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门纨绔 “孽畜!你闯下弥天大祸,李家都因此牵累,你百死难赎其罪!还不快快滚下来受死!” 耳畔一声怒喝,李钦载从昏迷中醒来,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很痛,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痛,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竟然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就像新开张的烧烤摊师傅烤肉时火候过大,并且忘了撒孜然那种味道。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黑暗的天际不时闪过雷电,隆隆的雷声如万马齐喑,从遥远的天边奔腾而来。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支支湿冷的箭矢拍打在脸上身上,夹杂着寒风呼啸,李钦载狠狠打了个冷战。 视线从夜空慢慢转移到地面,然后李钦载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一棵树上,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树干,仿佛一只舔狗抱着绝色女神的大腿,卑微且羞耻。 视线再往下,这棵树长在一个非常雅致的小院里,树下赫然围着一群人。 一群穿着古装的人,有老有少。 李钦载懵了,使劲眨眼,然后试图用科学且严谨的逻辑,来解释眼前这幕仿佛精神分裂产生出来的幻觉。 应该是一群玩古装COS的人……吧?雷雨天里站在大雨中玩COS,显然生活工作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急待舒缓的心情李钦载感同身受。 正经找个班上不行吗? 这群穿古装的人围着李钦载所在的这棵大树,他们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十几名古装武士打扮的人更是缓缓呈包围之势朝大树靠近,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雷区打野。 不远处,一对中年男女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中年女子神情焦急,看着树上的李钦载几次张嘴欲言,又怕惊吓到他。 中年男子却一脸阴沉,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淡漠且充满了嫌恶。 李钦载也盯着他,虽然搞不清眼下的状况,但中年男子嫌恶的眼神却令他感到了侮辱。 眼神太伤人了,好像穿了新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李钦载再如何虚怀若谷妄自菲薄,至少比一坨狗屎强上许多。 于是李钦载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不甘示弱的挑衅。 二人隔空对视,彼此的眼神都不善,空气中碰撞出火花。 光用眼神显然不能表达自己想抽死他的挑衅意味。良久,李钦载决定要在沉默中爆发。 圆瞪双眼,李钦载舌绽春雷暴喝。 “咋?” 中年男子一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接着顿觉失了体面,于是上前跨了两步,怒发冲冠,浑身直哆嗦,吼道:“咋!” “你咋?” “你想咋!” “你上来,个骚青撒万货么老瓜怂,得想乃打?” “你哈来!” 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两人隔空互喷垃圾话,越骂越爽,越骂越浑然忘我。 对话的精髓来源于东北地区,类似于“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一个试试!”“试试就试试!” 通常到这一步,对话便该结束,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拳脚见真章,胜者进派出所审讯室,败者进医院ICU或是预定火葬场头炉。 此刻李钦载和中年男子也差不多,李钦载清楚地看到中年男子已满脸狰狞杀气毕露,俨然一副“恶向胆边伸”的模样。 骂得投入的二人浑然不觉围观者的反应,树下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二人互喷,中年妇人脸色苍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李钦载心中冷笑,打了这么多年游戏,送了那么多人头,喷垃圾话这个领域他还没有过对手。 果然,中年男子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沉默片刻后突然爆了。 “李家部曲何在?给老夫将此孽畜射杀!”中年男子面目狰狞喝道。 李钦载眼皮猛跳。 喷垃圾话跟动手是两码事,打游戏送人头时喷过那么多垃圾话,也没见谁顺着网线来揍自己的,相比驾轻就熟对骂,动手这个领域李钦载的经验少得可怜。 树下围观人群里有十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大概便是中年男子口中的“部曲”,众部曲听到命令,不由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听出来这道命令多半是气话,可又不敢违抗中年男子。 一名年轻的部曲犹豫一下后,当即搭箭拉弓。 嗖! 当一支暗含警告意味的翎羽箭颤巍巍地钉在李钦载耳旁的树干上时,李钦载的脸色立马变了。 这群玩汉服COS的都是神经病,居然敢玩真的! 中年男子眼神愤怒地盯着树上的李钦载,如同仙界大佬用法器罩住了下凡祸害人间的坐骑。 “孽畜,还不哈来受死!” 一声暴喝,如佛音梵唱,悠悠在院子里回荡。 此刻双手双脚像无尾熊抱树的李钦载,确实像一头懵逼的坐骑。 久久不见这只孽畜的反应,中年男子已完全失去耐心了。 射杀当然不至于,刚才那是气话,但…… “来人,将这棵树砍了!不信你不哈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你们玩真的? 周围的十几个武士神情犹豫朝大树围拢,有人手里居然真的抄着斧子准备砍树。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钦载向来很识时务。 “慢着!我哈来!诸位冷静,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夏天的午后,雨仍未停。绵绵的细雨窸窸窣窣敲打着窗外的树叶,令人心烦意乱。 一座古色古香大宅邸的偏院厢房里,李钦载坐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一脸痴呆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与镜子里的那个人两两对视,目光一样的陌生且诡异。本人与镜中人心里都冒出同一个问题。 “这货是谁?” 昨夜李钦载从树上滑下来后,不出意外地挨了一顿毒打。 直到挨过揍后李钦载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骂他是“孽畜”的中年男子居然是他的父亲,旁边那位中年妇人是他的母亲。 想到昨夜跟亲爹嚣张对喷垃圾话,李钦载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登场的方式也算牛逼闪闪了。 后遗症是那顿毒打还有些痛,此刻镜子里的自己鼻青脸肿,每一处淤青都在深深地提醒他,跟亲爹对喷是怎样的下场。 脸颊和身上不时作痛,稍微动动便牵扯伤处。亲爹揍他显然奔着“大义灭亲”和“删档重建小号”的目标去的,下手没留任何余地,若非昨夜那位中年妇人也就是他的母亲拼死相拦,今日的李府应该起灵堂做道场了。 清早醒来后,被揍得一瘸一拐的李钦载还是咬着牙打开了门,在偌大的宅邸里逛了一圈。 身上再疼也比不过心头的震撼,他必须弄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没逛过如此古色古香的宅邸,宅邸占地数十亩,不仅分前后院和中庭,还有偏院和几个独立的小院,仅仅下人便有数百人。 鼻青脸肿的李钦载一瘸一拐逛了一圈,下人们如见蛇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显然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并非善类,下人们平日没少受他的摧残。 李钦载冷着脸在宅子里逛了一圈,逮了几个命苦的下人一番盘问,终于渐渐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他竟然穿越到了唐朝。 如今是大唐龙朔元年,当今天子是正当壮年的李治。 六年前,李治在朝野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己见,废黜王皇后,立武媚为后。在如何俘获男人尤其是皇帝芳心这个领域,武媚这个两位帝皇玩无疑比王皇后高了不止一个段位。 也因为“废王立武”事件,李治与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等为首的关陇集团多年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四年后,名列凌烟阁功臣图第一的名相长孙无忌卷入谋反案,被外甥李治和武皇后联手拉下马,死在被贬谪的路上。 权臣已死,皇权重振,李治与武皇后这对夫妻档终于放开了手脚大展宏图,肃清朝堂数年后,朝野清明,民风朴实,人间竟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清平气象。 贞观之治的遗韵仍在天地间萦绕回荡,盛世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 国运气数,大势所趋。丰亨豫大,天下归心。 至于李钦载的出身,可谓十分显赫。 他是英国公李勣的孙子,平辈排行第五,下人皆尊称为“五少郎”。 昨夜树下那对中年男女,便是他的父母,父亲名叫李思文,李勣次子,官拜润州刺史,母亲李崔氏,出身博陵崔氏。 英国公李勣,唐初仅次于战神李靖的名将,贞观二十三年李靖逝世后,李勣便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唐军方第一人。 历经三代帝王,李勣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威望一时无两,深受太宗先帝和当今天子李治的倚重,说李勣是大唐的国之柱石绝非夸张。 如今李勣仍然健在,历经三代天子,每次朝堂风浪都被他完美地躲过或化解,尤其是数年前李治废王立武事件,事发之前李治曾私下请教李勣的意见,而李勣果断表示,“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无疑给李治吃了一颗定心丸,它代表了军方的态度,更坚定了李治废黜王皇后的决心,可以说,李勣的一句话在废王立武事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王皇后被废黜,李治借此事打击了关陇集团的势力,除掉了权臣长孙无忌,同时重振了皇权,武媚更是成功由小三上位,天家夫妻档对李勣更是感激莫名,恩宠有加,李家如今的圣眷可谓如日中天。 显赫将门之后的出身,李钦载自然也不会太平凡。 他的不平凡之处在于,他根本就是个混蛋。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他一样不少全干过,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干过。 然而这位无法无天的将门纨绔终于玩出了格,他闯了一个祸,这个祸不小,甚至牵累了整个李家。 第二章 大祸临头 李钦载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是个毫无争议的混蛋,在长安城可谓有口皆碑。 大唐经过贞观之治,江山被李治继承后,朝堂民间风气愈发清明朴实,可以说已经有了几分“天下大同”的雏形。 制约臣子和百姓的不再是法律,而是自觉遵守的道德标准。 如此清明的社会风气里,就算是出身显赫的纨绔子弟,每个人的道德底线往往也拔高了一大截。 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当然是不敢的,纨绔们最恶劣的大抵不过内教坊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亦或是狐朋狗友出城游猎踩踏农田,就这还会被御史参劾,回头被老爹狠狠拾掇一顿。 不过这次李钦载闯的祸跟别人不一样,他闯的祸在混蛋界里也算是清新脱俗,与众不同了。 早在贞观十九年,太宗先帝李世民东征高句丽,天不遂人愿,那次东征终究失败了。李世民领唐军主力撤退,留下李勣和宗亲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 回到长安后,李世民感念李勣率军殿后之功,于是不仅封其子嗣,增其食邑,还钦赐了一尊高二尺,重百余斤的白玉雕塑,名曰“照玉飞马”,以酬李勣之功。 这尊玉雕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无论从本身的价值还是它背后代表的重大意义来说,都可称是稀世珍品。 从贞观十九年起便被李家珍藏在高堂之上,每逢年节祭祀皆祭拜供奉如礼,不敢不敬。 如此珍贵的传家之宝,终究没能逃过纨绔子弟李钦载罪恶的魔爪。 数日前李钦载与长安城里一群纨绔膏粱买醉寻欢,借着酒劲,一群纨绔们又开始关扑耍钱。 手气甚差的李钦载输光了钱,在一众纨绔不怀好意的撺掇下,李钦载酒壮怂胆,潜回家中悄悄偷走了那尊“白玉飞马”,拿到长安西市上找了个过路的西域胡商换了百余贯钱。 然后,百余贯钱很快也输光了。 直到第二天,酒醒后的李钦载才发觉闯下了大祸,慌忙再去西市赎回玉雕,然而那位胡商带着玉雕早已不知去向。 玉雕本就是很值钱的珍宝,是当年集无数工匠精心雕琢而成,再加上它又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更有赏赐功臣的非凡意义。 如此珍贵的宝物居然被李钦载卖了,这位将门之后的混蛋境界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千年不肖纨绔膏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情根本瞒不住,当日长安城亲眼目睹此事的纨绔子弟不在少数,于是李钦载的光辉事迹很快被传扬出去。 当天夜里干的事,第二天一早便被长安城的监察御史听说了,于是纷纷上疏参劾。 混迹朝堂的人心眼都脏得很,御史们参劾的对象可不仅是李钦载,而是整个李家。 英国公李勣恃功跋扈,子嗣骄纵,典卖太宗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可问欺君。 御史们参劾的罪状大抵如是。 民风朴实只在民间,朝堂里可没那么多朴实的人,能站在金殿上面君奏事的,可都是在官场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尖子。 尤其是自诩为“清流”的监察御史,更是人人长了一双吹毛求疵的眼睛,但凡朝野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就像一片片闻到血味的姨妈巾疯狂贴上去吸血。 李钦载闯的这个祸本来可大可小,大唐天子性情宽仁,尤其李钦载又是功臣之后。 典卖了先帝御赐的一件宝物而已,换了平常或许李治微微一笑便恕过了,顶多下旨斥责一番,或是将李钦载扔进大理寺反省几日,事情便可翻篇。 然而,当朝中的御史们纷纷参劾,舆论已经被他们炒作起来,贵为大唐天子者,亦有些控制不住事态了。 数日参劾下来,御史们的奏疏越说越严重,事情已从简单的典卖先帝御赐之物,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树大招风,李勣这些年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爵位和官职几乎也到了人臣之巅。 位置站得高了,难免惹人嫉恨。 只能说,李钦载惹的祸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这件事被闹大更多是因为李勣如今的位置,朝堂内关陇集团和豪门士族的身影或许也在其中若隐若现。 总之,李钦载惹祸了,惹了大祸,这个祸已将整个李家拖入了泥潭中。 事件爆发后,作为三朝老狐狸,李勣第一反应便是上表请罪,同时对外闭门谢客。 至于始作俑者李钦载,其父李思文这几日已揍了他许多次,这位官拜润州刺史的父亲大人也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 孩子闯了祸按理说狠狠揍一顿也就算了,但李思文偏偏把一部教育短片拍成了连续剧。 揍一顿后休息几个时辰,插播一下广告,没多久再次想起这桩祸事,顿觉意难平,抄起身边顺手的兵器冲出去再揍一顿。 揍完继续休息插播广告,直到下一次再想起……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惩罚方式堪比凌迟,直到昨夜,李钦载实在受不了了,黑灯瞎火中爬上了自家后院的树,大约是打算一了百了给自己来个痛快。 结果恰好被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上了身,父子二人隔空对喷,关系愈发父慈子孝…… 李钦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穿越过来,还在懵懵懂懂熟悉环境,便被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锅狠狠扣在头上。 鉴于如今类似于“鬼上身”的现状,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毫不讲理地霸占了这具古代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法理直气壮说一句“这锅我不背”。 了解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后,李钦载神情怆然又无奈。 这种主角陷入绝境的开局,李钦载实在太熟悉了。 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小说,但凡遇到这种开局,通常身体里的系统便该登场亮相了。 然后牛逼轰轰帮助主角平安度过危难,从此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站在李家后院的花园丛中,静立许久状若痴呆的李钦载忽然抬手指向天空,仰天大喝。 “出来吧,系统!” 一手指天一手叉腰的造型引来周围下人们惊恐的注视。 五少郎这几日挨揍的次数不少,怕是被打傻了吧? 一片静谧中,李钦载保持姿势不动。 然而,许久不见任何动静,身体里也没有冒出类似“XX系统绑定宿主”的提示音,仔细听或许还有几声乌鸦叫。 而李钦载,仍然面无表情,半晌之后,终于缓缓收回了动作,在下人们惊愕的目光里,李钦载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衫下摆。 “没有就算了……” 李钦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额角不易察觉地滑下一滴恨地无缝的汗珠。 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至死仍中二。 不尴尬,真的一点都不尴尬。 第三章 前任大锅 适应了身体和身边的环境,李钦载却仍未适应内心的转变。 背负了一桩大麻烦在身上,还牵累了全家,李钦载开局就成了李家的罪人。 尽管是给前任背锅,可无论如何这桩祸事仍要归咎于自己,避无可避,无法推卸。 在十数名监察御史的参劾下,朝中的舆论已然沸腾,就算李家对大唐社稷有功,也避不开律法和悠悠众口。 当事情摊到了桌面上,闹到人尽皆知沸沸扬扬时,往往很难再用人情和小动作摆平麻烦。 就算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则天感念李家功绩,欲将此事压下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钦载独自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看着眼前一簇簇争奇斗艳的鲜花和丛木,心情却越来越烦躁。 莫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李钦载其实心里窝了一团火,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各种不适应。 前世那些熟悉的亲人,朋友,各种人和事,一夜之间说断便断,换了谁都无法接受。 更别提来到这个世界后莫名其妙背上一口大黑锅,让李钦载情不自禁怀疑老天爷是不是非要玩死他才甘休。 出身权贵又如何?不愁吃穿又如何?如果让李钦载选择,他宁愿选择回到前世那个默默无名朝九晚九当社畜的平凡青年。 路上纵是再贫瘠,终归也是独属于自己的风景,不似如今这般,沿途纵是花团锦簇,不过是在走别人的路罢了。 站在景色幽美的花园里,李钦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被生活扼住喉咙的前世半生,纵使不被欣赏,依然跌跌撞撞成长,骤然来到这个崭新的环境,猝不及防间却要将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前世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还来不及狠狠拥抱告别啊。 李钦载叹了口气,来前若能饮一碗孟婆汤,或许不会有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感怀,浑浑噩噩又是崭新的一生。 感怀再多,麻烦还是要解决的,而且只能自己解决,不能牵累别人。 李钦载是个疏懒又清冷的性子,他不喜别人打扰自己的生活,更无意给别人带来麻烦。 先帝御赐之物被卖掉,那位买家胡商多半已不在长安,若欲寻回这件物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这条路只能掐断。 朝野舆论四起,天子无法偏袒,李钦载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决这桩祸事。 站在花园里许久,办法没想出来,倒是有了一股尿意。 左右环顾,这座宅子太陌生,找不到茅房。 不过无所谓,男人嘛,不但四海为家,也能遍地撒尿。 找了片半人高的矮丛,李钦载撩起衣衫下摆,一泡又急又黄的尿喷涌而出。 流量大,射程远,显然是一泡年轻力壮的好尿。 尿完抖一抖,打了个冷战,倦鸟归林,神兵入鞘。 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五少郎最近有点上火呀,要不要老朽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李钦载悚然一惊,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 赫然回头,发现一位穿着青衫的半百老头正盯着他的下三路,一脸深情款款的关怀。 李钦载下意识捂住脸,接着觉得不对,于是玛丽莲梦露式捂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是谁?”李钦载眯着眼打量他。 老头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拱手道:“老朽吴通,府里的管家,五少郎您……” 怜悯地叹了口气,吴通心疼地道:“这几日二郎出手实在太狠了,好好的少年郎,竟被打糊涂了,老朽这就去请大夫给您瞧病,顺便把您上火的毛病也治了。” “二郎”说的是李钦载的亲爹李思文,就是昨夜毒打李钦载的那位中年男子,李思文是李勣的次子,家中下人皆以“二郎”称之。 李钦载果断推辞:“不用,我既没糊涂,也没上火……” 吴通幽幽地道:“五少郎莫诓老朽,您那泡贵尿黄得如此鲜明出众,且方圆半丈骚气弥久不散,怎会没上火?” 李钦载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似乎,确实,果然……不对,骚气不是形容内在的吗? 嘴角抽搐了一下,呵,又是前任的锅。 这家伙的私生活恐怕没那么纯洁,身子被酒色祸害得不轻。 认真打量着吴通的脸,这张老脸很普通,没有任何出众的特征,当然,更谈不上英俊,从他偷看自己撒尿的行为来看,或许人品也值得商榷…… “有事?”李钦载简洁地问道。 吴通恭敬地道:“二郎有请。” 李钦载心头一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这位亲爹大人该不会又要揍他吧?除了昨晚父慈子孝式对喷,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李钦载不想见他,但又不得不见他。 “嗯,我这就去。”李钦载转身就走。 吴通忽然叫住了他,神情古怪地指了指后面,道:“五少郎,您走错了,前堂在东面……” “啊,我知道,那边风景不错,看看风景再去见父亲。” 走了两步,吴通又叫住了李钦载,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声道:“二郎最近心思焦虑,五少郎多忍忍,朝中上疏参劾李家的人太多,陛下也有些扛不住了,闹到如此地步,咱们李家或许要付出些什么,才好对世人交代……” 李钦载皱眉:“付出什么?” 吴通迟疑半晌,语气愈发无奈:“祸事已然闯下,那尊飞马玉雕多半是寻不回来了,先帝御赐之物丢失,不能没个声响,若事情解决不了,怕是……五少郎要被问罪,老爷和二郎都无法偏袒。” 李钦载心头一悬:“问罪受何刑罚?不会杀头吧?” 吴通摇头:“那倒不会,李家三朝功勋之后,老爷尚健在,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杀李家的人,否则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那我……” 吴通叹了口气,道:“朝中有风声,若此事仍无法平息,陛下便不得不将五少郎拿问大理寺,或许会判个徙岭南,三五年不得还京。” 李钦载心头一松,不杀头就好,虽然这陌生的世界要啥没啥,但活着总比死了强,毕竟好死不如赖活,好吃不如饺子…… 岭南好,岭南有荔枝,有原始森林,有漫山遍野的猴子,还有穿着兽皮围着篝火烤人肉的当地土著,好一派田园牧歌世外桃源…… “吴管家,去拿根绳儿,我要吊死在家门口。” 第四章 男人担当 流徙千里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自驾游,更不是浪漫的诗和远方。 在这个交通道路不便利,野生动物到处跑的年代,流徙千里算是比较重的刑罚了,很多犯人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半路就被野兽吃了,或掉下山崖摔死了。 就算命里吉星高照走到了流徙地,也只是庶民的身份,强迫性参与当地的劳动,不但会被当地人欺负,就连最基本的食物和医疗都无法保障,随便犯个头疼脑热便算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前世多少读过一些书,李钦载大致清楚流徙岭南代表着什么。 严格说来,流徙千里算是“半死刑”,人离开了长安,是死是活全靠生辰八字硬不硬。 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李钦载内心当然是拒绝的。 磨磨蹭蹭来到前堂,父亲李思文已端坐堂内正在等他。 见李钦载走进来,李思文两眼一瞪,心头顿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这个儿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李思文的情绪总是十分丰富且富有层次感,从失望,到嫌恶,到愤怒,到冷漠。 没有任何积极的情绪,看到他内心便满满的负能量。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李思文仰天望月黯然长叹,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李钦载出生这二十年来,李思文的人生质量下降了一大截,血压倒是升了不少。 当年那个花开蝉鸣的夜晚,哆嗦前的那一刹若是果断抽身而退,将一囊子孙射在墙上,如今李思文的人生该是多么美妙快乐啊。 想到这里,李思文盯着李钦载的目光愈发不善,就连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分外刺眼。 李钦载浑然不觉亲爹此刻丰富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很平静地走到阶下,除履入堂,笨拙地朝李思文行了一礼。 “拜见父亲大人。”李钦载低声道。 李思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直没动静。 李钦载垂着头,前堂陷入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滞,父子间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僵冷。 良久,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御史台连上二十三道奏疏参劾李家,皆借飞马玉雕之事参劾你祖父,言其权柄过重,子弟骄纵,朝中已是一片沸腾,陛下与皇后都无法压下,逆子,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无声叹气,我真的只是背锅啊…… “是,孩儿知错。” 李思文一愣,对李钦载老实认错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以前的李钦载可不会如此老实,不管犯下任何错,他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总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借口开脱。 定了定神,李思文又道:“今日清晨,陛下宣你祖父进宫,并赐宴,陛下与你祖父相谈甚欢,忆当年你祖父辅佐太宗先帝,为大唐社稷立下的赫赫功劳,天子感慨万分,流泪不止,连敬了你祖父三盏酒……” 李钦载不明白李思文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他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纨绔,朝堂的事完全不关心。 然而作为晚辈,李钦载明白自己必须还得充当捧哏的角色。 “然后呢?”李钦载问道。 “什么然后?” “陛下敬祖父大人三盏酒,然后呢?” 李思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然后,与天子饮宴之后,你祖父便告退出宫了。” 李钦载呆了半晌,事情说了个没头没脑,君臣就喝了一顿酒,聊了些闲话,就没了? 这跟千年后烧烤摊喝冰啤酒撸烤串顺便吹吹当年的牛逼有什么区别?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飞马玉雕之事……天子可有提起?” 李思文心头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孽畜,你还有胆提此事!”李思文怒喝,然后左右环视,显然在寻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脸色一变,往后连退几步,说道:“父亲大人息怒,你若打我我便跑,正事可就聊不了了。” 李思文动作一凝,想到把这孽畜叫来的目的,顿时忍了三分火气。 重重怒哼一声,李思文重新坐了下来,冷冷道:“飞马玉雕一事,天子只字未提,与你祖父饮宴只忆当年太宗先帝风采,只说你祖父之功绩,饮宴便终了。”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一字未提?” 李思文嗯了一声:“一字未提,这绝非好事,恐怕天子也扛不住朝臣议论了……” 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李思文道:“你当须有些准备,这一次你逃不过去了,流徙千里恐成定局,天子赐宴大约便是向你祖父透露此意,不日大理寺或许便要将你拿问。” 李思文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对李钦载竟是不打也不骂,而是萧然长叹。 “自幼你祖父与老夫对你宠溺过甚,由你任性胡闹,而你,结交的狐朋狗友越来越多,在外越来越跋扈,终于闯下弥天大祸,闹到不可收拾,今日之祸,是你的报应,也是我李家的报应……” “钦载,莫怪老夫心狠,对你,老夫已无能为力,但李家人丁众多,不能因为你而被牵累……” 李思文扭过头去,不敢直视李钦载的目光,黯然叹息道:“你……准备一下,过不了几日或许便有旨意,离家之后自己保重,三五年,三五年后……” 李思文说不下去了,李钦载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 面前这位中年人是他的父亲,这位父亲当面说出了放弃自己的话。 但李钦载内心却毫无波动。 血缘无法否认,原本被亲人放弃应该很心痛很愤怒,可李钦载却并无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他心里,眼前这位父亲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放弃自己,本就天经地义,能有什么情绪? 祸是自己闯的,责任当然由自己担。 不然呢?抱着李思文的大腿哀哀求告吗? 前世的李钦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混迹社会十余年,给上司折过腰,给客户陪过笑,酒泼脸上他仍笑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孝子。 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扔出行李,独自蹲在阴暗的过道里,一边啃着冷冰冰的馒头一边没心没肺地给女朋友打电话说荤段子。 如果一个人死后墓碑上只能刻一个字,那么李钦载的墓碑上刻的一定是个“累”字。 种种经历说不上多么伟大,也无所谓屈辱,不过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承受的苦难。 无论再难再苦,无论多少次被人踩进泥土里,卑贱得不如狗,他都不曾向父母诉苦哀求。 成年后缩回伸向父母的手,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这一世,也是如此。 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父亲,李钦载忽然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 “父亲大人,孩儿明白了。我闯下的祸,我来扛,不牵累李家。” 李思文震惊地看着他,手捋青须的动作凝固不动。 此时此刻的李钦载表现出来的担当和成熟,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陌生,也心痛。 眼前的儿子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曾经闯了祸只知推诿耍赖求饶甚至打滚撒泼的少年,此刻却如一株雪中的松柏岿然不动,用挺拔的身姿告诉他,他担得起事。 脑海里的画面飞快闪现,从李钦载幼年的牙牙学语,到孩童时的任性蛮横,再到少年时的跋扈骄纵…… 唯独今日此刻的李钦载,教人分外陌生。 是因为这次闯的祸太大,大到不可收拾,无法挽回,所以一夜之间成长了么? 李思文压下心头的思绪,想到这桩麻烦的后果,顿觉心力皆失。 李钦载说完后便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前堂。 李思文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 “钦载。” 李钦载停下脚步。 李思文眼中的光彩像燃尽的灯油,渐渐暗淡。 “你若早一日有这般担当,老夫拼了性命也要保你下来……” 眼眶渐红,李思文低声叹息:“……迟了,太迟了。” 大错已铸,结局已定,再难挽回。 第五章 反复横跳 其实一点也不迟。 对李钦载来说,他的人生刚刚按下了重启键。 有一位千古名将的爷爷,有一位官居刺史的父亲,还有一位出身七宗五姓之一的母亲。 只论出身的话,简直是老天爷垂怜他前世的辛苦,特意赏赐给他新手小白简单级难度。 如果去参加科考的话,以李钦载的出身,只需在策论题目上写下《我的国公爷爷》或是《我的刺史父亲》,不管写得再烂,想必一定金榜题名,名列状元。 当然,出身显赫与此时李钦载面临的危机没啥关系,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李钦载走出前堂后,独自在偌大的宅子里散步,漫无目的,走哪儿是哪儿。 流徙是不可能流徙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流徙的。 所以他必须弥补这个大祸,平稳地度过这次危机,让生活回归平静。 李家的宅子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大唐立国后,高祖李渊封赏有功之臣,李勣因拥戴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有功,于是李渊赏赐了他这座宅院。 不仅是宅院,这些年李勣立的功劳太多,李世民和李治前前后后赏赐了他不少田地别院和食邑。 独自在宅子里漫步的李钦载不记得走了多久,这座宅院太大了,除了前堂后院,还有许多错落有致的花园,回廊,假山石,以及偏院和暖厅。 不识路的人第一次走在里面大多会迷路。 李钦载也迷路了,顺手逮住几个擦身而过的下人问路,下人惊惧莫名,如同被高年级恶霸勒索零花钱的小学生。 也不知这具身体的前任究竟在自家府里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每个下人看见他都如同见了阎王的催命帖似的。 在下人的指引下,李钦载终于来到前院。 站在自家正门口,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便打算出门看看。 麻烦虽未解决,但熟悉一下外面的环境也是应有之义。 正门紧闭,通常情况下,权贵人家的正门是不会打开的,除非是主人婚丧嫁娶或是跪接圣旨。 左侧的侧门开了一扇,门外整整齐齐列着两排部曲值守,大约二十来人。 部曲们身着铠甲,阳光下明晃晃的很耀眼。 他们手里各执兵器,皆是统一制式的横刀,还有两人斜挎着弓箭和箭壶。 李钦载稍一打量,抬脚便打算跨出门。 然而门口一名部曲却在他抬脚的刹那忽然拦在他面前。 李钦载一愣,那名部曲却垂头抱拳道:“五少郎可是欲出门?” “呃,啊,对,想出去转转。” 部曲垂头道:“五少郎恕罪,您不能出门,二郎有吩咐,罚您禁足了。” 李钦载呆住了:“禁足?” 随即李钦载明白了,也理解了。 闯了这么大的祸,全家都还陷在泥潭里,李思文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还会放任纨绔儿子满世界晃荡。 扪心自问,将心比心,换了李钦载有这样的儿子,也不用下什么禁足令,直接打断腿,连床都别想下。 轻轻呼出一口气,李钦载再次感受到父亲的慈祥…… “不让出门就不出,”李钦载干笑两声:“我就在门内看看外面的风景……” 部曲一声不吭地回到队列。 门内看风景根本啥都看不到,位于朱雀大街侧的英国公府,偌大的门庭外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大约数十丈方圆,是被李家的部曲们圈起来了。 路过的商旅百姓只能远远绕过这片空地,尽管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商旅百姓接近国公府正门,但小人物们的心理对权贵通常是避让的。 再加上门口的部曲们一个个挎刀执弓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商旅和百姓们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凑近给自己惹祸。 李钦载不怕,他算是国公府的少主人之一,惹了祸的少主人仍然还是少主人。 好奇地眨眨眼,李钦载看着部曲道:“我若跨出门去,你会打断我的腿吗?” 部曲一脸黑线,垂头抱拳道:“小人不敢。” 心里有底了,李钦载试探着将一只腿跨出门槛外,然后盯着部曲的脸色。 部曲皱了皱眉,没动弹。 李钦载收回腿,等了一会儿,又跨出一条腿,然后再收回。 见部曲仍然毫无反应,李钦载胆气一壮,索性整个人跳出门槛,又飞快跳回,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 哎,我跳出来啦!哎,我又跳回去啦!怎么样?你打我啊…… 门外的部曲们脸色越来越黑,面面相觑各自一脸的无奈。 多无聊的少主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李钦载确实是无聊,但也算在表达自己内心不满的态度。 有的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反复横跳许久后,李钦载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微微喘息盯着门外的部曲们。 部曲们气势很威武,作为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麾下,李勣府上的部曲自然也非同一般。 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队列中,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可从他们岿然如山般的身姿里,却仿佛能闻到战场上的血腥味。 那是一股百战余生的气势,对生命的漠视,对战功的渴望,以及对指挥者毫不迟疑的服从。 仔细打量他们后,李钦载顿时察觉到,这些部曲一定是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的百战老兵。 平日里他们只是国公府内的部曲护院,一旦跟随李勣上了战场,便是无坚不摧的贴身亲卫,战事关键之时必须一马当先充当尖刀突进的角色。 大唐对外战争打下来的每一寸疆域,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无论身处现代还是唐朝,李钦载对军人还是非常敬重的。 于是李钦载试着跟部曲们结交。 “你叫什么名字?”李钦载指着刚才拦他的那位部曲问道。 部曲抱拳道:“小人刘阿四,是今日正门值守部曲的队正。” “幸会幸会,在下李钦载……” 刘阿四一脸莫名。 谁不知道你是李钦载?你的混蛋之名整个长安都有口皆碑好不好。 尤其是最近干的这件混蛋事儿,先帝御赐之物竟敢偷出去卖钱……啧! 唯一奇怪的是,这位五少郎似乎转了性子,以前对他们这些国公府的部曲根本不搭理,有时候不满意了动辄打骂。 然而今日却主动攀谈,还自我介绍。 看来府里今早传出来的流言并非虚妄,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五少郎一泡贵尿泛黄上火,从五少郎此刻判若两人的表现来看,他岂止是上火,简直是上头。 李钦载浑然不知刘阿四的腹诽,仍然和煦地与他聊天。 “阿四兄……” 刘阿四惶恐行礼:“卑贱行伍军汉,不敢当此称谓,五少郎万莫折煞小人。” 李钦载随和地道:“哦,阿四,家里几亩地?娶婆娘了没?” 刘阿四垂头道:“小人这些年积累微末战功,大将军给小人分了二十亩永业田,就在渭南县郊,咱家的庄子里。三年前娶了婆娘,娃儿两岁了。” 李钦载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干巴巴的聊天话题。 李钦载问得零零碎碎,刘阿四回答得战战兢兢,聊天氛围实在算不上愉快。 没多久,李钦载有些索然无味了,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两个阶级不对等的人聊天注定不会太融洽的。 起身拍拍屁股正打算离开,李钦载却看到了刘阿四和部曲们挎着的横刀和弓箭。 突然对唐朝的兵器有了些许好奇,李钦载指着刘阿四腰侧的横刀,道:“这是你们自己打造的,还是军中发给你们的?”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刘阿四很痛快地道:“回五少郎,咱们大唐的兵器很繁杂,有些府兵家中尚宽裕,可自寻铁匠打造兵器,受召入伍后军中不怪罪。” “有不宽裕的府兵,亦可请队正下发,不过发下来的兵器可就有点不称手,两军对战之时,兵刃易豁口卷刃,影响杀敌。” “小人和袍泽们皆是大将军亲卫部曲,兵刃自是大将军发下,故而制式一致。” 李钦载哦了一声,仔细端详着众部曲的兵器,然后目光落在两名背挎弓箭的部曲身上。 “弓箭呢?也是我祖父发的?” “是,大将军请工匠精制而成的牛角弓,可致百步之外。” 李钦载好奇道:“百步是多远?” 刘阿四的文化水平基本等于零,这个问题实在难以用言语回答,抓耳挠腮之后,索性在李钦载面前跨了一步,然后又跨了一步。 “五少郎,此为‘一步’,百步便照此量丈。” 李钦载皱眉:“不对,你明明走了两步。” 刘阿四无奈地道:“跨一下名为‘跬’,跨两下方为‘步’,自古便是如此丈量的。” 李钦载愕然,然后顿觉讪讪。 丢脸了,学识丰富的现代人居然连常识都不知道。 古文里其实早就说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所谓“跬步”,“跬”只算半步,跨两下才算完整的一步。 看了看刘阿四跨出的那一步的距离,李钦载目测一步大约算前世的一点二米左右。 那么百步便是一百二十米,所以唐朝弓箭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二十米? 这个……似乎有点弱呀。 李钦载目光闪动,摸着下巴思忖起来。 第六章 下旨流徙 明明身上背了一桩大麻烦,李钦载居然还有闲心计算唐朝弓箭的射程,实在是心大。 前世零零碎碎看过一些央妈的科教片,里面说起古代的弓箭射程,较为原始的都是一百米出头,经过宋人的改良后,射程才有了长足的进步。 而如今唐朝的弓箭射程,显然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李钦载依稀记得,如果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一个小玩意儿,射程至少能翻倍。 射程能翻倍的弓箭,若被如今大唐的君臣们知晓,应该……或许……能抵罪……吧? 如今的大唐正是生机蓬勃的时候,军队锋芒毕露,李治更是野心勃勃,暗暗憋着一股劲儿誓要超越太宗先帝,走出父亲文治武功的影子。 军中将士对开疆扩土的渴求甚至大于贞观朝时期,若是战场上了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利器,对天子和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对这个世界不熟悉,李钦载不确定如今弓箭的射程是否真的只有百步。 “百步是军中所有弓箭的射程?有更远射程的弓吗?” 刘阿四想了想,道:“有五石强弓,数量不多,皆是军中壮硕之士所执,射程可至一百四五十步开外,不过百步以后的准头……” 刘阿四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显然百步以外的准头,只能靠运气了。 “确定没有百步以外兼具准头的强弓?”李钦载追问道。 刘阿四坚定摇头:“确定没有,小人不敢与五少郎妄言。” 李钦载呆怔半晌,久久没出声。 刘阿四不自在地咂了咂嘴。 今天的五少郎表现很奇怪,上火的少主人不去吃药,反而在大门口与他们这些行伍军汉干巴巴地聊着没有营养的天。 “咳,五少郎,听吴管家说,晒干的菊花和甘草每日少许泡水,服之可令……嗯,可令贵尿清澈如泉。”刘阿四迟疑着建议道。 李钦载回神,愕然道:“啥贵尿?啥尿那么贵?” 刘阿四尴尬道:“小人不知,是吴管家说的,府里人皆知吴管家前些年不知结识了哪位高人,授了他一手治上火的皮毛本事,从此以后吴管家在府里四处寻摸,专找上火的人下方子……” 李钦载点头,难怪那个老不正经的偷看他撒尿,也不怕长针眼…… 没营养的聊天结束,李钦载与刘阿四招呼了一声后,转身回了后院内宅。 刘阿四长松了一口气。 这位五少郎自从闯了大祸被二郎断断续续教训数次以后,无论性情还是为人都变得好奇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令人难以适应。 看着李钦载的背影,刘阿四摇了摇头。 不知五少郎为何性情大变,这种变化对他们这些部曲家将来说,自然比以前平易近人多了,他们也欣见其成。 然而,五少郎终究闯下了弥天大祸,牵累了整个李家,连老国公都被朝臣们参得灰头土脸,不知如何应对。 这两日府里下人之间流言四起,这桩劫难五少郎怕是躲不过去了,或许过不了几日,便有天子的旨意下来,五少郎流徙千里的结局断难改变。 