的命令:“……活着,才能替阿翁报仇!走!”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女孩子紧紧咬牙,沾着莹莹泪珠的嘴唇翕动无声,猛地转过身去。 老人严厉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走!不许回头!” 她脑中嗡嗡作响,满眼满脸泪水,就像是被长辈训斥着的孩子只能听从地往前跑着,逃离那鲜血漫天之处。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皎月,天地渐渐恢复青黑之色。 女孩子奔入山林之中,不知跑了多久,最终在一处悬崖边沿前险险停下。 远看山峦重叠相连,两山之间却多有断崖! 崖底漆黑一片,乱枝怪石隐现,犹如一头巨兽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 夜色寂静,便叫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愈发醒耳。 女孩子在悬崖边蹲坐下来,双手颤抖却极快地脱下一双浅藕色绣玉兔抱月绣鞋,将一只丢在离身后两步远处,又拿另一只在悬崖边沿的位置上留下滑落痕迹后抛向崖底。 而后爬坐起身,踩着那厚厚枯叶躲去了一旁巨石后的灌木丛中。 追来的几人手中多了只火把,照得四下草木山石影影绰绰。 女孩子缩在生有利刺的木丛内,脸颊被刮破浑然不觉,只睁着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透过草木缝隙看向那几人。 他们都蒙着面,身上穿着粗布衣袍短打,手中刀剑有新有旧有利有钝,发髻凌乱脏腻是久不打理的模样,的确像是寻常匪寇无疑。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这样视人命为草芥、愚昧狠毒、肮脏不堪、为了些许钱财利益便要对陌生者赶尽杀绝、毫无人性的秽污之物……却夺走了她阿翁的性命! 她阿翁年幼时便以才名动京师,十七岁便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曾官居太傅之位,乃是当今圣人的老师,名满天下,清正坦荡,是为天下士人之表率……却于这荒郊野岭不知名处,命丧这些亡命之徒刀下!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竟可以左右她阿翁的生死! 女孩子满心悲怒,眼神像极了一头小狼,几乎要控制不住扑出去将那些人生生撕碎。 “啧,摔下山崖了啊……这么高,怕是要骨肉分离了。” 一人捡起了女孩子的绣鞋,看了一眼,望向悬崖的方向,又随手丢下。 女孩子被汗水泪水浸湿的眉眼猛地一抬。 不对…… 他们说得分明一直是极地道的京话! 可此地离京师尚有近两千里,无论是民俗还是语言都与京师大为不同! 这些人是京师来的?在此处落草为寇? 女孩子脑中思绪繁杂间,只听那为首者、也是方才持刀砍杀她祖父之人冷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半人随我回去复命,余下之人下山探查详细,直到找到人为止。” “是!” 复命?! 向何人复命? 女孩子浑身紧绷冰冷。 他们根本就不是寻常杀人劫财的山匪! 不知是女孩子身上恨意太重催生出了杀气还是震惊之下不慎发出了什么动静,视线中只见那原本转身欲走的为首之人停下脚步,转头朝她藏身之处看了过来。 女孩子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一截带刺的枯枝。 若对方当真发现了她……她便是死,却也要竭力拖对方一同滚入悬崖,替祖父报仇! 那人握紧了手中长刀,抬脚似要上前察看。 此时,女孩子身侧脚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火光下可见,一只灰色的东西飞快地穿过众人视线钻入山林之中。 是只杂毛兔子。 那蒙面人收回视线,带着下属大步离去。 很快,又有一行十余名蒙面人赶到,交接之后,他们另寻了通往崖底的路而去。 四下再无声响,女孩子身形不稳地起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找阿翁! 然而至一半,只隐隐见得山中有火把的光芒闪动着。 那些人或在清理财物,既是扮作山匪,定会做得周全…… 也或是在搜找她的下落……他们行事缜密,不见到尸首定然不会罢休! 不能回去。 她还要继续逃。 女孩子浑噩恐惧却又矛盾地清醒冷静,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山林,更记不清究竟走了多远的路。 次日夜间落了场大雨,闷雷阵阵之中,她浑身湿透地躲进了一座漆黑的破庙。 庙内香案断裂积灰,佛像也破损缺失,四处结满了蛛网,东南角的屋顶破了洞,雨水滴答答落在一堆不知何时堆放在此的稻草上。 女孩子在香案旁坐下,起初只是无声呆坐,寂静之下渐渐忍不住落泪啜泣起来。 昏暗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拼命压抑着哭声,时而抬手将眼泪抹去。 忽而,她哭泣声一滞。 一路不敢停歇的逃亡,让她对任何动静都十分敏感。 庙外除了雨声,似乎还有马蹄声…… 是了,就是马蹄声! 她如惊弓之鸟弹坐起身,正犹豫着是躲在庙中还是立时跑出去时,一只手臂忽然被攥住! 不待反应,那道力气便将她拽到了佛像后。 她显然是撞到了一具身体,那人一手按住她肩头,另只手极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嘘,莫要出声——” 是一道压得极低的少年声音。 女孩子惊魂不定地微微点头。 见她配合,少年捂着她嘴巴的力气稍轻,又低声交待道:“屏息。” 女孩子照做了。 那马蹄声果然在庙外停下,紧接着是一行人翻身下马入庙的声音。 他们头戴斗笠,手中持剑,以剑挑开了破旧的帘帐查看,带起的灰尘让几人掩鼻咳嗽起来。 “雨夜不便赶路,不如今夜在此歇息一晚。”紧跟进来的人提议道。 持剑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佛像后的方向,道:“此事耽搁不得,人既不在此处,便继续赶路——” 其余人显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闻声皆应“是”。 一行人很快重新上马离开了此处。 马蹄声彻底消失,那只捂住女孩子嘴巴的手才慢慢松开。 “他们在追你?”那少年起身,长身自佛像后而出。 “更像是追你。” 这声音稚气却冷静的回答让少年微微一愣,而后朝她点头:“是。” “但还是谢谢你。”女孩子也从佛像后出来。 追进来才知是追他的,在此之前,谁也无法预料是哪一路人。 他第一时间出手相助总是事实。 少年不置可否,二人并肩在佛像前坐了下来。 许是身边有了人在,女孩子没有也不好再哭了。 又许是方才二人算是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此时虽都沉默着,气氛却还算安心。 一道闪电撕裂乌云,让庙内有了一瞬的光亮。 这道光亮之下,脱下了外袍的少年将衣物递到了女孩子面前,她见得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不便生火,披上应付一二。” 抱着双臂的女孩子转头看向他:“那你呢?” 四处昏暗,他身上的白色中衣便醒目起来,隐隐勾勒出少年人颀长的肩背身形轮廓。 “我未曾淋雨,你更需要。”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本应如此。 女孩子未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接过披拢在了身上。 阿翁说过,无伤原则之下,凡事皆不必逞强。 阿翁也说过,人与人之间,点滴善意都弥足珍贵。 阿翁…… 女孩子心底揪痛,又有眼泪要滚落,死命忍住了,有意转移注意力一般哑声问道:“你一直都藏在佛像后吗?” 她进来时分明也留意了庙中,竟不知有人在里面。 论起逃命来,她果然是不行的。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女孩子莫名的挫败一般,边靠着佛像的莲花座休息养神,边道:“你这样小的年纪,不会功夫,独自一人,已是很了不起了。”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问道:“你要去何处?” “回家。”女孩子望着庙外雨帘,认真的声音里难掩哽咽。 她本该和阿翁一起回家的。 自她五岁,阿翁辞官起,便带着她游历山水,唯独这一次…… 回家…… 少年微微抿直了薄唇,放在一侧的手握成了拳。 片刻后,他才又问:“你是京中哪家府上的姑娘?” 女孩子沉默片刻,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也不问你的身份。” 他已经猜到许多了。 都是逃命人,得知太多对方的事情,于彼此不是好事。 说得难听些,万一倒霉落到对方的人手中,逼问之下,她保不准就会将他供出去的。 前路未知,所以还是不知道为妙。 同样的,他也是一样。 那些人还在找她,她不能也不敢同任何人表明身份。 少年会意。 “既如此,那便歇息吧,我来守着。” 性命攸关之际,养精蓄锐才是有用的,而不是哭。 女孩子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我睡上一个时辰,你唤醒我,换我来守,你来歇息。” 萍水相逢,相助该是相互的。 少年道:“好,睡吧。” 女孩子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停下思考。 逃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且不过九岁稚龄,困意如山倒很快便压了下来。 待醒来时,睁开眼睛只见庙外雨水已休,天光微亮。 她睡了这么久? 且她不知何时竟睡倒在了对方肩上—— 女孩子抬起头,看向那仅着中衣闭着眼睛的少年,正想开口时,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张开了眼睛,道:“醒了?” “你怎没喊我?” “我睡得轻,有没有人守着都一样。” 女孩子看着他。 是警惕性高,便是睡着也能留意四周动静?还是说,逃命久了已经没办法熟睡了吗? 她仍旧没有多问。 天色将亮,少年生了火堆。 女孩子伸出双手烤火,火光温暖,也叫一切显得愈发真实。 睡梦中迷迷糊糊她本想着,这或只是一场梦,醒来便还能听到阿翁笑着唤她小玉儿。 腹中发出一阵鸣叫打断了女孩子的思绪。 少年取出水壶,又拿出一块发硬的馕饼在火堆上烤了片刻递于她。 见他还有其它干粮,女孩子才道了谢,双手接了过来,咬下一口慢慢嚼着。 她随阿翁四处游历,也吃了许多各处市井美食,但如这般粗糙的干粮却是头一次。 女孩子边吃边忍不住红了眼睛。 见她像只小兔子般啃着饼眼睛红红,少年不由问:“很难吃?” 的确,只能充饥而已。 “很好吃。”女孩子说着,眼眶中掉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少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这笑倒不是因为开心,毕竟当下也没什么能够开心的。 灰蓝天光与火光相映照之下,他得以看清了她衣裙上尽是血迹与泥泞。 再往下,是一双脏兮兮的赤足。 裙角似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白皙脚踝处一道皮肉翻绽的伤口尤为显眼。 少年取出伤药,弯下身。 女孩子似有所察,双脚往裙底缩了缩。 “脚上的伤若不及时处理,是会走不了路的。” 走不了路,更逃不了命。 少年替她清理罢脚踝伤口,上了药,将中衣衣角撕下半圈,拿来替她包扎。 这时,女孩子得以看清了他的长相。 看起来十四五岁,是个比他家中兄长略小几岁的郎君。 纵然肤色微黄,却也压不住那出色的五官与骨像。 少年整理了包袱,背在身上。 天亮了,该走了。 “我身上的麻烦同你比起来只大不小,故无法带上你。”他取出一些碎银递给她,道:“待寻到了落脚处,去买身寻常的男子衣物布鞋。你生得太招眼,扮作男子更稳妥些,亦利于甩开追你的人。” 女孩子犹豫一瞬,接了过来收好。 她很快取下头上的珠花,脖颈间的赤金坠粉玉南珠璎珞,捧到他面前:“待走远些,这些你拿来换银子用。” 这些首饰不比贴身玉佩,算不得特殊,且他这般谨慎当知道如何用不会引人注意。 她带着反倒不方便。 “好。”少年没有拒绝。 收下了她的首饰,拿回了她递来的外袍穿好,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自包袱中取出一只瓷瓶:“拿着,涂在脸上可掩饰肤色。” 女孩子有些意外,所以他的肤色是掩饰过的吗? “愿你早日回到家中。”少年临行前最后说道。 “你也……”女孩子话到嘴边一顿,认真道:“你也保重。” 少年颔首,青竹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庙门外。 女孩子也继续上路。 辗转躲避十余日,她改了男孩子装扮,这一日路过一座镇外,偶听得有行人在议论:“……听说了吗,十来日前巫宁山的那桩山匪劫杀案,遇害的竟是京城的晴寒先生!” “晴寒先生是哪个?” “晴寒先生你都不知?曾做过当今圣人老师的!声名远播的吉太傅!” “此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验尸罢,幽州近百学子赶赴官衙无不痛哭悲怆……” “也是可惜可叹啊,怎就遇到了此等事!” “听说晴寒先生还有个年幼的孙女不知所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别瞎说,官府如今还在找呢……” 女孩子紧紧抓着衣袖。 官府的人也在找她? 她该去官府求助吗? 不…… 她知道官府在找她,那些人定也知晓,说不定会在暗中守株待兔等她现身…… 更甚者,此地官府之人就一定可靠吗? 那些劫杀她阿翁的人身份不明,在此离家两千里远的陌生之处,她实在不能轻信任何人。 而此事既已传开,她阿爹阿娘和兄长定会很快赶来,她还是等到阿爹来更为稳妥…… 纵然不过九岁,然因自幼所见所历,得祖父悉心教导,故与寻常官家小姐不同,遇事周全谨慎是早已无声刻进了骨子里的。 女孩子心下有了决定,看一眼将暗天色,欲去寻落脚处。 “小郎君,行行好吧……” 巷口处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端着破碗朝女孩子乞求着,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子看向几人,心中不由升起防备。 昨日,还有前日,她都在不同的地方见过这几人。 或在寻常人眼里因不修边幅而模糊了形容的乞丐不外乎都是大同小异,但她强闻博记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会认错。 这些人,在跟着她吗? 她半点也不认为自己这毫无富贵气的打扮会引来乞丐追随数十里远。 女孩子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忽然有人自背后挡住她的退路,而后不及她回头反应,便有一方有着异样气味的布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女孩子试图挣扎,力气与意识却在飞快消散,眼前渐渐陷入黑暗。 巨大的恐惧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阿翁浑身是血的画面,听到阿翁竭力大喊着—— 小玉儿! 小玉儿,快走! …… 001 竟有这等好事? “阿翁!” 少女大喊一声,猛地张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薄柿色床帐。 她呼吸有些不匀地坐起身,身上蚕丝锦被滑下,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其上满是眼泪。 她不过是歇了片刻午觉,便又做梦了。 但那不仅仅是梦,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年来,她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件旧事,每每在梦中回到那时,她总在想,这一切若只是场噩梦该有多好。 可纵然是梦,纵然也的确醒来了,一切依旧毫无改变。 日升月落,循环往复,至今阿翁已离开她整整八年了。 “姑娘醒了?” 一名脸蛋圆圆的丫鬟走了进来,同样圆圆的鼻子紧紧皱着。 少女已擦去面上泪痕,见小丫鬟吉吉神情不对,遂问道:“可是幽州那边有消息传回了?” “可不是么!”一直想报信却又怕扰姑娘午歇的吉吉气愤难当,此时终于得以将在心里重复了八百回的话说出口:“您敢信,曹观亭那厮竟是偷偷在幽州城外养了个娘子做外室!” 少女靠在秋香色迎枕上,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果然也只这点出息了。” 而后问:“祖母和阿兄都已知晓了?” “是,老夫人和郎君为此十分不悦,直道当初怎就瞎了眼替大姑奶奶选了曹家这门亲!老夫人说了,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但究竟要如何,到底是还需大姑奶奶自个儿做主才行。” “更衣,去曹家。” 少女自榻上起身,脑后披散着的鸦发乌亮如上好的缎子,她伸手由丫鬟披衣,一双大而明亮的杏眸望向窗外院中那棵挂着颗颗红彤彤小灯笼般的柿子树。 少女心情愉悦,嘴角现出一对梨涡。 阿姐最喜食软柿,刚好可以接阿姐回家吃柿子了。 出了吉家大门,梳着双髻,着浅藕半臂青衫裙的少女提着裙角脚步轻盈地踩上脚踏,上了马车。 马车行经之处,时有风起掀起一侧青纱车帘,便惹得行人留下几声议论。 “瞧,那就是吉家的二娘子了……” “真是可惜啊。” “若晴寒先生还在世,怕也要对这个孙女失望透顶……” 那些语气可惜又可气。 少女靠在隐囊上听着这些被风揉碎的声音,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她正是吉家的二姑娘,吉衡玉。 叫这些陌生之人觉得可惜又可气的存在。 曹家很快到了。 “娘子此时正在大娘子院中侍疾,吉二姑娘在此稍等等吧。”丫鬟将人请入花厅,不冷不热地说道。 衡玉道:“大娘子既是病体未愈,我身为晚辈理应前去探望请安,烦请引路吧。” 丫鬟不怎么情愿地应了声“是”,转过身带路。 “……这么滚的茶也捧到我面前来,莫不是想烫死我!” “那儿媳给母亲换盏凉的来。” “区区小事都做不好,半点侍奉长辈的眼力都没有,也不知吉家究竟是如何教养的……行了,给我捏一捏腿罢!” “是。” 丫鬟走了进来:“大娘子,吉家二姑娘来了。” 跪坐在床边替榻上的婆母云氏捶腿的吉宁玉闻声垂着的眉眼一抬,露出一丝笑意。 阿妹来了。 衡玉福身行礼,望向云氏:“大娘子的病还未好利索么。” “郎中说了,我这是心病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云氏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宁玉的腹腰处,轻叹口气:“可谁叫我是个没福气的呢,这病又岂是那么容易好的。” 衡玉也轻轻叹气。 若果真如此,那这病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啊。 真是可怜。 不过她瞧着这位大娘子面若满月,气色红润,相较之下倒是她阿姐被折腾得更像个病人。 “既是二姑娘来了,那便回去吧。”云氏一番敲打讽刺的话未能如愿刺到姊妹二人,心中愈发烦闷,不大耐烦地将人打发了。 待姐妹二人一经离去,云氏眉头皱得愈深,嫌恶之色毫无遮掩:“……当初怎就定下了这样一桩糟心的亲事,那吉太傅原本官做得好好地,偏要辞官去,辞官便罢了,偏又死在了山匪手中!” “死了祖父不说,紧跟着又死了爹娘……若非是那时郎主受晋王之事牵累贬官,还需借吉家姻亲的身份来打关系,我又岂会让观亭捏着鼻子娶这种扫把星过门?” “郎主念旧情,我本想着凑活着也就罢了,全当可怜她了,可谁知竟是个不生的,成亲整三年也没个动静……待我儿来年春闱高中,必要寻了机会休了这扫把星才行!” 一旁的婆子也跟着撇嘴道:“说来这吉家的二姑娘也是个不知廉耻的,在外流落数年才被寻回,名节早就坏了,却还终日于人前抛头露面,跑去官媒衙门里做什么画师不说,成日不是出去与人投壶,便是扮作郎君去踢蹴鞠,与男子们厮混一处……什么大儒书香门第,这都是什么教养?” 云氏冷笑:“我若是那吉家老夫人,早将这等败坏门风的东西逐到庄子上去了。白白生了一张好脸,连个像样的亲事都捞不着,还有甚颜面活着!” “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偏偏不止吉家老夫人糊涂荒唐,就连永阳长公主也对她另眼相待,真是蠢人有蠢福……” “谁道不是呢,永阳长公主百般纵着她,顺着她的意将她塞去了官媒衙门做画师不提,就连长公主府上的那位义子,满京城谁不知正是长公主替她养着的童养婿!每每听到旁人拿此事打趣,我便觉着曹家的脸也连带着被这等人给丢尽了!” “古往今来只知有童养媳,还未曾听过哪个女子养童养婿的……这脸真真是丢进护城河里去了!” “说到底,长公主也是心知肚明,这样的名节败坏之人没有人家肯要……” 这些背后之言吉家姐妹二人自是无从得知,但于衡玉而言,猜也猜得到了,倒也不必特意听来污耳朵。 “得亏小玉儿来得及时,否则我这手今日怕是要断了。”宁玉屏退房中下人,拉着衡玉在榻中坐下,玩笑着说道。 衡玉手中捧着阿姐递来的茶盏,却笑不出来。 阿姐样貌生得温婉可人,性子也好,总是擅长苦中作乐。 “今日我来,是有一件要事需同阿姐说。” “要事?”宁玉看着妹妹,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了些许:“可是……幽州那边的消息吗?” 衡玉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曹观亭在幽州养了房外室。” “啪!” 宁玉手中茶盏跌落,在脚下摔得粉碎。 衡玉怔了怔。 所以,纵然曹观亭那货及曹家上下在她眼中已经烂透了,可阿姐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对其心存不舍吗? 正想着得说些什么好让阿姐清醒一二的话,只见自家阿姐不可置信地掩口,低低惊呼出声,“天爷,竟……当真有这等好事?!” 衡玉:“……?” 下一刻,就见阿姐伸手指了指房梁,温婉的脸上难掩兴奋地问:“小玉儿,按流程来,阿姐是不是应当先上个吊?” 002 有求必应 衡玉自是不会认为自家长姐被曹家磋磨疯了。 她眨了眨眼睛,会意道:“阿姐倒也不必着急。” “是,阿姐明白,这种事少不得要有个过程才行的!” 宁玉猛地自榻中起身,眼底的疲倦一扫而空,神采飞扬地道:“去年冬月里,先前大理寺那位元少卿养了外室之事被他家大娘子知晓,大娘子闹着要自缢险些出了人命,此等事本就是可大可小,如此一闹惊动了御史,元少卿就此丢了官职!有此前车之鉴在,我暂且先作势闹上一闹,曹家顾忌曹观亭明年要春闱,如此关头定怕此事闹大,到时便可拿来同他们谈和离之事了!” 衡玉露出笑意。 所以,阿姐怕不是一直在盼着曹观亭出去养外室? 照此说来,曹观亭这外室养的,倒也真挺善解人意,急人所需——大小总算也是干了件人事。 “和离是应当的。但阿姐这三年来受了这样多的委屈,总要讨些利息才行。” 和离一别两宽,是给双方留足体面的法子。 但曹家不配给脸。 这利息的轻重,则要看曹观亭的运气如何了。 宁玉有些不解:“除了和离,还有其它法子?” 她不是傻子,这三年来也算看清了曹家人的嘴脸,婆母有意的磋磨未必不是想拖垮她的身子,甚至是逼她做出错事,好待来日曹观亭高中后有理由将她休弃。 休弃与和离不同,纵然小玉儿常说不必在意世俗,她也可以不要名节,但总要替自家考虑一下名声的。 有个被休弃的女儿,着实会叫吉家蒙羞。 所以,能够等来和离的希望,以曹观亭养外室为由要挟曹家点头和离,于她而言已是不敢想的好事。 “幽州那房外室,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待查清了全部真相再做决定不迟。”衡玉道:“今日来,是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见阿姐如此清醒,我便放心了。” “有我家小玉儿在,我又能糊涂到哪里去?”望着替自己安排一切的妹妹,宁玉微红了眼眶。 她嫁入曹家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只她和小玉儿最清楚,若非总有小玉儿陪着开解着,帮她出主意应对,念着娘家疼爱她的兄嫂和祖母,她怕是还比不得当下境地。 思及此,宁玉问:“祖母和兄嫂待此事是何看法?” “自是一切以阿姐为上。” 莫说祖母和兄长因为阿姐这桩亲事一直心有愧责,单说吉家人祖传护短这一点,便无委屈阿姐忍下的可能。 姐妹二人于内室长谈许久。 衡玉离去前,叮嘱自家阿姐安心等消息。 幽州距京城足有两千里远,吉吉去势汹汹,不过花了十日工夫,便带人赶到了幽州城外的广平县。 吉家人盯着曹观亭已非一两日,吉吉一进县内便兵分两路,一路去了曹观亭的住处,一路则寻到了在诗会上与人谈论诗词的曹观亭。 吉吉带着一群过分威武的婆子,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斯文儒雅的年轻人拽出茶馆,二话不说塞进了马车,一套过于行云流水的动作,惹得四下喧杂起来。 眼看那马车驶离,几名读书人堪堪回神:“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光天化日之下,这……莫不是遇着女强盗了不成!” “快,去孤柳私塾,将此事告知苏先生!” 马车很快驶出广平县,一路往南而去。 眼看要出幽州地界,忽有一行人马由后方追来,尘土飞扬间,截断了吉家马车的去路。 “且慢!” 枣红大马之上,一名肤色微黑的圆脸少年皱眉喝止。 马车被迫停下,吉吉从车厢内跳了下来,满眼防备地看向那拦路的一行人,丝毫不惧地问:“诸位为何拦路?” 圆脸少年显然没料到车里蹦下来的是个小姑娘,张了张嘴,再开口时更像是故作严厉:“你们为何公然掳走良民?” 这时,又有一人一骑缓行而来,马上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若冷玉,身形挺拔,着玄衣,束玉冠。 圆脸少年等人纷纷抬手行礼。 “萧郎君!萧郎君!” 曹观亭趁机从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挣脱下来,就要往年轻人面前扑。 说来他并不知这年轻人的具体身份,只在孤柳私塾见过数次,但凭眼观便可知非富即贵。 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处,无疑是他的救命稻草! “这是我家姑爷,我家姑奶奶请他回家去,怎能叫掳呢?”吉吉抓住曹观亭一只手臂,底气十足地反问。 她的动作看似不重,却叫曹观亭疼得面目狰狞。 圆脸少年有些愕然:“什么姑爷?” 那眉眼清冷的年轻男子也看向曹观亭。 吉吉刚要再说,只听曹观亭忍着痛截了她的话:“萧郎君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中早年做主定下的一门亲事,我从未点头答应过!是他们欺人太甚!还请萧郎君出手相助!”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吉吉攥着他手臂的力气又重了些:“只是定下?姑爷怎还有两幅面孔呢?我们堂堂京师吉家,竟还需胁迫您这等不知检点为何物的‘高贵人’来娶我家姑奶奶不成!姑爷说这话,莫不是从不照镜子的?” “京师吉家——”年轻男子眼底微动。 见他神态,曹观亭眼皮一阵狂跳,连忙道:“你们纪家人何等名声,养出的姑娘是何等离经叛道,满京城谁人不知!” 他咬重了那个“纪”字。 说着,又为掩饰心虚般愤慨地道:“好,你们既执意纠缠,我不妨就随你们回去彻底给此事做个了断!此番便是脱了这层皮,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与你们纪家彻底斩断关系!” “既然阁下已有决定,我等自不宜再行插手之举。”年轻男子神色平静地握起缰绳。 “……?”曹观亭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生得俊朗不似凡人,没有表情时便显得愈发高高在上,而这种高高在上,像是神祇俯视人间时,疏离平静之余偏又隐含着一丝有求必应的悲悯之感。 读懂了那份有求必应的曹观亭有些发懵。 萧郎君是不是对有求必应一词有什么误解! 003 娘子要自裁 他……他都说要豁出命了,倒也不必如此尊重他的“决定”? 一般这种情况,显然还是可以试着出手帮一把的? 曹观亭满脸写着“我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但年轻男子并不给他改口的机会,看了吉吉等人一眼,抬起攥着缰绳的手抱拳:“多有打搅,告辞。” “萧……” 曹观亭还要再喊,声音却被滚滚马蹄声淹没。 看着那些人调转马头离去,吉吉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干嘛来了? 不过走了总归是好事。 对方人多势众且举止隐隐透着不同寻常,万一真要拦着,势必要有大麻烦的。 “瞧见了吗,人缺德事做得多了,哪一路神鬼都不会帮的!” 吉吉嘴上说着,却有些担心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去而复返,当即没有耽搁,将曹观亭丢进马车里便继续赶路了。 那一行人马正在赶回广平县的路上。 圆脸少年有些犹豫:“就这么任由那些人将人带走,苏先生那边……” “无妨,我自去同苏先生说明此事。立即命人去细查事情始末,和那些京中来人的身份。”年轻男子交待道:“另外,带人去苏娘子的住处察看——” “是!”长相憨厚的圆脸少年半知半解,却也正色应下来。 然而待他奉命赶到苏娘子处,却见家中已无人在。 雨后初晴,宅院外,可见有车马行经的痕迹—— 这是连苏娘子也一并被掳走了吗? 抓定了亲的未来姑爷讨说法且罢,怎将苏娘子也给抓走了?这家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圆脸少年惊诧之际,只见下属由堂内而出:“蒙校尉,这里有一封书信!” …… 回京的路上,因曹观亭闹了几番略有些耽搁,便比来时多花了五六日,却也还算顺利地把人带回来了。 这一日,晨露未散,年过六旬的吉家老夫人孟氏拄着拐杖,一左一右由孙媳喻氏和孙女衡玉扶着,正要往曹家去。 几人行至前院,将出大门之际,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男子快步跟来,同老夫人施礼:“祖母,刑部今日有紧要之事需料理,待孙儿处理罢,便赶去曹家。” 孟老夫人慈和的面孔上看不出情绪,平静颔首道:“你自忙你的便是,此等事本也无需你来出面。” “放心吧,今日定会将咱们阿宁带回来!”喻氏同丈夫保证着,一双上扬的凤眼里有几分去势汹汹之感,一手扶着老夫人,另只手叉着腰。 吉南弦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将妻子撸起的衣袖默默放了下来,提醒道:“瑶瑶,今日不是去打架的……” “行了,此事我们娘几个自有分寸,便不必你操心了。”老夫人一贯护着孙媳,当下只道:“你下衙后,只管吩咐厨房备些好菜,等着给咱们阿宁接风便是。” 得。 他身为这个家中的顶梁柱,只落得个准备饭菜的差事。 吉南弦很识趣地抬手作礼:“那我便在家中备下庆功宴,等候诸位凯旋。” 言毕,不忘朝妹妹使了个眼色。 ——记得看好你嫂子。 衡玉神态乖巧,示意兄长放心。 看着乖巧的妹妹,吉南弦在心中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这好比是让一匹脱缰的马去看住另一匹脱缰的马。 目送家中三位英雄上了马车,吉南弦适才往刑部而去。 他于五年前得中进士,外放做了三年县令,在地方做出了些政绩后得以调回京中,于刑部任员外郎之职已有两载。 而此时他尚不知,今日除了曹家与大妹之事,还有另一件大事在等着他。 …… 此刻的曹家,云氏听闻消息赶至偏厅,见得厅中情形,既惊且怒。 “我的儿怎成了这副模样!” 身着石青色长衫,却没了平日半点翩翩公子读书人模样的曹观亭鼻青脸肿,竭力压制着怒气,伸手指向身后一行人:“母亲,吉家人着实太过无礼!” 云氏看过去,只见为首者正是衡玉身边常跟着的丫鬟吉吉,其身后站着一排横眉竖眼五大三粗的婆子——京中最壮的婆子怕不是都在这儿了?! “你们简直放肆!竟敢对我曹家郎君动手!” 看着发怒的云氏,吉吉面无表情地道:“我们可没打他,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曹观亭咬了咬牙根。 这圆墩墩的丫鬟力大如牛,若非她动辄推他,他怎会摔成这样? 碍于说出来面上无光,此时在自家添了底气,便质问道:“你们凭什么逼迫我回京!” 从幽州回到京师,这一路上好比押解犯人! 吉吉皱眉道:“曹姑爷在幽州同一位娘子同住同出,问及左邻右舍,竟说是夫妻关系!此等蹊跷之事,自要请姑爷回京问个清楚才行!” 云氏闻言眼皮一跳看向儿子。 曹观亭脸色沉沉,吉家人果真是知道了莲娘的存在。 这一路上,纵然这胖丫鬟对莲娘之事只字未提,但单凭屡次指责他“不检点”这一点,便也猜得出吉家人的依仗了。 抓他回京,不外乎就是冲着此事来的! 但此等事可不是吉家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曹观亭心中盘算着种种狡辩的机会,一句嘴硬的“你们有何——”证据,还未能完全说出口,就听吉吉在前面道:“姑爷莫要着急否认,以免待会儿还得费心想着改口,须知那位娘子也是一并被请来了的。” 话音刚落,便有吉家的婆子带着一名年轻女子进了厅中。 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并不像曹观亭那样狼狈,湖蓝色绣白梅裙衫干干净净,眉眼清清冷冷,如玉面容紧绷着。 “莲……莲娘?!”曹观亭脸色一阵变幻,有些慌神。 这慌神是双重的。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曹观亭同她对视片刻,眼神便慌乱地闪躲开,脑中一阵嗡嗡作响。 “大娘子,大娘子!出事了!”此时一名丫鬟飞奔而来,急慌慌地道:“娘子她……她要自裁!” “什么!” 自裁? 云氏大为皱眉,这个扫把星如此关头作得什么妖! 004 “外室” “方才吉家的婆子去见了娘子,不知同娘子说了些什么,娘子听罢便哭着喊着说不活了……”那丫鬟边说话,边忍不住悄悄望向自家郎君与那年轻女子。 那个,她好像隐隐明白什么了…… “这……妾身去看看娘子!”云氏身旁站着的那位曹观亭的妾室连忙道:“可不能叫娘子做下傻事!” “快带人去!”云氏也不敢大意。 死个扫把星不当紧,换作平日她拍手称快还来不及,但绝不能是现在这局面! 若因此事闹出人命,他们曹家难逃干系,一旦传扬出去,郎主的仕途、观亭的春闱,必当会受影响! 吉家虽已没落,先是吉太傅死于劫匪手中,后来吉元嵊夫妇又先后患病离世,如今只一个吉南弦区区从六品勉强支撑家门,比她家郎主被贬后还低一品,可谓门第凋零——但那位孟老夫人却仍是有二品诰命在身的,若在圣人面前说些什么…… 就像那鸡肋,于他们曹家无甚大助益,可若不慎卡在喉咙里却也能要了半条命! 云氏暗自盘算着要如何了结这桩糟心事时,只听得:“大娘子,亲家老夫人到了!” 果然。 吉家派人去往幽州将她儿和这莲娘带回,果然就是存了上门找事的心思! 云氏心底冷笑连连,却也还算理智,知道此事决不能够闹大。 因此,客气地请了孟老夫人上坐。 喻氏也坐下来,看向那曹观亭,一双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狗头拧下来。 衡玉立在祖母身侧,向吉吉点了点头。 事情办得不错。 尤其是这曹观亭鼻青脸肿的模样,尤为不错。 察觉到自家姑娘的赞赏,吉吉骄傲地挺胸。 “老夫人亲自前来着实辛苦,先吃盏茶歇一歇……”云氏勉强赔着笑道。 孟老夫人望着厅内那对男女,慈祥的脸上添了几分威严:“茶就不必吃了,先处理正事罢。” “祖母!” 一声哽咽的喊声传来,是吉宁玉在那妾室的陪同下来了此处。 多日侍疾使她面容憔悴,此时仿若受了天大打击,眼眶红极,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别怕,今日自有祖母给你做主。”纵知孙女有演的成分在,但孙女这数年来的境况让孟老夫人没法子不心疼。 宁玉垂泪应“是”。 云氏看得心中膈应,却也只能做出愧疚模样,让妾室扶着宁玉坐下,并又安抚几句。 余光一转,见那名唤莲娘的女子还身形笔直地站在那里,立时朝身侧婆子道:“还不将那腌臜货带下去!” 此事复杂,只会越说越错,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婆子听命向前,却被吉家那些壮硕的婆子们挡得结结实实,根本不让她靠近女子。 “真正的腌臜货不是在这儿么。”喻氏拿帕子掩鼻,嫌弃地瞥了一眼曹观亭。 “你……”曹观亭气得红白交加。 “观亭,还不快向阿宁认错,同孟老夫人赔罪!”云氏忍耐着道。 纵然她不觉得儿子哪里错。 外面养个女人怎么了,还不是因为她吉宁玉不生? 今日她且忍下这口气,待来日观亭高中,日后有得是出气的机会! 吉家不就想借机拿捏他曹家一二,讨些颜面好处,摆一摆素日里没机会摆的架子么,她成全他们就是了! 且退一步,眼光须得长远! 云氏如此想着,频频对儿子使着眼色。 曹观亭强忍着内心不满,上前跪在孟老夫人面前。 “是我一时糊涂,对不住阿宁……” 说是认错,却一副读书人忍辱负重的神态。 言毕,将头微微别至一侧,下颌紧绷——叫他如此难堪低声下气,吉家人这下满意了吧? 就这? 就凭这么一句话,自认就能解决了? 做男人也太容易了些吧? 喻氏冷笑一声,只觉大开眼界。 云氏已在旁打起圆场:“好了好了,到底是夫妻之间,阿宁,浪子回头金不换……” 衡玉听得想摇头。 这句话,怕是金子听了都要骂一声晦气,觉得自己脏了的程度。 衡玉诚心发问道:“为何女子与男子有染,便是不知廉耻的荡妇,需得浸猪笼才行——而换成男子,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表面稍有悔悟便该被谅解甚至称赞呢?” 云氏听得一噎,很快道:“这,这还能是为何,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这吉家二姑娘真是口无遮拦强词夺理! “自古以来如此便对吗?”喻氏冷笑道:“不管旁人如何,我们吉家可断不认这样的规矩。” 云氏脸色几变:“不知贵府究竟想如何处理此事?” 她儿子都跪下了,这些人还要如何? 她儿是家中独子,又有举人功名在,却要因为这等事跪在吉家人面前伏低认错,她怎么想怎么觉得恶心憋闷! 莫要忘了,吉家今日若咄咄逼人,不知见好就收,那日后在他们曹家吃苦受罪遭报应的还是他们吉家的姑娘! 衡玉只当没看到云氏的神情,开口道:“不如先听听这位幽州来的娘子如何说。”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有甚可说的,若贵府不满,我今日便可做主将人赶了出去,叫观亭同她就此了断……” 云氏话未说完,便被那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女子定声打断—— “我不是外室。” 厅中有着一瞬的寂静。 一旁的丫鬟婆子听得愣住。 不是外室是什么? 郎君认错的态度分明已是默认了,这个时候不承认还有意义吗? 女子看向跪在那里的曹观亭,满眼讽刺:“我才知我竟是个外室。” “莲娘,我……”曹观亭起身,眼底除了心虚,更有着某种暗示安抚:“莲娘,无论如何,你我之事……我都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那就今日吧,曹郎君。”女子咬重了“曹”字,看向众人道:“我苏莲娘虽出身不高,却也认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更知无媒便为苟合之理——我与这位曹郎君两年前相识,去年三月十六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户籍文书皆是依律过了幽州官媒衙门的。” 005 送他坐牢 “你这贱人在胡说些什么!”云氏怒色道:“怕不是想名分想疯了!” 衡玉道:“大娘子莫急,既是经了官媒衙门,是真是假,只需查看婚书便可查证。” 女子平静自袖中取出一物:“婚书就在此。” “可否一看?” “自然。”女子神色不卑不亢,将婚书交到吉吉手中,递给衡玉。 衡玉在官媒衙门任画师之职,自然对婚书极为熟悉,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如何?”孟老夫人问。 “祖母,婚书属实,只是其上男方姓名户籍,皆非曹观亭原名原籍。” 大盛朝立朝不久,便于各处设下官媒衙门,且《律疏》中的《户婚律》内极大完善了婚姻之制,凡结亲者,必要到官媒衙门上交户籍文书,经查验属实,方会在婚书上盖印。 那么,曹观亭必然是伪造了户籍文书,骗过、或是收买了幽州当地的官媒衙门。 “我没有!”曹观亭下意识地否认,“什么婚书,我一概不知!” 至此时,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本以为可以外室之事揭过的麻烦,当下显然是行不通了! 莲娘看着这一幕,十指指甲嵌入掌心。 