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河的新妇 最后一处安身之所也没了,姜佛桑被一群乱兵逼到了悬崖边。 说是兵,暴民山匪裹挟其中,本也分不清谁是兵谁是匪。兵匪一家,乱世之中皆如此,早也见怪不怪了。 “阿姊,我怕。”惠奴漆黑的小脸上透着惊惶,她紧紧抓住姜佛桑的衣袖,瘦小的身子抖若筛糠。 姜佛桑回头,看了眼两人身后——万丈深渊,云雾缥缈,根本见不着底。这般摔下去如何还能活命? 她回转过身,小心向前走了几步。 待离了崖边,将还未及腰的惠奴扯至身后,定了定神,方才直视逼近的人群。 “不知军爷意欲何为?” 围拢过来的兵卒甚觉新奇。 从来撞上他们的人都若见了洪水猛兽,眼前这女郎倒是怪异得紧,到了此等境地仍能不慌不乱,竟还敢迎上前来。 这不免让众人兴味大起。 观其身段,是女子中少有的高挑,粗布麻衣也掩不了身姿曼妙。尤其那腰,细得似三月间新发的柳枝,仿佛一掐即断。此刻身背药篓独立崖边,逢山风徐来,衣袂飘举,即便不见真容,也有种说不出的高华气韵。 这不打量不要紧,一打量,眼珠子便错不开了。 邪心一起,正事自得暂抛脑后。 为首的红脸膛军汉突地大笑起来:“本是想找女郎你寻个人,不过眼下倒是不急了。春光正好,不如女郎先陪咱们兄弟几个耍耍如何?” 余下兵卒纷纷附和:“大哥,这女郎虽蒙着脸,光瞧身段也非凡品,咱们今日运气当真不错!” “甚是甚是!累死累活奔走这些天月,兄弟们也该松快松快了……” 姜佛桑是在风月场中待过的,那段时日如今想来虽已恍如隔世,但对这些露骨言辞尚不算陌生。 若是以往,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住清白。 女儿家贞洁何其可贵?姜家门风和士族风骨更容不得玷污。 但是现在…… 这一瞬间,姜佛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什么也没想。 她抬起头,细密的眼睫轻扇,徐徐开口,声音却算不上多好听,幽幽暗暗的,应是伤过嗓子:“若遂了诸位的意,当真会放我二人走?” 没想到这女郎竟如此上路。 红脸膛军汉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连道了好几句“那是自然”! “我等粗莽之辈,却也不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何况女郎如此识趣……” 不过一个山野村女,想来与他们要找的那人也无甚关联,先让弟兄们尽尽兴,至于其他,留待后说。 姜佛桑颔首,这便算是应下了。 她侧身,又指了指惠奴,“这小奴年纪小,见识少,未免扫几位军爷的兴,让她去远处候着可好?” 众人见惠奴一张小脸脏污不堪,且身子瘦小,又干又柴有如芽菜一般,想来嚼着也没甚滋味,便大方挥了挥手。 “阿姊,不、不……”惠奴磕磕绊绊,脸涨得通红,一双小手紧抓着她不肯放。 姜佛桑把背上的药篓卸下递给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一点点捏紧:“听话,去那边等着,一会儿就好。” 惠奴满眼含泪,仰头而望,见阿姊双目沉静如洗,即便豺狼环绕伺,眼底仍蕴着笑意。这笑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又似乎别有深意。 惠奴抽噎着接过药篓,走得一步三回头。 最外圈一个瘦高兵卒紧盯着惠奴,见她脚步逐渐加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甚放心道:“头儿,万一那小奴下山报信……” 语未尽,忽然瞪圆了眼,直愣愣目视女郎所在,再说不出一句整话,唯两管鼻血滴答淌下。 姜佛桑素手伸向腰间,眼波一转,小指轻轻勾起裙带一端。 欢楼里的花娘也没这么干脆的! 乱兵们回过神,瞥到那颈间往下一抹雪白,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再无人顾得上去管已经跑远的惠奴。 姜佛桑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气,又暗暗一笑。 惠奴大抵以为真能搬来救兵救她,她心里却清楚,来不及的。 山下焰火熏天,她们寄身的村落如今已成火海,但愿惠奴能跑远点,跑出一片生天才好。 “快着点!接着脱呀!”军汉们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 但再急也要分个先来后到。 “兄弟们,且排着吧!”红脸膛军汉当仁不让上前,一把捉住姜佛桑的手。 这手虽不如想象中柔嫩,甚至布满了薄茧,但有骨有节,胜在纤长好看。 他还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手,忍不住握在掌心把玩了几下,如此一来倒真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宽衣解带的活怎好劳动女郎,该某代劳才是……”大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后,方才滑向腰间。 这人还挺谨慎的,姜佛桑心想。 大抵是怕她身藏利器,而后出其不意给其一击? 可那样的话,最多也就杀死一个,剩下那些人她对付不了,下场只会更惨。 她本不为玉石俱焚,只想活着而已。 即便心知这些人未必会信守承诺,但,万一呢? 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先生留下的书稿尚未完全整理誊写,辜郎中处亦有一众伤患需要照料,慧奴还未长成,山脚下且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稚童等待安置…… 哦,差点忘了那个脾气古怪的男人。 费了诸多功夫,总算说服他肯服药进食,若陡然间换了人,还不知要怎么闹腾……说起来,今天好像是他重见光明的日子。 想得有些出神,没提防那只伸向她面纱的手。 蒙脸的纱布措不及防被扯了下来—— 拍巴掌起哄助阵的声音瞬间消弭于无形! 荒野阒寂,静无人声,乱兵们一脸惊悚。 红脸膛军汉拿着自己腰带的那只手死死僵住,面色乍青乍白。 惊惧很快转变为恼怒:“娘的!敢骗老子!” 他啐了一声,把腰带往地上狠狠一掼,呛啷拔出配刀。 “慢——”有人出声,试图阻止。 终究没来得及。 姜佛桑只觉颈间一凉,再然后便软下了身子。 出声的瘦高个兵卒收回手,一脸惋惜地嘟囔:“如此曼妙身姿,倒可惜了。” 红脸膛军汉已是倒尽胃口,气犹未消:“活似夜叉,亏你也消受得下。” “女人嘛,蒙着脸还不都一样……” “啐!老子怕夜里做噩梦!” 一群人咒骂着走远了。 姜佛桑望着天,缓慢地眨了下眼。 临死之际,脑中想的却是那个小卒的话。 是啊,美人丑人,蒙着脸又有甚差别?为何偏要好奇她的面容呢。 若无好奇,便不会去扯她面纱;不扯掉面纱,便不会吓到他们自己;那么她也就不必…… 唉,罢了。 她答应先生的已经做到了。 残命一条,苟活于世至今,虽拼尽全力,无奈命运弄人。好在这刀足够锋利,死得尚算干脆。 血汩汩涌出,浸润进土里,崖间不知名的花草迎风招展着瘦弱的身躯,为这难得一见的丰润养料而欢欣鼓舞。 姜佛桑浅浅勾唇,天一点点暗了下去。 - 满室的红。 新婚时的装饰尚未及撤下,然已不存半点喜气。 侍女蹑步进门,绕过正中的山水屏风,进得内室,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屏息了一瞬,待味道稍散,这才举目向榻上瞧去。 榻上的人竟是醒着的。 玉瓷般的小脸只巴掌大,因为病中的缘故,愈发少了血色,憔悴之余,凭添了几分脆弱之美,像骤雨打过的梨花,苍白又招人心疼。 她似是做了什么噩梦,满额的汗,鬓发凌乱地沾在颊侧和颈间,双眼一片水雾迷蒙之色,呆怔地盯着虚空某处,连有人到了榻前都无知无觉。 “女……女君?!您醒了!” 第2章 苦口非苦心 直到滚烫的热泪滴落在手背,姜佛桑才得以确认,她非在地狱,亦不在梦中。 她是真地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年前,新嫁之时。 姜佛桑想笑,想纵声大笑。 都说造化弄人,果真是造化弄人。 老天既肯给她新生的机会,何不让她回到更早些的时候? 那样一切都还未开始,所有都还来得及…… 侍女皎杏虚握住她的手,犹在呜咽哭泣:“女君你怎就那么傻?怎就投了河呢?若是奴婢晚来一步……你让奴婢可怎么活?!” 姜佛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她们。 若没记错,眼下当是她新婚第六日。而就在昨天,她于园中观景时突然坠河。 所有人都认定了她是有意寻死。 前世守活寡的那八年里,她确曾无数次想过自寻短见,但这回真只是一时失神滑了脚,不慎跌进鱼池里而已。 此时的她虽然满腹委屈,却还未有轻生的念头,大抵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总之是不够绝望。 谁又能想到,郎心似铁,许晏对她的厌恶并不是一时的,她永远不可能等到自己的夫郎回心转意那一天。 而此后漫长岁月,煎熬无尽时,今日之羞辱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皎杏见她满面木然,怕她犹存死志,忙拿好话劝慰她:“女君,奴婢打听过了,八郎君并非有意冷落你,实是外间有事……府中已经谴人去寻,八郎君很快就会回来,您千万养好身子,万勿再做傻事了。” “不……”姜佛桑摇头,目色泛凉。 许晏不会回来的。 这个素未谋面的夫郎,在将她迎进许家后,便鲜少露过脸,任她独自一人,懵然无措地面对种种未知。 其后数载,更有那尝不尽的冷言与冷眼,受不完的奚落与耻笑。 近三千个日夜啊,她就是这么掰着手指头一点点生熬过来的。 在内,她要忍受许家人无声地议论与指戳;在外,她还要应对各路纷纭地揣测和打量。 流言积毁销骨,窥探的目光或兴奋、或同情、或讥刺……更有带给她毁灭性一击的那件祸事! 细算来,许晏耽搁了她何止八年! 前世遭遇如同跗骨之蛆,让姜佛桑愈想愈不寒而栗。 “勿找许晏!”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半欠起身,一把攥住皎杏的手。用力之大,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 皎杏对上她恨意满溢的暗红双目,既疼且惊:“女、女君?” “去!代我,禀君姑。就、就说,”姜佛桑头脑昏昏,一句三喘,“我要,和离!” - “和离?六娘是疯了不成?!” 消息传至姜家,骆氏活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新婚未几日,好端端怎就投了河? 投河也便罢了,才醒转又请和离! 也不知闹得是哪一出,惹得许家那边十分不悦,这才派人来知会她这叔母前去开解。 说是开解,怪罪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 骆氏计较着这些,踩着家仆的背下了马车,从侧门直入许府。 许府之内,高门阔屋,比梁成栋,其显赫气魄,便是与王公邸第相较也不输。骆氏一路不着痕迹打量着,再想到江河日下的姜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西园外,见前来迎侯的皎杏双目红肿,骆氏细眉一凛,正待怒斥她这副哭丧做派,想到什么又忍下了。 往园内睇了一眼,压低声问:“许家八郎可在?” 提起此人,皎杏满面悲愤:“大婚至今,八郎君从未回过西园!” 不然女君何至于…… 骆氏一愣,眼神闪烁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脚步匆匆步入庭院。 “六娘,你好生糊涂!” 骆氏将从人挥退,无视侄女病骨支离,一句温言也没有,出声便是指责。 “许氏一门显贵,势倾朝野,成为许家妇多少人盼且盼不来,这天大福气落你头上,你怎还如此不知好歹!” 许家是何门第? 当初随元帝移镇京陵创建新都的元勋肱骨之一,前有救驾之功,后有平定连闳叛乱之劳。数功相累,飞速蹿升,踩下汝南应氏跻身当朝四大门阀。一门叔伯兄弟子侄二十余人,长成者皆有爵官,可说是权重一时、风头无两。 姜佛桑嫁的是许氏旁枝,君舅许峪与当朝大司马许峋是同祖,光耀虽不及嫡枝,但也不遑多让。她竟还做出此等糊涂事来,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 若依骆氏本意,她巴不得把自己亲女嫁进来! 奈何许家指明了就要姜佛桑…… “你屈指细算,放眼京陵城,有几个比得过许氏的?你那兄伯许晁官拜大将军,近日又打了胜仗,正是八面威风的时候,连大司马都对他青眼相待多有倚仗。八郎是他亲弟,得他护持,入仕也是迟早。” 说到许八郎,骆氏顿了顿,声音有所缓和,“八郎他正值年少,难免玩性重些,你理当多担待。夫主不归家,想办法让他归家便是,小小一点委屈就寻死,还闹起和离来,这可不是我姜门闺范。” 骆氏将其中厉害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听,话里话外无非是劝她隐忍——这隐忍不单是为她自己,更多是为姜家。 然苦口婆心了半日也不见有个回音,骆氏遂又疾言厉色起来。 “我今日来是告知你,和离的话切勿再提!倘你一意孤行,非令我姜家蒙羞,姜家亦不会再认你!你也莫怪叔母心狠,族中尚有未嫁的女儿,岂能都受你牵累?得罪了许家,就连你叔父新谋得的官职也将不保,咱们姜氏一门也再别想于京陵立足……” 榻上之人终于有了反应。 姜佛桑眼仁微动,片刻后,虚飘的目光落在骆氏精明外露的脸上。 她涩然启唇,哑声相问:“若遭遇此事的是茵妹,叔母你也会劝她将这黄连蘸着血泪吞下?” 新婚燕尔,本该情浓意浓之时,却只余新妇形单影只,甚至连个洞房之夜都没有……这固然屈辱,也确实可气,但何至于此呢? 骆氏并不知晓这段婚姻将会给姜佛桑带去怎样泼天的磨难,是以她想不通,忍忍就能过去的事,姜佛桑何必大动干戈?还要拿她女儿来作比! “佛茵幼秉庭训,断不会不顾大局,做出你这等任性之举!” 不轻不重刺了姜佛桑一下,骆氏也不见多开怀。 她的佛茵纵然有母亲庇护又如何?还不是被个糊涂父亲给卖了终身。 “当年逃难途中你叔父乱许亲,如今可好,北边来人提亲了!倘若佛茵有你这般好命,我真做梦都要笑醒。” 这于骆氏而言无疑是更值得头疼的事。 想起家中那一团乱麻,她也坐不住了。到底怕姜佛桑再闹出寻死觅活的事给自家添麻烦,临走又耐下性子多说了几句。 “你祖公一生信佛,儿辈取名皆带法字,孙辈则带佛字。佛门有言,自杀不复得人身,你便是不在乎己身,也当想想你祖公。他在世时最是疼你,还道贵姜家者必在你……” 情、义、理,逐一占尽,料想这侄女也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骆氏尽了义务便放心地离去了。 骆氏走后,皎杏端着药碗进来,见榻上人微阖着眼,一副倦极了的神情。 “女君?女君?” 唤了几声无人应,皎杏叹了口气,女君定是累了,睡着就睡着吧,药可以再热。 姜佛桑确实累了,眼一闭,昏天暗地的睡着。 月升日落,再睁眼,一片余晖透过窗格洒到榻前的地衣上,竟已是第二日黄昏。 细若无骨的手虚虚抬起,斑斓的霞光跃然掌心,那般多彩耀目,像是新生的希望。 她缓缓收拢五指,将这缥缈攥紧。 便是造化有意弄人又如何? 能重来便很好了,开局再难也无妨。 路,都是走出来的。 第3章 囚笼与出妻 卧榻将养了几日,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气色也好转不少。 最为重要的是,女君再未提过和离一事,好似那不过是病中一句呓语,这让皎杏的心放下一半。 另一半放不下是因为,女君自醒后便有些古怪,甚是少言。 虽然她以前也偏好清静,但……怎么说呢,皎杏也说不上来。 只觉得现在的女君愈加沉静了,尤其是那双眼,像深幽的井,冷不丁对上时,会有种莫名的惧意。 不爱说话,却爱上了出神。皎杏好几次推门进来,总看到她怔怔望着窗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日用过药汤之后,姜佛桑又倚在榻上看外面春色。 皎杏趋步来禀:“女君,许家大妇来了。” “喔?”姜佛桑偏转过头,缓慢眨动了一下眼睫。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听到这句话后,方才还有些暖色的脸似乎顷刻间褪尽了,蒙上了一层料峭薄寒。 皎杏凝目再看时,又好似没什么不同,女君面色如常。 定是自己想多了。 整个许家,待女君最上心的就数大夫人了。自女郎出事,她已来探望过多回,其他姒娣可是连面都没露。 姜佛桑背靠着隐枕,日光透过帐幔,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半阙阴影。 “请她进来。” - 娄奂君,许晁之妻,许家这一枝的长媳,也是害她半生流离颠沛之人。 姜佛桑微微欠身,唤了声长嫂,面上如无风的湖面,不见丝毫涟漪。 “弟妇快别多礼,自家人,何必见外?”娄氏轻按了按她肩头,让她靠回隐枕。 落座后细端详,心底不由暗叹,好一个秀致致我见犹怜的美人,明珠暗投,倒有些可惜了。 “府中事繁,今日得闲才来看你,你别怪我才是。”客套话说罢,转头又问起皎杏她病中细情,“医官今日可来过了,有何嘱咐?” “医官言无甚大碍,只是受了凉气,要小心将养些时日才能好……” 姜佛桑静静凝视着面前这张端庄可亲的脸,很奇怪,心情竟是平静的。 明明上一世,被远卖异域他乡那些年,她日日都活在对娄氏的仇恨中,恨不得拆其骨、寝其皮、饮其血…… 娄氏事无巨细,连吃什么药、一餐进食多少、短什么缺什么,都问到了,字字句句都是关切之语。 姜佛桑毕竟不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自然看得出这关心虽不算多热切,却也没有太过作伪。 此时的娄氏对她是没有多少恶意的。 可她至今仍记得娄氏狰狞的面庞、怨毒的双眼,还有任她如何哀求也必欲置她于死地的狠绝。 那么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姜佛桑凝神回想—— 上一世,嫁进许家之后,即便不得夫郎喜欢,她也一直安守内院,敬舅姑、友姒娣,恪尽为人妇的本分。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兄伯许晁的目光盯向了她。 纵然她百般避让,仍然没能逃脱魔掌。 那晚,许晁夜归,借酒醉闯进她所居庭院,将她堵在屋内欲行不轨。 娄氏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很快赶至。 看到的是一地碎瓷,还有云鬓散乱惊惶万状,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的姜佛桑,以及她那半边脸都被糊上血色,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夫主。 娄氏对眼前情状视若未睹,一脸婉顺地趋前替许晁整了整衣襟,只说前厅有人来找,似有紧急军情。 军情确实紧急,许晁不顾头伤,当晚便回了城外驻地。 娄氏目送许晁离去,过了许久方才转身,冰冷的脸上再不见半分和色,看姜佛桑的眼神之凛冽犹如宿敌。 姜佛桑这才知道,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原来娄氏早就察觉到了枕边人的心思。 可对许晁,她不劝不阻,任由事态发展,却将满腔无法发泄的嫉恨迁转到了姜佛桑身上。 在她看来,定是姜佛桑不知检点,耐不住空闺寂寞,引诱了许晁。 姜佛桑岂止是冤! 她在许家处境尴尬,若非逢年过节,于人前甚少露面。许晁也常年在外征战,两人总也没见过几回。每回见面寥寥几句问候之言,她始终垂着眼,连头都未抬过,更遑论有何轻佻之举。 然娄氏根本不听任何解释,她在心底已经判定了姜佛桑的罪。 于公,当朝大将军强占弟妇,传出去必招致骂名无数,御史台那边也不会放过许晁。 于私,任何企图勾引她夫主的女人,都该死!即便是待她以诚的姜佛桑。 无论怎么看,这个祸患必得除掉才能心安。 隔日,娄氏禀了君姑臧氏,带着姜佛桑去了城外佛寺“上香”,归来途中遭遇匪祸,姜佛桑落于贼手,就此无踪…… 匪祸当然是假的。 娄氏恨意难消,不想让姜佛桑死得太轻巧,对外谎称是遇到了匪祸,实则命人将她卖去了东南。 如此一来,既除了她,又掩了丑闻,还不惹许晁记恨。以娄氏素日贤名,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若非当事之人,姜佛桑真要拍掌叫声好! 许八郎只是坑害了她八年,而娄氏给她的,却是半生血泪磨难。 曾经她是那么亲近倚赖娄氏,两人虽为姒娣,在她心里,娄氏实是如长姐一般的存在。整个许家,她也唯有跟娄氏方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她信她、敬她,最终却毁于她之手…… 到了东南,几经辗转,她被卖进了欢楼,自此后便如坠炼狱——这世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算是都尝尽了。 日复一日地折磨中,曾经所信奉的一切都轰然坍塌。 容貌、声音、世家清骨……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她失去了一个女人所能失去的一切,却并未能获得真正地解脱。 姜佛桑不愿再回想下去,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正对上娄氏担忧的目光。 “可是又不舒服了?” 姜佛桑牵动了一下唇角:“劳长嫂挂念,无碍,只是略有些乏了。” “那便好,那便好。” 娄氏眉心舒展开,片刻后又露纠结之色。 “前几日你病中说了胡话,可还记得?我才从君姑处过来,她提起便十分不怿,我道弟妇只是与八叔置气,并非真要……说起来,许家还从未有过和离之事呢。依我说,什么和离不和离,小夫妻打闹,床头吵床尾和,本也没甚大不了的,弟妇说呢?” 许家如今实际理事的正是娄氏。 姜佛桑闹出这种事,她脸上也不好看,来之前刚被君姑训斥了几句。只是她惯会为人,面上不显,心底却免不了有所怨怪,以及一丝疑虑。 若无隐情,一个文弱女子怎会做出如此激烈之举? 娄氏试探地看向姜佛桑。 姜佛桑抿唇不语。 娄氏从她脸上辨不出什么,也未深思下去。 知道又如何?木已成舟,闹到最后也只得认命二字罢了。 “听闻贤叔父不久前刚升了职,你那堂兄不日也将成为著作郎,大好前程,弟妇更该珍惜才是。”娄氏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背,“那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你且安生养着,等叔郎回来,长嫂定揪他来给你赔罪!” 姜佛桑颔首:“多谢长嫂。” 无论是叔母还是娄氏,都认为她请和离是意气之语。或动之以情,或示之以威,只以为她若识相,便该见好就收。 姜佛桑知道与这些人多说无益,真正能做主的可不是她们。 “皎杏,帮我梳洗。” 皎杏听说她要去见君姑臧氏,赶忙准备起来。 女君冲动之下做出糊涂事,惹得臧太夫人很是不悦,如今身体好转,是该去请安认错。 她又哪里知道,姜佛桑见臧氏,既不为问安,也不为请罪。 - “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臧氏冷着脸,话语间隐含威压。 她以为,有骆氏和娄氏前后出马,姜佛桑应当已知晓其中厉害,后悔了、后怕了,所以近几日老实养病,未再有离奇之语。 那么她今后无论再发现些什么,定然都不敢再闹腾。 没想到她今日来竟是旧话重提! “是。”姜佛桑直视臧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字字如楔木之钉,“儿妇无才无德,不堪为许家妇。” 她觉得自己无错,理当是和离。 不过娄氏的一番敲打让她明白,她并非皇室公主,许家亦非良善之地,只手遮天又重颜面的权阀高门,是绝不允许有和离之妇存在的。 那干脆自请出妻好了。 反正名声、清誉,这些于她已无关紧要。 无论如何,这囚了她八年的牢笼,她总是要出去的。 臧氏震惊过后便沉了脸。 她当然不会同意这荒唐的要求! 新婚未久,新妇即自请出妇,传出去外人当如何揣测? 许氏丢不起这脸。 臧氏停下拨动佛珠的手,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姜佛桑—— 这姜女,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了。 第4章 钟情不钟情 姜佛桑猜到臧氏不会轻易同意。 但要想离开许家,又必须她点头不可。 撇开君姑的身份,就是她,当初指名要了姜佛桑。 这也是长久以来最为困惑姜佛桑的一点—— 去年上巳节,她跟着叔母一家去雍水旁踏青。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与往年没任何不同之处。 然而上巳节过后没几日,许氏就遣了人上门提亲,言说臧太夫人看中了姜家六娘子,要聘其为儿妇。 事后回想,踏青那天,确曾碰到过许家人出游。只不过对方在雍水另一岸,锦紫步障圈地而起,绵延足有四五里,阻绝了行人视线,他们一家也并无所见。 这样的情况下,姜佛桑竟得入臧太夫人的眼,实在毫无头绪可言。 难道真如叔母所说,是合了眼缘,加之她名中带佛,而臧太夫人信佛的缘故? 不,当然不是。 姜佛桑也曾以为君姑后来不喜自己,完全是因自己不得许晏喜欢的缘故,实则不然。 从她嫁进许家那天起,臧氏就不曾对她假以辞色过。 当初雾迷双眼,如今抽身再看,臧氏对自己的厌恶与轻视,分明比许晏还要不加遮掩。 在许家那些年,她见臧氏的次数屈指可数——臧氏见都不愿见她,仿佛她就是个摆设,一件买回来放在那便可的摆设,连多看一眼都多余。 那么为何,她为何还指名要自己嫁进来?许家本可以买到更华奢的摆设不是么。 她在清醒那日提出和离,也并非完全昏了头脑。 既然所有人都认定她是自杀,她又何妨顺水推舟、丑上加丑?那么臧氏忍无可忍之下,说不定真会将她扫地出门。 可臧氏竟然再次忍了下来。 姜佛桑愈发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以姜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她伶仃一身的处境,有什么是值得臧氏可贪图的?值得她如此隐忍也要将自己和许晏捆牢。 臧氏勉强说了几句安抚之言,话落,撩起眼皮看向下手位置,见姜佛桑垂眸不语,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有变幻:“可是晏儿,又做了惹你生气之事?” 姜佛桑闻言,似有不解:“儿妇尚未见过夫主,君姑何出此言?” 新婚之喜,新郎不归,还不够惹人生气?但观臧氏之意,显然不止如此。 臧氏面色一顿,眼皮微耷:“没有便好。” “君姑容禀,”姜佛桑斟酌着,索性从许晏的角度来游说,“儿妇蒲柳之质,得攀高门,惶甚恐甚。奈何不得夫主欢心,若是一日两日也便罢了,只怕郎心如磐石,再过个十年八年,捂不热便是捂不热,不喜仍是不喜……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倘双方视如仇雠,平白蹉跎百年,硬绑在一起又是何苦何必?只因我入门,夫主便再不肯还家,儿妇愧对舅姑;对夫主来说亦不公允,毕竟,我本不是他想娶之人……” 臧氏不在乎儿妇的甘苦,还能不在乎亲子的幸福?娶一个自己不喜儿子亦不喜的女人,实是一桩怎么看也不划算的买卖。 臧氏有些恼她蛮缠不休:“若非八郎指名要你,为此不惜与家中闹翻。以姜家门第,你以……”话至一半,蓦地打住。 姜佛桑一愣,许晏指名要她? 臧氏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锋:“你既已过门,便勿再多思,更不可再似做女郎时,动辄出此意气之语。八郎确有不对之处,待他还家我自会说他。至于出妇一事,休再提起!” 为了一劳永逸,臧氏老辣的双目重新锁住她:“若你执意再闹,也该掂量清楚后果。当知我不松口,你永远也出不了许家门,届时姜家还能为你撑腰不成?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许家留不得,姜家回不去,你还能去何处?即便是做比丘尼,信不信,这京陵城中没有一家道观敢收留你。”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大抵在臧氏看来,良言相劝什么的,用在姜佛桑身上实在不值当,方才那几句已是破格施舍。 姜佛桑看着面前这个雍容端肃的老妇人,手拿佛珠,口念佛谒,弹指间却要堵绝另一个人的所有生路。 视线调转,移向供桌上宝相庄严的菩萨雕塑,勾了勾唇,只觉当真可笑。 见她沉默不语,还当是服软了,臧氏的面色软和些许。不过八郎不肯归家,始终是心头之患,这一点上倒是不妨帮她一把。 “我亦知晓,晏儿是胡闹了些,但小夫妻,谁家不是这般过来的?你勿要气馁,男人的心,说拢住也简单……” 臧氏言罢,让人拿了一个瓷盒递给姜佛桑。 姜佛桑打眼一扫便知,这是男女房中娱情用的东西。 - 从臧氏那铩羽而归,却也不算全无收获。 “若非八郎指名要你……” 莫非真如臧氏所言,娶她竟是许晏自己的主意,并非被父母之命逼迫? 为此,许晏还险些与家中闹翻? 这就奇了。 倘若许晏当真钟情于她的话,就不会让她独守空闺八年。 她仔细回想前生与许晏那寥寥无几的相处时光,虽然很多事都已模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许晏对她并无半分情意。 既无情意,又为何执意要娶自己? 姜佛桑百思不得其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决定亲自找许晏谈谈。 从大婚第二日起,许家人人都说要把许晏揪至她面前赔罪,却迟迟不见行动,好似许晏人间蒸发了,要找他是件千难万难的事。 事实证明,一点也不难。 姜佛桑只用了五百钱,就从其中一个驭者那探得了消息。 原来不再做那个甘于困守宅中年年岁岁待君归的妇人后,想知道自己夫主的下落竟是这般容易。 也愈发显出她前世何其之愚,无怪乎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发自肺腑地感激…… 姜佛桑回神,唤来皎杏:“准备一下,明日外出。” 大乱之世,唯一好处大抵就是礼教大防较以往宽松不少,尤其是对女子而言。 乳母每每忆及往昔,常发感叹,说她年轻那会儿,是无法想象年轻女郎和已婚妇人抛头露面、招摇过市的,现而今却是司空见惯了。 不过那是对别家而言。 许家自矜门第,重规矩尤甚,臧氏治家又格外严厉,对女眷要求犹为严苛,无事不得外出,即便有事出行,也须得到她首肯。 臧氏听说姜佛桑要去寻许晏,眼底精光一闪,以为是前日里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姜佛桑开了窍,要开始“收拢”男人了。 臧氏虽不喜这个儿妇,却也寄希望她能将不着家的儿子拢回来,自此收心,为许家开枝,而后听从家里安排入仕。 出于这个目的,即便有所犹豫,到底也并未阻拦:“去吧,人手无需多带,免得八郎不喜。” 姜佛桑仅带了驭者和从人,二者都是臧氏的眼睛,不过她并不在意。她要做之事,本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少夫人何往?”驭者隔帘询问。 “云孚山。” 云孚山在京陵城外,要经北城门。 今日不知怎地,城门处格外拥堵。 马车烙着许家徽记,搁平常,城门吏看见是要当先放行的。今日却无法特事特办,毕竟正进城的人家来头也不小,且一溜车队在那排着,总不能插翅越过去。 驭者却不管这些,颐指气使让人挪路。许家人在外都是横着走,从不知等字为何物。 姜佛桑原想说不必如此,城门吏已经点头哈腰去疏通调度了,驭者显然也不打算听她的。 一番忙活,硬是挤了条道出来,恰恰可堪许家马车通行。 也没有那不长眼色的与许家抢道,驭者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大摇大摆地驾车出了城。 里面堵,外面情况也并无二致。 长长的车队看不到头,单凭旗帜来看,应当分属两家。 其中一辆插着萧字旗的宽敞马车内,此刻正四仰八叉躺着个男人。 浓眉深目,高鼻薄唇,轮廓深刻有如斧斫,闭着眼也掩不住骏野之气,倒是副英武的好相貌。 只可惜肤色微深,五官也太硬,平阔眉宇间蕴着一股凶狠劲儿,并不符合京陵时下审美。 再观其衣装,大袖散乱,胸怀半敞,无半点形象可言。细瞧之下,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额角位置隐约渗出点点暗红…… 第5章 谁家浮浪子 外面吵嚷声太盛,男人睡意全无,大掌随意糊了把脸,挺腰坐起,一脚踹在车壁上:“还要多久入城!” 管事骑马随在车旁,闻语声烦躁,就知他耐心已尽,忙回应:“顷刻,顷刻就进城。公子伤可好些?要不要再小憩片刻……” 这车轱辘说辞都要将他耳朵磨出老茧了,萧元度焉会再信他鬼扯? 猿臂搭在屈起的左膝上,另只手一把推开车窗,右肘支于窗框,探出头去。 待看清前方情形,突然眯了眯眼,“是扈家车队?” 稍想了想,了然:“来提亲的吧。” 管事答是。见他单手摩挲下巴,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便给他详说了来龙去脉。 “宣和之乱,多少公侯高门南逃途中死于匪祸劫杀,姜家男丁听说也是死伤无数。扈家家主机缘之下救了姜家妇孺,姜家感激不尽,当即许了这门婚事……这些年过去,天南地北的,音信早断,没想到又给续上了。” 萧元度听罢,毫不留情地嗤笑:“扈老贼既想表忠心,让天子赐婚岂不更能取信?偏生扯出个娃娃亲,也不怕那姜女是个索命的夜叉,回头送他儿子早早见阎王。” 他无法无天惯了,但京陵可不比棘原,管事赶忙提醒:“可不敢胡言!五公子,你忘了临行前主公如何交代……” 萧元度哼了哼,懒怠理他,抻了个懒腰后重新躺回车厢,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萧家人生就的大体格,即便躺下也大马金刀,双手交扣枕于脑后,长且遒劲的双腿随意交叠搭在凭几上,时不时晃荡那么两下……管事瞥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太宰寿诞本是大事,主公抽不开身,派大公子来也便罢了,怎就同意让这霸王来替他贺寿,这与纵虎出山又有何异? 听说京陵城中万事都讲风雅,容貌美姿仪,言行尚清虚。横看竖看,跟五公子也不沾边,大抵只有“任诞”二字勉强还能靠得上。 一路上诸般闹腾,闯不完的祸事,且从无小祸。数日前纵马摔伤,醒来后倒是消停了些,但管事总有提心吊胆之感,生怕他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正苦思防范之法,萧元度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身来。 “关梧县是否就在京陵附近?”他问,目光熠熠。 “倒是距离京陵不远,却也不近,骑马要小半日方能到。公子若有兴致,待此间事了,可去游玩数日。” 言外之意,在觐见天子兼给太宰贺寿之前,最好是哪也别去。 萧元度却片刻也不愿多等。一把揪住管事衣领将人扯进车厢,自己则纵身而出跨马其上,随手点了几个亲随,一行人马呼啸着往关梧方向去了。 管事摔得七荤八素也顾不得,探出半个身子急急问道:“公子这是作何去?!” 嚣张的话音顺风传来:“自是去接你们少夫人!” “少、少夫人?”管事懵了,主公不是给五公子定了钟家女郎……关梧县哪来的少夫人?! 恰逢许家马车缓慢挪动到此处,皎杏将这话听个正着,忍不住皱眉:“谁家浮浪子……” 掀起车帘,但见数骑绝尘,转眼已无踪迹。 - 姜佛桑思绪落在别处,并未注意到方才那番动静。 透过半开的窗牖,浮浪子弟不曾见,倒是瞧见几个长生教的人。这些人全都头系楮色头巾,很好辨认。 长生教徒的对面是几个沙弥,双方好似起了冲突,竟引得京陵尹赶至。而观京陵尹的态度,竟是两边都不敢得罪,一味和稀泥。 这情景乍看诡异,细思量却也不觉多奇怪。 太祖时佛教传至燕国,极盛时期,大燕全境佛寺林立、袈裟如云,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无不崇佛。百余年间虽也有过衰落之时,但除了道教,再无别派能与之争锋。 及至宣和之乱,元帝于京陵建新朝,水深火热之境地,尤需精神支撑和“济世良方”来安抚遭遇离乱的民众。这良方并不拘于一家,于是异端邪说频出,各类教派开始大行其道,长生教便是其一。 创设长生教者也算怪才,将儒家之仁义与孝悌、佛家之悲悯与因果、道家之天人合一与各种丹道法术杂糅一处,广采众家之长,最后缝合出一套全新教义——既修来世、又求长生,既救苦难、又扬美善,全是好处、殊无坏处,精准命中时人需求。 百姓一心寻求寄托,不拘是佛祖道祖亦或其他什么祖,只要能指引他们脱离苦海抵达极乐便是好祖,哪还管其中矛盾之处,纷纷改投门庭。 如今的长生教已然能与佛道二教平分春色,信徒中更不乏高门显宦。 据姜佛桑所知,许家小辈中就有不少人暗中改信了长生教,只是碍于臧氏尊长之威,不敢表露。 譬如许晏。前世里,他一向与长生教教众往来甚密…… “女君,到了。” 本朝士族广占山泽,贵胄之家于山中营建别业者甚多,许家也不例外。 许氏一门田业不下十余处,云孚山只是其一。不过此山周回近六十里,水陆地五百余顷,并不为许氏独有,裴家在这好像也设有一处邸园。 早闻此间风光独盛,马车穿行于特别修筑的山道之上,推窗而视,但见草木葱郁,鸟鸣婉转,有碧波穿山而过,望之清碧如缎,确是舒心惬意之佳地。 姜佛桑却无意赏景。 据闻许晏近来呼朋携伴,常于此处游山玩水,希望今日不要扑空才好…… 正想着,马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 姜佛桑重重撞向车壁,皎杏也跌扑在一旁。所幸两人并未伤着。 “何事?”姜佛桑询问。 “回少夫人,车毂不慎陷坑。” 姜佛桑和皎杏相携下了马车,于路旁等待,见着坑深,隐觉不妙。果然,驭者和从人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将车毂推出。 而此时又有辘辘声传来,偏头望去去,一辆四角坠着玉饰的紫檀马车已到了近前。 这山道修砌的并不算窄,却也难容两辆马车并行,何况她们的马车此时还是横斜的姿态。 皎杏眼明,附耳提醒:“女君,是裴家的马车。” “裴家……” 宣和之乱后,与混乱的政局一样,世家大族也经历过一次大洗牌。 有南迁后大放异彩的,譬如原为北方三流士族如今一跃成为顶级门阀的略阳许氏。 也有南迁后就此没落的,譬如她们天水姜氏。 当然也有似那山间松柏不管在南在北都始终长青的,譬如被称为“一代儒宗”的裴氏。 裴家世传欧阳《尚书》之学,四世居为三公者多至五人。累世专攻一经,门业代代相承,子弟皆为儒学宗师兼礼学大家。 即便现下儒学衰微、玄学盛行,依旧动摇不了裴氏的地位——新朝礼制典章就由其家编修制作,天子治国再如何讲求无为而治也不可能完全摒儒不用,何况谈玄仅是高门的消遣,天下到底还是儒生居多。 是以裴家这个旧族门户,仍为当今四大士族之一。便是许氏上位,踩下的也是汝南应氏,没能撼动裴氏分毫…… 姜佛桑回神细观,见马车精奢、马匹健壮,车后还跟着两队部曲,阵仗不小,料想车内的人也不一般。 正欲让皎杏前去致歉,就见一个年轻侍从跳下车,背对此处,随手指了几下,跟着三个部曲便走了过来。 多了强援,车毂很快便从陷坑中救出。 姜佛桑示意驭者将马车停边,让对方先行,以示谢意。 对方也未客气,欣然受之。 擦身而过之际,透过半开的窗牖、飘飞的纱幔,隐约窥得车内锦服玉带一角。 姜佛桑不由一怔。 第6章 相看两生厌 裴迆,裴十七郎。 裴家嫡枝正宗,少有令名,五岁诵诗篇、十岁观百家,博涉经史,六艺备闲,纵然裴氏子弟良才辈出似星河璀璨,星河之内也少有人能与他争辉。 撇开锦绣其里,单论其表,齿编贝、唇激朱,长眉凤目,便是女子也自愧弗如,兼且姿仪出众,风度翩翩,见过的人无不赞叹,称其濯濯如春月柳。 如今春光深处隔车相望,姜佛桑忽然想起曾在先生处看过的一首诗:“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即便以两世为人的眼光来看,裴迆仍然称得上郎艳独绝。不然也就不会被她藏于心间多年。 不过那也只是前世。隔生再遇,仅仅是一瞬怔忪。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些无法喻人的女儿情思,已经遥远到几乎触摸不到,她的心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波澜不兴。 姜佛桑垂眸一礼:“多谢郎君相助。” “原是姜家妹妹。”随着清越的声音飘出,马车停下,一只修长的手将纱幔挑起,“怎不唤十七兄了?” 玉容带笑,眸似含情,若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或许会再次沉溺其中。 “从前年幼无知,如今已嫁做人妇,安敢失礼。” 裴迆的视线头一回真切落在这张犹带病容的脸上,停顿片刻,见她妙目无波,缓挑了下眉,未再说什么,放下了纱幔。 马车再次启行,不多久便消失在视线尽头。 重新登车后,皎杏紧捂着心口。 怪道那裴家郎君回回出行都惹得一众女郎在后追逐,高呼其名还源源抛掷鲜花香袋,一度到了不带部曲出不了门的地步。实在是……多看一眼都让人头晕目眩。 还是自家女君定力高。 想到这,皎杏朝那边偷觑了一眼,轻而又轻地问:“女君当真放下了?” 哪有这么快的?或许是强装也说不定。毕竟先前为了更接近裴十七郎,女君还去了裴氏家学。 姜佛桑若无其事,神色淡淡:“我去裴氏家学,也是与裴家众女郎一同读书,与裴十七郎并无干系。”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但要她承认前世厚颜脑热做下的那些荒唐事,又实在违心。 