盯着李钦载快要消失的背影,刘阿四叹了口气,低声嘟嚷道:“可惜了……” ………… 回到内宅自己的卧房,李钦载命人取来纸笔,然后关上房门,整日未出,连膳食都是丫鬟送进去的。 一直到深夜,李钦载都在房内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有胆大的下人小心贴在屋外听墙根,只听到屋子里的李钦载忽而低笑,忽而暴躁如雷,将纸撕碎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胆大的下人猫着腰捡回李钦载扔出窗外的纸,展开拼凑后,发现上面画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是某个部件的图纸。 其形状又扁又长,中间有凹槽,还有机括,两端有卡扣槽,一头大一头小,平视过去扁平如同鸭嘴,上下之间还卡着一个机簧。 下人不知五少郎究竟在干什么,正聚在一起窃窃议论之时,屋子里的李钦载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然后房门打开,李钦载走了出来,命下人速速寻找军器工匠。 李家本是将门,家主更是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国公府与军器监的官员自然有着良好的关系。 军器监的工匠很快被请来。 李家前院的一株榆树下,军器监工匠恭敬地垂手站在李钦载面前,李钦载手拿一张图纸正在详细讲解。 前院不远处的回廊下,照壁外,堂柱内,李家的下人们三五成群聚集,盯着不远处的李钦载和工匠议论纷纷。 一位养尊处优的权贵纨绔,一位朴实业精的军器工匠。 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事,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根本完全不搭嘎好不好。 前院内,李钦载口干舌燥讲解小半个时辰,工匠却仍然一脸懵懂。 “呃,少郎君恕罪,老朽愚钝,此物……究竟有何作用?”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增加弓箭的射程,一百步的射程变成两百步,战场上两军对阵,咱们优于敌军一半的射程,它不香吗?” 工匠赫然睁大了眼:“能增一倍的射程?皆因此物?这……少郎君,此为军中大事,可不敢戏言。” “我骗你有钱赚?”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图纸就在这里,按图打造机件,就知我所言真假了。” 工匠将信将疑,碍于李钦载的身份,还是恭敬地应了。 “材料很重要,记住弓臂一定要用山桑木所造,弓弦六材,干、角、筋、胶什么的,料要用足,使之至少拉满八石而不崩,这些你应该懂吧?” 工匠恭敬点头:“小人懂的,军器监内有现成的八石强弓,取之稍微改造一番便可。” 迟疑着指了指图纸上的机件,工匠小心地道:“此物若装备强弓上……果真能至二百步?” 李钦载信誓旦旦道:“用你项上人头发誓,一定能!” 工匠大惊,颤声道:“小人……的项上人头?” 李钦载认真脸:“此等机密大事既然被你知晓,你我当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总不能用我的项上人头吧?” 工匠脸色顿时苍白。 坏了!上了贼船! 此子有口皆碑的混蛋之名果真非浪得虚名,随便一刨便是个大坑。 见工匠浑身抖如筛糠,李钦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逗你的,你尽力便是。” 工匠筛糠的节奏顿时松缓,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少郎君真是……呵呵,风趣得紧。”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嗯,“风趣”的评语显然发自工匠内心,非常的诚恳,他GET到自己的笑点了,他懂我。 “图纸都明白了吧?回去连夜赶工做出来,想必你知我如今有麻烦在身,很可能被判流徙千里,若流徙千里前你仍未完工,我便拉你一同流徙千里。” 工匠干笑道:“少郎君又风趣了……” 李钦载严肃地盯着他,道:“不,这句是认真的。” 工匠又开始筛糠,身躯颤抖行了一礼:“小人定尽全力!尽死力!至迟明日上午便可造出!” 李钦载正要说什么,忽闻正门外一阵喧闹,扭头望去,原来是老爹李思文从外面回来了。 吴管家和下人们纷纷上前牵马坠蹬,恭敬地招呼问好。 李思文面无表情,入了侧门,绕过照壁,便朝前院走来。 李钦载亦多少了解了一些这个世界的规则,长辈晚辈父子之间是必须执礼如仪的。 于是李钦载也起身,朝李思文躬身行礼:“孩儿见过……” 话没说完,李思文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他如空气般,彻底无视了他的行礼。 李钦载也不尴尬,只是叹了口气。 这位父亲是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了,漠视已是他最大的慈悲。 殷勤陪同李思文往内宅走去的管家吴通同情地看了李钦载一眼,仍旧屁颠颠地送李思文入内宅。 离开李钦载的视线,绕过前堂,来到后院花园幽道处,久不出声的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为何有工匠在家?那孽子又想作甚?”李思文冷冷问道。 吴通陪笑道:“五少郎约莫琢磨出了什么新奇的物事,召军器监的工匠制作呢。” 李思文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孽子!闯下如此大祸仍不消停!军器监为国造器,何时轮到这纨绔膏粱召用了?混蛋至极!” 父子间的恩怨,吴通不敢插嘴,只得讪然而笑。 “吴通,传老夫的令,让工匠回去安分当差,不得陪这纨绔子胡闹!” 吴通只好唯唯应了。 ………… 旨意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快。 日前李治在太极宫宴请李勣,大约算是含蓄地提前打招呼了。 那顿御宴的意思便是,朝臣议论太难听,朕扛不住了,对不起,你家那五孙子老子要办了他! 从御宴后出宫回家,李勣一直未见李钦载,显然也已无奈地接受了事实。 既然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李治来说,赶早不赶晚。 毕竟朝堂上的议论声参劾声已越来越大,可谓官怨沸腾,若天子碍于李勣的功绩而拖着迟迟不办,对皇权皇威也是一种损害。 第二天大清早,英国公府突然正门大开。 一位穿着绛紫官袍的宦官双手高高托举着一份黄绢圣旨,抬头昂然走进国公府内。 李家除了在外为官的李勣长子李震,孙子李敬业李敬猷外,府中自李勣以下,包括李钦载在内皆出迎跪接圣旨。 宦官徐徐展开圣旨,前院香案后,气氛陡然紧张凝滞起来。 一番佶聱难懂的古文被宦官宣念出来,从李家人难看的表情来看,圣旨的内容显然不是夸李钦载长得帅人品好。 宦官宣念过后,飞快地扫了接旨人群中的李钦载一眼,然后堆起笑容将李勣扶了起来,不停地躬身行礼。 李钦载混杂在人群里,听到身旁李家人的窃窃议论后,李钦载明白了。 英国公李勣之孙李钦载,其行丧德,其性桀骜,心性寡薄,不敬先帝,藐视皇威,着令即日徙岭南,五年不得还京。 第七章 峰回路转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名震千年的名将爷爷李勣。 见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他领着全家在前接旨。 直到宣旨的宦官离开,李勣才缓缓转过身。 李钦载混在一群不肖子孙里,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爷爷李勣的模样。 李勣不到七十岁,身材颇为魁梧,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便袍,须发皆白,狮鼻阔口,宽面大耳,不言不笑一脸威严。 目光随意瞥处,却如一柄利剑横扫千军,令人不自禁敬畏莫名。 名将风采,果真非同凡人。 送走了宣旨宦官,李勣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李钦载身上。 李家孙辈五人,一窝的不肖子孙,但李钦载这个五孙子在不肖孙辈里可谓一骑绝尘,旁人拍马难及。 从孩童时便能看出他的乖张跋扈性子,长大后果真愈发不可收拾,从小到大闯过的祸不计其数。 李钦载孙辈排名第五,是孙辈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在外恶行无数,但胜在嘴甜会讨好长辈,年节之时懂得对长辈献殷勤,以往李勣对他颇为宠溺。 然而家人长辈的溺爱,自身的不知收敛,终于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祸。 盯着李钦载的目光微沉,李勣冷着脸一言不发。 良久,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李勣冷声道:“旨意已下,断难回天。门外已有官差等候。钦载,收拾一下随官差上路吧……” 顿了顿,李勣叹息道:“往后数年,你……好自为之。” 李家长辈和兄弟的目光纷纷聚集在李钦载脸上,目光各异,复杂难明。 李钦载面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 旁边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人拍了拍他肩,叹道:“景初莫怕,祖父尚在气头上,朝中议论亦在风口,待风声平息后,我再帮你向祖父大人求情,使你早释归京……” 李钦载默然。 说话的人名叫李敬真,孙辈排行第三,是李钦载的堂兄,李勣长子李震之子。 “景初”是李钦载的表字,男子但凡读过一些书,年过弱冠后通常会被长辈赐取表字,“景初”的表字便是李勣亲自取的。 表字一般被同辈兄弟和好友称呼,长辈则可称其大名或表字,看个人习惯。 从李敬真安慰的话语来看,李家孙辈之间还是颇为祥和友爱的。 ——或许大家都是同样的混蛋,李钦载只不过在混蛋的圈子里比较优秀而已。 不远处,父亲李思文定定地注视着他。 李钦载心中忽有所觉,抬头瞥过,与李思文的眼神相碰。 李思文飞快收回了目光,阴沉着脸转身离开,却是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了。 李钦载苦笑。 好吧,黑锅扣在头上,就得认。 李钦载默然回到自己的卧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然后打开房门。 房门外,管家吴通正等着他,见他出来,吴通双手递上几块十两重的银饼,往他的行李包袱里塞去。 一边塞一边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这块银饼是三少郎悄悄送的,那块银饼是老国公着人送来的…… 您父亲也偷偷送了一块银饼,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是他送的,既冷还热的样子惹人心疼…… 吴通擦着眼眶又嘱咐,门外押送的官差也已被打点过,五少郎路上断不会受委屈,没人敢让李家的少主人受罪。 少郎路上若有求,尽管吩咐官差去办便是。 李钦载苦笑着拎起包袱便走,包袱有点重,大多是银饼的重量。 吴通边哭边送,从卧房到正门一路唠叨叮嘱个不停。 国公府正门外,果真有两名官差在等候,见李钦载出来,官差上前恭敬见礼,并主动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包袱行李。 流徙归流徙,但李家五少郎仍是五少郎。 纵然被判流徙千里,以官差的微末身份,也断不敢将李钦载当成犯人看待,反而像两个贴身小厮一样殷勤照顾周到。 李勣和李思文回了内宅,李家众人却聚集在正门相送。 李钦载目光期待地在门外扫过,未曾见那位军器监工匠的身影,显然自己发明的射程翻倍的强弓还没制作出来。 心里有些失望,但旨意已下,片刻不得耽误。 李钦载跨下正门外的石阶,举步欲行,却忽然顿住,想了想,转身朝李家门楣躬身长长一揖,然后朝送别的众人微微一笑,转身上路。 两个时辰后,已是正午时分。 此时的李钦载在官差的押送下,已经出了长安城,朝南方而去。 一路皆是步行,“流徙”的判决不可能让他太轻松,步行是基本操作,骑马坐车想都别想。 这是判罪,是刑罚,不是让你追寻诗和远方的,从长安到岭南,一两千里的路程,你就慢慢走过去吧。 直到走出长安城,离城门越来越远,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已在视线中缩小,模糊,直至不见,李钦载终于完全失望了。 那个该死的工匠难道真放了自己鸽子? ………… 午时过后,军器监那位工匠终于摇摇晃晃出现在李家门口。 李钦载的图纸画得很详细,无奈从图纸变成现实不是那么容易,很多机件需要细心制模打造,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 工匠忙活了一整夜加一上午,终于赶在午时后将李钦载设计的强弓造出来了。 昨日李钦载的威胁言犹在耳,工匠不敢耽搁,一夜没睡的他着急忙慌来到李家门口,求见五少郎。 谁知门口职卫的部曲告诉他,清晨宫里来了旨意,五少郎已被押送出京,流徙岭南了。 工匠大惊,然后吓得手脚冰凉。 昨日五少郎威胁说,若他流徙岭南,一定会拉着工匠同去。 此刻五少郎已然上路,那么李家会不会真的给他安个罪名,拉着他一同上路? 工匠热爱长安,工匠不想上路…… 双手捧着刚刚制造出来的强弓,工匠扑通一声跪在李家正门外,带着哭腔大声道:“五少郎所托,小人已造出来了!小人代五少郎为国献利器!” 门外的部曲吓了一跳,见工匠双手高举着一张形状古怪的弓箭,跪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部曲们面面相觑。 名叫刘阿四的队正皱了皱眉,上前喝问工匠。 工匠跪在青石板上泣不成声:“此物为五少郎所创,射程远超强弓,不但可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小人试过,五少郎所言不虚,确是国之利器,求大将军明鉴,此物当可抵五少郎之罪啊!” 工匠与李钦载不熟,本不该帮他说好话,只是害怕自己也被李家寻个由头流徙千里,于是果断自救。 自救首先便要救五少郎,五少郎若被撤销流徙之罪,工匠才能平安。 刘阿四听到可抵五少郎之罪,面色顿时一紧,急忙接过工匠手中的强弓,打量一番后,果断转身朝门内跑去。 很快,那张新制作出来的强弓落到内宅李勣的手上。 刘阿四垂手恭敬地站在李勣面前,李勣一双威严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张强弓,对它的古怪造型颇为好奇。 听到刘阿四说是李钦载所创,眼神更是不可思议。 “能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呵,开甚玩笑!老夫一生在军中,历经大小无数战,却闻所未闻。”李勣摇头苦笑。 刘阿四站在李勣面前,却不敢多一句嘴。 李勣的目光仍未离开这张强弓,嘴里淡淡地道:“钦载为了脱罪,倒也煞费苦心,只是殊为幼稚,如此一戳便破的借口,怎能助他脱罪?” 刘阿四忍不住了。 昨日李钦载与他折节屈尊相谈,尽管两人的聊天有点干巴,算不上融洽。 但李钦载性情突变,平易近人的新形象还是令刘阿四颇为欣然,对李钦载的印象自然也直线上升。 如此和煦可亲的少主人,刘阿四打从心底里希望他留在长安,莫遭那流徙千里的大罪了。 于是刘阿四忍不住开口道:“大将军明鉴,小人愚钝,也知此物看似不同寻常弓弩,其中增加的机件颇为奇巧,或许……大将军可试一试,若真能将弓箭射程翻倍,对大唐来说自是一桩大喜之事!” 李勣抬眼朝他一瞥,刘阿四顿时后背冒了一层冷汗,硬着头皮垂头恭立。 端详这张强弓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后院寻个宽敞之地,老夫试一试此物。” 刘阿四顿时喜出望外,急忙应是。 李家后院一块空置的草地上,一群部曲执兵肃立,刘阿四用脚丈量出两百步的距离,然后站定抬臂,朝两百步外执弓的李勣示意。 李勣眯眼测量了一下刘阿四所立的距离,然后缓缓抬弓,将一支翎羽箭矢放进机件的凹槽里,慢慢拉动机簧。 刘阿四将一片翠绿的树叶贴在一棵杨树的树干上,然后退后几步。 李勣面沉如水,强弓拉至满月,本来李勣已老迈,八石的强弓很难拉开。 只是李钦载所创的强弓颇为精巧,弓弦扣在机簧上拉动,竟是省力许多,一张强弓毫不费力便拉满了。 调整呼吸节奏,瞄准,放箭。 嗖的一声,箭矢如流星坠地,激射而出。 电光火石间,咚的一声闷响,箭矢直中树叶,并穿透杨树尺余,只留半截翎羽箭尾颤巍巍晃动,显然仍有余力可贾。 一箭射出,周围的部曲们情不自禁欢呼叫好,齐喝大将军威武。 李勣却呆怔住了,垂头盯着手里的强弓半晌,再抬头看了看两百步外那支入树尺余的翎箭,眼神渐渐震惊,不敢置信。 两百步外,穿杨而过。 李钦载所言不虚,果真将如今的弓箭射程翻倍,而且翻倍有余。 更甚者,两百步外能精确命中那片树叶,可见射程翻倍之余,箭矢亦不失准头。 足足增加了一百步的射程,若在战场上两军对阵,多出来的射程该会占据多少先机! 攻城战也好,平原遭遇战也好,翻倍的射程足可增加战事三成的胜率,这是占敌于先,这是对敌军碾压性的打击! 耳中听着部曲们的欢呼声,李勣却面容沉静,抬手习惯性地捋一捋花白的长须,只是捋须的手微微颤抖,显示他此刻内心很不平静。 沉默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此物……果真是钦载所创?” 刘阿四忍住心头的喜悦,垂头道:“门外的工匠说,此物确是五少郎所创,工匠只是按图打造。” 李勣摆了摆手,沉声道:“召工匠来此,老夫有话要问他。” 第八章 天家夫妻 被老国公亲自接见,工匠既荣幸又紧张,惴惴不安地来到李勣面前。 对李勣的垂问,工匠知无不言,从李钦载给他图纸,到如何讲解制作此弓,再到在军器监如何制作,制作后如何亲身一试。 甚至连李钦载威胁他一同流徙的流氓论调也原样复述出来,老老实实一字一句,不打一丝折扣。 李勣捋须一直微笑聆听,偶尔忍不住发出笑声,随着工匠的述说,李勣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显然心情越来越好。 工匠说完后神情忐忑地站在一旁,李勣眼睛半阖,不知在思索什么。 以前李钦载的种种顽劣不堪的表现,如今李钦载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创出一种新式利器如同信手拈来般随意。 李勣陷入了深思,他在思索自己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孙儿。 太令人震惊了,一个整日闯祸的纨绔膏粱,一夜之间造出一种完全超越当今的国之利器。 是偶有所得,还是情急而发,或是平日韬光养晦,危急之时才逼他不得不稍露锋芒? 良久,李勣忽然大笑:“误打误撞也好,厚积薄发也好,这孽障倒是躲了一场劫难,哈哈!” 旁边的刘阿四神情也激动起来,他听懂了李勣话里的意思。 转眼一瞥,李勣问道:“钦载此时应已离京多时,往金州方向赶路了吧?” 刘阿四垂头道:“是,按脚程来算,应已离开长安一个多时辰了。” 李勣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闯了如此大的祸,也该遭点罪。不急,让他再多走走,老夫进宫一趟。” ………… 太极宫门外,宫禁森严,甲士如雨。 一队队铁甲将士在宫门外执戈巡弋,宫楼上旌旗招展,宫门紧闭,龙首昂天,像一只正在休憩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李勣的国公仪仗来到宫门二十丈外停下,李勣下马,接过部曲递来的那张强弓,垂头打量强弓片刻,嘴角微微一笑。 然后李勣整了整衣冠,露出肃然端庄的仪态,双手捧着强弓,跪在宫门外,沉声道:“老臣李勣,恳乞面圣,为国献利器!”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门外,犹如洪钟大吕,久久不息。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缓缓走出,昂然道:“奉旨,天子召见英国公。” 李勣起身,仍保持着垂头恭敬的姿势,首先将手中的强弓双手递给宦官,由宦官交给宫中禁卫将领护送至天子明堂。 跟随宦官慢悠悠地走进宫门,他的步姿端庄,迈出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位至国公,军方第一将领,官爵已是人臣之巅。 然而在这偌大巍峨的宫阙前,李勣仍维持着如履薄冰的姿态,丝毫没有军队将士面前杀伐果断令出如山的猛将虎威。 一个时辰后,李勣空手走出了太极宫,脸上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刚才在太极宫里,李勣双手奉上了李钦载独创的强弓。 天子李治正与武后在承庆殿欣赏百戏歌舞,李勣入殿后,两位天家夫妻档为表尊重,特意下令停了歌舞,帝后二人整肃衣冠,以礼相见。 李勣入殿后献上强弓,并为二人详细讲解,特意强调此物射程倍于如今军中弓箭。 李治虽非马上天子,可也自小在李世民身边长大,与贞观时的诸多名将熟稔,对军事自然不陌生。 他很清楚大唐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兵器,对以后大唐征伐四方蛮夷的战事是何等重要。 李勣讲解过后,李治不由龙颜大悦,兴致勃勃下旨殿外试射。 两百步外,禁卫将领手执强弓不偏不倚射中了靶心,李治震惊之余,不由仰天大笑。 兴奋过后,李治兴冲冲问起新式强弓为何人所创。 李勣这才不慌不忙说出是自己的孙子李钦载独创,并请军器监工匠打造而成。 李治听到李钦载的名字,表情顿时变得古怪,飞快与旁边的武后对视一眼。 李勣未等李治发话,反而突然跪地恳乞。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勣并非为孙子李钦载将功折罪,反而请求天子不改成命。 李钦载造出强弓确实是功,但他偷卖了太宗先帝御赐之物亦是大罪。 功可赏,罪不可饶。罪民李钦载仍须流徙岭南,不可释回,否则难掩朝堂议论,亦令天家皇威受损,令李家功勋之族蒙羞。 听到李勣严正的请求,帝后二人有些意外。 原以为李勣是来给孙子求情,没想到居然给了孙子一记背刺…… 李治目光闪动,也不当面答复李勣,却跟这位三朝功勋名将扯起了家常闲话。 一通闲聊后,李治收下了那张新式强弓,帝后二人客客气气将李勣送出了宫。 宫门缓缓关闭,李勣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 三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李治低头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强弓,不知在想什么。 身旁的武后与李治夫妻多年,又比李治大四岁,妥妥的御姐。 如今的李治正当壮年,夫妻联手刚刚除掉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重振了李氏皇权,天下臣民愈渐归心。 而此时的武后,还没有生出翻天的心思,夫妻二人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是齁甜齁甜的蜜月期。 见李治垂头沉思,武后眼睛眨了眨,轻声道:“陛下,英国公所献之物非凡,若装备大唐军中,必增战事胜算,明明可以借此物为他的孙儿抵罪,英国公为何……” 李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低声道:“老狐狸心窍多得很,有些话只能由朕来说,他若说出口,可就不占理了。” 武后当然也是个成了精的女人,早就明白了李勣的意思,但还是掩嘴笑道:“陛下聪慧至极,若非陛下点破,妾还以为他真打算大义灭亲呢。” 李治被捧得很舒坦,目光仍盯着手里的强弓。 武后也看着他手里的强弓,迟疑片刻,道:“陛下,此物……莫非真是英国公之孙所创?妾听说,英国公那位五孙儿的名声可……” 李治淡淡地道:“不管是真是假,英国公的意思朕已明白了。” 武后轻笑道:“陛下欲释归此子?” 李治笑道:“敢将先帝御赐之物典卖,此子倒也是个非凡人物,朕虽比不得先帝文治武功,但胸襟之宽博自问还是不输先帝的,左右只是个物件儿,丢也就丢了吧。” 武后也笑道:“陛下既已决定,妾愿代陛下拟旨,释归李钦载。”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从太极宫飞驰而出,直追李钦载离京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免罪释归 长安至金州的大道上,李钦载累得快断气了。 走路,无论是漫步还是快走,前世都是被世人推崇的锻炼方式,但李钦载却觉得这种方式简直比凌迟还痛苦。 离开长安城才半天,两名官差押送他才走了十几里,李钦载就觉得双腿已不属于自己了。 又酸又麻,脚上也许还磨出了水泡,走几步就钻心的痛。 回首来路,三人根本没走多远,连长安城的轮廓都清晰在目。而李钦载却像一条离了水的死鱼,翻着白眼浑身都痛。 走一两百步便往地上一倒,要求休息,这一休息至少半个时辰,在两位官差千请万求之下,才懒洋洋起身,闲庭信步般再走几百步…… “买三匹马,咱们一路骑到岭南不行吗?买马的钱我请了,到了岭南我还可以请你们吃荔枝,睡母猴子。”李钦载如豪客般大方。 官差脸色难看,大约是睡母猴子这个领域实在太过猎奇,心理难以接受。 “五少郎恕罪,这个……真不行。” 另一名官差也陪笑:“五少郎您大量,莫为难小人,‘流徙’之罪,按律是必须步行的,若被沿途官差揭举,五少郎少不得又被朝官参劾,咱们二人也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此刻的他总算明白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感受了。 明明骑在猴子的脖子上一个筋斗云便能搞定的事,唐僧居然踏踏实实骑着白龙马走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老实和尚。 现在李钦载明白了,不是唐僧不想,而是怕被天上的菩萨发现作弊,顺手一记九天神雷轰下来,十世金蝉子瞬间变成十世死蝉子,取经的事只能留到十一世了。 所以说,人生如游戏,可以无限复活,但最好别带外挂。 “真靠双脚走过去的话,可能没出关中我便已死在路上,二位只能带着我的遗体去岭南找风水宝地埋了……”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请亲朋好友吃席都没机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不让我买马。”李钦载不死心地劝道。 官差脸色难看,但仍然坚定拒绝。 李钦载叹了口气,通过不停的劝说和试探,他明白了两位官差的底线。 看来买马真的不行,在他们眼里,马就是他们的小姨子,自己不能骑,外人更不能骑。 非常的尽忠职守,对权贵子弟不失恭敬,但仍能坚守原则。 搞得李钦载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都不好意思拿银饼贿赂他们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 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他根本没打算真的走到岭南,离开长安后一路磨磨蹭蹭,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以及一个貌似可能放了自己鸽子的该死的工匠。 天色越来越晚,李钦载也越来越不安。 若今日长安城还没有好消息传来,难道今晚要在这荒郊野外露宿? 夏天的野外蚊子很多的,这个年代野生动物应该也不少,一身灰土汗渍的又没地方洗澡…… 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李钦载的生活质量不能低,家徒四壁的斗室里,也要摆上一朵鲜花,那是不辜负人生的一种态度。 “天快黑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我决定,就地扎营。”李钦载宣布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苦着脸应了。 照这脚程走下去,走到岭南怕是大半生过去了,临终之时儿孙问自己这辈子干了什么,自己怎么回答? 我就送了个犯人去岭南,一辈子就过去了,嗷~~ 李钦载就地盘腿而坐,很自然地开始指派任务。 “你,去附近打猎,弄点野味来。你,去拾柴生火搭篷,烧点热水来,我先泡个脚。” 两名官差叹着气,不敢反抗,老老实实按李钦载的吩咐行动起来。 刚动起来,三人却同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官差莫名对视,李钦载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内。 马上一名披挂铁甲,禁军打扮的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飞驰中见到前方李钦载三人,再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服色,骑士大喜,立即勒马。 “前面可是英国公贵孙李钦载当面?”骑士大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正是。” 骑士大声道:“奉旨,李钦载免其罪,可令释归回京!” 李钦载表情平静,似乎对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并不意外。 两名官差却震惊了,二人呆愣许久,接着大喜过望。 流徙千里对押送的官差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酷刑?此时刚出了长安城便释归,官差自然也免了一场辛劳。 “恭喜五少郎!”官差忙不迭朝李钦载躬身道贺。 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我宣布,今日长安京郊半日游圆满结束,回家!” ………… 从京郊回到长安城很快。 李钦载打死也不愿再走路,跟传旨的骑士商量了很久,最后一把铜钱塞进骑士怀里,骑士一脸无奈地将李钦载拉上马。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飞快赶回了长安城,进城时才刚刚天黑。 至于那两位苦命的官差,恕李钦载无法照顾了,自己走回城吧。 英国公府内,下人正用长杆挑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它们挂在正门的廊檐下。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光线昏暗的国公府外,一道略显落寞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空地外,正出神地盯着国公府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身影孑然独立,融入昏黄与黑暗的光影里,独特却又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夜府外值守的部曲队正仍是刘阿四。 府外有人久立不动,引起了刘阿四的注意,仔细端详发现那道身影竟然有些眼熟。 打量再三,刘阿四忽然惊喜地脱口喊道:“五少郎回府了!” 部曲们纷纷望去,接着立马有人跑进府里通报,刘阿四和一群部曲围了上来。 “五少郎您……”刘阿四欲言又止。 释归李钦载的旨意由宫闱发往京郊路上,并未知会国公府,府里上下皆不知李钦载已被免罪。 李钦载笑了:“阿四,告诉家里,我回来了,让管家挑个顺眼的丫鬟,我要来个小保健。” 第十章 祖孙夜聊 英国公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勣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有子二人,女二人,孙辈共有五人。 从大唐需要人口的国势现状来说,李家无疑算得上模范户了,因为生得够多。 因李勣功高威重,三朝天子接连给李勣的平辈和子孙辈都封了不少官职,这在古代叫“恩荫”。 恩荫的意思是,不管你有没有本事,只要你的亲人很牛逼,你就可以当官,你可以不牛逼,而且最好不要牛逼。 一个家族出一个牛逼人物就够了,多了上头,上皇帝的头。 李勣的兄弟和子嗣皆在外当官,孙辈里面,李敬业,李敬猷,李敬真等皆有官职在身。 李钦载是孙辈里面最小的,可惜为人太混账,以前干过不少混蛋事,在长安名声几乎臭了大街。 天子纵有意恩荫李钦载,也不敢乱封官职,怕出事。 有了官职的人再干出什么混账事,丢的可就是国威皇威了。 飞马玉雕被卖事发后,估计李治在后宫里也悄悄擦了一把冷汗。 特么的,幸好没给这混账封官,不然就是打皇家的脸了。 所以李钦载今年二十岁了,却依然是一介白身,倒也破罐破……嗯,求仁得仁,至少干混账事时没什么心理负担。 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李钦载孤身从京郊回到李府门外。 穿越过来好几天了,李钦载对李家大抵已熟悉,对李家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感受很平淡。 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 圣旨释归,李钦载回到长安城后,第一时间仍赶回了李家,不是因为他爱李家,而是他无处可去。 如今的他,仍无法完全融入“李钦载”这个角色,反而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平静地注视着这个陌生年代的一切人和事,不悲不喜。 被部曲们迎回府中,除了刘阿四露出的真挚笑容之外,府里的下人们对李钦载的去而复返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雀跃的样子。 他们露出的笑容只是职业性的,前世李钦载还是个社畜时,对这种职场上的假笑已经很熟悉了。 李钦载身体的前任主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从府里下人避如蛇蝎的表现来看,李钦载对他们荼毒不浅。 进了前院,管家吴通迎上来,拽着李钦载的袖角眼眶便红了,不知是真是假,竟真的流了几滴泪出来。 “五少郎受苦了,娇娇贵贵个人儿,怎受得了这般罪,往后可不敢惹祸了,可不敢惹祸了……” 李钦载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然而想到他曾经偷看自己尿尿,动机用意不明,不知有何怪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拍下去。 “少郎回来就好,老公爷正在后院住宅书房里等您,老朽送您过去。” 二人走进后院,吴通领着李钦载七弯八拐,在一处幽静偏僻风景独好的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只有一间房,青砖红瓦,朴实不陋。 李钦载站在房子的玄关木阶下,定定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除履而入。 书房梁上吊着一只精巧的镂空铜球,里面焚着檀香,味道香雅幽然。 李勣穿着淡紫色便袍坐在主位,神情淡然地翻着书。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抬眼淡淡一瞥,目光继续落在书页上。 李钦载苦笑,李勣的反应有些冷淡,不过能理解。 不肖子孙嘛,在家都是这待遇。外面越混账,在家越卑微。 李钦载默默朝李勣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父大人。” 李勣嗯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一只蒲团,道:“坐。” 李钦载跪坐下去,腰杆挺直,大小腿平行,脚掌交叠,双手置于腿上,眼神平视前方。 这是这个年代标准的坐姿。 李勣没理他,仍在看书。 许久之后,李勣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上离开,朝李钦载一瞥,淡淡地道:“想来陛下已下旨将你免罪释归,否则你此刻仍在去岭南的路上。” 李钦载垂头道:“是,多谢祖父大人为孙儿转圜求情。” 李勣摇头:“莫谢老夫,你从小到大闯的祸,都是家中长辈帮你转圜,唯独这一次,是你自救。” 李钦载微笑道:“也要多谢祖父大人,若无祖父大人帮孙儿上达天听,孙儿仍无法自救。” 李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句对话,他已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孙儿与以往性情大为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 怎么说呢,眼前这个孙儿成熟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混账,也很有礼貌家教,更不会撒泼耍赖。 他仿佛完全换了个人,这个人很陌生,明明眉眼模样还是他,但李勣不认识。 找不到理由,李勣只能在心里解释,孙儿的变化是因为遭遇大祸,一夜成长了。 从桌案上取过一张图纸,李勣指了指它,道:“此物确实是你所创?” 不用看李钦载都知道,那是自己给军器监工匠的图纸,上面画着新式强弓的机件图。 “是。” 李勣眯起了眼:“你整日与狐朋狗友饮宴寻欢,宿花眠柳,书也不见你读过几本,算是半个睁眼瞎,为何有这般本事,能造出射程翻倍的强弓?” 李钦载脸有点黑。 虽然是亲爷爷的评价,内心还是感到了一丝丝伤害…… 鸡都有爱国的,纨绔子弟凭什么不能为国做点贡献? “祖父大人,孙儿只是昨日见到门口部曲们所配的兵器,一时心有所悟,于是偶有所得。”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勣又问道:“此物机件颇为灵巧,能省拉弓之力,又能至二百步之远,兼且不失准头,只是偶有所得便远迈前人千年智慧,呵,那些呕心沥血的前人们九泉之下都该一头撞死。” “祖父大人勿忧,他们早投胎了……” “混账话!”李勣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罢了,也算你这回运气好,堪堪躲过一劫,若换了平日,就算你造出了这张新式强弓,恐也不会轻易脱罪……” 李钦载疑惑道:“为何?” 李勣浑浊的眼睛渐渐深邃起来:“北方突厥扫平后,仍有铁勒九姓频频犯边,抢掠屠戮我大唐子民。陛下早有北征之意,待到今年入秋,也许会提点王师,北征铁勒九姓。” “大战在即,你恰好献上利器,可为国所用,陛下才放了你一马,否则,朝堂天下悠悠众口难掩,陛下岂能轻飘飘地免了你的罪?” 第十一章 事有因果 “铁勒九姓”是大唐对北方游牧部落的统称。 九姓包括回统,仆固,同罗,拔野古等等,这些拗口的名字不用记,总之,四个字可以概括他们,“都是坏人”。 三十年前,战神李靖横扫DONG突厥,一战而彻底灭其国,诛其裔,突厥残余西窜逃亡,北方偌大的草原牧场大漠被铁勒九姓所占。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是天生的敌人,华夏数千年的主要威胁大多来自北方。 旧的敌人走了,新的敌人又来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铁勒九姓频频犯边,作为一心想要超越老爹,不想一辈子活在千古一帝阴影里的御姐控天子,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江山给我了,功臣名将给我了,就连老爹被窝里的才人姐姐都继承过来了。 天下臣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都在等着看究竟是不是老子英雄儿怂包,如今遇到外敌犯边怎能忍? 必须干死他们。干翻他们的姿势还得有新意,花样还得比先帝漂亮,否则对不起老爹留下的贞观之治的遗产。 就在朝中君臣厉兵秣马准备北征之时,李钦载发明的强弓应运而生。 不得不说,李钦载真的撞对了运气,皇帝要打仗,立马发明了一件战场利器,恰好迎合了李治的需求。 否则李钦载恐怕没那么容易脱罪,就算被特赦释归,至少也要等三五月甚至半年,那时遭够了罪的李钦载或许还有闲心写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书房里,李勣眼睛半阖,似在打瞌睡,浑浊的目光却不时从图纸上一扫而过。 “此物……可有名字?”李勣缓缓问道。 李钦载垂头道:“可称‘神臂弓’。” 李勣两眼赫然睁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呵,‘神臂弓’,好,好!好名字!”李勣嘴角露出了笑容:“既是你所创,名字自然由你取,老夫便上疏陛下,此物便定名为‘神臂弓’。” 李钦载笑了笑。 神臂弓,其实是数百年后的产物。 在那个国富却武力孱弱的朝代,统治者失去了北方幽云产马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和神臂弓来对抗北方的骑兵。 为了能应对敌人骑兵冲锋的速度,那时的工匠用尽了智慧,生生将弓箭的射程提高了一倍。 它的制造原理其实并不难,只是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了一个木制的机件,能够省下拉弦的力气,也能拉开强弓令射程翻倍。 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提前面世,李钦载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自己会不会改变历史的轨迹,会不会让以后的历史事件都变得不可测不可控。 转念一想,顾不上了,未来再不可控,总比流徙千里强多了。 再说,有些缺心眼的家伙穿越后连马桶都敢发明,自己发明个神臂弓已经算是心智很正常了。 祖孙聊了一阵,李勣似乎有些疲累了,淡淡地道:“神臂弓出世,对我大唐军将颇为重要,消息想必已传出去了,这几日估摸便有人要见你,你收敛一下,不可失礼。” 李钦载不解道:“谁要见我?” 李勣嘴角扯了扯:“几个老而不死的狗东西。” 李钦载缓缓吸了口气,他明白了。 大约是现存于世的几位老将,混世魔王程咬金也健在,听说脾气颇为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 李钦载惴惴之余,决定自己最近一定乖乖当好孙子。 人家辈分大,力气也大,在他们面前怂一怂不丢人。 识趣地行礼,告退,李钦载正退到书房门口时,李勣却冷不丁又说了一句话。 “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你卖掉便卖了,既有神臂弓将功折罪,老夫不追究,此物多半也寻不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愧疚地道:“是,孙儿对不住祖父大人。” 李勣哼了哼,又道:“不过,事发有果,亦该有因。果报已了,事因却不可不问。” “当日你与狐朋狗友饮宴耍钱,究竟是何人怂恿撺掇你偷家里的白玉飞马,此事可要弄清楚,不然你就真是个无脑无心的废物纨绔。” 李钦载一惊,接着立马明白李勣的意思。 这里面有事! 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偶然里面一定有必然。 事情发生在李钦载穿越之前,换了以前那个纨绔前任,或许真不会想太多。 但李钦载却从李勣的一句提醒里立马明白了,此事背后有阴谋。 李勣阖眼,语气却渐渐变得冷漠:“背地里算计我李家,差点将全家陷入泥潭中,断无让他轻易抽身的道理。” 李钦载行礼,肃然道:“是,孙儿明白了。” 李勣盯着李钦载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李勣看到了一种陌生的认真和睿智。 李勣嘴角勾起浅笑:“去吧,莫惹祸,也莫妄自菲薄。其中分寸,尔自拿捏。” “是。” 退出书房,李钦载轻轻掩上门,书房内光线突暗,李勣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中,唯有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精光毕露。 其实这件事本应该由长辈去追查,但李勣却还是提醒了李钦载。 没别的原因,李钦载最近的变化太大,李勣一时竟已看不透这个孙儿。 所以他想再看看,看这位孙儿究竟有多大的变化,发明神臂弓究竟是一时偶得,还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结果。 若李家在李勣之后,还能再出一位麒麟儿,家族基业之鼎盛,或许还能再延百十年。 但愿,这个曾经让全家失望甚至放弃的孙儿,能够痛改前非,大彻大悟。 晋时有个叫周处的人,少年时也是顽劣不堪,作恶多端,然而一朝悔悟,斩蛟除害,终成千古美名。 李勣很希望自己的这位孙儿也是唐朝的周处,蜕变之后,化身为人中龙凤,李勣于愿足矣。 ………… 书房外,李钦载转身之后,表情有些无奈。 无奈的是,他其实并不想无休无止地卷入这些所谓上层权贵的争斗中。 发明神臂弓是为了脱罪,也是为了脱身,他想过的生活不是勾心斗角,而是混吃等死。 前世当社畜朝九晚九,累得不如狗,这辈子凭什么还要那么辛苦跟这个斗跟那个争? 老天让自己穿越来唐朝,不就是可怜自己前世的辛苦,才让自己过来享今世的清福吗? 太平盛世,理应享太平。 勾心斗角什么的,偏题了! 犹豫半晌,李钦载暗暗决定,办完这件事就告老还乡。 至于还哪个乡,这事儿不急,总之要还乡。找个风景幽美的地方与世无争,混吃等死过完这辈子。 突然间,李钦载与前世童话世界里的邪恶女巫共情了。 她们避开人烟,搬入丛林独自生活,如果有人闯进来打扰她们,就把那些人杀掉…… 多么美好的一生。 李钦载如今也无比向往这种生活。 嗯,再娶个婆姨,盘亮条顺的,屁股大的,能持家的,能狠下心跟自己共谋共犯,夫妻联手杀掉打扰自己平静生活的…… 对了,打死不找公主,后人说“脏唐脏唐”,大半是唐朝的公主们赚出来的名声。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和。 接下来把那个撺掇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混蛋揪出来,然后狠狠教他做人,这件事便了结了。 第十二章 养生保健 从李勣的书房走出来,七弯八拐差点又迷路,李钦载突然好想发明一个便携式的指南针。 好不容易走到前院,恰好迎头遇到从外面回来的老爹李思文。 父子真是前世的冤家,李思文进门时还很淡然地与管家吴通颔首招呼,见到前院里的李钦载时,脸色瞬间冰冷起来。 天子释归李钦载的旨意他已听说了,李钦载造出神臂弓的事他也知道。 儿子躲过了一场大劫,又有神奇的本事能为国造利器,算出息了吗? 或许出息了吧。 在外面听到这些消息时,老实说李思文心里确实闪过一丝得意之情,长脸了。 李家是将门之家,忠君报国是基本的家教,李钦载创出了神臂弓,若装备王师能大增战力,李思文当然也很荣耀。 然而,荣耀归荣耀,本来心里很高兴的,一看到李钦载却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满满的嫌恶,当年没把他射墙上的悔意再次袭上心头。 这种情绪无法解释,父子间恩怨积累多年,冰冷的关系不是一两件事能融解的。 不管你干出多牛逼的事,在老爹的眼里还是一坨屎,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今天这坨屎比以往多了几分热乎劲儿。 刚走进前院的李钦载也看见了老爹,只是他此刻脑子里还在琢磨告老还乡的事儿,一时间走了神,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忘记了行礼。 见李钦载这副不灵醒的模样,亲爹面前连礼都不行,李思文愈发怒上心头。 两眼一睁,李思文怒喝:“咋!” 一声暴喝把李钦载惊回了神,下意识要回怼过去,这时视线与心智终于同时在线。 看到面前的李思文,李钦载硬生生吞下了大逆不道的骂街冲动。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李钦载规规矩矩行礼。 李思文毫不领情,从李钦载面前径自走了过去,把他当成了透明。 走过李钦载身前,空气里冷冰冰扔下一句。 “瓷嘛二愣个怂货,婆烦滴很,滚!” “好哒!” 父子相看两厌,非常痛快地在前院分道扬镳。 夜晚,李家后院卧房内。 李钦载光着脚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眼睛半阖半睁,小腿上搭了两块热气腾腾的帕巾。 人虽少年,也要注意养生,否则老了一身病。 这一点上,活过两世的李钦载还是很在意的。 敲门声响起,沉闷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战战兢兢的味道。 李钦载眼睛微抬:“进。” 一名丫鬟端着木盆走进,跨进门浑身直哆嗦。 “贵……贵宾,您,您好,欢迎光临,奴婢是……是八号技师,您看奴婢可以吗?” 李钦载皱眉:“停!你说说,都重复几遍了?说话要自然,语气要欢快,要发自内心的觉得,服侍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丫鬟才十三四岁,在李家赫有凶名的李钦载面前瑟瑟发抖。 今夜五少郎释归回府,吩咐吴管家给他找个顺眼的丫鬟,做什么“小保健”,吴管家找到了她,她当时就吓哭了。 虽不明白啥叫“小保健”,但听名字就觉得好邪恶。 “还有,不要自称‘奴婢’,自信点,自称‘我’……啧!哭啥!怕我糟蹋你咋?我那么没品吗?”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流,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的人生一片绝望,从今夜起就要不干净了。 “不准哭了!过来,给我泡脚,泡完再来个全身推拿,尤其是腿。” 丫鬟一愣,眼泪顿时止住了,不经大脑脱口道:“就这?”