该流的眼泪来京师的路上已经流干了,从起初那些人找上门时的不可置信到细思之下察觉到蛛丝马迹,再到接受现实—— 如今再看着这个甚至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她除了恨,心底更多的竟是嫌恶。 中意他时,怎么看都是好的,仿佛这个人身上有光。 如今清醒过来,才看清竟不过只是一坨烂泥而已,原来昔日他身上的光,不过是她脑子里进的水太多晃了眼! 衡玉看着曹观亭,提醒道:“有无此事不是曹郎君说了算的,是否同这位娘子成过亲,其家中人等及周遭邻舍百姓皆可作证,至于婚书真假,更是只需前往幽州官媒衙门查看存留即可证实。” “够了!错了便要认!”云氏呵斥了还要开口的儿子,“本想让你出去游学交友,开阔眼界,同人请教学问……谁知你竟是打着这样的幌子,在外面做下了如此荒唐之事!” “母亲!”曹观亭羞恼交加。 当初他在幽州认识了莲娘,母亲也是知道的。 莲娘及其父亲苏先生心性高,断无可能做妾,更不至于为人外室,他起初为了接近莲娘,只有撒了谎说自己一心读书至今未娶。 又因他在幽州之地有些曹家族中子弟帮忙遮掩,这谎便越撒越多,直到莲娘家中主动提及亲事,他骑虎难下,逼不得已唯有伪造了户籍文书。 他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对他说,先拿婚书哄着便是,待往后有了孩子,他高中之后,再告诉莲娘真相,到那时将人接进家中为妾,莲娘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女人有了孩子,心便被栓软了,哪里还有什么傲气心性? 他不想辜负莲娘,而母亲想要孙子…… 可谁知吉家竟在两千里外的幽州暗中盯上了他,将此事捅破至此! “大娘子当真想要训斥管教令郎,并不在于此时。”衡玉拿着那封婚书,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吉吉,报官吧。” “是!” 报官? 云氏大惊失声:“报什么官?!” 此等家事,有甚可报官的! “《户婚律》中有明言,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衡玉像一册行走的律疏,公事公办地科普道:“伪造户籍文书,则罪加一等。” 曹观亭闻言一瞬间面上血色褪尽。 云氏也慌了神:“这……都是一家人,怎至于为了此等小事闹到官府去?亲家老夫人,您一贯是最顾及大局的,当知此事是家事,又是家丑……真闹开了,阿宁和吉家面上又岂会光彩?阿宁既是曹家媳妇,与观亭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错了。”衡玉纠正道:“有妻更娶者,各离之,便是说亲事作废之意。令郎自坐牢服刑,我家阿姐则回吉家,自此两不相干,并无一损俱损之理。” 说来她有些疑惑。 为何这种时候对方还默认她家阿姐还会要这种烂男人?陪他一同荣损? 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位大娘子堪称智障般的错觉?——又是自古以来身为女子的处境么? “阿宁!”曹观亭慌张地道:“我知道,自成亲来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更不该酒醉时对你动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说着,忽地抬手打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吉家几人闻言皆变了脸色。 衡玉神情也冷了冷。 这畜生竟还动手打过阿姐! 阿姐从未说过! 偏那自掘坟墓的货还有脸求道:“阿宁,你我到底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将事情做绝……我发誓日后定会百倍弥补你!你若当真不想留在曹家,我也可以同你和离!保全两家颜面!日后吉家有需要,我定竭力相助!” 这一刻,他再也不觉得被吉家“羞辱”是什么大事了,与他的功名前程相比较,其它的根本不值一提! 宁玉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 可真是个傻子。 既能送他坐牢,婚事就此作废,谁还要同他和离啊。 她笑意温婉如同看待痴傻之人一般带些同情,落在曹观亭眼中却可怖至极。 此时吉吉再次得了衡玉示意,已转身往厅外去。 “拦住她!快拦住她!”云氏急得站起身来。 几名丫鬟婆子一拥而上,却被吉吉一把挣开,有两名婆子甚至被甩出数步远。 小丫鬟以不可抵挡之势跨出门槛,一路势如破竹。 鸡飞狗跳间,被吉吉一脚踹翻在地的曹府管家急声道:“关门,去关大门!” “是!” “管家……” “如何!” “没拦住……” “蠢货!不是让你们去关大门吗!” “小的们关了……” “结果大门被她卸了!” 卸一扇还不够,两扇都给他们卸了,两扇大门此时躺在地上,仍旧还闩得密不可分…… 早听说吉家二姑娘在外流落数年后,带回来了一个天生怪力的胖丫鬟,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传言非虚! 厅中,听说没能拦住那去报官的丫鬟,云氏干脆对着孟老夫人哭了起来:“老夫人,此事可大可小,咱们都是为人父母长辈的,谁家孩子有不犯错的?” 喻氏听得险些呕出来。 孩子? 犯错? 这他娘的是犯法好不啦! 006 年度热闹 孟老夫人正色道:“大娘子当知孩子错了便要承担后果,一味纵容溺爱反倒是害了他。” 承担后果? 一旦罪名定下,纵然日后从牢里出来,此生也再不能科考入仕!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你们非要毁了我才满意吗!”曹观亭眼睛发红地道:“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你们休想断我前程!” “又错了。”衡玉看着他,道:“你的罪名是大盛律所定,你是说大盛律毁了你的前程吗?” 不过,如此德行,倒是早毁早好,利国利民。 “你……!”曹观亭被激得眼前一阵发黑,却似猛地想到了什么,忽然走向一旁的女子,双手握住她的肩,道:“莲娘,我是骗了你,但那皆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是我家中安排的亲事,当年我根本无法拒绝,我不想娶她!我待她只有厌恶而已!我真正心悦的只有你一人,否则我又怎至于用尽心机,甘愿冒触犯婚律之险也要与你成婚?” “……”女子定定看着他。 所以,骗了她,还要她为他的“深情”而感动吗? 至于‘甘愿冒触犯婚律之险’? 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更像是没读过婚律吧。 生而为人,倒也不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哦,是抹粪才对。 还有——不想娶吉家娘子,待吉家娘子只有厌恶而已…… 他竟是认为她会因为他贬低轻视吉家娘子而心生优越,觉得自己在他心中独一无二吗? 呸,她只会觉得他愈发低劣不堪罢了! 见她眼神嘲弄,曹观亭忙又道:“况且我触犯此律,你亦与我同罪!莲娘,你我才真正是一条船上的夫妻!” 言下之意,待到了公堂之上,她改口还来得及。 “还是错了。”衡玉再次提醒道:“此事已知这位娘子是受你欺骗,期妄而娶者,女方不坐。” 这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坐牢的只有他自己? 就说人活着要多读律法的嘛。 至少知道自己错哪儿,好歹存些敬畏之心。 否则,一不小心这就走岔路了不是。 “……”看着不停说话打破他计划的小姑娘,曹观亭气得嘴唇颤抖,面容铁青。 其母云氏也死死瞪着衡玉。 小姑娘看似生得娇憨俏丽,春日枝头桃花儿般的模样,笑起来时甜丝丝,可心却是黑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数年来这小贱人背后没少给那扫把星出主意对付她! “这里是曹家,岂容你一个小辈再三插言!”脸皮已经撕破,眼看没了回寰余地,云氏再难控制情绪,面色狰狞地讥笑道:“也是,没有爹娘管教,幼时又不知被拐去了什么腌臜地方的东西,难怪没有丝毫教养!” 衡玉笑了笑:“自是比不得大娘子的教养好,竟养出了一个坐牢的儿子,当真是来日可期。” “你……”云氏还要再骂,骂声却被惊叫替代。 一只茶盏砸在了她的额头上,茶水浇了满脸满身,茶盏在脚边碎裂开来。 喻氏看了看犹在手中还没来得及丢出去的茶盏,不禁愕然。 是宁玉快她一步砸过去的。 “你这贱人,竟敢对婆母动手!”额头出了血的云氏尖叫着——这贱人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平日里给她捶腿捏肩时分明软绵绵的提不上劲儿! 她眼中一贯柔弱温婉的儿媳此时满眼怒气,一字一顿地道:“嘴里再敢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云氏眼前一阵发黑:“果然!什么贤良淑德,全是装出来的!亏我们曹家当初瞎了眼,可怜你家道中落……否则有谁愿娶你这扫把星过门!且又是个不能生养的废物!你但凡膝下有个一儿半女,观亭又怎至于去养旁人!” 宁玉冷笑出声:“莫要说笑了,你难道便不曾想过,不能生养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儿子吗!” 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实在太久了。 一旁曹观亭的妾室惊讶掩口。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么?! “你简直不知廉耻!”曹观亭面色脖子涨红。 喻氏乜了一眼对方无能狂怒的模样,冷笑声:“行了,连孩子都生不了的男人就别说话了。” “你们……” “够了!”孟老夫人重重敲了敲手中的拐杖,看着曹家母子,肃容道:“当初阿宁为爹娘守孝之时,因不愿耽搁令郎,老身便使人传过话给贵府,若贵府愿意,可由我吉家出面取消这桩旧时婚约,可贵府的答复却是模棱两可。直到三年前,曹大人被贬官,贵府突然登门提及婚期。此中心思算计,便不必明说了!故而若说可怜,那也是我吉家可怜你们曹家,才会让阿宁下嫁!” “本以为你们纵是看在这份恩情上,也当对阿宁爱重再三,相互理解扶持,可到头来一片好心却反倒成了你们拿来磋磨她的理由!说到底,是我们吉家当初舍不下脸面,又识人不清,才叫宁儿踏进了火坑,不怪旁人算计。只待此事了结,从今往后,我吉家与曹家再无干系瓜葛!” “阿宁——走,随祖母去府衙!” 孟老夫人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毕,由衡玉搀着缓缓起了身。 “是。”宁玉应下,这次是真真真切切红了眼眶。 她看向苏莲娘:“还要有劳娘子随我等前去公堂说明此事。” 苏莲娘垂下视线:“理应如此。” 莫说不会被连坐,纵然同罪,她也要告发曹观亭。 至于被骗后还要替对方遮掩? 她苏莲娘好好地一个人,怎就至于自甘下贱到如此地步? “你们……你们不能走!”云氏还要阻拦,却见官府的人已经到了。 眼看着儿子被官差带走,她毫无仪态地痛哭骂道:“杀千刀的扫把星!走着瞧!我曹家绝不会放过你们!” 追着出去的丫鬟折返回来,神色犹豫地道:“大娘子,方才婢子听到外面议论,说……” “说什么!”云氏狠狠盯着她。 “有人说……说是吉员外郎被圣人一道圣旨指去了东宫,接任太子舍人之职。” 什么? 吉南弦做了太子舍人? 云氏头顶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太子舍人为从五品,官阶固然不算如何高,可入了东宫,成了太子的人,那日后…… 这边自家儿子面临牢狱之灾,那边被她看作鸡肋、刚变成仇人的亲家郎君却一跃高升,这真真是…… “大娘子!大娘子!” “大娘子昏了,快,快请郎中来瞧!” 曹家大门外——哦,大门已经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怎连门都给卸了,这吉家看来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头了啊!” “就为了一个外室?” “怎还请上郎中了?莫不是打起来了?” “打起来也是正常的,没听说么,吉家二娘子也在!” “那便是了,有这位小娘子在,少不得要大闹一场的……” “不对,这么大的热闹,怎不见几个人来?”这种事,按说不该是本年度挤破头也要看的热闹吗? 此时,几名怀里揣着瓜子蜜饯的百姓从一旁跑过:“曹家有甚好看的,要去那也得去官府啊!” 这些人的八卦嗅觉完全不行啊,活该占不到好位置! …… 007 及时雨 京中官媒衙门内,一名身着上红下绿袖衫,高髻簪花,额间描有桃花钿,腰间配着媒官令牌的中年妇人正于堂中来回走动,手中握着把团扇不停地扇着风。 “蒋媒官!” 一名前去探信的衙役折返行礼。 “如何?”那身形丰腴的蒋媒官连忙站定问:“是合是分?” “分是分定了的,已是闹去了京衙!” “作孽哟!”蒋媒官恨恨道:“我便知有那丫头在,只有分的份儿!” “横竖不就是个外室娘子吗?婚姻之事,哪有尽是称心如意的?都不肯退一步,这日子还怎么过!”蒋媒官头痛不已:“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丫头贯会给我找麻烦!” 她身为京中官媒之首,掌天下媒事——前不久朝廷才颁下《婚聘吉时诏》,鼓励婚嫁之事,可这吉家丫头倒好,事事专与她对着来! 前前后后拆了不知道多少桩亲事了! “……当初来我这儿做画师,直言不讳说自个儿喜欢凑热闹,我看她不单喜欢凑热闹,分明更喜欢制造热闹!”蒋媒官的扇子越摇越快。 “蒋媒官有所不知,这回倒当真怪不得吉画师,那曹家郎君并非是养了外室,而是伪造户籍文书再娶!” “什么?”蒋媒官扇扇子的动作一顿,眼睛一瞪:“有妻另娶?” 衙役忙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明。 蒋媒官的火气愈发大了。 却不再是对吉家—— “家中有了娇妻要纳妾,让他纳妾,他便还要通房丫头,给了他通房丫头,他又跑去狎妓养外室!这些不够,竟还要另娶!” 这些男人真真是底线在哪儿,他们便要越过一步去踩哪儿! 不碰底线心里挠爪得慌! “走,随我去京衙!”蒋媒官大步跨出大堂。 此事本也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虽说身为冰人,需时刻牢记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这货犯的事儿,可都在婚律上写着了——人要作死,老天也救不了! 京衙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此事有吉家人指证、苏莲娘为证人,又有专负责京中媒事的蒋媒官在侧,案情很快便明朗了。 只还有一点—— “依照律例,还需使人前往幽州官媒衙门调取当初曹举人伪造户籍的文书留存。”京兆府尹公事公办地讲道。 虽有苏莲娘的婚书为证,但曹观亭仍在抵死否认,甚至说苏莲娘手中的婚书是假的,他是与对方有些牵扯,但从未有过另娶之举! 众人如何想是一方面,审案却要讲求严谨二字,故而若要真正坐实此事,便还需验证婚书上的姓氏户籍信息与幽州官媒衙门中的留存是否一致。 衡玉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当初她交待吉吉,可使人请苏莲娘一同入京,若对方答应,可带上婚书为证。 但幽州官媒衙门里的留存,却非是她可以提早取用的,还需曹观亭之事在京中立案,有了名目之后方可持公文前去调取。 只是从京城到幽州,一来一去四千里远,若办差之人再散漫些,少不得要月余才能折返。 一月的时间,或会生出诸多变故——尤其是曹观亭一口咬定婚书为假,看似是无谓的挣扎,却未必不是另有盘算,想给家中留足时间,以便在幽州再做些什么手脚…… 曹家有族人在幽州扎根,曹观亭当初伪造户籍之事又极有可能收买了官媒衙门里的人,这一桩案子势必要牵动许多人,那些人若有足够的时间通气,纵然是为了自保,定也会做些什么! 暗中调换户籍留存,不慎走水烧了个干净…… 这些皆是有可能的! 衡玉如此想着,脑中飞快转动,思忖着有没有其他方法激曹观亭当堂承认此事,好拿他的供词将此事当众锤死,再无生变的可能。 有着举人功名的曹观亭仍然站在堂中不曾下跪,此时略微冷静下来,同衡玉对视间,满眼冷笑。 吉家想要借此毁了他,尚且没有那么容易! “大人只管使人前去幽州调取户籍留存,以辨这苏莲娘话中真伪,曹某行得正坐得端,从未有过另娶之举,任凭他人如何诬陷,大盛律例自会还曹某清白!”他愈发镇定,甚至摆出坦荡模样。 苏莲娘咬紧了后牙。 她当初当真是瞎了眼! 如此之下,摆在京兆府尹面前的,唯有暂时退堂,需待幽州物证取回之后再审此案。 见府尹大人就要拍响惊堂木,衡玉正欲开口时,忽有一名衙役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幽州刺史使官差送来此物,只道其中乃是大理正曹沣之子曹观亭有妻更娶,伪造户籍的物证!请大人过目!”衙役将一只匣子捧到京兆府尹身侧。 四下嘈杂起来。 曹观亭面色巨变。 怎会如此?! 衡玉也意外至极——怎会有这样的及时雨? 京兆府尹正色打开匣子,将其中物证一一展开来看,只见不仅有曹观亭伪造户籍的文书证据,更有曹氏族人、及幽州官媒衙门中人陈述帮曹观亭遮掩此事的供词! 他命师爷将那些供词当堂复述了一遍。 曹观亭再无方才的镇定,双腿发颤跪了下去:“大人明鉴,这些皆是诬告啊!” “铁证之下,由不得你再行狡辩!”京兆府尹肃容道:“大理正曹沣之子曹观亭有妻更娶,兼伪造户籍,狡辩之下意欲反诬他人,数罪并罚之下,判杖八十,夺去举人功名,徒五年!” 此判决一出,围观百姓间立即炸开了锅。 无数唾骂声中,一道年轻男子的赞赏声便格外醒耳:“这位曹郎君当真叫人钦佩至极——” 这声音清朗悦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怕不是在钓鱼找骂? 声音的主人着月白锦袍,手持折扇,迎着众人或疑惑或不满的视线,唇边笑意如沐春风:“以身试法,警醒世人,在推进婚律普及一事之上,身为另娶入狱第一人的曹郎君实在功不可没。” 虽说《户婚律》推行已有些个年头,但并非人人都熟知其中条例,且密密麻麻的繁琐文字,哪里有这般实例来得叫人记忆深刻? 曹郎君无疑是给世人上了生动的一课啊。 四下说笑着赞成起来。 再看那开口的年轻人,便觉得顺眼许多。 年轻人生得颇好,自成风流倜傥之姿,衣料上乘,手里的扇子也不错,扇面上的字也写得矫若游龙,定睛细瞧之下可见是个……“俊”字? “……”众人瞠目。 倒从未见过如此直白自夸之人。 这位风格清奇的年轻人缓缓摇着折扇,望向自公堂内走出来的吉家一行人。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着黛色襦裙的娇俏少女身上。 男子眼中闪动的笑意更真切了些,自语喟叹道:“我家小妮子长大了啊。” 008 且生得很好看 出了衙门,宁玉和喻氏扶着孟老夫人上了马车。 人群慢慢散开,在诸多议论声中,一道湖蓝色的身影独自走出人群,朝着一旁的河岸边行去。 衡玉与宁玉对视了一眼。 “祖母,您与嫂嫂且在车内少坐片刻,我与小玉儿去去便回。”宁玉隔着车帘说道。 孟老夫人并不多问,温声道:“去罢。” 姐妹二人于车前福身后离去。 火红夕阳在河面上铺下粼粼碎金,天地景色开阔,将立在河岸边的女子背影衬得越发单薄纤弱。 “苏姑娘。”宁玉在女子身后三步开外驻足。 苏莲娘回过头来,见是吉家姐妹,不由有些意外。 面对宁玉,她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但并没有丝毫恨意或妒意。 她没有任何理由要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男人,去恨一位同样受尽欺骗甚至磋磨的女子。 宁玉的心情也与之相似。 “苏姑娘打算何时回幽州?吉家好安排下人相送。”衡玉开口道。 苏莲娘抿了抿唇,转回头看向河面,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同阿爹阿娘交待此事。” 那日在家中,吉家的下人忽然找到她,告知她真相,起先她只觉得绝不可能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正是这样的“荒唐事”,却让她多日来的许多疑心好像突然找到了出口…… 于是,她鼓足勇气答应来京城面对此事。 吉家下人并未强迫她,她是主动前来,且给阿爹留了书信。 可纵然如此,她也难以想象阿爹得知全部真相后的心情…… 谈及此,人前倔强冷静的姑娘红了眼睛,苦笑着说:“我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阿爹是位教书先生,难免爱重颜面,且又一贯敬仰晴寒先生……他若知晓了此事,定要悲愤羞惭万分。” 她都能想象出阿爹红着眼睛说‘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要以何颜面面对晴寒先生’的模样了。 当然了,阿娘在一旁定要补一句——大可不必如此,说得好像你够格能见得着晴寒先生似得。 “若是为此,苏姑娘大可放宽心,吉家使人送姑娘回幽州,亦是表明了态度,此事错本就不在姑娘和令尊。”衡玉道:“我另会请家中兄长修书一封,同令尊解释此事。” 宁玉轻轻点头。 苏莲娘顿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莲娘多谢二位。” “姑娘需往前看才是。”宁玉柔声宽慰,有意破除沉重,便不解道:“说来姑娘这般好,究竟怎会瞧上如此小人?果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谁知道呢,可能是眼瞎吧……”苏莲娘好笑地道:“如今回头想想,便是自己都想不通。” 衡玉笑着道:“无妨,谁没做过几桩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呢,过去便过去了。” 左右狗男人已经踹开了,往后好日子还长。 “如不嫌弃,苏姑娘回幽州前,就且在我家中住下吧。”宁玉提议道。 毕竟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万一曹家狗急跳墙,保不准会对苏姑娘做出什么事情来。 衡玉也赞成点头。 “可……如此怕是要给贵府招来议论的。”苏莲娘有些犹豫。 原配与养在外面的妻室一同将男人送进了大牢,转头外面的妻室又受邀住进了原配家中…… 苏莲娘想着,只觉几分荒谬,几分逗趣。 更多的却是动容。 同样为受害者的吉家娘子,面对她时,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相助。 “苏姑娘纵然不去住,这议论也不会少。”衡玉道:“由他们去吧,苏姑娘放宽心,自己舒心安稳才是最紧要的。” “且近来正是吃软柿的时候,咱们京师的火晶软柿,皮薄如纸,浆汁甜爽,柿肉软滑,一吸一撕一揭……真真给碟神仙肉也不换的!”宁玉的眼睛笑成月牙,道:“我家小玉儿院中就有棵火晶柿树,恰可摘下来待客了呢。” 苏莲娘听得也露出笑意:“那我可真得厚颜去尝尝了。” 她笑着看向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河边的姐妹二人。 这就是父亲所钦佩无比的晴寒先生的后人。 都说晴寒先生过世后吉家注定没落无声,依她看,才不会呢。 晚风拂过金色河面,三人衣裙披帛拂动飘逸,仿若秋日里颜色浓烈的画幅。 …… 天色彻底暗下,吉家大门前却通亮如白昼。 这亮光不单是新换的灯笼—— 衡玉跟着祖母下了马车,望着门槛前的火盆,忍不住笑了,忙催促道:“阿姐,快跨过去!” 带着家中下人等在大门外的吉南弦笑着道:“恭贺我家大玉儿回府之喜,跨火盆,除晦气!” 下人们纷纷笑着应和,一脸喜气洋洋,就差敲锣打鼓放炮仗了。 宁玉眼中瞬间盈满泪水。 她笑中带泪重重点头,提起了衣裙。 雪青色裙角扫过跳跃着的火苗,仿佛跨过了旧岁,将辛酸与沉暗都留在了昨日。 喻氏也从火盆上跨了过去,吓得吉南弦连忙去扶她,她冲身后的女孩子招手:“小玉儿,快,你也跨过来!把从曹家那腌臜地带回来的晦气都除尽!” 衡玉点头,笑着跳过火盆。 她伸出了手去:“苏姑娘也跨过来吧。” 已有些看呆了的苏莲娘回过神来,把手递了过去。 火盆上方,少女细嫩的手指被映照得几分透明,纤细柔软带着暖意。 苏莲娘从火盆上跨过去,喻氏便同丈夫介绍起了莲娘的身份。 见妻子一脸欣赏,两个妹妹也待对方热情无比,仿佛是对待上门的贵客,吉南弦也很释然地笑了:“好了,带苏姑娘去膳堂用饭。” 一家人扶着老夫人,说笑着往院中行去。 一餐饭吃得温馨愉悦。 饭后,衡玉使人将一身倦意的苏莲娘送去了客房安置歇息后,才道:“还未恭喜阿兄擢升太子舍人——” 今日她家中可谓双喜临门。 喻氏仿佛才想起自家夫君升官的事:“对了,此事怎之前半点风声也未听到?” 吉南弦含笑道:“圣人自有考量。” 孟老夫人笑而不语。 圣人有仁名,又岂会真正对昔日老师的后人毫无思量。 只是一切的前提都还需自身争气才行。 所以才有南弦这整整五年的磨砺—— 这五年来,南弦静下心做实事,不急不躁,是对的。 “今日公堂之上,听闻险些叫那曹观亭暂逃了罪名。”吉南弦一贯理智,并未被擢升之事占据全部头脑,此时随口问道:“听说是幽州官衙及时送来了物证与供词?” “可不是么,幸亏来得及时。”喻氏道:“这是老天都在帮咱们阿宁呢!” “可不见得就是老天。”吉南弦笑了笑。 衡玉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小丫头:“吉吉,你将曹观亭带回时,在广平县或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过什么值得留意的人或事?” 在她看来,此事绝非巧合。 且今日她听得分明,那物证是直接由幽州刺史使人送来,吉吉不过是去广平县揪了个曹观亭回来,怎就惊动了幽州刺史?又如此之快便查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理了物证出来,并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这怕是有人于背后推动此事。 且多半有些身份。 “那日倒是遇着了一行人想拦路来着……”吉吉回忆着道:“是个萧姓的郎君,带着一群人马追来,后来问了几句,却又调头离去了。” “萧姓郎君?”衡玉看向兄长:“阿兄可知幽州有值得一提的萧姓人家吗?” “幽州……倒是一时记不起有这号人家。”吉南弦思忖了片刻,问吉吉:“那郎君多大年岁,是何模样?” “二十出头的模样,很年轻。”吉吉认真地道:“且生得很好看呢!” 009 百无禁忌吉娘子 衡玉听得愈发好奇了。 年轻又好看的郎君…… “起初既是相拦,或是与苏娘子家中有些关系,只是苏娘子当下似乎也并不清楚——”她推测着道:“对方后来未再相拦,没准儿是看出了端倪,于是便转头去查了曹观亭?” 毕竟曹观亭是两头骗着,此前苏家也并不知情,使人相拦也是正常反应。 但这位郎君后面所为,却是叫人忍不住更加高看几眼了。 如此说来,这位郎君不单年轻又好看,还极明事理呢。 衡玉眼底有一丝笑意。 虽未曾谋面,也不知对方究竟是谁,但同明事理的聪明人打交道,总是叫人愉悦的。 吉南弦对妹妹的推测表示赞同:“应当是如此了。” 一家人未再深究此事,而是由孟老夫人带着去了祠堂上香。 衡玉手里牵着个脸颊圆嘟嘟的粉裙小姑娘,这是她阿兄嫂嫂的孩子阿姝,刚满三岁。 对了,她家嫂嫂肚子里如今又怀了个,月份小尚且不显——但有孕在身也不耽误嫂嫂撸袖子就是了。 衡玉几人朝着牌位跪下叩首。 吉南弦将擢升的圣旨高捧在手中:“孙儿定不忘祖父教诲,日后必尽力辅佐太子殿下,护江山社稷,施利民之举,开太平之道。” 衡玉跪在那里,望着祖父的牌位,眼底有些湿润。 自祠堂离开后,吉南弦慢后两步,道:“小玉儿,随我去书房说话。” “阿兄可是有要事?” 外书房中,只兄妹二人对坐。 吉南弦看着妹妹,眼底透出郑重:“阿衡——” 衡玉怔了怔。 阿兄喊她阿衡而非小玉儿,只两种情形。 小时候,她每每听到兄长喊她阿衡,便知自己又犯错了。 待大些,遇到紧要严肃之事时,兄长也会喊阿衡。 现下看,像是后者。 果然—— “那刺青图纹之事,有线索了。”吉南弦压低了声音说道。 衡玉浑身绷紧,眼神巨变。 八年了…… 终于有线索了! 八年实在太久了,但并不曾磨去她想要查清阿翁之死的决心。 她知道,当年阿翁拼死相护之际,喊出的那句“活着才能替阿翁报仇”,不过是为激她求生之言,但在她心里,这是她必不可能放弃之事。 幸而兄嫂和祖母一直信她,单凭着她画出来的一张图纹,便如大海捞针般暗中追查了整整四年。 “阿兄,线索出现在何处?”她连忙问。 “营洲——” 营洲? 衡玉眉心微拧。 北地。 那是晋王谋反之前的封地所在,而今坐镇之人,是赫赫有名的定北侯萧牧…… 仕女图纱灯内,烛光闪烁跳跃了一瞬。 …… 送走了苏莲娘之后的日子,与蒋媒官一同出入于各府邸的衡玉有些忙碌。 听闻今日是要去姜府,为姜家姑娘画像,衡玉颇为意外。 姜家只一位姑娘名唤姜雪昔,其父姜正辅如今任中书令,为中书省之首,位同前朝宰相—— 然而姜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今已年过双十,议亲之事仍一直耽搁着。 此番她是第一次入姜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姜家姑娘。 九月初至,今日落了场雨,便添了两分凉意。衡玉提着画箱,罩了件丹色绣白鹤披风,随蒋媒官一同被请入了姜家姑娘的居院中。 由姜府的管事婆子引见罢,衡玉解下披风,于画案后坐下。 姜雪昔坐在梳背椅中,望着替她画像的少女——亭亭少女挽着双髻,纤纤皓腕执笔,螓首玉颈,浅青襦裙杏色薄衫,束着襻膊,面上此际满是认真之色。 “吉小娘子生得真好看,不愧为京师东西二市,五十四坊公认的第一美人儿。”姜雪昔含笑说道,声音是久病的虚弱缓慢。 衡玉笔下微顿,莞尔一笑。 不得不说,女孩子间拉近距离真的很简单。 谁不喜欢被夸赞呢。 “那是因为误传之人没见过世面,也怪姜姑娘轻易不出门,若世人瞧见了姜姑娘,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自是与我无甚干系了。” 姜雪昔掩嘴笑了笑。 小姑娘长得甜,嘴巴也甜。 但她心中仍是认为,自己断是比不了的,因为吉小娘子好看的不仅是样貌。 自己当下所见,女孩子既熏得一身书香气,举止又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传闻中,这位小娘子在外流落数年归家后,踢蹴鞠打马球玩投壶,还养童养婿……咳,这个只是传闻,当然,纵然是真的,也是愈发叫她钦佩羡慕的存在—— 总而言之,这位身为大盛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官衙女画师的吉小娘子,可谓是“百无禁忌”。 旁人指指点点,有不少难听之言传入她耳中,但她只一个想法——这样的女孩子也太潇洒了吧。 若可以的话,她当真也想这样活着。 随心所欲地活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雪昔眼神微黯,柔声道:“我常年抱病,形容难免衰颓,该是什么模样便画什么模样,吉小娘子不必费心于笔下。” “岂会!姜姑娘纵是未施脂粉,也是灵秀无双,婉丽动人!”蒋媒官在旁笑着称赞道。 姜雪昔唇边笑意虚弱浅淡。 四目相对,衡玉会意而笑,应道:“姜姑娘放心。” 姜雪昔含笑轻轻颔首:“多谢。” 作画毕,衡玉抱着画卷,与蒋媒官一同离开了姜家姑娘的居院。 “大人,那二人应是官媒衙门里的人,奉旨前来替姑娘画像的……” 连通前院甬道的一侧小径旁,管事见自家郎主看着那两道身影,在旁恭声说道。 “那便是先生的孙女吗。”姜正辅望着少女背影,精光内敛的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具体情绪。 先生? 是指晴寒先生吧? 管事反应过来,忙答道:“正是。” 姜正辅未再多言,静静站了片刻,复才离去。 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 但愿最终被选上的不会是自家姑娘,不说大人将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得,单说三年前郎君在营洲出事……有这些纠葛在,到时郎主怕是抗旨也是有可能的。 姜正辅不知是否亦在思量此事,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寒意,往外书房行去。 不多时,一只雪白的信鸽被一双大手从书房窗边放出,朝北面飞去。 “蒋姑姑,不知姜家要同哪家议亲?”马车内,衡玉随口问道。 姜姑娘看起来对此事并不热衷。 蒋媒官从她手中接过画卷,放进一侧的檀木箱中,其内满满当当盛满了画卷:“岂止是姜家啊,昨日去的兵部尚书府……还有前日崔侍郎家的两位千金画像,可都在这儿呢。” 衡玉愣住。 也就是说,这些画像竟是同样的去处? “莫不是……圣人要选妃?” 虽之前并未听到风声,可如此门第的姑娘家任人挑选,她一时想不到其它可能。 “你这几日怎天天魂不守舍的……选什么妃呀?还不是因为那道烫手的圣谕!” “圣谕?” 010 家花哪有野花香 “你这臭丫头果真是半点不关心我的死活啊!” 蒋媒官叫苦道:“你竟不知圣人下旨命我前去北地替那位萧侯爷说亲?谁不知这位将军此前数次婉拒圣人赐婚之意,这亲事又岂是那么容易说成的?想我堂堂京师第一媒,若是铩羽而归,且不论圣人怪罪与否,必是要沦为那些私媒们的笑柄!” 衡玉神色一振:“蒋姑姑说得可是营洲节度使、定北侯萧牧吗?” “不是这尊大佛,还能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 衡玉眼睛动了动。 这的确是一尊大佛。 北地与朝廷的关系向来微妙,此前晋王由北地起兵造反,这场兵乱使得大盛江山一度飘摇,直到三年前被这位萧将军平息——彼时边境异族虎视眈眈,多番趁虚而入,朝廷为安定局面,论功行赏之际便封萧牧为定北侯,任营洲节度使之职,一是铲除晋王余孽,二为应对异族侵扰。 如此方勉强有了边境的数年太平。 也因此,便是远在京师,她也总能听得到有关这位将军的传言。 抛开那些漂亮传奇的战绩不提,更有诸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此时马车正经过一座茶楼,楼内说书先生刚巧正说道—— “这位萧将军可谓英武不凡,诸位怕是要问,究竟不凡到何种程度呢?据说那是三头六臂,赤面金发,身阔如山,双目为炬!每日要食千斤粮,饮水需半河水!” “不对,你前日分明还说八百斤!几日间,萧将军这饭量怎还涨了呢?”有严谨的听众提出异议。 说书先生面不改色:“萧将军前不久又打了胜仗,涨了功德,添了神力,饭量自然也要跟着涨!” “原来如此……” “有道理!” “萧将军真乃神人也,这分明是活菩萨降世普度众生啊……只是萧将军究竟为何至今不肯娶妻呢?” “这个嘛……”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自是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有人相视而笑,了然于心。 京城早就传遍了——萧将军好男风,帐中男宠无数! 当然,也有人坚信:“既是活菩萨在世,那便为普度众生而来!神仙又怎会留恋区区凡尘情爱呢?” 这些个版本衡玉都有所耳闻。 于是,脑子里时常会出现这位赤面金发的萧将军六臂各拥着一位如花似玉男宠的诡艳画面,有时又会蹦出一尊神色悲悯的佛子转世般的仙人端坐莲花台上诵经—— 这跟着所听而来的胡思乱想只是一瞬,她很快问道:“蒋姑姑打算何日动身?” “画像已大致搜集完备,两日后便要离京了。” “我也想去!” 马车还在行驶着,眼睛亮亮的衡玉忽地起身,挪坐到蒋媒官身侧,挽住对方一只手臂,软声道:“蒋姑姑带上我吧,媒官出行,身边怎少得了画师呢?” “你?你去作何?”蒋媒官不解地打量着小姑娘。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萧大将军,听闻这位萧将军乃战神转世,好武略,善骑射,从无败绩,我心中十分钦佩仰慕,早就想一睹真容了!”少女本就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此时亮晶晶的,满是向往。 看着春日花朵般俏丽的小姑娘,蒋媒官眼睛动了动。 此番圣人下旨,凡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府中有年满十六未曾定亲的姑娘,皆要拟了画像带去北地……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丫头的兄长不久前刚升了五品官? 倒将这个漏下了! 因这位行事过分无拘无束,又曾有着流落在外的经历,亲事注定艰难,且永阳长公主府上又有一位备着的韶言郎君在,她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头痛糟心,时长日久之下便生出了将其忽略不计的习惯。 可定北侯府远在北地,武将人家一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万一…… 毕竟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可是响当当摆在这儿的! 比起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画像,自然是近在眼前的美人儿更动人…… 至于这丫头的心思?已有了位貌美如花的童养婿? 一日名分未定,一日就做不得数,且家花哪有野花香,多浅显的道理啊! 这可是招好棋,说不定便能解了她的难题,帮她立下大功一件…… 蒋媒官心思浮动,面上却不显:“那营洲候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纵是我答应了,你家中长辈与长公主殿下又岂能同意?” 平日胡闹些,那是在眼皮子底下,此去营洲千里远,怎能相提并论? “蒋姑姑放心,我自有办法。”衡玉轻轻拍了两下胸口,笑眯眯地道。 “可只有两日的时间,过时不候。”蒋媒官悠悠吃了口茶。 …… “敌明我暗,独自出京太过可疑,或会招来麻烦……以画师身份随同蒋媒官一同前往,最是合适不过,待抵达营洲,行事也更加方便,不易引人注意。” 晚间,吉家外书房内,衡玉正同兄长商议着。 “阿兄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吉南弦点头:“办法不错。” 衡玉一喜。 却又听兄长道:“往后不许再提了。” 衡玉:……? “阿兄——” 吉南弦制止了她再说下去:“你一个女儿家,我岂能放心叫你去犯险?” “女儿家怎么了?”衡玉坚持道:“阿兄当知,你我皆姓吉,家中遇事只该思虑谁更适合,而非是以男女区分。更何况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同样能做,并且能做得更好——女子行事,比起男子,更不易惹人注意深究。” 世人看待女子多为轻视,这是不公之处,但若能利用得当,世人的偏见有时便是最好的掩护。 吉南弦正欲再说,忽听书房的门被推开:“我觉得小玉儿说得在理!” 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妻子,吉南弦愕然了一瞬:“……瑶瑶,你怎还在外偷听?” “一家人的事,怎能说是偷听呢?”喻氏理所应当地反问。 吉南弦刚要接话,话到嘴边忽地一顿。 宁玉扶着孟老夫人走了进来。 “……”吉南弦彻底沉默了。 起初瑶瑶刚嫁进来时,他还曾担心自家书香门第,会叫瑶瑶觉得束缚不自在,现下看来…… 瑶瑶非但没有被束缚,甚至还和小玉儿联手倒过来将祖母都给带歪了! 011 永阳长公主 “就让阿衡去吧。” 孟老夫人坐了下来,仪态形容端庄,丝毫看不出刚干过偷听之事。 她对孙子说着话,视线却落在衡玉身上:“查旧事为轻,自身安危为重,这个道理,祖母相信阿衡最是明白不过。” 衡玉点头,笑着对兄长说道:“阿兄也该知晓,保命是我最擅长的,我最是怕死了。” “呸呸呸,还没出门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宁玉连忙在妹妹身上拍了三下。 衡玉心虚地笑了笑,仍旧看着兄长。 对上那双笑眼,吉南弦眼眶忽然有些发涩。 什么擅长保命,说到底还不是流落在外的那四年间吃尽了苦头…… 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私心里愈发不愿让妹妹涉险,他有的心思,祖母又岂会没有?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懂”字。 小玉儿对祖父之死的真相究竟执着到何种地步,同为家人,他们都懂。 他记得祖父曾说过,懂得和舍得,比自认为的爱护更重要。 但这尚且不足以让吉南弦动摇。 直到他的视线依次扫过笑盈盈的二妹,眼中含着劝说的大妹,慈祥的祖母,等着他回答的妻子,四人的身形在他眼中仿佛化为了四个大字——你,没,得,选。 这感觉仿佛纵然他不答应,也根本不会影响诸位英雄的决定…… “与其在这浪费口舌,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倒不如早些答应,也好多替她铺一铺路呀!”喻氏出声催促丈夫。 吉南弦默然。 不答应便是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 所以,他只有知情权和出谋权,至于决定权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跟他并无干系。 而那边,自家祖母已经带头叮嘱起了二妹,大妹则道营洲天寒地冻,说着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忙着赶做护膝披风等御寒物件儿去了—— 妻子拿出了一封写给营洲故人的书信,递给了二妹。 