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看在菩萨面上 01 四月过半,春色只剩三分。 富贵人家马车窗子上的软缎帘子已然撤下去,糊上了烟霞软罗。 那精细金贵的料子远看似一片彩霞,近了却只如一蓬云烟。 清早,诚毅侯府的马车便出了府。 行过几条街,停在了普渡庵门前,侯爷夫人郑氏被一众婆子丫鬟搀扶着下了车。 庙门口的一个小尼姑远远见了侯府的马车便转头往里跑去,到了后院告诉给自己的师父净凡师太。 净凡点了点头,从蒲团上起身,来到跨院的西厢房前。 恰好一个丫鬟端了铜盆出来倒水,见了她忙笑着问安道:“净凡师父早。” 净凡进了屋,徐春君连忙起身让座,又要亲手奉茶。 净凡止道:“徐姑娘不必多礼,贫尼来就是告诉你,你要见的人已经来了。” “多谢师太了,”徐春君行了一礼:“劳烦您给做个引荐。” “徐姑娘,这位侯爷夫人的脾气不大随和,且最厌恶上香的时候有人打扰。”净凡提醒道。 “多谢师太提点,我在大殿外头等着就是。”徐春君的声音柔和低婉,让净凡相信她不是个轻举妄动的人。 “姑娘,我们几个陪着你去吧!”徐春君身后的婆子赶上来说。 “不必了程妈妈,你们且都在这里吧,人多了反倒不好,”徐春君回身安慰道:“放心,我尽力争取就是。” 大殿里侯爷夫人上过香,又低低祝祷了一番。 身后的几个丫鬟走上前去小心搀扶,其中一个蹲下身,用帕子轻轻拂去夫人鞋面上沾的灰尘。 此时净凡已然到了大殿外,见夫人起身,她便迈步走了进去,询问道:“已经备下了一桌素斋,夫人可要在这里用早饭吗?” “不必了,你们庵主不在家,改日吧!”侯爷夫人每次来这里都是庵主净虚师太相陪,这几日净虚去了东都,要到月底才回来。 “夫人且请留步,”净凡见侯爷夫人就要离了这里,连忙说道:“有位姑娘在这里等候您多时了,夫人可能赏脸见一见她吗?” 侯爷夫人已经迈步出了大殿,听净凡如此说不由得站住了脚,有些不悦地问道:“谁家姑娘要在这里见我?” 净凡便指着站在远处的徐春君道:“就是那位徐姑娘了,她是徐有光的孙女……” “你们这些方外之人竟也过问起俗事了,”没等净凡的话说完,侯爷夫人旁边的叶妈妈便出声道:“可知你们庵主不在,你们便要生出是非来。那徐有光早十年前就被革职流放,你弄了个罪臣的孙女来见我们夫人,是何居心?!” 徐春君站得远,听不见她们说了些什么,但看情形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于是上前,在距离侯爷夫人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道了个万福。 此时侯府的丫鬟婆子早已挡在了前面,仿佛害怕徐春君会做出伤害夫人的举动一般。 “夫人,春君自知冒昧,但恳求您给我个机会将来意说明。”徐春君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生平第一次抛头露面,因此两颊不禁微微涨红,但双眼却流露着恳切执着的神情。 “我乏得很,不想过问别人的事,”侯爷夫人并不想给她机会:“你还是说给愿意听的人去吧!”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徐家姑娘必定是有求于自己,可她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哪有闲情逸致去管不相干的人? “请问夫人为何拜佛?”徐春君见她还是要走,不禁又上前一步问道。 “放肆!”叶妈妈呵斥道:“你真是缺少教养!竟敢如此跟夫人说话!夫人的事也是你一个小丫头能置喙的么?!” “我绝非有意冒犯,”徐春君拦在前头解释道:“只是想说夫人拜佛也该有所祈求,或祈平安,或望康健,此是人之常情。我今日来求夫人便是将您视作菩萨,只要您发发慈悲,便能救我家出苦海。夫人一片慈心,必将换来善果。” 说着徐春君就跪了下来。 这时外头有仆人进来,说马车拔了榫头,得修理修理,请夫人暂缓出去。 徐春君抓住了机会,忙说:“夫人,这便是菩萨发了慈悲,容我向您陈情。” “想不到你这小丫头好伶俐口齿,”侯爷夫人笑了一声,只是那笑里满是讥讽:“罢了,看在菩萨的面子上,我就给你个机会,看看你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所为何事。” 徐春君闻言大喜,刚要道谢,侯爷夫人又板起面孔说道:“可若你说的事并非善因,那就别怪我给你一颗恶果尝尝,让你知道戏耍我的利害。” 徐春君被带到偏殿里问话,是真的问话,因为夫人说须得她问一句徐春君答一句,不许抢话。 “我且问你,你我两家素无往来,你何以来求我?”侯爷夫人面色沉沉,她一贯严厉,此时更甚平时。 “实不相瞒,春君本不愿搅扰夫人,只因侯爷不在京中,所以才转而来求您。”徐春君吐字清晰,并不唯唯诺诺。 “你为的是什么事?”侯爷夫人微微沉吟了一下又问。 “夫人知道我们徐家早在十年前就搬离京城回了思源老家,”徐春君娓娓陈说:“上个月我家二哥哥被官府抓了,说他运绸缎的船上夹带了私盐,人被拘了起来,船只货物也被扣押了。我家素来守法,更知道贩私盐是死罪,所以绝不敢明知故犯。但是知州大人到任后下令严查私盐,我们担心二哥哥未及查明就被治罪,因此在未定罪之前,想求人跟知州大人说一说,千万要将案情审查清楚,不要杀错了人。” “这么大的事,怎么只让你个小姑娘来办?”侯爷夫人不信:“你家大人呢?” “夫人知道我们家叔伯辈都流放在外,这十年都是三姑姑掌家。如今事出突然,三姑姑要留在家中主事。大哥哥正月里出家去了,不再过问家中的事。二嫂嫂早产,二姐姐就要出阁,病的病忙的忙,只有我是个闲人。”徐春君说起家事不禁黯然。 “可见徐家是真的没落了,连个像样的办事人也没有。”侯爷夫人倒是慨叹起来。 但接着又说:“你也知道这案情重大,况且你那哥哥是否真的无辜,单凭你一张嘴可说了不算,”侯爷夫人脸上有颇重的金钟纹,显得她不近人情:“知州是一方长官,岂能随意干扰?” “夫人所虑不无道理,但一则在神佛面前,我绝不敢说半句谎话。二来我们自是知道‘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的道理,我家本是罪臣,若不是依仗着自身清白,哪有底气进京求人?若我哥哥真的有罪,岂不是递把柄到别人手上?虽然不该议论长辈,但我祖父当年因变法也的确得罪了许多人。” 002 好难缠的小姑娘 本朝政局的大变动发生在二十年前,一场变法使得许多旧勋权贵都成了罪臣,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 徐春君的祖父徐有光尚书当年力主变法,也的确有所成效。 但不到十年,支持变法的德宗皇帝驾崩,变法也就废除。 那些参与变法的臣子悉被治罪,流放的流放,降职的降职。 诚毅侯在当年算是中立,一直未卷入新旧党争,故而和徐家算不上有什么恩怨。 “既然还未有定论,你们又何必急着疏通?万一定了罪,你们再上告求翻案也不迟么。”侯爷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句,又让跟着的人去看看马车修好了没有。 看样子还是不想管。 “若真定了罪,我们自然要上告。可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为上策。求人说情是人情,定案上告可就是民与官斗了。”徐春君一双眸子沉沉熠熠,显出和她年龄不符的机敏:“我们人微言轻,谈何容易。” 至此侯爷夫人看她的目光不由得深沉起来,徐春君则微微垂了眼帘,等待她再次问话。 但侯爷夫人却迟迟不开口。 偏殿外起了风,古树上盘结的藤萝开着细碎的白花,被风扫进门里,落在水磨青砖上。 上首供奉的佛像眉眼低垂,似对一切了如指掌,又似永远置身事外。 许久,侯爷夫人问道:“你是徐家几房的姑娘?” “回夫人话,是三房。”徐春君答道。 “你娘是魏氏?”侯爷夫人似乎有些意外。 “那是我嫡母,我是庶出。”徐春君不做隐瞒。 侯爷夫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问她:“你今年多大?什么时候生的?” 徐春君有些疑惑,侯爷夫人为何问自己这些,但也如实回答道:“我今年十六岁,正月初一生的。” “徐姑娘,如果侯爷在京,你见了他要怎么说?”停了片刻,侯爷夫人又把话头牵回到原处。 “我在家和三姑姑商定的法子,是进京后先去见毛以正大人,然后托他致意侯爷。”徐春君道。 “呵,那个毛竹竿!他是你祖父的门生,可惜死板得要命,”侯爷夫人不禁笑了笑,又恍然道:“难怪前些日子他夫人几次要见我,只是我身体不适不愿见人,想必就是为了这事?” “夫人料的不错,所以春君只好来这里等您。”徐春君进京已经有半个月了。 毛以正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和侯府差着好几个台阶。 何况他一向孤介清高,别人自然不买他的账。 “我家侯爷虽在刑部任职,可刑部也不是没有别的官,你怎么不去找尚书、侍郎?偏偏求他这个员外郎呢?”侯爷夫人的双眼又恢复了精明犀利。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带了一样东西的,准备把它送给侯爷,好换取个人情。”徐春君说道:“这东西在别人眼里未必有什么珍贵,但侯爷多半是喜欢的。” “是什么东西?你这么有把握?”侯爷夫人不禁好奇。 “是前代圣手付元英的真迹,”徐春君看得出侯爷夫人性情豪强,越是隐瞒越容易得罪她,因此只要她问,自己就和盘托出:“我家曾受前代皇帝赏赐丹书铁券,那上头的字迹便是付元英亲笔所书。” 诚毅侯酷爱书法,尤其痴迷付元英,只可惜付圣手的真迹存世甚少,大多是临摹之作。 “你们可真够下血本的,”侯爷夫人连声啧啧:“也亏你们想出这法子。不过话说回来,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们家既不会帮你的忙,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侯爷不在京中,我一个妇道,更是插不进手去。你还是去别人那里碰碰运气吧!” 说着便站起身要出去,徐春君忙上前一步道:“我只求夫人,别人一概不求。” “这是为何?!”侯爷夫人被她气笑了:“我可从未答应帮你,你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俗话说宁求一家无,不走百家有。我既认定了夫人,便是连侯爷也不再求的。”徐春君知道,等诚毅侯回京,一切都晚了。 侯爷夫人虽说了自己插不上手,其实不过是托词,凭她的身份地位,哪里就使唤不动一个知州? 且这本就是私事,又不必动用公门文书。 “夫人若不信,只需派可靠的人去思源打听,看我哥哥是否真的冤枉。”徐春君拦在侯爷夫人面前,她神情急切,之前的稳重端庄都不见了:“二哥哥是我们家当门立户的主心骨,若他出了事,我家上下几十口都活不得了。夫人若不答应,我便撞死在这里,反正也无颜回去。” “岂有此理!”侯爷夫人勃然大怒:“你居然敢以死胁迫!这是要赖上我么?!” 徐春君双膝跪下,仰头看着侯爷夫人。 她的眼仁犹如深潭下涤净瑕秽的黑水晶,泪光莹莹,满是哀恳:“春君不敢。” “呵,你不敢?!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胆大的女子呢!”侯爷夫人冷笑:“难道不是你说的我若不答应,你就要死在这里么?” “是春君莽撞了。”徐春君低下头垂泪。 “好了,你起来吧!再去找找别的门路,别耽搁了。”侯爷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可徐春君却好似犟牛附体,就是不肯让开。 侯府的婆子丫鬟只好上前,连拖带拽要把她拉开。 可她却死死抱住侯爷夫人的腿就是不松手,她的衣衫被扯得凌乱,胳膊上也被抓出一道道红印子。 叶妈妈见她还不松手便去抓她的头发,试图将她扯开,却被夫人制止了。 众人于是都安静下来,听候夫人吩咐。 “为什么一定是我?”侯爷夫人实在不解。 “因为我从您眼里看见了慈悲。”徐春君泪湿羽睫,仰望的眼中满是祈求。 “我不是善人,”侯爷夫人冷着脸道:“你要是想让我帮你,除非你能做到三件事。” “多谢夫人!”徐春君见到转机,立刻道谢。 “别高兴太早,这三件事没有一件容易,你要是做不到就趁早别再纠缠,能不能答应?”侯爷夫人看着徐春君冷着脸问。 003 善因善果 日影微斜,徐春君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普渡庵。 她向净凡师太道别,再次合十谢道:“这次能见到侯爷夫人多亏师太帮忙,春君感激不尽。这一点点香资实在不足报偿万一,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千万收下。” 她旁边的紫菱手里捧着一个绢包,里头裹着二十两银子。 “徐姑娘不须如此,”净凡不肯收:“我之所以帮你,并不是为了这个,不过是了结一段尘缘而已。” 徐春君听了不禁问道:“师太所言,春君不解,还请明示。” 净凡微微一笑,清癯的面容带着佛门子弟独有的淡然:“说给你也无妨。我俗家姓牛,父亲曾任明州知州。当年因为失职受罚,正赶上新政推行,许多人都主张严惩,甚至还要把我们这些女眷全部充军。只有徐尚书说渎职自当严惩,但祸不及妻女。因此只处罚了我父亲一个,余者被贬为平民。如此算是让我们逃过一劫,我自是记得这份恩情,所以才会让你留在这里,等候夫人到来。不是贫尼夸口,换做别人便是许下金山银山,我也不屑兜揽。故而你不必感激,我不过还徐家一份人情罢了。” 这实在出乎徐春君意料之外,缓了缓才说:“原来如此!师太还的这份情实实帮了我家大忙,虽则是我祖父种下的善因,也是您心怀慈悲方能结出善果。” 不管怎么说,她都会永远感念净凡师太。 “徐姑娘,你们还要出城去,我就不虚留了,”净凡眉宇淡然,一派无挂无碍,“事成还需几番周折,望姑娘好自为之。” “师太也请多保重,等我忙完该忙的事,必定再来见您。”徐春君深深行了一礼,她身后的仆人也都行了礼,才离开普渡庵,坐了马车出城去。 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城外四十里的伽蓝山去,好完成侯爷夫人交代的第一件事。 徐春君两个贴身丫鬟绿莼和紫菱,这次都随着她一起进京,同来的还有程妈妈。 程妈妈是徐春君三姑姑徐琅房里的人,本就是京城人,虽然离京已经十年,可比起旁人对京城总是要更熟悉些,且为人稳重,值得托付。 绿莼心思简单,只是好奇地问道:“姑娘,刚刚在庵里我没好多问。那侯爷夫人要你去什么顶求菩提子,这东西当真灵验吗?” “是摩云顶,”紫菱轻声纠正她:“咱们今夜到伽蓝山投宿,明天一早就得上山去,那东西灵不灵验不归咱们管。总之,她让姑娘去求,咱们就得照做。” 自从知道侯爷夫人让徐春君到摩云顶去求菩提子,程妈妈脸上便显出愁容。 “程妈妈,你在担心什么?”徐春君问她。 “姑娘,你可知去摩云顶求菩提子是怎么个求法?”程妈妈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不信佛,还真不清楚。”徐春君笑了。 “从来上摩云顶正果殿有两条路,一条是直上直下的三千法阶,可步行也可坐轿子滑杆,”程妈妈道:“还有一条苦行路,是盘山台阶,上面嵌的都是竖放的鹅卵石,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 “既如此,咱们就捡好走的走,”绿莼道:“早早就去,求了菩提子好下山。” “傻丫头,要真这么容易就好了,”程妈妈叹息着摇头说:“想求菩提子只能走苦行路,且必须要赤足。这是从来的规矩,任何人不能更改。” “那……”紫菱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咱们姑娘……” 她想说徐春君怎么能吃这样的苦,可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因为徐春君这次出来,是为了救二爷徐道安,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更何况程妈妈是三姑奶奶房里的人,多少都要避点嫌的。 “这好办!我替姑娘去。”绿莼说道:“总之,把菩提子给她求下来就是。” “这件事是我应下的,自然只能我去。”徐春君不急不恼,她年纪虽小,头脑却甚是清醒:“我虽然事先不清楚摩云顶的路这么难走,可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姑娘也太实心眼儿了,就是我扮成你的样子去了,谁又能知道呢?”绿莼道。 “千万不可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莫说这事关系着二哥哥的安危,马虎不得。单说我应下了侯爷夫人的事,也自该去兑现承诺。”徐春君也知道上山的路必定其苦万状,但从侯爷夫人那里求来的机会更是难得。 自己决不能因为怕苦怕疼就想出别的法子来应付,她如今能凭借的只有求人者的诚信和侯爷夫人的怜悯。 “那侯爷夫人极有可能会暗地里派人盯咱们,你以为她不会防着咱们么?”紫菱道。 “难怪我们姑奶奶要派五姑娘出来,”程妈妈十分感佩:“单是这份见识和担当,就是别人比不了的。” “这侯爷夫人是阎王奶奶托生吗?心也太狠了些。”绿莼不禁哭了起来:“她自己怕疼,不肯去,就叫我们姑娘去。” 紫菱握住徐春君的手,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头垂泪。 “五姑娘,实在是生受你了。”程妈妈心里也过意不去,就算徐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位高权重的徐家,可徐春君也还是主子小姐。 从来上摩云顶求菩提子的人都要脱层皮,这种苦楚可不是打一顿或罚跪几个时辰能相提并论的。 “她说要咱们小姐完成三件事,如今第一件就这般的折磨人,还不知道剩下的两件是什么呢!”紫菱忧心忡忡,她心思细腻,遇事总是比绿莼想得更多。 侯爷夫人说,如果让她救徐道安,徐春君须得完成三件事,可是她今天只交代了第一件,其余的并没有说。 用她的话说,如果连第一件都做不成,也没有必要知道第二件、第三件是什么了。 伽蓝山下常年都有前来拜佛的人,因此客栈也多,街道两边大大小小总有二三十家。 徐春君她们选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住下,这里只售卖素菜素饭,因此众人晚饭都吃的馒头和素面筋,配着小菜稀粥。 因为半夜就得起来,故而都早早歇了。 004 菩提子 午时下了一阵急雨,这会儿还在淅淅沥沥。 徐春君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侧脸看那窗外的雨,屋檐上的水滴落在窗下的麻石条上,经年累月,把那石头都滴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坑来。 她脸色不大好看,嘴唇灰白,额上还有冷汗。 绿莼红肿着眼睛从外头进来,发梢湿湿的,提着半桶热水。 紫菱也明显哭过,只是她更内敛些,拿了纱布和药粉过来,要给徐春君换药。 “这雨也停了,我出去请个郎中过来,”程妈妈看着徐春君满是伤痕和血泡的脚,心里头也着实揪得慌:“虽则咱们事先备了药,还是小心些好。” “不必了程妈妈,”徐春君忙止住她:“不过是皮里肉外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不要紧的。” 外头的雨虽然小了很多,可地上又湿又滑,况且这里的路不好走,程妈妈到底上了年纪,万一摔着就不好了。 “姑娘的手上也有伤,我再用脸盆打些水来,用药泡一泡。”紫菱鼻塞声重,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徐春君天不亮就起来去爬摩云顶,跟着她的三个人都要一同去爬,徐春君说什么也不让,叫她们提前到山顶上去等她。 说实话,那台阶实在难走,赤着脚踩上去便是钻心的疼痛,每迈一步,不但肉疼,骨头也被硌得生疼。 走了一半儿,徐春君实在撑不住,便手脚并用往上爬,导致手也受了伤。 正说着,听外头有人询问徐姑娘是不是住在这里。 程妈妈答应着走出去,见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婆子,身后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身量样貌都相似,一个捧着食盒,另一个手里也拿着一包东西。 “徐姑娘可是住在这里吗?我们是诚毅侯府的人,我是夫人跟前的叶婆子。”叶妈妈自报家门。 “原来是叶妈妈到了,”程妈妈笑脸相迎:“还下着雨呢,快请进来吧!” 她一边把叶妈妈往屋里让,一边心里想着诚毅侯府的耳报神可真够快的,她们姑娘上摩云顶求菩提子下山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侯府的人就到了。 “客栈处处不方便,委屈三位先在外间坐坐。”程妈妈陪着笑说:“我们姑娘眼下不便见客。” 他们租赁的屋子一共内外两间,里间除了徐春君睡的床之外,一张长榻是给伴夜的人住的,外间的两张窄床是另外两个人的。此外,同来的两个赶车的男仆则在前头的大通铺上。 “老姐姐不必这么客气,我是奉了夫人之命来给徐姑娘送东西的。这一盒是刚做好的点心,这一包药放在热水里泡脚,止痛散淤,是再好不过的。”叶妈妈说着,那两个丫鬟便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程妈妈道了谢,又说:“稍候,我到里间去,把我们姑娘求来的菩提子拿过来。劳烦您转交给侯爷夫人,就说等我们姑娘的脚好了,再去府上拜访。” “夫人心里有数,叫徐姑娘好好养伤吧。”叶妈妈如今也客气多了。 她是真没想到,那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能走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苦行道。 程妈妈进来拿菩提子,徐春君便对她说道:“程妈妈,你好生送叶妈妈出去,就说我实在行动不便,不能亲自送她。这里还有几两碎银子,都给她拿上,就说天气不好,等她进城天也晚了,让她温一壶酒喝吧。” “我的好姑娘!你这会儿都要痛死了,还想着别人呢!”绿莼一边心疼自家姑娘,一边又恼恨诚毅侯府的人。 不过她也并不是不知分寸,虽然如此说,声音却很小,保证外面的人听不到。 程妈妈心里也感叹,这位五姑娘的心思何其缜密。自己一双脚几乎走废了,却连这样的小事情都想得周周到到,不肯缺一点儿礼数。 她原本是徐家老夫人陪房,后来就留在了徐家上辈唯一的嫡女徐琅身边,算是徐家的管事娘子。 徐春君是庶出,三太太魏氏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但徐春君自始至终也没犯过什么错,人前温温柔柔,背后也从未见她说谁的小话。 程妈妈一直觉得这位五姑娘是个懂事老实的,却不曾想她竟是个不声不响办大事的人。 当初她的心里十分没底,只是因为家里实在没有顶用的人,进京求人不能让他们下人单独出面,总得有个主子做个样子。但如今却觉得徐春君极有可能把二少爷给救出来。 送走了叶妈妈等人,程妈妈将侯府送来的两样东西拿到了里间,给徐春君过目。 “大伙儿都快饿了一天了,这点心还热乎着,都趁热吃两块垫垫。”徐春君说道:“绿莼,你把这点心包一半出去,给前头的程大叔他们送去。” “使不得!使不得!这点心是给姑娘吃的,他们两个糙老爷们儿哪配吃这金贵的东西!还不把他们折死了!”程妈妈拦着不让。 赶车的两个男仆,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儿子。 