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想咋?警告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李家不是法外之地,我要的是正规的!” 丫鬟飞快擦干了眼泪,转忧为喜非常欢快地将李钦载的脚泡进发烫的热水里。 李钦载舒服地眯着眼。 舒坦!流徙千里虽然只走了一二十里便结束,勉强算是京郊半日游,可一二十里也很费腿脚,回到家小保健必须安排起来。 在李钦载的吩咐下,丫鬟给他泡着脚,一边在他两条腿上按摩。 此情此景,仿若隔世,李钦载不禁泛起了乡愁。 “妹儿啊,多大啦?成亲了没?用力按,哥不怕疼,哥吃劲儿……把哥按舒服了,钱少不了你的,哥有钱……”李钦载闭着眼迷迷瞪瞪地道。 不仅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被形容长相的平凡丫鬟死死咬住唇,这种不正经的聊天方式她很不习惯,更不敢搭腔。 怕这位贵宾突然兴起,临时升级服务内容…… 小半个时辰后,丫鬟累得满身大汉,李钦载舒坦得魂外飞天。 “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丫鬟的手里:“辛苦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多吃点肉补补。” “五少郎,奴婢不敢……”丫鬟又吓到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今晚竟是一桩兼职肥差。 “拿着!软绵绵的没劲道,手法也不专业,回头多补点力气,以后你就是八号技师,下次还点你,出去吧。” 丫鬟捧着钱战战兢兢告退。 李钦载浑身轻快躺在胡床上,开始思忖明日的行程。 姜还是老的辣,李钦载没想到的事,李勣想到了。 怂恿撺掇他偷家里白玉飞马的家伙,多半不是单纯的玩笑或耍钱。 李家几乎已是人臣之巅,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惊涛骇浪。 白玉飞马被卖,李钦载越想越觉得可疑。 要弄清楚这件事,大抵还是要从曾经的狐朋狗友身上着手。 伤脑筋的是,李钦载是穿越过来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全都不认识了。 满脑子思绪不知飞向何处,李钦载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醒来,丫鬟服侍李钦载穿戴衣冠,李钦载心不在焉的伸展胳膊,脑子里已有了计划。 不认识曾经的狐朋狗友没关系,这个世界有一种非常实用且让人愉悦的东西,它叫“钱”。 钱能解决世上九成以上的烦恼,尤其在交朋友方面,简直无往不利。 遍撒拜帖,让管家派人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找个宽敞的地方请客饮宴。 把有名有号的长安纨绔子弟们都聚集起来,这不就都认识了吗? 然后再打听一下当天是哪个混蛋带头怂恿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最后掐着他的脖子一通爆锤…… 有钱好办事,李钦载当即决定叫管家过来。 顺手从胡床取过昨日流徙上路时携带的行李包袱,里面有李勣李思文等家人送的好几块银饼。 没想到出京城转悠了一圈,居然还发了一笔小财,实在是可喜可贺。 包袱有点轻,很反常。李钦载探手一摸,接着脸色大变。 包袱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它物。 “我钱呢?”李钦载厉声喝问。 第十三章 将星荟聚 李钦载出离愤怒了。 万万没想到,眼一闭,一睁,人活着,钱没了,嗷~~ 管家吴通匆匆赶来,一脸苦笑对李钦载连连躬身。 “报官!人在内宅,钱被偷了,何等的猖獗!马上报官!”李钦载很生气。 虽是不愁吃穿的纨绔,但李钦载前世出身贫寒,工作后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对钱财的重视远超这个年代的权贵子弟。 “五少郎,五少郎息怒,您的钱并非被偷,而是……”吴通满头大汗解释。 “而是什么?” 吴通嗫嚅半晌,轻声道:“昨夜二郎有吩咐,既然五少郎已被天子特旨释归,不必再流徙岭南,那么老国公和二郎给您的钱,自然要收回去。” “收回去了?”李钦载的怒气瞬间平息下来。 吴通尴尬地道:“昨夜老朽本想当面向五少郎解释后再收回,但五少郎昨夜睡得早,二郎又派人催过几次,老朽大胆,只好先拿了您的银饼交回账房,打算今早再向您解释赔罪……”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没被偷就好,收回就收回吧。” 吴通不敢置信地眨眼,就这么算了? 五少郎历经大变后,性情果然与众不同了。若换了以前钱没了,必然满府撒泼骂街,李家上下少不得一阵鸡飞狗跳,最后才会在李思文强力镇压下偃旗息鼓。 李钦载倒不是装的,听说钱是被老爹下令收回的,他便完全平息了怒火。 本来不是自己赚的钱,收回去也是天经地义,没关系,时日还长。 作为穿越者,若连赚钱都不会,不如找个丫鬟小保健活活按死。 如此通情达理的少主人,吴管家自是千恩万谢。 谢完还不走,吴通又接着道:“五少郎,老国公今早有吩咐,请五少郎衣冠整齐,不可出门,午后有客来访。” “祖父的客人,我没必要见,稍停我要出门……” “五少郎,您出不了门,二郎给您下的禁足令还没取消。”吴通尴尬地笑道。 “欺人太甚!”李钦载又有点生气了。 钱没了,还不让出门,不出门怎么搞钱? “五少郎息怒,您目赤面红,显然又上火了,老朽有一绝世良方……” 话没说完,李钦载无奈地道:“你闭嘴……” 双手下意识插裤兜,像一个中年潦倒落魄的男人,走投无路时点根烟,深吸进去,再缓缓呼出,吐尽半生辛酸。 然而,李钦载没有烟,也没有裤兜…… 用力揉了揉脸,李钦载目光沧桑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幽幽道:“我不想见客人,我只想搞钱。” ………… 不管李钦载想不想见,客人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后,李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脚步飞快地往前堂通传。 “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拜谒老国公——” “右卫大将军,雁门郡公梁建方拜谒老国公——” “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拜谒老国公——” “左武卫将军,河东县男薛仁贵拜谒老国公——” 短短半个时辰内,李家府邸将星闪耀,英雄荟萃。 都是当世名将,都是国之砥柱,众将除履入堂,站在李勣面前一字排开,同时躬身行礼。 李勣穿着便袍,端坐堂上,大马金刀地受了众将之礼。 英国公在大唐军中之威望,可见一斑。 虽是名将,也都是豪迈的行伍汉子,礼数行过后,众将便不客气地放开了形骸。 右卫大将军梁建方立马坐在客位,用力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酒菜速速端来,老夫昨夜听了消息,大清早从城外北大营赶来,饭都没吃一口,饿死老夫也!” 邢国公苏定方冷笑:“酒囊饭袋之辈,要饿死也没那么容易。” 梁建方一呆,接着勃然大怒:“姓苏的,可欺我老梁马槊不利乎!” 铁勒蕃将契苾何力在旁幸灾乐祸戳火:“老梁啊,姓苏的定是欺你马槊不利,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换了老夫可忍不了。” 苏定方冷冷地瞪了契苾何力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服气,你与姓梁的酒囊饭袋一同上又如何?老夫何惧哉!” 李家前堂内,唯独河东县男薛仁贵嘴角噙着笑意,却闷不出声。 诸多名将荟聚一堂,薛仁贵的年纪是最小的,众人皆是贞观朝的名将,唯有薛仁贵在李治登基后才真正出头。 论军中辈分,薛仁贵委实差了一点点。 老将们见面就互喷垃圾话,倒也不是没有原因。 从贞观朝开始,老将们争出征,争战功,争战利品,争爵位,争赏赐,狗屁倒灶争了大半辈子,不知积累了多少恩怨,见面后自然没好话。 几句话不对付,前堂眼看要打起来了。 坐在主位的李勣司空见惯,也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冷冷道:“诸位要打便出去打,被打死了老夫管埋,活着的回来再与老夫一叙。”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不敢说话了,纷纷讪然地坐了下来。 英国公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老公爷,听说贵府孙儿造了个新奇玩意儿,能将弓箭射程翻倍?此事可属实否?老苏今日特意为此而来。”苏定方目光期待地望向李勣。 众人皆是一脸热切。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军中将领却比谁都清楚,射程翻倍的弓箭对一场战争的意义何等重要。 抢敌于先,至敌所不能之远,战事一起,射程翻倍的箭雨齐射,便是夺得先机,鼎定胜局。 李钦载昨日才发明的神臂弓,消息刚传出去,今日便有众多名将登门拜访,可见众将对这件新式利器何等重视。 面对众将殷切期待的眼神,李勣慢吞吞地捋须,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得意之情。 爽滴很!虽说大家的儿孙辈大多是废材,可老夫家的废材至少撞了大运,独创了神臂弓,为大唐社稷立了功。 而你们家的废材……那就纯粹是废材了。 把我家的废材扔进长安城的废材堆里,那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呵呵,爽! 虽然爽点怪怪的,但李勣就是觉得爽,毫无来由的爽。 “确是我家废……老夫的孙儿钦载所创,老夫献给陛下后,陛下甚为欢喜,此物名曰‘神臂弓’,满弓可至两百步之外,且穿杨而过,不失准头。”李勣慢悠悠地道。 苏定方激动道:“‘神臂弓’!听名字就了不得!快,老公爷,让咱们开开眼!” 李勣嘴角一勾:“开个腚眼!此物已献给陛下,你们见不着。” 众将一愣,接着大失所望。 李勣不慌不忙道:“不过……陛下已下旨,着工部与军器监工匠千人,不惜材料全力打造神臂弓,离入秋尚有数月,数月内,军中必装备神臂弓万张。” “入秋王师北征铁勒九姓,此弓可大放异彩,诸位,此战胜局已定,就看尔等谁有本事从陛下那里讨来领军总管之职了。” 前堂内,李勣两句话一戳火儿,堂内众将互相瞪视,火药味愈发浓重起来。 天子出征之前点将,若将这几人打个半身不遂,领军总管不就是我了吗?善也! 所有人的心里恶向胆边伸,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短暂的沉默后,梁建方忽然大笑道:“先不说这事儿了,哈哈,神臂弓既是老公爷贵孙所创,可见李家那位有名的混账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老公爷何妨召他出来一见,我们几个长辈倒要好生亲热一番。” 第十四章 初识名将 几个老不正经的长辈在李家前堂上蹿下跳,堂内一片乌烟瘴气。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们,生活里自然也是豪迈且不拘小节的,他们对生命都抱持漠视的态度,哪里在乎什么俗世的礼数。 “让我等见见李家那小儿,把他的模样瞧瞧清楚,啧,老李家祖坟炸了么?以前那个名满长安的混账如今竟也登堂入室,哈哈,成精了!”梁建方大笑道。 李勣眉眼未抬,淡淡地道:“小辈一时偶得之戏作,误打误撞而已,不值诸位高看。” 苏定方笑道:“老公爷这话不实在,老夫与你相识多年,你的话听着谦虚,眉宇间那股子得意劲儿可瞒不住人。” 契苾何力也叹道:“老夫家那类犬孙儿若也能干出如此长脸的事,老夫何至于隔三岔五揍他。” 梁建方斜眼瞥着李勣,道:“老公爷莫装了,府里出了麒麟儿,留在身边多栽培几年,李家基业还能风光百十年,你都快笑出声了,还谦虚个什么劲。” 李勣笑骂道:“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钦载再厉害,也是平日里受老夫耳濡目染,若论教子孙辈的本事,老夫自认与沙场征敌的本事平齐,二者不遑多让,你们大可慢慢羡慕。” “莫说废话了,快让你那孙儿出来见见吧,回头老夫还得回北大营操练呢。”梁建方不耐烦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当即命管家召李钦载前来。 前堂老将们的喧闹叫骂声传得老远,李钦载坐在正门的门槛上也能听到。 然而他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禁足令没取消,李钦载出不了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见少主人一脸忧愁的样子,只能同情地叹气。 二郎的命令,李家部曲们不敢不听。 刘阿四职权范围内能做的,只有允许李钦载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而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打断五少郎的腿。 只是今日五少郎没精打采,似乎没了反复横跳的兴致。 他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川流的行人,这个姿势已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李钦载没有发呆,事实上他正在思考,思考未来。 国公府邸的纨绔子弟,需要什么未来?这辈子安心享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便足够。 可李钦载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注定会渐渐成为废人。 若是某天家中有了变故,祖辈父辈的功绩恩荫已无法庇护他时,他该怎么办? 活过两世的人比常人更清醒,他知道任何靠山终究都有靠不住的那天,人生最大的靠山只能是自己。 不管未来干什么,总之应该学会独立生活。 这个世界或许很精彩,也或许很枯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重新活过的一世是怎样的人生呢? 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外行人商旅川流不息。 真好,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却仍坚定地奔赴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而坐在门槛上的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能让他如此悠闲旁观的底气,不是因为他的本事,而是三代的努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吴通的喘息。 “哎呀,五少郎原来在此,老朽可在府里找您半天了,快快,老公爷召您去前堂呢。” 吴通二话不说拽起李钦载就往里面跑。 李钦载无奈地道:“祖父的客人,没必要召我去见了吧?” “五少郎可不敢乱说,都是当朝国公郡公的,都是老公爷昔年的军中袍泽,如今也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帅,说句不敬的话,老将军们要见你,是莫大的荣耀。” 吴通估摸在府里跑了不少路,略显发福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也愈重。 李钦载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同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道:“管家面红耳赤,是上火了吗?” 吴通一愣,随即道:“或许上火了,幸好老朽有治上火的绝世良方,回头配了药,老朽给五少郎送些来,人生在世,时常败火,诚如吾日三省吾身,有益无害。” 李钦载呆了一下,扭头深深地看了吴通一眼。 治上火居然治出了人生境界,而且格局高远,哲理深邃,隐含圣贤之说,这位吴管家绝对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被吴通强拽着来到前堂,刚在玄关前除了履,便听堂内一阵豪迈大笑。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地窜了上来,站在李钦载的面前,两两对视,两张脸仅距几公分。 眼中的这张脸很清晰,肤色黝黑且粗糙,铜铃环眼,虬髯如林,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喝断当阳水的那位环眼贼。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赫然被揪住后领拎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瞥去,发现对方居然是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的。 拎起来还不够,这环眼贼还像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随即把他放了下来,一脸索然无味,仿佛开启了贤者模式。 “太瘦,不称手,老公爷该不会故意把娃儿饿成这德行吧?多好的孙子,你若不要,不如给我……”环眼贼用人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钦载。 李钦载快疯了,什么情况这是?不是说堂内都是当世名将吗?怎么好像进了匪窝? 见李钦载仍站在玄关前呆呆不出声,环眼贼不高兴了,抬腿就踹了过来。 “咋不叫人?不认识梁某了?没个规矩!” 李勣纹丝不动坐在主位,指着堂内众人沉声道:“钦载,过来见过长辈们。” 李钦载急忙抬步便走,刚抬起脚,却见这位环眼贼严严实实堵在自己面前。 对方武力值不可测,从单手拎起自己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角色一定要尊敬。 李钦载已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别人教他做人,尤其是用拳头教他做人。 于是李钦载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悄悄地横移一步,打算绕开面前这座铁塔。 咦?刚刚他是不是自称“梁某”? 是了,姓梁,嘴甜一点,先叫人。 “小子拜见梁伯伯……”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噗嗤”声,然后里面几个老杀才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环眼贼老脸黑中泛绿,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钦载。 “小子,故意的是吗?老夫与你祖父同辈,你这儿却给老夫降了一辈,果真是个混账东西,叫爷爷!” “梁爷爷好!梁爷爷万福金安,梁爷爷寿与天齐!”李钦载老实得像只鹌鹑。 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叫祖宗都认了。 第十五章 盛极难继 大唐贞观时期确实是名将如云。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里将星闪耀,李世民能成就大唐社稷基业,除了其本人超凡的人格魅力外,绝对离不开那些当世名将们的鼎力效忠。 如今李世民已逝,凌烟阁功臣大半老死病死,留下来的将军不多了。 于是李治的江山如今已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境况,那就是名将功臣渐老,新一代将领大多庸碌。 鲜花着锦之后,往往盛极难继。 今日李家前堂内的老将们,便已是大唐仅存老将的几乎一半了。 老将们仍在哄堂大笑,就连向来沉稳的李勣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众人的笑声中,梁建方的脸面愈发挂不住,目光凶恶地瞪着李钦载。 “小混账成精了,胆敢戏弄长辈,今日便代你爷爷教训你!” 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正要落下来,一位身材五短却浑身散发剽悍之气的老将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将李钦载从梁建方手中拽了过去。 然后,照例单手拎起,抖落几下,像极了刚撒完一泡尿的男人。 李钦载瞬间不好了,觉得自己像那啥…… “老匹夫莫太过分,李家的孙儿,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你算老几?”老将拎着李钦载,朝梁建方瞪眼。 随即老将又望向李钦载,皱眉道:“分量确实轻了点,要多吃肉,大好的汉子,像个病鸡似的,柔柔弱弱的也不害臊!” 李钦载在半空中胡乱作了个揖:“爷爷说得对,小子拜见这位爷爷。” 老将望向李勣:“你家孙儿怎么回事?傻了么?连老夫都不认识了?” 李勣淡淡地道:“约莫前些日被他爹狠揍了几顿,受了惊吓,无妨。” 老将点头,沉声道:“老夫苏定方,以后管老夫叫苏爷爷,记住了,不认人这毛病可不行,得改!” 李钦载急忙行礼:“小子拜见苏爷爷,苏爷爷万福金安,寿与……” “闭嘴!从哪里学的这些屁话,糊弄姓梁的老匹夫就够了,那老小子傻得很,说什么信什么,莫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 旁边又一位名将见状,索性自我介绍:“老夫契苾何力。” 李钦载再次见礼:“小子拜见契爷爷……” 契苾何力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双手时而握拳,时而化掌,犹豫要不要给面前这小混账来一记狠的。 想到这小子已然失忆,再打傻了怕是李勣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悻悻哼道:“老夫复姓契苾。” “啊,小子万死,得罪得罪,拜见契苾爷爷。” 旁边一位中年将领含笑看着这一切,一直默不出声。 李勣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薛仁贵……” 李钦载一惊,哎呀,这位可是牛逼人物,前世历史书上有名字的。 “小子拜见薛爷爷……” 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一脚。 苏定方冷冷道:“老夫本不想踹你的,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混账嘴里都是啥乱七八糟的辈分?薛仁贵比老夫差着一辈呢!眼瞎了?看年纪看不出来吗?” “哦哦,小子得罪了,小子拜见薛伯伯。” 薛仁贵朗声笑道:“无妨,贤侄早点成亲生娃,娃儿叫我一声爷爷也当得起的。” 李钦载一愣,成亲? 穿越好些天了,差点忘了这件事,我都二十来岁了,又是权贵子弟,为何至今没成亲? 家长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这都不安排?说好的暗无天日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呢? 思绪万千之时,薛仁贵却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家那孽子与你交情不浅,你们兄弟没事多走动,少惹祸,多做点正经事。” 李钦载愣愣点头。 又一个信息,薛仁贵的儿子跟自己关系不错? 苏定方也笑道:“没错,我苏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也多走动,日后再有神臂弓那种利器,切莫藏私,早有早拿出来,也教老夫在前方征战有个底气。” 李钦载苦笑道:“神臂弓只是小子偶有所得,一时侥幸而已,诸位爷爷伯伯莫笑小子了。” 梁建方哼了哼,瞪着李勣道:“你们李家上下都一个德行,明明有真本事却藏着掖着,愣要装成一副庸碌之才的样子,甚是无趣。” 契苾何力是个有着典型异族相貌的汉子,高鼻梁,深眼窝,脸型稍方,有几分异域混血味道的英俊。 “神臂弓确是个好东西,今年入秋后北征铁勒,若说以前只有六分胜算的话,有了神臂弓一物,若由老夫领军,必有八分胜算。”契苾何力望着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两军对垒之时,咱们前阵的弓箭射程若比敌军多一百余步,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梁建方也点头:“先令骑兵两侧压上去,弓箭阵列排头,隔二百余步便可放箭,彼时敌军前阵必乱,两侧骑兵再同时发动穿插,呵,胜局定矣。” 契苾何力摇头:“老梁还是浅薄了,不仅是骑兵两侧穿插,后方更要预备一支伏兵……”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诸位名将在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论战。 冰冷的字句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地,一城,一国,千人万人之生死,全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 棋子是不需要有生命的,它们的使命就是被将军使用,或是交易,或是废舍。 刚刚前堂还热闹得像盗匪强梁的聚义厅,此时却变成了阴风森森的阎罗殿。 李钦载在旁听得脸色发白。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总觉得人命挺稀罕的。前世看过那么多感人的新闻,什么为了挽救一条生命,全城的交通都在为他开绿灯等等。 那时李钦载就觉得,人生虽然累,但依旧美好,他依旧在狼狈不堪的奔赴中相信善良,相信光。 然而在这群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老杀才面前,人命贱比韭菜,割掉一茬儿又一茬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倒觉得割韭菜的刀不够利。 李钦载觉得自己好柔弱,像一只在狮群裤裆下钻来钻去的可爱小白兔,吓坏宝宝了……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之时,外面吴管家在廊下禀报。 有客来访,是来找五少郎的,客人是五少郎的好友,薛仁贵的长子薛讷。 “知己来访,必倒履相迎,我去门口迎他。” 李钦载胡乱整了整衣冠,向诸位长辈告退,然后逃命般跑出了前堂。 前堂内,苏定方眯眼盯着李钦载的背影,道:“老公爷,你这孙儿的性情变化不小,真是被他爹揍得性情大变的?” 李勣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吧,思文管教孩子,老夫不插手。”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性情虽不同,但看起来比以前沉稳多了,还多了几分报国的本事,是好事,看来果真要多管教,回头老夫便给家里那几个小混账来一顿狠的,一天揍五顿,不信他不成才!” 此言一出,堂内薛仁贵契苾何力梁建方等人若有所悟,然后纷纷陷入沉思,沉思中眼神杀意森森。 第十六章 将门犬子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有朋友。 当然,有一个不可颠破的真理就是,混账的朋友一定也是混账,没有例外。 既然刚才在前堂里连薛仁贵都说他家的犬子与自己交情不浅,想来这位犬子应该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没有天大的利益断然不会背刺的那种。 不过从双方老爹的称谓上,李钦载也能分辨出两人的高下了。 薛仁贵称他儿子是“犬子”,显然属于那种不省心,却也惹不了大祸的等级,家畜类级别,管教几次也就乖巧了。 李钦载就牛逼了,他爹李思文称他为“孽障”。 这个……属于妖物级别,兴风作浪荼毒生灵的那种,道行低的僧道都镇压不了。 从称谓等级上来看,不出意外的话,门外那位薛仁贵的犬子应该是自己的小跟班。 还没见到人,就已经逻辑缜密地分析出二人关系的真相,李钦载觉得前世高考四百来分可能是发挥失常了…… 逃出前堂后,李钦载走向大门。 大门外,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正在门口来回徘徊。 李钦载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年代很讲礼数的,跟长辈也好,平辈也好,见面行礼是基本操作。 于是见到那位少年后,李钦载便一脚跨出门双手行揖,为了让自己热情一点,还努力挤出一丝符合社会期待的笑容,使其宾至如归。 “这位便是薛贤弟吧?久仰久仰。” 门口的少年惊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没动弹。 李钦载保持行礼的动作,表情越来越尴尬。 啥意思?来者不善? 见面行礼不对吗?莫非是个不讲礼貌的熊孩子? 对熊孩子就没必要太客气了,本质上来说,李钦载也是名满长安的熊孩子,凭他多年的恶劣行径,可以说是熊孩子界的天花板了。 放下双手,李钦载一脚踹过去,不偏不倚踹中了少年的屁股。 “说话,行礼!家教都扔狗肚子里了?”李钦载沉着脸道。 谁知这一踹倒把少年踹正常了,少年一脸感动。 “景初兄终于正常了!没错,见面踹人才是景初兄的做派呀。”少年激动而幸福的样子令李钦载毛骨悚然。 “啥意思?”李钦载打量他:“你爹是千古名将,你居然好这一口儿?” 少年愣了:“好什么?” 随即摆手:“不重要,景初兄刚刚客气行礼的样子可把愚弟吓坏了,长安城里有传言,都说景初兄被李伯父打傻了,不认人也不记事,简直岂有此理!” “景初兄勿恼,那些嚼碎嘴的人愚弟都记下来了,回头愚弟陪景初兄干死他们!”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理论上来说……他们没说错。” 少年呆了一下,接着失声道:“景初兄真傻了?” 下意识一脚踹去,好奇怪,仿佛有了肌肉记忆似的,这一脚又一次不偏不倚。 “是失忆,失忆不是傻。” 这时李钦载才开始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少年。 少年名叫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今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属于毛还没长齐但努力装作长齐了的年纪。 薛讷的容貌有点小帅,不是那种奶油味的帅,而是稚嫩中带着几许阳刚之气,或许出身将门的缘故,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从他身上隐约感到一股豪迈之气。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薛讷的话,大抵用“乳虎啸林”比较合适。 同样是出身将门,李钦载历数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行径,再回忆一下照镜子时的感受…… 前任的锅,都是前任的锅。 从刚才见面的情形来看,薛讷与李钦载的交情似乎真的不浅。 男人之间的交情可以装,满嘴兄弟情深,背后却毫不犹豫捅刀的货色李钦载前世也见识过不少。 但薛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神态或许顽劣张扬,但他的眼神很干净。 “愚弟前几日听说景初兄惹了大祸,当时便待上门为景初兄解忧,可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家父怕我鲁莽,把我禁足了,今日才放出来。”薛讷一脸愧疚地低着头。 兄弟最艰难的时刻他没能在身边陪伴,薛讷感觉自己很不仗义。 “不能与景初兄共患难,愚弟是小人,今日来给景初兄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薛讷绝无二话……” 李钦载叹了口气,古代人都啥毛病,动不动就要杀要剐。 想过后果没?你死不死的不重要,我若把你杀了剐了,是不是也要赔命? “没那么严重,年轻人不要打打杀杀,”李钦载微笑摆手:“我惹的祸太大,你也帮不上忙。” 两人在门口聊了半晌,薛讷终于忍不住了。 “呃,景初兄不请愚弟进门吗?愚弟听说我父亲今日也来贵府拜谒老国公……” 李钦载仍严严实实堵住侧门,懒懒地道:“我被禁足了,而且家父说了,再敢与狐朋狗友来往,打断狐朋狗友的狗腿……” 薛讷惊了:“为何打断狐朋狗友的腿?难道不是应该打断你的腿吗?” 随即一愣,薛讷立马急道:“谁是狐朋狗友?景初兄,你我可是莫逆知己,情谊似海,天地可鉴……” 李钦载哼哼两声。 你爹都说你是犬子,官方认证了,怎么不是狐朋狗友? 薛讷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李伯父可是因为白玉飞马被卖一事,故而不准你与长安城的子弟来往?” “景初兄,那晚你确实太冲动了,愚弟拦了你好几次,你不耐烦还揍了我一拳……” 李钦载心中一动,却微笑道:“那晚……你也在场?” 李勣说过,要追查背后撺掇之人,李钦载原本打算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纨绔们请来,旁敲侧击打听那晚发生的事。 然而听薛讷话里的意思,那晚他也在,这件事似乎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能省一大笔请客的钱。 薛讷苦笑:“那晚愚弟当然也在,饮宴时愚弟拼命护你周全,可景初兄你却狂饮不止,劝都劝不住,明明已大醉,还要跟他们关扑耍钱,当时我便知道,景初兄恐会惹祸……” 李钦载脸色有些发黑:“我居然如此混账,是失恋了还是丢钱了?” 第十七章 不肖子孙 没失恋也没丢钱,纯粹就是傻。别人端杯敬酒就狂饮,别人撺掇两句便偷家里的传家宝。 当然,都是前任的锅。 来到这个世界好些天了,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如何如何混账。 从听到的种种行径迹象来看,这家伙恐怕心理和智商都不大健全。 记忆里听到的,那位傻缺前任似乎没有半句好话,二十来岁的年纪,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失败得比较彻底了。 “来,薛贤弟,仔细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李钦载招了招手,热情邀请薛讷与他一同坐到门槛上。 仍然没有半点邀请薛讷入内的意思。 薛讷倒是不嫌弃,但对李钦载的称呼有点介意。 “景初兄对愚弟越来越生分了,以前都称表字的……”薛讷神情幽怨,如同遇到没给他扯卫生纸擦擦的渣男。 随即想到李钦载失忆了,于是提醒道:“愚弟表字‘慎言’。” “慎言?”李钦载上下打量他一番:“开什么玩笑,从见面到现在,你嘴又碎话又多,哪里‘慎言’了?” 薛讷理直气壮道:“此为家父对愚弟的期许,期许嘛,大多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很难实现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李钦载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东西的…… 随即李钦载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表字。 是啊,景初景初的,李勣为何给他取这个表字? 后世有诗云,“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还有诗云“喜见蓝亭烟景初”,不过这都是后世的诗句,李勣显然不是这意思。 唯一的解释就是,爷爷被万人景仰,孙子却四处闯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期许。 “慎言贤弟,来仔细说说,那晚我究竟被谁坑了?” 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像两个街混子无所事事地边聊天边欣赏过路的小家碧玉。 薛讷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动:“景初兄也觉得被人坑了?那晚饮宴时愚弟便觉得不对劲,那几人似乎意有所指,所指者正是景初兄。” “那几人是谁?” “饮宴之主人,荥阳郑家的郑俸,还有常跟随郑俸玩乐的几个走狗。” 李钦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荥阳郑家’,是七宗五姓里的郑家吗?” “当然,不过郑俸家不过是郑家一个分支,郑俸之父官封少府卿。” 李钦载又问道:“我以前得罪过郑家?” 薛讷挠了挠头:“景初兄以前得罪过很多人,不过似乎与郑俸素无来往,那日郑俸主动邀宴,愚弟也觉得奇怪……” 小心翼翼地瞥了李钦载一眼,薛讷低声道:“景初兄这些年在长安城结仇甚多,兄弟出身高门,行事难免有些……嗯,张扬,结几个仇人自是寻常事尔。但是郑俸,景初兄应该没得罪过。” 李钦载点头,素无来往,莫名其妙主动邀宴,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是有所求就是要设局,如此浓郁的阴谋味道,前任那傻缺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然后呢?饮宴时发生了什么?” 薛讷想了想,道:“饮宴时郑俸和他手下几个狗腿向景初兄敬酒,一盏又一盏,劝得分外殷勤。” “席宴才过半,景初兄便明显有了醉意,愚弟当时劝景初兄回府,景初兄却不答应,因为宴上一名舞伎似乎颇合景初兄胃口……” “饮宴过后,郑俸手下一名狗腿提议关扑耍钱,景初兄本待回府,可郑俸却命那名舞伎贴身侍候你,你当时假意推脱不过,顺势便留下了……” 李钦载有些气短地瞥了他一眼,试图挽回形象:“你咋知道我是‘假意’推脱?说不定我是真的盛情难却呢?” 薛讷分外认真地道:“景初兄,愚弟这便给你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你自己分辨是假意推脱还是真的盛情难却。” “你说。” “对话是这样的,郑俸说‘留下耍钱吧’,景初兄你说‘不行,我醉矣,要回府’,郑俸又说‘让那位姑娘好好陪你,留下吧,给我个面子’,景初兄你说‘好哒’。” 说完薛讷看着他,眼神满是无辜。 李钦载抿紧了嘴唇,脸色发青:“…………” 前任这混蛋究竟傻缺到什么程度啊! 二人沉默许久,李钦载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我不必争辩毫无意义的话题,继续说,接下来怎样了?” 薛讷叹了口气,道:“接下来,自然是景初兄输光了钱,郑俸试探问你家有何宝物,可以偷出来换钱,还说景初兄气色红润,天庭泛光,今夜必是大杀四方之相,差的只是关扑的本钱了。” 李钦载已不必再问后面的事了,冷冷道:“所以我就傻缺兮兮的跑回家偷了白玉飞马卖钱了?” 薛讷情商不低,想了想,尽量委婉地道:“景初兄你不傻,就是笨了点……”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 好了,真相水落石出,连薛讷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能看出这是个局,偏偏李钦载那个傻缺前任丝毫没察觉。 冤有头债有主,就郑俸了。 论智商,李钦载都不稀得跟前任比,那是对自己的侮辱。跟薛讷比的话,当然也比他高一些。 薛讷看到的只是郑俸做了局,李钦载却想到了更深更远。 为何是素无来往的郑家?为何偏偏偷出的是先帝御赐之物? 为何事发第二天便闹得满城风雨,二十三位御史一同上奏参劾李家,矛头更是直指李勣? 郑家,是七宗五姓之一,名副其实的世家门阀。 李钦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这就有意思了,这个局恐怕不单单是郑俸做的,而是他背后的郑家,而这个局真正针对的对象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爷爷李勣。 而他,因为智商欠费的关系,成了别人手中对付李勣的一把刀。 啧,不肖子孙实锤了,洗都洗不白。 而他的爷爷李勣,到底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事发之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让他追查此事的前因。 一桩很简单的祸事,经过抽丝剥茧这么一捋,前因后果条理顿时清晰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报复回去。 李钦载暂时放下了心思,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带钱了吗?” 薛讷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大把铜钱,双手捧给他:“全在这儿了,若景初兄觉得不够,愚弟可以回家偷点东西卖了……” 第十八章 英雄气短 李钦载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纨绔究竟是怎样的做派。 偷自家东西出去卖的行径,是符合大众普世价值观,或者只是从李钦载开始出现人传人的现象。 “你去偷自家的东西?”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薛讷毫不迟疑点头:“景初兄若需要钱财,自是不能让你失望,愚弟我这就回家,干一票大的!” 说完薛讷居然真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景初兄稍待片刻,愚弟去去就回,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李钦载一把拽住他:“你家也有先帝御赐之宝物?” 薛讷这次终于犹豫了,但也没让李钦载失望,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有!昔年家父随先帝东征高句丽,班师回朝后,先帝赏了家父一张八石强弓……景初兄若需要,愚弟这就回家偷来给你。” 李钦载仍拽着他的袖子一动不动。 心里有点感动,但李钦载还是叹息道:“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偷自家先帝御赐之物,居然没被我爹活活打死,请问慎言贤弟,你家也有如此优秀的父亲吗?” 薛讷迟疑道:“这个……可能差点,家父是武将,日食三斗,挽弓八石,管教愚弟无须多劳,一棍子下去,你我兄弟只能来世再见了……” 说到这里,薛讷终于还是有点后悔了。 “景初兄,能否换个东西偷?除了天家御赐之物,我薛家里外任何东西随你挑,我薛讷皱一皱眉头便算小人。” 李钦载眼眶不禁泛红了,义薄云天,感天动地。 此刻薛仁贵就在自家府上,好想把他家犬子带到他面前,让薛讷把刚才这句话一字不落重新说一遍…… 父爱重击的画面一定能感动整个唐朝。 朋友确实是真朋友,一点都没掺假,来到这个世界多日,李钦载发现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友。 既然当他是朋友,就不能害他。 偷自家东西卖钱这种混账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朋友做。 如果一定要做,尽量做得隐蔽一点,关于这个领域,李钦载自问还是能够传授一些宝贵经验给他的。 比如,偷了东西后最好找个固定铺面的店家卖出去,如果后悔了闯祸了,还能花钱赎回来,卖给过路的胡商就悲剧了……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中又是一动。 那位收了白玉飞马的过路胡商,恐怕也是这个局中的一环。 郑家的安排颇为缜密,而且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李家纵然要寻仇,官司打到大理寺也占不住道理。 幸好李钦载不是审案的官员,不怎么需要证据,心证就够了。 简单解释来说,我觉得这事儿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等着承受后果吧。 “景初兄要钱作甚?”薛讷突然问道,他的手里仍捧着大把铜钱。 李钦载把他手里的钱接过来,放进自己怀里。 “来,哥带你起飞,这次给你打折了,下次多带点钱来我家。” 领着薛讷进了门,李钦载特意远远绕过前堂。 前堂仍传来老将们的叫骂声喧闹声,这群老杀才不好招惹,躲远点儿。 从照壁后的长廊一直绕过前院花园,中院风井,李钦载带着薛讷来到后院。 走到后院的月亮门外,薛讷却死活不肯进去了。 “景初兄,外人入后院不妥,愚弟不能进。” 李钦载柔声安慰道:“无妨,我不拿你当男人便是,进去吧。” 谁知薛讷仍执拗地拒绝,神情非常坚决,李钦载几次相劝,薛讷仍不肯进。 李钦载这才发觉,主人家的后院应该是客人的忌讳,尤其是成年男子,更不能随便乱入主人的后院,这是家教,也是礼数。 可你才十四五岁,也不算成年呀。 薛讷坚持不肯入,李钦载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下人在中院找了间雅致的厢房。 二人入内,在李钦载的示范下,薛讷除履脱足衣,光着脚盘腿坐在床榻上。 没多久,两名丫鬟端着木盆出现,其中一名赫然是上次服务过的八号技师。 李钦载高兴极了,怕心仪的技师被薛家犬子抢了,于是先下手为强,首先将八号技师叫了过来。 另外一名丫鬟是新手,不过表情却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显然八号技师上次兼职之后,回去告诉了李府的丫鬟们。 丫鬟们知道这是个肥差,重要的是,既能赚钱,还不会被五少郎糟蹋。 谁会拒绝赚外快呢?唐朝人难道就不稀罕钱了? 见两名丫鬟向二人鞠躬问好,李钦载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保健养生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服务素质也越来越好了,将来在开个私人会所性质的洗脚城…… 天价消费,超值享受,全长安的纨绔们个个进来挨一刀,赚翻了! 薛讷显然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脸震惊。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享受过程。 八号技师这次的手法明显比上次强了许多,看来私下里练习过很多次。 旁边那位新手丫鬟却生涩多了,不过还是把薛讷按得爽歪歪,时而倒吸一口凉气,两眼赫然睁大,如同中了冷箭。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丫鬟结束了服务,起身朝二人行礼,却呆呆地站着,也不离开。 李钦载明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铜钱再一分为二,分别赏给两位技师。 惭愧的是,李钦载的钱被收走了,赏赐自然不如上次丰厚,新手丫鬟倒不嫌弃,喜滋滋地蹲礼道谢,八号技师却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黯然长叹,没办法,英雄气短,这次的赏钱还是刚刚从薛讷那里弄来的。 赚钱的事得提上日程了,不靠家人帮助,李钦载也有信心能发财,既然没有当官的打算,搞钱便是他人生奋斗的目标了。 躺在床榻上,薛讷仍然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果真要对景初兄刮目相看了,居然能想出如此享受的手段,老实说,愚弟以后每天都想来拜访景初兄,嗯,带钱来。” 李钦载呵呵两声,这就享受了?以后再增加采耳,拔罐,搓澡,桑拿各种项目,还不得起飞喽。 随即薛讷忽然又道:“那两位是你府里的丫鬟,丫鬟洗脚推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景初兄还要给她们赏钱?” 李钦载幽幽一叹:“你还是太年轻,这是情怀,你不懂。” 第十九章 长安未央 薛家父子并未在李府内碰头。 李钦载送薛讷出府时,前堂的老将们已经告辞。 前堂内,李勣仍坐在主位一动不动,闭着眼打着瞌睡。 李钦载悄无声息走进前堂,第一次仔细端详李勣。 双鬓染霜,风华渐逝,名将已白头,独坐明堂上,一股迟暮的气息充斥周围。 李勣已老迈,他曾经是大唐最耀眼的一颗将星,他的威望在大唐军中至今不衰,可是,他终究老了。 堂内的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似乎察觉到堂内有人,李勣忽然睁开眼,一道锐利的精光闪过,随即恢复了浑浊。 “钦载,薛家的小子送走了?”李勣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钦载躬身:“是。” 李勣笑了笑,道:“薛仁贵是个不错的良将,薛家的家教也甚严,你那些狐朋狗友里,薛讷算是个真正的朋友,与他的交情好生珍惜。” “是,孙儿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李钦载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李勣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 李钦载却仍站在堂内,并未退出去。 