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得知二妹要去营洲之事的吉南弦,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贼船,被迫加入了这场讨论。 一家人在书房中商议到深夜时分。 次日,吉南弦又与衡玉单独长谈,所提皆是营洲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 衡玉听着,认真记下。 兄妹二人长谈至正午时分,有下人来禀:“马尚书家的郎君让人带了位江湖郎中来,此时就在前厅,说是二姑娘托马郎君寻来的。” 吉南弦闻言看向妹妹。 “是有这回事。”衡玉起身来:“我去看看。” “又是替殿下找的?”吉南弦问。 衡玉笑着点头:“我这便将人带去殿下那里。” “去罢,你也该去同殿下辞别了。”吉南弦说着,又补了一句:“哦,还有韶言郎君。” 衡玉全当没听出兄长语气里的调侃,笑眯眯地道:“自当如此,阿兄,我且去了——” 说着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此处。 马车滚滚,很快来到了永阳长公主府。 青衣女使入得内室通禀:“殿下,吉小娘子来了。” 永阳长公主坐在临窗的榻上,膝上搭着薄毯正看书,闻言眼角眉梢露出温柔笑意,搁下书温声道:“快叫这猫儿进来。” 旁人家称小辈做猴儿,在永阳长公主处,衡玉向来是只猫儿。 这别称也是有些因由在的—— “殿下,我给您找了位擅治顽疾的大夫过来!”檀衣少女入得内室,拿献宝的语气说道。 “瞧,我家小猫又给我叼东西来了。”长公主满眼笑意。 一旁的掌事女官也笑了。 是,吉小娘子这只猫儿,三天两头便要叼了自认为的好东西给殿下,今日是江湖郎中,来日又不知从何处寻来偏方、灵药…… 甭管有用没用,小孩子的心意总是叫人欣忭的。 “殿下,这是托了马家郎君寻来的,马尚书家大娘子的咳疾,便是这位大夫医好的,不如您也叫他把把脉可好?”衡玉来到榻边,绕到长公主身后,边帮她捏肩,边好声好语地商议道。 “你倒像是哄孩子吃药似得。”长公主笑着道:“既是你托人费心请来了,便看一看罢。” 掌事女官闻言便准那郎中入了内室。 “马家郎君?可是同你一起踢蹴鞠的那一个?”这间隙,长公主随口问着。 “正是。” “我家猫儿还真是交游广阔。” 说话间,郎中近了跟前行礼,永阳长公主收了话音,微一颔首:“有劳了。”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郎中施礼罢,隔帕细细诊脉。 “大夫,如何?” 郎中斟酌着道:“殿下这皆是陈年旧疾,源头想必是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掌事女官闻言多看了郎中一眼。 战场二字,于殿下而言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除了他们长公主府的人外,只怕大多人都已经要忘了殿下也是上过战场护过疆土,击退过异族的吧。 殿下病得太久了,以致外人只知长公主抱病体弱,却甚少有人记得这病是如何落下的。 “此乃病根源头所在。”郎中叹气道:“此等旧疾最忌讳的便是忧思多虑,心内郁结……” 永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苦笑,点头道:“大夫说得都在理。” “可有医治之法?”衡玉在旁问道。 “各人体质不同,在下也只能开些调理的方子,却不敢夸口医治痊愈……”郎中的语气里并无太多把握。 “殿下,既是调理,左右于身子没有妨碍,您试一试可好?”衡玉劝说道。 殿下一身病痛,却不爱吃药。 “好,小玉儿说试,那便试一试。”永阳长公主笑意宠溺地点头。 衡玉便也露出笑意,转头对郎中道:“既如此,便劳大夫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了。” 调理之法,不在一两日,后续还需根据个人情形来调整方子——替殿下寻医这些年来,她也算是懂些门道了。 郎中应下来,开了药方。掌事女官吩咐了人去抓药,又命人安置郎中住下。 “此番实则也是同殿下辞行来了。”衡玉依旧站在长公主身后替她揉肩。 “辞行?”长公主微微一怔:“是又要去何处?可是在官媒衙门里呆腻了?” “岂会?您好不容易才将我塞进了官媒衙门,我自是要好好做事的……”女孩子拿向往新奇的语气说道:“正是要随官媒衙门里的蒋媒官出京办差,去营洲。” “营洲!”一贯沉稳温和的长公主忽地转过身看她,难得正色道:“营洲那般不安定的地方,岂是你能去的?这蒋媒官,是如何做的事?怎能叫你一同前往?” 012 韶言郎君 “是我求着蒋媒官答应的……您不是也一向赞成我开眼界,长见识的吗?” “这岂能一样。”长公主无奈叹气:“你家中已是答应了?” 衡玉笑笑点头:“是啊,我还同祖母和阿兄说,您也是答应了的。” 长公主嗔她一眼:“你倒贯会拿我做挡箭牌!” 见人有松口的迹象,衡玉便在榻中坐下,挽起长公主一只手臂,脑袋蹭在长公主肩上,一顿软磨硬泡。 “……去可以,身边一定要带足了人。”长公主戳了戳女孩子的额头,到底是妥协了。 “您放心,家中都安排妥当了。” “其蓁——”长公主开口唤了女官。 “婢子在。” “使人去备一辆马车,布置得舒适些,该带的都给她带上,要尽量细致。” 女官应下来。 衡玉开口要阻止:“殿下,不必如此麻烦——”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怎就不必?北地天寒地冻的,一路上有你苦头吃……开眼界也不一定非要吃苦才行。” 说着,摘下腰间玉牌,亲手系在少女身前:“这玉牌你也带着,这一路上,或能派上些用场也说不定……” 衡玉略略一惊:“这可是殿下的贴身之物……” 自她有记忆来,这玉牌便戴在殿下身上,真真是见玉牌如见永阳长公主。 “贴身之物又如何?我的不都是你的?”长公主捏了捏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若待你也抠抠搜搜的,等我老了动弹不得了,岂不自讨苦吃?” “岂会……”衡玉的眼眶有些湿润,靠在她肩上认真地道:“您才不会老呢。” “那不成妖怪了?” “……” 二人靠在榻中说着话,守在殿外廊下的女使们时而能听到永阳长公主的笑声。 吉小娘子总是很擅长逗殿下开心,也只有吉小娘子在时,殿下才能开怀些。 衡玉走时,永阳长公主坚持亲自将人送到堂外,又拉着女孩子的手叮嘱良多。 衡玉点头:“我都记下了,您快进去吧,莫要再着了凉。” “好,回去吧。” 衡玉下了石阶,走了数步,回过头去,只见披着湖蓝色披风的永阳长公主仍旧站在那里目送着她,年过四十的脸上不见老态却尽是久病的虚弱。 四目相对,女孩子脚下微顿,忽然转身往回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长公主。 长公主讶然失笑:“这是作何?” “您要照料好自己,天冷了当心着凉,夜里不要总看书,既伤眼睛又费神……” 小姑娘软软香香的,声音认真又悦耳,被这般抱着,叫人的心都化了。 “好,都听我家小猫儿的。”长公主轻轻抚了抚女孩子的头。 “那我走啦。” 长公主颔首:“快回去吧。” 衡玉这才又下了石阶。 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永阳长公主方才在女官的搀扶下回了内室。 室内再无旁人,女官轻声道:“殿下怎就将贴身玉牌给了吉小娘子……” “营洲那般局面,她将本宫的玉令带在身上,至少可叫他明白,她是本宫的人,也好待她少些为难,多些照应。”永阳长公主虚弱地咳了几声,重新坐回榻中:“小玉儿是老师生前最疼爱的孙女,也是本宫最看重的好孩子……” 掌事女官闻言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到底没再多言。 守在殿外廊下的女使们,正悄声感慨着:“吉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是啊……” 殿下曾随圣人一同在吉太傅的教导下读书,吉小娘子是吉太傅的孙女,于是自幼便被殿下看着长大。 而驸马过世多年,殿下为此常年郁郁寡欢,未有再嫁,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膝下也无子女在,大约也是因此,才愈发喜欢吉小娘子。 又因吉小娘子有过流落在外的经历,被寻回时父母都已不在,殿下这喜欢里便又添了怜惜。 殿下常说,她同吉小娘子有着母女缘分在。 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吉小娘子的性子太张扬太闹腾,平日在京中胡闹些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跑去营洲,活像个不安分的小兔子,上天入地乱蹦跶。 哎,真是让人不省心。 可怜她们殿下抱病在身,还要操着吉小娘子这份心。 可说来说去,吉小娘子当真是叫人羡慕啊。 尤其还有韶言郎君…… 想到府里那位风姿无双的少年郎,几名女使愈发感慨艳羡。 衡玉刚带着吉吉出了长公主的居院,迎面便遇到了一位青竹节玉簪束发,着月白色罩纱袍的少年。 “阿衡——”那少年脚步有些匆匆,见到她,急忙慢下来,又赶忙平复神色。 “韶言。”衡玉驻足,露出笑意。 “听说你要离京,去营洲?”少年走到她面前询问,他有一双如小鹿般干净漂亮的眼睛。 “是,正要同你说呢。” “可……”少年有意想劝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不可干涉她的决定’,只能道:“我听说北地极冷,你的身子可撑得住?我替你做的护膝还未来得及做好……” “不必担心,我家中已安排好了一切。” 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少年到底未有多说:“那……我送你吧,阿衡。” “好啊。”衡玉爽快点头。 “听说是去办差?”路上,少年轻声问,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顺道去长长见识。” 见她眼里有着向往之色,少年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安心去长见识,我和殿下在京中等你回来。” 又道:“我会每日向菩萨进香,祈愿阿衡一切顺遂平安。” 衡玉闻言笑着道“好”,脚下慢了些,转头望向他,道:“韶言,外面的传言只是传言,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微微握紧了袖中手指,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阿衡,我明白的——当年是你和殿下救了我回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韶言。除去这份恩情,你我一同长大,也早已亲如家人。我待你好,是应当的,你不必心有负担。” 听罢这些,衡玉脸上笑意更自在了些。 “你的腿受不得寒,待到了北地,切记不要受风。”少年很快恢复如常,温声叮嘱道:“多进些温补之物,莫要贪凉。” 013 男德私塾 “韶言郎君尽管放心,一切有我在呢。”吉吉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倒是很希望那个传言成真呢,毕竟这天下再没有比韶言郎君待姑娘更体贴的男子了,且又这般性情温顺,洁身自好,忠贞不二。 更重要的是,韶言郎君生得多好看啊…… 长公主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 “我会照料好自己的。”衡玉走了几步,道:“这段时日我不在京中,还要劳你多操劳些殿下之事。还有,再有三日便是驸马忌辰……” “我明白。”少年道:“阿衡放心,我会好生宽慰殿下的。” 二人又说了许多,少年一直将衡玉送至长公主府大门外。 同长公主一样,少年又细细叮嘱了衡玉一番。 衡玉认真听了并应下,最后看着少年:“韶言——” 少年闻声笑望着她:“怎么了?” “天地广阔,你也应当多出去走走看看的。” 少年微微愣住,旋即点头:“好。” 衡玉未再多言,带着吉吉上了马车。 见马车驶远,少年方才带着小厮转身回了院内。 这一转身,面上再不见了方才的轻松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患得患失的忐忑—— “阿瑞,你说,阿衡去了北地,会不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再不肯要我了?”少年面色担忧愁苦,却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苦——毕竟一脸苦相的男人看起来没福气,会没人要的。 “郎君为何妄自菲薄?”小厮道:“您需知道,这世上再没比您待吉姑娘更好的了!有了您这珠玉在前,谁人还能入得了吉姑娘的眼?” 说着,比了个大拇指,低声道:“且您方才那招以退为进当真妙极……” 知道吉姑娘当下没这等心思,便以家人的名目继续待她好,让她在这温柔乡里逃无可逃,温水煮阿衡,多么明智啊! “需要长进之处还有很多。”少年很是虚心上进,郑重道:“记得再多搜罗些男女相处之道的书籍与话本子回来。” “包在小人身上!” 少年回到居院内,一应下人纷纷行礼。 这些下人无论老少,皆是男子,而不见任何丫鬟婆子。 无它—— 阖府上下皆知,韶言郎君除了吉小娘子之外,避女子如虎狼。 小厮阿瑞是清楚记着自家郎君的原话的,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可与异性单独相处,免失贞洁。’ 若同《女德》来作比较的话,那自家郎君所遵守的应是自学而成的《男德》无疑了。 守男德的韶言郎君入得内室,吩咐道:“焚香。” 阿瑞应下。 很快,少年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口中念起了清心诀。 俗话说相由心生,为陶冶性情,韶言郎君打坐诵读清心诀,早中晚一次不落。 紧接着,院中一众小厮下人也跟着盘腿坐下,一同诵读——没法子,郎君说了,物以类聚,近墨者黑,为了保证耳边洁净,他们亦要努力修习。 每每念完之后,郎君还要与他们授课业,谈心得。从男子日常言行到举止仪态,无不涉猎。 堂内,韶言郎君盘腿打坐在上授业,诸人盘腿在下聆听学习,其他院子里的仆从来传话时,瞧见了这一幕,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误入了什么诡异的修行之地。 待离去时,又惊魂不定地看一眼那居院院门上悬着的匾额,脑海中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那四个大字,当真是青朴晓园……而不是男德私塾吗? …… 翌日,衡玉随着蒋媒官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你这究竟是办差呢,还是享福游玩来了?” 车内,蒋媒官正指着案上的茶水点心果子控诉道:“铺张,浪费,奢靡!” 出门办差带着两个贴身侍婢不提,单是行李便装了整整一车,如此堂而皇之地破例,旁人在背后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她蒋媒官规矩松散,万一传到那些御史耳中—— 衡玉靠在那里悠哉吃着茶,吉吉在一旁替她剥核桃,小丫鬟轻轻一捏,核桃皮便碎开来。 “这茶是太子殿下赏下的,蒋姑姑也尝尝。”衡玉笑眯眯地说道。 一听是东宫里的东西,蒋媒官便也勉强端起茶盏品了品。 嗯,果然好茶…… 另只手悄悄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荷包,那是吉家人塞给她的…… 又瞥见小丫头身前挂着的长公主玉令,那些指责的话也就彻底咽了回去。 随旁人如何说吧,反正她是管不了这丫头的,要弹劾就弹劾长公主去吧。 谁让人家有靠山呢! 万恶的关系户! 忍辱负重的蒋媒官拿银叉扎了一块酥梨送入口中。 赶路三日,忽遇大雨阻途,原定的天黑前抵达驿站的计划被打乱,一行人只能中途寻了客栈歇整。 不少赶路人被这场雨拦下,客栈中较之往常反倒要更热闹,堂中说话闲谈声不断。 衡玉最喜听热闹与各路消息,此时闲闲地靠在二楼围栏处,便留了只耳朵注意楼下堂内。 不料听着听着,竟听到了自家身上来。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男人在外头没点风流债?私下处理干净便是了,怎就至于闹到公堂,要将人家好好地一个举人郎君害得身败名裂,前程尽毁?” “是啊,娶了这种女人真是害人不浅!” “苦读十余年,原本明年便要春闱,真是可惜啊……” 一名年轻的读书人忿忿道:“小小妇人怎懂得读书科举艰辛,单凭一股妒意便做出如此不留余地之举,依我来说,不单愚昧更是狠毒,简直与疯妇无异!” “岂止是那曹举人,便连其父也受了波及,遭了御史弹劾,落了个教子不严的错处,也被贬了官……经此一事,曹家怕是再难起得来了!” “看日后谁还敢娶这样的女子过门……” 那书生又道:“说来晴寒先生也实在是家门不幸,膝下两位孙女,另一位更是出格,早年间流落在外不说,回京后还终日抛头露面,行径放肆,落了满身污名仍不知收敛!听闻此番其姐之事,便是她在背后怂恿出谋划策……” “听说还不曾定亲吧?这样的女子究竟谁会要?” “反正我可断不敢娶!” “我若是有这样的女儿,怕是再无颜面出门见人!” 014 晏锦 衡玉听得“啧”了一声。 莫要说长舌妇爱论人事非了,男人的嘴巴碎起来当真没女子什么事。 且这些男人当真不见外,总是上来便要妄想同她们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扯上点什么关系。 要么幻想做她夫君——这样的女子我可不敢娶。 要么幻想做她阿爹——这样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整齐划一的大病? “唉哟!谁!谁砸我?!” 堂中忽然响起一声哀嚎,是先前那名书生捂着破了皮的额头跳了起来。 吉吉站在自家姑娘身边,小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看不把脑子里的水给你砸出来……” “别,那还不得洪涝啊。”衡玉懒得再多听,正要带着下黑手的吉吉回客房时,忽听得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自堂中响起—— 堂内就想不想娶她姐妹二人的话题还在继续,一名年轻男子拿折扇敲了敲其中一人的肩膀,含笑提醒道:“请容在下说一句,诸位兴许对自身有些误解……这嫁娶问题的关键,似乎并不在于诸位想不想,而是诸位配不配吧?” “怎么说的话!” 众人面色红白交加,朝说话之人瞪去。 对方站直了身子,却依旧笑得和煦,仿佛只是好意提醒:“人贵在自知之明。” “你……” 有人开口想骂,但见男子衣着华贵不凡,身侧又有两名身形高大的仆从,便只能强压下怒气,勉强呛上一句:“是,我等不配,郎君若是配,那自娶去便是了!” 男子笑笑摇头:“晴寒先生的孙女,我也不配。纵然有心高攀,且也得往永阳长公主的义子后面排着呢,毕竟比家世,比样貌,实在是天壤之别,便是做梦也轮不到在下啊。” 横竖讨不着便宜,众人败了兴致,或起身回房或闷头吃茶。 “晏锦?!” 二楼围栏处,响起少女惊讶的印证。 男子闻声抬起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衡玉这才连忙提裙快步下楼。 “当真是你!”来到他面前,衡玉仍旧满眼意外之色。 “是啊,许久不见了,小十七。”男子“刷”地展开扇子,眼中笑意宠溺:“四五年未见,小十七长大了。” 衡玉也露出笑意:“你倒是没怎么变。” 这人如今双十的年纪,样貌固然有些改变,却因一身散漫气,使得通身的气质看起来同十五六岁时变化不大。 “这叫驻颜有术,媳妇还没讨着,怎敢老呢。”晏锦摇了摇扇子,玩笑道。 一旁的吉吉在心底悄声道——确定是驻颜有术而不是毫无长进吗? 衡玉瞧见他扇面上的“俊”字,不禁意识到对方没变的不止是样貌,更有一张十年如一日的厚脸皮。 她邀了对方在堂中一角坐下,让吉吉去要了壶好茶。 “对了,你怎会在此处?行商经过?”衡玉好奇地问。 “不算。”晏锦笑得很诚实,“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前不久还曾在京城呆过几日,那日在京衙外,我也是瞧见了你的。” 衡玉颇为意外:“既是去了,为何不去吉家寻我?” 这四年来,她与晏锦虽未有见过面,但也偶有些书信往来。 “谁会愿意被昔日恩人寻上门?”晏锦晃着扇子摇摇头:“我可不想送上门讨人嫌。” 恩人登门,一则是揭伤疤,二来像是讨债的。 衡玉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这可不一样,咱们是两清了的。” “就是……”吉吉在旁小声说道:“当年晏公子出了八百两银子,事后要了我家姑娘两千两,这是哪门子的恩人,分明是奸商才对。” “我若不做奸商,你家姑娘岂能心安理得受下恩惠?你又岂有如今吃得饱饭的好日子?”晏锦一扇子敲在吉吉头上,笑骂道:“你这小十八,当真不知好歹!” 衡玉赞成点头:“是,您不止是我的大恩人,更是实打实的大善人。” 做好事收银子天经地义,而能拿银子还的恩情最合算不过了。 “瞧,还是小十七嘴甜聪明,多学着些!” 吉吉不满地提醒道:“我家姑娘在家中是二姑娘,可不是什么小十七。” 那段日子是姑娘最苦最难的日子,她半点不想让姑娘回忆那些事情。 “是,该叫小玉儿了。” “也不行,这是我家姑娘的乳名!” “那叫阿衡呢?” “……”吉吉气鼓了脸,攥紧了拳。 “行了,你就别逗吉吉了。”衡玉吃了口茶,问道:“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晏家近年来已稳坐了大盛第一商号的位置,然而这位晏家的公子哥儿,看起来反倒是愈发无所事事了。 不过,自她十三岁那年认识晏锦开始,对方便将纨绔二字诠释得十分彻底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初心不改,持之以恒吧。 “你要去何处?”晏锦不答反问。 “我啊,要去营洲办差。” “办差还带着侍女,你倒是得了我的真传啊。”晏锦吹了吹盏中热茶,随口就道:“那我便也随你去营洲走走好了。” 衡玉瞧他一眼:“你确定?” “听说营洲山河开阔,民风豪放,美人儿又多。”晏锦笑微微地道:“当真是于我再适合不过了。” 又道:“你我同行,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他既坚持,衡玉自也没道理拦着,到底路也不是她家的。 晏锦放下茶盏之际,视线在她身前停留了片刻。 衡玉问:“怎么了?” “没什么。”晏锦笑道:“这块儿玉不错。” 衡玉也笑了笑:“一位长辈所赠。” 晏锦便不再多问。 而他的照应,十分地实际。 路途中,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一股脑地往衡玉一行人这儿塞,上到蒋媒官,下至随行小吏,都被他安排的妥妥帖帖。 大家都很高兴,毕竟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冤大头……咳,这样值得深交的知己可不多了。 蒋媒官对晏锦尤为满意,听闻对方还未娶妻,更允诺日后定要替对方说一门好亲。 晏锦当场施礼道谢,只说自己的终身幸福便交托给蒋媒官了。 一路有晏锦陪着说笑玩闹着,衡玉倒也不觉路途漫长枯燥。走走停停半月下来,车外景色由温山软水逐渐变得开阔粗犷,眼看营洲城便在眼前了。 一行人于天黑之前抵达,却被守城的士兵拦在了城门外。 015 “好东西” “战时无干人等禁止出入城门!” “我等乃是奉圣人旨意前来。”打头的护卫拿出令牌,亮明身份。 马车中的蒋媒官也立即取出圣旨,下了马车,好声好气地笑着道:“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她可不是傻子,会认为区区一道圣旨便能叫她在这离京三千里外的营洲城横行。 果然,那些士兵见到圣旨也并无丝毫惶恐,例行公事辨别罢真伪,适才抬手行礼,“诸位有圣命在身倒可破例放行,只是马车必须查验。” 那几名护卫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却也只能冷声道:“请便。” 衡玉等人皆下了马车。 看着那些士兵当真去查验她们的行李,吉吉小声说道:“这些人还真是嚣张,半点都不将钦差放在眼中……” 也难怪私下有人揣测营洲节度使有不臣之心…… “不是嚣张,是必须如此。”衡玉看着那些士兵,道:“营洲地处边境重镇,如今又是战时,若不严加防备,岂不要成了筛子。” 若这位萧将军因此便要背上嫌疑,她倒觉得十分冤枉。 一旁的晏锦闻言露出一丝笑意:“若天下人心皆能如小十七一般清朗便好了。” 吉吉气得咬牙:“都说了不要再这般喊我家姑娘!” “好了。”衡玉及时打断二人的嘴仗,交待道:“入城后皆要慎言。” “是。”吉吉应下,不忘瞪晏锦一眼。 晏锦也笑着抬手,仿佛很是恭谨地道:“一切都听小玉儿的。” “诸位可以入城了。”那些士兵查验罢便放行,并不曾有刻意为难之举。 城门很快被打开。 入城后的景象让衡玉有些意外。 “铺子照常开,街上这么些人……不是说在打仗吗?”吉吉透过打起的车帘往外瞧着。 衡玉若有所思。 虽说近年来营洲多战事,尤其晋王之乱后契丹奚人两蕃勾结突厥频频作乱,不平静才是常态。可战时城中仍能有如此景象,无疑是百姓信赖这位萧将军和其手下卢龙军的表现。 萧牧在此扎根不过三年,威信却已是立起来了。 再有那则关于藏宝图的谣言…… 据说当初晋王之所以造反,便是得了可撼天下的藏宝图做依仗,可晋王之乱平息后,却未搜找到有关藏宝图的踪迹——于是渐有人猜测是萧牧私吞了藏宝图。 如此之下,朝廷待这位萧将军,难免要生出忌惮与猜疑。 而因着这个传言盯上营洲城的,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 车窗外,入城后改骑了马的晏锦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上的摊铺与行人——确切来说,是长得漂亮的姑娘。 “小玉儿,晚间得空,我带你去吃酒!”他头也不转一下提议着。 “好啊。”衡玉刚应下,便见他的眼睛正落在前方的一座花楼上,楼外有姑娘正挥着香帕揽客。 这还……真是不拿她当外人啊。 “这位郎君该是外地来的吧?” 晏锦的马行得很慢,在路过街尾时,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男子追上来问道。 “正是。”晏锦勒住马,笑着看向对方:“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在下这里有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书生指了指自己的夹袍衣襟处,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必然会感兴趣的……” 晏锦眼睛微亮。 落魄书生为谋生计,自画贩卖艳情话本……这场景他熟啊! 于是当即下马。 “郎君请随我来……” 书生谨慎地看一眼四下,拉着晏锦去了一旁的胡同处。 衡玉听着了二人的对话,见晏锦离去,自认也是猜到了大概。 大约半刻钟后,晏锦折返回来,却是透过车窗将一沓画纸丢给了她。 衡玉捧着一摞画纸瞪大了眼睛——也不必不见外到此等地步! “晏公子,这是些什么东西?”吉吉问。 重新上了马的晏锦微微一笑:“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 这笑意略显僵硬。 衡玉这才展开细看,只见其上描得是一名身穿盔甲的年轻男子打坐的画像,其上所写则是——定北侯萧牧? 画像两侧另画有各种符咒,横批——有求必应。 这且是其中一幅。 再往下翻,可知每一张的形象与作用都不同,有辟邪的、去病的、智慧增长的、仕途顺遂的、姻缘美满的,还有……求子的? 衡玉看得讶然。 这位萧将军的业务涉猎,就还挺广的…… 原来这就是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吗? 去了别处,多是拜佛祖菩萨,来了营洲,要拜的竟是定北侯萧牧…… 衡玉看着那大大的“有求必应”四字,渐渐意识到,这位萧将军在北地立下的只怕已不止是威严,而是信仰了。 朝廷的忌惮,是有缘故的。 但从方才那位书生不敢在明面上售卖的举动,可见城中大约也在管制此事—— 然而自古以来,民心是无法被真正管制的。 “婢子怎觉得这画像看起来有些眼熟呢……”吉吉在旁说道,却又一时记不起。 衡玉又看了一眼画像,没有在意吉吉的话。 这些画像虽极有个人色彩,但配色与神韵处也借鉴了诸神像的画法,看着眼熟也是正常的。 至于这位传闻中的萧将军究竟是何模样,既来了营洲,迟早应也是能见上一面的。 …… 营洲城中看似无异,然百里外的忽伦城外,两军正对峙阵前,肃杀之气遮天蔽日。 这忽伦城本名千秋城,曾以边境商贸而闻名西北之地。 三年前晋王内乱,契丹撕毁归附大盛朝的议和文书,趁虚而入突然发兵,彼时千秋城守将陆秦深知寡不敌众,借城中密道将城中百姓暗中送出——待契丹人兵临城下之际,陆秦高立于城楼之上,手擎大盛军旗,为出逃百姓争取生机到最后一刻。 其后,契丹攻入空城,城楼易帜,陆秦殉身,城池改名忽伦。 ‘忽伦’,契丹语为死亡之意,倒十分符合当下此城境况。 此刻忽伦城外黑云压境,六万余北地卢龙军迫至城外五里处,盾兵严阵以待,之后便是骑兵与弓弩手。 精兵壮马,层层军阵严明,铁甲寒刀,令人望之生畏。 无可否认,这支三年内收复了数座城池、从无败绩的卢龙军,有着西北之地最强的兵马,以及最有威望的将领。 驻守忽伦城的近万契丹士兵,此时已尽数聚集在主城楼前准备应敌。 然两军对峙半日,却未见攻势。 强弱分明之下,对方的按兵不动,愈发让契丹大军惶惶。 “俟斤,卢龙军还是不见动静!” 城中,哨兵正向首领禀道。 “萧牧又打得什么主意!这狗娘养的玩意儿,一向诡计多端!”蓄着络腮胡的悉万丹部首领璇浦嘴上骂着,然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的模样仍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急躁。 016 玄翼 “俟斤……那咱们要如何应对?”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璇浦骂了一声,咬牙道:“守着!敌不动我不动!”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暮色如薄纱掠过西峡石谷后消失不见,天地间颜色顿暗。 山中狼嚎声回响,黑云蔽月,寒风呼啸。 忽伦城背靠西洪江,此道天堑如一道屏障,让人无法跨越,牢牢护住忽伦城后方之地。 也正因此,大军压境之际,此处防守最为薄弱。 哨楼之上,契丹士兵看着夜色中如猛兽般涌动的滔滔江水,想着正城门外的卢龙军,愈发心神不宁。 而此时,那漆黑无边际的西洪江上方,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那……那是什么?”契丹士兵只觉眼花一般。 另名士兵也看过去。 “像是火光!” “快,放箭!” 他们尚未弄清楚那是什么“怪物”,但本能已经告诉他们,未知即为危险! “咻咻咻!” 冷箭如雨,飞向那火光之处。 此时夜风大作,江水之上尤甚,加之出箭士兵心中恐惧,箭雨多是坠入江中。 而更叫他们惊诧的是——那些“火光”竟懂得闪躲! 惊异间,随着距离的逼近,只见团团火光映照下,那些不明之物竟如夜鹰一般伸展着翅膀,而其上…… “是人!” “那上面有人!” 契丹士兵大骇,来不及去想这些人怎能“飞”过西洪江,当下立即就要鸣角向城中示警。 然而还不及他有动作,便被从后而至一刀抹喉! 那些“人”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他们整齐有素地将身上绑着的机巧双翼收于背后,落地之际个个动作迅疾,不过几息间便将那些哨兵解决干净。 “入城——”为首的黑衣年轻男子立时下令。 这道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神音,让本就训练有素的一行人愈发神定心安。 一行人自背部入城,为首之人照着脑海中熟记的布防图,在前一路谨慎避开城中防守,来到了城中存放粮草军资之处。 半柱香后,随着两名守营的契丹士兵倒地,粮草东南角忽然窜起火光。 “不好!走水了!” “快,快灭火!” 然而在火油与夜风的助力下,火势蔓延的速度远非人力所能够控制。 火舌在夜风中快速吞吐着,很快便将四下变成了一片火海。 “将军,成了!”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将军,咱们快撤吧——”萧牧手下的年轻副尉王敬勇低声说道。 璇浦闻讯定会很快带士兵赶来,人多了只怕不好脱身。 “不急。”萧牧看了一眼火势。 “是。” 众人便都凝神以待,纵有不解者,也皆安心遵从。 将军行事自有道理在—— “定是卢龙军潜入了城中!给我搜!戒严全城,必要抓到他们碎尸万段!”看着眼前的大火,璇浦目呲欲裂:“尽力挽救粮草!” “俟斤,今夜北风起,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此时城中大乱,军心动荡,卢龙军必会趁乱攻城!” “没错……这萧牧一贯阴险!”璇浦心乱如麻,拔起腰间长刀,恨声道:“老子今夜就跟他拼了!纵然是死,也非得割下他的项上人头不可!” 四下为救火而混乱嘈杂,搜找放火之人踪迹的士兵穿行着。萧牧看一眼升腾的浓烟与那被烈火烤红的半边天,道:“到时候了——” 见他手势,一行人立时点燃火油,展开双翼机关。 他们所用的玄翼不仅需要借助风力,还需火油烧料为支撑,这在黑夜中无疑是显眼的,是以来时他们选择由忽伦城背部渡江—— 而此时,众人方才明白自家将军的用意在此,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才最便于掩人耳目。 毕竟他们再快,却也快不过契丹人手中的箭,一旦被发现,才真是插翅也难逃。 大火燃烧彻夜方才堪堪被熄灭,城中由此罩了层浓雾,连朝阳也无法驱散。 但出乎璇浦等人意料的是,城外萧牧的大军仍然没有任何进攻的趋势。 “他娘的!”一天一夜没敢合眼的璇浦简直要疯了:“姓萧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兵临城下,又烧了他们的粮草,却偏偏定在城外不动……这简直比直接打进来还要熬人! 然而,很快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个更加煎熬的消息—— 两军阵前,年轻的将军身披玄甲坐于马上,出现在了契丹士兵视线当中。 他神态平静,眉眼清冽似画,坐于马上微微垂眸看向敌军之际,肃杀与悲悯,二者在他身上被融合得毫不矛盾。 “是……是萧牧!” 其未发一言,却已让契丹士兵心神大乱。 紧随萧牧而来的王敬勇抽出腰侧长刀,举刀高喝道:“三日为限,交出漩浦,降兵不杀!” 这一声振聋发聩,仿佛透过契丹士兵惊惑的目光,传遍了整座忽伦城。 三日。 从火中保下来的粮草,刚好只够支撑三日! 人心惶惶之际,“交出漩浦,降者不杀”八个字在每一个契丹士兵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不过是姓萧的离间计罢了!我悉万丹部,容不下叛徒!”城中,璇浦持刀,满身杀气:“不怕死的,不怕天神降罪的只管过来!” 草原人是有信仰的。 可生死关头,诸事难料。 璇浦面上毫无惧色,实则心中已是大乱。 他将住处戒严,只留了心腹在旁,望着面前送来的酒菜只觉毫无胃口——姓萧的已将他变成了这碟子里的这盘烤肉,谁都想啃上一口! …… 时过三日,忽伦城数十里外的卢龙军营中,王敬勇亲自端来酒菜:“将军,您最喜欢的千秋醉——” 一旁身穿军甲,脖间却挂着佛珠的年轻男子伸手一拦,狭长的凤眼一弯,道:“你这傻大个,不知严军医不让将军吃酒?” 说着,便将酒壶提起,笑着朝王敬勇扬了扬:“多谢了——” 王敬勇皱眉:“酒不离身,还算什么出家人?” 印海无谓一笑:“佛音在心,自然不必在这些凡尘俗务上计较。” 说罢,他吃了一口,啧声道:“这么烈的酒,也就将军吃得下了……” 闭目养神的萧牧未曾理会二人,只问道:“就在这半日了,让人盯紧些——” 017 “饥不择食” “是。”印海放下酒,起身撩起帐帘,透过层层把守的士兵,看向不远处的密林,道:“城中密道入口所在,早在去年便按照将军的吩咐让咱们的人透露给了璇浦,如今这形势,他想活,只这一条路而已……” 说白了,此番不过是猫抓老鼠而已。 王敬勇认同点头,想到自家将军那句“这半日”,不由问道:“将军怎知他会在白日逃走而非晚上?” 萧牧的眼睛没睁开过,坐在那里,乍一看倒真的像一尊不染尘埃的活佛菩萨。 他未开口,那边印海自答道:“契丹人并非勇而无智,灯下黑的道理璇浦岂会想不到?” 此时,有士兵隔帐高声通传:“将军,蒙校尉回来了!” “让人进来。” 一名圆脸少年大步走进帐内。 “禀将军,刚刚有数批人先后从密道出口离开,统共二十余人,属下查看过了,其中并无璇浦!” 王敬勇闻言拧眉:“难道是璇浦派出来探路的?” “只怕不止是探路。”印海看向萧牧,道:“多半是被将军给料中了——他不会、也不敢走这条密道。” 当年城中守将陆秦命人借这条密道送百姓出城之事流传甚广,故而密道的存在不是秘密,璇浦纵要铤而走险,也仍要掂量一二是否会羊入虎口。 “不走这条?”王敬勇不解:“密道只有一条,不走这条走哪条?短短三日,难道他还能再现挖一条出来?” 印海反问:“现挖一整条密道自是来不及,可若顺着原先的密道,在城外另挖通一个出口呢?” 王敬勇听得一怔,而后忽然看向萧牧面前桌案上的忽伦城地形图。 其上明确画出了密道行经之处,而在原本的出口之余,另又标注了一条条分岔的路线—— 那些分别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线中,最终有一处被拿朱笔圈起。 半个时辰之后,被抓回来的一名黑衣人被迫跪在了大帐内。 他披着黑衣披风头罩风帽,王敬勇上前将其风帽扯下,现出了一张颧骨微高,神态凶横不甘的异域脸庞。 他双手从背后被缚住,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王敬勇按得死死地。 他望向座上的年轻将军,与之四目相接间,那将军开口道:“漩浦统领,许久不见了。” 三年前,突厥勾结契丹趁乱举兵,一举攻下北地六城后将其瓜分。近年来朝局不稳,朝廷自顾不暇,对收复失地未曾报有希望—— 谁也没想到,因平叛晋王之乱封侯的营洲节度使萧牧,却于三年间先后收复五城。 而今,这场历时三年的收复之战终于结束了。 天色将晚之际,年轻的将军站上了千秋城的城楼。 印海跟在其身侧,思绪有些飘远。 三年前在此战死的守将陆秦,和他一样都是与将军并肩作战过的好友——当年陆秦身首异处,唯有那面染了血的大盛军旗留了下来。 萧牧亲自将那面军旗重新插入了旗台之上。 晚风拂动沾染着陈年血迹的旗帜,印海念了句佛:“今日夺回此城,故人魂魄安矣,夙愿得偿,可登往生了……” 当年陆秦守此城,保下了一城百姓。 今次将军夺回此城,亦是兵不血刃。 此城两番易主未见血光,倒像是有神佛护佑。 思及此,印海的视线落在那道挺阔的背影之上。 当夜,萧牧留下人手交接千秋城事宜,自己则带着一行兵马回到了营洲大营。 早等在此处的军医严明气得正骂人。 “……你们怎能让将军亲自前去试那什么飞天鸟!简直是胡来!” “将军如今这情况,若出了差池算你们的还是算我的!” 萧牧身边的几名心腹亲兵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也就印海还敢回上一句:“军令不可违,严军医骂我们又有何用?” 严明黑着一张脸继续处理伤口。 他当然知道真正该骂的是谁,可他……这不是不敢么! “苏先生所赠玄翼尚未真正施用过,我若不在,人心不定,何谈其它。”伤药按在肩膀的伤口处,身形笔直坐在那里,光裸着挺阔上身的年轻将军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然轮廓英挺俊朗的脸上早已冷汗密密。 严明张口还要再说,到了嘴边却又忍住。 另一边,审讯暗室中,被带回来的璇浦正迎接着王敬勇的铁拳问候。 王敬勇生得高大威猛,平日又是军营中的操练狂人,一拳砸在脸上,便叫缚在拷问架上的、五大三粗的璇浦头脑嗡鸣眼前发黑。 “把解药拿出来饶你一命!” “什么解药不解药的,我不知道!” “还敢嘴硬!” …… “将军,那厮不肯松口!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王敬勇来到主帅帐内回禀。 “不着急,先慢慢审着,让他吃些苦头。”上好了药,萧牧抬手穿上外衣。 “严军医,且给傻大个也上上药吧。”印海指向王敬勇,啧了一声道:“问话而已,你倒也不必凡事如此亲力亲为。” 王敬勇握紧了受伤的拳头,抿直了嘴角。 一想到将军中毒之事,他便恨不能锤爆对方狗头。 “将军,府中来人传信,说是有钦差到了府上!”蒙大柱走进帐内禀道。 “又有钦差?”一旁年过五十的严军师挑眉问:“这回又是什么名目?” 蒙大柱看向坐在那里平静喝药的萧牧:“说是奉旨来给将军说亲的!” 刚摘下酒袋喝了一口的印海闻言险些将酒喷出来。 严军师与其子严军医立即看向萧牧。 王敬勇有些发愣,也看向自家将军。 气氛一时莫名诡异。 喜怒不形于色的营洲活菩萨萧将军难得被惊住,喝药的动作一顿。 “找上门来说亲,当今朝廷还真有一套……”严军师率先回神。 不料却听自家将军道:“来得正好。” 语毕,放下药碗,站起身来:“回城,去见一见。” 众人面面相觑。 听到亲事便恨不能避之千里的将军,这是突然想开了? 可朝廷发的媳妇,这能要吗? 断不能饥不择食啊将军! 018 光棍窝 几人正要劝,却见自家将军清点货物般的视线反落在了他们身上,逐一清点罢,道:“你们都随我回去,将柳荀也叫上。” 军令当前,不可违背。 “……摆明了是别有居心,只管叫人打发了便是,哪里还需得将军亲自去见?”