皎杏却当真了,压低声道:“女君想开了便好,那裴家郎君高踞云端,轻易攀折不了,何必徒惹伤心?您出嫁之前送信邀他一见,他都未曾露面……” 等等—— 送信?邀见? 姜佛桑脑中蓦地炸开。 她想起来了! 被迫嫁入许家之前的那段时间,她辗转反侧食不下咽,百般委屈哽在心间。到后来凭空冒出一股勇气,打算为自己豁出去一回,于是托人递信给裴十七郎,想邀他出来一见。 见面之前,诸多忐忑,还想着,即便他不接受也好,总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衷情错表,裴十七郎并未赴约。 亏她方才还一脸镇定……姜佛桑眼前一黑。 “女君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以头抢壁起来? 好在姜佛桑只撞了一下便找回了神智。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太过惊慌—— 谁年少时没点黑历史?何况像裴迆这样的风云人物,出个门都能被瓜果砸死,收到的书信更是车载斗量,说不定压根就没看到自己那封。 嗯,定是如此。 远去的裴家马车内,侍从一边斟茶一边感叹:“那姜家女郎之前见到郎君可不是这般模样,就连出嫁前还给十七郎你递信来着,女子一旦嫁人,转变竟如此之大?不过她与那许晏好似并不如何恩爱,听说数日前还投了河。方才见她憔悴不少,想来应是真的,莫非也有听闻……” 方才的相遇不过是个插曲,裴迆早已抛之脑后。 听得侍从兀自呶呶不休,他瞥去并不算严厉的一眼,侍从讪讪闭嘴。 裴迆斜倚凭几,赏玩窗外春色,本懒理这些闲事,但想到族叔这层关系,经过傍山带江的许家别业时,到底还是吩咐了几句。 侍从领命,叫来两个跟车仆役耳语一番,那俩人便奔着许家别业而去。 车又行了一段,裴迆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兴致:“她那封信,改日找出予我瞧瞧。” - 马车在许家别业停下,出乎意料的,竟没见到守门仆役。 姜佛桑虽感疑惑,也并未多想,入内后直奔主园。 驭者自然是要止步的。臧氏安排的那个从人倒要跟着,被皎杏伸手拦下:“女君与八郎君见面,必有许多话要说,咱们还是别跟去碍眼了,倘搅了事,太夫人跟前也不好交代。” 那从人有些不甚情愿,但见皎杏这个贴身侍女都陪她一同等候在外,也不好再说什么。 偌大主园,一路走来人影都未见,姜佛桑竟得以畅通无阻到了许晏的书房前。 正欲抬手扣门,却鬼使神差的,改扣为推。 吱嘎一声,门扇敞开,姜佛桑迈步入内。 书案后,两道人影匆忙分开。 面如傅粉眉目清秀的是许晏,与他并肩跽坐的是一名方脸阔口的男子。 两人同看一卷书,似正看到入神处,被她这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俱露出惊异莫名的神情。 姜佛桑正欲开言,目光被方脸男子头上的楮色头巾吸引了去,心下不由暗忖,许八郎这时就与长生教教徒混在一处了? 许晏没想到来的会是她,片刻愣神后,仓促起身,神色不甚自然,眼神也有些躲闪。 “你……”他快速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此来何事?” 洞房都未入的人,难为还记得新妇的面容。这下姜佛桑倒是信了,她之所以能进许家,全仰赖许晏“钦点”。 “不知此间有客,妾此来……实与郎君有事相商。” 许晏率先看向身旁男子:“匡兄,你看……” 那方脸男子一径盯着姜佛桑瞧:“贤弟与夫人谈话,某自当回避。” 语气轻佻,眼神灼灼,姜佛桑虽略感不适,却也不打算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花费太多心神。 待屋内只剩她和许晏后,直接道明来意:“郎君与我既是相看生厌,何不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许晏只当她是为新婚冷落来兴师问罪,顺便劝自己回府的,万没料到会是如此开局。 讶然之后便是一片沉默,良久方道:“我并不厌你。” “但亦无欢喜。”姜佛桑一针见血。 她含笑而立,眉恬目淡,明明一副单薄羸弱之姿,眼神却透出毅然决然的神采。 四目相视,许晏慢慢意识到,她并不是来与自己商议的,而是已经做了打算,且再无转圜。 “不可!”他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为何?”姜佛桑追问。 “此事全由母亲做主。” “君姑已经告知,迎我为妇全是郎君你的主意。” 许晏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了,脸色一时有些难堪。 姜佛桑嘴角仍带着淡笑:“郎君既要娶我,却又将我束之高阁,究竟是何缘故?若有难言之隐,何妨直白道来?强扭之瓜,难入于口,我亦不是那痴缠不休之人。一人智短,二人计长,说不定妾还能帮郎君分忧一二。” 许晏眼神闪烁,却并未被说动,态度反强硬起来:“无缘,无故,更无难言之隐,全是你多思多虑。” 整整八年冷落,竟只是她多思多虑? 姜佛桑唇畔笑容更盛,也不再客气:“是我多思,还是郎君心中藏鬼?你聘我为妇,究竟要遮掩什么,又或是为谁遮掩?” “你——”许晏勃然色变。 第7章 晴天一霹雳 一句试探之言,却似是踩中了许晏痛脚。 他在勃然变色之后,涨红着脸,忿然拂袖背过身去。 情绪略有平复后又回转身来,手指着姜佛桑,将她狠狠斥责了一通。 胡搅蛮缠、猜度夫主、有违妇职……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丝毫未留情面。 终于骂痛快了,才发话让她滚回许府安分待着,不要再做这些徒劳之举。 ——心虚至此,却还想着先发制人。 凭心说,在此之前,姜佛桑对许晏虽有怨怼,却谈不上多恨。 只当他也如自己一般,身不由己,被家人安排了一桩不合心意的婚事,所以才消极抵抗、避而不见。 及至得知一切乃是许晏本意后,心境有了微妙变化,但当下比起问责,她更想要脱身。 怎奈自己肯抛下嫌隙剖心而谈,许八郎却是油盐不进。 两人的第一次会面不欢而散。 “就这般放她走了?” 方脸男子将房门掩实,转过身,怪笑着走向许晏。 “不怕她看出什么,回府中告你一状?” 许晏正想唤来渎职的守门仆役问罪——他怕横生枝节,园中从不留人,但门吏还是安排了的。这些贱奴今日是瞎了不成?竟任由外人直闯进来! 闻得方脸男子此问,不由冷笑:“你当这还是秘密不成?” “如此美人,让她独守空闺,委实残忍了些。”方脸男子一脸惋惜。 许晏品出味来,斜眼瞧他:“莫非你看上她了?” 方脸男子走近,两人的衣袂重新纠缠到一处:“我若说是呢?” “匡斌,你莫要不知好歹!否……” 一门之隔,姜佛桑孑然立于艳阳下,却如同置身冰窟。 若无前世欢楼那些经历,她今日或许真就被蒙混过去了。 许晏与那方脸男子的眉眼往来实在太过可疑,他又始终给不出一个主动求娶却又百般冷落她的原由,再回想自己进门之初那两道紧偎在一起的身影……姜佛桑越想越不对劲,这才去而复返。 “门外有人!” 许晏警觉地推开匡斌,出门一看,院中并无异样。 匡斌追出去,在拐角处发现了两道搀扶着离去的身影。 他见惯了此等风浪,被撞破也不怕,转身看起了许晏笑话:“纸未能包住火,这可如何是好?” 许晏面色变幻,硬声道:“大不了去阿母跟前哭诉。” “你母亲心中有数,自是不怕,那她要是捅出去呢?” 贵胄之家,好男风者不在少数。坏就坏在前朝出了个断袖皇帝,宠男宠宠得绝了后,还被那男宠把持了朝政,搅合得朝堂昏天暗地腥风血雨,最后生生断送了大好江山,天下这才到了燕室手中。 始知男人祸国不亚于红颜,有此前车之鉴,燕朝立国起便对男风痛恶之。虽不能从根上断绝,但其后世家子弟再如何放浪形骸,也不敢摆诸明面。尤其那些要走仕途的,传扬出去,自己仕途无缘,还会带累家族声望。 不过细说起来,好男风也分两种。 一般人当个调剂,却也没耽误传宗接代,内外皆安,所以相安无事。 似许晏这样的……匡斌玩味一笑。 离了男人活不成,新妇娶进门不过是遮羞的摆设。以他厌女人如世仇的程度,即便是装,也不可能装得举案齐眉一片合乐。时日一长,对方岂有不闹之理? 匡斌又想起方才那道娉婷有致的身影,舔了舔唇。 含露的花苞,白白枯萎于园中而无人采摘,岂不可惜? 许晏阴着脸:“她不敢。没落门户之女,一切皆要仰仗许家,她不知道最好,即便知晓了,也要往肚里咽。” - 姜佛桑跌跌撞撞走着,一颗心似火烹油煎。 前世里,即便她心有所属,那也是闺中之事。自踏入许府起,她便已然决定斩断前尘,做一个合格的许家妇。 然一切都事与愿违。 许晏比她还不甘愿,怎可能与她举案齐眉?便是相敬如宾也是妄想。 以为他被逼无奈、以为他心有所属、以为他一心向道——却原来她猜对了,又不完全对。 无数次自疑、自伤、自厌。 人人都说是她的错。 她也以为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做得不够,所以夫郎才不肯归家,不愿与她履行夫妇之职…… 更有臧氏年复一年地训斥与怨怒,指责她没有为许晏生下一儿半女…… 渐渐地,她不愿外出、不愿见客,甚至不愿曝露在阳光之下。 整整八年,她犹如困兽囚徒,禁锢于许氏后宅,后半生更是飘零异域,活得不人不鬼……主凶虽是娄奂君,始作俑者却分明是他许八郎! 他轻飘飘一念起,便将自己拽入了这无间地狱。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感越来越重。 姜佛桑推开皎杏疾走几步,扶着道旁树木大吐特吐,吐到最后只剩干呕。 皎杏见女君久不归,怕她和八郎君起争执,这才入园来寻人。半路迎着了女君,女君突然又要折返,她跟去恰好听了个现形。 最初她并不理解女君何以如遭雷击,直到书房內的动静越来越出格…… 皎杏一边痛骂许八郎,一边红着眼眶上前。 姜佛桑有气无力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树干直起身,平静而飘渺地道了句:“回府。” “女君不气?” 回程路上,皎杏见姜佛桑闭目倚着车壁,除了轻颤的眼睫,其余一派平静。 她有些琢磨不透,在撞破了这样的龌龊之后,怎还能若无事发生。 “你说,”姜佛桑闭着眼,问了个无关的问题,“创设长生教的可是男人?” 皎杏不解:“应当是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被长生教抢了去,我一直以为……呵,总归都是男人,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难怪前世他与长生教众往来密切,身边的“友伴”换了一个又一个。 别人入教是冲着长生、冲着大道,许八郎入教怕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姜佛桑突然垂头,肩头耸动起来。 “女君你……”皎杏以为她伤心到落泪了,正想劝慰,帕子拿出才发现女君哪里是哭,分明是笑。 姜佛桑笑不可遏,许久才停。 她拭了下眼角,盯着指尖的湿润,想着那被当棋子排布的半生—— 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恨? 可既然已成定局,悔与恨且一边放。 许晏自己递过来的刀,不用白不用。 落齿和血吞?今世不能够了。 第8章 更恶的恶人 姜佛桑独自归来,臧氏大失所望,耷拉着眼皮拨动念珠,正眼都不瞧前来回话的她。 回西园不久,娄奂君那边着人传话,说下月初是浴佛日,皇后遍邀世家命妇于永宁寺听经,届时许家也要去,让她这边早做准备。 姜佛桑还未休养好,这半日下来脸色更不济,挥退从人后便卧榻歇息,连午膳都未起来用。 皎杏在外急得抹泪。 自家女君怎就这般命苦!幼失依怙,出嫁又遇许八郎这等衣冠禽兽! 现下闭门不出,也不知内里情况,好还是不好……唉,她是傻了不成,遇上这种事怎么会好? 可不好又能怎么办?姜家巴结许家还来不及,根本无人为女君撑腰。 女君方才在臧氏面前只字未提,就是清楚提了也无用吧?哪有娘不向着儿子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撞破了也只能闷着头囫囵往下过,还不如蒙在鼓里…… 皎杏越想越难受。女君下半生,怕是要浸在黄连汤里了。 - 一队人马驰骋在乡间土路上,所过之处烟尘狼藉,偶有行人也不见避让。 农人还当是遇了山匪,匆忙躲避之下人仰担翻,东西散落一地。 日头西斜的时候,这行人来到了某个村口。 当先那人收缰勒停。马匹奋然扬蹄,落地后四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嚏,发出悠长的嘶鸣,好一会儿才消停。 萧元度错了下后槽牙,垂目剜了胯下畜牲一眼。 这马实在不济,让他很有抽刀砍了的冲动。怪只怪他先前坠马时因迁怒射杀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眼下只能将就。 抬起头,半眯眼打量眼前破败的村落:“确定这回没错?” 从京陵快马加鞭,一路未停,按说早该到的,只是问路时口音不通,被指错了地儿,耽搁了功夫。 亲随之一谄笑着小心应答:“回公子,此处应是樊家村无疑了。”说完下意识捂住右脸。 其上一道鞭痕瞩目,是五公子坠马前抽的,至今肿还未全消,留疤已是必然。他深怕再挨一鞭,毕竟方才就是他问错了路。 萧元度这会儿明显心神不属,并未看他,微夹马腹,径自驱马进村。 这时节已有炊烟飘起,村道上少见人踪,有注意到动静的人家,探头一看来者不善,又把头缩了回去。 疤脸亲随指着不远处老树根下捉虱子的闲汉:“你,过来!” 闲汉听见有人叫,再一看对方派头,顿时双目放光。他是在都城讨过饭的,见过的世面广,可不比这些畏畏缩缩的乡邻。 将新捉到手的虱子咯嘣咬死后,立马拍屁股起身,拱手哈腰小跑过来,龇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贵人、贵人有事吩咐?” 疤脸亲随眉心纠了个大疙瘩,忍着冲鼻怪味问他:“村里可有叫樊琼枝的?” “贵人找她?”闲汉有些意外,想到樊琼枝那小模样是挺招人的,又不觉意外了,连连点头,“有有有,我给贵人领路!” 闲汉奔着拿赏钱去的,态度格外积极,在前头一路小跑,鞋不跟脚,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 没多久便到了一处篱笆院前,院门低矮简陋,一推便开。 闲汉进了院便扯着嗓子喊:“琼枝?琼枝?你家来客了,还是贵客,快出来待客!” 无人回应。 闲汉回头,见当先那个头上有伤的贵人已经翻身下马,踱步进院。魁梧的身量,气势磅礴地,瞧着就骇人,低矮的院落被衬得愈发局促起来。 他目光缓慢扫视四周,辨不出个意味,倒是没了方才那副凶煞相。 “没啥看头,头两个月刚病死了老爹,家里穷得叮当响,就剩这棵遭雷劈过的老树,连个活物都养不起……”闲汉急于表现,见堂屋也没落锁,大咧咧推门而入,浑似进的自己家,“樊琼枝,客来了!” 萧元度负手立于院中,面色虽无异,细看的话,肩背处略有些绷紧。 疤脸亲随看在眼里,不禁暗想,这樊琼枝究竟何方神圣,少有人能让五公子这般在意。 正想着,闲汉挠着头皮出来:“人呢?” 除了这间土屋,院里一览无余,再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闲汉纳着闷,讨好地对萧元度笑笑:“贵人稍待,我去旁边问问,指不定串门去了。” 也不用出去问了,他一路吆喝招摇,已经惊动了左邻右里,大伙不敢近前,正隔着篱笆院瞧稀奇呢。 “四大娘,琼枝可在你家?”闲汉对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问。 那老妪看了看他,又看看院中阵仗,缩了缩脖儿,不敢吭声。 “欸你这老妇!问你话呢,聋了不成?信不信我……”说着脱掉仅剩的那只破鞋,作势要去打。 那老妪抱头蹲下,浑身筛糠也似,显然被欺负惯了。 她旁边人亦不敢阻拦。 萧元度抱臂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你平日也这般欺负过她?” 她?谁?闲汉愣住。 反应过来赶忙摆手:“贵人哪里话,小人哪敢……” 萧元度可没耐心听他废话,下巴一抬。 下面人会意,将闲汉擒住,三两下绑起,倒吊在了院中那棵半朽的树上。 “贵人这是做甚?贵人饶命啊!” 闲汉连连告饶,头脸很快充血,只是仍不肯说实话,一口咬定自己从未欺负过樊琼枝。 院外围观的人深受其苦,却更怕这群人走后遭到闲汉报复,并不敢出来指证。 亲随知道萧元度平素喜欢玩什么,将弓与箭适时递上。 萧元度瞥了一眼,对这种惯常的乐子似有些意兴阑珊,却还是伸手接过。 闲汉见他歪斜站着,张弓搭箭眯觑眼,一副猫戏耗子的神情,顿时骇然。 求饶的话还未出口,只听咻得一声,箭身擦过头皮嵌入树干,黏结的头发霎时散开。 “啊啊啊!!!”闲汉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懒懒散散的样子,弦都未拉满,却次次擦着紧要的地方过去。 “说吧,欺没欺负过她?下一箭可就没这样的准头了。” 其实第一箭的时候闲汉就已经吓破胆要招了,萧元度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下面几箭纯属戏耍。 果然,闲汉裤裆处很快湿了一片,水沿着肚皮淅沥沥往下淌,倒吊着的关系,不一会儿脸也被打湿了。 “看在带路的份上,给你洗洗脸,也解解渴。”萧元度随手将弓箭抛给下属,笑得颇有几分恶劣。 亲随们亦跟着哄笑。 见闲汉嘴唇紧抿,有人上前踹了一脚:“公子赏你的,好生接着,别不识好歹!” 闲汉哪敢不听,只能哭丧着脸张开嘴巴去接那腥臭的尿液。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声。 围观的乡民着实被萧元度的手段惊到了! 他们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个惩奸的英雄,而是比闲汉更恶的恶人! 害怕那箭射到自己身上,疤脸亲随出来打探樊琼枝动向时,这些人事无巨细,不敢再有任何隐瞒。 “公子,这厮不老实,没交代全,他干得可不止偷鸡摸狗那些事,还多次非礼樊家女郎……”话音未落,就注意到公子唇角蓦地抻平了,“那樊家女郎躲避不过,天未亮便带着弟弟偷摸离了村子……” 萧元度挫牙哼笑,阴冷地视线落在闲汉身上,全不是看活物的眼神。 “箭来。”他再次伸手。 “公子息怒!”这里可不是棘原,真闹出人命,没人给收尾,还可能被当作筏子,“公子气不过,教训一番也就是了,眼下寻人要紧。” 萧元度脸色阴晴不定,目光终于从闲汉身上移开:“她离村后何往?” “不知去向。”怕他又爆发,紧跟着补充道,“她没有代步的牲口,还带着个半大小子,脚程快不了,咱们分头去追,快马加鞭,定能追上。” 萧元度没再说话,阔步朝院外走去。 疤脸亲随刚松了口气,就见那高壮身形在院门处停了下来。 瞥到不知何时候又到了他手中的整副弓箭,疤脸亲随暗道不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萧元度双脚未动,半旋过身,横弓搭箭,一声狞笑后,双箭齐齐射出。 与方才懒洋洋地戏耍不同,凌厉的破空声这回明显带了杀气。 随着噗噗两声钝响,弓箭穿透双膝,鲜血迸溅,隐约还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凄厉不似人腔地惨叫响彻黄昏的村落,惊飞栖鸟无数。 第9章 无耻的提议 “女君,刘安来了。” 刘安是许晏的随身近侍之一,不久前因家中有事告了假,是以并未跟去云孚山伺候。 刚销假回府,就听闻姜佛桑要见他。 左右不过是想从他这打探八郎君的消息或喜好,刘安来的路上就已琢磨好了如何应对。 事实证明,他完完全全想岔了。 “夫、夫人?” 刘安怀疑眼前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即便发现了八郎君的秘密、有怒在心,以姜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装聋作哑伏低做小才是明智之举。 她竟然……如此妄为,不是疯了是什么? 她疯了,他可没疯! “夫人,刘安自幼便入府为奴,七岁起就伺候在八郎君身边,可万万不敢做那背主之事。” “何妨听我说完?我找你,自是有条件的。” 话音落,皎杏托着个木盒,穿过珠帘走向刘安。 刘安满脸嬉笑,只不肯接:“便是有天大的好处,小人也不敢收,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纵然给他千金万金又如何?只怕有命取,没命花。 一声轻喟隔帘传出:“惜命本无可厚非,但这世上,总有些人和事比命更重要。对此,你应深有体会才是。” 刘安不解。 皎杏从旁点了他一下:“你有个胞弟,叫刘凌,如今可是在卫尉卿的庄园里为部曲?” 刘安大惊:“夫人,这与我二弟何干?” 父母早亡,他只有这一个亲人存世,儿时自卖为奴就是为了给幼弟治病。进许氏前将幼弟托与叔父照管,不料世事逼人,数年后叔父一家成为裘家佃客,幼弟也就此沦为裘家部曲。 “为部曲者,父死子继,世代皆受世族控制与役使,你弟弟虽非奴,也与奴无异。” 刘安垂首听着,双手紧攥成拳。 他这一生已是注定下贱,唯盼弟弟能有个好前程,不料到头来也未比自己好哪去,每每想起就痛悔难当。 “现在,你可愿意接受我的条件了?” 刘安意识到什么,蓦地看向皎杏手中那个木盒,“这,这是……” 皎杏将木盒打开,里面非金非银,而是薄薄一张纸契。 “女君与裘卫尉的四女是闺中好友,她出面问裘家女郎讨了这张放免书,有了它,你弟弟今后就是自由身了。” 跟着许晏这些年,刘安也粗识得几个字,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目光似火,神情激狂,再不复方才镇定。 正欲伸手,皎杏将纸契收了回去。 刘安愣了半晌,回神后噗通跪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刘安但凭夫人差遣!” 隔着珠帘,隐约窥见一道纤细秀挺的身姿立于花窗前。 她侧转身,不疾不徐:“你应知我并无多少成算。” “小的知晓。” “事发之后,若许晏寻根究源,你怕也难逃一死。” 刘安没有丝毫挣扎犹豫:“惟愿夫人说话算数!” 刘安走后,皎杏才问出心中疑惑:“女君怎知他为了弟弟肯豁出命去?” 还有,女君足不出户,此前甚至都未见过刘安,又怎知刘安有个弟弟? 姜佛桑笑了笑,她当然知道。 几年后,刘安因为这个不慎得罪了贵人的弟弟来求许晏。对方是皇室中人,许晏袖手不肯管,刘安走投无路,甚至求到了自己跟前…… 看,人总是会有弱处的,轻易不能被人知晓,否则就只能被任意拿捏了。 刘安伺候许晏时候最久,不拘何事,瞒得住别人也瞒不过他。很快,许晏与人往来的书信便送到了姜佛桑案头。 厚厚一沓,诗文酬唱之间,不少旖旎暧昧之语,甚至是堪称露骨地调情。 而且这些信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姜佛桑一封封看下去,看到最后,该吐的也吐尽了,唯余心中无尽冷意。 - 许晏嘴上说着即便姜佛桑知晓也无惧,到底还是抽空回了趟许府。 臧氏只当儿子迷途知返,暗道那姜女倒有些手段。 欢喜地留许晏用了夕食后便催他回房——既肯回来,那圆房便是应有之义。 许晏敷衍应下,回了西园,进门便道:“你都知道了?” 他所指何事,两人心知肚明。 姜佛桑以为他曝丑于人前,是以惶惶难安,这才来找自己。 不料撕下画皮的许八郎,远比她以为的要更加无耻。 “……我不喜女人近身,是以这辈子也别指望我碰你。但既为许家妇,繁育子嗣便是你的责任,你早晚要给家中交代,我此法也算帮你解了后顾之忧。只要你顺利诞下麟儿,后半生便可在许家安享荣华。” 荒唐至极! 闻所未闻!! 无耻之尤!!! 以至于姜佛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晏竟让她与他的姘夫苟合?! “没错,正是匡斌,那日你也见过……” 这其实并非许晏本意,而是匡斌的主意。 匡斌虽有私欲,但有一点说得没错,子嗣问题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过不了多久,家中便会像催他娶妻一样逼迫他生子。 可他一近女子便心生厌恶,纵是药石也无救。 与其如此,不若让匡斌替他,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即便没有自己的血缘,好歹也是心爱之人的骨血。 许晏想至此处,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不过心底终归不忿。 他没想到,姜佛桑仅露了一面就勾的匡斌心痒难耐、神魂不属。 许晏当然不会怪匡斌风流,毕竟喜欢的就是这份浪荡。他只觉姜女抢了他的男人。 如今的姜佛桑在他眼里好比情敌,所以这次回来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做了,态度极差。 “此法只为解你我之困,水过无痕,勿生妄念。倘若你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许晏威胁的话语简直与臧氏如出一辙,除了不许姜佛桑对那姘夫动情,还告诫她不要妄想借此把柄脱离许家。许家对付姜家,尤其是她,就好比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既入许家门,你死也要死在许氏!” 姜佛桑的血彻底凝固了,也愈发清醒了。 姜家和许家的差距她当然清楚,所以即便许晏的秘密让她恶心透顶,她眼下也没想过大动干戈地报复,因为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她只是想握些筹码在手,借以脱身而已。 可这最后一丝希冀,许八郎也亲手打破了。 姜佛桑哂然。 不知为何,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白日里靠理智强压下去的恨意与杀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土而出。 死过一次的人,珍惜生,却也不畏惧死。死若不惧,还有何惧? “既如此,”她慢抬眼,瞧着许晏,勾唇一笑,“便如郎君所言。” 许晏见她不哭不闹,十分平静地答应了下来,并不算太意外。 无势可依、无亲堪护的女人,蒲柳轻絮一般,任人摆布岂非情理之中? 不然当初他也就不会选择姜佛桑了。 若娶个与许氏门第相当的,必不肯受丝毫冷落,倘有一日闹将起来,亦不好收场。 姜家虽没落,到底是世家,祖上也曾显赫过,不会太过辱没许氏。去年上巳节,观她与叔父一家出游,寡言慎行,瞧着又是好拿捏的样貌…… 虽自请出妇在意料之外,不过许晏只当她一时失了智,并未真正当回事。 第10章 姜女之毒 计划既已敲定,总要拟个日期。 许晏那边随时都行,匡斌早已是迫不及待。 奈何姜佛桑身为女眷,出行多有不便。 “先前外出,君姑已多有不悦,只怕短时间内不会允我再次……” “这倒也不难。”许晏想起晚间母亲提到去永宁寺听经一事,“再过几日便是佛诞,就定在永宁寺罢。” 姜佛桑凝眉,微露迟疑:“佛门之地,岂容亵渎?且那日人多眼杂……” 许晏早已投了长生教,才不会管亵渎不亵渎。 “人多何惧?多才好浑水摸鱼。人少时,你去何处都有阿母安排的人跟着,言谈举止皆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如何才能成事?” 姜佛桑顿了顿,微笑颔首:“郎君说的是。” 许晏走后,姜佛桑跪坐于妆台前,继续梳理满头青丝。 铜镜中映出一张细眉秀眸的脸,眉眼间还缭绕一团稚气,却已然窥见几分少女的韵致。 拿着玉梳的手停下,她歪头端详着。 这张脸分明是她的,却又透着些许陌生。大抵是习惯了那张恶鬼般的面容,再面对十五岁的自己,总有些不适应。 十五岁,多好的年纪,本该是一朵被呵护的春花,亦或父母捧于掌心的珍宝,如今却要独自一人面对风霜刀剑严相逼了。 姜佛桑放下玉梳,打开妆台里侧的木匣,取出臧氏给她的那个瓷盒,素手轻抚其上。 “一片慈母之心,怎好辜负?” - 每年四月初八是佛诞日,对佛家而言这是个极重要的节日,要举办很盛大的仪式。 是日,信徒云集。男女老幼沐浴更衣,来到佛门寺院,争舍钱财,放生布施,以祈福灭罪。更有善男信女煮盐豆于路,邀生人品尝,以结善缘。 臧太夫人甚少出门,但皇后的邀约却不能不赴。用过朝食不久,便带着阖府女眷登上马车前往永宁寺。 沿途幡幢铙吹,百戏毕集,四方来客,摩肩接踵,进香拜佛者数以万计。 目之所及,各大寺观皆人山人海。 唯有永宁寺例外,因为皇后要驾临,寺中提早封山清了场。 连皇后要与民同乐,提前知会,不许做出扰民之举。知客僧却不敢大意,仅象征性放了一批人进来,既保证贵眷们有民可瞧,又不至于拥挤生事。 “晏儿渴了不曾?饿了不曾?” 一路上,臧氏谴人不知问了几回。 按说连皇后邀请的是女眷,许晏本不该来,但臧氏素来娇惯他,他缠着要去,自是无有不依的。 姜佛桑这个新妇理当与夫同乘,臧氏嘱她好生服侍着,如此还生怕屈了爱子,车内点心茶水尽备齐了。 殊不知两人根本对坐无言。 许晏是浑身透着不自在,姜佛桑则泰然自若得多,甚至亲手烹茶斟与他喝。 恰逢许晏有些口渴,不疑有它,接过一饮而尽。 空杯递还的时候,姜佛桑垂下眼睫,唇角轻勾。 “怎还未到?” 明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车行一半,许晏却莫名觉得有些闷热。 闷,且燥。 只可惜他不擅骑马,不然也不至于缩在车厢里与妇人同处。 姜佛桑见他衣冠俨然,到了这份上也不肯散开领口,苦苦维持着世家子的所谓风仪。笑了笑,温声回应:“快了。” 永宁寺是京陵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寺,除了拥有最高的塔、最大的殿,光僧房就有一千余间,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招待宾客的园林,其气派甚至不输一些世家精心营造的庄园。 许晏来过这里多次,领会过知客园的九曲回环、曲径通幽,这也是他斟酌前后最终选在这里的原因。 山门前的马车已然排成了长龙,有知客的沙弥前来引领各家女眷先往园中休息。 许晏改信了长生教,若非为了计划实施,绝不会踏足佛寺。加之觉得体热难耐,十分不适,给了姜佛桑一个眼神后,便径直往白渚院去了。 似许氏这种高门,每回来酬神进香,所歇脚的园子往往都是固定的,许晏更是非白渚院不住,这也为姜佛桑提供了便利。 姜佛桑放慢脚步,渐渐落在了后头。 终于到了一个僻静处,她停步四顾,压低声的同时下意识变了音调:“是否准备妥当了?” 今日随同她来永宁寺的并非皎杏,而是同为陪嫁女侍的菖蒲。 菖蒲望了她一眼,有些战战兢兢,“女君,真、真要这么做?” 令菖蒲更想不通的是,如此重要的事,女君何以绕过皎杏交给自己?皎杏聪慧伶俐,又有跟随女君一同长大的情分,素来最得女君倚重。 姜佛桑回眸看她:“你当我还有选择不成?” 菖蒲无言。知晓了事情原委的她自然清楚,女君已被逼入穷巷。 “按女君吩咐,奴婢找了良媪第三子良烁,他确与永宁寺的沙弥有些往来。知客园太大,沙弥看顾不过来,洒扫的活计通常承包给外头……方才奴婢与他碰过面,香炉已经放进八郎君常住的那间房,在咱们入园之前,就有个方脸男子在里面候着了。” “此事可曾惊动乳母?” 乳母良媪,乃抚育她长大之人,前番为了张罗她出嫁的事病倒了,不想给她带去晦气,这才留在姜府养病,没一同跟去许氏。 其实永不去才好。 前世,她在许家所受的种种煎熬磋磨,良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在她嫁到许氏的第三个年头郁郁而终,先她而去。 良媪的三个儿子,两个都在姜家府上或庄园里做事。唯有三子喜欢在城中游荡,结交的人行行业业五花八门。与那些僧侣道尼打过交道也不稀奇。 或许正因耳目通达,在她被贩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于匪乱,唯有良烁,因乳母弥留之际曾嘱他好生照看自己,他便在那样兵荒马乱的乱世,凭着一点蛛丝马迹找去了东南…… 同他一起跋山涉水的还有老实本分到在众多侍女中毫无存在感的菖蒲。 事情交给这二人,她当然放心。 “女君勿忧,莫说此事,便是女君坠河一事,也是依您吩咐瞒着良媪的。” 姜佛桑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再次叮嘱:“马车上那套茶具尽快处理掉,换一套新的来。再去告诉良烁,事发后,趁乱让安排的杂役及时取走香炉,切记!” “奴婢这就去。” 主仆二人相携走远。 假山掩映的长廊深处,拐角的抱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昂藏高挺,虽身着切合京陵风尚的大袖玄衣,却全然没有翩翩君子之感,赫然一副不羁之态。 他抱臂望着前方,切齿冷笑:“姜女之毒,名不虚传。” 第11章 光天化日 疤脸随从引颈张望,到底也没看清对方是何相貌。 管事要借着佛诞日给主公和几位公子供长命灯,五公子不耐烦等,管事盯得又紧不许他稍离,两人在知客园中转了许久才找了处僻静地,谁晓得就碰上这事。 习武者耳力虽好,这么远的距离听得也含糊,且那主仆俩语焉不详……不过前后串联却也不难设想。 “京陵的贵女,算计起人来忒要命!不过总算有乐子可瞧……” “乐子?”萧元度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可不要小觑了这个女人。” 话是这样说,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疤脸亲随瞧他一脸冷蔑,有些意外:“公子识得此女?” “不识。”其名如雷贯耳,其面确未曾见。 不过方才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听着倒有几分…… “那公子怎知她不可小瞧?”还知道人家姓氏。 转念一想,自入京陵以来,管事游走高门之间到处打点,许家八郎上月完婚,娶的是姜氏女,本也不是秘密。 只不过五公子对着个素未相识的人,言语间却杀意隐现……疤脸亲随心口一紧。 樊家村那闲汉也不知死没死,即便不死想来也是废了。 闲汉终归是闲汉,命不值钱。 这位可是许家儿妇,也不知哪里惹了这霸王,要万一给杀了还得了! “公子,你、你千万冷静。许家如今势焰正盛,此人万万杀不得……” 思绪被打断,萧元度也没有再深想,左右是不值他琢磨的一个人。 偏头啐了一口:“真杀了她也算替天行道,但就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留着。”留着做什么,他没说。 “正是正是,居心如此歹毒,何必脏公子的手?说不定害人不成反被噬,等会儿就是她遭报应的时候……公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关梧县都跑遍了,到底也没找着人,萧元度心里正烦,哪有闲情逸致去看别家的龌龊事。 “那等管事忙完,咱再去城内逛逛……”疤脸亲随绞尽脑汁想转移他注意,说来说去还是绕着京陵转。 要说这京陵城,那可真是让人开眼! 鱼米富饶,丝绵优良,内外皆是通衢,更有大市小市林立,市上各色蔬果争奇斗艳,天南地北的珍宝货物应有尽有,达官显贵奢靡成风,就连平民百姓也多得是衣锦着绮者。 难怪都说江南是烟柳繁华之地,他们棘原与之相比,简直要成不毛之地了。 三日前太宰寿诞,所见所闻更是让人惊掉下巴。 开宴后,四方珍异流水似的送上来,吃的那哪是饭呀,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糟蹋钱! 百十位来宾,皆有美姬伺候在侧,食不必动手,美人亲喂入口中。用的那劳什子琉璃食具,据说比黄金都贵! 大抵他太过震惊,有些失礼,太宰府内的下人一边嫌弃他没见识,一边以恩赏的姿态给他说了些“寻常见闻”。 诸如奉常家喂马用的是纯银马槽,太仆卿刷锅用的是麦芽糖水,宗正寺那位拿蜡烛当柴禾烧。 四大门阀之一的羊氏,一顿饭的花费多在万钱以上。丰盛至此,每天犹愁眉苦脸,言无佳肴可食! 更夸张的,当朝大司马许峋爱食乳猪,府中庖厨做出的乳猪,连食惯珍馐的天子都大加夸赞,直道比宫中庖厨所做好千倍。 天子问何以如此鲜嫩,许峋捋须笑答:“人奶喂养故而。” 疤脸亲随不住咂舌:“小的听闻,至尊省下一顿宴会的钱,就可以赈济关中平原一个县。” 任他穷极想象,也想不出这天子一天吃的都是何物,龙肝凤胆不成? 萧元度嗤一声笑出来:“你懂个屁!” 烟雨蚀骨之地待久了,腿软骨头酥,怪道坐不稳江山。弄得金瓯半阙,也亏他们吃得下。 “公子说的是,公子说的极是!”疤脸觍着脸附和,“瞧瞧那些个世家郎君,还有一众自诩风流的名士,熏香又涂面,畏寒又怕暑,个顶个肤脆骨柔,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出要坐车、入要人扶,郊郭之内就找不到几个乘马的!真闹起乱子来,擎等着被——” 左右瞥了瞥,吞下后面的不敬之语,嘿嘿一笑,顺势转了话题:“最要紧是这边的食物不对胃口!还是咱棘原的饭菜香。” 这倒是真的。南人作食,喜着饴蜜以助味,萧元度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惯。 “好在此行就快要结束了,管事说,不日咱们就动身回去……公子,那人,找还是不找?” 萧元度斜倚廊柱,撩起眼皮看他:“你说呢?” 疤脸亲随浑身一凛:“找找找!这就去找!” 心里却叫苦不迭——边臣居京,日子都有定数,过时不返,轻则受惩,重则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他们时日所剩无几,五公子却是不把人找到誓不罢休,唉! - 钟鼓齐鸣声中,新塑了金身的降生佛像已经从经楼迎到永宁寺前的广场上,在此举行完浴佛礼才能请进大雄宝殿。 主法僧带领一众僧侣出班恭迎佛像,顶礼三拜后,将佛像安座于香汤金盆中,上香、展具,再顶礼九拜,主法僧唱赞的同时,开始给佛像洒清水“洗尘”。 百姓环绕一周,同唱《赞佛偈》祝圣绕佛,甚至互相洒水嬉戏。 这种热闹显然不适合女眷去凑。到各个佛殿参拜一圈,又喝了甘草茶熬成的浴佛水后,众人便去了正殿听经。 估摸着时候也该到了—— 姜佛桑心里想着,正要迈步进殿,一个知客沙弥疾奔而来。 “姜夫人!您快去看看吧,许郎君他、他……” 他语气焦急,却又碍于什么难以启齿,支支吾吾了半天,倒急得满头大汗。 姜佛桑焦急之色显露的同时,声音也未压着:“可是郎君有疾?” 果然,话音才将落地,先一步进殿的臧氏就已变了脸色,匆匆折返。 “可是晏儿出事了?刚刚我瞧他面色就不好……”说着,豁然转向姜佛桑,不顾各府女眷都在,出言相斥,“让你好生侍奉,夫主不适你竟是都未留意?!” 臧氏爱子心切,娄奂君却是清醒的,她假作搀扶,借以提醒:“君姑,皇后还在殿内等着,您先进去陪皇后听经,儿妇这就请医官去给八叔瞧瞧。” “还听的哪门子经,去看晏儿要紧!你也随我同去!” 皇后的脸面不能不给,但也要分时候。反正许家和连家不睦已久,结仇也不在乎这一桩了。 娄氏无法,只好随臧氏去了知客园。许家其他女眷也没有留下的道理。 姜佛桑和菖蒲对视一眼,菖蒲点了点头,二人后脚跟上。 佛殿内,整齐排列着数排明锦蒲团。 盛装打扮的连皇后趺坐于为首的位置,听得宫人来报,缓缓睁开眼。 “既是许家出了要紧事,孤自当去看看。” 众女眷自然以皇后马首是瞻。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追去了白渚院。 “刘安几人何在,怎不近前伺候?”臧氏见院中空空,不由满面怒容。 却不知那些个侍从家兵早就被许晏给打发了。 带路的沙弥指着其中一间厢房,面色尴尬:“就、就在里面……” 臧氏正要进去,娄氏听着声响不对,眼疾手快扯住了她:“君姑,人太多,于八叔病情反倒不好,不若……” 话还未完,急性的姒娣潘氏从旁探出手,一把推开了门扇。 直通通一间屋,也没个屏风遮挡,床榻上的情景闯入眼帘,众人顿时傻眼——许八郎不是病得要紧?怎还和人……等等!怎么还是个男人?! “啊!!!” 随着这声震惊过度地尖叫,凡在场之人俱都反应过来,一时间,惊呼的惊呼、捂脸的捂脸。 “天呐,光天化日,竟这么——” 臧氏同样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手中拐杖轰然落地。 “君姑!”娄氏扶住臧氏,一边命人进去服饰许晏更衣,一边命人关门。 然而来凑热闹的诸家女眷都已赶至,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这丑闻哪里还掩得住? 事情飞快传遍了永宁寺,就连广场上正在进行的浴佛活动都因沸腾的民众而不得不中止。 等臧氏勉强缓过气来,就听闻皇后传召。 第12章 还归姜门 皇后出身四大门阀之首的连家,太宰连阗正是她伯祖。 想那连氏,从前朝起就是首屈一指的巨室阀阅,更是元帝从南渡到建朝一等一的大功臣。 千疮百孔的燕朝得以延续并立足京陵、在磕磕绊绊中发展至今,离不开连氏一族的助力。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族中出了连闳这么个乱臣贼子! 即便太宰连阗及时率族人与之切割,连氏也难免元气大伤,自此锋芒尽敛。 倒是因此成全了许氏…… 先帝借许家制衡连家多年,连皇后从做太子妃起就与许良娣互别苗头。而今她做了一国之母,许良娣也成了许贵妃,两人在宫中,便如连许二家在朝中,势同水火都不足以形容。 今日许家出了此等丑闻,连皇后岂有袖手之理? 许八郎已被娄奂君遣家仆送返,众人的目光焦点自然而然落在本该与他休戚与共的姜佛桑身上。 有看乐子的,也有了然的……摊上这么个夫主,怪道先前要投河呢! 姜佛桑也如众人所愿,一张脸惨白无人色,单薄的身子瑟瑟若风中枯叶,更像是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不系孤舟。此刻,在无双眼睛注视下,她虚脱般倚靠在婢女身上,堪堪支撑着才能不倒下去。 其苦堪悯,其情堪怜。 “太夫人。”连皇后看向左手边的臧氏,“素闻你治家有方,值此佛诞之日,又是佛门净地,八郎君却行此淫秽……实是不该。” 臧氏极重脸面,如今却因为最疼爱的幼子,在全京陵的女眷跟前丢尽了脸。 