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是的。 又是汉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 咋说呢…… 执念吧。 不管是《少帝成长计划》,还是折戟沉沙的《大元宰》,其实都是我一个执念。 可能一些老读者知道:在《少帝成长计划》的上架感言里,佐吏就说过,想写一本致敬要离刺荆轲,致敬《我要做皇帝》的西汉皇帝文。 很可惜,由于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啊~心态啊,还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少帝成长计划》最终并没有完美收尾。 《大元宰》的话,内容其实没啥问题,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后续还有第二条主线,是主角整合墨家的学术部分,本来很精彩。但没办法,就像那个读者朋友所说的:写臣子辅助流,要么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要么得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不然白手起家,很难保障个人生活。 不出意外,我第一本臣子流书,就这样胎死腹中。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主角惠帝刘盈。 唉~ 都不知道咋说了,百感交集吧。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写皇帝文的不归路。 不过比起《少帝成长计划》,这本刘盈,前期起点会低一些,从太子做起,和《少帝成长计划》相比,前期矛盾也更激烈,更错综复杂。 包括主角和母亲吕雉、母族吕氏外戚短期利益的一致、长期利益的矛盾;开国之后糟糕的国家状况;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尾大不掉的关东诸侯;北方匈奴;南越赵佗;朝鲜卫满;西域;再加上一个想夺皇位的弟弟刘如意,戚夫人……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能写的东西还是非常多,但相应的,也不会和《少帝成长计划》一样,开局就刚陈平周勃,收拾完这两个人就进入爽文环节,而是层层递进,一点点深入,登基之后,也还要进行一小段时间的权力斗争。 大权在握之后的内部治理、外部扩张,也会基本遵循历史史实,严重不符合时代科学水平的东西不会出现(如枪炮火药),稍有不符合的东西,也会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合理出现(如先进冷兵器、先进手工农具)。 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还是满怀信心,也抱有很大期待的。 为了避免有读者长期养书,提前解释一下:新书期两个月,为了避免推荐资源浪费,每天只能更新两章,每章二千字;更新时间定为每日下午14:30和晚上21:00。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保底维持在一万字以上,请假日也不例外(就是不请假)。 上架暴更十万字左右,以感谢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当然,如果有财大气粗的读者打赏加更,那也来者不拒,但新书期的打赏加更,只能放在上架后加,因为前面说了,新书期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不然会来不及上推荐就上架。 就说这么多吧。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读者尽量正版订阅,好使作者可以尽量少受物质生活的干扰,从而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写作当中吧。 佐吏在此谢过。 哦,差点忘了。 推荐票、月票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们懂的! 第0001章 再次重生 “咚……” “咚……” “咚……” 汉元十年秋七月癸卯,新丰栎阳宫。 随着九声庄严而又低沉的钟鸣,天地之间,嗡时被一阵啜泣所占据。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孝布,身上都披着丝麻,脸上也都挂满眼泪鼻涕, 一尊朴实而厚重的灵柩立于正殿,棺内老者身金缕玉衣,藏在玉衣下的脸皱纹遍布。 除了两位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武士侍立灵柩前,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直立的身影。 编钟六响,诸侯薨;九响国丧,天子崩…… 在这个礼法制度尚未被破坏殆尽的时代,编钟被连续敲响九下,只意味着一件事。 ——帝崩! 但在此刻,栎阳宫内的钟室发出九响丧鸣之时,汉天子刘邦,却生龙活虎的跪在灵柩前,神情哀伤的垂泪。 驾崩的,并不是天子刘邦。 而是刘邦的父亲,青史上唯一一位没做过皇帝,却活着成为太上皇的人:刘太公,刘煓。 在成为皇帝之后,刘邦就将老爹刘煓接到了长安,却发现刘煓总是闷闷不乐。 问过老爹身旁的挚友,刘邦才终于明白:老爹是想念家乡丰邑,所以才不开心。 于是刘邦大笔一挥,下令:在都城长安以东百里的栎阳,建造出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给老爹居住! 就这样,前秦时的栎阳邑,便成为了太上皇刘煓的第二个故乡:新丰。 ——新的丰邑。 而今天,在渡过长达八十五年的精彩人生后,太上皇刘煓,在栎阳宫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对于太上皇驾崩,朝臣百官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能在这个物质匮乏、医学落后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刘煓纵是死了,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喜丧。 可在这简易布置出的灵堂之中,却有两个人,明显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自然是莅临神圣不过五年,此时对父亲离世感到哀痛不已的天子刘邦。 另外一人,则是刘邦身后不远处,悄然跪在皇后吕雉身后的青涩少年。 但没有人知道:少年脸色上的不敢置信,并非是因为刘煓驾崩…… “居然!” “又回到了这里!” 强忍着心中激动,不着痕迹的用眼角看看左右,刘盈终是缓缓低下头,强自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穿越了! 准确的说,是在一次极其失败,几乎毫无亮点的穿越生涯之后,再次回到了起点。 偷偷打量着殿内,感受着殿内哀伤的氛围,刘盈迟迟未能从‘游戏重开’的激情中淡定下来。 前一世,刘盈懵懵懂懂来到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时眼前的景象。 气质满带着华贵,身穿各式‘奇装异服’,却跪满整个大殿的中老年男子; 古朴而又不失庄严的宫室; 以及,一尊静卧在殿中央的灵柩。 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让彼时的刘盈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是梦境,那自是放浪形骸,左摸摸,右看看。 直到被一位华发老人怒斥,并一巴掌扇飞出去几米开外,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不是梦! 自己真的穿越到了这陌生的时代,成为了天子刘邦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刘盈! 但在刘盈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上皇驾崩,太子于丧礼失仪,坐不孝! 便是这荒诞无比,在这时代又不容置疑的罪名,将刘盈彻底焊死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丧礼当天,刘盈就被赶回了长安,在未央宫禁足一年! 等禁足解除,不等刘盈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而来的,就是天子刘邦的手令。 ——淮南王英布谋反,令太子领兵平叛,戴罪立功! 不等刘盈做好心理准备,又是皇后吕雉站出来,将刘邦的命令给驳了回去。 得知此事,刘盈心中大喜,想着:有母亲吕雉在,自己再如何,也不会再有危险吧? 后来的一切表明,刘盈猜得没错。 起码暂时没错。 在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以及其遍布朝野的势力保驾护航下,刘盈安坐太子大位,等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莅临神圣,位登九五,身以为汉祚天子,刘盈又想:这下,没人能拿我怎么样了? 但这一次,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成为皇帝之后的足足七年时间,刘盈都没能以天子的身份,颁布哪怕一道正式诏令! 成年前的三年,执掌朝堂大权的,始终是身为太后的母亲吕雉。 即便是在成为皇帝的第四年,年满二十的刘盈加冠之后,也没能如愿执掌大权。 到了这时,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这个世代,一个‘不孝’的罪名,究竟是多么严重…… 就这样,刘盈第一次穿越,在两年心惊胆战的太子生涯,以及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画上了奇丑无比的句号。 如此失败的穿越,说刘盈是穿越者之耻,恐怕也丝毫不为过了。 可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太上皇驾崩后的丧葬之礼上! “就算我再幸运,应该也不会有第二枚复活币了……” 暗自思量间,刘盈缓缓抬起头,望向灵柩前,那道仍旧跪地啜泣的年迈背影。 “这一世,我依旧要做皇帝!” “做一个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的皇帝!” 暗自许下宏图大志,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侧过头,望向自己的斜前方。 在那里,跪着汉室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吕雉! “母后啊母后……” “前世,儿可是被母后‘照顾’的太过了些……” “母后的宗族子侄,也总是能给儿许多‘惊喜’……” 心语着,刘盈目光之中,便缓缓带上了一抹冷意。 “这一世,儿要凭借自己,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位置!” “至于儿如何做,就不多劳母亲费心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吕雉一眼,刘盈心底又是一笑,才缓缓低下头颅。 ——要想靠着自己坐上那神圣之位,刘盈首先要做的,就是安稳度过此次丧礼…… 第0002章 这特么什么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跪的膝盖都有些酸痛起来,灵柩前那道年迈的身影,才缓缓直起身。 没等刘邦转过身,刘盈就见身前的吕雉赶忙起身,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明明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却惹得刘邦眉头猛的一皱,将吕雉的手不轻不重的甩开。 “朕还没老呢!” 老皇帝突如其来的暴怒,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包括刘盈在内。 而吕雉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终是淡然退回刘盈身前,重新面朝灵柩跪了下来。 吕雉身后,即便是匍匐在地,以额触地,刘盈也不难猜测出此刻,吕雉心中是怎样的羞愤。 “唉……” “何必呢?” “都做了皇后,又何必对皇帝的恩宠那般在意?” 如是想着,刘盈暗自摇了摇头,就听刘邦那标志性的粗狂嗓门响起。 “如意吾儿!” “上前来!” 听闻响动,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就看见侧后方的弟弟刘如意从地上起身,缓缓走到了刘邦面前。 “父皇节哀。” 少年青涩的嗓音,终是惹得刘邦紧锁的眉头稍松开些,不由怜爱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麟儿……” “痴儿……” 片刻之后,刘邦又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了下来,将爱子抱入怀中,稍稍仰起头。 “太上皇殡天,吾儿如意,当是有话要对皇祖父说的?” 闻言,少年只乖巧地点点头,又揉揉了眼睛。 “皇祖父驾崩,儿臣哀痛不已,确有话相说于皇祖父灵前。” 话音刚落,刘邦就似早就排练过一般,适时将环抱在刘如意身上的手松开,任由刘如意上前。 待跪倒在地,又仰头看了眼身旁的刘邦,刘如意才沉沉一叩首。 “皇祖父万莫担忧。” “得孙儿在,吾大汉社稷必绵延万世,永世不绝!”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嗡而抬起头! 待等看见刘邦那满带着洞悉的双眸,那一个个惊骇的面庞,又悄然低了下去。 但这一次,刘盈却没能从惊诧中回过神。 “什么情况!” “上回没这环节啊?!!” 望着年幼的弟弟孑然跪立着的背影,以及老爹刘邦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刘盈脊背嗡时一凉! 这一刻,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刘邦想做什么了。 ——易储! 废黜现太子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对于这个结果,别说这殿内的满堂朝公了,就连刘盈,都感到惊诧无比! 无论是残存于脑海中的‘前半生’,还是清晰刻在灵魂深处的前一世,刘盈都从未发现老爹刘邦,表现出哪怕丝毫易储之念! 顶天了去,也就是抱怨刘盈几句‘太过仁弱’‘不类己’。 即便是前一世,刘盈在太上皇丧礼上犯下大错,太子生涯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在宫里关了一年禁闭,又被刘邦骂‘不类己’骂了一年,刘邦就驾崩了。 刘盈也顺利的坐上了皇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认为: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都能坐上皇位。 只是这一世的太子生涯,自己要少接受母族外戚的帮助,尽量在登基之后独掌大权罢了。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刘盈前一世被‘押解’回长安禁闭之后,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栎阳宫的灵堂之内! 在刘盈长达一年的禁闭期间,天子刘邦更是无数次表现出废黜太子刘盈的意向,却都无一例外的被吕雉所阻止! 甚至连刘邦命令刘盈率军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举动,都不乏带有一丝‘支开刘盈’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前一世,在母亲吕雉以及母家亲戚们的庇护下,刘盈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太子生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稳…… 不等刘盈从震惊中回过神,静默无声的殿内,便响起一道苍老无比的拜喏声。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循声回过头,看清那人遍布皱纹的面庞,刘盈不由流露出稍许感激。 而在灵柩前,天子刘邦才刚舒缓的眉头,却是应声皱起。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上前,不顾刘邦略带警告的目光,来到了刘盈身前,缓缓跪拜下来。 “陛下~” “赵王如意,母戚氏非为皇后,赵王亦非太子储君!” “今皇后、太子皆在,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此万不合诸侯之礼啊~” “陛下!” 随着萧何声嘶力竭的道出劝谏之语,而后面带决然的叩首在地,刘盈高高悬起的心,终是缓缓落地。 “呼~” “应该没事了……” 前一世的太子生涯,刘盈先是关了一年紧闭,后又是浑浑噩噩挨了一年骂,确实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足够清楚:丞相萧何,在刘邦心中怎样不可取代,占据着怎样无可比拟的地位。 身后一颗颗悄然抬起,面带附和之意的头颅,也让刘盈更安心了些。 ——刘邦,确实是开国皇帝,确实是权势滔天! 但即便如此,刘邦也不可能在整个朝堂的反对下,强行废黜刘盈的太子之位! 正当刘盈长出口气,盘算着要不要出身开口时,刘邦悠然眯起的眼角,再度让刘盈心底一冷。 而刘邦接下里的吩咐,更是让刘盈瞠目结舌,不禁愣在了原地…… “赵王不过自勉于太上皇灵前,此乃皇子当有之志。” “丞相未免过敏了些?” 轻飘飘将刘如意的举动归类为‘自勉之举’,刘邦面色便悄然一正。 “太上皇驾崩,朕甚哀之,无心理政。” “父皇入土之前,朕便留于栎阳宫。” “着: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先行回转长安,暂理朝堂一应事务!”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做下安排,刘邦便不管不顾的俯下身,一把将刘如意抱起。 “嘿!” “不过几日的功夫,可是又沉了些。” 怜爱一笑,刘邦便转过身,向着后殿走去。 只稍走两步,刘邦又身形一滞,面带随意的回过头。 “唔,是了。” “太子、皇后随丞相同归长安。” 第0003章 代相陈豨将乱 刘邦一声令下,栎阳宫外,便立时准备好了三架车。 最靠前的皇后凤辇,由太仆夏侯婴亲自掌鞭。 中间那辆稍显破旧的辇车,则是刘盈的太子辇车,由舞阳侯樊哙护送。 最后那辆供丞相萧何乘坐的车,更是连马都没有,只以四头牛挽车。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算是最惨的了。 ——萧何是有车没马,只能以牛挽车;阳城延倒是有马,却又没了车,只能骑着马回长安…… 若非是腰间还挂着一条青色绶带,阳城延策马缓行于萧何的牛车旁,怕不是会被认成萧何的护卫…… 没有百官相送,也没有大军随行,三驾马车,近百护卫随行,车队便在天亮前出发,驶向了百里外的长安城。 坐在破旧的辇车之上,刘盈依旧没从先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 倒不是因为刘如意的事。 ——而是刘盈先后两辈子,都被刘邦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名义,离奇赶出了新丰! 前一世,刘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丧礼上出了洋相,被刘邦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刘邦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刘盈丢回长安,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世,刘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整场丧礼都悄悄跪在地上,却依旧被赶回了长安! 这就有点奇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刘盈感到非常的怪异。 前一世,刘盈因为在太上皇的丧礼上失仪,而被刘邦赶回长安面壁思过,身为丞相的萧何和少府阳城延,也跟刘盈一起回了长安。 这一世,萧何、阳城延二人,也同样没躲过被赶回长安的命运! 如果单单是这两人,那起码还勉强能解释为:长安朝堂确实需要有人坐镇,丞相和少府不能离开长安太久。 但问题就在于: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出新丰的,不止刘盈、萧何、阳城延三人! ——前一世,刘盈被送回长安,正是樊哙领兵护卫,太仆夏侯婴驾车! 这一世,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返回长安的车队当中! 准确的说:和刘盈一样,萧何、阳城延、夏侯婴、樊哙四人,也都是前后两辈子,均被刘邦赶回了长安! 刘盈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巧合,或是刘邦实在不想看到刘盈; 萧何、阳城延二人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也能理解为客观原因所导致; 但要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根本没法解释的夏侯婴、樊哙二人,这一世甚至还多了个皇后吕雉? 就算刘盈是个傻子,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了! “新丰……” “太上皇丧礼……”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邦非要把我们五个人赶回长安呢……” 都不用刘盈细想:在丧礼之后,新丰必然会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刘盈、夏侯婴、樊哙三人绝不能在场,皇后吕雉最好别在场的事。 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份,以及方才栎阳宫发生的事,刘盈眼角不由微微眯起。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在刘盈眼前缓缓展开,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代相陈豨之乱……”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长叹一口气。 ——汉元十年秋九月,代相陈豨自立为王,为乱关东。 对于陈豨叛乱,刘盈印象中的记忆并不很多,只记得当时,太上皇驾崩才过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在宫中禁足。 陈豨九月叛乱,短短几天之后,老爹刘邦便亲自率军出征,几个月就基本平定了叛乱。 但现在,当刘盈将对比前生今世得出的离奇之处,融合进陈豨叛乱之事来看后,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便悄然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对于陈豨叛乱,长安朝堂早有知晓! 甚至很可能现在,距离陈豨叛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就已经知晓了! 想来也正常。 陈豨堂堂诸侯王相,秩二千石的高官,长安朝堂能没有防备? 就算真的没有,陈豨最终为乱北墙,可是被淮阴侯韩信怂恿的!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韩信说是‘居住’在长安,但实际上,说是软禁也是毫不为过! 韩信一封封信件飞向代国,朝堂能猜不到陈豨可能出现的举动? 如此说来,刘盈、萧何等五人前生今世的离奇‘遭遇’,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回转长安,正是为了给即将爆发的战争,准备相应的后勤粮草、辎重! 至于樊哙、夏侯婴,看看二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舞阳侯樊哙,正是当今皇后吕雉的妹夫! 太仆夏侯婴,更是曾在彭城之战溃败后,刘邦败亡途中几次将刘盈踹下马车时,将刘盈捡回来的人! 结合此间种种,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邦想借着平定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势力,为后续废立太子做准备! 要想完成这个目的,刘邦必须保证:平定陈豨叛乱的将领,必须尽量多的用新兴力量,且绝不能让刘盈身后的吕氏外戚阵营插手进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邦为什么非要把太仆夏侯婴,以及赋闲在家的舞阳侯樊哙赶回长安。 因为只要有战争,这二人都默认具备参战资格! 而一旦让这二人在战争中取得功勋,那对太子刘盈便是一大助力,后续刘邦废黜刘盈,就会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吗……” “为了我的储位,强行从陈豨叛乱中分得一杯羹……”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不由稍有些凝重起来。 记忆中,前世参与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士名单里,是有樊哙的。 不单一个樊哙,吕氏外戚的势力中,还有包括灌婴、傅宽在内的十数位高级将领,都参与到了平定陈豨叛乱的战斗之中。 只不过前世,刘盈穿越后的一整年都在面壁,对于这些事,实在是看不清,摸不透。 直到现在,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吕雉,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发动了怎样骇人的力量…… 第0004章 刘邦定帅 “呼~” “穿越者的天真啊……” 自嘲一笑,刘盈便满是愁苦的摇摇头,掀起车帘,看向车队前方的凤辇。 刘盈原以为,自己前一世之所以成了傀儡皇帝,无非就是太子时期受到了母族外戚太多帮助,把权力都送了出去,最后又收不回来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再加一个‘不孝’的罪名。 刘盈以为这一世,只要尽量别沾染上类似‘不孝’这种动摇根基的污名,并靠自己的力量登上皇位,就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熬不到刘邦驾崩,乃至于被刘邦废黜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却从未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但现在,当认识到小小一个代相陈豨之乱,竟都暗含了如此多的政治斗争,自己前世却丝毫没有看透之后,刘盈才恍然大悟。 ——自己潜意识中‘绝对不会失去太子之位’的安全感,正是母亲吕雉带给自己的! 正是吕雉带领着整个吕氏外戚,以及朝堂之上的势力部旧,将刘盈从深渊边沿一次次拉回,才让刘盈有了‘我必能继承皇位’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前世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沉浸式体验,曾让刘盈立下誓言:要是能重来,我绝不靠任何人! 可现在,刘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要想在刘邦‘废立太子’的恶意下,稳坐太子位直至刘邦驾崩,自己似乎根本离不开母族外戚的帮助。 就拿现在来说,若是没了母族护持,别说熬到两年后刘邦驾崩了,刘盈连这一次代王陈豨之乱都熬不过去! 真要和母族断开瓜葛,禁足一年都先不说,连‘以农户的身份寿终正寝’,都会成为刘盈一厢情愿的奢望。 也就是说:接受母族帮助,未来就大概率是傀儡皇帝;拒绝母族帮助,则根本没有未来…… 对于未来的抉择,刘盈似乎只剩下‘好死’和‘赖活着’这两种选项。 但很快,刘盈便从挫败中振作起来,意味深长的仰起头,眼带深意的望向车队最前方,正缓缓驶向长安城的凤辇。 “帮我坐上皇位,我就要以皇权相报?” “嘿!” “你吕氏,面子也忒大了些……” 暗自想着,刘盈便放下车帘,倚靠在车厢内,面色阴沉的闭上双眼,闭目假寐起来。 “有些人怕是忘记了……” “我可是刘邦的儿子……” “亲儿子!” ※※※※※※※※※※ 在刘盈一行坐上马车,踏上回转长安的路上时,栎阳宫侧殿,已是被一阵骇人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天子刘邦身披皮甲,腰系赤霄剑,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御榻之上! 满朝公卿同样甲胄齐备,神情肃穆,凝聚出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 长阶上、石柱上,以及烛台、香炉周围遍布的白色绸纨,更是同殿内众人身上的孝带、丝麻一起,为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意,更添了一分沉重。 但很快,随着一位身着绸缎,同样披麻戴孝的少年自后殿走出,被刘邦一把抱上大腿,殿内的肃杀之气,便嗡时散去大半…… “这……” 今日,可是军议! 这般重要的场合,别说刘如意一个没满十岁的孩童了,就连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当中,都有好大一部分没资格参加! 便是太子刘盈在此,也顶多是旁听的性质,绝对不会有主动开口的权限! 但看着刘邦脸上的宠溺,以及望向殿内众人时,目光中所带着的那抹强势,殿内众人纵是百般不满,也终是只能俯首称臣。 ——堂堂相国,食邑足万户的丞相萧何,仅仅因为指出‘赵王不该逾矩’,就已经被天子刘邦赶回了长安…… 太子刘盈,更是无缘无故被下令‘随丞相同还(huán)’。 到了这一步,无数人心中都有了猜测:易储一事,只怕为时不远…… “唉……” “陛下欲易储,皇后必无坐以待毙之理。” “龙凤两争,来日只怕朝堂大震,朝局不稳……” “就是苦了家上,往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些了……” 暗自盘算着未来的朝局走向,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稍叹口气,旋即将头深深底下,等待着刘邦开启此次军议。 但刘邦第一句话,就让殿内众人心下稍一安,对未来的悲观稍缓解了些。 “诸公不必多虑。” “丞相、少府回转长安,乃先行调转粮草、辎重,以做战备!”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众人面上的神情变化,刘邦毫无顾忌的嘿笑一声,将坐在大腿上的刘如意轻轻抱起,随手放在身旁御榻之上,旋即缓缓直起身来。 “前日,燕王卢绾来报:代相陈豨屡遣暗使,北出大幕,似与狄酋冒顿颇有勾连!” “长安亦有风闻,言淮阴侯多有书信送往代地,似同陈豨密谋悖逆!” 说到这里,刘邦面带愠怒的环视一圈,旋即猛地一拍御案! “旬月之内,陈豨必反!” “三月之内,乱必平之!!!” 满是笃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并亲自画下陈豨的最后丧期,刘邦又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诸公以为,平陈豨之乱,当以何人为帅、又何人为将啊?” 语调晦暗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便似无旁人般,重新将爱子刘如意抱上大腿,不顾形象的逗弄起刘如意。 初闻刘邦之语,殿内众人还以为刘邦真是在请将,便下意识纷纷站出了身! 待等看清刘邦逗弄刘如意的举动,以及不时撇向殿内的目光,殿内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由绛侯周勃率先出班,沉沉一拱手。 “陛下即知陈豨贼子之反意,当已有圣断;臣等恭闻陛下诏谕,又怎敢荐帅、将?”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虽心有不甘,也不由纷纷开口附和。 “绛侯所言甚是,臣等附议,恭闻陛下诏谕……” 不出众人所料,周勃话音刚落,刘邦便微笑着望向殿内,以一种买菜似的随意口吻,便将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帅人选给定了下来。 “既如此,便由汾阴侯周昌为帅,将兵十万,以平陈豨之乱!” “曲周侯郦商、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中郎赵尧,皆为将,随汾阴侯厉兵秣马,即刻整备!” 第0005章 周吕令武侯之死 砰!!! 于日暮前后回到长安城,在未央宫外走下辇车,走过数百步宽的广场,刘盈刚踏入宣室殿,就听闻一声刺耳的玉器破碎声。 “欺人太甚!!!” 循声望向殿内,就见吕雉满脸盛怒的站在御阶上,双肩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至于是谁‘欺人太甚’,自是不用多猜。 ——当今天下,能让吕雉在破口大骂的同时,又不敢直呼其名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去!” “召郦侯吕台、洨侯吕产……” “不,凡在长安之吕氏子弟,通通召入宫中!” “另着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阿绫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乐成侯丁礼、肥如侯蔡寅、中水侯吕马童,即刻入宫!” 一连喊出近十位食邑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吕雉终是气呼呼的坐回软榻,直喘着粗气。 见此状况,一旁默然躬立的樊哙不由稍上前,语带劝解道:“阿姊莫怒,莫急……”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破碎声,御案上的玉制砚台,也终是没躲过吕雉的荼毒。 “叫吾如何不怒?!” “兄长过世不过岁余,竟欺压我吕氏至如斯之地!” “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满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喷洒在樊哙身上,吕雉仍不觉怒消,不由目光烦闷的瞪向樊哙。 “去,你也别闲着,把灌婴那厮叫来!” “若兄长在,他颍阴侯还敢躲躲藏藏,让吾指望不上分毫?” 见吕雉丝毫没有‘息怒’的架势,樊哙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稍一拱手,便低头向殿门处走去。 若非刘盈提前避开了些,闷头疾行的樊哙,甚至险些把刘盈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整衣冠,做出一副凝重的面色,缓缓来到御阶前。 “母后。” 一声沉稳的拜喏,终是将吕雉的注意力稍稍吸引,面上怒意却丝毫不见减退。 稍一调整坐姿,吕雉便招招手,将刘盈叫到了身旁。 待刘盈爬上御阶,来到吕雉身旁,又被吕雉轻轻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之事,盈儿可瞧明白了?” 闻言,刘盈不假思索道:“儿明白。” “父皇不喜儿,欲以三弟为储……” “什么话!” 刘盈话音未落,就见吕雉又是没由来一怒! “区区贱婢所诞之奴生子,便称其曰奴,亦不为过!” 见吕雉被自己一声‘三弟’,激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狂躁起来,刘盈不由一愣。 “好家伙……” “三言两语,就把刘如意的血脉都否定了?” 不等刘盈回过神,就见吕雉目光中满带着严肃,郑重的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记住!” “今日之事,并非是废立储君那么简单!” 一听这话,刘盈便赶忙敛回心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世,在太上皇丧礼之后的一年当中,刘盈都在宫中面壁思过。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刘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要害。 就如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在前世,就曾被刘盈单纯的认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地方割据势力,武装对抗中央的失败案例。 至于刘邦废黜的念头,前世的刘盈更是几乎毫无知觉! 这一世,能有更准确了解事态真相的机会,刘盈自是不愿错过。 ——因为只有全面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刘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选择,为未来铺路。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摆出慎重的姿态,吕雉也不由稍冷静下来。 “今日一事,似涉及储君之废立,实却乃后位之争!” “陛下欲废者,不单是盈儿的储位,还有母亲的后位!” 笃定道出自己的判断,吕雉便面色严峻的起身,来到御案前。 “去岁秋,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殁,本就离奇:兄长堂堂北墙守军之主帅,如何能为北蛮所杀?” 说着,吕雉便从眼前的御案之上,轻轻拿起一卷已被解封的竹简。 “呵,韩王信……” “兄长征战一生,所斩之旷世名将不知凡几!” “纵是项羽,亦未曾在兄长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汉楚彭城一战、汉匈白登一战,兄长更每每率军驰援,方有今汉室鼎立。” “韩王信,区区一介丧家之犬,又如何是兄长之敌?”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回过身,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赶忙从榻上起身,接过眼前这份明显是战报的竹简,只稍一扫简上所书,刘盈面庞之上,便渐渐被骇然所充斥! “秋八月,韩王信引部来犯,恰遇周吕侯率亲卫数十游猎山林,遂以重兵围之……” “周吕侯力战数日,终力有不遂;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韩王信及部众,亦已不见踪影……” 只短短两个话,刘盈便猛地瞪大双眼,满脸惊骇的愣在了原地! ——周吕令武侯吕泽,刘汉天下的第一功臣,且没有之一! 如果光按讨伐夺取的地盘计算,如今汉室版图,起码有五成甚至六成,都是吕泽打下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刘邦,身为堂堂汉祚开国皇帝,却连吕氏这么一家外戚都收拾不了的原因。 ——真要论起来,汉室天下,人老吕家得坐一半! 而现在,看着手中竹简之上记录着‘周吕侯战殁’的战报,刘盈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 既然支援部队赶到时,只看到吕泽的尸体,又何来前面那段活灵活现的战斗过程? 这份军报的撰写者又从何而知:围剿吕泽的,是逃亡匈奴的韩王信部众,而非某个怀揣圣旨,口呼‘皇命难违’的边防将领? “去岁,兄长战殁北墙;” “今岁,盈儿储位有虞;” “盈儿猜猜,若刘如意那贱婢之子得立为储,明岁,母亲可还能安坐未央,母仪天下?” 正思虑间,吕雉意味深长的话音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猛地一打激灵! 却见吕雉稍叹一口气,复又冷然一笑。 “走吧。” “功侯们当快到了,随母亲出去迎迎。” 第0006章 局面并不乐观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内,便被十数位大都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的功侯贵勋所占据。 汉制:丞相、太尉位比诸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位比关内侯,银印青绶!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汉室,才会形成‘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你连彻侯都不是,金印紫绶的资格都没有,就想为汉相宰?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你! 当然,如今的朝堂,还暂时没有‘非侯勿相’的潜规则。 因为在如今,这朝堂卧虎藏龙,开国元勋大都健在的时间点,别说丞相了,就连九卿,都很少有非彻侯之爵的人。 就说现在,去掉暂时闲置的内史和宗正两个职务,九卿中的其他七位,也只有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二人,暂时没有彻侯之爵。 即便是这二人,也都是身怀绝技,且几乎不可取代的能人。 ——奉常叔孙通,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位儒家出身的官员,曾为汉室制定一应礼制,建立(发明)了汉室专有的礼法制度! 少府阳城延,更曾一手主建未央、长乐两宫,现在又肩负着建造整座长安城的重担! 这两个位置,一个主掌礼法、祭祀,一个负责建筑、制造,专业针对性都极强,就算是扔给那些开国元勋们,也根本没人玩儿得转。 但很快,刘盈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殿内这十数人此时的身份之上。 ——吕氏子弟,唯有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产二人身有彻侯之爵,其余众人皆白身! 至于被吕雉招来的那几位功侯,虽是人均食邑数千户的顶级贵勋,却无一在朝任职…… “如此说来,刘邦压制吕氏外戚一事,应该是由来已久……” 道理再简单不过:殿内这十数人,撇开年纪尚青的吕氏子弟不谈,那几位功侯元勋当中,甚至不乏曲成侯虫达、阳都侯丁复这样食邑四五千户,在开国元勋中排名前二十的巨擘! 这样一群人,偶尔有几人没能担任三公九卿之职,还能勉强理解为僧多粥少。 可现在,这几人无一例外的赋闲在家,手上更是连千儿八百兵马的兵权都没有! 要说这不是针对吕氏外戚以及其部旧筹谋已久,有计划的阶段性压制,根本就说不通。 