徐春君说把点心分一半出去给他们,程妈妈觉得这样不合礼数。她做了几十年的下人,一直都规规矩矩地守着本分,绝不敢坏了规矩。 “妈妈你也太客气,这东西再好也是给人吃的。程大叔他们着实辛苦,难道我这个顺水人情也做不得?”徐春君笑着说:“刚好叫绿莼这妮子再提半桶热水进来,我好泡脚,也试试侯府的药到底灵不灵。” “那可说好了,待会儿点心得多分给我两块。”绿莼笑嘻嘻的,她家姑娘的性子她是清楚的,从来都是这样体恤人,难怪人人都喜欢她。 回头绿莼果然又提了半桶热水过来,紫菱把药兑好了,蹲下身捧起徐春君的双脚往桶里放的时候,又忍不住落了泪。 只是那泪落进水里,并未叫别人发觉。 徐春君努力忍着,不想让她们几个看到自己的痛楚。可终究不能够完全忍住,还是痛得嘶了几声,整张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后背的衣裳也被冷汗浸透了。 好在过了一刻钟左右,药力慢慢上来,疼痛才渐渐地轻了。 等上完了药包扎好,两个丫鬟将徐春君架到床上。 徐春君实在太累,疼痛一轻就睡了过去,直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因为天阴着,众人又都累了一天,故而晚饭早早吃了歇下,打算第二日天晴便进城去,将养几日再去拜见侯爷夫人。 005 当下人使唤 春光易逝,杏树枝头已然结出累累青果。 街市上的卖花女,篮子里装的已是晚桃花和木槿。 一顶青衣小轿停在了诚毅侯府西角门前,徐春君扶着绿莼的手从轿子里出来。 她比前些时候稍稍瘦了些,夕岚色窄裉袄子的偏襟上掖着一条丝帕。蛋青百褶裙下,微微露出双梁翘头鞋子的鞋尖。 紫菱走到门前递了帖子过去,侯府守门的家丁上下打量了她们几眼,说道:“等着吧!” 然后便进去通禀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从里头出来了两个丫环,都是之前没见过的。 看服色穿戴应该是府里的三等丫鬟,其中一个穿绿衫子的向徐春君说道:“徐姑娘,夫人叫我们领你进去。特意吩咐了,只准带一个仆人。” 徐春君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程妈妈跟着进去。 她毕竟年长,遇到事情可以商量。 紫菱和绿莼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姑娘事事谨慎,用不着她们叮嘱。 只是总忍不住心焦,不知会是怎样个结果。 徐春君随着那两个丫鬟从西角门进了府,绕过影壁,又进了二门,穿过一溜抱厦,才来到正房。 台阶两侧摆放着一般大小的两溜儿花盆,养着各色花草。花朵妍丽,仿佛永远不会凋谢一般。 两个婆子在那里打理枝叶,浇水松土,见了徐春君不免好奇地打量几眼。 进了门,湘竹帘子掩映着博古屏风,处处一尘不染。 檀香气韵冲淡,是礼佛人最爱焚的香。 侯爷夫人今天穿的是蕉月色一片云式的薄绸上襦,下身是一条葡萄褐两重山的纱裙。手上笼着一串玉石佛珠。 她同这个年纪的多数贵族妇人一样,身体微微发了福。脸上搽了铅粉和胭脂,但都只是浅淡妆饰,并不夸张。 徐春君特意瞧了瞧夫人头上戴的白玉灵雀簪,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请过安,侯爷夫人赐座,问徐春君道:“你的脚如今怎么样了?” 徐春君欠身答道:“多谢夫人动问,已经无碍了。” 她如今答的云淡风轻,实则脚伤足足养了将近小半个月才敢下地。如今也并未痊愈,可因为急着救人,便尽快来见侯爷夫人。 好在她先天壮,若换了别人,怕是一个月也下不得地。 喝过一盏茶,徐春君开口道:“春君今日来,是想请教夫人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侯爷夫人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道:“我预备着近几日办一场宴席,府里的人手不够,想让你帮着料理料理。” “侯府的宴席可是大事,但不知让我具体做些什么?”徐春君在家的时候,并未过多参与这些事情,因为一切都有三姑姑徐琅料理。 更何况她为了在嫡母面前避嫌,处处不抢风头,故而历练得也少。 “放心,自然不会给你派太难的事,”侯爷夫人浅笑道:“定菜谱排座次这类事情都有叶妈妈她们做,你只要帮着洗洗菜、端端盘子、收拾残羹剩饭就行。” 徐春君身后的程妈妈心中不由得叫苦,听侯爷夫人的意思,明摆着是让五姑娘来他家做下人,且做的还是最低贱的活计,这未免也太折辱人了。 说实话,侯爷夫人交代的第一件事就已经够让人吃不消了,第二件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程妈妈现在十分怀疑,侯爷夫人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要帮徐家,不过是趁这个机会拿徐春君寻乐子而已。 到时候她们真有可能吃不着鱼还弄得一身腥------不但没能救二少爷,还白白受了屈辱。 此时她心里着急,却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样的场合是绝不许她一个下人开口说话的。 “当然了,你大可以拒绝。咱们两个之间,全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侯爷夫人一边端详着自己手上新戴的宝石戒指一边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不是我强迫你的。” “若夫人不嫌春君粗笨,又有何妨呢?”徐春君一派温良和顺:“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也好准备准备。” “既然你都来了,也就犯不着再折腾。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叫跟着你的人都回去等着吧,你一个人留下就够了。”侯爷夫人抬手按了按自己头上戴的点翠梳篦:“宴席定在大后日,你这几天先熟悉熟悉府里的情形,帮她们做做手边的活计。” 听这语气,俨然已经将徐春君当下人使唤了。 “请问夫人,等宴席结束后,这第二件事就算完结吗?”徐春君问。 “不错,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做好自己分内的活儿,且不许掉一滴眼泪,”侯爷夫人直视着徐春君,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否则咱们两个的约定终止,你休想让我救你的二哥哥。” 说完便起身到里间去了,把徐春君晾在了外头。 “五姑娘,只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可不放心。要不咱们还是算了,换别的门路试试,也许比这个还痛快些。”程妈妈小声对徐春君说。 “妈妈不用担心,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以,没什么事的。”徐春君安抚她:“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到这时候,绝不能打退堂鼓。你放心回去吧!总共也不过三五天的功夫,我能撑得住。” “姑娘啊,这侯爷夫人也太能刁难人了。”尽管徐春君一再保证自己会没事,可程妈妈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 “不怕她刁难我,只要她肯说出来让我做什么就成。”徐春君倒没觉得怎样难堪:“你回去等我吧!” 程妈妈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留在外边的侯府丫鬟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便打住了话头没再说。 程妈妈前脚刚出去,这丫鬟便对徐春君说道:“跟我到后院去吧,先去库房取行李,再告诉你都干什么活儿。” “多谢姐姐了。”徐春君仿佛看不见那丫鬟嫌弃的神色,客客气气地说道:“我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姐姐多指教。” 那丫鬟似应非应地哼了一声,带着徐春君到后院去了。 006 后厨 徐春君换上粗布衣衫,去库房领了行李,就被安排到厨房做帮工。 在去见厨房管事之前,她将头上的玉钗取下来揣在怀里。这东西同她身上穿的粗布衣裳不相宜,原本的淡雅也变成了扎眼。 “这么好体面模样,怎么给我们打发来了?”厨房管事娘子王妈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徐春君几眼,有些不大相信,“论理该是哪个主子屋里的大丫鬟才对。” “谁知道呢!多半是犯了错,挨罚吧。”原本领着徐春君的丫鬟半路有事把她托给了一个婆子,只说是夫人吩咐的,其他的都没说。 那婆子走后,王妈妈又看了看徐春君,试探着问道:“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进府的?叫什么名字?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妈妈叫我春君就好,我是今日刚进的府,老家在思源。”徐春君答道。 “太太要你来我这里,可说了到底让你做什么活计?”王妈妈又问。 “只是说要我到这里帮忙,有什么活做什么活便是。”徐春君道。 王妈妈听了沉吟片刻,猜度徐春君多半是得罪了夫人才被发落到这里来的。 因此就说:“你先去把行李放好,再过来伙房,切菜的白婆子病回家去了,你先替她的活儿吧!” 说着叫过一个不大的小丫头来,吩咐道:“顶针儿你过来,带着她去放行李,就在你们屋里睡。” 被叫顶针儿的小丫头一头癞疮,脸上烟熏火燎的,一看就是个烧火丫头。 顶针儿领着徐春君到了更后面的住处,一间大敞屋子,两溜儿大通铺,都是用木板搭的,上头放着七八套铺盖,顶针儿指着北面靠边儿的空处说:“你就睡这儿吧!” 徐春君过去放好行李,这屋子里的气味比刚才的库房还要难闻,但她也没有什么不满,还朝顶针儿笑了笑,问她:“你一直住这儿?” “我原来住东边儿,我娘没了才搬这来的。”顶针儿的牙生得不好,有一颗特别长,凸在嘴唇外头,让她总是忍不住抿嘴,“你旁边是温大娘,她睡觉时毛病可多。” “咱们都归王妈妈管?”徐春君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顶针儿。 “王妈妈是大管事儿的,咱们这屋里头的人都归庞妈妈管。”顶针儿说:“她脾气不好,你可得小心。” 再回到厨房已经开始忙午饭了,徐春君因为切菜太慢就被赶去洗菜择菜,众人都欺负她是新来的,这个叫她去抱柴,那个又催她去刷锅,稍微慢一点儿,便会招来一顿数落。 厨房里的这些人都是摔打出来的,个顶个儿的泼辣粗俗,徐春君混在她们中间格格不入。 又何况在这里做活儿的多是媳妇婆子们,最看不惯年轻小姑娘,尤其是徐春君这样容貌姣好的,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是她们的眼中钉了。 “叫你洗个菜,你在那儿绣上花了!”周大媳妇过来没好气地推搡了徐春君一把,在她衣服上留下一片污渍:“锅里油都热得冒了烟,也不看着些!” “要炒的菜已经洗好了,这个是稍后要用的。”徐春君指了指旁边菜篮里正在沥水的蕨菜说。 周大媳妇被噎了一下,接着就冷笑道:“这么有眼力见儿怎么被赶到厨房来?!怕不是眼皮子太浅就是爪子欠。” 徐春君也不和她争辩,只做自己手里的活儿。 众人见她如此,只当是她心虚。徐春君身后的几个婆子媳妇互相使眼色努嘴儿,又阴阳怪气地笑。 好容易忙活完了午饭,各上房的饭菜都端走了,管家爷管家奶奶们的饭菜也都送了上去,厨房里的人才开始吃饭。 这比别处下人们吃饭已经算早的了,毕竟这里就是做饭的地方,自然更方便些。 徐春君见这里的人除了王妈妈等几个管事的婆子媳妇到里间桌子上去吃外,剩下的人都是拿碗盛了饭后再把大锅菜盖在上面,然后各自找地方吃去。 徐春君被挤在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饭只剩下一块锅巴,菜也只剩下菜汤了。 她本来已经很饿了,可闻到那饭菜的味道后忽然就觉得饱了。 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吃,否则会撑不住的。 各处碗碟撤下来的时候,徐春君碗里的饭才吃了一半。 “新来的,把碗刷了再去歇晌。”王妈妈吃完了饭已经去休息了,另一个管事婆子对徐春君说道。 那盘碗摞得如同小山一般高,徐春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别想歇着了。 厨房里的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帮她。 徐春君的两只手在水里泡得泛白起皱,肩膀酸疼发胀,双脚也已经麻木了。 好容易刷完了所有碗盘,徐春君用围裙擦干了双手,慢慢走出门,坐在外头的石凳子上歇息。 风吹过来,把她的一缕鬓发拂到腮边。 徐春君方才察觉自己之前出了太多汗,发丝贴在脸上直发痒。 她只好起身,到井边去洗脸。 立刻就有人在不远处讪笑道:“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臭美呢!趁早歇了心干活吧!” 说着将一只绑了腿的鸭子丢过来:“该准备晚饭了,夫人今晚要喝老鸭汤,你把这鸭子杀了,开膛褪毛再拿进来。” 徐春君何尝干过这个?那鸭子在她脚边扑闪着翅膀嘎嘎乱叫,绿豆大小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庞妈妈见她和鸭子大眼瞪小眼,迟迟没有动作,一边从厨房拿出刀来,一边骂道:“又不是买回来的画儿,杵在那儿给谁瞧呢?!趁早收了你那小姐款儿吧!认了丫鬟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我没杀过鸡鸭,还请妈妈教教我。”徐春君知道晚上睡觉还得归她管,是不能得罪的。 “这也用教,你吃饭睡觉用不用人教?!”庞妈妈的脾气很是暴躁:“刀给你,快些杀好了,里头等着用呢!” 徐春君咬紧了嘴唇,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拿着刀比划了半天,却是连根鸭毛也没掉。 其余人乐得瞧热闹,便是有人想要帮她,也碍着众人不好上前。 007 作弄 徐春君毕竟是大家闺秀,何况宰鸡杀鹅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也不做的事,她又何尝做得? 可厨房里的人不这么想,只是觉得她胆小无能罢了。 庞妈妈的骂声一次比一次高,骂的话一次比一次难听,甚至“下作娼妇”、“小娘养的”、“狐媚养汉”之类不堪入耳的话都骂了出来。 徐春君长到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这样的话别说是她了,就是一般的下人听了,也受不住。 可她既应了侯爷夫人,如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只是低了头不去理那些污言秽语,全当听不见。 庞妈妈还有活计,骂一通便转身进去了。 这时王妈妈走过来向众人说道:“你们都闲的没事干是怎么着?!” 一句话众人都散了。 买办过来跟王妈妈对账,两个人便一同到账房去了。 徐春君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地上的鸭子,依旧觉得为难。 “新来的,姐姐卖你个乖,”做红案的旺子媳妇生得大手大脚,猛一看倒像个男人,她走过来小声对徐春君道:“你把那鸭子弄躺下,一刀剁在它脖子上,不就了结了。” 徐春君想了想这法子倒还真适合她这个新手。 饶是如此,她下手的时候依旧不怎么顺利,那鸭子的腿绑着,翅膀乱扇,脑袋乱晃,嘎嘎嘎地一通叫。 徐春君最后只能闭了眼,双手握刀剁下去,那鸭子不叫了。 她长出一口气,心想总算完事了。 可没想到,旁边众人看着她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来。 徐春君心里暗叫不好,猜测自己多半是又闯祸了。 果然,庞妈妈稍后走出来,见那鸭子身首两处,立刻跳着脚骂起来:“你个蹄子娼妇!你敢则是发昏死过来的?!哪有这么杀鸭的?那血都白白糟蹋了!二少爷偏爱喝鸭血汤,你作死作到头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手里拿着一只长柄铁勺子,赶上来照着徐春君的身上兜头盖脸打了几下,又提了那鸭子把剩下的血滴到一旁的盆里。 旺子媳妇等人在里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不曾闪了腰。 她是后晌才回府来的,见了徐春君那白嫩嫩的脸儿、黑葡萄样的眼珠、春葱般的手指头,就如同眼里揉了沙,肉里扎了刺。 尤其是看到徐春君那双秀气的小脚,更是恨得牙痒痒。 她男人成天嫌弃她粗手大脚没个女人样子,但凡街上走过一个好看的女子,那死鬼必要盯着看上老半天。 谁想厨房如今多了个徐春君,自然要趁机作弄她一番,果然畅快! 徐春君挨了打,只是忍着疼继续干活,她心里只记着一件事:要救二哥哥出来,自己受委屈不打紧的。 晚饭时候府里似乎来了客人,比往常又多出七八道菜。 厨房里的人习惯了一边干活一边发牢骚,此刻更是叫骂连天。 顶针儿平日里就是个活出气筒,如今徐春君来了,她倒少受了不少搓磨。 按理说她应心存感激,再不然也该是同情。 谁想到,她竟也想要尝尝欺负人的滋味。 徐春君端着一盘泡好的银耳,从她跟前走过去,她便故意伸出脚来绊。 好在徐春君时刻留心着,才没被她绊倒。 “……嘿嘿,”顶针儿吸了吸鼻涕:“下次的……” 徐春君回头看了她一眼,顶针儿好似被什么吓到了,使劲抿着嘴,想把她那颗龅牙收回去。 待人走远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徐春君的背影,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恍惚了。 正菜端上去还有主食,前头一会儿唤汤一会儿唤酒的,直忙到酉时三刻才算消停下来。 徐春君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其他,挤在人群里抢了一碗饭一勺菜。 她想得清楚:反正就算不抢也要挨打受骂,还不如吃饱了,起码有力气。 “嚯,才半日就抢上饭菜了,怎么不装小姐了?”自然有人奚落她,可徐春君充耳不闻,只是抱着饭碗走出去,坐在外头的墙角下吃饭。 吃下小半碗饭,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心里默默做着打算。 王妈妈在屋子里看着她,心里也在盘算。 午后她借着给夫人请安的由头到前边去了。 自然没见到夫人,只是跟前边管事的婆子说了半天话。 她试探着问徐春君的来历,管家婆子说:“这一位的来历我也不好多说,夫人吩咐过的,你也不必打听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她又不碍着什么事儿。” 王妈妈就觉得徐春君应该和一般的下人不大一样。 如果真像众人猜测的那般,她是得罪了夫人被派到这里来的,那应该会有人跟自己通气,好让自己心里有数。 毕竟是有过先例的。 这里徐春君已经吃完了饭,就着井水把碗筷洗干净了,又拿进屋子里来。 “这些菜皮菜根还没扔出去呢!”庞妈妈向徐春君道:“别吃完了就懒着。” 徐春君长到这般大,还没做过这么累的活,几乎一整天都没歇着,此时真的快要支持不住了。 见她不动,庞妈妈又要上手打她,王妈妈从里间出来止道:“差不多得了,都是来做活的,何必一味作践她。” 有王妈妈一句话,徐春君总算好过了些。 活儿自然还是要做的,但打骂总是少了,也没有人故意指派她多做活儿了。 等到真正忙完,已经到了半夜。 众人一个个捶肩揉背,哈欠连天都纷纷回去睡了。 徐春君在厨房烧了热水,坐在外头的井台边,洗了手脸泡了脚,才拖着一身疲累准备睡觉。 一进了那屋子,只觉得满屋臭气熏天。 众人都睡熟了,鞋袜随意扔在地上,想来多半没洗脚,大约是早已习惯了。 徐春君用帕子捂着口鼻,到自己的铺上去。 身边的温大娘扎手扎脚地躺在那里,把徐春君的铺盖都压了一半。 她又胖又大,再加上睡着了,身子更是死沉,徐春君根本推不动她,只好贴着墙侧身睡了。 她这一天累得不行,因此刚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要换成平时,满屋子的呼噜磨牙声也够她受的。 008 不好惹 夜最暗时平明前。 比子夜还要深浓的黑暗里,徐春君被踹醒了。 她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庞妈妈的骂声让她清醒过来。 “睡得死猪一样!”庞妈妈边咳嗽边骂,“还不快起来干活儿!” 徐春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嗓子也被烟熏火燎得有些哑:“这么早就起,别人不都睡着吗?” 室内一灯如豆,只看得清大致轮廓。 “你倒会攀扯人!”庞妈妈更不乐意了,“每天这时候拉泔水的都来,得有人帮忙,今儿该你和顶针儿的班。别啰嗦了,快去!耽误了事,打断你的脊梁!” 这时那边的顶针儿也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好似顶着一堆稻草。 徐春君起身下地穿鞋,边走边整理头发。 两个人到了外间,点起灯笼往厨房去。 这时外头颇冷,徐春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顶针儿也缩肩弓背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此时只有徐春君和她,她不敢使坏,只是老老实实往前走。 徐春君就问她:“泔水拉去哪里?” “庄子上拉了喂猪,”顶针儿说道,“旺子嫂子管钥匙,咱们过去帮着抬抬就是。” 旺子媳妇不同她们住在一处,在府后头的街上有个小院子,几步路就到了。 泔水桶在厨房后门口一字排开,十几大桶,又酸又臭。 旺子媳妇半笼着头发,披一件蓝底白花的夹袄,见了徐春君鼻子里哼了一声。 后角门开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驼背男人把牛车拴好,咳嗽着走进来。 旺子媳妇把角门钥匙掖在腰上,对徐春君道:“别装小姐了,活儿就在眼前看不见么?” 那男人看了一眼徐春君道:“这姑娘是新来的吧?以往没见过。” “你个死驼子,眼睛倒不瞎,这么个天色还看得清呢!”旺子媳妇撇了撇嘴道。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过问问。”男人讪笑了几声。 徐春君只当没听见,低了头和顶针儿一起往车上抬泔水。 旺子媳妇也不上前帮忙,抱了肩膀跐在门槛子上跟那驼子调笑。 刚抬了两桶,顶针儿懒驴上磨,抱着肚子道:“不成,我得先去趟茅房。”说着就跑了。 徐春君喘了口气往回走,此时天刚蒙蒙亮,晨风拂在脸上凉森森的。 驼子眯着眼看徐春君的窈窕身姿,低声对旺子媳妇道:“这么个美娇娘,怎地发落到厨房里来做苦工了?” “怎地?你心疼了?”旺子媳妇笑道:“那就去求了夫人,把她指给你做老婆!” “嘿嘿,我可没那福分,”驼子虽然这么说,眼睛还是一刻都离不开徐春君,“我能臊一臊皮也就知足了。” “这是个软柿子,你要捏就趁早捏,”旺子媳妇低声怂恿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当真的?”