李勣于是睁开眼看着他:“还有事?” “有。” “痛快点说,磨磨蹭蹭的,不是丈夫所为。” 李钦载想了想,道:“白玉飞马之事,有些眉目了,孙儿想借府里几个人出去转转,但父亲大人下了禁足令,孙儿出不了门。” 李勣笑了:“尔父对你严厉一些,终归不是坏事,若是太过宠溺,岂能换来你今日的迷途知返?” 李钦载笑了笑,这就没法解释了。 什么迷途知返,你家孙子鬼上身了知道吗? “老夫稍停吩咐吴通,撤了你的禁足令,你说还要借府上的人,你欲借何人?” “刘阿四和他属下袍泽。” 李勣迟疑了,抬眼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忽然一笑:“好,老夫答应了,不过你行事当拿捏分寸,切记不可闹出人命,惹了大祸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很清楚了。” “孙儿明白。” 话已说完,李钦载却仍留在堂内不走。 李勣叹了口气:“有事一口气说完,老夫已不耐烦了,莫逼我揍你。”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出门办事要花钱,孙儿没钱。” 李勣哂然一笑:“还以为啥事呢,不就是钱吗?” 李钦载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他。好喜欢这种暴发户的语气,蛮横无理又夹杂着亲切。 谁知李勣笑容忽然一敛:“没钱,滚!” “好哒。” ………… 李钦载终于出门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戴整齐,前院内,刘阿四和他手下的袍泽已在列队静静地等着他。 李钦载点点头,招呼众人跟上。 门口值卫的部曲换了一批人,刘阿四领着十余名部曲跟在李钦载身后。 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李钦载意气风发,站在门槛内,一脚跨出,门口的换岗的队正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跨出去的一脚收了回来,换另一只脚跨出,再收回。 然后整个人跳出去,又跳回来,反复横跳几次。 身后的刘阿四满头黑线:“……五少郎,天色不早,莫玩了。”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随和地道:“好了,随我出门办事。” “遵令!”刘阿四躬身。 来到这个世界,李钦载这是第二次走出府门。 第一次是被流徙出城的那天,那时的李钦载心怀忐忑,没心情欣赏长安城,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赏长安风景了。 大唐长安,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被定义为“京”的都城。 早在周文王时便定都于此,史称“丰京”。 城内一百零八坊,每坊以坊门相隔。著名的朱雀大街不仅是长安城的主干道,直通太极宫,同时也是整座城池的子午中轴线,以朱雀大街为界,各分东西。 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刚立国不久,那时的长安城每晚皆有宵禁,到了夜晚,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关闭落闸,直到第二天清晨再打开。 如今到了龙朔年间,天下已定,民众归心。渐渐的,长安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了,城内甚至已出现了一些小型的夜市。 这是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李钦载走在朱雀大街上,街上人流攒动,赫然发现人流中竟有小半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异族人。 他们大部分是从万里之外的异国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和马匹,近五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竟显得有些拥挤。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走在大街上,那些胡商们牵着骆驼,牲畜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怪味,李钦载颇不习惯,连连避让,却引得刘阿四很不高兴。 飞起一脚将一名没眼力的胡商踹远,胡商也不敢生气,连忙赔礼,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刘阿四言简意赅一句“滚”,胡商吓得抱头鼠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刘阿四一眼,没想到在家沉默寡言的家伙,脾气居然这么大,而且如此嚣张。 刘阿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五少郎莫怪,平日里小人可从未跋扈过,只是这些异国猢狲太讨厌了,竟敢挡五少郎的道,猢狲不算人,欺负一下也无妨。” 李钦载定了定神:“无妨,猢狲确实讨厌,未服王化自然不算人。” 明明挺没道理的一件事,刘阿四的种族歧视论一解释,哎,突然觉得念头通达,条理通顺了,欺负猢狲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见李钦载只顾闲逛,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小人奉老公爷将令,凭五少郎差遣,不知五少郎可有吩咐?咱们要做甚?”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急,先逛逛,对了,知道荥阳郑家住哪里吗?” “知道,郑家住兴化坊,贞观朝时,老公爷与郑家来往颇密,当今天子登基后,老公爷不知为何渐渐与七宗五姓之族人疏离,如今已无来往了。” 李钦载点头,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能闻得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在李治对长孙无忌褚遂良动手之前,李勣大抵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主动切割与世家门阀的联系。 “阿四,这几日你便领着袍泽们在兴化坊活动,找个角落闲坐也好,找个酒肆厮混也好,总之盯着郑家的动静……” 刘阿四是军伍汉子,服从是天职,闻言立马领命,随即道:“不知五少郎要我们盯着郑家的何人?” “盯着郑俸,看看他每天都在作甚,每日出门回府的时间和规律,以及每日的行踪轨迹……” 刘阿四明白了,吃惊地道:“五少郎要对付郑俸?” 这话问的,比废话还废话。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不,我听说郑俸要过生日了,我打算给他拜寿呢。” 第二十章 磨刀布局 李钦载对郑俸并没什么恨意,毕竟是前任的恩怨。 但是,有人谋害自己,若他什么都不做,这也不符合李钦载的性格。 一个男人最羞耻的事,不是当面打架打输了,而是被人做了局下了套,而自己傻乎乎地钻进了套里。 或许在男人的潜意识里,“蠢”比“弱”更触犯自尊底线。 前世虽是社畜,也经历过职场的勾心斗角,李钦载知道只要有人就一定有江湖,江湖里不一定有朋友,但一定会有敌人。 对敌人不需要什么愤怒仇恨之类的冲动情绪,只需要知道他是敌人,然后干他就对了。 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李钦载对自己的家族并没有太多的爱与恨。 老爹嫌弃,爷爷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李钦载来不及考虑爱与恨,目前的他仍在努力适应环境。 李钦载的本性并不喜欢争斗,他只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最好就这样待一辈子。 不过当他面对这道选择题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总不能背叛家族,选择郑俸那头站队吧? 换了李钦载的前任可能干得出这么傻缺的事,如今的李钦载……其实也算不上太聪明,只能算是个心智正常的人,知道一点如何站队的常识。 十几名换上便装的李家部曲在李钦载的吩咐下,各自散落在兴化坊郑家正门周围。 他们有的在附近的商铺门口蹲着,有的坐在露天的酒肆里,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十几个人散出去根本溅不出任何水花。 李钦载也找了一家酒楼坐了进去,酒楼的二楼,恰好正对郑家的正门。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一脸淡然地环视酒楼内的客人。 李钦载为何要对付郑俸,打算如何对付郑俸,这些问题刘阿四一句都没问。 他是标准的军人,只知道服从,从来不会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 李钦载也没主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便是称职。 在这件事里,刘阿四只是队正,李钦载不会傻到对身边的任何人挖心掏肺。 等待的过程并不难熬,李钦载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人和事。 那些穿着古装的人们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上,熟人相见彼此行礼,热情寒暄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儿,仿佛亲密的近邻一般。 酒楼的伙计时刻躬着腰,哪怕只是路过门口,伙计也是一脸笑意,和煦得不进去喝两盏浊酒便打从心底里对不起伙计的笑容。 一切都挺有意思的,行人有意思,伙计有意思,楼下路过的巡街武侯有意思,还有那些挎着竹篮闲逛的贫寒姑娘,罗扇遮面三五成群的小家碧玉,都有意思。 热爱生活的人,眼里的任何环境都是阳光普照。 与前世大街大商场里的景象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特别的风味。 刘阿四忽然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膀。 “五少郎,郑家的侧门开了。” 李钦载眯眼望去,酒楼的对面,郑家府宅的侧门打开,一位穿着绫罗圆领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青衣随从。 刘阿四指着那名年轻男子,道:“五少郎,那位便是郑家的郑俸。其父郑梭官居少府卿,这一家原是荥阳郑氏的一个分支,郑梭官任少府卿后,荥阳郑氏才对这一支慢慢重视起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跟着刚走出门的郑俸,见郑俸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高昂着头扬长而去。 很快,郑家门外商铺酒肆内走出数人,不着痕迹地混入人群中,紧紧跟在郑俸的身后。 李钦载认出后面那几人是自家的部曲,这才收回了目光,脸上带了几许笑意。 “阿四,叫人帮我去药铺买点东西。” “五少郎要买何物,小人马上为您办妥。” “几味草药,你记一下药名……” 随着李钦载的述说,刘阿四不明白这些药有何作用,但还是认真记了下来。 药名说完,刘阿四也没见动作,李钦载身后一片安静,于是忍不住回头,见刘阿四欲言又止。 “咋了?” “呃,买药的钱……”刘阿四期期艾艾道。 李钦载老脸一红。 提钱就伤感情了,此刻李钦载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活了两辈子的人,昨日鼓足勇气腆着脸向李勣要钱,被李勣一个“滚”字怼得倒飞出前堂…… “咳,没钱就不能办事吗?”李钦载尴尬地道。 刘阿四认真地道:“没钱不能办事。” “要不你把手下袍泽召集起来,蒙上脸……” 刘阿四惊了:“咱们去打劫药铺?” 李钦载也惊了:“你的想法为何如此邪恶?长安不是法外之地!” “五少郎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打劫自家的库房而已……” 刘阿四目瞪口呆,隐隐听到身体内三观碎裂的声音,很清脆。 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无法无天名满长安的混账,偏偏这话说出来特别符合逻辑,完全符合这个混账不肖子的性格。 “五少郎,您……认真的?”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索然叹息:“我倒是想认真,实力不允许呀。” 这事儿干出来,可能比前任更混账,李钦载毕竟受过文明法治社会多年熏陶,上辈子除了读高中时抢过小学生的零花钱外,基本没干过别的坏事了。 主仆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是气短的人,直白点说,大家都是穷人。 幸好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李钦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景初兄,你果然在此!” 李钦载愕然扭头,赫然见薛讷正惊喜地看着自己。 这一脸他乡见债务人的惊喜表情是肿么肥事? 薛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钦载面前,跪坐在桌案对面。 “昨日愚弟告辞后,便觉得景初兄可能会对郑家有动作,今日便琢磨着来郑家附近碰碰运气,若遇不到景初兄,愚弟也可帮你盯着郑家的动静……” 李钦载叹息道:“你爹给你取的表字真没取错,‘慎言’果然是个美好的愿望,跟祝愿世界和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呃,景初兄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大点声,或是找几个人全城散播消息,说我李钦载要对付郑家?” 薛讷顿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至于,不至于。” “臣不密则失身,照这个说法,你刚才的表现简直已被一百个大汉轮了一遍。” 薛讷呆怔片刻,急忙道:“景初兄,‘失身’在这句话里不是这么解释的……” “闭嘴,有钱吗?交出来!” 第二十一章 配药报仇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有朋友,就不会缺钱。 尤其是那种不缺钱的朋友。 薛讷非常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还有几小块被切割成散碎状的银块,双手捧给李钦载。 李钦载扫了一眼,这笔钱数目不小,大概足够一户中产人家吃喝小半年了。 “你昨日不是被我搜刮干净了吗?怎么今日又有钱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大喇喇地道:“昨日回家后,怀里空荡荡的,愚弟觉得应该搞点钱,所以在家搜罗了一番,库房里找到家父的一柄腰刀,看品相似乎不凡,于是今早偷了出去,卖了点钱……” 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敬。 生子当如薛慎言,反正李钦载扪心自问,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定每天让他感受一下何谓父爱如靠山贴…… 接过薛讷手里的钱,李钦载正准备往自己怀里塞,动作忽然一顿。 “令尊那柄腰刀,该不会是御赐的吧?” 薛讷拍胸脯道:“放心,愚弟下手的时候灵醒着呢,确认再三,绝非御赐之物。”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钱塞入怀里。然后又抓出一把递给刘阿四,吩咐他去药铺买药。 御赐的东西不敢动,李钦载不能害朋友,但自家的没关系,大不了挨顿揍,对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来说,挨长辈的揍是必备的基本功。 论扛揍能力的平均值,纨绔子弟绝对比平民百姓高出一大截,无他,惟命硬尔。 “景初兄今日坐在郑家对面的酒楼里,想必心中有了主意?”薛讷这回学了乖,凑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被人做了局,平白被当成了蠢货,总要给自己,给李家一个交代,否则便是辱没门楣了。” 薛讷钦佩道:“景初兄真丈夫也,男儿有仇报仇,当如是。” 随即薛讷又轻声问道:“景初兄打算如何对郑俸下手?” 李钦载心中一动,道:“如果你要对付仇人,会如何做?” “那要看有多大的仇,若是寻常小仇,带人堵住他,一通痛揍,把他打成半废便罢了,若是生死大仇,自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又问道:“若对方与你出身地位相仿,该如何?” “当面打一场,谁输谁赢都认账,以后再也休提。当然,生死大仇还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点点头,这两句话不是白问,他要了解这个年代的人是怎样的价值观,恩与仇,爱与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比如古人谓夺妻之恨为男人生平之大仇,一千多年以后,便只是离婚分家产,各生欢喜。 这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待仇恨的不同处理方式。 李钦载仔细想了想,对待郑俸应该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而以他的个人力量,也无法撼动荥阳郑氏。 那么,这个仇就报应在郑俸一人身上够了,至于他身后的郑家,没关系,等他翅膀硬了…… 见李钦载沉思不语,薛讷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笑得分外猥琐。 “不知景初兄如何对付郑俸,愚弟愿尽绵薄之力,此物是催情之物,年初从一个修野禅的春僧那里弄来的,据说药力很霸道……” 李钦载两眼一亮,用比拿钱更快的速度收入怀中。 “此道水太深,你把握不住,还是愚兄帮你保管。”李钦载正色道。 熊孩子比较早熟,大约早就不干净了。 两人在酒楼里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而酒楼对面的郑家一直没动静,郑俸可能在外面玩嗨了,夜不归宿已是正常操作。 眼看坊门要关闭,李钦载和薛讷才离开酒楼,各自告辞。 回府后,恰好遇到刘阿四买来了他需要的药材,李钦载吩咐下人将药材拿进卧房,又命人取了碾药的碾子。 最后李钦载将自己关在房门里,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将买来药材分别配伍完毕,碾碎取汁,将药汁收入小瓷瓶中。 看着自己刚刚配好的药,还有白天薛讷给自己的“我爱一条柴”,面前两个小瓷瓶在烛光的照映下,发出邪恶的光芒。 昏暗的烛光下,李钦载也露出了邪恶的笑,嘎嘎嘎的,笑得分外瘆人。 “瓜怂,谁叫你惹了我,准备受死吧,嘎嘎嘎……”李钦载自言自语,典型的终极大反派嘴脸。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侧门刚打开,薛讷便窜了进来。 知道李钦载要对付郑俸后,薛讷便忍不住了,为知己分忧的表情尤为诚挚,但李钦载却不得不怀疑这小子纯粹是想近距离看热闹。 “景初兄,昨夜愚弟托人打听清楚了,今晚郑俸要在内教坊宴客。”薛讷进门便兴奋地道。 “内教坊”是高祖李渊在武德年所设,就是后世教坊司的前身,犯了案的官员妻女都会被打入内教坊,以歌舞娱客,谋一时苟生。 本来只是纯粹欣赏歌舞的地方,到永徽以后却慢慢变了味,犯官妻女不仅要习歌舞,也要以身侍客,换取渡夜之资。 李钦载闻言长身而起,笑道:“正好省得我打听郑俸的活动行踪,今晚就把他办了!” 说着李钦载将桌上的两只小瓷瓶收入怀中。 与薛讷一同出门,走到前院,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刘阿四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领着十几名部曲杀气腾腾地离开。 而李钦载则与薛讷一同出了门,出门后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 从东市逛到西市,腿都快走断了,傍晚时分,二人这才来到位于平康坊的内教坊门前。 内教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进的人只有一条,身份。 当然,李钦载和薛讷这种名满长安的恶霸,门前的知客是不敢拦的,二人混在一群寻欢作乐的官员和二代人群里,很轻易就进了门。 吩咐找了个雅间,二人坐了下来,知客很有眼力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与此同时,两位容貌颇佳的年轻女子也走了进来,跪地问安后,各自坐在李钦载和薛讷身侧。 烟视媚行,风尘烟火。 笑容再妩媚,终究是苦命人。 薛讷老马识途,顺手便搂住了一位女子,不住地上下其手,惹得怀中女子咯咯娇笑。 李钦载却不大习惯这阵仗,只礼貌性地与女子互饮了一盏酒。 雅间里饮宴小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估摸了一下,郑俸那家伙应该已到了,于是朝薛讷使了个眼色。 薛讷会意,将雅间两位女子打发离开,然后薛讷独自闪身出了雅间,没多久,一位知客被薛讷带了进来。 李钦载也不啰嗦,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瓷瓶,然后又掏出一大把碎散银块。 盯着知客陪笑的那张脸,李钦载冷冷道:“给你钱,你找人下药,干不干?” 第二十二章 暗算仇人 知客当然不敢干。 来内教坊的都是朝臣贵人,能进来的人身份就没一个简单的。 知客只是个小人物,哪里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给客人下药? “找个不相干的人去做,我许重金,事后远走高飞,我李家不遮掩,事情是李家干的,郑家没胆子敢牵扯你们。”李钦载果断地道。 知客仍不敢答应。 李钦载皱了皱眉,朝薛讷使了个眼色:“这位知客心事重滴很,你带他出去开解开解,舒缓一下压力。” 薛讷怪笑两声,勾着知客的肩便出去了。 李钦载独自坐在雅间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纨绔也有纨绔的好处,嚣张的样子在别人眼里都是正常操作,说不定还特别帅。 没过多久,薛讷眉开眼笑地回来了,然后告诉李钦载,知客被开解得很彻底,压力完全释放了,下药的事不但痛快答应,而且自告奋勇亲自上,干完这事儿他就拿钱回家乡养老。 养老之前或许要先养养伤。 “景初兄,接下来做啥?”薛讷兴奋得脸都红了。 李钦载笑了笑:“接下来看戏。” ………… 夜幕降临,内教坊前车马如流,越来越热闹了。 郑俸今晚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客人是本家,来自荥阳。 荥阳郑家是主支,郑俸的家族不过是郑家的分支,对郑俸来说,今夜是个绝好的良机,郑俸之爹郑梭这几年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家族融入郑氏主支。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李治除掉后,天下的风向变化了。 很多人都察觉到,天家对世家门阀有了戒备心,显庆四年,李治针对山东士族下了一道《禁婚诏》,旨令世家门阀之间不得互相通婚配许。 这道旨令无疑将天家对门阀的猜忌心昭然公示了。 可惜的是,世家门阀仍是当今高贵的士族权贵,在各自的地盘上有着深重的影响力。 朝廷的诏令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禁婚诏》颁行后,门阀之间仍阳奉阴违,私下里悄悄通婚。 削弱世家势力,任重而道远。 所以家族融入主支这件事,对郑俸父子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 进了内教坊的雅间,主客坐定,妙曼婀娜的姑娘们如翩翩蝴蝶,将主客哄得眉开眼笑。 阁中莺歌漫舞,主客尽欢。 贵客名叫郑松,荥阳郑氏家主之孙,正宗纯血的郑家人,绝非郑俸这样的串串儿可比。 郑松三十来岁,言谈随和,神态间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之气。 世家门阀在这世上属于超然的存在,就连大唐三代天子都不得不对世家礼敬三分,这就是郑松倨傲的底气。 “兄长,请酒,饮胜。”郑俸朝郑松敬酒。 他已记不清今晚饮了多少盏,此刻醉意已有六七分,不过神智尚清醒。 郑松矜持地笑了笑,端盏示意后,一饮而尽。旁边陪侍的姑娘急忙为他斟满。 “李家的事,你做得不错,可惜终究被李家躲过一劫。家主对尔父夸赞不已,并已向各地郑氏族人晓谕,明年开春荥阳祭祀先祖,尔父子二人可随主家一同入祠堂祭祀。” 郑俸一呆,接着大喜过望,起身朝郑松长长一揖,道谢感恩不已。 郑松淡然一笑,又道:“令尊是少府卿,掌天下山海之税以供宫闱,荥阳主家对令尊颇为看重,上次你做局谋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做得也很不错,朝中二十三位御史参劾,可见令尊之手段……” “事竟不成,但与令尊无关,李家三朝名将,那只老狐狸尚在,没那么容易扳倒,再加上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运气不错,误打误撞居然弄了个远攻利器以娱天子,此事人算不如天算,怪不得令尊。” “多谢兄长体谅。”郑俸行礼感激地道。 郑松表情渐渐严肃:“李勣那只老狐狸,对我山东士族背信弃义,高祖和太宗在世时,李家迎娶士族之女,殷勤与山东门阀通婚。” “当今天子登基后,李勣立马翻脸无情,不仅切断与各大士族来往,当年废王立武一事,李勣那个老不死的也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而致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脸面尽失,我山东各士族亦蒙羞损威。” “老贼不死,终有报应。今日未殆,尚有来日。”郑松咬牙道。 郑俸恭敬地道:“家父与愚弟愿与荥阳郑氏共进退,终有一日,誓将倾颓李家。” 郑松的脸色松缓下来,心情也愈发愉悦了,主动端起酒盏笑道:“来,不聊这些扫兴之事,明日我便启程回荥阳,回去后会在家主面前为尔父子多多美言。请酒,饮胜!” “饮胜!”郑俸端盏饮尽。 搁下酒盏,郑俸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而且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竟觉得面颊滚烫,丹田处亦升起一股莫名的欲望…… 欲望越来越强烈,郑俸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抬眼望向郑松,郑松却有些困乏的样子,明明面前是热闹喧嚣的歌舞,还有温柔解语的姑娘,如此旖旎的气氛里,怎么也不该昏昏欲睡呀。 郑俸立马警觉起来,垂头看了看酒盏里的残酒。 “都给我滚出去!”郑俸突然朝雅阁里的姑娘们大吼。 姑娘们被吓坏了,看到郑俸那阴沉的脸色,于是慌慌张张行礼告退。 郑俸几步抢到郑松面前,使劲晃了晃他:“兄长哪里不舒服?” 郑松头昏脑涨,他觉得很困,非常困,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别的都顾不上,连郑俸都懒得搭理。 郑俸也很不舒服,丹田内那股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有些反应已经开始明显,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双眼睛充血赤红。 “兄,兄长……咱们速走,今夜怕是中了暗算!”郑俸拼着最后的理智,费力地将郑松拉起来。 进了内教坊后,郑家的随从都在外面等候,此刻的雅阁内只有郑俸和郑松二人。 毕竟寻欢作乐这种事,没必要前呼后拥的。 此刻郑俸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跑到内教坊门外便是胜利,那里有郑家的随从,可护他们二人周全。 然而郑松却根本没力气站起,人已快睡着,在郑俸不停的拍脸拧捏等刺激下,郑松也只是不耐烦地无力挥手。 “莫闹,我先睡一觉。” 郑俸也中了暗算,腹腔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全身滚烫得吓人。 使劲拖拽郑松,却根本拽不动。 突然间,郑俸动作凝滞了。 欲望越来越强烈,再看郑松那张睡着的脸孔,突然发现这位兄长的侧颜好美丽…… 第二十三章 夸父追日 李钦载和薛讷仍留在另一间雅阁里饮酒。 雅阁里没有歌舞,在李钦载的要求下,连姑娘都没叫,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饮酒的气氛颇为寡淡,薛讷的表情也很幽怨。 大哥,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啊,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身边连只母猴子都没有,你不觉得气氛有点干吗? 李钦载却仍老神在在地坐在雅阁里自斟自乐,一派悠然之态。 “呃,景初兄,知客说药已经下了,不知多久才有动静?”薛讷没话找话。 “那要看你给的药争不争气了,我自己配的药还行,昨日用府里的狗试过了,效果很理想。” 薛讷迟疑道:“我的药是一个春僧给的,指天发誓说管用,谅那和尚不敢骗我,否则我将他剁成一段一段的……” 二人正议论着,突然听到雅阁外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无数男女发出惊叫声,还有内教坊官员气急败坏的叱喝声,怒骂声。 薛讷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来了!” 李钦载也有些兴奋,难得干一件无法无天的坏事,虽不必诗以记之,至少也该亲眼见证。 薛讷闪电般打开雅阁的门,见雅阁内无数男女或兴奋或惊诧地大声尖叫。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雅阁里跑出来,人群在狭窄的走廊上挤得密密麻麻。 人群之中,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正在追逐,一个光屁股的追着另一个光屁股的。 被追的那名男子又急又气,但却不敢停下,由于人群的阻碍,男子根本跑不出内教坊,只能在人群之内拼命躲闪,围着廊柱和桌案转圈,边跑边骂。 男子奔跑的姿势也很奇怪,正常人都是甩开膀子跑,而他,则双手捂住菊部,胸膛努力前挺,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正无情地瞄准了他的谷道,令他不得不护住要害。 后面追逐的男子模样更是不堪,这人正是郑俸。 郑俸两眼通红,鼻孔喘着粗气,下面的不文之物昂然如怒蛇,整个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完全失去了理智。 无视周围人群的怒骂尖叫和起哄声,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那个光屁股的男人,一副誓必日之而后快的坚决表情。 “救命——!快拦住这疯子!”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惊极而大叫。 没人敢拦,太可怕了,一个光着屁股,甩着人鞭,佛挡日佛,魔挡日魔的男人,谁敢拦? 再说,内教坊之中,无论是寻欢的人,还是被寻欢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此好看好玩的热闹,众人正愁看得不过瘾,谁会多事拦他? 没有见义勇为者,反而多了无数尖叫起哄声。 最终,光屁股的郑俸追上了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把他摁倒在地,男子发出绝望的惨叫,四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声…… 薛讷笑得快抽抽了,不嫌事大地混在人群里,故作震惊地大叫:“这不是郑少府卿的长子郑俸么?郑兄何故如此狂放不羁!” 身份点明,人群愈发兴奋尖叫,薛讷却猫着腰从人群里退出来,深藏身与名。 李钦载也笑了,拍了拍薛讷的肩,道:“此间事了,走,咱们还有第二场。” 薛讷惊道:“还有?” “当然,你该不会以为郑俸付出这点小代价就交代过去了吧?”李钦载笑容渐冷。 薛讷愣了一下,然后兴奋地道:“愿随景初兄同往。” 李钦载含笑再次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现场,与薛讷翩然离去。 ………… 郑俸今晚付出的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非常惨痛。 内教坊两男子光屁股追逐一事,哪怕在夜里也迅速传遍了长安城。 事件闹得不小,连朝中御史都听说了。 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件,御史们岂能放过?于是纷纷连夜奋笔疾书,参劾少府卿教子无方,郑俸失德丧行。 朝堂风雨即至,然而民间却对此事件津津乐道。 哪怕多年以后,民间仍有郑俸的传说,直至传于后世百年。 而对郑俸光屁股不依不饶追逐男子的艺术行为,民间亦肃然起敬,野史谓为“夸父追日”。 夜已渐深,马车里的李钦载和薛讷却毫无睡意,薛讷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因为实在太兴奋,今夜参与这场热闹,够薛讷吹嘘半辈子。 李钦载没有说话的心情,他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报复行动。 是的,报复郑俸还未结束。 做局害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郑俸的想象,遇到李钦载这位心眼不大的穿越者,更是流年不利。 马车行至兴化坊,在离郑家正门尚有百步距离时,马车悄然停下,车内门帘未掀开,车厢外已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来了,小人和袍泽们早已等候多时。” 李钦载隔着马车帘子淡淡地道:“你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至多一炷香时辰,郑家的车马就会将郑俸接回家,此路为他必经之路,一旦看到郑家的马车你们便动手。” “是。”刘阿四恭敬地道。 “动手时不妨敞开告诉他,是我李钦载干的,郑俸若欲报此大仇,来李家找我。” “是。” 果然,一炷香时辰后,郑家的马车匆匆从内教坊接了郑俸和另外那位光屁股男子回家。 临到兴化坊路口时,刘阿四领着十几名部曲出现了,拦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气急败坏的车夫还来不及叱骂,部曲们一拥而上,将神智半昏迷的郑俸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刘阿四眼含煞光,手中抄起一柄镔铁镗,对准郑俸的双腿狠狠挥击而下。 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腿骨生生被打断,郑俸发出惨烈的叫声。 刘阿四收起铁镗,冷冷喝道:“丈夫做事,不遮不掩,今日是李家五少郎回敬于尔,若欲报仇,来李家!” 说完刘阿四领着部曲们迅速退走,漆黑的夜幕里,众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兴化坊路边,郑俸的惨叫声仍未停歇,在寂静的夜里悠悠回荡。 热闹从头到尾看完,薛讷满足地叹了口气,在马车内朝李钦载拱手:“景初兄报仇的手段狠辣,愚弟佩服。” 李钦载淡然笑道:“觉得我太狠了么?” 薛讷摇头:“非也,大丈夫报仇,当如是也。” 李钦载笑道:“事还没完,明日你仍有热闹可看。” 薛讷吃了一惊:“还有?” “今夜对付的只是郑俸,我还没动郑家呢。上次被人做局,前后谋算精细,朝堂上更是发动二十三道奏疏借此事参劾我祖父,绝非郑俸一人能做得出来,想必郑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岂能放过?” 马车分别将薛讷和李钦载送回了府。 李钦载回到府里便睡下了。 深夜子时,李勣的书房内却仍然烛火通明。 光可鉴人的地上,刘阿四单膝跪在李勣面前,声音毫无波澜地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细细向李勣述说了一遍。 李勣听完后神情惊愕,捋着长须的手半晌没动弹。 饶是一把年纪了,李勣仍被自己孙儿的手段深深震惊了。狠准稳快,谋算精准,一击而中,中而遁出,再击又中。 刘阿四仍低声述说着。 “五少郎与小人详细说过,今夜报复郑俸仍不够,五少郎这几日已打听到荥阳郑氏欺上瞒下,暗自违抗显庆四年天子所颁《禁婚诏》,这几年郑家与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士族子女潜瞒通婚,违旨不遵,是为大逆。” “五少郎已决定明日逐一拜访与李家交厚的朝中御史,递上证据,请御史们朝中参劾郑家。” “嘶——”李勣双目圆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惊的不是郑家潜瞒通婚的事实,而是李钦载的雷霆手段。 这……还是他李勣的孙儿么? 努力维持威严的表情,李勣沉声道:“稚子可笑!朝中御史就算参劾,荥阳郑氏千年族脉,岂是他这黄口小儿轻易能参倒的?” 刘阿四不慌不忙地道:“五少郎说,他知道参不倒郑家,但若咱们李家在背后加把力气,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郑家便不得不出面平息事态,否则便真的会被天子猜忌了……” “毕竟,天子对士族通婚之事颇为忌惮,郑家若欲平息此事,便必须牺牲某颗棋子……” “哪颗棋子?” “少府卿郑梭和郑俸父子。此事本由郑家父子算计五少郎而起,想必荥阳郑氏也很清楚,牺牲他们,皆大欢喜。五少郎之仇也算报还了。” 李勣面颊一阵抽搐,听完后久久沉默不语。 这……特么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的纨绔混账么? 如此精妙的算计,一步一步皆在他的股掌之中,每一步都算得合情合理,手段更是又毒又狠,奔着灭人全家去的。 一步又一步,从今夜开始,这就是个连环局,报复计划可谓步步诛心。 满脸震惊的李勣神情恍惚,一时间真不知该庆幸李家出了一位麒麟儿,还是该叹息从此大唐多了一个祸害…… 捋须的手不知不觉扶住了额头,李勣神情复杂地盯着摇曳的烛光。 良久,李勣叹道:“老夫实在是……” “阿四,叫那孽障来见老夫,现在,马上!” 第二十四章 高调结仇 半夜被人叫醒时,李钦载恰好做了一个梦。 一个前世的梦。 梦里那熟悉的脸庞和声音,正在甜蜜的勾勒他和她单薄的未来。 “这个月运气好,超额完成业绩,经理说给我发一千多块的奖金呢。”女孩偎在他怀里,两只调皮的小脚不安分地翘着。 “我也有一千多奖金,可我们还是买不起房……”李钦载苦笑。 “那就租房呀。”女孩毫不在乎。 “结婚总要有自己的房子的……” 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女孩甜甜地笑:“有你在就够了呀,睡大马路也没关系。” 女孩仰起小脸,眼睛微微眯着,脸上却满是小小的得意。 在爱他这件事情上,女孩像学霸炫耀成绩单一样,能够昂首挺胸让全世界看见,并且,深以为荣。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李钦载。 睁开眼时,李钦载的眼角有泪。 映入眼帘的卧房,古色古香的装饰,都在提醒他一个事实。 他,彻底失去她了。 ………… 敲门声很急,却又很小心,生怕惹他不高兴。 李钦载努力平复了情绪,他不喜欢将负面情绪发泄到无关的人身上。 “五少郎您醒醒,老公爷请您去书房。”外面的丫鬟战战兢兢地道。 以前五少郎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被生生叫醒这种事,不管什么原因,丫鬟至少要挨一顿耳光,直到他消气了为止。 然而今夜的五少郎却没发脾气,打开门后,他甚至朝丫鬟笑了笑。 丫鬟带着震惊之色,打着灯笼在前照路,只觉后背发毛,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五少郎突然给她来一记背刺。 走到书房门口,房内的烛光透过窗棂,发出昏黄的光芒。 李钦载仰头看看天色,此时大约已是子时三刻。 李勣这个时候叫他,不是突发性神经病,就是叫他去某个地方奔丧。 正常人谁会半夜叫人聊事?把人当孙子逗呢。 站在书房门口,李钦载轻轻敲门。 这是规矩,也是教养,亲如祖孙也要遵守。 “爷爷,孙儿能进吗?” 李勣苍老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进吧。” 李钦载推门除履入内,站在李勣面前先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爷爷。” 李勣面若寒霜地盯着他,冷冷道:“孽障,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淡定地道:“不算好事,但也不坏。大丈夫快意恩仇,适其时尔,当如是尔。” 李勣羞怒道:“报仇便罢,你却是这般报仇的?给郑俸他们下了什么药?让他当众做出伤风败俗的丑事,这就是你的报仇?” 李钦载毫不害怕,仍然淡淡地道:“是,都是孙儿安排的。而且不止于此。” 李勣叹了口气,道:“郑家是世家门阀,郑俸之父与老夫同朝为官,你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孙儿觉得不过分,爷爷,郑家先对孙儿设局下套时,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世上可没有光吃肉不挨打的贼。”李钦载微笑道。 李勣沉声道:“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想过,最严重的后果是与世家结仇,不仅仅得罪郑家,或许七宗五姓都得罪了,李家从此断绝与世家的来往,甚至在朝堂上会被世家针对。” 李勣冷哼道:“你倒是清醒得很,这个后果李家承担得起?” “承担得起,而且孙儿以为,得罪世家对咱们李家来说,是好事。” “好事?” “对,好事。” 李勣冷笑:“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谬论。”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爷爷觉得,天子自登基后,对世家如何?” 李勣一愣,捋须平静地道:“尚可,但对世家之戒心甚于先帝。” “高祖和先帝重用世家,是因为乱世方平,天子不得不借用世家之势安抚天下民心,如今两代帝王已逝,天下民众归心,直至天子登基,皇权已固,天下已是治世。” “爷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今天子对世家,可不会太倚重,相反,他会慢慢打压世家,削弱世家,如今的世家,对皇权是威胁!” 李勣深深地看了看他。 对李钦载所言,李勣并不意外。 他在朝堂为官,身受多年圣眷,天子对世家的心思,李勣隐隐已有察觉,显庆四年李治颁《禁婚诏》时,李勣便知道天子对世家已有打压之意。 只是李勣没想到,这个整日惹是生非的纨绔孙子居然也有如此见地。 你明明傻乎乎地中了别人的圈套,卖了家里的御赐宝物,一转眼你在老夫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仿若人中龙凤。 仔细回忆一下,自从卖了御赐宝物,差点被流徙岭南后,这个孙儿便彻头彻尾地变了。 造神臂弓,给郑家设连环局,还有此刻对朝局大势冷静清醒的分析…… 要不是这些变化令全家喜闻乐见,李勣还真想请僧道来家里做个驱邪道场,顺便给这孙子开开光…… 定了定心神,李勣捋须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李钦载眨眼:“孙儿的谬论,爷爷可认同?” “老夫不认同又如何?” 李钦载两手一摊:“爷爷若不认同孙儿就不想说了,浪费口水说废话,孙儿可不想干这种蠢事。” 李勣失笑,淡淡地朝他一瞥。 或许是祖孙连心,那一瞬间的眼神李钦载看懂了,然后……有点尴尬,也有点憋屈。 “卖先帝御赐宝物那件事……”李钦载艰难地开口:“如果孙儿说那是意外,孙儿其实没那么蠢,爷爷信不信?” 李勣笑得很爽朗:“信,老夫当然信,你从小到大干过的蠢事都是意外。” 李钦载使劲眨眼。 是讽刺吗?不是吧? “天家与世家之事休提,太过忌讳,你我虽处暗室,亦不可妄自揣度天意。”李勣认真地道。 “是。” “说说郑家之事怎么办,你真要灭了郑俸全家?” “那倒不至于,孙儿报仇只是目的之一,重要的是借此事高调与郑家结仇,让天子看到咱们李家与世家切割关系,天子对李家放心,李家可保百年太平。” 李勣浓眉一掀,意外地道:“哦?” 李钦载直视李勣的眼睛,道:“爷爷,从今而后,至少数十年内,天家对世家的打压不会停止,甚至会越来越严厉,李家若不出来表个态,恐惹天子猜忌。” 第二十五章 志向与亲事 惹天子猜忌不是危言耸听。 李家与世家的关系牵扯太深了,这也是李钦载穿越这些日子以来,从家中慢慢听到的。 从高祖年间开始,关陇集团和山东士族一直都是世人心目中的高贵家族。 至于后来,随着李世民崛起,辅佐李世民的名将如李靖,尉迟恭,程咬金,李勣等,这些都算是当世新兴贵族。 说是“新兴贵族”,可这些贵族骨子里都以娶世家女为荣,一个个争先恐后与那些古老世家联姻。 七宗五姓各个家族的女儿都不够用,世家里的夫妻必须加班加点造人才能满足市场需要。 李勣府上,从李勣本人到下面的儿孙,原配夫人大多都是七宗五姓之女。 有了联姻,自然也有别的来往,朝堂上议政时互相给个面子,府里要挣钱,互相搞个联合商队,互相入个股等等。 牵扯越来越深,利益融合也越来越深。 这些看在当今天子眼里,他会是什么感受?尤其是李治和他那位姓武的皇后。 李钦载别的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世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李治和武则天终其一生都在拼命打压削弱世家势力,而且颇有成效。 对李钦载来说,李家如今与世家的关系,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当年李治废王立武之时,李勣说过一句话,“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说得很妙,也令李治龙颜大悦,同时这句话也得罪了一些世家,毕竟李治要废黜的王皇后正是出身太原王氏。 对世家来说,李勣的这句话是鼓励李治废后,是公然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可是,这些仍然不够,至少李钦载认为不够。 将来李治和武后一榔头砸下来,本来只想砸世家的,然而李家与世家利益相连,很难说这一榔头会不会顺便把李家砸个晕头转向。 如此高调对郑家出手,李钦载便是存了这个心思。 既然要得罪,那就敲锣打鼓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不是白得罪了? 今夜郑俸夸父追日事件,就是李钦载代表李家高调与郑家结仇的一种表态。 这个表态,是表给李治和武后看的。 天家夫妻档虽深居宫闱,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一定会看到。 李勣坐在书房内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深邃,李钦载说话时偶尔与他的眼睛直视,却始终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李钦载不由苦笑。 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得比古人聪明。除了那些多出来的学识,论谋算论处世论阅历,自己仍然败得一塌糊涂。 还是做个平凡人吧,挺好的,卧看云卷云舒,偷浮生半日闲,一日闲,一年闲,一辈子都闲,临终闭眼前坏笑着说,我存了一千万,就藏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让那些不孝子孙找断腿,爽滴很。 “郑家之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插手了。”李勣沉吟许久后断然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是。” 李勣认真看着他,虽然不知孙儿对朝局大势的理解为何如此清醒睿智,但李勣不想追问原因。 他只知道孙儿与以前不同了,这种变化是好事,这就够了。 “郑俸父子确实应该付出代价,李家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谋害的,但你的法子太狠,争了这一回合之胜,却还是埋了隐患,” “你已设局让郑俸出了大丑,也打断了他的双腿,此仇可休矣,做人不可赶尽杀绝,仍需给人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便是人情世故。” 李钦载心中微动,若有所悟。 “多谢爷爷提点,孙儿明白了,以后做人做事,孙儿会拿捏好分寸。” 李勣笑道:“老夫的乖孙儿痛改前非后,倒是顺眼了许多。” 李钦载乖巧地道:“孙儿努努力,争取让爷爷越看越顺眼,顺眼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李勣一滞,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叹道:“脸皮也越来越厚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道诚不欺我。” 李钦载对李勣的评价毫无波澜,什么脸皮厚,这是自信好不好。 “既然你已不是昔日著名的长安混账,老夫倒想问问,尔之志向若何?” 李钦载脱口道:“孙儿想当个废物。” 李勣呆住,书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勣浑浊的老眼赫然睁大,眼中杀意森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老夫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感受到爷爷凌厉的杀气,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想做个淡泊名利之隐士,此生寄情于山水,游戏于红尘,心怀感激地享受先帝和爷爷等诸位功臣浴血奋战打下的朗朗太平!” 李勣老怀大慰,这话听着带劲! 然而咂摸咂摸嘴,李勣又觉得不对。 这特么不还是想做个废物么? 顺手抄起手边一卷兵法竹简,朝李钦载脸上扔去。 李钦载眼疾身快,他没有大意,他闪过去了。 指了指门外,李勣冷哼道:“滚!” 李钦载麻溜地准备滚。 人老了难免有点矫情,说实话又不爱听,不管别人怎么想,李钦载确实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出身权贵,不愁吃穿,家庭父慈子孝,在外恶贯满盈,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当废物的绝佳环境。 什么开疆扩土,什么彪炳千秋,他没兴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足够。 如今的大唐正迈入盛世,有他没他都行,他也没伟大到非要上蹿下跳刷个存在感,来改变历史进程。 说来还是前世当社畜的习惯,公司如何发展壮大与他无关,反正没见老板多发奖金,他只关心这个月的全勤和加班费。 李钦载笑嘻嘻地告退离开书房时,李勣忽然叫住了他。 “三年前老夫做主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清河崔氏青州一支,不过定亲后没多久,女方母亲病逝,闺女在家守孝三年,亲事也就耽误了下来,算算日子,三年差不多快过去了,也该到完婚的时候了。” 李钦载呆滞。 刚刚满怀激昂说什么李家与世家的关系,说什么要与世家保持距离。 结果转脸就给自己来了个世家联姻?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老狐狸存心打脸? 见李钦载呆滞的表情,李勣笑了:“去吧,尔观朝局虽有见地,不过还是略有不足,天家和世家不管是当今还是数十年后,都不会是敌对关系,而是共存与制衡,时日久了,你便能看清楚了。” 李钦载木然走出书房。 突如其来多了个婆娘,消息太惊人了,李钦载需要消化一下。 看着李钦载走出书房,李勣满眼笑意。 身后的屏风身影一闪,李勣的次子李思文走到李勣面前,刚才祖孙对话时,李思文便一直藏在屏风后。 李勣淡淡地道:“思文,刚刚都听清楚了?” 李思文垂头道:“是,父亲大人,都听清楚了。” 李勣笑道:“在你眼里,他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闯祸的浪荡纨绔吗?” 李思文面无表情:“或有少许变化,孩儿以为本性未变,仍是那混账性子。” 李勣叹道:“你对他太过严厉,自然偏见颇深。从他造出神臂弓,再到对郑家的连环算计,以及刚才他对天家与世家的见地,都足以说明钦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此子内秀,却腹藏经世之才,以往种种行径,老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以为韬光养晦,若非这次惹了大祸,他的这身本事怕是不肯轻易展露。” “你若仍对他有偏见,不妨静下心再看看,老夫倒是觉得,假以时日,此子或许是我李家之千里驹,你纵不愿当这伯乐,亦不该鞭笞凌虐,消磨了他的心性,误了他的前程。” 李思文惊讶道:“父亲对此子寄望如此高?” 李勣捋须缓缓道:“在老夫眼里,李家长孙敬业不如他,余者敬猷,敬真等,亦皆不如他。钦载此子,腹有沟壑,注定不凡。” ………… 走出书房,李钦载神情呆滞,像条死鱼。 进去时还是快乐单身狗,出来时已是有妇之夫,跟谁说理去? 刚穿越过来时,李钦载还在想着美好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为何没轮到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恶趣味念头,像渣男的每一句“我爱你”一样有口无心。 然而当知道李勣真的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李钦载又不乐意了。 先相识,再恋爱,最后结婚,这才是一段正常婚姻该有的步骤呀。 你把前面的步骤省略了,婚姻岂不是跟开盲盒一样,万一运气不好,开出个麻脸斜眼嘴臭脾气又剽悍的婆娘,这辈子如何过下去? 再说,娶的还是个世家女,从出身就能隐隐感觉到,怕是一身的娇贵毛病,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夫妻吵个架都要面对来自大唐世家门阀的死亡凝视…… 趁着还没正式成亲,如果能退婚…… 李钦载心念一闪,转身便朝李勣书房跑去。 这次连敲门的规矩都省了,猛地把门推开,李钦载大声道:“爷爷,能退婚吗?” 说完李钦载这才看清,自己的亲爹李思文也坐在书房内。 明明自己刚刚离开书房,亲爹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诡异…… 现在书房内三世同堂,哄堂大孝。 来不及思考,因为李钦载已察觉到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僵冷下来。 “你说什么?”李勣与李思文父子异口同声,连表情都是统一的肃杀。 李钦载呆怔半晌,小心地道:“万一清河崔氏之女是个麻子,或是一脸美人痣,或是青春痘什么的……” “孽子!尔待如何!”每次看到李钦载,李思文的脾气总是忍不住暴躁,天生的冤家。 爷爷亲爹混合双打,怕是自己扛不住,尤其爷爷还是当世名将…… 李钦载决定认怂,不丢人,以后自己有了儿子,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儿子也会向自己认怂,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下去。 “面膜!孩儿想说的是面膜!”李钦载情急生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面膜能治麻子……” 第二十六章 废物的生活 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面膜”这个词儿。 人类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急中生智之下脱口而出的任何词儿都是智慧的结晶。 李思文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只是看到这个不肖子就生气,不需要理由。 “胡说八道个甚,给我滚出去!”李思文怒道。 李钦载如蒙大赦,急忙乖巧地转身。 李勣却叫住了他,眼带笑意饶有兴致地道:“何谓‘面膜’?” 李钦载小心看了李思文一眼,低声道:“孙儿胡言乱语,怕莫是癔症了,爷爷莫当真。” 李勣大笑道:“如今从你嘴里冒出来的话,老夫可不会以为是癔症,有所言必有所思,此处没外人,说说吧。” 李钦载只好道:“面膜……是一种敷在脸上的东西,可为女子专用,女子天生珍爱容貌,面膜可为脸孔补水,祛斑,除皱……” 李思文不耐烦地道:“孽子啰嗦个没完,又言之无物,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简单点说,这东西能卖钱,能卖不少钱。” 李思文面若寒霜:“孽子无状!不思报效君上家国,整日弄这些奇淫巧技之物……” 李钦载小心道:“报效君上的事孩儿也做过呀,神臂弓,父亲可记得?” 李思文一滞,接着恨恨怒哼,扭过头不理他。 李勣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能有奇思便是好事,钦载说说,为何突然想到造这个,嗯,面膜?” 李钦载闻言幽怨地瞥了李思文一眼。 我堂堂爵三代,官三代,富三代,在正应该领着狗腿子满世界为非作歹调戏良家妇女的美好年纪,你却断了我的零花钱。 再不弄点小发明小创造出来,连家里的小保健都消费不起了。 所以,为什么发明面膜? 李钦载叹了口气,幽幽道:“当然是因为穷……”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上头,李勣和李思文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了片刻,李勣望向李思文:“你断了钦载的零用月钱?” 李思文毫无愧疚,冷冷道:“断了。” 李勣失笑:“难怪要造什么面膜,原来竟是狗急跳墙了……” 李钦载欲言又止,很想提醒老头儿,在直系血脉亲人面前,最好不要把他比喻成别的动物,基因遗传知识了解一下…… 李勣挥了挥手:“有甚新奇东西尽管弄吧,莫给家里惹祸就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垂头应是。 内心对李勣安排的亲事还是有些抵触,这些日子相处,李钦载发现李勣其实是个挺和善的老头儿。 大唐军方第一名将,军中威望自是无人出其右。 但一个人的威严不是随时随地都散发出来的,虎躯一震王八之气乱飙什么的,王八之气没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李勣大概懂得这个道理,用得很节省。 大部分时候李勣还是很随和的,所以李钦载有胆子跟李勣提退婚的事,大不了被骂出去。 可今日亲爹也在。 亲爹就不同了,他不但不懂节省王八之气,也不懂得节省体力。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揍,有他在场,李钦载提退婚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暗暗决定下次找个单独的机会跟李勣提,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 李钦载回卧房继续补觉,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不知为何,今日醒来后,李钦载觉得自己的精气神竟跟以往不同。 怎么说呢,很松快,仿佛解决了久积于心底的心事,一夜之间压力尽卸。 李钦载开始有些奇怪,后来又想明白了。 穿越过来后,面对的流徙危机解决了,郑家也被报复了。 纵是身体前任的锅,到昨夜也算给了那位不省心的前任一个交代。 那位素不相识的前任,那些荒唐又愚蠢的往事,便算彻底做个告别吧。 不必拥抱,有趣的灵魂不想与愚蠢的灵魂拥抱。 从今天开始的日子,李钦载终于完全为自己而活了。 既然为自己而活,李钦载必须让李家上下都知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是怎样的生活状况。 睁眼第一件事,李钦载叫来了丫鬟,给自己穿衣洗漱。 富贵人家的少郎君,没有自己穿衣洗漱的道理。 唐朝的衣裳穿起来很繁琐,从内襟到外裳,一件接一件,内裣也有讲究,腰间的玉带很有意思,与现代的皮带扣相似,只是做工更精致,上面的宝石更是正宗A货。 走出房门,丫鬟用柳条沾了细盐,然后在李钦载的嘴里捅来捅去,捅得李钦载牙龈出血,一嘴的柳木屑,大好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洗漱过后,李钦载吩咐上早餐。 丫鬟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去厨房传饭了。 李钦载明白丫鬟的意思,大唐人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大约是巳时,就是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是申时,就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天就这两顿,吃过第二顿没多久就天黑,在这个基本没有娱乐项目的古代社会,天黑意味着要睡觉了。 不过李钦载不在乎,反正他一天要吃三顿,不仅吃三顿,而且要吃得精致,味道要好,食物要以肉类为主。 早餐很快被端上来。 丫鬟小心翼翼捧着一只鼎,鼎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肉。 李钦载看得眼角直抽抽。 那只鼎很小巧,但样式却有点像前世的痰盂…… 这也就罢了,李钦载不在乎容器的样式,前世读书时跟同学一起吃饭,为了恶心同学,让自己多吃几块肉,一边吃饭一边形容厕所的屎啊尿啊什么的,恶心事没少干。 心理素质强大的泰然自若,该吃的肉一块不少,心理素质稍弱点的就吃亏了,看着饭菜犯恶心,于是剩下的饭菜归了别人。 这就是学校里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者吃撑,劣者饿死。 眼前这个痰盂一样的鼎,李钦载表示呵呵,小场面。 容器无所谓,但味道嘛…… 看着眼前这一痰盂的肉,白生生的堆在痰盂里,一锅白水煮出来,里面放点盐,扔两块姜,就成了一道菜。 李钦载呆滞半晌,终于起身长叹。 别的可以忍,但吃这方面,真忍不了,当废物的首要条件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否则对不起人生。 一言不发端起痰盂,李钦载径自走向厨房。 门口的丫鬟不知五少郎怎么了,急忙匆匆跟在他身后。 进了厨房,白白胖胖的厨子躬身问好,李钦载指了指门外,一个字,“滚”。 厨子滚了,李钦载坐在灶台下生火,将痰盂里的肉倒进大鼎里,然后从厨房里找了一些香叶,蒜,桂皮等调料扔进大鼎,盖上鼎盖,不停的煮。 门外的厨子和丫鬟吓坏了。 厨房是不仁不洁之地,君子远之。没有主家进厨房亲自做菜的道理,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惊惶地看了半天,咬了咬下唇,转身就往后院跑。 大鼎内的肉已沸腾,李钦载撤了大火,改用慢火炖。 调料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厨房内充斥着垂涎欲滴的肉香。 李钦载仍未熄火,继续炖肉。 直到鼎内的肉汤炖成了浓浓的汁状,而那些一块块的羊肉也炖得烂乎乎的,筷子一夹就断,终于大功告成。 李钦载撤了火,把厨子单手拎了进来,指着刚做出来的肉,恶狠狠地道:“看见了么?这才是菜,给人吃的菜!你做的那叫啥?那叫猪食,猪都不吃!” 厨子哭丧着脸没来得及赔罪,门外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说的猪食,老夫吃了几十年,你想咋!” 第二十七章 免我无枝可依 门外赫然站着李思文,还有一位中年妇人,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穿越后的这几日,李钦载忙着解决流徙危机,忙着报复郑家,竟顾不得与母亲相处。 印象里,这位母亲似乎很温柔,举手投足都显得很优雅,人的气质是多年养成的,诗书,家教,涵养,耳濡目染的环境等等。 李钦载的母亲无疑在气质方面培养得很成功,中国女性的优雅知性温柔等等所有的优点,几乎都能从她身上发现端倪。 令李钦载疑惑的是,娶了如此美丽温婉又贤良的婆娘,为何老爹的脾气仍然如此暴躁? 这脾气当刺史屈才了,去西市收保护费多好,一言不合就砸店铺,扫黑除恶行动背后还有偌大的保护伞,妥妥的长安西市扛把子。 面前的李思文怒火直冒,而李钦载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李思文光着膀子,后背纹着小猪佩奇,手执砍刀满大街收保护费的诡异画面。 画面太可乐了,李钦载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碍于面前的老爹即将发出父爱重击的大招,李钦载努力了很久才忍住了笑。 见这不肖子一脸诡异抽搐的表情,李思文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孽子!老夫与你说话,你在想甚?”李思文说着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眼皮一跳,也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逃跑的最佳路线。 父子二人各找各的,各有所找。 一旁的母亲李崔氏忍不住了,伸手在李思文的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能好好与孩子说话吗?见面就动手,你便是这般教诲孩子的?”李崔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思文怒哼一声,消停了。 李钦载这才上前见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李崔氏喜笑颜开:“我儿快来,前日听说我儿造出了一件利器,连陛下都对你赞赏不已,我儿果真不凡!” 李钦载自谦道:“侥幸,侥幸而已……” 斜眼一瞥,见李思文仍一脸气不顺的样子瞪着自己。 李钦载觉得应该给亲爹上一课,这一课名叫“驱狼吞虎”。 “孩儿成器太晚,愧对母亲大人……”李钦载遗憾地一叹,道:“若父亲大人少打孩儿几次,让孩儿能专注精力,那件利器说不定早几年就造出来了,都怪孩儿不懂事。” 李思文惊呆了,这无耻小儿…… 李崔氏也呆了,随即扭头,盯着李思文的眼神满是愤怒。 “早与夫君说过,对孩子少责打,犯了错训斥便够了,你偏要动手!多聪慧的孩子,本该年幼成名,光耀门楣,被你打得大器晚成,都是夫君造的孽!” 李思文只觉一口闷气发不出去,心里堵得慌:“老夫,这孽子……” 李崔氏凤眼一瞪,平添一股威仪:“你还说!” 李思文飞快闭嘴。 李钦载微微吃惊,刚才还在默默评价自己的老娘温婉贤良,现在看来恐怕评价有误,老娘这哪里是什么温婉,分明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感觉外表温柔的老娘能稳稳吃定了暴躁的老爹。 悄悄修改了对老娘的认知,李钦载嘴上仍在劝解:“母亲大人莫责怪父亲,都是孩儿不好,父亲责打孩儿天经地义,不管他对孩儿下手多么狠,孩儿都不会记恨,孩儿只会心疼父亲……” 李钦载说完立马垂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婊里婊气的话说起来好爽,感觉点亮了身体里的某个隐藏技能…… 李崔氏感动不已,扭头对李思文怒道:“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多明事理!如此懂事又有本事的孩子,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思文快气疯了,偏偏没处说理,就连揍儿子都一时找不到借口。于是站在李崔氏旁边一声不吭,却大口大口喘气。 李崔氏没再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好香的味道,我儿在做甚呢?” 李钦载急忙将大鼎端来,道:“孩儿做了一鼎炖肉,大火熬炖半个时辰,肉汁浓郁,肉也炖烂了,想必味道不错,特意孝敬父亲和母亲大人。” 李崔氏一怔,随即眼眶泛红,哽咽道:“好孩子,自打你出世,还是头一次给爹娘炖肉,我……我心中着实欢喜。” 旁边气愤不已的李思文竟也恍惚片刻,再望向李钦载时,眼神里的愤怒已消失,转而一片复杂之色,迅速扭过头去,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君,你我来尝尝孩子亲手做的炖肉,可是他的一片孝心,快,取竹箸来!”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 肉炖得又软又烂,竹箸一夹便断,慢火熬炖了半个多时辰,调料也已入了味儿。 李思文和李崔氏各自挟了一片肉塞入嘴里,然后二人眼睛立马放光。 李思文为了维护父亲威严,尚还端着架子,李崔氏却惊喜道:“好吃!真的好吃!没想到我儿竟有这般手艺!” 李钦载也笑了:“母亲大人若喜欢,孩儿以后经常给您做。” “我儿孝顺,为娘死也瞑目了。”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随即碰了碰李思文,道:“孩子做的炖肉,好吃吗?” 李思文端着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尚可。” 李崔氏扭头便对李钦载道:“你父亲怕是不喜,无妨,我儿以后专给为娘做便是。” 李思文一呆,然后急了:“你,你何必,老夫不过是……” 李崔氏却不理他,伸手便将李钦载拽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撸猫一样使劲在他头上摩挲,弄得李钦载的发型一团乱。 “我儿真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以前不显山露水,过了二十才慢慢看出才气,能为国造利器,也能做得一手好炖肉,做什么像什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为娘便觉得你不是凡人,今日看来,果真应验了。” 被李崔氏紧紧搂着,李钦载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泛起了酸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穿越至今好些日子,李钦载对亲爹的印象一直是不咸不淡,不爱不恨,在他的意识里,李思文不过是个与自己的人生无关的人。 然而今日才第二次见到母亲,却仿佛冥冥中有了一种母子连心的感应。李钦载瞬间就从心底里认同了母亲。 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不需要原则和底线,无论对错,她眼里的孩子永远是最棒的。 穿越以来,隐藏在心底深处那颗孤独无依的心,在李崔氏的怀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原来在这世上,我并不孤独,我的背后,有一棵参天大树。 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 制作面膜该提上日程了。 因为穷。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钦载如今穷困的程度,大约能让一百个英雄好汉当场自刎。 大户人家的子弟通常每月都会发给零花钱的,在古代叫“月钱”,不过却被老爹李思文断掉了。 没关系,不给就不给,我自己赚钱。 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在这要啥没啥的唐朝若连钱都赚不到,不如买块豆腐撞死。 面膜这东西对皮肤究竟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在现代仍存在很大的争议。 大多数男人对它嗤之以鼻,觉得是交智商税,大多数女人却趋之若鹜,觉得是挽救皮肤的神器。 不过不管争议多大,各种品牌的面膜市场销量却是只增不减。 这就够了,抓紧女性市场一定能赚钱,这是有数据支持的,千年后的数据分析,男人市场的消费量还不如狗…… 制作面膜并不难,用蛋清,珍珠粉,人参粉,再加几味无刺激性有益皮肤愈合修复的草药,上等藕粉调和成膏状。 功能嘛,祛痘,祛斑,补水,消疤什么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至于价钱,如此逆天的挽救皮肤神器,一小瓶卖一贯钱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想到就做。李钦载吩咐下人弄来了材料,照例关上房门,在纸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一小盒面膜制作完成。 制作过程实在太简单了,想装个呕心沥血的样子都没那么厚的脸皮。 面膜做好了,可还是需要临床试验,万一药材没搭配正确,客人毁容了怎么办? 打开房门,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怯怯地站在门口。 李钦载一愣:“你在门口做啥?” 丫鬟怯怯地道:“夫人吩咐了,五少郎造的东西定是了不得的,要奴婢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打扰您,也不准外人窃了五少郎的秘方,这是李家的东西,谁敢觊觎便剁了他的手……” 李钦载心中一暖,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正好,你进来帮我试试……” 丫鬟战战兢兢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飞快将她自己的腰带系了个死结,还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死结拽得更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模样有点可爱。 李钦载假装没看见,回去你能解开这个死结算我输。 第二十八章 前尘韵事 试验面膜没什么技术含量,大抵便是让丫鬟试试后,看她的脸蛋有没有过敏反应什么的。 李钦载对自己的配方有信心,里面的人参,珍珠粉,还有几味草药对人的皮肤都没有任何刺激性和副作用。 丫鬟战战兢兢看着李钦载从一个小瓶子里挖出一大块膏状物,刮墙皮似的用小木片将膏状物均匀抹在她脸上。 很快丫鬟的小脸蛋布满了灰黑色的糊糊。 “五少郎,奴婢,奴婢……害怕。”丫鬟带着哭腔道。 “怕啥?怕我糟蹋你?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你那么容易得到的男人吗?” 丫鬟愣了一下,见李钦载的神态语气似乎真没有糟蹋她的意思,不由长松一口气。 丫鬟的反应看在李钦载眼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算不上貌若潘安,但好歹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每天坚持洗两次脸的话,看起来还是有点小帅的,你这松了口气的表情属实有点侮辱人了。 敷上面膜后,按理要等半炷香时辰,丫鬟跪坐在屋子里一动不敢动。 李钦载嘴有点干,于是没话找话。 “我以前糟蹋过府里的丫鬟吗?” 丫鬟眨眼,不动,也不说话。 李钦载也不催,仰头望着房梁,喃喃道:“吴管家说我上火,看来真应该找个女人败败火……” 丫鬟吓坏了,急忙道:“有!” 李钦载惊了,自己的前任还真干过这事儿?连窝边草都不放过,是有多饥渴。 丫鬟随即又小心翼翼解释道:“……也不算糟蹋,六年前,您与霖奴颇为亲密,奴婢们都以为您会将霖奴收房纳为侍妾,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霖奴悄然离开了李府。” 李钦载愈发坐不住了,没想到随口闲聊居然挖出了前任的风流八卦。 “霖奴也是府里的丫鬟?” “是,听说是犯官之女,坐事被牵连,本来要打入内教坊为舞伎的,老公爷与其亲有旧,出面保了她和几位亲眷下来,让她入府当了丫鬟。” 丫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只服侍您一人,那几年五少郎与霖奴可亲密得很,五少郎您忘了?” 李钦载没搭话,皱眉思忖不已。 显然,这里面有故事。 可是李钦载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占据了这具唐朝的身体,但并没有融入这个人的人生。 暗暗记下了“霖奴”这个名字,五年前的事了,李钦载知道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时辰到,去把脸洗了,用冷水洗。”李钦载吩咐道。 丫鬟听话地洗了脸,然后摸了摸变得光滑的肌肤,惊喜道:“五少郎,奴婢的脸好像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李钦载笑问道。 “奴婢不知如何说,好像皮肤紧致了一些,清爽了一些……”丫鬟努力组织着词汇。 “有没有不良反应?痒啊,痛啊什么的。” “没有。” 李钦载哈哈一笑,成了。 ………… 后院主宅卧房内,李钦载亲自动手,用小木片将面膜慢慢地涂抹到母亲李崔氏的脸上。 李崔氏四十来岁了,她的皮肤早已变得松弛,眼角和额头也有了许多皱纹。 李钦载涂抹得很细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认真专注的模样令李崔氏想笑,李钦载赶忙道:“母亲大人莫笑,敷面膜时不能笑,否则便无效了。” “好,为娘不笑,你尽管抹。” 李思文跪坐在桌案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不时朝李钦载扔过一记白眼。 李钦载搞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李思文来说便是不走正道。 李思文是名将之后,但他却是纯粹的读书人,读书人眼里的别人,只要不读书,都是邪魔歪道,是孽障。 李钦载看见了老爹的白眼,但他毫不在乎。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你不停扔白眼的这位少年,马上就不穷了。 半炷香时辰后,李崔氏洗了脸,李钦载殷勤地端来一面铜镜。 对镜照了一番,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肌肤,李崔氏惊喜地道:“我儿果真不凡,用了这东西后,肌肤舒服多了,而且很紧致……” 拽过李钦载的袖子,李崔氏指着铜镜喜道:“我儿快看,为娘眼角的皱纹都淡了许多,这个名叫面膜的东西委实有用!” 李钦载笑道:“母亲每日睡前涂抹,坚持下去的话,孩儿担保母亲会年轻十岁。” 李崔氏掩嘴笑个不停:“年轻十岁可好,长安城那些贵妇们会嫉妒死呢。” 李钦载甜甜地道:“母亲年轻十岁,孩儿以后叫您姐姐好了,听起来也顺耳……” 李崔氏愈发笑得不可遏止。 李思文却将书朝桌案上狠狠一甩,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纲常礼法何在!孽畜,老夫忍你很久了!” 李崔氏高兴的心情被打断,凤目含煞朝他望去,道:“夫君待如何?孩子孝顺妾身,你吃甚飞醋。” 懒得搭理李思文,李崔氏扭头对李钦载笑道:“此物端的神奇,我儿心思灵巧,随手所造便不是凡物。” 李钦载试探道:“母亲大人,若动用咱们李家的商铺,在长安城内售卖此物,不知……” 李崔氏两眼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下装面膜的小瓶,道:“我儿说得对,此物不凡,若能售卖,想必能赚不少,咱们李家在长安城有商铺数十,皆在外亲名下,若能铺开来卖……” 随即李崔氏兴奋地道:“夫君……” 李思文神情沉稳,耳朵却一直支得高高的,闻言端着架子沉声道:“老夫不知,商贾之事莫问我。” 李崔氏哼了一声,道:“孩子面前装甚清高!” 李崔氏又问道:“钦载,此物可月产几何?能否够长安商铺所用?” 李钦载笑道:“面膜制作简单,用的材料也不多,每月要多少有多少,孩儿把秘方交给母亲大人,一切由母亲大人定夺。” 李崔氏高兴得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我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随即李崔氏又认真地道:“面膜是你所造,但秘方切记不可泄露出去,这是咱李家的东西,明白吗?来,把秘方交给为娘,为娘帮你保管。” 李钦载毫不犹豫掏出了秘方交给她。 李家有现成的商业渠道,可省了李钦载不少精力,几十家商铺将面膜铺开,每月的销量一定不小。 至于交出秘方,李钦载觉得无所谓,交给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 再说面膜对他来说不过是练手的小东西,挣点零花钱而已,以后赚钱的门道多着呢。 这个年代里,每个人身上的家族烙印都很深,李钦载也不希望跟李家分得太清楚。 抛开对这个家族的个人情绪不提,他也需要李家的庇护,付出一些东西是应该的。 李崔氏满意地将秘方贴身收好,笑道:“我儿放心,今日我便吩咐下去,咱家在城外的庄子建两个工坊,召集庄户造面膜,数日后便可供应长安城。” “有此一物,长安城的贵妇们可乐坏了,为娘也沾沾我儿的光。” 李钦载憨厚地笑。 李崔氏飞快瞥了一眼李思文,然后笑道:“钦载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为娘和你父亲欣喜万分,以前你惹过祸,你父自要严加管教,既然懂事了,出息了,再管教可就不合适了。” “今日起,我儿缺花销了尽管去账房支取,为娘做主了!” 李钦载欣喜地躬身道谢。 一旁的李思文却不淡定了,有心想反对,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掐断了儿子的零用月钱,以儿子如今的神奇本事,往后怕是也不会缺钱花。 简单的说,经济制裁对他没用了。 很不解啊,这个混账儿子到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 不满地哼了哼,李思文嘴里低声嘟嚷道:“也不能胡乱支取,家里还有父亲和兄弟呢,非银钱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家的家风……” 低声念叨个没完,李崔氏却喜笑颜开道:“听听,你父亲欣然答应了。” 李钦载愕然,老爹这一大堆啰嗦话里,有哪个字眼表达了“欣然答应”的意思? 好神奇,莫非是官场黑话? 第二十九章 崔家有女 八月出伏之日,长安城的天气仍热得像蒸笼里的馒头。 大户人家奢侈地从冰窖里敲下几块去年冬天存下的冰块,放进酸梅汤里一饮而尽,从头冰到胃里,以此获得短暂的凉爽。 平民百姓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们仍满头大汗走在长安街头,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 出伏那天,襄阳县公杜正伦的正妻包下了曲江园,邀请长安城的贵妇们游园避暑,顺便将贵妇们聚集在一起,聊聊长安城最近的八卦,数落一下自家的夫君和孩子。 阳光明媚,妇女开会。 英国公次子李思文的正妻崔氏也应邀欣然赴会。 李崔氏不是空手赴会,而是早有准备。她带上了几十只小瓷瓶,瓷瓶里满满装着儿子李钦载造出来的面膜。 拿到儿子的秘方后,李崔氏马不停蹄亲自跑到城外的庄子里,雷厉风行选了块空地,平地建起了两个简易的手工黑作坊。 原材料源源不断地送进作坊,一瓶瓶成品便制造出来了。面膜这东西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原材料碾成粉,藕粉一调和就成了。 李崔氏满意极了,唯一不满意的是面膜的名字。 面膜面膜的,听起来像动物的下水,毫无半点诗韵雅意。 李崔氏出身世家,自然是精读诗书的,取名这种事指望不上儿子,于是李崔氏亲自给面膜改了名字。 毛笔小楷写下“驻颜膏”三字,并命工匠连夜烧制瓷瓶,将她题的三个字也烧在瓷瓶上。 名字很玄幻,如果是网络小说里,这东西大约会出现在修真界的拍卖会上,而且属于餐前开胃小菜级别,懂行的都知道,真正的宝贝在后面…… 李崔氏带着几十瓶驻颜膏,在长安贵妇们的聚会上睥睨群雌。 英国公的地位在长安的权贵圈子里,除了皇室宗亲外,算是头一份了。 于是李崔氏当仁不让地占了C位。 贵妇们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时,李崔氏吩咐下人将几十个瓷瓶摆在桌案上,顿时吸引了所有贵妇们的注意。 “我儿钦载所创,名曰‘驻颜膏’,久敷可永保青春,驻颜豆蔻,我已亲自试过,你们凑近点看看我的脸,是否与以往有所不同?” 贵妇们纷纷凑近,然后发出惊叹。 不得不说,李崔氏敷用了面膜后,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皱纹比以前淡了许多,脸上的皮肤看起来也颇为水嫩。 疗效说明一切,贵妇们惊呆之后,场面顿时沸腾了。 迎着一众贵妇急切甚至疯狂的目光,李崔氏傲然道:“我只用了三日,脸上的肌肤便紧致光滑了许多,若能坚持用一月,一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容貌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像只骄傲的孔雀,李崔氏目光一扫,淡淡道:“各位皆是高门贵妇,与夫君再是恩爱,狗男人难免也会出去寻花问柳,只因嫌我们芳华已逝,人老珠黄,若用了我儿所创的驻颜膏,哼……” 贵妇们眼睛愈发亮闪闪。 在座的都是高门权贵的正妻,正妻虽占了名分,但从夫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却往往是最少的,无论家里还是外面,都有无数年轻的妖艳贱货虎视眈眈,随时夺走男人的宠爱。 如果世上真有青春永驻的驻颜膏,那么…… 贵妇们疯狂了。 “我要!有多少要多少!”游园会的主人襄阳县公的正妻激动地道。 其余的贵妇们顿时回过味来,纷纷兴奋地将李崔氏围了起来。 李崔氏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作坊所制不多,今日每人赠送一瓶,你们拿回家试试,若觉得我所言不虚,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捧场。” 几十瓶驻颜膏瞬间一抢而光。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贵妇们忽然莫名其妙地主动拜访英国公府。 她们有的是自己乘坐马车来的,也有的是撺掇了自家的夫君陪同来的。 贵妇们进了李家的门后,便扔下夫君不管,径自进了李家的后院。 没过多久,贵妇们便一脸喜意地告辞离开。 长安城里,一个名叫“驻颜膏”的东西,在贵妇圈子里悄然兴起,渐渐风靡全城,就连太极宫也听到了风声。 一个宁静燥热的下午,内侍省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瓶驻颜膏走进太极宫,将它送到武皇后面前。 ………… 青州,清河崔氏。 崔氏是当世门阀,七宗五姓之一。 清河崔氏的宗族地在武城县,盖因西汉时期,武城县隶属清河郡,故而世人皆称“清河崔氏”,这个家族已有千年底蕴,是正宗的世家门阀。 朝代更迭,时过境迁,清河崔氏族人繁衍千年,于是在这千年里多了许多分支。比如“清河大房”,“清河小房”“清河青州房”等等。 崔林谦便是崔氏青州房的家主。 崔林谦是南北朝时期泰山太守崔辑的后人,崔辑迁徙青州为官后,青州崔氏这一脉便传了下来。 作为青州崔氏这一代的现任家主,崔林谦的官做得并不大。他是青州刺史府长史,另外挂了个“度支侍郎”的虚衔。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是当代家主,也不一定能在朝中当大官,里面的原因很多。 李治登基后,深感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从登基开始便有意打压削弱世家势力,对世家子弟不会贸然重用。 然而,朝廷与世家的关系很复杂,既要防,也要用,两者经常互相博弈,这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 世家门阀眼里的李治,大概没什么好形象,反正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崔林谦是门阀家主,官当得再小,别人也不敢轻视,不但不敢轻视,还要高攀。 大约四年前,崔林谦与长安英国公李家定了一门亲事。 崔林谦的幼女崔婕许配英国公府五少郎李钦载。 定亲那一年,李钦载十六岁,崔婕十四岁。 当时二人的年纪太小,无疑是不能成亲的。 大唐时期朝野便有许多有识之士,他们知道女子不宜成亲太早。 十三四岁的女子身体没长开,无法承受生育之苦,若早婚蔚然成风,必然会给大唐的人口政策带来负面影响。 所以无论皇室朝堂还是民间,通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要等到女子二八年华再出嫁。 男子无所谓,你八岁能硬都让你进洞房。 李崔两家亲事定下,双方长辈原本议定,两年以后再正式成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亲事定下的第二年,崔林谦的正妻,崔婕的母亲病逝。 古代直系长辈去世,子女是必须要守孝的,这是铁打的规矩。 孝期通常是三年,这三年里,子女在家中不可举舞乐,不可近酒色,也不能办喜事。 于是李钦载与崔婕的婚事就这样被耽误下来,李家和崔家都在等,等崔婕守完三年孝期。 时至今日,崔婕是孝期已经守完了。 也就是说,李家与崔家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十章 少郎非良人 高门联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家与崔家的结亲完全符合礼法,双方家长都满意,也符合两大家族的利益需要。 不满意的或许只有当事人。 李钦载内心排斥包办婚姻,他怕万一点背许配给他一个麻子脸的悍妇,日食三斗,力能扛鼎的那种。 崔家之女崔婕呢? 古老的宅邸内,崔婕迈着碎步轻轻走进前堂。 入堂跪拜父亲崔林谦,跪拜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从舒展罗袖,到双膝跪地,再到额顶双掌,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浸练多年的优雅。 崔林谦满意地看着女儿,捋须颔首微笑。 崔婕今年已快十八岁了。 这年头的女子成亲都比较早,大多数在十六岁左右便已决定了婚姻,十八岁的崔婕已然算是晚婚。 若是普通人家,官府的官媒都要上门催婚了。 垂首跪坐在崔林谦面前,崔婕岿然不动,哪怕山崩地裂亦不改其色。 十八岁,是一朵鲜花正悄然盛开的年纪。 坐在崔林谦面前的崔婕看起来很文静,瘦弱的身子透着一股柔弱不堪的青涩风情,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崔林谦的模样。 眉如柳黛,眼若秋水,薄薄的嘴唇少了几许血色,看起来愈发娇弱无依。 丧母守孝三年,崔婕仍未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抬眸蹙眉间,面容仍有一丝淡淡的悲意。 崔林谦静静地注视着女儿,轻声叹道:“婕儿,尔母已仙去,此乃天命,凡人无可奈何,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尽量开怀一些,否则你母亲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 崔婕垂下眼睑,轻声道:“是。” “三年孝期已过,昨日长安英国公来信,催问你与李家五少郎钦载成亲一事,老夫已应了老公爷,过几日英国公府便会派人来纳采。” 崔婕低垂的眼睑一颤,低头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崔林谦注视着她,道:“英国公三朝功臣,圣眷正隆,其家人子孙广受恩荫,嫁去李家不会委屈了你。” 崔婕低声道:“父亲大人,女儿想为母亲多守孝几年。” 崔林谦失笑:“胡闹,守孝三年已满,你已尽到了孝道,斯人已逝,没有让子女耽误芳华灵前守孝的道理。” 崔婕狠狠咬着嘴唇,沉默半晌,忽然伏身道:“父亲大人,女儿愿终生不嫁,在父亲膝前尽孝。请父亲大人成全。” 崔林谦连连摇头:“亲事早在四年前便已定下,断无更改的可能,女子终归要嫁人的,老夫怎能把你留成老姑子,此事再也休提。” 崔婕忍不住了,抗声道:“父亲,李家的五少郎……非良人也,女儿实不愿嫁他,求父亲开恩,退了这桩婚事。” 崔林谦一惊,接着大怒:“你从何听说李钦载非良人?莫听后院的长舌妇们乱嚼舌根,婚事已定,怎能由得你任性妄为!” 原本情绪有些激动的崔婕忽然平复下来,恢复清冷柔弱的模样。 她自小聪慧,从父亲坚决的语气里,她知道这桩婚事断然不可能更改的。 高门大户将“信誉”二字看得比天大,婚期既已定下,便基本没有退婚的可能。 李家和崔家都是当世豪门,两家若退了婚,必是天大的笑柄,后果两家都承担不起。 “是,女儿明白了。”崔婕平静地道。 崔林谦错愕地看着她,刚才她难得一见的激动模样全然不见,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此刻的她,又成了众人眼里的世家闺秀,优雅而娴静。 崔林谦抿了抿唇,柔声道:“婕儿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家三朝功勋,天子甚为恩宠,清河崔家女嫁给当朝功勋之子孙,正是门当户对。” 崔婕仍垂睑道:“是。” 女儿反应太平静,崔林谦忽然有些不自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让她退去。 走出前堂,崔婕平静的俏脸瞬间闪过一丝桀骜。 李钦载的名声,远在青州的她不是没听说过,自从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后,崔婕对他的消息特别上心,甚至自己悄悄派了人定期去长安城打听。 四年过去,打听出来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年来,李钦载的所作所为全然暴露了他的名声,为人,性格。 说他“恶贯满盈”或许有点夸大,但说他“臭名昭著”却分外合适。 听说得越多,崔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婿便越反感,心中对这桩婚事也越来越排斥,如今已到了一种听到他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不求金玉堂,不求连城璧,此生但求遇良人。 李钦载绝非良人。 崔婕自小精读诗书,学识不逊当朝进士,涵养不啻得道高僧,而她的学识和涵养,托起了她的傲气。 李钦载这样的人,哪怕出身再高贵,也不值得她嫁。 走出前堂的那一刻,当了多年乖乖女的崔婕,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 长安城。 驻颜膏风靡全城,竟已供不应求。 一瓶驻颜膏卖一贯钱,长安的贵妇们仍然趋之若鹜。 不仅如此,英国公府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登门,他们大多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贵妇,登门直接求见李崔氏。 李崔氏显然有女强人的特质,发现驻颜膏供不应求后,立马派人扩建城外的作坊,并召集了庄子上的人手,无论男女皆投入作坊里,日夜开工生产驻颜膏。 数日后,驻颜膏售卖所得装了五辆马车,车夫赶着车将钱送进了李家的库房。 这下连李勣都震惊了。 李家从不缺钱,自高祖武德年间开始经营,数十年下来,李勣也为家族挣下了不小的产业,关中几个大城池里还有不少商铺,更与权贵合股组了好几支商队。 可是,如此暴利的行当,李勣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开张才几日,便装了五车钱。 李家这是要发啊! 那个叫什么“驻颜膏”的东西,果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 听说,又是李钦载弄出来的? 一贯钱一瓶,这孽障还真敢卖。 长安城的傻缺贵妇们也真敢买。小小一瓶驻颜膏,不知暴露了多少败家婆娘。 夏末午后,李勣坐在院子里,看着府里管家下人突然变得忙碌的身影,看着二儿媳李崔氏雷厉风行穿梭在库房和前院之间,不时大声喊叫,往日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全崩了。 堂堂国公府,三朝功勋邸,竟变成了李家商铺驻长安办事处。 管家吴通屁颠颠地跟在李崔氏身后忙来忙去,就差挥舞着小手绢儿吆喝外面的大爷进来玩玩…… 李勣捋须的手微微发颤。 李家发财了,李勣本该高兴,可为何心里憋了一股无名之火? 李钦载突然出现在李勣身后,小心翼翼地揉捏着李勣的老肩。 老肩巨滑,用点力气。 “爷爷,这几日府里有点吵闹,许多当朝贵妇登门,母亲不亲自招待说不过去,您……” 李勣摆摆手:“无妨。” 顿了顿,李勣忽然问道:“前几日你说要弄个名叫‘面膜’的东西,不是说治麻子的吗?” 李钦载一愣:“是啊,驻颜膏能治麻子……吧?” 李勣指了指川流不息的李府大门,道:“长安城的麻子如此多吗?” 见李勣脸色有点不对劲,想了想,觉得李勣可能是因为家里变成了菜市场,所有有点不爽。