最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仔细一想,好像就连当今天刘邦的连襟,皇后吕雉的妹夫樊哙,如今都是赋闲之身…… “怪不得易储一事,来的这么突然。” “合着不是突然发难,而是胸有成竹……” 只片刻之间,前世那零零散散,又被迷雾所包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在刘盈的脑海中连在一起,拼凑出一副宏伟的蓝图。 “先杀周吕侯吕泽,吕氏群龙无首,剪除其旧部便易如反掌!” “而后次序解除吕氏兵权,一俟时机成熟,便废我储位!”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储位即废,吕雉后位自是不保。” “吕泽暴毙,部旧赋闲,吕氏必当手无兵权;易储废后,吕氏则没有未来可言……” “再借着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养亲信,在朝中安插党羽,而后捧起戚氏外戚……” 想到这里,刘盈不自在的松了松噤口,却仍不绝窒息之意稍有缓解。 “呼~” “不愧是……” 即便是心语,刘盈也没敢将‘沛公’二字讲出口。 望着殿门处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不由稍整衣衫,恭敬的站在了吕雉身侧。 ——今日这场会议,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来了。 · “颍阴侯别来无恙否?” 语意晦暗的一声问候,吕雉脸上,嗡时挂上一抹寒霜。 来人见此,却是不慌不忙的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颍阴侯臣婴,敬拜皇后。” “承蒙皇后挂怀,臣无恙……” 灌婴话音未落,吕雉便突兀的发出一问:“既无恙,今日百官共赴新丰,颍阴侯又因何告假?” 乍一听这话,刘盈还当是吕雉余怒未消,正拿灌婴出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盈便回过味儿来,稍待诧异的抬起头,望向灌婴那明显带有一丝慌乱的面庞! “刘邦意欲易储一事,灌婴早有知晓!” 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凄呵,刘盈面色嗡时一紧,望向灌婴的双眸,似是要从灌婴那高达雄武的身躯中透射而过! 在前世,刘盈只大概知道:颍阴侯灌婴,排在汉开国功臣第九位,是汉室不可或缺的一位开国功臣。 与此同时,灌婴还是周吕侯吕泽故旧部将当中,成就仅次于平阳侯曹参的第二人! 但现在,从吕雉明显带有不信任的目光中,刘盈清楚地看见:灌婴,怕是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念头! “局面,真的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吗……” “竟然连灌婴,都萌生出了墙头变幻大王旗的念头?”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灌婴稍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略带心虚道:“近日初秋,长安骤寒,臣不幸稍染风寒,故今日未往新丰……” 看着灌婴不断躲闪,恨不能直接闭起的眼睛,刘盈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不就是在后世,刘盈还是孩童之时,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时的慌乱神情?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谎言,刘盈起码说过不下上百次! 却没有哪怕一次,如愿从老师口中听到那句‘明天带来’‘下不为例’。 而此时此刻,灌婴拙劣的演技,显然也同样没能骗过吕雉的双眼。 “哦?” “竟如此吗……” 悠然一声呢喃,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昂首上前,用下眼角俯视向惶惶不可自得的灌婴。 “若吾没记错,去岁,先兄周吕令武侯薨故,颍阴侯亦言‘稍染风寒’,而未上门吊唁,只遣旁支子侄前来?” “如今,颍阴侯又沾染风寒,而未往新丰,吊唁于太上皇灵前……” “如此看来,颍阴侯是年老体虚,重疾缠身?” 不等灌婴做出解释,吕雉便突然一拍御案,双眼猛的一瞪! “亦或是颍阴侯年老智昏,以为弃我吕氏而投刘,便可得善终邪?!!” 第0007章 红脸白脸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满是惊骇的望向御阶之上,怒目圆睁的吕雉! 只片刻之后,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只当方才的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就连灌婴本人,都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只心虚的低下头,忐忑不安的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 一时之间,殿内本就不算活跃的氛围,随着吕雉突入起来的暴怒,而愈发沉寂。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淡笑上前,替吕雉揉起双肩来。 “母后莫动怒,万一气急伤了身子,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温声抚慰一番,刘盈便又抬起头,温颜悦色的望向御阶下,正惴惴不安的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万莫介怀,实在今日,屡生触怒母后之事,母后怒不可遏,才一时气急了些……” 闻言,灌婴心中不由稍松口气,赶忙向上首一拜。 “家上言重,言重……” “臣年老体弱,确有失当之举,纵为皇后怪罪,亦不敢自辩……” 听灌婴毫不违和的说起自己‘年老体弱’,刘盈下意识眼角一抽。 ——在如今朝堂,动辄五六十的开国元勋当中,年方四十余的灌婴,可是少有的‘少壮派了!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年老体弱’,那已经年过六十的天子刘邦算什么? 今天凌晨刚过世,享年八十五岁的太上皇刘煓,岂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暗自嘀咕着,刘盈面上却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带上了那丝毫不见虚假痕迹的淡笑。 “母后,颍阴侯久行军伍,多有陈年旧疾,便是频频发病,也情有可原……” 听刘盈跟自己唱起反腔,吕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看见刘盈不断挤弄的眼睛,再看看灌婴那已然缓过神来,悄然归班殿两侧的模样,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御下之术……” “一恍十数载,盈儿竟也年壮,成了丈夫……”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敛怒容,重新望向殿内。 “今日之事,诸位都已知晓了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吕雉片刻之间才压回的怒意,便再次出现在那张已显老态的面庞之上。 “太上皇灵前,赵王以志壮之名,妄言社稷!” “陛下立于赵王身侧,但不劝阻,反言此乃‘皇子应有之志’。” “诸位以为,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殿内众人不由面色焦急的抬起头,似是欲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殿内众人自是知晓。 虽说被刘邦明令赶回长安的,只有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萧何、阳城延、樊哙夏侯婴四人,但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自发回长安。 别人且先不说: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被赶回来了,以彻侯的身份前往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的吕台、吕产二人,怎还敢留在新丰? 吕雉的兄长吕释之,以及殿内这十数位头顶刻着‘吕氏部旧’的功侯,又怎敢继续滞留? 尤其是在刘邦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易储之意,并借着敢吕雉、刘盈回长安,表示出‘你们老吕家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愿后,这一干人等,还何必留在新丰碍眼? 所以,其实都用不着吕雉开口问,今天新丰,殿内大部分人都在场,丧礼发生的事,也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之下。 即便是没‘在场’的那几个小辈,也只是因为灵堂跪不下,才跪到了灵堂外而已。 很显然,吕雉所问的,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而是: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 这,便是众人想开口,却都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的原因。 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 乍一听,刘邦给出的解释好像没啥毛病,这只是皇子表露自己志向的寻常举动。 但只需要转换思维,把此事发生的场景稍微一换,这件事,可就全然变味儿了。 太上皇驾崩,当立太庙! 赵王刘如意,哪里是在太上皇灵前‘展露志向’? 这分明是在刘邦的陪同、百官的见证下,在太庙、在祖宗神主牌前,做出‘愿意接手江山社稷,不让先祖失望’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没在太庙,而是在太上皇灵前,只怕是当今刘邦想借此,来试探朝中百官公卿的反应。 ——爷们儿打算废长立幼,谁赞同,谁反对?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殿内众人,除了颍阴侯灌婴隐隐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意图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早在楚汉争霸时期,就已经和吕氏外戚绑定在了一起! 而在周吕侯离奇亡故,吕氏外戚利益集团已然势微的当下,唯一能让众人展望未来的,就是皇后吕雉,以及太子刘盈。 现在过的这么苦,众人就指望将来刘盈继位,大家伙好鸡犬升天,跻身朝堂。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的储位,就是整个吕氏外戚利益集团的一致底线! 夸张点说:哪怕拼着再来一场‘掀翻暴秦’的宏图伟业,殿内众人也不可能允许刘盈储位动摇! 但话说回来,归根结底,殿内众人头上的爵位,可都是汉爵…… 而汉祚国姓,又是刘…… 如果是外人要抢刘盈的储位,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然会毫无顾忌的扑上去,将那人活活咬碎! 但如果这个人,是带着殿内众人立下宏图伟业,建立这刘汉国祚的天子刘邦…… “嗯?” 众人正进退两难间,就见御阶之上,吕雉面带疑惑的望向殿左侧,吕氏子弟跪坐的方向。 “阿禄,尔父怎未至?”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循声望去,心下也不由稍一紧! 吕雉口中的阿禄,自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吕禄! 而吕禄的父亲,正是如今吕氏一门唯一的壮年男丁——建成侯:吕释之! “不会吧?” “吕释之,可是吕雉的亲哥哥啊!” “血浓于水的,应该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 恰巧就在众人都纷纷露出疑惑之色时,建成侯吕释之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倚靠在殿门之上。 稍一调整呼吸,吕释之便快步走入殿内,对御阶上方沉沉一拜。 “禀皇后,新丰来报!” 第0008章 期期知其不可 “陛……陛……陛下,万……万不……不可……” 两个时辰前,新丰邑,栎阳宫。 看着眼前的老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摆手。 “汾阴侯是想说:朕万不可废长立幼,废太子而立赵王?” 闻言,那老将不由长松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然……也。” 见老将满眼焦急,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的架势,刘邦不由长叹一口气,望向身侧的侍郎。 “去,取简、笔来。” 那侍郎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那老将还没来及的坐下,闻言猛然起身,满目焦急地望向刘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废……废……废长……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轻轻一声低呵,叫住老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刘邦便稍皱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将。 见刘邦如此不耐,那老将更是愈发急躁起来,额头上都渗出些许汗滴,反倒愈急,愈说不出话来。 如此片刻之后,刘邦终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违和的脸色一变,嘿笑着上前,拉着老将坐了下来。 “来,不急,坐下说话。” 将老将勉强摁回座位,刘邦便顺手拉来一张筵席,毫不顾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将对面。 “周昌啊周昌。” “让朕说你什么好?” “啊?” “朕何曾说过要废太子?何曾说过要立赵王?” 话还没说完,看着周昌那又急躁起来的面庞,刘邦赶忙止住话头。 “行,先不提这事儿。” “当下之首重,还是陈豨!” 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开,刘邦面上随意之色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以及喷薄而出的愤恨! “早先,韩王信叛逃匈奴,代王又弃土而逃,故韩、代之地,便为如今之代国。” “又去岁,赵王张敖密谋悖逆,为朕贬为宣平侯。” “代国无宗亲为王,赵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国;赵、代之兵,今皆掌于陈豨之手!” “一俟陈豨反,则大河以北必乱,北墙,亦有不稳之虞啊……” 听闻此言,周昌也稍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郑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忧!” “臣……必……必亲…………”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说,刘邦才面带郑重的起身,紧紧捏住周昌的左肩。 “陈豨,不足为虑!” “便是整个关东大乱,朕也丝毫不担心!” “朕担心的,是平灭陈豨之后,代、赵之兵由何人统掌,北墙之防,又以何人为主……” 听着刘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终是暂时平静下来,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四年前,韩王信在都城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围,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传来,汉室朝堂无不欢呼雀跃! 几乎人人都以为:借此机会,汉室将一举重创匈奴人,重新恢复战国时期,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的辉煌! 但很快,一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役,犹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汉人脸上,扇出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匈奴单于冒顿亲自领兵,将汉天子刘邦围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虽说最终,周吕侯吕泽所率领的援军赶到,摆出反包围的架势,吓跑了匈奴人的兵马,汉室也趁机增强了对马邑以北,即雁门地区的掌控,但至今为止,也从未有人认为:汉匈平城战役,汉室是胜利方。 因为每每提起平城战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战役前期,天子刘邦北追千里,杀得匈奴单于冒顿狼狈而逃的神武。 也不是白登之役后,周吕侯吕泽率军追击,重新夺回太原地区的荣光。 绝大多数人听到‘平城战役’,都只会想起那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围,旋即面带屈辱的发出阵阵哀叹…… 汉匈平城战役过后,关东异姓诸侯也逐渐不安分起来,梁王彭越坐守关中门户,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岭以北! 汉室本就没有余力南、北两线开战,关东即乱,北方只能暂时以稳为主。 为了腾出手来,专心平定内部异姓诸侯,彼时的刘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汉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条约。 ——在当时,就连天子刘邦的亲女儿,如今已经嫁给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刘乐,都差点被送去匈奴和亲! 到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已经过去三年,汉室剪除内部异姓诸侯的工作,也已然临近尾声。 若非陈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动,汉室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陈豨打乱计划,汉室未来几年的主基调也依旧不变:平灭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彻底剪除关东异姓诸侯势力,形成一个稳定的关东! 作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虑良久,周昌终是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虽未开口说话,刘邦却依旧清晰地看见,在周昌那张脸上,写有怎样纯粹的忠诚。 ——陛下直说,需要臣怎么做! 见此,刘邦只觉心下一暖,面色却也不由严肃起来。 “待陈豨乱平,朕欲顺势举兵南下,以返乡祭祖之名归丰沛,伺机窥英布虚实。” “若其忠,则便依淮阴侯故事;若不忠,则兴仁义之师以平灭之!” “淮南即平,而后便是梁……” 沉声道出自己的打算,刘邦便满带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岁平陈豨,明岁灭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当是三年之后。” “朕要你汾阴侯以赵相之身,总掌代、赵之兵,在这三年时间里,牢牢把守北墙!” “万不可使匈奴游骑,跨过北墙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刘邦苍老的面颊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满带精光的双眸! “待关东一平,朕便当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当年白登,冒顿困朕之奇耻大辱!” 最后一句雄心壮语,却并没有被刘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远大志向般,暂时深埋在了心底…… 第0009章 我,也该行动了! “迁汾阴侯为赵相?” 夜幕降临前的未央宫,听吕释之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说起新丰传来的消息,吕雉面色顿时一冷。 “御史大夫之位,以何人继之!” 吕雉此问一出口,殿内数十双眼睛,便嗡时集中在了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在今日丧礼,明显透露出易储之意后,刘邦又光速任命御史大夫周昌卸任,转而去做赵国相? 只此一旦简简单单的人事任命,便涵盖了海量的政治信息! “母后。” 稍一沉吟,刘盈便面色凝重的上前,对吕雉稍一拜。 “自韩王信叛逃匈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凡大河以北,代、赵二国,及北地、陇右、云中、上四郡之兵,便皆由代相陈豨统掌。” “今父皇突以汾阴侯转任赵相,只怕是代国那边……” 见刘盈如此精准的道出个中要害,吕释之稍点点头,便赶忙上前。 “家上所言甚是!” “据探子回报:皇后、家上随丞相离新丰不久,陛下便遍召朝中功侯、将帅,所谋者甚大!” “夕时前后,汾阴侯入宫觐见,后不久,陛下明颁诏谕: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不日启程,往赵都邯郸履任!”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色之上,已然是一片凝重。 “陛下令丞相、少府回转长安,当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谋定而后动之举。” “及遣皇后、家上先行回转长安……” “唉!” 只见吕释之话头悄然一止,愤然一跺脚,将头侧过去,做愤恨不平状。 而众人稍一思虑,便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御阶之上,那已然彻底黑下去的面庞。 “代相陈豨……” “赵相周昌……” “北墙之兵……” 讥笑着呢喃几声,吕雉的面色在片刻之间,便已便成一副极尽淡然,全无喜怒的模样! 见此,刘盈赶忙止住开口的冲动,悄然低下头,退回吕雉身后。 吕雉这个表情,外人看了,或许还会以为吕雉是‘不悲不喜’。 但这个表情,刘盈前世在吕雉脸上,满共就只看过三回。 第一回,是在刘盈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禁闭,叛乱的代相陈豨授首时,刘邦不顾百官劝阻,强硬驳回将刘如意的封国迁往内陆的提案,让刘如意就国邯郸。 第二回,是在刘邦驾崩后,匈奴单于冒顿遣使入关,送来一封写满污秽之语的国书。 第三回,则是吕雉在刘盈登基第二年提出,让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所生之女,年仅九岁的张嫣做皇后时,被刘盈婉言拒绝…… 满打满算,这是刘盈前后两世加在一次,第四次看到这副全然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吕雉脸上。 ——就连凌晨的太上皇丧礼上,被刘邦粗蛮的甩开手,在朝臣百官面前被驳了面子,吕雉都未有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神情! 而前世足足九年的经历告诉刘盈:这个表情出现在吕雉脸上,只意味着一件事。 怒! 极致到刻骨铭心,直击吕雉灵魂而不再能被外化,不死不休,绵延世世代代的滔天盛怒!!! “呼~” “也不知道这回,倒霉的是谁……” 在前世,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这般‘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直接导致半年后,赵王刘如意被一杯毒酒送上路,其母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第二次,吕雉没能如愿兴兵北击匈奴,于是,短短数年之间,刘氏宗亲诸侯次序惨死,大河以北,长城以南,遍地诸侯皆吕氏。 第三次,天真的刘盈以‘舅舅怎么能娶外甥女’为由,拒绝立张嫣为后,便错过了唯一一次亲临朝堂,主持朝政的机会…… “御史大夫,以何人继之?” 不带丝毫感情的再次问出这句话,吕雉深邃的目光中,已看不出丝毫喜怒。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这股凝为实质的阴寒,吕释之几乎是想都不敢想,赶忙回道:“中郎,赵尧!” 音落,偌大的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致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那凛如寒冬的话语,才终于击碎这阵沉凝。 “颍阴侯。” 就见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右侧,一声轻唤。 “如此,颍阴侯仍以为,还有独善其身之余地吗?” 只此一问,灌婴便面色惨然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对于殿内这群出身草莽,如今却屹立于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杰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不需要再多哪怕一句话去解释了。 ——代相陈豨,旬月必反!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史大夫周昌不惜降职两级,去担任赵国相的情况下,哪怕陈豨本来是个乖宝宝,也必然会被逼到非反不可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就很容易就被串联在一起了。 陈豨反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陈豨反叛,那平叛,也是时间问题。 叛乱平定过后,必然会有一个人,取代陈豨‘总掌北方边防兵马’的位置;从目前来看,这个人,便大概率是新鲜出炉的赵相:周昌! 那在这件事当中,老吕家是个什么境况呢? 首先,便是刘邦意欲废黜一事,让殿内众十数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解决。 而作为刘盈的直接竞争对手,刘如意将获得一位威名远扬,功勋卓著,在开国元勋中地位崇高,并在将来掌握所有北墙卫戍部队的国相。 什么意思? ——在如今的局面下,如果殿内这十数号人什么都不做,那陈豨叛乱平定之后,即便刘盈仍旧端坐储位,赵王刘如意,也将名正言顺的掌控汉室一半以上的军队! 而且是久经沙场、卫戍北墙的精悍部队! 到了那时,刘邦哪里还需要易储? 又何需刘如意在谁的棺材前,喊下‘我必带着汉室走向巅峰’的誓言? 光凭着手中兵权,赵王刘如意,就将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那时,朝中百官恐怕就不会再劝刘邦‘废长立幼不可取’,而是会转过头来劝刘盈:当顾全大局,让位于贤了…… “都退下吧。” “建成侯,至后殿一叙!” 冷声结束这场吕氏外戚的内部会议,吕雉便直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后殿走去。 望着吕释之面带歉意对自己一拜,旋即追赶吕雉而去的背影,刘盈不由长出口气,面上也涌现出一抹压制不下的严峻。 “为了我,老娘怕是要操碎了心……” “我,也该行动了!” 第0010章 屁股决定脑袋 “家上。” 从宣室殿内缓步走出,刚走下长阶,刘盈就见一道人影从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细一看,才发现是灌婴在等候。 “家上仗义执言,臣,不知该如何相报……” 看着灌婴面带惭愧的躬身一拜,刘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里却悄然思量起来。 灌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盈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是在刘盈的前世,还是前半生的记忆当中,颍阴侯灌婴,都是一个十分精通‘趋利避害’的人。 比如说去年,北墙一代传来周吕侯吕泽战殁的消息,朝堂顿起风言。 有人说,是代相陈豨不满于吕泽插手北墙防务,才伙同已经逃到匈奴的韩王信,将吕泽暗害。 也有人说,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儿子臧衍,和同样逃亡匈奴的韩王信怂恿匈奴,对吕泽设下了圈套。 最终,朝堂对于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北墙一事,给出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死王事。 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阵亡;吕泽成了两汉前后四百余年,在对外战争中阵亡的等级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丢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后果,也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意图,长安刚刚激烈起来的风论,自然是应声而止。 而彼时,作为周吕侯吕泽部旧势力当中,成就、地位数一数二的拔尖者,灌婴却做出了一件相当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吕侯府,代为吊唁。 光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婴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吕侯吕泽身死之后,灌婴无论是在丰沛元勋,还是在周吕故旧圈子当中,都遭遇了许多的不待见。 ——聪明人,又不止灌婴一个! 吕泽咋死的,虽然没人能说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异气息,自然躲不过朝堂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精。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选择,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似吕泽真的是战死般,乖乖上门吊唁。 该哭就哭两声,该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婴可倒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颍阴侯‘已经参透了其中奥义’般,直接不去参加葬礼! 非但自己不去,连嫡子、长子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个,就派一个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这件事的性质,几乎和后世,举报同学作弊没什么两样。 ——我承认你做得对,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离你远点。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颍阴侯灌婴,汉开国功侯第九位的顶级元勋,便混成了如今这个‘举目无友’的地步。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一个趋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刘盈也应当抱有鄙夷才对。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惨淡生涯,让刘盈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屁股,决定脑袋。 从客观角度,或者说从正义的角度上来讲,灌婴的人生信条,确实算不上多么高尚。 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且几乎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可以为刘盈所招揽的势力了。 ——不然怎么办? 去招揽那些个出身丰沛,和刘邦打儿时起,就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到大的汜水元从? 还是招揽曾经和吕泽出生入死,为汉功侯的武夫将领? 很显然:此时的刘盈,别说招揽张良萧何、樊哙夏侯婴了,如果不靠母族帮助,但凡爵位沾个‘侯’字儿的人,刘盈都很难搞定。 在当下,爵位能沾个‘侯’字儿的,那可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狠人儿! 反观刘盈,除了老爹是刘邦、老娘是吕雉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让人折服的特质。 所以,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趋利避害,可以为了利益而被收买的人,是比那些满脑子战阵杀伐,只服比自己更强者的功侯元勋们,要更容易招揽的。 当然,等大权在握,手下猛将如云、良臣如雨时,刘盈自也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一脚踹开灌婴,学老爹刘邦喊上一句: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灌婴! 暗自思虑着,刘盈便莞尔一笑,毫无太子威严的拍了拍灌婴的肩侧,示意边走边说。 “今日,母后确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淡然一语,刘盈便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了看灌婴的面色。 “若孤未记错,颍阴侯初非周吕侯部将,而乃以中涓之职起砀郡,以随父皇伐秦?“ 见刘盈几乎不经思考,便脱口道出自己的过往,灌婴赶忙侧身一拱手。 “蒙家上挂怀,竟于臣之事了然于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说着,暗地里,灌婴却顿时稍有些诧异起来。 对于自己的过往,别说当今刘邦了,若非刘盈提起,灌婴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刘盈,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储君,又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刘盈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朝中的每一个功侯,其过往武勋、功绩,都被刘盈记在了心中? 正思虑间,就听刘盈略带感怀的长叹一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汉二年,汉楚彭城一战,父皇不敌项羽,兵败而走。” “彼时,有楚将一人,名曰丁固,受项羽之令,率精骑数百追击父皇。“ 说着,刘盈面带笑意的侧过头:“颍阴侯可还记得此人?” 见灌婴面色猛的一紧,刘盈只又自顾自道:“父皇以养寇自重之说言劝丁固,固果然心怀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脱,而后于垓下一战定天下!” “待项羽自刎乌江,父皇立汉国祚,丁固便邀功于父皇驾前,却为父皇所斩”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止住脚步,侧过身正对灌婴,面上依旧是那一抹浅浅的笑容。 “颍阴侯可还记得,父皇令斩丁固之时,所言者何?” 听刘盈又是一问,灌婴终是无法继续沉默,只心虚的稍低下头。 “陛下言:项羽失天下者,皆丁公为臣不忠之故;今斩之,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和灌婴闲聊般,淡笑着点点头,悠然一拱手。 “酉时已过,孤不便出宫,就送颍阴侯至此。” “若颍阴侯有言欲说于孤当面,待来日,自可至宫中来寻。”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语,刘盈便在司马门内数十步的位置回过身,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吕雉和吕释之之间的商议,应该也快结束了…… 第0011章 我借他两个胆子! “母后。” 回到宣室殿,刚到门口,刘盈就和二舅吕释之打了个照面。 而在刘盈来到后殿时,吕氏的面色已经淡定了许多。 “盈儿,来。” 照例将刘盈喊到身旁坐下来,吕雉便面带和蔼的问道:“颍阴侯……” “盈儿是如何盘算的?”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明白过来:老娘吕雉,这是起了考校之意。 “也对。” “现在的吕雉,应该还没有‘架空儿子’的危险想法。”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装出一副组织语言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才乖巧一笑。 “儿以为,颍阴侯趋炎附势,朝三暮四,觉危而独善其身,实不可信。” “然今,先舅周吕令武侯部旧多赋闲,便是舞阳侯,亦手无兵丁一人。” “今日太上皇丧礼,父皇又明示易储之意于百官当面。”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颍阴侯改换门庭,或当使吕氏子弟、部旧惶惶不可终日,而外朝百官、功侯元勋,则或暗效颍阴侯,投效于赵王帐下。” “如此,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危矣……” 语调沉稳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刘盈便稍抬起头,装出一副心绪凝重,面色严峻的模样。 但在内心深处,刘盈却并没有太多担心。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见刘盈这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吕雉只稍叹一口气,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 “不至于此~” “不过盈儿之所虑,倒也不失为周全。” 见吕雉面色淡然的说出‘不至于此’,刘盈也配合的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父皇意欲易储一事,母后已有应对之策?” 闻言,吕雉只轻笑着点点头,面色淡然,语调随和的说出了一件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 “嗯。” “母亲同建成侯议:待陈豨乱平,便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以齐右相傅宽为代相!” “周昌为赵相,傅宽为代相,赵王那奴生子,便无以尽掌代、赵之兵。”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运作傅宽做代相国,以应对赵相周昌,让刘恒去做代王,来遏制赵王刘如意?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妙,且更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式了! 阳陵侯傅宽,汉开国功臣第十位,在开国元勋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汾阴侯周昌! 而前世的记忆则告诉刘盈:阳陵侯傅宽,也同样是‘周吕部旧’群体的一员! 至于皇四子刘恒? 就算是现在,刘恒已经年满六岁的时间点,刘恒的母亲薄姬,也依旧在吕雉身边伺候! 无论是对于刘盈,还是皇后吕雉而言,四弟刘恒和其母薄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底下,婴儿存活率极其低下的时代,六岁,恰好就是告别脆弱的幼儿期,踏上少年时期的分水岭。 也就是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按照往常的惯例而言,皇四子刘恒,确实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也正是在韩王信叛逃匈奴,汉匈大战将起,刘邦的二哥代王刘喜却弃土而逃时,如今的赵王刘如意年满六岁,被当今刘邦封为代王! 至于刘如意被移封为赵王,是因为去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赵王的位置空出来,赵国的战略意义又不同凡响,才让刘如意占了便宜。 皇四子刘恒年满六岁,到了该封王的年纪,而如今关东,燕国有燕王卢绾、赵国有皇三子刘如意,梁国有梁王彭越,齐国有皇长子刘肥; 楚国有刘邦的幼弟刘交,淮南国、长沙国有异姓诸侯英布、吴臣二人,荆(吴)地有宗亲刘贾为王。 放眼望去,整个关东大地,只有曾经被封给刘邦二兄刘喜,后因刘喜临阵脱逃而废黜王位的代国,其王位暂时空缺。 也就是说,运作刘恒为代王一事,甚至根本不需要吕雉做什么,只需要派个朝臣站出来,对刘邦说一句:陛下,皇四子刘恒该封王了,就大功告成。 ——关东只有代国没有诸侯王,刘恒只要获封为王,就必然是代王! 但问题是…… “母后。” 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一声轻唤,便稍有疑惑道:“阳陵侯傅宽,如今不是齐右相吗?” “且阳陵侯,乃周吕令武侯部旧,迁其为代相……”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话头一滞,百般迟疑,终还是直言道:“父皇能答应吗?” “容不得他不答应!” 