尽管她的脊背仍然挺直,端肃的面容上却不免透出几分勉强。 “老妇教子无方,还乞殿下降罪。” 降罪?连皇后当然想。 只是许晁刚刚凯旋,她于此时对许家发难,不但伤不了许氏根基,陛下也不会站在她这边,结果无异于自找难堪。 何况许晏这事虽骇人听闻,真论起来也并非什么大错。 禁男风之令已过百余年,令驰禁松,还有多少人当回事?近些年更因玄学兴盛,男风再次盛行,只是少有人玩到佛门之地、众人眼皮子底下罢了。 降不了罪,补一巴掌还是要的。 她将目光投向姜佛桑:“你就是故光禄大夫姜惠让的孙女?” 姜佛桑闻言直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给连皇后行了礼。 礼罢,臻首微抬,未语已是泫然泪下。 连皇后一声长叹:“新婚未久,就遇此等事,亦是可怜。若有苦处,只管道来,孤为你做主。” 姜佛桑往臧氏那边看了一眼。 臧氏面覆沉云,递过来的眼神饱含威胁,一旁的娄氏也冲她微摇了下头。 姜佛桑收回目光,无力垂首,声音轻颤:“谢殿下体恤,妾,并无苦处。” 言不由衷,任谁都看得出。 连皇后继续追问:“若当真无苦衷,先前何以寻短见?” 姜佛桑呐呐,“妾并非有意寻死,实乃无心之失。” 菖蒲在一旁急得不行。 女君一番筹谋,如今又多了这么大个助力,为何不抓紧机会?她想不通,又怕延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叩首。 “请殿下为我家女君做主!我家女君自新婚之夜就独守空房,坠河也并非意外!只因八郎君挑明他一生都不会碰女人,娶我家女君全为遮羞,还让我家女君趁早死心——” 满室哗然! 众人先前多少已经猜到一点,但万没想到,那许晏竟过分至此! 他好男风竟不是贪一时新鲜,而是根本不能近女色!还对新妇说出这种话来。 但凡有点尊严骨气,哪个女人受得了此等侮辱?这是活活要将新妇逼死啊! 众女眷方才还有几分看笑话的心态,眼下倒真有几分同情姜女了。 本来一介没落贵女嫁进炙手可热的许氏,不知惹了几多人眼红,现在想来,可不正是福兮祸之所倚? 连皇后也一脸震惊地看向姜佛桑:“此言可确凿?你如实道来,不可隐瞒!” 姜佛桑通红着眼眶,一副强忍屈辱的模样,却并不应声,只一遍遍重复:“是妾福薄,不堪为许家妇。” 对她的卑微与识相,臧氏还算满意。 连皇后却是震怒不已,猛拍了下案几:“你曾祖也曾位居三公,祖公亦为光禄大夫,伯父任齐郡太守,尊君先任太常博士后转大鸿胪卿,满门清华贵重,何以出此菲薄之言?!” 未等姜佛桑回应,连皇后语锋转向臧氏:“昔日胡虏攻占洛邑,护送哀帝出京途中,哀帝被俘,光禄卿和大鸿胪皆为救驾而死;姜太守戍守齐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城破之日亦自刎殉国。姜家虽不比往昔,孤却不忍看功臣勋贵之后蒙羞忍辱、遭此对待!” 臧氏老脸沉凝,对这番大义凛然很不以为意。 姜家的确满门忠烈,但那是对哀帝一脉而言。连皇后若当真记挂老臣之功,何以往日不见对姜家有所提携? 说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哀帝被胡虏掠去半年之久,不见当时身为琅琊王的元帝有何动作。哀帝和后继的愍、怀二帝相继崩逝的消息传来,元帝便于京陵即了大统。 若姜家当真保下了哀帝及其子嗣,这江山又岂能轮到元帝手中?更轮不到元帝之子、也就是当今的天子继承。 那又何来连氏女居凤位,在这对她颐指气使! 臧氏心中甚堵。然这一切就发生在连皇后眼皮子底下,粉饰不得,更无从抵赖。 八郎之行已是理亏在先,且可轻可重,眼下最要紧是平息事端。连皇后又搬出姜家祖上来说事,满朝贵眷都睁眼看着,她岂能再让许氏落个欺辱功臣之后的恶名? “殿下所言甚是。”臧氏停顿良久,饮恨启齿,“非姜氏女不堪为许家妇,实是我儿许晏配不上姜女。” “太夫人既有此言,”连皇后面色立缓,看向姜佛桑,“孤便许你与许晏义绝。即日起还归姜门,自此妇嫁夫娶,各不相干。”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反应各不相同。 撇开那些事不关己的看客,许氏家眷的面上是一个赛一个得难看。 最难看的当然要数臧氏。 她被逼说出那番话,就已经料到连皇后有此后招,但骑虎难下,她又不得不说。 心里想着,左不过一个便宜儿妇,原是娶来给晏儿挡箭之用,如今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然!义绝,而非和离。 连皇后这一巴掌㧽得可真是又响又脆,不遗余力。 早知如此,还不如同意出妇。 倒便宜了姜女! 第13章 舍豆结缘 姜佛桑一脸怔忪,如置身梦中。 还是菖蒲使劲摇她,提醒她谢恩,方才回过神来。 “谢殿下。”伏地,行了稽首大礼。 连皇后忙命宫人扶她起来。 “孤和你甚是投缘,念你年少,骤经此事,难免慌乱无措,便指派些人手去许府帮你归置,顺道送你还家。” 这话表面是怜惜姜女,实则暗指许氏会阳奉阴违,对前儿妇多加刁难。 臧氏的喘息又不匀停了。 连皇后却心情大好:“永宁寺的斋菜堪称一绝,听经会之后本想宴请诸位共赴斋会,不过眼下看来,这经听不下,斋菜也吃不香了。好在孤命人提早煮了佛豆,民间讲究舍豆结缘,咱们也凑个趣。” 话音方落,早有宫女内监手托漆盘鱼贯而入,漆盘上搁着先煮后炒又用织成香囊装着的佛豆。 皇后赐豆是恩德,众人领取后无不谢恩,唯臧氏沉脸端坐位上,迟迟不受。 娄氏看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起身替君姑接过,顺带谢了恩。 连皇后也没计较,闻听豆还有剩,便让宫人送去广场上散发给百姓。 “愿以此功德普及万民,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我佛慈悲,皇后仁德。” 一篇赞颂声中,连皇后起驾回宫。 原定于下午的巡礼和放生活动自然也取消了,各府女眷留下也无意义,纷纷打道回府。 许氏的人顷刻散尽,无人再理会姜佛桑,毕竟她已算不得许家人。 “女君……”菖蒲喜极而泣。 先前她还觉得女君此举有些铤而走险,没想到竟真的成了! 殿外阳光普照,殿内却是说不出的森凉。 姜佛桑逆光而立,对着满殿的金刚怒目,轻慢抬手,逝去眼角湿痕。 佛家不打诳语,可她方才的喜怒哀乐全是作伪。此刻人去殿空,娇俏的脸像是白雪覆盖的荒原,上翘的眼尾似讥似诮,丹凤眼底更是一片沉冷。 半晌,回身看向菖蒲:“你方才为何自作主张?” 菖蒲的喜悦戛然而止。 除了与良烁联络,女君确实没让她做任何事。是她沉不住气,见女君一味沉默,怕错失了良机,冲动之下这才说了那番话。 莫非她的鲁莽坏了女君的事? “女君,可是奴婢做错了?” 姜佛桑顿了顿,摇头:“你没做错,只是差点害了你自己。” 面对许家,她纵然有把柄在手,也只能避其锋芒、以退为进。 反正是非曲直大家都看在眼里。 是以当着众人的面,她一字也不曾攀扯许晏,更不曾发怨怼之言。这样,许家过后即便想迁怒也难找因由。 菖蒲直言快语,直揭许晏面皮,倒是痛快了,却未曾想过后果。 “那些话出自我口,尚有活路。出自你口,即便最后目的达成,许家也有一万个杖毙你的理由。” 菖蒲面色刷地变惨白。 回过神,强撑着对姜佛桑笑了笑:“奴、奴婢贱命一条,只,只要女君你能从许家脱身,奴婢便是死,也值得。” 姜佛桑看着她,迟迟没说话。 她的陪嫁侍女有八个,早年祖亲在时,姜家光景尚可,院子里伺候的人更多。 她喜清静,不愿太多人围绕身旁,早晚跟随在侧的只有皎杏一人。对于其他人,她关注着实不多,记忆中也没有给过菖蒲特别的恩遇。 这个傻丫头,哪来的勇气路远迢迢地跟良烁去东南寻人? 一个忠字,当真能让人付出生命? “幸而我入许氏未久,你的身契还未落入许家,等会儿你就别跟我回去了,先行回姜府。” “女君?”菖蒲迟疑,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听从。 不听,她怕再给女君添麻烦;听,哪有奴婢跑路让主子顶风冒险的道理。 “你忘了,皇后还给我指派了两个女官。”姜佛桑指了指殿外,“她们就在外面候着。你先回去,居室需要洒扫,卧榻也要换新。” 一听女君有事吩咐自己,菖蒲顿时转忧为喜:“欸!奴婢一定把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锦被软枕,再熏上女君,不对,再熏上女郎你最爱的香,等女郎回来好好睡上一觉!” 姜佛桑笑:“好。” “那奴婢先行一步,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家主和骆夫人。” 菖蒲欢喜奔出殿外,姜佛桑唇角的笑隐没在光影里。 好消息?恐怕对那二人来说未见得是好消息。 义绝,虽说比出妇好听得多,代价却是同等的——许八郎自此后成为京陵笑柄,她姜佛桑又何尝不是沦为茶余饭后的陪衬笑料。 君子不畏虎,独畏谗夫之口。 好在她算不得君子,甚至不算一个真正的活人,那些身外虚名,早已不在乎。 然她不在乎,自有人在乎,譬如族人和骆氏。 不过那又与她何干?她的目的已经达成,这就够了。 话说回来,姜佛桑自己也没料到事情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虽做了双重准备,但怕医官验出,那药和香都没有下足分量,更不足以让人失了神智,顶多作个诱因使人“发乎于情”。 在原本的计划中,能让人撞见狗男男暧昧的场景就足够了——即便许家人足够警惕,阻止了外人同去探视,她也可在事后放出风声——佛诞日人多眼杂,谁知道不小心落了谁的眼? 届时流言汹汹,她再将那些信件好生利用一番,继而提出出妇。许家投鼠忌器,便没有脸面不放人。 就算许家当真舍得下脸,大不了她带发离府修行,对外则言称为许氏“祈福”,照样立得住脚。 可笑的是那二人竟全凭下身思考,将礼义廉耻抛得干干净净,直接烈火干柴烧了起来——姜佛桑倒真要感谢他们的配合。 至为关键的是中间还插了个连皇后进来。 连皇后帮她,除了给许氏上眼药,恐怕还存着另一番心思。 北边的扈家向姜氏提亲了。 谁能想到没落的姜家陡然间转了运?一女已经嫁入许氏,另一个若再嫁进扈家,届时许扈便算沾了干系,姜氏则成了他们之间的纽带。 那样的话,别说皇室,就是连氏也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说,怜惜是假,投缘也未必是真。 借力打力,断掉许姜姻亲,从而阻绝许扈联合,恐怕才是连皇后今日最大的目的。 顺便还能示好姜氏——毕竟她今后还有用得着姜氏的地方。 不过连皇后终究错算了一点,叔父叔母可不会因为她帮自己苦海逃生而感戴在心。 自己就此脱离许门,对他们而言,天是真地塌了。 - 菖蒲在永宁寺中飞奔,快到广场时,于岔路口撞到一个人。 她顾不上呼痛,也没与撞倒自己的人理论,爬起来就匆匆跑了。 疤脸亲随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锦囊,抬头已经不见了人影。 随手拆开,香气扑鼻,原是一包炒盐豆。 听闻连皇后命人在广场散豆,他出于好奇也想来沾沾福泽,晚了一步没落着,如今倒白得了一包。 这炒盐豆又叫结缘豆。想到民间传闻,吃了结缘豆便可以祈求结来世之缘。真有那么神奇? 疤脸亲随将锦囊高高抛起,再一把接住:“拿回去给公子尝尝!” 山脚下,菖蒲懊恼捶头:“哎呀,我把皇后赐给女郎的缘豆弄丢了。” 第14章 远远不够 有皇后指派的女官亲陪,姜佛桑并未受到刻意刁难。 她落水后有过授意,抬进来的嫁妆基本原封未动搁置在库房,着仆从抬走即可,不需要多费心神收整。 相应的,许家的聘礼自然也要原样奉还。 “女郎,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皎杏喜忧参半地进来回禀。 她万没想到,自己就一日未跟女郎外出,突然间就天翻地覆了。是巧合,还是女郎早有打算?那为何带菖蒲却瞒着她…… 姜佛桑立于地衣之上,环顾四周。 到底是曾住过多年的地方,临行再看两眼,便可连那场噩梦一同埋葬在记忆深处了。 姜佛桑闭了闭眼,再睁开,幽沉的眼底浮动出点点光亮。 “走吧。”她难得轻快地说。 主仆二人正要出屋,不料被臧氏身边伺候的余妪拦住去路。 余妪站在槛外,双手交叠置于腹部,一板一眼道:“太夫人差老奴来管姜六娘子要样东西。” 皎杏挡在姜佛桑身前,浑身绷紧,她就猜到许家不会善了:“我家女郎可不曾拿许氏一针一线。” 余妪并不理会她,一径看向姜佛桑。 姜佛桑知她所指,让皎杏从妆台里侧的木匣里取了来,亲手交给余妪。 “臧太夫人所赠之物实在金贵,奈何在我这并无用武之地,今日便物归原主。” 余妪耷拉着眼皮接过,当着她的面揭开瓷盖。里面的粉末满满当当压得极板实,其上连一个指印也没有。 余妪又看了她一眼,似有不甘,最终隐忍了下去,一言不发带着人走了。 皎杏一头雾水,不忿道:“这许氏也太悭吝了!一盒香粉而已,真以为女郎会昧她们的?” 姜佛桑轻笑。 臧氏当然不缺这一盒香粉,她是起了疑心。 只是自己还没那么蠢,当真会用臧氏给的东西去害她的心肝。 何况臧氏所给之物虽好,却也不是顶好,而她在欢楼见识过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情香,也总算是派了点用场。 若猜得没错,她和许晏共乘的那辆马车,包括白渚院的那间厢房,应该都已被搜检过了。 良烁俱已扫尾,瓷盒也原样归还,臧氏纵然猜疑,未得到证实,也不好再与连皇后作对,只能放人。 姜佛桑踏出西园时再无人阻拦。 来时无多大排场,去时同样无人相送。连惯会做表面功夫的娄奂君这次也没露面,足见姜佛桑的“义绝”给了许家多大难堪。 “女郎……”皎杏驻足,示意她看左前方。 出乎意料,唯一一个来送她的竟是许晏。 他新换了衣袍,褒衣博带,矗立中途,眉清目秀依旧,却掩不住满脸疲态与狼狈。 这大半日想来不甚好过吧。 似是猜到了她所想,许晏投过来的眼神极为阴郁。 道左是一处竹园,因许晏爱竹而种,两人走到那边说话。 许晏终于不再兜圈子,直接问她:“是你所为?” 事发突然,众目睽睽,他赤身裸体地被堵在塌上,整个人都懵了。冷静下来才觉不对,怎就那么巧?偏就这回出了事。 姜佛桑淡笑不语。 她当然不会承认,不过许晏也不需要她承认。 “我瞎了眼,豢鹰不成反被鹰啄,但是姜六娘,你也勿要得意!别以为出得许家就天高地阔,连皇后能做你一时的靠山,未见得能保你一世无忧。” 如今他在京陵高门中已是声名狼藉,入仕更是别想——先前贪欢不想入仕,和永不能再入仕,完全不是一回事。 许晏受了家法,也知晓了自己今后的艰难处境,他怎能不恨姜佛桑! 难怪借夫生子她都肯答应,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盘算吧?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妇人! “不知八郎君可曾听过一句俗语,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姜佛桑侧身而站,任阳光穿透竹林洒落满身。 “我虽非出自贫家,但比八郎君更早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靠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八郎君与其在这质问我,不如反问诸自己,许氏的门第又能保你无忧至几时?” “你!”许晏目眦欲裂,再维持不了翩翩风采,讽笑,“许氏断不会如姜氏,许家永不会倒!” 真以为能有千秋万载的世家吗?何其天真。 君不见,那青史册上有多少火焰生光人家,霎时便弄得灯消火灭。拭目以待好了。 姜佛桑的笑少有得明媚,没有再与他争辩下去,手指向那些青葱翠竹:“素闻君喜竹,何妨倾耳细听,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呐。” 许晏恨她,姜佛桑的恨又何尝比他少。 许晏以为这些就够了吗?不,远远不够。 离开许家,只是她要走的第一步而已。 许晏却像是被刺激到了:“那我又该恨谁?世人庸俗,你亦庸俗,只因我好男风,难道便该死?!” “这话不该来问我。”姜佛桑容颜转冷。 “事实上,你所悦者是男是女、是猪是狗,与我何干?有能耐就与世道抗争,若无能耐,又做不到无视世人眼光,至不济也可和心爱之人择一偏远之地低调相伴终老。 “而不是似你这般,既想要世俗荣光,又舍不下本心、改不了秉性,最后干脆以一个女人的终生来殉你所谓的至情!天下女子何辜?我又何辜?要白白做你们的陪衬和牺牲。 “还说甚繁衍子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从你意识到自己只爱男人那天起,便早该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不是么,八郎君?” 这是姜佛桑内心的剖白,也是她与许晏夫妇一场,鲜有的真心话。 显然,许晏只入耳未入心,并没有任何反省。 他不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控诉——他屈尊纡贵娶了姜佛桑,给她荣华,给她家人官职,就只是让她在闺阁后院扮演一尊泥塑木雕,当他糜烂人生的遮羞布而已。她竟然不愿?她竟敢反抗?岂有此理!不知好歹! 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不拿女人当人的人,多说何益。 姜佛桑只恐风头过去,许家会给许晏找第二块遮羞布。即便不为遮羞,也会为了后嗣。 以许晏如今声名,真正的高门贵女当然避之不及。 怕只怕还有与她先前同样处境,做不得自己主、根本无法对许氏说“不”的人。 纵然知晓许氏是含污纳垢之地,也不得不睁着眼往火坑里跳…… “下次再想拉人做垫脚石,记得问问石头的意见。石头不仅可以铺路,一不小心滑了脚,也能让你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留下最后一句忠告,姜佛桑头也不回出了许府。 第15章 如此狠心 许姜两家义绝之事,若巨石投河,激起千层浪。 波涛之汹,轰动了京陵;浪头之大,更是直接拍晕了以骆氏为首的姜家众人。 姜佛桑重回家门,住的还是自己未出阁前的院落。简单安置了一下,又宽慰了养病的良媪,便去拜见了身为家主的叔父和叔母。 不过在此之前,她找来良烁,吩咐了他一件事:“你去瓜洲郡,替我寻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对母子。 叔父姜法韺不在府中,骆氏得了消息有若五雷轰顶,刚撑着精神打发人将许家聘礼送还。 见到归来的姜佛桑,正欲发作,瞥见皇后指派的两位女官也在,只好把一腔怒火硬憋了回去,还得硬挤出笑脸来作陪。 而当女官说出连皇后有意见见萧家七娘子,让骆氏择日带姜佛茵入宫城的口谕后,骆氏的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终于把人都送走后,骆氏彻底垮下脸。拽着姜佛桑的手臂将她拖至祠堂,指着先人牌位,“跪下!” 姜佛桑整整衣裙,从容下跪。 一梦经年,是该给父祖们磕个头,虽然他们泉下未必有知——倘或有知,是否会原谅她身为姜姓女的忤逆呢? 原不原谅都不要紧。活人的路,不该由故者来定。 “你可知错!” 骆氏遽色疾言,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本来,她一个做人叔母的,教养起侄女来就不趁手。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落个苛待兄伯孤女的恶名,到后来干脆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年,她对姜佛桑的用心虽不敢说有对亲女的一半,但自问在吃喝用度上亦没有过分薄待,更不曾亏过良心。 先舅活着时擅观人,一句“贵姜家者必在此女”,让阖家奉为圭臬。 她本将信将疑,直到许氏登门提亲…… 满以为靠着这个侄女,姜家时来运转,从此青云直上,不久后就能重回祖上荣光。 谁料成也姜佛桑,败也姜佛桑! 这回连和离都不是了,她竟跟许氏闹到了义绝的地步! 许氏岂能善罢甘休?! 姜佛桑的目光停留在父亲姜法歆的牌位上,淡淡道:“我何错之有?” “你……”骆氏气得语无伦次,手抚着额头,急喘了几口气,才算稍微冷静下来。 “咱们姜家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一流居不得,二流够不上,生生被挤到了尾巴梢,处境有多尴尬你不是不知。怪只怪人丁不兴,自先舅和两位兄伯先后故去,朝中便再无人说得上话。如若不然,以姜家昔日之清贵,你想嫁谁嫁不得?便是那裴家郎君……叔母也就没必要非把你嫁去许氏。你倒好,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一不小心就会祸及全族!” 皎杏和菖蒲隔门听着,互视一眼,心俱凉了半截。 自家女郎好不容易才从那吃人的地方脱身,她这做叔母的不说关心一二,竟满嘴都是数落。 当初若不是她拿家族荣辱施压,又拿祖宗寄望说事,女郎怎会点头下嫁?不嫁,便不会遭此劫难。 好好一个清白女郎,一进一出,活脱了一层皮,如今还成了满京陵的笑话。 想想就不值当! “那叔母要我如何?”姜佛桑仰起头,反问骆氏,不喜不怒的模样,似乎当真在等骆氏给她拿主意。 骆氏顿住,斟酌一番,道:“明日我和你叔父备上厚礼,同你前去许氏赔罪。若臧太夫人肯谅解……” 对上姜佛桑沉而净澈的双眸,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不可!” 紧闭的祠堂门骤然敞开,一身嫩黄襦裙的姜佛茵闯了进来。 “那许八郎人面兽心、欺婚骗婚,害苦了我阿姊,母亲还想送阿姊回去受辱不成?!” 话音落,姜佛茵快步走到姜佛桑跟前,伸手将她搀起:“阿姊,我已听说……你受苦了。” 姜佛桑看着面前一脸纯挚的少女,视线掠过她通红的鼻尖、哭肿的双目,嘴角弯了弯,微微摇头:“无事了。” 姜佛茵扑进她怀里,像以往那样把头偏靠在她肩上,透着哭音恨声道:“待我将来有了本事,必杀了那许八郎!” 姜佛桑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话。 “休得胡言!”骆氏脑门青筋一阵疾跳,伸手将姜佛茵扯开,“此间事,稚子莫要掺和!” 姜佛茵扭身挣开她:“阿母总说我是稚子,阿姊也只比我大一岁,却要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何以这般狠心?” 骆氏被自己亲女噎地说不出话。 姜佛茵还要顶撞,姜佛桑止住了她:“你先回院中等我,我与叔母还有话说。” 姜佛茵从小就最是听她的,尽管不甚情愿,也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等她出了祠堂,姜佛桑方才转身面对骆氏。 “我知叔母不肯死心,但眼下情形,许家不会原谅,我亦不会回去。即便双方肯破天荒讲和、我重归许氏,于姜家亦无任何益处可言——许晏好男风之事已闹得尽人皆知,姜家还肯把女儿送还,卖女求荣,便是那些寒庶之家也深以为耻,届时人人唾弃、口诛笔伐,还谈何振兴姜氏?除非叔母想亲手把姜家推进下九流行列。” 其实骆氏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她只是病急乱投医,寄希望于万一而已。 然而姜佛桑这番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最残酷的真相——事情已成定局,再无可转圜的余地。 “姜家、姜家要被你害死了!” “不会。”姜佛桑好整以暇,“北边扈家不是来提亲了?听说聘礼都已送进府中。有这桩亲事在一日,许氏便不敢太过分。以后振兴姜氏的担子就要由茵妹来担了,有女如此,叔母该高兴才是。” 这若真是一桩好亲,骆氏岂会夜不成寐,短短时间人都消瘦了一圈。 姜佛桑这话无异于直戳她肺管子,偏偏还是她曾经说过的理儿。 骆氏面皮紫涨,狠狠瞪了她两眼,挟着怒气拂袖而去。 才出祠堂大门,就碰到疾步匆匆的管事。 “不好了夫人!家主,家主他被夺官啦!!” 骆氏脚下一绊,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16章 女郎悬梁 这还不算完—— 到了晚间,长子姜佛苌神情落寞而归,一问才知,他的官职也被调动了。 从列卿属官著作郎,变为郡文学掾,不日就要去杞阳就任。 大燕朝官分九品,同时亦有清浊之分。清官多半是职务清闲之官亦或重要文职,浊官则多半是武职或事务烦杂之官。 是清是浊,有时并不全在官品高下,而在于哪个更靠近中枢。 所以出身于阀阅世家的子弟,入仕之初,多担任朝中清要之职,如著作郎、秘书郎,而没有人愿意出任地方官吏。 本来嘛,凭门第赋予的特权就可平流进取、坐享公卿之荣。无需功勋卓著,无需才华等身,更无需遵循官场升迁规则——那都是给一般人定的。他们当然鄙视位卑之官、繁忙之任。 若搁以往,即便是台阁令史,亦或主书、典签这类浊官,骆氏也要靠着微薄旧情到处请托。 可作为迎聘姜佛桑的“诚意”,许氏一出手就是著作郎之职! 如今倒好,一切都泡汤了。 “阿母。”姜佛苌虽满腹郁闷,仍分出心神宽慰骆氏,“许家欺人太甚,那官职不要也罢。杞阳距京陵不远,来回不过数日功夫,儿子会常来看你和阿父的。” 骆氏抓着他的手,眼泪直掉:“我儿廊庙之才,非简札之用,许氏万死,何乃以州郡吏污吾儿!” 区区一郡之文学掾,那是寒素出身的人才会去做的小吏,许家分明是故意的,还不如直接夺职罢了! 姜佛苌勉强一笑:“浊官也要有人去做才行,都往中枢挤,朝中也装不下。” 闷坐一旁的姜法韺闻言大赞:“阿子所言甚是!高处低处,随势而就,只要心定,一案一牍自有广阔天地。” 姜佛苌躬身一礼:“谨记阿父教诲。” 骆氏真要被这父子俩给活活气死。 “你倒有脸笑!但凡你有先舅和兄伯们纵横官场的能耐,我何至于到处求爷告奶?还有你那好侄女……” 姜法韺啧了一声:“你说我也便罢了,又提佛桑做甚?当初许氏贸然来提亲我就不同意。事出反常,必藏奸诈,可你非是不听!坑害侄女至此,我死后亦无颜见二兄。” “你这老贼,如今倒全成了我的不是——” “阿母。”姜佛苌这一次也站到了父亲那边,“你也勿恼。天上掉馅饼,其实你心中未必没有疑虑,只是为了我和阿父的仕途,这才闭目塞听……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和阿父的不是,累阿母你跟着操心。咱们失察,因一己私心害了徽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后果是咱们该当的,你别再苛责徽光,她够苦得了。” “你、你们……”骆氏颤着手指向父子二人,片刻后,颓然垂下。 - 姜佛桑归家几日,没一日可得安宁。 族人往来频频,真心探望者寥寥,多是酸言冷语,怨她得罪许氏拖累家族,更有族中长辈指斥她为不孝之女、姜门败类。 不管来者何人,姜佛桑一概不见,大有破罐破摔之意。 她不见,骆氏不能不接待。 今日又是济济一堂。大家聚在一处,以忧国忧民之心,议论着几日来京陵风向。 “好男风而已,算什么大事……” “就是说,诞下子嗣,位置坐稳,还在乎旁的?” “许八郎再出格,那也毕竟是许家子,谁人敢笑?反倒咱们姓姜的,如今街上走一走,都低人一头……” “都拿咱们取乐呢!那话说的,别提多难听。” “骆涟啊,你如今也算宗妇,可不能不管呐!我家三娘好好的一桩婚事都给搅和了,人家听说咱们与许氏反目,愣是不愿意了!” “就是,我家五郎正该议亲之时,如今却无人敢问津……” 七嘴八舌,听得骆氏是头疼欲裂。 “此次属实是我们这一枝对不起姜族,然事已至此,我亦是无力可施。” 众人也知晓她的为难,就有人提议:“眼下风头正盛,六娘留在府中多有不宜。不如这样,将她送到城外棠棣观中做个俗家比丘尼,这样庶几可保家族声誉,对许氏也算有个交代。” “这……” 骆氏昨晚辗转一夜,早觉此法可行,只不好由她开这个口。而今别人提出,她只需借坡下驴……不免意动。 正欲点头,姜佛茵贴身侍女哭天抹泪跑了来:“夫人!女郎她又悬梁了!!” - 姜佛茵寻死觅活已多次,这次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不过火候过了,险些弄假成真。 幸而侍女发现的及时。 即便如此,从房梁解救下来,颈间也多了道刺目红痕。 骆氏一边吩咐人去请医官,一边将人搂在怀里轻哄,嘴里呼着她的小名阿妙,实在气不过,狠狠往背上捶了两下。 “死阿女,你是要吓死阿母啊!” 姜佛茵惊魂未定,呛咳一阵后,揪住骆氏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阿母,我不要嫁去北边,我不要嫁进扈家!我会死的,我真得会死的!阿母,你那么疼我,你救救我罢!” 骆氏看她委屈又可怜的模样,跟着眼泪长淌:“你可知,你堂姊得罪了许氏,倘错过这桩亲事,你今后婚嫁上也艰难。” 家族蒙羞,官职不保——姜佛桑脱离许氏之后,她所说的逐一都应验了。 至于族中女儿……南迁途中,亲族七零八落,剩下的这些多是后来硬凑到一起的远亲,她并不真得十分在意,只除了她的阿妙。 眼下看,远嫁崇州竟成了阿妙唯一的出路。 “那我也不嫁!我宁愿死、宁愿去做比丘尼,也绝不离开京陵!” “阿妙!你勿再闹了,阿母但凡有法子……阿母亦舍不下你啊!” 姜佛茵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随即挣脱开她的怀抱,作势要往墙上撞。 “阿母既狠心不管女儿,女儿今天就撞死在这,让那扈家抬了我的尸体去吧!” “女郎!!” “阿妙!!!” 哭的哭,喊的喊,乱作一团。 直到一记耳光响起,才终止这场混乱。 骆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女儿呆怔的脸——她还从未打过阿妙。 懊恼与悔恨在她眼中交织,终于绷不住,一把将人揉进怀里:“好,不嫁!阿母想办法,你容阿母想想办法……” “阿母……” 母女俩抱头痛哭。 第17章 醍醐灌顶 骆氏再顾不上把姜佛桑送道观一事,至少暂时顾不上。 眼下解决扈家的亲事才最要紧。 她想过登门谢罪,也想过赔以重金。 然扈家管事是个水泼不进的人,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 他直接言明了,此来京陵只为迎娶姜家七娘子,别的一概做不了主。且这桩婚事已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天子亲允了的,哪有反悔的道理? 骆氏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只是她能认命,佛茵能认命吗? 一想到她那娇生惯养的女儿,要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此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上一回,她就痛断了肝肠。 回到府中,扑倒榻上,免不了又是一场痛哭。 姜法韺却一派淡定,还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妻夫人:“我看这门亲事就甚好,扈家手握雄兵,家风也算良正,阿妙嫁过去,必不会受欺。” 骆氏抬起头,红肿的双目死死剜着他:“你还有脸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姜法韺理亏:“我那也是想为咱姜家寻个靠山……” 宣和南渡,人相食,百官流亡者十之八九。那时节,越是高门越容易成为匪徒乱兵和流亡者的靶子。 手握大量部曲的大士族尚且能够自保,他们姜家祖辈虽贵却清,仅蓄了些家兵,中途还被冲散,分作几处。 他带着一些族人和零星几个家兵就遭遇了强人劫掠,幸得时任婺郡太守的扈成梁出手搭救。 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是活命大恩?只是当时财物尽失,实在谢无可谢。他纳头便要行大礼,扈成梁制止后看向他怀中女娃,半开玩笑道,不若结个儿女亲家。 承了人家的情,命都是人救下的,焉有不应之理? 于是二人交换了信物,扈成梁还专门拨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南下。 骆氏每每想起就恨得要提刀杀人! 只怪队伍被冲散之时自己和君姑在一处,不然她说什么也要制止。 姜法韺斜觑她:“你当时可不是这么个说法。咱们碰面时,你听说后还甚是高兴,直夸夫主英明。” “我……”骆氏哽住。 说到底,当时正处于战乱,朝不保夕,扈家重兵在握,在那个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代,这当然是门好亲。 可如今时过境迁,世态已经安稳了,世家的傲气也回来了,未免就有些瞧不上这桩亲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士庶天隔、良贱对立,世情即是如此。最严厉时,车服异制,甚至连共坐都不能,更勿庸说通婚。 再穷困潦倒的士族也不会选择与寒门结亲。 几年前,颍川陈氏后人陈廷宗,因家贫无以度日,其寡母便想结交强援,恰巧郡中一个资产巨万的土豪想把女儿嫁给他,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然这种与庶族通婚的行径却遭到了其他士族的强烈鄙视与排挤,指责其“苟安异壤,辄婚非类”!最终这门婚事也不了了之。 更有那已经越级婚配成功者,被人一状告到天子跟前,结果小夫妻被勒令和离,双方家族均遭到免官禁锢地惩处,理由是唯利是图、蔑祖辱亲、玷辱士族。 可见士庶不通婚的规矩已深入时人骨髓。身处其中,骆氏亦不能免俗。 昔日姜家风光时,自有姜家的傲气,纵然与皇族婚配都不屑,更没必要为了巩固家族而谄媚权贵。 与众多世家一样,儿女婚事上,首要条件便是门第相配——同为士族便可。 至于那些操贱业发家的寒门豪富,以及出身微贱的小官小吏,便是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扈家如今虽势大,可立家不过三代,和这样的人结亲,是要遭人笑柄的! 况且佛茵又是个倔性的,成日在那闹死闹活,还能当真逼死她不成? 骆氏为此心焦不已。 就在这时,姜法韺的小妇高姬,借着请安之机,一句不经意的话点醒了她。 “六娘子与七娘子自幼一块长大,从堂姐妹,年龄相仿,眉眼间又有几分相似,没见过她俩的,说不定还真能弄混呢。” 骆氏直起身,仿若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不能让佛桑代阿妙嫁过去呢? - “女郎接下来有何打算?” 皎杏看了眼静倚榻上观书的女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打算?”姜佛桑放下手中书卷,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一株垂枝海棠,花朵花苞聚生一树,嫣红烂漫迷人双目。树下横枝上挂着个铜质鸟笼,式样极为精巧,其内一只雀鸟,通身四种颜色的羽毛,红冠青背、紫胸黄身,美丽至极,十分罕见。 此鸟乃姜佛桑豢养,还给取了个爱称叫啾啾,便连出嫁也带着,当然也随她重回了姜氏。 啾啾似也为春光所惑,蹦上跳下,啁鸣声悦耳,听得人也跟着心情大好。 “先看看叔父叔母有何打算吧。”语气不甚在意。 “奴、奴婢听说,”皎杏言语有些吞吐,“族里打算将女郎你送去棠棣观。” 姜佛桑眉梢轻挑,旋即落下,似是一点都不意外——扬汤止沸的法子太慢,终究还是釜底抽薪来得省时。 “女郎!”见她不急,皎杏急上了,“真就任由他们处置?” “棠棣观也不错,山水环抱,风景秀致。” “那、那女郎,不管姜家了?” “姜家……” 姜佛桑虽生于洛邑,却是实打实长于京陵。 狼烟四起之时她尚不足两岁,及至在京陵落脚也才三岁。 虽然那场亘古未有的大混乱她也算是亲历者,记忆中却没有战火燎原的景象,更不记得逃难途中的艰辛。新朝初立的艰难、离乱民众的惶惑不安,这些她一概不知。 即便南渡之后姜家不复往日辉煌,但世家毕竟是世家,数辈积蓄下来的财富,除去乔迁路上损失的部分,大多数都还在。所以她自小过得仍是富庶安逸的生活,衣食无忧,在被卖之前从未真正吃过生活的苦头。 若说不足,那也是有的。 祖母和叔父叔母,心心念念振兴姜门,重新恢复高贵的门第族望。身为姜氏女,耳濡目染,她亦以此为己任。 那时的她很清楚,每一个出身士族的人都很清楚——只要门户存在,根本不失,宗族总有再兴的一日。而与之相比,个人的荣辱存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后数载,她才慢慢明白,宗族再兴谈何容易? 姜家子孙凋零,早已伤及根本,剩下的人中再难有撑大梁者。 便是等个十年二十年,这棵半枯之树重新枝繁叶盛了又如何? 如先生所说,终究是要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 她正因看不清这一点,有了执念,才会任由别人往她身上施加一道道枷锁。 如今,这个执念已经不复存在了。 族人想驱她出姜氏,其实正合她意。虽说道观也非久留之地,权且做个过渡未尝不可。 想通这一点,姜佛桑开口:“也别等人将咱们扫地出门了,提早打点行装罢。” 主仆几个正收拾着,骆氏来了,且难得颜色和悦。 姜佛桑只当她此来是要将族人合议告知,孰料竟不是。 骆氏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第18章 姐妹夜话 宣和年间,诸藩王内斗不休。 长达十数年的战乱致使国力空耗,胡虏趁机起兵入侵中原,跟着洛邑失陷、哀帝被俘,燕朝陷入四分五裂之中。 燕皇室只能南渡京陵再续国统,北地则彻底沦为赤土。 胡虏铁骑所向披靡,陆续攻占了多个城池。北方许多未能及时南迁的强宗豪族便修筑坞壁以自保,瀚水流域一时间堡壁林立。 那一个个坞壁,据点零散,高墙深垒,所处位置既险要又隐蔽,仿佛钉子一样深楔进北方大地,且他们又极擅游走作战,胡虏铁骑有时也莫可奈何。 也有部分小坞壁不敌强兵进攻,纷纷投降。不过一个坞壁倒下,又有更多个坞壁立起,野火烧不尽。 暴虐的胡虏只擅攻城,不擅守城,更不擅治理,所占之地民不聊生。百姓为了生存纷纷南逃,逃不了的便投身坞堡以存身。 于是在宗族乡党之外,各路坞壁又靠着前来依附的流民进一步壮大,并通过或联姻或结盟的方式成为更大的坞主联合体,武装实力也进一步增强,成为让胡虏最为头疼的存在。 在大举清剿坞壁的同时,各蛮族之间亦不太平。混战时有发生,政权换了一个又一个,局势十分动荡。直至北凉一统,北方才算暂时稳定下来。 北凉于洛邑建都后,开始试图用正统的手段统治所占领的地区。然后他们很快发现,治理偌大的国家已经足够吃力,那些乡村城郭,鞭长莫及,根本无法施行有效管理。 这个时候,拥有强大武力的坞主便成了安抚和拉拢的对象。 北凉想利用坞主们对地方秩序的控制力,为其治理基层社会,顺便供应粮食和兵源。要求仅是对方服从或者说不反对自己的统治。 而各坞主虽有勉强自保的能力,却也不足以应付北凉精骑长期的剿杀攻打。为了宗族和堡内依附的子民,只能暂且委蛇于胡虏所建政权。 直到三年前,北凉老国主崩逝,大将虚连鞮发动政变,篡位为帝。 北凉立朝未稳、内乱又生,大好良机,各地坞主岂能坐失?国仇家恨,群起攻之,再加上民心所向,北凉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最终被赶出洛邑,退居到乌稠海以北。 天下却并没有因此太平。 那些坞主之间各自为政、勾心斗角,矛盾亦甚多。在驱走外敌之后,便开始互相攻伐,混战不休。 在这过程中,有的坞壁被蚕食,而有的坞壁则靠着蚕食别人进一步壮大。 扈、萧二家便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 堂妹年少无知,奈何叔父叔母亦短视。 殊不知,这门亲,实打实是门好亲。她先前在宗祠里所言也不单是为了刺激骆氏。 大乱之世,金山银山不如兵山,这是每个有野心的人都深谙的至理。 只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可与群雄坐而分权。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安守一方,不然曹魏何以立国,司马氏又以何篡权? 就拿大燕来说,朝中地位显赫的四大士族,无不执掌重兵。便连寻常世家也都汲取宣和之乱的教训,纳宾客、荫部曲,大肆组建私兵…… 叔父叔母安稳日子过多了,战乱的伤痛逐渐忘却,囿于门第之见,便生悔婚之意。 而让姜佛桑真正心凉的是,正因他们不认为这是门好亲,所以才想让自己替佛茵出嫁。 “叔母可是在说笑?”姜佛桑真诚发问。 再难以启齿也开了口,骆氏索性横下一条心:“叔母是这样想的,你如今身份尴尬,再居京陵已是不宜,有许氏在一日,便连改嫁也不能,谁敢冒着得罪许家的风险娶你?何如、何如……” 何如做此牺牲? 说得多轻飘,可惜她已经牺牲够了。 “叔母请回吧。”姜佛桑搁下茶具。 骆氏急了,跽坐变为正坐:“你即便不看在我和你叔父的面上,也当想想阿妙!她整日阿姊长阿姊短地唤你,你就忍心看她远嫁离家、远离父母?从小到大,她可是连京陵都未出过……” 说这话时的骆氏全然忘了,她面前的姜佛桑,若无前世经历,同样未出过京陵城。 区别只在于,一个有人疼惜,一个无人在意。 “叔母请回。”还是那句话,姜佛桑起身背对,再不看她。 “六娘!”骆氏追上前,“就当叔母求……” 气氛正僵持,家仆来报,中宫传旨召见。 骆氏面色一白,踉跄后退数步,知道自己终归是晚了一步。 姜佛桑唇角挂着淡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召见,这个我可替代不了,叔母慢行。” - 骆氏带着姜佛茵更衣后匆匆去了宫城。 这一去,直到近晚才回。 姜佛茵回府后便把自己反锁屋内,谁也不见,夕食也不肯吃。 骆氏只好把姜佛桑请来。 从备嫁到出嫁,中间又经历了许多事,姐妹二人已是许久不曾同榻而眠。 两人并肩躺着,皆心事满腹,再不似从前那般总有说不完的小话。 许久,姜佛茵侧转过身,晃了晃姜佛桑的手臂,鼻音浓重地问:“阿姊,我若走了,你会否想我?” 姜佛桑嗯了一声,“会。” “那、那你会不会去看我?”