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长安的水质特产麻子呢……” 李勣沉默半晌,淡淡地道:“甚好,老夫今年尚不到七十岁,你便把老夫当傻子糊弄了,钦载,老夫今日技痒,取我马槊来。” 李钦载心一沉:“爷爷欲舞槊?” “不舞槊,与你切磋一下而已。请了!” “请谁?”李钦载惊了。 第三十一章 特贡皇家 跟名震千古的名将切磋武艺是什么体验? 谢邀。人在棺材,刚埋进土。 当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跟李勣切磋。 李钦载也是正常人,在李勣准备取马槊时便立马认怂了。 在自己爷爷面前认怂不丢人,就是这么识时务。 李勣不爽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口。 祖孙连心,李钦载当即明白李勣的意思,急忙道:“孙儿马上提醒母亲,今日以后恕不接待权贵家的夫人们,若有求购驻颜膏者,可去长安西市李家商铺。” 李勣哼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离去,却见吴管家匆匆跑来,说门外有皇宫天使。 李勣神色一紧,急忙命中门大开,李勣领着府里的子女恭立前院,等候天使。 一名宦官满脸带笑走进门,手里并没有黄绢圣旨之类的东西,宦官进了门便首先朝李勣行礼,然后笑道:“敢问老公爷,不知哪位是贵府五少郎?” 李勣一愣,身后的李崔氏悄悄推了李钦载一把,李钦载踉跄两步上前,一脸懵懂地看着宦官。 宦官急忙长揖,笑眯眯地道:“少郎君可着实厉害,造出的驻颜膏名满长安,连太极宫都听说了,皇后亦甚喜此物,着内侍省出宫采买,可谁知驻颜膏竟供不应求,内侍在西市等了一上午都没排上……” 说着宦官又朝李勣长揖一礼,道:“奴婢出宫前,皇后吩咐奴婢,先给老公爷赔礼,说来是件仗势的事,传出去没道理,皇后的意思是,能否请贵府五少郎每月为宫闱提供一批驻颜膏?” 李钦载还没说话,旁边的李勣急忙道:“老臣代这不成器的孙儿答应了,请皇后放心,老臣立马吩咐家中准备驻颜膏,下午便送去太极宫。” 宦官又行了一礼,但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却走神了。 如今的皇后不就是未来的武则天吗?没想到武则天居然也敷自己造的面膜。 那么问题来了,半夜一脸灰黑色糊糊的武则天若被天子李治冷不丁看到,把这位本就有些懦弱的天子活活吓死了,李钦载算不算刺客? 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没溜儿。 见李钦载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上了他的屁股。 “孽障,说话!”李勣怒道。 李钦载终于回了神,想了想,道:“宫里要的话,算贡品了吧?” 宦官笑道:“五少郎问得好,送进宫里给天子和皇后享用的东西,自然算贡品的,不过,既然是贡品,当须与外面卖的不同,否则如何突显天家的威仪?五少郎您看……” 李钦载明白了。 皇家是要面子的,既不能跟那些败家婆娘一样登门抢购,而且供应宫闱的驻颜膏还要跟市面上的不一样,否则如何突显皇家的尊贵? 至于如何不一样,那就要看这位发明了驻颜膏的五少郎了。 “没问题,至迟明日,李家可向太极宫送去皇家专用的驻颜膏。”李钦载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宦官心满意足地告辞。 宦官走了,李崔氏担心地道:“钦载,专供皇室的话,驻颜膏的秘方是否要改换?” 李钦载笑道:“不必,换个包装就好。” “包装?” “装驻颜膏的瓶子是普通烧制的瓷瓶,咱们把它换个豪华奢侈一点的,瓷瓶上镶个金边,刻一个皇家的钤印什么的,就成了特供贡品,太简单了。” 李崔氏仍皱眉道:“秘方不改么?若内侍省问起来,怕是过不去。皇家用的东西终归要与外面的不一样才好。”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那就把秘方里的珍珠粉量调高一倍,珍珠粉有助美白,皇后想必会喜欢。而且多加珍珠粉后,驻颜膏的颜色与外面的也不一样了,一眼能看出不同。” 李崔氏对此事很严肃,毕竟是专供皇家,稍微出点纰漏,整个李家可就是不小的劫数。 李钦载却不怎么在乎,他知道所谓驻颜膏的秘方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里面的珍珠粉,人参粉什么的,多加一点,少加一点,配比一通乱搞,对皮肤也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如果不是怕出事,李钦载甚至想在驻颜膏里掺点蒙汗药,武皇后每天晚上往脸上一敷,立马昏死过去。 保养皮肤的同时,还能充分改善武皇后的睡眠质量。 坚持用下去的话,说不定人会变傻,给李治和大唐社稷的未来省了个天大的麻烦,多好。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刚睡醒就钻进了后院的厨房。 李钦载允许这个年代娱乐落后,科技落后,但绝不允许食物也落后。 作为立志当废物的有为青年,李钦载断然不会在食物这个领域委屈自己。 废物一辈子所求者,无非“食色”二字。可见“吃”对废物多么重要。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若不能大快朵颐,与禽兽何异? 咦?好燃的豪言壮语,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时已夏末,天气仍然燥热。 关中的秋老虎毒得很,明明已入秋,天地间却仍像个大蒸笼,每个人都活得像个七分熟的馒头。 这么热的天气,烧烤冰啤酒必须安排起来。 冰啤酒暂时安排不了,可以用冰镇葡萄酿代替。 烧烤倒是毫无难度。 李钦载在厨房忙了一上午,在厨子的帮助下,终于将一块块羊肉穿在竹签上。 撒上细盐和少许酒,腌制一个时辰,日落时分便可以烤了。 烧烤加美酒是标配,如果要顶配的话,那么还差一个坐在一起吹牛逼的朋友。 从排位顺序来说,朋友比羊肉串高那么一丢丢。 在厨房里忙完,吴管家来禀报,薛讷来了。 薛讷今日显得很没精神,李钦载好奇地打量他,发现他脸上带着几许淤青。 “被人揍了?”李钦载皱眉。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间不长,薛讷算是李钦载唯一认同的朋友。 若薛讷被人欺负了,李钦载必须要帮他出头。 “是被揍了。”薛讷黯然叹息。 李钦载火气腾地往上冒:“走,帮你报仇去!” “不劳景初兄,这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薛讷面色惨然道。 李钦载冷笑:“我连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都敢卖,还有什么人惹不起?” 说完李钦载一愣,论据似乎有点奇怪,卖白玉飞马这件事,究竟算丑闻还是值得炫耀的丰功伟绩? 薛讷怆然叹道:“因为揍我的人是我爹……景初兄还要帮我报仇吗?” 李钦载瞬间冷静下来:“哦,那就没事了。” “就这?” “还有,多喝热水,有助伤势愈合。” 薛仁贵亲自揍儿子,李钦载果然惹不起,名将嘛,日食三斗,力大如牛,闲着也是闲着,揍揍儿子天经地义。 “你爹为啥揍你?”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薛讷愈发悲怆:“还记得上次我在库房里偷了一柄我爹的腰刀吗?” 李钦载一惊:“天家御赐的?” “那倒不是,不过来头也不小,是我爹当年从军时我爷爷送给他的,后来我爹显赫了,腰刀一直保存在库房里,好死不死被我挑中拿去卖了……” 薛讷嘴唇颤抖了一下,悲声道:“我薛家的传家宝没了,我不应该活着呀,我爹为何不活活打死我……” 第三十二章 通财之义 一个偷了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一个偷了传家宝。 不知为何,李钦载越看薛讷越顺眼,看着他时内心总有一股神秘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败家子惜败家子,志同道合。卧龙凤雏不过如此了。 从薛讷败家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有廉耻心的,至少现在看起来很羞愧。 “把你的传家宝赎回来不就行了?”李钦载建议道。 “好办法……”薛讷点头,然后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不到?问题是没钱赎,钱都被花光了。” “败家子啊……”李钦载忍不住摇头,叹道:“我若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吊起来打,鞭子浸盐水使劲抽,方圆一里内听不到你的惨叫声算我心慈手软……” 薛讷脸黑了下来:“景初兄,过分了,若论败家,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你忘了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面不改色,只要心理够强大,别人就伤害不了自己。那事儿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背锅。 “赎回你薛家的传家宝要多少钱?”李钦载问道。 薛讷想了想,道:“那把刀当日卖了十五贯钱,欲赎回的话,有两个办法,一是原价赎回,不过要多叫些人以壮声势,掌柜见我人多势众,不敢不给。” “二是高价赎回,约莫得要二十来贯。毕竟入了掌柜之手的东西,不可能原价买回去了。” 李钦载愕然:“你怎么不去抢?人都叫了,索性把整个店铺都洗劫一遍,无本买卖,一文钱都不用花。” 薛讷迟疑了一下,叹道:“可以是可以,但愚弟胆子不够大,脸皮也不够厚,实在干不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而且事后也不好收场,我爹怕是不会放过我……” 李钦载愈发愕然,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他刚才真的在考虑自己的提议? “钱我来给吧,”李钦载叹息道:“回头我让人去账房支取二十贯,你赶紧把传家宝赎回来,下次……” 薛讷大喜,急忙起身长揖道谢:“多谢景初兄通财之义,愚弟已吸取了教训,下次再偷家中宝贝时,一定选个不起眼的。” 李钦载张了张嘴,他其实想说的是,哥已不差钱,下次要用钱只管跟我说…… 没想到这货还打着偷家里宝贝的念头。 孺子可教,让他爹去教。 薛讷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不对,你能从自家账房支取二十贯?令尊何时对你如此大方了?” 李钦载矜持地一笑:“因为我爹的犬子,也就是我,能为家里赚钱了,赚了很多钱。” “赚……赚了很多钱?”薛讷呆滞。 “最近风靡长安的驻颜膏,听说了吗?” 薛讷倒吸一口凉气:“驻颜膏是你弄的?” “基本操作而已。” 薛讷脸孔迅速涨红,显然激动起来了:“驻颜膏……我,尔母婢也!只听说是李家商铺售卖,没想到是你!景初兄何时有这般本事了?” 这事儿很难解释,大概要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地球磁场,以及神秘的宇宙黑洞和平行维度空间等等开始说起…… 李钦载决定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前些日我在后院里散步,没招谁没惹谁的,突然一记九天神雷劈在我头顶,那一瞬间,我悟透了世间所有的真理……”李钦载一本正经道。 薛讷一愣,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见他久久不语,李钦载惊奇道:“你在想什么?” 薛讷严肃地道:“愚弟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蠢,才让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番鬼话。” 李钦载嘴角一抽,啧,居然智商在线…… 一个刚挨了亲爹痛揍的朋友登门,李钦载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 厨房里的羊肉差不多腌入味了,李钦载命厨子在后院寻了个幽静的空地,摆上烤架,又命人取来葡萄酿和三勒浆。 烧烤配冰葡萄酿安排起来。 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撒上小茴香,再来一杯冰爽的葡萄酿,一口入魂。 李钦载嘴角泛油,发出满足的轻叹。 终于找到了几分前世的味道,是这个味儿。 美中不足的是酒差点意思,葡萄酿喝进嘴里跟前世的葡萄果汁差不多,这年头酿啤酒难度太高了,李钦载懒得钻研,将就算了。 薛讷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钦载了,二人可是自小认识的好友,为何近日的李钦载越来越高深莫测,而且莫名其妙多了一身本事? 除了眼下风靡长安的驻颜膏,薛讷还知道李钦载造了一种很厉害的强弓。 前日他父亲薛仁贵从军器监领了出来,特意领了部曲去城外试射,结果非常令人吃惊。 那张名叫神臂弓的强弓居然能将射程翻倍,薛仁贵一箭射出了两百步外,还射中了靶心。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何突然多了这般神鬼莫测般的本事? 薛讷此刻眼里的李钦载很陌生,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钦载浑然不知薛讷心中不断翻涌的思绪。 他在认真地烤着肉串。 一支支肉串在烤架上翻滚,李钦载神情平静地刷着调料,他的动作很沉稳,表情也很平淡,好像一位得道高僧翻阅经卷,人间的吵闹与他无关。 明明是在吃肉喝酒,做着世上最俗的事,可薛讷眼里的李钦载,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素淡宁静的禅意。 “景初兄,白玉飞马一事后,你的变化太大了。”薛讷忍不住感叹。 李钦载笑了笑,道:“从劫难里爬出来,终归会有些变化的,比以前活得更通透了而已。” 薛讷才十四五岁,他的年纪理解不了活了两辈子的人的话。 “何谓‘通透’?” “通透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打扰别人,别人最好也别打扰自己,像个孤独的废物,避开人生所有的麻烦,安安静静,吃吃喝喝,过完一辈子。” 薛讷不解道:“景初兄,我读书少,你莫骗我。这叫‘通透’?这根本是天煞孤星,孤独终老呀。” 李钦载笑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对薛讷来说,他的理解能力只能到这一层了,有过人生阅历的人才会懂。 李钦载愿意选择孤独,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太陌生。 直至今日,他仍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身体无法超然物外,可心理上却始终无法融入。 一个习惯了手机电脑汽车高铁的现代人,骤然来到这个落后千年的世界里,若真那么容易融入进去,心未免太大了。 薛讷若有所思,忽然猛地一拍大腿:“说到麻烦……景初兄最近最好莫出门。” “为何?” “因为你有麻烦了。” “你的叙事方式最好一口气说完,不然我会忍不住拿肉串的竹签捅你。” 薛讷干笑两声,随即认真地道:“景初兄最近莫出门,长安城很多权贵子弟放话出来,他们都要揍你。” 李钦载愕然:“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第三十三章 无妄之灾 千夫所指与千夫所揍哪个更严重? 没挨过揍的人都以为千夫所指,必无疾而终。 挨过揍的人却很清楚,只要脸皮够厚,千夫所指只会唾面自干。 但是千夫所揍却一定会死,被十个人揍都会死。 所以当薛讷说有人要揍他时,李钦载莫名惊诧了。 然后李钦载开始迅速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看看自己有没有做过欠揍的事。 想来想去,只有郑俸夸父追日那一次算是做得比较出格,不过那也是为了复仇,而且并没有牵连无辜进来。 所以,自己究竟什么原因成了长安城权贵子弟们必刷的副本BOSS? 难道又是前任的锅? “他们为何要揍我?我把他们婆娘的肚子弄大了?”李钦载忐忑而又强自镇定地道。 薛讷一愣,然后失笑:“那倒没有,景初兄未免太自信……” 这句话有点打击人,想到自己最近尿液发黄,李钦载又觉得没底气反驳。 薛讷笑叹道:“前些日景初兄造了一件利器,听说叫‘神臂弓’,此物很犀利,军器监如今正日夜轮班打造……” “而且陛下有了旨意,此物装备军中之前必须秘而不宣,只待入秋后王师征伐铁勒九姓才会公然面世,长安城知道此物的人没几个,除了那几位老将军和我父亲……” 李钦载皱眉:“你以前说话都这么不着调吗?说重点,东西是我造的,造出来献给天子,剩下的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关心别人为何要揍我。” 薛讷叹道:“此事跟神臂弓有关,几位老将军见识过神臂弓,对景初兄更是夸赞有加,回去后便在自家子孙辈面前对景初兄大加褒扬……” 李钦载恍然,原来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那些权贵家的混账们对我因嫉生恨?” 薛讷苦笑道:“那倒也不至于,被长辈训斥,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这些我们自小都习惯了,东风过马耳便是。” “不过这次各位老将军做得有点过分,夸完了景初兄后,二话不说把自家孩子狠狠揍了一顿。” 薛讷幽幽地朝他一瞥,低声道:“愚弟亦难逃厄运,昨日毫无缘由便被我爹拎到院子里,揍得我满地乱爬,揍完了都不知原因……” “后来听苏定方老将军说漏了嘴,说李家的小子就是因为经常挨老爹的揍,揍着揍着便突然变聪慧了,才会造出神臂弓这等国之利器,老将军们总结出了原因,孩子要多揍一揍,不揍不成器。” 薛讷目光浮上悲戚之色,道:“景初兄倒是聪慧了,我们这些将门子弟招谁惹谁了?长安城的权贵子弟最近挨揍的次数明显增多,出了门一个个鼻青脸肿的……” “景初兄莫怪他们要揍你,毕竟你是罪魁祸首,若非愚弟与景初兄是多年知己,愚弟怕是也忍不住……” 李钦载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大声道:“来人,告诉账房,那二十贯不必支取了!” 薛讷大惊,急忙起身赔罪:“景初兄留情!愚弟错了,愚弟的意思是,谁敢揍景初兄,便是愚弟的生死仇人,我定除之而后快!” 李钦载这才舒坦了。 事实证明,挥舞经济制裁的大棒,放诸古今中外皆准。 只是李钦载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成了长安纨绔们的公敌。 薛讷担心地看着他,道:“景初兄,最近还是避避风头吧,那些混账皆是长安城公侯家子弟,他们可不怕景初兄的身份,若被遇见,他们真敢揍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放心,我最近不会出门,就当我怕了他们吧。” 薛讷惊愕地道:“景初兄真怕了?” 李钦载叹道:“我怕的不是他们,而是麻烦……” 成年人只看利弊,尤其是活过两辈子的成年人,更不会像个热血青年一样不管不顾便冲动。 没有利益牵扯,没有美色纠纷,毫无理由的争斗,实在是幼稚得很,李钦载完全没兴趣跟那些混账周旋。 如果不出门能躲开这些麻烦,李钦载倒也不介意当个宅男。 毕竟李家宅邸里什么都有,有吃有喝,还有小保健。 不过李钦载没想到的是,他躲开了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二人正在后院吃着烧烤,喝着葡萄酿,管家吴通匆匆走来。 见面行礼,吴通低声道:“五少郎,有人上门递请柬,今夜酉时二刻,邀您安仁坊翠园赴宴。” “谁宴请我?” 吴通道:“申国公之孙,高歧。” 李钦载眨眼,扭头望向薛讷。 薛讷深知李钦载身有残疾,失去了记忆,于是解释道:“申国公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贞观二十一年去世,其孙高歧是高家四房高真行之子。”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这名字还真是不谦虚,高真行,他可真行……” 薛讷叹道:“景初兄不愿无谓之争,可人家偏不放过你。长安城欲揍景初兄者,高歧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跳得最欢的那个。这份请柬杀气腾腾,分明是鸿门宴,景初兄万不可赴宴。” 李钦载嗯了一声。 从身份来说,他和高歧的爷爷都是名臣,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虽然高士廉死了,可高家的分量还在,说起来高歧还真没理由怕他。 李钦载好奇的是,高歧这货究竟挨了长辈多少揍,对他的怨念这么大,竟主动设宴把他叫出来揍。 这个年代的纨绔子弟们真是太闲了啊。 扭头望向吴通,李钦载道:“派人告诉高歧,就说我答应了,今夜必欣然赴宴。” 吴通不知究竟,转身便去传话了。 薛讷愕然道:“景初兄真去?”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 夜幕降临,直至深夜,长安的街头从喧闹渐渐变得寂静。 街巷万籁俱寂,只有巡街的武侯和府兵整齐的脚步声,黑夜里不时传出几声狗吠。 安仁坊一座名叫“翠园”的酒楼内。 楼内的酒客们早已散去,掌柜和几名伙计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间雅阁外。 雅阁内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面相阴鸷,眉目含煞。 此人便是今夜宴席的主人,申国公之孙高歧。 旁边还有几位同样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神态上看得出也是权贵家的纨绔败家子。 街上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三刻,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从夜晚七点等到十一点,那个该死的英国公孙子仍然连影子都没见到。 众纨绔的精神早就从杀气腾腾变得萎靡不振,像一群被反杀的败军,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有的甚至开始打起了瞌睡。 嗯,这几位虽然品行不堪,但作息规律无疑是非常健康的。 雅阁内久久没人说话。 难捱的寂静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名纨绔看了看面色铁青的高歧,小心翼翼地道:“高兄,李钦载那孽畜怕是不会来了……” 另一名纨绔点头,愤怒咬牙道:“万万没想到,堂堂英国公之孙,竟是无信无耻之辈,居然敢食言爽约!” 雅阁内,众纨绔一片颓然。 人家云淡风轻地爽了约,可怜了这群纨绔竟傻乎乎等到现在,高昂的士气被那孽畜无形中打击得支离破碎。 第三十四章 景初兄,自信点 李钦载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 当然,别人若不跟他讲道理,他也就没必要讲道理了。 放鸽子只是基本操作。 一群吃饱了撑着的混账主动设宴,摆明了要找他麻烦,李钦载若真的欣然赴宴才真叫傻子。 他对这种纨绔之间无谓的争斗完全没兴趣,这辈子值得让他争抢的东西,一是钱,二是女人。 意气之争就完全没必要了,输赢都得不到好处。 纨绔们在翠园傻傻等到半夜,李钦载却很早就睡下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作息变得很正常。 不正常不行,李家是将门,家规森严,除了待客,自家很少举宴歌舞娱人。 像别的权贵一样,李家其实也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不过这些歌舞伎一年都难得工作几次,大部分时候都在偏僻的院落里排练歌舞。 拜李家的古板家风所赐,李钦载天黑之后便躺下,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睡眼惺忪,伸着懒腰走出前院时,发现薛讷这货又来了。 朋友归朋友,让朋友上班打卡似的每天都登门,就为了见他一面,李钦载觉得自己的个人魅力可能已经飙升到一个不敢想象的地步。 见李钦载出来,薛讷上前招呼。 “你不工作也不学习,每天就这么无所事事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一滞,这个问题可能触及了他的灵魂。 想了想,薛讷不解地道:“景初兄不也一样吗?” 李钦载一想也对,两个无所事事的人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 “来找我干啥?” 薛讷一拍手掌,道:“昨夜景初兄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啥都没忘,睡前吃了顿宵夜,泡了个澡,还让丫鬟来了一次小保健,睡得很踏实。” 薛讷叹道:“景初兄昨日是不是答应了申国公之孙高歧的邀宴?” 李钦载眨眼:“好像有这么回事……” “你赴宴了吗?” “没去。” 薛讷叹道:“景初兄怎能失信于人,对你的名声很不好的。” 名声?呵呵,我一个名满长安的混账还在乎名声?天真了吧。 “我故意的,怎样?” “故,故意的?” 李钦载叹道:“我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而你们,还只是两百多个月的孩子,别那样看着我,没错,里面也包括你。” “景初兄……” “成年人的争斗都是有原因的,赢家至少能得到某些好处,否则争来斗去为了什么?” “就算两条狗在路上撕咬,它们也是为了抢一坨屎,你告诉我,我与那些混账打起来,我图什么?” 薛讷表情有些复杂。 比喻很贴切,就是有点恶心。 挠了挠头,薛讷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景初兄,今日我来你府上之前,听说高歧那家伙纠集了许多人……” 李钦载嗤笑:“他敢来我家闹事?当我家部曲是吃干饭的?” “那倒不敢,放眼天下,谁敢在英国公府门前闹事,不过听说高歧把你府外朱雀大街的两头都布置了人,只要你敢出门,他们便不会放过你。” 薛讷苦笑道:“大约景初兄昨夜爽约,高歧恼羞成怒,仇上加仇了。” 李钦载顿时觉得好无语。 这究竟是一帮什么混账,每天吃得多饱才会干出这么无聊的事。 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必须要解决眼下这群混账,否则将来永无宁日,自己梦想中的混吃等死的平静日子恐怕也很难实现。 处世的原则永不会变。 他不喜欢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别人给他的生活添麻烦。 如果麻烦来了,那么,解决它。 沉思片刻,李钦载忽然道:“慎言,帮我个忙。” “景初兄尽管说。” “帮我告诉高歧,今夜再约一次,嗯,这次保证不失信。” 薛讷立马兴奋了:“景初兄要应战了么?我可帮你调动薛家部曲……” 李钦载笑了笑:“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 李钦载一身华裳,风度翩翩,认真打扮之后,李钦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模样还是不错的。 如此翩然若谪仙般的风流俊朗人物,别人怎么舍得下毒手揍自己? 应该含在嘴里细心呵护才对呀。 仍然是安仁坊的翠园,这次是李钦载请客。 申国公之孙高歧吃了一次亏,这次学乖了。约好了酉时一刻,高歧领着一群权贵纨绔到酉时三刻才到。 李钦载今夜很准时,不但准时,还很客气。坐在翠园雅阁里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歧和一众纨绔到来后,李钦载还主动起身相迎,力求使这群混账宾至如归。 高歧等人走进雅阁,见李钦载站在雅阁门口相迎,却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高歧冷笑盯着他:“李钦载,最近你在长安城很出风头呀,满长安的公侯都对你夸赞有加。” 李钦载谦逊地笑了笑:“高兄谬赞了,昨夜实在是有事耽误,故而爽约,今日李某向高兄和各位高朋赔礼。” 话都说得如此客气了,高歧却毫不领情,闻言冷笑一声:“英国公之孙的赔礼,我们可不敢当,就问你一句,李钦载,你出风头便罢了,为何要将我们拖下水?” “你造出那破东西,公侯皆赞其为国之利器,呵,利器不利器我们不懂,长辈们却非要拿我们跟你比,一言不合便揍我们,我等何辜,竟受此劫难!”高歧越说越悲愤,眼眶都红了。 身后一众纨绔也纷纷露出愤怒悲怆之色。 李钦载眉梢微挑,自己好像引起公愤了? “诸位仁兄受苦了,可你们若是讲道理的话,自然也该清楚,你们受的苦,其实与我无关呀。”李钦载无辜地道。 高歧使劲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凶光:“你以为只有这件事么?” 李钦载愕然:“还有什么?” “这些年你仗着是英国公之孙,在长安城横行霸道,去年内教坊的沉香姑娘,前年城外游猎,你领李家部曲踩踏我高家庄子的庄稼,还有揽月楼你埋伏部曲伏击,西市公然折我颜面……” “李钦载,这些年我们的恩怨已结得够深,今日断难善了!”高歧越说越气氛,脸颊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特么的,又是前任的锅! 那个该死的前任到底给自己准备了多少口黑锅。 李钦载扭头望向旁边的薛讷,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高歧说的都是真的?我真干过那些事?” 薛讷也低声道:“景初兄,自信点,这些你都干过。” 第三十五章 光明磊落李景初 一个混账能臭名昭著到有口皆碑,说明这个混账还是有着不俗的实力的。 李钦载已渐渐对自己的以前有了几分了解。 内教坊争风吃醋,游猎踩踏庄稼,酒楼设伏斗殴,西市公然打脸……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李钦载一样不落,全都干了。 他的过去一团糟,既恶劣又可恨。 当然,面前这群纨绔似乎更可恨,没事找抽的那种可恨,可恨之中还带点贱嗖嗖的味道。 高歧和一众纨绔数落李钦载的罪状,越说越生气,群情可谓激愤。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直没插嘴。 身后的薛讷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真正的朋友往往都是这样,明知李钦载以前干过的烂事都是真实的,可薛讷还是帮亲不帮理。 “打不过就打不过,输了就要认输,你们没本事,反倒怪别人揍得太狠,简直一群无耻鼠辈。”薛讷冷冷道。 高歧扫了他一眼,道:“说话者何人?” 薛讷往前站了一步,昂然道:“我,薛讷,家父薛仁贵。” 高歧冷笑:“河东县男之子?呵呵,今日在座皆是公侯家的子嗣,何时轮到一个县男之子胡言乱语?退下!” 薛讷勃然大怒:“高歧,尔等亦不过靠祖荫横行于世,算什么本事!可有胆与我捉对厮杀?” 高歧却不理他,盯着李钦载道:“你带来的人很不懂规矩,李钦载,你越来越没出息了,找个听话懂事的跟班不会吗?” 久不说话的李钦载终于开口了。 “薛讷是我的朋友,不是跟班,在我心里,他比你们高贵一百倍。” 语声很轻,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薛讷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感动一闪而逝。 高歧冷哼,眼中露出一丝鄙夷。 李钦载哂然一笑,道:“罢了,今日不管是战是和,你我何妨痛饮一场,痛饮过后,咱们亲手解决昔日恩怨,往后不拖不欠,如何?” 高歧愣了一下,没想到即将动手的节骨眼上,李钦载居然还有心情与他们饮酒。 见高歧和一众纨绔迟疑,李钦载淡淡地道:“人生在世,活要活得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之前,与敌痛饮三百杯,说来也算一段佳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歧心动了。 与敌痛饮什么的,都是屁话,他在乎的是“一段佳话”。 纨绔子弟没多大出息,欺软怕硬又极度好面子,李钦载说的“一段佳话”便是在长他的面子。 动手之前痛饮,将来说出去也能平添他的英雄气概,对他在长安城的名声有益无害。 “好,高某今日便与敌痛饮,痛饮过后,你我便亲手了结恩怨。”高歧豪迈地拍桌大喝道。 李钦载含笑朝薛讷看了一眼,道:“慎言,烦劳贤弟为这几位好汉斟酒。” 薛讷痛快地端起酒坛,给高歧等人斟满了酒。 李钦载双手端盏,道:“诸位无论是敌是友,今日能同桌痛饮便是缘分,李某敬诸位一盏,满饮之后,再论恩仇!” “饮胜!”众人一齐高喝,表情一致的高昂。 眼前这一幕充满了仪式感的画面令一众纨绔的心态都变得神圣起来,仿佛饮酒之后他们要干的不是街头斗殴,而是救国救民,挽大厦之将倾。 李钦载率先一饮而尽,又命薛讷给众人斟满。 “这一盏,敬我大唐先帝和诸位先祖长辈,没有他们当年的浴血厮杀,便没有我等今日之锦衣玉食,饮胜!”李钦载再敬。 调子起得太高,纨绔们不敢不饮,于是纷纷跟着一饮而尽。 “这一盏,敬我大唐阵亡殉国的英勇将士……” “这一盏,敬我大唐诸多贤臣名相,运筹帷幄,大治天下。” “这一盏……” 连敬了近十盏酒,李钦载和众人仍无半点醉意。 这年头的酒太寡淡,而且杂质太多,倒在酒盏里像一碗掺了泥的地沟馊水,味道古怪且酒精度数极低。 有个还没出生的诗仙说,“会须一饮三百杯”,李钦载今日才知道,那货没吹牛,也不是什么夸张写法,只要不限制上茅房,他真能喝三百杯。 一直在为众人斟酒的薛讷滴酒未沾,看着众人热火朝天饮酒的场景,薛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之色。 时间渐渐过去,李钦载仍无半点醉意,但奇怪的是,高歧和一众纨绔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李钦载又敬了众人一盏,高歧摇摇晃晃端起酒盏,嘴刚凑到盏边,忽然力气全失,酒盏掉落在地,整个人扑通栽倒。 再看他旁边的纨绔们,也一个个栽了下去,或趴或卧,全都昏过去了。 李钦载端着酒盏静静坐了一会儿,确定没人醒来后,这才搁下酒盏,拍了拍手掌站起身。 “总算把这群混账收拾了……”李钦载喃喃道。 薛讷兴奋地道:“景初兄,今日下的药是否便是上次你坑郑俸那种?”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自己配的药,药效看来还不错。” 薛讷崇拜道:“好神奇的药,此药可有名字?它是如何配出来的?” “此药名曰‘蒙汗药’,由曼陀罗花,生乌草,香白芷等草药调配而成,可使人饮后昏迷。” 薛讷惊叹道:“景初兄真是奇才,连坑人的药都如此清新脱俗……” 李钦载笑道:“它可不是我发明的,《列子.汤问》中有记载,神医扁鹊给病人治病时让他饮一杯‘毒酒’,其实便是蒙汗药,还有三国时的华佗所配‘麻沸散’,也能让人立刻昏迷,其配方与我的蒙汗药大致差不多……”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李钦载叹道:“越来越觉得此物特别有用,省了我好大的麻烦,日后居家旅行一定要常备才是。” 薛讷踟躇道:“景初兄刚才还对他们说,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景初兄这行径似乎……” 李钦载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刚才我敬酒是不是光明磊落?每盏酒我都一饮而尽,没有偷奸耍滑吧?” “没错,可……” “至于他们中了我的药,是他们阅历太浅,不知江湖险恶,能怪我吗?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出来找事儿,丢人现眼。” 薛讷被李钦载的神逻辑弄得思绪有点乱,三观也摇摇欲坠。 半晌,薛讷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可我为何还是觉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好吧,我把话说得难听点,你,我,还有他们,其实本质上都是混账。” “既然是混账,就不必总是用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们来找我麻烦,我设计坑他们一次,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如若不服,下次再较量便是。” 薛讷使劲挠挠头,被迫认同了这番三观扭曲的说辞。 “景初兄,接下来怎么办?把他们扔这里吗?” 李钦载吃惊道:“你疯了吗?我花了大力气把他们弄晕,难道就这么算了?” “景初兄还待如何?” “把他们的衣裳剥光,然后派人去他们府上,请他们的亲爹过来领人。” 薛讷只觉背脊一凉。 若这些纨绔们的公侯老爹过来,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剥光了衣裳横七竖八躺在酒楼里,那画面…… 李钦载仰头望向阁楼外皎洁的明月,轻声道:“孩子顽劣跋扈,一定是缺少父爱,是时候让他们感受一下父爱的重击了。” 扭头望向薛讷,李钦载柔声道:“你缺少父爱吗?” 薛讷浑身一激灵,失声道:“愚弟家中美满和睦,啥都不缺,尤其是父爱!” 第三十六章 我当时害怕极了 大唐权贵阶层的教育其实是当世顶尖的。 无论大房二房,无论男女,孩子都要读书,自小便有大儒先生启蒙,不仅读书,还要参加劳动。 自家庄子每逢春播,秋收以及各种节气,权贵家的孩子都必须穿着蓑衣斗笠下田,与农户们一同忙农活。 虽说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但无疑对农户做出了表率,也极大地拉近了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 不过,读书劳动的人不见都是好人。 权贵家尤其注重长幼嫡庶,家中的爵位向来由长房长子继承,长子若早逝,便由长子的长子继承,别的兄弟趁早掐断念头,基本没他的份。 爵位无法继承,能力大多属于中庸之姿,怎么办呢? 两条路,一是从军杀敌,大唐军功所赐丰厚,战场上用刀剑来给自己搏个前程,一旦立下大功,便是另一番天地,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另立门户。 二是混吃等死,既然爵位继承权没了指望,至少还能从家中拿到月钱,这辈子成亲生娃,家里都包了,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当个横行霸道的纨绔也不错。 李钦载,高歧等,都属于这类人。 不同的是,李钦载是懒得搏什么前程,他只想安静平淡过完一生,不要像上辈子那么累。 而高歧,却是别无选择。除了当纨绔败家子,别的领域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其实两人的志向殊途同归,按理说应该当场杀鸡拜把子才对。 然而,今夜李钦载却把高歧和一众纨绔放翻了一地。 不打不杀,兵不血刃。 这就是“江湖是人情世故”的完美诠释。 薛讷很听话,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果真把昏过去的一众纨绔剥光了,宽敞的雅阁内,一群光溜溜的纨绔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画面很震撼。 接下来便是派人给各大权贵家传信。 半个时辰后,各家权贵来人了,有的是家里的管家,有的是纨绔的亲爹。 走进雅阁,看到眼前这一幕,各家都震惊了,饶是经历过风浪的权贵们,此生也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场景。 “咋回事么?都咋咧?”高歧的父亲高真行站出来沉声道。 李钦载和薛讷无辜地站在一旁,垂头讷讷不敢言,标准的老实孩子模样。 高真行自然是认识李钦载的,于是放柔了声音道:“李贤侄,今夜可是尔等饮宴?能告诉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叹了口气,道:“愚侄拜见高叔叔,愚侄其实也糊涂得紧,令郎高歧今夜约愚侄赴宴,说什么要算一算多年的恩怨,愚侄不敢不来……” “多年恩怨?”高真行皱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恩怨?” 这位当爹的显然也不太上心,小辈之间的恩怨似乎未听说过。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高歧说愚侄最近太出风头,为大唐造了神臂弓后,被长安众多长辈夸赞。” “而且长辈们常拿愚侄与高歧他们比较,高歧他们最近挨的揍也多,故而对愚侄怀恨在心,今夜他们纠集了人马,是打算教训愚侄……” 高真行和身后一群权贵家的叔伯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今夜饮宴之事他们不知真假,但最近揍自家孩子的事他们却是亲力亲为。 没想到自家孩子不但不上进,反而迁怒于李钦载,还纠集起来要揍他。 另一名纨绔的长辈站出来,指着雅阁内横七竖八如同后现代行为艺术般的丑陋躯体,不解地道:“贤侄可否告诉老夫,好端端的饮宴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李钦载又叹气道:“愚侄来到翠园后,高歧他们说什么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先与敌痛饮,再以拳脚决高下,一战而平昔日恩怨,传出去不失一段佳话。” “然后他们就饮酒,不停的饮酒,后来他们互相敬酒,你敬我我敬你的,于是都醉了,醉后他们欲效魏晋狂士之风,打算来个袒胸扪虱之态,以示豪放不羁,所以他们都脱了……” 高真行和一众叔伯闭上眼,仰天黯然叹息不语。 家门不幸,孽障横行,家族的脸都丢尽了! 长辈中有几人颇为聪慧,目光狐疑地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似看出他们所思,于是解释道:“愚侄酒量比他们强那么一点点,而且今夜是为解决宿怨而来,不敢多饮,故而未醉。” 高真行点点头,羞惭道:“老夫教子无方,贤侄受委屈了。” 李钦载垂头瑟缩:“愚侄当时害怕极了……” 薛讷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薛讷也只好学李钦载的样子,浑身瑟缩了一下。 高真行犹豫片刻,缓缓道:“我家孽畜老夫一定会狠狠教训,今夜之事说来不甚光彩,还望两位贤侄保密,勿使外传,老夫这厢承情了!” 李钦载急忙指着薛讷发誓道:“愚侄若对外传出一字,管教薛讷明日出门被雷劈。” 薛讷:“…………” 高真行和一众长辈此时心情复杂,一方面深深羞惭,另一方面迫不及待想把自家孽畜领回去大展拳脚,一时也顾不得李钦载的誓言多不靠谱。 匆匆与李钦载薛讷告别后,高真行等人将仍在呼呼大睡的纨绔们带走。 雅阁内只剩下李钦载和薛讷。 薛讷对李钦载真有些敬畏了,这家伙坑起人来简直比杀人还狠,幸好今日找麻烦的人不包括他在内。 可以想象这群纨绔回到家后会受到怎样的凌虐。 “景初兄,你真是……够狠!”薛讷心悦诚服地道。 李钦载嗤笑:“今夜才刚开始,不把这群混账彻底驯服,我以后安能有好日子过?” 薛讷惊了:“这才是开始?” “过些日子,等这群混账的伤养好了,咱们再把他们约出来,照例下药,脱光,让他们老爹来领人。” 薛讷不解地道:“高歧他们已经上过一次恶当,下次邀宴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出来?” “没关系,可以冒用别人的名义把他们约出来,比如他们的某个狐朋狗友,一次两次的,等他们有了防备心后,再用别的借口。” “总之,我要高歧他们以后听到有酒局就有一种情不自禁脱衣裳的冲动……” “长安城这群纨绔,确实到了该收拾的时候了。” 第三十七章 知识产权保护 至今为止,李钦载所做的一切都很被动。 刚穿越过来便面临被流徙千里的罪刑,于是不得不发明神臂弓将功折罪。 郑家背后捅刀子,于是被迫设计了夸父追日,在这个好男风不为耻的年代,说不定还让郑俸占了便宜。 再后来因为缺钱,被老爹断了零用,于是被迫发明了面膜,被老娘改名为驻颜膏。 最后面对高歧一众纨绔子弟主动找麻烦,李钦载选择将他们麻翻在地,让他们的老爹来领人。 一切都是被动,李钦载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人生,发现都是麻烦主动找上他,他的命运仿佛被诅咒了似的。 这是怎样的神仙体质。 重新活过的第二世,李钦载其实并没有任何野心,当然,也没有任何的上进心,他只想懒懒散散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而已。 重点是,不要那么累。 因为上辈子太累了。 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人,为何偏偏有那么多麻烦找上自己? 回到府里后,李钦载三省吾身,然后决定,他要重整自己的生活。 “重整”的意思是,给自己打造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一切以方便自己,能躺着绝不坐着为原则。 简单的说,要懒出新境界。 高歧和一众纨绔被下药扒光的事,李钦载回府后没敢跟家人提起。 他用薛讷的狗命发过毒誓的,为朋友的生命负责才叫义薄云天。 再说,以李思文那暴脾气,若被他知道自己昨夜所为后,很难说会不会满院子追杀他,毕竟这件事的性质有那么一丝丝胡闹……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李钦载吩咐下人准备笔墨,然后关上房门,一直忙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拿着一叠画好的图纸走出来,让下人叫来木匠铁匠工匠,按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用料打造。 下人捧着图纸,小眼睛眨巴几下,嘴上答应着,一扭身却将图纸转呈给了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片刻后,李崔氏捧着图纸匆匆来找李钦载。 “我儿又有奇思了?”李崔氏欣慰地揉他的脑袋。 母子身高有差距,李钦载于是微微半蹲,尽量让母亲揉得顺手。 “算不得奇思,只是一些让自己用得方便的家具厨具什么的。”李钦载笑道。 “家具厨具?”李崔氏垂头仔细看着图纸。 看不懂,李钦载画画的功底实在拿不上台面。 “我儿以后要找工匠打造物事,先跟为娘说,为娘帮你找自家庄子上的工匠。” “为何?” 李崔氏戳了戳他的脑袋:“你画出来的都是秘方,秘方懂吗?是你花了大心思弄的,以前你画的神臂弓,随便找了军器监的工匠,秘方差点泄露出去,自家的东西便宜了别人,这是败家!” 李钦载苦笑道:“不至于吧,孩儿只是随便写写画画,怎么就成秘方了……” 李崔氏断然道:“随便写写画画也是咱自家的东西,别人看不得,碰不得!” 语气一变,李崔氏柔声道:“上次你造出了神臂弓后,你爷爷也发话了,从今往后,你不论画出什么东西,先经为娘的手,再给你爹和你爷爷过目,最后再召自家工匠打造,绝不允许秘方流出府外。” 李钦载若有所悟。 当初发明神臂弓只是为了自救,李钦载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么了不起。 再说看李勣的反应颇为平淡,李钦载以为自己不过是对当代的弓箭稍微做了一点改良,别人夸赞之余,不见得有多重视。 直到今日此刻,李钦载赫然发觉,或许周围的人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的重视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射程翻倍的弓箭,应该不止是“改良”那么简单,根本是颠覆性的创新了。 难怪李勣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如此重视,仅神臂弓一物,严格说来已是军事机密级别了。 李崔氏欣慰地揉着李钦载的脑袋,笑道:“来,告诉为娘,你又画了些什么,它们有何用处?” 李钦载只好指着图纸一张张地解释:“娘,此物名为‘椅子’,孩儿不耐跪坐,想着以后坐在椅子上可能舒服一点。” 李崔氏点头:“此物我倒是看得懂,跟交床有些相像,交床能折叠收缩,它看起来比交床扎实多了,而且多了可以靠背的东西。” 李钦载接着解释:“此物名为‘躺椅’,顾名思义,它是用来躺着的,冬天时把它搬到前院晒晒太阳,美滴很。” “此物名为‘八仙桌’,配合凳子使用,以后吃饭不必分餐,一家人围桌而坐,气氛也热闹一些。缺点是不设防,万一咱家谁有传染病,只消一起吃顿饭,一家人整整齐齐团灭。” 李崔氏一惊,接着恨恨地掐了一把他腰肉,怒道:“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然后指着其中一张图纸上的奇怪物事,道:“此物名甚?有何用处?” 李钦载迅速瞥了一眼,道:“哦,此物名为‘黑锅’,专门用来推卸责任的,看谁倒霉就扣谁头上,对此物的用法,孩儿深有体会……” 李崔氏愣了半晌,才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正经味道,气得又狠狠拧了他一下,道:“好好说话!” “好吧,此物名为‘铁锅’,用来炒菜的,待铁匠打造好后,孩儿给娘做几个炒菜,保证比咱们如今蒸煮的菜好吃。” 李钦载一张张图纸介绍,画出来的大多是生活器具。 昨夜三省吾身后,李钦载决定重整生活,既然是重整,那么生活质量不能差。 椅子凳子桌子铁锅什么的,全都安排上,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懒,更方便。 