只刹那之间,吕雉原本温和慈爱的面容,便被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戾所占据!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又平静下来,可吕雉口中道出的话,却并没有让脊背发毛的刘盈感觉好些。 “易储一事,吾早有所料!” “故前些时日,吾已传书于齐相傅宽、曹参二人,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说到这里,吕雉生怕刘盈听不懂般,补充了一句:“先兄周吕令武侯,同平阳侯曹参,亦颇有渊源……” 听到这里,刘盈已经觉得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自己的想象力边界了! “在前世,老娘就是这么保下我皇位的?!!” “以齐地大乱、关东糜烂为要挟,逼迫刘邦就范……” 对于刘盈面上骇然,吕雉并没多注意,只继续道:“除此,吾前日亦已遣建成侯求策于留侯;明日,建成侯便会启程,往商山请贤。” “此事,盈儿便莫再多问,母后自不会害盈儿便是。”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骇然更甚。 “商山四皓!!!!!!” 暗自思虑着前世,结束禁闭期后,每天跟在身后的四个耄耋老人,刘盈终于回过味来。 “呼~” “可真是……” 听到吕雉应对刘邦废储之意的对策,刘盈只觉得自己前两辈子都白活了! 见刘盈目光骇然的愣在原地,吕雉似也是福灵心至般,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盈儿莫担忧~” “有母后在,必不会叫盈儿为外人欺了去。” 颇有些霸气的说出这句‘老娘罩着你’,吕雉又轻拍了拍刘盈的脸颊。 “且去吧,时辰不早了。” “近些时日,在宫中安分些,别让外人拾了口舌。” 闻言,刘盈只呆滞的点点头,向着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处,刘盈似是想起什么事一般,脚下一停,回过身望向吕雉。 “母后,宫中人多口杂,母后言及父皇,是不是该……” “恭敬些?” “若是叫父皇知晓,再迁怒于母后……” 很可惜,刘盈好心的提醒,却只引来吕雉一句满是豪横的宣示。 “迁怒?!” “我借他刘季两个胆子!!!” · · · · PS:曹参为周吕部旧,非为准确史实,为作者推断;文献综述推理会在后续‘人物解读’部分发布。 文中以‘曹参原则上中立,情感上偏向吕氏’为背景。 封刘恒为代王、任傅宽为代相为史实。 《史记·高祖本纪》:(高皇帝)十一年……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齐右丞相,备齐……(高皇帝十二年)一月,徙为代相国。 第0012章 圆月当空 “阿嚏!” “阿嚏!!” “阿~~~~~嚏!!!!!!” 新丰邑,栎阳宫。 没由来的打出三个大喷嚏,刘邦不由摇了摇脑袋,将衣襟拉紧了些。 “唔……” “这才秋七月,怎秋寒来的这么早……” 听闻响动,一旁的御榻之上,应声爬起一位眉眼清秀,五官隐隐透露出些许媚色的女子,起身踩上布履,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 一声略带担忧的询问,惹得刘邦大咧咧摆摆手,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 “朕无妨。” “唔,许是受了风寒,总觉得今儿这天,莫名冷了些……” 闻言,女子只娇羞的钻入刘邦怀中,稍抬起头,俏皮的将下巴戳在刘邦的胸口上,眼带崇拜的仰望向刘邦。 “陛下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如意年方九岁,陛下还要看着如意加冠、大婚,坐上那储君之位呢……” 听女子说起宝贝儿子刘如意,刘邦只嘿然一笑,用下颌将女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脖颈处,只抱得更紧了些。 “莫担心。” “朕不会这么早死。” “父皇享年足八十五,朕再如何,也当能亲持如意加冠之礼……” 温声做出承诺,刘邦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吕雉……” 一想起那张久不见笑容,更已显珠黄之色的面孔,刘邦便觉一阵憋屈! 刘邦征战一生,真要说起来,只有两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离现在最近的一回,自然是三年前,刘邦御驾亲征,平定叛汉投敌的韩王信叛乱,最终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给围在了白登山。 另一次,便是汉元二年三月,刘邦联合关东诸侯大军足足五十六万,却在楚都彭城,被项羽三万大军杀了个丢盔卸甲…… 白登之围,起码只是汉匈平城战役的一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对战役走向产生太大影响,反倒是让汉军将士迸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借着白登一战所带来的屈辱,汉军将士在主帅吕泽,将领灌婴、曹参的带领下,将北方防线一路外推,直从平城推到了雁门郡北部的武州塞一带! 而彭城战败,却是险些让刘邦自此一蹶不振,乃至于兵败身亡…… 一场彭城战役,刘邦损失了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反楚诸侯联盟的主导地位,更沦落到了强制征发关中老弱病残,乃至于未成年男丁的地步! 父亲刘煓、妻子吕雉被项羽所俘,直到垓下一战后,才被刘邦接回长安; 次子刘盈、长女刘乐,更是在刘邦逃亡途中,屡屡被急于奔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又屡屡被驾马的夏侯婴捡回…… 好不容易逃到下邑,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援,接踵而来的,便是吕泽恼怒于吕雉被俘;又听闻刘邦逃亡途中,将刘盈屡屡踢下马车的事,便硬逼着刘邦册立太子,以正名分…… 楚汉彭城一战,是刘邦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坎! 同时,也是刘邦走向辉煌,奠定帝王基业的开端。 自那之后,楚汉之争中的天平彻底向刘邦倾斜,霸王项羽雄踞荆楚,却还是被一点点蚕食,最终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刘如意,便是在刘邦彭城大败那年出生。 如果说,被项羽俘虏足足四年的吕雉,和曾被自己屡次踢下马车的刘盈,对刘邦而言意味着失败,那刘如意,便意味着刘邦的重新崛起。 看到刘如意,刘邦便能想到:哪怕败光诸侯五十六万大军,沦落到发妻、老父为敌所缚、子女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步,我刘邦,也依旧能东山再起! 可即便是现在,已经君临天下足足五年,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现在,刘邦也依旧不得不承认:吕雉,并不是那么好惹的…… “唉……” “也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何等场面……” 暗自苦叹一气,刘邦便负手来到殿门处,昂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父皇。” “保佑皇儿一切顺利,庇佑我大汉,国祚永存吧……” ※※※※※※※※※※ “奴、婢等参见殿下!” 摸黑回到自己的宫殿,刘盈已经彻底从先前,那因惊诧而陷入呆滞的状态中走出。 “嗯。” 只高冷的稍一点头,刘盈脚下丝毫不做停留,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寝殿:凤凰殿。 与后世大多数人所固有的印象不同:作为太子,刘盈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原因也并不很复杂:如今的汉室中央,已经穷到连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都无力拨款支持的地步了…… 再加上刘盈这个太子,在老爹刘邦那里地位着实不算高,而且年纪也不大,便只能暂住于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一座小殿,名曰:凤凰殿。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可谓是印象颇深。 在前世,刚来到这个时间的头一年当中,除了第一天在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之外,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刘盈都在这座小殿内渡过。 对于这座小殿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期间,乃至于每一个宫女宦官,刘盈都可谓熟悉无比。 虽然前世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处‘太子宫’,但当再次踏进凤凰殿的高槛时,刘盈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一来,是熟悉。 二来,是顾不上‘怀古伤今’…… “平日,殿下总温颜善目,怎今日,如此风风火火?” 见刘盈飞快走向寝宫,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婢女疑惑一问,顿时惹得身旁的小太监靠过来,故作神秘的一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昨日夕时,太上皇驾崩,今日于新丰邑举丧;丧礼之上,可是出了大事……” 不等婢女再追问,不远处的寝殿方向,便传来刘盈满是严肃的呼号声。 “来人!” 突闻刘盈这一吼,那婢女和小太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发现周围并无旁人后,二人面上,几乎同时流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婢女便似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角,不管不顾的塞进小太监手中,便快步向刘盈的寝殿方向跑去。 望着婢女半带欣喜,半带忐忑的跑向寝殿,小太监讥笑着掂了掂手上金角,又放在犬齿边轻咬一口。 “嘿!” “这些新来的,还真是不怕死……” 第0013章 还有一年又九个月 片刻之后,凤凰殿寝殿之内,便已灯火通明。 刘盈面带郑重的站在一方木案前,将一张长宽各丈余的巨大堪舆铺开,旋即用手指在堪舆之上比划起来。 至于先前自告奋勇而来的那个婢女,此时则手持一盏油灯,面带幽怨的站在木案旁,充当人肉灯架。 而婢女幽怨的表情,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窈窕身姿,刘盈此时,已然丝毫顾不上了…… “代……” “赵……” “齐……” 看着堪舆上那几处略显晦涩的小篆,刘盈不由稍直起身,跟往常般,将大拇指甲盖放在嘴边,有规律的啃咬起来。 “去,往东厨,取块碳灰来。” 冷然一声吩咐,刘盈便自然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油灯,将其放在木案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找碳灰,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惯用的书写材料并非是纸,而是竹简…… 除非特别紧急,或特别隆重的情况,如军报、战报,以及祭文、诏书等,会用到绢布作为书写载体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乃至于朝堂之上的会议纪要,都是以竹简为主要书写载体。 书写载体是竹简,自然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书写工具,并非后世人印象中的毛笔,而是用于刻字的刀笔。 很显然:在眼前这张以羊皮为底,上端写有‘关东诸侯国疆域图’的堪舆之上,刘盈并不能用刀笔做什么记号。 很快,那婢女便面带哀怨,衣衫遍布炭灰的回到寝殿,带回了几块黝黑的木炭。 刘盈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一块木炭,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的堪舆之上。 “下去吧。” “把门带上。” 毫不留情的呵退婢女,待殿门缓缓闭合的声音传来,刘盈终是皱起眉,用手中木炭在堪舆靠右的位置,划出了一个黝黑的大圈。 “齐……” 稍一思虑,又在堪舆正中间的位置画下两个圈,又似是不满意的将两个圈合一,刘盈面上,才终于涌上一抹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从齐国下手!” 就刘盈此时所见:堪舆之上,西起函谷关、东邻东海,北至长城,南接五岭的整个关东大地,此时尽为一个个诸侯国所占据! 在堪舆东北角,燕国孤然而立,东接朝鲜半岛,南邻齐国,西为代、西南为赵;北,则为长城,也就是汉匈交界! 而燕国以西的代国、西南方向的赵国,此时都在代相陈豨的掌控当中;一旦陈豨铁心造反,代、赵必将第一时间脱离长安中央掌控! 届时,齐国就将成为汉室唯一通往燕国,可通过陆地直接联络燕国的通道。 也就是说,一旦齐国也脱离长安掌控,那地处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就将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代、赵失控,燕国失去联络,齐国再脱离掌控,就等同于大河(黄河)以北的整个关东,都脱离汉室掌控! 那么,吕雉从齐国入手,要挟刘邦打消易储之念,真的只有‘让关东北半部失控’这么简单? 远远不止! 只稍低下头,刘盈便看见:紧邻赵国以南的,便是关中在函谷关外,最后一道隔绝关东的门户:梁国! 梁国以西数百里,便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函谷关! 而梁国,以及梁国以南的淮南国,更南的长沙国,此时皆由异姓诸侯为王! 一旦出现‘半个关东脱离长安中央掌控’的局面,那这几个异姓诸侯为王的诸侯国,也必然会出现变数! 都不用说淮南王英布,也不提长沙王吴臣,就拿梁王彭越来说:如果彭越心软一点,把函谷关一堵,便可以彻底隔绝汉室中央军队东出函谷的道路。 这样一来,彻底失去整个关东,只掌控关中地区的汉室,就将成为尚未统一天下时的秦国! 更有甚者,若是彭越心狠一点,直接引兵攻打函谷关,便会对关中地区直接造成威胁! 而在关东地区北半部全面脱离掌控,南半部的梁国、淮南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汉室中央插在荆、楚两国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也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沼泽地里捏泥巴。 到了那时…… “汉,便会是下一个秦!” “关中,便将成为又一个秦中!” “而我,也会变成汉王太子,而非皇太子……”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猛地一打寒颤。 ——这,就是刘盈在听到老娘吕雉的盘算时,之所以会惊骇欲绝,乃至当场失神的原因! 皇后吕雉,在手无半点兵权,就连自身后位都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仅仅凭借一道送往齐都临淄的书信,就汇聚出了令整个关东地区,在顷刻之间完全脱离汉室中央掌控的能量! 先秦奋六世之余烈,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无数,前后花费足足近百年,才由祖龙嬴政彻底统一的关东,如今却在吕雉弹指一挥间,就做好了重新分裂回后战国时代的准备! “如此一来,赵王刘如意,也只能是赵王刘如意了……” “后位、储位,乃至于陈豨之乱的平定,刘邦都只能由着吕雉的意思来,且毫无反制手段……” 暗自心语着,刘盈面上严峻之色丝毫不减,反倒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愈发阴沉了些。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做前世的刘盈自己,得知母亲有如此滔天权势,都必然会感到欢呼雀跃。 但此刻,在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重新回到起点的刘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刘盈清楚地明白:吕雉如此老练、狠辣的政治手腕,并不只意味着未来两年,刘盈的储位固若金汤。 这还意味着:两年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时,和这样一个手腕老辣,手段阴狠的政治家掰手腕,就会变成刘盈自己的任务…… “呼~” “两年。” “不对,是一年又九个月!” 面色凝重的摇摇头,徒手将堪舆上的几个黑圈抹花,刘盈不由顿感时间紧迫。 “时间不多了啊……” 自语间侧过身,刘盈就觉殿门外的墙角处,似是有一道人影? “谁!!!” 一声厉喝脱出口,只眨眼的功夫,刘盈便推开殿门,却见先前那婢女,正满目骇然的瘫坐在地,目光惊惧的摇摇头。 “婢、婢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殿下饶命!” 望着婢女那骇然欲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恐惧目光,刘盈晦暗不明的双眸,缓缓燃尽了最后一丝温度…… 第0014章 前世故人 “殿下……” 次日清晨,凤凰殿。 刘盈正端着碗,吃着一碗寡淡的粟米粥,就见一个面庞煞白,眉眼略显阴柔的小太监走入殿内,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 “唔……”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自然的咽下口中米粥,将粥碗放回案几之上,随意一摆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婢女寺人皆退下。 “都办妥了?” 待殿内只剩主仆二人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刘盈才擦了擦嘴,目光冷峻的望向那小太监。 听闻刘盈此问,小太监愣是头都没敢抬,只惶恐不安的匍匐在地。 “禀殿下,都妥当了……” 闻言,刘盈只稍点了点头,缓缓从餐几前起身。 虽说昨晚,是刘盈这一世第一次在太子宫,也就是凤凰殿过夜,但前世那一年的紧闭生涯,使得刘盈对着殿内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 就拿昨夜那个意图探听秘辛的婢女来说,上一世,便是太子宫最典型的‘投机者’。 在刘盈禁闭期间,那婢女几度钻入寝殿,之后不久,又开始筹谋起转换岗位,想跑去长乐宫。 但可惜的是,在那婢女如愿调去长乐宫后不久,没等倾国美貌被刘邦发现,就有人在长乐宫长信殿后的枯井内,发现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女尸。 而这一世,那婢女也依旧没能躲过悲惨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叹口气,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丝善良,让刘盈不由脱口而出。 “等过段时间,汝亲自去寻那婢女之父母双亲,送上布匹、米粮,以做慰问。” “若其亲长问起,便称其乃病重暴毙便是。” 语调淡然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随口补充一句:“于内,便言其同太子宫中寺人通奸,故杖毙之。” 随口一句交代,不料竟惹得小太监嗡然抬起头,目光骇然的撇了刘盈一眼,旋即剧烈颤抖起来! “殿……” “殿…………” ‘殿下’二字都未能说出口,那小太监突而留下惊恐的泪水,却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刘盈几近冰冷的目光,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前世,刚刚登上皇位后不久,刘盈便遇到了皇帝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汉十二年四月,刘邦驾崩,刘盈新皇登基;十月年初,关东诸侯入长安觐见新君。 但当赵王刘如意满怀思念的来到长安,请求面见自己的生母戚夫人时,未央宫内的永巷,已然多出了一只‘人彘’…… 一边是必不可能见到生母,又整天嚷嚷着要见生母的弟弟刘如意,一边是不胜其烦,恨不能杀掉刘如意的母亲吕雉。 夹在两方中间,刘盈可谓是被夹了个里外不是人。 委婉劝说吕雉无果,并明确得知老娘吕雉对刘如意动了杀心后,刘盈只能无奈下令:将赵王接入宫中,派人严加保护。 因为彼时的刘盈担心:赵王刘如意死在长安,会让自己沾染上‘不友幼弟’的污名。 但即便刘盈将刘如意接入皇宫,亲自派人保护,也还是没能阻止老娘吕雉痛下杀手,一杯毒酒送刘如意上了路。 事后,刘盈自是不敢向老娘吕雉抱怨,便只能找来那些被刘盈派去,负责保护刘如意的人。 询问的结果,是上百颗默然低下的头颅,以及一块太后吕雉的手令。 前世,刘如意究竟怎么死的,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知道的是:在刘如意毒发身亡当天,眼前的小太监,便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在那之后,刘盈身边更再也不见哪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看着上一世凭空现实的小太监完好如初的跪在眼前,刘盈嘴角处,不由稍挂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暖笑。 “这一世,可要放机灵点啊……” “可别再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暗自心语一声,刘盈面上却依旧满是淡然。 “至于是同何人通奸,你自己看着办。” 听闻刘盈先前的话,小太监早已是心如死灰,眼泪泉涌而出的双眸,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机。 直到刘盈说出这句话,那小太监才稍一愣。 反应过来刘盈口中,和那婢女‘通奸’的宦官不是自己后,小太监才终是从恐惧的深渊中回过神。 没有感谢之语,只一张写满忠诚的面庞,一对满带决然的双眸,以及一颗重重叩在地上的头颅。 “且起身吧。” 刘盈话音刚落,小太监应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已经破口的额头,只躬身立在了刘盈侧后方。 见此,刘盈终是会心一笑,踱步向殿门外。 “借着此事,查查凤凰殿内的婢女、内侍,可还有通奸之人。” 说着,刘盈脚步稍一停,并未转身,只将脸侧向身后的小太监。 “孤以为,当是另有三两对‘苦命鸳鸯’藏身太子宫,行有伤风化之事的……” “明白了?” 小太监本就身形娇小,再加上躬着身,使得刘盈根本看不见小太监的脸,只看到那应声稍稍下潜的脑袋,以及一声雌雄难辨的应答。 “喏……” 见小太监片刻之内,便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恢复到现在这幅模样,刘盈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还算是个机灵的……” 心中想着,刘盈又重新走起来,来到殿门处,才再度止住脚步。 “查出通奸者,不必审问,不必细查,尽数杖毙!” “无罪之婢女、内寺,凡母后送来的,都留下;余者,皆遣退少府。” “若有人问起,便说:今府库空虚,民食不果腹,太子不敢奢靡过度,故裁撤宫中婢、奴,以彰俭朴之风。” 对日后太子宫内的事务做下交代,刘盈正欲踏出凤凰殿正殿门,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身。 “这几日,或有功侯一人亲至太子宫,或遣人送来请帖。” “若有,速报孤知!” 言罢,刘盈又稍一迟疑,终未再开口,径直向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赐名……” “还是不急吧。” “嗯,再看看,再看看……” · · · · PS:宫女和太监通奸,乍一看好像是个bug,但其实不是。 非但不是,这种情况在西汉,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宫廷都从不少见。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搜索引擎输入:对食。 特别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查查古代太监切的具体是什么身体部位。 第0015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丞相萧何便在自家的酂侯府,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会。 在课堂主宾落座,在阳城延那饱经岁月璀璨的面庞之上,萧何不出意外的看见和自己近乎一致的苦恼之色。 “少府此来,莫非……” 未等萧何音落,阳城延便满是苦涩的长叹口气。 “大战在即,鄙人顷少府之全力,一应弓羽箭矢、剑戈矛戟,总归是十之不离八九。” “但军粮一事,少府实无可调之粮啊……” 言罢,阳城延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着,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缓过神来,却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这个时代,战争最大,也最具战略意义的物资,便是后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粮食。 除小股部队突袭,或是像巨鹿城下的项羽一般打算背水一战,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在粮草没有得到确切保证的情况下引军出征! 若是一到三个月的军粮没有提前送到,也没有将领敢率军进入阵地。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粮食,几乎是士卒军心唯一的保障。 有了粮食,哪怕战况再恶劣,将士们也总归能以‘大不了光荣了,也好歹是个饱死鬼’来安慰自己。 可若是粮食出现短缺,那无论战况再怎么顺利,哪怕遭遇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失利,军心也会轰然倒塌,大军溃散。 ——十二年前的巨鹿一战,项羽是如何击败回援的秦长城军团的? 在敌我兵力很可能达到3:1,甚至4:1的情况下,项羽仅凭一出破釜沉舟,真就能把号称已知世界最强,最难以战胜的秦长城军团杀了个丢盔卸甲? 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诚然,项羽破釜沉舟,确实让麾下的楚军将士在短时间内,迸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战意。 但巨鹿一战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项羽大军渡过漳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负责保护粮道的章邯所部,彻底断了王离所率主力的粮道! 粮道一断,秦军将士自是军心大乱,再加上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战意,此消彼长之下,这才有了霸王破釜沉舟,大破巨鹿,俘秦卒足二十万余的传说。 而粮道的安危,之所以能对大军军心起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外乎将士们唯一关心的事:明天上战场之前,能不能吃顿饱饭? 毕竟杀敌立功、斩将夺旗,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达成的成就。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普通士卒而言,吃饱喝足,攒足力气,在战场上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伺机对敌人造成杀伤,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 而现如今,长安中央要派大军出关,平灭尚未爆发的代相陈豨之乱,自然也就需要保障好武器军械、军粮肉食在内的一应后勤工作。 可就是这项大战前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便已经让身为丞相的萧何、担任少府的阳城延二人焦头烂额,深感心里憔悴了…… “唉……” “异姓诸侯此起彼伏,关东战火纷乱不休,不知何时,才能有两年太平岁景……” 大战在即,粮食要不要提前准备? 答案自是必然。 但如今的汉室,已经经历了近十年,且几乎从不停歇的征战了…… 十二年前,秦二世胡亥元年,泗水亭长刘邦于沛县起兵抗秦,到十年前的汉元年,秦帝国轰然倒塌。 被秦始皇统一的神州大陆,也在霸王项羽的分封下,再度分裂为十八个诸侯国。 被项羽封为汉王的刘邦,也只能在鸿门宴后狼狈退出三秦之地,前往自己的封地:汉中。 短短半年后,霸王项羽的注意力,便被自立为王的齐王田荣所吸引,汉王刘邦便借机北出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灭了项羽所立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yì),得以还定三秦! 雄踞三秦、汉中之地后,刘邦麾下的汉军将士几乎是未做丝毫修整,便立刻东出函谷,开启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争。 到汉五年二月,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于汜水继位为帝,得以一统天下的汉室,又开始了连绵至今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汉室鼎立短短数月之后,即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汉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之久…… 汉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到今年,汉室纪元的第十年,便是代相陈豨谋反在即……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汉元年,汉军得以还定三秦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年,几乎每年,汉室都爆发了一场持续三个月以上,参战人员达数十万级别的大型战役! 而在这十年时间里,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只做了一件事。 ——穷尽所能,为征战于关东各地的汉军,筹备战斗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 就连萧何得封为酂侯时,天子刘邦给出的赞语,都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着打了十几年仗,汉室好不容易有了去年,一整年没有战争的祥和年景,却又偏偏碰上了前年、去年,以及今年这连续三年的‘粟谷不丰之年’。 尤其现在秋收在即,关中各地百姓已然次序断粮,就等秋收来给家族续命的情况下,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军粮筹备工作,便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自家粮食吃都不够吃,又怎会有人把粮食往外卖? 纵是市面上仍旧有粮食流通,也必然是商人囤货居奇,‘限量提供’的高价粮。 那种动辄‘石作价二千钱’的粮食,显然不是如今的汉室所能承担,豪购数以百万石,以作为军粮的…… 第0016章 太子来做什么? 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看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亦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三五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外援。 这样一场叛乱,汉室中央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就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平均下来,总重量达到三十铢的十枚钱币,合计铜含量竟不超过一铢!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吧?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若非天子刘邦下令:任何人不得拒收三铢钱,这种‘九九九千足铅’的‘铜’钱,只怕诞生当天,就会被市场淘汰!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 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收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 三个月后,天下百姓还将上缴数万万枚铅钱三珠,以作为少府今年的‘口赋收入’。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 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的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部队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吧?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终也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沉凝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客堂外跑进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 第0017章 请教?发难?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家上。” 待刘盈走入酂侯府的客堂,就见萧何、阳城延二人面带疑惑的一拱手。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亦是稍拱手以作回礼,便毫无顾忌的上前,在萧何让出的主位上安坐下来。 按理来说,在丞相萧何面前,即便是皇子,也断然没有安坐上首主位的道理。 盖因为皇子,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宗亲’;未来大概率会被封为诸侯王。 诸侯王金印紫绶,而丞相身以为百官之首,位列三公,比诸侯王,同样金印紫绶。 从秩比、等级来看,丞相似乎是和诸侯王同级,若是加上诸侯王的‘宗亲’身份,丞相似乎还要更低一头。 但事实上,丞相的地位非但不比诸侯王低,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 因为如今汉室,已经逐渐形成‘诸侯王相兼王太傅’的惯例,就是说,大部分宗亲诸侯的国相,在身为王臣的同时,也都是自家大王的老师。 而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普世价值背景下,别说长安中央的丞相了,就连诸侯王们各自的国相,其地位都稳压诸侯王一头。 大概便是:我喊你大王,你喊我老师,咱俩各论各的。 既然诸侯王的国相,都要比诸侯王本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就更别提宰执天下,秩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了。 所以,今日登门的但凡不是刘盈,而是赵王刘如意,亦或是其他的皇子,别说端坐上首了,就连能不能进到这个客堂,都得看萧何愿不愿意见! 而当太子刘盈上门拜访时,丞相萧何就没有‘闭门谢客’的特权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太子储君,乃国家之根本,是未来的天子。 丞相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臣;而太子再年幼,也是准君。 只不过…… “太子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不单困扰着萧何,也同样让一旁的阳城延感到疑惑不已。 安然坐上首位,见二人久久不开口,刘盈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只淡笑着打量起客堂的装饰。 见刘盈这般架势,纵是不愿主动开口,萧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家上。” 闻言,刘盈赶忙将飞散的注意力敛回,似是受宠若惊般赶忙起身,与萧何一对拜。 “丞相可有指教?” 一语既出,惹得萧何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自己不请自来,倒问我有何指教? 暗自腹诽一番,萧何终是不得不再拜。 “不敢,不敢……” “只不知今日,家上莅临寒舍,可是有要事,欲与臣相商?”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极力按捺住心中不满,勉强维持住了面上恭敬。 也就是萧何脾气好,要是换了那些脾气暴躁的功侯,纵是不至于到赶刘盈出门的地步,也不免要摆脸色。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猛地一拍脑门。 “嗨。” “若丞相不提,孤都差点忘记了。” “丞相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刘盈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绢布,起身来到萧何面前,将绢布连同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 “太上皇驾崩,父皇仁孝,执意留栎阳宫守孝,遣丞相、少府,及母后、孤四人先行回转。” 边说边坐回上首,刘盈又面色淡然的端起手边茶碗。 “如今,代相陈豨将乱于北,大战在即。” “父皇遣丞相、少府先归,当乃为战备之事。” “然父皇又令孤先行回转,孤本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确实很困惑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将话头一转。 “孤苦思冥想,终是参透父皇之意,或乃遣孤与丞相同归,于丞相身侧熟习治国事?” “故此前来,特向丞相请教:今岁秋收,关中或当不丰,丞相,当如何处置关中粮价鼎沸事?” 听着刘盈表情生动的描述起来由,萧何面色逐渐五味陈杂起来。 对于太子刘盈、皇后吕雉被提前赶回长安的原因,萧何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是大战在即,当今刘邦想借此,为赵王刘如意培养党羽,为将来废储一事铺路而已。 萧何原以为,在这段时间,吕雉、刘盈母子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如何应对,或者说阻止刘邦废储之事上。 这也就难怪刘盈不请自来时,萧何、阳城延二人对刘盈的来意,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 待刘盈说出‘父皇让我回来,或许是让我在丞相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时,萧何心下稍一紧。 ——莫非,皇后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这才让太子如此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甚至有闲情雅致登门,学习治国、监国之道? 正当萧何迟疑之时,刘盈最后一问,顿时让萧何面色严峻起来。 原因很简单:刘盈嘴上说自己是‘上门学习’,但从口吻中,却丝毫听不出‘请教’所该有的谦逊! 问话时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请教,反倒是带了更多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其中。 “粟谷不丰?” 疑惑地呢喃一声,萧何便低下头,将手中绢布放在案几之上,又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杆看上去短小、细瘦,果实极为稀疏的粟苗,被萧何拿了起来。 “色已青黄相间,便为将熟;然苗弱果寡,立而不能弯其秆……” 萧何正对着那杆粟苗自语,就听刘盈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再次传入萧何耳中。 “昨日,孤乘车自新丰回转长安,无意见道沿之田亩,其粟或不壮。” “孤甚奇之,便下车亲取此苗,以供丞相观。” 说着,刘盈终是微抿碗中茶汤,润了润嗓,似是自语般道:“若孤没记错,昨日,孤自新丰回转长安,沿途之地,尽为渭南?” “啧啧。” “昨日那片田亩,粟苗可皆为如此。” “若关中亦皆如此,今岁秋收,关中恐亩产不过二石……” 意味深长的说出这句话,刘盈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带清冷的抬起头,望向萧何。 “秋收米粮不丰,百姓必食不果腹,粮价亦当鼎沸,乃至民易子相食。” “不知丞相欲行何政,以解今岁关中粮寡之虞?” 第0018章 汉官,汉相 “家上这是……” “责问?” 听着刘盈虽还算隐晦,却丝毫不留情面的责问声,一旁的阳城延稍显骇然的瞪大双眼,望向身侧的萧何。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准君! 丞相再怎么是臣,那也是百官之首,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相宰!