驼子一听顿时心痒,“我可是个实心人,你别诓我。” “我诓你做什么?”旺子媳妇翻了个白眼道:“你记着这个情就好。” 徐春君走到跟前,这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驼子殷勤上前道:“妹子,我帮你抬吧!” 说着就伸手过来,趁机去碰徐春君的胳膊。 徐春君猛地躲过了,眼神也变得警惕。 “这是做什么,我又不吃人。”驼子涎皮涎脸地笑着,又要去拉扯她,“早起天凉,哥哥给你焐焐手。” 旺子媳妇在一旁看热闹,就像看猫戏鼠。 “啪!”徐春君一个巴掌甩过去,打在驼子脸上。 驼子被她打愣了,捂着脸僵在原地。 徐春君脸颊飞红,声音也有些发颤,可语气凌厉:“少动手动脚!别自找苦吃!” “驼子你个废物!”没想到徐春君会如此,旺子媳妇颇感意外,又对驼子恨铁不成钢,“凭什么叫她打你?!枉自托生个男人!” 她言下之意就是让驼子给徐春君好看,反正此时也没什么人,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你少煽风点火,”徐春君把脸转向旺子媳妇,眉目凝霜,“我本不愿同你们一般见识,若是再得寸进尺,我就不客气了。” “哟呵,好大口气!”旺子媳妇冷笑着走上前道,“你个小娼妇,打量我是好欺负的呢!你能把我们怎样?今日便是把你扒光了,只说是你勾引驼子,看有没有人替你说话!叫管事的知道保准给你一顿好打,赶出你去!不信你就试试。” 她打定了主意,这里上下人都不喜欢徐春君,何况又没证人,男女间那点子事向来分说不清。 徐春君脸皮薄,根本不敢吵嚷,就算她去告状,也耐不住自己和驼子一条藤儿,把不是都赖到徐春君头上。 她心里的算计,徐春君如何会不晓得,冷着脸说道:“我本不愿同你们一般见识,怎奈你们欺人太甚!你以为我软弱好欺,只怕是看错了人。我再劝你们一句,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来这里不过是应了侯爷夫人的要求,又不会长久待在这里,因此只想平平静静地把这几天挨过去,谁想树欲静而风不止。 “好大的口气,真是吓死我了。”旺子媳妇装作害怕地拍着胸脯说:“你待把我们怎样?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碰不得,说不得。” “我和你并没有过节,你却一味地捉弄作践我,”徐春君不喜欢和人理论,但不代表她好欺负,“信不信我这就把管事妈妈请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呦呦,可了不得了!这院子里出青天了!”旺子媳妇把自己撒泼耍浑本事都使了出来,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嚷嚷道:“臭丫头,今天要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跟你没完!” 说着又对那驼子说道:“你是个驼子,又不是哑巴!没听他说要给你我好看吗?!你还不快跪下求她开恩!” 她说的当然是反话,驼子会意,坏笑着对徐春君道:“小妹子,哥哥本来也是要疼你的,可谁想你不识抬举。你以为你说的话会有人信吗?我们在这府里可都是老人儿了,就凭你几句空话。管事妈妈就能信了你的?快别做梦了!” 009 悔不当初 顶针儿解了手回来,见这样的情形也不敢上前。 她是早就让旺子媳妇拿下马来的,又对徐春君幸灾乐祸,因此只是远远地看着。 旺子媳妇见徐春君不为所动,越发撒起泼来,什么腌臜言语都说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招来许多人围观。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徐春君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终于,王妈妈也来了。 旺子媳妇一见她来,立刻恶人先告状:“王妈妈,这新来的好大脾气!今日该她和顶针儿抬泔水,可她竟拿出大小姐的款儿来,什么也不肯做。我使唤不动人家,只好自己动手。谁想她竟在旁边指桑骂槐,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她不过是个新来的,如何有这胆子?”王妈妈反问道。 “您不知道,她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装的可像了。”旺子媳妇站起身来继续诬陷道,“她说这院子里没一个好人,把您也骂进去了。说众人都欺负她是新来的,一个个没好良心。” “我早说什么嘞,这妮子最是个狐媚魇道的。”庞妈妈帮着旺子媳妇说话,“还惯会攀扯人,今早我叫她起来,她七个不情八个不愿的。” “果真像旺子媳妇说的那样吗?”王妈妈看着徐春君问。 “自然不是,”徐春君不急也不恼,她始终信奉有理不在声高,“我既然被安排到这里,当然不会偷奸耍滑。只因为旺子媳妇唆使这驼子对我动手动脚,我不堪其辱,才和他们吵起来。” “呸,好不要脸!我猜你就会红口白牙地诬赖人!”旺子媳妇跳着脚说,“不过是干活的时候碰着了,哪里就是对你动手动脚?你这妮子心术不正!” 这时那驼子也坐到地上叫起屈来:“我朱老五好歹也活到四十岁,今日竟被人这般冤枉!今后还叫我怎么见人?!我是扯坏了你的衣裳还是弄散了你的头发?!老天有眼,怎么不降霹雷打死你这狐狸精!” 说着就作势拿头往墙上撞,有几个人出来拦住他。 这驼子演戏也是演得十分像,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只是寻死觅活,好像被非礼的人是他一样。 众人也都向着旺子媳妇和驼子说话,竟没有一个人帮徐春君。 “都消停些吧!有什么好闹的?!”王妈妈也觉得这事根本分不出青红皂白,不过是各执一词罢了。早饭还没做呢,她不想在这上头耽误功夫。 “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耽误了活计就各打五十大板。”王妈妈发话道,“徐春君,你快和顶针儿把剩下的泔水抬到车上去!旺子媳妇和驼子,你们两个也别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妈妈,我还有话没说呢。”徐春君可不能让这件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在这里吃苦受累她都能受,唯独这事不能忍,“旺子媳妇和这驼子是一伙的,您该好好查查他们。” 旺子媳妇听她如此说,两只眼睛都立了起来,使劲儿扯着脖子嚷道:“扯你娘的骚!坏透了的小蹄子!谁和他是一伙的?!谁不知道我行的正走的直,敢往我身上泼脏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那泔水桶里有你们夹带的私货,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偷府里的东西,”徐春君站到王妈妈身后,防止旺子媳妇抓打自己,“不信的话就翻翻看。” 旺子媳妇顿时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脸红脖子粗眼睛乱飘,气焰也降下去了。 王妈妈见此情形,已然猜出来七八分,向身边人说道:“过去看看。” 旺子媳妇和驼子两个人还想上前拦着,可被王妈妈扫了一眼,立刻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应该就是这两个。”徐春君指着牛车上放在中间的两只泔水桶说。 徐春君在抬的时候,感觉这两只桶和其他的桶差不多沉,但偏偏这两个桶里放的不过是米汤面汤,按理说应该轻一些。 而且那两个人对这两只桶似乎格外看重,一再叮嘱小心些别洒了。 果然,王妈妈手下的人从这两只桶里捞出来两坨物件,是用洗干净的两层猪尿脬一颠一倒装了精米和羊肉,口扎得紧紧的,每一坨都有十几二十斤重。 众人既觉得这两个人胆大,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法子妙。 不但后门有家丁守着,而且还有帮着抬泔水的人。若是换别的路数,只怕早就被人识破了。 可他们把东西藏在泔水里,一般人想不到这法子。 都觉得泔水太脏,什么东西放在里头都没法要了,所以也从不去翻泔水桶。 偏偏这两个人就在这里打主意,猪尿脬这东西比油纸还隔水,顶多就是外面脏,里头的东西还是干净的。 “看这样子已经是惯犯了,”王妈妈看着被翻出来的贼赃说,“旺子媳妇,你一个月有半个月是管这事的,想必偷了不少东西吧?” 旺子媳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我是一时糊涂,总共也没偷几回。求妈妈可怜可怜我,我认打也认罚,只是别把我赶出去。” 她在侯府帮厨十几年,家里生计有一半指望着她。况且她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去,别人家也不可能再用她。 那边驼子也一个劲儿求情,他干不了重活,又无一技之长,拉泔水的活儿已经算是轻省赚头多的了。 王妈妈把头摇了摇说道:“你们两个做的事,大伙儿都看见了。我若是姑息你们两个,以后众人都有样学样,我还怎么管事?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决定的,回头还得报给管家。” 王妈妈当然知道偷盗之事难以避免,可如今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就必须得照章办事才行,杀一儆百也好。 此时旺子媳妇和驼子两个人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徐春君。 当然,他们心里也后悔,早知道这样绝不会招惹她。 “今天这事算你一份功劳,”王妈妈看着徐春君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010 宴席 侯府设宴,虽是小宴,也需提前一日就要准备。 徐春君跟在王妈妈身边,拿了纸笔登记账册。 因为王妈妈知道她识字后便叫她管这个,否则还要找账房的人帮忙。 之前欺辱她的人此刻倒要反过来巴结她,只是徐春君也并未有半分得意。 这里的人早已习惯了捧高踩低,得势便猖狂,似她这般宠辱不惊的倒真没见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 不过她也也只跟着王妈妈一天,这天傍晚,叶妈妈身边的小丫头过来,对徐春君道:“你明日起到前头去,不在后边了。” “前头人手不够吗?”王妈妈舍不得放徐春君走。 因为她手脚麻利,心思也活络,实在找不出比她更能干的帮手。 “叶妈妈说的,你问她老人家去。”小丫头从厨房桌上抓了一把炒瓜子边嗑边说,“我就是个传话的。” 叶妈妈是大管事娘子,王妈妈哪敢跟她去理论,心里虽不情愿也得装出笑脸来。 “既是叶妈妈要人,哪里敢不给,我不过是白问问。”王妈妈陪着笑说,“这瓜子是蛇胆炒的,最是清新明目,姑娘不嫌弃都拿了去吧!” 那传话丫头方才有了几分笑模样,拿了瓜子转身走了。 宴请这日徐春君在前头负责给客人端茶倒水,侯爷夫人请了十几位客人,都是官宦人家的内眷。 “这丫头好面生,是新进府的吧?”一个眉心有痣的中年妇人问侯爷夫人。 “孙夫人,你看这丫头怎么样?”侯爷夫人瞟了一眼徐春君。 “模样肉皮儿都好,怕是最少也得二十两银子。”孙夫人道。 “她还能写会算呢。”侯爷夫人把头摇了摇说,“二十两银子没处买去。” “那你可得小心了,”一旁的于将军夫人下死眼看了看徐春君道,“当心被你家侯爷看上了,收了房。” “侯爷年纪大了,未必有这个心思。倒是要小心你家大少爷,这些丫头们凭怎么好也终归是下贱胚子,见了男主子没有个不巴结的。”这些贵妇人大多年老色衰,在家里头一件就防着这种事。 “可说呢,前几日康家不就为一个丫头闹得沸反盈天么!”瑾瑜侯夫人胖大无比,喘气都带痰响,“他家两个少爷为一个丫头大打出手,他家太夫人气得昏过去,大太太也给气病了。” “难怪我请她她不来呢!说婆婆病了她脱不开身。”侯爷夫人恍然道,“原来有这么段公案!” “我也恍惚听说了,到底怎么办了?”工部柳大人的继室问。 “能怎么样,把那丫头打一顿叫人牙子领出去了呗!”瑾瑜侯夫人道,“谁愿意弄个妖精在家,搅得不安宁。” “这丫头看着像是个省事的,”孙夫人指着徐春君道,“不妖妖乔乔的。” “罢哟!那是写在脸上的?”于夫人摇头道,“你不知道,真正的狐狸精都是有两副面孔的。在主母跟前恨不能树个贞节牌坊在头上,一旦见了男主子,才会把手段放出来呢!” 徐春君在一旁听着这些人谈论自己,如同在谈论一个物件儿,满是不堪入耳的言辞。 侯爷夫人不但不制止,还听得津津有味,看得出是有意要羞辱自己。 但她心里有个主意,明白孰重孰轻,因此也不往心里去,随她们说去。 不一时,席面都摆好了,侯爷夫人笑着邀请众人入席。 这些客人带来的丫鬟另在别处安排了席面招待,这里伺候的都是侯府的下人。 统共一张大条案,南北长东西窄。 瑾瑜侯夫人身躯胖大又最年长因此被安排在了西侧独占一面。 侯爷夫人让徐春君给这位胖太太筛酒布菜,特意叮嘱道:“桌上每道菜都不要落下,酒也不可断了。” 徐春君答应了,恭敬地站在瑾瑜侯夫人旁边。 其他丫鬟都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位胖夫人有狐臭,喜欢用香料掩盖,按理说这法子也算有效,只是她爱出汗,就使得两种味道混在一起,着实难闻。 且她贪吃贪酒,每道菜都得吃好几次,光夹菜就得跑断腿。 更不用说每次宴席都得如厕几次,伺候她的人想不脱层皮都难。 以往她来赴宴,都得两个丫头伺候,这次却都交给徐春君自己。 也不知道是赶巧了还是怎么着,瑾瑜侯夫人爱吃的菜都离得甚远。 徐春君于是想了个法子,用小碗将那几样菜装满,再一总放进托盘里,这样就免得来回折腾。 又见这位胖夫人汗出如浆,徐春君取来干净的纱布帕子,里头铺一层薄荷香粉,给她平展地掖在领口一周,又吸汗又凉爽。 胖夫人只觉得清爽无比,连头脑都似乎比平时清醒了几分。 “夫人,这酒盏怕是有些小,给您换个大些的可好?”徐春君含笑问道。 “使得使得,”瑾瑜侯夫人从善如流,“你甚是聪明伶俐,跟了我倒好。” 徐春君抿嘴一笑,拿了大些的酒盏过来,同时又取了双乌木长筷。 因为她留意到胖夫人手上有汗,象牙筷子用着不顺手,不如乌木筷子抓得牢。 侯爷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的打算不禁又笃定了几分。 宴席吃到一半,胖夫人果然要如厕,徐春君搀扶着她出去。 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 直到终席,又去了两次。 等席面撤下去后,便又上了茶和水果。 有几位有事,便不吃茶先走了。 胖夫人撑不住,侯爷夫人一边起身送客一边吩咐徐春君:“送夫人去客房歇歇,酒醒了再走。” 徐春君本想找个人帮她,却见众人都有意避开,她也不强求,自己架着胖夫人去了客房。 客房每日都有专人打扫,但徐春君见那被褥还是冬天用的,若是叫胖夫人睡在上头,多半是要沤出一身痱子来。 于是便先叫她歪在罗汉榻上,换上琉璃席和蔺草枕头。 一回身的功夫,胖夫人在那边呕吐上了,弄了满榻的秽物。 徐春君连忙收拾了,又端来清水,把胖夫人脸上身上擦拭干净,把她外头衣裳脱了,扶上床去。 回过头又把罗汉榻仔细擦拭干净。 刚喘口气,胖夫人的两个丫鬟找了过来。 “二位姐姐来的正好,夫人已经睡着了,估计得过会儿才醒酒,你们二位就在这屋里陪着吧。桌上有新沏好的茶,外面廊下茶炉子的火笼着呢,随时有热水,防备着夫人口渴。这身脏了的衣裳我拿去洗,不到一个时辰应该就干了。”徐春君向瑾瑜侯夫人的侍女说。 “多谢你了,想的真周到。我们带着替换的衣裳呢!”那两个丫鬟见徐春君虽然面生,但细致周到,不禁对她甚有好感。 这里徐春君去洗了衣裳晾好,回头又去冰库要了一大块冰放在冰镇里,安放到瑾瑜侯夫人休息的客房中。 这位胖太太最是怕热,饶是两个侍女给她打扇,也还是出汗。 011 第三件事 瑾瑜侯夫人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近黄昏。 她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起来后就要赏徐春君。 “夫人万不可如此,侍候得好也是应该的。”徐春君说什么也不要赏赐。 “聪明伶俐,细心周到,又加上知书识字,还有这么个好模样。做侍女真是委屈你了。”瑾瑜侯夫人不知道徐春君的真实身份,以为她只是这府里的一个下人,“可惜造化弄人啊!” 宴席后的第二天一早,徐春君便被叫到前头去。 她被带到夫人的房里,里头只有一个丫鬟伺候着,等她告了坐,那丫鬟给她上了碗茶便也轻轻地退了出去。 “这几日辛苦吗?”侯爷夫人问徐春君,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碧油油清润润,一看就是上等滇货。 “托夫人的福,一切还好。”徐春君轻描淡写,脸上始终挂着浅笑。 “你不怪我吗?”侯爷夫人直视着她,“先是叫你去求菩提子,害得你双脚受伤。后来又叫你去厨房做工,那是下等人做的贱役,不但劳累,而且屈辱。宴席上让你服侍宾客,还对你冷嘲热讽。” “周瑜黄盖愿打愿挨,这是我心甘情愿应下的,”徐春君道,“况且这些事和我二哥哥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理得清的人,果然没让我失望。”侯爷夫人赞许地点头,“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识心胸。” “夫人缪赞了,春君实不敢当,”徐春君谦虚地低下头,“若这两件事都能让夫人满意,可否告知第三件事?” 从她求见侯爷夫人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当初从家走的时候,三姑姑就告诉她,最多有两个月的时间。 “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出难题?”侯爷夫人没有回答徐春君的话,反而问她。 “春君不知,还请夫人明示。”徐春君是真的把不好侯爷夫人的脉,所以也没有贸然揣测。 “我和你们徐家并无过节,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要难为你,而是另有深意,”侯爷夫人呷了一口茶,入了正题,“你有事来求我,却不知我也有事要求你。这第三件事,便是我要求你的事了。” “不知春君能为夫人做什么,还请明示。”徐春君只觉得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寻常。 “或许在你看来,我应该没有什么烦心事。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是再不错的。我在夫家事事如意,可终是免不掉为娘家发愁。”夫人叹息道。 原来侯爷夫人姓郑,娘家承恩伯府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中本也是数得上的。 可惜的是他父亲和哥哥均英年早逝,只有孀母寡嫂守着个侄儿过活。 郑夫人的侄子名唤郑无疾,如今已是弱冠之年。 听他的名字就知道,长辈对他十分疼爱,只愿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郑无疾三代单传,他祖母和母亲对他溺爱非常,以至于将他养成了一个任性放纵、不务正业的浪子。 侯爷夫人也曾规劝过,但终究不是朝夕生活在一处,隔三差五的管教,治标不治本。 况且这郑无疾十分的滑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善于拉他祖母和母亲做挡箭牌,常常弄的侯爷夫人束手无策。 “你在观音庙里求我,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你的诚意和聪慧打动了我,我一直想给侄子寻一个贤内助,可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也没能遇到合适的。”侯爷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 她的这个侄子在京城里是挂了号的,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谁也不肯嫁他。 小门小户的女儿又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实难成事。 依着侯爷夫人看来,郑家想要振兴,必须得找一个能持家、识大体,且能拘束住自家侄儿走正道的少奶奶,否则便只能往破落的路上走。 因为郑无疾整日飞鹰走马、浪荡不羁,家业已经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 夫人的母亲年事已高,早就不管家。 嫂子又是个没城府的,再加上身体不好,家中的事从来就没理顺过。 侯爷夫人深知表壮不如里壮的道理,想着无论如何要为自己的侄儿寻一门好亲事。 但合适的人选总是可遇不可求,直到她遇见了徐春君。 “虽然我和你也不过是几面之缘,可你小小年纪,有胆识,有见识,当真十分难得了。我叫你去摩云顶求菩提子是看你能不能吃苦,叫你做苦工是看你能不能忍辱,这两件你都做到了。而且办事周到,勤谨要强。如今就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侄儿,”侯爷夫人道,“只要你答应了,我便即刻派人去救你哥哥。” 徐春君没有想到,侯爷夫人让她做的第三件事,居然是嫁给一个浪子。 虽然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但也希冀着能嫁一个知书识礼、肯务正业的丈夫。 可如今她的婚事竟成了救人的筹码,倘若她不答应,那么侯爷夫人这条路就彻底断了。 “夫人,这件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徐春君有些艰难地开口,“婚姻大事,总要家中长辈做主才行。” “我知你心里为难,但此时情形特殊,相信你家里人都能理解。你只要应允了我,我便亲自写书信给你家中长辈。”侯爷夫人保证道,“也不算乱了规矩。” 徐春君咬着下唇低头不语,她太清楚嫁人对于女子意味着什么。 往后的日子是苦是甜、是福地是火坑,都由那张小小的婚书决定。 何况如今明知那郑无疾是个浪子,她毫无把握能让浪子回头。 “我知道,这么做实在有趁火打劫之嫌,你不答应也在情理之中。”侯爷夫人是真的很欣赏徐春君,“可人谁不自私?都愿意芝兰玉树生在自己家。” 她看中了徐春君有勇有谋且能屈能伸,郑家已经在走下坡路,须得有这样一个人扭转颓势。 “夫人,兹事体大,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徐春君真的无法立刻做出抉择,终身大事她不能不慎重。 “好好好,我给你时间考虑。”侯爷夫人连忙点头道,“这些天你也着实辛苦,回去好好歇一歇,放松放松精神再做决定不迟。” “那就多谢夫人了,春君告辞。”徐春君说着站起身告别。 “徐姑娘,”徐春君刚走到门口,侯爷夫人出声叫住她,“你若是真肯嫁给我侄儿,我不但救你二哥哥出来,还会请人把你父亲兄弟三人从塞外召回来。他们被流放也有十多年了吧?塞外苦寒之地,再加上劳役繁重,可不是一般的辛苦。