不等姜佛桑回答,她又吸了吸鼻子,“算了,阿姊还是不要去了,北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听阿兄说那里甚穷,且经常打仗,今日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得明日就做了刀下鬼……” 越讲越伤心,慢慢哽咽不成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哭了起来。 姜佛桑不说话,一只手探过去轻抚着她肩背。 半晌,哭声渐停。 姜佛茵抬起哭皱的一张小脸,抽噎着问:“阿姊,你说我还有没有重返京陵的一日?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呀?我要是死在北边了,我……看不到他最后一眼,我死也不瞑目。” 姜佛桑闻言蹙眉:“阿妙,我正要对你说。” 这也是她今晚过来的目的。 “忘了他吧。嫁去崇州,好好过日子。北地虽常有兵戈之事,扈家却会是个难得的安稳所在。” 姜佛茵怔怔看着她,纯净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我以为阿姊会懂我,连你也……我心中有他,正如你心中有裴迆,阿姊你告诉我,你能忘记裴迆吗?” 姜佛桑怔了一下,不免有些尴尬。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境变化? 索性默认下来:“不忘又如何,终究是无望的。我不可能嫁进裴家,连氏亦无可能与咱们姜家联姻,再多的情思都是徒劳,早挥慧剑,早断早了。” 豆蔻少女,情窦初开,又怎会听得进一个千疮百孔的过来人的忠告。 正如前世,背人处,她不也常常擦拭心底深处那不为人知的一角吗? 直到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将她投入更深的激流,直到东南大地也一片赤火蔓延,她才知道,与活着、与更好地活着相比,男女情爱,渺小得简直不值一谈。 即便人生重来,心境却再也回不到最初模样。所以再遇裴迆,她仍然欣赏,心绪却再不会为他所左右。 然而这些姜佛茵都没有经历过。 她的世界尚是一片鸟语花香,对一切都充满希望且抱有极大热情,她仍愿意豁出一颗真心去爱别人,哪怕得不到回应。 “我不管!只要他在目之所及,我就不觉无望……可若嫁去崇州,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你可有想过,京陵有一日也会生乱。届时生灵涂炭,高门覆灭,人人自危,你又该当如何?!” 第19章 峰回路转 姜佛桑心知她听不进,也还是要说。 远嫁崇州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这个堂妹若再执迷不悟,必然重蹈前世覆辙,那可真就要殒命北地,再回不来了! 数年后,京陵将迎来一场浩劫。 就在她被卖去东南的同一年,长生教作乱。 这次叛乱本就是冲着巨室而去,京陵城内,高屋大宅皆遭劫掠,或抢或烧无一幸免,衣罗谷、佩金玉,相守闭门而死者不知凡几。 虽然不久后叛乱即被平息,京中大族却几乎被屠戮殆尽。许连二氏都没有逃过,并因此元气大伤,遑论其他。 紧随长生教之后,燕境之内反叛四起,安稳的江南再也不得安稳。 反倒是北方,虽然各势力割据林立,但有互相制衡的机制在,且扈家的兵力和威望都属前列,嫁过去,至少在现阶段看,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只有一个不足,那扈七郎多病之身,年寿不永。 姜佛茵前世远嫁后与她书信常通,字里行间全是苦闷,显见夫妻二人相处得并不和睦。 三年未到,那扈七郎便撒手西去,堂妹也在返回京陵途中失了消息…… 姜佛桑心知,一切的根结就在于她放不下那个人。 只要她肯试着放下,试着接受扈七郎,即便不能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总是不难。 哪怕三年后扈七郎仍是个死,至少她可以凭借扈家儿妇的身份,暂时避开京陵那场浩劫。待得时局安稳,再行改嫁不迟。 “儿女情长固然美好,但花开一时,转瞬败落,哪有安稳活着重要?” 姜佛桑替她理了理鬓边绒发,耐下性子劝解。 “阿妙,你信阿姊一回,这大乱之世,扈家未必不是好归宿。你嫁过去后,安心与郎君生活,若干年后,即便没有无上尊崇,也必定安稳无忧。” 姜佛茵哪里肯听劝。 她不肯嫁去崇州,除了意中人的缘故,还有就是习惯了京陵繁华,不想去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受罪。 而且从小到大,所见所闻,从来都是歌舞升平景象,她并不觉得京陵城有何乱子可生,只认为堂姊是在吓唬自己。 越品越不是滋味,甚至开始怀疑堂姊是母亲请来的说客。 再不愿听她说话,一只手掩着耳朵,另一只手搡她:“你走、你走!” 姜佛桑衣衫单薄立于中庭,皎杏从旁为她披上披风。 “女郎,你劝也劝过了,算了罢。水深水浅,自己湿湿鞋就知晓了。” 年轻时候,路是曲是直,别人说是不作数的,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总要自己走上一遭才肯罢休。 姜佛桑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微摇头,“随她罢。” - 翌日起来,整个姜府便进入了备嫁的氛围。 皇后既已见了阿妙,找人代嫁肯定是不能了,只能尽快准备起来。 不过让骆氏愁闷的是,阿妙昨日在连皇后跟前地表现并不如意。 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满腔不情愿都挂在脸上……想到她这样的性子,嫁到北地后还不知该如何与君姑和娣姒相处,骆氏的苦恼不禁又添了一重。 同时亦有些不满。 扈家以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为由,将提亲迎亲并做一处,这也倒罢了,那扈家七郎竟未亲至!再俗务缠身能有迎亲重要?分明是有意轻视。 寒门伧夫,一朝得势,忒是可恨! 只委屈了阿妙…… 宫城之内,连皇后与身边女官对弈,也提到了昨日接见姜家母女一事。 连皇后以手抚额,频频摇头。 “殿下是觉得她不堪重用?” “天真太过,未必是好事。”连皇后顿了顿,抬眼,“你觉得许家先儿妇,就是那个姜佛桑,如何?” 女官稍想了想,道:“长得甚美,就是身弱,胆也怯。” “身弱是真,胆怯却未必。”连皇后拈起一枚黑棋,于指间把玩,“以守为攻,以弱谋强,旁人视她孤木无依,孤瞧她分明剑戟森森。” “殿下的意思是……” 连皇后未语。 落子,再观,已成孤军深入之势。 - 骆氏也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竟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连皇后竟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姜佛桑正要搬去棠棣观,行奁都已命人送上马车,就见骆氏风风火火而来,神秘庄重的皮相下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宫里来了秘旨……” 姜佛桑听罢秘旨内容,怔愣许久,回过神,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绕了一圈,这锅到底还是甩到了她怀里。 “叔母深悔那日所言,已打算把阿妙嫁去,孰料竟发生此事……这可如何是好?皇后旨意,任谁也更改不了啊。” 言外之意,她愿不愿都得嫁! 姜佛桑深知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冲骆氏莞尔一笑,意味不明:“那便嫁吧,但愿叔母日后不要后悔才好。” 后悔?骆氏当然不会后悔。 佛茵不用远离爷娘,仍可承欢膝下,只是不能再以萧家七娘子的身份露面……却也不是大事,待过个一两年,假充族中远亲重新过继回姜府也就是了。 昨日入宫城,连皇后言谈间对那扈家确很看重,可那又如何? 骆氏到底不是无知妇孺。势大的诸侯边将,荣耀从来都难得长久,况且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根本不是蹚浑水的那块料子。 不过她眼下心情大好,也不介意让姜佛桑在言语上占占上风。 神清气爽从内室出来,声调高昂地指挥众家仆:“都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六娘的行装抬回来!待择个黄道吉日,再去道观不迟。” “女郎……”皎杏和菖蒲不知发生了何事,说好了今日出发,怎地又不去了? 姜佛桑捏了捏眉心,什么也没说。 傍晚,服侍女郎洗漱罢,皎杏要去熄灯,被姜佛桑喊住。 “让它亮着。” 皎杏迟疑地问:“女郎从前入睡是不喜有亮光的,近来是怎么了?” 转变好像就是自投河醒来后开始的,夜夜都要点着灯才行。 姜佛桑摇了摇头,把话重复了一遍:“让它亮着。”声气徐缓,意思却不容忤逆。 已死之人,重见光明,黑暗忽然就变得难以忍受。 皎杏显然不懂得这层道理,虽有些疑惑,也只能依了她。 姜佛桑枕臂侧卧,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今日之前,她其实一直在筹谋去处。 京陵非久居之地,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在棠棣观住上一阵,待安排好后续事宜,再遁去东南寻先生。 但南州之地虽曾是燕朝版图,宣和之乱后早已脱离掌控,现今差不多正是各方势力混战的时候…… 这时候去显然不合适,只怕还未找到先生,先就小命不保。何况先生从未透露过家乡何在,根本寻无可寻…… 她当然也不打算真的在道观修行,若真到了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地步,重活一世的机缘也就没必要了。 况且长生教叛乱之时,首当其冲的是高门阀阅,其次便是那些道观佛寺。京陵内外,根本无一处净土。 此外她也担心风头过后,骆氏会逼她再嫁。有许氏在,本地那些世家当然不会考虑,但还有外郡…… 分析完可去之处,她又分析了现世目标——世道混乱,当然自保为上;而若想自保,莫过强权。 女子不能从政,这一点太难。 好在还有曲径可走——钱权从来是双生子,财可通神…… 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首先得有个庇身之所。 其实最好的去处便是往北。 先生病重时曾说过,他日天下一统,必自北方始。 可即便要去北方,她也从没想过要以这种方式—— 代嫁,甚至不止是代嫁。 第20章 趁手的刀 连皇后很快就揭开了谜底—— 在召见骆氏母女的两日后,连皇后又单独召见了“姜佛茵”。 京陵是仿洛邑而建,宫城亦是仿的洛邑的宫殿。 通往长秋宫的路廊腰缦回,姜佛桑头戴轻纱垂膝的帷帽,完全遮蔽了面容,直到进入长秋宫内殿方才取下,也并不被视为失礼。 “天水姜氏女,拜见皇后殿下。” “快快请坐,上茶。” 连皇后跽坐于紫漆描金山水纹几案后,待姜佛桑行完礼,早有宫人引她到下手铺设了象牙细簟的独榻处落座。 “有些事,想必贤叔母已经告知,对此,汝可有异议?” 姜佛桑垂眸:“听凭殿下吩咐。” 连皇后露出满意笑容:“可知孤为何选中你?” 姜佛桑摇头,只道不知。 “那日永宁寺中,你所作所为,当真以为无人知晓?” 姜佛桑眼神微闪,却并不如何惶恐。 皇家莅临之处,守卫重重,选在永宁寺,想瞒过皇后的人确是不易。 她赌的是即便被察觉,以连许两家矛盾之深,连皇后只会袖手,亦或出于种种考虑添上一把火也未可知。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姜佛桑稽首:“妾有罪,甘受惩处。” “许八郎欺婚在先,失德在后,你何罪之有?相反,你之所为,孤甚是欣赏。”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谋事,实在难得。 恰逢她需要一把刀——刀嘛,肯定要挑趁手的。 连皇后笑容愈加和煦,问她:“对于扈家,你知晓多少?” 姜佛桑回:“愿闻其详。” _ 连皇后先与她说了扈氏起家史,又大略提了提当下情势—— 南渡以来,朝廷忙着在江南立足,除了连闵的两次北伐,燕兵再未渡过瀚水以北。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防守上,防止北凉兵渡过瀚水,危及南朝。 而事实上,朝廷要应付的远不止北凉兵。 宣和大乱,中夏残荒,堡壁大帅数不盈册,多的时候四五千家,少的时候亦有千五百家。 这些堡壁分布在瀚水流域,南北皆有。 而随着燕朝逐步往北收复失地,自然而然要与瀚水以南的那些坞壁碰上。 处于南北交汇之地的坞主们,立场十分游移。 说白了,他们不再信任燕室,同时也有自己的利益衡量。所以即便名义上接受了朝廷的封号,实则并不服从朝廷调遣。 朝廷既要团结他们的力量来对抗北凉、守住瀚水防线,又要时刻与这些坞主周旋作战。 前任大将军连闳在时,对这些坞主分而划之。那些愿意归顺朝廷的就大加嘉奖,背叛了朝廷的则予以坚决打击。 连闳因叛被诛后,继任的许晁延续了这一政策。 数年下来,除了少量盘踞地方不听燕朝号令的豪强,瀚水以南的坞壁已被清肃得七七八八。 所以才能在北凉内乱之时顺利渡过瀚水,与瀚水以北的坞主合力,将北凉军马击溃。 胡虏既驱,眼见大片河山又重回自己人手中,朝廷便派出使者前去“招抚”北地强宗。 以扈萧二家为首的大坞主也确实接受了朝廷的诚意,一个就任崇州刺史,一个就任豳州刺史,向朝廷俯首称臣。 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长期的战乱,使北方生产凋敝、一片混乱,却也给那些豪强提供了肆意发展的空间。 经过多年深耕,他们在北方已经扎根极深。 手中掌握着大量坞众,管理着数以万计乃至数十万计的依附民,还控制着地方的人口与赋税,手下的部曲更是被多年来艰苦卓绝的斗争磨砺得悍勇无比。 ——军事、政治、经济实力无不具备,表面为臣子,实则与割据一方的诸侯无异。 朝廷因为当初的仓皇南渡,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控制,眼下已动摇不了那些武力雄厚的大坞主的根基。 没有足够的军事保障来治理北方,国力亦不足以支撑再一次的劳师远征。加之还要靠他们丰富的对敌经验来抵挡贼心不死企图卷土重来的北凉,顺便荡平那些不愿归顺燕朝的大小坞壁。 是以对萧、扈这样的大坞主,不想逼反,就只能妥协——暂时承认由他们来控制瀚水以北的事实,采用优抚之策,待彻底灭了外患,国力昌盛,再徐徐图之。 除了高官厚禄,联姻也是优抚之一。 天子原本打算赐嫁宗室女以示看重,扈家适婚者唯有七子,然其已有婚约在身,又不愿背约,朝廷只能顺水推舟。 连皇后略去不能对人言者,感慨道:“陛下甚为看重扈刺史,你此去非但肩负着姜扈二家结两姓之好的姻盟,亦代表皇室与扈家修好之诚心,乃至我大燕朝的治乱兴衰……任重道远吶。” 果是如此—— 连皇后突然插手姜扈联姻,又指定由她来代嫁,分明是想在扈家安插耳目。一旦扈家有不臣之心或任何风吹草动,及时上达天听。 连皇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姜佛桑:“孤怜你小小年纪便要远嫁千里,若思故土,不若常写信回来,届时自有人替你将书信送达。” 姜佛桑心底暗哂:她有得选吗?她没得选。 且不说连皇后有她把柄在手,事涉机密,今天但凡她敢说个不字,便是为了杜绝后患,她也走不出这长秋宫。 “敬诺。” - 正事说完,连皇后兴致大好地提到了许氏。 “那匡斌已被许家处置了,许晏也被勒令禁足府中,这些你可知晓?” “妾与许氏已无联系,这些消息无从得知。” “前两日娄氏入芳德殿给许贵妃请安,途中遇孤,言谈间提及你。娄氏直言许氏一门对你多有亏欠,还道改日要亲向你赔罪来着。” 姜佛桑眼帘低垂,掩去眼底冷意后,凝眉一叹:“娄家姐姐只怕再不愿见我了。” 连皇后讶然:“娄氏最是与人为善,何事能让她见怪于你?” 姜佛桑沉默,一副深悔失言的模样。 然皇后跟前,岂容你有反悔的余地? “将你所知,如实道来,勿得相瞒。” “这……”姜佛桑纠结片刻,无奈言道,“娄家姐姐还是妾之长嫂时,病中多蒙她关照,愈后便想去致谢,却于无意间听闻长嫂的一位族叔……曾在伪帝身边任过职。” 第21章 上天难欺 伪帝安陆王雍烨,与哀帝一母同胞,真论起来,关系要比元帝近得多。 哀帝被北凉俘虏后,文武大臣在逃难路上匆忙拥戴哀帝之子即位,是为愍帝。愍帝亡于流矢,又于鄜城立怀帝。 怀帝时年五岁,安陆王心有不服,干脆与北凉的死对头赤乌族相勾结,并在其支持下于封地昌邑自立为帝。 他这个帝王实为蛮族傀儡,自然得不到燕王室乃至天下百姓的承认。 永熙三年连闳北伐时,兵临昌邑城下,伪帝畏罪自戕。 作为燕室罪人,娄氏族叔却为其效过命—— 即便娄氏家族亦为南渡功臣之一,也不能完全将自己摘净。毕竟,焉知其不是两边下注呢? 如若不然,几年后,娄奂君也就不会因听闻族叔抵达京陵而大惊失色了。 姜佛桑当时就察觉不对,但因与娄奂君关系亲近,便选择了帮她隐瞒……事实上,她帮着瞒下的又何止这一桩。 姜佛桑敢笃定,许氏一族还不知此事。 一旦知晓,娄氏这个掌家大妇,怕是风光难再。 “如此。”连皇后眼神微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未再就此事说下去。 “司天监择了吉期,定于下月初,你先于京陵出嫁,待到了崇州再行大礼,孤届时亦会为你备上一份厚礼,以作嫁姿。” 说到这个,姜佛桑终于来了点精神。 当你身处逆境之时,实在无法反抗,不妨顺从……当然先生用来自嘲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意思大致如是。 她学不来先生的豁达,能把强暴当享受,只能在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尽量提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她的条件很简单,要金要银——一个贪财之人总是可以让人放心的。何况她是真得需要钱,很多的钱。 不过连皇后的金银可不好拿,她也不想将小命真地绑在皇室亦或连氏的大船上。 姜佛桑一番思虑过后,只能按下蠢蠢欲动的心,将金银改为匠人。 “匠人?”连皇后甚感意外。 “是。”姜佛桑谨慎斟酌用词,“妾长于江南,从未去过北地,听闻南北风俗迥异,唯恐生活不惯,又闻北地贸易不兴,好些物件使钱也未必买到……是以厚颜向殿下讨些能工巧匠。” 连皇后听罢失笑。 才夸她谋事老成,不料就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也难怪,姜家即便今不如昔,小辈到底也是按贵家女的标准教养成的,衣食起居上精细讲究也是情理之中。 “这有何难,稍后我遣人去将作监挑些个好手,待你出嫁那日,随你前往崇州罢了。” 姜佛桑谢恩后,不甚好意思地补充:“陶匠、瓷匠、漆木匠,当然,殿下洪恩,若能多赐些纺工和织娘那是再好不过了。” 连皇后无不允准,“金银匠、玉石匠,还有培植匠,这些亦不会落下,包你在崇州吃喝用度一如京陵。” 这个倒没甚所谓,姜佛桑心道。 “多谢殿下。” - 一桩交易就这样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中达成了。 连皇后有了闲叙之心,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不少。 正说到京陵时兴的首饰,有宦者来禀。 知是廷尉府的事,连皇后也未让姜佛桑回避。 “案子审完了?” “审完了,萧家五公子供认不韪。” 这萧五,真把京陵当棘原了不成?由着他胡为! 连皇后沉下脸,额角青筋直跳。 萧家家主萧琥与连氏有亲近之意,这次伯祖连阗七十大寿,萧琥虽不能亲至,却派了亲子路远迢迢前来贺寿,心意难得。 只是这萧五忒不省心,佛诞日刚过不久,就有人状告他草菅民命。 伯祖年岁大了,如今连氏实际主事的是伯父连昶。案发之后,伯父已着人往宫中递了话,暗示小惩便了。 说起来,京陵高门子弟亦不乏纨绔,闹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只要死者不是要紧人物,从来都是高拿轻放,没有谁当真被治罪。 坏就坏在这萧家身份敏感,入京后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 同为靠武事起家、又有些旧结素怨在的许氏,就一直视萧家为肉中之刺。 这次状告,连皇后怀疑就是许氏授意,否则一介民庶,何来的胆气与门路敢得罪贵胄? 原想着只要萧五咬死不认,一切都好办,没想到他认得倒是干脆。 但既然伯父有倚重萧氏之意,陛下亦不想因此事与萧琥起龃龉,从而打破北边平衡,那她少不得要补救一二。 “孤听闻死的是个横行乡里的地痞闲汉,欺侮妇孺凌暴弱小之事常行,乡民皆患之。萧五也是路见不平……” 连皇后顿了顿,想到那萧元度素日行径,似也觉得自己所言牵强。何况还要给那些紧盯此事的人一个交代。 话锋稍转:“再如何说,毕竟是一条人命,便是有罪也该交由郡县长官查问。萧元度所为有失妥当,即刻着廷尉卿前去捕人,让他在诏狱待上些时日,静思己过。” “诺。”宦者领命而退。 姜佛桑全程旁观,不由为这种“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的默契而感到心惊。 有这样的约定俗成在一日,庶人百姓的命便永远不能算命。 今次死的人当死,那下次死的人若不当死呢?公平何在,公道何求。 曾经她也视这些为理所当然,直到后来有了那些经历…… 先生说过,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庶民的怒火虽微不足道,但聚沙成塔,这样的庶民多了,星星之火终可燎原,乃至焚毁一整个王朝。 长生教的壮大与最终的反戈,不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土壤之上吗? 在那之前,又有谁能料到,京中这些簪缨大族,约半数将断送于他们曾至为信仰的长生教之手…… 姜佛桑清楚,根结不除,早晚有此一难。 大势所趋,她无从更改,所以原本也只是打算在危机未至之时劝说姜家搬离京陵——虽说姜家未必会听。 但现下,她身处长秋宫。 她阻止不了,眼前之人总有这个能力。 想到从亲历者口中听闻的种种惨状,知道将会有无数人枉死于那场动乱,姜佛桑踌躇再三,决定向连皇后进言。 纵然连皇后不信,有个警醒也总是好的。 正欲开口,又有宫人趋步进殿。 这次是芳德殿那边的事。 两日前,有长生教的教徒冲撞了都水监的一个都尉,后受责而暴毙。许贵妃闻知,将那都尉召入禁中,鞭打了一百。 昨日朝上,御史中丞上书言长生道甄灭人伦、令户绝祀,有妖惑庶民之疑。这又引起许贵妃的不满,这次不能随意责打,便处以罚金一两。 御史中丞受此侮辱十分不忿,指斥许贵妃佞教太甚。 许贵妃言:“尔府中私蓄僧尼千余,安敢指责与我?” 连皇后听罢,神色淡淡。 姜佛桑疑惑,如此良机,连皇后竟不大做文章? 视线一转,待瞥到内殿供着一副通天法祖神像时,恍然大悟。 原来连皇后竟也…… 那先前为何还赴永宁寺参加浴佛? 是了,天子崇佛,京陵少说也有近半佛教信徒。连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还是要适当示好一下天子,兼顾一下民众的。 势同水火的连皇后和许贵妃,竟然能在信教一事上达成一致,长生教的能量可见一般。 想至此处,姜佛桑默然,再不敢多言。 第22章 好偏的心 马车出了阙门,菖蒲才敢开言:“女郎今日,为、为何……” 姜佛桑转过脸,笑眼看她:“今日为何带你而不带皎杏?” 菖蒲迟疑着点了点头。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远不止这个。 女郎进长秋宫时是以七娘子的身份,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姜佛桑也证实了她的猜测:“没错,菖蒲,不久我就要嫁去崇州了。” 菖蒲瞪大眼:“骆夫人怎能如此?!” 姜佛桑示意她小声的同时,伸出双手给她看,十指削葱根一般,修长光洁。 “十根指头尚有长短,何况我这根还没有长在叔母手上。” 既不连心,是甘是苦又有什么相干。 菖蒲心急如焚,压低声道:“骆夫人最会拿好话哄骗人,女郎素来又疼七娘子,但疼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儿!奴婢听闻北边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您哪吃得了那个苦头?咱们回去再同骆夫人说说……” 她不知内里复杂,只以为是骆氏逼迫,又或是姜佛桑心疼堂妹而主动替嫁。 姜佛桑摇头:“事到如今,去不去已不由叔母说了算。我说了亦不算。” “这、这可如何是好?” 菖蒲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她笨口拙舌,别说出主意,连句安慰都不会说。 若是皎杏在就好了,菖蒲心想。 “我且问你。”姜佛桑依着凭几,托腮看她,“我去崇州已成定局,你可愿跟着我走?” 菖蒲毫不犹豫:“女郎去哪,奴婢就去哪!” 姜佛桑笑,心情复杂:“傻丫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可知你今日跟我入了宫城,便是想不去也不成了。” 菖蒲不明白。 姜佛桑也没细说,只叮嘱她此事勿要跟任何人提起。 “连皎杏姐姐也不能?” “不能。” 菖蒲满眼愕然。 近来她常感受宠若惊,因为女君也开始像倚重皎杏那样倚重自己了。 她有时甚至觉得,女君吩咐她做的事,远比吩咐皎杏做的事还要重要。 譬如永宁寺那日,再譬如今日。 但是她想不通,为什么呢? 细想想,她也没立什么功。 若说皎杏犯了错吧,也不像。女君对她一如往昔,走哪也都带着她。 “那……”菖蒲多此一问,“皎杏跟咱们去吗?” 姜佛桑摇头,神情转淡:“她自有她的去处。” - 骆氏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回来,忙将人拉进内室。 “如何了?” 姜佛桑拂开她的手,慢条斯理跪坐在茵席之上,兀自倒茶品茗。 一盏茶尽,方才抬眼:“叔母很急?” 骆氏焉能不急!她深怕再有变故发生,未免夜长梦多,直恨不得明日就把姜佛桑嫁走。 “殿下可有嘱托?” 姜佛桑神色淡淡:“叔母若有闲心,尽快筹备起来便是,吉日就定在下月初。” 骆氏猛一拊掌,这便是板上钉钉了呀! 禁不住喜上眉梢:“好好好,叔母定然好生筹备,保管你那日风光大嫁!” 姜佛桑微哂:“已经嫁过一次,叔母还觉新鲜?” 骆氏讪讪:“那次不算,那次不算。” 现而今姜佛桑就是她和佛茵的救命草,自然得捧着敬着。哪怕唾面自干呢?骆氏自有一番能屈能伸的功夫。 “你先歇着,叔母这就……” “叔母别急。”姜佛桑搁下茶盏,冲骆氏微微一笑。 骆氏起身一半,重又跪坐回去。脊梁骨漫上一层寒意,本能觉得没好事。 “这次远去崇州,不比先前入许氏,叔母也该把祖亲留给我的东西交还给我了,是不是?” “甚、什么东西?” 骆氏面色僵硬,眼珠一转,立马倒起苦水。 “逃难那会儿你还小,不知府上损失多少!那些珍宝玉器、金银珠翠,全都如泥牛入河……后来辗转来到京陵,就剩一点微薄家底,再难成气候。虽没短过你们小辈吃穿,内里心酸你们也是不知的。这些年,叔母苦苦支撑门庭,忧心如煎……” 见姜佛桑不接话茬,骆氏只能强忍尴尬,接着把戏往下唱。 “你祖亲故去时,从她的私财里给你和佛茵各留了一份嫁姿,加上公中出的那份,还有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些可都是有册可查的。六娘,叔母可没亏过心!” 姜佛桑对她的指天誓地充耳不闻,给她算起了总账。 “祖亲的嫁妆,早年几个姑母出嫁时分去多半,匆忙离开洛邑时又遗失不少,再除去南渡路上散佚的,我和阿妙最终各分得三十万钱。” “公中积蓄,叔母说要用于振兴姜门,且堂兄堂弟都还未成家,所以只给了十万钱压箱。” “至于……”姜佛桑顿了顿,“至于我阿母的嫁妆,虽说渡江时遭遇水匪劫掠,余财仍有五十余万。” “最后,祖亲念我孤苦无靠,在我七岁那年于城外购置嘉鸣园,并种下独摇树九十亩。独摇材质强劲条直,三年堪做椽条,五年可做椽木,十年便可作栋梁。九十亩是分三年种下的,每年种三十亩,每年砍卖三十亩,砍完又发新株……如此周而复始地轮换,岁收至少在六十余万。这还是只砍卖条干的情况,柴、栋和椽木并不在此例。” “喔,对了。南山好像尚有分属于我的榆树一顷,年收约为一千匹绢。光柴一年便可得一万捆,卖钱三万文;木制的器具物件,其利十倍于柴,岁入少说也有三十万钱;其余诸如荚叶此类,利润还未可知……” 姜佛桑屈指一宗宗算下来,骆氏已是额汗涔涔。 这个侄女从未掌过家,与佛茵一样甚少沾染俗务,闺中时不是看书就是作画,哪曾想心里竟是门清! 姜佛桑对上骆氏虚飘的视线,微微勾唇:“叔母且说说,我嫁去骆氏时,叔母统共给了我多少?” 她并非不通庶务,祖亲和乳母私下都有教导。只是先前一切为着姜氏,不愿去计较太多而已。 但是现在,该她的,一文不能少。 骆氏吞咽了一下,干巴巴道:“那嘉鸣园,算是公中……” “叔母。”姜佛桑沉声打断,“说得好听是公中,但你我都清楚,咱们这一枝,可就余你们三房了。” 骆氏脸一热:“那、那将来姜氏,确是要靠佛苌和佛苫他们兄弟二人顶起……” “将来的事,留待将来再说罢。” 姜佛桑起身绕过屏风,片刻后,手持一张地契和一封帛书走出。 “祖亲深恐她走后有人不认账,是以留有遗命,并将契书交予我保存。” 骆氏蓦然变脸。 难怪她遍寻不到,果然在姜佛桑手上。 当下冷笑:“先姑好偏的心!” 第23章 时也命也 姜佛桑就猜到骆氏会如此想。 她这人,非大奸大恶,自私的秉性却是难移。 姜佛桑不怪她自私,剖开来说不过是寄居于同一片屋檐之下的人,苛求太多实无必要。但她“有利总要占尽”的毛病——尤其占的还是自己的利,是该改改了。 “公中钱财尽归你三房,祖亲只是看在阿父份上,对我多几分体念,这才将嘉鸣园中产出归于我,但也只到出嫁。祖亲有言,嘉鸣园仍属姜族财产,子孙勿得发卖。” 骆氏脸色这才好转。 “不错,这些年,嘉鸣园在我的打理下是有些入账,但远没你说得那许多。” 姜佛桑也不多费口舌:“多多少少,不若叔母与我一道去皇后跟前辨辨?” 骆氏狠狠噎住。 半晌,叹了口气:“六娘,叔母亦是为你着想。如此多钱财,带去崇州实在麻烦,不若交由叔母替你保管,待你手紧之时就写信来……” 姜佛桑点点头:“叔母此言有理。” 骆氏一喜。 姜佛桑笑,“崇州路远迢迢,携带多有不便,这样吧,烦请叔母尽给我换了金银来,这样也能少占些箱笼。” 骆氏空欢喜一场,没好声气道:“金银难得,我上哪里给你换!” “想换,法子总会有的。遍布京陵内外的那些佛寺道观就多贮金,除了用以给佛像塑金身,暗地里也承接些兑换的俗务,让些微利与他们也就是了。叔母不妨试试。” 门路都给指好了,骆氏还能如何? 但一下痛失这么大笔钱,让她怎能甘心! “六娘,你非把姜家搬空才肯罢休?我知你对我心怀有怨,但再如何你也是姜氏女,就不为姜氏想想?” 我为姜氏想了太多,谁又曾为我想过? 姜佛桑敛目,不愿再与她掰扯:“叔母还是尽快吧,若实在为难,我也不是非嫁崇州不可。” 一下扼住骆氏命门。 - 姜佛桑事先叮嘱过,勿将代嫁一事告知良媪。 骆氏心里憋着口气,到底还是将她牵扯了进来。 良媪拉着姜佛桑的手垂泪不止,叹家主早逝,叹女郎命苦。 “骆夫人忒也黑心!我家好好的女郎,要再三再四被她拿去填窟窿!” “好了良媪,你身体才将好转,不宜忧思太甚。”姜佛桑说着,声音低下去,“我本想瞒着你。你操劳半生,正该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如今倒要跟着我去家离乡、受那颠踬之苦。是我对你不住。” 良媪嗔怒:“女郎何出此言?老奴看你长成,慢说北地,你便是去天边,老奴也要跟着!长子二子皆已成家,无需我再烦神,倒是女郎你……媪不跟去,如何能放心!” 说着,泪又不止:“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若真是好亲,骆夫人焉会三推四阻?她家女郎才出虎口,眼看着又要跳进狼窝,想想就叫人心碎。 姜佛桑其实也很无奈,她又何尝愿意这样。 劝佛茵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刚逃离一段婚姻,就要进入另一段婚姻,本不在她计划之内。 虽然不出意外,三年后就能守寡。但她此去不单单是做扈家儿妇,还是皇室间者。稍有差池,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佛茵的康庄道,到她这却成了独木桥,果真时也命也。 良媪观她神色就知已无补救,甚感绝望:“满以为等上几年,再寻个温良人家改嫁,女郎便能苦尽甘来……” 没想到良媪竟比骆氏还快地盘算起她改嫁之事,姜佛桑一时失笑。 虽说在大燕,女子和离改嫁并不鲜见,但无论改到哪家,天地之宽也不过内宅庭院,最终还是只能仰赖男子的庇护生存。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可已为妇人之身,又当如何? 姜佛桑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媪,生逢乱世,身如飘萍,未成参天大树前,找个靠山没什么不好。” “是老奴的不是,倒要女郎来劝慰我。”良媪擦了眼泪,强打起精神,“既如此,老奴少不得要去前头盯着,免得骆夫人又从中使鬼。” 姜佛桑嗯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替我办件事。” 良媪听罢何事,踟蹰不定:“皎杏跟随女郎多年,当真要……女郎不再想想?” “我自有这般做的用意,媪勿要多问。” 良媪发现短短数日,自己就有些看不透这个一手带大的女郎了。 都说磨难催人,女郎她……是真得长大了。 良媪一时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疼。 “那好,老奴这就去办。” 皎杏进院时,恰逢良媪出去。 皎杏唤了声良媪,良媪冲她点了下头,眼神微显复杂。 皎杏一头雾水,转过身,就见女郎立在垂丝海棠树下,正拿手指逗弄笼里的啾啾。纤弱的身姿,瞧上去比那些随风摆动的花藤还要轻盈。 啾啾喳喳叫着,时不时偏过头,拿艳红的喙啄她的手。 皎杏忙进屋拿了披风给她披上:“虽说天已转暖,凉气还是有的,您病根未除,大意不得……” 见女郎充耳不闻只顾逗鸟,皎杏还欲再劝,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把她给惊着了——女郎打开鸟笼,将啾啾放走了! “哎呀!”皎杏急地跺脚,“那可是女郎你养了多年的宝贝,怎就放了呢?” 话落就要找人来捉鸟,却被展臂拦住了去路。 姜佛桑并不看她,兀自仰头望着天空。 啾啾在上方一圈圈盘旋着,像是同饲主告别,又像是为自由而欢唱,叫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越嘹亮。 终于,在最后一圈盘旋结束后,它扇动着翅膀飞远了。 “飞吧。”姜佛桑低喃着。亲眼看着它冲向蓝天,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尽头,“我飞不了,便不拘着你了。” “女郎你……”震惊太过,皎杏半晌才找回舌头,“女郎为何要放走啾啾?啾啾被豢养已久,今后无人投喂,又或是被歹人盯上,未必能活呀!” “世道艰难,总要试试的。囚于笼中也是一世消磨,出去或许另有天地。至于是死是活……”姜佛桑收回视线,目光飘落在她脸上,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是我们各自的命运。” 我们?皎杏不解。 然而女郎已经越过她回了居室。 第24章 山中相逢 一连数日,姜府都在忙着备嫁。 其实也没甚可忙,嫁妆都是现成的。 不过皇室既重视这门亲,他们少不得要做做样子。 姜佛桑百无聊赖,这日接到卫尉卿家的帖子,收拾一番便去了城外的无相寺。 到了约定的客院,裘家四娘子已经等候多时。 娴静温雅、人比花娇的裘郁跽坐于石案后,正煮着茶。 姜佛桑隔案坐下,裘郁拿眼瞅她,碧色深衣,外罩一件素纱禅衣,“为何穿得如此素静?不过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关于许氏,纵然满城风雨,她一字也未多问。 茶分好后,将一个小巧的玉盏递过来,内里汤色如琥珀。 “我瞧着你倒是消瘦了许多。”姜佛桑接过,意有所指。 裘郁下意识摸了摸侧颊,笑意带了些勉强。 “对了,你问我要的那纸放免书,可派上用场?” 姜佛桑点头:“正要跟你道谢。” 裘郁眼睫垂下:“谢倒是不必,我也正有桩事要求你。” 说是有事相求,却支吾许久。 姜佛桑习惯了她瞻前顾后的性子,顾自品茶,也不催促。 裘郁犹豫再三,终于横下心来:“你缺人手不缺?我赠一人予你可好?” “何人?” “……”裘郁垂眼,指甲无意识抠刮着石案,良久才道,“我家的一个部曲。” 这个部曲,显然不是一般的部曲。 姜佛桑猜想,这应当就是裘郁的那个“相好”了。 “人我倒是不嫌多,但我去的地方,”姜佛桑斟酌前后,拒绝了她,“道观清修之地,不适宜带男人。” 裘郁将从人挥退,压低声音:“莫要欺我,我知你非是要去什么道观,你要去的是崇州。” 姜佛桑这下真有些震惊了:“你如何知晓?” “你忘了,连皇后是我姨母。你入长秋宫那日我亦在宫中,姨母虽有意瞒我,将我支去了别处,但你登车出阙门时我在望楼上瞧见了。你的身形,我绝无可能看错。” 姜佛桑一径沉默。 裘郁握住她的手,语带哀求:“徽光,让他跟你去北地吧。否则我阿父会要他的命……”便是天南地北,就此相隔,总要他活着才好。 自相识以来,姜佛桑何曾见她这样? 连氏之甥,皇后之姪,裘氏之女,花团锦簇中娇养长大,最难得并无娇蛮之气,心地柔善,待人可亲。 在裴氏山学附读的贵女众多,她也只和裘郁投契。 可惜前世里,裘郁也同她一样所遇非人。 她也是直到后来才得知裘郁另有所爱,求之不得,辗转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宜芳,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是钟情于他,何妨争取一下?” 那部曲上一世最终结果如何,是被裘家处置了?还是被逐离了京陵?姜佛桑一无所知。只知在她入许氏不久,裘郁就嫁了人。 此后京陵再遇,她笑言牵强、郁郁寡欢,整个人都了无生趣,就像是一朵褪色的花,日复一日地枯萎。 “你、你……”裘郁一张美人脸涨得通红。 她并未跟姜佛桑说起过,姜佛桑怎会晓得此事? 姜佛桑没有就此多作解释,她的重心在别处:“我听闻与你定亲那满家子,嗜酒如命,且爱服石,品性十分庸劣,并非良人。” 二人婚后见的那寥寥几面,裘郁身上腕上都有淤青,可见满丞之粗暴,连自己夫人都打。 姜佛桑希望好友能从这桩婚事中解脱,便是不和那部曲在一起,也不该是满丞。 提到与满家的亲事,裘郁也忘了方才的震惊。显然,对于满丞的污遭行径,她并非没有耳闻:“那又如何,总是要嫁的。” “你若不想,那便不嫁。” “我们这等出身的女子,当真由得了自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实在不行,去求你阿母,去求连皇后,亦或你自己拿定主意……” “与满氏结亲就是姨母的意思。”裘郁苦笑,“世家好比一座大山,我们这些人就是生长在上面的灵芝仙草,吸取着这座山的养分长大,不用受风吹雨打,亦无需为生计奔波……而今也到了反哺的时候——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姜佛桑当然清楚,她就是太清楚了,才不忍看好友为家族作殉:“若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嫁入满氏后,生活很是不幸……” 裘郁并没有笑她痴人说梦,只是这个梦也激不起她任何情绪。 “家族兴旺自有男儿担当,我们这些女儿,唯一的作用不就是成为家族结交强援的纽带,顺带延续世家血脉吗?这是我们的宿命,幸与不幸有什么要紧。” 曾经的姜佛桑也是如此这般画地为牢。 如今她已然醒了,裘郁却还深陷其中。 “宜芳,你再想……” “好了徽光。”裘郁打断她的话,“你就说吧,答不答应。” 姜佛桑看了她许久,最终无奈点头。 - 裘郁近来被家人盯得紧,约定好过几日把人送去姜府,便匆匆走了。 姜佛桑难得出来一趟,也不急着回去,索性四处走走,散散心。 无相寺虽不如永宁寺来得宏阔,景色却是别具一格,山间穿行,常看常新。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凉亭。 “女郎,咱们去歇歇脚?” “也好。” 凉亭建在一块巨大的“探头石”上,颇有凌云之势,身处其中,视线开阔许多。 “女郎你看。”菖蒲指着下面,“有人在此雅集。” 凉亭下方不远处是一条曲折绵长的溪流,溪流两岸绿草如茵,铺设着几案茵席,褒衣博带的文士各跽其位,或饮酒赋诗,或抚琴下棋。 姜佛桑侧耳倾听,奈何此亭虽占了地利优势,到底还有空间阻隔,在琴声遮盖之下,并听不真切。 俄尔琴声停,有一文士站起,高举酒樽,慷慨陈词罢,酒水尽覆于地。 其余十数位文士纷纷照做。 就见一群男人将酒具齐掷,突然大放悲声,向着故土方向掩面痛哭。 哭罢,又聚在一处,开始高声阔谈。谈如何收复故土、如何北伐中原。 姜佛桑:“……” 菖蒲见她神情有异,问:“女郎不感动么?” 以酒相祭,思归之情、思归之意,确实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但,“清谈未必误国,却也难以兴邦。与其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 菖蒲还在试图理解其中意思,抚掌声忽自身后响起。 转身,就见凉亭外的山阶上同样立着主仆二人。 