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如果不是萧何确实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就算是天子刘邦在这儿,也不应该如此不留情面! 而现在,刘盈口口声声‘前来向丞相学习治国之策’,结果一开口,就是拿关中粮产发难? 多年来积累下的政治视野,在此刻提醒着阳城延:这件事,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与阳城延心中的敏锐相比,萧何明显就淡定了许多。 虽然心里也明白,刘盈此来,绝非‘观摩学习’这么简单,但很快,萧何的注意力,也放在了刘盈口中的‘正事’之上。 “家上因何以为,今岁关中,或当粮不丰?” 面色淡然的发出此问,萧何便将手中粟苗放回案几之上,望向刘盈的同时,也不由稍正了正身。 见萧何这番作态,刘盈面色不由一滞,暗地里连连涌起称赞之意。 “这么明显的刁难,竟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很显然,萧何刻意无视刁难,专精于具体事件的大局观,有些出乎了刘盈的预料。 但片刻之内,刘盈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顺着萧何的问题,将话题引向了粮食问题之上。 “丞相说笑。” “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于农耕事,实所知无多……” 颇有些虚伪的客套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然今,代相陈豨将乱,大战在即,既战,则粮草当为首重。” “纵关东无战事,关中之民亦需米粮以饱腹,米粮之丰寡,更关乎关中万民之于吾汉祚之民心!” “故孤昨日回转长安途中,取得此粟;回宫之后,又去查阅关中过往数岁之案牍。” “敢问萧相:以往数年,关中粮产因何节节次降,竟自汉五年之亩产四石余,至去岁,渭北亩产不过三石,渭南不足二石半之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示意萧何再看看案几上那杆羸弱的粟苗。 “今岁,渭南之粟皆羸弱至斯,渭南之粮产,可还能有亩产二石半?” “渭南如此,渭北又如何?” “若关中米粮不丰,将士食不果腹,岂能不鼓噪军营?” “生民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岂能不唾骂我刘汉,乃又一暴秦?!! 听闻刘盈接连数问,萧何稍抬起头,正要开口。 见刘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更说出最后那句极具诛心意味的话,萧何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盈话里的意思,萧何自然听得明白。 自五年前,汉室鼎立开始算起,关中平均粮产,几乎是以每年半石的速度下降,且几乎没有停滞! 大型水利工程——郑国渠所在的渭北地区,更是从汉元五年,巅峰时期的平均亩产近四石半,直降到了去年,平均亩产不足三石的程度! 如果刘盈没有撒谎,即那杆羸弱无比的粟秸,确实是从新丰到长安的路途上随手抓的,那么今年,渭水以南的平均亩产,绝对不可能超过二石! 再结合往常,渭南亩产普遍比渭北低半石的惯例,也就能推算出:今年,即便是渭北地区,亩产基本也就在二石半上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很可能才二石出头! ——相比起五年前,整个关中平均亩产近四石的水平,短短五年的时间内,关中的粮食产量,便平白减少了将近一半! 这,也是萧何为什么没有因为刘盈的刁难,而感到愤怒的原因。 ——粮食减产,确有其事,而且是确实如刘盈所言那般,到了迫在眉睫的严重地步…… “家上……” 沉默许久,萧何终是嘴唇微颤的开口,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自责。 “陛下信臣、重臣,以丞相之职重托于臣;然今关中,农产每况愈下,臣,不敢辩言无罪……” 说着,萧何便缓缓起身,竟做出一副要跪倒在地,叩首谢罪的架势。 见此,刘盈自是被吓了老大一跳,赶在萧何弯腰前跳将上去,这才阻止了萧何接下来的举动。 ——开什么玩笑! 丞相跪地叩首,向太子谢罪? 别说刘盈是太子了,哪怕刘盈是天子,这样的事儿说出去,第二天,刘盈就能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现在可还不是后世,那些柱国大臣口称奴才,朝臣百官跪地参加朝会的‘先进’时代! 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此时的汉室,依旧有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按照此时的礼法,别说是丞相萧何了,凡是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向刘邦深深一拱手,刘邦也都是要稍一弯腰拱手,以作回礼的! 到了三公九卿,即‘中二千石及以上’的级别,那就更夸张了。 ——无论是大行朝会还是小型廷议,只要刘邦先坐了,那么理论上,三公九卿就可以自己坐下来,而不用等刘邦那声‘赐座’! 至于皇帝悠悠然坐在御榻之上,听三公九卿站着汇报工作,那更是想都别想。 到了最高级别的丞相,单在礼法待遇、地位上,其实已经和天子无限接近齐平了。 这样一个人,向还没成为皇帝的太子下跪叩首? 一旦这样的事发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萧何羞愤自尽,要么是刘盈羞愧自尽! 勉强将萧何拉起,又小心翼翼扶回座位,刘盈心悸之余,不由涌上一阵感怀。 “这就是汉官啊……” “不甩锅,不狡辩,就事论事,拿得稳轻重……” 暗自感叹着摇摇头,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敬重。 “丞相万莫误解,孤此言,乃困惑,而非责备。” “敢请教萧相:究竟为何,竟使关中粮产于短短五岁之间,已降过半?” 第0019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汉室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方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ǐ)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砖、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第0020章 我,要做皇帝! 浑浑噩噩的回到凤凰殿,刘盈只悄然攥紧寝殿,躺在软榻之上,望着顶梁发起了呆。 刘盈原以为,在回到寝殿之后,自己必然会无法遏制住心中恼怒,会在太子宫大肆宣泄怒火,直到怒意退散。 但自尚冠里的酂侯府一路走回宫内,再回到凤凰殿的这段路,刘盈却走的无比艰难,而又无比漫长。 三铢钱,究竟是什么? 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将其,视为汉太祖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争议性的污点! 刘邦发布三铢钱,并规定三铢钱和半两钱的购买力相同,而且允许百姓私自铸造钱币? 在刘盈这个后世人看来,此举,不亚于政府带头印刷面值五块钱的假币,规定其面值等于二十块,并允许任何人印刷假币。 若光是印刷,也就罢了,就如今那些个三铢钱的含铜量,放在后世,那就是用水彩笔,在卫生纸上画了个‘五元’,然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递给别人,说:喏,二十块…… 而今天,刘盈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亲自上门,借着关中粮食产量连年下跌一事向萧何发难,主要目的,就是为今后,汉室废黜三铢钱做准备。 道理很简单:三铢钱这种含量喜人、分量更喜人的假币,每存在一天,就是从刘汉天下的国运上剔下一块肉! 刘盈本想着,借着粮食产量的事,将问题提升到天下民生、民心的高度,展露出自己废黜三铢钱的决心,为将来废黜三铢钱,统一汉室货币奠定基础。 顺带借此告诉刘邦:你要废我太子位,我不怕! 至于我为什么不怕,那你就猜去咯~ 但当刘盈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句‘三铢钱的弊端,整个朝堂,乃至天子刘邦都心知肚明’之后,刘盈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试问一个刚建立不久,民心、民望皆处于巅峰时期的封建王朝,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通过铸造假币、劣币,来缓解中央的财政困局? 刘邦英名一世,从泗水亭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爬上了那至尊之位,真就连这点经济常识都不懂? ——过去的刘盈,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刘盈看来,除了时代局限性,便再也没有任何解释,能解释的通‘三铢钱’这个怪胎的出现。 而现在,通过和萧何短暂的对话,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不算是个‘菜鸟’穿越者,即便自己是第二次穿越,但离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呼~” “难啊……” 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便嗡然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沿。 如今的状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此时的汉室,已经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平定关东诸侯,以达成内部统一之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为首,酂侯萧何等千古名臣所组成的汉室中央,已经到了发行官方假币,以缓解经济困局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已经不想,也绝不能再试图借着中央的困局,来缓解自身储位不稳的压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汉室的统治崩溃,那刘盈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天下战火纷纭的乱世,‘刘邦嫡子’的头衔,还能有什么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 刘盈的命运,或许没有和父亲刘邦绑在一起,但必然是和汉室社稷死死绑定在一起的! 原则上,哪怕到了储位即将丢失的地步,刘盈也不应该做出不利于汉室统治、稳定的事! 而这其中,包括暂时对粮价暴涨视若无睹、对关中地区水利荒废冷眼旁观,自然,也包括任由三铢钱流通于天下,无情的搜刮着百姓本就不多的财富…… “所以,汉室统一天下,只是将饱经战国百年战乱的百姓,拉入了又一轮新的战争中?” “将百姓从‘暴秦’的荼毒中拯救,如今却又被‘暴汉’所荼毒?” 一时之间,刘盈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真的有那么坏吗? 最起码,刘盈能从皇宫内白纸黑字的文档中查到:即便是在二世胡亥继位之后,秦都咸阳的粮价,也依旧没有涨破三百钱每石。 汉,真的拯救了天下苍生,让天下百姓拥有了安宁、祥和的生活吗? 同样是在皇宫内的档案中,刘盈也能轻易地看见:从老爹刘邦的头衔,从‘汉王’变成‘汉天子’至今,长安附近地区的粮价,从来没有低于过五百钱每石。 到了现如今,更是已经到了每石上千钱的地步,还都有价无市! 光从百姓的生活水平来看,如今的汉室百姓,生活应该比秦始皇时期的老秦人更苦了。 至于后世研究者唾骂秦时,那三句不离口的‘苛捐杂税、繁杂兵役’,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可理解。 在统一天下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秦赵长平一战,秦可从未强制征召兵役! 至于那些被关东各国成为‘虎狼之师’的玄甲锐士,非但能得到充足的粮食补给、饷钱发放,甚至还能借战争完成阶级上升! 反观如今汉室,除了借武勋提升阶级,获得少量象征意义的赏赐之外,百姓从军,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那,刘汉代秦,真的是屠龙勇士,变成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恶龙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那些饭都吃不饱,一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农夫,会愿意穿上刘汉的赤色军袍,去讨伐那些不臣服于长安的诸侯王呢? 思虑良久,刘盈不住的问自己:我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许久,刘盈终是缓缓从软榻边起身,目光中,也重新出现了更甚于往日的光彩。 “当今天下,百姓之所以过的辛苦,正是为了和平,以及和平之后不再痛苦!” “有我在,汉,就绝对不会是暴汉!” “而我,就将是那个带领汉人,走向不绝盛世的人!” 器宇轩昂的立下豪言壮誓,刘盈终是抿紧嘴唇,将最后一句话,悄然咽回了心底。 “我,要做皇帝!” “不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黎民百姓,为苍生……” “为了汉人!!” “为了华夏!!!!!!” 第0021章 母或慈,子或孝 登门拜访萧何不过数日后,窝在凤凰殿的刘盈,便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母亲吕雉的召见。 看上去,吕雉召见刘盈的理由也非常合理:多日不见,吾思子心切,故召太子共进夕食。 作为临时太子宫的凤凰殿,本就在皇后宫——未央宫①宫殿群内,对于吕雉召儿子刘盈一起吃饭,宫内并未有什么风论或猜测。 但刘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前日,自己突然拜访丞相萧何,给母亲吕雉一个交代…… “盈儿?” 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 看着眼前摆有一碗素粥,一盏凉水,以及一小碟烹蔬的案几,刘盈不由面色稍一正,望向上首的吕雉。 “儿,吃饱了……” 倒不是刘盈无心就食,而是眼前这顿饭食,实在让刘盈很难提起食欲。 这个时代,本就没有太过高超的食物加工技术,左右不过烹、蒸、炙这三种。 烹,便是煮;炙,则是烤。 而如今,太上皇刘煓丧期未过,刘盈身为宗亲,自是要严守丧戒,不得食肉、饮酒。 再加上这个时代,连调味品都十分匮乏,除了稍带辣味的茱萸、蒜、葱,也就只有盐,便使得这样一桌本就不带丝毫荤腥的烹食,更没了滋味。 虽然一眼就看出刘盈没什么食欲,吕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将手中木筷放在案几之上。 “都撤了吧。” 吩咐一旁的宫女、宦官将饭食收走,吕雉便面带微笑的招招手,将刘盈叫到身边坐了下来。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宫中,可是出了不少是非?” 似是随意一问,吕雉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却不是侧颜,观察着刘盈面上的神情变化。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稍一思虑,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正要禀知母后。” 稍一拱手,刘盈话头悄然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左右。 见此,吕雉也稍一摆手:“都退下吧。” 待殿内众人皆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吕雉母子二人,刘盈才面露沉声的稍上前些,压低声线道:“母后不知!” “父皇于太子宫内,可谓是遍布眼线耳目!” 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严峻面容,刘盈又将声线压低了些。 “那日,儿自宣室回宫,便见宫女一人,似于儿寝殿翻找,儿以此相问,却见那宫女有恃无恐,毫无恭敬可言!” “儿便令人彻查太子宫,竟查得:凤凰殿之宫女、寺人,大半皆为父皇所遣!”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本欲,尽杀此等吃里扒外之刁奴!” “然儿以为,今父皇意欲易储,朝臣百官无不柱墙观望,还是不便惹是生非,徒然落人口实。” “故此,儿便令人杖毙那婢女,极其爪牙二三人,余者尽数遣退少府。” 听闻刘盈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吕雉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怜爱。 但只片刻之后,吕雉目光中,便有隐隐带上了些许猜疑。 “陛下遣寺人、婢女事太子宫,或是怜爱吾儿,亦未可知?” “须知吾,亦遣不少奴仆下人,于凤凰殿为侍……”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嗡然一紧! 但只片刻,刘盈便做出一副略显烦躁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 “母后遣奴仆事凤凰殿,自当是怜儿,断非害儿!” “然父皇……”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段,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如今,宫中可多有风论,言太上皇丧期一过,儿之储位便立时易主……” 见刘盈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吕雉面色陡然一厉! 但这抹阴狠,却并非是冲刘盈…… “且先不急。” 片刻之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无比的模样。 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那一抹戒备,也在刘盈只言片语之下悄然退散。 “建成侯往商山请贤,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似是意有所指的一声呢喃,吕雉便温柔的将刘盈的小脑袋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刘盈的肩头。 可明明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却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听凤凰殿的下人说,盈儿前几日,还曾见过酂侯?” 平静的依靠在吕雉怀中,听闻这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刘盈面色不由又是稍一紧。 ——戏肉,来了! · · · · PS:可能有读者对此感到奇怪——未央宫,不是西汉皇帝的宫殿吗? 实际上,未央宫之所以会变成皇帝的宫殿,起因正是吕雉。 在最开始,未央、长乐两宫建成时的汉初,天子刘邦是居住在长乐宫内的,未央宫则是开国皇后吕雉的居所。 而事情的转折,便发生在刘邦驾崩之后。 按理来说,刘邦驾崩,惠帝刘盈继位,本该从太子宫搬去长乐宫,毕竟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宫殿。 但历史上的刘盈却并未能住进长乐宫,而是被吕雉以‘天子未冠’为由,留在了未央宫,长乐宫则为临朝称制的吕雉所占。 老娘要住长乐宫,刘盈能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留在未央宫,让吕雉以太后的身份住在长乐宫,代掌天子之权。 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朋友:在当时‘孝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太后的实际地位是和天子平齐,在礼法中的地位是要略高于天子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成年的情况下临朝称制,都是合乎礼法的,并不存在僭越。 回归正题:未央宫是如何从最初的皇后宫,变成后来的天子宫的? 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各在位四年,均居未央,而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吕雉一直住在长乐宫。 公元前180年,吕雉驾崩,陈平、周勃为首的公侯大臣勾连齐王刘襄,掀起了血洗诸吕的武装政变,史称‘诸吕之乱’;血洗吕氏一族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百官迎代王刘恒入继正统,以承袭帝位。 到了这时,‘天子居未央’的既定事实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刘恒自然也就在周勃的引领下,住进了未央宫;之后不久,刘恒的生母薄氏被接至长安,按照过往十五年所形成的‘太后居长乐’的惯例,被尊为太后的薄氏也住进了长乐宫。 自此,西汉才形成天子居未央、太后主长乐的规定,本书中的时间点,刘邦则依旧居住在长乐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都住在未央宫。 第0022章 懂事的太子殿下 历史上的吕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盈第一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毋庸置疑的普罗大众,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但前一世,前后长达九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经历,让刘盈对这一世的老娘吕雉,已然有了称得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认知。 ——刘邦驾崩之后,吕雉为何那么贪恋权力? 诚然,被项羽囚禁的那段经历,以及后来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同时动摇的危机,都让吕雉的掌控欲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但刘盈非常笃定:即便是在前世,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失望至极的前提下,老娘吕雉,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顶天了去,也就是那堪称恐怖的掌控欲,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而已。 所以这一世,且先不论刘盈要如何处理皇权和母子关系之间的取舍、权衡,起码现在,刘盈还不需要太过激进。 只要不沾染上动摇根基的污名,并时刻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天子之位,早晚都是刘盈的囊中之物。 而根据前世的失败经验,刘盈也很明白:要想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坦诚。 “禀母后。” 听闻吕雉发问,刘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直起身,目光坦然的望向吕雉。 “儿寻萧相,本欲以关中粮产累年递降事,劝萧相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策上奏于父皇。” “儿本欲以此混淆视听,或可使父皇戒于儿,而疏于母后。” “如此,或可使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无虞……” 不带任何迟疑,没有半点疑虑,吕雉似是随口一问,刘盈便将自己的打算合盘道出。 吕雉最讨厌的是什么? 上一世前后足足九年的‘人生’告诉刘盈:吕雉唯一厌恶的,就是欺骗! 尤其是作为儿子,而且还是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盈必须保证在吕雉心中,自己始终是一个‘说谎话会过敏’的乖宝宝。 只有这样,才能让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政治集团,都任劳任怨的为刘盈的储位而奔波。 至于卸磨杀驴,好歹也得等到面磨好了、事儿办完了,再做考虑。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吕雉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欣慰。 旁人见吕雉这番神情,或许会以为:皇后这是对太子的作为感到高兴? 但刘盈,或者说当今天下,只有刘盈知道,吕雉面色上那抹欣慰,并非是因为刘盈做了某件让吕雉自豪的事。 而是吕雉已经从刘盈的回答中,得出了‘果然,我儿从不会欺瞒我’的结论…… “痴儿~” 发出一声满是慈爱的感叹,吕雉不由又摸摸刘盈的头,将站起的刘盈再度拉回身边。 “关中粮产累跌、三铢铅钱遗祸之事,若有不解,自可至宣室问于吾当面,何必劳烦萧相?”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已是十万分的小心,面上却似是羞涩的稍低下头。 “嗯……儿担心这些时日,母后忙于阻父皇易储之事……” 见刘盈似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在自己身边低下头,甚至颇有些幼稚的抠起指甲缝,吕雉只觉一阵陌生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自秦二世继位,吾身侧,便久无如此暖心之人了……” “嗨,也是糊涂了……” “亲子承欢于膝下,吾又何必去寻暖心、体己之人?” 心口的温暖逐渐上涌,竟让吕雉的嘴角,也在不知觉间悄然翘起。 在外人看来,吕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汉室的半边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再如何,吕雉也终归是肉体凡胎,也终还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见儿子仅仅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忙碌而不敢打扰,甚至颇有些可爱的想要做些事,想要替自己引开那匹白眼狼的注意力,吕雉怎会不觉得暖心? 又怎会不觉得,这么多年倾注在刘盈身上的心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心一暖,随之便是一片柔软。 眼眶泛红间,一把将刘盈揽入怀中,吕雉悄然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暗自抹起幸福的泪水。 “吾儿壮矣……” “吾儿,知晓疼母亲,知晓丈夫之责矣……” 听着吕雉语带哽咽的呢喃,刘盈只默然闭上眼。 吕雉却似是自言自语般,开始为刘盈,讲解起‘困惑’。 “关中粮产累跌,乃府库空虚,无以为继,各地水利无以修缮,渭南灌溉所用之水甚缺,渭北亦稍缺之故~” “铸、行铅钱三铢,乃关东战事连年,若不如此,则军费、粮饷无从而得,天下无以一统而安泰~” “及废钱三铢、禁民私铸钱,非不可为,乃当下不可为。” 说到国事,吕雉的语调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郑重。 “行钱三铢,乃国库无钱,非如此无以平关东;许民私铸,则为以利惑民,以使钱三铢行于市。” “若禁民私铸,则少府所铸之钱三铢,天下当无人愿取;若以诏令强制,则或激民变……”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脑海豁然开朗。 可不就是如此? ——如果只有官方在造伪劣假币,那金融秩序,确实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但若是放开‘许民私铸’的口子,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就是说,如今正流通于汉室的三铢钱,其实就好比后世的房地产泡沫。 如果只有官府卖地赚钱,那自然无法长久;可若是所有人,包括底层百姓也都能吃到红利,那在泡沫被刺破之前,所有人都是获利方。 起码看上去,大家都是赚的;并没有特征明显的韭菜。 “诶,母后。”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抬起头,面带疑惑的仰望着吕雉。 “若如此,究竟何时,才可废钱三铢,禁民私铸?” “此事,当宜早不宜迟才是?” 听闻此问,吕雉只莞尔一笑,似是哄婴儿般,摇了摇怀中的刘盈。 “待异姓诸侯皆平,关东再无战乱之虞,三铢钱便当废!” “而欲废钱三铢,便首当禁民私铸;若非如此,盗铸三铢之风,恐百年不绝……” 为刘盈的问题给出答案,吕雉稍抬起头,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还有一句话,吕雉没有告诉刘盈。 ——废钱三铢,禁民私铸,而后,便当行商税! 而收取商税的法律条令,也早已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第0023章 天子归京 汉元十年秋七月甲寅(二十一),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朝臣百官、功侯元勋们,便都来到了长乐宫以东的长安东郊,似是等候着什么。 ——太上皇驾崩后第十一天,滞留新丰的天子刘邦,便决定回转长安! 对于这突如起来的变化,众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此时,还没有后世‘父母丧,子守孝三年’的硬性规则,却也有类似的丧葬礼仪标准。 如《仪礼》中的丧服便规定:父母双亲亡故,需披麻三年;兄弟姊妹亡故二年,三服长亲离世一年等。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特殊到编著礼法的先贤,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步。 ——太上皇驾崩,天子身为儿子,要怎么做,才能合乎理法,才能全孝丧之道? 这个问题,恐怕就连如今的汉室礼法专家:奉常卿叔孙通,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再怎么说,毕竟是生父亡故,即便刘邦贵为天子,也应当守孝半月,戴孝半年,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如今,太上皇驾崩的第十一天,刘邦的御辇便踏上了回转长安的路。 对于这略显意外的变化,朝臣百官无疑是忧虑重重。 其中,又尤其以少府卿阳城延最为惶恐…… “萧相。” 趁着百官功侯都双手环腹,闭目养神的空挡,阳城延悄悄走到了丞相萧何身边,稍一拱手。 “前日,陛下可还遣人送信,言欲于栎阳宫,留驻至秋收之后啊?” “如今秋七月尚有十日,距秋收,亦尚有近旬月……” “陛下这是……?” 听闻阳城延语带迟疑的发出此问,萧何悠然睁开双眼,稍侧过身,却并没有直视向阳城延。 “少府万莫多虑。” “陛下此番回转长安,断非因筹措粮草事。” 萧何看得明白:阳城延这是误以为,刘邦突然提前回长安,是由于不满少府、国库筹措粮饷的进度。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种可能性虽然不高,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萧何明白:刘邦的执拗,绝对不会用在这种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逼迫臣僚主观加快解决问题进程的地方。 就说现在,大战在即,粮草、军饷筹措不力,刘邦或许会不满,会派人催促,但绝不会严格制定期限。 只要在陈豨为乱的消息传入长安那天,粮草筹措了个八九不离十,刘邦也不会再多过问。 过往十来年,每次关东战起的时候,负责大军后勤粮草辎重的萧何,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为了筹措粮草,拼着丧孝不全的嫌疑提前回长安,那就更不可能了。 见萧何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也半信半疑的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饷筹措,说是丞相、少府一同搞定,但如今的少府,还远没有发展成为后来,能影响汉室国策的庞大怪兽。 自汉室鼎立至今,阳城延这个少府卿的任务,满共就那几个。 ——由萧何挂名,少府为主,建造长乐、未央两宫; ——拿出长安城的具体建造方案,以及人手、钱粮预算,然后耐心等待拨款; ——将每年缴入少府内帑的口赋核算清楚,并将内帑的半两钱,次序熔铸成三铢钱。 这三项任务,便是阳城延过去数年的全部工作内容。 其中,建造长乐、未央两宫的任务,在国库不遗余力的支持下,总算是在汉五年完成。 将少府内帑的半两钱熔铸为三铢钱,虽然也在进行,但无疑是在让少府的有效财产稳步缩水。 随着近两年,天下各地送入长安的口赋,也大都被少府亲自熔铸,并流入市场的铅钱三铢所占据,如今的少府内帑,实际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经济能力。 ——堆积如山,且稳步增多的劣币,说如今的少府一穷二白,也丝毫不为过! 至于长安城的建造,那就更不用说了。 自汉元五年拿出建造方案,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国库仍旧没能拨出哪怕一枚铜钱的建造款! 国库不拨款,少府本身的钱又都在用来熔铸劣币三铢,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是遥遥无期。 建造长安城的计划,因为少府、国库空虚而搁置;熔铸三铢钱,又在让少府本就不多的钱币储蓄下跌。 如此说来,如今的少府,其实就是一个无情的三铢钱制造机器。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一穷二白,还没有进项的少府,在‘筹措大军粮草辎重’一事上有所贡献,那无疑是强人所难了。 顶天了去,阳城延也只能分出一部分负责熔铸钱币的人手,去加急锻造一批武器军械,再加上武库的库存,勉强把大军所需的军械给办妥。 至于粮、饷,那就只能靠丞相萧何掌控下的国库来解决。 既然自己负责的军械已经准备妥当,负责粮饷的萧何丝毫不着急,阳城延自也乐得轻松。 但与阳城延专精于本职工作的态度所不同,此时的萧何心中,已满是严峻。 “陛下突而回转长安,当是关东有变……” 暗自心语一声,萧何便稍抬起头,望着天边,随着太阳一同出现的那辆御辇。 “陈豨……” “应当不是。” “秋收在即,陈豨若欲反,也应该等到秋收过后,征集代、赵秋收之粮,方可成行。” “这样一来……” 想到这里,萧何便面带忌惮的侧过头,小心翼翼的望向不远处,暂时停留在丛林边沿的皇后凤辇。 “楚王、荆王奔丧,当是已经过了函谷……” “莫非,皇后已经有了举措……” 轻声呢喃着,萧何便悄然低下头,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龙凤两争,只怕是一死一伤……” “奈何朝堂为池鱼,又天下何辜?” 正当萧何低头悲叹着,为日后朝堂大势感到忧心忡忡之际,就见一骑自远方飞快驶来,在距离百官数十步的地方勒马止步。 “陛下诏谕:着功侯百官即至长乐,以备朝仪!” 言罢,那骑士便无视众人瞠目结舌的面容,又沿着来路径直驰向远方。 听闻骑士之言,萧何也只能将心中担忧暂时放在一边,率先向身后的长乐宫方向走去。 “怕是楚王、荆王,从关东带回了什么消息……” 第0024章 贤士应请出商山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坐在天下仅此一辆的黄屋左纛之上,看着不远处,次序前往长乐宫的朝臣百官,刘邦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怒号! 天子雷霆震怒,随行侍从、禁军武卒自是面面相觑。 将孤疑的目光移向御辇时,却见刘邦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不远处,那辆缓缓驶向长乐宫的凤辇…… 刹那间,随驾众人赶忙低下头,全当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在刘邦的御辇之内,一位年纪轻轻,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正面色惶恐的跪在一旁。 “定是傅宽那厮!” 又一声毫无顾忌的咆哮,刘邦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车厢之上,任由其散落成一根根竹条。 在散落整个车厢的竹条中,一根写有撩撩十数字的竹条,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显眼。 ——自岁初腊月,齐相傅宽厉兵秣马,操演士卒,更出内库钱,广购淮南之粮! 只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刘邦忘却天子应有的姿态,在这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御辇之上,不顾仪态的爆发出滔天怒火。 “吕雉……” 咬牙切齿着道出这个人名,刘邦便双目赤红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 “楚王可还说什么了?” 听闻刘邦此问,那男子自是慌忙一叩首。 “臣临行之前,父王令臣先行,亦托臣以齐国事相告于陛下。” “父王言齐国之异,或当乃战备;父王遣使相问,得齐右相傅宽言:关东即乱,故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言罢,男子只将额头死死贴在车厢内的底板上,等候着刘邦的吩咐。 而此时,刘邦已经稍按捺住心中怒火,盘算起了‘齐国异动’所带来的影响。 “陈豨即反,则代、赵必失;齐国异动,更使燕四面环敌……”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盘踞关东,隔荆、楚于关中以远……” “嗯……” 沉吟片刻,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面带郑重的望向眼前的男子。 “太子即刻启程,往告楚王、荆王:快马加鞭以赴丧!” “一俟太上皇丧事毕,楚王、荆王便当即刻东出函谷,各归其国,整军备战,以戒淮南!” 闻刘邦坐下吩咐,被称为‘太子’的男子稍一抬上半身,旋即又是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应声领命,男子便维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跪行倒退到了御辇之外。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挥舞声,伴随着一阵迅疾的马蹄跺地声响彻御辇之外。 望着楚王太子刘辟非策马远去的背影,刘邦目光晦暗的凝望片刻,便余怒未消的将车帘甩下。 “没用的东西!” “堂堂皇长子,竟能让王相欺了去!!!” · 随吕雉一同乘车回到长乐宫,等候在长信殿侧殿,刘盈只觉手心不断冒起了虚汗。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刘邦、吕雉双双在场的朝仪! 前世,刘盈一穿越就是一年禁闭套餐,等‘刑满释放’,便是淮南王英布谋反,老爹刘邦又领兵出去平叛了。 等刘邦平叛归来,已是汉十二年年初,带着伤病回到长安后,刘邦寿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都是在病榻之上渡过。 而现在,即将参加前后三世第一次有刘邦在的朝仪,刘盈自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次朝仪,会发生什么? 刘邦会不会大笔一挥,当场废除刘盈的太子位、吕雉的皇后之位? 刘盈不知道。 但刘盈已经明显的预感到:这一次廷议,将是自己整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 ——赢了,便是储位立稳,帝位唾手可得! 输了,则是一败涂地,从此生不如死…… “母后……” 略有些迟疑的一声轻唤,刘盈便不安的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吕雉面前。 “父皇因何自新丰早归?” 虽然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但好歹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天子。 刘邦如此突兀的回转长安,刘盈自然能闻出其中的异样。 见刘盈一副忐忑不安,甚至额头都挂上了几滴虚汗,吕雉不由温尔一笑,在刘盈面前蹲了下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下来了,也还有母亲顶着呢……” 意味深长的安抚一番,吕雉又轻轻替刘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顺势跪坐在了刘盈面前。 “盈儿记住:今日廷议,无论陛下问什么,都断不可作答!” “便是陛下扬言易储,盈儿也万莫慌乱,一切都有母后在……”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一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然。” “此次廷议,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定了定神,强自做出一副坚定的模样。 “母后不必担忧,孩儿知晓了。” “无论父皇问什么,孩儿都不作答;纵是当廷易储,孩儿也绝不慌乱……” 见刘盈乖巧应下,吕雉稍点点头,轻轻将刘盈抱入怀中,又稍叹一口气。 “若今日无有不虞,往后,盈儿之储位,便当安若泰山。” “往后,吾母子二人于宫中,也不必再谨言慎行,唯恐为小人所害……” 低声安抚着刘盈,吕雉便满是怜爱的又紧紧一搂,才将双手缓缓松开,从地上直起身。 “片刻之后,建成侯便会引几位老者至此,盈儿万莫失了礼数。” “待见礼过后,盈儿便带着那几位老者,与今日朝会。” “明白了?” 见刘盈又乖巧一点头,吕雉便直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一仰头。 “兄长。” 闻言,久侯于殿门内侧的建成侯吕释之稍一正身,对殿内的吕雉摇一拱手,便消失在了殿门处。 片刻之后,便是四位老态龙钟,面带迟疑的老者,在吕释之恭敬的引导下走进侧殿,对吕雉拱手一拜。 “民等,参见皇后。” 看清那四位老者的面容,刘盈不由会心一笑,表面上却是满带恭敬的上前,郑重一拜。 “久闻四位老者之贤名,今朝得见,孤纵亡于夕,亦当无憾!” 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四位老者先是面色一滞。 待听闻刘盈自称‘孤’,又不着痕迹端上一盘彩虹屁,四位老者不由相视一笑,旋即齐齐一拱手。 “拜见殿下……” 第0025章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哑语唱喏,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天子刘邦的到来。 “臣等敬拜陛下~” “唯愿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殿内百官又齐齐一声拜谒,刘邦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在殿门处。 “嗯。” 就见刘邦走入殿内,丝毫不见拱手回礼的意思,在殿内百官朝臣夹道恭迎下,径直从殿门处走到了殿内,于上首的御榻安坐下来。 “都且坐吧。” 又一声不冷不热的吩咐,待朝臣百官在殿内东西两侧分儿落座,刘邦才直起身,望向殿内众人。 与后世朝臣站立恭闻圣训,或是跪地匍匐所不同,汉室的廷议,还是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战国礼仪。 就拿此时的长信殿来说,天子刘邦坐北朝南,端坐上首。 东西两侧铺设的筵席之上,则是百官功侯分而对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有一方长三尺,宽二尺的矮几。 寻常时日,矮几之上一般会放有几卷竹简,或是记录着朝臣要报告的内容,或是供百官记录朝会内容,而准备的空白竹简。 至于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是在刘邦两侧,稍靠下一点的位置,同样坐北朝南,面朝大殿中央。 略带阴戾的瞥一眼右前方的吕雉,刘邦正要望向殿中央,余光就瞥见左前方,正跪坐筵席之上的刘盈身后,似是多了几道年迈的身影? “嗯?” 下意识发出一声低沉的疑惑声,刘邦便不由侧过身,面色略带僵硬的望向那几位老者。 “不知几位……?” 没等刘邦想好该如何发问,就见那四位老者齐齐回过身,面带庄严的一拱手,对刘邦深深一拜。 “民唐秉、崔广、吴实、周术,谨拜陛下。” 沙哑的道出拜谒之语,四位老者便放下手中鸠杖,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嘶!!!” 刘邦正伸手虚扶之际,硕大的长信殿内,百官功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 “商山四皓!!!!!!” 光是听四人名号,殿内百官便不由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睹隐居名士之容!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面色僵硬的从御榻上起身,赶在四位老者膝盖触地之前,分别将四人拉起。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待四位老者略显迟疑地直起身,刘邦才稍整冠帽,正身一拱手。 “四位先生贤名远播,又年近耄耋,朕纵身以为天下王,亦当不起诸位先生行跪拜之礼……” 说着,刘邦便强自按捺下别扭的心情,对四位老者稍一拱手,以表达敬重之意。 见天子刘邦都如此,殿内众人自然没有继续安坐的道理,不由纷纷起身,向御阶下的四位老者遥身一拜。 “末学后进等,谨拜诸位先生!” 片刻之间,硕大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多出数百道躬身拜礼的功侯朝臣。 见此,刘盈自也已是从筵席上起身,谦逊的让到了一旁。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刘邦稍低下头,看着被四位老者重新从地上捡起,紧握在手中的那四根鸠杖,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在如今汉室,鸠杖,意味着乡三老,意味着德高望重,可领民向善的老者! 而眼前这四根鸠杖,正是刘邦亲自赐下……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在心中眼压切齿的怒骂一声,刘邦也勉强摆出一副还算温和的笑容,示意四位老者坐下。 待刘邦坐回御榻,殿内百官稍环顾一周,便也在各自的座位上跪坐下来。 但在百官朝班之中,尤其是西席的朝臣班列,除了萧何等寥寥数位老臣能保持淡定,其余人都无不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下的崇敬! 看着这一切,刘邦本就不算美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了些…… “四位先生不食秦粟,隐居商山,贤名远播,为天下人所敬。” “朕受命于天,代天伐灭暴秦,后又诛项羽、臧荼等暴戾之君,以立汉祚,至今亦有五载。” 似是随意的说着,刘邦的目光突然眯起,意味深长的望向左前方,正端坐刘盈两侧的四位老者。 “奈何朕屡遣朝中大臣往请,以求四位先生不吝所学,助朕安以养民。” “不知往夕,诸位先生因何屡屡拒朕之请?” “莫非汉之黍米,不及秦粟之香甜?” 说着,刘邦又撇了眼刚坐回筵席的刘盈,再度淡笑着望向四位老者。 “今,诸位先生又何以出山入仕,以助太子左右?” “莫非是朕这个皇帝,不如太子贤明?” “亦或朕身以为天子,亦不足以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说到最后,刘邦的语调已经不自觉拔高,将将达到‘咆哮’的程度。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邦面色稍一滞,不由又飞快的恢复先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淡然面色。 “诸位先生万莫多虑,朕不过是略心奇,故有此问。” “若诸位不愿作答,朕亦不强求。” 言罢,刘邦便慢条斯理的正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殿内,那些依旧面带崇敬之色的朝臣百官。 听闻刘邦这一连串隐带诛心的提问,刘盈心下不由一急! 正要出身辩解,就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 “咳咳咳……” 循声望去,就见吕雉面色淡然的底下头,趁着擦拭嘴角的功夫,侧目朝着刘盈的方向猛地一瞪眼! “呼~” “不说话,不开口!” “无论刘邦说什么,都不回答……” 暗自平复着焦急地心绪,刘盈悄然正过身,面向朝臣百官,面色木讷的发起了呆。 见此,吕雉也不由暗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指的看了四位老者一眼,便也学着刘盈的模样,端坐御榻侧下方,装起了泥塑雕像。 也就在此时,那四位老者终是缓过神来,彼此稍一对视,便由号称黄石公的崔广站出身,颤巍巍一拱手。 “陛下此言,差矣。” “陛下屡征民等入仕,民等自诚惶诚恐。” 说着,崔广又颤巍巍抬起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处。 “然臣等年事已高,纵口齿亦不得全……” “吭哧吭哧,吭吭吭吭吭吭……” 话说一半,黄石公崔广便猛地一止话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0026章 是谓:真名士 发出这么几声咳嗽之后,崔广就不用再多解释了。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可是当今天下难得一见的活化石! 四人无一例外,都见证了秦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的崛起,也见证了二世继位、天下大乱的坠落。 至于这四位精通儒术,曾任秦之博士的老者隐居商山,那都是近二十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候的事了。 相传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尽焚六国史书,又禁民私藏百家典故,后于秦咸阳宫内立石渠阁,将故六国史书、百家经典都藏于石渠阁。 藏天下之书于石渠阁之后,始皇嬴政又设立了博士七十人,以作学官。 而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人,便是始皇帝所设七十博士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后来,嬴政自觉命不久矣,便开始沉迷于寻仙问道之术,又是遣徐福出东海寻仙,又是广罗方术之士,为自己炼制仙丹。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 ——带着童男童女三千人的徐福,顺利成为了东瀛小日子的祖宗。 而那些谎称自己能炼取仙丹妙药的方、术之士,则都成为了‘暴君’嬴政的刀下亡魂。 也正是在那个秦廷暗流涌动,动乱初显征兆的时期,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位同事兼好友相约,一同挂印辞去博士之职,隐居到了商雒深山。 从始皇一统天下、设七十博士,到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位,再到秦末纷争、楚汉争霸,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曾为秦之博士的四位花甲老人,如今也都到了年近九十的耄耋(mào dié)之年。 而到了这个堪称‘人瑞’的年纪,四位老者,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继续隐居深山,不复出仕。 但很显然,刘邦心中对这四位拒绝出仕,拒绝为自己效力的老者,还是有不可磨灭的愤恨。 只稍一沉吟,刘邦便故作疑惑地侧过头,望向崔广那张松弛下垂的面容。 “黄石公所言甚是。” “四位先生年事已高,确无力出仕。” 似是好意的为崔广解释一番,刘邦却话头一转。 “既如此,四位先生何不仍隐居商山,反下山入仕,以为太子座上之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过头,望着刘邦那张喜怒难测的面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是了。 现在,可不是表达对商山四皓仰慕之情的时候! 这样四位连当今刘邦都请不来的贤者,如今却出现在了太子刘盈身边,而且还刚好是在刘邦展露出易储之意的当下? “不愧是皇后啊……” “如此手段,戚夫人逊之远矣!” 殿内朝臣暗自感叹一声,便齐齐侧过头,望向御阶之上的刘邦、崔广二人。 听闻刘邦此言,本被刘盈搀扶着轻咳不止的黄石公崔广稍一抬头,目光中那抹对上位者的恭敬,也随着崔广抬起的头而悄然散去。 “陛下即问,民不敢不答!” “老朽年近耄耋,便是为陛下斩于此,纵死而无憾矣!” 铿锵有力的一语,崔广悄然止住咳嗽,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绢布放回怀中,双手拄着手中鸠杖,将年迈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言:屡遣使以征请民等,然于老朽等儒门士子,陛下作何念?” “往昔,陛下仍潜邸陈留,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何言以复广野君?” “汉祚立,先秦博士、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以为奉常。” “然只因陛下不喜,叔孙通便脱儒冠、弃儒袍,着楚民之衣讨陛下恩宠;迄今,叔孙通已官至奉常,位列九卿,陛下又欲何言?” 满带决然的道出这席话,崔广不由将本就笔挺的腰脊挺得更直了些。 “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得陛下复言曰:吾以天下事为重,无暇见儒人!” “为事陛下左右,广野君不惜以高阳酒徒之名,方得见陛下也!”① “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唯恐为陛下所恶,更至背弃师门,以楚衣邀宠于陛下当面!”② “如此,陛下又从何而言:于民等甚敬之?” “又何言重民等,仰赖老朽助陛下治民,以安苍生黎庶?” 面带凄然的发出数问,崔广不由摇头叹息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民等隐居而不仕,实非不食汉粟,而乃恶高阳酒徒之名、鄙楚衣邀宠之举也。” “然太子尊老敬贤,执弟子礼以请吾老朽四人,更驱安车以征贤。” “民等至长安,太子屈尊降贵,不以老朽等位鄙,以为坐上宾。” “太子以仁义待民等,民等安得隐居不仕之理?” 说到这里,崔广便再度睁开双眼,满是洒然的长出口气:“老朽言尽于此。” “陛下重武勋而轻文儒,然太子仁义,此乃老朽仕太子左右之由。” “陛下若欲斩,民颈于此,恭候陛下赐民一死……” 言罢,崔广便昂起头,将脑袋稍侧向一旁,露出已尽枯糙的脖颈,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而在御阶上首,端坐御榻之上的刘邦,此刻却已是面如陈霜,脸颊微不可见的颤抖着,连带腮上咬肌,也是一阵不住起伏…… · · · · ps: 1.高阳酒徒郦食其,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译:刘邦一向轻视儒生,过去见到儒生,常以儒生帽子当尿盆,以污辱儒生。忽听有儒生求见,盛怒之下,叫人谢绝接见,并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儒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听罢,立即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2.楚衣邀宠叔孙通,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译: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书中关于商山四皓的描述,分别考自《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十》,细节内容系二次创作。 崔广,商山四皓之一,字仲庆,号夏黄公,又称黄石公。 第0027章 都要反了! 崔广机关枪般发出一连串灵魂质问,又将脖子一伸出,长信殿内,便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当中。 看着崔广一副‘我这把年纪还怕死不成?’的架势,刘邦心中明明已是滔天震怒,却又始终无法让怒火喷涌而出。 “唉……” “黄石公脾性刚烈,陛下又素来不喜儒士……” “这可如何收场啊……” 一时间,殿内百官朝臣不由默然低下头,在暗地里摇头叹息起来。 见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刘盈自也是再度从座位上起身,面向身后的刘邦和四位老者,双手环抱于腹前,躬身立于一旁。 “嘿!” “崔广这老家伙,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此时的刘盈,已经完全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走出,看着眼前这场好戏,竟稍带上了些许吃瓜看戏的心情。 见刘盈没有再流露出‘为四位老者出头’的意图,吕雉也安心的闭上双眼,端坐刘邦右前方,竟朝着朝臣百官的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殿门附近的末席,才传来一声并不很苍老,却时刻透露出虚弱的声调。 “陛下~” “陛下…………” 静默无声的大殿突然响起声音,殿内众人自是不由循声望去,却见朝班末席,竟走出一位步履蹒跚,腰背如满弓般弯曲,面色一片灰白的老者。 刹那间,包括丞相萧何在内的殿内朝臣百官,都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躬身,目送老者走向御阶的方向。 就连皇后吕雉,在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都不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那老者稍一躬身。 而在那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刘盈的目光中,也已满带上了轻松。 “留侯臣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在殿内众人无不崇敬的目光中,张良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走到御阶下,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待直起身时,张良那张已显病态的苍白面颊之上,已带上了无尽歉意。 “黄石公及诸位先生,乃应臣之所请,方出山入仕,以事太子左右……” 只此一语,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在朝堂视野多年的张良本人,转移到了张良口中之语。 几乎在张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殿内百官便无不面色变幻起来,望向张良的目光中,更纷纷带上了惊诧之色。 “自社稷鼎立,留侯便淡退,坊间久无风闻。” “怎如今,陛下意欲易储之时,留侯竟又……”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次序抬起头,逐渐将目光汇集在刘邦身旁,那道满面雍容,又极尽淡然的身影之上。 “皇后……” 随着刘邦逐渐攥紧,更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拳,殿内众人终是面色各异的低下头。 便在这一个个神情、面貌各异的面庞之上,刘盈欣喜的发现:已经有将近一半的朝臣功侯脸上,流露出了决然之色! 而在殿中央,留侯张良却并未从陈木地板上站起身,只跪地一拱手,望向刘邦那阴云密布的面容。 “陛下……” “臣本客卿,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彻侯之贵。” “陛下之隆恩,臣实三生七世,亦无以报之十一……” 语带沧桑的表明心迹,张良望向刘邦的目光在片刻之间,便由先前的亏欠,缓缓转变为决然! “自陛下立汉国祚,底定社稷,臣便偷闲于山野,以寻老庄仙梦之道;于朝中之事,臣盖无知、闻。” “然今,陛下意欲废长立幼,以赵王之年弱,易太子之年壮……” “臣蒙陛下大恩,实无以坐视陛下行此乱策,以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呐……” “陛下~~~” 发出一声尽显老态的哀鸣,张良顺势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之上,任由鲜血自额头与地板间缓缓流出,也迟迟不愿起身。 只稍过片刻,酂侯萧何也从西席朝臣班列的最前沿走出,来到张良侧后方,满是庄严的跪倒在地。 “陛下。” “秦庄襄王嬴楚之时,秦之储位便曾有疑,秦王楚欲立长子政,然华阳太后欲立幼子成蛟。” “秦王楚欲立政而不得,又不敢悖逆华阳太后,如此虚度三载,秦王楚临薨。” “秦王楚临薨,遗诏欲立公子政,然华阳太后恶政母赵姬,便以甲兵软缚秦王楚于华阳宫,以迫秦王楚更遗诏,以立公子成蛟。” “幸得秦相吕不韦,携同嬴秦宗室入华阳宫,方解秦王楚之缚。” “此,便乃秦王政即立之时,秦咸阳所生之华阳宫变也……” 意有所指的道出这段前朝往事,萧何便直起上半身,满目严肃的朝刘邦身侧,那四位‘引颈就戮’的老者一拱手。 “今太子仁义之名,已至商山四皓闻之,亦为之神往,而仕太子左右之地。” “且夫社稷者,自古便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理。” “太子身以为皇后子,便为陛下嫡子;又为皇后独子,便为嫡长子!” “赵王岁幼于太子,既非嫡,亦非长;陛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诚于社稷传延、宗庙传续之理不合!” “故!”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民心,以安社稷、宗庙!” 铿锵有力的谏言道出,萧何亦是在张良身后一些的位置,朝御阶上的刘邦沉沉一叩首。 不等刘盈从萧何计划外的冒头中缓过神,朝臣班列中,便走出一道又一道年迈的身影,将殿中央的空地跪满。 “计相北平侯臣苍!” “太仆汝阴侯臣婴!” “安国侯臣陵!” “舞阳侯臣哙!” “颍阴侯臣婴!” “棘蒲侯臣武!” “阳都侯臣复!” “曲成侯臣达!” … 一连数十位功侯贵勋出列,在张良、萧何二人身后跪作一片。 而后,便是众人齐齐一声震天谏言,响彻长乐宫长信殿上空。 “建武侯臣歙(xī)等,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以安社稷、宗庙!” 见殿内嗡时之间,便被一道道匍匐在地的身影所占据,刘盈自也赶忙到一旁跪下,悄然叩首匍匐在地。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这满朝被自己亲手提拔上来,从贩狗、马夫之地,一步步走上列汉贵勋之位,此时却又跪地叩首,劝谏自己不要易储的功侯朝臣,刘邦面色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呵……” ······ ······ “噗!” 就见刘邦身躯猛地一前倾,御案之上,便被一抹刺眼的殷红所渲染。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 看着片刻之间便乱作一团的大殿,刘邦只陡然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紧紧攥住御案边沿,将上半身缓缓撑起。 “反了……” “都要反了!!!!!!!!!!!!!!” 第0028章 陛下并无大恙 经过约半刻的忙碌,原本因天子刘邦吐血昏厥,而陷入短暂混乱的长乐宫,便再度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除萧何、张良等不到十位朝臣功侯,其余众臣皆面露焦急之色的站在长信殿外,等候着殿内传出消息。 至于今日这场乱局的‘罪魁祸首’,即黄石公崔广为首的商山四皓,则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周围十步竟无一人敢靠近…… “家上!” 突闻一声焦急的轻呼,众人赶忙抬起头,就见刘盈自大殿外的长阶拾级而下,百官朝臣自也是不由分说的围了上去。 “家上,陛下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带歉意的一拱手,对众人稍一拜。 “诸公不必过于担忧。” “太医言:父皇大动肝火,气急攻心,这才咳血昏厥。” “此刻,父皇已然转醒,正召萧相、留侯等,于寝殿奏议……” 听闻刘盈此言,众人不由纷纷长出口气,慌乱忧虑的氛围也稍散了些。 ——天子刘邦,今年可已经满六十了! 这把年纪的老人,别说咳血昏厥了,便是偶感风寒,也有不小的概率一病不起! 万一刘邦有个三长两短,且先不提易储一事是何结果,便是刘盈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对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在现如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依旧雄踞关东,代相陈豨更逆反在即的时间点,刘邦绝不能出问题! 自然,听到刘盈说刘邦并无大碍,众人也长松了口气。 至于刘盈此言是否可信,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 ——如果刘邦真出了什么问题,刘盈作为太子,必然会时刻不离病榻左右! 这不单单关乎孝道,更关乎到皇位交接的那一时刻,继承者不在场,所可能造成的巨大隐患。 既然刘盈能抽空出来,跟朝公大臣透个气,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家上。”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朝臣当中,走出一位壮年男子,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龙体有恙,为防宵小作祟,恐当即刻戒严长安,以行宵禁,方为万全之策啊!” 闻言,众人片刻之前才转危为安的面容,立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天子刘邦昏厥卧榻,萧何等老臣也没见到人影儿,要是再戒严长安…… 一瞬间,众人不由齐齐侧过身,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色变化,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却见刘盈面色淡然的上前,对出声那人稍一拱手,目光中,却并不见多少担忧之色。 “安国侯国之柱石,孤甚敬之。” 稍称赞一声,刘盈便稍抬起头,虽还是看着王陵,但嘴里的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然孤临出殿之时,父皇只言:令朝公百官各归衙、府,一切如故。” “父皇无恙,又未令长安戒严,便暂且如此吧。” “待父皇转安,再亲定长安当否戒严,或更为妥当些。” 语调平稳的道出这几句话,刘盈便稍一正身,对王陵又是一拜。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百官朝臣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刘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一切,都由陛下做主! 这就够了。 只要这天下,还是天子刘邦做主,那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不由纷纷整理起衣冠,而后在王陵的带领下,向刘盈齐齐一拱手。 “既如此,臣等谨遵陛下诏谕,即刻出宫,以各司职……” 见此,刘盈也只能再拜:“辛劳诸公。” 待百官朝臣次序向宫门方向走去,刘盈不由稍松口气,便赶忙来到一旁。 “见过诸位先生。” 见刘盈依旧对自己这些老家伙如此恭敬,本就面露羞愧之色的崔广四人,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家上……” 看出崔广等四位老者的愧意,刘盈不由稍一正身,对四人沉沉一拱手。 稍直起身,才面带亏欠的望向四人。 “诸位先生不必心怀愧意,今日之事,本因孤而起……” 轻轻一声之责,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身以为人子,孤本当恭顺长亲,今竟使君父气急咯血……” “孤实孝道有缺,不当人子……”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泪水,还‘悔恨’的擦了擦眼眶。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对视一番,终还是由崔广上前。 “家上不必如此,不必过于自咎。” “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自古,便乃天家之大忌。” “今家上储位得稳,虽于孝道稍缺,然天下因此而大安,苍生黎庶自此而得太平!” “家上缺于私孝,而天下安泰得以保全;此,便乃大行不顾细谨,忠孝两难全呐……” 听闻崔广为自己的‘不孝’行为做出辩解,刘盈心下自是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悔恨不已的神情。 ‘哭’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稍一吸溜鼻涕,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四位先生不以孤年弱,不惜以耄耋之年出商山,车马劳顿以至长安,孤本当亲力亲为,全尽主宾之谊。” “然今,父皇突而昏厥,虽无大恙,孤身以为人子,亦当日夜守候与病榻左右,亲尝汤药,以稍全孝道。” “且今太子宫,亦于未央皇后之宫,若邀诸位先生至,恐多有不便……” 说着,刘盈稍侧过身,就见等候于刘盈身后的吕释之赶忙上前,恭敬的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就见刘盈继续道:“孤留于宫中,以侍父皇病榻前,便劳诸位先生,暂于建成侯府短住几日。” “待父皇龙体转安,孤再邀诸位先生至太子宫,以请教仲尼仁孝之道……” 言罢,刘盈又是沉沉一拱手,对四人一拜。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感动的眼眶泛红,终是稍叹一口气,齐身向刘盈一拱手。 “家上但去,不必忧于民等。” “老朽等本就隐居山野,粗茶淡饭数十载,今得居于建成侯府,当自无不虞……” 言罢,崔广便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吕释之。 “如此,老朽等便叨扰建成侯……” 闻言,吕释之自是赶忙笑着上前:“黄石公此言,羞煞小子……” “诸位先生请,请……” 第0029章 来!斩了朕这暴君! “陛下……” “太子殿下已令朝臣功侯各归其位,此时,百官功侯皆已出了宫……” 长信殿寝殿之内,半个时辰前才吐血昏厥的刘邦,此刻已是直起身,身着内衫坐在了御榻边沿。 听闻寺人的回禀,刘邦只随意一摆手,旋即将那双锐利的双眸,直刺向跪在御榻前的几人。 见刘邦示意自己退下,那寺人嗡时便犯了难。 “陛下……” 迟疑的一开口,寺人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可要召太子……” “滚!!!!!!” 突然一声暴喝,顿时惹得寺人下意识匍匐在地,片刻之后,便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顺着来路倒爬出了寝殿。 待寝殿内重归宁静,刘邦便从御榻上站起身,赤脚走上前,在留侯张良面前停了下来。 “旬月未见,留侯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嗯?” 听闻刘邦此言,张良面上顿时涌上一抹苦楚,正欲开口,就见刘邦又是一声暴喝。 “天家社稷之事,也是尔一介外臣能妄议的?!!”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万千黎庶,究竟是我刘邦做主,还是你留侯!!!!!!”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斥,刘邦又转过头,踱步来到萧何的面前。 “还有尔酂侯,啊?” “堂堂汉相,于百官当面,竟敢拿秦始皇那暴君说事!” “莫非朕,也是嬴政那等暴君?!!” “莫非这汉室天下,乃又一暴秦呼!!!!!!” 愤怒的咆哮一阵,刘邦仍不觉得觉得解气,便嗡然直起身:“来人呐!” “取铡刀来!!!” 呵罢,刘邦便回过身,气冲冲来到御榻前两步的位置,竟直接在地板上趴了下来。 “今日,怕是酂侯萧胜、留侯张广二人,要替天行道,斩了朕这暴君!” “但斩无妨!” “朕要是眨一下眼睛,就妄为魏丰公之孙、赤帝神农氏之后!!!” “来!斩!!!!!!” 见刘邦做出一副‘我杀我自己’的架势,殿内的郎官寺人们自是不敢领命,只连忙跪作一地,将头深深埋在地板之上。 至于御榻前跪着的张良、萧何二人,更是各自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可真是……” “一点没变呐……” 暗自腹诽一声,张良便侧过头,与萧何对视一番,便唉声叹气的稍直起上半身。 “陛下容禀……” 满是苦涩的一声轻语,终是让刘邦停止了‘撒泼打滚’,从地板上稍坐起身,却依旧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张良见此,却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才又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今日与朝仪,更当庭力谏陛下以消易储之意,实事出有因。” 说着,张良便面带苦楚的抬起头,目光中亦略带上了祈求。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确乃自古昏聩残暴之君,方所为之举。” “臣恐陛下英明一世,只因易立赵王,而徒留骂名于青史……” 不出张良所料,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个事由,刘邦一点都不在乎。 “说,其二!” 见刘邦面上仍挂着愠怒,张良只好又一低头。 “其二,乃太子年稍壮,而赵王年稍弱……” “少弱之君,自古便多为社稷断绝之君。” “今虽太子稍仁弱,而赵王稍聪睿,然臣以为,如今朝堂,恐无比拟周公、召公之圣贤……“ 这一下,刘邦的面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但很快,便又重归先前,那见人吃人的凶狠模样。 “其三!” 见刘邦这番架势,张良心里便明白过来:刘邦的耐心,已接近耗尽…… “其三。” 仍是语调平和,惭愧中带着些许祈求的语调,但当张良说出第三条事由,却也总算是让刘邦敛回怒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其三,便乃皇后寻臣以固太子储位时,明告于臣:若陛下夺太子储位,则齐国必乱……” 先前在朝仪咯血昏厥,方才又肆意宣泄了一番,刘邦的怒火本就已经消散大半。 听闻张良此语,就连最后那一点愤怒,也在一阵憋闷中,被刘邦收回了心底。 就见刘邦稍低下头,思虑片刻,便侧目望向一旁的萧何。 “酂侯呢?” “酂侯也得了消息,早知朕若易储,则齐国恐有变数?” 闻刘邦此言,萧何只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知。” “然臣稍有猜测:陛下自新丰早归,恐或关东有变。” 说着,萧何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继续道:“且留侯,自汉室鼎立便淡退朝堂,久不理国政大事。” “臣以为,既留侯亦入朝,当为关东有大变。” “故前时廷议,臣与附留侯之谏,以劝陛下消易储之意……” 听着萧何的解释,又回想起今日凌晨,才从楚王刘交手中得来的消息,刘邦终于是收敛怒容,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张良面前,颇有些霸道的将张良从地上拉起,又将张良推到御榻旁的筵席上,摁着张良跪坐下来。 回过身,见萧何以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悄然走到张良身边,刘邦不由嗤笑一声。 “嘿!” “酂侯可真是毫不见外啊?” 见刘邦笑语着回到御榻边,大刀阔斧的坐上御榻边沿,萧何也不由稍咧嘴一笑。 “国祚鼎立之时,陛下曾言:留侯、酂侯,家臣也。” “即为陛下之家臣,臣若再自见外,岂不辜负了陛下之恩宠……” 听闻此言,刘邦呆愣片刻,随后便是一阵喜怒参半的畅笑。 殿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也随着这阵畅笑声,而逐渐回归正常。 “嗨!!!” 就见刘邦大腿一拍,长叹一口气,面上便带上了些许凝重。 “既如此,易储一事,便暂且搁置!” “且先议一议,齐国之乱,究竟乱从何来。” 见刘邦摆出讨论正事的架势,张良、萧何二人不由稍正了正身。 静默片刻,见张良还不出身对奏,萧何便疑惑的侧过头。 待看见张良一副闭目养神,与殿内浑然一体的气质,萧何感叹之余,也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唉……” “今日这一遭,陛下可是把留侯伤的深了些……” 第0030章 当年圯上,何人授书于留侯? “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纵未召见儿,儿也不能就此回宫吧?” “万一叫有心人知晓,再以‘不孝’之名污儿……” 宣室殿外,刚跟上母亲吕雉的脚步,刘盈便面露难色的发出一问。 孝或不孝,在这个世代,只能说是玄学。 某些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侍奉于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 也有一些人,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无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却又谈不上不孝的事,便沦落到晚节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刘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对类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来。 诚然,孝或不孝,全凭围观者上下两张嘴皮。 只要刘盈能保证将来,可以不犯任何错误,那‘不孝’的罪名,也顶多不过是文人儒士的无病呻吟,根本伤不到刘盈的根本。 可万一呢? 万一以后刘盈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某些敌对势力再拿着‘不孝皇父’做文章,刘盈岂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样坐蜡? “有心人?” 却见吕雉闻言,只莫名嗤笑一声。 正要开口,却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一般,稍昂起头,朝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儿说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宫。” 闻言,刘盈不由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宫门,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那个,自是当今刘邦的心尖尖,赵王刘如意无疑。 至于大的那个妇人…… “妾参见皇后,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正恍惚间,就见那妇人拉着赵王刘如意,来到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见此,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蠕蠕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拜见太子长兄。” 待刘如意行过礼,刘盈也微微躬身,对那妇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礼过后,刘盈便稍抬起眼,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汉太祖宠妾。 “不愧是能让刘邦神魂颠倒,不惜废储易后的女人啊……” 就刘盈此时所见,虽已年近三十,但从眼前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娇小婀娜的躯体,皓白紧致的脸颊,自肩上‘流下’,于后背处被束起的青丝,以及被胭脂轻轻点在嘴唇中央的红点。 用这个时代的审美来看,即便已过了最美的青春年华,但此时的戚夫人,却也依然当得起一声‘倾国倾城’。 更让刘盈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温善,丝毫不带棱角的温润气质。 与这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相比,气场中满是盛气逼人,目光中时刻带着倔强和强势,还比戚夫人年长近十岁的吕雉,自是很难讨得天子刘邦的欢心。 但很显然,此时的吕雉,已经对‘圣眷’这个东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见吕雉面无讥讽的稍上前些,直接无视一旁的赵王刘如意,目光阴冷的望向眼前的妇人。 “戚姬竟还知道,吾身以为汉皇后?” “哟,今儿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还险些以为,传闻中受陛下恩宠,风头无两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贩夫屠狗之户养出的‘大家闺秀’呢……” 吕雉话音刚落,刘盈就见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一紧!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变戏法般,从那干涩无比的眼眶中,‘变’出来了两行清泪! “皇后何必如此刁难,妾不过……” “够了!!!” 怎料戚夫人娇弱的冤屈倾诉尚未倒进,吕雉便冷然一声亲呵,尽又使得那两行热泪,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脸上! “且让你母子俩妖言媚宠几日。” “待来日,且看戚姬还能不能如此柔弱,竟还能于吾当面垂泪!”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警告’,吕雉便冷然一拂袖,向着宫门处走去。 见此,刘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赶忙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 “母后。” 走在吕雉侧后方约一步的位置,感受着吕雉仍旧未能平息的怒火,刘盈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好让这摄人的阴寒稍离散些。 听闻刘盈一声轻唤,吕雉便稍减缓脚步,微微测过头:“何事?” 见母亲还愿意搭理自己,刘盈赶忙摆出一副疑惑地面庞。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请留侯请来的?” “留侯竟果真愿意助母后、助孩儿?” 听闻此问,吕雉面上恼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限慈爱。 “痴儿~” 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对刘盈,吕雉便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留侯因何愿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儿不必多问。”