我叫人打听过了,听说你父亲他们每日要搬上百块青条石,略慢些就要挨鞭子。你大伯伤了腰,常常半夜痛醒。你二伯得了肺病,每年都要咳血几回。你父亲十个脚趾冻掉四个,只能蹒跚走路。” 侯爷夫人边说边仔细观察徐春君的神情,见她眼里起了雾,叹口气说:“徐姑娘,徐家的命运如今都握在你手里,端看你如何打算了。” 012 姑娘回来了 “姑娘你可回来了!我们都要惦记坏了。”绿莼一见到徐春君就像小山鹊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姑娘怎么瘦了?在那里可是吃不好睡不好吗?” “没有,我不过是择席,睡不大好而已。”徐春君看着她笑了笑。 “先别急着问了,让姑娘喝口茶再说。”紫菱捧了茶过来,细心的她早看到徐春君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心里头一阵难过。 他们家姑娘从来报喜不报忧,这一点紫菱深知。 “侯爷夫人让我帮她料理些家事,府里头办了宴席,忙乱了几天。”徐春君知道,如果不说,只会让她们更加担心。 “这个老妖婆实在可恶,居然拿咱们姑娘当下人使唤!她若是不想帮忙,直接回绝就是了,干嘛这么捉弄人呢?”绿莼一听就急了,“欺人太甚!” “千万不可如此说,是我们主动求人家的,”徐春君忙止绿莼道,“既求人,自然要放下身段。人家提什么要求,许你同意也可以不同意,怎么能反过来说人家?” “是啊!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姑娘委曲求全也是为了救二少爷。”程妈妈叹息一声说:“姑娘想必很累了,先歇歇吧!” 她见徐春君神思颇有些恍惚,便猜着她心里有事。 可姑娘刚刚回来,总得让她喘口气再说。于是程妈妈便和绿莼出来,只留紫菱一个人在屋里伺候。 绿莼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程妈妈和紫菱两个人的眼色,只好把嘴闭上了。 虽然徐春君训斥了她,可她并不生自家小姐的气,单是心疼罢了。 “姑娘躺下歇歇吧!等一会儿午饭时候我再叫你起来。”紫菱柔声说道,“程妈妈她们搓豆腐丸子做汤,知道姑娘平日里爱吃这个。我就在外边儿守着,有事叫我。” 他们在城里租了一处小小院落,比住客栈方便,还省钱。 院子里有几畦菜,程妈妈就用那嫩菜叶同豆腐肉泥和成丸子汆汤,也算是家中风味。 徐春君虽然躺在床上,可是全无睡意。 她满心里想的都是侯爷夫人同她说的话,那些话仿佛变成一道道绳索,将她紧紧捆缚起来。 从小到大,徐春君从未如此纠结过。 小厨房里,绿莼一边择菜一边跟程妈妈说话。 “不知道侯爷夫人的第三件事是什么?我看姑娘好像有几分不痛快,想必又是件十分让人为难的事。” “姑娘不是没成算的,她要说时自然会说的。”程妈妈把五花肉切成石榴籽大小,和抓碎的豆腐放在一起。 绿莼听她如此说,又想起紫菱平日里叮嘱自己“遇事要学会沉住气”的话,也就不再多问了。 午饭除了丸子汤还有两盘小炒,程妈妈的厨艺好,简简单单的几道菜也做得滋味十足,毫不寡淡。 徐春君起来吃饭,尽管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好好地把饭吃完了。 她从来如此,遇事尽量不闹情绪,因为于事无补。 这件事虽然让她难下决定,心里头十分纠结,可终究不像一般人那样明显外露。 吃过了饭,紫菱见她了无睡意,便问道:“姑娘可要洗个澡吗?今儿天气怪好的,水也是现成的。” 徐春君头一天在侯府洗过澡,但此时还是想泡一泡。 她在徐家谨小慎微,好恶常常都藏起来,除了贴身伺候的两个丫鬟还算知道她的习惯喜好,其他人都觉得她无可无不可,是个随意可以揉圆捏扁的角色。 徐春君喜欢泡澡,因为可以让她全身放松,思考起来也比平时更清晰。 紫菱随身带着香囊,里头是晒干的蕙草。 每次徐春君泡澡的时候,她都会放一点蕙草香进去,那清幽的香气似有若无,特别合徐春君的脾气。 有几次她都把脸埋进水里,屏住呼吸。直到实在撑不住,才把头抬起来。 日影微微西斜,院子里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炽。 两只刚出窝的小鸟在屋檐上学飞,大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鼓动它们快些张开翅膀。 程妈妈吃过了饭,绿莼抢着把碗刷了。 “您老歇歇去,天长了,不睡午觉可不行。”紫菱笑微微走过来说:“姑娘自有我们服侍呢!” 程妈妈一路冷眼看着,越发觉得五姑娘是个会调理人的,单就她这两个丫头来说,一个活泼勤快,一个细致周到,都算得上难得。 “那好,我回去躺一会儿,这腰还真是有些发轴。”程妈妈捶着腰说,“姑娘有事叫我。” 徐春君这个澡泡得有些久,手脚的皮肤都起了皱,水也凉了,她才出来。 紫菱用大布巾给她把头发擦至半干,说道:“先散着吧,等一会儿再用梳篦拢上去。” “我在床边看一会书,也就差不多了。”徐春君只穿一件缥碧色家常袍子,宽宽绰绰很是随意。 她不打算出门,又不会客,这样的打扮正相宜。 也不过一顿饭时,程妈妈提了包点心进来,笑着向徐春君道:“我到街上去买了几样点心给姑娘尝尝,你小时候常吃的。” 徐春君五岁前在京城生活,只是她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 “多谢妈妈想着,只是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零嘴儿就免了吧!”徐春君含笑起身,程妈妈是服侍她姑姑的,作为小辈自当尊重。 “姑娘快坐下,这离晚饭还早着呢。”程妈妈怕徐春君饿着。 “多谢妈妈想着,只是咱们出来办事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自身用度能俭省就俭省些吧!”徐春君知道自己是做什么来的。 “不过一包点心,能有几个钱?”程妈妈道,“姑娘已经够省事的了,可也不能太简薄了。” “妈妈坐吧,紫菱倒了茶来。”徐春君吩咐道。 程妈妈也不推辞,知道徐春君有话要对自己说。 “其实早该跟妈妈说的,只是我之前心绪实在有些乱。”徐春君略带歉意地开了口。 “可是侯爷夫人又为难姑娘了?”程妈妈问。 “也不算是为难吧,”徐春君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短促,“今天她提出了第三件事,我没有立即应允,而是说要考虑几天再给她答复。” 程妈妈听她如此说,心里便觉着不好。 前两件事虽难,可徐春君都应得痛快,足见第三件事令徐春君何等纠结。 013 赌一场 此时日影西斜,屋子里的光线多少有些暗了。 程妈妈见徐春君乌发半湿,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妩媚。但她的美永远是那种不扎眼的清丽端庄,尤其易得长辈们的喜爱。 程妈妈不大想得通侯爷夫人还要怎样为难徐春君,她也常忍不住怀疑,这条路究竟走得对还是不对。 “侯爷夫人说,只要我答应嫁给她的娘家侄子,便即刻派人去思源救二哥哥。”徐春君知道这件事再难开口也得告诉程妈妈。 程妈妈一听,顿时就慌了,说道:“这……这是怎么话说的?哪有这么求亲的!” 然后定了定神,又说:“我记得诚毅侯夫人的娘家姓郑。当初咱们没离京的时候,他家的老伯爵早已作古,有个儿子年纪跟咱家二老爷差不多,只是也病故了。依稀记得他家有个小少爷袭了爵位,如今也好二十出头了。” “侯爷夫人说的正是他了。”徐春君道。 “姑娘啊,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位小伯爷是个什么样子,但只怕不是良缘。虽然这话不该我说,可他若是个好的,又何至于让侯爷夫人以此胁迫让姑娘进门?”程妈妈忧心忡忡。 徐春君闻言,不禁苦笑:“妈妈果然是个聪慧人。侯爷夫人并未瞒我,直言这郑无疾甚是不堪,怕家业都要葬送在他手里。京城中寻不到门当户对的人家,恰好我又自己撞了来。” “果真如此!”程妈妈唉了一声,“真是难为姑娘了。按理说我是个下人,不该乱谈论主子的事。救二少爷的确要紧,可这明摆着是个火坑,姑娘可千万别跳。咱们再找找别家罢了,我还有两个老相识,让她们帮着问问,看看可有别的门路没有。” “多谢妈妈替我着想。只是这件事已经走到这地步,想要再改换门路,只怕不易。一来侯爷夫人多半会阻拦,就算她不阻拦,其他人知道我们已经求过她了,自然不愿再兜揽这件事。毕竟比起帮咱们,达官显贵们之间的往来更加重要。”程妈妈说的徐春君何尝没考虑到,只是她在进京之前已经跟三姑姑商量过了,能托付的就那么两个人,且也要辗转去求上官。 何况这件事无论再怎么绕,最后还是落在刑部,很难避开。 “话虽是这么说,可也不能把姑娘你给葬送了呀!”程妈妈说着不禁落泪,“你是为了我们三姑娘才上京来的,若她知道会这样,是绝不会答应的。老婆子我也没法跟她交待啊!” 徐家是徐春君的三姑姑徐琅掌家,徐道安被抓,徐家的几位妯娌便想让徐琅给县太爷做继室来换取侄子的平安。 因为县令曹泓一直都觊觎徐琅,也曾托人说过。 可徐琅早已立誓此生不嫁,何况这些年来她为徐家实在付出太多。 徐春君不忍心姑姑受委屈,便主动提出进京寻门路,这才有了如今的事。 “我自然知道就算我不答应,三姑姑也定然不会怨我。”徐春君道,“可二哥哥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徐家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姑娘难道真的要应下这门亲事吗?”程妈妈问,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不论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难以拒绝。 毕竟人命关天,又关乎整个家族。倘若徐春君不答应,她就成了徐家的罪人。 “侯爷夫人跟我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即答应,只说容我几天考虑考虑。”徐春君从来就不是个天真的人,她知道这世上除了至亲骨肉或是真正的知己会甘愿付出不要回报,其余的都要交换。 “姑娘说的是,这么大的事,不慎重考虑是不成的。”程妈妈忙说。 “如果单救二哥哥这件事,或许还能有回转的余地。”徐春君把每种可能都仔细想了,“可侯爷夫人后来又加了一个条件。” “是什么?”程妈妈问,她奇怪是什么让徐春君更加难以拒绝。 “她说如果我答应嫁给郑无疾,她就能让我大伯他们结束流放,回到京城。”徐春君无法枉顾父辈的安危。 “这……”程妈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侯爷夫人提的这两个条件,无论哪一个都对徐家至关重要。 越是如此,徐春君就越没有拒绝的可能。 她把一切都明明白白摊开来,让徐春君自己做决定,可事实上她把所有事都算计清楚了。 “姑娘,我想起来了,咱们还有一个人可以去求。”程妈妈的老眼里忽然又焕发出光来。 “我知道您说的是谁,”徐春君笑了笑,“只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找他。” “这又是为什么?”程妈妈不解。 “这么多年,三姑姑都没有求过他,是她不想也不愿。”徐春君望了望窗外,天色更暗了,学飞的鸟儿已经归巢,“三姑姑在意的事情不多,想要维护的东西也很少。我不愿让她破例,作为小辈,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徐春君可以放下脸面去求人,可她不愿意牺牲三姑姑的尊严。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尊严这东西不值一提。可徐春君知道,徐琅把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听她如此说,程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掩面痛哭起来。 “好姑娘!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只有你真心实意替我们三姑娘着想,只有你真心疼她。其余的人恨不得扒她的皮,喝了她的血,尚且还嫌她的血不够多。”徐琅作为当家人,被误解被指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缺吃少穿找她、生病没钱找她,甚至于婚丧嫁娶、人情来往,没有哪件事不依赖着她。 可一旦家里有了事,又全都指望她出头拿主意,一旦事情没办好,所有的责任又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 “当家人恶水缸”这句话在徐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程妈妈常年跟在徐琅身边,最知道她的辛苦委屈。 “我自幼没了生母,最佩服的就是三姑姑。以她的才貌,就算是咱们家败落了,也可以嫁入中等门户滋润过活。可她不愿让徐家就此散了倒了,想尽一切办法重振家业。在咱们家最难的时候,三姑姑进了一次赌坊,赢了三百两银子回来,这才使得全家渡过难关。如今我也被推到了赌桌上,赌注是我自己。”徐春君把自己的手帕递给程妈妈,语气里没有自伤自怜,“若我输了,也不过是毁了自己的一生。如果我赢了,便可以振兴徐郑两家,也不亏了。” 014 鱼 五月里,街上卖鱼的最多。 京城里的习俗五月里家家都吃鱼,据说是因为屈子。 这卖鱼的也有讲究,分车鱼和桶鱼。 车鱼就是推车卖的,鱼都在平板车上拉着,一般都不是活鱼且大小不一,因此价钱也便宜。 桶鱼则多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抱了浅抱桶,用清水养着数尾鲜活鲤鱼。每条鱼都得一尺往上,金鳞红尾,跟年画上画的一般。 这么一条鱼可不便宜,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的。 因此每日里只需卖这几条,也够一家子的用度了。 京城是举国最繁华富庶的所在,风物习俗自是不同。别的不提,单就京城里卖鲜货的,就比别的地方多好几倍。 京城里有不少人挎了筐、挑了担儿,什么新鲜卖什么。 五月的仙桃,九月的迟杏,三九天的西瓜,刚开春的鲜藕。甚至灵柏熏的暹罗猪肉,波斯国的蜜乳水晶糖。 一句话,寻常人家吃不起、吃不着的好东西,在他们这儿都能买着。 若是腿勤眼活嘴巴甜,寻那么几家固定的有钱主顾,总能混个吃喝不愁。 这不,刚吃过早饭,卖鱼的张小三又来到了承恩伯府的后门,坐在那柳荫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起来。 没一会儿,后角门吱呀一声响,走出个半大老婆子来。总共也没几步路,还走得扭腰回头,好似出门急了,魂没跟上来一般。 张小三和她是老熟人了,笑道:“胡婶子,有两日不见,越发年轻了。” “你个小猢狲,次次消遣老娘!”这位胡婶子说着作势朝张小三的肩上打了一下。 年轻后生结实的肩膊令她心旌摇荡,恨不能缩回去二三十岁。 “您老人家也疼疼人,今儿我还没开张呢,先给您送了来,可着您挑。”张小三夸张地哈着气,仿佛自己真的被打疼了一样。 引逗得胡婶子咯咯的笑了两声,又端起架子来说道,“算你小子有孝心,我瞧瞧哪条最好。” 她虽是这么说,却并没有认真看那桶里的鱼,只是一味地和张小三说笑。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晌,最后才选了一条鱼,张小三就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枝柳条来,将那鱼鳃穿了,绾个扣子交给胡婶子提着。 胡婶子给了他钱,提着那鱼又一步三折腰地走了回去。 从后角门儿进来,还没走几步路,身后猛地窜出一个人来,拦腰将她抱住了。 胡婶子吱哇叫了一声,骂道,“你个杀千刀的!险些吓掉了我的鱼。” 抱她的人并不松手,只是稍微直起腰来,涎皮涎脸地说,“我早说了,买东西的事交给我就是,你只管说要吃什么就得了,何必抛头露面。” “于大虾,你少跟老娘扯骚了!”胡婶子一把推开那人,“你买的东西能吃?什么脏的臭的都弄到府里来,我可不要。” 原来这男人是府里厨房的买办,姓于,因为有些驼背,人们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虾。 “那是给别人,给你自然都是好的。”于大虾皱缩缩的面皮挤满了笑,“要是今晚无事,就到后院儿来,我请你喝酒吃烧子鸡。” “那也得看老娘心情,”胡婶子扭了下腰,从于大虾的环抱中脱身出来,“我这会儿不得闲儿,我们姑娘要喝鲜鱼汤呢!” 说着扭着肥臀去了。 把鱼交到小厨房,叮嘱厨娘在午饭时做好了端去南风阁,胡婶子才往前头来。 恰好太太屋里的丫鬟秋洁端了一盘子新做好的糕点从大厨房那边过来,胡婶子问道,“前头来客了?” “是姑奶奶来了,”秋洁脚下不停,“您老别往跟前儿凑了,知道她不待见的。” 她所说的姑奶奶就是诚毅侯夫人,胡婶子听了把脖子缩了缩不再搭话了。 上房内,诚毅侯夫人正和母亲嫂子吃茶聊天。 她也是刚来没多久,只顾得上询问母亲和嫂子最近身体怎样,以及侄儿郑无疾在做些什么。 “又好几日没回家了,派了小幺儿出去寻,也还没个下落。你也知道的,他见天不拴笼头的野马似的,一跑出去就不见个影儿。”郑无疾的母亲方氏大约是从年轻就守寡的缘故,看着比同龄人更老上许多。 她有胃气疼的老毛病,就算不疼也总是习惯把一只手放在上腹,皱着眉头,一脸苦相。 “早说他这样子不是个长久之计,同他年纪一般大的早都寻个差事做了,”侯爷夫人恨铁不成钢,“一年大二年小,难道真的要到三十岁才定性吗?” 她还要往下说,老太太那边却已经哭了起来。 “说的容易,他是个活人,总不能把他捆起来。我早说了,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给郑家开枝散叶,我们就知足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泪窝尤其浅。一提到孙子,便立刻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和丈夫。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就像是泡在苦水里,连老天爷都对不起她。 她一哭,方氏也跟着哭。婆媳两个在这上头的默契无人能敌,便是亲生母女也未必如此情发一心。 侯爷夫人看着这婆媳俩,生生把心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姑奶奶尝尝我们新来厨子做的点心。”秋洁进了门,把点心放在桌上。 “我带来的银耳和茯苓霜,你们早晚都要吃些,”侯爷夫人道,“别什么都省着,你们口挪肚攒地省也不够他出去一挥霍的。” “男人家好交好围了些,自然要破费些的,”老太太溺爱孙子,处处替他开脱,“我们虽说比不得你们家,可好歹也是伯爵府。庄子上的出产、铺子的买卖,怎么就不够他花的?也不必过于俭省,花了总比给别人攒着强。” 侯爷夫人知道,多说无益,这婆媳俩若是听劝,也不至于把郑无疾纵到这般地步。 “姑奶奶今日来好歹吃了午饭再回去。”方氏揩了揩眼泪说。 他们家许多地方都要仰仗这位小姑子,将来他儿子要谋个差事也得姑丈帮忙。 “不了,我今天来是有要紧的事说,说完我就走了。”侯爷夫人道,“我给无疾看中了一门亲事,已经看了八字,甚是相合。” 015 说定了 婆媳俩闻说,忙一起问道:“是谁家的姑娘?” “是徐家的五小姐,名唤春君。”侯爷夫人道。 “哪个徐家?”方氏懵住了。 “就是当年主张变法的徐有光的孙女,徐家从前朝便是望族,”侯爷夫人明说,“她是三房徐溉的女儿。” 老太太听了,不禁摇头道:“祖上风光有什么用,那徐家早都败了,他家的姑娘能娶吗?” 方氏也明显不乐意:“他家三太太魏氏我认得,拐着弯也能攀上亲,她那个人可不大随和。” “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侯爷夫人也认得崔氏,“因这孩子来京办事,我看她模样性情都好,难得的是心性刚强。” “闹了半天还是个庶出!”老太太更坐不住了,“我们家孙子不过是贪玩儿了些,模样出身哪里差了?何至于要娶这么个身份的媳妇?!说出去还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论理说呢姑奶奶是一片好心,”方氏不敢像婆婆那般直白,可也不愿应下这门亲事,“可这实在有些不般配了……” “我也不怕你们恼,你们看着无疾哪哪儿都好,却不知他的名声在外头已经坏成什么样子了。”侯爷夫人把笑脸也收了起来,不客气地说道,“老太太久不管家,嫂子你也太信着管事的。不是我要笑话谁,这是我娘家,我只盼着你们好。可把账拢一拢,只怕存的还没有欠的多。无疾心性不定,不肯好好读书,谋的几个差事也不肯好好做。若没个贤德的内人管着家约束着他,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今日咱们把话敞开了说,你们也不是没给他提过亲,可有一门成的么?” “话虽是这么说,”老太太也觉得有些理亏,“可我想着就算不在京中选,外任的官眷中难道就寻不到合适的?” “我的个娘,如意算盘都叫您老一个人打了不成?”侯爷夫人被气笑了,“就算咱们瞒头盖脚地说成了,一来不知那边的底细,若是娶进来个搅家精,又没法子退送。二来久了自然瞒不住,就算成了亲,也挡不住和离,一旦和离再娶,就更难了。更何况最要紧的是娶个能干的回来,托赖着祖宗保佑,咱们家或可复荣。光图面子好看,终究把里子也得赔上。况且为了让那姑娘应下这门亲事,我可是费了好大周章,都求到王妃跟前去了。”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道:“少爷回来了。” 话音未了,郑无疾已然走了进来。 油头粉面桃花眼,一身朱湛色提花绸交领深衣,玉冠束发,脑后拖着两条长长的飘带。 手里拿着一把湘竹骨的泥金折扇,上头画着海棠花。 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更何况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一个提了鸟笼,一个捧了蛐蛐罐儿,显然刚从外头遛鸟斗虫回来。 侯爷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郑家的老太太和太太见了,却立刻眉开眼笑,如同见了龙驹凤凰蛋一般。 郑无疾跟长辈请了安,有姑姑在跟前,他比平日里要庄重几分,说道:“姑姑近来安好?我这两天就想着得空去您府上请安,不想您今日却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我才跟老太太和你母亲说给你定了门亲事,已经看了八字。”侯爷夫人道。 郑无疾听了不禁一笑,用小拇指刮了刮眉毛问道:“这京城里还有敢和我结亲的人家?那姑娘也够胆大的。” “你坐下听我说,”侯爷夫人决定今天当着这三个人的面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们家如今都不在京城,这姑娘也不是嫡出。我之所以认定她,就是看中了她这个人能孝敬长辈,教导儿女,也能相夫齐家。比起所谓的虚名,还是务实些好。说实话,这还是因为他们家有求于我,否则就凭你,人家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别的我都不在乎,只是这姑娘不是个丑八怪吧?”郑无疾问。 “人家刚满十六岁,一朵鲜花儿似的,打个对折也比你在外头搞的那些莺莺燕燕端庄。”侯爷夫人知道郑无疾对女子向来只以貌取人。 “既然是这样,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郑无疾笑了笑,桃花眼潋滟如酒,“反正我总要娶亲,门第高的攀不上,再说我也不爱受那份气。丑的我又怕吓着,没的折寿。当然了,要是陪嫁丰厚就更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定下来了。”侯爷夫人一拍桌子。 “这……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那二位还是觉得太快了,“婚姻大事应当深思熟虑才是……” “外头太热,我回屋去换换衣裳。”郑无疾说着作了个揖便飘然而去。 “姑奶奶,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方氏还想再争一争,“这事难道没有徐家的长辈出面吗?双方总要见面说一说才是,顶好再请左正青相一相……” “嫂子,我没别的话说,你要是能把那个姓江的小娘弄离了这里,我乐得不操心。满京城,谁家哥儿连正妻都没娶,就已经明养了一房在屋里?!再说了,我的眼光难道不如那个江湖术士?没得白花银子。” “江小娘,那也是……也是为了能拴住他。”方氏期期艾艾,“左仙师可是连王爷都要礼遇的,如今满京城的贵女都找他看相。” “看相就免了吧!那个江小娘要真能拴住无疾,也算她有本事。”侯爷夫人冷哼,“为什么还是三五日的不归家呢?别的都不说,咱们家能拿出多少聘礼?就算打肿了脸充胖子,把人娶进门还过不过了?” 一句话总算说中了郑家婆媳的痛处,不由得都低了头。 这么多年,家里都没有个在朝的男人。虽说有个爵位,可收入终究有限。 这两位把自己的嫁妆头面都已经折卖了一半有余,总要给自己留下点儿傍身钱。 “我也累了,不多说了,你们自己商量着来。若执意不愿,也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那边已然是威逼利诱才点的头,这边又弄个不情不愿。我何苦费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呢。”侯爷夫人说着便要起身回去。 方氏见她如此,连忙赔情道:“姑奶奶自然是一片好心,我们哪能不知道呢?只不过事出突然,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罢了。咱们娘几个好歹在一处吃顿饭,要就这么走了,老太太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侯爷夫人听嫂子如此说,语气自然也缓和下来。 她终究是为了娘家着想,否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016 赴宴 熏风浩荡三十里,永贤郡王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 都知道今日是明秀县主的芳诞,作为郡王最疼爱的长女,明秀县主今年刚满十六岁。 郡王广送请柬,凡是各家府中年纪相当的女眷几乎都接到了邀约。 诚毅侯夫人也为徐春君争取到一份。 “你父亲伯父他们已然得了赦免,不日就要回京。当今天子对待当年的变法和先皇不同,否则我便是再能耐也办不成这事。你与无疾的亲事对外尚未言明,总要等你家人都进了京,安顿好了,两家再正式拟帖子。你如今算是我家远房亲戚,就在我们府里住着。京城里若有什么聚会,你只管去。长长见识、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侯爷夫人如是说。 徐春君一向都是安稳性子,侯爷夫人的意思她都明白,道了谢,又打点了出门的衣裳并礼物,带了两个丫头同叶妈妈到郡王府来。 王府门前车马众多,徐春君他们一时难以到近前。 “叶妈妈,就在这里停下吧。”徐春君道,“咱们下了车走过去,反正也不远。” “多谢姑娘体谅,只是叫姑娘受累了。”叶妈妈是侯爷夫人的心腹,侯爷夫人器重徐春君,她自然也不敢怠慢。 只是徐春君并不因为身份变了就改换态度,还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进了门,随着众人往里走,因为天气晴好,众人都去了花园里,等到宴席开了再入座。 各家的小姐们都打扮得桃羞杏让,衣裳首饰无一不精致讲究。 徐春君的穿着打扮在这些人中难免显得平常,好在她自己毫不在意。 刚进花园,就从旁边跳出一个人来,抱住徐春君的胳膊道:“徐姐姐,果真是你!” 徐春君定睛一看,拉住自己的人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憨憨甜甜,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了:“原来是你!” 这姑娘名叫姜暖,是来京路上遇见的。 当时因为连日阴雨,她们在一家客栈住了六七天,因此认识了。 这姜家小姐是从登州外祖家进京与父亲继母相聚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是个最直率善良的性格,十分好相处。 “徐姐姐,你的事可办完了?”姜暖问徐春君,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只知道徐春君是进京办事来的。 徐春君浅笑回应:“办完了。” 又见她身边跟着的不是之前的那两个丫头,问道:“铃铛和坠子没跟着你吗?” “太太说她们俩的衣裳太少了,今日叫了裁缝给她们量尺做几件衣裳,所以就没来。”姜暖一派天真,“况且柳儿更熟悉京城的规矩,让她跟我出来更周全。” 她口中的母太太便是她的继母了。 徐春君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就低声问她:“你父亲和你继母待你都好吧?” “都好,”姜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先前还担心,不过到了以后一家子对我都很好,有什么好的都给我。我父亲忙差事,每日见得少,都是太太和妹妹陪着我,一点儿也不生分。” “那就好。”徐春君点头微笑。 “那边那个穿湖绿裙袄的就是我妹妹姜晴了。”姜暖说着朝那边招手,她把徐春君当做好友,想引荐给自己的妹妹。 姜晴正凑在几个侯府伯府小姐跟前,努力要融进去。 见姐姐叫她,心里有些不悦,但想起母亲的叮嘱,便装出高兴的样子走了过来。 “这个就是我提起过的,进京路上遇见的徐家姐姐,她人可好了,我们一见如故。”姜暖笑吟吟地说。 徐春君从姜晴眼里看到了疑惑、审视和失望,虽然姜暖毫无察觉,但徐春君知道这位小姐可比姜暖有心机多了。 姜暖在这里遇见徐春君十分高兴,但姜晴说了没几句话便找个由头离开了。 她和姜暖找了个小石桌坐下,早有王府的下人过来斟茶。 等那人走后,姜暖吐吐舌头道:“我还真是渴了,今日的早饭不知怎么那么咸。” 她们两个喝着茶说话,那边人群忽然有些骚动,姜暖好奇,拉着徐春君道:“徐姐姐,咱们过去看看。” 原来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些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或嫌恶或嘲笑,显然都不喜欢她。 “我想起来了,”姜暖听了听道,“她就是永安侯府的小姐岑云初,她可真美啊!” 关于这位岑大小姐,徐春君也略有耳闻。 她是京城有名的美女才女,自幼父母和离,父亲便未再娶,对她十分疼爱,带着她游历天下,甚至还到别国去过。 这岑云初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名媛淑女,却因为看相的左正青说她“命格至贱”,而遭受众人唾弃。 那些原本与她不睦之人趁机落井下石,因此只要一见她便要冷嘲热讽。 “木秀花艳,难免为风霜所欺。”徐春君也觉得这位岑小姐实在美得不可方物,虽是隔远了看,也如仙子下降一般,不是寻常女子能相提并论的。 虽然众人对她议论纷纷,可她并不在意,优美颀长的脖颈高傲地扬起,如入无人之境。 徐春君和姜暖没往人堆里凑,她们都不喜欢笑话人。 “哎哟,我水喝多了,得去解个手。”姜暖小声道。 “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徐春君道。 过了好半天,迟迟不见姜暖回来,徐春君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带了丫头去找。 此时姜暖正在犯愁,原来如厕时须把外裙解下来,搭在外头的屏风上。可等她解完手出来,却发现裙子不见了。 “姑娘,您要是不嫌弃先穿奴婢的吧!”柳儿道。 “我穿了你的你怎么办?不成不成。”姜暖不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性子。 “我不打紧的,”柳儿笑了笑说,“又没人看我。” 此时徐春君也到了,就问柳儿道:“好好的,裙子怎么会不见?四处找过没有?” “找了,没有。先让姑娘穿我的将就一下。”柳儿心里头觉得徐春君多管闲事。 “来的时候没多备上一身吗?”徐春君问。 “出来的匆忙,给忘了。所以才说把我的给姑娘。”柳儿道。 “你的裙子是青梅色,你们姑娘的上衣是西子蓝,配着不好看。”许春君道,“我倒是多带了,绿莼去外头车上拿来去。” 017 打抱不平 不一会儿,绿莼果然把徐春君多带的一套衣裳用包袱包着拿了过来。 徐春君让姜暖将一整身都换了。 “真是多谢姐姐了,我明儿洗好了再给你还回来。也不知谁那么促狭,把我的裙子给拿跑了。”姜暖一边向徐春君道谢,一边忍不住抱怨。 “依我说还是好好找找吧,平时便是丢了汗巾、手帕这样的小物件也得找找,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说不见就不见了。”姜暖大大咧咧的,有些事根本想不到。可徐春君最是个细心的,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 “说的是,这么一条裙子要费好几两银子,可不能说丢就丢了。”姜暖有一样好处---格外爱惜物力,这是她自幼在外祖家受到的教诲。 几个人出去找了半天,最后是紫菱在后墙边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姜暖的裙子。 “谁这么可恶!好好的一条新裙子给弄成这样。”姜暖都给气笑了,又心疼。 也不知道是谁,竟然用她的裙子包了一包点心塞在树洞里。 那点心就是王府里用来招待今日客人的,有几样油炸的,把裙子都给油了。 “找到了就好,叠好了拿回去。用皂荚和胰子好好地泡一泡,洗一洗,应该就能洗掉了。”徐春君温言安慰姜暖。 等她们再到前头去的时候,姜晴过来问:“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换了衣裳?”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居然把我的裙子给偷走包了点心塞在树洞里。好好的裙子都给弄脏了,好在徐姐姐带了替换的衣裳,我便换了她的。”姜暖对姜晴丝毫不设防,但徐春君却留意到姜晴和柳儿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见此情形,徐春君也已猜出八九分来。 想必是姜晴要姜暖出丑,所以才会在宴会之前将姜暖的贴身丫鬟都支开,换成柳儿,如此更好行事。 早饭做得咸,姜暖必会多喝水,这样自然要如厕。如厕时将裙子解下来,自然有安排好的人将裙子拿走。 如果不是她们将那裙子找了出来,稍后也会有人“发现”它,并将其公之于众。 如此一来,姜暖就会在一众世家女面前大大地丢脸,让人们以为她是个贪吃的乡下丫头。 今日的事也必定会越传越广,要知道闺阁中最喜欢的就是传耳过舌,有如此乐事,又怎能不广而告之? 这时姜晴看到远处有个人来了,便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奔了去。 徐春君抬眼一看,那位是个清丽斯文的小姐,且和姜晴显得很是亲热。 “她是我继母的娘家侄女,名唤孟乔。”姜暖小声道,“就是和岑云初一同相面被批命格极佳的那一位。” 徐春君顿时了然,孟乔的名字她亦有听闻。 她虽然是孟家的庶女,但风评一向不错。据说自幼就喜欢作诗作画,也是一位才女,比她家正出的小姐风头都盛。 再加上左正青说她命格极佳,旺夫旺族,恰与岑云初相反。因此,人们常常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姜晴来到京城也有两三年了,可她父亲只是个六品官。托赖着外祖家是伯爵才有机会出入高门贵地,但终究门第悬殊,始终不能真正融进这些名门媛女们中间去。 孟乔和姜晚过来,亲亲热热地和姜暖见礼,也朝徐春君福了福:“徐姑娘好。” 徐春君还了一礼,知道姜晴方才必然已经跟她说了自己。 姜晴挽着姜暖的胳膊道:“姐姐,表姐说带咱们去那边跟信勇公府的四小姐说话。” 姜暖听了不禁有些犹豫,她不想和徐春君分开,可如果带着她过去似乎又不太妥当。 徐春君于是含笑道:“我刚好要去那边转转,你们过去吧。” 姜暖向她说道:“好姐姐,你别走远,我去去就来。一会儿入席,咱们两个挨着坐。” 徐春君笑着点头,孟乔临走时朝她点了点头,礼数很是周全。 “果然,世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孟家这位二小姐原本也是末入流的,只因被批八字好,信勇公府的小姐也肯与她结交了。”绿莼望着姜暖她们远去的背影道。 “这岂是乱说的地方?”一旁的紫菱忙止她,“别给咱们姑娘惹麻烦。” “咱们跟前又没人我才说的,若是有人我绝不乱说。”绿莼吐了吐舌头道。 恰好信勇公府四小姐崔明珠她们这些人头一次见姜暖,少不得要问是谁。 孟乔代为引荐了,崔明珠便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想必就是已故的威烈将军的外孙女儿吧!” 姜暖答了个是。 又有人跟她说了几句话,均是应酬之语。 众人听她说话不是京城口音,且举止谈吐又稍显粗俗,便不禁纷纷掩口笑了起来。 其中一位姓张的胖小姐直接对姜暖发话道:“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就别往跟前凑了,不尴不尬的,多烦人。” 姜暖被她抢白得脸都红了,想要说什么,又怕连累了妹妹和孟乔。 姜晴表面上低了头不说话,实际上心里幸灾乐祸。 没有人为她说话,那些高贵的小姐们彼此之间有说有笑,筑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围墙,把姜暖排除在外。 姜暖后悔自己不该过来,她慢慢地往后退,准备去找徐春君。 却不想身后有人挡住了她,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岑云初携了姜暖的手走上前,向那群小姐道:“她和你们的确不是一路人,但你们还不配对她颐指气使。” “怎么又是你?!”崔明珠见了岑云初便按捺不住,“你还有脸出来?” “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出来?”岑云初高傲地昂着头,仿佛她面前的这些人都是一坨坨泥巴。 “我看你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张小姐可是崔明珠得力的左膀右臂,“反正你又嫁不出去,做个泼妇也没什么。” “说起撒泼的本事,我比你母亲可差远了。”岑云初丹唇微启,懒懒散散,漫不经心,“谁活多久要看老天爷的意思,用得着你管我还能蹦跶几天?” “你要安心替她出头是不是?”崔明珠伸出手指着姜暖说,“那天在莫家你就替个下人出头,如今又是她这么个乡下丫头,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因为你也是个下贱胚子,物伤其类罢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岑云初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 “自然是我说的,你待怎样?”崔明珠也不甘示弱。 018 不必谢 “你知她的外祖父是谁吗?”岑云初追问一句。 “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崔明珠道。 “岑云初,你少把个死人搬出来吓人。她外祖父又怎么了?这里谁的长辈不是朝廷重臣?”吴小姐和崔明珠她们都是一伙的,这时候没有不出头的道理。 “可不是么!她外祖父没有儿子,余家早已经除了爵了,有什么可招摇的!”张小姐大翻白眼。 “说得好!你们的祖父外祖父要么还健在,要么寿终正寝。余老将军可是战死在雁门的!”岑云初字字如剑,“老将军身经八十多战,平荡山、杀羌寇、收复北五州,勤王靖边,无一不利。云门羊头谷一战,老将军本意以守待攻,是你祖父张亢---” 岑云初指着张小姐道:“贪功冒进,几番几次逼迫老将军出兵。还有你祖父吴兴祖------” 岑云初又指着吴小姐道,“本来老将军一再叮嘱,让他和张亢带兵分守两翼,等双方战到羊头谷时援军双面夹击,方可获胜。可他们却先延误战机,后又带兵东逃。可怜余老将军奋力死战,全军无一活口。当年若不是崔太妃为你们祖父求情,张吴两家能有今日的富贵?如今居然还敢在这里耻笑余老将军的后人,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若是不理亏,咱们便到御前去纷争纷争,看看圣裁如何。” 岑云初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她们看不起姜暖,但搪不清岑云初的伶牙俐齿。 又何况她说的是大义,便是驳也没法子驳。 “今日真是晦气!”崔明珠咬牙切齿,“咱们离疯狗远些。” 她今天可不是来吵架的。 “崔大小姐,我劝你谨言慎行。”岑云初毫不掩饰讥讽的语气,“今日是县主的生辰,你居然说晦气。” 崔明珠自知失言,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岑云初冷哼一声,转过身飘然而去。 徐春君从那面转过来时,就见她们两帮人已经在对峙了。 她性情谨慎,并没有立刻上前去。之后看到岑云初一直占据上风,也就放下心来,更不必到前头去了。 但她也留心到两个人,一个是孟乔,一个是薛家小姐薛珊珊。 看这两个人的神情,似乎都对岑云初都有所忌惮。只是薛珊珊的畏惧更明显,孟乔则一闪而逝。 此时,岑云初已然松开了姜暖的手,几步就把她甩在了后面。 姜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紧跑几步追了上来。 “岑姑娘,今天的事多谢你了!”姜暖这话着实出自肺腑,“咱们虽是头次见,可是你的这份情意我永远不忘。” “你不必谢我,更不要从此就把我当成朋友。”岑云初生得极美,可偏偏又是孤僻性情,“刚刚不过就事论事,若只因为我替你说了两句话便是你的朋友,那也太可笑了。” 岑云初为姜暖抱不平,并不要她感激。她只是敬佩余老将军,觉得忠臣之后不该为那些人随意欺辱。 虽然只是刚刚相识,但姜暖对于岑大小姐的清高孤僻,也已领教了几分,于是说道:“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以后但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绝对为你两肋插刀。” “很是不必,”岑云初断言回绝,“你好自为之吧!” 她帮姜暖的时候有多仗义,此刻就有多绝情。 姜暖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直到徐春君走过来拍她肩膀。 “徐姐姐,她可真……”姜暖皱着眉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潇洒。”徐春君替她说。 “对对对,就是的!”姜暖高兴得直点头,继而又慨叹,“她可真胆大,面对那么多人都毫不惧怕。而且几句话就能让她们老老实实,她可真聪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顾及任何人。想理就理,想不理就不理,真叫人羡慕。” “是啊,能像她活得这么随心所欲的人,的确不多见。”徐春君也认同。 “徐姐姐,你知道的,我不爱读书,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比方来。可是我看着这位岑小姐,就想起我姨母针线笸箩里的那把并州金剪。看着轻巧玲珑,可是削铁如泥,从不卷刃,真真是个好宝贝。”姜暖的眼睛亮如星子,晶晶莹莹的,纯粹极了。 “她才貌俱佳,见识不俗,且不鸣则已……”徐春君很少在背后品评他人。 “张口必要见血,”姜暖抢过话头道,“难怪她高傲些,原也有傲气的资本。” “县主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齐向东边看。 果然见一队人簇拥着一位十七八岁坐在特制椅子上的女子。 徐春君在来之前,侯爷夫人就已经告诉过她,这位县主闺名唤作曾念。美丽端方,极有涵养。 可惜的是十五岁那年骑马时出了意外,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腰,自那后便再也无法走路。 换做旁人遭此不幸,要么寻死觅活,要么性情大变。 可曾念还反过来安慰父母家人,更没有自暴自弃。 虽然她不能行走,但每日里也不肯消沉。练字作画,下棋读书,以及女红针弊,没有一样不拿手的。 见过她的人都说可惜,若是没有那场意外,她必定早与哪家的王公世子结亲了。 徐春君和姜暖是来贺生辰的,就算之前没有见过县主,此刻依照礼数也得上前去请安。 曾念今日穿的是一身荷花映日红的衣裙,她旁边那位和她面目有五六分相似的小姐则穿着接天莲叶的碧色衣裳。 她是曾念的胞妹,郡王府的二小姐曾慈。 “各位姐姐妹妹,快起来吧,千万不要如此拘礼!”曾念梨花般的面容上挂着浅笑,“方才在里头,因和几位长辈多说了会子话,所以出来的有些晚了。失礼的是我,该向众位陪个罪的。” 众人都忙说不敢,崔明珠更是堆着一脸笑走上前道:“这园子里有数不清的景致,我们贪看得忘了时候,丝毫也不觉得时间久呢。” “我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有几位是初见,还有几位是久别重逢,”曾念柔柔浅笑:“这几位是要先见一见的。” 019 惊慌 徐春君和姜暖都是第一次来,因此和县主单独见了。 县主又握着岑云初的手道:“我有三四年没见你了,越发出众了。” 岑云初说道:“县主过奖。” “你送我的棋谱是孤本,我一直想找却没找到,真是多谢了。我知你手谈极高明的,闲来无事时千万多来看我几次,我要向你讨教的东西可多了。顺带把你这些年四处游历的经历同我讲讲,你知道我如今想出个家门也难。”曾念并不回避自己行动不便的实情,并且她自然知道岑云初的事,可也并没有因此而讥讽看轻,足见她心地宽大。 “县主若不嫌弃,我改日再来。”岑云初也丝毫没有受宠若惊。 “姐姐,我去前头看看宴席准备得怎样了,戏文也该唱了。”曾慈贴着姐姐的耳边说。 年轻小姐们不怎么爱看戏文,但还要照顾到前来的长辈们。 “好,你去吧!”曾念亲昵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她们姊妹情好是人尽皆知的事。 姜晴一直站在县主跟前,她言谈举止没什么不妥,只是稍显刻意了些,脊背挺得过直,脸上的笑像是刻上去的一般。 