李崔氏一张张图纸翻阅,越看越惊奇。 “我儿果真有惊世奇思!这些东西幸好没流出府外,否则不知会被哪家捡了便宜。” 李钦载愕然:“这也算奇思?” “当然算!东西造出来,咱家便是头一份,自家人若喜欢,每房每院都给他们备一份,然后咱们多造一些,放在自家的商铺里售卖,又是一笔进项!” 图纸小心地折好,李崔氏使劲戳了戳他的脑袋,气道:“幸好下人先给我通了气,否则秘方真会被你泄露出去,外面找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工匠能信得过么?我儿一身本事,败家的毛病还是没改!” 李钦载没脾气了,有气无力道:“一切听娘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先给孩儿造一套出来,孩儿等着用呢。” 李崔氏终于满意了,收好了图纸后,使劲揉着他的脑袋,撸猫似的把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大才,越来越出息了!记住,以后有新秘方切记不可找外面的工匠,先拿给为娘过目!” 说完李崔氏转身就走,风风火火的样子十足霸道女总裁的神韵。 走出房门,李崔氏没急着离开,而是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训话。 “从今以后,五少郎的卧房里但凡一张小纸片都不允许泄露出去,尔等须时刻盯着五少郎,谁敢对外泄露我儿的秘方图纸,一律打断腿,家人连坐!” 众下人丫鬟们惊惧应了。 李崔氏说完扭身就走,留下一众下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卧房内,李钦载一脸忐忑。 他很想问问老娘,若泄露秘方的人是他怎么办?会不会被打断腿? 依稀记得,昨日他已将蒙汗药的秘方告诉了薛讷…… 第三十八章 前现代主义生活 李府内,李钦载作为少主人之一,有自己单独的小院。 小院位于李府北面向阳之地,寒暑光照都不错,周围种植着一片矮丛和花卉,在李勣的孙辈里,李钦载院落的位置算是极佳了。 这是当年李钦载不懂事的年纪,以跋扈猖獗的手段从他几个堂兄那里争来的,堂兄们自然不会与李家最小的弟弟争抢,于是将这个院落让给了他。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自己前任的斑斑劣迹,听得他想抽自己,太疼,舍不得下手。 数日后,李钦载的小院有了些许变化。 他的卧房里多了许多古怪的家具。 有四条腿和靠背的椅子,有四条腿的大圆桌,还有躺椅,茶几,就连床榻边都多了一只床头柜。 这些家具在唐朝是没有的。 大唐仍袭秦汉之风,屋内皆除履席地而坐,吃饭饮宴也是与膝平齐的矮脚桌。 桌子椅子这些东西,直到宋朝才慢慢出现,改变了古人的生活习惯。 如今李钦载的院子里提前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令李府下人惊奇不已。 李钦载吩咐将躺椅和茶几摆在院子中间那株榆树下,圆桌和椅子则摆进了室内。 更神奇的不是家具,而是李钦载命铁匠打造的铁锅。 铁锅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李钦载进厨房用铁锅炒了几个菜,菜还未出锅,香味已弥漫在厨房周围,连府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厨子闻了都流口水。 这就很神奇了,李府的下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烹饪方式叫“炒菜”。 铁锅炒出来的菜,李钦载尝了尝味道,觉得还不错。 于是装进漆盒里,亲手端往后院,给老娘试试。 李崔氏没想到儿子随便弄点古怪东西,居然能炒出如此美味的菜,兴奋得她不停揉儿子的脑袋,简直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 相比当初那个四处闯祸,跋扈张狂的纨绔儿子,如今的李钦载显然强了不止一截。 入夜,李钦载又给自己炒了几个菜,菜色很简单,一道焖煮羊肉,一道清炒藕片,一道韭花炒鸡脯。 想吃牛肉,但不敢吃,这年头牛是宝贵的生产资源,官府对牛的保护堪比后世的大熊猫,普通人敢杀牛也是流徙千里的大罪。 至于权贵人家,想吃牛肉也不是吃不了,不过也要偷偷摸摸,而且杀牛前还要编好借口,比如牛崴了腿,病了,疯了什么的,给官府交上足够的罚金后,才准许把牛宰了。 为了一口牛肉,费如此周章,李钦载觉得犯不着。 ……以后有机会再说。 据说薛仁贵在长安城外也有庄子,以李钦载和薛讷的交情,想必薛家庄子上的牛以后会经常出意外的。 来到唐朝后第一顿正经的炒菜,李钦载觉得必须搞点仪式感,有菜自然要有酒。 丫鬟很快端来了酒,是上好的三勒浆,喝进嘴里味道寡淡,仅有那么一丝丝酒味,可就是如此低劣的酒,在唐朝也只有权贵阶层才喝得起。 有酒有菜,李钦载还缺一位朋友。 朋友很容易找,李钦载走出院子,随便掐算了一下方位,顺手一拉,府里的部曲队正刘阿四就被李钦载拉来了。 身姿笔直坐在椅子上,刘阿四一脸不自在。 “五少郎恕罪,老公爷早有军令,军中禁止饮酒,否则军法严惩。小人实在不敢饮。” “废什么话,这里是国公府,不是军中,陪我喝几杯怎么了?”李钦载不耐烦地道。 刘阿四为难地道:“五少郎有所不知,挨军棍的滋味太难受了,小人真的不敢……” “我爷爷若罚你军棍,我陪你一起罚,除了洞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 刘阿四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五少郎,小人只是卑贱军汉,实不配与五少郎同桌饮酒。” 李钦载笑道:“什么卑不卑贱的,你以为我就高贵了?去长安城到处问问,大部分人的嘴里我连人都不是,没听我爹都经常亲切地唤我‘孽畜’吗?” 这倒是实话,刘阿四下意识想点头,又觉得点头不太合适,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来吧,陪我喝几杯,莫说什么身份的话,能同坐一桌,我便没有低看你一等,你也莫自贱,坐下,尝尝我亲手做的菜。” 刘阿四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抿了抿唇,也就不再矫情了。 “今日拼了挨军棍,小人也好好陪五少郎饮个痛快。” 说完刘阿四端盏,一饮而尽。 李钦载乐道:“这才像军伍里的汉子,来,饮胜!” “饮胜!” 三盏酒下肚,刘阿四举箸尝了尝李钦载做的菜,顿时惊为天人,赞叹不已。 又饮了几盏后,刘阿四终于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李钦载打量他,好奇道:“你的身手很好吗?能不能飞檐走壁?还是能一拳打爆敌人的狗头?” 刘阿四失笑:“五少郎说笑了,凡人怎能飞檐走壁,一拳打爆别人的头更是无稽之谈,战场杀敌拼的是阵列,是袍泽兄弟们的令行禁止,将官一声令下,前面哪怕是一面铜墙铁壁都必须击破。” “你们是爷爷身边的部曲亲卫,爷爷挂帅征战时,你们也上过战场吗?” 刘阿四笑了笑,道:“我们通常是护侍帅帐周围的,不过当战事紧急,前方推进不利时,老公爷也会命我等亲卫上战场,这样的机会不多,若要用到老公爷身边亲卫时,定是战事已然万分危急了。” 说着刘阿四突然抬头盯着李钦载,深深地道:“小人还未拜谢五少郎造神臂弓之恩,以后大唐王师有此利器,我军伤亡定然会小很多。” 李钦载摆了摆手:“一个小玩意儿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刘阿四摇头,认真地道:“不,绝非小玩意儿,说是万千将士的活命之恩亦不为过,五少郎,切莫小看了射程翻倍的弓箭,在战场上,它能避免无数将士的伤亡。” “一百步的射程与两百步的射程,万箭齐发之下,意义完全不一样,对大唐王师的阵列排布也有非常大的利处,大唐王师将士都欠五少郎一句感谢。” “你们……还是欠我一张电影票算了。” 刘阿四突然起身抱拳道:“小人常年在府中当值,能看出如今的五少郎与以往不一样了,小人斗胆请求五少郎,日后若有灵思,不妨多改进一些军中利器,也好教我大唐儿郎们少些伤亡。” 第三十九章 婆娘跑了 对李钦载来说,改进大唐的弓箭射程只是当初为了自保,毕竟当时马上要流徙千里了,赶紧弄个东西出来将功折罪。 至于李钦载的本心,其实并不喜欢刷这种存在感。 他是来享福的,不是来为人民服务的。 如今的大唐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周遭的邻国逮谁灭谁,就算没有李钦载发明的新式武器,大唐该怎么碾压还是怎么碾压。 锦上添花这种事,偶尔为之就好,莫真拿它当事业了。 相比之下,李钦载觉得自己的家具才是真正的创时代发明,而且跟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 与刘阿四喝酒气氛有点干,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一直保持着理智,不敢放开了喝,更不敢放浪形骸。 森严的阶级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李钦载哪怕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刘阿四始终保持着部曲的分寸。 真有些怀念前世与狐朋狗友坐在宵夜摊上撸串儿喝冰啤酒啊,贫穷却真实。 与刘阿四喝了不少酒,外面打更声已是二更时分时,刘阿四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一顿宵夜到了尾声,刘阿四正要识趣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五少郎,小人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李钦载也有了几分醉意,乜斜着眼看他。 刘阿四声音愈发低沉:“今日清晨,青州崔家来人了。” “青州崔家?”李钦载皱了皱眉,他知道青州崔家,那个没见过面的未来老婆就是青州崔家的。 “终于……要走上包办婚姻这条腐朽罪恶的道路了吗?”李钦载悲壮地叹气。 如果是个麻子怎么办?面膜都治不好的那种…… 刘阿四接着道:“小人听说,青州崔家那位世家小姐……跑了。” 李钦载赫然睁眼:“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跑了,带了一个贴身丫鬟,收拾了行装,给家主留信一封,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家,至今不知所踪,崔家派人将方圆附近找了个遍,没找到。” “老公爷约莫怕五少郎丢脸,崔家来人的事才没跟您说。” 李钦载脸色有点古怪,其实他也想跑,没想到居然让那婆娘抢了先。 莫非她也害怕未来的夫婿是个麻子? 不至于不至于…… 转念一想,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我不会被绿了吧?确定她带的是贴身丫鬟,而不是小情郎?” 刘阿四肯定地道:“绝非情郎,崔家的家教还是信得过的,崔家养出来的姑娘不可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 “无所谓,跑就跑了吧,正好亲事作废。”李钦载淡定地道。 本来还打算找机会提出退婚,既然未来的老婆先跑了,李家正好有了理由。 素未谋面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李钦载本就对这种事有些排斥,现在终于如愿能够恢复单身。 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理当多玩几年,找个顺眼的姑娘正常恋爱结婚。 对来自千年后的李钦载来说,这才是正常的人生轨迹。 “知道她为何离家出走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绝非在意,而是真的好奇原因,在这个并不算开放的年代,一个大家闺秀敢离家出走,需要莫大的勇气,李钦载实在很好奇谁给她的勇气。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据说……是崔家小姐对五少郎不满意,有心抗婚。” 李钦载呆滞片刻,接着睁圆了眼睛厉声道:“对我不满意?对我不满意?尔母婢也!我招她惹她了?” 刘阿四委婉地道:“五少郎以前……确实有点那啥,您以前的名声实在有点恶劣。” 李钦载斜眼瞪着他:“酒白请你喝了?给我吐出来!” 刘阿四苦着脸道:“五少郎恕罪,这话不是小人说的,今早崔家来人向老公爷赔罪,小人在书房外偷听了几句。” 李钦载火气渐渐平息下来。 反正对这桩亲事无所谓,有什么好激动的。既不爱也不恨,唯独就是崔家那婆娘居然嫌弃自己,感情上难免有点不舒服。 转念一想,啧,这不是妥妥的退婚流吗?那句闪闪发光的话是不是可以说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莫欺墓葬穷!盗墓者骂骂咧咧走了…… 台词太中二,当着刘阿四的面李钦载有点羞耻,算了,不说了。 “我婆娘跑了,崔家给了说法吗?不行就退婚。” 刘阿四摇头:“退婚太严重了,对两家的名声都不好,不至于的。崔家说了,一定尽快找到大小姐,与五少郎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勉强呢,跑了就跑了,换下一批不就好了吗。”李钦载叹息道。 刘阿四没敢吱声儿。 五少郎确实与以前不同了,但说话偶尔还是很混账,大概需要时间慢慢改变。 ………… 知道自己未来的老婆跑了后,李钦载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 终于不用跟一个陌生女人成亲了,空气里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希望崔家小姐跑得越远越好,李钦载甚至想给她画一张世界地图,指引她跑到南美洲去,那里有辣椒,可以吃火锅。 酒意上涌,心理骤松,李钦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被人叫醒了。 原本有起床气的他,睁眼后正要发怒,然而一看面前叫醒他的人,立马怂了。 叫醒他的人是老爹李思文。 李思文的脾气比他的起床气更暴躁。 “日上三竿还在睡,孽畜打算长眠不醒吗?”李思文怒道。 翻身赶紧起床,李钦载穿着里衣行礼:“孩儿拜见……” “拜个屁!老夫被你气死后,尽管去我坟头上拜。” 李钦载脑袋有点懵,一大早没头没脑挨顿骂,他的心情顿时有些恶劣了。 “赶紧洗漱穿戴,给你半炷香时辰,收拾整齐后来前院见老夫。” 李钦载忍不住道:“啥事啊?” 李思文没好气道:“今日陛下北大营点兵,召你去大营观礼,不得怠慢。” 李钦载吃惊道:“天子点兵,与我何干?” 李思文也不解释,直接开始左顾右盼,李钦载眼皮一跳,他知道老爹这是在寻找趁手兵器收拾他。 “孩儿这就洗漱穿戴,切莫误了陛下的事!”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匆忙来到前院。 前堂内,已有一名宦官在等候,李勣李思文皆穿着官服,正陪宦官说话。 见李钦载进来,宦官笑眯眯地行礼,然后请李家三代马上动身。 李钦载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拉上了马车,马车微微一震,往城外走去。 上马车前,李钦载眼疾手快,主动将老爹和宦官凑在一辆马车里,而他则飞快窜进了李勣的马车。 没办法,李思文和李钦载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若父子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走到半路可能整个车厢像武林高手拼内力一样爆掉。 还是爷爷比较亲切,至少脾气不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李钦载不解地问道:“爷爷,天子点兵,为何召孙儿观礼?孙儿并非军中兵将,没道理凑这个热闹呀。” 李勣叹了口气,道:“瓷嘛二愣的东西,你忘了你造出来的神臂弓了?” 李钦载恍然,原来还是神臂弓。 “天子为何点兵?” 李勣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偶尔也多关心一下情势,时已近入秋,王师该北征铁勒九姓了,此战关乎大唐北境百年太平,须提早准备。今日点兵正是为此。” 李钦载点头:“孙儿明白了。” 随即神情浮上些许不安,李钦载低声道:“天子点兵会不会点到忘形,突然指着孙儿说,我观尔有大将之姿,点你出征当前锋官,给朕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去。” 顿了顿,李钦载忐忑道:“孙儿的婆娘都跟人跑了,没道理还让孙儿上战场送命,天子也要讲道理吧……” 第四十章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 婆娘跑了没什么忧伤的,真正忧伤的是上战场。 李钦载承认自己怂,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老人倒地都不敢扶,哪里有勇气上战场跟人拼命。 穿越过来后,他也没打算建功立业,而是继续躺平。 在哪儿躺都一样,重要的是躺。 马车里的李勣却很吃惊:“你知道崔家女儿跑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孙儿昨日便知道了。” 盯着李勣的眼睛,李钦载斩钉截铁道:“爷爷,崔家不守诚信,咱们必须退婚!” 李勣一愣。 “咱们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崔家女儿居然妄视婚约,擅自逃婚,分明是在打李家的脸,这桩婚事不提也罢。”李钦载像个奸诈小人一样阴恻恻地煽风点火。 李勣却忽然阖上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钦载见李勣没能与自己同仇敌忾,不由有些气馁,于是决定继续添油加醋。 “爷爷,崔家是千年门阀,当今天子本就对门阀有戒心,以后可能会对门阀不断打压,正好崔家女儿逃婚,咱们趁机退了婚事,也好撇清与门阀的关系,此正是天赐良机……” 李勣又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马车晃晃悠悠,李钦载的心情也晃晃悠悠。 老头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是肿么肥事? 李钦载确实很想退婚,他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赌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正常人大抵都不敢赌。 权贵门阀之间的联姻,看的是利益,是家族基业,是朝堂上的守望相助。 什么都看,唯独不看脸。 可是,李钦载娶老婆却只想看脸啊,就是这么俗…… 后世有句俗话说“娶妻当娶贤”,意思当然很正确,三观也很板正,但其中一个隐藏的意思是,老婆贤惠就够了,容貌就不必在意。 当然不行,李钦载很贪心,未来的老婆不仅要贤惠,也要漂亮。 科学家说,男人每天看漂亮脸蛋十分钟能延年益寿,李钦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良久,李勣忽然悠悠地道:“钦载啊……” “孙儿在。” “老夫怎么觉得,崔家女儿逃婚,你却如此兴奋呢?是老夫的错觉吗?” 李钦载悚然一惊。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 “绝无此事,爷爷看错了。孙儿不是兴奋,是‘气愤’,对,是气愤,崔家太过分了……” 李勣突然睁眼,深深地打量他,然后笑了:“想退婚?呵呵,死了那条心吧,李崔两家联姻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昨日崔家来人,老夫打发他回去了,不急,给崔家时间,让他们找到女儿,然后择日与你完婚。” “孙儿啊,权贵门阀联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可能说退便退。里面的牵扯很深,早在四年前亲事定下后,李家与青州崔家已在许多方面达成了盟约,退婚?呵呵,这辈子都不可能退婚的。” 李钦载顿时觉得一阵透心凉。 完了,芭比Q了。 见李钦载抿唇不语,李勣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温言安慰。 “崔家女儿逃婚也怪不得她,谁叫你昔日名声太臭,将心比心,若换了老夫是她,想必也会拔腿就跑,跑一百里回头看一眼算老夫不知羞耻……” 李钦载脸色更黑了,这句安慰真的好温暖,瞬间心都凉透了。 李勣却仍继续补刀:“想想崔家如今派出大队人马追索此女,老夫心中都有些不忍,这岂止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简直是五花大绑往祭台上摆,当供品祭神了,啧!造孽啊!” 说完李勣捋须,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很恶劣。 李钦载突然伸手敲了敲马车的厢壁:“车夫停车!这不是去北大营的车!” 李勣哈哈大笑,拽回了他的手,道:“好了,不逗你了。婚事不可能退的,老夫只是想告诉你,这桩婚事吃亏的是她,不是你,你就知足吧。” “崔家女儿迟早会找回来的,一个弱女子能跑多远。将来与你完婚后,你要好好待她,莫再使以前的混账性子了……” 李勣突然罕见地朝他眨了眨眼,很调皮。 “老夫听说,此女容貌甚佳,有倾城之色,小子,你就偷偷乐吧。” 李钦载冷笑。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 晃晃悠悠出城,车行数十里,终于到了城外北大营辕门外。 李勣和李钦载下了马车。 下车的瞬间,李勣的精神气质突然变了,老迈的身躯无形中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刀,锐利的锋芒令人不寒而栗。 辕门外,早有一众披甲武将等候,见李勣下车,武将们向前踏出一步,一阵甲叶撞击声,武将们一齐抱拳喝道:“末将拜见老公爷!” 李勣淡淡点了点头,双臂一伸:“诸将免礼。” 武将们一齐直起腰,神情恭敬地列成两列,为李勣让出一条宽敞的道。 李钦载站在李勣身后,暗暗咂舌。 军方第一人的气势威望,今日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了。 李钦载沉默惊叹。 明明与自己无关,可他却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自豪。 投胎是技术活儿,显然这次投胎的技术超常发挥了,能出身在这样的将门世家,怎能不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平? 李勣招了招手,后面走上来两名李家的部曲,李勣沉声道:“为老夫披甲。” 两名部曲捧着一套明光铠甲,为李勣穿戴起来。 片刻后,一身披挂的李勣站在众将面前,愈发显得气势雄壮,威不可挡。 众将愈发拜服,神情更恭敬了。 “天子御驾可至?”李勣沉声问道。 一名武将抱拳道:“天子御驾未至,请老公爷入营等候。” 李勣点点头,领着李钦载便走入辕门之中。 走进北大营,远处校场隐隐可见尘土飞扬,漫天尘土里,将士们刀戟如林,齐声喊杀,森森杀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勣却如鱼入水,见到操练的将士们后,面色愈见红润,由衷地露出欢喜之色。 紧跟李勣来到校场前的司令台上,台上早有几位老将等候。 李钦载定睛一看,都是熟人。 契苾何力,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等人都在。 见李勣和李钦载登台,几位老将纷纷见礼。 一番寒暄后,梁建方却悄悄将李钦载拽到一边,表情恶劣地笑道:“小子,听说你婆娘跑了?” 第四十一章 初见天子 不知道为什么,李钦载心里堵得慌。 婆娘跑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仅次于婆娘给自己戴绿帽了。 崔家昨日才来李家说明情况,今日却连梁建方都知道了,所以,自己婆娘跑了这件事已经满城皆知了吗? 李钦载渐渐发现,大唐这些老将们似乎都有点老不正经,包括他爷爷。 此时大家都在校场上,正应威风八面号令将士,梁建方这老家伙却把他拽一边戳他心窝子…… “梁爷爷,校场点兵呢,您这是……”李钦载脸色难看地道。 梁建方满不在乎地道:“老夫乃右卫大将军,每年点百余次兵,腻得不行了,有啥要紧。不过你小子婆娘跑了这事儿,老夫倒是不多见,哈哈。” 李钦载咬牙。 不生气,不生气。 人家是长辈,人家是武将,人家一个能打我十个…… 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钦载心里却在暗暗琢磨,不知道梁建方有没有孙子,如果有,以后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梁建方似乎仍不肯放过他,没大没小勾着李钦载的肩膀,低声道:“婆娘跑了便跑了,大好儿郎何患无妻,小子若有意,我家老三倒是有女儿,还是一对双生子,都许给你如何?” 李钦载一惊,急忙推辞:“多谢梁爷爷抬爱,小子庸碌,性格也混账,怎配得上梁爷爷的孙女,不敢不敢。” 梁建方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你混账,不过说到‘庸碌’,未免太自谦了,老夫看得出,你小子是个灵醒货,迟早会发达,老夫提前烧个冷灶,省得将来后悔。” 说完梁建方冷笑:“崔家错失美玉,他家闺女也是有眼无珠,正好便宜了老夫,就这么说定了,老夫家一对双生孙女都许给你,买一赠一,便宜占大了,赶紧开怀大笑吧。” “唯一的难处是,你可能要多等几年,她们年岁有点不足……” 这话不对劲,李钦载顿时警觉道:“敢问梁爷爷,贵府两位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梁建方咂了咂嘴,道:“哦,那啥,俩孙女今年半岁,还没断奶……但模样都周正得很,一脸的贤良淑德。小子多点耐心等等。” 李钦载:“…………” 彼其娘之! 差点上当! 等她们长大,李钦载该自称“老夫”了。 大唐的名将都这么无耻吗?前世历史书上栩栩如生的形象全崩塌了。 李钦载很无语,懒得跟这老不正经的说话了。 梁建方却不依不饶,拍了拍他的肩,忽然高声道:“李公爷,老夫刚与你孙儿说定了一门婚事,我家老三那对双生女许给他了,以后钦载便是我的孙婿,明日李家先把聘礼送来。” 李勣和众老将顿时愕然。 良久,司令台上爆发一片骂声。一声声臭不要脸,为老不尊,无耻之尤不绝于耳。 梁建方却老神在在,丝毫不被骂声所影响,反而露出了笑容,特别猥琐。 李勣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快气炸了,急忙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梁爷爷莫乱说。” 梁建方也不尴尬,反而哈哈笑道:“小子倒害臊了,有啥不好意思的,跑了一个婆娘,老夫给你俩婆娘,啧,赚大了。” 李勣叹了口气,缓缓道:“梁建方,你要点脸。” 众老将也纷纷附和,一同恳求梁建方要点脸。 众人正笑闹着,忽然一名宦官出现在司令台,先朝众位老将行了礼,然后对李勣道:“老公爷,天子御驾已将至辕门外。” 众将神情一紧,李勣整了整铠甲,肃然道:“诸位,随老夫迎天子御驾。” 众将站在辕门外,不多时,远处可见旌旗飘展,羽林卫执戟当先,禁军后面是一队队宦官宫女,捧着天子出行的仪仗用具。 一乘巨大的金黄色车辇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车辇后面朝臣扈从如云,道路两旁行人商贾皆远避跪地行拜礼。 车辇至辕门外停下,李勣等老将纷纷上前站立行礼。 李钦载也跟在李勣身后,跟着躬身。 在宦官的搀扶下,一位穿着金色龙袍的男子缓缓走下车辇,后面竟还跟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锦袍的女子。 李钦载抬眼飞快一扫,然后低下头来。 他知道走下车辇的这两位便是当今天子和皇后了。 李治,武则天,大唐三百年国祚,夫妻二人是最特殊的存在,哪怕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李治三十来岁的样子,唇上两撇胡须,容貌周正,不怒而威。 武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双聪慧灵动的凤目顾盼生姿,却说不出的内敛。 走下车辇,李治快走两步,双手托住李勣的胳膊,笑道:“老将军莫多礼,朕与皇后随意看看,此地非朝堂,不必论君臣之礼。” 李勣垂头沉声道:“礼不可废,老臣岂敢失仪。” 身后众位老将亦纷纷附和。 李治见到诸多名将,心情显然很不错。 这些老将可都是父皇留给他的砥柱之臣,每一位老将拉出来到边境走一遭,都是核弹级别般的存在。 大唐军方几位为首的将军,今日大多在此。 与众位老将分别见礼后,李治目光一瞥,发现了人群中的李钦载。 没办法,李钦载太显眼了。 一群身披甲胄的将军里,唯独李钦载身着锦袍,年岁也最年轻,模样更比老将军们俊朗多了,众多绿叶一陪衬,李治一眼就发现了他。 “这位是……”李治好奇问道。 李勣急忙道:“此子是老臣不争气的孙儿,李钦载。钦载,还不拜见陛下。” 李钦载平静地长揖一礼:“臣,嗯,在下……呃,草民李钦载,拜见陛下。” 连换了几个称谓都觉得不对,一旁的李勣老脸一绿,身后也传来众将的窃笑声。 李勣咬牙,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俩字:“孽畜!” 出身权贵将门,不可能不懂君前礼仪,这孽畜今日是怎么了? 李钦载感觉很无辜,他是真不懂面君的礼仪,没人教过呀。 李治和武皇后愕然片刻,夫妻二人也都笑了。 李治大笑道:“原来是造出神臂弓的李家麒麟儿,朕早有耳闻,哈哈,尔为功臣之后,世受恩荫,虽无官阶,亦可以‘臣’自称。” “是,臣失仪了,臣拜见天子,皇后。” 李治又笑道:“今日校场点兵,邀尔观礼是朕钦点的,李钦载,你为大唐社稷立了一大功,朕倒要看看,尔造出的神臂弓究竟多厉害。” 第四十二章 沙场秋点兵 大唐历代帝王里,李治是毫无争议的捡漏王,没有之一。 性格宽仁,疆域最大,打压世家什么的,这些亮点都不及他捡漏的运气出众。 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生有三子,按礼制皇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结果嫡长子李承乾被老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谋反了。 嫡长子被废,按理说皇位也该顺延给嫡次子魏王李泰,李泰本身也是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深受朝臣的拥戴,一个非常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李泰对皇位终究还是太心急了,露出了谋嫡迹象,被李世民贬谪均州。 嫡长子嫡次子都非常优秀,就是因为缺少耐心和隐忍能力,结果皇位最终便宜了性格柔弱的嫡三子李治。 说李治是捡漏王,实在是毫无争议众望所归。 李治不仅仅捡漏,口味也甚为独特,钟爱御姐不说,看中的还是他父皇的女人。 没错,武皇后当年是李世民的女人,李世民还在世时,李治便与她眉来眼去,暧昧得不行。 废王立武虽说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反击,为了巩固皇权,但其中绝对也有李治宠爱武皇后的因素在内。 朕的女人,给你放个原子弹当烟花看都不在话下,妥妥的霸道总裁素材。 如今王皇后被废,武皇后上位,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权臣被逐,大唐李氏皇权在经历了一系列动乱后,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了。 当然,李治维护宠爱的这个女人,能力还是颇为不凡的,天家夫妻档不是浪得虚名,这些年无论后宫还是朝政上,武皇后都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风起芦蒿荡,沙场秋点兵。 广袤的校场上,两万余大唐将士整齐列阵。 李治和武皇后在众将簇拥下登上司令台。 校场四周旌旗飘展,两万将士执戟行礼,齐喝万胜,呼声震天。 李治也被这山崩地裂的呼声所感染,兴奋的脸孔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湛然的光芒。 武皇后反倒显得比较平静,她与李治并排而立,保持着雍容的姿态,凤目扫过,尽显威仪。 李勣当先站出来,躬身拜道:“请陛下检阅将士,登台点兵。” 李治笑道:“甚好,我大唐王师威武,诸位将军治兵有方,有此雄师,何愁宇内不靖,何惧强敌犯边。” 所谓“天子点兵”,只是一种形式。 名义上来说,是军队在天子面前演武,包括对战阵型,攻守能力的考校,步骑军的配合,当然也包括将士武力骑射等个人能力的抽查。 总的来说,是一次全面的军事演习。 天子点兵次数不多,通常是在对外发动大战之前,用以鼓舞士气,激励将士杀敌的一种仪式。 这一次便是如此,大唐即将对北方铁勒九姓发起大战,入秋点兵便是这场大战的热身,同时也是对全军将士发出明确的信号。 李治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帝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甚至比他父皇李世民还好。 他懂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外行人领导内行必然坏事。 李治有生之年都没有亲自指挥过战争,对治军排兵之道亦甚为生涩,所以他只掌控将军,从不直接插手军队的具体作战。 点兵开始后,李治只是对李勣颔首示意了一下,李勣便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于是李勣上前,从副将手中接过几面令旗。 司令台上,披甲戴盔的李勣猛地挥动令旗,两万余将士顿时接令,阵列迅速铺展开来,几个呼吸内,便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列。两个阵列皆有指挥变阵的将领。 另一面红色令旗挥落,两个阵列还是攻守对峙,接着飞快变换阵列,弓箭列阵,枪戟排后,沙场上战鼓忽然隆隆擂响,天地间顷刻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接着便是两个阵列之间的对战,虽是演习,但也气势激荡,阵列双方各有胜负,战况竟与真实战场一般无二。 这次点兵特意增加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弓箭比拼。 两军对战演习过后,一排弓兵上前,手执新式的神臂弓,瞄准了两百步外的靶子,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射中靶子,引得围观的君臣将士们一阵惊叹。 李治大喜,扭头看了看李钦载,含笑道:“英国公代有才人,家业不衰也。” 李勣急忙道谢,见李钦载懵然没反应,于是暗暗踹了他一脚。 李钦载于是也只好躬身道谢。 “此物甚为神奇,将来与敌对战,我大唐王师的阵列或可稍作改变,既然射程增倍,是否可以加大弓兵在战场上的比例?”李治认真地问道。 李勣急忙道:“老臣自当与诸位将军已在商议演练中。” 李治摇头:“莫在意朕的话,能否增加弓兵,变或不变阵列,皆由各位将军商议,权衡利弊再决定,朕不插手。” 李勣垂头道:“陛下英明,神臂弓确是对战场作用甚大,老臣与诸位将军们其实早已开始商议演练了,力求在北征铁勒之前,拿出最佳的阵列,交给儿郎们演练。” 李治含笑道:“甚好,大唐王师多此利器,是为大喜之事。” 看了李钦载一眼,李治又道:“李家这位麒麟儿为大唐立了大功,老将军可莫吝于赏赐,朕听说令孙昔日行径颇为荒唐,不过瑕不掩瑜,终是李家一代英杰,老将军当好生爱护。” 李勣领命,不动声色地又踹了李钦载一脚。 李钦载无奈地躬身:“臣……惭愧。” 李治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惭愧啥?” 李钦载苦笑:“臣也不知惭愧啥,但臣的爷爷刚刚踹了我,说明臣必须惭愧一下了。” 李治一愣,接着与武皇后愕然对视,夫妻二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勣气得老脸发绿,这回不想踹他,想拔刀清理门户。 天家夫妻笑得大声,引台上诸位将军侧目。 李勣黯然一叹,羞愧道:“陛下请恕君前失仪之罪,老臣家门不幸,出此孽畜……” 李治目光闪动,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校场上一片喝彩声。 台上君臣愕然望去,却见薛仁贵骑马搭弓,飞驰在校场中央,一箭射出,竟稳稳射中两百步外的五重皮甲。 箭矢穿透五重皮甲仍去势不止,穿甲而过之后,竟至数十步外方才落地。 李治大惊,良久,抚掌喜道:“薛将军不愧我大唐虎将也!” 第四十三章 马失前蹄 两百步外,箭穿五甲。 校场上君臣将士尽皆震惊,李钦载也震惊了。 神臂弓是他造出来的,大概能有多远的射程,能在什么距离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薛仁贵这一箭显然超出了他这个创造者的意料。 全场欢呼喝彩之时,李钦载却眯眼盯着校场中央的薛仁贵,尤其是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 仔细看过后,李钦载终于恍然。 神臂弓是在当今弓箭的基础上改良的,而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则又经过了改良,它的弓臂更长,弓弦更粗,虽不知弓臂用了什么材料,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原来的神臂弓材料更具硬度和韧性。 也就是说,这是薛仁贵特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加强型神臂弓。 难怪能穿透五重甲而余力可贾。 不过这仅是特例,而且不可复制。毕竟当世能驾驭这张加强型神臂弓者寥寥无几,这份力道,这份准头,便不是寻常武将能做到的。 世间独此薛仁贵。 司令台上,李治欢喜不胜,难得激动地大赞道:“薛将军壮哉!” 旁边一众老将也纷纷大笑赞许不已。 太宗之后,大唐名将日渐凋零,名将皆垂垂老矣,新生代的名将唯有薛仁贵算是比较出众,今日薛仁贵在天子面前露了这一手,更让大唐的君臣和将士们壮怀激烈,对大唐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传旨,赐薛仁贵黄金十两,食邑增百户。”李治开怀大笑道。 旁边的中书舍人匆匆拟旨去了。 李治当面赏赐,不单单是薛仁贵的个人武力,他赏的是薛仁贵的举动瞬间激奋了军心。 一箭透五甲,军心激涨,对即将开始的北征铁勒有着非常重要的激励作用,此举千金难换。 很快,李治的旨意传遍军中,将士们羡慕之余,纷纷振奋高呼。 薛仁贵也激动得不行,出够了风头后,策马朝司令台奔来,显然打算当面拜谢皇恩。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策马百步后,薛仁贵座下的战马忽然前蹄一踉跄,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 薛仁贵骑在马上脸色一变,骑术精湛的他仍未慌乱,猛地夹紧马腹,往另一侧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将战马的失控挽救回来。 然而几次努力后,战马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身躯,发出一声悲鸣后,猛地往一侧倒下。 事发突然,薛仁贵整个人立马腾空而起,在战马倒地的瞬间,薛仁贵已双脚落地,随着惯性就地一滚,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令君臣将士们大惊,见薛仁贵最终毫发无伤,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临机之变,薛仁贵无意中露的这一手再次获得满堂喝彩。 薛仁贵回头看了看战马,眼中露出心疼之色。 这匹马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是他最心爱的一匹战马,没想到还是折在这校场上。 战马仍倒在尘土中,眼中蓄满了痛苦的泪水,一只前蹄不断痉挛抽搐,蹄末渗出了鲜血。 校场上都是明眼人,大家都看得出,这匹马大抵是废了。 司令台上,诸位老将也纷纷叹息。 “应该是马蹄磨损了,老薛这匹马跟了他十来个年头,年已老迈,不宜再战。”苏定方摇头叹道。 梁建方惋惜地道:“是匹好马,据说是从西域重金所购大宛驹,老薛甚喜此马,老夫当年欲以千金相换,老薛坚辞不允。” 众人皆惋惜不已。 战马对一位将军的意义,无异于最亲密的战友和最信任的亲人,这种深厚的感情,没从过军的人不会懂。 突然发生的意外,薛仁贵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顾不得这些,俯身不停地摩挲战马的身躯,不时在它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似在安慰,亦似在痛惜。 良久,战马被几位薛家的部曲合力抬起,薛仁贵也没精打采来到司令台,向李治行礼赔罪。 李治亦颇为痛惜,一边心疼一边安慰薛仁贵,又下旨令内侍省选宫闱良驹,赠予薛仁贵。 那匹受伤的战马被部曲抬到司令台下,很快随军大夫便上前查看治疗,查探半晌,大夫惋惜摇头。 李钦载站在角落里久未出声,天子在场,他又不懂面君礼仪,不敢乱说话。 眼见那匹受伤的战马前蹄不断痉挛,马蹄流血不止,再仔细看了看马蹄的末端,李钦载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司令台上,众人惋惜之时,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句很违和的声音。 “是不是傻?咋不给战马穿鞋子呢?” 声音很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乎”没人听到,但终究还是有耳尖的人听到了。 老将们虽老矣,但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别人没听到,但离李钦载最近的梁建方却听清楚了。 “嗯?小子啥意思?你有何谬论?”梁建方没大没小地勾住李钦载的肩膀。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没什么,小子脑子不好,时常胡言乱语,梁爷爷莫怪。” 谁知梁建方却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摇头道:“不对,你刚才绝非胡言乱语,仔细说说,给战马穿鞋子是咋回事?战马能穿鞋?” 李钦载一时心乱如麻。 因为无知,所以露怯,所以不敢乱说话。 因为他不确定这个年代是否马蹄铁已发明出来了,毕竟他清楚看到校场上的战马已有了马鞍和马镫,没道理马蹄铁还没发明呀。 万一马蹄铁已经面世了,李钦载可就在天子面前出丑,回头李勣怕是真会抽死他。 “说话,瓷嘛二愣的,到底想说啥,有好主意莫遮掩,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梁建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司令台上李治武后和诸位将军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二人身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被这么多人关注,而且其中有皇帝皇后,还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老杀才,李钦载脸孔顿时发红。 “呃,小子无知,冒昧问一句哈……”李钦载陪笑道。 梁建方哼道:“你尽管问,回头不给个说法,老夫代你爷爷抽死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小子就想问问,诸位长辈可知马蹄铁此物?” “啥?”梁建方愕然,众将亦愕然。 “马蹄铁,半圆或U型的,不懂啥叫U是吧?小子给各位画个模样……” 梁建方不耐烦了,圆瞪双眼怒道:“小子装神弄鬼没完了!话说明白,你说的到底是个啥!” 既无知又蛮横的表情,令李钦载突然好想放弃,好想像琼奶奶剧中的女主角一样,捂着耳朵大叫“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然后一路跑远,就是这么矫情。 可惜李钦载胆子不够大,天子和老杀才们面前,李钦载没勇气挑战生存极限。 于是只好耐心解释道:“薛伯伯的战马是马蹄磨损,就是神经末梢角质层损耗,伤及肌肉和血管,导致残废……” 越解释越复杂,完全听不懂。见在场的老杀才们脸色越来越不耐烦,李勣双手时而化拳,时而为掌,眼看要对他动手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继续道:“如同我们普通人用手指挠墙,挠着挠着,指甲磨没了,但还是要继续挠下去,自然会挠得满手血。” 老将们这才听懂了,想想马蹄磨损,大抵便是这么个道理。 李治和武后夫妻对视,目光露出深思之色,不自觉地缓缓点头。 “李卿所言有理,继续说下去,马蹄磨损李卿可有对策?”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声道:“难道没人想过给马蹄装上一个铁片片吗?指甲和肌肉容易磨损,可铁片片却很耐磨,用个两三年不成问题,铁片磨完后再换一个又能用两三年……” “马蹄末端没有神经,跟人类的指甲一样感觉不到疼痛,用钉子将铁片片钉到马蹄上,不会对战马造成伤害,而且还能延长战马的使用年限,你们……都没想过吗?” 秋风拂过校场,尘土弥漫的司令台上,君臣表情木然,四周一片寂静。 第四十四章 一块铁片片的事儿 秋风拂过,卷起黄尘漫天。 司令台上,李钦载对他们提出了灵魂拷问,君臣都愣住了。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战马的马蹄还会磨损吗? 如此简单的逻辑,说出来大家都懂,看似一个非常容易想到的小窍门,可是为何千百年来一直没人想到呢? 台上李治和武后神情错愕,李勣和诸位老将短暂愣神后,渐渐呼吸加重,面孔涨红,表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们都是百战将军,对军队,对战马,自然比天子更熟悉,李钦载话刚落音,他们的脑海里便立马做出了判断。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李勣语气颤抖地问道。 李钦载早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见众人脸上的激动之色,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来唐朝应该还没发明马蹄铁,不然这群老杀才不会这般表情。 还好还好,没出丑。 台上的气氛很诡异,李钦载感觉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虽然不明白马蹄铁这东西为何让他们如此激动,可李钦载还是怕这个火药桶突然炸了。 于是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是的,钉个铁片片能解决马蹄磨损的问题,铁片片不难打造,稍微有点手艺的铁匠都能弄出来……” 苏定方沉声道:“小娃儿,天子御驾前,可不敢胡说八道,你确定钉上铁片片后,马蹄不会磨损?” 李钦载笃定地道:“小子愿立军令状,若马蹄仍磨损,小子愿以项上头颅谢罪。” 这事儿他有把握,因为千百年后早有证实。 有把握的事不妨张狂一点,把话说满一点,也好突出自己的高人形象。 虽说对皇权并不感冒,但若能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对自己以后混吃等死的生活不算坏事,简在帝心能省不少琐碎的麻烦。 本想拿薛讷的项上头颅立军令状,不过薛讷他爹薛仁贵也在现场,似乎有那么一丝不礼貌…… 人群中,李勣仔细端详了一番李钦载的表情,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勣皱眉,又飞快瞥了一眼李治和武后夫妻的脸色。 然后李勣站出来,捋须沉声道:“竖子无状!报效君上社稷,只凭一颗忠心赤胆便可,不必非要拿项上头颅发誓,对与错,牵匹马出来试试便知真伪。” 众人闻言咧嘴一笑。 明着训斥孙儿,实际上已然为他开脱了,老国公终究还是疼爱孙儿的。 李治也笑了,与武后对视一眼后,笑道:“老将军所言甚是,李钦载为国献策,不必拿项上头颅说事,朕非暴君,总不能妄杀一位报效社稷的忠臣吧。” “传旨,从校场牵一匹马来,并从军器监召两名铁匠,台前听用。” 宦官急忙传旨去了。 没多久,一匹颇为普通的战马被牵到台前,北大营有现成的军器监铁匠,两名铁匠也带着一群徒弟,端着铁炉锤子等打铁的工具赶来。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李钦载命人抬起马腿,大致量了一下马掌的长宽,然后给铁匠画出了一张马蹄铁的图纸。 铁匠一眼就看明白了,立马开始生火铸铁,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很快四只马蹄铁打造完毕,淬水冷却后,送到李钦载的面前。 马蹄铁送到李治和武后面前,夫妻二人仔细打量许久,面色愈发古怪复杂。 如此简单的物事,竟能解决马蹄磨损这个千古难题。 