站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者,不是裴迆又是谁? 裴迆常来此地,不料今日却被人占了先,更没料到捷足先登的会是近来京陵的风云人物。 姜佛桑早已调整好心绪,如常见礼后便欲离开,将地方让与他。 错身之际,裴迆忽而开口。 第25章 何方名士 “七娘子对玄学亦有兴趣。”裴迆忽来一句。 幸而未再称她姜家妹妹。 姜佛桑停步回头,不解他何有此问。 视线下移,凝神细听,原来众文士的话题已从家国情怀转到了万物与虚无。 没有琴声相扰,倒是勉强能听个囫囵。 姜佛桑缓慢摇头:“妾比较庸俗,只管得脚下三分、腹中饥饱,管不得生命起始、万物本末。” 裴迆负手而立,和她一样望着下方:“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好?” 姜佛桑本不想再多言。但裴迆半侧过脸就这么看着她,风采夺目,艳光逼人。此时退缩,倒显得她居心不正。 “好,怎么不好呢?百家争鸣总是好的。顺乎自然本性,放开思想禁锢,亦是好的。 “然好的东西要放在适宜的地方,才能称其为好,就像有些人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论者,思想家、理论者却并不都适合掌权柄。 “于书斋之中仰望星空,大雅亦大善,然居于庙堂之上,从政者不能只仰望星空,也要低头找找脚下该走的路。” 譬如下面侃侃而谈的这些人,满口民生疾苦,又有几个真正知晓稼穑艰辛? 莫说起一拨土、耘一株苗,怕是几月当下、几月当收,都一无所知。 要命的是,这些不务实的文士中,绝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不是名士便是显宦。 他们一边吟风弄月、追思人生,一边操弄政治、把控朝堂,国政民生就这样或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这群人手中。 大燕破败,岂可得免。 裴迆不无赞许地点头,“玄学初兴,前人还只是靠放诞不羁的行径来掩盖与时局不相容的苦痛,借以与名教礼法相抗。今人则多是因放诞而放诞、为叛逆而叛逆,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 “不过。”他话锋一转,“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旷达放诞,不拘礼俗,似乎也颇为世人称许。” “既身居重任,何得言不豫世事?既不豫世事,岂非尸位素餐?”姜佛桑面露轻哂,侧首反问,“世人指的是世家之人,还是那些饿着肚子的民庶?” 士人苟全禄位,却竞谈玄理、不习武事,不为家国谋发展,更不为百姓谋福祉,毫无执政者的责任感可言,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误国误民。 裴迆原本只是随兴一问,倒没想过她会有此番见解。 “你既如此排玄,那对于儒学,又有何高见?” 臧否人事在时下是一种潮流,是以姜佛桑谈及玄学相关无所顾忌。 但是论儒……且不说班门弄斧,当着儒宗传人的面,不夸只贬,似乎也不太好。 裴迆看出她的顾虑,大度一笑:“何必拘俗,愿有一闻。” 既如此,姜佛桑也不再客气。 她指了指下方,文士之一正由玄学谈及儒学,他言辞尖锐,猛烈抨击儒学之弊,声调十分高昂。 “儒学未必真如他所言,只为开荣利之途、舍本逐末。然他亦未全错。凡事都有两面,儒学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但天地君亲、父父子子……” 姜佛桑及时打住,换了个更容易被时人接受的说辞。 “便连穿衣着袜都讲究贵贵尊贤而明别上下之伦,好似不明白上下之分,就治理不好天下。” 禁锢庶民的思想、捆绑庶民的手脚,这固然为位高者所喜。倘有一日,位高者沦为上下的“下”,你看他还喜不喜? “所以说,凡事不可太盛,太盛总不是好事。礼法自有其存在的土壤与必要,而表里不一行为卑鄙却自命为君子的贵胄,就好比言行高度分离的虚假名教,遭人痛骂似乎也无可厚非……” “你!”裴迆还未如何,他的侍从倒惊呆了,也气极了。 这姜家女郎莫不是疯了?安敢当着郎君的面如此贬儒,忒也无礼! 姜佛桑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又示意他看裴迆。意思是,你家郎君要我说的。 裴迆沉吟罢,拊掌大笑,玉颜之上无半点羞恼之色:“妙极!妙极!” “小郎……”侍从瞠目。 裴迆并不看他,径自发问,“既然贵玄是错,贵儒亦是错,那依女郎所言,以何治国更为妥当?” “妾从旁人处听过一句话,不拘白猫黑猫,能拿硕鼠的便是好猫。还有,”姜佛桑礼节性弯了弯唇,“贵玄是错,贵儒亦错——这话并非出自妾口。凡事过犹不及,万事亦无绝对,还望郎君知晓。” 裴迆愣了愣,忽而轻笑不止,声音悦耳,若拂面春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我欺。” 他着样说的时候,含笑的眼睛看着姜佛桑,里面似有脉脉情意流转。 天生多情眼可真致命。姜佛桑垂下眼帘,连道:“不敢。” 她可能是最近憋闷得久了,难得出来放放风,遇见个主动说话的人,便不管不顾一抒胸中块垒。 肆意完不免又有些暗悔,刻意朝亭外看了眼,太阳落至山尖,已是倦鸟归巢时分。 “天色不早,妾先行一步。” 礼罢,直接带着菖蒲走人。 才出凉亭,便被裴迆喊住,“女郎师从何人?” 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若非师从名士,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他指的是裴家山学以外的师者。 姜佛桑在裴家山学读书的几年,并未听闻她在女学那边有何独到见解——也可能是他此前从未关注过此人的缘故,回去后少不得问问十九妹。 这次姜佛桑没有否认。 她停步驻足,淡笑答曰:“五仁先生。” “五仁先生……”裴迆怔神,自语,“何方名士?竟是从未听说。” 寻思良久,也未有头绪。 人都走了,侍从仍旧忿忿:“亏得先前在云孚山还帮她引开了门吏,一番好意喂了狗!郎君,她莫不是被许八郎刺激傻了,竟连你也不放在眼里。听闻姜氏要将她送去道观清修,小的看,她是该清修一下!” “清修。”裴迆长眉微蹙,“哪家道观?” 侍从想了想,“应是姜家供奉的棠棣观。” 裴迆眉心舒展开。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封散发着淡香的信笺。 从云孚山回去小奴就找与他看了,字如其人,秀雅端方。 其内倒也没有逾越之言,仅仅是邀他一见。但看得出字斟句酌,甚是用心。 见惯了市井间奔放的女郎,对于女儿家婉转的情思也不算陌生,但正因见得太多,也不觉有何特别之处,裴迆看过之后便置之一旁,丝毫未萦于心。 今日山中相遇实属偶然,而她侃侃谈之,眉眼之间一派从容,全无忸怩之态。 似乎已将那封信抛诸脑后的不仅是他,还有她。 裴迆望向石阶,那道渐去渐远的身影忽又浮现,不蔓不枝,亭亭秀秀,像开在山间的玉兰,又像隔着湖海飘在隔岸的青莲。 “棠棣观。”他念着,忽而一笑。 第26章 恩断债消 登山乏累,姜佛桑用过夕食不久,于小园中散了会儿步,便想早些休息。 正由梳头女侍吉莲卸去头上钗环,皎杏哭着闯了进来。 “女郎,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她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抓住姜佛桑的裙角,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女郎为何要赶奴婢走?” 姜佛桑对着铜镜静默良久,侧身,亲扶她起来。 “并非赶你走,我得罪许氏,家族不容,棠棣观也去不得了,不日就要离开京陵,远赴兴平的道观清修,没个十年八年且回不来。你已到了待嫁年岁,我不忍拖累你。” 皎杏愕然:“不是棠棣观,怎地改了?” 佛茵性格纯稚,行事又跳脱,连皇后怕她留在京陵,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会出纰漏,是以“姜佛桑”清修之地便改为了兴平。 这些自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皎杏见她沉默,忙就说:“兴平也好,奴婢不怕路远。” 姜佛桑仍旧不语。 皎杏知道女郎这是拿定了主意,看了看菖蒲,又看了看吉莲,泣声相问:“因何她们能去,我就不能?!” “她们都是失了父母双亲才入府为奴,皎杏你不同,你忘了,你是有家人在的。” 皎杏愣住。 她爷娘确实都还活着,当初卖她只是因为家贫,又遇洪涝……但这些年过去,音信杳无,她根本不知家人飘零何处。 “良媪着人打听到了,你阿父如今就在距京陵不远的怀石县,家中耕着几亩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 说着,姜佛桑看了眼菖蒲。 菖蒲托着个硕大的木盒上前,递给皎杏。 “这里面有你的身契,还有我给你准备的一些财帛手饰,权做你将来的嫁资罢。” 皎杏正处于亲人得寻的狂喜之中,乍听此言,怔愣良久,伸手接过时百味杂陈。 她一直都想找到父母家人,如今真地找到了,而且女郎还给了她释奴书……她以后再不用为奴了! 可、可她自幼伴随女郎,真要她离开女郎,她又……皎杏的心很乱,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 “相伴再久,你我终有一别。”姜佛桑没有给她权衡轻重的时间,一锤定音,“明日我让人送你还家。” 菖蒲送皎杏出屋。 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开口相劝:“你该开心才是,似我们这些人,活在世上孤苦伶仃,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哪像你,马上就要阖家团聚了。女郎待你也是真好,还你自由之身,还给了那许多赏赐。” 菖蒲这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猜测纯属胡想,女郎哪里是疏远皎杏啊!分明是替她打算好了。 皎杏有些茫然:“菖蒲,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菖蒲抿了抿嘴,摇头:“爷娘死时我已记事,皎杏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说不艳羡是假,不过即便有亲人在世,也未必就比跟着女郎好。如此一想,刚升起的些许愁绪也就散了。 “老话说,福无双至。咱们这种贱命更不可贪多,选了一头,总要放另一头。兴平距离京陵甚远,你才寻到家人,能忍心就此别过?与家人在一处永不分离,不是你长久以来的期盼么。” 是啊,这明明是她最盼望的事,女郎也成全了。 可为何,她心里还空落落的呢。 屋内,姜佛桑接过吉莲手中梳篦,“我自己来。” 镜中人,面庞鲜姘如春月花,眸底却似一潭死水,哪怕刚谴走了贴身女侍,也不见有丝毫伤情。 皎杏或许会怪她凉薄。 她也想把皎杏的背叛遗忘,毕竟这一世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但……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人心啊,一旦有了缝隙,任你如何补救,也再难弥合。 她很难再全然相信什么人了,尤其是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人。 不过皎杏也算拿命偿了她,至此恩断债消,也便罢了。 - 皎杏做了个梦。 梦里,她不知怎地,竟与娄奂君乳母的孙子有了私情。 许晁觊觎女郎一事,就是她在其诱导之下,不小心脱口说出。 娄奂君知道后,以二人婚事相许,又打着为姜佛桑着想的名义,皎杏动摇。 此后,但凡许晁和女郎这边有何风吹草动,她都会及时报予娄奂君知晓。 许晁夜闯那晚,在女郎向她呼救之际,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救主,而是去主院通风报信。 她满心以为,把娄奂君这个救兵搬来,既可以救自家女郎,又能达成所愿,一举双得。 孰料娄奂君翻脸如翻书,竟要致女郎于死地! 悔之已晚,磕得头破血流给女郎求情也无用,女郎被关了起来,翌日便被带出了许府。 她偷偷跟去城外,想暗中放走女郎,然而到底没能成功。 女郎被绑上驶往南洲的船,她也被堵住嘴扔进了野井中——扔她下井的人,正是那个与她互许了终身的情郎。 皎杏恨自己的愚蠢,恨男人的薄幸。 她到死都忘不了女郎盯着她的眼神,充满绝望,遍布死气,像看一个陌路之人…… 天亮之后,皎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同一天被遣出院子的还有另外四个一等女侍。 她们全是姜家来到京陵后购置的,都有亲人在南地,不是很情愿远离——即便对外说是兴平,那也够远了。 姜佛桑也未勉强,由着她们留下,听凭骆氏安排。 良媪对此倒没说什么,只是放免皎杏一事,她多少有些微词。 “女郎先前只说要把她留在京陵,还托老奴给她寻亲,可没说要释奴……坏了规矩。” “一日为奴,终身下贱,又是谁定的规矩?没得把人往绝路上逼。人活着,总得有些盼头不是?” 姜佛桑回身牵住她满是老茧的手,笑言:“我不仅要给皎杏释奴书,媪和你那三子皆有。” 良媪怔住,片刻后眼眶红红:“老奴年纪大了,要那一纸书契有何用?若良大、良二果真能够还良,老奴下辈子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女郎恩德。” 说着便要给她下跪。 姜佛桑忙搀她起来:“我都是你奶大的,你这说得又是哪里话?” 良媪破涕为笑,道:“良烁就先不必了。他还未娶妇,整日游荡,最是不服管,亏得脑子灵活,勉强有些用处,让他跟着去崇州,也好为女郎效力。” 姜佛桑想了想,未再坚持:“便依媪所言。” 皎杏走后,菖蒲填了她的空缺,其次是吉莲,再次是晚晴和幽草二人。 良媪还要从下面的粗使侍女中再提四个上来,伺候在外院。 姜佛桑没同意,“不必铺张,够用即可,若是有缺,到了北地再行添置,也免得让人骨肉分离。” 而对于菖蒲四个,姜佛桑话也说得明白,只要尽忠职守,将来别人有的她们未必没有。 菖蒲四人将女郎待下的宽与严都看在眼里,自此更是尽心不提。 第27章 一女九媵 良媪才感叹人手不足,翌日便有人解了这燃眉之急。 送走长秋宫的女官,姜佛桑手握卷轴立于中庭,良久未有动作。 闻得身后有脚步声,方才顾盼一笑:“这下人手可齐全了。” 何止齐全,简直是阖家欢。 良媪笑不出来。 此桩亲事于女郎而言本就是张冠李戴、强买强卖。这倒也罢了,临出嫁,皇后竟还送了九个媵妾过来! 哪有这样的事?简直欺人太甚。 菖蒲不解,问何为媵妾。 姜佛桑边入室边说与她听:“媵制盛行于春秋战国时,诸侯娶于一国,同姓国皆以娣姪媵。所谓‘诸娣从之,祁祁如云’,是很体面的事。” “这种体面,不要也罢!”良媪满腹不痛快,“难不成这就是皇后为女郎备的大礼?” 姜佛桑跪坐于几案后,将卷轴置于案头。 “昔日鲁庄公聘齐女哀姜为夫人,哀姜无子,给她作媵的姊妹叔姜生了公子启,就是后来的鲁闵公——哀姜是谁?齐侯之子、鲁侯之妻,如今我竟得享同等殊荣,可不就是大礼?”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良媪并没觉出荣耀在哪,“咱大燕可没这样的规矩。” “自汉以来,废一娶九女之制。可是良媪,后世无媵之礼,而侧庶实与媵比。” 姜佛桑这话更多是想宽慰乳母,让她不必再纠结于此——媵妾也好,妾也好,总是要有的,没有什么不同。 良媪却非那么好骗:“女郎当老奴不知媵妾与侧庶的区别不成?” 虽说当今世道,高门贵女出嫁多带陪侍,这些陪侍默认充作男主人的侧庶后房,但提不提为妾、提谁为妾,还当由主母来决定。 有那情深意笃的夫妇,收用一两个,甚或不收用——这种情况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皇后倒好,一下塞来九个! 若是寻常后房,或打或卖,女郎皆可自行处置。对这九人却是不行。 媵妾虽有妾名,身份却远高于妾,仅低于正室夫人,甚至在嫡妻逝世后可被扶正。 菖蒲听到这再忍不住:“皇后的看重就是往人肉里扎刺?女郎远嫁,水土难服,和新婿也需时日相处,眼下这情形……” 那几个媵妾能安分就怪了!定然使尽手段争宠。 如此一来,女郎的新婚必将被搅合。和新婿还如何培养出感情?不闹得反目就不错了。 姜佛桑摇头:“勿说傻话,皇后对这桩亲事确是看重的。” 只是看重的是扈家,而非姜家。 九媵随嫁——诸侯尚是一聘九女,他扈家却是一聘十女,多大的脸面!哪还管这九根刺扎进新妇肉里痛不痛。 不过若说连皇后对她一点也不看重,也不尽然。 姜佛桑记得上一世,堂妹嫁去崇州时,连皇后也曾赐美婢数名,虽说里面定然少不了连皇后眼线,至少在名分上仅仅是婢。 到了她这,美婢就变成了媵妾—— 大抵佛茵性情单纯,连皇后在她身上未看到利用价值,也便没有下血本。 而经过永宁寺一事,自己少不得在连皇后那里落得个心机深沉的印象。对有机心之人,用之更要防之,姜佛桑都明白的道理,连皇后又怎会不懂? 所以赐媵,多少有点防范的意思在内。 这九人中不知有几双是连皇后的眼睛。总之有这些人在,就不怕她有朝一日翅膀硬了不听使唤,亦或反水投靠扈家背叛皇室;倘若她不堪用,再或出了什么意外,即刻就有人能顶上,不会乱了布局。 想至此,姜佛桑不禁感慨:制衡之道岂止在朝堂,妻庶之间也同样玩转。 良媪也知女郎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皇后赏赐,她便只能接下。 见她叹息,不忍再让她烦神:“女郎看开些也没错,男人总是要纳小的,不拘是媵妾还是侧庶,总越不过女郎你去。” 姜佛桑闻言失笑。 良媪以为她在为今后的夫妻生活和地位恩宠忧心,殊不知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 她只是可怜,可怜那些个妙龄女子。 明知那扈七郎命不长久,她早已做好了守寡的准备,现在却凭空多了这些人陪自己入坑。 姜佛桑无奈摇头,心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以后若有机会,再给她们另谋出路就是。 她沉思的功夫,良媪已经将卷轴展开,给她分析起九个媵妾的来历。 “曲姬,出自曲氏三房,京陵下等世家,嫡出行八…… “韦姬,韦家旁支女,庶出,其父官职八品…… “柯姬,柯家十娘子,三代内官职不显,但与羊氏有姻亲……” “申姬,江州申氏女,庶出……” 媵嫁的女子,媵前的身份地位与被正娶的女子基本一样,即便低也低不到哪去。 不过扈成梁军权再重,终究还不是王侯,真正的名门望族,谁会把女儿送给一介寒庶之子做妾? 连皇后选的这些人可谓煞费苦心。 出身末等世家且庶出的占了一半,有些虽已被挤出士族之列,名头上至少不会太难听。 余下蒲姬、祁姬、简姬,虽出身寒门,却也称得上书香门第。 唯有排在最后的金姬出身商贾。 菖蒲越听越忧心:“侧庶多出于卑贱,影响不到女郎。这些媵……虽比不得咱们姜氏底蕴,有几个勉强也算得上世家女。” “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那才叫诛心。只要不是妻之以皇、媵之以英,都好。”姜佛桑说罢,凝眉想了想,“媪,是不是漏了一个?” 良媪无奈看她一眼,女郎最不愿的偏就成了真。 “还有姜姬,出身天水姜氏。” 姜佛桑愣了一下,顺着她手指看清名姓:“姜素?” 她与族中人较少往来,在侍女提醒下才恍然记起:“是四叔祖家的孙女。” 这个四叔祖是祖公的远房堂弟,到了她们这一辈,关系就更远了,不过到底也算是她族姐。 菖蒲诧异:“前几日三娘子的母亲还来咱们府上闹,说三娘子的婚事被女郎你耽搁了,怎地如今倒成了女郎你的陪媵?” 良媪则另有担忧:“女郎你是代七娘子而嫁,事关机密,除家主和骆夫人,以及院中近身之人,旁人概莫知晓。三娘子无端牵扯进来……” 姜佛桑屈指点了点卷轴:“既出现在这上头,宫里必然都教导好了的,无需咱们费神。” “说是这样说……”菖蒲嘀咕,“多膈应人呢。” 姜佛桑垂眸不语。 远不止膈应,连皇后这是在她身边埋了个天雷。 其他八人素不相识,姜素却是对她知根知底。 又有坏她亲事的嫌怨在——真是用来掣肘她再好不过的一枚棋。 第28章 趁病要命 正所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 送媵之事过去两日,连皇后就命人给姜佛桑带来一个好消息:娄奂君父兄皆遭贬职,叔父已被问罪。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更多是肉眼看不到的对一个家族的重创。 毕竟娄氏也是炙手可热的一大世族,扯瓜带滕,瓜架子虽未倒,内里终究是不一样了。 事发突然,满朝惊愕。 作为娄氏姻亲,许氏虽未受到牵累,但天子心里究竟信不信许家对娄氏叔父曾替伪帝效命一事一无所知,无人知晓。 总之,原定于月底庆贺许晁凯旋的宫宴悄默声地取消了。许晁劳师一场,只落得几句口头褒奖,大有“以功抵过”的意思。 而这一切变化,势必危及到娄奂君在许府的地位。 这对姜佛桑来说确实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其实,在入长秋宫、对连皇后说出那番话前,她也曾一度纠结过。 自醒来,似真还假,似假还真,一切都那样不真实,常让她有庄周梦蝶之感,不知自己究竟是蝶还是庄周。 她当然更愿意相信此身所处即是真实。 那么,那惨淡的一生当真就只是一场梦吗? 若真是梦,为何她对皎杏芥蒂难消? 明明尝试过、试探过,皎杏对那个诱她背主的男人的名字十足陌生……去云孚山她带着皎杏,收买刘安时皎杏就在身边,可到了佛诞日背水一战时,她犹豫了。 那一刻她就清楚,她的身边再无皎杏容身之地。 对待皎杏尚且如此,何况娄氏?毕竟再不真实,那一切也都发生了。 她的心上还结着厚厚的疤层,时不时破溃流血,娄奂君所犯罪孽,又岂能不付出相应代价? 即便撇开前世种种,单论今世,许晏欺婚骗婚,作为帮凶的娄奂君和臧氏也没有一个无辜。 先生说过,不该“不教而诛”,更不该“惩于罪前”。 可先生还说过,“有恩当报”,“有仇必还”。 如今娄奂君门前冷落,她少不得雪中送盆热炭过去,方对得住娣姒一场的情谊,也应了那句好事成双。 良烁倒也及时,隔日便来回话:“女郎,董姬找到了,眼下人已至京陵!” 董姬,许晁房中女侍,从小伴他长大,许晁知人事后便将她收了房,甚是疼宠。 娄奂君嫁过来后,许晁待她一般。娄奂君不仅不恼,待董姬更是宽和。 董姬深感大妇之恩,常在许晁面前说她好话,许晁渐渐便不似从前冷待这个嫡妻。 娄奂君忍了三年,在许氏立稳根基,于许晁心里也有了一席之地,终于!趁他某次出征之机,对董姬施了毒手。 许晁征战近两年才回,回来就听说爱姬观潮时失足落水而亡。 而事实上呢,董姬被娄奂君沉了江。若非命大,遇渔人搭救,早已一尸两命。 没错,当时董姬已经怀有身孕。 这也正是娄奂君百密一疏的地方。 不过数年后,娄奂君终于把这一疏又给堵上了——她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董姬还活着的消息,到底还是派人将这母子俩灭了口。 想那董姬也是可怜,被娄奂君的狠辣手段吓破了胆,即便生了儿子也不敢回京陵认亲,原想躲在瓜州安安分分过一辈子,到头来仍旧葬送了母子性命。 姜佛桑知道这一切,是因为那年那日正逢过节,她在娄氏处多喝了几盏酒,醉意上头,娄氏便让她在内室暂歇。 期间娄氏有事外出,心腹处理完回来复命,不知内室有人,便与贴身侍女交代了几句。 就是零碎的几句低语,惊出了姜佛桑满身冷汗。 怕被人发觉,她只能装醉不醒,在娄氏处硬挺了一夜。 也是从那以后,她对这个素来笑面可亲的长嫂有了疏远之意。 不过已然晚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许晁夜闯之事…… 良烁因为常在外头游逛,面容黧黑,但颇显神采,回起话来也甚有中气。 “全是按女郎吩咐做的。小的先引她到庙观中求了一签,借解签和尚之口警示她,若不返京陵、掌后宅,五岁稚子必丧命于娄姓人之手。” 董姬遭逢大难才诞下一子,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前世东躲西藏是为护儿无忧,今世为了让儿活命当然也不惜去争去抢。 何况她真就甘心吗?未见得。 许晁那样的好色之徒,能得他多年欢心可不简单。 再加上她已然见识到了娄奂君的阴毒与狠辣,有了防备,总有一争的能力。 而眼下娄奂君式微,正是她回归的大好时机。 至于与许晁相见后如何哭诉、如何博取夫主怜惜,这些就无需人教了,想必董姬早已谙熟在心。 “还有至为重要的一点,有关臧氏……” “小的也暗中告知了。” 娄奂君连生两女后虽也曾诞下一子,却未能养成,其后屡次小产坏了根基,这些年再未有喜信。 许晁的后房倒是没少生,但许是杀戮太重的缘故,男息都养不久。 臧氏不止许晁一个儿子,其他各房子嗣都甚旺,但长子嫡孙,毕竟不一样。 董姬所生虽非嫡,好歹也是许晁目前唯一的子嗣,其金贵可想而知。 董姬若懂得好好利用这一点,背靠臧氏,即便不能将娄奂君扳倒,她轻易也别再想翻身。 姜佛桑又问了良烁一些细枝末节,确认他并没有暴露自身也便放了心。 引鱼入池足以对付娄奂君,至于许晏—— 姜佛桑拿出从刘安处得来的那摞信件,交给良烁。 “多找些靠得住的佣书人,尤其是那些家贫的儒生,框架已有,让他们照着编,力求通俗易懂,不必出现真名,但要人一看便知影射的是何人何事。编成之后,多多誊抄,四方传阅,确保坊间里巷老少咸闻。” 先前未走这步,是不敢操之过急,唯恐逼狗入穷巷。不然来自许氏的反扑,以她今时今日之力,根本抵挡不住。 原想着等到堂妹远嫁,自己或北上或南下前夕,再行此招。 现在不用了。 许氏正值焦头烂额之际,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多了去,有连氏那样的死对头挡在前,哪里还会注意到势单力孤的她。 即便注意到了也无惧,她如今代嫁之身,且不日就要离京,连皇后不会让她出事,所以她有恃无恐。 为了不让许晏再骗婚,为了避免这个畜生再造孽,姜佛桑决定成全他一把——不是既要男人又要名声吗?赠他个流传千古又何妨。 还有什么比文学辞赋更能不朽? 一篇《长门赋》让世人永记陈阿娇,但在姜佛桑看来,辞赋远不及先生口述的那些故事精彩,不仅雅俗共赏,且更易于流传。 许八郎阅男无数,当值一部《龙·阳逸史》。 “等等。”姜佛桑喊住就要领命而去的良烁,沉思良久,改了主意,“稳妥起见,还是找个机会,让连氏族中子弟撞见这些书信……” 良烁愣了一会儿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女郎之意,是把这法子透给他们,由他们去做!” “记住,要不着痕迹。” 连氏既然拿她当刀,那她该利用的时候也不会手软。 合作,总要讲究个互惠互利才行。 第29章 出嫁前夕 吉期一天天临近,转眼就到了出嫁前夕。 夜深人静,良媪提醒罢姜佛桑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起大早,临走看过来的那一眼凝重无比。 不止她,菖蒲和其他几个女侍皆是如此。 就要陪女郎去崇州了,前途未卜,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以大家都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与决然。 反倒是姜佛桑自己,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妥当,眼下躺在锦榻之上,竟是一身轻松。 说起来,她还从未去过北地。 暂时抛开纷纭时局不去想,她尝试在脑中勾勒北地风光。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马秋风……究竟是何模样,听得多,却还是无从想象。 不过于她而言,风光如何并不紧要,要紧的是生存。 虽然先生说过天下一统必自北方始,但北方军阀众多,在她死前的那几年仍是一片乱战,始终未有定局。 扈成梁的崇州军确实名盖一时,但也不能确保最后的赢家就一定是扈家…… 不过能有一二十年安稳可得,已经足够。 何况她本也没打算在北地久呆,先找个避风岗,按先生所教低调发育段时日,待得天下安稳些,再另寻出路不迟。 眼下唯一悬心之事,她还是要想法子先找到先生。即便不能亲至南州,总也有别的门路。 再有五年,南越建国……一定要在那之前。 姜佛桑绸缪来去,不觉三更已至。 昏昏然之际,突闻吱呀一声,门扇开了又阖。 有人! 如此静夜,会是谁? 姜佛桑屏息侧首。 室内留了一盏灯,隔着重重帐幔,隐隐可见来者一身侍女装扮。 那人蹑步走至榻前,撩起罗帐后蹲身轻唤:“阿姊?醒醒。” “阿妙?”姜佛桑大惊坐起,“你如何在这里?” 怕横生枝节,骆氏并没有立刻送姜佛茵去兴平,昨日先哄着她去了城外棠棣观,打算等送嫁事了再将她送离京陵。 姜佛桑则于当晚住进了姜佛茵的院中。 “我赶在夜禁之前回来的,在厨下躲了许久。” 姜佛茵二话不说,开始宽衣。 “勿再多言了阿姊,你快换上!等天亮,府中一片忙乱之时,你假作府中侍女混出,待得城门开启,便离开京陵。去、去……要不还是去西江郡罢!我知你肯定不愿去那,但除此之外又能投奔何处?无论如何,沅阳县总有能护住你的人。若继续留在府中,我怕阿母今后会再与你为难。” 姜佛桑握住她解衣的手:“那你呢?” 姜佛茵干笑了两声:“阿姊,先前怪我糊涂,你那番话我过后细思,甚是有理。 “听说北方的天极高、极蓝,既有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又有绵延不见尽头的峻岭崇山,说不得还能见到牛羊成群的牧场! “那扈家七郎没准亦是个俊俏郎君,我左思右想,嫁去崇州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这番话一气呵成,流畅之余甚至洋溢着无比的欢喜,只是始终低垂着头,不肯对上姜佛桑的双眼。 姜佛桑握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看自己。 姜佛茵身子转了过来,头仍偏着,肩头一阵抽动——从小就爱哭,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没憋住。 心里暗恼自己不争气,嘴上犹在找补:“我就是、就是想到再不能见到阿姊你,心里,舍、舍不得。” 姜佛桑叹了口气,拿手给她擦泪:“阿妙,你不必如此。” “阿姊!”姜佛茵再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嚎啕痛哭,“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若非她一闹再闹,执意不肯远嫁,母亲也不会想出让堂姊替嫁的主意。 是她的自私、任性害了堂姊! 怪道这半月以来阿母突然心情大好,只说有了破解之法,却不肯告诉她究竟。 姜佛茵信阿母不会骗自己,可眼见府中仍在有条不紊地备嫁,又免不了心焦。 昨日阿母哄她去棠棣观,她一通黏缠下来,阿母终于道出所谓的破解之法就是代嫁。 阿母说,代她出嫁的是族中一个远亲之女,她也就信了。 可心里始终不踏实。 去棠棣观的路上,她问贴身侍女,可知代她那人究竟是谁。 侍女言辞闪烁,似在藏掖什么。 她从来算不得聪明,但不知怎地,那一刻竟福至心灵。 结果正如所想,代她之人果真是堂姊。 “阿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是你。”姜佛桑哭成了泪人。 姜佛桑抱着她拍了拍,心里也是无限怅惘。 佛茵显然并非真正想通,只是不忍自己替她远嫁。 话说回来,即便她想通了也已无济于事,如今嫁去崇州的,能,且只能是她。 可个中因由又不能实言相告。 “你不必觉得自责。”姜佛桑道,“阿姊是自愿的。” 姜佛茵摇头,她不信。 姜佛桑笑,“阿姊何时骗过你?” 可姜佛茵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为何?” “如你所说,北地风光自有妙处,我亦向往良久。而且,”姜佛桑声音忽然变得低柔,“那扈家七郎也确是个俊逸郎君。” 姜佛茵怔愣地看着她:“阿姊如何知晓?”据她所知,那扈七郎并未跟来京陵。 “唔。”姜佛桑顿了顿,垂下眼睫,似有羞涩之意,“扈家管事带了他的画像来,叔母给我看了。” 姜佛茵将信将疑,但观堂姊神情,又不似作伪。 “可,你、你……那裴迆?” 堂姊当真已忘了裴迆? “阿姊仍是那句,无望之情,多思无益。”姜佛桑抿唇,“嫁去崇州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不然作为许氏前儿妇,你以为京陵还有我容身之处?” “眼下情形是不利于阿姊,但过个一两年,许氏再纳新妇,想来便不会……” “过个一两年?”姜佛桑摇头,“等风头过去,叔父叔母便会让我改嫁,届时来求娶的,想来不是鳏老就是病残。与其如此,不若我自择夫婿。” 堂姊的话冷静且条理分明,姜佛茵一时无言。 若果真如此,对姐妹二人来讲自然是双全之法。 她只恐阿姊还和以往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有苦自吞,有涩自尝。 第30章 新妇妆成 姜佛茵紧握住堂姊的手,强忍眼泪。 “我知阿母偏心,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阿姊,我心里视你如亲姊,若你有半分勉强,千万告知于我才好,纵是我余生再不见那人,也万不能让阿姊替我入火坑。” “傻。”姜佛桑戳她额头,“刚刚还把北边夸得诸般好,转眼又成火坑了。” 姜佛茵发囧,她总是这样顾前不顾后。 姜佛桑拥着锦被往里挪了挪,让出空隙,拉她上榻。 姐妹俩肩并着肩、头碰着头,谁也睡不着。 “阿姊……” 姜佛茵还欲说话,姜佛桑嘘了一声制止她。 “阿妙,其实你能回来这一趟,我心甚慰。”黑暗中,姜佛桑语声带笑,“若你当真舍不得我,来北地看我可好?” 姜佛茵想都不想地点头:“阿姊若不嫌烦,我一年去一,不,我常住北地陪你都成!” 姜佛桑忍俊不禁:“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待我想你时写信来,无论何时何地,你要抛下手头一切去崇州。” “嗯!”姜佛茵重重点头。 姐妹俩挽着手,又叙了会儿离情,姜佛茵终于抵不住困意。 迷糊睡去前,她问:“阿姊,当真不告诉沅阳那边么?二伯母……” 姜佛桑沉默良久,道:“不了。” 室内再无声音。 姜佛桑试探着唤了声阿妙,无人应。 她蹑步下榻,打开房门,门外候着菖蒲。 菖蒲在偏室听到动静,赶忙披衣来看,听出七娘子的声音,这才没有闯入。 “去叔母院中传话,让她带人把七娘送走。” “是。” 骆氏如何惊骇且不提,赶忙带着仆妇将熟睡中的姜佛茵转去了别处。 姜佛桑终于得以躺下休息。 卯正初刻,天色将明,侍女轻扣门扉。 “女郎,该上妆了。” 出嫁的日子终是到了。 - 长夜未尽,尚留了个尾巴梢,似也想掺和一下人间的喜庆事。 姜府内外早已结上五彩,而今灯火通明,家仆穿梭往来,乱中有序,已是提前张罗了起来。 一片水雾蒸腾中,新妇出浴。 姜佛桑散发赤体,亭然而立,由良媪服侍着擦拭更衣。 其实多年磨难生活,她早已习惯万事由自己。 只是每当她试图亲力亲为,侍女们便一脸惶恐,只以为伺候不周惹了女郎厌弃,眨眼便能跪满一地请罪。 就连良媪也是如此。 姜佛桑知道这种情况短时间内难以扭转,只好随她们去。 良媪望着展臂立于地衣之上的女郎,不止一次感慨,她家女郎肖母,虽则纤瘦,但最是会长。 瞧这起伏有致的曲线,该长的肉,丰盈盈一分不少;不该长肉的地儿,添一分都多余。尤其那腰,紧窄窄的,一把掐的过来。 虽还不具备成熟妇人的风韵,但已初窥妖娆生花之姿。 十五的年岁,本就还是朵初生的花儿。 娇美的脸蛋,嫩生生的肉皮,上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茸毛,像是阳山上新摘下的蜜桃,还沾着清晨的露珠,不需咬上一口,止是看着,便能让人感知其中甘甜滋味。 只是……女郎眉眼清寂,全无娇憨之态,更无喜悦之情,让人品不出丝毫甜来。 也是,短短不过两月,眼看就要二嫁了。 顶的是堂妹的名头,嫁的还是那偏远寒门,哪里甜得起来? 可再如何说,今天毕竟是大喜之日,心里纵是再苦,良媪也只能强颜欢笑。 一旁帮手的菖蒲和吉莲亦是同样想法。 “女郎好香啊——” 隔着半臂距离,淡淡的馨香直往鼻里钻。 “女郎的头发长得也好,乌黑丰美,完全不需假髻——” 两人一替一声,颇有插科打诨之效。 姜佛桑方才有些出神,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可能影响到了身边人,不由展眉。 这一笑,粲然生辉,室内的气氛也为之松快许多。 擦拭好身体,良媪还要给她抹香膏。 姜佛桑摇头拒绝了:“天热衣重,汗津津的。” 良媪也便作罢。 先着玄底赤边的深衣,再着纁色广袖外裳,束以腰带、蔽膝,再饰以组玉。 衣罢,姜佛桑跪坐于妆台前,由吉莲为她梳发。 为了衬托吉日的隆重,吉莲到底还是用了些许假发髻来做装饰,混编成好看的堆髻后,以七宝钗固定,再簪上花枝金步摇。 妆面则由晚晴接手,京陵时下婚妆是厚重粉面涂以鲜红口脂,姜佛桑却吩咐淡妆即可。 晚晴拿不准主意,看向良媪。 良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甚么规矩不规矩,左右也无人看,就由着女郎心情吧。 香粉轻施、翠眉淡扫,桃心唇瓣本就透着淡淡晕红,晚晴想了想,终又薄染了一层口脂。 幽草适时递上彩画木屐,并为她系上五彩丝带。 “新妇妆成!” 随着话音落地,姜佛桑转过身来,广袖翩翩,长裙曳地。 作为她的贴身侍人,即便天天得见,新妇妆也不是头一回,仍是被眼前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女郎看呆了眼。 惊艳过后,便是说不出的可惜。 可惜花开无人赏,可惜新婿不亲迎,可惜…… 天已然大亮,再多的愁绪也只能按压心底。 骆氏前来催促,进门也怔了一瞬,恍惚间还以为看见了二嫂。 她狠眨了一下眼,接着便道:“快把盖巾盖上!” 因为是代嫁,怕出纰漏,连吉妇也未请,琐碎流程亦是能省则省,就连障面也换成了盖巾。 一切妥当后,骆氏遣心腹先行将良媪送走。 “几个侍女还好说是堂姊赠予堂妹,良媪毕竟是你乳母,搭手给‘佛茵’送嫁自是可以,却没有跟着走的道理。先送至城外等着罢。” 姜佛桑跪坐于矮榻上,闻言只是颔首。 “六娘。”骆氏将从人全部清退,握住她的手。 姜佛桑以为她要例行说些对新妇该有的叮嘱,虽然上回就已说过。 谁知唤了声六娘后便没了下文。 良久,方嗫嚅着挤出一句:“叔母对你不住。” 盖巾遮挡了视线,姜佛桑看不见骆氏面容。 是当真心怀愧歉,还是突来的良心谴责,让她在自己即将远嫁之际,动容之下说出这番话来? 都不重要。 姜佛桑抽回手,交叠置于膝头,声线稳而淡,毫无波澜:“外间想必正忙,叔母待客去罢,我一人即可。” 骆氏顿了顿,到底没再说什么,拿帕子拭了下眼角,出得房门,又是一副喜气洋洋景象。 第31章 抛至身后 姜家门口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除了凑热闹的民众,更多是前来贺喜的宾客。 放眼望去,京陵几大豪族几乎全部到场。 如今的姜氏自然没这个脸面,但天子赐婚,嫁的又是扈家,多少也要周全一些。 只不过脸面这东西,也分三六九等,今日这种场合是无需劳动家主出场的,由小辈和女眷前来致意也便罢了。 男客那边自有姜法韺和长子来应对,女眷则由骆氏及族中几个妇人招待。 “怎这般仓促?” “高门嫁女,从备嫁到出嫁,少说也要半年,就这还恐屈了自家女郎,你们这急慌慌……” “扈家三月底才来京陵,这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一个半月,好歹定在年底呢。” 面对这些询问,骆氏通通报以无奈的苦笑:“崇州路远,多有不便,也是无法。确实委屈了七娘……” 对于这桩婚事,众人看笑之余,多少也能体会她的心情——说是娃娃姻亲,其实与逼婚无异,也难怪她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 有人岔开话题,就问:“七娘子可准备好了?” 旁边人接话:“还要赶路,当然要提早,总不能真弄到昏时再出发。” 骆氏在一旁赔笑:“极是、极是。” 听她这样说,众人就闹着要去看新妇。 骆氏阻拦不成,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进了佛茵的院落,紧接着居室的门也被推开。 “呀!这是……” 骆氏心口一阵急跳。 虽说已安排了仆妇守在两侧,为防万一,她自己仍疾步抢上前,将正襟危坐的新妇半挡在身后。 “诸位有所不知,北地、北地婚俗不同于京陵,他们那边不用障面,而用盖巾,盖巾。” “即便用盖巾,出门再盖也不迟,总要让咱们见上一见。” “就是……” 骆氏汗都急出来了,见这些人还要相闹,忙道:“这盖巾唯有新婿方能揭下,否则不吉。” 羊氏宗妇闻言打趣:“京陵到崇州可不近,那这盖巾可得盖些时候了。” 众贵妇也跟着笑。 不过人家婚俗如此,也不好勉强,说了些恭贺的话便随着导引去了前厅。 将将落座,就闻仆人通传:“大将军夫人到!” 这可奇了! 许姜两家先前因姜六娘义绝之事闹成那样,如今竟也派了人来?这般大度,委实不可思议。 不仅堂上宾客想不通,骆氏也想不通。 忍着纳罕前去迎人,见来的不止娄奂君,身侧还跟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瞧着并非一般仆妇。 娄奂君显见地敷了厚粉,仍能看出些许憔悴,笑容也带些勉强。 与骆氏见礼后,顿了顿,方才侧身介绍:“这是董姬。” 此外别无他言。 贵妇们面面相觑,虽未言声,眉眼官司却打得热闹。 方才还以为娄氏的憔悴全是因娄家犯了天颜,如今看来却未必。 近两日里坊间隐有传言,说是大将军许晁自民间认回一子,这位董姬想必就是那位小郎君的生母了。 此种场合,按说姬妾是不宜出现的,董姬却能与娄氏同来,虽膈应了姜家,又何尝不是膈应娄氏? 