与之相比,姜暖则不甚在意,和徐春君站得较远。 “怎么来了这么多的鹞鹰?”姜暖抬头看天上,只见几十只白褐相间的鹞子在花园上空飞旋。 徐春君也奇怪:“这东西一般都在野外,不进城的。” 说话的功夫,那些鹞鹰飞得更低了,众人都抬头看,不知为何会这样。 忽然,带头的那只鹞鹰猛地俯冲下来,朝着人群中的嘉铭郡主抓来。 鹞鹰的体型在鹰中算是小的,可终究是猛禽。 嘉铭郡主吓得抱头蹲在地上,鹞鹰唰地一下从她身上掠过,把她的手臂抓破了,鲜血顿时流出来。 在场的众人都是娇弱的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都吓得花容失色。再加上其它的鹞鹰也都纷纷飞落下来,众人四散奔逃,惊叫哭喊声顿时响彻整个园子。 徐春君也自心惊,可她知道越是危急就越需冷静。因为县主跟众小姐谈话,所有的丫鬟婆子通通都在在外围站着,如今一团混乱,下人们一时无法来到各人主子跟前。 况且县主曾念无法行动,此刻身边只有一个岑云初。 姜暖已经先一步跑了过去,徐春君也紧跟其后,二人帮岑云初一起护住了县主。 她们自己也用衣袖挡住头脸,只听到头上羽翼扑动的声音。 但让徐春君觉得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鹞鹰攻击她们。 只有一两只在头顶盘旋,也并未俯冲下来。 这也让她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发觉这些鹞鹰不是真的要伤人,它们似乎对人们头上戴的珠翠簪环很感兴趣,越是妆饰华丽的人就有越多鹞鹰紧追不舍。 第一个被攻击的嘉铭郡主头上就戴了一套点翠嵌宝的蝴蝶花冠,十分华丽招眼。 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徐春君拔下头上仅戴的那只珠钗扔了出去。 果然一直在她们头上盘旋的那只鹞鹰立刻飞落,抓起珠钗飞走了。 “大伙儿快把头上的首饰取下来扔掉!”徐春君大声喊道,“鹞鹰是冲这个来的。” 但只有附近的几个人听到了,还将信将疑。 姜暖自然是最信得过她的,拔下自己头上的一对碧玉簪子扔了出去。 岑云初为县主取下头饰,也将自己的白玉梳篦取下来。 果然再也没有鹞鹰在她们附近停留了。 “快向众人传话,把头上戴的首饰全部取下来。”这时她们几个的侍女也都跑到了跟前,县主便命她们四处传话。 “我先前只知道乌鸦会偷着叼走珠宝首饰,不知道鹞鹰也会如此,”岑云初理好了鬓边的乱发对徐春君说,“多亏你发现的及时。” “徐姐姐最是细心了。”姜暖与有荣焉。 “还不快把你的首饰捡回来,她丢出去是为了试探鹞鹰。你的摘下来就是了,干嘛也要丢出去。”岑云初看傻子一样看着姜暖说。 姜暖吐了吐舌头,走过去把自己的簪子捡了回来。 “真是多谢你们三位了。”县主此时还有些惊魂未定,“估计一会儿侍卫们就进来了。” 虽然县主派了人四处传话,叫众人把头上的首饰取下来。 可是在惊慌失措的情形下,有不少人的首饰和头发缠在了一起,根本取不下来。 首饰越繁琐的就越是如此。 因此,场面依旧混乱。 “嗖”的一声,是箭羽破空之声。 紧接着,一只鹞鹰“啪”地落在地上,头颅被射碎了。 一只紫珠钗也随着落地,上头溅了鹰血。 紧接着便有更多的箭射出,鹞鹰或伤或逃,已经无暇攻击人了。 徐春君以为是侍卫到了,却见几个穿着讲究的少年公子从东面奔过来。 她虽然不熟悉郡王府的格局,但知道一般贵族人家的后花园都有隔断,一半给女眷赏玩散心,一半给爷们演习骑射。 这些人想必就是曾府的世子和友人。 徐春君推测的不错,来人就是曾念的嫡亲兄长曾李和庶出兄长曾楠,以及几位交好的世家子弟。 他们本来在东园训马,听到这边动静不对,才赶过来的。 “阿念,你怎么样?”两位兄长都极疼爱这位妹妹,何况曾念也着实让人心疼。 “我没事了兄长,多亏你们及时赶过来。”曾念此时已恢复了常态。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曾李这时才想起还有别家的姑娘,忙施礼道歉:“事出突然,还请各位恕唐突之罪。” 徐春君等人都还了个礼,把头微微低了不讲话。 男女大防,本该回避。可情势特殊,不得已见了,也需恪守礼数。 可岑云初实在太抢眼了,有几位公子已然看呆了。 有少数几人没留意她,其中就有百祥侯府的小侯爷宗天保。 他一直盯着姜暖,看了半天,叫了一句:“姜大脚!” 姜暖猛地抬头,小侯爷拍掌笑道:“哈哈哈,真是你!” 姜暖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两个脸颊红彤彤的。 “我听人说你来了京城,还不信呢。”小侯爷笑嘻嘻地,丝毫也不在意姜暖是否难堪,“几年不见,你的脚又长大了不少吧?” 原来宗天保的父亲早年曾在登州任职,常去姜暖的外祖家拜访。 那时的宗天保也不过八九岁,淘的活猴一般,做客也不体面。 在院子里爬墙上房,又爱逗弄姜暖。 姜暖曾经不止一次踢过他,他便给姜暖起外号,叫她“姜大脚”。 如今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但他还记得。 男孩儿与女孩儿相较本就晚熟,虽然他们两个年纪相当,但十五岁的少女和十五岁的少年,却截然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姜暖已经是大姑娘了,哪里受得了他当众奚落,不禁涨红了脸,只在心里骂他。 020 改日再约 “小侯爷,别闹了。”曾李是主人,当然要为客人解围。 “世子,这不知是哪位小姐的,请代为转交吧。”一位身着雀蓝长袍,气质文雅的公子将一只攒心如意珠钗交给曾李。 “是徐姐姐的!”姜暖心直口快,说出来了才觉得不妥。 徐春君只得转过身,朝那公子施礼说道:“是我的,多谢公子了。” 紫菱走过来,从世子手里接过了珠钗。 “这里已经无事了,咱们走吧!过会儿再带人来收拾残局。”世子见鹞鹰大半已被射死,只有小部分飞走。况且这园子里都是年轻的小姐们,他们不宜多留。 其他人都转过身,只有小侯爷还冲着姜暖做鬼脸,说了句“姜大脚”。 把姜暖气得几乎要喷火。 他们刚走,曾慈带着几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曾念道:“可吓死我了!姐姐可受伤了没有?” “我无事,你安心。瞧你吓的,嘴唇都白了。”曾念握着妹妹的手说,“多亏了她们三位,一会儿安排坐席,可要让她们坐在上位才行。另外看看都有哪位小姐受了伤,快请大夫千万不能怠慢。” “姐姐就不用操心这些了,有我呢。多谢你们三位,其他人只顾着自保,你们却能顾及到我姐姐,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曾慈诚心诚意地说。 崔明珠和孟乔几个跟在后面,她们是随曾念一起到前头去了,这时也忙上来询问安慰曾慈。 不少人心中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保护县主,失去了立功的机会。也后悔没能与世子他们相见,要知道刚才那几位可都是名副其实的金龟婿。 姜晴走过来挽住姜暖的胳膊说:“姐姐,你没事吧?我被众人挤得转了向,寻姐姐又寻不见,都快急死了。” 姜暖少不得要安慰她几句。 “刚刚站在最后面,一身黑衣、个子最高的那位是谁?好面生啊!”有人好奇的小声询问。 “你不知道他吗?就是那位冷郎君啊!”薛珊珊最是个包打听,几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就是新封的定北公吗?果然面冷。”众女听了,顿时兴趣索然。 这位新封的定北公,是当朝最年轻的公爷,获封还不到三个月。据说冷面冷心,多少人家要跟他结亲,都被他断言拒绝,一点情面都不留。 众人因受到惊吓,半天回不过神。 该到坐席的时候,曾念便含笑着请众人入席。 有几位小姐受了伤,早已请了大夫包扎。但有几位实在是被吓坏了,根本不能入席,只好派人好生地护送回府。 徐春君本是这里最不起眼的,却因为得到赏识而坐在了上位。 一些小姐主动与她攀谈,徐春君也应付自如。 宴毕,众人告辞。 曾念因为行动不便,无法送客,从来都由妹妹曾慈代劳。 但她仍特意对徐春君、岑云初和姜暖三个说道:“改日一定再请你们三位上门,千万要来。” 在门前等上车的时候,姜暖小声对徐春君说:“徐姐姐,我想了想,你如今在陆府住着,我不好去打扰。不如哪天约你出来,到茶社去,我做东请你吃茶。” 徐春君不同她客气,说道:“那好,下次我请你去锦脍小馆吃鲜鱼脍和酸脆鱼羹。” 姜暖自然说好,徐春君转头见岑云初也在等马车过来,便礼貌地问她:“岑姑娘,你可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岑云初道:“不必了,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一起吃饭。” 说着便上车去了。 徐春君不以为意,姜暖忍不住嘀咕道:“真是的。这岑小姐也太不客气了,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地邀请她。” 徐春君笑道:“忘了她为你解围的时候了?想来必然有个极疼她的长辈,否则绝无可能有如此率直的性情。” “我看她是天生的,”姜暖道,“我外祖母和姨母姨夫他们也极疼我,我却不似她这般。不过她今天帮我的恩情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徐春君轻轻推了她一下,笑道:“快上车去吧!回去好好歇歇。” 同姜暖告别后,徐春君也上了车。 他们的马车刚走,从东角门儿又出来一队人,就是前些时候射鹞鹰的那几个青年公子。 “陈六哥,你这就家去了吗?”小侯爷宗天保问那位雀蓝袍子的公子。 “每日午后,家父都要查我们兄弟几个的功课,我可得回去了。”陈六公子道。 “思敬,改日把你们家老七也带出来,”曾李道,“别整日窝在家里。” “老七是最不爱交际的,我们谁都拿他没办法。”陈思敬笑道:“他只喜欢读医书,别的都不在意。” 陈思敬同众人作别骑上马去,转过街角,跟着他的小厮加了两鞭赶上来说道:“公子,小的已经打听过了。” “打听什么?”陈思敬不解。 “你捡到珠钗的那位小姐啊。”小厮嘻嘻笑道。 “混帐,这也是能乱打听的吗?”陈思敬瞪了他一眼。 “是小的多事了。”小厮不免有些泄气,随即落在了后面。 “过来!”陈思敬勒住马头。 小厮垂头耷脑地走过去。 “既然都打听了,就说说吧。”陈思敬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 小厮立刻眉开眼笑,又凑近了些说道:“那位小姐姓徐,是诚毅侯家的远亲,现就在她家住着。” 徐春君回到侯府,简单沐浴后又歇了一会儿就去见夫人。 侯爷夫人刚睡过午觉,此时天气已经很热了,挨着屏风放了两只莲花水草纹大冰镇,里头安着大块冰,徐徐冒着白雾。 桌上摆放着茶水和新鲜瓜果,宝鸭香炉里燃着消暑的沉香屑。 “春君回来了,”侯爷夫人如今待徐春君很是和蔼,“今日赴宴去可有什么新闻吗?讲给我听听,也好解解闷儿。” “见了许多没见过的人,吃了许多没吃过的东西,”徐春君含笑说道,“不过在夫人眼里,想必都是见惯吃惯的,算不得新鲜了。” “所以我才让你多见识见识,其实这世间万事万物都那么回子事,见惯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侯爷夫人道。 “不过要说稀奇,今日倒也算有件稀奇事。”徐春君于是就把今日鹞鹰的事说了。不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021 送礼 雨后的栀子花又大又肥,浓郁的香气被雨水减去五六分,倒显得更雅致了。 文人不爱栀子,就是因为它太香,不过女子倒不讨厌它。 徐春君缓步进了院子,来给侯爷夫人请安。 廊下的花添了一盆新的,据说是府里姑太太从外地送来的。 几个小丫头在台阶下穿花串儿斗草玩儿,见了徐春君都笑着问好。 如今她在府里住了有些日子,且夫人总叫她陪着说话,下人们自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怠慢她了。 不过徐春君却始终温和恬淡,前后没什么不同。 “绿莼跟她们在外头玩儿吧!紫菱同我进去就好。”徐春君知道绿莼是个爱玩儿的,便叫她留在了外头。 进了屋子,侯爷夫人正看丫头们打络子,天热了,爷们都要随身带扇子,得做扇套子系在腰间。 “好精细的活计,红笺姐姐的手真巧。”徐春君请了安看那络子,不禁夸赞道。 “我正跟叶妈妈说呢,可巧你来了。”侯爷夫人笑眯眯地让徐春君坐下,“如今天气更热了,叫她们给你裁几件时新的衣裳。” “夫人前些日子赏的我都还没穿遍呢,千万别再做了。”徐春君忙说。 她今日身上穿的就是府里给做的,冰觳纹短襦,下配月白筠雾间色裙,素雅端庄,十分衬她的气色。 “你这孩子也太省事,年轻姑娘家多做些新衣裳怎么了?”侯爷夫人道,“说了多少遍,跟我不许见外。况且那一料在库房里放着也是放着,再过两年就不好了。” “就是因为跟您不见外才这么说呢,”徐春君的眼睛笑起来尤其好看,连同她整齐白净的糯米牙都透着喜庆,“我如今省着是盘算到穿厚衣裳的时候跟您多要两件儿,如此岂不更划算?” 说的在场众人都笑了,侯爷夫人道:“那可说好了,到时候不许再推辞了。” 徐春君一向知理,但又不过度生分,和她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恰好丫环冬儿沏了新茶上来,侯爷夫人向徐春君道:“这是我们家二姑太太从洞庭送来的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若是喜欢,便拿两罐到你的房里去。我觉得这茶叶的味道有些淡,还是喜欢喝原来的。” “也该打点给姑太太的回礼了,来送东西的人这两日就要离京。”叶妈妈从旁提醒道。 “可说的是,我这几日连着赴了几家的宴,身上着实乏得很,总觉得精神也不大够用。偏生有几家礼物要打点,”侯爷夫人揉了两下额头说,“也罢,就让春君替我操持吧!一会儿叶妈妈去开了仓库,先在那里头选选。” 徐春君听了也不推辞,只是说道:“能为夫人分忧自然是好的,不知送礼的有几家?” “一共有三家,头一份儿便是咱家二姑奶奶的婆婆,老太太今年也有七十二岁了,下月初八的寿辰。”侯爷夫人道,“还有一个是进哥儿的金兰兄弟,宣威侯家的三公子,大后日也要过生日了。他们两个自幼一起玩儿大的,最是莫逆。” 进哥儿是侯府的二少爷陆进,夫人亲生的小儿子。 “还有就是晋忠伯爵府的姨娘生了个儿子,这孩子虽然是庶出,可也是伯爵府头一个男丁。”侯爷夫人用茶盏盖轻轻推开碗里的浮茶说,“你斟酌斟酌,看看送什么好。” “您知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选得不合适,反倒误了您的事。”徐春君心里有了大致盘算,可嘴上依旧谦虚。 “你是个最聪明的,跟着叶妈妈到了那里,有往年往来的礼物单子。你看看,也就估摸个差不多了。”侯爷夫人有意让徐春君历练,“若还有什么疑惑的,就问叶妈妈。实在拿不定主意,再来问我。” 徐春君于是又陪着侯爷夫人坐了片刻,然后才从正房出来,跟叶妈妈一同去了库房。 这个库房和她当初去后厨时领行李的库房不在一处。 一共三层小楼,有专人看管。里头放的都是历年来侯府所收的礼品,以及买入的玩器什物。 徐春君别的都不看,先把近两年的礼账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弄明白侯府与各家往来的大致礼数,做到心中有数。 不过她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上账的,所以也不能就全依了这礼单。 随后她又把库房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笑着对叶妈妈说:“我还没办过这样的大事,得回去再想想。明早想好了先请您老人家把关,若您觉得还成,我再拟了单子请夫人过目。” “徐姑娘做事谨慎,考虑周全,一定不错的。”叶妈妈道。 “妈妈您太过奖了,我实在没把握。您老别推辞,我这里多谢了。”徐春君朝叶妈妈福了福,叶妈妈忙还礼。 徐春君走后,跟着叶妈妈的白露道:“这徐姑娘年纪虽小,却真是个稳重的人。若换成旁人,怕是早三不知二地张狂起来了。” “这就是夫人最看重她的地方了。”叶妈妈轻叹一声。 “咱们夫人把她留在府里……”白露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到底是……” “你在夫人身边待了几年了?”叶妈妈一边锁库房的门一边问她。 “四年了。”白露小声道。 “时候也不短了,”叶妈妈的脸沉了下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没数吗?” 白露臊得满脸通红,她当然知道夫人不让人知道的不能乱打听。 可这徐春君实在有些古怪。 虽然对外说她是侯府的远亲,可是她们知道并不是这样。 有不少人猜测,徐春君是侯爷夫人给侯爷物色的新姨娘。 毕竟夫人如今年纪渐长,身边总要有人能够拴住侯爷才行。 可看她对徐春君的态度,又不十分像。 于是还有人猜测她是夫人给大少爷选的屋里人,毕竟侯府就算择妾也不能等闲视之。 莫说是白露好奇,这府里只怕没有几个人不对徐春君感到好奇的。 别的不说,有多少人一直眼盯着侯爷和大少爷身边的位子呢。 022 送礼(二) 第二日一早,徐春君先找到叶妈妈,把自己想的先跟她说了。 叶妈妈听了,低头想了想说道:“依着我看,姑娘安排得很是妥当,若还有什么增减,就得夫人拿主意了。” 徐春君于是去见侯爷夫人。 夫人早起诵经完毕,也已经用过了早饭。 徐春君进来先请安,夫人看着她笑问道:“合计了一夜可有定夺了?” “有是有了,只怕不妥当,”徐春君也笑,“夫人别笑话。” “你且说来让我听听。”夫人道。 徐春君于是说道:“我想的是石家老太君的寿礼因为路途远,大件的东西怕破损,还是小而精的比较好。且老太太素日礼佛,我看咱们库房里收着两串迦南佛珠,那串轻些的更适合老人家手里拿着。还有一幅观音绣像,这两样既庄重,也轻便好拿。” “佛珠是不错,不过绣像么,怕是太常见了。”侯爷夫人有些迟疑。 徐春君缓缓解释道:“观音绣像咱们府里有六十八幅,我选的是今年新进的那幅白衣观音大士像。虽是新的,出自牡丹绣纺如今风头最盛的曹十娘之手,用的是她独创的珍珠绣法,绣像是凸出来的,比寻常的绣像更逼真。” 叶妈妈也在一旁说道:“曹十娘的绣品在京城不鲜见,可姑太太那边怕是没有。这绣像到了那边说不定会兴起一阵效仿之风,石老太君必然会常提起是夫人送的,也算给咱家姑太太长脸。” 侯爷夫人听了,不禁点头,说道:“如此说来的确不错。宣威侯家三公子的礼物又是什么?” “三公子和咱们家二少爷是金兰兄弟,礼物太正式了怕有些不合宜。我问了跟二少爷的小厮,他说三公子平素喜欢吹笛子,去年得了个好笛子,一直爱不释手。我便选了个能配笛子的宝石珊瑚璎珞坠子,这样随身的物件最能显示情意。不过只这一件未免显得简薄,再加上一尊金魁星和南洋进贡的一套玩器,夫人看看可够了吗?” “够了,既体面也亲近。”夫人很是满意。 “至于庆贺伯爵府添丁之喜,一套五福童子金饰中规中矩,比着正室嫡子稍轻,比寻常妾室生子又重些。”徐春君把自己的考量都说了出来。 忽然发现夫人盯着自己看,忙问:“可有不妥的地方吗?夫人直说就是。” “没什么不妥,实在妥当得很。”侯爷夫人笑道,“你真是个伶俐通透的,不枉我看中你。” 徐春君微微红了脸,说道:“夫人夸奖太过了,我选的这些未必有多合适,不过仗着夫人的威望,送什么人家都觉着好罢了。” 侯爷夫人拉过她的手来说道:“可惜我没有这么个亲闺女,否则能解了我多少烦难。” 叶妈妈笑道:“夫人和春君姑娘投缘,您待她好,她自然实心实意孝顺您。” “说起来姑太太那边还得多打点些礼物过去才好,”侯爷夫人道,“她爱吃的那几样不要忘了。” 叶妈妈忙说:“夫人放心,都记着呢!” “姑太太年初时病了一场,到如今身子还虚弱。我想着今年再送她些什么好,可一般的补品她家里也不缺。春君啊,你帮我看看,送她什么好。”侯爷夫人和这位二姑姐的关系一向亲密,虽然多年不见,可礼物往来从没断过。 “既然夫人动问,春君少不得多嘴了,”徐春君看着小几上放的银耳羹碗匙说道,“夫人每日吃银耳燕窝专用的这套银器就极好,好看又实用。姑太太想必也是常用补品的,不如把这家什送一套过去。或者姑太太本就有,那就不必了。” “好好好,这套银器是我从南安郡王家见了,回来让他们照样打了一套的。就叫银匠照样子去做,两三天功夫也做得了。”夫人高兴地说道,“这银铫子、银碗、银匙都是配套的,连同小风炉也一样。每日里就在这廊下,用银霜炭炖补品,干净又省事。” 徐春君见侯爷夫人对自己答对十分满意,于是便含笑说道:“春君还要跟夫人告个假。” “什么事你说。”夫人和蔼地问。 “我进京时认识了姜家的姑娘,与她很是投缘。上次在郡王府又遇见了她,约我明日出去喝茶。”徐春君如实说道。 “应该的,女子本就困在内宅里头,如果不多交几个朋友,那天地便更窄了。你去吧!不过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侯爷夫人痛快地答应道。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徐春君问。 “我过几日要带着遇哥儿进哥儿兄弟俩去东都的昭通寺礼佛,来回要小一个月功夫,这些日子你须替我管家。”侯爷夫人每年都要去东都礼佛,今年也不例外。 徐春君听了忙说:“夫人要我代为管家,春君十分感激夫人信任,只是恕难从命。”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怕底下人不服你。”侯爷夫人笑了笑说,“你只管放心,在走之前我必定交代得明明白白。若有人敢不听你的话,我必狠狠责罚就是了。何况还有叶妈妈帮着你呢。” 可徐春君还是摇头:“除却夫人说的这一点,春君也自分没有理家的才能。这就好比小孩子穿大人衣裳,撑不起也不像样,叫人看着不伦不类。” “好孩子,要不了一二年,你便要嫁过去。到那时也需管理中篑,既然早晚都要担起管家的担子,何不提前小试牛刀?你是我选中的人,到时你管家出了错,便也是打我的脸。所以凡事我能帮你的,绝不会看你热闹。在这里出错不算错,谁又不是天生下来什么都会的。你听我的,放心大胆的去管。便是有些不到的地方,我也绝不怪你就是了。” 徐春君听侯爷夫人已经说到这地步,知道自己不能回绝。于是便应承下来说道:“多谢夫人栽培,但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只管说,春君感激不尽。” 023 诉衷肠 姜暖约徐春君喝茶,在这日午后。 京城中最有名的茶社有两家,男子们常去的是鹿鸣茶社,仕女贵妇们则喜欢去香霭茶楼。 姜暖到的早,巴在二楼的曲栏上往楼下看,徐春君甫一下车,她便笑着招手,又跑下来迎接。 徐春君挽着她的手上了楼,进了雅间落了座,笑着问她:“这几天在家可闷得慌了吧?” 姜暖点头刚说了句“可憋闷死我了”,柳儿就走了进来。 徐春君留意到今天同姜暖出来的是铃铛和柳儿,坠子依旧没有跟出来。 但是因为有柳儿在场,她不好多问,于是便随意牵了个话头:“这几日天气实在有些热,一动一身汗。” “是呢,今日还算凉快。我二妹妹本来也要跟着出来走走的,只是孟姑娘去了,她便不同我出来了。”姜暖也说。 然后又问柳儿:“二小姐要的颜料可买着了?” 柳儿点头:“买完了,放在车上了。” 原来姜晴这阵子一直在跟着孟乔学画画,颜料不够了,便叫柳儿给她买回去一些。 徐春君拿了些钱出来对紫菱道:“你们也难得出来,这里自有茶楼侍女送茶,不用你们在跟前伺候。你们出去逛逛吧,或者去左近的小吃店里吃些零嘴儿,或是当街的铺子里逛逛,买些小玩意儿。不要让柳儿姑娘和铃铛姑娘花钱。” 紫菱答应着接了钱过来,便招呼几个人下楼去。 姜暖于是对徐春君说道:“姐姐你真好,知道我憋闷,故而把下人都支开了。” 