柳荀乃是萧牧身边的主薄,尚有一身书生气,听闻此事不免替自家将军鸣不平:“纵然将军事事配合,朝廷的疑心也不会少一分……” “将军固然不在意这些,可日后你们呢?”说话间出了大帐,严军师扫了一眼众人,摇头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啊。” “柳主薄,严军师这是什么意思?”蒙大柱一知半解。 柳荀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正所谓一日为帅,终身为父。” 蒙大柱闻言脸色几经变化,却是忽然红了眼眶。 “大柱,你哭什么?”印海好笑地问。 圆脸少年憋着泪闷头往前走去。 怎听起来像……像是将军在安排后事似得! 他不想将军出事! …… 一行人随萧牧赶回城中,在定北侯府前下马。 圆脸少年蒙大柱心事重重,下马之际得见角门旁有人在搬卸行李,其中一个一手轻松提起一只大箱笼的胖丫头吸引了他的视线。 蒙大柱不禁看得呆了去。 这不是那日在幽州广平县…… 他刚要说话,只听印海在旁笑着道:“这小妮子好大的力气,怕是能同咱们大柱一较高下了。” 王敬勇微微皱眉:“他们这是要住进府里?” 这显然就是那些所谓钦差的随从。 “奉旨前来,理应款待。”严军师扫一眼几人,眼中含着提醒。 众人遂都敛容,随萧牧一同入府。 前厅中,不时传出蒋媒官与萧夫人热情的笑谈声。 “夫人,将军回来了。” 听得女使通禀,正吃茶的萧夫人有些讶然。 已在驿馆内住了几日的蒋媒官也未料到如此顺利便能见着人,当即欣喜起身,往厅外瞧去,又拿手势催着身后的司佐。 那名司佐会意,当即去寻衡玉。 萧牧走进了厅内行礼:“母亲。” “哎呀,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恭贺侯爷此番千秋城之战又立大功!侯爷不单英明神武,谋略过人,竟还生得如此俊朗不凡!不知道的,只当是哪家的俊俏郎君呢!”蒋媒官行礼之际一阵夸赞,身为冰人,嘴皮子功夫不能短缺了,而蒋媒官此时的惊叹却并非只是出于业务吹捧。 “景时,这位是京师来的蒋媒官。”萧夫人笑着道。 萧牧抬手:“辛劳蒋媒官不远千里来此。” 蒋媒官连忙笑着摆手:“分内之事不敢受侯爷此礼。” 话音落,一直留意厅外的余光内,见到一道艾青色身影出现,蒋媒官笑意顿时更盛几分:“是吉画师来了——” 那系着艾青披风的少女闯入视线,萧牧下意识地看去。 少女身形高挑纤细却端方笔直,如莲塘中最为亭亭的一支青荷。 “吉画师不是常说极为钦佩仰慕萧侯爷?这位便是了!”蒋媒官在旁笑着引荐道。 “……”衡玉愕然。 倒也不必如此直接的? 好在她脸皮厚,得以平静地抬手施礼:“见过侯爷。” 她未曾直视对方面容,垂下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对方的双手。 不料这小小动作也被对方看在眼中,旋即她便听得头顶响起一道极平静的声音:“画师大人是在数我有几只手臂吗?” “……”衡玉眼睛微圆。 此人怎如此敏锐! 又如此直白! “是,传言中萧将军威武不凡,天生神相三头六臂——失礼之处,让将军见笑了。”衡玉直起身之际,似无意般扫了一眼萧牧身后的几名亲兵。 萧牧眼角微抽。 这小姑娘非但反应坦荡平静,还要反将他一军。 毕竟传言中他可不止是三头六臂…… 印海挑了挑眉,忍住了笑意。 倒来了个聪明又有趣的小姑娘。 “都坐下说话罢。”萧夫人含笑开口,视线落在那艾青色的身影身上,见众人坐下,适才问道:“这位画师大人姓吉?京中姓吉的可没有几家……” 她这个人没旁的,唯独对“吉”姓格外关注。 “是,这正是已故晴寒先生的嫡出孙女!”蒋媒官连忙接话,笑着看向衡玉:“吉小娘子自幼得晴寒先生亲传,非但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更是赫赫有名的——” 话到嘴边,几不可察地一顿。 衡玉微笑——更是赫赫有名的女纨绔,专拆人姻缘、养‘童养婿’的那一种。 “大才女!”蒋媒官有些违心地夸赞道。 “原是晴寒先生后人!”萧夫人惊了一惊,再看向衡玉时,眼神里多了分不加掩饰的喜爱,压抑着激动道:“我虽是粗人一个,却也是听过晴寒先生大名的!” 萧牧闻言看了自家母亲一眼——岂止是听过…… 蒋媒官借此攀谈起来。 而听得晴寒先生一名,萧牧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抬眼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 恰逢衡玉朝他投来视线。 四目相接,衡玉微微一怔。 此人生得极俊朗,又锻造出一身旁人比不得的沉敛肃杀之气,尤其是那双眉眼,恍如冬日第一缕晨光折射在雪松之上,凉意直沁人心脾,偏又冷冽清贵。 但让她怔住的,却并非是这幅好皮囊,而是——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 这感觉很奇怪。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凡是见过之人皆会记得不差分毫,还从未有过这样似曾相识却又记不清晰的感受。 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反倒是萧牧有些不自在地默默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印海瞧得愈发想笑。 初见两次无声过招,将军皆败下阵来。 “蒋媒官此行来意,本候已知晓。”萧牧开口,将话题引入正轨:“陛下隆恩厚意,自当领受。只是在此之前,萧某有一个条件——” 这话换作旁人,无疑太过自大,但由这位说出口,却反叫蒋媒官心底微喜:“侯爷言重了,您有什么吩咐请说便是!下官无不照办的!” 有条件比没条件好,话说明了才好办事嘛。 萧牧说道:“他们皆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亲兵,只有看到他们一一成家,我方能安心议亲。” 蒋媒官顺着萧牧的视线看去,见站着的一排人,顿了顿,笑道:“侯爷心系下属,当真叫人动容钦佩。只是不知诸位大人当中,尚有几位未有成家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底是严军师笑着开口:“都不曾。” 都? 蒋媒官数了数,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这位笑意里微微透出一丝羞涩的老军师,不禁试探问道:“莫非您老也是……?” 严军师点头,看向身侧的严明,轻咳一声:“儿子随爹嘛。” 十月的北地寒意已重,蒋媒官的后背却倏地冒出一层密汗来。 她笑意勉强地同衡玉交换了一记眼神,心中有道声音在尖叫:天爷,这哪里是什么北地军营,她怕不是捅了光棍窝! 衡玉也颇为诧异。 这么多人,从老到少,从主帅到下属,竟是……连一个娶上媳妇的都没有吗? 恕她直言,这种情况,怕是需要的根本不是媒人,而是风水先生吧? 019 美人关 萧牧:“若蒋媒官觉得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蒋媒官忙打断萧牧的话,笑着道:“成人姻缘,本就是冰人分内之事,如今圣人刚颁下《婚聘吉时诏》,更何况诸位都是戍守家国的好汉功臣!能替诸位做媒,那是我的荣幸!” 萧牧颔首,语气很和气:“那便有劳了。” 说着,看向一众亲兵:“依次报上姓氏年岁——” 几人心里直打鼓。 将军竟是认真的? 纵心有疑虑,然将军的话便是军令,王敬勇身形笔直,面无表情高声道:“王敬勇,二十三!” “我叫蒙大柱,今年十九了!” 衡玉闻言看向圆脸少年。 蒙大柱…… 正是他了。 “鄙人柳荀,已年满二十五。” “弟子印海,今年么,不是二十,便是二十一,记不甚清了。”印海笑着抬手:“见谅见谅。” “在下严明,二十有三。” “严守正,前日刚过五十一岁生辰。” 听得这句,前面五人纷纷转头看向笑成一朵菊花的老军师——还真报? 严明看向自家老爹的眼神有些复杂,总觉得父亲不像是配合将军行事,而是真的想娶媳妇…… 蒋官媒笑意勉强。 五十一岁? 众所周知那不叫过生辰,而是叫过寿好不好! 还有那个叫印海的,又是挂佛珠,又是自称弟子,到底算怎么回事? 咽下心底苦涩,蒋官媒笑着道:“诸位皆是英雄人物,不愁寻不到好亲事,此事交由我,将军只管放心。” 有军报传来,萧牧很快离开了前厅。 蒙大柱跟着跨出厅门,见着守在厅外的吉吉,肤色微黑的脸上遂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这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全当是打招呼兼对那日相拦之事表歉意了。 吉吉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之前在幽州遇到的拦路人吗,怎会在此处! 再看圆脸少年跟着的那位将军,吉吉更是惊诧不已。 待自家姑娘与萧夫人说完话,从厅内出来,往候府里安排的住处而去时,吉吉赶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原来萧将军就是那位萧郎君!” 怪不得她看城中贩卖的那些画像眼熟呢! 衡玉一时没听懂,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之前在广平县遇到的萧郎君?” “正是!婢子方才看清楚了!” 衡玉颇为意外。 所以,幽州官衙及时送去物证,竟是这位萧将军的授意吗? 她想过那位“萧郎君”身份必不简单,却不曾想竟会是定北侯萧牧…… 幽州距营洲,到底还隔着近千里外。 “堂堂定北侯,又是掌着北地兵权的节度使大人,竟连如此小事也曾亲自过问过,倒还真是如无处不在的神灵般有求必应呢……”吉吉仍旧震惊难消。 衡玉赞同点头,煞有其事地问道:“那不然咱们也把这位将军的神像贴起来?” 她才听说这位萧将军又打了一场胜仗,且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胜仗…… 书上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所以,此番千秋城之战,若被如实记在史书上,这位萧将军可是要被称为大善人的。 三年拿回六城的大善人,嗯……京中的说书先生们想来又有新本子可写了。 衡玉是否贴了萧牧的神像暂且不提,接下来两日,忙于替王敬勇等人画像的她,时不时总能看到蒋媒官一张脸上挂满了绝望。 而后,蒋媒官去了营洲当地的官媒衙门,要来了一册营洲当地未婚女子的良人册,匆匆塞给了衡玉:“看看可有合适的姑娘家,先替他们挑些出来……听闻萧将军方才回府了,我先去见一见!” 说着,便带着两名司佐,挂上满脸笑意,寻萧牧去了。 萧牧于书房内刚处理罢伤口,正听王敬勇禀道:“那六名护送媒官前来的护卫果然有问题,这两日于城中看似寻常走动,实则却是在暗中探查什么。” “不知他们此行究竟是想‘找出’将军所谓有异心的把柄,还是冲着那什么藏宝图来的。”印海立在一侧,手中攥着串佛珠思索着道。 严明收起药箱,忧心忡忡地道:“大约是二者都有。” “无论如何,不可大意。”萧牧交待道:“暗中将人盯紧了。” “是。”王敬勇正色应下。 印海却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我倒是觉着将军最该提防的是那位吉画师,那才是最危险的一个——” 王敬勇不解地看向他:“我观察过了,此人不会功夫。” 说着,威胁般挥了一下拳头。 这样的小姑娘,莫说身经百战的将军了,便是他也能一拳打飞,有什么危险的。 “……”印海笑意里带着怜悯。 有些人娶不到媳妇,原因是明摆着的。 但见自家将军仿佛也不觉得傻大个的话有什么不对,面对两头傻牛的印海唯有更直白地道:“正所谓是明枪易躲,暗箭易防,然而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姑娘远赴北地,谁能说准这不是一记暗棋高招?” 这次萧牧听懂了,且能反过来平静地呛他一句:“不劳费心,你且自顾好裴家姑娘那一关吧。” 印海一听那裴家姑娘四字便觉头痛,正要再说时,只听门外隐有脚步声响起。 习武之人听力皆好。 待那脚步声近了,一并传入耳中的便是蒋媒官的说话声。 得了萧牧准允,蒋媒官被请入书房中。 “……虽说将军现下不着急亲事,但也不妨先瞧一瞧这些自京师带来的画像,多少先相看考量一二。”蒋媒官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说着就从两名司佐捧着的画轴中取出一幅,在萧牧面前展开:“您瞧瞧,这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性情温婉,琴棋书画精通……” 严明只觉聒噪非常,提起药箱便要退出去。 印海却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作势很认真地替自家将军参考着:“这姑娘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有了个捧场的,蒋媒官的热情愈发高涨:“将军再看看这位,京中一等一的贵女,乃是中书令府的嫡出姑娘,姜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 刚要提着药箱离开的严明脚下一滞。 020 入乡随俗 他微微回过头去,看向蒋媒官手中展开的画卷,画上女子静静坐于椅中,身形削弱,清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略显黯淡。 单只一点,足可见画师的画技十分高超传神,且于画像上费了些“心思”。 片刻的走神后,严明缓缓转回头来,面上不见波澜,脚步却仿佛沉了许多。 “姜大人的独女啊……这可不成,咱们这北地条件艰苦,可不能委屈了姜大人家的千金。”印海摇头,这姑娘一看就像是身体不好。 蒋媒官不置可否地笑着,又展开一幅:“一切还须看将军的眼缘,缘分这种事最最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个不错!”印海满意点头。 萧牧也认认真真看了片刻。 嗯,是不错。 画得不错。 的确有晴寒先生的风范在。 见蒋媒官还要再拿画像,他开口打断道:“今日且到此吧,本候还有公事需处理。” 说着,看了一眼印海和王敬勇:“蒋媒官当下更该着意于萧某这些手下。” 迎着蒋媒官投来的视线,印海微微笑道:“有劳了。” 如此一唱一和之下,蒋媒官只得笑着点头,刚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被萧牧使人送了出去。 “……你是没瞧见,那是油盐不进啊!瞧着没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算和气,可偏偏不给半点机会!”蒋媒官来到衡玉房中,大肆倒了一番苦水,说得嗓子都干了:“说是叫我给他手下人做媒,暂不论那些人瞧着没一个好出手的,且还不知是不是刻意拿来拖延我的借口呢!” “纵然是借口,也要去办。”衡玉靠在榻中,翻了一页良人册,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既是接了这差事,来了这营洲,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似略略思索了一下,道:“不如便从年纪最小的那个开始吧?” “叫蒙大柱的那位?”蒋媒官想了想,点头道:“瞧着倒是最正常的一个,十八九岁尚是议亲的年岁……” 甭管如何,先挑个容易的来,若能来个开门红,也能保全些她京师第一媒的颜面。 想着,便道:“昨日似是听说,他正是营洲人氏?” “是,且家中有几间铺子。”衡玉合上良人册,道:“到时我随蒋姑姑一同去见见他家中长辈,先听听蒙家人的意思吧?” 蒋媒官点头,既是说媒,自当还要摸清家底,先见过对方家中长辈再说。 衡玉便思忖着接下来的行事。 外间传来说话声,是侯府的女使来送晚食了。 饭菜很快被摆好,蒋媒官叹道:“菜式倒是丰盛……” 衡玉坐下看去,不止丰盛,且还照顾了京师的饮食习惯。 于礼节之上,侯府的确不曾有任何短缺。 一餐饭倒也吃得愉悦。 饭后净手漱口罢,又有一名女使前来,却是道:“我家夫人想瞧瞧自京师带来的闺秀画像,不知吉画师可得闲送去?” 女使含笑道:“夫人想着吉画师同在京师,又与这些闺秀们年纪相仿,必然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衡玉尚来不及开口,蒋媒官便笑着点了头:“是是,得闲得闲!” 萧将军那里走不通,却还有萧夫人……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她怎忘了这个! 若能从萧夫人这儿另辟蹊径…… 蒋媒官笑着推了衡玉一把。 衡玉也大大方方地笑着点头:“烦请带路。” 她既要在营洲城行事,自当事事殷勤些,与人多接触,方能有多听多看的机会。 只是萧夫人表现的比她想象中要更热情,催着她吃茶水点心,又与她闲话颇多,且问了些她家中之事,很是平易近人。 而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令她更为惊讶的存在—— 初进房中,她一眼便看到了房中茶几上方悬着的那幅老者垂钓图——那分明是她阿翁的画作,且没看错的话,还是真迹。 考虑到自家阿翁名声在外,画作流传至此也不算稀奇,应只是凑巧而已。 然而接下来所见,却是在逐渐推翻她这个简单的猜测—— 侍女捧来茶盏茶壶,其上描着的赫然是她阿翁笔下最具个人特色的红鲤图; 装着点心的瓷碟之上,是阿翁画过的山寺红梅; 还有屏风上所绣,也是出自阿翁之手的春景…… 仔细看,还有纱灯、梳妆柜面…… 等等—— 若没看错的话,就连萧夫人头上的那对仙鹤仰颈簪子,也……也是照着阿翁画中的神态打出来的? 这些细节虽是隐晦,可阿翁每幅画她都记得一丝不差,旁人纵然看不出,她却绝不会认错。 所以……她这是来到了个什么地方? 如此再想到那日厅中初见,萧夫人那句“敬仰晴寒先生”的话,衡玉不禁觉得这非但不是客套话,且已是相对含蓄的表达了…… 而无论所见是否有刻意安排之嫌,萧夫人的热情是真是假,衡玉的回应都十分真诚,但凡萧夫人问及画像闺秀之事,她所知皆如实作答。当然,并不擅自论人品行长短。 “这位赵国公府上的长孙姑娘,在姊妹中行三,我曾是见过的。”衡玉望着女使展开的一幅画像说道。 “嗯,好看得紧。”萧夫人满眼笑意地点头。 一旁的女使眨了眨眼睛——夫人的眼睛分明在盯着吉画师呢,所以到底是谁好看? “夫人,郎君到了。”一名女使入内室通传。 纵已有侯爷爵位在,然在内院里,萧牧偶尔仍会被家仆称为郎君。 “让人进来吧。”萧夫人眼底笑意更浓几分。 衡玉自椅中起身。 萧牧走了进来,看着施礼的少女,略有些意外。 又看一眼女使捧着的画像,颇有种逃无可逃的窒息之感。 “吉画师不必多礼。” 萧夫人招招手示意:“都坐下说话。” 萧牧应“是”,与衡玉一前一后落座,正要问一句“母亲唤儿子前来何事”,就听自家娘亲已经开了口:“说起来,咱们家中与晴寒先生也是有些旧交在的,当年晴寒先生游历至北地,同你父亲还曾一起吃茶论诗呢。” 萧牧听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衡玉。 他之前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对上他的视线,衡玉也有些茫然:……她也是刚得知此事。 萧牧默然。 明白了,所以多半是母亲瞎编的。 自家的娘,自己了解。 他“父亲”去世多年,而晴寒先生也不在人世,怎么说全凭母亲心情了。 “吉画师此番来营洲虽是办差,但咱们也理应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萧夫人看向儿子,笑着道:“景时,如今千秋城也收回来了,你也该安下心来在家中歇养一阵子了,明早咱们带吉画师出去逛逛,也瞧瞧这营洲城的风土人情……再挑一处早食做得好的酒楼,尝尝营洲特色!” 萧牧看着自家娘亲逐渐激动的神态,只觉得她脸上仿佛写了三个大字:发财了。 能遇到晴寒先生的孙女,于身为晴寒先生狂热崇拜者之一母亲而言,可当真是发了大财了…… 衡玉则颇觉受宠若惊。 正想着是否要婉拒时,忽听窗外响起一道低喝声:“当心!有刺客!” “保护好将军和夫人!” 旋即便是混杂的脚步声和刀剑相击声。 刺客!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衡玉蓦地身形紧绷。 然而却见身边的女使依旧神色如常地撤换下冷掉的茶水。 再看萧牧,只见其平静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接过女使换的新茶吃了一口。 衡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遂又不确定地望向窗外,廊下灯火分明映照着打斗的身影,刀光剑影之下,并有闷哼或惨叫声传入耳中—— 明明……没看错啊? 可室内非但不见丝毫惊慌,甚至…… “前几日听说靖水楼的掌柜新请了一位京师来的掌勺大厨,想来兼顾营洲特色之余,应当也能照顾得了吉画师的胃口……”萧夫人对早食去处的思索,并不曾被打乱分毫。 “夫人,小竹馆的早茶倒也不错。”一旁的掌事婆子提议。 女使绿蜡则道:“还有苗记包子铺,虽说不过是间小铺子,但铺中的包子却是营洲城独一份儿,听说柳主薄但凡回城,每日晨早都要去呢!” “既是好去处,那便都去尝尝。”萧夫人看着衡玉,含笑道:“不着急,一日日去。” 见衡玉脸色复杂,萧夫人看了眼窗外,恍然了一瞬,连忙温声安抚道:“吉画师莫怕,这都是常事。几个宵小罢了,有护卫在,他们闯不进来的。” 瞧她这脑子,险些忘了吉画师是头一遭经历此等事。 衡玉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轻轻点头,便也捧着茶盏吃了一口。 虽说此等习以为常的态度令她无法理解,但她这个人,还是很擅长入乡随俗的…… 窗外的打斗听起来愈发激烈了。 衡玉抬眼间,只见一道人影闪至窗外似要破窗而入,此时一柄长刀紧追而来,随着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有鲜血喷洒在了窗纸之上。 “扑通”一声人影倒地,浓重血迹仍留在窗棂上。 衡玉握着茶盏的手指陡然收紧,面色几乎一瞬间变得雪白。 021 好说,好说 “哎,这是怎么出的刀?这窗纸统共才换了没几日!”萧夫人叹口气,有些不满地朝窗外道。 “夫人见谅,属下下次定当小心……”王敬勇隔窗请罪保证着,听后半句的声音似乎是从屋顶上方传来的。 “吉画师这是怎么了?可是吓着了?”萧夫人见衡玉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衡玉竭力压制着内心翻涌,勉强道:“晚辈无碍。” “这……都怪我粗心大意,思虑不周。”萧夫人颇觉自责,到底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小娘子,同她这等粗人不一样,便立时愧疚交待道:“快,去找严军医,抓些安神的药,煮一碗安神汤!” 又催促萧牧:“景时,快送吉画师回去歇息。” 萧牧怔了怔,这不是女使的差事吗? 衡玉道:“不必劳烦萧将军,我记得路。” “是怕府中还有其他刺客……”萧夫人道:“还是叫景时陪着你回去我才好安心。” 萧牧看一眼已经平静下来的窗外,道:“既如此,那便由我送吉画师。” 听他开口应下,衡玉脑中不合时宜地再次冒出“有求必应”那四字横批,遂也不再推辞,起身施礼:“如此就有劳萧侯爷了。” 王敬勇抓了个活口,得萧牧吩咐,带了下去审问。 交待罢,萧牧便带着衡玉离开了萧夫人的居院。 路上萧牧并不说话,只是带路而已。 “将军可知那些人是何来历吗?”衡玉开口打破寂静,声音略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发颤。 “审了才知。”萧牧声音平静:“这数年来,各方势力凡入营洲城者,皆有所图,早已司空见惯了。” 听着这似有所指的话,衡玉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纵然他将她当作朝廷派来的奸细,也是正常的。 况且她的确有着自己的目的。 但她无意掺和这些政治之争,正想要装傻扯开话题时,见得前方夜色深深,脑海中立时再度闪过那挥之不去的画面。 她呼吸顿时不畅,脚步也沉重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披风。 察觉到她的异样,萧牧慢下脚步,回转过头看她。 淡薄月色下,少女面色如雪,额角竟满是冷汗。 “怕血?”萧牧敏锐地问道。 起初窗外打斗声她虽警惕却不至于如此,直到有鲜血迸溅在窗纸上—— 衡玉半垂着眼睛,没有否认地点了头。 方才鲜血洒在窗纸上的一幕,陡然间便与她记忆中那夜鲜血喷洒车帘的画面重合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阿翁惨死的那一夜。 “营洲不是太平之地,此等事日后无可避免,故而我劝你还是早些回京师为好。”夜色中,萧牧神情平静地规劝道。 “不,我会习惯的。” 少女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惧色未退的眉眼间有着淡淡倔强之色。 这幅眉眼神态,让萧牧忽而有些怔然。 四下无风,前方影影绰绰的草木中忽然传出窸窣声响—— 衡玉像只灵敏的兔子,立时躲到萧牧身后。 “喵呜……” 原是只猫儿! 衡玉放松下来。 萧牧背对着她,觉得有些好笑:“你倒很擅长找挡箭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衡玉反问道:“况且侯爷不就是要将我安全送回的吗?这怎能叫挡箭牌呢?我眼皮活些,也能少给侯爷添些麻烦——” “……如此我倒要感谢吉画师配合我的差事了。” 衡玉谦虚笑道:“好说,好说。” 萧牧抬脚走在前面,笔直挺阔的身形将跟在身后的少女挡得严严实实。 “先前曹观亭之事,还要多谢将军。”衡玉主动开口讲道。 他既让人查明了前因后果,定知此事与他们吉家有关,而吉吉此前又在幽州见过他,她若装傻不提,反倒显得莫名古怪。 听她主动说起,萧牧脚下微微一顿,道:“不必言谢。” 衡玉刚想再客套一句,只听身前之人又直白地道:“我本意也并非是为了帮贵府。” “这是自然,到底将军同我们吉家并无交情往来。”几次交谈,衡玉已习惯了此人毫不拐弯的说话方式,也很简单直接地道:“但将军便是凑巧帮了,于我家中而言也是帮,故而还是要道谢的。” 凑巧帮也是帮—— 还是要道谢的—— 萧牧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幕旧时画面,面上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着。 “多谢将军相送。” 居院前,衡玉抬手施礼。 萧牧微一颔首,学着她方才的话:“好说。” 衡玉悄悄看他一眼,分明一本正经的平静模样,像是一尊表情永远没有变化的神像,半点也不像是在揶揄她。 而见他负手转身离去,衡玉便也转身往院中走去。 萧牧走了数步驻足,回过头去。 院门外挂着的灯笼洒下暖橘色的光,将少女的背影显得愈发亭亭。 他眼中有着片刻的思索之色。 而正是此时,他忽见那少女突然转回了头。 刹那间四目相对,萧牧表面没有变化,实则却被吓了一跳,颇有种偷窥被抓包的感觉。 “……”衡玉疑惑地看着他。 “吉画师……早些歇息。”萧牧尽量平静地说罢,转身之际又尽量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足够坦荡正直。 “如何?招了吗?” 萧牧行至半道,便与寻来的王敬勇碰了面。 “回将军,招了,但他们并不是冲着藏宝图来的——” 王敬勇道:“他们是契丹人,璇浦在悉万丹部的旧部。” “倒是消息灵通,知道璇浦已不在营洲军营,而是在侯府。”萧牧提步,夜色中眼神不明:“我也该去见见他了。” 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此前欲借千秋城密道遁走被俘的璇浦依旧被缚在审讯架上,形容狼狈满身血污,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听得脚步声响,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咬牙切齿地道:“……老子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解药!” “是吗。” 璇浦猛地抬起眼睛,冷笑一声:“萧牧?” “都退下。” 王敬勇应下,带着几名负责看守审问的士兵退出了密室。 “怎么,萧将军身边莫非是有要紧之人中毒了吗?”璇浦眯着眼睛,嘲讽地道:“可惜萧将军费尽心思却抓错人了……便是将我活剐了,也找不出什么狗屁解药来!” “不,没有抓错。”萧牧看着他:“请你前来,是另有一桩旧事相询。” 022 信了你的邪 “旧事?我与萧将军有何旧可叙……” 大盛开朝初,契丹曾自愿归顺为属国,有过通婚先例,故诸部许多首领皆通大盛官话。 “与我无旧,那阁下与我朝前上柱国,舒国公时敏晖,可有旧叙——” 密室内风灯光芒微暗,萧牧高大的身形浸在了昏暗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上柱国……时敏晖?”璇浦嗤笑一声:“一个死人而已,时家不是早就被你们大盛的皇帝满门抄斩了吗?” 是。 满门抄斩。 萧牧无声握紧了十指。 “八年前,构陷污蔑时将军勾结契丹之事,你究竟是与何人串通同谋?” 璇浦脸色一变:“什么构陷,时敏晖叛国之实分明证据确凿。” “那证据便是当年你的亲笔书信与所谓结盟信物,还有被送出去却被中途截下的大盛北地布防图——”萧牧定定地看着他:“可单凭你一人,绝无可能办得到此事,那布防图也非作假,故而你在大盛朝中必有内应……那人究竟是谁?” 是中书令姜正辅,甚至是当今圣人暗中授意吗? 功高盖主,兔死狗烹,自古以来,血淋淋的先例无数…… “你怎就断定时敏晖一定是被冤枉的?”璇浦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他绝无可能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萧牧已近是一字一顿,坚定无比。 璇浦隐约觉出异样:“你为何要追查这桩旧事?是大盛皇帝的旨意?”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何一定要答你?”璇浦无力地笑了一声,身上的伤让他咬紧了牙关,面容愈发显得狰狞沉暗。 “你说出全部真相,我可饶你一命。”萧牧看着他,声音冰冷沉定:“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璇浦眼神闪烁了一瞬:“我如何能信你会遵守承诺?” 他之所以表现无惧,不过是觉得落在萧牧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而若还能有活的可能,又有谁会甘愿去死? 萧牧:“你只能信我。” 听着这句不讲道理却又让人无计可施的话,璇浦拿契丹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后,咬牙道:“……我便信你一回!” 说着,吃力地抬起头来,痛快地道:“没错,时敏晖不曾叛国,当年之事……的确是我诬陷了他!” 时敏晖不曾叛国—— 纵然没有丝毫意外,然而真正听到这句话,仍叫萧牧眼睛微红。 声音则是克制的平静:“继续说。” “说到底是你们大盛朝自己人内讧,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我不过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那人到底是谁——”萧牧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 萧牧眼底迸现出一丝杀意:“你不知道同你合作的人是谁?” 同是征战沙场之人,璇浦清楚地察觉到了面前这位年轻将军身上的冷冽杀气,语气下意识地弱了两分:“我说的是实话,那人神神秘秘,谨慎得很,从不曾露面,当初找到我也是他手下之人传信,并不曾对我言明身份!” “如此你便肯答应同他合作——”萧牧质疑道。 “我为何不答应?我管他是谁,我只要知道他想除掉时敏晖,于我契丹而言就是天大的好处!时家军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当年若不是时敏晖,我早就带兵占下北地了!” 所以,对方找到他时,他稍加试探后,便立即答应了跟对方做交易。 因为他所需要付出的筹码实在太少了,几乎没有什么代价可言,只需写一封亲笔信,拿出所谓信物,余下之事自有对方来安排! 如此就有可能除去时敏晖这个心腹大患,他有何道理不答应? 相同的目的,白得的好处,他管对方是谁呢! 至于大盛朝内讧,自相残杀?——自然更是他乐见的! 见萧牧未语,他又赶忙道:“事隔多年,我既已承认了构陷时敏晖之事,又何来理由替对方遮掩?我若知道,定不可能瞒你!” 见他不似扯谎,萧牧心绪微沉。 这是他先前设想中最差的结果。 但他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将当年你与对方联络勾结的全部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一遍。” 璇浦当下一心求生,忍着心中不甘,依言照做了。 萧牧听罢,心绪渐渐平复,转身离开了此处。 “萧牧!你说了给我一条生路!”璇浦在他身后大喊道。 “我是说了。我不会杀你,但我并没说要放了你。” “你他娘的一回回搁这儿阴老子呢!”璇浦破口大骂起来:“老子信了你的邪!” 萧牧头也不回:“荆州话说得不错。” 璇浦深吸一口气,气得浑身发颤:“……你娘的!” …… 翌日清早,衡玉刚起身没多久,吉吉便跑了过来。 “姑娘,萧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了,说是萧夫人要请您一同去城中用早食呢。”吉吉笑着说道。 小丫头头脑有时还算灵敏,有时却也很简单,她不会去思虑政事立场,也不觉得萧夫人待姑娘如此热情有哪里不对,毕竟在吉吉眼中——我家姑娘这样好,谁会不喜欢呢? 衡玉这才想起昨晚萧夫人提议共用早食之事。 如此盛情无疑有些异样,她本是想婉拒的,但之后出现的刺客之事扰乱了她的心神,一时便将此事忘了。 而当下对方既已差了女使来请,她再说不去,便太过失礼了。 于是,衡玉梳洗更衣罢,便随前来相请的两名女使离开了居院。 路上吉吉与那两名女使说起话来。 “绿蜡姐姐,这名字真好听!”吉吉赞叹着——好险,差一点就要赶上她的名字好听了。 “是夫人赐的名。”绿蜡笑着道。 “的确好名字,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衡玉随口笑着问:“那另一位姑娘莫不是唤春寒吗?” “回吉画师,婢子唤作春卷。”那女使小声说道。 “……”衡玉笑意凝滞一瞬,“也很对仗。” 只是,萧夫人取名的喜好就还挺飘忽不定的…… 哪怕是叫卷春呢? “春卷姐姐,这名字也好!”吉吉悄悄摸了摸肚子,不单好听,还好吃呢,听得她都饿了。 几人说话间,很快来到了萧夫人处。 023 萧世叔 衡玉请安行礼罢,萧夫人便笑着挽起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关切问道:“昨晚喝了安神汤后,睡得可还安稳吗?” 萧夫人的热情和关心毫不遮掩,衡玉虽一时不确定是何故,却也语气乖顺:“睡得很好,多谢夫人关心。” 垂眸间,她看到了自己身前系着的那块玉牌。 莫非萧夫人认出了这是长公主之物,所以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或者……总不能是因为她阿翁吧? 她心中思索着,面上不显分毫。 侯府大门外,马车已备下。 马车旁站着一人。 清晨的阳光洒在身着黛色束袖长袍的年轻人身上,愈发衬得他身形伟岸,无甚表情的脸庞上轮廓深刻清晰,周身有着沙场上磨砺出的不可亵渎的威严之感。就这样静静立在那里时,恍惚间竟仿佛天神降世。 衡玉看在眼中,不禁在心中喟叹——有一张好脸,真的很占便宜。她如今瞧着这位,竟也半点不觉得他会是心存谋逆之人,反而与那些有求必应的神像愈发契合了。 被她如此看着,萧牧不自在之余,脑海中陡然间就闪过印海那句——最该提防的是这位。 三番两次如此盯着他瞧,莫非当真是有意想对他使什么美人计吗? 想到此处,萧牧身形微绷,心底防备更甚。 “大清早的,也不知披件披风。” 萧夫人笑着看了儿子一眼,便带着衡玉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缓缓而行,在靖水楼外停下,一行人上了二楼临窗雅间内落座。 靖水楼的早食做得十足精致,萧夫人边用边不时同衡玉说上几句话。萧牧行军打仗惯了,有些不习惯这样慢悠悠地用饭,但还是尽量放慢了筷子,在旁静静吃着,甚少搭话。 他不主动搭话,却耐不过自家母亲扯到他身上:“阿衡,昨晚景时送你回去时,没再碰见什么不开眼的刺客吧?” 萧牧沉默了一下。 半顿饭吃下来,母亲待吉画师的称呼已经变了。 “不曾。”话说到处,衡玉免不得要看向萧牧:“多谢萧将军昨晚送我回去。” “他父亲既与晴寒先生有旧,咱们两家便也算得上是旧交了,也不必总萧将军萧侯爷地喊着,无端显得生分!”萧夫人看了眼自家儿子,眼里满是笑意,正是往下说时,只听儿子在前头开了口—— “既如此,吉画师称我一声世叔便是。”萧牧面无表情地说道。 “……?” 衡玉愣住,看向对方,只觉对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所以,这声世叔,是为了断绝同她扯上什么别的干系吗? 衡玉眨了下眼睛,露出笑意,也很配合地道:“是,萧世叔。” 这声世叔喊得乖顺又恭谨,仿佛对面果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年男子。 萧夫人简直看傻了。 这怎么就……突然间发展成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了! 这臭小子,脑子莫不是什么大坑吗?! “喊什么世叔,你今年不过二十三岁,阿衡已十七了,再有半月便是十八岁生辰,横竖不过差了五岁,你休想占人家这个便宜!”萧夫人强忍住掐死儿子的冲动,只嗔了他一眼,转脸又笑着看向衡玉:“别听他胡说八道,日后只管喊他景时哥哥便是了!” 萧牧:…… 这是什么话本子看多了才能想到的可怕称呼? 在萧夫人期盼的目光下,衡玉看向萧牧,见其浑身防备与满脸拒绝,叫她无端想到了家中招人逗的大黑狗,是以,便善解人意地喊道:“景时哥哥——”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如一汪春溪沁人心脾,又似阳春三月里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拂过。 “……”萧牧无端大骇,无声握紧了双筷——他在战场上都没这么紧绷过。 相识不过数日,她究竟是如何喊得出口的? 对上少女那双明亮坦荡带着笑意的眸子,萧大将军再次错开了视线。 萧夫人却满足地笑了起来:“对对,这才顺耳嘛!” 萧牧只觉得无法再呆下去了。 而正当此时,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作何!” 这是女孩子的声音。 确切来说,是吉吉的声音。 衡玉方才使了吉吉去附近买蜜饯,此时想必刚回来。 听得外面的争执声愈发混杂,衡玉起身:“夫人,我下楼去看看。” 萧夫人点了头,女使将雅间的门推开,萧牧看向守在门外的蒙大柱:“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是。” 蒙大柱大步跟着衡玉下了楼去。 “我让你放开这位娘子!” “关你一个黄毛丫头屁事!滚开,别挡道儿!” 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吉吉一看到自家姑娘,连忙指着一名男人,气愤不已地道:“姑娘,我瞧见他追着这位娘子打,不知要将人带去何处!” 衡玉这才看清情形。 被吉吉指着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多,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袍,腰背微驼,胡须杂乱颧骨高耸的脸上,此时满是凶横与不耐烦。 他此时正拽着一名女子的手腕,那女子不知是绊倒还是受伤,此时半支撑着身子倒在地上,就这么被男人拖着。 女子很瘦,包着蓝布的发髻凌乱,面色蜡黄且脸上有着青紫伤痕。 或是因为围观者甚多,女子流着泪低着头几乎不敢抬起脸,过分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栗着。 “下回再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男人说话间,又狠狠一脚踢在了她的身上。 这行径让衡玉皱起眉:“你可知打人是要被抓去官府的吗?” “打人?”男子冷笑一声,看向围观众人,鄙夷而又洋洋自得地道:“她可算不得什么人!不过是个贱籍官奴罢了!” 衡玉微微抿直了嘴角。 这等自己平日里低到尘埃里,终于逮着机会能去践踏折辱旁人的恶心嘴脸真是要命。 她冷声道:“她纵是贱籍,却也非是你能够随意打杀的。” 大盛律待贱籍者虽如蝼蚁,贱籍奴婢甚至可随意买卖,但若无故打杀,真有人报去衙门,官府也不会丝毫惩处都没有。 “可她不光是贱籍,还是官媒衙门分给我的媳妇!”男人神情愈发嚣张起来:“既然娶回来了,那便是我张老二的东西!娶回来不能打,那我还娶她作甚!” 说着,还朝周遭的围观者嘿嘿笑着问道:“诸位说是不是个这个道理!旁人咱们打不得,自家婆娘难道还打不得吗!” 12.1号上架啦 又一本书即将上架,还是习惯发个单章和大家聊聊天。 