前人智慧怕莫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千百年愣是没人想到。 在李钦载的指挥下,几名将士抬起马腿,让铁匠给马蹄钉掌。 叮当敲了一阵后,四只马蹄铁已牢牢地钉在马蹄上。 战马不满地长嘶一声,然后不停地摇头晃脑,迈步时四条腿也颇为不协调,似乎不习惯新穿上的鞋子。 然而战马只适应了片刻,便已渐渐习惯,迈步小跑已然与平常无异,节奏和步伐都正常起来,与普通战马不同的是,钉了马蹄铁后,马蹄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了,有了明显的金属敲击质感。 君臣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大放异彩,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李钦载毫不意外,见战马已跑得很欢快了,于是朝李治行礼道:“陛下,何不命将士取些碎石沙土来,让战马从碎石上踏过,看看效果如何。” 李治连连点头:“准奏。” 校场上两万余将士,取碎石很快,没多久便在校场中央铺出一条碎石路。 一名骑士骑着那匹战马,策动战马从碎石路上来回跑了十趟。 下马再看马蹄,发现毫发无损,马蹄铁牢牢地钉在马掌上,战马从尖锐的碎石上来回跑了十趟也没伤到马蹄。 君臣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人人面露狂喜之色。 梁建方挺猥琐一老头儿,此刻竟红了眼眶,泪水在眼中打转。 苏定方用力握紧双拳,又松开,再握紧,显然心情很不平静。 李勣强自镇定捋须,颤抖的手却深深出卖了他的心情。 契苾何力是突厥汉子,性情最为直爽,见状忽然用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仰天长叹道:“此物若早现世二十年,我大唐早已威服天下,什么高句丽,百济,什么吐蕃,吐谷浑,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李治的心情也分外激荡,紧紧抿唇,眼睛死死盯着那匹钉了马蹄铁的战马。 良久,李治忽然道:“老将军,大唐如今军马若何,每年折损若何?” 李勣垂头道:“陛下,自贞观以来,太宗先帝在陇右兴马政,千里之地设八坊四十八监,至龙朔元年,大唐计成马幼马近七十万匹,可用军马者近三十万匹。” “战马虽多,然折损太高,每年除了病死饿死的马近万匹外,最大的折损莫过于马蹄磨损而废矣,其数每年已达近三万匹。” “每匹战马三岁可上战场,然最多用三四年,便不得不从战场退下,只因马蹄已磨损受伤,不可再用。” “一匹马的寿命通常二十年,战场上却只能用三四年,其中折损之巨,委实令人惋惜,亦是我大唐莫大的损失。” 李勣说完深深地看了李钦载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感伤。 李治也深深看了看李钦载,又道:“若李卿所造马蹄铁推广军中,老将军,今后当如何?” 李勣一顿,忽然激奋地大声道:“若如此,今后,我大唐骑兵将无敌于天下,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一句话仿佛点燃了老将们久抑的情绪,轰的一声,老将们纷纷披甲拜道:“马蹄踏处,皆为唐土!大唐万胜!” 薛仁贵眼含热泪大声道:“陛下,臣愿代大唐将士为李钦载请功,一只马蹄铁,能为大唐平增战马数万,大唐骑兵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此功之巨,可垂青史!” 第四十五章 可怜白发生 薛仁贵带了头,旁边一众老将亦如梦初醒,急忙附和。 唯独李勣淡定状捋须不言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这个可以理解,内举避亲嘛,帮孙子向天子要赏赐,未免太不要脸了。 别的老将可就不避讳了,纷纷向天子请功,请求天子封赏李钦载。 在一片请功声里,李治含笑看着李钦载,武后的目光也颇为赞许。 “陛下,人才难得,李钦载为国献神臂弓在前,献马蹄铁在后,两桩事皆对大唐社稷有莫大的功劳,不封赏说不过去呢。”武后看了李钦载一眼,笑吟吟地道。 李治点头,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也。” 李钦载暗暗皱眉。 当官什么的,可不是他的本意。 家族已经够显赫了,只要李家以后不作死,李钦载完全可以躺在大树底下乘凉,没必要弄个官职在自己身上,没来由地多了许多官场束缚。 明明是一只自由自在奔驰在草原上的二哈,何必给自己套上缰绳?做一只脱缰的野狗不香吗? 而且,当了官便算入了官场,官场便难免卷入各种大大小小的是非里,李钦载可不觉得自己的智商能跟那些史书上留名的老狐狸们比。 总的来说,当官是弊大于利的,必须推辞掉。 正在暗暗着急时,李勣却忽然道:“陛下,孙儿无状,行止荒唐,偶有正当之举亦是本分,只能说以微末之功抵以往劣迹而已,此子不该封赏。” 以李勣的立场,说这番话倒也合适,而且此时此景,他只能这么说。 李钦载顿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忙道:“陛下,爷爷所言有理,臣多年荒唐,劣迹斑斑,长安城里臭名昭著,实不能委以官职,败坏天家名声,损坏皇家威仪。”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哄笑声。 苏定方笑得直抽抽:“小子倒是实在人,难得对自己了解如此清楚,所言更是句句实话。” 李勣气得脸都绿了,情不自禁一脚踹去。 你特么自谦就自谦,也不必自谦得如此过分吧。 天家夫妻二人也笑得不可自抑,武后扶着李治的胳膊,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 李治笑过后,摇头叹道:“李卿纵是推辞做官,也不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李勣羞愧道:“陛下恕罪,老臣家门不幸……” 李治沉吟片刻,道:“看得出李卿不愿为官,性子嘛,确待磨练,然有功不可不赏,可任致果校尉,算是朝中先留个名吧。” 李钦载眨眼,没弄清楚这个“致果校尉”是啥官儿。 李勣却突然拍了他一下,怒道:“还不谢恩!” 李钦载只好长揖拜谢:“臣谢天恩。” 武后含笑看着李钦载,道:“李家麒麟儿果然不凡,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往后若有什么新念头新物事,定要拿出来,不可遮掩,天家不会亏待你的。” 李钦载尴尬地连连应了。 ………… 天子点兵不过是个形式,北大营将士按流程走了一遍后,李治和武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城的马车,李钦载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致果校尉是干啥的?每天要应卯吗?” 李勣哼了一声,道:“不学无术的东西,连朝中的官制都弄不清楚。” “致果校尉是七品武官,而且是个武散官,不必应卯入军,只是给你挂了个七品官的虚衔,陛下说过了,先给你在朝中留个名,大约也是看出了你不愿为官的想法,没有勉强你。” 李钦载长舒了口气。 武散官啊,还好还好,自己扛得住。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老夫倒是奇怪,你为何不愿为官?”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废物……” 李勣两眼怒睁,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志不在庙堂,志在山水,欲效魏晋雅士,隐于山野,一生淡泊,只问天道。” 李勣冷冷道:“这不还是个废物么?” “爷爷此言差矣,孙儿至少能做个文雅点的废物。” 李钦载好奇地看着他,道:“孙儿刚刚看出来了,爷爷似乎也不愿孙儿做官,为何?” 李勣沉声一叹,道:“李家已经够显赫了,若欲家族百年不衰,当知‘藏拙’,风头太显,对李家,对你,都未必是好事。” 犹豫了一下,李勣又道:“今年开春后,老夫听说陛下患了风眩之疾,常常目不能视,夜不能寐,三省奏疏常由武皇后代为执笔行批……” 沉沉一叹,李勣担忧地道:“说是‘代笔’,谁知奏疏行批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武皇后的意思?妇人若当政,何异牝鸡司晨,长此以往,朝中恐有大变故。” “李家三朝功勋,难免树大招风。在这风急浪骤的关口,更须谨慎藏拙,免生事端,所以,老夫实不愿你当官出风头,陛下若顽疾难愈,朝堂怕是不安生了。” 李勣看着他,忽然赞许地笑了:“不过你有巧思造出神臂弓和马蹄铁,是好事,大丈夫当报效家国,老夫不介意你出此风头,可以不当官,但不可不报国,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孙儿明白。”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爷爷,藏拙谨慎非万全之策,麻烦来了是躲不过去的。” 李勣点头,不觉露出迟暮之色,疲累地叹道:“老夫老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钦载定定看着李勣,心中不由黯然。 这位戎马一生的名将,确实老了,家族兴衰扛在肩上,扛了一辈子,他已扛不动了。 一位快七十岁的老人,应该做些什么? 应该在下棋,应该在带孙儿,应该打太极拳遛弯儿,应该尝遍世间美食。 可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再苛求他背负家族兴衰的责任,那是后辈该做的事。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爷爷,孙儿除了神臂弓和马蹄铁,其实更厉害的是自创了几道不错的菜,明日孙儿做给爷爷吃,好不好?” 李勣一愣,然后展颜笑了:“好,好。” ………… 回到国公府已是掌灯时分。 人刚进门,府里管家下人都迎了上来,纷纷朝李钦载道贺。 北大营校场李钦载今日大出风头,为大唐立下大功,人还没进门,消息便已传回了李家。 管家吴通殷勤地为李钦载掸着灰尘,一脸喜意连声絮叨:“老朽早说过,五少郎非凡人,当初那些不好听的事,都是贵体上火而致……” 这位奇葩管家,啥事都喜欢往上火的方向牵扯,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管家,我今日的贵尿还是黄得很……” 第四十六章 落难小姐 离长安城百余里外的渭南县。 渭南县外有农庄,名曰“甘井庄”。 以“甘井”为名,自然是庄子里有甘井,就像后世的老婆饼一样,如果把老婆饼掰开仔细找,里面一定有老婆。 没找到老婆的人,只是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甘井庄共有一百余户人家,算是比较大的村子了。 秋风徐来,万物蛰寂,庄子内却一片繁忙景象。 即将到了秋收的季节,农户们每天都在田地里查看庄稼,一年的辛苦全看庄稼的收成了。 今年是龙朔元年,天子的年号改得频繁,不过蒙天垂怜,今年无灾亦无疫,算得上风调雨顺,想必地里的庄稼也会有个好收成。 秋风徐来,古道田舍,金桂飘香。 甘井庄一户略显简陋的农舍篱笆内,崔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正在做绣工。 从崔家逃婚离家已一个月了,崔婕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所谓的浪迹江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事实上江湖险恶,容易挨刀。 崔婕离家时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 丫鬟名叫“从霜”,典自南北朝时期的一首诗,“伊年从霜露”。 从霜才十五岁,自幼便跟随崔婕,二女名为主仆,实际上崔婕向来把她当亲妹妹,对她疼爱无比,所以崔婕离家之时也果断将从霜一起带走。 崔婕是世家闺秀,几乎没有独自生活的经验,从霜是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换了前世还只是个上初中的小女生。 一主一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逃出了家,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 为了自由而流浪,听起来似乎很浪漫,然而她们终究低估了世道的艰难。 离家时崔婕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她从家里拿走了多年积攒的月钱,大约几十两银饼,还有一些女儿家的值钱首饰衣物等等。 几十两银饼,以如今大唐的物价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如果省着点花,大概够主仆二人花个十来年。 准备确实够充分了,可惜出门在外,一个小疏忽便足够让人陷入绝境。 崔婕和从霜原本的计划是去东都洛阳,毕竟中原灵杰之地,适宜主仆二人大隐于市。 二女上路担心不安全,于是花了点钱混进了一支商队,跟着商队从青州出发,然而到半路时,崔家搜索二女的家将骑队追来,二女大惊之下,匆忙弃了商队,钻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追兵躲过去了,但二女携带的钱财却遗落在商队里,又不敢回去寻找。 财大气粗的小富婆瞬间沦为身无分文的落难小姐,主仆二人欲哭无泪,从树林里出来时,二女身上仅只剩了百十文铜钱。 担心追兵在洛阳城布下眼线,二女不敢再去洛阳,更不敢去长安,于是改道打算离开关中。 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二女走到渭南县甘井庄时,终于再也无法前行一步,钱花光了,从霜也病倒了。 迫不得已只好在甘井庄留下,幸好这年头民风朴实,百姓的道德素质普遍比较高,庄子里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妇人见二女孤苦无依,于是发了善心暂时收容了二女。 崔婕和从霜留在甘井庄,在崔婕笨拙的照料下,从霜的病好了,苦于没有生计,又感恩老妇人的收留,崔婕靠着自小学会的针绣活计谋生。 通常是崔婕绣出喜鹊,观音,麒麟之类的吉祥图案,然后做成香囊,老妇人和从霜再拿去渭南县城里卖。 靠着几文十几文的微薄收入,三口之家倒也能混个温饱。 日子过得贫穷,但崔婕的内心却很平静,甚至感到充实。 逃离了富贵家庭,逃离了那桩如同火坑般的联姻,哪怕身无分文陷入绝境之时,崔婕也从未想过回家。 这座庄子不算富裕,可它宁静安详,没有人逼迫她干任何事,村民粗犷却友好,天空蔚蓝,空气自由。 收留她们的老妇人慈祥得像她的祖母,永远带着宠溺的笑,虽说有些絮叨,但每句话里都透着满满的善良味道。 崔婕突然很想一生留在这个庄子里,一座农舍,几亩薄田,就这样平平淡淡活到老,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幸事。 时日越久,这种想法越强烈。 篱笆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崔婕仍在垂头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红艳的嘴唇微微一勾。 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从霜来了,丫头才十五岁,性子风风火火,永远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啦!”从霜边跑边叫道。 崔婕叹了口气,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计。 这丫头一向咋咋呼呼的,今日又不知怎么了。 “从霜,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跑跑跳跳,乱喊乱叫,不怕别人笑话你粗鄙么?”崔婕蹙眉训道。 哪怕是严厉的训斥,从崔婕嘴里说出来也带着几分软软糯糯如同撒娇般的味道,毫无威严。 没办法,世家的教养很严厉,任何场合都不容许她像个泼妇一样大声骂人。 从霜是个小丫头,青涩稚嫩的年纪,脸蛋圆乎乎的分外可爱,头上梳着双丫髻,更显出几分娇憨单纯。 “嗯嗯!”从霜很敷衍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错,但不打算改。 崔婕无奈地叹气,算了,她早已认清了自己毫无威严这个事实。 “今日又怎么了?你大喊大叫作甚?”崔婕无奈地问道。 从霜猛然一惊,仿佛刚想起来似的,急忙大声道:“姑娘,不好了!奴婢刚打听出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从霜露出害怕之色,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刚打听到,这个甘井庄……是长安李家的庄子。” 崔婕一愣:“哪个李家?” 从霜急道:“还有哪个李家,当然是姑娘逃婚的那个李家!这个庄子有大半的田地都是李家的,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先帝因功赏赐给李老国公,庄子里大半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从霜嘴唇一抖,露出凄苦之色,道:“姑娘,咱们刚逃离狼窝,又落入虎口啦!而且是自投罗网……” 第四十七章 虚度年华错了吗?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说的便是这对主仆。 崔婕闻言杏眼圆睁,惊呆了许久,然后下意识一咬牙,道:“从霜,咱们马上收拾行李,离开庄子!” 从霜也连连点头:“嗯嗯!再不跑会被抓回去的,奴婢会被活活打死……” 崔婕俏脸已是一片慌乱,主仆二人进了屋,匆忙收拾行李。 所有家当不过一个小包袱,刚收拾好,崔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愣住了。 “姑娘,怎么了?咱们快点跑呀!” 崔婕脸色苍白,讷讷道:“我们……去哪里呢?” 从霜未经世事,天真地眨了眨眼:“我们能去洛阳吗?” 崔婕苦笑:“我们身无分文,如何上路?” “姑娘,咱们走路不花钱的。” 崔婕白了她一眼:“吃呢?路上吃什么?乞讨吗?” “姑娘面皮薄,奴婢去乞讨,讨口吃的想必不难。”从霜无知无畏地拍胸脯。 “住呢?住坟头还是住林子?遇到坏人怎么办?”崔婕忧愁地道。 从霜小脸顿时白了,她不怕辛苦,不怕伤自尊,可她怕鬼,怕坏人。 “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仍住李家的庄子吗?”从霜瑟瑟发抖。 崔婕神情挣扎,她终究比从霜大几岁,这次离家出走也受了不少教训,终于懂得了世道艰难。 思忖良久,崔婕咬了咬牙,道:“咱们多挣些钱,攒够一笔后再走,暂时留在甘井庄,此处离长安一百多里,偏远又贫瘠,李家那纨绔子轻易不会过来的。” 从霜六神无主道:“真,真的吗?李家那个人真不会来吗?姑娘莫骗奴婢,若被李家少郎逮到,奴婢也会被活活打死的,听说那个人很凶……” 崔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正确,穷乡僻壤的地方,李家那个纨绔子会来才怪。 于是崔婕笃定地道:“相信我,他不会来的,再说,就算他来了咱们也不怕,他不认识咱们,你我随便取个化名,说是北方逃难过来的,他不可能怀疑。” 从霜两眼大亮,忙不迭道:“嗯嗯,姑娘真聪明。” 崔婕望向远方的山峦,目光坚定地道:“总之,我不会回崔家了,这辈子我要换个活法儿!” ………… 李钦载早已换了活法儿。 至少国公府的下人们是这么觉得的。 如今的李钦载变得很讲究,尤其是生活质量方面。 他经常亲自下厨做菜,做出的菜分量不少,给后院的爹娘送一份,给书房的爷爷送一份,剩下的自己吃。 刘阿四,吴通等人都有幸尝过李钦载做的菜,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很好。 谁都不清楚五少郎为何莫名其妙多了这般本事。无论神臂弓,马蹄铁,还是做菜,这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东西,五少郎偏偏能轻松拿出来,而且云淡风轻地告诉别人,这些不过是妙手偶得。 你特么偶得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到底你的手有多妙? 初秋时节,天气仍有几许炎热,树上的蝉鸣已销声匿迹,但阳光似乎已没那么炽烈。 大早起来,李钦载神清气爽,用过早饭后,命人将躺椅和茶几搬到院子中央的榆树下。 宽厚的榆树叶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仍有些许光线透过树叶,如碎星般洒落地上。 李钦载舒服地窝在躺椅里,茶几上摆着一些肉铺果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碗醪糟。 这种类似于前世南方名叫“甜酒”的东西,在大唐属于酒精类饮品,味道酸酸甜甜,依稀带点酒味,算是中下阶层的百姓唯一喝得起的一种酒类了。 有吃有喝,没有上班压力,不需看上司脸色,大好的青春年华里,瘫在躺椅上晒太阳。 试问这样的废物生活谁不喜欢?年轻人躺平的资本,李钦载都有。 没有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妇女,没有给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室和官府制造社会不安定因素,而是选择在自家院里蹉跎岁月,李钦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为国为民做贡献了。 想想都觉得很伟大,快把自己感动哭了,不争气的口水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流口水自然是缺少食物,茶几上的肉铺果干不可辜负。 李钦载闭着眼,伸手拿身旁茶几上的果干。 手臂伸到最长,还没够着。 丫鬟做事不细心,摆好躺椅和茶几的位置后没有测试五少郎是否伸手能够着茶几。 细节决定成败,那个丫鬟在李府怕是不可能升职加薪了,同时也失去了给五少郎做小保健赚外快的殊荣。 李钦载仍努力伸展手臂,够不着茶几没关系,继续够。 躺在躺椅上,李钦载身子没动弹,手臂却无限伸长,伸长,与茶几的距离仍然未变,可李钦载还未放弃,一直伸着手,仿佛在等着手臂能够突然发育变长…… 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李钦载就是死活不愿动一下身子。 这种感受,懒过的人都懂。 就在李钦载的手臂与茶几较劲时,老爹李思文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思文一脸嫌恶,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孽畜拼命够茶几,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给儿子买橘子手刨脚蹬爬栏杆的父亲…… 越看越生气,一个人怎能懒到这种地步?你动弹一下身子会死吗? 有的儿子生出来像叉烧,李钦载就厉害了,他生出来像个打火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做什么,都能成功点燃李思文的满腔怒火。 良久,李思文看不下去了,这逆子到底要够多久? 孽畜够着茶几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孽畜,你够了!”李思文暴喝。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一命归西。 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自己的三魂六魄还未归位。 特么的,背后吓人,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孩儿做啥了?”李钦载一脸茫然。 这次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没招谁没惹谁的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也不行? 李思文冷冷道:“你没做啥,但老夫见你这无所事事的浪荡样子就来气,咋?” 说到这个,李钦载未免有些不服了,抗声道:“孩儿怎会无所事事?孩儿弄出了神臂弓和马蹄铁,被天子封了果……嗯?果啥校尉来着?反正封了个姓果的官儿,很厉害的。” 李思文愈发怒不可遏:“你还敢顶嘴?” 李钦载不说话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其实爹这种生物跟女人一样,跟这两类人吵架都非常的不理智。 因为决定输赢的因素不在道理上,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威严,以及爱不爱我。 第四十八章 原来世上的惹祸精不止我一人 不知以前的李钦载究竟造过多少孽,才让这位父亲对他如此看不顺眼。 李钦载也不敢问,因为答案可能让他这个正直青年无法接受。 一个来自千年后的底层青年的灵魂,与一具古代纨绔子弟的身体融合,本身就处处充满了矛盾。 坏人变成了好人,偶尔还能拿点东西震撼一下周围的人。 但大部分时候懒懒散散无所事事,那么,这样的人究竟算人才还是米虫? 李钦载的定义可能和李思文不一样,父子二人大约是前世的冤家,不共戴天的那种。 没有野心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不会太高,他绝不可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李钦载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量做个无害的人。 虚度年华也好,懒懒散散也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伤害到别人,当然,别人最好也别管我,包括亲爹。 “爹,来点果干?”李钦载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不想跟老爹的关系搞得太僵,热爱生活的人,会把生活当成事业,用尽全力消除生活里出现的阴影部分。 “滚!”李思文言简意赅。 “好哒!” 李钦载转身就走,既然阴影消除不了,不妨试着躲开它,站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回来!”李思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高声唤住他。 李钦载头也不回,脱口道:“滚远了,回不来了……” “孽畜找死!”李思文勃然大怒。 李钦载只好转身:“回来了,回来了……” 李思文盯着他的脸,冷冷道:“马蹄铁的事,老夫听说了,又是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终非正道,你还是要多读书,读书方能明理。” “孩儿尽量。” 李思文叹了口气,道:“平心而论,你近日确实变化不小,老夫也在时刻看着你,如今你已简在帝心,当戒骄戒躁,不可自满……” “是。”李钦载干巴巴地回应。 李思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已无话可说。 父子之间的关系,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僵冷? 良久,李思文又道:“少府卿郑梭,昨日已向天子请辞致仕,郑家父子不日将离开长安回乡,白玉飞马一事,也算有个交代了。” 李钦载一愣:“主动致仕?” “没错,天子挽留,郑梭仍坚持辞官,天子也应了。” 李思文嘴角一勾:“李家不是小门小户贫寒百姓,敢在背后算计李家,荥阳郑氏终归要付出代价,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尊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接着恍然。 看来是李勣在背后用了点力气,把郑家父子赶出了长安,荥阳郑氏那头也不敢吱声,毕竟他们理亏在先。 很好,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长安城被正道的光笼罩,反派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俗套狗血但很爽。 李钦载小心地道:“您知道白玉飞马是郑家给孩儿设的局了?” 李思文点头:“老夫早就知道。” “孩儿也是受害者,爹为何还要揍我?” 李思文淡淡瞥了他一眼:“老夫揍你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上这种当,偏偏你上了,你挨揍不是因为卖掉了白玉飞马,而是因为你蠢。”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这句话逻辑好清晰,自己竟无法反驳。 ………… 下午,李钦载正要回房睡个午觉,管家来报,薛讷来了。 李钦载不由气闷。 他是个活得很独的人,不喜欢被人打扰,一旦与人产生交集,势必会破坏自己定下的计划,比如接下来的午睡,肯定泡汤了。 可惜的是,打扰自己的人是朋友,对朋友自然不能太计较。 李钦载没好气道:“让他滚到这里来。” 吴通飞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您又上火了……” 李钦载目光不善:“你又偷看我尿尿了?” “不敢不敢。” 薛讷来得很快,主人邀请的话,客人是可以进后院的。 李钦载打个呵欠的功夫,薛讷便冲了进来,人未至,声先闻。 “景初兄救我!”薛讷悲惨呼道。 “你咋了?” 薛讷快步进了李钦载的房门,坐下便叹气:“活不成咧!明年今日便是愚弟的忌日,景初兄莫忘祭奠。” “一定一定。”李钦载正色承诺,接着又道:“你家啥时候开席?我帮你选几个黑壮有力的昆仑奴抬棺,一定让你安详入土,含笑九泉。” 薛讷惊愕,这话没法接,愣了半晌,薛讷吃吃道:“景初兄你这张嘴何时变得……” “上月进会昌寺烧香,我的嘴被菩萨开光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薛讷继续惊愕,这种聊天方式他有点不适应。 甩了甩头,薛讷想起了正事,猛地一拍大腿,哭嚎道:“景初兄,大事不妙!愚弟遇到劫数了!” “到底咋了?” “高歧,还有一帮国公国侯家的,今日带了各家部曲满大街找我,说要废了我,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愕然:“你干了什么?” 薛讷哭嚎声一顿,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景初兄当初不是说过,要收拾长安城的纨绔子么?愚弟自告奋勇,帮景初兄担了……” 李钦载吓了一跳:“你何时‘自告奋勇’了?你都干了啥?” 薛讷叹气道:“没啥,就是从景初兄这里得到蒙汗药的药方后,愚弟回家配了一点,……好吧,配了不少。然后拿给他们用。” 李钦载咂嘴。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话说得越是轻描淡写,事情越大。 “你给他们下药了?下了多少?” 薛讷想了想,道:“才下了一顿……” 李钦载愈发惊愕:“‘一顿’是个什么说法?蒙汗药也不是这么个剂量单位呀……” 于是薛讷耐心地解释道:“愚弟借用他们某个狐朋狗友的名号,假称设宴,然后偷偷在他们酒里下药,不得不夸景初兄一句,你配的药真厉害,一药就倒,无一幸免,哈哈……”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想到自己面临的危机,薛讷笑声一顿,表情立马变得愁苦:“愚弟心大了,唉,总之,药倒高歧他们后,愚弟本想效景初兄之雅举,将其剥光,让他们再次丢人现眼……” “后来呢?” 薛讷面孔抽搐了一下,道:“后来约莫下的药量不够,高歧突然醒了,发现我正在脱他的衣裳,这就有点解释不清楚了,然后我也被吓坏了,掉头就跑。” “高歧以为我对他干了啥,于是勃然大怒,纠集满城纨绔子,扬言要杀了我……” “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脸色数变,沉吟半晌,忽然扬声道:“管家,送客!” 第四十九章 煽风点火 大家都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李钦载不明白薛讷为何如此优秀。 李钦载顶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犯犯懒病,就这还被老爹吓得三魂七魄出窍。 薛讷就厉害了,他闲着没事招惹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还脱他们衣裳。 纨绔子弟们精神空虚到如此地步了吗? 别的先不说,有个问题很重要,李钦载必须先弄清楚,否则大家以后不好相处。 “你脱他们的衣裳,是真的只想让他们出丑,还是你有脱男人衣裳的爱好?摸着良心回答我,我不歧视你。”李钦载正色道。 薛讷惊怒道:“薛某怎会好此道!我向来走水路的!” 薛讷悲愤异常,这事儿真的没法解释,就连李钦载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高歧满城追杀他的心情,薛讷突然能够理解了。 李钦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于是终于放下心了。 大家取向相同,都是好同志。 嗯,不对,不是同志…… “愚弟好像把高歧得罪死了,景初兄一定要救我。”薛讷神情凄惨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 其实在他眼里,薛讷干的这事儿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作为成年人,生而在世不可能没有仇人,但与人结仇的前提是,一定要有利益冲突。 权力是利益,金钱是利益,再过分一点,美色也勉强算是利益。 除了这三样,实在没有与人结仇的必要。 无缘无故的意气之争,打出脑浆子都不知道为何而打,冤不冤? 可是这一次,薛讷是为了给他解气才惹的祸,当然,也不排除薛讷对蒙汗药颇有兴趣,顺便找人试试药力。 于情于理,李钦载都应该帮他。 李钦载揉着额头,他现在很头疼。 “慎言贤弟,你真是个惹祸精啊……”李钦载摇头叹息。 薛讷嘴角一抽:“景初兄,论惹祸的本事,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呀,咱们还是不要互相吹捧了吧。” 李钦载叹道:“好吧,我帮你,你先回家,我去高家走一趟。” 薛讷使劲摇头:“不回家,外面太危险了,说不定出了门就会被打死。” 顺势往旁边一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薛讷悠悠道:“这几日愚弟便在贵府住下,叨扰景初兄了,愚弟带了钱,上次给我按脚的丫鬟叫来,愚弟松缓一下筋骨。” 李钦载指了指他,暗含威胁。薛讷却不为所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 出了房门,李钦载叫来管家,吩咐将自己发明的家具带上一套,用马车装了,然后出门直奔申国公高家。 高家曾经的家主是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高士廉逝世后,长子高履行袭了申国公的爵位,原本顺风顺水的高家,只因贞观年时与长孙无忌结了亲家,于是长孙无忌倒台后,高家也受到了牵连。 如今的高家家主高履行已改任永州刺史,虽然未削除爵位,但高家已不复往日风光。 一不小心站错了队,高家的风水自然变了,这都已经算运气好了。 载着满车的家具,李钦载亲自登了高家了门。 这次他要找的是高真行,高歧他爹。 车至高家门前,李钦载命人送上拜帖,然后耐心地等在门外。 没多久,高家的管家打开侧门迎客,高真行倒是没有亲自迎出来。 这也符合规矩,高真行毕竟是长辈,没有长辈出门迎接晚辈的道理。 管家领着李钦载进了高家前堂,高真行坐在前堂等他。 见面二话不说先行礼,李钦载把晚辈的姿态摆得很到位。 高真行似乎对李钦载颇为喜爱,高李两家的家主同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两家素来没有恩怨,相处多年倒也颇为和睦。 “李家麒麟儿亲自登门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哈哈。”高真行爽朗地笑道。 李钦载惶恐状行礼:“世叔折煞晚辈也。” 高真行笑道:“贤侄莫自谦了,老夫早已听说,几日前陛下校场点兵,你又弄出了马蹄铁,可为大唐每年减少战马折损数万,此乃大唐王师之大幸也,老夫亦深以为谢。” 李钦载笑了笑:“小子侥幸而已,不值世叔谬赞。” 高真行笑道:“前有神臂弓,或可曰‘侥幸’,没过几日又弄出了马蹄铁,你再说侥幸可就说不过去了……” 说完笑容一敛,高真行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与你相比,我家那孽畜简直该扔进井里重新投胎才好。” 李钦载差点脱口而出“六六六,你快扔。” 幸好理智制止了他,不然高真行很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把他先扔井里再说。 二人闲聊了几句,高真行这才问起李钦载的来意。 李钦载急忙命人将马车上的家具卸下来,摆放在院子里。 高真行一脸好奇地出了前堂,走到家具前认真端详。 “这是……” 李钦载急忙介绍:“世叔当知愚侄是个纨绔浪荡子,在家闲来无事琢磨了几样新奇物事,让日子过得方便顺心一些。” “比如此物,名叫‘躺椅’,人躺在上面,冬日晒太阳,夏日乘阴凉,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高真行挑眉,赞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哈哈,好诗句,没想到贤侄亦有如此才情,长安城传言果然不虚,都说贤侄近日已脱胎换骨,老夫今日倒是亲眼见识了。” “侥幸侥幸,妙手偶得而已,世叔再看,此物名曰‘太师椅’……” 李钦载一样样地介绍新家具,高真行也不客气,每样家具都亲自试了试,果然如李钦载所言,既方便生活,用得也舒坦。 “这些又都是贤侄造出来的?”高真行赞叹地道。 李钦载谦逊地道:“愚侄闲来无事瞎琢磨的,家中打造了几套,愚侄打算给长安城的世叔世伯们都送一套,聊表晚辈心意。” 高真行感动地道:“贤侄有心了,有心了,高家时穷之时,你还能想到高家,是个好娃儿……” 接着高真行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叹道:“我家高歧若有你一半知事明理,老夫纵死亦瞑目了,可是那孽畜……” 李钦载急忙道:“世叔息怒,高贤弟与愚侄一样,或许时机未到,尚未开窍,愚侄当初也和他一样不懂事,后来被爷爷和家父着实揍了几顿,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了……” 说着李钦载轻声道:“愚侄虽未为人父,但也知孩子需要教育,世叔岂不闻‘子不教,父之过’……” 高真行突然圆睁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子不教,父之过’?贤侄此言……” 李钦载一惊,芭比Q了!忘了三字经也是唐朝之后才有的,说漏嘴了。 “愚侄失言了,失言了……”李钦载急忙赔罪。 高真行摇头:“不,虽不知贤侄此言出处,但老夫觉得很有道理!” 说着高真行眼中冒出森森杀意,目光一闪一闪的,有点吓人。 李钦载垂头,嘴角微微一抽。 解决薛讷的麻烦其实很容易,都是一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混账,对付他们不必搞什么阴谋诡计,算来算去那一套太无谓了。 直接简单粗暴一点,找家长告状,然后不阴不阳煽风点火。 前世调皮孩子在学校捣乱,最怕的惩罚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请家长。 手段虽然无耻,但有用呀。 第五十章 高家孽畜 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老臣子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那一代勉强还算过得去,有出息的不多,但祸害也不多。 从龙拥戴之功,家族基业渐渐兴盛,家业也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出则鲜衣怒马,入则歌舞盛宴。 生活越奢靡,性格里面负面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到了家族的第三代,他们出生在有权有钱的家庭里,从小没吃过苦,没经历过险恶,周围的人都在讨好他,恭维他。 这样的环境下,哪怕天性纯良的人也会慢慢变得狂傲暴戾,目空一切。 所以在长安权贵的圈子里,李钦载高歧这种爵三代,算是垮掉的一代。 相比之下,高歧比李钦载垮得更厉害。 然而,今日李钦载主动登门,还送上了一堆新奇的礼物,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语谦逊温文。 高真行不得不承认,李家的小子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把他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完全碾压了。 想想就气,想揍人。 刚才李钦载说,“子不教,父之过”,高真行越琢磨越觉得这话实在太正确了。 “与以前相比,贤侄越来越出息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老夫看在眼里,不由又羡又恨,李家不愁后继无人,反倒是我高家,实在是……” 高真行黯然神伤。 “世叔莫愁,玉不琢,不成器,高贤弟性子跳脱,多琢琢就好。”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任何话题都往揍儿子的方向牵扯。 今日高歧回家后不脱层皮,李钦载跟他姓。 “我儿高歧与贤侄年岁相仿,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请贤侄以后多与我家高歧来往,时时耳提面命,也好沾你几分灵气。”高真行恳切地道。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久久未回应。 高真行心中一沉,黯然道:“贤侄为何不言语?莫非我儿顽劣,已无可救药,贤侄不肯与之来往?” 李钦载犹豫片刻,神情沉重地叹息道:“不瞒世叔,高贤弟与愚侄有些恩怨未化解,就在这几日,高歧还纠集了一些人打算揍我……” “愚侄今日登门送礼,其实也存了几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世叔,愚侄与往日不同,实在不愿再与高贤弟有任何冲突,若贤弟归家,还请世叔帮愚侄美言一二。” 沉沉一叹,李钦载苦笑道:“我们皆已是弱冠之子,不再是孩童了,愚侄实在不愿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徒增麻烦。” 高真行却大吃一惊:“高歧那孽子纠集了一帮人,要揍你?” 李钦载惶恐道:“不怪高贤弟,愚侄以前委实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得罪了贤弟,愚侄罪有应得,愚侄今日登门,就当为往日的不堪赔罪了。” 三言两语,高真行暴怒了。 “好个孽畜,竟瞒着老夫做下这勾当!”高真行气得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世叔息怒,愚侄实是无心之言,高贤弟本性不坏,权贵子弟偶有跋扈之举亦是正常,还望世叔莫责怪高贤弟,否则愚侄罪过大矣。”李钦载惶恐地道。 高真行表情冰冷,在李钦载面前强自压下怒火。 “贤侄不必说了,老夫都明白。” 看着李钦载成熟懂事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孽畜,高真行杀了儿子的心都有了。 送礼送到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接下来便是高家父子的表演时刻。 李钦载一脸惶恐状告辞。 高真行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李钦载刚要上马车,却见不远处,高歧昂首阔步,在一群部曲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来。 平日看起来颇为神气的姿态,今日落在高真行眼里却分外可恨,看到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孽畜第一眼起,高真行便咬紧了牙,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孽畜,给老夫滚进来!”高真行语气冰冷地道。 高歧脚步一顿,见老爹脸色不对,又看了看旁边含笑不语的李钦载。 高歧顿时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怒道:“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李钦载没说完,高歧却被高真行拽住衣领,狠狠朝屁股一踹,高歧以完美的平沙落雁式飞进了大门。 努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高真行道:“贤侄见笑了,老夫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高真行进了门,高家的侧门随即砰的一声关闭,里面瞬间传来高歧的惨叫声。 李钦载站在门外,听得脸颊一阵阵抽搐。 “太残暴了……”李钦载喃喃自语。 长安城纨绔子弟的幸福指数想必也不会太高,他们挨老爹揍的次数比普通人家多多了,老爹们下手没轻重,动辄往死里揍。 外面多猖狂,家里就有多卑微。 高歧仍在挨揍,如此赏心悦目的场面,李钦载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他静静地站在高家门外,脸上带着微笑聆听门内的动静,高歧的每一声惨叫都能引起他极度的舒适。 约莫一炷香时辰后,高家的侧门突然打开。 高歧再次以完美的平沙落雁之式被踹飞了出去。 身躯重重落在尘土里,高歧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李钦载也被吓了一跳,见高歧脸朝地扑在尘土里,久久没动静,李钦载小心地走了两步,捡起路边一根树枝,隔着老远捅了捅他。 高歧终于有了动静,从尘土里抬起头,已是鼻青脸肿,分外可笑。 “李钦载,好,好!今日之事,高某记住了!”高歧眼中凶光毕现。 李钦载丝毫不害怕,反而笑了笑:“高贤弟,如果我是你,此时此刻绝不敢再放狠话,反而要待我如亲爹。” “你我之仇已是不共戴天,高某日后定当奉还!”高歧咬牙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耸肩,然后起身掸了掸衣衫灰尘,淡淡地道:“看来我还要与高世叔再聊聊,刚才聊得不够透彻……” 说完李钦载抬步便往高家侧门走去。 高歧脸色变了,眼中的凶光瞬间熄灭,转而换上无限的恐惧。 “混账!你要作甚?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高歧颤声道。 李钦载淡定地道:“我与高世叔一见如故,一肚子话题聊都聊不完,今日一定要聊个尽兴。” 抬腿刚迈出一步,突然发现脚踝一紧,垂头望去,高歧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踝,抱大腿的姿势熟练得让人心疼。 “干啥?放开!”李钦载皱眉道。 高歧不敢放,咬着牙道:“李钦载,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这般模样,你该知足了,何必赶尽杀绝!” “我与世叔聊天,谈何赶尽杀绝?高贤弟,你多虑了。” “你够了!李钦载,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吗?”高歧悲愤道。 李钦载嘴角一勾:“你刚才说,你我已是不共戴天,既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赶尽杀绝有何不对?” 高歧一滞,下意识望向自家侧门,眼神又闪过几分恐惧。 刚才在门内,老爹对他的那顿揍印象太深刻了,高歧评估了一下仅剩的扛揍血条,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残血了。 若李钦载这孽畜再跟老爹挑拨几句,老爹动起手来,别说放大招了,稍微碰他一下都能秒杀他…… 挣扎良久,高歧忍气吞声道:“罢了,李钦载,你我恩怨就此罢手,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哦,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听说你还在找薛讷的麻烦?薛讷可是我的挚爱亲朋……” “也罢手!我惹不起你,我服软了,行不行?”高歧怒声道。 李钦载笑了。 收拾这些纨绔子弟,就是这么简单,出手稳准狠,拿捏住他们的命门就足够了。 他们的命门不是权势,也不是钱财,而是他们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