徐春君才问她:“坠子怎么没跟出来?” 姜暖叹气道:“坠子昨日冲撞了老爷,夫人说她不懂规矩,要揆一揆性子,所以没叫她跟出来。” “京城各家规矩都严,防止下人们出来犯错,教一教规矩也是常情。”徐春君道:“你如今都在家中做什么呢?” 姜暖不免又叹气道:“能做什么呢?挨训呗。我在外祖母家散养惯了,什么读书写字,刺绣裁剪通通不在行。因为事事做不好,常惹的父亲不高兴。原想做一些吃的送去,让他消消气,谁想又做咸了。要不是铃铛提前尝了尝,只怕我又要挨顿骂了。” 徐春君道:“铃铛虽然不爱言语,可着实是个细心的。你身边不可离了她。” 姜暖使劲点头道:“可不是呢,我若有她一半儿的细心耐心,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好了。” 又说:“姐姐的衣裳我已经洗干净熨平了,等会儿下楼时去车里拿了还给姐姐吧。” “你自己的衣裳可洗干净了?”徐春君问她。 “有几处油污无论如何也洗不掉,叫夫人赏给下人了。柳儿也因此受了罚,扣了一个月的工钱。我心中过意不去,把我的月例银子给了她一两。”姜暖说起这事来不由得垂了头。 徐春君听了没说什么,只觉得柳儿不是善类。但姜暖一派天真,说给她也无用,除非她自己看破。 徐春君自己在家时一向谨小慎微,她知道姜暖在继母跟前的日子也一样,七分靠忍耐。 只要她继母不算黑心,能给她寻一门好人家嫁出去,就算谢天谢地了。 说到底,还是不能得罪了家中长辈。 “差点儿忘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呢。”徐春君说着,从一旁的盖篮里拿出荷叶包着的卷好的煎饼,“侯府里有个登州来的厨娘,我让她做了你们当地常吃的大葱煎饼,你尝尝看,可是不是你在老家时的味道。” 姜暖喜出望外,继而又有些犹豫:“这东西府里头是不让吃的,说味道太大,是粗人吃的东西。” “一方水土一方人,若京城设在登州,连皇帝都还吃煎饼呢。”徐春君把煎饼递给姜暖,“你吃就是了,多喝两口茶,也就没有味道了。” “徐姐姐,有些话我跟别人都没说过,只有在你面前才敢说。”姜暖低了头,声音带着哽咽: “其实我根本不想来京城,在这里住不惯也吃不惯。我喜欢和姨父姨母表弟他们亲亲热热地在一处,觉得那样才像个家,才是亲人该有的样子。到了这里,行动就要讲规矩。我做不来什么大家闺秀,处处被人笑话。父亲也不喜欢我,继母对我还好,可我实在不争气。” “阿暖,你也不必太苦恼了,”徐春君往前凑了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说一定要读书识字才能活的好呢?你心善又重情义,只这一点便比许多人都强。若以后你父亲还是嫌弃你书读不好,你也不必遮掩,只说自己天生愚笨,但有颗孝心,会永远孝敬家中父母。且姜家已经有你二妹妹了,她样样都好,将来自然高嫁,有她长脸也就够了。” “我二妹妹虽然比我强,也不是样样都好。”姜暖忍不住出声纠正徐春君。 徐春君被她逗笑了,说道:“你只需当着你父亲和继母的面这样说就是了,不必太较真。” 徐春君知道,姜家人等到姜暖十几岁了才接回家中,原本就没有打算精心培养她。 处处给她和她的下人立规矩,也不过是想让她更听话而已。 姜暖是个憨头,不知道她继母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但徐春君却是个最聪明不过的,自然知道哪里是七寸。 只要姜暖表明她绝不会跟妹妹抢风头,且会规规矩矩地进孝道,那么姜家人对她的管制自然也会放松许多。 “我听姐姐的就是,”姜暖咬了一口煎饼,心满意足极了,“天知道我做梦都想这一口,桑妈妈自己做了煎饼吃,被府里的人嘲笑是乡下人。” “桑妈妈如今也在你身边伺候吗?”徐春君问。 姜暖提起这个来就黯然神伤,手里的煎饼也不香了,说道:“进府没到半个月,桑妈妈便被赶到后头去了。老爷说她粗鄙不成样子,不许她到前头来。” 这个桑妈妈也是陪着姜暖一同进京的老家人,她心直口快,爱打抱不平。 只是她这样的性子,难免被新主子看不上。 024 帕子 徐春君和姜暖在茶楼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那几个出去逛的丫鬟才回来。 姜暖把心里的不痛快倒了个干净,整个人又变得活泼明朗起来。 “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徐春君拿起手帕帮姜暖擦去唇边的茶渍。 “我还有件事想请姐姐帮忙。”这一次姜暖笑得有些腼腆。 “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徐春君也不过只比姜暖大一岁,却格外的沉稳有主见。 姜暖常常想着,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姐该多好。 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再过几天就是我父亲的生日了,我还从没给他送过寿礼。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看看送什么好。”姜暖为人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天生的一副热心肠。别人对她的好,她永远记着。对她不好,往往一个转身就忘了。 她的这位父亲,虽然没有对她尽过养育之责,但毕竟是她的父亲,姜暖依旧拿出十分的孝心对他。 “这街上就有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咱们下楼看看去。”徐春君痛快地答应道,“礼物重在心意,也不需要太破费了,否则反倒惹得长辈不快。” “姐姐说的话都是为我好,”姜暖牵着徐春君的手,跟着她起了身,“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们从二楼下来,看到有个帕子掉在楼梯的转弯处。 绿莼弯腰捡了起来。 “这不知是哪位小姐太太的手帕子掉了。”姜暖瞧了一眼说道。 “看上头的花色,帕子的主人年纪不会很大。”徐春君推测道,“这东西掉在外头不好,顶好给人家还回去。” “大小姐不是要去给老爷选礼物吗?我拿了这帕子到楼上去问问,还了帕子就去找你们。”柳儿从绿莼手里把帕子拿过来说。 “我们就去对面铺子,”徐春君朝绿莼使了个眼色,对柳儿说道,“你还完了帕子就去那里找我们。” 从茶楼出来,绿莼扯了扯紫菱的衣角,小声问:“刚才姑娘为什么朝我使眼色?我不过是想和柳儿做个伴儿。” “你这呆瓜!当真不知道柳儿为什么从你手里把帕子抢过去吗?”紫菱反问她。 “你说是为什么?”绿莼想不出来。 “你当这帕子是白还的么?无论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失落了物件被别家的侍女送回去,多少都是要给赏钱的。”紫菱压低了声音说,“柳儿必定不愿意有人同她分赏钱。” 紫菱恍然大悟,不禁撇了撇嘴。 觉得柳儿未免太小家子气,就算她们是下人,也不必拿出这副难看的吃相来。 她们到了店里,徐春君帮姜暖挑选了一方砚台,那砚台侧面刻着两行字:身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这上面镌刻的话也吉利,正适合你送给姜叔父。”徐春君向姜暖笑着说,“价钱也适中。” “我父亲的确很喜欢砚台,他的书房里就有十几方呢。”姜暖摩挲着那砚台说,“有几次我过去请安,都见他在那里把玩砚台。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黑漆漆的石疙瘩有什么好端详的。” “送礼物就是要投其所好,只要收礼物的人喜欢就是了。”徐春君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似乎没干别的,净帮人挑选礼物了。 她们让掌柜的把砚台包起来,算还了银两却还不见柳儿来。 “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了,她还没从茶楼出来吗?”姜暖疑惑道。 “奴婢没见她出来。”铃铛说话细声细气的,徐春君总共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这就奇了,茶楼里也不过二十几个雅间,何至于这么久了还没问完?”徐春君也觉得不应该。 “反正马车还在那头,不如我们过去问问。”紫菱道。 众人于是又走回去,紫菱进茶楼里去问,掌柜的也说没见柳儿出来。 “徐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想必她也就出来了。”姜暖觉得自己已经耽搁了徐春君许多时间,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不差这一会儿,紫菱绿莼,你们和铃铛一起到楼上去找找。”徐春君吩咐自己的丫鬟道。 这三个丫鬟楼上楼下找了个遍,却依旧没见到柳儿的影子。 “我们问了二楼雅间的几位客人,她们都说的确有一个侍女询问她们谁掉了帕子。”紫菱鼻尖儿上沁了汗,说话也有些气喘,“可我们找遍了茶楼,也没有柳儿。” “难道她去了别的地方?”姜暖只觉得摸不着头脑,“这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徐春君于是亲自进茶楼里问掌柜的,掌柜的摊手道:“我是没见那姑娘出去,不过我低头算账来着,也不保证她在这期间出去了。反正你们已经结算了茶钱,我也没有必要留心不是。” 徐春见问他问不出什么来,于是便和姜暖一起去楼上找。 竟然也没找到柳儿。 “我说几位,你们已经找了好几遍了,都没找到,显然这个人已经不在我们这儿了,你们别打扰我们做生意。”掌柜的开始不耐烦起来。 来这里喝茶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总是这样打扰,客人当然不悦。 “徐姐姐,我们还是到外头等吧,说不定柳儿真的去别的铺子了。”姜暖扯了扯徐春君的衣袖说。 “可咱们的马车夫也没见到柳儿啊,”徐春君只觉得这件事颇古怪,“她若是去买东西也应该交代一声,没道理让咱们一直等。” 她们正不得主意的时候,从那边走过一队人来。 徐春君知道是负责京城治安防卫的镇抚司的人,例行在街上巡查。 “请官差帮忙,总比咱们找起来要快。”徐春君说道。 只是还没等她们开口,为首的那个人便走了过来,含笑向徐春君问道:“徐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徐春君猛地想起来,这个人便是那日在郡王府捡到自己珠钗的公子。只因他今日穿了官服戴了官帽,自己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025 浮尸 陈思敬未想到会在街上遇见徐春君,意外之中暗含欣喜。 但公事在前,必须要先问情由。 徐春君和姜暖向他说明了情形,陈思敬道:“二位姑娘莫急,在下带人找找看。” 于是带着手下的人进茶楼里盘问,也上楼去寻找了一遍,依旧没有看到柳儿的影子。 看看天色将晚,陈思敬便向徐春君和姜暖说道:“天色不早了,两位小姐且回府吧!留下姜府的车夫在这里,我们沿街找一找。若能找到,便叫她和车夫一同回去。” 姜暖于是坐了徐春君的马车回家,到了姜家门前,姜暖下车。 徐春君叫住她说道:“阿暖,我同你一起进去,把今天的事情向你家夫人说一说。” 徐春君怕姜暖一个人回去,她继母不信,于是便和姜暖一同进去,这是她考虑周全,不想让姜暖被训斥。 姜暖的继母孟氏正在检查儿子姜晖的功课,听人说大小姐回来了,且带了客人,便叫儿子暂且回避。“这么晚了,大小姐还领了客人来。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孟氏身边的婆子说道。 “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孟氏对身边的丫鬟道:“你们把大小姐和客人请进来吧!礼数要周到。” 徐春君见姜暖的继母孟氏不过三十出头年纪,黄白面色,中等身材。姿色虽算不得上佳,但胜在气质温柔。 记得姜暖说她母亲性格刚强好胜,想来孟氏和她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孟氏身上的衣裳一色半新不旧,头上也只有两只钗子。腮边带笑,态度很是和蔼。 彼此见过了礼,徐春君方说明来意。 孟氏并没有责怪姜暖,只是说道:“柳儿这丫头平日里还算稳重,可也难保不贪玩。多半是跑到哪里去了,再过些时候也该回来了。” 又对徐春君说:“这点小事还劳动徐姑娘亲自来,真是过意不去。既然来了便留下用了晚饭再回去吧!只是不知今日有客来,饭食难免随便些,想来徐姑娘这么随和的人也不会嫌弃的。” 姜暖听了,也拉住徐春君的手极力挽留:“徐姐姐你就留下来吧!吃了晚饭,我把你送回去。” 徐春君笑着回复道:“多谢夫人赐饭,只是我出来的时间着实不短,且未及向侯爷夫人禀报。怕夫人担心,因此便不留下吃饭了,改日再来拜访。” 姜暖舍不得徐春君,又不好多说,知道继母跟前,她一个小辈不能多言。 饶是她已经十分小心,还常被父亲嫌弃不懂规矩。 倒是继母,总在父亲面前回护她。 孟氏于是说道:“徐姑娘说的话在理,我也不便强留你。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阿暖来京城的日子浅,没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既然和你投缘,那么就多往来些,莫要见外。” 徐春君见姜暖的这位继母面上的功夫做得十足,说话更是滴水不漏。 便也回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告辞出门去了。 姜暖把徐春君亲自送到门外,徐春君叮嘱她:“柳儿若是回来,你便派人告诉我一声。另外,这件事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改日我再约你出去散心。” 徐春君回到侯府,已经掌灯了。 先去见了夫人说明情由,侯爷夫人听了说道:“你先吃饭吧!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明日听听消息,多半是虚惊一场。” 徐春君答应着,心里的疑惑却并未因此打消。 翌日,徐春君帮夫人准备出门的东西,如此忙乱了两日,也不见姜家打发人来报信。 到第三日,侯爷夫人携两个儿子出门,徐春君送至城外。 看着夫人上路,才同叶妈妈坐了车回来。 如今正是仲夏,才一早上,那热气就蒸得人难受。 前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喝口茶,随后就有家人禀报镇抚司的巡检上门来了。 “好端端的,这些官差上门来做什么?”叶妈妈纳闷道。 “既来了少不得要见见,若是要紧的事,咱们拿不得主意,便叫他等夫人侯爷回来再上门。”徐春君道。 徐春君如今替夫人管家,自然是要出面的。 谁想来的正是陈思敬,带着几个手下。 叶妈妈陪在徐春君身边,在客室接待了他。 陈思敬身穿玄色官衣,他身量很高,面相儒雅,一身低等武官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一样显得庄重挺拔。 “陈大人请喝茶,”徐春君见过礼后向陈思敬说道,“如今侯爷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大人前来有什么事情?” 陈思敬说道:“我是来找徐姑娘的,那日姜家的丫鬟失踪,如今已经找到了。” 徐春君道:“柳儿已经回去了么?我正要打发人去问的,如此倒省事了,多谢大人告知。” 陈思敬轻嗽一声道:“徐姑娘且莫怕,听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丫鬟虽然找到了,却已然没了性命。” “怎么会?!”徐春君大为震惊。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脚下,且又是白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呢? “昨夜有船家在清平河上打捞到一具女尸,已经泡得浮肿。但从穿着和年纪上看,与失踪的柳儿十分相像。我们请了姜家的管家婆前去辨认,那女尸上的一处胎记与柳儿完全一致,因此判断她便是姜家的侍女柳儿。” “柳儿怎会淹死在河里?她跑到河边做什么?”徐春君又惊又疑。 “她的尸体虽然在河中发现,却并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捂住口鼻掐颈而死,后又抛尸河中。”陈思敬已然叫仵作验过尸了。 徐春君听了,半天没开口,蹙紧了眉头,略带迟疑地开口道:“那日她拿了手帕返回茶楼,就再无人见她出来了。而且前前后后我们找了几遍,都没看到她。茶楼靠北的窗子是临河的,可若是白天抛尸,必然会有人看见。” “徐姑娘疑惑的地方,也正是在下疑虑之处。但不管怎么说,她在茶楼里遇害的嫌疑最大。我今日来,就是想请徐姑娘仔细回想回想,那天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事出现吗?” 026 太蹊跷 陈思敬让徐春君回想柳儿失踪那天有没有什么蹊跷的人或事,徐春君想了想摇头道:“说起来,除了找不见她之外也没什么反常的地方了。况且我们去了对面的点石斋,没人同她一起去还帕子,在楼梯上捡的那帕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素白缎面上绣着海棠花。” 紫菱和绿莼也把当天的情形从头到尾想了又想,也找不到哪里有问题。 “在下问过姜家人,她们也如此说,只有那个叫铃铛的侍女说,她当时闻着帕子上有木屑的味道。”陈思敬道。 “回大人的话,那帕子是我先捡起来的,可并未发觉有木屑味。”绿莼从旁说道。 “铃铛比一般人要心细,”徐春君道,“也许她天生的嗅觉过人,也未可知。” 虽然徐春君没闻到什么味道,可她不否认铃铛能闻到。 陈思敬略带苦笑,“那日我也带人查看过一遍,未发觉谁有嫌疑。也许当时再仔细查看一番,就不至于毫无头绪了。” “当时我们都没想到会出人命,茶楼里的客人都是官眷贵妇,大人也不好过多打搅。我们也只是隔着门问了问,尚且引得许多人不快。”徐春君善解人意,知道陈思敬的难处。 莫说找人,就是如今出了人命,他要查案也是阻碍重重。 别的不说,这些小姐太太们谁耐烦被三询四问?只说自己病了不舒服,官差也不好用强,除非手里有一定的线索。 在京城当差可不是件威风差事,譬如柳儿的事。人命关天,不可能不追查。可死的是个丫鬟,有嫌疑的却是高门显贵的女眷。弄不好,非但破不了案,还得招惹一身麻烦。 “徐姑娘说得甚是,”陈思敬不禁点头,“所以在下想多了解了解那天的情形,看看能否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不知徐姑娘对此事有什么高见?” “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徐春君微微红了脸,“我一个闺阁女子,对此等人命关天的大事又能有什么见解。但柳儿被害,仇杀应无可能,我猜测她多半是在还帕子的时候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你想的和我,哦,和在下一样,”陈思敬道,“在下也觉得柳儿被灭口的可能极大。否则就算有仇,也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茶楼动手。” “那日的确有不少客人,我们先问的掌柜的,他说没看见柳儿出去,我们才去楼上找。”徐春君道,“但问了个遍也没找见她。” “徐姑娘,你再好好想想,那日茶楼上可有男子么?”陈思敬问。 “大人为何如此问?”徐春君不解。 “仵作说凶手的力气很大,不太像是女子。”陈思敬道,“我也想着,行凶之人必定身手矫捷力气甚大,才能把柳儿掐死。因为柳儿除了脖颈上的掐痕,身上并无别的伤处了。” “去茶楼的客人均为女子,车夫之类的男仆是不让进去的。茶楼也就只有掌柜的是男的了。”徐春君道:“但我们下楼的时候,他便在那里拢账,等我们回去询问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离开过。如果是他动的手,那也未免太过冷静了。” “茶社如今已然被封,掌柜的连同当天在的那几个茶楼侍女也都被叫去问话。但他们都说不知情,我们尚且没有看出什么破绽。”陈思敬道。 “那有没有可能,柳儿是在茶楼外遇害的呢?”徐春君又问。 “若她是在茶楼外遇害,那凶手就多半是男子了。”陈思敬道,“只是我们问遍了周围的人,竟无人看见她从茶楼出来,这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所谓风过有声,鸟飞有痕。那天街上来来往往的不少人,两边商铺也俱开着门,竟找不到一个证人。” “还有令人费解的地方,”徐春君又把思绪转回到茶楼里,“如果柳儿是在茶楼遇害,那凶手是绝不可能白天抛尸的,也很难把尸体带出去,因为实在太显眼了。茶楼营业又不会太晚,客人走后要把各处收拾干净。那么柳儿的尸体被藏在哪里了呢?” “依照徐姑娘的推测,我也询问过,那日离开的客人可有携带大件东西离开的。但茶楼里的人都说没有,”陈思敬只觉得头痛,“当班的侍女收拾打扫,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我怕凶手把尸体藏在茶楼的储物间,特意仔细查看了,一点可疑的痕迹也找不见。” 不怪陈思敬毫无头绪,这件案子真是处处透着蹊跷,有太多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我也奇怪,茶社的雅间不过十几尺见方,除了茶桌蒲团就只有一个衣架,根本藏不住人。她们把柳儿藏在哪里了呢?”徐春君也实在疑惑。 柳儿究竟为何人所杀?又是在哪里被人杀死? 如果是在茶楼外,为何没有人见她从茶楼里出来?如果是在茶楼里,那么凶手把她杀死后又藏尸在什么地方呢? “我和几位同僚商讨了一番,觉得还得从茶楼入手。”陈思敬道,“我怀疑凶手夜里抛尸,可那天夜里下了雨,茶社外墙并未留下痕迹。,”陈思敬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这案子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能够推断出来的,都不算是真正有用的线索。 那感觉就像走迷宫,兜兜转转,只是走不出来。 “多谢徐姑娘帮忙推解,”陈思敬起身行礼,“在下来得冒昧又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若姑娘又想起什么来,千万告知在下。” “大人慢走,祝大人早日破案。”徐春君还了一礼。 叶妈妈送陈思敬出门,绿莼捂着胸口道:“我的天爷!怎么竟闹出了人命?!那日我原本要跟她一起去呢!” “也许多一个人,她也不会死了。”徐春君叹息一声。 “姑娘何必自责,”紫菱道,“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早知道不叫她去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于阿暖而言终归是件烦心事,”徐春君道,“我过晌去看看她,总不能不闻不问,于礼数上也说不过去。” 027 扑朔迷离 徐春君去探望姜暖,姜家因着柳儿的死,气氛难免低沉些。 姜暖的眼睛又红又肿,明显哭过了。 “你家老爷太太可责怪你了?”