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话头,吕雉便鼓励的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可知,留侯初从陛下,所凭着何?” 听闻此问,刘盈面色一滞,也不由思索起来。 “留侯从父皇……” “军阵之能,谋略之长……” “太公六韬?” 见刘盈这么快便想出答案,吕雉便面带认可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盈儿可知《六韬》,乃何人授与留侯?” 闻言,刘盈却顿时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韬》,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弃履相试,留侯皆不恼而往拾,故得授《六韬》。” “此,便乃留侯张良圯上受书;及那老者,则乃隐居高士……” 自语着,刘盈不由缓缓瞪大双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莫非……” 就见吕雉轻笑着点点头,弯腰尊在了刘盈面前。 “授留侯《六韬》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黄石公崔广!” 听到此言,刘盈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么大名气,张良还能请得动!” 不能怪刘盈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兵法《六韬》,在历史上太具传奇色彩了。 在后世,《六韬》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公兵法! 正当刘盈深陷于兵法《六韬》,以及黄石公崔广的身份、商山四皓的来头时,却被吕雉轻轻揽入了怀中。 耳边响起吕雉低微呢喃声,更是让刘盈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胜了。” “盈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自此稳若山川。” 语调平和的两声呢喃,吕雉便放开刘盈,轻轻抓着刘盈的双肩,侧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长信殿。 “胜者,此时站着;败者,已经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败倒过后,顺利爬起来呢……”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自语,吕雉便直起身,拉起刘盈的手,直向着长乐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那高昂起的头颅,以及蔑视一切的高调神情之中,刘盈终于体会到一种前世从未清晰感受到的情绪。 ——安心。 亿点小小的请求 嗯~ 怎么说呢。 还是先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不遗余力的支持,目前《大汉第一太子》成绩非常不错,在新书榜历史分类排名第一,总榜排名第三十,孤相当非常以及螺旋满意! 但是孤还是厚着脸皮,给众多支持孤,喜欢孤的读者提亿点小请求。 是这么回事:按照起点目前的推荐机制,推荐是从低到高,从pie到好,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就像游戏打boss一样。 目前来说,孤的推荐晋级还是比较稳,这有赖于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但是呢,现在这些还都是小boss,大家随便支持一下就通关了,在上架之前,有有一个终极大boss等着孤,这玩意儿叫《三江》。 可能有读者不知道三江,孤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据说是整个起点最好的推荐,一周能增长好几千收藏。 而且上了三江,后面一周就可以上全站强推,连着两周顶级曝光,对于书的成绩有很大帮助。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作者,孤自然是想要争取三江的名额,所以特意问了一下编辑,什么样的成绩能上三江? 编辑回答:全站不论分类,同期新书排进前十七位,就能上。 孤自然就好奇了,又问:这个排名是以什么为参考呢?是 收藏的多少,还是推荐票,月票的多少? 这个时候,编辑就说出了一个孤不是很熟悉的概念:《追读》。 追读者,乃是最新发布的章节,在更新后二十四小时内,被看过本书前面所有内容的读者点开,并阅读三十秒以上。 也就是说,每有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前面所有内容,并在最新章节发布二十四小时内阅读了该章节三十秒以上,就算做追读+1。 而上架之前,都是免费章节,网站无法判断书的商业价值,所以无论是分析书的潜力,还是权衡推荐资源的分配,网站的主要参考数据都是追读。 嗯…… 这其实就有点痛苦了。 因为新书推荐期大概为6-8周,算上最开始的几万字,新书期就是接近两个月,又有二十多万还是三十万字上架的字数要求,所以新书期只能每天更两章,每章更两千字。 《大汉第一太子》目前七万字,才走到第一个推荐的最后一天,周日中午开始推荐期第二周,后续还有至少5周的推荐期。 孤也知道,就这几万字,每天就四千字的更新,去恳求大家每天点开最新章节追读,确实很难为诸位。 但孤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评定规则就是追读。 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孤只能厚着脸皮,祈求大家能每天抽出1-2分钟的时间,点开最新更新的章节,哪怕暂时养着不看,也在阅读界面停留一分钟左右,然后把章节翻完,这会对本书的《未来》和《上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望大家可以结合自身状况,尽量支持孤,尽量追读,好让我稳稳走完新书期。 上架之后的更新,孤‘君无戏言’——上架《五十更》,后续每日最低更新《1w字》。 · (手动分割号) · 说到上架之后,就不得不提一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打赏加更…… 唉~ 这个东西,孤本身是比较不提倡的。 一个是这两年,大家伙都不容易,能花钱在正版看书就已经很捧场了,孤没脸再求打赏;二是孤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小有成就,却也还没到求读者打赏的高度。 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孤是全职写手…… 自《少帝成长计划》在七月初完结,孤八月、九月的月收入,分别为660.44元和423.75元。 注意,是《月度总收入》…… 八月底开始连载《大元宰》,本以为熬过两个月新书期,十月中就能上架,十一月就能拿上稿费,却不料《大元宰》被编辑叫停,才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 《大元宰》写了一个多月,最终没上架就被叫停,而《大汉第一太子》上架得到十二月初,拿到第一笔稿费,得到明年一月中旬…… 作为一个全职写手,孤除了稿费别无收入来源,而从《少帝成长计划》八月、九月的稿费收入来看,未来2-3个月,孤的月收入也基本可以确定低于300元(九月份的423.75元当中,81.26元为《大元宰》打赏分成,《少帝成长计划》只有342.49元)。 如果有读者对这个收入有怀疑,可添加孤的企鹅号:416851598,孤可以发出稿费汇总截图(添加好友请备注孤的笔名)。 唉~ 苦也~ 八月、九月收入1100元,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收入可能也就在900元。 也就是说,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孤的总收入大概在2000元左右,平均每个月400元。 很显然,对于全职写作,收入全靠稿费,且生活在蜀都的孤而言,每月400元的收入,是远远不足以维持生活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孤靠着父母双亲的支持、亲朋好友的通财之义,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生活(从9月7日开始至今,孤每天两顿饭,每顿两包袋装方便面,不加肠,不加蛋)。 为了能尽快赚到稿费,孤这段时间也是非常努力的投入到工作当中,故事情节一改再改,资料文献反复查阅确认,每日码字时间维持在十二小时以上,到现在,也算是攒下了四十多章节存稿。 但正所谓远水接不了近渴:长期低收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隐患浮出水面——下个月,孤要交房租了…… 孤的原计划,是《大元宰》十月上架,十一月能拿到稿费,应该能应付数千元的房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汉第一太子》上架要等到十二月,拿到稿费要一月。 支出和收入出现前后两个月的错位时间差,自然也就很难通过跟房东协商得到解决,房租问题就成了孤肩上的重担。 要想十一月不被房东赶上大街,孤只能趁着这个月还剩几天,来邀请大家提前参加本书上架后的打赏加更活动。 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在十一月拿到打赏分成,好应付那几千元房租。 活动规则如下: 自《大汉第一太子》连载之日起,直到第一个收费章节发布截止,这段时间内,所有打赏均视为打赏加更,累计入《奖池》。 上架第二日起,开始在默认每日一万字更新的基础上,额外发布打赏加更,加更数以《奖池》的累计打赏金额,按以下比例兑换发布。 ①号奖池:10月31日23:59之前的打赏,每累计一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②号奖池:11月1日0:00之后的打赏,每累计二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累计打赏不为兑换比例整数时,以向上凑整为原则。 如:目前为止,《大汉第一太子》累计获得打赏178.08元,则向上凑整为200元,按照①号奖池1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又如:假设11月1日0:00之后,累计得到打赏270元,则向上凑整为400元,按照②号奖池2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大概就是这么个活动,用现在的打赏,让孤得以缓解燃眉之急,待上架之后,以额外加更来作为对大家的回馈。 和刘邦不得不打消易储念头一样,孤也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不想空手套白狼,白求读者打赏却不给回报,才不得不想出这么一个还算有尊严的方式,来试着缓解孤的燃眉之急。 希望大家踊跃参与,刚好这个月末起点有活动,打赏按比例返京东卡,还是蛮划算的。 打赏加更没有上限,就算真有人敢在十一月到来之前砸个白银盟,孤自也敢在上架后额外加更一百章! 最后重申:此次活动绝不强制,全凭自愿参加,且奖池不设上限!!! 就这两件事,一个希望大家追读,好让这本书有更好的未来,一个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打赏加更活动,好让孤能熬过这段艰难的当下。 孤再次手动抱拳,顿首顿首,长身以拜诸公大义! · · · · 哦对了,月票、推荐票啥的,不投就浪费了…… 嗯…… 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 · · 怎~么~会~~~~呢~~~~~~ 孤的读者啊~~~ 那可是个~顶~个~吴彦祖~~~~~~~ 肯定会包~~~容~~~孤~~~的~~~~~~~~~~~ 摊牌了,孤就是个谄媚之徒! 第0031章 确实别无他法 “禀陛下。” 长信殿内,从刘邦、张良二人口中,得到‘齐国恐将乱’的确切消息后,丞相萧何便分析起了如今的局势。 “代、赵者,乃北御匈奴之重地,梁位处关中门户,淮南则南绝越王赵佗、长沙王吴臣。” “今陈豨将乱,则代、赵或顷刻沦陷;梁、淮南者,今皆为异姓诸侯之土,恐亦生变。” 说着,萧何的面容便稍严肃了起来。 “今关东诸侯亲长安者,乃故长安侯卢绾所辖之燕、皇长子刘肥之齐、陛下庶弟刘交之楚,宗亲刘贾之荆四国。” “然此四国,皆远关中而临海,朝堂欲交联此四国,皆需东出函谷,穿越梁国,方可抵达。” 言及此处,萧何不由话头一滞,沉吟片刻,才又道:“臣以为,梁王彭越位处关中门户,除非关东大乱,否则断不会轻举妄动。” “然齐国若生变,燕国便当三面环敌,非但无力助陛下平定代、赵,更或为陈豨、匈奴,乃至齐卒所围攻。” “齐国道绝,则关中通往楚、荆之徒,亦只剩淮南。” “然若陈豨为乱代赵,燕王困居三面重围,齐国又生变,淮南王英布,恐或毁道绝涧,以行割据自立事,亦未可知。” “如此,陈豨乱代赵,傅宽绝齐,卢绾困于燕,英布起淮南,荆王、楚王困局东南。” “若果真至此地步,梁王彭越轻则兵绝函谷,以塞关中东出之道,重则引兵攻关,叩击函谷……”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稍打了个寒颤,站起身,对上首的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若果真如此,轻则关东尽失,天下重归秦王政之时,七国并列之地!” “重则,便乃江山飘摇,天下大乱呐……” 听闻萧何此言,刘邦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只望着萧何稍一挑眉。 “区区一个齐国,果真关乎关东之稳、天下之安?” 一听刘邦这话,萧何就知道:这位陛下,又开始装糊涂了…… 嘿然一笑,萧何便面带‘惭愧’的抬起头。 “齐国之重,陛下自是比臣更明白。” “若非如此,国祚初立之时,陛下也不至废淮阴侯齐王之位,以徙为楚王。” “更不至以皇长子刘肥亲王(wàng)齐地,更以平阳侯为齐相。”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面色一滞,语调中,稍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当年,周吕令武侯闻知皇长子王齐之事,亦不至‘力谏’陛下,以左右相国之制行于齐,以平阳侯为左相,另遣周吕侯部旧,阳陵侯傅宽为右相……” 闻萧何提及‘周吕令武侯’几字,刘邦面色顿时一滞,旋即略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殿内刚恢复正常的氛围,也随着萧何逐步低下去的音量,而再度陷入沉寂。 齐国有多重要,刘邦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凌晨才接到楚王刘交的密奏,凌晨便从新丰启程,天亮后不久就回到长安。 但知道归知道,此事的关键,还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齐国安定下来。 最起码,也要在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扫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汉室彻底掌控大半关东之前,让齐国暂时平定。 想到这里,刘邦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吕雉……” “哼!” 暗自又是咬牙切齿的一番咒骂,刘邦便从榻上起身,负手踱步到一旁。 “既如此,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当如何,方可使齐国暂稳,朕方得以全力平定陈豨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手上不忘漫无目的在木制竹简架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随性而为。 见刘邦此举,萧何不由稍打量片刻,又侧过头,见留侯张良依旧是双目紧闭,归纳吐息的模样。 无奈的摇了摇头,萧何自也从筵席上起身,来到刘邦身后三步的位置,稍一拱手。 “臣以为,齐国之或乱,皆出右相傅宽之手!” “而阳都侯傅宽,自陛下引兵入关,夺秦咸阳时起,便乃周吕令武侯麾下大将。” “今周吕令武侯已亡,能支使傅宽为乱齐地者,恐唯皇后……”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对刘邦深深一拜。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萧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话里暗含的深意,刘邦肯定能明白。 就见刘邦似是呆愣片刻,便略带懊恼的侧过身,眼带深意的直视向萧何目光深处。 “别无二策?” 闻言,萧何满面郑重的摇摇头:“别无二策……” 见萧何面上满是笃定,刘邦不由稍仰起头,撇了眼远处,依旧如老僧入定般跪坐在御榻边的张良。 “嗯……” “即无他法,便且如此吧。” 并没有太多思考,刘邦便稍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架之上。 “出宫之后,丞相告知百官:明日卯时,于长信殿朝议,朝臣百官、功侯贵勋皆至。” “议主,乃兵讨代相陈豨之帅、将。”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见此,萧何稍一迟疑,终是拱手向刘邦告辞。 没等萧何转过身去,就见御榻边的张良,像是刚从昏厥状态中转醒般悠然睁开眼,向刘邦遥一拱手,便缓步向殿门外走去。 “修仙之人,不也免不了俗世凡尘?” 望着张良默然离去的背影,刘邦戏谑一笑,将手中竹简放回书架,将双眼微微眯起。 “易储废后,确可暂不急。” “那四个老不死的,倒是让朕丢了好大颜面!” “竟还看不起叔孙通……” “真真是腐儒!!!” 暗自心语着,刘邦没由来的一怒,只稍一思虑,便背负双手,气冲冲走回御榻边。 “来人!” “召奉常叔孙通,即刻入宫觐见!” 以近乎咆哮的语调做下交代,待宫中郎官领命离去,刘邦便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刘邦又诡异一笑,顺势躺了下去。 “嘿嘿嘿嘿……” “看不起叔孙通?” “想教那逆子孔丘仁义之道?” “哼!!!” “好叫尔等腐儒知晓:这江山,这社稷,这黎庶万民、天地万物,究竟乃何人做主!!!!!!” 第0032章 孤储位大稳! 次日午时,刘盈才终于在自己的太子宫,等来了建成侯吕释之。 不得不提的是,如今的汉室,还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朝议规则。 想来也正常:无论是汉室鼎立之前还是之后,刘邦不是在关东打仗,就是在前往关东打仗的路上。 朝中事务,基本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朝臣百官有什么政务要办理,只需要到丞相府跟萧何碰一下就行,根本没有朝议的必要。 再加上天子刘邦在长安的时间,着实算不上有什么规律,便使得如今汉室的朝议,基本遵从‘有事要讨论就开,提前一天下通知’的潜规则。 在刘盈前一世,直到刘邦驾崩,吕后把持朝政之后,以‘高皇帝五日一朝太上皇’为根据,制定汉室五日一早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明确规定,这种‘临时组织朝议’的情况才基本宣告结束。 而在现如今,朝仪依旧遵从‘有事就开,没事就不开’的规则,就使得每一次朝会,都意味着朝堂要做出重要的决策。 在昨日,天子刘邦才刚从新丰回来,又日临时朝议中因群臣共谏‘不要废储’而咳血昏厥的前提下,今日早朝的议题,自然也不言而喻。 “还请建成侯直言。” 以标准的晚辈之礼将吕释之请入侧殿,又略带愧意的落座上首,刘盈便直入正题。 “禀家上。” 自走进太子宫,吕释之面上便已挂上毫无顾忌的喜悦,听闻刘盈问起正事,便也没多绕弯子。 “今日早朝,陛下拟议征讨陈豨之将、帅!” “终以陛下之意,论定:以赵相汾阴侯周昌为右将军,合燕王卢绾之国兵,自东北向西南击陈豨!“ ”齐相阳陵侯傅宽为左将军,合齐国、楚国兵至齐,自东南向西北以攻陈豨!“ “陛下则坐镇中军,亲率关中卒东出函谷,沿途合梁王彭越之国兵,自南向北讨陈豨!” “如此,陈豨但反关东,则东北、东、东南、南皆受敌;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乱必平也!” 眉飞色舞的叙述着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吕释之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 “陛下还言:待陈豨乱平,便封皇四子恒以为代王;若阳陵侯傅宽讨陈豨得力,便徙傅宽为代相!” “除阳陵侯傅宽,陛下亦多以已故周吕令武侯部旧为将;颍阴侯灌婴、信武侯靳歙、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陛下左右!” “另舞阳侯樊哙、太仆汝阴侯夏侯婴亦随军!” “自朝议起,陛下于易储之事只字不提,只隐言:赵王年幼,今陈豨将乱代、赵,暂不可使赵王就国……” 机关枪似的道出这一连串重大决策,吕释之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家上之储位、皇后之后位,皆定矣!!!” 说着,吕释之便欣喜难耐的站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见此,刘盈却只淡笑着上前,轻手将吕释之扶起。 待扶起吕释之,刘盈又飞快的撇了眼左右,才将上半身稍前倾,连声线也压低了些。 “此间事,舅父实居功至伟,甥谨记于心……” 听闻刘盈颇有些不合礼法的称呼自己为舅父,吕释之下意识就要劝刘盈‘注意礼仪’。 待听到刘盈整句话,吕释之稍一迟疑,终是会心一笑,暗自欣喜的坐回了座位。 待刘盈也回到上首坐下来,便不由稍叹口气,与吕释之相视一笑。 今日早朝,说一千道一万,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在吕雉的奋力抗争下,天子刘邦,妥协了。 在吕雉一封发往齐都临淄,且极具‘杀伤力’的书信威胁之下,本打算借平定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植党羽,好日后废储易后的刘邦,无奈的放弃了原计划。 很显然:在刘盈阵营成员大都参战的情况下,无论刘邦再怎么搞幕后操作,也不可能借着一场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出足以和刘盈抗衡的势力阵营。 甚至哪怕是单单比较刘盈、刘如意双方阵营成员,在此次平叛过程中立下的功劳、武勋,刘邦为刘如意培养的那些毛头小孩,如新晋御史大夫赵尧之类,也很难和刘盈阵营的樊哙、灌婴,乃至傅宽等人抗衡。 至于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立刘盈阵营成员傅宽为准代相,就更是刘邦将‘我妥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君无戏言! 既然是在朝议这种正式场合说下的话,刘邦就必须履行承诺! 而傅宽只要顺利成为代国相,刘如意凭借国相周昌统掌北墙之兵的心愿,就会如数化成泡影。 待战事毕,刘盈阵营的樊哙、夏侯婴、灌婴等本就功勋卓著的成员,便会带着更加毋庸置疑的武勋、更加不可撼动的地位回到长安。 再加上自北钳制赵国的代相傅宽,从东南方向钳制赵国的齐相曹参,以及梁王彭越被扫除后,刘盈(吕雉)运作去把守关中门户的梁国相…… 至此,刘盈储位大定! 吕雉后位大稳! 除非是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发生类似‘刘盈阵营成员全都惨败,甚至战死大半,同时刘如意阵营成员全部大胜’的灵异事件,否则刘盈的储位,便从此不可动摇! 刘盈也非常笃定:历史上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绝不会为了把宝贝儿子刘如意扶上皇位,就冒着关东大乱、天下大乱的风险,把大半开国功侯推向死路。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尚未掉以轻心。 “赵王年幼,暂不就国?” 回想起吕释之先前转述的这句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没死心啊……” 饶有趣味的一笑,刘盈便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吕释之竟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建成侯?” 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释之直起上半身,稍一沉吟,便略待忧虑道:“今日早朝,还有一事……” “陛下诏令:免叔孙通奉常之职,徙以为太子太傅,即日入住太子宫,以教家上经书。”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望向刘盈。 “臣担心陛下此举,或使黄石公等四皓心生恼怒,愤归商山……” · · · PS:《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七年(前200年),博士叔孙通为奉常,三年(后的汉十年)徙为太子太傅。 第0033章 纯粹恶心人? 在太子宫凤凰殿告别母舅吕释之,刘盈便踏上了前往宣室殿的路。 回想起方才,吕释之面带疑虑的道出今日早朝,刘邦所颁布的另一道人事任命,刘盈也不由无奈一笑。 “好歹也六十好几的人了······” “咋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此番易储,刘邦最终妥协,并打消易储废后之意,和商山四皓究竟有没有关系? 若说没有,无疑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非要说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紧密的因果关系。 商山四皓劝刘邦别换太子,所以刘邦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 ——要知道天子刘邦,可是能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再将乘满尿液的冠帽扣回别人脑袋上的主! 面对儒生,尤其是一下面对四个,刘邦能不当场发明什么新的精神折磨法,就已经很难得了! 别看昨日朝议,刘邦对四位老先生谦卑有礼,但实际上,这与商山四皓的名声、学识毫无关系。 刘邦之所以会如此谦逊的对待这四位老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老者。 换做是二十年前,年仅六十余岁的商山四皓来试试? 真让刘邦碰到四个所谓‘贤名远播’,实际上却和自己同龄的老儒,昨日的长乐宫,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典故! 所以刘邦废黜一事,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必然是皇后吕雉拿出了什么撒手锏,才让刘邦投鼠忌器,不得不低头,打消了废黜刘盈太子位的念头。 至于商山四皓,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给外人看的表象,以及吕雉给刘邦留的台阶罢了。 毕竟刘邦贵为天子,基本的皇帝尊严,还是要留的。 若是发生堂堂天子向皇后低头,或生出‘帝后不合’的风闻,那无论是对刘邦的天子威严,还是对汉室,都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但若是把‘天子被皇后逼得认怂’,包装成‘天子差点犯错,幸好被商山四皓劝回’,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简单地一包装,商山四皓便成了‘忠言直谏’的贤者,刘邦则成了虚心纳谏的明君,朝臣百官也多少能捞到‘刚正不阿’‘谏君立嫡’的美名。 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得保,所有人各取所需,朝堂表面上一片祥和,谁都不会轮为丑角。 在天下人眼中,自也是一副汉室君臣和睦、帝后相敬如宾,太子恭顺仁孝,朝中贤良之士层出不穷的美好景象。 事实也证明,对于吕雉准备的这个台阶,刘邦确实很喜欢。 ——在早朝明确向吕雉低头,表示打消,起码是暂时打消易储废后之念后,刘邦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颁下赏赐:商山四皓,闻名天下之贤者也,各赐布、缎二匹,金十金! 赏赐不多,相较于实际价值,更具有象征意义;真正关键的,还是刘邦对四位名士的评价,以及此举所表明的态度。 ——我,汉天子刘邦,亲自作证:就是这四个老家伙,让我打消了换太子的想法! ——没有人逼我,就是他们四个巧舌如簧,把我给劝动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刘邦偏偏明面上‘褒赏’,暗地里又偷摸将奉常叔孙通,任命为了太子太傅······ “嘿······” “也不知道现在,四位老先生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摇头苦笑一声,刘盈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苦涩。 作为名扬天下的隐士,崔广在内的四位老先生,均是以‘不媚权贵’作为自我标榜。 对于‘楚衣献媚于天子当面,以图谋荣华富贵’的奉常叔孙通,四位老先生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怕看了叔孙通一眼,都恨不得洗眼睛洗上个三天三夜! 而此番,四位老者被请到长安,在昨日朝议为刘盈冲锋陷阵,据理力争,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当庭触怒了天子刘邦! 且不论此番事件中,商山四皓起到了多大的决定性作用,光是人家肯来长安,拼着掉脑袋帮忙,刘盈就该投桃报李,好好感谢这四位天下闻名的隐居名士。 而作为太子,刘盈能给出的报答,其实也不过就是尊四位老者为学师,好让四位老者在青史之上,能挂上个‘傅教xx皇帝’的美名。 现在可倒好:在刘邦不怀好意的报复下,四位老先生最鄙夷、最不屑的‘楚衣邀媚’之徒叔孙通,成了刘盈的太子太傅。 要想完成傅教刘盈的目标,四位老先生便只能忍着恶心,和新晋太子太傅叔孙通朝夕相处······ “真记仇啊~” 很明显:叔孙通被任命为太子太傅,就是天子刘邦因昨日之事,而对四位老者做出的报复! ——你们年纪大,名望高,朕杀不了你们,还不能恶心死你们? 一想到老爹刘邦那杀意滔天,却又投鼠忌器,只能如孩童般耍点性子,恶心别人时的得意神色,刘盈便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但很快,刘盈面上的轻松之色,便被一股突然涌上的郑重所取代。 因为刘盈从刘邦的此举之中,体悟到了另外一层用意。 “敲打······” “告诫······” 微一声呢喃,刘盈便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下停下脚步,稍侧过头,遥望向与未央宫东西相邻的长乐宫。 “还是冲我来的啊······” 暗自感叹着,刘盈的目光中,已满带上了凝重。 ——刘邦,绝对没有彻底打消废储之念! 只不过吕雉手握齐国,齐国的稳定与否,又直接关乎的整个关东的平稳,这才让刘邦暂时收起了獠牙。 但在未来,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易储之事,必然会被刘邦再次拿到朝堂之上! 而到了那时······ 面色忧虑的回过身,稍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宣室殿,只片刻,刘盈便又轻松一笑。 “怕什么呢。” “前世,我可是全程躺赢的啊······” 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便笑着摇了摇头,拾阶而上。 在这座宫殿内,居住着一位纵观人类历史,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大女性。 幸运的是:这位强大的女性,刘盈的生母,会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像一只炸毛的老母鸡一样,保护刘盈安稳度过脆弱的发育期。 至于渡过发育期之后······ 面色晦暗不明的爬上长阶,刘盈稍整面色,重新带上那人畜无害的标志性淡笑,踏入了宣室殿内。 第0034章 孤的好弟弟啊~ “母后~” 伴随着一声略带撒娇意味的呼号,刘盈走入殿内,只稍一抬头,面色便有些僵硬起来。 “呃······” 就见殿内,老娘吕雉面带微笑的坐在上首,在吕雉身侧,则坐着一对衣衫稍显朴素,眉宇间尽是温良恭顺的母子。 见刘盈走入殿内,那妇人赶忙起身,对刘盈微一福身。 “见过太子殿下。” 看清妇人的面目,刘盈也不由稍整面容,略有些尴尬的上前,稍一拱手。 “薄夫人。” 见礼过罢,不待刘盈再开口,妇人身侧的少年便走上前,一板一眼的整理好衣冠,将上半身弯下几乎九十度,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弟恒,参见太子长兄!” 看着年仅六岁的庶弟刘恒,以那依旧满带着稚嫩的音色,宛如小老头般规规矩矩行礼,刘盈不由莞尔一笑,蹲下身,将小刘恒一把抱了起来。 “嘿!哟。” “许久不见,阿恒怎还如此瘦弱?” 毫不费力的将刘恒抱起,刘盈便面带笑容的走上前,来到吕雉面前。 此番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自是让吕雉面上笑容更深了些,语气中也稍带上了调侃。 “是了。” “老四都到封王的年纪了,可还是瘦弱了些。” 说着,吕雉便侧过头,满带和善望向身侧的妇人。 “久养于薄姬膝下,老四倒尽得温润和善之风,就是稍缺了些雄武阳刚之气?” 明明是一句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不想那妇人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的站起身,赶忙在吕雉面前跪倒下来。 “妾教子无方,恳请皇后降罪!” 见此突变,正被刘盈抱在怀中,略显不自在的刘恒也不由面色一滞,迷茫的看了眼刘盈。 旋即稍有些失礼的从刘盈怀中挣扎下来,刘恒便迈着小短腿上前,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倒在地。 “母后,是儿臣自己不争气,母后若要怪罪,降罪于恒儿便是……” 嘴上说着,小刘恒不忘面带严肃的一叩首,匍匐在地,竟久久不愿起身。 见片刻之间,母子二人就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双双跪倒在自己面前,吕雉的面色,顿时也有些尴尬起来。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略显刻意的轻笑一声,走上前,将刘恒从地上拉起来,来到吕雉身侧坐了下来。 “薄夫人,当是误解母后了。” 重新将小刘恒抱起来,放在腿上坐下,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侧过头,与吕雉稍一对视。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刘盈才又望向依旧跪地躬身,面带惊惧的薄夫人。 “今日早朝,父皇拟议:待代相陈豨乱平,便敕封阿恒王代地。” “若不出差错,待明岁夏、秋,阿恒便当就国晋阳,以为吾汉家之代王!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刘恒。 “阿恒可愿为王代地,替父皇坐镇边关,以御外敌?” 闻言,刘恒面带忧虑的看了看母亲,这才蠕蠕点点头。 “太子长兄怎么说,臣弟就怎么做……” 听闻刘恒乖巧的回答,刘盈又是一声轻笑,友爱的摸了摸刘恒的小脑袋,同时侧过头,对老娘吕雉稍一点头。 回过味来,吕雉也不由轻笑着起身,将面前的薄夫人亲手扶起,拉到身旁坐了下来。 “来,坐。” 待薄夫人面带迟疑的坐下,却依旧只敢半边屁股挨着软榻边沿,吕雉面色不由更温和了些。 “如今关东之地,异姓诸侯为王之事,必不能长久。” “待来日,关东当为宗亲诸侯镇守,如此,才可得安。” 说着,吕雉的语调之中,便稍带上了惆怅。 “现如今,齐国有阿肥坐镇,楚国有陛下幼弟为王,都不用太担忧。” “北墙左近,燕国有卢绾,也当无大碍。” “但代、赵两国,不单单关乎北墙之安稳,更事关江山、社稷之安稳!” 说到这里,吕雉稍敛面色,轻轻拉过薄夫人的双手,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恳求。 “薄姬应该知晓,太子的兄弟昆季,老大刘肥王齐地,无以镇守北墙。” “至于赵王……” 话说一半,吕雉便略有些不自在的将话头一断。 “老大、老三指望不上,老五老六又都年幼。” “唯老四年岁稍长,可为王代地,身太子手足而坐镇北墙。” 语调温和的道出‘以刘恒为代王’的内因外由,吕雉又轻轻拍了拍薄夫人的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今老三身以为赵王,戚姬更屡有窥伺神圣之心!” “日后,太子能指望的手足昆季,可就剩下老四一人啦······” 听着吕雉语带深意的话语,薄夫人情绪稍平静了些。 几乎不带丝毫犹豫,便眉宇和善的点点头。 “恒儿身以为刘氏子,自当为王边地,以戍边墙。” “及王何地,自听凭皇后、陛下做主······” 听闻此言,吕雉终是恢复先前那副满带温笑的面容,将薄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不住的拍打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忘适时颠了颠怀中的幼弟刘恒,语带鼓舞道:“日后,阿恒便当为代王,若有北蛮来攻,可万要替父皇击退来敌!?” 闻言,刘恒只目光呆然的看了看母亲,然后蠕蠕的点点头。 “臣弟王代地,必当为国戍边,击退来犯之敌!” 少年满是稚气的承诺,顿时惹得吕雉、刘盈纷纷轻笑起来,殿内略有些尴尬的氛围,也终是稍归于正常。 如此片刻,就见薄夫人面带忧虑的侧过身,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咎。 “皇后仁善,许恒儿养于妾膝下,然妾有负皇后信重,竟使恒儿只知温良恭顺,而不知雄武阳刚······” 说着,薄夫人不由看了刘盈一眼,又面带愧疚的回过头。 “太子方才言:恒儿封王就国,当是明岁夏、秋,距今尚有一载。” “莫如,便将恒儿养于皇后膝下,习学为王诸侯之余,也好稍尽孝道于皇后?” 言罢,薄夫人便忐忑不安的低下头,偷偷打量起吕雉的面色变化。 第0035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亲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亲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亲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亲,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亲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亲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亲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吧?”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第0036章 自作自受的儒家 若有所思的告别吕雉,从宣室殿走出,站在殿外的长阶顶,刘盈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吕雉······” “竟也讨厌儒生?” 略有些诧异的心语一声,刘盈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走下长街。 方才,吕雉那番隐晦的提醒,几乎可以说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吾儿! ——可千万别被这些个腐儒拐瘸了脑子! 对于吕雉的担忧,刘盈倒并不很在意,儒家那一套,刘盈也并不是很认同。 刘盈真正感到诧异的,是吕雉对儒生的负面感官,似乎完全不亚于青史第一儒黑刘邦! 如果只是天子刘邦鄙视儒生,那还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不同。 作为刘邦的发妻,吕雉也不喜欢儒家,也还能勉强解释为夫妻二人互相影响,三观比较契合。 但在现如今,吕雉与刘邦几乎水火不容,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情况下,吕雉却依旧和刘邦一样讨厌儒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针锋相对,且坐拥天下的人,同时对一个群体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厌恶,恐怕就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能解释的了。 “想来也是。” “就儒家做出来的那些个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喜欢。” 想想过去这几十年,儒家都干了些什么? ——秦始皇在位,天下儒生几乎全都跑去了咸阳;始皇帝建石渠阁,立博士七十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位置被儒家所占据! 承蒙嬴秦如此恩惠,儒家再如何,也该仗义死节,以捍卫嬴秦了? 不! 在秦二世继位,天下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之时,第一个跳出来抹黑秦王朝的,便是儒家! 什么欺压六国百姓啦~ 官吏严酷,律法非人啦~ 甚至于什么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为撇清自己,儒家甚至撒下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弥天大谎,试图将那些前仆后继前往咸阳,给始皇嬴政舔脚趾的儒士,塑造成嬴秦暴政的受害者! 只能说,在搬弄是非这方面,后世的棒槌国,真正是儒家最优秀的嫡系传人。 如果光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 良禽择木而息,秦亡之大势不可阻挡,儒家以此举谋求生存,虽然不太道德,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结果到了秦灭亡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期,以项王乌江自刎画上句号后,曾经连夜抛弃秦廷的儒家,这会居然长良心了! ——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不传檄而定,唯有项羽的大本营鲁地,居然冒出来一群儒生,说要为项羽仗义死节,披麻戴孝…… 见儒家难得硬气一回,刘邦也少有的涌现出些许敬佩,正要召集大军围剿鲁地,给儒家一个痛快。 