这本书的诞生意义和以往的作品有些区别,至于区别在哪儿,大家以后可能会知道的~ 我们的女主小玉儿,她不是穿越来的现代人,也不是拥有先知能力的重生者,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古代背景下的少女。她自幼被家人爱护,得阿翁教导,却因幼时一场经历而被迫丢掉无忧无虑的标签,开始了自救、求生,乃至查找真相之路。 能和大家透露的是,这本书的主题会以唐律为参考,写一些民生疾苦下的缩影,而这些缩影会以女子为主。 关于之后的权谋主线,实则也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条线,至于为啥,嘿,大家看到最后就知道了(卖了好多关子哈哈哈) 总之,非常期待在大家的陪伴下,开始这段不会太漫长的故事之旅。 有大家相伴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也希望给大家偶尔枯燥的生活里带来一点乐趣,这就是创作的意义所在了。 最后,照例跟大家提前求个首订和月票! 因为本书字数不多(大约几十万字),上架较快,宣传的时间较之前有些欠缺,所以更加需要大家的支持~首订月票成绩关乎之后的推荐,虽然文短但也想要体面一点哈哈,所以,就拜托各位衣食父母啦! 老规矩,还是磕个头,这回换萧野花来磕吧,硬按头,哐哐哐——祝大家大吉大利,开心发财! 今晚12点,吉时已到,不见不散。 024 “家务事”(求首订) 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当作炫耀“男人气概”的物件儿一般的女子咬紧了牙关,眼泪越发汹涌。 衡玉听得握紧了十指。 她大概听明白了。 朝廷前不久颁下的《婚聘吉时诏》中,便有为那些家中贫寒错过了婚聘年纪的男人或鳏夫,指配贱籍女子为妻的条例。 因是贱籍,这些女子根本没有选择或拒绝的余地,只能听凭安排。 起初她在京师时听得此条例,便已觉不适,眼下亲眼见了,更意识到弊端过甚。 这些一把年纪没能娶妻的男人,除却身有残疾者,便多半是些懒汉之流,或是品性恶劣,这样的货色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究竟何来的资格娶妻? 还有那幅将人娶回来就能随意打杀的姿态—— 衡玉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怒意,看着男人道:“你有句话说错了,她既已嫁给了你,便不再是贱籍之身,而是良民。” 这就是朝廷所谓的大赦,依照规矩良贱不可通婚,此番大赦则给予了贱籍女子嫁给良人则可销去贱籍的恩典。 可于眼前的女子而言,这当真是恩典吗? “就算她沾了老子的光成了良民又如何!”男人毫不畏惧地道:“难不成我打她两下,她还能去官府告我?”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十分享受这种关注的男人越发得意忘形,弯下身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问:“你有胆子去官府吗?妻告夫,那可是要坐牢的!” 女子紧紧咬着牙流泪,看向衡玉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有感激,更多的却是绝望。 衡玉明白,这位娘子是让自己不要再多管此事之意,因为她很清楚自己逃不掉,甚至根本没敢想过其它。 丈夫打妻子,旁人无法插手,妻不告则官不究。 但妻告夫,即便属实,却也要徒两年。到头来可能丈夫只是挨上几板子,被打的妻子却反倒要坐牢。 说白了便是——是,你丈夫打你是不对,你大可以去告他,但告了他,你自己需得坐牢。 所以,什么被虐打可以状告丈夫根本是形同虚设,立下此条律法者是自相矛盾,不慎疏漏吗? 不,立法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醒而虚伪。 但这于女子而言处处不公的荒谬条例,却是清清楚楚写在了大盛律上的,甚至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还是别管人家的家事了……” “夫妻间哪有不争执的?”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说不定是……” “就是,咱们又不清楚内情,就让人家夫妻自行回家解决吧。”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小娘子还是别掺和了。”一名男子在衡玉身旁摇摇头说道。 吉吉听得气愤难当:“分明你们才是和稀泥!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这叫哪门子的家事?” “臭娘们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走!”听着四下的声音,那男人仿佛更添了底气,一巴掌重重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打得鼻间流出鲜血,隐忍着颤颤起身,一只脚的鞋子不知丢在了何处,光裸的脚背上也有伤痕。 “我猜我家小十七肯定还是要管的。” 靖水楼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处临窗吃茶的晏锦望着街上情形,语气笃定地对身侧仆从说道。 那女子跟在男人身后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开了许多,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看个寻常可见的热闹而已。 衡玉却半点也没办法将此事当作所谓热闹来看待。 十月的北地,寒风凛冽,那道只穿着粗布衣裙的削瘦背影看起来单薄极了,她跟在男人身后走着,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再次倒下。 而倒下之后,等着她的必然又是拳打脚踢。 “等等!” 衡玉突然出声。 那道背影一滞,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一双被生活磨得没了光彩的眼睛里,分明还存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期盼,正如最后一点残烬。 “娘子可愿同此人义绝吗?”衡玉问。 “义……义绝?”女子喃喃开口,似乎并不理解这是何意。 衡玉:“大盛律中有一则,若丈夫殴打妻子致重伤,妻子可去官府要求强制解除夫妻关系。” 女子闻言面上有了些表情,不确定地道;“可我是贱籍……” 贱籍没有人权可言,律法往往并不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既嫁给了他,便是良籍了。既然如今是良籍,自然同样适用!”衡玉看着她,再次问道:“娘子可愿意吗?” “我……” 那女子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男人厉声打断:“别听她胡言乱语!妻告夫?想都不要想!” 衡玉冷声道:“谁说要告你了?这位娘子只是前去官府要求判处义绝,并非是状告官府要求惩处你此番暴行。” 虽说就此放过此人太过便宜对方,但这是她所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处“漏洞”了。 如此至少可以帮这位娘子脱离火海。 但最终也要看这位娘子能否下定决心。 “你休想!”男人似有些慌了,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臂,威胁道:“你敢同我义绝,便要重归贱籍做你的贱口奴婢!一辈子都别想当个人!” “那又如何!你又何曾拿我当人待?”女子猛然提高了声音,止了眼泪,鼓起勇气道:“纵然是回矿山去,也好过成日面对你这恶心嘴脸!呸!” “你这小贱人竟还冲我吐口水!看来我还是打轻了!”男人气极,扬手还要再打,衡玉正要示意吉吉上前,余光见蒙大柱大步走来,便抓住了吉吉的手。 让蒙大柱出面,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自家将军一脚踹在屁股上踢过来的蒙大柱攥住了男人扬起的手腕。 虽是将军授意,但他也早看不惯这只会欺凌女子的无能之辈了! 男人此时又急又恼,被少年抓着的手腕又疼得钻心,当即破口骂道:“你又是哪个狗娘养的!少管闲事!” “好啊,你敢骂他?!”吉吉几乎是跳起来道:“他可是定北侯手下的校尉,有官职的!辱骂官员者,姑娘,怎么说来着?” “辱骂六品以下官长,合杖九十。” 蒙大柱听得反应不及——啊?他竟还有这等用处呢? 025 一点都不脏(求月票) “没错,杖九十!”吉吉叉腰,心情大好地道:“蒙校尉,先带他去官府同这位娘子义绝,之后你再告他一个辱骂官员之罪!” 蒙大柱朝吉吉重重点头:“好!” 四下嘈杂喧闹起来,显然谁也没料到一件“稀疏平常”之事竟会发展至此。 “你们……什么官不官的,你说是就是了?”男人虽还嘴硬着,却已彻底慌了,脸上再不见方才的半分嚣张气态,试图带着女子赶紧离开:“我往后再不打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走,回家去!” 衡玉看向女子:“你信他的话吗?” 女子狼狈至极却眼神坚定:“求求姑娘带我去官府吧。”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吉吉立即上前,分开了男人攥着女子手腕的手,将女子护在身后,对蒙大柱道:“蒙校尉,可万不能让他跑了!” “你放心!我力气也很大的!”蒙大柱说着,似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牢牢将男人两只手压在背后,直叫男人哀嚎出声。 衡玉递了一方手帕给那名女子。 “多谢姑娘……”女子接过来,含泪擦去了鼻间鲜血。 衡玉又解下身上披风。 女子却面露惶恐:“姑娘这使不得……奴不能弄脏了您的衣服!” “岂会,娘子一点都不脏。” 见少女坚持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女子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却不再是悲愤和绝望。 “吉吉,带这位娘子……”见女子脚上有伤,衡玉本想提议乘马车,然目光落在侯府的马车之上,到底未有擅作主张,略略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陪这位娘子去官府。” 萧牧将她的视线转动看在眼里,正要开口时,忽然察觉到异样,本能地侧身一躲。 一粒本该砸在他头上或肩上的花生米落在他脚边。 萧牧抬头望去,只见临街的二楼窗户处赫然是自家娘亲的脸,并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 萧牧遂看向衡玉的方向:“吉画师——” 衡玉回过头。 萧牧脸上无甚表情:“不妨带这位娘子乘马车前去。” 衡玉得偿所愿,有所查地望向二楼窗边的萧夫人,抬手同母子二人道谢。 萧夫人含笑点头,示意她且去吧。 “使人回府另备一辆马车前来,送母亲回去。”萧牧交待罢随从,便看向蒙大柱:“走吧。” 官府离此处并不算远。 蒙大柱抓着男人追上自家将军,心中有些不解——将军何时竟如此有闲心了?是,将军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但主动插手却是少见。 还有就是:“将军,您方才踹属下那一脚,是不是就想让属下站出来挨骂啊?”蒙大柱压低声音,真诚地问。 萧牧:“替我向令堂赔不是。” 蒙大柱听得茫然。 啊? 为何突然要向他娘赔不是啊?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哦……! 所以将军是承认了! 茶楼中,晏锦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复才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睛,似有些出神地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营洲节度使萧牧么……” “瞧见了吗?那似乎是侯府的马车……” “照此说来,那位俊郎君该不会就是萧将军吧!” “也不见那些人佩刀穿兵服,竟是萧将军出行吗?!” “又不是打仗,穿什么兵服……” 萧牧等人走出不远,百姓间有人后知后觉猜出了其身份。 贱籍女子要与丈夫义绝,于寻常人而言此事本就新奇,加之萧将军也在,诸多百姓很快迅速朝着衙门处涌去。 靖水楼二楼处,萧夫人总算将伸出窗外看热闹的头收了回来,且一脸满意之色。 另一边,晏锦也带着仆从出了茶楼,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而去。 营洲刺史裴定听闻此事,立即开了堂。 “侯爷既在此,下官何来的资格判案,还请侯爷上座……”蓄着八字胡须,身穿四品官服的裴定搓着手,笑容有些谄媚。 “此事本就在裴大人的管辖内,我只是旁听而已,裴大人依照规矩判案便是。”萧牧在堂中一侧的椅中落座。 衡玉见状,跟着他站在他身旁。 萧牧转头看她一眼。 衡玉目不斜视看着堂内,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眼神。 “是,下官遵命。”裴定再次行了一礼,这才敢坐了上去。 官衙后院处开了道月洞门,由此便可直通隔壁的刺史府。 刺史府内,一名身穿粉衫绿裙的少女正满眼期待地问着跑回来传话的女使:“……萧将军来了?那他来了没有?” “婢子特意偷偷看了,并未见着印副将。” 少女有些丧气地皱眉:“就知道,他肯定躲着我!成日呆在军营里,极不容易打了胜仗回了城,还偏偏见不到人影!” 但这丧气也只片刻而已,少女旋即就转身大步离开:“营洲城统共就这么大,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女使连忙追上去:“姑娘,大人再三说了,不准您再偷偷去找印副将……” “阿爹忙着审案呢,你不说他怎么知道,难道他有千里眼不成?” 正判案的裴刺史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经医官验伤,张老二殴妻致伤之事属实,情形恶劣,故依律判其与齐氏义绝!” 男人面色大变,连忙磕头道:“大人……草民熬到这岁数,好不容易才娶妻成家,如今已经知错了!您就宽恕草民这一回吧!” 打个媳妇算什么大事?怎到了他头上,就要判他义绝了呢! 他可不想再过回那种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了! 裴定扫了一下他那打着补丁的旧袍子,又拿余光看了眼萧牧,肃容道:“律法在此,由不得你!自今日起,齐氏与你再无干系!” 那男人见改判无望,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伸手指向女子,眼神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敢同我义绝,要重归贱籍……那你便等着!” 公堂之上,言辞到底是有些顾忌,但这无疑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跪在那里的女子闻言面色有些发白。 堂外围看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叹息起来。 “是啊,她若重归了贱籍,往后必遭报复啊……” “只怕是有命义绝,没命消受……” 026 雨过天晴(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说得直白些,虽说良民打死贱籍者也会受到惩处,但此等事皆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后又有谁会替一个贱籍女子出头主持公道? 况且,这张老二一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说白了也是贱命一条,这种人一旦昏了头说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这位娘子可真是命苦啊,横竖是没有活路的……”百姓间,有一名老妇红了眼睛,心中满是怜悯同情。 这世道待女子何曾有过保护和公平可言? 人群中,一些衣着寻常的妇人望向堂内跪着的女子,眼神里只有同情却无希冀,仿佛一潭死水,或许她们当中也有人曾遭遇过或正在遭遇同样的不公,但她们都很清楚这不会有丝毫改变。 看吧,即使女子能豁出颜面,求官府判了义绝又能如何? 她们固然并非贱籍出身,但也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身后也并没有可以撑腰的人。故而此事折射出的,是义绝之后仍让人看不到退路的绝望。 而她们内心这些无声的绝望,并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共情。 “齐氏与张老二义绝之后,便需重归贱籍——”裴定说着,便要转头吩咐身侧的师爷。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裴定:“小女有一言。” 裴定闻声看过去,只见是萧牧身侧站着的少女正向他施礼。 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一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节度使大人,今日身边竟跟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气质不俗显然非女使下人之流,二人究竟是何关系,虽不是他能够胡乱揣测的,可站得这般近…… 一贯最擅察言观色看人下碟的裴定,此时语气很是和气:“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大人,大盛律中,哪一卷哪一条,是明写了贱籍女子指为良民为妻归入良籍,义绝之后便要重归贱籍的?”衡玉认真问。 裴定听得一愣,悄悄看向师爷。 师爷犹豫了片刻,道:“这,似乎的确是没有明文规定……” 毕竟哪有贱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义绝的?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师爷,此番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新鲜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无此条例,又凭何来判定让齐娘子归贱籍呢?” “凭何?当然是凭她是因为跟了我才有了良籍!她要跟我义绝,从我这儿得来的好处当然要收回!”张老二扯着脖子道。 “荒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齐娘子并非单单是因为嫁给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复言明,不允良贱通婚。故而说到底,齐娘子此番归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来,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销去贱籍者,岂有重回贱籍的先例吗?” 裴定听得眼皮一阵狂跳。 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竟将圣人都搬了出来! 自古以来无此先例,难道他这个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开此先例,将圣人置于出尔反尔之地? 如此一顶帽子扣下来,这样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见着坐在那里的刺史大人脸色变幻,堂外人群中围看的晏锦险些笑出声来。 “论起伶牙俐齿胆大心细第一人,果然还是当我家小十七莫属啊……” 萧牧的视线落在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扯虎皮唬人的本领倒是一流。 且扯一张还不够,又扯了张更大的出来。 裴定有些瞻前顾后地道:“可若齐氏同张老二义绝后,从张家的户籍中分出来,若不重归原贱籍,那便无户可落——” 衡玉一时未敢擅自接话。 她方才之言虽有钻漏洞之嫌,却尚算有些依据,而此等牵扯到户籍大事,实在不是她能够随意妄言的了。 她只能再次施礼道:“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律例规定之下,若由齐娘子重归贱籍,置其于生死难论之境,今日义绝便没了意义。事关一条人命,还望刺史大人慎判。” 少女言辞恳切,言毕仍始终维持着施礼的姿态,身姿纤细却透着坚韧。 这一幕叫堂外妇人娘子们心底隐隐燃起了希望。 谁说律法未曾言明之处,便一定要向男子倾斜? 难道就不能有一次例外吗? 有妇人附和着开口求道:“还请大人三思啊!” “是啊大人……” 一片嘈杂声,一道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那便准齐氏重新造籍,落农户。” 此言一出,堂内静了一静。 衡玉意外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萧牧面上仍无太多表情,轮廓清晰的侧颜透着疏冷之气。 衡玉心中却顿时希望攀升。 她知道,此言从萧牧口中说出来,便有一锤定音之力! “是。”裴定回过神来,陪着笑脸,只是又道:“可但凡造籍落户者,还需有屋宅或田地……” 没有明文规定的条例,可依人情判定,但落户的规矩却不可破。 “我……我有些银钱!或可以买下一亩薄田……”齐娘子忽然开口,眼底有着不确定的试探。 “你这贱人竟还敢藏银子!”张老二怒火冲天。 齐娘子看着他,眼底第一次没了惧意:“那是我嫁你之前攒下埋起来的,与你没有干系。” 见张老二还要再闹,蒙大柱出言道:“刺史大人,此人先前当街辱骂于我,不知依律要如何惩处?” “没错,我们也听见了!”堂外有妇人高声附和道。 裴定闻言一拍惊堂木,肃容道:“张老二詈骂六品以下官长,来人,拖下去,杖九十!” “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张老二很快被拖了出去杖责,在他的哀嚎声中,裴定吩咐道:“师爷,准人带齐娘子购置田地,造籍落户,不得有误。” “是。”师爷应下,看向仍跪在那里发愣的齐氏:“齐娘子,请随我来吧。” 齐娘子回过神来,连忙朝着裴定叩头:“奴多谢大人!” “娘子既已非贱籍,就不必如此自称了。” “是……民女谢大人!” 齐娘子喜极而泣,转身再次跪下,泪眼同衡玉对视一瞬,见少女笑颜如花,更是泪如雨下。 她重重叩头,感激无比地道:“齐晴多谢姑娘和萧侯爷再生之恩!” 衡玉笑意愈深,颊边梨涡深深:“齐娘子的名字很好,今后便雨过天晴了,娘子快随师爷去吧。” 027 吾与萧侯孰美 齐娘子再叩一首,复才起身。 这个少见的结果让堂外气氛高涨喧嚣。 “大人英明!” “萧将军英明!” 也有人道:“我就知道,有萧将军在,一定不会委屈了这位娘子……!” 不少妇人为此红了眼眶。 她们固然都相信萧将军是当世活菩萨,可却也从未奢望过这位活菩萨会在男子与女子的问题上,有朝一日竟会向她们倾斜——如此世道下,纵然只是公平,于她们而言便是倾斜了。 堂内,衡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萧牧。 萧牧恰也看向她,四目相接间,少女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忭之色,不知是否受气氛感染,他也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嘴角。 随着此事落幕退堂,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离去,边走边议论着,将这桩新奇的良贱义绝案的结果告知给更多人。 有人边走边道:“那张老二不死也得废了……” “……” “吉画师用得可还称手吗?”出了官衙,萧牧问身边的少女。 蒙大柱在旁听得迷迷糊糊。 吉画师用什么了? “称手称手,将军果然好用。”既被戳穿,衡玉便也坦然承认。 蒙大柱听得瞪圆了眼睛——吉画师把将军拿来“用”了? “你倒实诚。”萧牧意味不明地道。 “以诚待人,为人之本。”衡玉玩笑了两句,继而认真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营洲在我辖内,理当如此。” “不,还是要替营洲女子道一句谢的。”衡玉正色道:“许多女子皆将被打视作丑事,更不敢接受义绝后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故而真正有勇气者于人前揭开伤疤、迈出这一步者甚少。今日将军出面做主让齐娘子入良籍,有此先例在,日后她们念着有将军撑腰,遇事除了忍耐之外,定能多些反抗的勇气。” 所以,今日他救的,不止是齐娘子一个人。 “我会让人传令至营洲官媒衙门,替贱籍女子指婚之前,必须探清男方家境与真实情况,残疾贫困者,官府可分情形给予救济帮扶;品性恶劣者,不予婚配。”萧牧边走边道:“且不得向贱籍女子隐瞒事实,由她们自行选择,不可行逼迫之举。” 衡玉意外至极。 短短时间内,他坐在堂内竟已下了如此决定? “说到底,朝廷此策是为添增人口,兴民之道,不止于此,这些贱籍女子本就不该作为推行新策的牺牲品。”他说道:“但也不可就此完全取缔——” 衡玉点头:“是,许多贱籍女子还想以此脱去贱籍之身。” 所以,正如他方才所言,把好官媒衙门这一关,留给身处贱籍者希望与选择,或许才是最妥当的。 贱籍之策,本就不公,若有人能借此脱去贱籍之身,不说结下什么良缘,能够好好过日子,或也是一桩幸事吧——这才是大赦的意义所在。 “天下不公之事诸多。”萧牧道:“慢慢来。” 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有着叫人心生希望的力量。 他很高,衡玉需要微微抬头仰视着他。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黄秋阳高悬,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他挺阔的肩膀上。 从近年传到京中的战绩上便可看出,对方必然是常年呆在军营中专注于战事,却不曾想待民生也了解的颇透彻——这些对策并不是随口便能说得出来的。 她从初见这位萧将军开始,无论对方表面看来多么好说话,从不曾真正为难过谁,可她始终觉得对方身上似有种与尘世割裂开来之感。仿佛立于俗世烟火之外,既像是遥不可及的神,又像是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而当下,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还是很有些人气儿的。 单看此事,菩萨之说,绝非虚谈。 “吉画师似乎总喜欢盯着人瞧——”萧牧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她的目光一向直白,他无需看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衡玉回过神来,这次竟莫名有一丝心虚,轻咳一声,道:“此前是我狭隘了,方才在堂中,我借着站在将军身侧之便,狐假虎威,还曾担心将军会戳穿我,实则将军才是最明事理,最通人情的。营洲城有将军您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萧牧心中了然。 原来不止是狐假虎威的狐狸,还是个马屁精。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她说的话多了些,当下肃容道:“公事公办,就事论事,无关其他。” 衡玉笑微微点头:“是。”新笔趣阁 是,就事论事而已,而不是就此信任了她这个“奸细”的意思。 她明白的。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辖内不拘其事大小,却可以小窥大,可见爱民如子,实在叫人钦佩。”一道赞叹声忽然传来。 萧牧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下一刻,就听身侧少女出声:“晏锦,你怎在此?” “自然是来看热闹。”晏锦含笑看着衡玉,拿折扇的手悄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小玉儿,好样儿的。” 继而合起扇子,抬手向萧牧施礼:“草民晏锦,久仰萧将军大名。” “不知阁下与吉画师是何关系?”萧牧将那一声“小玉儿”听在耳中,又听对方自报姓名,遂问道。 衡玉正要作答,晏锦抢先开了口,笑着道:“在下与阿衡乃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是一同结伴来的营洲。” “阁下似有些南方口音——”萧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锦。 “是,在下乃庭州人氏。” “庭州。”萧牧不动声色:“原是晏氏商号子弟。” 庭州晏氏,当下大盛第一大商号,名声十分响亮。 “正是。”晏锦点头,笑着说道:“蒙家中族兄上进,才叫我得以做一个四处晃荡的闲人。” 他口中的族兄,显然是当今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据闻这位晏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极有手腕,晏氏商号也正是在此人手中被真正做大到了大盛第一商号的地位。 对于晏锦所谓的闲人之说,萧牧不置可否。 他这营洲城内什么人都有—— 唯独没有闲人。 晏锦还要再说些什么时,蒙大柱快步走了过来:“将军,府中有人传话,需您立即回府一趟。” 萧牧颔首,对晏锦道:“阁下请便。” “是,萧侯爷且忙正事。”晏锦满脸写着自来熟,拱手道:“待侯爷得闲,在下再登门拜访。” 面对对方如此厚颜攀附之举,萧牧竟应允道:“随时恭候。” 见萧牧转身离去甚远,晏锦仍在目送对方背影,衡玉有些好奇地问:“你总盯着萧侯爷作甚?” 晏锦摇了下扇子,摇头叹息。 衡玉愈发不解之际,只听他拿棋逢对手的语气说道:“此人生得如此俊美,实在是有些威胁到我了。” “……”衡玉险些没忍住翻白眼。 偏生对方又转头含笑问她:“小玉儿,依你之见,吾与萧候孰美?” 衡玉作势认真想了想,笑微微地回他:“还是萧将军更胜一筹。” “你怕不是喜新厌旧。”晏锦拿扇子捂着心口,神色颇为受伤。 衡玉再懒得理他,转头问吉吉:“可找到地方了?” 吉吉点头,伸手指向前方长街:“就在这条长街的街尾处。” 今日晨早随萧夫人来至靖水楼外,姑娘借口想吃蜜饯,实则是让她去寻信上的去处。 “哦?是什么好地方?”晏锦凑过来问。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吉时已到更新,027 吾与萧侯孰美免费阅读。https://www.biqupai.com 028 认清了 “赌坊,你去不去?” “这怎能少得了我!”晏锦忙跟上去。 几人来至街尾处,果然见得一家赌坊正开着门,招牌上写“千金顾”三字。 衡玉看了一眼,只觉得将“顾”字改成“无”,或更贴切些。 “没银子来赌什么钱!滚出去!别耽搁我们做生意!” 随着伙计的一声骂,一道人影被丢了出来。 那人爬起身来,骂骂咧咧地离开:“老子迟早睡了这姓顾的婆娘,到时候整间赌坊都是我的!一个婆娘出来开赌坊,横什么横……” 衡玉几人走了进去,四下银子铜板摔在赌桌上的声音、骰子摇动的声音、笑声骂声混作一团。 在这样放眼全是男人的环境中,一道女声尤为醒耳:“让人去周家拿钱,今日再不还钱,剁了那姓周的一只手带回来!” “是,东家……” 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走出赌坊。 方才说话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枫红衣裙,身形高挑,正风风火火从二楼走下来。 女子抬眼间,一眼便瞧见了衡玉。 她脚步放缓了些,走到几人面前,一双精明的凤眼打量着衡玉:“小娘子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赌钱的。” “怎么不像?”衡玉取出秋香色钱袋,提在手中晃了晃,笑着问道。 那女子也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大堂里乌烟瘴气的,小娘子若想赌钱,随我去二楼。” 衡玉点头:“好啊。” 转头看向晏锦:“在此处等我。” “成。”晏锦笑着应下,并不多问细究,带着仆从走去了一张赌桌前,挤在人群中下起注来。 衡玉带着吉吉随女子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单独的赌室内。 室内并无其他人在。 女子刚将门合上,便盯着衡玉印证地问:“小玉儿?” 衡玉也望着她:“顾姐姐?” “还真是!”女子走到衡玉身边,围着少女瞧了一圈儿,末了又拿手指戳了戳少女白皙柔嫩的脸颊,感叹道:“从前单是看了阿瑶送来的画像我还不信世上有如此美人儿!原来真人比画像还要好看……啧,我还当是阿瑶为了同我炫耀妹妹在吹牛皮呢!” 衡玉颇有些愕然。 她固然知晓嫂嫂常与这位手帕交通信,但嫂嫂竟还偷偷画了她的像拿来“炫耀”? 这种古怪的攀比,果然很嫂嫂。 “这是嫂嫂给顾姐姐的信。”衡玉取出离京前喻氏给她的信笺,递给了顾听南。 “你家中人也当真心大,竟当真敢让你一个女儿家来营洲……”顾听南叹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当真不怕吗?” 她与阿瑶乃是幼时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情谊,后来阿瑶举家迁往京师,嫁了人之后也不曾与她断过联络。 三年前,阿瑶来信托她帮忙查一个刺青图纹,前不久竟当真叫她得了线索,于是去信京师告知。 却不成想,等来的竟是吉家最小的娘子。 她虽不知吉家查这刺青到底有何内情,但如此重视,想来事情不会小了去。 尤其此处又是危机四伏的营洲。 “顾姐姐不也是女子?却能在这营洲之地开起赌坊——”衡玉笑着反问。 “你同我这摸打滚爬泥堆里长大的糙人比什么。”顾听南摇了摇头,却也痛快,道了句“你先坐着等着”,便离开了赌室。 再回来时,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画纸:“这便是那人了,我粗略打听了一番,此人是蒙家老仆,在蒙家呆了已有二十多年了,倒是会经常离开营洲走动。” 衡玉展开来看,只见其上是一名样貌普通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经常离开营洲…… 阿翁出事是在八年前,那刺青图纹是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她都要一查。 “你仔细收好,当心行事。”顾听南交待道。 “顾姐姐烧了吧,留着怕有麻烦。”衡玉将画纸交还,郑重行礼道:“顾姐姐数年来替此事费心了,衡玉感激不尽。” “我开着赌坊,也有些人手,举手之劳帮着留意一二而已,有甚可谢的。”顾听南摇摇头,迟疑道:“只是这画像……就这么烧了?你可认清了吗?” 衡玉点头:“认清了。” 画纸被丢入火盆中,很快被火舌吞噬。 炭盆烧得通红,略微驱散了些室内冷意。 严明照例每日替萧牧换了药,那肩膀处的伤口虽看似只是普通箭伤,却迟迟不愈,且伤口周围隐隐泛着异样的黑紫,有溃烂之象。 是以,每日换药之际,更要除去伤口上的溃腐。 纵是看了许多回,严军师仍觉不忍,想也知道有多疼,但将军从不曾皱过一下眉。 正如将军将一切都藏在心中,从不曾对人说过半个苦字。 “接下来除了疼痛之外,将军或会变得惧冷。”严明交待一旁的印海:“自今日起,房内火盆不能断了。” 印海收起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此时点头应下,也有些忧心忡忡。 萧牧刚穿好衣袍,蒙大柱便走了进来:“将军。” “可问清他们的来意了?”萧牧问。 他之所以赶回府中,便是听闻京师又有使者前来。 “说是奉旨褒奖将军此番夺回千秋城又立大功,却是要将军派人押送璇浦入京受审,还说明日便要动身!”蒙大柱道。 “押璇浦入京?”印海困惑皱眉:“璇浦虽是悉万丹部的首领,却非契丹皇室中人,总归也做不得什么人质,朝廷要他作何?” 一个打了败仗沦为俘虏的部落首领,于契丹而言已无丝毫用处,甚至会被视作为耻辱——昨晚潜入府中的那些契丹人,究竟是救人的,还是为防璇浦说出什么军机要密而灭口的,且都还说不定。 严军师也道:“与契丹交战的是营洲卢龙军,纵然是要审问契丹军机,也该由将军来审,千里迢迢押去京师……实在蹊跷。” 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严军师眼神微变。 “我有话要同严军师商议,你们去外面守着,留意四下。”萧牧开口道。 印海与蒙大柱齐声应下,退去了房外把守。 严明也跟着退了出去。 029 是他眼界局限了(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圣人如此着急要押璇浦入京,会不会是因为……”严军师声音压得极低。 萧牧一贯表情不多的脸上此时添了冷意:“是恐璇浦口不择言,会说出时家冤情,让他的仁君之名毁于一旦吗。” 这些年来,他所查到的一切,都将最终的主使者指向了最高位置的那一个人。 即便非是那人亲自经手,却必然也得了他的默许…… 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之前,他仍旧心存一丝疑虑,本以为抓到璇浦或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答案,谁知璇浦也所知不多。 可现下,这位圣人却急于要押璇浦入京—— 当真不是出于心虚吗? 璇浦固然不知真正的凶手何人,但也只需一句“时敏晖是被我诬陷的”,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所以,押送璇浦入京的结果,极有可能便是死于入京途中,带着那个秘密彻底消失。 严军师心中也有分辨,想到那些旧事,及这些年来查到的线索指向,心中亦是沉郁发闷。 “若军师是我,会怎么做?”萧牧的语气里似有一丝迷惘。 严军师看着那肩上承担了太多的年轻人,道:“将军有自己的选择,无需过问他人,只需遵从本心。而无论将军如何决定,都是对的。” “可留给我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这语气很平静,谈及生死也无波澜,却叫严军师心中紧揪:“将军莫要这么说……” “也不知派出去的人可找到白神医了……”守在外面的印海叹着气说道。 “恐怕——”蒙大柱话接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可若当真寻到了那位神医的下落,必然会有人第一时间传信回来的。 严明望向西滑的秋阳,眉心隆起。 凡是习医者,多多少少都听闻过白神医的大名。 传闻中这位白神医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 但也只是传闻,连他也没有真正见过。 可解药未找到之前,再渺茫的希望也不能放过,所以,自将军上月中毒起,便派人暗中离开营洲,去寻找这位白神医的下落。 “将军是在战场上为暗箭所伤中的毒,若不是契丹人,那又会是谁!”蒙大柱想着又红了眼睛,有些恨恨地道:“说不定就是朝——” “大柱,慎言。”严明转头打断他的话。 蒙大柱眼眶酸涩,捏紧了拳头。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朝廷的人下的毒,朝廷对将军的猜忌也是明摆着的! 正因如此,将军才会让他们谨守秘密,不可将中毒之事传扬出去,否则定会给营洲招来祸事……但凡朝廷靠谱一点,将军又何至于如此,连寻医都得掩人耳目! “吱呀——”一声响,几人身后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萧牧和严军师走了出来。 萧牧吩咐道:“告诉京师来的使者,昨夜契丹刺客潜入侯府,已将璇浦当场灭口——于契丹战俘中寻一具相似的尸身修饰罢样貌,交给他们验看。” “是,属下这便去办。”印海正色应下,转头看向严明。 严明会意点头,二人一同离去。 天色将暮,萧牧少见地披了件玄色披风,独自一人登上了侯府的望月阁。 这是侯府最高的一处阁楼,站在最高层,可以俯瞰侯府的全部院落,再往远处看,可见城外高山远景。 萧牧站在那里,望着夕阳缓缓坠入西山,天地间陷入昏暗,再被夜色一点点侵蚀笼罩。 府内掌了灯,城中也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灯火,便是一个家。 在这万家灯火中,萧牧诸般心绪平复下来,负在身后攥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整个人却也变得如夜色一般沉寂。 他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中,仿佛与这世间割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敬勇寻了过来:“将军。” 