人显然不会是她主动带来的,由此可见董姬在许府应该有些脸面,那位小郎君大约也极得看重吧。 娄氏脸上的脂粉,往后只怕更要往厚了敷喽! 姜佛桑挑选的四个侍女中,菖蒲可靠,吉莲和晚晴手巧,幽草则是个耳报神。 她往府里转了一圈,便将娄奂君前来的消息飞快报知了自家女郎。 姜佛桑倒是不意外。 娄家见罪于天子,许氏也跟着吃了挂落,少不得要把头低上一低,纡尊降贵来给姜门贺喜,看的也是天子的脸。 幽草小声道:“以往娄夫人在的地方,大半贵眷都围着她,今日却不然,多数都围着连家的三少夫人和羊氏宗妇说笑。” 姜佛桑却问:“董姬也来了?” 幽草点头:“亦步亦趋跟着娄夫人,娄夫人到哪她到哪,瞧上去很是恭敬。”奇怪的是那董姬越是恭敬,娄夫人面色越是不好。 姜佛桑暗忖,还算董姬有些头脑,若真是得意忘形,怕是在娄氏手里过不了三招,最后也未必能改写前世结局。 不过这些就不是她能管的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而无论董姬成功与否,对大局已无影响——娄氏虽未彻底倒下,今后却再难获得重用。失了娘家这座靠山,娄奂君今后的日子只有难和更难。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一阵喧嚣,原是宫里来人了。 连皇后身边一等女官亲自前来,宣读了中宫诏令,除媵妾九名和工匠五十,另送了厚厚一份嫁姿。 这般大的手笔,倒是引起不小议论。 而就在种种猜议声中,扈家迎亲的车队已至姜家门前。 - “吉时到!” 随着这声高呼,姜佛桑被人扶起。 院中站满了人,见新妇出来,纷纷道喜。 京陵婚嫁崇奢,豪富之家皆以铺张为乐,加之这桩亲事备受朝廷瞩目,是以排场比她嫁进许家那日还要盛大。 当日扈家送聘车队就从北城门绵延至姜府门前,昨日新妇嫁妆先行送去扈家落脚的邸舍,更是逶迤数里,引得百姓夹道观看、啧啧称叹。 不过再盛大姜佛桑都看不到了,盖巾遮蔽了一切。 即将跨出门槛之际,骆氏紧紧握住她的手,哭得声泪俱下——再怎么说也是嫁亲女,没一点悲色岂不惹人起疑? 姜佛桑真是无比感激这方盖巾,因为她当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 女眷们见骆氏伤心太过,纷纷上前劝解。 姜佛桑趁此时机,抽身迈步,走得干脆利落。 骆氏:“……” 扈家这边代为迎亲的是一个宗亲,正打算依照礼节催妆请新妇,就见盛妆的新妇已经到了跟前。 扈家管事愣了一愣,回过神,赶忙道:“请新妇登车!” “登车!!!” 乐声起,姜佛桑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婚车。 南地迎亲常用牛车,不过考虑到迎完亲还要赶路,扈家用的仍是马车。 姜佛桑于车内端坐好,又过片刻,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车轮开始滚动前行。 姜佛桑拨开盖巾一角,透过飘飞的纱绡看向道路两侧拥挤的人群,还有渐行渐远,慢慢被抛至身后的姜府。 第32章 天要我活 诏狱,天子诏令拘禁犯人的监狱,关押的都是王公贵族,还有九卿、郡守一级的高官及其后代。 左侧靠里的一间囚室,还未走近,就闻得阵阵吵嚷声,日日如此。 狱吏看了眼门口当值的狱卒,问:“又玩上了?” 两个狱卒挤眉弄眼,嘿嘿一笑,不言自明。 狱吏摇了摇头,示意外头站着的疤脸男人跟他进去。 疤脸亲随早按耐不住,几步越过狱吏,奔至那间囚室前。 公子被拘押了半个月,也不许外面人探看,不知情况如何了,公子可有吃苦头? 听闻诏狱里面阴暗潮湿、鼠虫四窜,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到处都是鲜血腥臭…… 待看清囚室内情形,疤脸亲随一阵默然。 这锦被软枕,哪里是受苦的样子?凭几、桌案……应有尽有,居家也不过如此。 再看他家公子,嘴里叼着根蒲草,袖子高高撸起,一只脚踩在矮几上,和几个狱卒围着那张高案,赌六博赌得正欢! 而观场中气氛,显然是他家公子大杀四方。 “公子。”疤脸亲随整理了一下心情,嬉笑着走近,“属下来接你了。” 萧元度掷完采,正欲行棋,闻声回头瞟了他一眼,“时候到了?” “到了到了!皇后有旨,关您半月足矣。” 萧元度哼了一声,将那根草嚼吧嚼吧吐了出去,“不急,待我玩完这局。” 他是不急,疤脸亲随急啊!他们在京陵已经盘桓月余,万不能再耽搁了。 “公子,那樊家女郎……” 萧元度闻言顿住,又看了他一眼,将手上博箸摔至案心,直起身:“不玩了,没意思。” 其他狱卒不乐意了:“萧公子,刚赢了钱就抽身,哪有这样道理!” “行了行了。”萧元度大手一挥,将面前小山似的钱一把推了出去,“赏你们的。” 钱币霎时间摊满高案,叮叮当当滚得满地都是。 狱卒们忙着去捡,萧元度大摇大摆出了囚室。 先前那个狱吏伸臂拦住去路。 “皇后有问,萧元度可知错?” 萧元度浓眉一拧:“老——” “公子!”疤脸亲随急忙扯住他,用口型将樊女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行。”萧元度深吸一口气,嗤地一笑,点了点头,“臣,知、错。” 狱吏听着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又看了眼他歪斜的站姿,例行公事般接着问了些废话。 最后,“皇后再问,萧元度可有悔?” 萧元度耙了耙凌乱的头发,已在暴走边缘:“悔悔悔,悔得肚肠都青了,要不要扒开来割下一截让你端去长秋宫复命,嗯?!” 平日混不吝的一个人,使起横来颇有股骇人的气势。 狱吏顿了顿,移步让开。 才从囚室出来,到得僻静处,萧元度返身一把揪住疤脸亲随的衣领:“人可有找到?” 疤脸亲随是真不敢说实话,但更不敢说假话。 公子不惜入诏狱拖延离京时间,可他们苦寻半月,还是一无所获。 慢说关梧附近,便是京陵四围,甚至再往南——能找的地界都找了。 那樊家祖上十八代,凡是沾亲带故的,无论多偏远的犄角旮旯都派了人去。 然而全无樊家女郎的踪迹。 她一介女流,带着幼弟,既不投亲,也不靠友,莫非……疤脸亲随不敢把不好的猜测说出,但想来公子心里应该有底。 停了停,试探性问:“那公子?” “让他们继续往南,找不到提头来见!” “可——”找是能找,但公子必须离开,入诏狱一次,总不能再入两次。 身处京陵,距离她出生成长之地如此之近,萧元度当然想留下,直到把人找着为止。 同时他心里也清楚,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 京陵城中遍布眼线,且他又被许氏盯上,处处掣肘之下,行事诸多不便,若大张旗鼓,反倒会给她带去麻烦。 半晌,他回身狠踢了廊柱一脚,阴郁道,“我回棘原。” 疤脸亲随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公子肯回就好,少了他这个目标,其他人由明转暗,继续寻人也方便。 管事候在诏狱门口,见着人,忙迎上前。 “五公子,您可切莫再添乱了!!” 莫名其妙跑去关梧县樊家村杀了个闲汉,即将返程之际又被人一状告到了廷尉府,若非连皇后力保,此事且没那么容易罢了。 进京不过月余,他头发都白了一半:“您要有个好歹,老奴——” 话没说完,萧元度一张俊脸突然放大,凑到了近前。 “放心。”他哼笑,“天要我活,老子且死不了。” - 管事打定主意尽快回棘原,准备回邸舍后就上书请归。 可不知怎地,今日城内格外拥堵。 行至千秋门附近,更是到了水泄不通寸步难行的地步。 正想找人打听,就见前方一辆婚车辘辘驶来。 “这是哪家嫁女?” “还能哪家?姜家!” “呦!三月间不是刚嫁了一个……” “你不是京陵人吧?有所不知,那个已经义绝了……” “因何义绝?” “还能因何,那许家八郎……嘿嘿。” 话题转到许八郎身上,有人咿了一声,压低声道:“近来坊间流传一本奇书,尔等可有听闻?” “不曾听闻,敢问此书何名?奇在何处?” “这……”那人左右顾盼,似有些耻于出口。 被催逼不过,才道出书名:“……总之,你们找来看看就知道了。” 管事对书没兴趣,听着民众的议论方才想起,“今日是扈家迎亲的日子!” 萧元度高踞马上,看着婚车从面前经过。 纱幔飘飞,隐约能见车内盛装端坐的新妇。盖着盖巾,难窥真容。 婚车渐渐远去,人流也渐渐疏散。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转头吩咐,“回邸舍拿上过所,咱们先行一步。” 疤脸亲随愣住,“公子——” 萧元度懒洋洋一笑:“扈家要娶新妇,我理当送份大礼。” 瞧这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不像要去送礼,倒像要去闹场。 疤脸亲随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五公子千万别再闯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十步开外,散去的人群中,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儿扯了扯身边人:“阿姊,阿姊!咱们接下来要去哪?” 被他唤为阿姊的女子差不多十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只一双眼睛特别亮。 她看着婚车离去的方向,眼底露出憧憬之色,嘴里喃喃:“往北,咱们也往北。” 第33章 不同底色 扈家车队离了京陵后便一路往西,两日后抵达江州,改走水路。 他们乘坐的是四层方首楼船,船上列矛戈、竖旗帜,望之巍峨雄武,宛如水上壁垒。 江面无风浪时,楼船如履平地,比艨艟安稳许多。虽然两者都常用于战时,舱室、女墙、战格颇有共通之处。 姜佛桑歇在第三层,左右住着陪嫁女侍,九个媵妾亦在此层。 连皇后赐下的那五十名匠人则被安排在二层舱室,和扈府中人一道。 “女君乏累,诸姬且回,待得女君想见你们之时,自会召见。” 九媵轮流前来拜见,都被良媪挡了回去,数个来回之后,她本就不好的心情愈发不好了。 进得舱室,见女君笑吟吟看着自己,良媪摇头:“这才将出京陵,就不消停。” “良媪莫气,且陪我出去走走。”姜佛桑指了指上方。 出京陵后她就脱去嫁时衣妆换了常服,眼下身着对襟束腰大袖衫,配一袭条纹间色裙,清清爽爽,就是瞧着单薄了些。 虽说五月的天已趋炎热,可她素来体弱,极易招赖,良媪担着小心,另给加了件大袖纱衫,这才肯放她出去。 楼船顶层开阔平坦,四边有军卒把守,见她上来,纷纷行礼,口称少夫人。 姜佛桑微颔首致意,便和良媪去了居中的爵室。 爵室亦有两层,到了二层,推开舷窗,但见漳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临窗坐下,这次却不是跪坐,而是箕坐。 良媪看着她直伸至三足几下的双腿,不赞成地摇头。 “四下无人,媪便由着我吧。” 正坐累人且耗神,私下独处时或可采取箕坐,可那并不被视为闺中楷模。 但女君少见地撒娇,良媪又哪里忍心苛责,只道:“不许有下回。” 姜佛桑笑笑,不接这话,托腮赏起了江景。 良媪提了食盒上来,里面装着水果点心。 姜佛桑只拈了几颗樱桃,便不肯动了。 “这时节樱桃刚熟,正好让女君吃到嘴,再晚些……也不知北地樱桃是不是一般滋味。” 良媪这一生分作两半,一半在北,一半在南。 当初南逃,不舍北地;如今北归,又割不断对南地的离情。 姜佛桑握住她沟壑纵横的手:“若非因我——” “又说这话!”良媪瞪她。片刻,唉一声,“我是为女君你忧心……那夜七娘子既然回来,女君何不依她所言?” 搁在以往,良媪断不会说出劝自家女君奔逃这种话。 但如今,她宁可女君妄为一次,好歹为自己活上一回。 “你瞧七娘子,打小就会撒娇使蛮,所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反观女君,处处忍、处处让,到头来又得了甚好处? 懂事都是自苦换来的,会哭得孩子有糖吃,自古如此。 “女君就是懂事太过,万事总想周全,累得只会是自己。何不像七娘子那般任性一回?” 任性?姜佛桑笑。 她鲜少有纵情任性的时候。 前世不能任性是为姜家,今世不能任性是为今后筹谋。 如今她要周全的只有自己和身边这些亲随。 若说姜家还有什么让她想要顾及的人,也就是堂妹了——她嫁入许氏,整个姜族唯一一个会为她流泪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不够洒脱。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终归是性情决定命运。 初到先生身边时,先生也说她年岁轻轻、却暮气沉沉。 其实她那时已经不年轻了。 先生却大摇其头,言女子八十亦十八,到老都是一枝花——他经常这样语出惊人。 先生为人不甚正经,最没有脾性,也最喜作弄人。时日久了,她偶尔也会有些脾气,气头上甚至与他顶嘴。 每当这时,先生就会捬掌大乐,“这就对了嘛阿丑!” 说到底,有人娇惯,才有任性的资格。 这种感觉,她儿时有过,但记不清了……后来也只在先生身边体会过。 在先生身边的阿丑或许有过鲜活的时候。 但对于外人,她习惯了套在模子里生活,一言一行皆规度矩量。 她和佛茵不同,她们的人生底色,从一开始便是不一样的。 她永远学不来佛茵的简单纯粹,也永远成不了姜佛茵。 良媪见她眼帘低垂,面上略有寂寥之色,深悔失言。 可她又实在想做些什么…… “也不知几时能到崇州?” 姜佛桑回神,粗略估算了一下:“若顺利,约莫七月初便能到。” 从京陵到崇州,轻车简从的话少说也需一个多月。 似他们这样车马仆从箱奁一大堆,想快也快不了,只能徐徐行进,行程少不得要延长。 眼下是五月初,七月能抵达崇州就是好的了。 良媪笑笑,不甚自然道:“再有两日就到西江郡的地界了,我问了扈府管事,届时会在沅阳停靠半日进行补几,女君你可要……” 提到西江郡,不管是堂妹还是乳母,皆是这副遮遮掩掩的神情。 仿佛那是个讳莫如深的地方,实则只是因为那里有个不能提的人。 但今日的姜佛桑已非昨日。 曾经永世也不愿原谅的人和事,随着阅历地增长、心境地改变,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了。 但—— 考虑到当下处境,仍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却变成:“也好。” 见肯定是不能见的,就,远远看一眼也好。 良媪欸了一声!将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连连催促她吃饼饵,她一高兴就如此。 姜佛桑推挡不过,只勉强吃了两口。 良媪见状不禁发愁:“女君近来胃口一直不好,是饭食不合,还是?” 不论是肉羹、豆粥、鱼脍,还是汤饼、牢丸之类,没一样得她青睐的,都是小尝几口罢了。 嫁去许氏前还不是如此……良媪以为她心里积郁,才不思饮食。 她又哪里知道,姜佛桑在南州生活了近十年,早已习惯了另一种饮食方式。 只是自醒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她没有空闲去琢磨那些。而且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骤变必会引起多方注意,还需等待时机。 不便跟良媪解释,又怕她再催自己吃这吃那,姜佛桑便以坐累了为由,要到甲板上走走。 才出爵室,就见菖蒲领着良烁顺着舷梯上来。 良烁有事要办,在京陵多滞留了两日,这会儿才乘轻舟追上。 见着她们,良烁咧嘴,扬起右手,手里握着一卷书册。 第34章 众美一堂 良烁手里拿着的,正是为许晏量身定做的《龙·阳秘史》。 “上卷已成,只待下卷。” 姜佛桑接过翻了几翻。 已非局中人,反胃的情绪也不会再有。抽身事外,再来看这本书,竟是颇有文采。 将男人堆里打滚的**之事,写得含而不露、艳而不俗,真须一番功夫不可。 不过也不难看出,行文间还有些许生疏和僵滞之处。 这也难怪。 编书之人写惯了辞赋文章,头一回接触这种新文体,难免手生。又是这样无底线的内容,想必冲击极大……难为了。 “女君,这里面到底写了何等样事?” 良烁大字不识,只知这本书能让许八郎永无翻身之地。 他依照女君所说,将信和法子都教给了连氏子弟,其后又将早先混迹市井时接济过的一个穷儒生介绍了过去。 一来放心,二来也让他赚些钱财度日。 穷儒生交书给他时神情古怪,让良烁不免生起几分好奇。 “故事罢了。” 见菖蒲也在旁睁着大眼睛,姜佛桑笑道,“改日有闲,说与你们听。” “好耶!”两人煞是高兴。 良烁想起什么,指着书道:“下卷还在赶工,想来也要不了多久。连氏好大的手笔,雇了近百个佣书人,如今里坊遍传。许氏气急败坏,不惜出动府兵,到处收缴此书。” 川壅之处,岂是说堵就能堵得住的?书易禁,故事却会永远流传。 何况连氏亦非素食之辈,许氏想要“毁尸灭迹”,且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两家斗法,许晏扬名已是必然。 只盼爱子入骨的臧氏能撑住才好,若是气出个好歹,等不到下卷问世,那多遗憾。 姜佛桑合上书册,看向一望无际的江面。 她对许家的“回馈”也就到此了。 毕竟还有许晁这么个权高位重的大将军在。 天子纵然疑他,仍要用他,这就代表许氏眼下困局只是暂时。 但若不出意外,八年后,就是他夜闯被自己砸破头那晚,长生教突然发动叛乱,许晁连夜赶回京郊驻营,不久即死于军营哗变…… 而许晁身死之日,就是许氏阖族覆灭之时。 事情交代完,良烁正欲下去。 姜佛桑叫住他,问:“冯颢如何了?” 冯颢,也就是裘郁相赠的的那个部曲,如今已在她的陪嫁队伍之中。 “伤甚重,已找医官看过。旁得倒还好,只不肯理人……” 良烁爱跟人打交道,五花八门的人都有本事极快混熟,这个冯颢却不行。 女君叮嘱他照看此人,他无有不尽心的,但干说半日也不见有个回应,良烁一度怀疑他是个傻的。 姜佛桑点头,“随他。” 鸿沟难跨,伤情总有尽时,她只需把答应宜芳的事做到即可。 良烁领命退下。 姜佛桑看他走路带风的模样,笑对良媪言:“乳兄甚是快活。” “女君有所不知,自打让他随嫁崇州,他就兴奋得不成样。这小子天生飞鸟命,东南西北,就是不爱在窝里待着。” 说到这,良媪顿了顿,脸上现出自责。 “只恨女君定亲到出嫁那年,良烁与我置气,在外郡游侠不归。如若不然,让他探清楚许氏根底,哪里还会有后来这许多事。” “朱门之内的污秽事,岂是旁人说打探就能打探到的?许晏隐藏甚深,连氏那些纨绔子弟都不知晓,良烁再有能耐,通的也是市井而非世家,媪若因此怨责他,那他实在是冤枉。” 人总是这样,遇见了不如意之事,总想着若是当初这样就好了、若是当初那样就好了。可时光若能重来,当初也便不叫当初了。 姜佛桑握住她的手:“媪,事情已经过去了。” 良媪偏头抹了抹眼角:“瞧我,好好的,提那晦气事做甚?日头要落了,江间风大,咱们下去吧。” “也好。” 傍晚临睡前,姜佛桑想起九媵。 “下回她们再来,媪不必阻挡,早见晚见,总有一见的时候。” 良媪见她目光坚持,也只好点头。 - 既是决定要见,索性聚在一处见了。 翌日,在曲姬又来拜会之时,姜佛桑让幽草去其他八位媵妾处传话,邀众人在昨日那间爵室内品茶闲叙。 良媪带人先把爵室布置了一番。 姜佛桑居上首,九媵纷纷上前行礼,自报名姓后分两侧落座。 左手边依次是曲姬、韦姬、柯姬、申姬;右手边则跪坐着姜姬、蒲姬、祁姬、简姬,还有金姬。 姜佛桑放眼望去,或明艳,或端庄,或娇柔,或文静——众美集于一堂,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江风送爽,难得闲适,诸位莫要拘束,且随意。” “诺。” 每个人面前都置着一张几案,上面吃食茗饮无不具备,大家吹着江风,赏着江景,轻声交谈着,一派和乐景象。 姜佛桑注意到,右手居中的柯姬自坐下嘴就没停过。 她把每样小食都尝了个遍,尤其钟爱樱桃,吃得两腮鼓鼓,颊侧沾了红汁也不自知。 姜佛桑看得有趣,让菖蒲把自己那份送过去。 柯姬盯着玉碗里所剩无几的樱桃正沮丧,冷不丁又多出一碗来。 她愣了一下,等弄清楚是姜佛桑所赐,忙行谢礼。 谢罢,言不由衷推了推那碗樱桃:“女君,我、我吃饱了。” 这话引起一片轻笑,柯姬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姜佛桑唇角弯起:“我也爱吃樱桃,昨日贪食,今日不能食多,瞧柯姬腹中还有余空,便帮我这个忙如何?” 柯姬脸蛋圆圆,本就是活泼爱笑的性子,来之前在乳母提醒下还绷着神,如今见女君很好相处的样子,立时就放松了下来。 她当然知道这是替自己解围的好话,开开心心再次道谢后,便专心致志吃了起来。 柯姬的乳母在远处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金。 姜佛桑正欲收回视线,就见跪坐于首位的曲姬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曲姬有言?” 曲姬眼波一转,掩唇轻笑。 “先前还忐忑,不知女君是何样人物,唯恐……如今倒是全无忧虑了。女君貌美如此,且心善可亲,还盼将来多多庇护妾等。” 这话似乎也是众媵的心声。 她话音落地,九道目光齐齐看向姜佛桑。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远离故土、前途未卜,不管各自腹中有着怎样的打量,对未来的惶惑想必是一致的。 姜佛桑举起装着果酒的铜樽:“我与诸位同出京陵、共赴崇州,本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将来入了扈府,也要守望相助才好。” 诸姬纷纷举樽相应。 一个下午就在还算愉悦的氛围中过去了。 眼见金乌西沉,诸姬起身请退。 姜素放慢脚步,留在最后。 待众人走出爵室,她转身看向姜佛桑,叫了声六娘。 第35章 端午闲事 良媪脸色豁变,“素姬慎言!此处只有姜家七娘子,何来的六娘?!” 姜素虽出姜族,却为媵妾,良媪以冲撞女君姓氏为由,命侍女仆役通称她为素姬。 姜素吓了一跳,忙道:“是、是,这里只有七堂妹。” “素姬果是糊涂了,你既甘为媵侍,当知高下有别。在你面前的是主母、是女君,从今往后,再无从堂姐妹。” 姜素涨红着脸,垂首,嗫嚅改口:“妾知错,女君勿怪。” 她长相不算多出挑,只能算清丽,但这副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的局促模样,尤其能勾起人怜惜之心。 姜佛桑看着她,神色和待其他媵妾并无不同:“有事不妨直言。” 姜素窘迫欲哭:“妾并非主动为媵,实是阿母逼迫,不得不从,伏乞女君见谅。” 姜佛桑点了点头:“我知晓了,若无事便回去歇着吧。” 姜素怔住,似没想到她的答复会如此简洁,欲言又止。 在姜佛桑湛然的目光再次看来时,她滞了滞,莫名吞声,福身告退。 良媪脸拉得极长:“咱们出京陵前老奴特意打听过,素姬之母在家中对女郎多有怨怼之言,素姬是她亲女,女君还是谨慎些好,勿要因为愧疚,便对素姬优容。” 姜佛桑微讶:“据我所知,被坏掉的那门好亲,也是因我嫁入许氏才攀上。因我而得,因我而失,我何愧之有?” 良媪闻言瞬间开怀:“女君说得在理!” 趁着女君东风的时候也没见感恩戴德,沾不上光了便怨天怨地,忒让人不齿! 幸而女君清醒,耳根不软,便不会被这些所谓族亲裹挟。 菖蒲好奇的是,“那素姬所言是真是假,她当真是被迫不成?” 姜佛桑神色淡淡:“真或假,主动或被动,事到如今追究这些还有何意义。” 左右她已成了别人攻向自己的矛。就她今日表现出的这副性情,以后恐还有的头疼。 良媪虽气愤姜素自甘下贱,带累女君也被耻笑。不过在她看来,最能威胁女君的还不是姜素。 “老奴冷眼瞧了半日,素姬之外,韦姬容貌平庸,柯姬赤子心性,蒲姬文静内敛,简姬端庄无争,金姬类若男子——这些都不足为虑。倒是曲姬明艳、玲珑心肠,申姬娇美、磨刀霍霍,祁姬温顺、貌却妖娆……这三人不得不防。” 良媪如临大敌、逐个为她分析起利害关系,姜佛桑瞧在眼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后宅之争,确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只是那扈七郎……一个将死之人,再如何去争去抢,到头也是一场空。 何况她也不屑这种争抢。 良媪见她不说话,只一味在那笑,有些心急。 “亏女君你还笑得出!别家纳后房好歹是一个一个来,女君你一下要面对这么多个,老奴想想饭都吃不香。” 姜佛桑托腮轻笑:“媪这又是何必?” 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种感情真地存在吗? 先生说,确有一个地方,那里只许娶一个妻子。没有侧庶也没有外室,两人结为眷侣,便要相伴终生。 姜佛桑并不相信。 不管今生还是前世,她见过的最痴情的男人,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 多的是纸上深情,转眼便左拥右抱。至不济也有几个侍女暖床。 “既不能一双人,那么一群人也好,人多热闹。” 良媪噎住,不知女君哪来的怪话。 - 船行如常,隔日恰是端午。 五月处于春夏之交、天气炎蒸,最是疫病多发之时,民间因而视其为恶月。 五日便是恶月之中的恶日,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早些年还有“不举五月子”的习俗。赶在端午这天出生,不论男女皆会被视为不祥,不害父、便害母——真是无处说理。 这种无羁之谈如今已少有人传,然良媪这些老一辈人,骨子里仍保留着对恶月的敬畏,这不,一大早就把姜佛桑叫了起来。 “兰汤已备好,女君洗洗,去去晦气。” 姜佛桑坐进浸泡着兰草和香料的浴桶中,睡意还未褪尽,半阖着眼,两臂软绵绵趴伏在桶沿上,由着几个侍女给自己栉发沐浴。 水有些热,很快便轻汗微微。 浴罢更换新衣,良媪持着五色丝绦走来,挽起袖摆,为她轻缠在玉臂之上。 青、红、白、黑、黄,分别象征着五方五行,吉色和雪肤相辉映,煞是好看。 良媪犹嫌不够,想起近来糟心事,又在她手腕和脚腕分别系上一缕,还在腰间悬了个药囊。 嘴里念念有词:“长命缕,辟兵缯,佑我女君,无灾无厄,不病不瘟。” 念罢慎重叮嘱她,这长命缕切不可随意丢弃,要抛也只能在节后第一场大雨,亦或沐浴时抛往河中,这才可确保疫疾统统被河水冲走。 姜佛桑敷衍着点头。 这些话年年听,她怎会记不住? 良媪接着逼她饮了盏雄黄酒以辟不祥,又命人在船板上薄铺了一层药材,让她着木屐来回踩踏其上。 “若还在京陵,今日少不得带女君你去踏百草。船上没有百草,只好用这些药材将就。” 所谓踏百草,就是去郊外踩踏草上的露水,取祛毒禳灾之意。 姜佛桑无奈,只能照做。 既无百草可踏,自然也没了斗草之戏。 良媪把她折腾了一番就扔在一边不管,自去厨下和从人一起包裹蒸,留下姜佛桑空对着已然看腻的江景发呆。 枯坐半晌,终是坐不住,索性跟去了充作庖室的那间舱房。 见她进来,厨役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起身行礼。 姜佛桑让他们忙各自的,不必管自己。 良媪赶她走:“此间脏乱,烟熏火燎,女君贵体,不宜来此。” “日饮日食皆出于斯,何来脏乱之说?” 姜佛桑不仅不走,还让菖蒲和幽草给她缚起衣袖,净手后,拿起箬叶便加入了包裹蒸的行列。 也亏得良媪有远见,这些箬叶是在上船前就备下的,不然今日连裹蒸也吃不得。 良媪见她上手,又是好一番劝阻。怎奈她充耳不闻,也便由她去了。 只当她兴之所至,玩两下便会撂手,孰料竟不是。 她盯着旁人的动作看,而后有样学样,竟是极快上手,包出的裹蒸也似模似样。 良媪和仆从们看呆了眼。 菖蒲和幽草却并不吃惊,“女君聪慧,学什么都成!” 姜佛桑弯眼笑。 就让别人以为这是天赋好了,虽然先生曾说她于厨之一道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 但包裹蒸而已,现成的材料,不需自己发挥,完全信手拈来。 姜佛桑看了看馅料,只有莲子、松仁和益智仁三种。蒸时还要熏染艾香,老实说,口感并不很好,也就吃个寓意。 她转头,问庖厨可有蜜渍果子和红枣,“咸蛋黄或炖肉亦可。” 第36章 一貌倾城 从人很快把她要的东西备齐,还额外找来了赤小豆和板栗。 看见赤豆,姜佛桑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浮现一抹怀念之色。 “赤豆质地坚硬,难以煮烂,宜做粥食,不比红豆口感绵密、容易出沙……” 月夜之下,先生消瘦的身躯躺在竹制摇椅上,即便因病重而形容枯槁,谈起吃食来仍头头是道。 只可惜,她天资有限,纵使先生描绘得天花乱坠,她做出来至少也要打上九分折扣。 “剩一分是同情分。”先生如是说。 两人吃着难以下咽的饭食凑合了多年,先生每每拈箸都痛心疾首,说要她回来原指望解决口腹之欲,不料竟是个不堪造就的。 “那先生呢?从来只见你动嘴,难道这就是所谓口头的强者、行动的矮子?” 先生支吾良久,拿蒲扇盖住脸:“阿丑啊,你学坏了,没以前可爱了。” 而后唉声叹气个不停,叽咕着那什么帝嫉贤妒能,关了他做饭的窗户云云…… 自回忆抽离,姜佛桑让人把赤豆换作红豆。 庖师遍寻了庖室也没找到,便到下层船舱寻扈府管事,结果还真有。 姜佛桑又把制豆沙的法子教给他们。 良媪在一边看得嘴都合不上:“裹蒸哪有这样做的?” 姜佛桑笑:“这不就有了。” 一番忙活,裹蒸终于蒸好。 依姜佛桑吩咐,特意做了许多。九媵那边各式口味都送去一份,当然也没漏掉扈家管事,连皇后赐下的那些匠人也都有。 见还有剩余,姜佛桑让仆役们分而食之:“忙活半日,大家也都尝尝。” 厨役们闻了半天香味,早已饥肠辘辘,听闻此言,自是高兴万分。 “谢女君赏!” 豆沙馅、蜜饯馅、肉馅、咸蛋黄馅……良媪本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尝了一口,结果就停不下来了。 菖蒲、幽草两个亦吃了个滚瓜肚圆,反倒是姜佛桑自己没吃多少。 二层主舱,南全狼吞虎咽,毫无吃相可言。 “没想到这裹、裹什么……罢了,还是按咱们北地叫法,称角黍吧。” 不过角黍多是用黏黍所做,这裹什么用的可是糯米!里面还有馅料。 “区区角黍,竟能做出如此多花样,且样样可口!” 南全净捡咸口的吃,尤其偏爱炖肉咸蛋黄的。 管事邵伯上了年岁,尝了口豆沙馅的,立时遍被绵密清甜的口感俘获。 两人吃完,皆意犹未尽。 南全打了个饱嗝,问:“这真是那姜家女——” 邵伯横他一眼。 南全立即改口:“这真是少夫人做的?” 送角黍来的从人说此乃少夫人亲手包制,南全并不敢信。 他见过少夫人,那神仙似的模样,从头到脚也不像会下庖室的人。 邵伯也多有感慨:“应是真的。” 厨役的神情不会作伪,再说也没必要作伪。难道就为了给他们这些下人做吃食?犯不上。 南全挠挠头:“咱们这少夫人,跟原先想得……有点不一样啊。” 他们抵达京陵后便入姜府提亲,姜家人冷眉冷眼,早就憋了一肚子不痛快。 后来骆夫人还屡次登门,试图退婚! 如此傲慢背信,连带着他们对未过门少夫人的态度也微妙了起来。 还以为有其母必有其女,却原来母和女完全两种样人。 南全长吁一口气,喜意跃然眉梢:“这样的少夫人,七公子必会喜欢!” “是啊……”邵伯说着赞许的话,神情却不乐观。 半晌时分,邵伯来了三层。 “少夫人安康。” “邵伯安康。” 邵伯惶恐:“老奴卑贱之躯,当不得少夫人尊称。” 姜佛桑眨眨眼:“听闻邵伯在扈家任事五十余载,深得扈公倚重,我是小辈,称你一声邵伯也是应当。” 邵伯一脸谦逊,心底却愈发感慨。 就这几日所观,姜家女郎品貌俱属上乘,倘若七公子能……倒真是天成的一对佳偶。 “邵伯找我何事?” 邵伯回过神,想起正事来。 “前头就到西江郡治所沅阳县了,船要靠岸半日,少夫人若有所需,尽可交侍者去办。” 沅阳……姜佛桑怔住。 竟是这么快就到了。 - 船在沅阳县城外码头泊停。 即便早做了准备,临了,还是难免近乡情怯之感。 姜佛桑在舱室踟蹰许久,方才下船。 良媪称女君在船上待得久了,想上岸走走,邵伯也未多言,派了几个府兵随护。 马车已备好,正要行驶入城,突闻一阵喧嚣之声,就在距此不远处。 着人打听,才知是此县在举办龙舟竞渡的缘故。 端午竞渡在南地已成风气,京陵城每年都要赛龙舟祭水神,比这还要盛大,良媪等人并不觉得稀奇。 但邵伯、南全等人却是未曾见过。 极目望去,洪流滂濞,放于百里,龙舟云集,蔚为壮观。 四周的画船比之龙舟更多,首尾相衔、乘潮上下,士女如山、观者云集。 邵伯看着眼前鼓掉争归景象,不禁大发感慨:“江南富庶,膏壤千里,又岂止京陵呢,区区一县竟也不输几分。” 南全不管这些,少年心性,只想凑热闹。 他疾跑几步追上前头马车,揣着小心思殷勤询问:“少夫人可要去看竞渡?” 不拖着少夫人,他怕邵伯不肯放他去。 马车内静了片刻,才有声音传出:“也好。” 岸边搭了高高的看台,十余艘龙舟齐头并列于江面。长十余丈,高七八尺,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枻者,不下七八十人。 只无龙头,亦无龙尾,要等请龙祭神的仪式之后才能安上。 “听说裴府君也要来!” “当真?那赶紧找个高地占着,好看得清楚些……” “你站得纵使再高,裴府君焉识得你是谁?” “去去去!许太守与民同乐,就不许民与太守同乐?” “哈哈王四,浑酒又喝多了吧……” 嬉笑玩闹声中,还夹杂着妇人女郎们的窃窃私语。 “听闻裴府君甚爱重其夫人,太守府中几无后房。” “我也有此耳闻,不知那太守夫人是何等样人物……” “我曾远远见过一回,绮丽殊绝,当真是一貌倾城!” “我也有幸一瞻,确是极有气韵的美人,只不爱笑。” “岂止呢,还是再醮之身……” 良媪看着女君面无表情的小脸,突然有些后悔:“人太多,如若不然,咱们还是……” “下车吧媪。”姜佛桑出声。 良媪顿了顿,叹气,为她戴上了帏帽。 下车的一瞬,人群骚动起来。 “快看,来了!” 第37章 一家三口 “府君至!府君至!” 随着此起彼伏的唱和声,人群自动分至两边,中间留出宽宽的过道,供太守府的马车通行。 场面愈发拥挤,扈家府兵扮做寻常百姓分布四周,不着痕迹将姜佛桑所立之处圈起,闲杂人等接近不得。 良媪见状安心不少,仍叮嘱菖蒲和幽草两个要多加留神,护好女君。 姜佛桑并未注意这些,她的目光随着中间那辆阔大无比的马车移动。 直觉告诉她,她想见的那个人也在里面。 马车停在了高台前。 身着大袖袍服头戴漆纱笼冠的中年男子当先下来,身躯凛凛、威仪堂堂,极具魅力,据说年轻时也是掷果盈车的风流人物。 面对民众的欢呼声,他先是招手致意,而后转身,向着马车含笑伸手。 两边的侍婢将车帘分挑开,其内走出一妇人来。 丰肉微骨,嫭以姱只——果真容色倾城! 太守夫人露面的刹那,民众的欢呼声到达了顶峰,直有沸反盈天之感。 而对此情此景,美妇人仅是略一颔首,容颜清冷,当真一点笑貌也无。 即便如此,也引得百姓好一阵欢腾。 裴府君携着夫人的手下了马车,走上高台,期间呵护小心,关爱备至。 两人于高台落座。 裴府君跽座首位,府吏似是在与他讲述稍后的祭神流程,他点了点头,目光却不曾稍离坐于身侧的夫人,还附耳过去与她说了句什么。 夫人黛眉轻蹙,也瞧了他一眼,似有嗔意。 裴府君抚了抚短髭,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龙舟所在,面容带笑。 默契的互动中藏着无形的亲密,看来沅阳民众所言非虚,府君果然极其爱重夫人。 姜佛桑垂下眼睫,片刻后复又抬起。 人流如织,她的目光只看向高台上华服雍容的美妇。 良媪常夸她阿母是何等艳绝人物,祖亲偶尔也说她长相肖母。 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她哪有眼前人貌美,即便有相像处,顶多也只像了五成。 耳边传来议论声—— “太守夫人今年也三十有余了吧,竟还如此……”似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好一劲儿感慨,“年轻时不知又当如何绝色。” 旁边人掩唇笑:“不是绝色,又岂能将咱们裴府君勾魂摄魄?” “听说两人是在南迁路上认识的?英雄救美,又逢美人孀寡,水到渠成啊!”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裴府君为了求娶,干等了好几年呢!” “哟!难道是美人心系亡夫?” “这可说不准,许是还有孩子……” “没听说太守夫人前头有孩子呀,倒是给咱们裴府君生了个小郎君。瞧,那呢!” 高台上,点香烛、烧纸钱、供牺牲、祭龙头,一系列流程眼看即将走完。 裴府君一改先前和煦,面容端肃起来,带着一干府吏,擎香祝祷——祈五谷丰登,祷风调雨顺,也保佑等会儿赛舟的健儿们平安。 祭罢,梢歌乱响,喧振水陆。 插着锦旗彩竿的龙舟均已安上龙头龙尾,随着一声令下,数舟并发,迅楫齐驱! 霎时间,棹如飞剑,鼓声如雷,似惊涛涌起、雷雨交击。 随着龙舟的飞驰,呐喊助阵声、拍掌高呼声,几欲震破耳膜。 高台下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阵哭闹。 两个青衣女婢从里面抱出个锦衣小郎君,约摸五岁光景,生得粉雕玉琢,直若观音座下金童。 小郎君方才应是在车里睡着了,眼下受了惊,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抽噎着要寻阿母。 女婢只能将她抱往高台。 小郎君见了母亲,挣脱下地,扑抱过去。 太守夫人半起身,将他稳稳接住,清冷容颜添了一抹暖色,霎时变得生动起来。 她将小郎君揽进怀里,轻拍脊背,柔声安抚,低眉垂眼间似有股无形的光辉萦绕,就好似那救苦的观音一般。 小郎君偎在她怀里,不一会儿就停了哭声,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好奇地指向江面,显然是想去看热闹。 太守夫人葱指点了点他的额,虽显无奈,仍是依了他,起身将人抱去了高台边。 府君已忙完,走到妻儿身旁,似不欲累到爱妻,叉手将儿子抱了过来。 一家三口,并肩而立,眉眼带笑,或喁喁私语,或凭栏远眺,有种温馨在三人间脉脉流动,美好得像一副画卷。 民众无不称羡。 人群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仓皇转身,逆着人潮疾步走远。 - “少夫人怎地回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因姜佛桑匆匆折返,邵伯和良媪等人也回到了船上。 面对邵伯询问,良媪含糊敷衍了几句,跟着便进了三层女君舱室。 良媪进去时,姜佛桑侧卧于榻上,背对着她。 良媪跪坐榻前,一声长叹:“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 她就不该说那番话,就不该让女君来沅阳。 这些年都过去了,女君心伤已愈,见这一眼又能如何?不过徒揭伤疤。 躺着的人无言,良久,缓慢摇了下头:“与媪无关。” 是她自己的问题。 徒活两世,曾经耿耿于怀的人和事,自以为再见完全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却原来有些心结已成了死结。 “她是你的母亲,但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先生的话言犹在耳。 苦海沉沦多年,也让她明白了女人之苦,究竟能苦到何种地步。 所以她试着理解,试着原谅。 今日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 不提防仍是被江边那一家三口恩爱和睦的景象刺痛了双眼。 无数次,不管前世今生,她曾无数次于深夜暗自揣想——倘若她也和佛茵一样,从小到大都有母亲守护在侧,她的命运是不是会不一样? 不必居于自家却常有寄人篱下之感,不必举止坐卧处处小心唯恐行差踏错,更不必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脸色…… 那些陪伴和疼爱,本该是她的。 姜佛桑揪着心口衣物,眼泪无声滑落,转瞬没入鬓发。 良媪看着眼前虽强忍却怎么也忍不住轻颤的双肩,心疼不已。 “柏夫人心里是有你的。”良久,她道。 第38章 怎如不见 “你可还记得,儿时她是何等的疼你?一颗心几乎全扑在你身上。 “后来……她许是有她的不得已。 “太夫人憎她再醮,禁止府中论及她,更不许她的音信传到你耳里。 “那些年,她写来的书帛全被拦截……她不是不管你。” 良媪徐徐讲述着。 按说她一个奴婢不当说这些。 可她不忍见女君一辈子困于此,永远走不出幼时心魔。 其实太夫人临死前也有悔意。 她一生最偏爱二子。二子遇难,唯留下姜佛桑这一点血脉。 心知二儿妇不会长久守着个牌位,只盼她能恪尽母职,将孙女好生抚养长大,待孙女长成后,是去是留都随她意。 可在京陵落脚才两年,柏夫人就归了家族,自此与姜氏断了联系,又两年后改嫁裴氏。 女君五岁离母,没日没夜哭喊着要找阿母,等来的却是母亲再醮的消息。 年幼的女君尚不知改嫁是何意,只从仆人的议论中得出阿母不要她了的结论,后大病一场,险至垂危。 好好一个孙女,弄得险死还生,太夫人焉能不恨! 她的憎恨也渐渐影响到了女君。 不知从何时起,女君再也不闹着要找阿母了。 一年年过去,到了后来,纵使没有太夫人吩咐,她也不愿再听到有关于柏夫人的只言片语。 这些年间,柏夫人不止一次来过京陵。 姜门她肯定是进不了的,专等在女君外出或归府的路上,泪眼滂沱地唤一声阿女。 但女君从来视而不见,甚至在柏夫人企图接近她时,冷眼唤来侍从将她驱离。 太夫人离世前曾叹惋,不该在孙女心里埋下怨恨的种子。心结不解,恐她一生都不会幸福。 良媪想做的,无非就是解开女君心里这个疙瘩。 “去岁与许氏定亲后,消息传至西江郡,柏夫人忧心如焚,亲至京陵与家主和骆夫人商谈,言许氏恐非福地,不欲你嫁过去。结果……” 结果就是骆夫人将她羞辱了一顿,说她再醮之身、弃女之人,有何资格再来插手姜族之事。 而姜佛桑出于某种微妙心里,和身为姜氏女自以为的“责任”,不愿一见,更不愿一听…… “每个孩子都是为娘的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怎会狠心抛下你不管?女君,”良媪将她扳过来,替她拭了拭泪,“你阿母她心里是有你的。” 姜佛桑自以为冷硬如铁的心脏,不知怎地就被触了一下,只感到一阵闷疼。 她坐起身,扑进良媪怀里,珠泪滚滚。