结果儒家看到大军压境,就当场跪了…… 就这样,在短短5年的时间之内,儒家先后在秦、楚两个前主子身上,分别上演了‘连夜跑路’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好戏。 也就难怪国祚鼎立之后,身天子之贵的刘邦,还会在儒生帽子里尿尿…… “唉~” “自作自受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些‘光荣历史’铺垫下,起码五十年之内,儒家都不可能在汉室冒出头! 至于吕雉为何会担心自己被拐阙,刘盈自也清楚原因。 ——过去的那个‘刘盈’,其行为举止,实在是太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了······ “也就难怪前世,刘邦整天在我耳边嚷嚷不类己、不肖父······” 不过对于自己被忽悠瘸,刘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让刘盈初步具备了对‘皇帝’这个职业的心得。 可此刻,回身望向宣室殿的刘盈,面上也依旧满带着苦笑。 “今天来,明明是要问叔孙通和那四个老家伙,该怎么处理······” “结果可倒好,问题没问出来,倒是被教训了一通······” 自嘲一笑,刘盈便洒然的回过身,向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按照前世的规律,距离刘邦驾崩,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天子,而不是像前一世那般成为傀儡,刘盈确实应该开始学着,如何自己解决一些事情了。 比如眼下,到底怎样才能均衡四个年过八十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之间的关系,无疑便是刘盈难得的练手机会。 ※※※※※※※※※※※※※※※※※※※※ “陛下慢些,小心烫。”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在戚夫人的伺候下灌下汤药,刘邦便面色扭曲的侧过头,赶忙用水漱了漱口。 “甚苦!!!” 见刘邦仍旧扭曲的表情,戚夫人不由娇媚一笑。 “近几日,陛下可是愈像幼童了呢。” 听闻此言,刘邦也不由老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嘿笑一声,便将手递到御榻前的太医面前。 太医正扶上刘邦的腕脉之处,刚闭上眼,刘邦那苍老而又粗狂的声音,便再度响彻寝殿之内。 “朕知道,良药苦口。” “但知道归知道,药喝下去,还是苦甚难忍。” 闻言,戚夫人又是一笑,满是爱意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少年见此,只稍一思虑,便也哈笑着爬上御榻,钻入刘邦腋下。 “父皇怕苦~羞!” 刘如意一语,刘邦扭曲的面色顿时一变,褶皱遍布的面皮顿时揉在了一起,笑的眼睛都被盖在耸拉的眼皮之后。 “嘿!敢揭短!” 满是俏皮的发出一声‘威胁’,刘邦便用左手抓挠起刘如意,不忘佯怒的威胁着:“还敢不敢!敢不敢!” 父子二人玩闹起来,正替刘邦把脉的老太医下意识一皱眉,待睁开眼,终是默默低下头。 “陛下体魄健壮,甚为雄武,已好了许多。” “再食药三日,便当可愈大半……” 言罢,老太医便抬起头,见刘邦依旧在和刘如意玩闹,也只能默然一躬身,便向殿外走去。 第0037章 逆子! 待老太医默然退出寝殿,刘邦又和宝贝儿子刘如意玩闹一番,便略有些疲惫的喘起了气。 “好好好,父皇认降,认降······” 气息略有些急促的制止刘如意即将到来的‘反击’,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呼~” “不服老不行啦~” “嘿!” 闻言,一旁的戚夫人轻笑着走上前,将刘如意从榻上抱了下来。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妾瞧着,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雄武伟岸,好似弱冠儿郎呢!” 说着,戚夫人便坐在御榻边沿,小心的替刘邦拭去额角的汗珠。 “陛下不过偶卧病榻,身子骨这才虚了些。” “待陛下病愈,必又是妾心慕的伟岸丈夫!” 听闻此言,刘邦不由畅笑一阵,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怎么?” “此番易储未能成行,戚姬就没有丝毫怨气?” 刘邦说话得功夫,小刘如意也在御榻前蹲坐下来,满脸崇拜的望向榻上的父亲刘邦。 就见戚夫人温尔一笑,从刘邦怀中直起身,千娇百媚的白了刘邦一眼。 “陛下眼里,妾就是那等不识好歹,不顾大局的妒妇?” “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 “妾才不在乎呢!” “能久伴于陛下身侧,一起看着如意一点点长大,妾已然知足,怎敢妄求更多······” 说着,戚夫人便又是一笑,轻轻躺在刘邦的胸膛之上,爱扶起自己心爱的男人。 御榻前,小刘如意也没闲着,赶忙从地上站起身,一股脑冲上前,用前胸撞在了御榻边,顺势扒了上去。 “儿也是!” “太子之位有什么好,儿才不在乎!” “有父皇、母亲在,儿就欢喜!” 看着爱子古灵精怪的在身侧玩闹,再看看静静趴在胸前的美妾,刘邦脸上,顿时涌上一抹深达眼底的笑容。 “好啊······” “好······” 轻声呢喃着,刘邦不忘伸手摸摸刘如意的脑袋,面上满是幸福和甜蜜。 “若那逆子和妒妇,也如你母子二人这般知晓轻重,朕也不至身以为天下王,还如此憋闷······” 听着刘邦略带深意的自语,戚夫人不由将身下的男人抱的更紧了些。 “陛下莫动气。” “此番,那母子二人以天下为筹,方迫陛下暂退。” “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在刘邦看不到的角度,戚夫人的目光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凶狠之色! “是啊······” “好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温存间,就见殿外走进郎官一人,只将头深深低着,目不斜视的一拱手。 “陛下。” “御史大夫赵尧请见。” 闻言,刘邦不由轻拍拍戚夫人,待其起身,刘邦才从榻上坐起来。 “召进来吧。” 待那郎官领命而去,刘邦便侧过头,闻言望向一侧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 “且先去侧殿吧。” “待日暮,再前来便是。” · “如何?” “得朕之赏赐,那四个老不死的,是作何态?” 待殿内只剩下赵尧和自己二人,刘邦的面色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幸福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狠厉,以及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听闻此问,赵尧不由稍抬起头,面带浅笑的一拱手。 “禀陛下。” “臣携陛下所赐之金、布,于建成侯府正门宣读诏书,四老皆感恩戴德,深拜以谢陛下皇恩。” 闻言,刘邦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目光中的狠厉之色,终是逐渐凝为实质。 “深拜······” “皇诏当面,竟敢不跪······” 暗自心语着,刘邦面色陡然一凝,从御榻之上愤而起身。 “哼!” “倚老卖老!!!” 突入起来的一声怒喝,刘邦便面色狰狞的望向赵尧。 “朕活足一甲子,素敬年老之人,只从未见过此等为老不尊之徒!” “隐居名士如何?” “名扬天下又如何?!” “谁给他们狗胆,竟敢皇诏当面而不跪?!!” 愤恨的宣泄出胸中恼怒,刘邦不顾烛蜡烫手,一把抓起手边的灯台,狠狠摔在了地上。 “腐儒!” “尽皆蝇营狗苟之腐儒!!!” “若非叔孙通,朕必当颁天子诏,尽杀天下儒冠之士!!!!!!” 看着刘邦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滔天怒火,赵尧只面色惊疑的低下头。 “陛下息怒······” 微不可闻的劝解声,却丝毫没有打断刘邦疯狂打砸的节奏。 如此歇斯底里许久,待殿内终于不再有能抓起来的东西,刘邦才略带疲惫的停下,喘着粗气,扶额坐回了御塌边。 “叔孙通,如何了。” “可已送去太子宫?” 见刘邦终于冷静了些,赵尧不由定定神,稍走上前,在御榻前深深弓腰。 “已送去了。” “只叔孙太傅往时,太子未在宫中······” 只此一语,刘邦才因疲惫而消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点燃。 “混账东西!!!” “学师至,竟敢不亲迎!!!” 又是一声暴喝,刘邦的嘴角之上,已然挂上些许殷红。 对此,盛怒中的刘邦却置若罔闻,只愤恨不平的一拳砸下,双眼陡然瞪大,活脱一副鹰隼捕猎前的凶狠模样。 “那逆子先前,就敢杀朕所派之婢女寺人!” “更以‘国库空虚’为由,尽散朕所遣之眼线耳目归少府!!!” “好啊······” “好!” “有皇后撑腰,那逆子真是愈发猖狂!!!!!!” 怒火中烧的咆哮着,刘邦便猛地抬起头,满带杀气的望向赵尧。 “你即刻往少府,择精干之宫女寺人五十,遣入太子宫!” 说着,刘邦面色狰狞的站起身,牙槽都被咬的咯咯作响。 “告诉那逆子!” “朕,还没死呢!!!” “朕在一天,那逆子就一天是臣!!!” “朕百年不死,那逆子就当为臣百年!!!” 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咆哮,刘邦又满是狠厉的咬了咬牙,丝毫不顾嘴角的血滴,已缓缓流至下颌,在胸前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逆子······” “逆子!!!!!!!!!!!!!” 第0038章 爹亲娘亲,不如舅亲 “父皇,真是这般说的?” 片刻之后,未央宫内,凤凰殿。 听着御史大夫赵尧满是惊疑的‘转述’,刘盈面色不由稍一紧。 看着赵尧身后,几乎将正殿塞了个满的宫女、寺人,刘盈面色便更沉了些。 静默许久,刘盈终是从思虑中缓过神,对眼前的赵尧稍一拱手。 “还请赵大夫禀告父皇: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先前见刘盈面色晦暗的看着自己,赵尧心中已是有些慌乱,此时,见刘盈终是俯首应命,赵尧不由如蒙大赦般一拱手。 “喏······” “此间事毕,臣告退······” 言罢,赵尧又是一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凤凰殿。 看着赵尧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苦笑着一声长叹,又微微摇了摇头。 “家上······” 见吕释之面带忧虑的来到身边,刘盈不由稍一抬手,示意吕释之稍等。 “春陀。” 一声轻唤,将太子宫的太监头子春陀叫到身边,刘盈便苦涩的指了指塞满整个正殿的宫女宦官。 “带下去,妥善安置······” 闻言,小太监春陀稍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刘盈。 待刘盈满是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春陀终是躬身领命,带着宫女宦官们退出了正殿。 待殿内再次空旷起来,吕释之终是忍不住上前,满是忧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 “如此看来,陛下易储之念,恐仍未消?” 闻言,刘盈下意识微点了点头,又稍摇了摇头。 “除非万不得已,父皇易储之念,便恐无以尽消。” “只如今,陈豨将乱于代、赵,母后掌齐国之安稳,方使父皇暂置易储一事于旁,以全力平息陈豨之乱。” 说着,刘盈又是苦涩一笑,朝方才宫女、宦官们离去的方向努努嘴。 “此,则为父皇恼于母后,又不敢迁怒母后,这才拿我泄怒。” “唉~” “无妄之灾啊~” 语带惆怅的自嘲一笑,刘盈便回过身,到殿侧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待吕释之也落座于身侧,刘盈才稍敛面容,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严肃。 “近日,朝堂可有风闻,以言陈豨之动?”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道:“前时,陛下六百里加急往代,召陈豨奔太上皇之丧。” “后长乐宫探子回禀,陈豨似以抱病为由,拒归长安。”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一沉吟,便笃定道:“臣以为,陈豨乱相已现!” “此时暂不动,当是待秋收之后,粮草丰足,再行悖逆之事。” 听闻吕释之提起‘长乐宫探子’,刘盈不由下意识眉角一扬。 片刻之后,也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 “丞相、少府筹措征战之军粮,应该也差不多了。” “都在等啊~” 长出一口气,刘盈便面带唏嘘的侧过头:“待秋收一过,关东,只怕又是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闻言,吕释之也满目萧瑟的哀叹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自汉兴,关东之乱便从未停歇。” “唯异姓诸侯皆无,关东之苍生黎庶,方可有一夕太平年景啊······” 舅甥二人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由吕释之开口,将话题移向眼前的当下。 “家上,陛下令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如今,叔孙太傅可已于太子宫啊?” “家上可要前去拜会?” 说着,吕释之生怕刘盈没听懂般,若有所指道:“那四位,可还在臣府上······” 看着吕释之若有深意的目光望向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又是苦笑连连。 “唉······” “父皇可真是······” 苦笑着摇摇头,刘盈便侧过身,对吕释之微一拱手。 “近几日,还请建成侯多用些心,款待四老于府上。” “秋收将近,父皇即欲御驾亲征,则大军出征之日亦当不远。” “待父皇离京,孤再行登门,以拜会四老。” 闻言,吕释之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言重,言重······” “此皆臣当为之事,家上但可无忧······” 一想到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觉得一阵气闷。 一边是被老爹强塞过来,需要刘盈恭敬以待的太子太傅; 另一边,又是四位年过八九十,还不远前来长安,替自己稳住储位的天下名士。 若双方没什么矛盾,倒也罢了。 偏偏商山四皓不屑于叔孙通‘谄媚图贵’,叔孙通又对四位老者心怀不满,认为其‘不识好歹’‘刻板迂腐’。 夹在这么两拨人中间,刘盈真真是二师兄照镜子,活脱一片夹馍肉。 不过转念一想,刘盈便觉一阵透彻,对日后也并没太过担忧。 ——此时的刘盈,可不是过去那个满脑子仁义良善,张口闭口孔夫子曰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即将成为学师的叔孙通,还是对自己有‘重恩’的商山四皓,在刘盈的心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若非‘尊师’‘尊老’的社会风气,刘盈恨不能连这点谦恭的姿态都不做。 至于儒家那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刘盈更是全然无感。 “如果能两相安好,就好生养你们到刘邦驾崩······” “要是瞎闹腾······” “嘿!” 心想着,刘盈不由冷然一笑。 抬起头,却见吕释之依旧一副坐立不安的面色,在身旁做欲言又止状。 “建成侯,可另有要事?” 听闻刘盈开口问起,吕释之百般迟疑,终是纠结着一咬牙,从座位上稍抬起屁股,将上本身侧倾,嘴附于刘盈耳边。 “陛下于太子宫,如此堂而皇之安插耳目,家上居太子宫,恐多有不便啊······” “家上莫如暂迁于宣室,‘短住’旬月?”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稍一犹豫,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 见吕释之面露急色,刘盈不由稍一伸手,将吕释之安抚着坐回座位。 “一者,孤年已十四。” “如此年纪,若是民间农户子,也该到了婚娶的年纪。” “既如此,孤于母后同居于宣室,便不妥。” 说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至于其二······” “呵······” “建成侯以为,父皇安插耳目于太子宫,为何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遮掩?” 言罢,刘盈一声苦笑,旋即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起身,整了整冠帽,向吕释之正身一拜。 “往后,孤恐还当如履薄冰,以避宫内外明枪暗箭。” “宫外之事,便尽托于舅父代为奔忙······” 第0039章 宽宏大量刘老三 在太上皇刘煓驾崩后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汉十年秋八月初二,长安城东郊,出现了三道身着孝衣的年迈身影。 一人走在前面,看上去年纪更长些,起码年过花甲;其余二人紧随其后,年纪不超过五十。 三人身上的孝衣也略有不同。 走在最前的老者和身后的其中一人,均身着斩衰(zhǎn cuī)之服,若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二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神似。 而另一人,则为齐衰(zī cuī)之服。 《仪礼·丧服》曰:丧分五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根据丧服等级的不同,分别对应三年、一年、九月、五月、三月的服丧期。 在后世,根据丧五服所对应的亲缘关系远近,也以‘五服’作为形容亲缘关系的名词。 而后世之所以会用‘五服’来形容亲缘关系,便是由于丧五服,是严格对应逝者和服丧者的血缘关系的。 拿第一等级,服孝期长达三年的斩衰来说,便是逝者的直系至亲才可以穿。 斩衰之服,乃自一片最最粗糙的粗麻布之上,直接用刀割取一大片,再以麻绳系在服丧者身上。 不裁剪,不缝边,只从整片粗麻布上‘斩’下一片,故称斩衰,也作‘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或‘哀痛如刀斩于心’之意。 相比较之下,穿第二等级齐衰的人,和逝者的关系自然就稍远一些。 虽同样是粗麻孝衣,但齐衰可裁剪缝边,故得‘齐衰’之名。 而斩哀和齐哀之所以要有一个裁剪、缝边的区别,主要就是用以区分服丧者和逝者的亲缘远近亲疏。 用后世的话来说,斩衰,便是‘关系近到丧服都顾不上裁剪缝边’,而齐衰,则是‘虽然也很亲近,却也还顾得上裁剪、缝边于丧服’。 再结合这三人身后,跟着足足两辆华贵的诸侯王车辇,也就不难猜测出三人的身份了。 当今天下,刘氏宗亲诸侯只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四位。 同时满足‘太上皇刘煓直系亲属’和‘壮年’这两个要求的,便只有楚王刘交一人。 而刘煓又无兄弟昆季,表亲也只有一人。 如此一来,跟在那位年长者身后,与刘交并行,身着齐衰丧服的人,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刘氏宗亲——荆王:刘贾。 至于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按照‘年过花甲’‘非为诸侯王’‘为刘煓直系亲属’这几个要求,也不难猜测出其身份。 “仲兄。” 在距离长乐宫数百步的东郊走下辇车,刘交不由稍上前,拉了拉老者身上的粗麻,示意稍走慢些。 而此刻,无论是被刘交称为‘仲兄’的男子,亦或是刘交、刘贾二人,面上都不见多少父丧的哀苦,反倒是多了些许疑虑。 听闻身后传来轻唤,那老者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疑惑地表情。 见此,刘交面上稍流露出些许同情,低声问道:“当年那件事······” “陛下还未宽恕仲兄?” 听闻此问,那老者只面带苦涩的笑着摇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贬吾为合阳侯至今,为兄未得幕天颜,已足有三载……” 听闻此言,刘交面色不由一滞,似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待说出口,话中却莫名带上些些许抱怨的意味。 “当年那事,仲兄确有些孟浪了······” 话说出口,刘交又是哀叹一气,见‘仲兄’苦笑着回过身,便也缓缓跟了上去。 被刘交称呼为‘仲兄’者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次子,当今天子刘邦的二哥:刘喜! 按理来说,在弟弟刘交都得封楚王的情况下,对二哥刘喜,天子刘邦应该也会有所照顾。 但事实上,刘喜如今的‘糟糕’待遇,非是弟弟刘邦不够照顾,而是刘喜自己不够争气。 三年前,也就是汉七年,韩王信于王都马邑投降匈奴,旋即调转枪头,直奔代地! 而彼时的刘喜,便是刘邦亲自敕封的代王。 但身为代国的掌控者,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以及临阵投敌的韩王信,彼时的刘喜,做出了一件让整个刘氏蒙羞的事。 ——韩王信与匈奴人的联军刚突破马邑,还没到赵长城缺口处的楼烦县,远在数百里外,安居都城晋阳的代王刘喜,居然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等韩王信率大军赶到晋阳,刘喜居然已经跑到了东都洛阳! 望着刘喜‘一骑绝尘’的背影,就连临阵反水,反过头来攻汉的韩王信,都只能望尘莫及······ 身为刘邦派去驻守边疆的诸侯王,却在敌人影子都没出现时就做了逃兵,刘喜纵是身为天子之兄,自也是难逃追责。 甚至若非是‘天子仲兄’的身份,光是临阵脱逃,抛弃国土这一项,刘喜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刘邦砍的! 自那之后,刘喜便被贬为合阳侯,至今,居然都没能得到刘邦的召见…… “前岁,父皇曾苦求于陛下,以行分封于亡兄之后。” 刘交正思虑间,就听刘喜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由赶忙敛回心神。 就见刘喜稍停下脚步,侧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刘交。 “楚王可知,陛下封亡兄子之爵号?” 见刘交面露茫然,刘喜不由又是惨然一笑。 “羹颉侯······” “羹颉侯啊~” “啧啧······” 听闻刘喜略带怨气的唏嘘,刘交也不由稍摇了摇头。 “陛下怎这般······” “唉······” ‘记仇’二字,刘交终是没敢说出口,只那稍显儒雅的面容之上,更多了一分愁云惨淡。 “往后,当谨言慎行。” “万莫于何处,得罪了皇兄才是······” 正思虑间,就见刘喜又停下脚步。 抬起头,刘交这才发现:长乐宫,到了。 “楚王、荆王且入宫。” “为兄便先行归府,扫榻以待。” 说着,刘喜稍一拱手,竟做出折道回家的架势。 见此,刘交赶忙上前一拦,片刻之后,又想起刘喜方才说:天子刘邦,已经三年没有召见刘喜了······ “既如此,仲兄且自去,待得见陛下,弟自会为仲兄求情。” 听闻弟弟刘交之言,刘喜面上却丝毫不见感激之色,只又是一声苦笑,便默然离去······ 第0040章 天家无情 “弟楚王臣交、侄荆王臣贾,参见陛下!” 走入长乐宫,对上首的御榻沉沉一叩首,刘交和刘贾便抬起头,望向刘邦那略显虚弱的面庞。 “陛下这是······?” 终还是刘交先开口,将刘邦略有些飞散的注意力稍稍拉回,轻咳两声,才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咳咳咳······” “呃,无妨,无妨······” 来到御阶下,随意的一摆手,示意刘交、刘贾二人落座于殿内,刘邦便也在刘交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驾崩,陛下还当节哀,万要保重才是啊?” 正用绢布擦拭着口鼻,听闻刘交又是一声关怀,刘邦不由眉角一扬。 “朕无碍。” “父皇虽崩,然已至耄耋,朕虽哀痛者甚,亦不至如此之地。” 闻言,悄然观望于一侧的刘贾不由稍一沉吟,试探着道:“可是陈豨之事,惹得陛下心力憔悴?” 一听这话,刘邦面上不羁更甚一分。 “就凭他陈豨?” “嘿!” “朕便是让他两手两脚,单凭这项上人头,也能将那吃里扒外的贼子撞死!” 言罢,刘邦便将手中绢布收回怀中,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此事且先不提。” “折返一事,楚太子可曾道明?” 嘴上说着,刘邦便稍侧过身,略带严肃的望向身旁的幼弟刘交。 闻言,刘交只稍点了点头,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之意,太子大致告与臣知;然于细微之处,臣略有不解······” 刘交说话的功夫,刘贾也是不住点头,面带疑惑的望向刘邦。 “敢问陛下:今关东,究竟是何局面?” “往后,臣等当以何为刚略?” 不得不说,在刘交、刘贾二人奔赴长安,才刚抵达函谷关时,刘邦便派人通知二人‘赶紧奔丧,完事儿立马回去’的消息,着实是让二人有些惊疑。 若非刘交身为天子幼弟,荆王刘贾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陛下不愿让我去长安’的念头。 此刻,二人已至新丰吊唁完毕,又来到长安,自然是想听刘邦细说下详情,才好安心些。 见二人面上都有些疑惑,刘邦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陈豨欲行逆反事,当已成定局!” “前时,父皇驾崩,朕遣使以召陈豨入关赴丧,陈豨称病未至。” “今,朝堂亦已拟定征讨陈豨之将帅、兵马,只待秋收事罢,粮草筹足,便当出征!” 说着,刘邦便再度望向身旁的刘交。 “陈豨所掌,乃代、赵之地,幅员几近千里,又地处北墙要害之所!” “故朕意,发燕、齐、梁、楚之郡国兵为佐,以关东兵为主,朕亲挂帅,以求速平陈豨之乱!” “燕王自为一路;朕率关中卒、梁国郡兵为一路;齐、楚之兵,则由齐相傅宽执掌,以为一路。” “如此三路并行,方可趁其不备而速胜,以免战事绵延,再惹来匈奴人南下,徒生事端。” 稍解读一番局势,刘邦不由又是轻咳两声,旋即将衣领紧了紧。 “待回转楚地,楚王当速着手战备之事,择遣精悍卒二万,猛将数人往临淄,以供傅宽差遣。” 听着刘邦的吩咐,刘交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哥哥的举动,只面带疑虑的跪坐一旁。 “怎么?” “楚王以为,有何不妥?” 突闻刘邦发出此问,刘交赶忙摇摇头,又略有些纠结道:“傅宽······” “过往岁余,傅宽可是于齐国厉兵秣马,举止颇有些未明啊······” “以傅宽掌齐、楚之兵……” “莫不兵行险着了些?” 听闻此言,刘邦却只是稍一仰头。 “无妨。” “傅宽过往一岁之所为,皆乃皇······” “唔,皆奉朕诏谕为之。” “所图者,本乃南戒淮南王英布,以伺机除之;不料英布未乱,反倒是陈豨先反于代、赵······” 不动声色的将过去一年当中,齐国厉兵秣马的怪异举动归为‘皇命难违’,刘邦又赶忙将话题移开。 “及傅宽兵权过重之虞,亦不必忧虑。” “待陈豨乱平,傅宽便当迁以为代相;齐国,则只留平阳侯为国相。” 听到这里,刘交终是稍敛面上忧容,对刘邦拱手一拜。 “即无不妥,臣自奉陛下诏谕,不日回转彭城,速遴精悍之卒二万,以交付齐相之手!” 言罢,刘交便腼腆一笑,望向刘邦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讨好。 “精悍之卒,臣倒无忧,只骁勇之猛将······” “嘿嘿!” “皇兄知,臣弟长于诗书、文赋,而略短于行伍、军阵······” 看着刘交憨笑着望向自己,刘邦不由稍一眯眼,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戏谑。 “楚王的意思,是让朕遣将,以率楚国之卒?” “陛下慧眼如炬~” 刘邦话音刚落,刘交便赶忙拱手应下,好似是刘邦已经答应一般,安心一笑。 看着弟弟这番模样,刘邦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大殿之内,又更冷清了些。 “父皇驾崩不过旬月,吾兄弟之间,便已有如此隔阂······” 刘邦如何看不出,刘交口中‘楚国没什么好将领’的说辞,分明是在表明自己没有二意? 真要连个领军之将都没有,刘交又哪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脯答应拨出两万精兵,以助傅宽平定代赵? 说白了,刘交根本不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也不是想保留实力。 刘交是想借此举,光明正大的将兵权交出来,好让刘邦知道:喏,弟弟我一点都不稀罕兵权,三哥你可千万别怀疑我。 不得不说,从客观角度上而言,刘交这种随时抱着把台阶,随时随刻打算送到自己脚下的态度,刘邦非常受用。 但作为兄长,作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感受着这一抹肉眼可见的防备和所谓的‘忠诚’,刘邦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唉······” “天家无亲,皇家无情啊······” 暗自感叹一声,刘邦便轻笑着摇摇头,试探着开口道:“楚王可有心属之将?” 却见刘交闻言,又是淡雅一笑。 “陛下说笑······” “若陛下以诗、书相问,臣弟或有可言,然于军阵之事,臣弟,实可谓毫无知解。” 说着,刘交不由‘惭愧’的摇摇头,对刘邦又一拱手。 “还请陛下钦定良将,臣弟唯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第0041章 平代赵,戒淮南 就这样,关东军事实力排名第三的楚国,便被楚王刘交谈笑间,将兵权交到了刘邦手中。 弟弟如此乖巧,作为兄长,刘邦自也不好再板着脸,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便是趁着这个功夫,刘交稍一转话头。 “陛下。” “臣弟方才听闻陛下言:齐国之兵马异动,本乃图谋淮南?” 刘交此言一出,一旁的荆王刘贾便赶忙抬起头,略有些唐突的打量起刘邦的面色。 看着刘邦、刘交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荆国,此时的刘贾,只觉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如今的刘汉宗亲,有刘喜、刘交这样的天子昆季,有刘信、刘濞这样的旁系二代,也有太子刘盈、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这样的嫡系二代。 而荆王刘贾,算是刘汉宗亲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如今这数十位刘氏宗亲子弟当中,刘贾是唯一一个和太上皇刘煓,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 刘贾和刘煓、刘邦这一脉的交联,还得追溯到刘煓的父亲,梁丰公那一代。 准确的说,刘贾的祖父,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兄长;刘贾的父亲,则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堂兄。 如此疏远的血缘交联下,刘贾在宗亲中本就处于边缘,若非楚汉相争时立下不少武勋,刘贾根本就没有封王关东的可能。 可即便已经得封,以为汉家荆王,刘贾心中,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邦、刘交二人交谈许久,话题言及代、赵、燕、齐、梁、楚、淮南七国,唯独没有提到刘贾的荆国! 这,就已经足够让刘贾惊疑不定,感到心惊肉跳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贾心中的疑虑,刘邦只稍一思虑,便向身侧的刘交微点点头。 “然!” “齐国之军备,本乃朕欲谋淮南!” “朕本想着今岁秋后,借祭祖之名归丰沛,以召英布觐见。” “若其应召,便依淮阴侯故事;不应,则兴兵伐之!” 说到这里,刘邦的眉宇间,嗡时爬上些许疲惫。 “唉~” “怎料未及厘治淮南,陈豨那贼子便作乱代、赵!” “朕这才暂置淮南于不顾,先平代、赵,而后再徐图淮南。” 听到这句话,刘贾惊疑不定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了些。 与后世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所不同,铲除异姓诸侯,其实是汉室初年,朝臣、宗室之间的共识。 因为在开国初,刘邦大肆分封异姓诸侯,其实算不上‘因功而封’,而是有更多的‘以王位稳住昔日反楚联盟各方势力’的意味在其中。 既然是暂且稳住,那后来自然是要逐个击破。 再者说了——关东就那么大点地方,多一个异姓诸侯,那就会少一片封给宗亲诸侯的国土。 作为刘氏宗亲,刘贾在内的亲戚们自然希望关东,最好一个异姓诸侯都没有。 但和刘贾‘自扫门前雪’的短视所不同,楚王刘交却在刘邦这个话语中,提炼出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信息。 “嗯······” 就见刘交稍一沉吟,便略带试探道:“陛下令臣弟、荆王速毕丧事,以归国,莫非是戒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沉沉的点了点头。 “代、赵之变虽略有突兀,然朝堂扫灭异姓诸侯,乃早有定论之事。” “今关东,除燕王卢绾忠心耿耿、长沙王吴臣南绝五岭,便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两家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稍压低声线,望向刘交、刘贾二人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此番,朕亲率大军东出函谷,其一者,便欲于途中召彭越出兵!” “但彭越应召,便可于平乱之时,将彭越所掌之梁国郡兵折损大半,梁国,便当不足为虑。” “其二者,则乃陈豨乱平之后,朕仍当返乡祭祖,以窥英布之志······” 听闻刘邦丝毫不做隐瞒,便将草堂对关东异姓诸侯的大致方针道出,刘交、刘贾二人先是心下一安。 互相一对视,刘贾便也跟着刘交从座次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满是郑重的一拜。 “既如此,臣当不日回转封国,厉兵秣马,以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先是微点点头,又开口道:“速归封国便是。” “及厉兵秣马,暂且不急。” 见刘交、刘贾二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刘邦也不由稍叹口气。 “唉~” “代、赵乱起,为乱牵连者甚广。” “凡大河以北,燕、赵、代、齐、梁、楚等国,云中、北地、陇右、上等郡,皆或为战事所波及。” “及南,还当以稳妥为首重。” 稍解释一番,刘邦便稍抬起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刘交。 “回转封国之后,楚王当谨记:暗筹兵马,暗蓄力量,暗戒淮南!” “万万不可陈列大军于西境,以免打草惊蛇。” 将自己的安排尽数道出,刘邦才终是望向一旁,面色稍有些焦急的刘贾。 “荆王长于战阵,然稍短于筹谋;归国之后,凡事皆从楚王之意,便可。” 见刘邦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刘贾心中可谓是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沉沉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作为宗亲诸侯中的边缘人物,刘贾最担心的,就是被天子刘邦所无视! 能被天子使唤,且先不论活计的好坏,起码,还能证明刘贾有用,有存在的必要。 行过礼,刘交、刘贾二人便又坐回座位,静默片刻,终又是刘交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季兄······” 突闻刘交以‘兄’称呼自己,刘邦眉头下意识一皱,片刻之后,目光却又顿时带上了些许暖意。 “嘿!” “阿交不以季兄称朕,可有些年头了吧?” 却见刘交笑着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时,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哀求。 “不几日,弟便当折返彭城。” “长兄早亡,臣弟又为王关东多年,于宗亲昆季、侄甥,皆多有生疏。” 说着,刘交悄然侧过眼角,语带试探道:“莫如今晚,弟于王府设宴,吾兄弟昆季几人稍聚,以述说久别之情谊?” 第0042章 各有所思的堂叔侄 在入京赴丧的第四日,也就是抵达长安的次日清晨,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便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是要东出长安,直奔函谷,以求最快速度回到封国。 按常理看来,刘交身为已故太上皇刘煓亲子,父丧只守孝数日便走,颇有些不合礼法纲常。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对于即将风雨飘渺的关东而言,身为宗室的刘交,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 “不过数年不见,皇兄之威严,可谓愈发摄人心魄啊······” 与堂侄刘贾同坐于王驾之上,回想起昨晚,在长乐宫举行的家宴,刘交仍感心有余悸。 听闻此言,刘贾也不由稍点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却见刘交丝毫不顾刘贾明摆在脸上的忌讳,自顾自侧过头:“昨日家宴,陛下虽召合阳侯共至,然于宴中,却毫无心软之意。” “合阳侯屡屡举杯邀酒,陛下也是面如烛蜡,丝毫不见亲近之意。” “荆王以为,陛下此何意?” 听闻刘交此问,刘贾纵是不愿对这些稍有敏感的事发表看法,也不由稍一沉吟。 “昨日,陛下虽无于合阳侯亲近之意,然亦未有不喜之色。” “寡人以为,陛下不过仍挂怀于当年,合阳侯弃国而逃,以使陛下颜面大失之事,故余怒未消而已。” “待日后,陛下复念起兄弟情谊,或当再行分封,亦未可知?” 含糊其辞的丢下见解,刘贾便稍有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按理来说,这些话,作为至亲的刘交说了,倒没什么。 作为如今,刘氏宗亲中唯一的旁支表亲,刘贾原本是不太适合就此事发表言论的。 但没办法,刘贾的封地荆国,在汉室最东南······ 于东,刘贾遥望东海;于南,则是百越;于西,更是与英布的淮南国直接接壤! 自战国之时起,荆、越之地,便已是被天下公认为开化程度不高、粮米不丰,又遍地沼池的荒凉之所。 即便到了现如今,刘贾的荆国,也仍旧有一半以上的国土,被深林、沼池所占据。 本身就贫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还颇有些‘四面环敌’的意味,就使得北邻荆的楚国,成为了刘贾唯一的依仗。 ——要是和楚王刘交闹得不愉快,回头楚国的道路一绝,来自楚国本土,以及齐国、赵国、梁国,乃至于关中各地的商队,都无法踏上荆国的领土! 即便是刘交仗义,不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刘贾也必须讨好刘交。 原因无他:刘交为如今的宗亲嫡系,更是辈分崇高到和天子刘邦同辈! 而刘贾,非但比楚王刘交、天子刘邦,乃至于合阳侯刘喜低了一个辈分,还是旁支别脉······ 出于这种种考虑,刘贾才不得不在这个稍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对刘交稍作附和。 听闻刘贾这番言论,刘交稍一思虑,也是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确当如是。” “再如何,也终归是兄长,陛下当不至于寡恩至如斯地步······” “便再不济,也当行分封于合阳侯子?” 说着,刘交便眉角一扬,将身体朝刘贾的方向稍倾了些。 “陛下不是说,彭越、英布之流,皆当废王为侯吗?” “今刘氏宗亲,年壮而未得封为王者,唯合阳侯、羹颉侯二人;羹颉侯恐无以为王。” “陛下八子,除齐王、太子、赵王,其余五者皆年弱;至多,便当是陈豨乱平之时,以四皇子恒为代王。” “如此说来,待梁国、淮南皆无主,便当是合阳侯一脉复得封为王之日。” 听着刘交自语般分析着日后,关中各诸侯国的归属,刘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此,刘交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未再言及诸侯之事。 稍睁开眼,确定刘交看出了自己的难处,刘贾这才睁开眼,面带感激的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将话题转移开。 “寡人尚还记得,太子孩提之时,于楚王颇有些亲近?” 闻言,刘交也感觉到了刘贾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顺着接了下去。 “是啊~” 略有些得意的应一声,刘交便轻笑一声,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 “遥想当年,太子还尚年幼,整日寻寡人,扬言曰:雄辩孔孟仁义之道!” “于诗、书之大义,太子更屡有不俗之见解。” “嘿嘿!” “也不知这些年,太子可曾仍喜夫子之言?” 说着,刘交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也缓缓涌上些许遗憾。 “只可惜,此番离京颇有些仓皇,竟无暇得见太子······” 听着刘交的感叹,刘贾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是啊~” “自得封为诸侯,难得归长安,不料只留此数日。” “也不知下回入朝,又当是何年······” 闻言,刘交却是面色微微一暗,若有所思的掀起车帘,望向了远处,已逐渐模糊的长乐宫。 “就怕不二年,寡人同荆王,便当复朝长安啊······” 闻言,刘贾面色也不由一变,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惶恐。 “楚王是说······?” 却见刘交只望着窗外,微点了点头,却又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 “唉······” “不可说,不可说啊······” 语意晦暗的几声呢喃,刘交便面带唏嘘得摇摇头,放下车窗帘,闭目倚靠在了车厢边。 