他起初也不知将军在此,是严军师告诉他的——严军师说,将军每每有心事,总会独自来此。 见那道背影没有回头,也不曾应答,王敬勇顿了顿,自行往下说道:“今日属下一直按照将军的吩咐,暗中跟着吉画师和那位晏公子,二人离开官衙不久,便去了一家名为‘千金顾’的赌坊,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萧牧总算有了开口的欲望:“……吉画师交得究竟是些什么朋友。” 且不说那人来营洲的目的,单说带着一个小姑娘去赌坊,这像话吗? 王敬勇回忆了一下,如实道:“据属下暗中观察,是吉画师带着晏公子去的赌坊。” 萧牧:“……” 是他眼界局限了。 “从赌坊出来之后,二人去听了戏,之后又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王敬勇道:“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萧牧颔首:“知道了,继续盯着晏锦,不要打草惊蛇。” “是。” 萧牧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府中某座院落。 赌钱,听戏,酒楼。 她倒是十分快活。 想着这些,望着那座灯火通亮的院子,又思及今日她面对齐娘子之事的坚持,萧牧身上的沉寂感不觉间褪了些去。 陪着衡玉刚回到侯府的吉吉,去了侯府的后厨房。 当下早过了用晚食的时辰,吉吉到时,厨房内只一道人影蹲在小炉子前。 “蒙校尉?”看着那道似乎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吉吉开口试探问道。 蒙大柱连忙拿袖子抹了把脸,站起身转过来,扯出个笑意,略有些局促地道:“来拿吃食吗?怎不吩咐女使过来取?” “不是,我来替我家姑娘熬一盅姜汤。” “吉画师染风寒了?” “这倒没有,我家姑娘有些旧疾,受不得寒,今日回来时吹了冷风,我便想着替姑娘煮碗姜汤暖一暖身子。” 蒙大柱点点头:“营洲城是这样的,入冬早且不提了,落日之后寒意尤甚,下回你们若回来得晚,定要备件更厚实的披风才行!” 说着,转身替吉吉找出了两大块老姜笑着递给她。 吉吉接过道了谢,见他身边的小炉子上瓷罐咕嘟嘟响,便随口问道:“蒙校尉在煎药?” 蒙大柱张了张嘴,连忙道:“对……是我自己的药!” 实则他是给将军熬的,但不能让人知道将军中毒之事。 可他又实在不擅撒谎,尤其被吉吉这般瞧着,就紧张地红了脸。 “蒙校尉,你的脸为何这般红?”吉吉十分不解。 030 忌日 “我……有吗?”蒙大柱结结巴巴地道:“可能,可能是炉火烤的!” 吉吉顺着他手指的炉子看去,又看一眼那药罐,不禁在心中“嘶”了一声——蒙校尉这般反应,莫非是……患有什么隐疾吗? 难道这就是蒙校尉不曾婚娶的原因所在? 蒙大柱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有些怜悯,他有些笨拙地岔开话题问:“对了……你是叫吉吉对吧?” 吉吉点头,也不再提他煎药之事,道:“这是姑娘给我取的名呢,好听吧?” 说着,弯身去清洗姜块。 蒙大柱点头,咧嘴笑道:“好听。” 又问她:“你是自幼便在吉画师身边吗?” “倒不算是,我并非是吉家的家生子,而是自由身。”吉吉洗干净了姜,拿到案板上切起来,边道:“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拐子,是姑娘救了我,又费心帮我找到了原籍所在,但我父母家人都不在了……于是姑娘便将我留在了身边,从那之后,吉家就是我的家,姑娘就是我的家人了。” 蒙大柱没想到她有这般经历,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 但女孩子也并不需要他来安慰,说着说着脸上便有了笑意:“我让姑娘重新给我取名,姑娘问我喜欢什么字,我便说喜欢吉家的吉,听起来就很吉利。姑娘怕一个不够,就一下赐了我两个!” 姑娘说,希望她日后一切吉祥如意。她想着,用这么吉利的名字呆在姑娘身边,说不定也能替姑娘驱散不祥呢。 见她笑,蒙大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吉吉将姜块放入罐中加了水,蒙大柱帮她端到炉上熬煮起来。 左右都要等着,二人便搬了小杌子,坐在炉子边闲聊起来。 “今日齐娘子之事,多亏了你。”吉吉愤愤又解气地道:“否则真要便宜了那张老二!” 蒙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就是被骂了一句而已。 吉吉也想到这一点,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她笑时露出一对虎牙,蒙大柱莫名不敢直视那双眼神,视线闪躲间落在她的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吉吉,实则那日在府外第二次见到你,我便在想,能不能同你……” 吉吉听得笑意一凝。 再看他表情,她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总不能是对她……二见倾心吧?! 女孩子年纪不大,却因经历丰富而懂得颇多。 然而懂归懂,无措也是真的。 很快,小姑娘的脸颊也被炉火“烤”红了。 她手指握在一起,有些紧张地问:“……什么?” “能不能同你……掰个手腕啊?”蒙大柱看着她,鼓足勇气道:“我看你力气极大,便一直想同你比比!” 吉吉:“……” 见她表情异样,蒙大柱忙道:“可能有些冒昧了,你不想比也无妨……” “谁说我不想比了?”吉吉回过神来,当即就开始撸袖子:“来!” 夜色中,透过窗棂可见二人在案板前掰手腕的身形。 两刻钟后,吉吉端着姜汤回来,衡玉裹着被子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汤碗时,问道:“手怎么这么红?可是烫着了?” “不是,是和蒙校尉比掰手腕。”吉吉一脸神气:“五局,婢子都赢了,可是叫他服气了呢!” 衡玉听得笑了一声:“是,我家吉吉最厉害了。” …… 次日,是衡玉要随蒋媒官一同去蒙家的日子。 二人一早便准备妥当,行经前院时,恰遇到了也要出门的萧牧。 他今日着一身素白衣袍,外罩一件墨色披风,通身上下无半点纹饰,就连束发所用也是黑缎。 衡玉看在眼中,只觉得虽非寻常可见的素服,却也极像是要去祭奠何人。 再看他身侧跟着的王敬勇,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提着食盒—— “蒋媒官今日是要去蒙家吗?”萧牧问。 “正是,既是将军的吩咐,我又怎敢怠慢呢!”蒋媒官笑得极殷勤。 “那便有劳了,若亲事说成,萧某必予重谢。” 蒋媒官一听笑意愈发浓盛,客套一番后,又笑着目送萧牧走远,复才对衡玉低声道:“如今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要替部下促成亲事的……” 衡玉赞成地点头。 是啊,这样惜字如金的一个人,如此特意叮嘱,可见的确重视。 这位将军大人不仅心系民生,更是一位好主帅。 不过,今日是谁的忌日吗? 侯府内其他人对此似乎并无准备。 大门外,萧牧上了马,带着王敬勇一路出了城,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打开食盒,萧牧蹲身下来,亲手将带来的瓜果点心摆在那座墓碑前。 奇怪的是,其上并无碑文。 萧牧自王敬勇手中接过酒坛,拔下酒塞,缓缓倒了半坛在墓碑前,而后冲着墓碑扬了扬酒坛,仰脸喝了一大口。 千秋醉入口辛烈,让他微微咬了咬牙。 “又一年了。” 他像是在和墓碑的主人对话,眼神有些悠远,似透过那冰冷的墓碑看到了诸多旧时画面。 回应他的只有山风拂动枯草的声音。 …… 同一刻,蒋媒官和衡玉正坐在蒙家前堂内,同一名妇人说着话。 妇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张荣长脸,抹了桂花油的发髻梳得油亮,簪一对金镶玉钗,显是特意打扮过,很是重视此番蒋媒官前来。 这正是蒙母,单氏。 “还要劳烦二位随我移步去东院,见一见大柱的大伯母。”单氏客气地解释道:“大嫂她身子不好,今日天寒未能起身……故而只能劳二位前去一叙。” 又看向一旁的蒙大柱,笑着道:“大柱的亲事,势必也是要同他大伯母商议的。” 蒋媒官未觉有异,都是家中长辈,亲近些的帮着把关亲事,再是正常不过。 于是笑着应下:“应当的,何谈劳烦!既如此,便请娘子前头带路吧。” “是,二位随我来,这边请。”单氏笑着在前引路,几人出了前堂。 蒙大柱跟在后面,微微低着头。 吉吉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亲这样的喜事,蒙校尉怎看起来并不高兴? 031 兼祧 莫非是在担心隐疾无法医治? 她倒知道些偏方,兴许对症,只是这种事要怎么开口呢? 热心的小丫头胡思乱想间,东院很快便要到了。 从院子的布局来看,这所谓东院,实则是另一户人家,只是两家之间有着一座互通的月洞门。 兄弟两家,紧挨着建宅是常有之事,这道门开在此处,可见兄弟妯娌之间感情甚好。 衡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下,在心中默默分析着。 “贵宅可当真气派!”蒋媒官边走边夸赞着。 “哪里!”单氏连忙摆手,笑着道:“您是从京城来的贵人,什么大宅子没见过?不过图个遮风避雨罢了!” 媒人的嘴自然不止是吃饭用的,蒋媒官口中夸得天花乱坠,单氏嘴上一边说着“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扶了扶发髻边的金钗。 衡玉看在眼中,微微笑了笑。 她并不觉得单氏浅薄好笑,为了给孩子说门好亲事,谁都想让家中看起来更体面些,只要不欺瞒撒谎,这些小心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穿过月洞门,又走过一道垂花门,蒙家大太太所在的内院便在眼前了。 相比尚能看出商贾之家气息的西院,此处更为雅致一些,院中设有假山荷塘,小径旁一株老梅树静静地在风中伫立。 梅树下,一名头发花白的仆人正弯身清理秋日枯草。 此时一名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孩子端着朱漆托盘走过小径,脚下不知怎地一滑,身形往前一倾,托盘离手,其上的药碗眼看就飞了出去—— 正当这时,那清理枯草的仆人猛一抬眼,起身之际眼疾手快竟将拿药碗稳稳接住,一滴都未曾洒落。 吉吉看得面色惊叹。 好快的身手! 衡玉看清了那仆从的样貌,眼神不禁微变。 “多亏了平叔,不然大娘子吃药的时辰便要耽搁了……”那丫鬟松了口气,朝老仆道谢。 老仆没说话,转过身继续清理杂草。 单氏等人经过他身侧时,他亦只是起身垂首立在一侧,并不多言。 “今日风大,平叔就别收拾这些了。”蒙大柱说道。 老仆只道:“无妨。” 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和固执,并不多说什么。 似察觉到衡玉投来的视线,他微微抬起眼,与衡玉对视了一瞬。 衡玉平静地回过头,随着蒋媒官一同步上石阶,穿过前堂,进了内室。 “家中有贵客至,我未能相迎不提,还要劳贵客屈尊来此,实在是失礼。到底是这身子不争气,叫二位见笑了……”妇人靠在床头,神色歉然。 衡玉看去,只见其约四十多岁的模样,虽在病中,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靠在迎枕上的上半身亦是笔直得体,面上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 她并无什么严肃的神态,甚至还带着得体笑意,但仍能叫人察觉到,这是个要强之人。 见她朝自己望来,衡玉含笑道:“大娘子言重了,此乃冰人分内之事。” “没错。”蒋媒官笑着道:“娘子不必介怀,待蒙校尉亲事得定,喜气一冲,您这病也就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单氏一边招呼着蒋媒官和衡玉落座,自己也在大嫂温氏床边坐下:“蒋媒官和吉画师都是京师来的贵人,此番若非是萧将军操心大柱的亲事,咱们蒙家是如何也沾不上这光的……这些是蒋媒官带来的画像,皆是营洲城里的适龄姑娘,大嫂,咱们一起瞧瞧!” 又满脸笑意地道:“大嫂挑一个,我来挑一个!” 蒋媒官不觉有异,笑着点头:“是,是该多相看相看的,挑一个最合眼缘的!” 单氏笑意愈盛:“横竖是要娶两房儿媳的,这亲事既是要办,还是一同办了的好,只是要劳蒋媒官多费心了!” 蒋媒官这下愣住了:“两房儿媳?” 她来之前也大致了解过了,蒙家大房也就是这位大娘子早年丧夫,膝下并无子嗣,二房也只蒙大柱一个儿子而已——何来的两房儿媳之说? 单氏也是一怔,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儿子:“大柱,莫非你不曾同蒋媒官说明此事?” 蒙大柱闻言脸色不自在起来:“没……” “你这孩子,如此紧要之事怎也能忘了!”单氏瞪了儿子一眼,转头对蒋媒官笑着解释道:“蒋媒官有所不知,大柱自生下起,他父亲便去衙门立下了兼祧文书,他肩上担着两房香火,日后是要娶两房正妻的。” 蒋媒官恍然:“原是如此……” 衡玉有些意外——大盛严禁重婚之举,只一种情形下有例外,那便是兼祧。 此举多出现于同族之内,其中一房断了所谓香火传承,便由其兄弟之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只需前往官府立下文书为凭,便可迎娶两房妻室。 吉吉终日跟在衡玉身侧出入官媒衙门,自也懂得何为兼祧,一时颇为吃惊地看向蒙大柱。 他竟是要娶两个媳妇的吗? 若娶罢媳妇还要纳妾……天爷,那得多少个! 若是如此,那是少不得要吃药调理的…… 被吉吉如此看着,蒙大柱脸色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军营中,大家总爱拿兼祧之事调侃他,说他好福气,可他却只有不自在。 单氏和温氏看着画像,同蒋媒官和衡玉说着话,蒙大柱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蒙母问得紧了,他便答一句“娘和伯母做主便是”。 “不着急,不着急。”蒋媒官笑着说道:“今日只是来贵府同二位娘子说说闲话,良人册中还有好些合适的人家,咱们慢慢相看。” 兼祧的亲事总归不同寻常,她此前不知此事,如今知晓了,那姑娘家的标准少不得要再往下降一降——但凡是门当户对的,怕是没几个人愿意让闺女嫁来做兼祧妇,与人同起同坐,同享一位丈夫。 蒙母心思简单,拿着一位姑娘的画像正欲再说时,却被温氏握住了手腕,在前面讲道:“那就有劳蒋媒官继续费心了。” 说着,示意丫头取了准备好的荷包,递到蒋媒官面前,蒋媒官假意推辞一番后,便也笑着收下了。 “此前不知吉画师竟是位小娘子,少不得要另备一份更妥帖的见面礼。”温氏笑着对衡玉道:“失礼之处,还请吉画师勿怪。” 衡玉并不在意这些,只笑着道:“温大娘子不必如此客气。” 余下便是些寒暄了,衡玉起身之际,看了一眼窗边挂着的褪了色的小兔子纸鸢,只觉有些奇怪。 实际上,据她观察,房中奇怪的不止这一处。 032 萧将军的白月光(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比如梳妆台处最显眼的是一只坠着平安锁的赤金璎珞,以及小机关鸟,拨浪鼓,显然皆是些婴童之物。 离开时,她特意看了一眼院中那株梅树下的方向,只是已不见了那老仆的身影。 单氏热情无比地将她们送出蒙家,蒙大柱也借口将军有差事需要他办,随衡玉一同回了定北侯府。 衡玉在侯府门前下车,与蒙大柱一同走进府内之际,似随口般问道:“今日在温大娘子房中瞧见了许多孩童之物,蒙校尉可是另有幼弟幼妹?之前倒未听蒙校尉提起过。” 蒙大柱摇摇头,语气有些复杂:“那些是我阿姐的东西。” “阿姐?” “是我大伯父和大伯母唯一的孩子。”蒙大柱说起此事,声音低落:“只是两岁时不慎走丢了,我便也从未见过她。我大伯父正因遭此打击,才触动旧疾离世,大伯母的身子也慢慢垮下了……” 而他恰就是那一年出生的,所以父亲在大伯父灵前许诺,日后让他兼祧两房承继大伯父香火,也是为了给大伯母一个支撑下去的希望。 大伯父和大伯母的经历,是与旁人有所不同的。而父亲,也并不在意坊间议论。 衡玉没想到温大娘子竟还有这样的遭遇,一时心情也随之发沉。 骨肉分离,流落在外……这些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因此更加感同身受。 她真心地道:“温大娘子当真不容易。” 同年丧夫丢女,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 “是,但大伯母心性坚韧,这些年虽是身体不好,家中铺子里的生意账目却皆是她在掌管着。阿爹说,这是为了让大伯母有事可做。还说营洲多动荡,若无大伯母在,家里的生意支撑不到今日。”蒙大柱语气里有钦佩,也有些愧对:“这近二十年来,大伯母从未放弃过要寻找阿姐下落的念头,平叔为此也一直四处打听找寻,但毫无线索。” 他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平叔?”衡玉脚下慢了些,试探道:“就是今日温大娘子院中的那位吗?他似乎有功夫在身。” 她自然知道,那人叫程平,正是她此番来营洲要查的人。 “没错,我的功夫便是平叔教的。” 衡玉:“身处商户之家,有此身手倒是少见——” “平叔本不是我们蒙家的家仆,但自我记事起,他便在家中了。听我爹说,他是许多年前随我大伯父一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好友,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因家中没了亲人,便暂时留在了我家中。后来大伯父离世,我爹娘给了他一笔银子,依他的身手本领,另谋去处不是难事,但他坚持要留下,虽不说缘故,却也看得出是为了替大伯母找回我阿姐。” 衡玉听得有些意外。 照此说来,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而据她今日所见,如蒙家这样简单的寻常人家,也实在同她记忆中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扯不上太多关连。 可顾姐姐给的线索不会错…… 所以,即便蒙家没有问题,这位平叔身上一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别灰心,你阿姐说不定就在某处过得很好,在等着你们找她回家。”衡玉最后宽慰道。 “没错,说不准就能同我当年遇到姑娘一样,也遇到贵人相助呢。”吉吉道:“只要有缘分,总还会重逢的!” 蒙大柱看向眼睛亮亮的女孩子,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也露出笑意点头:“若是能将阿姐找回来,大伯母的心结得解,病也就能好了!” 蒙大柱怀揣希望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回身看去,连忙行礼:“将军回来了!” 每年的这一日,将军都要去城外祭祀。 看着走来的萧牧,衡玉和蒋媒官也施了礼。 衡玉嗅到了面前之人身上的酒气——是悼祭时喝了酒吗? 萧牧微一颔首,视线不着痕迹落在衡玉身上一瞬,随看向蒙大柱:“大柱随我去书房。” “是。”蒙大柱应下,不忘转头同衡玉道:“吉画师,我先去了。” 话是对衡玉说的,却又下意识地笑着看了吉吉一眼。 吉吉朝他点点头:“蒙校尉去吧。” 蒙大柱这才转身。 “大柱,你同京中的人来往多留个心眼。”路上,王敬勇正色提醒了一句。 “吉画师就是问了些我的家事,有关军中和将军的,我定守口如瓶的!”蒙大柱保证道。 旋即,看了眼自家将军的背影,挠挠头,又低声道:“将军,实则属下觉得吉画师不像是坏人,能对齐娘子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又岂会是……” 当然了,吉吉也不像! “你怎知她不是演的?万一是使计想骗取将军信任呢?”王敬勇一脸防备,说着就下意识攥拳:“这两年来什么手段没见过。” “没人说过她是坏人——”走在前面的萧牧不置可否地说道。 蒙大柱还欲再说,只听自家将军问道:“说亲之事可还顺利?” 听得这突转的话题,蒙大柱愣了愣,才答道:“回将军,还算顺利……” 萧牧便“嗯”了一声。 “将军……”蒙大柱又追近一步,不确定地问:“将军当真是想让蒋媒官替属下们说亲吗?” 听他这般问,王敬勇也看向自家将军。 难道这不是拿来拖延蒋媒官的说辞吗? “你们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王敬勇听得脸色几变——成家?那东西是会耽误建功立业的吧? 蒙大柱则欲言又止。 萧牧未回头看下属们的神情,走进书房内,交待起了正事。 …… 当晚,抓着把瓜子同侯府的下人们唠了大半日的蒋媒官收获颇丰:“……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原来今日这萧侯爷亲自去祭奠的,乃是他的心上人!” 没人不喜欢听八卦,衡玉也不例外,推了盏茶给蒋媒官,催促道:“蒋姑姑展开说说啊——” “说是同萧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姑娘……虽去世多年,侯爷仍不曾忘怀,每年忌日都会前去祭奠!”蒋媒官拿“破案了”的神态道:“难怪这般年纪不愿成亲,原来根源在这儿!” 衡玉点头:“萧将军竟还是个如此专情之人,真是难得。” “这样的男子重情重义,最是靠得住的。”蒋媒官话锋一转,道:“一旦入了他的眼,便不必担心他会移情她人……这样的人拿来做夫君,多踏实呀,简直是居家必备之首选!” 033 上天的垂爱 衡玉只当她还在思索替萧牧说亲之事,跟着分析道:“可这等心里藏了人的,旁人再想入他的眼,想来也实在是难事。” “这也得分人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蒋媒官看一眼纱灯下的少女,心中颇有成算。 她可是听说了的——昨日二人一同帮着那位齐娘子义绝之事…… 不过这丫头劝分不劝和的本领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是她经手了的,不是和离便是义绝,走到哪儿分到哪儿……怕不是她们冰人的天生克星? 偏这克星,如今是她手中的底牌,且还得好生哄着伺候着才行。 蒋媒官自觉忍辱负重,笑着递给衡玉一只冬枣儿。 衡玉嚼着又甜又脆的冬枣,心思却飘远了。 她在想着程平之事。 线索就在眼前,她纵然恨不能立即查问清楚,却也时刻谨记着离京前与家人的约定——不知对方底细之前,一切还需谨慎为上,不可操之过急。 …… 两日后的晨早,萧夫人带着衡玉去了此前女使提及的苗记包子铺。 这次萧牧倒是不在。 衡玉想着,不知他是忙于公务,还是防着她这个女奸细,或是惧于她的那声“景时哥哥”。 不过萧牧虽是不在,却瞧见了他身边的那位柳主薄。 “婢子就说吧,柳主薄几乎是日日都来的,可见这家的包子实在不错。”春卷在旁说道。 她们坐在铺子里,而柳荀随意地在铺子外搭着的桌边就坐了下来,并未看到她们。 因有衡玉在,萧夫人便也未使人上前邀柳荀共用早食。 “哟,柳先生来了啊。”包子铺的女掌柜苗娘子上前招呼着,笑着问:“还是和往常一样?” 柳荀含笑点头:“正是,有劳苗娘子了。” 读书人总是这样文绉绉的客气,苗娘子习以为常地笑笑,转身从蒸笼里拣出一盘热腾暄软的包子,动作麻利地送到他桌上。 柳荀看了一眼包子,正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苗娘子已经忙着招呼别的食客去了。 柳荀拿起筷子,夹了只包子,口中低低吟道:“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柳先生对着只包子吟什么呢……”春卷看在眼中,好奇地道。 绿蜡:“这有甚奇怪的,柳先生便是吃一口茶、对着只蚊子,都能吟上许久呢。” “这倒也是……” 对着只蚊子也能吟上一首的柳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盘包子。 见苗娘子忙得脚不沾地,他将一串铜钱放在了饭桌上。 “柳先生慢走!”苗娘子被逃饭钱的食客逼出了一双目观八方的好眼力,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冲他说话。 柳荀点头,与她道:“苗娘子还是招个伙计吧。” “是,正琢磨着呢!”苗娘子擦完一张桌子,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接过另一位食客递来的饭钱。 一贯爱干净的柳荀看了,却并不觉得粗鄙,反而笑了笑,负手慢悠悠地离去。 吃罢早食,萧夫人仍不肯放人,带着衡玉逛了成衣脂粉铺子,又拉着人去了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宝华楼。 “阿衡生得这样好看,就该拿最好看的首饰来衬才是!”萧夫人将一对镶南珠簪子插入少女如云鸦发间,一张脸笑成了花儿:“这对儿也让掌柜的包起来!” “夫人,这使不得。”衡玉当真有些惶恐了,当即要将那簪子取下:“无功不受禄。” “怎会无功呢?你千里迢迢自京师来这北地,近来又为了大柱的亲事随蒋媒官四处奔劳——” “这些皆是晚辈的差事而已,不敢邀功。” “好,那便不提公事……”萧夫人说着,拉起衡玉一只手,眼神愈发温和:“我一直都想有个闺女陪着,可老天不作美,将景时生作了男儿身,我将他打扮成女孩模样到三岁,他便死活不干了……偏偏他阿爹走得又那般早,景时年少从军后,我便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后宅中……” 说到此处,约是触及了伤心事,眼神遗憾之余,已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绿蜡春卷两位女使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自家夫人又拿小心翼翼的语气道:“那日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极有缘分,加之我虽不通文墨,却也是由衷地仰慕晴寒先生……只是我这性子一贯有些没个轻重,可是哪里言行不当,吓到你了?” 面对这双真诚又满含爱护的眼神,衡玉有些难以招架地道:“能得夫人青眼,是衡玉之幸。” “是我之所幸才是。阿衡可信缘分二字吗?我是信的。”萧夫人眼底的喜爱毫不遮掩,抬手轻轻替少女将簪子推了回去,拿喟叹的语气慢慢说道:“阿衡此番来北地,定是上天对我的垂爱。” 彼此相识不久,这听起来本该是夸大其词的话,却显得尤为认真。 衡玉忍不住微微抬眼看着面前的妇人。 不同于京中那些保养精致的贵妇人们,四十岁余的萧夫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不拘小节,面上也已初显老态,笑时眼尾有着浅浅纹路,透着平易近人的亲切。 “多谢夫人相赠。”衡玉到底没再说出拒绝的话,而是想着寻了机会再以合适的方式回赠些什么。 听她肯收,萧夫人满面欣慰笑意:“莫要再喊夫人了,听着实在生分,唤我一声——” 说到此处,萧夫人的舌头打了个结:“……唤我一声伯母就是!” 绿蜡和春卷交换了一记震惊的眼神——总觉得……夫人方才差点说出口的是“婆母”?! 所以,夫人真正馋的到底是闺女还是……? 衡玉笑着应了声“伯母”。 萧夫人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女孩子帮自己挑起首饰来。 同一刻,隔街的苗记包子铺对面的绣品铺子里,掌柜的看着手中的绣绷子,正满脸为难地道:“我固然也十分可怜娘子的处境,可小店到底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又是小本经营……” 他面前这位身穿补丁灰蓝薄袄的女子,正是数日前那桩沸沸扬扬的良贱义绝案中、在萧侯爷的相助下落为良籍农户的齐娘子。 034 男菩萨与女赌鬼 齐娘子轻轻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甚至有些微微变形的手指,有些惭愧地道:“我明白的,您不必觉得为难。” 她先前明明绣得很好的…… 可时隔数年再拿起绣花针,等着她的不是生疏,而是绣出来的东西不成样子。 这两年来在山矿里做苦力的经历,怕是要让她的双手再做不了如此精细的活儿了…… “既如此,娘子还是去别处问问吧。”那掌柜的从柜台中捡了几枚铜板递过去,叹气道:“今日天寒,娘子且拿着去对面打碗热汤喝……” 听到店中有几名客人正低声议论着自己,齐娘子愈发羞惭,连忙摆手道:“多谢掌柜好意,不必了……” 她虽是拮据非常,但既已归入良籍,有手有脚,就不能让自己沦为接受施舍的乞丐。 那两位姑娘和萧侯爷将她扶了起来做人,她便不能再将腰弯下去。 齐娘子施礼离开了此处。 然而耳边的议论却越来越多。 此处距官衙不远,便有许多那日在衙门外看热闹的人将她认了出来。 “瞧,这就是那日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齐娘子,脸上的伤还没消呢……” “她倒是个要强的,换作我,只怕是跨不出家门。” “听说她买了些田,如今住在城外的东水县里,进城来作何?” “买了田也不能立时便有收成,还是要顾生计的呀。” 耳边的议论辨不出善意还是恶意,却也足以叫人无所适从。 而若说妇人们的还算和气,从部分男人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则稍显刺耳了:“……夫妻间小吵小闹,便闹去官府义绝,这在咱们营洲城还是头一桩呢。” “可不是,若人人效仿,这些妇人们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说到底不还是靠着男人才脱了贱籍?” “听说那张老二挨了几十板子,腿都差不多废了!娶个贱籍婆娘差点也连命都丢了……”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连?那张老二辱骂军中校尉之事,你们是聋了还是脑子丢了?长了张嘴,就非得添些油加些醋才舒坦?”一旁抹桌子的苗氏柳叶眉竖起,横了那桌男人一眼,“吃包子都堵不住碎嘴的,往后休要再来我铺子里!” “你……” “苗娘子好大的火气!” 几名男人面面相觑,却也未同她吵——没法子,包子实在好吃,俏寡妇实在好看,不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苗氏嗓门亮,这番话便也传到了齐娘子耳中,齐娘子下意识地看过去时,只见那腰间系着蓝布襜衣、挽着衣袖抓着抹布的年轻妇人正朝自己走来—— “娘子进城找活儿做?” 齐娘子有些怔怔地点头:“是……” “我这铺子里缺个帮忙的,每月给一吊钱,搬挪擦桌端碟洗碗都得干,可做得了吗?” “做……做得了!”齐娘子忙不迭点头。 苗氏爽利点头:“那成,你明日来上工。” “今日就行!”齐娘子欢喜不已,红了眼睛行礼道:“多谢娘子!” “我雇人,你做工,有甚可谢的?”苗氏笑了笑:“随我来。” 齐娘子应下,揩去眼角泪花,随苗氏走了进去。 经过大堂时,见食客都朝自己看过来,齐娘子从欢喜中回过神,抓了抓手指,还是忐忑地道:“娘子该知我的身份……留我在铺子里,可会耽误娘子做生意吗?” “能耽误什么?我一个前前后后克死了五个男人的寡妇,这铺子不还照常开么。” 齐娘子大惊掩口。 克死了……五个男人?! 天爷,竟如此厉害的吗? 她望向苗氏的眼神震惊且钦佩。 且突然就觉得跟着苗娘子极有安全感呢…… 苗氏领着她进了后院房中,翻了件半新的袄子出来:“你比我瘦些,先将就穿着,待发了月钱,你再去截料子做新衣。” 齐娘子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却听苗氏道:“穿不暖可是会耽误做活儿的。” 齐娘子眼睛一红,这才接过道谢。 换罢衣裳跟着苗氏回到前堂,齐娘子拿起抹布的一瞬,露出了一个璀璨的笑容。 抹布是旧的,她的日子是崭新的。 对面绣品铺子旁的老茶楼中,靠窗吃茶的柳荀看着这一幕,轻声如自语道:“悯人之凶,济人之急,乃大善也……” 下一瞬,却见蒸笼前的苗氏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柳荀吓了一跳,立时转回头去端起茶盏凑到嘴边,佯装平静地感叹道:“嗯,好茶……” 一旁的茶客诧异地看着他。 他注意很久了,这书生模样的人一壶茶早就喝干了,茶盏也是空的——搁这儿无实物表演呢这是? …… 另一边,萧夫人终于带着衡玉说笑着走出了宝华楼。 楼中女掌柜亲自带着伙计将人送到楼外:“稍后便让人将东西都送到侯府……” 萧夫人笑着点了头。 衡玉脸上也挂着笑意,视线扫过女掌柜身侧的那名年轻伙计时,讶然之后,露出了一个打招呼般的笑容。 伙计惊得瞪大了眼睛。 “倒是头一回见萧夫人身边带着年轻的小娘子呢……”萧夫人带着衡玉离去后,掌柜边往楼中走,边称奇道:“且这小娘子好俊的一张脸,仪态又好,看起来甚得萧夫人喜爱。” “听说京中来了替萧侯爷说亲的冰人,这小娘子该不会就是同侯爷议亲的姑娘吧?”掌柜身侧的女伙计低声道:“听闻那日在衙门里,萧侯爷身边就跟着一位貌美的小娘子,多半就是这位了……” 女掌柜闻言便吩咐道;“这小娘子下回再来,可要加倍好生伺候着……” “掌柜的,这怕是不能吧……”那年轻的男伙计面色古怪地道。 “怎么个不能法儿?”女掌柜挑眉看着他。 “我昨日……还在赌坊里见过那位小娘子与人赌钱呢!”伙计道:“侯府怎会让这样的小娘子做儿媳?” 赌钱? 女掌柜吃了一惊:“你当真没看错?” “肯定不会!”伙计笃定地道:“平日里哪有小娘子出入赌坊的?且她赢了我好些银子了!” 方才还对他笑着点头示意来着——如此不遮掩也是个奇人了! “还赢了你的银子?”女掌柜越发愕然,这小娘子有点东西啊…… “可不是么……”伙计莫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一半的月钱呢。 女掌柜:“此等事可断不能瞒着……” 伙计:“掌柜的打算告诉萧夫人?” 若当真在议亲,是得让侯府看清这小娘子的真面目才行的! 毕竟侯爷可是他们全营洲百姓的菩萨,试问菩萨怎能娶这样的女赌鬼过门呢? 伙计一脸正气。 下一刻却被女掌柜揪住了耳朵:“我是说断不能瞒着你阿娘!你有几个月钱啊,竟也敢学人家去赌坊了!” 伙计叫着痛,被女掌柜拖回了堂中。 眼见要近正午时分,才欲带着衡玉回府的萧夫人,刚从一家银器铺出来,便见蒙大柱寻了过来。 035 贤惠的韶言郎君 “今日城中抓捕刺客,将军特命下属前来保护夫人。” 刺客实乃稀疏平常,萧夫人问也不多问一句,点了头便笑着问衡玉:“午食想吃些什么?让府里的厨子做。” 蒙大柱身上也没有多少紧绷之感,想来局面已经得到控制。 马车在街上行得很慢,他和吉吉一同跟在马车旁走着。 “你们京城的礼仪可真好看……”蒙大柱看一眼吉吉双手交握在身前的走姿,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讲道。 “那当然,我家姑娘教得好。”吉吉夸了自家姑娘一句,又不忘礼尚往来地道:“你们北地的风俗礼仪也颇有特色呢。” 说话间,视线被前面的一位小贩吸引了去。 蒙大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马车未停,吉吉也很快收回了目光。 回到侯府之后,衡玉陪萧夫人共用罢午食,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自得知了蒙大柱兼祧之事后,蒋媒官这两日一头扎进营洲官媒衙门,甚少能见到人影。 衡玉在书房中坐下,吉吉在旁磨墨。 衡玉提笔写起了家书,信中只提自己在营洲的近况,而只字未有明言刺青图纹之事。 毕竟营洲这等地界,信在送到她家中之前,是否还会经过其他人的手尚未可知。 而她信中虽未明言,但兄长必然也能从琐碎言语中看得懂她的进展。 家人之间才有的默契是旁人无法窥探的。 待写另一封时,则更随意得多了——那是给长公主殿下的。 “让人送出去吧。”墨迹干了之后,衡玉将信纸叠起放进信封中,交给了吉吉。 吉吉接过那两封信,眨眨眼睛问道:“姑娘不给韶言郎君写一封吗?出门前,韶言郎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衡玉道:“已在给殿下的信上一并问候了韶言。” 吉吉便也不多嘴,笑了道:“那婢子这便叫人去送信。” 衡玉掩口打了个呵欠点头。 吉吉回来时,便听另一名丫鬟翠槐道:“姑娘睡下了。” 翠槐也是吉家的丫头,当初是在吉南弦的坚持下,衡玉才点头答应带上的。 知道自家姑娘睡得轻,二人都未有进去打搅,两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坐在廊下晒起了太阳。 “往年这个时候,姑娘都穿上韶言郎君亲手做的披风了……”吉吉望着院中正扫落叶的侯府女使,托腮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师呢。” “是啊。”翠槐点点头:“韶言郎君替姑娘制的安神香也快用完了。” 想着韶言郎君的种种好,吉吉不由感慨道:“世上当真再没比韶言郎君更善解人意、细致贤惠的男子了。” 翠槐十分赞同地附和着。 那扫落叶的女使看似心无旁骛,实则一直在支着耳朵留意着二人的对话。 很快,她便提着盛放落叶的竹筐离开了这座院子。 倒罢落叶,却未回来,而是绕了小道穿过游廊,快步朝主院的方向去了。 那厢,吉吉和翠槐仍在说着话。 直到一名小女使走了过来,传话道:“吉吉姑娘,蒙校尉找您,在外头等着呢。” 蒙校尉? 吉吉不做犹豫地起了身,就往院外走去。 此处乃是她家姑娘和蒋媒官所居,蒙校尉身为男子自是不好被随意请入院中说话的。 “蒙校尉可是有事?” 院门外一旁,蒙大柱背着手,魁梧身形挺直地等在一株老银杏树下。 吉吉边朝他走近边问,脚下与他踩在了同一片金黄之上。 “方才我家中来人,送了这张请帖来——是我大伯母给吉画师的。”蒙大柱笑着说明来意,单手将帖子递上。 吉吉边接过边问:“温大娘子只邀了我家姑娘吗?” 且专程送请帖来,虽是商贾之家却也十分讲究了。 “应当是的。” 吉吉便点头应道:“我会转告姑娘的。” 说话间,抬眼见蒙大柱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蒙校尉可是还有其它事?” “是……”蒙大柱又犹豫了一瞬,而后动作极突然地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到吉吉面前。 吉吉先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后便愣了愣。 金灿灿的银杏树下,身形高壮的少年举着一根红通通亮晶晶的糖葫芦。 “……给我的吗?”吉吉指了指那糖葫芦。 “嗯,想着你应当喜欢吃……”少年咧嘴露出笑意,几分腼腆,几分紧张。 吉吉有些怔怔地接过来,忽然就想到了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她当时……表现得就那么明显吗? “快尝尝和你们京城的可是一样?”见她接过去,蒙大柱脸上笑意愈发真实。 吉吉咬了一口。 “甜吗?”少年一双眼睛盯着她,颇为在意地问。 吉吉也笑着露出一对虎牙,看着他道:“……甜。” “那就好!”蒙大柱高兴不已,像是完成了一件颇紧要的军务那样有成就感。 紧接着他又问:“吉吉,你……你还喜欢吃什么?” 吉吉想了想,认真道;“只要是好吃的,我便都喜欢。” “巧了!”蒙大柱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也是!” 一阵风来,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轻轻柔柔地落在二人肩头。 …… 按着请帖上约定的日子,衡玉后日一早便出了门。 马车离开了定北侯府所在的长街,衡玉打起车帘往外瞧去。 嘈杂热闹的街道上,形形色色人来人往,衡玉看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片刻,便将车帘放了下来。 而后,随口交待车夫:“去逸园——” 马车是她离京时家中备下的,车夫也是她兄嫂仔细挑选的。 晏氏商号生意遍布各地,地处边境的营洲自也少不了晏家的产业。 晏锦入城住了两日客栈后,便搬进了晏家在营洲的一座名为逸园的别院中。 衡玉在逸园外刚下得马车,恰就见一名样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被晏锦的随从从角门送了出来。 “这个给小哥拿去吃酒……还请小哥多在晏郎君面前提一提奴家,可别叫晏郎君忘了奴家才好……”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将一角银子塞进随从手中,软语道。 036 相助 随从刚要推辞时,便见衡玉走了过来。 “吉姑娘来了!”随从上前行礼,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吉吉扫了一眼那名女子。 女子也看向她们主仆二人,尤其是将衡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姑娘觉得我好看吗?”衡玉笑着问。 那女子被问得一愣,一时反倒局促结巴了:“小娘子自是极好看的……” “姑娘若想生意做得长久,可以多读些戏折子、话本子,晏郎君最喜听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了。”衡玉边随那随从往正门走去,边建议道。 “……”被小姑娘一眼看透来路的花娘愈发惊愕。 本以为是个断她财路的正牌娘子,实则竟是位替她做职业规划、顾客管理的贵人么? 引路的随从也颇为汗颜。 这位吉小娘子说话做事,总是同寻常小娘子不大一样…… 晏锦尚未起身,但听得衡玉来,还是自被窝里爬了起来穿衣。 “什么风竟将小十七吹来了?”晏锦打着呵欠来到厅中,神态懒散惺忪。 “我有一事相求——” “你倒直白,生怕我不知道你是个用不着便想不到我的薄情之人啊。”晏锦啧啧叹息一阵,在椅中坐下:“说吧,何事竟能用得上我了?” 少女声音清晰地吐露出两个字来—— “抓蛇。” …… 衡玉离开逸园后,便去了蒙家。 蒙家东院里,抱病的大娘子温氏依旧只能靠在床头待客。 “上回准备不周,这是补给吉画师的见面礼,还请笑纳。”温大娘子笑意温和。 “您太客气了。”身为官媒衙门中人,衡玉未有一味拒绝,默许吉吉收下了那只锦盒。 但她隐隐觉得,温大娘子此番请她前来,不可能只是要补给她这份见面礼,不然只需使人送去侯府即可。 “在床上躺得久了,每日除了看账册,便没其它事可做了。”温大娘子看着衡玉,含笑问道:“家中难得有客人来……吉画师若无急事,不知可否陪我说说话吗?” 她客气又慈和,衡玉笑着点头:“晚辈十分乐意。” “听说吉画师出身书香高门,乃是晴寒先生的孙女,难怪那日我一见便觉得吉画师气质举止不俗……”温大娘子语气中并无丝毫恭维客套。 “温大娘子谬赞了,我是家中兄妹里读书最差的一个,若说吃喝玩乐,倒是更在行些。” 女孩子说话时,笑容明亮,语气洒脱。 温大娘子微微一愣后,满眼欣赏地道:“洒脱二字,才是天下女子中最为难得的品质。” “那大娘子定是个洒脱之人。”衡玉眼神真诚。 这位温大娘子,与她印象中的阿娘,是有些相像的。 第一次相见时,她便有此感觉,当下则更甚。 “年轻时任性,倒勉强可当得上这两个字,如今一身病痛,心便也被这病给缚住了……”温大娘子的眼神忽然有些遥远。 缚住心的不是病痛,怕是旧事吧? 衡玉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也明了许多。 那日她初登门,温大娘子说此前不知她是个小姑娘,故而礼物需要另备——于是之后定是打听了她的来历出身。 她的一切都不难打听,包括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之事。 想来,这才是温大娘子想见她的缘由所在吧。 流落在外的女孩子最终回到了家中—— 她的经历,或是给了寻女多年的温大娘子一些希望的。 纵然出于礼数不便提及她的经历,但见一见也是一种慰藉,这种心情她大致可以想象。 有些思念虽无声,却也沉重浓厚得叫人无法忽视。 衡玉的视线落在窗边挂着的那只旧纸鸢上。 片刻后,她开口轻声道:“晚辈近日曾对令爱之事有所耳闻——” 似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起此事,温大娘子意外之余,嘴角溢出苦涩笑意:“是,还有十一日,便满二十年了。” 衡玉在心底念了念——二十年了。 按说是该放弃了。 “若大娘子还在找人,晚辈或能试着帮上些小忙。”她不做犹豫地讲道。 她本人性情执拗顽固,素来最不喜欢放弃二字——此番来营洲,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劝说放弃的话,温大娘子必然听了许多了,也不必她来重复了。 既开了口,总要说些不同的。 温大娘子一时怔住,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角:“吉画师的意思是……” “人海茫茫,想找回一个孩子并非易事。家中当初为打听我的下落,亦是费尽了心思,又因彼时有朝廷相助,故而倒也摸清了些旁人无法触及的门道,得了些经验,结交了些能使得上力的人脉。”衡玉看着温大娘子道:“或许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 温大娘子听罢这些,神色有些激动,最在意的事情当前,让她顾不得其它:“吉画师……当真愿意帮这个忙吗?” “既为亲身所历,又是力所能及,理应如此。” 听着这句话,温大娘子倏地红了眼圈。 他们蒙家这些年固然也没放弃过寻找鸢儿,可纵然倾尽全力,蒙家也不过寻常商贾而已,自然是比不得在京中扎根的高官大儒之家…… 而虽然萧将军也因大柱的缘故近年命人帮忙寻找过,可正如吉画师方才所言,此等事若无经验门道,单凭打听寻找,再多的人手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若京中吉家肯帮忙,那当真是太好了! 温大娘子掀了身上的绸面被,当即便下了床,要向衡玉行礼。 “大娘子不必如此!”衡玉忙起身将人扶住:“能否真正帮到您还是未知,只能一试而已。” 有些希望事先不能抱得太大。 温大娘子摇头:“不,无论结果如何,吉画师愿出手相助,于我蒙家而言皆是天大的恩情。” “大娘子且回榻上坐着,保重身子为上。”衡玉道:“我需替令爱画像,之后还需大娘子配合。” “画像……”温大娘子怔怔。 她身边的贴身婆子则叹气提醒道:“吉画师兴许还不知,我家姑娘走失时不过两岁稚龄,便是有画像在,也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毕竟,又怎能拿两岁女童的画像去寻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呢? 037 一跪 这也是随着时日愈久,寻人之事便愈发举步维艰的原因之一。 “世间万物,生长衰落自有其规律法则。而一个人的成长变化,纵然表面看似与幼时相差甚远,却也必然有迹可循。”衡玉道:“我可以试着以其幼时旧容,大致演画出如今的样貌。” “这……”婆子大为惊异,甚至更多的是怀疑小姑娘说大话——她从未听过这等本领! “吉画师此言当真?”温大娘子紧紧盯着说话的女孩子。 少女神色平静笃信地点头。 “那便有劳吉画师了!”温大娘子当即吩咐道:“快,去取鸢儿的画像来!” 女儿刚走失时,家中请了极有名气的画师来画过画像作寻人之用,她挑了最像的一幅一直保留着。 婆子应下来,仍在心底叹气——大娘子这回也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支画笔而已,哪里就能凭空画出二十年后的模样呢? 真就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经过窗外、听得了这番对话的老仆,眼神则剧烈翻涌着。 “不单需要旧时画像,还需令爱幼时的性情、喜好,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清楚吗?”衡玉开口问。 温大娘子笑中带泪:“记得……都记得。” 婆子奉命取来了纸笔,衡玉将温大娘子所述,挑了关键之处执笔一一记下。 “推演画像需要些时日,还请大娘子耐心等候一二。”衡玉将那幅女童画像与所记交给了吉吉,临走前与温大娘子说道。 温大娘子再次坚持起身道谢:“多谢吉画师。” 衡玉还了一礼:“大娘子且安心歇息,改日有细节需另行询问,晚辈再登门拜访。” 温大娘子点了头,在婆子的搀扶下,目送着衡玉离开了此处。 衡玉出了温大娘子的居院,脚下略慢了些。 有人在跟着她—— 她虽不会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幼时经历也让她练就了自身对外界的敏锐感知。 果然,有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请留步。” 那是一道略有些沉哑的男人声音。 衡玉驻足,却未回头。 对方很快走到她身侧,而后却是朝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无疑十分突然。 衡玉看着跪在面前的蒙家老仆,悄然握紧了袖中十指。 是程平。 “姑娘若当真能将我家姑娘找回,在下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相报!” 男人对诸事有着自己的判断在,他在窗外听了许久,他心中清楚,面前的女孩子绝非是在说大话! 而这个女孩子并没有像大多数做善事的人那样说出不求回报的话—— “若当真能将人寻回,倒无需你肝脑涂地——”衡玉看着他,微微抿直了嘴角,道:“到时,我只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确切来说,是回答她一个问题。 她今日决定帮温大娘子,只因内心驱使。 但若能借此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也没有道理不用。 她从不会去思考所谓善举是否一定要完全纯粹,二者皆是她想做的事,从心而为,仅此而已。 “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在下也绝无二话。”程平定声说道,字字有力。 衡玉点头:“但愿此约有得以履行之日——” 程平此人虽沉默寡言,却看得出是个极骄傲固执之人,这样的人找不对法子,多半软硬不吃——而若能借此让其开口,或是最好的捷径。 但她也不至于天真到将所有希望押在这个约定之上。 到底想要找回一个丢失二十年的孩子,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纵然她从不肯服输,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决定结果的,仍旧是运气二字。 而在运气插手之前,她要做的是尽人事。 …… 天色将晚之际,营洲城落起了雨。 起初雨势只是濛濛而已,一早出城操练兵士的萧牧冒着雨雾带人从军营回城,待于侯府大门前下马时,已是雨珠成线。 “侯爷回来了!” 门人忙撑着伞迎上来。 侯府大门外已亮起了灯笼,萧牧步上石阶之际,得见昏黄灯火下雨珠跳跃,思绪被拉远了一瞬。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那个雨夜。 雨声,潮湿,寒冷,昏暗。 还有小小的女孩子恐惧不安的梦呓啜泣。 “夫人且等着郎君回来用晚食呢……”撑伞的老仆笑着说道。 此番郎君拿回了千秋城,大大威慑了那些北狄异族,府里都说,郎君终于能歇上一阵子了,也能多回府陪夫人用饭了。 当然,若是趁此空闲再给他们娶位侯夫人回来,那就更好了! 近来侯府上下无不如是想着。 这也正是萧牧近日总觉得阖府上下看他的眼神总带着莫名希冀的原因所在了——萧将军为此一度十分疑惑,六城均已收复,布防不曾松懈,是哪里还有欠缺吗? 若是仆从能听到他心中的声音,定要挑明了回答——缺!太缺了!您可太缺个媳妇了啊! 在众人眼中十分缺媳妇的萧牧直接去了萧夫人处。 饭桌上,萧夫人频频给萧牧夹菜。 “虽说味道于你而言区别不大,但各样还是要都吃些才好。” “是,多谢母亲。” 一旁萧夫人的贴身婆子看着坐在那里的郎君,无声叹了口气。 郎君轻易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味觉迟钝得厉害,夫人为此寻了许多郎中,皆不见成效。 饭罢,萧夫人搁下双箸,对儿子讲道:“景时,你莫要急着回去,母亲有极要紧之事需问一问你。” 见她满眼正色,萧牧不敢大意,当即应了“是”。 漱口净手罢,萧夫人便屏退了下人,堂中很快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不知母亲有何要事?”萧牧正色问。 “母亲问你,再有几日便是阿衡的生辰,你可备好了生辰礼没有?” 萧牧:“……?” 这竟就是母亲所说的极要紧之事? 萧夫人则拿眼神回应他——这还不算要紧? 萧牧默然一瞬,道:“吉画师既为女眷,此事想必全由母亲做主即可。” “母亲自是备好了的,但那是母亲的。”萧夫人苦口婆心道:“你自己备下的,才算是你的心意!” 他的心意吗? 萧牧沉默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果刀。 难道要送把刀去,以警示对方吗? 038 阿衡又有什么错呢 莫名读懂了儿子眼神的萧夫人大为震惊—— 赶忙就道:“儿啊,刀枪不入这种本领只当在战场上使,其它时候还是收一收为好,譬如在面对姻缘一事之上,咱可就万万不兴用啊!” 这面对姻缘刀枪不入的模样,可叫她如何是好! 这次萧牧未有再沉默。 “母亲一贯十分仰慕晴寒先生,因此待吉画师爱屋及乌,我并非不能理解,可母亲为何执意想要拉近我与吉画师之间的关系?” 母亲并非没有分寸之人,因此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举动。 “母亲承认,起初对阿衡心生好奇与喜爱,的确是因为她是晴寒先生的后人,可近日相处之下,不难发现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萧夫人眼神真诚地道:“母亲当下想得再简单不过,只想将阿衡哄回家做儿媳而已。” “……?!”萧牧一贯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一阵剧烈变幻。 试问这惊人的想法究竟‘再简单不过’在何处? 逐渐怀疑人生的萧侯爷迎上自家母亲那双“别无所求”的双眼,不得不直白地问道:“难道母亲便不曾怀疑过,她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吗?” 这与一贯还算谨慎的母亲并不相符。 “奸细?”萧夫人反问:“奸细怎么了?” “……”萧牧的眼神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此时便是严明同他说母亲被人灌了迷魂汤,他也是要信的。 视线中却见自家母亲反过来拿“这样是不对的”眼神看着他,与他劝说解释道:“景时,你可曾想过吉家如今的处境吗?晴寒先生突然离世,其子媳也撒手人寰,如今只一位年轻郎君支撑门第……即便阿衡当真是为朝廷办事,那也是朝廷之过,她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的眼神震动着。 “若果真如此,为了不叫阿衡走错路,咱们才更应当帮一帮她才是啊!”萧夫人循循善诱道:“世人都说我家景时乃菩萨转世普渡众生,怎也不多阿衡一个不是?你若觉得她是奸细,那便去开解她、去渡她呀!” 萧牧:……他倒也不可能接受如此离谱的怂恿? 见自家母亲还要再说,他在前面开口问道:“母亲可知吉画师初至营洲,便时时出入赌坊,且与那间赌坊的女掌柜结为了好友之事吗?” “自然是知道的,阿衡同我说了的。”萧夫人一脸的理所当然:“赌坊而已,既是打开门做生意,男子能去,为何女子不能呢?那位顾掌柜我也是听过的,身为女子掌着偌大一间赌坊,倒也是个叫人敬佩的奇女子,阿衡与之结交,更可见胸襟眼界非寻常女儿家可比——且阿衡又非烂赌之人,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罢了,有哪里不妥吗?” 总而言之——阿衡只是图个消遣,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并无不妥。” 他只是想听听母亲究竟盲目到了何等地步而已。 “阿衡的品性如何,我自认是不会看错的,晴寒先生的孙女……这是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呀!”萧夫人眼底笑意愈浓:“且长公主殿下也不会看错的……阿衡身上既带着殿下的玉牌,谁又能说这不是殿下特意给我送来的儿媳妇呢?” “殿下的玉牌?” “就是阿衡随身带着的那块儿,你难道没瞧见?” 萧牧:“儿子似乎没有道理盯着姑娘家的贴身之物细看。” 萧夫人竟觉无言以对,且……还得夸他一句好教养? 天爷,闹了半天,他该不会甚至不知道吉画师长什么模样吧?! 萧夫人望着儿子,心情复杂。 “母亲既知她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想必也该听说过其与殿下义子之间的传闻——” 萧夫人颇为惊讶:“你也知晓那位……童养夫之事?” 萧牧道:“此事不是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 他让人查的不单是吉衡玉,而是每一个入营洲城意图不明之人。 “实话不瞒你,这正是母亲今日留你说话的原因所在。”萧夫人拿郑重的语气说道:“听闻此人待阿衡极殷勤,样貌又生得俊朗,但阿衡已到议亲年纪,二人既迟迟未曾定下亲事,想必是心意并未相通,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行勉强之举……既如此,不到最后,且还说不好这名分是谁的……景时,你须得抓紧了。” 萧牧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陷入了需要同吉衡玉的童养夫争抢名分的境地。 萧夫人认真打量着自家儿子略显紧绷的脸庞,自顾出谋划策道:“你虽未必学得来他那殷勤体贴的性子,却好在这张脸还是可以一争的……且占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景时,接下来咱们势必得好好将脸用起来才行了!” 说来,儿子这么好的一张脸,怎就不懂得用呢? “且还有一条呢……”萧夫人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赞许:“母亲是知晓的,咱们景时也是洁身自好之人,论起清白之身,也是可以同那韶言郎君一争高下的!” “……!”此情此景,萧牧已是全然坐不住了。 “儿子明白母亲好意,但我此时尚无成家打算,还请母亲于此事之上勿要着急——” 萧夫人还要再说,却见萧牧已经自椅中起身。 “儿子还有公事需料理,母亲早些歇息。” 看着那急于逃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夫人满脸恨铁不成钢:“……等这臭小子有了成家打算,阿衡早被人抢去了!莫非要等人阿衡连孙子都抱上了,他才去同人说想成家了?” 见贴身婆子走了进来,又叹气道:“也就是世人多愚昧肤浅,只盯着所谓那一星半点儿的名声,这才能叫阿衡留到当下未嫁了,但这世上如我这般有慧眼的,定也不止一个的呀!万一叫了抢了去,哭都没处哭……这臭小子真真是不开窍!” 婆子笑着道:“若果真缘分到了,往后自有郎君着急的时候……” 门外雨水已休,萧牧离开此处,向等在院外的王敬勇问道:“吉画师回来了?” 王敬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将军。 萧牧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是问,她今日可有何异常举动——” 不怪他上来便打听吉衡玉,实是方才在母亲那里听得多了,头脑尚未能全然清醒过来。 “回将军,吉画师今日先是去了大柱家中,离开后那名晏公子寻了来,吉画师在马车内换了男子衣袍,二人便结伴先后去了酒肆、赌坊。大约是赌运不佳,二人从赌坊出来后便出城往庙里上香去了,至今未回。”王敬勇细致地禀道。 起初他跟过吉画师两日,但见并无异样——相对而言并无异样,毕竟就一个姑娘家而言,吉画师从头到脚都写着异样——于是他便换了手下人盯着,只留意对方每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萧牧一时无言。 赌运不佳竟要去上香拜佛,被她拜的那位菩萨怕是要一头雾水的。 不过…… “至今未归?” “是。” “她去了哪座寺庙?” “城北的昭明寺。” 萧牧望向北面黑云涌动的天幕,不知想到了什么,立时道:“吩咐下去,点五十精锐,随我出城。” 039 闭眼 王敬勇听得一愣。 将军这是要亲自出城去抓吉画师回来吗? 可……上香也不犯法吧? 虽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敬勇仍是立即领命而去。 …… 雨停了已有半个时辰,衡玉出了寺庙下了山,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裹着狐裘的晏锦坐在马上,跟在马车一侧,打着呵欠埋怨道:“说好了在寺中借宿,你怎又突然改了主意?大半夜冷飕飕地,平白叫我跟着你遭这份罪……” “我不是说了你不必陪我回城么?”车内传来少女的声音。 “深夜半夜叫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城?那还是人吗……”夜中道路泥泞,视线不佳,马匹行得很慢,晏锦一手抓着缰绳,另只手又拢了拢裘衣。 “夜里才好啊。”衡玉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黑黢黢的四下,眼底带着期待,声音很轻地说道:“雨后夜黑风高,当真是最好不过了。” 晏锦闻言看向前方:“过了这条小路,至多再有半刻钟,便能上官道了。” 衡玉点头。 小路两侧草木多已枯黄,风一吹过,枯枝上攒着的雨珠簌簌而落,寒意更增。 “这北地可真不是什么好来处……”晏锦缩了缩肩膀,正要再埋怨时,借着马车一角挂着的风灯,忽见前方一点黑影破风而来—— 咻! 晏锦瞳孔一缩,猛地勒马,转瞬间那黑影已经在他眼前稳稳插入了车壁门框之上! 那是一支箭。 箭尾部尚且犹自颤震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声。 若非是吉家的那名车夫敏锐,关键之时微调了马头,这支箭怕是要险险刺入车内! 察觉到了危险的马儿嘶鸣出声,甩得车厢乱晃。 “当心!前方有歹人!”晏锦急声道。 而这句与废话无异的提醒还未全然落音,几人只见黑暗中又有点点寒光刺来! 车夫立即拔出辕座下藏着的长刀抵挡利箭。 “扑通!” 晏锦的马险些中箭,受惊急乱间叫他摔了下来。 “保护好公子!”他身侧的小厮对两名随从喊道。 “我一个男子有甚可保护的!你们快去护好阿衡!” 小厮:……那躲在小人身后的您倒是先将抓着小人衣袍的手松开啊! “姑娘别怕!有我在呢!”晃动着的车内,吉吉伸开双臂将自家姑娘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固然害怕却仍宽慰衡玉:“只要咱们不下车,那些乱箭便轻易伤不了姑娘!” “不行,快下去!”感受到马匹有渐渐不受控制的趋势,衡玉当机立断推开了马车的门,拉着吉吉跳下了马车——若马儿受惊发了狂,在这道路不平、乱石横生之处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而下车并非就是等同送死—— 二人跳下车之际,车厢再度被甩动,衡玉落地时未能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而待她直起身之际,那些举着长刀的黑衣人已经疾奔而来。 陡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巫宁山—— 来的会是同一群人吗?! 衡玉下意识地攥紧了十指,眼前的局面不及她多做思索,那些身穿黑衣的人已要逼至眼前。 “要死了要死了!”晏锦被这局面吓得惊叫连连,七魂丢了三魄一般。 那些黑衣人约十余人,其中一名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中年男人忽而慢下脚步,拉起手中长弓,微微眯起了鹰隼一般的双眸,将寒箭对准了夜色中的少女——他们跟了对方有几日了,自不可能因为对方换了身少年衣袍出行,就认不出来是她了。 他出箭的动作迅猛利落,不给人反应的余地。 混乱中,诸人的注意力皆在那些举刀而来的黑衣人身上,几乎无人留意到还有暗箭。 衡玉却出于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并不会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自幼经历却让她练就了面对危险靠近时异于常人的敏锐—— 夜色中,女孩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同时灵敏地朝一侧扑躲而去。 而正是此时,黑暗中忽有马蹄声变得清晰可闻,几乎是同一刻,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了一支利箭——那支箭的弓力险些更大,也更快,竟是从一侧生生截断了前面那支冷箭的去路! 冷箭被拦腰截断,在衡玉眼前不远处掉落在泥水中。 她微松了口气——看来是人到了! 下一瞬那马蹄声已经越过那些举刀的黑衣人来到了她面前,马上着玄衣之人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上马!” 衡玉闻声一惊,但见其身后寒刀闪烁,危险当前,她只能当即选择了配合。 危急之时,最忌讳的便是迟疑,否则不单自身难保更易连累他人。 她立刻递出了手去。 而后几乎不及她完全起身,那只冰凉有力的大手便将她猛地提上了马背。 他的力道极大仿佛拎小鸡崽一般,她落在他身前的马背上撞在他肩膀处之时,慌乱中下意识地就抱住了对方一只手臂。 “当心!” 她半侧着身子在他身前,余光扫见他身后有寒刀袭来直冲他脖颈后脑方向,当即就要抱着他的脖子使他偏头侧身躲过这一击。 好在那柄长刀尚且来不及到跟前,持刀之人便被人从背后一击,扑通倒地。 衡玉大为松气。 “……”仍被她大力压抱着脖子的萧牧无声看着她。 昏暗中四目相接,衡玉回过神来连忙要将他松开。 此时却听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闭眼——” 衡玉不知何故却也立即照做。 她身前之人是身经百战的定北侯萧将军,所以她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刻自己最该做的便是照办二字。 而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之际,便察觉到了他抽剑的动作,旋即是刀剑没入血肉之音—— 鼻间血腥气极浓。 “扑通!” 有人重重在马侧倒下。 他驱马带她踏过了刀剑相交之处。 意识到对方叫她闭眼的用意,衡玉有些怔怔地张开眼睛。 此时众人身后忽然又有一行黑衣劲装之人赶到。 摔得满身泥水的晏锦叫苦道:“……你们再晚来片刻,我可都要成了刀下亡魂了!到时看你们还能找谁拿剩下的银子!” 来人觉得很冤枉——不是说好的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异样,要他们保持半里路的距离么?当下又嫌他们慢了! 而当下的局面显然已经用不着他们再出手。 萧牧手下的人很快将局面控制住。 “吉吉,没事吧?”早先便将吉吉护在身前的蒙大柱此时连忙询问道。 吉吉摇头,大步朝萧牧马上的衡玉走去:“姑娘!” “多谢萧侯爷出手相救!”晏锦正向萧牧施礼道谢。 萧牧向他微一颔首,扫一眼四下情形,又看了看面前少女身上的男子衣袍,道:“先回城再说。” “是是是,咱们先回城……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手!”晏锦连连应着,一脸后怕。 萧牧看向不远处那陷在泥泞中残破的马车,一夹马腹道:“走——” 众人应声领命。 “欸!”吉吉回过神来喊了一声。 萧侯爷怕不是忘了她家姑娘还在他马上呢! 040 是她吗?(求月票) “马车怕是不能坐了。”蒙大柱笑着道:“你就放心吧,有我家将军在,定能护着吉画师安稳回府的。” 马背颠簸,耳边是北地烈烈寒风。 女孩子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泥水浸透,一贯畏冷的她此时控制不住地抖缩着。 萧牧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利落地解下披风,丢给了她—— “披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且不掺杂什么情绪,正直清彻,犹如遥远的梵音。 衡玉抖着声音道了句“多谢侯爷”。 他的披风很大很厚重,裹上的一瞬几乎就隔绝了外面的冷意。 衡玉陡然便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破庙里那件少年外衣,那是无尽冰冷黑夜中她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暖意。 萧牧垂眸看了一眼。 女孩子显是冷极了,将自己裹得不能再严实,只舍得露出小半颗脑袋。 过了片刻,那脑袋的主人显是暖和了些,声音也不那么抖了—— “对了,侯爷怎会来此?” “凑巧路过。” 衡玉似信非信:“这并非是去营洲大营的路,侯爷是另有要事经过此地吗?” 萧牧不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声。 衡玉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她身上稍暖了些,知觉也恢复了许多,她嗅得裹着的披风上有些血腥气,而除此之外,似还有着淡淡药香。 她自幼除了记忆出众之外,五感也比寻常人敏锐一些。 可怎会有药味? “侯爷身上可是有伤?”衡玉问道。 她虽是问话,语气却是偏向笃定的。 萧牧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语气里有着微不可查的戒备:“吉画师何故此问——” 面对他的防备,衡玉坦诚道:“我闻到侯爷身上的药气了。” “……”萧牧下意识地转头嗅了嗅自己左肩的位置。 什么气味都闻不到。 且此处分明是雨夜郊外,诸多气味交杂之处——她是狗鼻子吗? 余光扫到他嗅自己肩膀的动作,衡玉莫名觉得有些傻乎乎的,同他本人形象很不相符,忍不住无声笑了,并感叹道:“将军千防万防,却还是不慎中了我的诓探之计啊,这下我可知道将军伤在何处了。” 这显是句玩笑话,她知道了他有伤又能如何,萧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吉画师好智谋,是萧某不敌。” 气氛莫名松缓融洽。 下一瞬,衡玉便要扯下披风,道:“将军既有伤在身,还是披上吧,我已觉得暖过来了——”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披风刚扯下一半,便觉有一只手替她重新拉了上去,乃至将她的头脸都全然裹住了。 头顶那道声音道:“我乃习武之人,且小伤而已。” 衡玉拗不过他,便也放弃了。 寒风冷冽刺骨,她无声抽出披风两侧,轻轻搭裹在了环在她身侧、他握着缰绳的双臂双手之上,并用自己的双手在马背上压好余角。 萧牧有些怔神。 披风阻隔了冷意,让他紧握缰绳的双手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冰冷,如春日第一缕风,缓缓消融了冰冻的溪河。 而这等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之后,不忘力所能及去思虑对方的举动…… 萧牧脑海中再次闪过旧时画面。 是她吗? 风渐止,团团乌云不知被吹散去了何方,揭开云纱之后,夜幕露出原本清朗的模样,零落缀着几颗星子。 早已紧闭的营洲城门不敢有任何耽搁地在众人面前打开。 “瞧见没……萧侯身前有个人?” 一行人马刚离去,守城的护卫间便炸开了锅。 “瞧见了瞧见了!我特意多看了两眼,看打扮似乎还是个小郎君!” “传闻竟……竟是真的?” “……” 衡玉尚且不知自己今日这身男子衣袍会再次坐实萧牧身上的某个传言,在侯府前下了萧牧的马之后,便与晏锦一同随萧牧去了前厅。 那些黑衣人则交给了王敬勇去审讯。 衡玉并未有阻挠,审讯之事萧牧手下之人比她擅长,她当下急于知晓这些人的来路——而她相信,若这些人当真同她祖父当年之事有关,萧牧还是会交给她来处置的。 印海听闻此事,赶忙过来了。 紧随而来的是严明,他眼底有些急色,脚步也匆匆。 “将军——” 他入得厅内,刚要说些什么,然而对上萧牧提醒的眼神,又只得咽了回去。 厅中尚有外人在。 严明只能压下心中焦急,等候在一侧。 晏锦那厢又同萧牧大肆表了番谢意,满脸的余惊未了:“……那些人摆明了是想要人性命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路!” 萧牧看向那此际略有些狼狈的俊朗年轻人,问道:“晏公子早料到此行会出事?” 晏锦指向衡玉:“我岂有这本领,是阿衡——” 萧牧便将视线转到衡玉身上。 厅内烧着炭盆熏笼,身穿鸦青袍的少女身形端直地坐在椅中,以缎带束起的发散落了两缕在颊边—— 她坦白道:“近几日我总疑心有人暗中跟着我。” “……”王敬勇闻言一阵心虚,默默看向自家将军。 萧牧面不改色,甚至微微皱眉:“于是吉画师便选择出城,于此深夜给对方制造下手的机会,以自身做诱饵,引暗处之人现身?” “是。” 萧牧:“吉画师为何如此?” 一个姑娘家察觉到被歹人盯上,不去求助,不去设法避祸,而是直接以如此凶险的方式引对方现身? 固然她提早做足了准备,暗中安排好了人手收网,可再好的网,只要是以自身做诱饵,便总归是冒险的。 “只有千日做贼者,没有千日防贼之人,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少女答得很轻巧:“况且,我也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牧看着她——当真只如此简单吗? 他压下内心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平静道:“他们是什么人,吉画师很快便能知晓了。” 话音落下之际,余光扫见她身上仍旧微湿的衣袍,想说些什么,又顿住。 到底是扫了一眼印海。 印海微一挑眉,含笑提醒道:“审讯需要时间,夜中寒凉,吉画师不妨先回去更衣——” 将军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怕人冻着就直说嘛。 041 旧事 “多谢印将军提醒,暂时不必了。”衡玉坚持道。 她当下绷着一口气,急于想要听到结果,确定那些人的来历。 印海笑笑不多劝,目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自家将军——他可都照办了,只可惜人家不领情啊。 倒是蒙大柱思及自家将军近来畏冷,同两名下属将那四大扇厅门合上。 众人等候审讯结果的间隙,女使春卷将此事传到了萧夫人耳中。 “什么?再说一遍!”萧夫人本已要歇下,闻言“噌”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 春卷忙道:“原来先前郎君突然带人外出,是出城寻吉画师去了——” “不是这句!” “吉画师在城外遇得一伙凶狠的歹人,幸而安然无恙,那些歹人已被郎君悉数带回审问——” “也不是……上一句!” 春卷想了想:“吉画师是与郎君同乘一匹马回来的……?” “对对!”萧夫人容光焕发,双手合掌在身前,脸上的笑仿佛是吃了最甜的饴糖:“就是这个了!” 春卷愕然:夫人的关注点似乎偏的离谱了? “你们说我这好端端地睡的什么觉啊!”萧夫人欢喜之余,又颇为遗憾未能亲眼得见。 婆子和女使们面面相觑。 大晚上的,谁好端端地会不睡觉啊…… “夫人……”婆子轻叹口气,适时出声提醒自家上了头的夫人。 萧夫人回过神来,寻回了一丝理智:“瞧我险些又要忘了,阿衡一个小姑娘可不比我这没心没肺的!” 说着,蓦地掀了被子下床:“更衣,去看看我家阿衡可吓着了没有!” 萧夫人带人赶到厅内时,王敬勇也将审讯的结果带了过来。 “将军,查问清楚了,他们是奚人。” “奚人?难怪样貌身形皆与契丹人近似!”晏锦恍然道。 衡玉思索着皱眉。 奚人族源乃是匈奴人,当下同契丹人一样,皆是大盛北地的威胁祸患。 可奚人……怎会与她阿翁有什么恩怨? 王敬勇接着道:“这些人本属于奚族的楚里部,那为首之人正是十余年前,在楚里部与时家军一战中生死下落不明的楚里部首领延鲁——” 听闻“时家军”三字,萧夫人眼神微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牧,道:“这些人我隐约也是听过的,据说多年前那一战,楚里部大败,领地被咱们大盛军所占,其首领带着一群部众不知逃去了何处……原来竟就窝藏在营洲一带?” 这些游牧族,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关系也时近时远,加之后来奚族先是归附大盛,而后又与契丹先后反叛,连年战乱之下,延鲁等人的下落渐渐也就无人在意了,多半是早已散落了,或被哪个部落吞融了也不一定。 没成想时隔十多年,这延鲁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可他们为何会盯上阿衡?”萧夫人面色不解。 王敬勇迟疑了一瞬,目含请示地看向萧牧。 萧牧微一颔首,示意他说。 衡玉微微抓紧了衣袖,几乎是屏息以待。 却听王敬勇道:“似与永阳长公主有关。” “永阳长公主?”萧夫人大为意外:“这又和长公主殿下有何干连?” 萧牧平静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十数年前与楚里部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彼时的舒国公时敏晖,而永阳长公主在其麾下任副将之职。” 当今朝廷上下众人皆知,时家出事之前,永阳长公主年少时曾跟随时敏晖四处征战多年,二人情谊胜似兄妹。 多年来所闻所见,让衡玉对此也有些了解。 先是征战时落下旧伤,而后是驸马早逝,再接着便是时家通敌被满门抄斩——殿下的身子,就是这样一点点垮下来的。 当今圣人尚为皇子之时,便得她阿翁开蒙相授,彼时的舒国公年岁尚幼和当今中书令姜正辅皆为皇子伴读,极得先帝喜爱的永阳长公主,也跟随左右,四人皆是她阿翁的学生。 故而,圣人、姜正辅、长公主殿下,和后来那位被治以通敌叛国之罪的舒国公时敏晖,皆有着一同读书相伴长大的情谊。 只可惜之后世事难料,儿时少年情意终究未能支撑人心变幻—— 至于变的究竟是何人,却还不好轻易定论。 衡玉所思此中旧事不过一瞬,她察觉到萧牧似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听他道:“将延鲁带过来——” 他是要当着她的面问清此事。 这正也是衡玉想要的。 她必须要亲自印证此人对她下手的真正意图为何。 不多时,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便被带进了厅内。 那男人身形粗壮,年纪约四十上下,一道长长的狰狞疤痕斜斜横过大半张脸。 他双手被牢牢缚住身后,被王敬勇死死按着跪在厅内,满眼都是杀气。 那双杀意逼人的眼睛很快找寻到了坐在那里的少女,顿时更添寒意。 衡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 很显然,这个人想杀了她。 方才在城外时,萧牧截下的那支箭,应当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我与阁下素未谋面——”衡玉看着男人,缓声道。 男人冷笑一声:“废话,你一个小黄毛丫头,也配认识老子么!老子当年大杀四方之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之所以杀你,是因永阳那贱人!” 大约是心知逃脱无望,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显然处境不顺的男人似要将心底的怨愤不甘全部宣泄出来—— “听说那贱人得了报应,死了丈夫,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上天有眼!”他似解气般笑了一声,又死死盯着衡玉:“她躲在京师不敢露头,我杀不了她,便干脆杀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解恨!这些年来我早探查过了,她自己生不出,便将其师长吉家之女视如亲生!如此我也叫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战场之上,成王败寇,你单因昔日落败便如此耿耿于怀,时隔多年竟要对一位无辜的小姑娘下死手,未免也过于落了下乘啊。”印海摇摇头,叹气道。 “你又知道个屁!当年是她永阳行事卑鄙在先!” 印海眉头微动——看来是还另有内情在? 042 提醒谁呢? “当年我本已拟好了求和文书,上表大盛皇帝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与大盛就此休战!”延鲁恨恨咬牙道:“可求和文书刚送出去没多久,永阳那贱人便唆使其手下将士多番挑衅我部落族人,屡起争端之下,她借故再次发兵,逼得我族人不得不战!” 就是那一战,让他丢了部落领地,险些将他逼入死地! “简直荒谬!”坐在衡玉上首的萧夫人冷笑一声:“若事实果真如你所言,你既当真诚心求和,我朝永阳公主又岂有缘由再挑战火?” 她自己的儿子是军中主帅,见多了战事的她,自也清楚两军交战的底线所在。 十余年前时家军在北地同异族久战多年,虽占上风却也亦是疲惫不堪,且劳民伤财已久——许多时候,战场上的人恰也是最想休战之人。 大盛朝廷的态度也一贯明朗,北地异族部落甚多,做不到斩草除根,亦难以管治,暂时使其臣服归附,才是最省力的局面。 如此之下,永阳长公主有何道理非要主动挑起战火? 却听延鲁道:“她当然有缘由!因为她不想和亲,不甘心嫁给老子!” 萧夫人皱眉:“什么和亲?” “当年我给大盛皇帝的求和文书里,指明了想要永阳和亲!”延鲁笃定地道:“她定是知晓了此事,才会蓄意生事挑衅!这贱人一贯不识抬举,心狠手辣……我只恨不能亲手将她挫骨扬灰替族人报仇雪恨!” 衡玉看着事隔多年提及此,依旧会恼羞成怒咬牙搓齿,且屡次出口成脏的男人,心底不由升起嫌恶之感。 此人竟借求和之事,有过想要求得永阳长公主为妻的想法…… 然而特意指名求娶,此举是出于爱慕吗? 衡玉嗤之以鼻。 见鬼的爱慕。 端看此人此时提及殿下时那幅满是贬低的嘴脸,便可知他当年求娶的真正意图所在了——不外乎是不甘心在战场上屡屡输给一个女子,便想要借男人身份的优势,企图将那女子变成自己的私有物,以填补那受损的自尊心罢了。 纵然殿下真下嫁与他,断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丝毫爱重。 