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良媪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 良久,哭声渐停。 姜佛桑仍偎在良媪肩头,不肯把脸转过来。 良媪心知她这是害羞了,笑:“不管多大,在母亲面前都是孩童,为母亲落泪又何羞之有?” 姜佛桑确实有点羞耻。 两世相加,她年岁真得不小了,如今竟还为了这种事…… 或许真如乳母所言,便是活到一百岁,只要母亲尚在,就仍可以做稚子。 只是此去经年,时过境迁。 母亲有了新的家庭和疼爱她的夫郎,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她也早已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 纵然愿意与过去和解,也无必要了。 况且两人的关系已经定格在一个错误的格式里,她从未学过该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想必母亲面对她也会同样无措。 母女之间若徒留亏欠与补偿……相见争如不见。 就这样罢! 得知她过得好,也便了了前世遗憾。 此后再无牵扯,再无挂牵。 - 姜佛桑情绪平复后,得知因为自己邵伯等人都没能好好看竞渡,很是过意不去。 邵伯笑言:“该看的都看到了,上了年岁,着实熬不过那种吵闹。补几之事已交由仆役去办,并未耽搁,少夫人只管放心。” “如此。”姜佛桑颔首。 她不欲在沅阳多留,补几办完船便离了码头,继续往西北方向航行。 此后几日,良媪时时留意,发现女君一切如常,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最初的新鲜劲过后,船上的日子开始变得难熬起来。 姜佛桑最常去的便是顶层的那间爵室,或观书或下棋,借以打发时间。 这日,几个女侍做着针线,百无聊赖间,菖蒲突然提起女君之前答应过要给他们说“故事”的事。 姜佛桑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欣然践诺。 所讲内容当然不是那本《龙·阳逸史》,而是从先生处听来的一些志怪奇谈。 先生说得没错,今人的娱乐真是匮乏得可怜,区区几则短小故事,便将几个侍女唬得一愣一愣,纵是混迹市井的良烁也听得津津有味。 刚开讲时还只有四婢和良烁,慢慢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扈七郎的近侍南全也常跑来凑热闹。 “那紫靺鞨当真如此神奇?一小瓶便值钱百万……”幽草咂舌。 南全就道:“人得此物便可召唤鬼神护身,今后蹈火不焚、入水不溺,你说值不值?” 良烁却认为是假的:“愿者上钩,那波斯商人显然是咬钩的傻鱼!” 菖蒲点头附和:“有理。” 双方谁也不服谁,于是争辩起来,还要找女君评说。 良媪在一旁提醒:“适可而止,莫要累着女君。” 干讲半日,嗓中干痒,确实有些累人,下半晌姜佛桑便提出教几个婢女写字。 菖蒲等人愕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奴婢们愚笨,恐学不好……” 再说她们是奴啊!多少编户齐民想读书识字都不可得,她们委实不敢僭越。 姜佛桑就道:“我教你们也是为着我自己,今后需要用你们的地方多着,大字不识,如何替我办差?” 四婢面面相觑,纷纷想起了皎杏。 皎杏给女君侍书多年,粗通文墨,所以女君事事倚重她。如今皎杏不在了,她们若再不长进,只怕会误了女君的事。 想至此,四婢重重点头。 “你呢?”姜佛桑问良烁。 良烁跪坐在远处,看了眼自己阿母,没有答话。 姜佛桑跟着看向良媪。 良媪又怎能拗得过她呢? 瞪了良烁一眼,终是松了口:“跟着女君好好学!” 良烁大喜:“欸!” 教习半日,回到舱室,良媪一边给她揉肩一边道:“女君何必这样纵着她们?” 姜佛桑笑:“识几个字而已,这也叫纵着?” 在知识、经典俱被大族垄断的当下,书籍珍贵可比黄金,然比书籍更珍贵的是传道授业之人。 师者多出高门,收徒亦不离世家。识几个字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便是寒门富户,想让子弟接受系统些的教育,往往都不可得。 良媪心中百味杂陈:“良烁他们,何德何能。” 姜佛桑偏首相看,眸藏探究:“其实媪自己便可以教良烁,因何不教?” 第39章 有教无类 良媪并非姜氏家生奴,早年间也算殷实人户出身,嫁人后娘家亡于兵灾,夫家家道中落,这才卖身为奴,入了姜氏。 后来六娘子降生,需要一位乳母。 乳母相当于半母,长日与小女郎相伴,粗鄙无教之人肯定不行。 挑来拣去,就这样,良媪来到了姜佛桑身边。 良媪于诗赋经纶并不算精通,仅跟着父亲粗识了些字,即便如此也很是少见了,何况她又是女子之身。 姜佛桑初启蒙时,她每日最喜欢做的就是带着小女郎认字,可对于自己那三个儿子,却是一字未教。 “媪为何如此?” 面对女君的询问,良媪沉默良久,怅然道:“不识字未必不好,识了字,明了理,便不会再安于现状……” 可既已为奴,不安于现状又能如何? 读书使人明智,智明若带来的只是痛苦,还不如浑噩一世,总也有些世俗人的快乐。 姜佛桑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 从良户沦为奴隶,良媪的心里想必经过了很长一番撕扯煎熬,才终至认命。 她不想让后辈也和自己一样清醒着痛苦,所以宁可让他们愚昧着沉沦。不是有句话叫人生识字忧患始吗? 这不怪她—— 从前朝,或者更早时候起,一日为奴,几乎就等于世代为奴。 见过赠奴、赐奴、转奴、卖奴的,释奴的情况却几乎没有。 因为一旦开了口子,人心思变,万一那些奴隶再不肯安分做奴隶了可怎么办? 而没有了奴隶,没有了三六九等,士族又何以成为士族? 阀阅之家不会自掘根基。 所以先前姜佛桑放免皎杏时,良媪说:“这不合规矩”。 她未必是嫉妒,也未必不渴望,只是出于一个奴的义务,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要尽到提醒之责。 活生生的一个人,言行永不相协,永远要与本性相背,如何能不痛苦? 姜佛桑抓住她的手,轻晃了晃:“良大良二皆已得免奴身,良烁今后也一样,他们无需再安于现状,这天高地阔亦有他们的一份,媪还有何忧?” 良媪似哭还笑,不停点头:“女君说的是、女君说的极是……媪只是、只是担心……” “我懂。”姜佛桑轻笑,“媪心中所想,我都知晓,我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只是媪,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万人之上。下面的人想往上走,若久无出路,便只有掀翻上面的人,那才是危矣。没有千年万年的君王,也不会有千年万年的奴隶,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早点摆正心态没什么不好。” 良媪不甚明白女君后面的意思,不过欣慰的情绪掩盖了疑惑。 “遇着女君这样的主子,是他们的福分。只是他们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尤其良烁,倔头一个,只怕女君辛苦一场,结果不过对牛弹琴。” 姜佛桑不答反问:“圣人言有教无类,此言何解?” 良媪识字就是自《论语》始,这个当然难不倒她。 “不拘什么人都可以受教,不能因为贵贱、贫富、贤愚、善恶有差,就把一些人排除在……” 良媪说着停下,看了眼含笑的女郎,无奈:“女君既愿意教那就教吧,左右途中无聊,打发时间也好,只是切勿累着自己。” - 最初确实是心血来潮,但既然开始了,那必然要做到最好。 姜佛桑让仆人从装满书籍的木箱里找出论语一卷,于灯下将早已烂熟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翌日,菖蒲等人做好各自分内事,就赶紧跑来爵室。 姜佛桑已在此等候多时。 随着时间推移,一双双求知的目光从兴奋变得茫然、疑惑、费解…… 原来识字和听故事竟是不一样的——一个五光十色,一个云里雾里。 幽草甚至觉得这是门再苦不过的差事,她宁愿去庖室做苦工。 但既然答应了女君,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 良烁瞧着也很吃力。 姜佛桑事后反思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过于想当然了。 既教读写,又教义理,两者同步,结果就是一样也不得消化。 索性先把字认全,其他再徐图之。 不过……她看了眼手中的论语注本。 其实这并不适合作为启蒙读物。毛诗也差不多,《左传》之类就更不相宜了。 姜佛桑忽而想起先生无聊时教乞儿念过的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后半部她记不太清了,而且涉及到的君王朝代也多对不上号,需要修改补充。 这晚,姜佛桑备课到很晚。 不过辛苦是值得的。按照新书教授,再辅以拆字讲解法、象形识字法,菖蒲她们果然轻松很多,学得也快。 识字的同时故事也没停,寓教于乐,众人学习的兴致非但没减,反而愈发浓厚了。 - 邵伯喊住又要开溜的南全:“少夫人教侍女读书,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南全嘿嘿一笑:“少夫人讲学甚是新鲜,我爱听,听了回去再说给公子听。” 邵伯胡子一翘:“少夫人和七公子以后相对的日子比你多,用得着你献殷勤。” “那不一样!”南全理直气壮,“等到了北地,公子又不能马上见到少夫人,这不就有了我的用武之地了。” 邵伯拿他没法子,摆了摆手:“去吧去吧,顺便告知良媪一声,船将靠岸,让她们早做收整。” 南全响亮亮应了声,撒丫子便跑。 邵伯摇头:“这个南全啊,跟在七公子身边,却是半点稳重气也没学到。” 叹归叹,邵伯心里清楚,也无怪南全如此,实在是他们这个少夫人……怎么说呢,撇开品貌这些,就连行为也是出人意表。 最近船里的下人,有事没事都爱往顶层去。有瞧热闹的,有听故事的,也有实心求知的。 邵伯原也以为少夫人是打发无聊、玩玩罢了,亲去顶层听了一回,才发现竟不是。 仆人跪坐一室,鸦雀无声。 少夫人跽坐于上首,侧后方立着块木板,上面张贴着斗大的墨字,墨字周边还有些零散的笔画。 每当讲解完,侍女便会适时更换下一张。 少夫人不疾不徐,言之有物,且不失风趣。从人们虽屏息凝神,十足认真,偶尔也还是会被逗得会声发笑。 岂止南全,整个扈家迎亲队伍,包括邵伯自己,是打心眼里喜欢,或者说钦佩这个少夫人。 七公子有福。 只不知这福能享多久…… 邵伯负手,对着舷窗外薄暮的夕阳,一声长叹。 第40章 处处无家 水上漂浮数日,终于得以上岸,众人颓靡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不过也没能振奋多久,因为旅程并不如所想那样趣味盎然,相反,情况不容乐观。 长久战乱之下,官道毁坏严重,驿庭更是十不存一。北方归服之后,朝廷虽也在着力修复,但想恢复成以往,怕还要些年头。 若逢上沿途城邑,尚能好生歇上一宿,但战火屠肆之下,莫说城邑,便是寻常村落也难寻。偶遇上一个,十有八九已经荒废无人。 车行半个月后再观,众人较之以往更萎靡了。 陆路颠簸,马车乘坐久了浑身酸痛是一方面;最主要还是心理上的落差。 越往北,人口稠密的繁华大邑几乎不见。 满眼破败荒凉,众人这才意识到,与漳江一起被抛在身后的,还有江南的繁华。 最开始的新鲜被身体的疲惫和行程的枯燥消耗的点滴不剩,反倒是原先强压在心头的茫然与恐慌占据了上风。 队伍的气氛很是低迷。 一路上,行宿都由绍伯安排。遇邸店的时候少,多数是露宿,今日也不例外。 眼见太阳已落至半山,再往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荒林,邵伯命车队停下,选了近水、背风、远崖处就地扎营。 若搁以往,九媵们说不得也要下车走动走动。 这会儿却是一点兴致也无。 荒山野水荒林,处处荒,有甚么看头?越看越愁,好几辆马车内都传来压抑的哭声。 姜佛桑看了眼良媪,示意她代自己去慰问一二。 良媪去了片刻即回:“是申姬、蒲姬还有祁姬……” 这几人,自下船眼泪就没停过,哭丧也似,听得人头疼。 姜佛桑道:“到底年纪小。” 良媪不赞同:“女君说话愈发老气横秋,真足年足月的算,你又大到哪去?” 姜佛桑笑笑,没再说话。 另两辆马车里的哭声渐渐停了,只有其中一辆还在继续。 申姬身边的嬷嬷劝她:“女郎,良媪都来过了,好歹止了吧!你这样哭可不是个法子,便是不怕人笑,哭坏了眼睛如何使得?” 申姬听了前半句还不当回事,后半句入耳,赶忙止了眼泪。 紧张万分地拿出巴掌大的铜鉴,命侍女掀开车帘,借着余晖左照右照。 阿姨说,她通身上下就这双眼睛最会勾人,男人见了一准心生爱怜。这还没到崇州、没见着夫主呢,可万不能哭坏了。 “女郎没事也下车走走,多和女君攀攀交情,学学人素姬和柯姬。” 嬷嬷顺着半开的车窗,指了指远处空地。 手指向的是柯素二姬,可不管嬷嬷还是申姬,目光都不自觉被跪坐于中间的那个人吸了去。 落日余晖遍洒,她身披霞光、眉眼柔和,轻声慢语讲述着什么,本就精致无暇的面庞让人愈发移不开眼。 围坐在她四周的,除了整日凑上去献殷勤的二姬,余下不是贴身女侍就是粗使从人。 扈家那些府兵,起灶斫木的间隙不忘频频扭头看去,就连自己这边的跟车仆役也踮脚引颈张望个不停。 “被山精勾了魂不成?!”申姬探头瞪眼。 跟车仆役忙垂手肃立。 申姬犹没好气,唰地拉下车帘,“看着就讨厌!” 也不知这声讨厌说的是谁。 嬷嬷反正是吓了一跳,让她小点声:“无论如何,以后总要在她手下讨生活。” 申姬更不高兴了:“嬷嬷说什么呢?我是媵,岂是一般侧庶可比?别说我不犯到她手上,便是犯到她手上也无惧,只要我把夫主的心攥牢,她又能奈我何?” 嬷嬷皱眉,提醒:“她到底是女君……” “女君,什么女君?” 另一辆马车里,曲姬也正看着那个方向。 这句嘲意满满的话就出自她的侍女巧珠。 “成日和奴婢仆役混作一处,尊卑不分,姜家到底是不成了,竟教养出这样的女郎。” 曲姬微蹙细眉:“多嘴。” 语虽斥责,却并无斥责之意。 巧珠焉能体味不出?一径嬉笑。 “奴婢瞧着,她比那些个妾生女更像是庶出,论端庄高贵,远不及女郎你,也就是占了个先,与七公子定了娃娃亲。” 曲姬闻言却道:“想占先,也得有那个命。” 巧珠暗悔失言,忙说:“占先算不得什么,端看谁能笑到最后。” 曲姬觑了她一眼,红唇轻勾:“就你会说。” 顿了顿,问:“你就不想去看看?我瞧着蒲姬祁姬虽未至,她俩的婢女却没少凑热闹。” 巧珠撇嘴:“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识什么字、听什么书?伺候好主人才是正经。女郎宽仁,奴婢却不是那没分寸的,再说也没甚么好听的,不过是一群人阿谀献媚罢了。” 曲姬对她的回答瞧着还算满意,指了指几上一叠核桃,“赏你了。” 巧珠满面红光接过:“谢女郎!” 关于姜佛桑给下人授课一事,九媵心中各自都有计较。有的表现在明面,有的憋在心里,不过大致都不赞成,觉得有失体统。 只除了常来捧场的柯姬和素姬。 能看出来,素姬更多是出于示好之意。柯姬则是真的爱听故事,每每听的比任何人都要入迷。 赞成也好,反对也罢,这些都不在姜佛桑考虑范畴。 重活一次,能力许可的情况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还一味活在世俗的框架里、别人的目光中,又有什么意趣。 天色已近昏黑,篝火燃起,要进夕食了。在良媪一再提醒下,众人这才散去。 所谓夕食,食糗干饭屑饮水而已,姜佛桑的则要讲究许多,是饼饵之类。 她用了两块,又就着竹筒喝了些煮开的山泉水,便下车散步消食。 恰逢邵伯前来询问黄昏那会儿诸姬之事。 姜佛桑道:“无碍,大约是思乡。” 邵伯心如明镜,知道思乡是真,却也不止是思乡。 他看了看眼前人,同样年岁,同是远离故土,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情绪一直四平八稳。 她就没一点失望、没一点忧畏? “少夫人不想家?” “人哪能只在一个枝头呆着。”姜佛桑举目望向天际那一弯残月,“处处无家,处处家,未尝不可。” 邵伯愣了愣,旋即一脸赞许:“少夫人有此心怀,到了崇州必能很快适应,崇州便是少夫人今后的家了。” 姜佛桑抿唇轻笑:“借邵伯吉言。” 邵伯躬了躬身,和良媪一左一右綴在后面,陪着她往河边走。 “对了邵伯。”姜佛桑突然停步,问,“北地皆是如此么?” 第41章 暗夜惊声 邵伯被这一问给问住了。 若是姜佛桑也同其他人一样,嫌苦、嫌累,对北地诸多抱怨之言,他绝不会白来这一趟多费唇舌。 正因她不同,邵伯也愿意待之以诚。 “少夫人别看咱们所经之地多见萧条,但相较往年,这已是极难得景象。” 他顿了顿,问,“按少夫人年岁,宣和之乱时想必还是个不记事的娃娃,不知身边人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那段往事?” 姜佛桑颔首:“乳母常常说起。” 邵伯沿着河沿走了几步—— “其实在宣和南渡之前,大燕就已经乱了套。先是宗室交哄,接着异族崛起、纷纷自立,他们互相之间又相互砍杀…… “无论对外还是对内,无论何方输何方赢,攻占所至,兵锋所及,无不疯狂地进行焚烧、掳掠和屠杀……几十年间,几乎无月不战,整个国家被搅得天翻地覆。 “北凉人攻进洛邑之前,洛邑尚是一副太平景象,而洛邑以外,百姓早被投入骨岳血海之中,日日都活在屠刀之下,流亡者十之八九,横尸满河、白骨蔽野、人多相食,其惨不堪言。 “除了兵祸,还有天灾和人祸。三者交相逼迫,如长河溃决,势若倒海,最后的结果就是苍生殄灭,百不遗一……老奴痴长几十年,再没见过比那更黑暗混乱的时候。 “瀚水和湑河流域,原本是整个大燕最繁华富庶的地区,舟舆商贾,四方输运之所辐辏,但是经过接连动荡之后,便成了现如今土旷人稀、烟火断绝的荒凉废土。” 姜佛桑听着,心情跟着变得沉重。 戎狄及于中国,宗庙焚为灰烬,千里无烟火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这段历史,可谓字字血泪。 无怪良媪提起总是垂泪,也难怪那些名士显宦永远一副生理茫茫、永无依归的形状。 凡是亲历之人,有谁能忘? 恐怕到死都不能忘却。 即便是太平中长成的晚辈,每当触及这类文字,也常常哽咽难忍。 “这是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和江南不能比。” 如何比呢?北地战火弥漫、疾疫猖獗、天昏地暗之时,漳江以南几乎没受到太多波及。 元帝渡江之后,偏安于京陵,多年经营下来,都邑之盛、士女安逸,歌声无节、炫服华妆,即便还不具备昔日洛邑的气象,当世也少有可比拟者。 “但——”邵伯话锋一转,指着脚下,“它繁华过,也没落过,少夫人却也不要小瞧它。老奴相信,假以时日,北地定会有再起的一天,少夫人千里远嫁,也必不会后悔。” 姜佛桑明白,邵伯这是想让她宽心,也想为北地正言。 “我闻元帝初至江南时,江南并不是如今光景。火耕水耨,饭稻羹鱼,无论生产还是贸易都极其落后。民众甚至不知钱币为何物,仍是以物易物。随着燕室南渡,大批士族、百姓和织工匠人随之南迁,经济重心亦随之南移,这才有了今日鱼米丰富丝绵优良的江南。” 她笑:“南地可以从无到有,北地自然也可以失而复得,你说是吗邵伯?” 邵伯捋着胡须的手蓦地攥紧,眼眶竟有些湿润:“是!是!” 与邵伯一番畅谈之后,是夜,姜佛桑久久难眠。 平心而论,若非先生的话做支撑,就凭一路所见所闻,她也很难说丝毫不慌。 北地和南地,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但邵伯所言也非虚夸,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这块土地有魔力,就像焦壤废墟中钻出的绿芽,尽管孱弱,却蕴含着蓬勃的力量与无限生机。 但愿这个人人眼中的危地,真得能成为她的生地吧。 接下来仍是枯燥的赶路—— 邵伯谨慎,总是晓行夜宿,即便着急也不愿星夜兼程。 对此姜佛桑心里约莫有些底。 瀚水以南的堡壁虽说已被连闳和许晁接连清除,但仍有势力残余。这些残余势力或沦为江匪或沦为草寇,最喜劫掠沿途行客。 扈家虽有军威,但势力范围在瀚水以北,因而在渡过瀚水之前,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晚,仍是露宿。 后半夜,姜佛桑突然被刀剑出鞘声惊醒。 晃醒同睡的菖蒲和良媪,三人齐齐看向车外,才发现他们已经被人包围了。 邵伯特意选了远山远崖之处,没想到这群人竟是提前挖壕沟设好了埋伏。想来踩点已久,早就盯上他们了。 扈家迎亲只带了数十府兵,按规制也不能多带。加上女眷、从人、工匠,不足二百。 对面人数却倍于此。 而且女眷毫无防御能力,工匠与仆役也难有大作用,真正的战斗力算来算去只有扈家府兵。 情势称得上危急。 九媵都已醒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邵伯上前拱手:“不知是哪路好汉?” 这群人身着短打,俱蒙着面,手中大刀寒光闪闪。 为首之人纵声大笑:“我等无名无姓之人,原想于梦中送尔等登极乐,没想到你们倒是警醒。” 邵伯不以为忤:“某乃崇州扈氏,途经贵宝地,还望各路好汉行个方便,来日定当众谢!” 说罢,指了指马车上悬着的扈字旗。 那大汉笑得愈发猖獗:“这里可不是崇州,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扈成梁的名头也不好使!识相的把财帛女眷拱手奉上,尤其扈成梁那个据说貌美非凡的儿妇,尚可考虑饶尔等活命!” 点名要女君,这便是没得谈了。 邵伯低声吩咐左右精锐:“护好少夫人!” 那边,贼寇已杀将过来。 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侍女媵妾纷纷抱头尖叫。 良烁和一个高壮男子护卫在马车左右,“女君勿怕,我和冯颢就是拼死也会护女君周全。” 他身边那个就是冯颢? 姜佛桑没空多想,让从人把明火全部吹熄,同时吩咐大家捡趁手的东西防身,相机而动。 良媪和菖蒲各握着一根撑窗牖的木棍,瑟瑟发抖。 吉莲、晚晴和幽草三个摸黑过来,急道:“套马也来不及了,马都不知惊跑到哪去了,女君,要不咱们下车先逃?” 姜佛桑想了想,摇头:“我不能下去。” 且不说眼下突围不易,对方又指名要她,一旦让这些匪寇知道自己的身份,怕是会集火于一身。 而一旦她被抓,邵伯他们就只能束手待毙。 她目前能做的就是不拖后腿。 “让良烁去九媵那边,告知她们千万镇定,不要没头没脑乱……” 话音未落,就闻暗夜中有人朝她这个方向大喊了一声: “女君小心!!!” 第42章 绝非善类 这一声喊,彻底引起了贼寇的主意。 今夜无月,虽然姜佛桑已让仆从熄灭了明火,但远处仍有即将燃尽的柴堆。 借着微弱火光的照耀,众匪徒的目光果然聚焦在了姜佛桑所在的那辆马车。 拼杀声逐渐往这边转移,有两人更是撕破防御从侧面直接杀了过来。 良烁拳脚功夫不济,空有护主之心而无护主之力,只能闭眼上前,欲以血肉之躯抵挡。 紧要关头,被身边的冯颢揪住后心衣裳扔到一边,手起刀落,匪徒应声倒地。 良烁惊愕的看着冯颢,没想到他身手如此之好。 冯颢紧握刀柄,目光警惕地注视四周:“让女君下车!” 良烁迟疑:“危机四伏之地,你、你确定?” “快!再晚来不及了。” 姜佛桑也清楚,她如今已经暴露,再待在马车里只会成为翁中之鳖。 冯颢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推开厢门。 脚刚沾地面,马车就被后方涌来的几个匪徒合力掀翻。这几人随即也惨死于冯颢刀下。 菖蒲等人已然面无人色,仍将她牢牢拱卫在中心。 姜佛桑让良烁搀住良媪,冯颢则挡在最前面,护着她们往西北角转移。 时有黑影扑来,他一路左砍右杀。 姜佛桑看他战力强悍,心下稍安,再一瞧邵伯那边的情况,心又提起。 扈家府兵虽然悍勇,这些贼寇能在朝廷的屡次清剿之下横行至今,实力也不可小觑,何况今夜又是有备而来,在人数上亦占压倒性优势。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贼寇冲向这边,双眼冒光,仿佛她就是那只最大的肥羊。 冯颢身手虽好,双拳终究难敌四手。 方才有邵伯安排的精锐掩护支应,他尚能游刃有余,眼下府兵那边吃紧,他这边也开始变得寸步难行。 偏偏这个时候姜素不知怎么跑了来。 她似是吓坏了,紧紧拽着姜佛桑的衣袖,无论如何不肯松:“怎么办,六……” 姜佛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素姬还是冷静些的好。” 素姬对上她冷涔涔的双目,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说一个字。 冯颢以一己之力,要护这么多人,左支右绌间,手臂狠狠挨了一刀。 “小心!”姜佛桑脱口而出。 冯颢偏头看了她一眼:“女君自保便可。” 任由鲜血浸湿半臂,迎头又与五六个贼寇拼杀到一起。 旧患未愈,又伤在持刀的右臂,力有不逮,防守终于露了破绽。 贼寇之一堵住去路,分不清姜素和姜佛桑究竟哪个是扈家正牌儿妇,正欲一块抓。 “女君,这可如何……”姜素几不可闻的一声,在静夜中足以让对方听清。 贼寇眼睛一亮,伸向姜素的手转向了姜佛桑。 菖蒲想都不想就要上去与他拼命,被姜佛桑死死拽住:“好好活着。” “女君!” 眼看就要落入贼人之手,远处突然驰来两骑。 当先一人闯入包围圈后便忙着杀匪,另一骑则直冲她们这边而来。 姜佛桑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已到了近前,上身压低,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她抄上了马背。 男人弓马娴熟,长槊横扫便倒下一片,招招凌厉凶狠,杀起人来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单枪匹马,竟是势不可挡。 眨眼功夫,企图挡路的贼寇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其余贼匪受此震骇,再不敢阻拦。 男人催马带着她径自冲进了夜幕深处。 - 姜佛桑伏趴在马背上,只觉天旋地转,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见打杀声越来越远,她强忍着难受叫停。 对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剧烈的颠簸和眩晕之中,姜佛桑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人从天而降,将自己从贼寇手中救出,她本能以为对方是友军,却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也许是另一路歹人。 姜佛桑悚然而惊。 见呼喊无用,她瞅准时机欲从马背滚落,奈何那人提早洞悉。 “不想死就老实点!” 语气冷硬,隐隐透出些嫌恶。 也愈发证实了姜佛桑心中猜测——此人绝非善类! 至少对她没有丝毫善意。 姜佛桑不知他要将自己带去何处,求生的本能迫使她尽全力去挣扎,只盼着拖延些时间,扈家府兵能尽快追上。 双手不断捶打着马腹和男人的小腿部位,却像是捶在了铁板上,对方纹丝不动,反倒是她痛意钻心。 男人纵马驰骋的间隙垂眸瞥了她一眼,随即一哂,收回视线,“自不量力。” 对这种妇人的把戏并未看在眼里。 却没注意到姜佛桑“撒泼”的同时,另一只手悄悄摸向了发间,取下用以挽发的素银簪后,握紧、蓄力,猛地仰身向斜后方刺去。 男人一时不察,险些被她刺中脖颈,松开握缰的手去格挡,手心被银簪洞穿。 “你!”男人凛眉,怒意勃发。 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姜佛桑一击失败,又要刺向身下的马。男人不耐,单手制住她双腕,直接将人提坐而起。 动作粗暴至极,毫无怜惜可言。 夜风扑面,两人共乘一骑,姜佛桑被迫靠坐在他怀里,双手反剪,后背抵着他坚实的胸膛。 “你到底是谁?” 她试图转头,即将看清对方面容,后颈突然袭来一阵剧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男人勒停马,接住她软下的身子后,看了眼流血不止的右手。 咬牙道了句:“毒妇!” - 经过好一番厮杀,扈家府兵终于占了上风,贼寇死伤无数,余者尽皆逃走。 一炷香时间过后,邵伯带人追至一处水潭边,远远见着一马,马前数步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伟岸,环着臂膀,一脚踩在路边的凸石上。见着他们,毫不留情地耻笑:“扈家的兵,就这点能耐啊!” 邵伯翻身下马,对这句奚落之语就当听不见,拱手道谢:“多亏萧五公子援手!” “别。”萧元度竖起一掌打断,“恰逢路过,顺手而已,虚礼用不着。” 他下巴一抬,朝身后示意了一下,“人在那,带走吧。” 邵伯疾走几步,确定马上的少夫人无恙后,长松一口气。 不过,“敢问五公子,我家少夫人怎么……” 萧元度哦了一声:“胆儿小,吓得吧。” 刀光剑影之中尚且能够临危不乱,被他带出来这一小会儿反倒吓晕了? 邵伯也不好多问,按下心中疑惑,命人将少夫人转移后,再次施礼:“五公子既救了我家少夫人,待某回崇州禀明家主,定当重谢。” 萧元度不置可否,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南地龙盘虎踞,不比崇州是自家地盘,往后醒着点神,别又被人给劫了。” 虽是忠告,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 邵伯唯有苦笑:“此次属实是大意了。” 疤脸亲随和邵伯一块追来的,此时驱马上前,叫了声公子。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萧元度翻身上马。 主仆二人策马扬鞭,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3章 好意歹意 马蹄踏破静夜,由急到缓,哒哒渐歇。 疤脸亲随回头看了眼身后,悬着的一颗心到这会儿才算落下。 转过眼,瞥到公子右手不对劲,大惊:“公子何时伤的?!” 萧元度抬起看了看,又放下,对这点伤浑不在意。只是方才血流不止,才撕了袍角随意缠裹一二。 疤脸亲随要给他重新上药,他啧了一声,极不耐烦,伸手道,“拿来。” 疤脸亲随只好作罢,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符样的东西,递到他掌中。 “公子要这个做甚?”他试探着问。 萧元度掂了掂,又用指腹摸了摸上面的纹路,确定是扈家行令无疑,这才漫不经心插进腰带间:“我若说临时起意,你信么?” 疤脸亲随指定不信啊。 “信!公子说什么属下都信。” 这会儿也不急着赶路了,两人信马由缰。 疤脸亲随想起什么,嘿嘿一笑:“听闻那扈家新妇长得极美,公子觉得如何?是不是天仙一般。” “没注意。” 萧元度确实没在意那人是美是丑,倒是抄她上马那一下,感觉腰挺细的。 不过这种女人,腰粗腰细也改变不了水性之心。 又看了眼右手,哦,还有蛇蝎本性。 这一点倒是和她那堂姊如出一辙。 “也是,黑咕隆咚的,天仙还是夜叉,真不一定看得出来。” 疤脸亲嘴上敷衍着,心里却乐开花! 瞧公子这不上心的样儿,分明就对扈家新妇没什么意图,亏他还紧张了一路。 也不怪他紧张。 出京陵后公子不走常路,打着访友的名义远远坠在扈家车队后头,若说他没打什么主意,谁信呢? 就方才,他正帮着扈家杀寇呢,一抬眼见公子将人新妇掳走了! 生生惊出他一身冷汗,还以为…… “属下还当公子瞧上那新妇了。” 萧元度闻言,嗤了一声,压根就不屑回答这种蠢问题。 疤脸亲随也觉得自己这种猜测可笑至极。 以公子的脾气,看上的人不择手段当即就要弄到手,哪会隐忍这么久。 再者说了,他若当真瞧上那扈家新妇,也就不会把人放回去了。 - 姜佛桑醒来时躺在自己马车上。 她想不通为何会遇见寇匪,上一世佛茵信中从未提起。 是堂妹报喜不报忧,还是……因为她这个变数,其他事也跟着发生了偏差。 良媪一直守着她,见她醒来,喜极而泣。 “女君醒了?可有不适?” 说罢,忙命菖蒲几个端水送药。 姜佛桑确实有点不舒服,也没伤着哪,就是肩颈处有点酸疼。 想起酸疼的缘由,她惊坐而起:“那人——” 顿了顿,改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多亏了萧家五公子,救女郎于危难,如若不然,还不知……”良媪说着眼圈又红了。 一夜惊魂,真是想想都后怕,婢女们也跟着垂泪。 姜佛桑心里却满是疑窦。 萧家五公子? 她似乎听过这个名字……是了,长秋宫里,那个草菅民命却被连皇后力保的膏粱子弟! 邵伯正吩咐南全带人去昨夜与贼寇厮杀处找寻遗失的那枚令牌,听说少夫人醒了,赶忙过来探视。 知她疑惑,便给她解释:“正是豳州棘原萧家的萧五公子,援手救了少夫人。” 想起昨夜那人言行态度,姜佛桑总觉哪里不对,“这里应当不是去棘原最近的路?” “萧五公子的亲随说,他们来此是为访友,正打算乘船沿湑河东行,经瀚水,再转陆路回棘原,倒也远不了多少。” 姜佛桑怔住,这么说,他果是好心,当真未存歹意? 一个草菅人命之人,竟也有助人为乐之心? 罢了,不管好心还是歹意,救命之恩总是不争的事实。 她却用银簪将人刺伤,难免有恩将仇报之嫌。 “萧五公子人在何处?受人恩惠,理当致谢。” 听邵伯说人昨夜就走了,姜佛桑窘迫的心境稍解,“如此,那便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邵伯点头,“少夫人若有不适,千万言声。” “我无碍,其他人如何了?” “损失两名府兵,伤者都已谴医官看过。” 姜佛桑心口一沉。 “冯颢呢?”她记得昨日冯颢也伤得很重。 菖蒲正要回话,姜佛桑起身,“算了,我去看看他。” 冯颢全身上下伤好几处,都已包扎过,他脸上倒瞧不出什么,只是刚好转些的气色一朝又回到了初离京陵时。 见姜佛桑来,他起身欲行礼。 姜佛桑示意不必,同时递给他一个瓷瓶:“这是家传的伤药,你试试,或有良效。” 冯颢看着瓷瓶,面露迟疑,在良烁的催促下才伸手接过:“多谢女君。” “是我该谢你,好生歇着吧。” 从冯颢处出来,听闻金姬为救祁姬也受了伤,姜佛桑调转脚步去了金姬的马车。 金姬伤在后背,脸色煞白,显见伤得不轻。祁姬感她恩情,在一旁亲侍汤药。 其余几媵情况倒还好,只是受惊太过,三魂没了气魄,各个若惊弓之鸟。 尤其吓破了胆的申姬,也不惦记如何攥住夫主的心了,哭着嚷着要回南地。 她一哭,隔壁蒲姬也跟着哭。 向来爱笑的柯姬也不笑了,唯有曲姬、韦姬和简姬瞧着还算镇定。 至于素姬,比起劫后余生的后怕,她另有担心。 这不,来跟姜佛桑请罪了。 良媪从菖蒲那听闻了始末,恨不得亲扇她两个巴掌才好! “区区一媵,危难之际竟敢拿女君挡刀!” 素姬身姿颤颤,哆嗦着唇,并不敢狡辩:“妾万死,妾也是一时慌了神……” 姜佛桑暂时不想见她,摆了摆手让她回去。 良媪不赞同:“女君不可太心慈,须知姑息易养奸。” “若罚她,媪就不怕她当众再来一句六娘?她所为虽可恶,不过是人濒死时的本能反应。”姜佛桑顿了顿,“倒是最初的那声‘女君’,才是其心可诛。” 良媪也想起来了,若非那声喊,女君也不会成为靶子。 “女君可听出是谁?” 姜佛桑摇头。 良媪又问菖蒲她们,都没有头绪。 那等危急时刻,大家都似无头苍蝇,心慌意乱还不够,若非熟识之人,确实很难分辨。 “不急。”姜佛桑笑了笑,“藏得再深的狐狸,也总有出洞觅食的一天。” 短暂休整后,车队重新上路。 这回不止府兵和部曲,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幸而那夜之事再未发生。 等过了湑河,邵伯明显松缓许多。 即便目前所处仍不是崇州地界,但自湑河以北,看见扈字旗,少不得都得给几分脸面。 劫道,谁敢? 人身无忧了,精神也安稳了,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遇上了连阴雨。 道路泥泞难行,走走停停,常常被困于某处数日不得动弹。 这日难得天晴,紧赶了一天的路,日落时分又滴答起来。 恰巧经过一处村舍,邵伯便安排人借宿于此。 第44章 一白一黑 这个村落比她们以往经过的更加破败。 因为就坐落在湑河边,只要起兵戈,没一场逃得过。 青壮死伤无数,存活下来又跑得动的基本逃到南地去了,或为流民,或为荫户,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去岁又遭洪涝,日子愈发艰难,就成了他们现在所见这样,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十有八九。 邵伯原想将姜佛桑安排到里吏家中去住,毕竟那是村中唯一还算体面的住宅——虽然也就两间土坯房,好歹全首全尾,能蔽风雨。 只是里吏和老妻都在病中,尽管两人表示愿意腾出房屋给贵人居住,邵伯出于忌讳,怕冲了喜气,还是拒绝了。 良媪也不赞成。 姜佛桑不想搅扰当地民户,且雨淅淅沥沥下着,也不好多耽搁,便就近指了一户:“就这家吧。” 说是家,其实家不成家。 老伴和儿息都死了,只留下老妪与孙女相依为命。 老妪头发花白,眼睛也不甚好,拄着拐杖颤巍巍给贵人见了礼,朝身后招手:“黑女,过来。” 黑女衣衫褴褛,小脸也脏兮兮,明明和菖蒲等人差不多年岁,干瘦得像是只有十一二。 她也不怯人,趴地上就要给姜佛桑磕头。 “别。”姜佛桑忙拉住她,“起来吧,用不着。” 一白一黑,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形成鲜明对比。 黑女终于露出些不自在的神情,抽回手,躲到了老妪身后。 老妪邀她们进屋。 屋内家徒四壁,连张客榻都没有。 良媪带着人一番忙碌,铺榻设案之后,才算有了坐人的地方。 姜佛桑请老妪入坐,老妪不肯,怕脏了精致的茵席。 她和黑女蹲坐在门口的蒲草团上,祖孙俩依偎在一起,老妪的神情带着畏惧与讨好,黑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则更多是好奇与研判。 姜佛桑对这主客颠倒的情况甚感无奈,让菖蒲将几案上的吃食端与她二人。 老妪直摆手,在菖蒲的一再坚持下,才替黑女拿了快髓饼。 黑女将雪白的髓饼攥在手心,这抹白让她想起了贵人那只手,看了又看,只不肯吃。 姜佛桑从良媪那得知九媵和匠人都已安排在附近居住,放下心来,和老妪闲话起家常。 从收成聊到田税,老妪回话时未有一字言苦,苦却从满脸的沟沟壑壑跑了出来。 “好在近些年不如何打仗了。”老妪笑,“天下太平了,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的。” 可眼下的太平又能持续多久呢? 老妪不知道,姜佛桑也不知道。 “老人家,”姜佛桑岔开话题,下意识问道,“你们可用过夕食了?” 老妪没说话,一旁的黑女问:“什么是夕食。” 菖蒲笑着给她解释:“就是晚上填肚子的东西,有朝食和午食,自然也有夕食。” 黑女却道:“我们一日只得一顿,没有朝食,也没有夕食。” 菖蒲哽住,问:“那你们吃什么?” “丰裕时,麦饭、豆羹和野菜。” 换言之,若不丰裕,便是这些粗陋之食也没得。 菖蒲让她带自己去庖室看看。 农家何来庖室一说呢,黑女把她带至南墙角,指了指:“这便是了。” 黑矮的灶台,上面只有一个灶眼,坐着个处处豁口的大肚釜,连甑都没有。 菖蒲为难地看向良媪。原本还想借灶给女君做些吃食,可这…… 良媪只得又让人去马车上搬炊具。 老妪没注意到这些,只以为贵人饿了,大抵也想一尽地主之谊,起身在灶台旁的破缸里刮了半日,刮出半瓢粗麦,又让黑女去打水。 村里只有一口井,黑女提起两个木桶就出了门,甚至没拿扁担。 姜佛桑看她瘦得不成形,哪里是能提水的样子,便让良烁跟去帮忙。 老妪却道不用:“别看黑女瘦小,她天生大力,等闲男子都比不过的。” 姜佛桑只当她夸大,仍旧让良烁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回转。 黑女左右手各提着满满一桶水,轻飘飘毫不费力,一路走回,脸不红气不喘。 良烁跟在她身后,摊手:“女君,不是我不帮,她不让。” 何止不让,还死倔,愣是不肯让人沾手。 良烁见讲不通,想上去抢,被她随手推了个屁蹲。 良烁都惊呆了! 他好歹一个大男人,竟被个小丫头…… 菖蒲等人指着他沾着稀泥的后臀吃吃笑,他臊得慌,借口换衣飞快开溜。 那边,老妪已开始准备煮饭。 良媪及时拦住她,示意由她们来做。 老妪这才注意到她们带来的齐全又崭新的厨具,且有面有米,顿时不好意思,把那半瓢粗麦又倒了回去。 “是老妇唐突了,贵人哪能吃得这些粗食……” 姜佛桑什么样的饭食吃不得? 她本也不赞成良媪如此,但方才让人掀开缸盖瞧了瞧,里面就剩一瓢不到的麦粒,薄薄一层,连缸底都盖不住。 而遍观四周,再无能贮粮的地方,更别提粮仓了。 姜佛桑心知这是祖孙俩最后的余粮,哪还忍心,便道:“老人家切勿多想,路逢阴雨,借居贵宝地,已是多有打扰,怎还能再多加劳烦?好歹也允许我们聊表些心意,正好您也尝尝我们南地美食。” 明知这是客套话,老妪听了心里也高兴,方才的拘谨也放下了。 良媪带着庖厨去张罗夕食,黑女蹲在灶台前烧火。 姜佛桑就问老妪:“剩这些口粮,如何度日?” “去岁洪涝,庄稼险些没跟上茬,地也泡坏了,往年这时候差不多麦已收完,今年还要再等等。” “等多久?” “十天半个月,大约也就成了。” 就那么一点粮食,常时两三顿饭也就用完了,如何能撑那许久? 老妪笑呵呵道:“稠有稠的吃法,稀有稀的吃法,再说我上了年岁,牙口不好,吃不多,黑女食量也小。若还是不够,山上挖点草根树皮,总不至于饿死。” 姜佛桑一时无言,婢女们也都默默。 她们以为做奴做婢已经够苦了,没想到天下间还有人更苦。 “天若早些放晴,粮食就能快快入仓。”老妪看向外面乌沉沉的天,叹了口气,“只怕老天不开眼,下个没完。” 话音方落,姜佛桑只觉面颊一湿。 伸手摸了摸,仰头—— 又是一滴,正砸在她眼皮之上。 第45章 一点春融 雨越下越大。 众人这才发现,这处土屋竟是四处漏雨。 邵伯就住在对面人家,良媪想去寻他给女君换个地方。 姜佛桑没同意:“移来移去,麻烦不说,少不得淋雨,反弄得一身泥泞。” 良媪无法,只好唤来几个身披蓑衣的府兵,让他们将屋顶修整修整。 