刘交猜得没错。 短短一年多之后,刘交在内的关东宗亲诸侯,便会回到长安,以赴国丧。 但令刘交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那时,眼前的堂侄刘贾,已成了淮南王英布的刀下亡魂。 而被刘交猜测为‘应该能得封于梁、淮南之地’的合阳侯刘喜一脉,却是在荆王刘贾战死沙场之后,得到了刘贾的荆国。 那个得到荆国以为封土的人,在青史之上,也是如雷贯耳。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亲侄,代顷王刘喜嫡长子,刘汉宗亲:吴王刘濞! 第0043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 “恭送太傅。” “家上留步,留步······” 未央宫,凤凰殿。 在日暮前后结束当天的‘学业’,刘盈终是恭敬的送走了学师:故奉常卿,叔孙通。 不等刘盈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吕释之出现在殿门处,与叔孙通稍客套一番,便径直走入殿内。 “家上。” 见吕释之拱手拜礼,刘盈只淡笑着活动起酸涩的脖颈,随意的指了指殿侧的筵席。 “既无外人,建成侯便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礼,自便就是了。” 轻笑着坐回座位,刘盈便面带温和的抬起头,望向嘴角已经咧到嘴边的舅父吕释之。 自叔孙通被老爹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这些天,刘盈可谓是被深困在了宫中。 每日卯时刚到,太子太傅叔孙通便会出现在凤凰殿侧躺,静候刘盈。 刘盈也曾隐晦的问过:又不是什么大事,太傅何必如此早来?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刚听到刘盈此问,叔孙通便一言不发的跑去了长乐宫,从刘邦手中,得到了‘代为教训太子慵怠’的许可! 挨了叔孙通一顿板子,刘盈也只好乖乖坐上课堂,放弃心中摸鱼的打算,规规矩矩上起了课。 而作为刘盈的母舅,吕释之则是会在每天日暮前后来到凤凰殿,陪刘盈聊天解闷之余,稍讲讲宫外、朝中发生的大事。 每天都如此,刘盈自然就有些习惯了吕释之的到来,相应的礼数方面,自然也随意了许多。 满怀欣喜的坐回座位,见刘盈面上尽显疲惫,吕释之不由轻笑一声,似是打趣般问道:“今日,叔孙太傅以何言教于家上?” 一听此问,刘盈便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建成侯不妨猜猜?” 见刘盈还有如此‘雅兴’,吕释之也不由稍一沉吟,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自从陛下,叔孙太傅便长于《仪礼》,更曾亲定汉室一应礼法、制度。” “莫非今日,太傅以《仪礼》相教?” 说着,吕释之的面色之上,便缓缓涌上些许同情。 《仪礼》,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算是儒家经典当中,最为枯燥乏味的一门。 尤其叔孙通所擅长的,还是在儒家《仪礼》的基础上脑补加二次创作,所‘发明’出来的《汉礼》! 按照叔孙通所制定的《汉礼》,天子上朝之前,光是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就有足足两个时辰! 经历过那般折磨人的两个时辰,就连天子刘邦都曾感叹:吾今日始知皇帝之贵! 吕释之自问:面对手持《汉礼》侃侃而谈的叔孙通,自己最多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 ——盖因为《汉礼》,用后世常用的话来形容,就是又臭,又双叒叕长······ 出乎吕释之意料的是,听闻自己的猜测,刘盈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嗯?” 见此,吕释之不由又是一沉吟,才面带疑惑道:“久闻叔孙太傅长于《仪礼》,从未听闻其曾习学《诗》《书》啊?” 见吕释之面上写满了困惑,刘盈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心有余悸的望向吕释之。 “今日,太傅以前秦焚书、杀儒之故事,苦诉于孤······” 闻言,吕释之顿时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带满了同情。 “噗······” 看着吕释之辛苦憋笑的样子,刘盈稍一愣,旋即面色一瘫。 “建成侯不必强自忍耐,欲笑,便笑吧·····” “噗嗤!” 刘盈话音未落,吕释之便忍无可忍噗笑一声,旋即赶忙一拱手:“臣失礼······” 嘴上虽然说着失礼,但吕释之的目光中,却丝毫看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是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嗨······” 不由摇头一笑,刘盈便无奈的低下了头,任由吕释之在一旁偷笑。 刘盈依稀还记得:焚书坑儒这个典故在后世,基础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史实’。 最开始,刘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经过前世那九年的淬炼,刘盈早就不是什么人云亦云的小白了。 ——焚书坑儒,压根就是儒家为了洗白自己,好把自己扮成受害者而撒下的谎言! 事情的真相,是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后,为了加快思想统一的步伐,施行了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行同伦的文化统一政策。 而‘焚书’,也是为了消除故六国的历史,以求原六国遗民尽快忘记本国历史,尽早成为‘秦人’,这才将六国各自的史书焚毁。 再有,便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和部分‘愚民’的政治需求,禁止百姓私藏典故而已。 传言被焚烧殆尽的六国史书、百家典故,都有一份完整的拓抄般,被放在咸阳宫内的石渠阁收藏。 真要说起来,让六国史书、百家经典绝传大半的,是焚烧秦咸阳宫的霸王项羽才对! 至于‘坑儒’,那就更扯淡了。 就刘盈所了解,始皇帝前后三十七年的统治生涯,从未以欲加之罪残杀官员,也从未以某个群体为目标,进行大规模的肉体毁灭。 始皇帝一朝,唯一一次百人以上的坑杀活动,是在嬴政晚年,被一大批号称‘能炼取长生不老药’的方、术之士所欺骗。 欺君之罪,还是在这么大的事上欺君,那自然是死一户口本,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始皇帝‘坑儒’,也就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老有一些弄不清状况的老儒跳出来告诉嬴政:皇帝应该这样~皇帝应该那样~你这是错的~你要听我们的~我们才是专家~ 此间种种,在此时的汉室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起码作为太子的刘盈,也还是能毫无保留的接触到。 至于‘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传说,也并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 当然,在对外宣传上,朝堂还是秉承‘嬴政乃千古第一暴君,纵商纣亦不可比之十一’来宣传。 待吕释之笑意稍艾,刘盈也稍敛面上疲惫,略带严肃的望向吕释之。 “近些时日,朝中可有大动?” 见刘盈问起正事,吕释之也不由坐正了些,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家上。” “昨日,萧相入长乐宫陛见,晚间传令朝中功侯:八月、九月、十月之俸禄,暂发其半。” “臣以为,萧相此举,当为筹措大军出征所需之军粮。” “即军粮已备齐,大军出征,当或旬日之间。” 第0044章 大军出征在即 “旬日?”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不由面色一滞。 旬,便是十日,旬月大意为‘十天半个月’,而旬日,便是十日之内! 可现如今······ “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且陈豨虽有叛逆之相,然仍未行叛逆之实啊?” “父皇此时出征,岂不有逼反陈豨之疑?” 闻言,吕释之只微点点头,面色也稍严肃了起来。 “确如是。” “然此,恐亦乃陛下无奈之所为。” “想当初,韩王信作乱代北,便已近秋后,陛下仍执意出征,终落得白登之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感伤。 “当是时,臣亦随已故周吕令武侯,率军驰援,以解陛下之围。” “然至白登,臣却见陛下所携之将士,中刀枪、将士而战殁者不过数百,亡于饥寒者,却累近万!” “便是幸存之将士,亦多因凛寒所伤,失去手、脚之指,只得黯然归乡,以为乡野农夫······” 说着,吕释之便稍红了眼眶,略有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次年,北军八部校尉,凡将士一万六千余人,竟有过半归乡为农。” “霸上民数千户,更几家家戴孝······” 看着吕释之满目疮痍的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纵是从未曾亲眼目睹,刘盈也不由有些感伤。 吕释之口中所言,正是三年前,由于韩王信临阵投敌,从而导致汉匈大规模武装对峙的平城一战! 而在平城一战中最为关键的战役,即汉匈史无前例上演‘王对王’的白登战役中,汉室的损失,几乎全都是将士饿死、冻死。 刘盈还记得前世,自己做傀儡皇帝的那段日子,还曾在石渠阁翻看到白登战役的战报。 而在那封长几近数丈的竹简之上,刘盈看到了一个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据! ——战殁,百七十一人! ——伤重不治,六十九人! ——亡于冻疮者,近七千人;伤、残者倍! ——饥亡,几近千七百余人! 只白登一战,汉军便多出了将近九千名烈士,以及一万四千多名因白登一战,而冻伤、冻残的将士! 在战后,就连长安两军之一的北军,都有至少一半骨干生员,无奈面临退役。 便是在如此痛彻心扉的巨大损失之下,明明由汉室得到更大战略优势、取得更大战略成果的汉匈平城战役,非但没有成为汉室的荣光,反倒被整个汉室视为了绝不可或忘的巨大耻辱!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几十年后,登上未央宫北阙的武帝刘彻,更是以‘雪朕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作为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大义旗帜!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汉室将明明取得胜利的汉匈平城战役,视作国朝前所未有的耻辱,多少有点矫情。 但刘盈知道:这不是矫情,这是骄傲! 是已知世界唯一的文化中心,人类文明史上最耀眼的文明古国,所特有的天朝上国的尊严! 杀敌十万,不过是杀了十万个茹毛饮血的蛮夷,没什么值得夸耀! 而被此等蛮夷杀一人,就是耻辱! 被蛮夷围困一隅,导致数万华夏贵胄伤残、死去,更是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也正是在这等不容置喙的无上尊严加持下,华夏文明,才连绵不绝上下五千年! ——周王朝末期,天下七分,在中原,秦、韩、楚、魏、燕、齐、赵七国恨不能打出彼此的狗脑子。 但即便如此,这七个战国诸侯随便拎一个赵国出来,也照样能北拓国土数千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但见汉骑便望风而逃,不敢弯弓相向!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魏、蜀、吴三国分据天下,可即便如此,曹魏也依旧能在以一敌二,直面孙刘两家联盟的同时,将北方草原的蛮族杀的丢盔卸甲。 自姬周至曹魏,华夏大地每一个统一政权,都从未在外蛮入侵下落得下风! 与这等民族尊严、这等血性相比,后世篡夺曹魏的司马家族,乃至于更后的宋、明,不知要羞愧到何等地步。 后世如何,且先不论,起码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对于外蛮,依旧只有一种处理方式。 要么臣服于我,要么被我毁灭! 这一点,从未曾改变。 无论是现如今,断壁残垣、百废待兴的刘邦在位时期,亦或是历史上对外虚与委蛇,于内潜心建设的文景之治,汉室的最终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 ——积蓄力量,北出长城,以文明之名惩戒野蛮的游牧民族,重夺天朝上国的荣光!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鼻息粗重起来! 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汉人,刘盈是骄傲的,自豪的。 但与此同时,作为汉人未来的唯一领袖,刘盈也感到肩上,陡然被压上了一股千钧重担。 “呼~” 悄然呼出一口气,刘盈却并未觉得肩上重担,有丝毫减轻的趋势。 但当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舅父吕释之的时候,吕释之却陡然发现:刘盈的气质中,竟莫名多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威严。 而这抹威严,吕释之在过去几十年当中,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孤知矣。” 就见刘盈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轻笑着从座位上起身。 “今八月过半,秋收在即。” “便是即刻出征,待大军抵达代、赵之地,亦当至九月,冬十月不远。” “又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 “既丞相已令八月、九月、十月之朝臣俸禄减半,大军不日出征,便当为定局。” 这并不难理解:汉室中央的官员俸禄,早在前一年的秋收过后,便会提前藏在国库。 就拿这几个月来说,丞相府下令俸禄减半,绝不可能是因为国库没有粮食,而是因为原本留作发放俸禄的粮食,如今有了别的用处。 比如说:供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大军,使其得以在秋收前出征! 听闻刘盈之言,吕释之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门处,御史大夫赵尧的身影便再次出现。 “禀家上,陛下诏谕。” “明日辰时,于长信殿举朝仪,着太子朝服与会,不得来迟。” 第0045章 女子本弱 次日清晨,寅时三刻。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刘盈身穿太子袀玄,头戴诸侯远游冠①,已然做好了参与早朝的准备,吕雉只眉头紧锁,焦怒的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陛下召盈儿与早朝,为何不速禀?!!” 见吕雉满是愠怒的一声轻斥,吕释之稍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陛下诏谕,乃昨日日暮时分,方送至太子宫。” “彼时,宫禁已近,臣只得速速出宫,无暇前来禀告······” “哼!!!” 又是一声冷哼,吕雉便愤然起身,面色阴沉的走上前。 “吾随盈儿同去!”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的吕释之、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猛一抬头,旋即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由吕雉的故人,辟阳侯审食其站出身,闻言劝解道:“皇后欲随家上同与朝议,恐有不妥啊······” 听闻此言,吕雉下意识就要开口,待看清开口的是审食其,不由稍止住暴怒的冲动。 “不同去,又能如何?!!” “早不召晚不召,偏偏昨日临近宫禁才召,分明就是要支开吾,好使盈儿独赴朝议!” 说着,吕雉便忧心忡忡的望向刘盈,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之色。 “自国祚鼎立,陛下便久不在长安,于盈儿更少有关切。” “今陈豨将乱代、赵,大战在即,今日举朝仪,必是议平乱之举!” “吾不在,万一陛下令盈儿挂帅出征,以平陈豨之乱,该当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吕雉才因审食其的劝说,而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便再度高涨起来。 “吾必须同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奸吝之臣,于陛下耳侧妖言蛊惑!!!” 说着,吕雉便快步上前,拉起刘盈的手,就要往殿外走去。 见吕雉这番架势,殿内众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敢出身劝阻。 见此状况,终还是审食其站出身,拦在了吕雉面前。 “闪开!” “今日,谁劝都没用!!” 见吕雉满脸怒容,目光中,尽是护犊母牛遭遇野兽时的戒备,审食其不由苦涩着叹口气,缓缓在吕雉面前跪了下来。 “臣蒙皇后之恩,才得今日岁二千石之俸禄,身彻侯之高爵。” “皇后欲行自乱之举,臣,实不敢视若无睹······” 说着,审食其便面带哀苦的一叩首。 “皇后若要去,便先将臣踩死在这大殿之上,再跨臣之尸而过······” “审食其!!!” 审食其话音未落,吕雉便是一声凄厉的暴喝! “尔别以为吾不敢!” “旁事都好说,但若谁要欺盈儿,不行!” “谁都不行!” “别说是国祚之主,便是赤帝再世,但吾在,就别想编排吾儿!!!” 满是嚣张的扔下一句宣誓,吕雉便面色扭曲的瞪向眼前,仍旧跪地不起的审食其。 “可还要拦?” 三息过后,见审食其仍旧不愿起身,吕雉便昂起头,目光中,竟已不见丝毫属于温血动物的温度。 “来人!!!” “叉出去!!!!!!” ※※※※※※※※※※※※※※※※※※※※ 与此同时,长乐宫寝殿。 为了今日的早朝,刘邦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再穿戴整齐,刘邦便走到了长信殿侧殿。 “御史大夫臣尧,参见陛下~” 不等刘邦落座,便见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向上首的位置沉沉一拜。 “嘿!” “赵大夫,可是比朕还急于今日早朝?” 稍调侃一声,刘邦便龙行虎步走到御榻前,接过一旁的宦官捧于托盘之上的药碗。 “怎么?” “怕了?” 轻声一问,刘邦便也索性不坐下,拿着药碗猛灌一通,又大咧咧用衣袖一擦嘴,便走到了赵尧面前。 “父皇驾崩之时,朕以赵王之事相问,彼时,让朕迁周昌为赵相的,可就是御史大夫吧?” “怎的,御史大夫的位置都还没做热,就想打退堂鼓了?” 嘴上说着,刘邦面上神色虽还算随意,但目光中,却已隐隐带上了冰冷。 听闻刘邦发问,赵尧才刚直起身,待看清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不由又赶忙跪了下去。 “臣,臣纵万死,亦不敢蒙陛下圣恩而不报!!!” “臣,臣······” 看着赵尧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嘴都有些不利索,刘邦又深深看了赵尧一样,旋即嘿然一笑。 “行啦行啦!” “有一个周昌整日在耳边期期期期,朕就够闹心了!” “起来说话!” 语调满是强硬的将赵尧喊起来,刘邦便轻笑着走回御榻前坐下,随手将手中空碗放回御案之上。 “能记着朕简拔之恩,待来日,朕也随父皇去了,能帮朕看顾着些赵王,便足矣。” 听闻此言,赵尧顿时如蒙大赦般一拜。 “臣,纵万死,亦不敢有负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邦并没有打断赵尧表忠心的流程,只微微一点头。 “都准备妥当了?” 冷不丁一问,赵尧想都不想便点点头。 “都已备妥。” “功侯百官,此刻也已在宫外候着了······” 说着,赵尧话头一滞,稍一纠结,终还是稍走上前些,意味深长道:“就是萧相·······” “呃·······” “寅时不到,萧相便自尚冠里出,直赴未央宫而去······” · · · · PS:秦始皇一统天下,废冕服,以袀玄为天子服饰。 汉承秦制,叔孙通以五德终始定《汉礼》,以袀玄作为大朝服,而四季常朝服以五色:立春-青色,立夏-赤色,季夏-黄色,立秋-白色,立冬-黑色。 皇帝的冠帽也并不是后世常见的十二旒冠,而是在大朝佩戴刘氏冠(竹皮长冠),常朝配通天冠;诸侯佩戴远游冠,朝臣进贤冠,功侯武将貂蝉冠。 至于身份、品秩等级则都以绶(带)、印(章)作为参考物,如丞相、太尉,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银印青绶;诸侯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等等。(考自《汉书·百官公卿表》)。 太子储君虽为‘君’,但一应礼法比同诸侯王,故文中,刘盈着袀玄,头佩远游冠。 第0046章 为母则刚 “来人!!!” “叉出去!!!!!!” 未央宫,宣室殿。 吕雉一声厉喝,殿门外便顿时涌入甲士数人,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喏!” 粗狂的一声应诺,那几名甲士便要上前拿人,待看清吕雉面前跪着的,竟是身系紫绶、腰挂金印的审食其,又稍有些纠结起来。 “怎么?” “莫非这未央宫,非汉皇后之寝宫?!” “皇后之谕令,竟也支使不动尔等了吗!!!” 又是一声包含怒火的呼号,宣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此,那几名甲士终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向审食其拱手以表歉意,就听殿门处,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拜谒。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皇后~” 音色嘶哑的一声拜谒,萧何便自顾自走入殿内,又对吕雉身旁的刘盈稍一拱手。 “见过家上。” 随着萧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吕雉面上的滔天怒意,终是被极力的敛回些许。 “萧相。” 刘盈也对萧何稍一拱手以做回礼,便面带忧虑的侧过身,背对着萧何,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吕雉微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吕雉也终是深吸一空气,而后极力按捺住胸中怒火,将恼怒合着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到萧何不请自来的声音,吕雉却并没有按照礼数,退回上首端坐下来,而是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微昂起头。 “旭日未升,皓月当空,萧相不往长乐与朝议,竟还有雅兴至未央?”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眯起眼,略带疏离的望向萧何。 见此,萧何不由暗自一阵苦笑,面上却是略带笑意的走上前,稍有些费力的将审食其扶起。 待审食其面带迟疑的退回殿侧,萧何才来到吕雉面前,面色也随之一正。 “昨日日暮时分,陛下诏谕:今日辰时,举早朝于长信殿。” “后臣又闻,御史大夫赵尧曾入未央,当为召太子与会。” 说着,萧何便目光坦然的看了眼一旁的刘盈,旋即对吕雉沉沉一拜。 “臣疑测:今日朝议,陛下当未召皇后,然皇后闻之,亦必当亲与。” “故臣此前来,乃欲谏皇后,万不可与今日朝会······” 听着萧何语调平缓的解释,又看了看萧何那满是坦然,丝毫不带假意的目光,吕雉不由稍止住开口的冲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的祈求,吕雉才暗中稍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稍松了些。 “今日举朝议一事,丞相果真于昨日日暮方得知?” 闻言,萧何只苦笑着点点头:“然。” “非独臣,除御史大夫赵尧奉陛下之命,以告朝臣百官外,其余功侯公卿,皆于昨日宵禁前后,方知今日举朝议一事······”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上焦急之色,在片刻之间便缓解了许多。 稍一思虑,吕雉便略显刻意的侧过身,似是随意道:“萧相以为,今日陛下举朝议,所议者何?” “陛下又因何独召太子与会?” 听闻此问,萧何都不用抬头,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皇后吕雉,只怕是对自己,都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几乎不假思索道:“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令臣同少府归长安,以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 “今粮草筹措已近完,陛下举朝议,便当为底定出征之将帅,及出征之日。” 说着,萧何飞快的撇了眼刘盈,旋即赶忙收回目光。 “及陛下独召家上······” “臣虽不知,然亦感其不妥。” 说到这里,萧何稍一止话头,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殿内众人,示意吕雉遣退旁人。 却见吕雉像是丝毫没看见萧何的暗示,只面色沉凝的抬起头。 “既萧相知今日朝议,太子与会有所不妥,又因何前来,以谏吾不可同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雉的语气当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戒备和试探。 倒也不是萧何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吕雉的信任,而是此时,吕雉的大脑已经进入飞速轮转模式。 重重忧虑,各方权衡之下,吕雉已然顾不上面上功夫了。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吕雉面前。 “其一:朝议者,乃天子所举,百官功侯所与,以商国政之会也;皇后身以为后宫主,未得陛下召而私往,恐有不妥。” 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此言,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庄严。 “皇后当知,纵民间亦有言:男耕于田而主外,女织于室而主内,男不问后宅,女不问户外。” “民间农户如此,国朝亦如此:陛下执朝权而治天下万民,皇后掌后宫而母仪天下,于后宫家事,陛下多不过问;于外朝政事,皇后亦不便插手。” 隐晦的道出‘后宫不得干政’的看法,萧何稍观察一番吕雉的面色,果然看到吕雉眉宇间,嗡时便爬上了些许愠恼。 见此,萧何赶忙又是一拜。 “其二。” “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起易储之念,然为皇后所力阻。” “今大军出征,以平讨陈豨之事,陛下亦已让步于皇后;凡诸吕、周吕将帅,皆为陛下任以为平叛之将。” “陛下已让步,然若皇后逼迫太甚,恐于陛下威严有损。”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直起身,一抹深深地忧虑挂上面庞。 “当今天下,全知陛下之脾性者,无有出皇后之右。” “若恼陛下过甚,皇后当知,会酿何恶果······”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色才终于缓和了些,但语调中,却依然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萧相所言所有理,然今日朝议,举之过于突兀!” “若陛下于朝议突而发难,更或以太子为帅,代陛下出征,以平陈豨之乱,又该当若何?” “果真如此,吾便有心回护,恐亦阻于长乐之外,鞭长莫及?” 说着,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那双锐意十足的眼眸中,不由挂上了深深地担忧。 第0047章 皇后在,太子何其幸哉 看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忧虑和爱怜,萧何不由暗自一感叹。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语一声,萧何便轻笑一声,面带笃定的望向吕雉。 “皇后之虑,臣知之。” “然臣私以为,陛下纵如何,也不会以家上为帅,着家上率军出征,以平讨陈豨。” 说着,萧何便再度低下头,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见吕雉仍旧无动于衷,萧何终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隐晦道:“前时陛下欲易储,然皇后几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储之念。” “陛下欲征讨陈豨于代、赵,则梁、齐、燕等国,皆当以稳为重。” “故今,家上储位虽似不稳,然暂无虞。” “再如何,陈豨败亡、代赵得安之前,陛下当无暇重提易储一事。”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刘盈。 “且搁置易储一事,虽非陛下亲口之允诺,然亦已默许。” “陛下虽偶有执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复、朝令夕改之地······” 听萧何说起最后这一句,吕雉面上终是挂上了些许安心。 对于天子刘邦,即便是身为发妻,吕雉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点,萧何说的没错。 ——作为天子,刘邦虽然执拗、固执,但与此同时,也极具原则。 一旦某事被刘邦认定为‘正确’,除非此事最终取得巨大的失败,否则刘邦便绝不会轻易作出变动。 比如,以丞相萧何长时间担任大后方的实际掌控者,便是自刘邦起于丰沛之时,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两熔炼、重铸三铢钱,也同样是一旦确定,刘邦便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 至于出尔反尔,先分封异姓诸侯,后又兴兵讨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诺’。 ——遍封异姓诸侯,本来就是当时不得不为的权宜之策! 在敕封诏书发往关东各地,送到每家异姓诸侯手中的同时,长安朝堂,便已经开始制定各个击破,扫除异姓诸侯的方案了。 再者,萧何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之前,就‘易储’一事的争斗,吕雉、刘盈是胜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与皇帝’‘天子与储君’这一层面的权谋之争,绝不像是武装战争那般,胜利者可以嚣张的摆出‘赢家通吃’的姿态。 只要双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脸,来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乱斗,胜利方就必须摆出一个谦逊的姿态,好给失败一方留些体面。 尤其是在失败一方,是汉室的开国皇帝刘邦时,这份体面,无论如何都要留。 “嗯······” 迟疑的思虑许久,吕雉终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刘盈面前,面带和蔼的蹲坐下来。 “既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 温言交代一声,吕雉便轻手抱住刘盈,在刘盈耳边低语道:“切记:无论陛下以何相诱,亦万不可沾片甲兵权!” “若陛下强令出征,也万不可答应,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护便是!” 闻言,刘盈只乖巧的点点头,同样装作拥抱母亲的模样,将嘴贴上吕雉耳边。 “儿明白,母亲勿忧······” 母子相拥片刻,吕雉终是略带不舍的松开手,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 待吕雉直起身时,那蔑视一切的强大气场,便重新回到了吕雉身上。 “建成侯!” 一声语调平和,却又极尽强势,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意的轻呼,吕雉便望向殿侧的吕释之。 “即刻自东阙门出未央,往告颍阴侯、舞阳侯等诸公:今日朝议,太子绝不可领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吕释之默然领命而去,吕雉又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向萧何,缓缓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 “然今日朝议,若太子有什么差错······” 意味深长的呓语一声,吕雉嘴角之上,便出现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 “当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无人出酂侯之右。” “若恼吾过甚,酂侯亦当知,会酿何恶果······” 将萧何先前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吕雉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了些,将声音压低到了只有萧何、吕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汉祚未立,吾便丧父;后国祚鼎立,吾又痛失长兄。” “若太子再有差错,这天下,可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吕雉投鼠忌器,欲为而不敢为了······”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忠告’,吕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虽还紧紧盯着萧何眼眸深处,嘴上却不忘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其余事宜。 “吕台、吕产,汝二人为功侯之后,今日朝议,当与之!” “吕禄,身建成侯世子,亦当随父与朝议!” 满是不容置喙的丢下这两句话,吕雉便转过身,走回了上首的软榻前,安坐下来。 “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与今日早朝。” 闻言,刘盈纵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待刘盈行礼过罢,萧何也终是从短暂的失神中缓过神,同样朝吕雉一拱手。 “臣,领旨。” 行过礼,直起身,与刘盈稍客套一番,萧何便在刘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何每踏下一步,都觉得脚上绑着千钧重物。 因为这十几步的距离,萧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内,分立两侧的吕氏子弟、部旧所吸引。 最让萧何感到忧心忡忡的是:从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吕雉都没有哪怕一瞬间,表现出‘这些话,是不是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的态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吕氏一族,便当为汉大患呐······” 满是忧虑的暗自感叹一声,走出宣室殿,萧何便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 “行将就木之人,也顾不得这般长远之事啦······” 第0048章 七日后,大军出征! “诶?” “方才宫外,家上可是随丞相同来?” 长乐宫,长信殿。 在靠近殿门的角落,两位朝臣趁着天子刘邦尚未入殿的功夫,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身旁同僚发出此问,身旁的官员稍点点头。 “许是路上碰见,便同来了吧。” 漠然给出自己的看法,那官员便暗自稍叹一口气。 “前时陛下易储一事,可是险使朝野震荡呢。” “又或许,是皇后召丞相入宫,面表谢意之语,另做下了吩咐?” 说着,官员又摇了摇头,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 ——唱喏的谒者,已经站在了御榻边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殿内悠然响起一声稍拖长音的雅语唱喏声,殿内朝臣、百官应声来到殿中央,对御榻的方向拱手一拜。 “臣等,恭迎陛下~” 便在这百官齐齐躬身见礼的时刻,天子刘邦从御阶侧走出,来到御榻前,对殿中央的百官稍一拱手,腰背却并未弯曲丝毫。 “陛下礼谢~” “公卿礼罢~~~” 那谒者又是一声唱喏,殿内百官这才直起身。 待天子刘邦落座于御榻之上,面色温和的稍一摆手,百官才回到殿两侧,在各自的位置对而跪坐下来。 作为太子,刘盈自是不用和百官那般,坐在殿内朝臣班列,而是在御榻左前方,比御榻稍矮的位置,坐西朝东跪坐下来。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刘盈还是蛮熟悉的。 ——在后世,刘盈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刘盈安排的座位,就是类似此时的‘刺儿头专座’。 全班同学都是面向讲台,只有刘盈在讲台一侧,侧对着黑板。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殿内的‘同学们’也和刘盈一样,侧对刘邦所在的‘将台’。 不过此时,刘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的座位之上。 “嗯?” “这是,心情不错?” 就见刘邦端坐御榻之上,眉宇间虽仍显刚毅,但无论是目光还是面色,都莫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 错觉! “陛下这是······” 不只是刘盈对刘邦的‘怪异神情’感到疑惑,就连御阶下的朝臣百官,都莫名感到一丝惊疑。 “陛下上一次做如此温和之面相,恐还是五年之前,国祚鼎立之时吧?”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疑惑声,顿时惹得樊哙暗自摇了摇头。 “彼时登基大典,陛下尽显天子威严,何曾温颜以对朝臣?” “俺······吾觉着上一回,应当是淮阴侯还定三秦之时。” 见殿内响起低微的交谈声,刘邦却并未多理会,而是直接看向西席朝拜。 “丞相、少府,大军出征之粮草,可都置备妥当了?” 听刘邦叫到自己,阳城延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见萧何起身有点费力,又上前扶了一把。 被阳城延虚扶着来到殿中央,萧何便稍一拜。 “禀陛下,已大致备妥。” “今秋收未毕,国库余粮无多,为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臣只得暂扣百官俸禄之半,以充足大军出征的粮草。 说着,萧何便面带歉意的侧过身,又对左右两侧的朝臣百官一拱手。 “幸赖诸公卿曹胸怀大义,但无怨念,更有十数功侯以封国所储之粮相借,方使臣得筹米粮百二十万石。” “本相在此,谢诸公卿曹、百官功侯大义!” 言罢,萧何便分别对着左右两侧的朝臣班列沉沉一拜。 见此,两侧的百官自是连忙起身,对萧何拱手回礼。 “丞相言重,此,皆臣等之本分······” 看着殿内正上演着‘众志成城’的感人画面,御榻左侧的刘盈也不由稍一感叹。 “啧啧啧。” “这官员质量。”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历史上,有太多因为朝堂内部无法统一,而断送国运的朝代了。 秦桧和岳飞的恩怨情仇,自是不必赘述,到了朱明末期,朝堂更是变成了东林党线下pk的舞台。 虽然刘盈知道,对于殿内这百十来号人而言,三个月的俸禄减半,左右不过几百石粟米,根本就不算什么。 起码比起这些功侯贵勋,各自封国每年上万石的粮食产出,别说三个月的俸禄暂时减半了,便是罚掉几年俸禄,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刘盈,对殿内这些开国元勋功侯肃然起敬。 “好啊~” “好!” 很显然,御阶上的天子刘邦,同样也对功侯百官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感到十分满意。 “朝臣众志成城,此番出征,必当万无一失!” 见刘邦器宇轩昂的发出这声赞扬,殿内百官自也对御阶上一拜。 “此皆赖陛下洪福,臣等不过各尽本分,以效陛下而已······” 闻言,刘邦畅笑一阵,终是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 “既如此,出征平叛一事,便可速行!” 说着,刘邦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绕到了御案靠近百官的一侧。 “诏命!” “着:曲周侯郦商迁右丞相,绛侯周勃为太尉,信武侯靳歙任车骑将军,各领北军二部校尉!” “另,御史大夫赵尧、舞阳侯樊哙、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驾出征!” 将早就确定好的出征将帅名单重新强调一番,刘邦便望向殿中央的萧何。 “散朝过后,还请丞相广发露布,召关中年二十四上、三十五下之青壮,以充军!” 说着,刘邦便侧过身,示意身旁郎官将一封装在木盒内的诏书,交给殿中央的萧何。 接过诏书,萧何赶忙细细查看一番,旋即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旨!” 出征之事大致安排完毕,刘邦便面带坚毅的望向殿内百官。 “朝议罢,凡出征之将帅,皆当速备甲胄辎重,合家兵家将,以做战备!” “五日之后,朕当于霸水以西,阅吾汉家将帅之军容!” “七日后,朕当御驾亲征,率大军十万东出函谷,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 闻言,殿内百官不带丝毫犹豫,齐齐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