至于殿下指使下属蓄意挑衅—— “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你没有凭据的臆测而已,你既有借婚事折辱殿下的心思在先,如此狭隘的心胸,未必不是一孔之见,以白诋青。” 衡玉直视着男人,声音冷淡地道:“且战场之上,各凭本领,你口口声声称当年是殿下刻意挑衅,你既自认识破,却仍中计,是为意气用事,不坚不智,咎由自取;时隔多年,为此陈年怨气,欲行杀人之举,不顾这些年来陪你东躲西藏的下属安危,是为蠢笨不义;分明是自己心中积怨,还要宣称是为族人报仇,更是下作虚伪——” 少女目光沉静,却似一把利刃。 “住口!”男人听得怒气暴增,涨红了脖颈,挣扎着要起身扑向她:“老子是楚里部的第一勇士!杀过你们不知多少盛人!岂是你这小贱人可以说长道短的!果然是和那贱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嘴脸,说不定就是永阳那贱妇与人苟且生下的野种!老子——” 延鲁接下来的话还未能出口,便被迎面飞来的一只青玉玲珑茶碗砸在了左脸上。 延鲁吃痛,身子往后一仰,而后侧着头“呸”地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 衡玉不由看向出手的萧牧。 那人神态依旧平静,一身玄衣坐在那里笔直挺阔如寒松。 萧夫人已然骂道:“生得一张臭嘴,就只会拿来喷粪!张口闭口不喷些诋毁女子之言,便不会喘气了不成?看来你只怕根本不是女子生养,就真真只是个粪坑里钻出来的蛆虫罢!” 那延鲁满口血水,还要再骂,只听萧牧冷声道:“带下去,依律处置。” 王敬勇应下。 延鲁不甘的骂声逐渐消失在厅外。 “这就是个疯子,阿衡,那些难听话你只当……”萧夫人话到嘴边打了个弯,换了个相对文雅的说法:“只当没听见就是。” 衡玉点头:“是,晚辈明白。” 她并不在意对方怎么说,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所针对的的确是长公主殿下无疑。 这与她心中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可谓南辕北辙。 衡玉心底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景时,这些人是否还有同党,必须要彻查清楚才好,免得再叫阿衡遭此祸事。”萧夫人正色提醒儿子。 “母亲放心,儿子近日一直在让人暗查这群人的下落,今次之后,必不会留有漏网之鱼。” 衡玉听得有些意外。 萧侯一直在暗查延鲁的下落? 那么,这些人藏身在城北一带,他是不是事先就已知晓了呢? 她正思索时,只听萧夫人在耳边温声询问道:“阿衡,我记着你可是经常随身带有一块儿永阳长公主殿下的玉牌?” “是。” “北地鱼龙混杂不比别处,在人前且还是收起来为好。” 衡玉应下:“夫人放心,日后我定会谨慎的。” 起初她将这块玉牌带在身上,实则也是存了几分试探各处反应,以方便行事的心思在。 当下看来,萧夫人的确一早就认出了那是永阳长公主的东西。 如各地官员、或延鲁这等昔日交过手的仇敌,认出殿下的玉牌不奇怪,可萧夫人也认得出……要么是萧侯的提醒,要么便是萧夫人与殿下有过交集了。 可殿下并未对她提及过后者。 而无论如何,各方关系错综复杂非是她能看透的,可萧夫人起初未曾点破的话,此时为了她的安危却选择明说提醒,这份好意,是毋庸置疑的。 再有便是…… 萧夫人知晓玉牌的来历,侯爷必然也是知晓的…… 她带着殿下的玉牌四处招摇,去了城北的昭明寺,深夜未归,而侯爷近来在暗查延鲁的下落—— 所以,他的出现,当真就只是所谓“碰巧路过”吗? 对上少女那双乌亮的眼珠,萧牧微微错开视线:“雨后寒凉,易染风寒,母亲早些回去歇息罢。” 印海缓缓转着手中佛珠——将军究竟提醒谁呢这是? 043 自行坠入陷阱当中(加更求月票) 果然,这句雨后寒凉提醒到了萧夫人:“是,阿衡可不能着了风寒,快快回去更衣,再叫厨房熬些驱寒的热汤!” 说着,看向严明:“此番阿衡受了惊吓,还得劳严军医给阿衡好好看看才行。” 严明心底颇为焦灼,却也只能点头。 下一瞬,却听那女孩子说道:“夫人放心,我自觉并无大碍,且今日实在晚了些,若回头哪里不适,不如明日再请严军医来看便是。” 萧夫人闻言也不勉强:“那好,你且回去安心歇着,叫人多烧只炭盆,有什么事便让下人传话给我或是景时。” “是,多谢夫人。” 衡玉起身施礼之际,余光扫到了晏锦。 对上少女那道“险些忘了你还在”的视线,晏郎君心痛无比。 衡玉道:“吉吉,送晏公子。” 吉吉还未来得及应下,却听萧牧道:“今日时辰已晚,晏公子不妨就在此歇上一晚。” 衡玉听得意外。 萧侯爷并不像是如此热情好客、且松于防备之人…… 那厢晏锦已然笑着起身,施礼道谢:“既然侯爷盛情,晏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牧微微转头看向蒙大柱:“让人带晏公子下去歇息。” 蒙大柱应下。 衡玉也福身告辞而去。 厅外,晏锦刻意慢了些等着她,边走边后怕地道:“……小十七,我今晚为了你,可是险些连命都给丢了!” “我早说此行危险,你只需替我找些人手,不必同我一起的,你却非要凑这热闹,当下知道怕了?” “你只说近日有人暗中盯着你,我还当是哪路不开眼的采花贼呢,若是引了出来叫我抓着,那也算是为营洲娘子们除害了……可谁知他们竟是拿着刀的!”说着,便邀功道:“不过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小十七这回总该看出我是何等义气之人了吧?” “是,当真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待改日我赢了银子,定要设宴款待晏郎君——” “那我可就等着了……” 二人的说话声渐远,厅内萧夫人正有些担忧地道:“不是说不曾受伤?为何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坐在那里唇色微白的萧牧略缓了些神色,道:“近日略觉染了些许风寒,严军医已经看罢了,母亲不必担心。” 萧夫人看向严明。 “是,我已替将军开了药方。” “如此就好。”萧夫人点头,又道:“即便是风寒也不可大意,你身上有不少旧伤在,当处处多留意些才是。” “是,母亲放心。” 萧夫人复又向严明叮嘱一番,方才带着女使离去。 “将军!”萧夫人前脚刚走,严明就变了脸色。 将军那中毒的伤口每日皆需按时清理换药,稍有耽搁都不行! “去书房。”萧牧起身。 严明与印海立即跟上。 处理伤口的药箱就备在书房内。 萧牧解下了玄色衣袍。 年轻男子裸露着上半身,在昏黄灯光的勾勒下线条愈发清晰,其左肩上的伤口也愈显触目惊心。 “……将军明知每日若不能按时换药清毒,必会使毒性蔓延愈快,又怎能如此不管不顾深夜出城?”严明又急又气——当下寻找白神医之事毫无进展,将军又这般毫不在意,当真是不拿性命当回事看了吗? “谁道不是呢。”印海幽幽叹了口气,拿一本正经的语气道:“说来将军既待吉画师如此防备,可为何一听到吉画师深夜未归,便急着亲自前去寻人?莫非是……美人还未使计,将军便自行坠入了陷阱当中?” 言及此,心惊般轻“嘶”了一声,眼神很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自家将军:“如此说来,这吉画师果真乃个中高手,明面上瞧着毫无动作,却于悄无声息之中便已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将军若再不严阵以待,一世英名怕是真要落败于此啊!” 萧牧身形笔直,目色坦荡,全然不为所动:“情急之下,无暇交待他人。她是奉圣命而来,若在我辖内出事,只会徒添麻烦。” 印海转动着手中佛珠,笑得一脸禅意:“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正视本心方是正道啊……” 萧牧面无表情道:“府内今夜有生人在,书房外似还缺一把守之人。” 印海唇边笑意一凝,只得站了出去吹冷风。 然而萧牧耳边也并未就此清静。 今晚的严军医似因他不顾换药时辰之举而大为破防,因此尤为啰嗦。 然而那些啰嗦声,在萧牧耳边却仿佛渐渐消匿。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走神般怔怔抬起手,碰了碰脖颈一侧。 彼时那感觉很有些古怪,竟是前所未有—— 而古怪的不止那一处。 黑暗中一身泥泞的女孩子,将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萧牧下意识地握住了面前那只手。 正替他缠着伤布的严明:“……??” 纱灯映照下,裸露着上半身的年轻将军抓着年轻军医的手,气氛一时凝滞。 年轻的将军望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俊逸清冷的眉眼间似有一丝困惑在。 严明:……很显然该感到困惑的人是他才对?! 而见对方迟迟没有松开手的打算,窒息无比的严军医实难忍受地出声试探:“……将军?” 萧牧似回过神来,缓缓放开了他的手:“无事。” 严明心底惊骇却久难平复。 当真无事? 并不喜与人近身接触的将军忽然有此反常举动,很难说不是毒发的另一种症状…… 暗暗观察了自家将军良久,直待不见其它反常,严军医方才告退而去。 “严军医,你看这夜色倒晴阔起来了……”印海随严明一同步下石阶,含笑望着夜空。 严明无奈叹气,声音极低:“平日便罢了,如今将军性命攸关之际,印副将究竟能否说些有用的——” 方才在书房内,说得那都是些什么插科打诨的鬼话? “严军医此言差矣,我那也是在替将军治病啊……”印海笑道:“只不过同严军医不同,我医的乃是将军的心疾。” “心疾?”严明转头看向他。 “将军看似心系苍生,同这世间羁绊甚大,实则却恰恰相反……”印海缓步走着,叹道:“凡入尘世者,心无安放处,又岂有贪生念?将军之疾,症结于心,由内至外,方能除病啊。” 044 另有目的 严明忽然沉默下来。 是,将军在北地被奉为神佛,便连他们这些身边人也时常如此认为——不单因那些赫赫战绩,更因将军身上多是无惧无畏,喜悲皆淡薄。 便是此番身中奇毒,最着急的也是他们,反观将军自身,却是最平静的一个。 正如印海所言,将军身上无贪生念,因而不见太多求生之欲。 所以,心有挂碍,与这世间多些羁绊,方为真正的活着吗? 严明举目看向深深夜幕。 书房内,萧牧正单手整理着衣襟,眼底仍有些思索之色。 客院卧房中,衡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少女穿着雪白交领细绸中衣,裹着被子坐在床帐内,鼻头有些发红,眼中也水莹莹的。 “姑娘定是染风寒了……”吉吉有些着急地道:“您既觉不适,方才又为何不叫严军医趁早给看看呢?” “无甚大碍,明日再看也不迟。” 衡玉的声音因鼻塞有些闷闷的,望着手里的玉牌,也有些出神。 她一早就察觉到了有两拨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一方定是侯府的人——这份防备她并非不能理解,所以她想引出的是另一方人。 当年阿翁出事,就是在距营洲不足千里的幽州界内…… 所以她疑心,那些盯上她的人,或与当年阿翁之事有关连。 当下看来,这猜测显然是落空了。 女孩子眼底有着一丝失落,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那枚玉牌间,转瞬间又想到许多。 这其中便有今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的那人—— 萧侯爷身上的伤,似有些严重…… 否则也不至于他刚带着她回到府中,严军医就紧跟着寻了过来——严军医虽也是他的身边之人,但总归与其他人的职责不同。 且侯爷的面色,的确有些异样。 所以她拒绝了萧夫人的提议,未有叫严军医替自己看诊。 身为营洲节度使,便是身负重伤也要瞒下,这战无不胜的威名,当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可带着这样的伤,他仍深夜“凑巧路过”救下了她,又将自己的披风让给她…… 还真是个活菩萨啊? 衡玉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神思有些飘远。 …… 翌日清早,萧牧起身后,在院中和往常一般练了三刻钟的箭,而后更衣去了萧夫人处请安。 萧牧有个习惯,但凡是在家中,只要无急事在,便都会陪萧夫人一同用饭。 饭后则去往了书房中处理公务。 身为营洲节度使,他需要经手的不单只是军务。 坐于下侧的严军师,已根据事务的紧急程度将那诸多公文挑分了出来,又将近来的紧要事宜禀说一番。 “除了这些之外,倒还有一个好消息需告知将军——” “严先生请说。”身着苍青常服,端坐于云蝠纹翘头案后查看公文的萧牧抬眼看向严军师。 “苏先生此番信中,已是答应来营洲了。”严军师含笑说道。 萧牧眉眼间也展露一丝缓色:“如此再好不过了。” 苏先生虽是读书人,但他看中的却并非是对方的智谋——此人痴迷机巧之术,近两年来他为此曾多次私下拜访,有意将对方招入府中,但对方一贯只是以“某胸无大志”之言婉拒。 他亦无意勉强,只依旧拜访未断,一来二去,对方虽未应允他所求,二人却也有了几分忘年之交的情谊在。 此番对方忽然改变主意,无论是何因由,于卢龙军、乃至大盛而言都是好事。 “立即使人前往幽州护送苏先生,切忌大张旗鼓。”萧牧立时吩咐身侧的近随。 “是,属下明白。” 看着萧牧眉间几分欣忭之色,严军医的心情却再度变得复杂。 将军为军为国而虑,可自身身中奇毒却是生死难料…… “将军,印副将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萧牧执笔蘸墨,未有抬头。 印海入了书房内行礼。 “如何——”萧牧批注公文之际,随口问道。 “回将军,那位晏郎君及其身边之人昨夜并无丝毫异动。”印海道:“不单如此,据回禀,这位晏郎君的呼噜还扯得十分响亮,倒也是个心大之人。” 昨晚遇到那等惊心动魄之事,又歇在侯府这等住处,可不是心大么。 “说来自这位晏公子入城之外,便不曾有过什么举动。”印海接着说道:“每日不是沉迷花楼酒坊,便是跟在吉画师左右,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之程度显然非一日之功,里里外外瞧着都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说着,略微压低了声音:“当下看来,倒不像是冲着什么藏宝图来的。” “纵然不为藏宝图,必也有其它目的。”萧牧笔下微顿,道:“且走且看便是。” 而他话音刚落,便听书房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 不多时,近随入内通禀,道是晏锦求见。 “请进来。”萧牧搁笔,印海退至严军师身侧站着。 晏锦被引了进来,满脸笑意地施礼:“昨晚多亏侯爷施以援手,才叫歹人伏法,晏某受恩特来相谢!” “晏郎君客气了。”萧牧面色淡然无起伏。 昨晚纵然他不曾前往,想也不会有何严重后果——她准备得很周全,摆明了就是要引蛇出洞的。 “救命之恩理当如此!”晏锦虽是笑着,却也极认真:“依照礼节,待备妥谢礼,定是要正式登门同侯爷道谢的!” 这任谁听来,都有几分趁机攀附之意。 萧牧不置可否,亦未有立即赶人,而是道:“晏郎君不妨坐下说话。” 晏锦颇有些惶恐地连连道谢一番,才落座下来。 面对仆从奉来的茶盏时,亦是双手接过。 “晏氏商号的生意遍布大盛,什么好东西都不缺,想来我们府上的军中粗茶,晏郎君未必能够吃得惯。”严军师玩笑般说道。 将军留下了对方说话,他少不得要从旁“招待”一二。 “先生此言差矣,定北侯府的茶,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得的!”晏锦的马屁拍得格外真诚:“今日能尝一口萧侯爷的茶,实乃晏某之幸也。来日回了族中,便是在族兄面前,也是能够拿来炫耀自夸一番的!” 族兄…… 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笑吟吟的严军师思索着这番马屁之下隐含的暗示,不动声色地与萧牧对视了一瞬。 难道此人来营洲,是得了晏泯的授意? 045 寻来 那边晏锦浅尝了一口茶汤,出口便夸得天花乱坠。 有些人仿佛天生气场如此,纵是言辞浮夸,看似没个正形,却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不适,反倒有左右气氛之能。 尤其是此时这样的人有两个——印海也很快加入了进来。 书房内时有说笑声响起,晏锦搁下茶盏之际,望向萧牧身后悬着的一幅山居图,细细打量了片刻,道:“晴寒先生的寒居图?看来侯爷也是爱画之人啊。” “粗人而已,不通书画。”萧牧道:“只是家母一贯景仰晴寒先生,家中便多见先生之作。” “原来如此……”晏锦恍然笑道:“也难怪萧夫人如此喜爱阿衡了!” 说着,朝萧牧的方向抬手作礼:“说来昨晚之事,在下倒还要替阿衡同侯爷道一声谢的——” 萧牧脑中立时响起一道声音——因何要你来替她道谢? 这不请自来的声音让萧牧有些费解——因何自己要如此苛刻多事? 但出口之际仍是下意识道:“吉画师既奉旨而来,护其周全便是侯府分内之事。” 印海听得眼中含笑。 “说到此处我倒有些好奇……”短短时间内,印海似已同晏锦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此时说起话来也更加随意了一些:“晏郎君乃庭州人氏,为何会与远在京师的吉画师如此相熟呢?” “这个啊……”晏锦笑意微敛,语气有些感慨:“阿衡幼时遭遇变故流落在外之际,恰被我碰着了,于是便尽所能帮了一把,设法将这丫头送回了家中……阿衡的身子轻易受不得寒,便是彼时落下的病根儿了。” 更细致的他便没提了,印海也没有再多问。 吉家二娘子曾流落在外的经历人尽皆知,但那数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外人能够随意打探的了。 “原来还有如此渊源。”印海感叹道:“晏郎君原是吉画师的恩人,如此便难怪吉画师待晏郎君与旁人多有不同了。” 萧牧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不同便不同,提及“旁人”二字时,看向他作何? 这越发讨人嫌的副将究竟还能不能要了? 只是……她竟有着受不得寒的旧时伤病在吗? 那昨日还逞能要将披风还给他,事后又硬撑着不肯先回去更衣? 这厢书房中气氛“融洽”,另一边的衡玉正窝在榻中披着软毯喝药。 今早吉吉已请了严军医来看,开了治风寒的方子,捡了药回来,连忙就煎上了。 “姑娘先别急着替温大娘子作画了,左右不在这一两日,喝罢药先睡上一觉发发汗再说……”见自家姑娘手边就是从蒙家带回来的女童画像和册子,吉吉劝说道。 衡玉声音有些发闷地“嗯”了一声,刚将药碗递给吉吉,就听外间有女使过来传话。 道是:“府外有一位娘子来寻吉画师,自称是姓齐,吉画师可要见一见吗?” “姓齐……”吉吉面露疑惑之色,姑娘在营洲何时认识姓齐的娘子了? 正想要问那女使对方多大年岁是何模样时,却听自家姑娘已经开了口:“有劳……有劳让这位娘子稍等一等,我待更衣后便去见她。” 她本想说将人请来说话,然转念一想此处乃是侯府——处处戒备的侯府。 她至多只是客人而已,不宜做出擅自请人入府之举。 于是起身穿衣梳发,又披了件极厚实的披风,往侯府角门处而去。 等在那里的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娘子,见得衡玉主仆二人,立时露出恭敬又惊喜的笑意:“果真是二位恩人!” 说着,连忙就屈膝行礼。 “齐娘子,是你呀!”吉吉也很惊喜:“乍一看都险些认不出了呢。” 确实如此—— 衡玉看着面前衣着朴素却干净厚实的齐晴,的确是与那日街头相遇时判若两人了。而这份改变不单是衣着,更有神态面貌。 这样的改变,总是让人乐见的。 衡玉面上带了笑意,含笑问:“齐娘子近来可还安好?” 那日之后,她曾使人打听过,得知那张老二挨了一顿板子后丢了半条命,不死也要废了——想来短时日内、更甚至是永远都没法子再去搅扰齐娘子,便很是放心了。 “托吉姑娘的福,一切都好。”齐晴神色感激之余,又有些赧然,“我当真是糊涂,那日在公堂之上竟忘了问及恩人姓名,还是打听之下,昨日才得以知晓姑娘姓吉,如今就客居在侯府之上——否则便是想要道谢只怕也寻不到恩人踪迹了。” “齐娘子客气了。”见她衣着透着利落,发髻用蓝布包起,衣袖边沿也挽着,衡玉便问道:“娘子如今是在城中做活吗?” “是,我这双手太粗了些,精细的活儿做不来,多亏了一位包子铺的掌柜娘子好心收留。” 包子铺的掌柜娘子…… 衡玉脑海中浮现一道做事麻利的女子身影:“可是苗记包子铺的苗娘子吗?” 齐晴意外地点头:“正是,吉姑娘也认得苗娘子?” 衡玉笑道:“这位娘子铺子里的包子很好吃,因而有印象在。” “苗娘子的手艺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齐晴也满脸笑意:“侯府里的柳主薄也时常光顾的,我正是在这位柳先生口中得知了吉姑娘的身份。” 那位爱吃包子的柳荀先生啊。 衡玉了然点头。 那日处理齐娘子之事时,她一直跟在萧牧身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而柳荀身为侯府中人,自然更加清楚那日的人正是她了。 “若非那日有二位姑娘相助,我如今只怕……”齐晴眼中有笑意却也红了眼眶,她将手中提着的两只食盒递上:“当下无甚能够报答姑娘的,只亲手做了些点心表谢意,还望吉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衡玉望着她,笑着道:“真说报答的话,齐娘子今后能过得好,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一面颔首示意吉吉将两只食盒接了过来。 “吉姑娘……”齐晴还要再说道谢的话,却听女孩子在前面讲道:“且那日之事,纵是将我和吉吉换成其他娘子,只要有能力者,我想她们也都会尽力相帮的。” 她想,这世间历来不缺愿意站出来的女孩子,只是她们往往缺了些生来便无人肯给予的底气,甚至她们不知道自己也是能够站出来的。 自立之后方可助人。 若天下女子们皆如她这般,自幼能被悉心教导,有书可读,有人给予足够的疼爱,知道何为不公,何为出路,定也不会吝啬于帮助他人,甚至定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她并非是如何有勇气,有善心,而是她足够幸运。 她既得了这份幸运,便绝不能够去轻视无书可读者愚昧不前,对身处困境者报以冷眼。 046 她是否另有企图 齐晴听得眼中涌现泪花。 她似乎听懂吉姑娘话中之意了。 吉姑娘帮她,是因自身有见识有能力,苗娘子帮她,也是因为凭借自身撑起了苗记包子铺……而一无所有的她,只能是受惠者。 “齐娘子也很厉害。”女孩子乌亮的眼睛里有着肯定之色:“娘子命运多舛,仍有勇气往前走,这份坚韧便是常人比不了的,所以往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所以,身处黑暗瑟瑟难行者,有时缺的只是一份希望而已。 齐晴有些怔怔,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未曾听到过任何被肯定的话。 心底似有更多的力量升起,她将眼泪忍回,再次福身认真道:“齐晴多谢吉姑娘。” 衡玉不再多说,看一眼吉吉手中的两只食盒,笑着问:“可是有萧侯爷的一份?” “是……”齐晴有些拘束地笑了笑:“这些点心实在是称不上什么谢礼,还请吉姑娘帮我转交侯爷……” 衡玉含笑道:“放心,这份谢意,我想侯爷定也能感受得到的。” 萧侯外表看似不苟言笑,然心思敏锐,且有着能够共情他人的品质。 这一点,从他那日那句‘天下不公之事诸多,慢慢来’,便可窥见一二了。 “是,侯爷心系百姓,一视同仁,可是营洲城的活菩萨呢。”齐晴的不自在消失了许多,望着面前的亭亭少女,想到自己耳边听到的一些京中来人替萧将军说媒的传言,不由格外认真地道:“吉姑娘,侯爷真的很好。” 衡玉客观赞同地点头:“是,侯爷的确很好。” 看着女孩子只有认同,齐晴有些哭笑不得。 她倒也不是要和吉姑娘一起夸侯爷的意思…… 但有些话是不宜她多言的。 见女孩子裹着披风有些畏冷的模样,她赶紧道:“外头风大,吉姑娘快进去吧。” 衡玉笑着点头:“来日去了铺中再寻娘子说话。” 最后又补了一句:“我会在营洲长住一段时日,娘子若遇难处,也可随时过来找我。” 齐晴满心感激地应下,一再行礼后,方才离去。 “姑娘,咱们可要将点心送去萧侯爷处吗?”回去的路上,吉吉提着食盒问。 “不必了,让院中女使去送便是。” 一则她染了风寒,不宜往人前凑。二来么,她若亲自去送,这位萧将军少不得要揣测她这奸细是否另有企图的,齐娘子好好一匣子点心,说不得就要身首异处。 思及此,想到萧牧那副为撇清界限,日常拒她千里之外的气场,然而品质使然,在危急之时仍要对她施以援手、却又畏惧被她赖上的矛盾之感,衡玉不禁在心中喟叹道—— 那么大那么强的一个萧侯爷啊,不仅是很好,有时还很可爱呢。 染着一身风寒,嘴角却微微弯起的衡玉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居院。 吉吉很快寻到院中女使:“这点心是齐娘子送来的,乃齐娘子亲手所做,为答谢当日侯爷相助之恩——不知可否劳烦姐姐跑一趟,送到侯爷那里?” 女使皆是萧夫人指来的,个个都很好说话,闻言当即应了下来。 只是萧牧的书房,一向是没有那么好进的,尤其此时又在招待晏锦,故而女使只将食盒交给了书房外的近随。 而萧牧的饮食一类,又皆要经过查验,如此一再转手之下,待食盒被蒙大柱送到萧牧面前时,传到众人耳中的话便成了—— “侯爷,这是吉画师使人送来的点心,说是为了答谢侯爷,亲自下厨做的!” 萧牧看向那食盒——吉衡玉……亲手给他做的点心? “我竟都不知阿衡还会做点心的!”一旁的晏锦叹道:“这可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萧牧闻言眉头微动。 如此说来,她甚少会给人做? 只是这般示好,除了所谓道谢之外,是否还另有企图? 那边晏锦已老怀欣慰般道:“今日沾了侯爷的光,竟也能尝尝这丫头的手艺了。” 他一贯厚颜且不拘束,且横竖不过一匣子点心而已,萧牧自是示意蒙大柱打开食盒,将点心摆放到了晏锦与严军师之间的茶几之上。 “阿衡甚少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尚不知是否可以入口,在下就先替侯爷试一试……”晏锦迫不及待捏起一块儿赤豆糕送入口中,眼睛很快亮起:“嗯……甜而不腻,绵密可口……不错!侯爷也尝尝?” 萧牧:“我不喜甜食,晏郎君请便。” 晏锦笑着点头:“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他的不客气的确也是真的不客气—— 见他边吃边不停夸赞,严军师也忍不住诱惑伸出了手去。 见严军师也给予了肯定,印海也尝了两块儿。 “真没想到吉画师还有这等手艺!” “可同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媲美了……” 看着猪崽子拱食一般围着茶几吃东西的几人,萧牧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仅剩不多的点心。 他转头看向也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加入的蒙大柱:“吩咐下去,交待厨房备下午食酒菜招待晏公子——” 蒙大柱刚要应下,晏锦赶忙就道:“多谢侯爷款待,只是侯爷公务繁忙,在下不宜再多叨扰!” 进退有度,乃处事之根本。 他已起身笑着施礼:“今日得幸与侯爷一叙,愈发觉得投缘,待改日在下登门同侯爷道谢之际,还望能够再与侯爷吃茶相谈。” 萧牧微一颔首:“日后机会甚多。” 听得这句回话,晏锦面上笑意愈盛:“今日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萧牧:“印海,大柱,送晏郎君。” “是。” 印海乃萧牧麾下副将,蒙大柱亦得萧牧信任,面对这份有意无意的看重,晏锦面上看不出丝毫别样情绪。 “此人的确极不简单……”晏锦离开后,严军师压低了声音道。 将军今日这般试探,并透露出看重之意,不外乎是为了引对方早日亮明目的。 而对方若是得晏泯授意而来,这背后所隐藏的意图恐怕会是惊人的…… 萧牧看向正色思索的军师,不禁微微皱眉:……为何严军师一脸郑重之际,手却依旧还在不停地伸向那些点心? “此人之事不必着急——”萧牧压下莫名的心焦,道:“苏先生入城后如何安置,还需先生多费心安排。” “将军放心,我这便让人着手准备着。” 严军师起身后行礼告退。 只临走前,又顺走了两块儿点心。 萧牧看在眼中,默默无言。 书房的门被合上,耳边恢复了安静,萧牧继续翻看公文。 只是萧侯爷觉着,那只食盒摆放着的位置实在显眼,总是擅自往他视线里钻—— 批示罢了几折要紧的公务后,萧侯爷起身略略活动筋骨,自书案后行出,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恰巧就停在了那只茶几前面。 嗯,果真就是恰巧。 他随意地投去目光,只见那三碟点心所剩无几,其中两碟甚至已经空了,只留了些渣沫而已。 幸好食盒里还有一碟没被取出来的—— 等等,他为何会觉得“幸好”?这从何说起? 萧牧眉心微隆起,却又很快从容舒展——他只是有些好奇,这点心是否当真有那么好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判断她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上头。 嗯,正是如此了。 047 野花上位之计 书房里并无第二人在,萧侯爷依旧从容地将那只碟子自食盒中端出,以“本候只是验看一二”的神态,拿起食盒中的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他嚼得很慢,柔软的点心在口中慢慢化开,仔细感受之下,似有绿茶的清香之感萦绕齿间。 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夹起了第二块。 他尚且尝不出甜意,那茶香之感虽然也极淡,却也不可忽略。 而如此清淡的味道,按说并非是他能够尝得出来的…… 萧牧眼神有些不解地看着那碟浅青色的茶糕。 正当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叩响—— 萧牧闻声做贼心虚般立即将筷子放了回去,又忙将双手负在身后,略清了清嗓子,才道:“进来。” “将军。” 蒙大柱入内行礼:“属下已将晏郎君送出了府去。” “印海呢?”似为掩饰心虚一般,萧牧随口问道。 “出去买酒去了。”蒙大柱说着,挠了挠后脑勺:“不过……属下在角门旁瞧见了裴家的马车,听说是裴家夫人带着裴家小姐登门拜访夫人来了。” 萧牧了然点头。 如此,这酒买的就再正常不过了。 “将军,可要属下将食盒给吉画师送还回去吗?”蒙大柱视线一转,落到了身侧的茶几上。 咦? 到底是吉画师给将军的谢礼,故而他之前是特意给将军留了一碟的,怎么也被拿出来吃了? 严军师一把年纪,胃口倒是好得很啊。 萧牧看了下属一眼——非要如此勤快? 然而对上少年那憨厚的脸庞,他唯有平静点头:“也好。” 于是,蒙大柱使人将剩下的点心收拾干净后,便提着空了的食盒去了客院。 他寻到了吉吉,将食盒交到了她手中。 “院中是在煎药吗?”蒙大柱站在门外嗅到了药气,往院内的方向看了一眼。 吉吉点头:“我家姑娘染了风寒。” 蒙大柱忙问:“可找严军医来看过了?” “……那不然是用谁开的方子煎的药呢?” “啊……”蒙大柱恍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我一时脑子没转弯儿。” 见他这般模样,吉吉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真是个大傻子啊。 “我昨日已听我大伯母说了,吉画师愿替我阿姐绘像之事……吉吉,还请替我同吉画师道谢。”蒙大柱神色感激,又道:“只是此等事难免劳心劳神,且叫吉画师不必着急,且先养好身子为上!” “嗯,我会叮嘱我家姑娘的。” 四目相视间,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着朴实纯粹的关切之色:“那你可有哪里觉得不适的吗?” “我没事,说来昨晚之事倒还没来得及的同蒙校尉道谢呢——” “应当的!”蒙大柱挺直身板,一副“本该如此”的担当模样,又问道:“那般情形,你该是吓到了吧?” 吉吉刚想摇头,只见他从披风下取出一只挂在腰间的蓝布包,布包打开后,其内是一团包着油纸的东西,有肉香扑面而来—— 少年将油纸包递到她面前,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给你买了烤猪脚压压惊!” 吉吉有些错愕。 天呐,拿烤猪脚来压惊—— 这也太……太适合她了吧! 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吉吉将那还热腾腾的烤猪脚接过来之际,只觉得浑身冷意都被驱散了。 可是…… 蒙校尉三天两头给她送吃的,她也不能白吃人东西的。 “待我家姑娘风寒好些,我也请蒙校尉吃好吃的吧?” “好……好啊!”蒙大柱忙不迭点头,咧嘴笑道:“营洲哪里有可吃的,我可最是清楚不过了,日后我都带你尝尝去。” 吉吉听得眼睛都亮了。 她一时——她的脾胃一时只觉得世上再没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于是满心期待地应了下来——突然觉得呆在北地似乎也没有那么煎熬了呢。 她会把从蒙校尉这里得知到的好吃的东西,通通都买回来给姑娘尝尝的! “进去吃吧,外头冷。”见起了风,蒙大柱催促道。 吉吉点点头,又同他道了谢,才转身往院中走去。 待走了七八步,忍不住转回头看,只见少年依旧站在那里。 见她看来,少年露出憨厚笑意,吉吉抿了抿嘴角回过头,抱着烤猪脚,小跑回了廊下。 “可是蒙校尉又来送吃的了?”蒋媒官迎面走来,似随口般问道。 “是啊……蒋姑姑今日不去官媒衙门了吗?” 蒋媒官幽幽叹了口气:“别提了,亏得起先以为这蒙校尉是最好办的一个……可表面瞧着老实随和的孩子,却也是个挑挑拣拣的……不知道的,还当他是有了心上人呢。” 心上人……? 吉吉悄悄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蒋媒官眼角眉梢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旋即低声问起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听说昨晚阿衡在城外遇着了歹人,是萧侯爷出面相救的?” “是有此事。”吉吉只答表面,未多提具体内情。 这个肯定的回答却已足以叫蒋媒官心情雀跃—— 如若她的“野花上位之计”一举得手,又岂还用操心其它! 蒋媒官只觉看到了金灿灿的曙光,跟在吉吉身边就要往衡玉的卧房去,然而前脚刚踏过堂门,却又蓦地收了回来。 不成。 不可操之过急…… 刚有了苗头的事儿,还是顺其自然得好,打草惊蛇可要不得。 这种事她最是有经验,旁人提醒得太早,反倒要适得其反的——就跟做梦似得,还没梦到正题呢,就被叫醒了可如何使得? 且先任其发展…… 蒋媒官按下心思,留下了句“还是不打搅衡丫头养病了”,便回房抓了瓜子花生,心情舒畅地找女使婆子唠嗑去了。 另一边,蒙大柱已回到了萧牧的书房内。 “将军,属下已将食盒送回了。” 萧牧颔首后问:“如何?” 蒙大柱被问得一时有些发懵。 啊? 就,直接送回去了啊? 送个食盒还能如何? 哦,对了! “属下方才听说吉画师病下了,是患了风寒之症——” 病了? 果然还是病了。 萧牧下意识地想皱眉。 048 萧侯的生辰礼 “说来,吉画师抱病还要亲手做点心同将军道谢,足可见心意之诚了。”蒙大柱不由感慨了一句。 戒备如萧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就蹦出一道声音——苦肉计? 但旋即又思及晏锦今日所言——流落在外之际,落下了畏寒的病根…… 萧牧敛容,压下了这些与自己并不相干的杂念,继续处理公务。 …… 晚间,才看罢衡玉回来的萧夫人,便听女使通传,说是郎君到了。 萧夫人难免对着儿子一通叹气:“……景时啊,阿衡的风寒十分严重,昨夜又受了惊吓,于情于理你也该使人去问问才是。” 萧牧面无表情:“如此娇弱,实在不适宜待在北地。” “你这孩子,阿衡又不是你手下的士兵!”萧夫人眉头竖起嗔了儿子一句,却忍不住想到了方才去见小姑娘时,屋里烧着火盆,还要抱着手炉的模样…… 阿衡似乎的确有些娇弱了…… 当然,她自不可能是挑剔阿衡,而是身子骨弱可不是舒服的好事情。 “吉姑娘好像是有些过于畏冷……”一旁的婆子说道:“许是身子根基的确薄了些,才容易使病气入体。” “照此说来,或许该叫严明另开些调理的方子么?”萧夫人思忖着道。 萧牧坐在一旁静静吃茶,看似对这番对话并不上心。 “严军医到底是军医,更擅治外伤,调理之道,未必能通晓多么精细的……”婆子提议道:“不如去寻些专擅调理女子身子的郎中来。” “正是这个理儿!”萧夫人立即就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萧牧又坐了片刻,听萧夫人使人去被晚食之际,他起了身:“儿子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今晚便不陪母亲用饭了。” 萧夫人点了头:“既有要事,你自忙去便是。” “是,儿子告辞。” 见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帘栊后,萧夫人忽然后知后觉地疑惑了一瞬。 这臭小子既不是来陪她用饭的,那他跑这一趟干嘛来了? …… 接下来数日,衡玉窝在房中养病,几乎没出过院子。 而蒋媒官近日一改愁容与急躁,也变得慢慢悠悠,慢中求稳了起来,浑然一幅“别问,问就是运筹帷幄”的高深莫测姿态。 这一日,衡玉自觉风寒稍愈,便去了萧夫人处道谢。 为了她的风寒与身子,萧夫人近日颇为费心。 另一边,晏锦带着谢礼登了门。 不巧的是,萧牧今日不在府中,天未亮便去了军营。 晏锦也不介意,兴致不减地同严军师说了半晌的话,才告辞而去。 萧牧直至晚间方才折返。 “晏公子今日送来的谢礼中,有一幅晴寒先生的画。” 听得严军师此言,萧牧道:“打开来看。” 见他书房中挂着晴寒先生之作,知他母亲仰慕晴寒先生,乍看之下似乎是投人所好—— 至少,此物他一定会亲自打开来看。 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纸上开阔磅礴之景跃然眼前。 赫然是一幅日出泰山图。 萧牧眼神微动。 日出为新日,群山之首为泰山,乃历代天子封禅之地—— “将军,这……”严军医脸色变了变。 一旁的印海亦是面色郑重谨慎起来,片刻后,低声询问:“将军,此物要如何处置?” 问的自然不单只是画…… “收起来便是。”萧牧收回视线。 严军师斟酌着:“那晏公子那边——” 萧牧语气平淡:“只是幅画而已。” “是。”严军师应下之余,又稍有些疑惑。 不作回应,无疑是让对方左右猜测,留给对方一丝希望,可将军对于涉及立场之事一贯坚决……当下这般,莫不是还有着别的思量吗? …… 近日天色明媚,衡玉午后总喜欢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晒太阳。 秋千是她住进来后,萧夫人使人现搭的,绳上还绑了漂亮的如意结,真真是将想养女儿的心思细致到了每一处。 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少女裙角下鹅黄绣鞋上镶着的南珠也微微晃动着。 衡玉仰着脸,望着头顶开阔的天际。 北地的天空,比京师更多了几分开旷阔远,干净纯澈之感,若逢蔚蓝晴日,便是只看天边云团卷舒,也能叫衡玉不厌其烦地瞧上大半日。 日子看似悠闲了几日,待衡玉的风寒痊愈之时,便到了她的生辰。 这一日天公作美,天气同样晴好。 她一早睁开眼,就瞧见了吉吉大大的笑脸:“今日是姑娘的生辰,愿姑娘岁岁平安,年年安康!” 衡玉笑着坐起身,朦胧眉眼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吉吉很快捧来了一堆书信,翠槐也使人将那几只远道而来的箱笼抬了进来—— 衡玉将信拆开来,有阿兄嫂嫂的,祖母阿姐的,长公主殿下的,还有韶言的…… 信定然是提早到了,专等这一日才送到她手中,定是大家授意好的。 衡玉单是读信就读了两刻钟余,又心情愉悦地披衣下床,去看那箱笼中的生辰礼。 礼物纵然不见得有多么稀罕贵重,但不管几岁,人也总是喜欢被喜欢的人惦记着的。 她知道,因她那四年的经历,身边之人待她总多了份用心和带有弥补的疼爱,故而她也一贯允许自己放开了去感受萦绕在身边的爱意,并为之欢喜夷愉。 早食是萧夫人命人提早备下的,精致且有寓意。 比早食更早些的,是女使捧到衡玉面前的新衣——一件丹色做底镶着银狐皮毛的披风。 临近午时之际,晏锦也带了生辰礼登门,同衡玉说了会儿话,便又去求见了萧牧,且在侯府蹭了顿午食。 白日喧闹过后,萧夫人于晚间特意在膳堂里备了一桌酒菜。 衡玉到时,只见萧牧也在——只是自愿还是被迫就说不好了。 “我就说嘛,这张狐皮定是极衬阿衡的!”萧夫人满眼惊艳喜爱之色,上前拉着女孩子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多谢伯母厚礼。”衡玉脸上的笑意较之初至营洲时,多了份亲近。 “一张皮子而已,有甚可谢的!”萧夫人说话间望向儿子,笑问道:“今日可是我们阿衡的生辰宴,想来该不会有人空手赴宴吧?” 萧牧微微转头看向身侧近随:“将东西给吉画师——” 竟还真备了礼吗? 衡玉几分意外,几分好奇,因好奇之心过重,乃至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期待之感。 那名近随很快捧到她面前的,是一只朱漆匣子。 萧夫人难得对儿子目露满意之色,立即催促道:“说来我倒还不知景时备下了何物,阿衡,快打开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