府兵们一通忙活,也只能补救一二。虽不至于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洇湿渗水却是免不了的。 “这屋年头久了,墙坯倾斜,屋顶的茅草都沤烂了。”真不知祖孙俩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老妪连连给补屋的府兵道谢,还要给他们下跪。 “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如此。”姜佛桑及时搀住她。 府兵们见状,赶紧撤退。 又是漏雨,又是补屋,夕食也没法好好弄,只做了水引汤饼和鸭肉羹,鸭子还是从村里现买现杀的。 无论如何劝说,老妪就是不肯与姜佛桑共食案,仍和黑女跪坐在门口的蒲草团上。 祖孙俩捧着崭新的碗,看着里面热腾腾的吃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箸。 可是太香了,肚子咕噜噜叫不休,嗓子眼里像要长出手来。 从不知夕食为何物的黑女吞了吞口水,夹了一箸入嘴,而后再忍不住,也顾不得烫,埋头狂吃起来。 良媪看得心酸,让她别急:“还有,多着呢。” “够了够了。”老妪道。 她吃得很慢,等孙女吃完,把自己那碗也递过去。 黑女摇头,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饱了,将碗又推了回去。 祖孙俩就那样推来推去。 菖蒲直接抢过碗,又给满满盛上,这才算止了二人间的纷争。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老人一边吃汤饼,嘴里还不忘道谢,浑浊的眼里隐隐泛出水光。 吃罢饭,天已彻底昏黑。 粗略洗漱了一下,姜佛桑便躺在了一早铺好的卧榻上。 风雨交加,气温骤降,良媪又去马车内抱了几床锦衾来。 老妪和黑女睡在灶台那处的空地,虽也有盖被,但里面不过填充些芦苇棉麻,保暖性并不是特别好。 姜佛桑让给祖孙二人送去一床,老妪推辞不过,又是千恩万谢。 姜佛桑问良媪:“外面可有人守着?” 良媪以为她是害怕,就道:“女君宽心,不止这间屋舍,便连村口都有府兵把守。” 姜佛桑并非担心这个:“雨夜寒冷,他们也只吃了些糗粮,媪让良烁取些酒水。多饮恐误事,少饮些,与他们暖身也好。” 良烁点了点头,撑着油伞便去安排了。 姜佛桑的嫁妆中就有数十坛南酒,良烁一人忙不过来,叫了冯颢,两人满村转悠着给大家送酒分酒。 好酒一尝便知。待得知是少夫人的嫁妆,府兵们喝得更珍惜了。身暖,心更暖! 夜渐渐深了。 姜佛桑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 良媪与她共铺,闻声轻问:“女君可是觉着冷?” 姜佛桑摇头,过了许久才道:“我就是想,什么时候,大家都能吃饱饭、都有锦衣穿,就好了。” 良媪在心里暗暗感叹,她家女君到底还没见过世道险恶,哪里有那样的神仙日子过呢?就算真有,只怕她也等不到了。 但不能这样跟女君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道。 姜佛桑清楚这话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却还是点了点头:“嗯,会有那么一天的。” - 翌日晨起,吉莲正在给姜佛桑梳发。 趁着黑女去打水的功夫,老妪拄杖走到她面前,颤巍巍跪倒,这回任谁搀也不起。 “老人家,您先起来。” 老妪摇头,浑浊的老泪顺着枯皱的面庞往下淌。 “老妇厚颜,恳求贵人应我一事。” “何事?只管说来便是。” 老妪道:“贵人今日就要走了,便让黑女跟贵人一道去吧!” 姜佛桑怔住,万想不到她所求竟是为此。 “老人家,黑女与你相依为命,你怎么舍得?况且你年岁大了,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眼下正是黑女尽孝的时候。” “不,”老妪苦笑,“贱命自知,我是活不久了的。之前苦撑着,是怕一闭眼,留黑女一个在这世上孤苦无靠,而今……贵人您就行行好,收下她吧。为奴为婢,哪怕当个烧火丫头,只求贵人给她一条活路、一口吃食!” 她昨晚想了一整夜,一夜没合眼。 她知道这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但同时她也清楚,这恐怕是黑女最后的生机了。 纵是再舍不得,也只得忍痛割肉。 一旁的吉莲看着这一幕,渐渐湿了眼眶。 她是最能理解老妪的,因为她当初就是这样被年迈的祖公卖进的姜府。 “女君……”她附耳对姜佛桑说了几句,而后替老妪求情,“咱们就把黑女带着吧,也算了却老人家一桩心事。” 姜佛桑焉能不知老妪爱孙之心,只是,“还要问问黑女才好。” 老妪如闻天赖,砰砰给姜佛桑磕头:“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黑女却不肯。 她从老妪那得知此事后,一直绷着脸。 老妪知她倔性,说不通,直接拿拐杖没头没脸地抽打。 黑女也不躲,咬牙站着、受着,嘴里只有一句:“我就在这,我哪也不去。” 老妪气极,拐杖一扔,坐地哭嚎,痛骂她没有良心。 “我养你这般大,你还要啃我到几时?!若没有你这累赘,我何至于如此苦累?你走!没了你,粮食够吃,我再不必忍饥挨饿!你若还赖着,不让我挣你卖身银,我今日就死给你看!” 黑女傻呆呆站着,起先还绷着劲,到后来脊梁弯下,那口气散了个干净。 用罢朝食,准备上路。 吉莲招手,让黑女跟她同一辆马车。 黑女手里提着个破包袱,上面补丁摞补丁。临上马车前,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 然而柴门紧闭,再没有倚门盼归之人——老妪并未出门相送。 车队上路,灰败的村落渐渐被抛在身后。 黑女抱膝坐在马车一角,任吉莲和幽草怎么逗都不吭声,只紧紧抱着那个破包袱。 忽然,手背被硬物磕了一下。 她愣了愣,飞快把包袱解开,将里面几件旧衣扒拉来去,而后怔住。 她的卖身钱,被一块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夹在其中一件旧衣里。 黑女豁地站起,不顾马车还在行驶中,跳下去,爬起来,飞快往村子跑去。 终于跑到自家门口,她大喘着气,拍门,大声拍门。 门从里面栓住了,任她怎么拍也没人应。 黑女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拍变成了擂。 “我回来了,你别赶我走!” 门板早已朽坏,她力气又大,没捶几下便散了架。 黑女跳进屋,一声祖亲还未喊出口,便怔在了原地。 视线缓慢上移,盯着房梁上悬着的人影,瞳孔急剧收缩,手中的包袱轰然坠地。 - 在邵伯的帮助下,葬了老妪后,黑女还是跟她们走了。 姜佛桑为此愀然多日。 其实在答应收下黑女后,她有想过让老妪跟着一块走。 良媪并不赞成:“买婢还好说,买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女君又能庇护得了几个?” 姜佛桑知道她说得不无道理,但有些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视而不见太难。 谁知老妪亦不愿意:“叶落归根,一家人都死在这,老妇也要埋骨于此,到了地下总算能团聚。” 姜佛桑只能作罢,除银钱外,又让从人留了些粮食给她。 老妪还央姜佛桑给黑女改个像样的名儿,免得到了大地方被人取笑。 她最大的盼望是黑女也能像菖蒲和吉莲她们那样,跟着贵人,吃穿不愁、活得体面。 姜佛桑想了想,道:“就叫春融吧。” 得知取的是“料峭寒冬,一点春融”之意后,老妪笑,频频点头,“好,春融好。” 第46章 抵达崇州 六月中旬渡过瀚水,再过秦州,便彻底进入了崇州地界。 女眷们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更大的忐忑也自心底升起。 这日又错过城邑,黄昏时分,邵伯驱马来到姜佛桑车旁,请示道:“少夫人,前方不远有一村落,今晚便在此歇宿可好?” 姜佛桑自然无异义,正要把车帘放下,突闻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似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邵伯所指的那个村落。 一队人马自村口奔出,瞧着似寇非寇,当先那人的马背上还驮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喜服,挣扎哭喊着,满脸的泪。 这让姜佛桑本能想起自己被劫那晚,赶忙叫邵伯救人。 谁知邵伯端坐马上,无动于衷,还满脸带笑。 再观其他人,皆笑呵呵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邵伯!”姜佛桑很是着急,提裙下了马车。 南全哈哈大笑:“少夫人,这是大喜事啊!” 姜佛桑哪听得进:“你先把人拦下再说!” “不能拦,不能拦。”众人直摆手,“这是抢亲呢。” 抢亲?姜佛桑愣住。 耽搁这一会儿,人马已从面前呼啸而过,再去拦也晚了。 就在这时,村子里又涌出一群人来,手里拿着棍棒砖石,在后头追赶、喊叫,却哪里还追得上。 最终垂头丧气,空手而返。 经过车队,也没人埋怨他们束手旁观。 反倒有府兵搭讪取笑:“老兄,门户没看紧,新妇被抢了?” “嗨!别提了。” 答话的人一身新郎装扮,显然,被抢走的那个姑娘正是他才刚过门的妻子。 “你们也太大意了,早做防范呀!” 新郎捶手跺脚:“怎不防范,防了的!新妇在娘家时,四个兄弟、六个堂兄,轮流把守闺户,送嫁路上这些舅兄也都来了,我这边亦有族兄族弟十好几,还有村里的乡邻。” 府兵咋舌:“这样也能被抢?” 新郎讪讪:“正因人多,大意了,席间多喝了点酒……那些又是炭山马场的人,也就仗着有马跑的快!” 那群人走后,邵伯回头,见少夫人娇容覆霜,忙跟她解释:“少夫人有所不知,北地有劫夺婚之俗,外人是不好拦阻的。” 有关劫夺婚,姜佛桑在《周易》爻辞中看到过。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可谓字字血泪。 “这种婚制不是早就终结了,怎么还有?” “原本是终结了,这不,碰到乱世了。宣和南渡,北地人口锐减,适龄女子少之又少,加之北凉人游牧习性,喜欢到处掠夺,劫夺婚就这样死灰复燃。” “那官府不管?” “北凉统治多年就盛行多年,一直持续到现在。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豪族大户自是没有的,多发生在偏僻乡闾间,官府想管也管不过来。” “那新妇被抢,两家岂不成仇?若因此发生械斗,酿成命案,也不管?” 邵伯摇头:“不管。只要劫婚发生在婚礼当日,是死是活听凭本事。” 南全接道:“不过当日事当日了,若事后再行报复之举,则阖族连坐!”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婚礼当天的狂欢。谁抢到就是谁的,至于新妇本人意愿,无人在意。 直到坐进马车,姜佛桑仍感不可思议。 某些地方仍存抢亲之俗她也偶有听闻,但她一直以为近世的抢亲有所不同,是双方事先定好的一种迎亲方式,是建立在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亦或有了媒妁之约基础上的。 “以前是这样。”良媪叹,“但世道一乱,规矩不成规矩,体统不成体统,都变样了。” 姜佛桑沉默。 她想起那个马背上哭喊的新娘,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 崇州治所在华通,眼瞅着还有半日就将抵达,邵伯先行遣去报信的府兵突然回转,也不知说了什么,邵伯听后一脸凝重。 “怎么了这是……”良媪瞧着不对,深怕有变故发生。 姜佛桑隐约猜到是何事。 果然,不一会儿邵伯便来告知,数日前,扈成梁爱妾所生幼子夭亡,扈府丧事刚过,紧接着便办红事,恐不利于新人。 良媪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何意?” 扈府刚死了人,若接着便举行婚礼,良媪心里也不舒坦。 但千里迢迢、一路艰险来到这,总不能原路返回吧! 虽说她也挺乐意的…… 但邵伯接下来的话打碎了良媪的美好愿景:“主公之意,是让少夫人先入驻西城别业,三日后,您和七公子在那里行大礼。” 良媪噢了一声,隐约有些失落,转头看向女君。 姜佛桑颔首:“便依邵伯所言。” 车队于傍晚时分抵达华通,等在西城别业安顿好,已接近亥时。 姜佛桑沐浴罢,良媪跪在榻上给她擦着发,一边诉说着心中不满。 “我听南全说,那九公子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这些年全靠药罐子吊命,他们去京陵之前就不行了的,可不早不晚,偏偏就让女君给撞上了!” 虽说小小生命就这样消逝也挺让人惋惜,但新妇刚至就碰上这事,难免让人觉得晦气。 良媪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只怕扈府那边会有别的想头。” 什么想头呢,无非是觉得新妇不吉。还未进门就逢丧,搁谁都很难不往歪处想。 前世佛茵也遇见过同等境况。扈成梁与其夫人虽是通达之人,其他人却难保,后来府中也确实有人借此说闲话。 佛茵何曾受过这等气?本就心有所属,因此更生芥蒂,与扈七郎的关系也愈加恶化,两人别说同榻,连同房都不曾。 “媪方才也说了,那孩子年初就已病入膏肓,医官都断言神仙难救的,哪里能赖到我头上?莫非我是阎罗王,专成来收命的?” 良媪正愁眉不展,听了这话,噗嗤一乐。 乐罢又叹:“明理之人心中自然有数,但若有那搅事生非的,非往咱们身上攀扯……” 姜佛桑笑:“那我就去找君舅和君姑评理。” 佛茵揣着满腹委屈远嫁,在她看来扈家每个人都是仇敌,并不愿意把头低上一低。 太过傲气、不肯示弱,也不懂借力,受人欺负只会以更强硬的态度回击,结果和扈家上下全都闹僵,把自己也闹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姜佛桑自己也拧巴过,现在想来实在够累。 事实证明,豁得出去才能吃得开,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谁能想到刚过门的新妇连脸面都不要,非把这些微不足道的流言搬到台面上? 而身为君舅和君姑,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遇到新妇“告状”,肯定要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两尊大佛请出,无需掰扯,是非之人只能住嘴。 只要他们住嘴就好了,至于心里怎么想,谁管。 “正该如此!不过女君,崇州这边可不兴称舅姑。北间风俗,新妇当呼舅为大人公,呼姑为大家。” 姜佛桑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良媪本欲让她早些休息,想起三日后就要举行大礼,怕出纰漏,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别的。 末了感慨:“女君后半生便要在此扎根了,记住这些,也好早些融入。” 扎根?姜佛桑摇头轻笑。 乳母未免言之过早了些。 不到尘埃落定,谁知道今生她的根会扎在何处。 第47章 或可期待 一阵闷咳声自内室传出,间或掺杂一两声无力地斥责。 南全跪在地上,偷眼看自家公子,面上全是担忧。 不是忧心自己,忧心的是自家公子。 “公子你消消气,小的知错了。” 扈长蘅跽坐于长案后,缓了缓,出声斥问,“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我让你去京陵所为何事?” 南全心虚埋头:“记、记得。” 公子恐自己活不长久,不愿连累姜家女郎,所以并不同意这门亲事。 无奈主公想为公子冲喜之心盖过一切,兼之也有些别的衡量,并不肯依从公子。 公子无法,只好让他跟着邵伯亲至京陵,表面是代表公子以示诚意,实则是让他见机将真相告知姜家女郎。 可姜家最开始的所作所为实在惹人气愤!南全憋了一肚子火,哪里还愿意做好人? 等意识到少夫人与想象中不同,已经出了京陵,再说什么也晚了。 不过能为公子迎回一个这样的少夫人,南全并不后悔。 “奴若早知少夫人的为人,更不会将实言相告。” “你——”扈长蘅见他非但不知错,还强词夺理,不由大为光火。 怒上心头,又是一阵剧咳。 南全见状,忙膝行上前,端水给他送服,被扈长蘅挥手挡开。 好一会儿,咳声才终于停下。 扈长蘅倚在案上,靠肘支撑身体,已无力再保持正坐的姿势。终还是拗不过劝说,由南全搀着到榻上休息。 一番忙活,南全见公子面色稍稍好转,厚着脸皮继续为自己辩解。 “公子你信我,这世上再没有比少夫人更好的女人了!她合该与公子你做成夫妻的,你们天生就是一对!” 扈长蘅拿他没办法,只慨叹:“我还有几日可活?平白把人往坑里拉。姜家女郎又做错了什么,要与我这个将死之人天生一对。” “呸呸呸!”南全连呸了好几声,“公子又说丧气话!主公和夫人延请天下良医,总有人能治得了公子的病,公子的身体未必就没有好起来的可能,何必如此消极?凡事总要往好了想。” 扈长蘅摇头。 非是他消极。这些年,吃的药比饭食还多,毫无补益,不过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九弟的夭亡更在他心头添了一抹阴云,他觉得,要不了多久该就轮到他了吧。 公子毫无求生意志,搁在以往,南全干着急也无可奈何。 如今却不同:“等公子见了少夫人,即便是为了她,您也会好好治病!” 他三句不离少夫人,又是如此笃定的语气,即便扈长蘅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也不免起了几分好奇。 “她……是怎么样人?” “少夫人啊!她貌若仙娥,心肠又好,还会给我们下人说故事,还……” 南全手舞足蹈地讲述起北归途中发生的种种。 少夫人的亲善,少夫人的恬美的,少夫人教奴婢识字,少夫人讲的故事谁都能听,哪怕是面对贼寇、少夫人亦能镇定从容…… 事无巨细,中心只有一个:少夫人好,要多好有多好! “公子你是不知,少夫人包的那裹什么,和咱们这边的角黍大不一样,可太好吃了!真恨不得天天过端午……” 扈长蘅听在耳里,内心颇觉好笑。 他觉得,这伴着自己长大的随身近侍是不能要了。去了趟南地,胳膊肘竟开始往外拐。 好笑之余,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 事已至此,南全说的许是对的。 或许……他也可以期待一二。 - 整整三天,姜佛桑耳根就没清静过。 有关北地习俗和扈家详情,该讲的路上都已讲过,良媪犹觉不足——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她怕自己了解的那一套已不能适应现今的北地,又从邵伯那取了经,回来条分缕析说与女君听。 从饮食起居到节庆祭典,无所不包。 姜佛桑深知随乡就俗的重要,因而也愿意配合。 对比她的忙碌,九媵要清闲许多。毕竟这场婚礼她们虽也算是参与者,更多却像个观客。 也有那藏了小心思的,比如曲姬、申姬之流,深知有备无患的道理,方方面面都想做到最好,便在各自的院落闭门“苦修”,不愿差女君太多。 眨眼便到了大礼当日。 吉时定在黄昏,时间充裕,又省了迎亲绕城的步骤,是以远没有京陵出嫁那日的匆忙。 “七公子昨夜便入住了别业主园…… “扈刺史对这场婚事很是看重,宣布开宵禁三日,坊市可点夜灯,百姓可通宵达旦欢饮…… “今日一整天,别业门前车马不绝,宾客络绎纷至,其他各州郡也都遣使来贺……” 幽草继续发挥耳报神本色,将探听来的消息报与姜佛桑知晓。 良媪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扈家人还算有诚意,总之不屈了她家女君就好。 估摸着时辰,新妇也要妆扮起来了。 和京陵时的流程别无二致。除了吉莲和晚晴,这次又多了两名梳头吉妇,是扈府那边安排的。 从出浴到更衣,两名吉妇的表现与良媪她们当初的反应如出一辙,满眼都是惊叹,以至于吉祥话都忘了说。 菖蒲几个看在眼中,捂嘴窃笑不止。 终于妆成,走进来几个年轻轻的女郎。 北地新妇出嫁,要有同族未婚女子送嫁,还要有新郎的未婚姊妹伴嫁。扈长蘅头上有三个姐姐,俱已嫁人,不适宜,所以找了族中姐妹来充当。 “哇!七嫂好漂亮,七兄好福气!” “怪道七兄一再叮嘱咱们好生陪伴,这是心疼呢!” 女郎们欢声笑语围着姜佛桑,端详的有,打趣的也有。 姜佛桑从容端坐,唇角含着一抹淡笑,既不羞也不恼,更让她们另眼相看。 吉时如约而至。 良媪将障面塞到姜佛桑手中——骆夫人用盖巾实为搪塞京陵众贵妇,北地实则还是用障面居多。 一片雀跃声中,姜佛桑被扶起,双臂平举,双手于大袖中交叠握住扇柄。 随着外间从人的高呼,门扇洞开,金黄的余晖伴着暮色铺洒一地,一直铺到新妇裙边,像一条镶了金边的地衣,亦像一条通往光明的前路。 姜佛桑垂下眼帘,在伴嫁女郎们地簇拥下,跨过门槛,走向斑斓的霞光之中。 第48章 吉与不吉 踩着吉时,姜佛桑到了别业主院。 院内人声鼎沸,全是贺喜宾客,欢声一片,济济一堂,见新妇出现,更是拍起了掌。 巴掌声方歇,哄闹声又起。 姜佛桑敏锐察觉到,有人被簇拥着向她走来,此刻就安静地立在一步开外。 ——想必就是扈七郎了吧。 两人就这样呆立着,宾客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扶着姜佛桑右臂的女郎凑近她耳边道:“瞧,七兄欢喜傻了!” 姜佛桑隐约听到一声轻咳,感知到对面人的紧张情绪,她把头也低了一低,适时呈现出新妇应有的羞意。 吉傧喜洋洋出现,把一截红绸分别塞至两人手中,而后示意新郎转身,引导新妇前行。 伴嫁女郎们松开了手,姜佛桑一只手持障面,令一只手握红绸,视线下垂,自障面下方盯着玄纁袍服的衣摆。 前面的人移动得极其缓慢,她也缓缓跟上。 一前一后,两人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徐徐穿过中庭。 入正厅时,有一道门槛。 姜佛桑注意到了,正欲迈步,手肘处忽然被人虚握住:“小心脚下。” 走在前面的新郎突然回转,只为提醒新妇小心看路。宾客纷纷捧腹,哄堂大笑不绝。 姜佛桑微颔首,依着他的引导跨过门槛。 扈七郎许是被取笑得不自在了,见她站稳,立马松了手。 新人各自就位,行拜礼,跪天地,敬父母……一遍又一遍,繁琐程度不亚于京陵。 “礼成——” 随着这声高喝,乐声随即大举。 年轻的男女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拍手吟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喜悦的情绪最易感染人。 在满室的祝福声还有悠扬的歌乐声中,纵使姜佛桑没把这吉礼当回事,一颗心也不由跟着变得轻快而明亮起来,似乎真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欢快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新人被簇拥着送进青庐。 得以坐下时,姜佛桑的手臂都僵了,外表看上去仍旧是仪态万方。 男男女女挤满了青庐,都嚷着要看新妇。 若非那几个伴嫁女郎以及扈家的兄嫂联手挡着,这些人几乎闹到新妇跟前。 “老七还等什么!还不快央新妇取下障面?” 附和声一片,闹哄哄久不见停。 甚至还有人伸手来扯新妇,以至于姜佛桑不得不侧身避让。 蓦地,一声轻咳。 喧闹声突然就消失了,室内为之一静,静得有些诡异。 姜佛桑听得出来,这声咳与方才在中庭缓解紧张情绪的假咳有所不同。 隔着羽扇,隐约从缝隙中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朝自己走近。 按礼,新郎是要被捉弄一番才能放他来到新妇跟前的。 显然,闹亲的人顾及着什么,省了这些关卡。 至于顾及什么,姜佛桑隐约也能猜到一些。 就见那道身影朝她躬身一礼:“请夫人却扇。” 姜佛桑顿了顿,没有等他二请、三请,缓缓将障面移开。 障面移开的刹那,头下意识朝里偏了偏,而后才缓缓转向面前人,抬眼相看。 嗟叹声四起—— 众人交口称赞着新妇的绮年玉貌、风姿独具。 位于中心的两个人四目相对,也都有些意外。 扈长蘅怔忪良久,回过神来,再一施礼。 姜佛桑低眉回礼。 而后相对无言。 姜佛桑眼波流转,似一翦秋水,大大方方任人看,也大大方方看新郎。 众目睽睽之下,扈长蘅被她这样看着,苍白的面颊渐渐浮起浅淡晕红。 这自然又引起好一番嬉笑打趣。 “好了好了!新妇既已却扇,佳偶该共牢合卺了!” 侍女进授祭酒,新人在同牢席中先行祭礼,再酹洒而祭、告之天地。 紧接着两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 食罢牲肉,又各执一瓢饮酒,这表示夫妇一体,自此亲结一家。 合卺酒饮完,按照习俗,要把这对由彩线连着的葫芦瓢扔到地上,如果一爿朝天,一爿俯地,便视为“上吉”。 两人同时将瓢掷出—— 欢呼声响起,欢呼声戛然。 落地的两瓢竟然同时俯地,是为不吉。 面对此种情况,场中一阵静谧。 长嫂岑氏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我瞧着右边这个方才明明是朝上的,风大,没立住,给吹翻了过去!” “没错,我刚才也见着了……” “就是就是……” 纷纭声中,才聚起的一小片阴云似就这样消散了。 岑氏见扈长蘅额际已渗出薄汗,和姒娣薛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招呼大家,“筵席即开,新妇看也看了,咱们前院入座,先吃一杯喜酒吧!” 来闹亲的多是族中人,对扈长蘅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方才就没敢太过火,这会儿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纷纷送上祝贺后就出了青庐。 岑氏和薛氏走在最后,放下帐幔前,看了眼与新妇相对略显笨拙的七弟,忍不住掩唇轻笑。 真是,再聪慧的人到了今天也成了傻子。 终于,青庐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对于姜佛桑来说,扈长蘅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明明出身武将之家,和印象中的武人却并无相似之处。乌发高束、眉眼清俊,倒有些儒生气。身姿也高拔,只不过瘦削的厉害。 大抵久病的缘故,脸色虚白泛青,此刻添了抹晕红。喜气的衬托下,瞧着多了几分精气神,也冲淡了病弱之相。 扈长蘅做不到她这般磊落,便是偷眼相看,也是点到为止。 第一眼,见的是雪肤乌发、玉貌花容。 第二眼,见的是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第三眼……视线相触,被抓了个正着。 扈长蘅滞了一下,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姜佛桑展颜一笑:“郎君不坐?” 扈长蘅清了清嗓,道:“今日宾客满堂,我还要去应酬一二,你且坐,我稍后即回。” 姜佛桑颔首:“那,郎君早回。” 扈长蘅走出青庐时,步伐瞧着一如往常,但南全一眼看出,公子都有些同手同脚了! 他凑上前,贼兮兮问:“公子见到少夫人了?如何?” 扈长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上扬的唇角骗不了人。 “你去帮我办件事……” 第49章 彼姝者子 北方婚礼,以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新人於此交拜,并相守第一夜。 姜佛桑坐得有些累,索性起身绕着青庐走了一圈。 因为只住一夜,也没有太多陈设,除了榻几、椸枷和屏风,还有个箱柜,里面应该放着换洗衣物和备用衾褥。 南侧开了个小窗,喧嚣沸腾声隐约可闻,宾客欢闹的景象也可以想见。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灯笼照得黑夜如白,但到底和白天不一样。 微风夹着花香也来青庐一游,姜佛桑深吸一口气,忽然被这暗香诱得有些腹饿。 “女君!”菖蒲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快来用些。” 姜佛桑霎时眉开,“还是菖蒲知我。” “奴婢可不敢居功。”良媪倒是怕饿着女君,但异地他乡,又是这样场合,唯恐行差踏错惹人轻看,并不敢擅送吃食过来。 菖蒲挤了挤眼:“这是南全送来的。” “南全?他怎……”姜佛桑顿住。 是啊,南全如何会想到。 不作他想,定是那人吩咐的。 “新婿甚是体贴女君呢。”菖蒲大着胆子也揶揄起了自家女君。 姜佛桑横了她一眼,没说话。 垂目看向案上几样小食,乳饼、鱼羹,还有牢丸。 虽清淡,却精致,而且都是南地口味。 最难得还有一碟樱桃。眼下已是七月中,樱桃按说早该下市,竟还能找来,着实用心了。 姜佛桑正小口吃着,帐帘微动。 - 按原本的安排,扈长蘅本不必出去酬宾——以他的身体,能撑到礼成已是不易。 其母卢氏出于爱子之心,本打算找族亲代为行礼,也被他拒绝了。 今日是他大婚之喜,该当他做的,他并不想假手于人。 新妇远嫁而来,这也是对新妇应有的尊重。 何况他也是真得高兴。 平日本不喜应酬,今日陪宾客们宴饮却毫无烦闷之意,喝进腹中的酒都是甜的。 原来喜酒果真与旁的酒不同,他今日才真正体会。 只可惜不能多饮,心里又惦念着那句“郎君早回”,应酬了一圈也便回来了。 掀账进来时,她正在吃樱桃,香腮微鼓,凤目圆瞪,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回来。 回神后,赶忙正襟危坐,接过侍女递来的绢帕轻拭了拭嘴角,这才转过来轻唤了声郎君。 扈长蘅这会儿精神虽好,脸色却又虚白了几分。 南全要搀他,他摇头,自己缓步走到案几对面坐下。 “可还合口?”他问,声音也缓。 姜佛桑点了点头:“郎君有心。” 扈长蘅笑笑。 这会儿心神已定,终于可以好好观赏自己的新妇。 但见粉面洁白如瓷,眸子粲亮如星,远山眉不画而黛,桃心唇不点而红,乌黑的云鬓上饰着金钗步摇,一晃一动,与玉容相映生辉,让人见之忘俗。 南全冲菖蒲歪了歪脑袋,两人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扈长蘅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看向案上小食,发现都只用几口。 若非早从南全那听说她食量不大,真要怀疑自己所备并不合她心意。 他指了指剩下的半碟樱桃:“怎不继续用了?” 腹中有食,已无饥感,樱桃无非就是过过嘴瘾。 不过盛情难却,姜佛桑伸指拈了一颗,没急着往嘴里送,而是问他:“北地樱桃竟还有?” 有是有,但已非时令之物。 扈长蘅没有同她讲找寻的难处,只道:“南全说你爱食此物。” 姜佛桑愣了一下,垂目,粉面隐隐飘红。 话出口,扈长蘅也觉唐突,眼下也是一般情状。 他自己有些不自在,也怕姜佛桑不自在,便侧过身去。 这一动,喉中痒意忽然加重。 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忍了又忍,终还是从紧抿的唇缝逸出一声闷咳。 这一声出来,后面再止不住,他弓着背,单手撑住案几,直咳的牵心扯肺。 姜佛桑见状,忙起身绕案,挽起衣袖替他拍背。 手掌下的触感微有些硌手,足见他有多瘦。 良久,咳声稍止。 姜佛桑端来温水让他喝下:“多饮水,可作缓解。” “多谢。”扈长蘅伸手接过。 姜佛桑跪坐在他身侧,从侧面看他,这会儿不仅脸色发白,唇色也隐隐泛绀。 又见他左手握拳抵于胸口,眉心成川,疼痛难忍的模样——显然,咳嗽只是表征,又或是疾病的一种,他真正的病灶并不在此。 “你平日吃些甚么药?就一直这样咳?不若让药童试试以贝母和枇杷叶入药煎服,止久嗽最宜——” “你……”扈长蘅愣怔地看着她,片刻后垂下眼帘,“你如何得知?” 姜佛桑顿了顿,答:“妾猜的。” 扈长蘅重新抬眼,眼中多了几分萧瑟之意:“你既已猜到,为何还愿意嫁给我?” 姜佛桑轻笑,“郎君可曾见过江上小舟?常时还可随心来去,若遇恶浪滔天,是无法掌控自己飘往何处的。倘不想被风浪撕碎,唯有随波逐流。” 她没有说些诸如倾心相许的话来搪塞,只是直白相告。 语气无怨无尤,唯有一份明澈的真诚。 也正是这份真诚,让扈长蘅在浓重的阴霾中得了片刻喘息。 “到底是我扈家对不住你,也委屈了你。” “妾幸嫁郎君,不觉委屈,唯愿随遇而安。” 他苦笑:“我这身体……你也看到了,怕是有心无力,更无法给你长久安稳。” 姜佛桑摇首:“百年有百年的活法,十年有十年的活法,相伴一程,不留遗憾即可,何必想那么多呢?” 扈长蘅愣了愣,枯木一般的心突然生出一颗嫩芽。 真得……不必想那么多吗? 又或者,眼前佳人,他真的可以拥有吗。 “妾愿伴君朝暮。”姜佛桑说着,柔荑覆上他的手背,“亦盼郎君垂怜。” 昨晚就寝前,良媪按惯例给她看了避火图。 “以女君的姿貌和聪慧,闺帷之中再添些缱绻柔情,没有男人能逃得过你掌心。” 既嫁来崇州,又打算借扈家暂避风浪,那么身为扈长蘅的妻室,该尽的义务姜佛桑也没打算回避。 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需要借助扈长蘅在扈家立足,即便没打算久留,数年之内却也没办法离开;而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扈长蘅的亏欠。 上一世扈家虽对外宣称扈长蘅死于久病,从后来叔母的种种反应看,恐怕跟佛茵也不无关联。这一世又来了个姐妹易嫁……纵然扈家瞒病在先,她们姜家也不是全然无辜。 所以,对扈长蘅,她愿意挚诚以待。或琴瑟和睦,或相敬如宾,以一个妻子的身份陪他走完余下的路。 万幸,眼前这人并不让她讨厌。 良媪的本意却是怕她输给九媵——夫主的心若先被其他后房占去,对正室嫡妻而言是耻辱,于今后的地位权益也极为不利。 姜佛桑闻言失笑:“若九媵中真有他心悦之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至少她心上的包袱会轻一些。 风致楚楚的美人,如此可爱可怜的跟你说着这些话,想不心动真是千难万难。 扈长蘅忽然明白了南全底气何来。 沉吟良久,终是没忍住这份诱惑,将她纤手反握于掌心。 “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能得你相伴,夕死亦可——” “欸!”姜佛桑拦住他,“大吉之日,郎君何出此不吉之语。” 扈长蘅微笑:“彼姝者子入我室,是戒微之福。出此不吉之语,是戒微不该。” 夜阑人寂,灯火昏昏。 四目相视间,有温情脉脉滋生。 交握的双手忽然有了些潮意。 扈长蘅缓缓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姜佛桑闭上眼,羽睫轻颤,万般堪怜—— 双唇即将相贴之际,一阵拊掌大笑声忽自屏风后的箱柜中传出。 第50章 问君讨之 突兀的一声,将暧昧与温情尽皆打破。 箱柜门被踹开,内里走出一个人来,劲装蒙面,看不清张相,身姿倒甚是轩昂。 也不知那狭长的箱柜中如何盛的下他,他又在里面待了多久? 那人扭了下脖子,抻了抻筋骨,而后拍着巴掌,走到了怔住的新人面前。 “二位,新婚大喜啊。” 扈长蘅最初还以为是族亲故意装扮来捉弄人的。 毕竟以往所见婚宴,为闹亲,多离谱的事都有发生。 “不知是何方来客?前头筵席已备,不若去喝杯喜酒,我这就让人引……” “不必麻烦。”那人在一步开外抱臂站定,目光扫过新妇,道,“喜酒,还是喝自己的比较好。” 扈长蘅没太明白他是何意。 姜佛桑却瞬间警惕起来。 这声音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但就是莫名让人不适。 她垂眼,不动声色起身:“郎君待客,妾先退下。” 扈长蘅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神情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凝重。 姜佛桑下得榻来,缓步经过那人身旁,那人并无动作。 她并不敢放松,正欲加快脚步,忽听一句:“慢着。” 脊背瞬间发凉。 回头,就见一把短刃正抵在扈长蘅颈间。 扈长蘅久病之身,反抗不得,却也不见惧色。 “快走。”他看着姜佛桑,眼底尽是无声地催促。 “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那人挫牙哼笑,“既不怕死,成全你又何妨!” 眼见寒芒直奔扈长蘅咽喉而去,姜佛桑想也不想,返身扑挡在他身前。 “他沉疴已久,还请壮士高台贵手!” 那人显然有些意外,挑了下眉:“不欲他死也不是不行,你过来。” 姜佛桑迟疑。 扈长蘅将她拉至身侧,正色肃容:“不管你是何人,又因何而来,此地是刺史别业,容不得你妄为!在巡夜的守卫赶到之前,劝你速速离开。” 那人置若罔闻,伸手将姜佛桑强拽了过来。 姜佛桑待要挣脱,被他单臂牢牢禁锢在怀。 亲看着新婚妻子被这样轻薄,扈长蘅如何能忍? 任由匕首在颈间划出一道红痕,他起身欲救,“大胆!你放……咳!” 心如火燎,焦急溢于言表。 无奈大礼和酬宾两项已耗费太多体力,以至当下没走两步喘息就难以为继。 那人见状,也不屑再威胁这个病秧子。 刀刃一转,冰凉的尖端挑起姜佛桑精巧的下巴,目光从这张芙蓉面上寸寸刮过,轻佻之极。 “君妇有殊色,我见之心喜,问君讨之,如何?” 姜佛桑大惊—— 她已然知道北地有劫夺婚之俗,却绝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扈家、发生在自己身上! 扈长蘅更是气怒不已,苍白的脸色都有些发青。 他半跪在地,扶着案几,咳到浑身发颤,“休、休想!” 那人啧啧摇头:“何必呢?美人多的是,再娶一房便是。至于这个姜女,惯会作伪,她方才与你说的那些甜话都是哄人的,我今日抢了她去,你改日会感激我也说不定。” 庐帐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哨。 那人闻听,不再耽搁,拽着姜佛桑就朝外走。 姜佛桑当然不肯随他走,正要扬声呼救,那人返身抬手,一个手刃将她劈晕了过去。 “放,把她,放下……” 扈长蘅忧心如焚,提气强撑着站起,想将人拦下。 未走几步又是一阵剧咳,这回咳的是撕心裂肺,眼前也阵阵昏黑。 终于不支,踉跄跌到在地。 费力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那人将昏迷的姜佛桑抱起,双目血红,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南全,救……”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 扈家别业虽不比刺史府防守严密,但也算不上松懈。 只不过今日大喜,难免有些大意忘形。 宾客又都聚在前院正厅,此院乃新人合寝之地,不宜被打扰,是以没多少守卫。 青庐外,留下侍奉的仆从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其中就有菖蒲和南全。 外面守着的男人同样布巾遮面,正着急,见主子抱了个人从青庐出来,忙迎上去。 他先是面色复杂地看了眼人事不知的新妇,而后压低声道:“咱们得赶紧走了。” “嗯。” 院门内外各有四个扈府家仆装扮的人把守,神情警惕。 在他二人带着新妇阔步而出时,非但没有拦截,反而开道的开道、垫后的垫后。 正门自不可能走,七拐八绕,捡得竟是幽径,片刻后来到坐落于别业最外围的后院。 入院后在随从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东墙角,其中一人上前扒拉片刻,杂物尽皆搬除,露出半人高的墙洞。 墙外是个夹道,停着几匹快马。 成功脱身后,为不引起慌乱,蒙面的两人俱扯去黑巾。 疤脸拿出提早准备好的披风,为首之人接过,将一身盛装的新妇从头裹到脚。 刺史子娶妻,三日不禁夜,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百姓摩肩接踵游赏其中,或燃灯作乐,或纵博群饮,比之元日还要热闹。 主街水泄不通,特意挑了偏僻的街巷,因为提前踩过点,得以避开负责巡城和警戒的军卒,还算顺利的到了东城门。 城门吏见一队人马奔至,拦住去路,喝问:“何人?何往?” 疤脸待要答话,城门吏又把手一挥:“不管是什么人,入夜一律不得出城。” 刺史只说不禁夜,出入城却没有特别指令,那就还按照往常办。 正欲赶他们回去,忽然觉出不对。 这行人,前后几个倒还正常,中间两个却一身劲装,越看越觉有异。 同僚用手肘撞了撞他,示意他细看,才发现马背上还驮着一个。 虽然被披风包覆得严实,却不慎露出一片衣角和半只云履,那分明是新嫁妇式样。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了然于心。 抢婚这种事,官府不管,他们自然也管不着,若是城门关闭之前,少不得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却不行。 “回吧,如若不然,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若能躲到明日,新妇还是你们的。” 众守卒哈哈大笑。 居中那人也不说话,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随手抛出,像扔一个不值钱的物件。 城门吏接住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竟是刺史府的行令! 这人莫非与刺史有亲…… 想到此层,再不敢耽搁,扬手示意:“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