徐春君拉住姜暖的手问。 姜暖使劲摇头,鼻音甚重地说:“没人怪我,是我自己心里实在不好受。柳儿好好地跟着我出的门,怎么会,怎么就……” 到底说不下去,只是低头拭泪。 徐春君知道她心地善良,虽然这柳儿跟在她身边也没多久,且对她并未多忠心体贴,可她还是觉得难过。 也是因为徐春君又是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事的,和别人不同。姜暖在她面前也不必刻意遮掩情绪。 徐春君少不得要安慰她:“出了这样的事,别说是你,就是我心里也怪难受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切不可责怪自己,这事情本来也怪不到你头上。谁还不出个门?又有谁会想到清平世界,朗朗白昼,居然会有人痛下杀手?罪责都该由那个杀人的承当,只希望官府能尽快把凶手缉拿归罪,让柳儿得以瞑目。” “徐姐姐,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姜暖多想自己能想到些有用的线索,可把那天的情形反复回忆了多少遍也没一点用。 “我也一样,”徐春君苦笑,“也不知是凶手运气好还是城府太深,不单是咱们,连茶楼里的人也没发觉异样。看来还得官府的人细细查访。” 正说着姜晴来了,跟徐春君见了礼,问道:“徐小姐那日和我姐姐在一处,可记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妹妹,你都问了多少遍了,”姜暖此时已经不哭了,“知道你关心这事,但实在没有头绪。” “我们正说呢,这案子太难了。”徐春君道。 “陈大人去你们府上问过了?”姜晴问道。 徐春君点头,说道:“可惜我爱莫能助。” 她见姜晴先是满眼期盼,后来又失望扫兴,提到某人的时候双颊泛红,便已经猜出姜二小姐的心思了。 她并不是真的关心柳儿,只是想借此接近陈思敬罢了。 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陈思敬是世家子弟,仪表堂堂,谈吐文雅。 目下职位虽低,也是因为当今圣上极重履历,认为为官须从下等职位做起,方能成事。 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只要不出大错,升迁是早晚的事。 姜晴是个有野心的,想要高嫁,看中了陈思敬,想找机会接近他。 因为姜晴在旁边,徐春君和姜暖不好说太多体己话,只是闲聊了几句。 随后徐春君拿了些银子给姜暖:“如今天气这么热,柳儿要不了多久就得下葬。这点钱不多,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你替我给她的家人吧!” 姜暖想要推拒,徐春君握了她的手道:“这个你就别跟我争了,我也算和她相识一场,何况她出了这样的事,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觉得惋惜。这是我自己要尽一份心,否则难免不安。” “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我就替柳儿家人谢谢姐姐了。”姜暖眼眶又红了。 柳儿是家生子,她娘早没了,有个老爹和一个弟弟,都在城外庄子上,这两日被叫了回来,准备给柳儿办后事。 徐春君如今替侯府管事,不能回去太晚,于是便跟姜暖告辞。 姜暖还像上次一样,把她送到门外。 上了车,绿莼说道。:“说起来姜家这位夫人倒是个好的,不像一般人家的继母那么刻薄。” “你今日并未见到姜夫人,怎么说起她来了?”紫菱有些摸不着头脑。 “咱们在外间儿的时候,我跟铃铛说话来着,”绿莼几分得意地说:“她说她们如今住的这屋子原本是他家二小姐的。后来她们进了京,夫人便叫二小姐把住处腾出来给姜暖姑娘住了。” “我看你和铃铛两个倒像是亲姐妹,”紫菱打趣她道,“一样的嘴快性子直。” “这也没什么不好,”绿莼鼓起两颊道,“要那么多弯弯绕做什么?不嫌累得慌!” “别的不说,这孟氏夫人倒真是个爱惜自己名声的。”紫菱也忍不住点头,“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都应该更疼自己的亲女儿。可她既能如此照顾姜大小姐,可见是个重面子的人。” 她们两个一递一句地说话,徐春君在旁边只是沉默。 她和紫菱绿纯的想法都不一样,但是她这个人不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尤其是事态还没有明朗的时候。 所以这两个丫鬟说话,她自始至终也未插言。 刚回到侯府,叶妈妈就迎了出来,面带难色地向徐春君说道:“徐姑娘,我恐怕得跟你告个假。” 徐春君忙问:“妈妈有什么事情了?但说无妨。” “我那二丫头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原本算计着还得两个多月才生,可谁想刚刚她婆家派了人捎信来,说她从早上便肚子痛见了红,大夫来看过了,说怕是要早产。”叶妈妈本是个老练沉稳的人,可关系到自己女儿性命的大事,她也不免焦急担忧。 “那您还等什么?快快收拾了去吧!他们住的远不远?我坐的马车还没卸,你赶快坐着去。”徐春君一听,连忙催促她快些动身,“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多带两个人跟着你,有事也能帮着跑跑腿。” 叶妈妈很是感激,说道:“好姑娘,真是谢谢你!也实在对不住了,本来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我陪在你身边的。” “事有缓急,夫人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紧急的情形,你快去吧。若这府里有什么事我拿不了主意,再打发人去问你就是了。”徐春君跟叶妈妈说完了,又叫人准备了生孩子时用得着的几样好药给叶妈妈带着。 自然,以叶妈妈的身份这些东西都能拿得到,但徐春君担心她避嫌不肯拿,自己便替她想到了。 急急忙忙的把叶妈妈送出了门,徐春君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已近黄昏,该张罗晚饭了。 徐春君便带着两个丫鬟到后厨去。 028 镯子不见了 一连几日都是夜里下雨白天放晴,热气蒸腾得人心生烦闷,不少人家都到山中的别业去避暑了。 徐春君替夫人管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从来都是树欲静风不止。 这天早上,徐春君刚和管事的核对完这个月的月钱,叫他们按时发放下去。 萝香苑的丫鬟雪柔走了来,请了安向徐春君说道:“徐姑娘,我们姨娘丢了东西,想让你帮着找找。” 徐春君一听也不问丢了什么,说道:“那快过去看看吧。” 到了萝香苑见了万姨娘,这万姨娘被纳进侯府也不过三年,还未生养过。 二十一二岁的年纪,长挑身材,细瓷皮肤,天生一副笑面。 见了徐春君便笑道:“知道你忙,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姨娘快别这么说,一定是丢失了要紧的东西才来找我的。”徐春君平日里在府中并不常见万姨娘,也就只有给夫人请安的时候偶尔会碰见,对她的人品性情一概不知。 “徐姑娘这么说,我心里就好受多了,早就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的。”万姨娘殷勤地叫丫鬟给徐春君沏茶,“我有个镯子不见了,叫她们里外都找过了,也没寻见。若是寻常的首饰呢也就罢了,犯不上惊动众人。只是这镯子还是我进府时夫人赏给我的,若就这么丢了,实在对不起夫人。” “不知姨娘的镯子是什么样式?从哪天起不见了的?”徐春君问道。 她如今代为管家,少不得要询问详情。 “是个赤金水草纹的贵妃镯,”万姨娘的丫头雨轻说道,“大前天我们姨娘戴着它到后园子去逛,因洗手便将镯子褪了下去,放在凉亭的石桌上。后来去鱼池旁喂鱼,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我当时想着多半是谁淘气拿走了,逗我们玩儿,因此就没声张。想着过个一半天也就还回来了,”万姨娘即便是坐在那里,腰背也挺得笔直,身姿很好看,“可是已经过去两三天了,我怕再不找万一被人拿出府去卖了可就糟了。” “那日姨娘你们可看到了可疑的人?”徐春君问。 万姨娘拿着帕子掩口笑了一下:“我们怎么好乱怀疑人呢?还是请徐姑娘好好查一查吧!” 徐春君离开的时候,万姨娘推说身上乏,只是叫丫鬟雪柔送她们出来。 走到门口,雪柔说道:“徐姑娘,其实那日齐姨娘的丫头娇莺也在园子里掐花来着。待我们回去的时候,她便急匆匆地走了。” “刚才在里头怎么不说呢?”绿莼问她,“侯府这么大,人多手杂,找东西犹如大海捞针。我们姑娘只是代管家,你们还给她出难题。” “绿莼姑娘你别生气呀,我们姨娘为了避嫌才不说的。因和齐姨娘早先为着些许小事闹过不快,不想弄得更僵。”雪柔好耐性地解释道,“你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这还不成么?” 绿莼之所以动气,也不光是针对她。只因叶妈妈走后府里的许多下人欺负徐春君年轻脸嫩,况且又不是这府里的正头主子。 便处处使坏下绊子,想要看她的笑话。 若不是徐春君谨慎聪慧,只怕早就吃亏了。 “绿莼,怎么能这么说话。雪柔姐姐,你别往心里去,镯子我会用心去找的。”徐春君还是一派温和大度,她不喜欢争吵,总觉得没必要。 离了萝香苑,绿莼还是忍不住埋怨:“这万姨娘也真是的,叶妈妈在的时候她不来说。都过了两三天才说,只怕镯子早出了这府了。” 叶妈妈的二女儿生了个儿子,因为早产,孩子有些虚弱。徐春君便叫叶妈妈在那里多待些时候,有当娘的在,女儿心里才能踏实。 “好了,我的姑奶奶!知道你这些天窝着火儿呢。”紫菱抬手捏了捏绿纯气鼓鼓的脸颊说,“可又有什么办法,谁叫咱们姑娘应下了这管家的差事呢。” “难怪程妈妈常说当家人是恶水缸。”绿莼叹道,“又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说起来,程妈妈也该到家了。”紫菱道。 徐春君答应了侯爷夫人的要求之后,程妈妈便同侯府的二管家回去思源,好救徐道安出来。 如今赦免徐家三兄弟的圣旨也已下达,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能回到京城了。 “如今天气暖了,想来三姑姑的病也好了。”徐春君用自己的婚事换得全家平安,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公平。 毕竟有求于人就得有所割舍。 “徐姑娘,浆洗房的邹婆子的娘没了,她要告假几日。”后院管事的方妈妈过来请示。 “叫她去吧,这是尽孝道的本分。别忘了按府里的规矩,给她带上奠仪。”徐春君道。 “徐姑娘,半月前放到木匠铺子的马车修好了,得把工钱结了。”管车马的娄七拿了单子过来。 徐春君只扫了一眼,便含笑说道:“娄七叔,只怕是写单据的人喝醉了,上头的钱数不大对。我看府里账目的时候,两个月前车轴断了也才用了二两银子,怎的换个车辕就要三两?” 娄七臊得老脸通红,骂道:“这报账的糊涂到家了,我也没细看就拿了来,这就叫他们重新算过。” 随后又有后厨的人过来请示,午饭怎么安排;库房的人说屋顶漏雨,要尽快修补;门房又拿了几张拜贴进来,说有外任官员来送礼物。 徐春君都一一安排了,这才得空儿喝口茶。 一碗茶还没喝完,就听外头又是哭又是嚷的,不禁问道:“外头是怎么了?谁吵呢?” 一语未了,齐姨娘便扭着自己丫鬟娇莺的耳朵走了进来。 徐春君连忙起身,齐姨娘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向徐春君说道:“听说我屋子里出了贼,我可不敢做窝主,现把她扭送了来。要杀要打听凭发落就是!” 那娇莺便躺在地上打滚放泼,没口子地喊冤。 早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都想看看徐春君要怎么处理这事。 029 撒泼 紫菱和绿莼一起去扶娇莺,她只是不起来,披头散发地哭骂道:“也不知哪个烂了嘴的,往我身上泼脏水!管教她生儿子没屁眼!我行的正走的直,何曾拿过人家半根线!” 齐姨娘满面怒气坐在那里,只是不说话。 紫菱和绿莼做好做歹地安抚娇莺,她却就是不肯安静下来。 “姨娘消消气,我年轻不谙事,可也知偷盗是大罪,没有凭据绝不会胡乱冤枉人。您好歹让娇莺姑娘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徐春君亲自捧了茶给齐姨娘,态度谦和,脸上不见一丝愠色。 “徐姑娘,你知道我的,平日里只要独善其身,不愿招惹是非,”齐姨娘只觉得自己一肚子苦水,就差扮上唱一出《窦娥冤》了,“这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合着我的屋子里竟出了贼了,我还不知道呢!今天这事,你无论如何要查清楚。我可不想被唾沫星子淹死,空背着个窝主的罪名。” “姨娘别急也别恼,吃口茶消消气。里头一定有误会,”徐春君依旧满面含笑,“这事情都在我身上,绝不会真叫谁枉担贼名。” “徐姑娘,你现替夫人管家,令行威重,这事情的确得你来解决。”齐姨娘不喝茶,话里有话,“既然有人说娇莺有嫌疑,我也不能包庇她。把她带了来,听凭你发落就是,免得让人说我为难你。” “姨娘抬举我了,夫人叫我管家,等于赶鸭子上架,我这心里没一时不是七上八下的。若不是怕累着姨娘,这管家的事哪能轮到我。”徐春君不介意放低自己,“只是我人又笨、见识又浅。遇到事满心要解决,却是一没章法,二没头绪。姨娘且容我个空儿,我必给您一个交代就是了。” 果然齐姨娘的面色缓和了几分,但依旧说道:“这丫头我是说什么也不要了,听凭你们处置吧!” 娇莺听了,更加嚎啕起来,哭骂道:“她姓万的东西丢了,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拿的?!这么红口白牙的诬陷人,也不怕遭雷劈!依着我说,前两天她娘家嫂子来走了一趟,少不得金的、银的、圆的、扁的搜罗了去!怕夫人知道了不好交代,索性说丢了。我清清白白的怕什么,便是把我的箱子行李都翻一遍,若是能找出她那东西来,我便一头碰死了,给她赔罪!” 徐春君见她的嘴淮洪一般,知道不让她住嘴是不行了。于是冷下脸来说道:“娇莺你先别哭别喊,我并没听谁说你是贼,你又哭又闹的做什么?你这么闹,没错也成有错了。知道的是你受了委屈,想要我替你做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不服夫人的安排,趁着叶妈妈不在家,给我下马威呢!” 娇莺听了,哭声果然小了许多,偷眼看齐姨娘。 齐姨娘只当没看见,也不开口说话。 徐春君又道:“我在府里的日子虽短,却也常听夫人说,齐姨娘最是个心地纯善,正直清高的人。你拿出这泼妇闹街的架势来,可是要把姨娘这么多年的体面都给毁损了不成?你是姨娘身边的大丫环,这点道理还用我说吗?你再这么闹,丢主子的脸,叫夫人知道了把你赶出府去。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难道在夫人跟前也这么又哭又闹的撒泼不成?” “徐姑娘,我实在受不了被人冤枉,所以才失了态。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再不敢就是了。”娇莺当然不想被赶出去,她不过是配合着齐姨娘演戏,却没想到演过头了。 她心里也有些疑惑,人都说这徐春君最是个好脾气的。她们也以为软柿子好拿捏,谁想并不是这样。 “你不要跪着了,起来吧。”徐春君的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她本来也没有动怒,不过是吓唬娇莺而已。 娇莺羞惭惭地站起来,低着头立在一边。 “娇莺姑娘,不知你是听谁说的?”徐春君问:“怎么我不知道的事,竟有人比我先一步知道了吗?” “也不过是我们院子里的人听人说的。”娇莺道,“说是外头都传遍了。” “这话是谁告诉到姨娘跟前的?把那人叫来,我问问她。”徐春君拿出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来。 “这人多嘴杂的,哪还记得是谁说的了?这蹄子是块爆碳,听了便受不了了。”齐姨娘不想牵扯太多人进来。 “家大人多,难免口舌驳杂。俗话说得好,闲话没影儿,露水没籽儿。虽说听着让人气愤,可却是千万认不得真的。”徐春君叫绿莼把凉了的茶撤下去换新茶上来,“自古都是捉贼拿赃,没有只凭几句空话就给人定罪的。” 齐姨娘本是鼓了一肚子气来的,想要大闹一场,给徐春君个下不来台,同时也给万姨娘几分颜色瞧瞧。 好让人知道,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可谁想到了这里被徐春君几句话给圈住了,不好再发作,于是吃了半盏茶,说道:“既然徐姑娘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好了。” “多谢姨娘疼我,今天这事纯属误会,往后我绝不会对别人提起。”徐春君不忘给齐姨娘吃定心丸。 “我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但万姨娘可不一定了。”齐姨娘冷笑一声说道,“你自己当心吧!” 徐春君笑了笑,没再说话,把齐姨娘送出了院子才转身回来。 “姑娘,我听德福嫂子说齐姨娘和万姨娘两个人一向不大对付。”紫菱小声对徐春君说,“夫人在家的时候,她们都不敢露牙伸爪,倒也太平。如今老虎不在家,猴子们都乱为王了。” “你没听娇莺说么?万姨娘的嫂子前两日来过,别不真是贼喊捉贼吧?”绿莼疑心道,“要真是那样怎么办呢?” “紫菱,你去厨房问问,万姨娘平时爱吃什么,准备几道她爱吃的菜。再过去请万姨娘,就说我晚上请她来小酌一杯。也叫厨房准备两道齐姨娘爱吃的菜,给她单独送过去。”徐春君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030 小酌一杯 徐春君请万姨娘赴宴,在蔷薇架下的石桌上安排了四菜一汤,另有一壶惠泉酒。 万姨娘如约前来,穿着透花纱的衣裙,晚妆清凉妩媚。 “徐姑娘怎的想起来请我吃饭?”万姨娘指甲上新涂的蔻丹殷红如血,衬得一双手如玉般净白。 “白天太热,太阳落了山才得几分清凉。恰逢今晚月色好,便想邀姨娘来一同赏一赏。”徐春君一身筠雾色纱衣,油光黑亮的头发绾个牡丹髻,两鬓贴着花钿。刘海有些密,把额头挡了个结实,却遮不住浓郁有神的眼睛。 万姨娘坐下后,徐春君对一旁的几个丫鬟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歇歇去吧!这里有我伺候姨娘就够了。” 万姨娘但笑不语,等丫鬟们都走了,她方向徐春君说道:“徐姑娘,你今日设的该不是鸿门宴吧?” “姨娘说笑了,我便是想要安排个鸿门宴,也没有樊哙那般敢吃生肉的参乘。”徐春君笑得毫无城府,她平日里实在有些偏于老成了。 一句话把万姨娘也逗笑了,她自然是不怕徐春君的,所以大大方方地来赴约。 徐春君给万姨娘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酒香混合着花香,酒还未入唇,人便要醉了。 此时月亮也刚刚升起,又圆又满,精光四射,把这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我怎么好像许多年都没好好的看过月亮了,”万姨娘轻叹一声说,“就冲这月亮,我也得多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多谢姨娘赏脸。”徐春君双手捧酒,轻轻和万姨娘碰了一下杯。 “我叫小厨房准备了这几样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姨娘的胃口。”徐春君拿起旁边那双夹菜的筷子来给万姨娘夹了一只火腿虾仁里的虾仁。 “徐姑娘有心了。”万姨娘早就看到了桌子上的这些菜肴,虽不多,但每一样都很精致,且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就知道徐春君一定是提前打听过了。 万姨娘当然知道徐春君请自己吃饭另有目的,可是只要徐春君不提这个茬,她就装作不知道,乐得该吃吃,该喝喝。倒要看徐春君的道行究竟有多深,能让夫人把管家权都交给她。 等到万姨娘把这几样菜都尝了个遍,酒也喝下去了三杯,徐春君才开口说道:“不瞒姨娘说,我现在就盼着夫人快快回来,好让我把这管家的责任卸下去。” “你年纪虽轻,管家却是把好手。夫人信得着你,这也是你的福分。”万姨娘并不把徐春君的话当真,也拿话来敷衍。 “我在这府中又待不长久,何苦做这个恶人呢?”徐春君摇头苦笑,“不过夫人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回绝,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付几天。提着一颗心,捏着两把汗。真真快要被折磨疯了。” “我看你是喝醉了,说胡话。你如何在这府里待不长?”万姨娘顿时来了兴趣,“你又没办错事,依我看,夫人回来还要赏你呢!” “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姨娘只要记得我在这里呆不长就是了。”徐春君露齿一笑,眼里潋滟着月光,“所以夫人叫我代为管家,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然了,在夫人面前能替人说上一句好话,就绝不说坏话。毕竟各人都有难处,没有谁会存心害人。” 万姨娘捏着酒杯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末了,拿起酒壶来给徐春君满了一杯,敬她道:“徐姑娘,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且妙在你从不逞聪明。你就算以后不在这里住,想来还是要经常往来的。我位卑言轻,到时还请你在夫人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姨娘本来就样样出色,我给您美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古语说得好,锦上添花,何乐不为呢?”徐春君笑得亲热,言语熨帖。 万姨娘放下成见再看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万姨娘离开的时候,酒醉微醺。 雨轻和雪柔两个丫鬟搀扶着她,徐春君叮嘱道:“劳烦两位姐姐了,好生把姨娘扶回去吧!” 万姨娘带着薄薄醉意,同两个丫鬟分花拂柳踏月而归。 那月色凉湛湛、清润润,令人惬意极了。 回到萝香苑,下人们多已睡了,只有看屋上夜的两三个丫鬟婆子还醒着。 “姨娘可觉着头晕吗?要不要叫小厨房的人做碗醒酒汤来?”雪柔问。 “今儿这酒喝得舒服,大可不必要醒酒汤。”万姨娘不叫点灯,月色入户足以照明了。 “那姨娘可要洗洗?”雨轻请示道。 “我想趁着酒劲儿就睡了,一洗人倒精神了。”万姨娘慵懒地坐在床沿上,看窗纱上映着的芭蕉影子。 雨轻和雪柔一边给万姨娘宽衣,一边问道:“徐春君今夜是什么意思?” “这位徐小姐可真是个聪明人,”万姨娘忍不住感叹,“能把话说透,又不伤人脸面,真不知她将来造化如何。” “姨娘,奴婢们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雪柔和雨轻均是一头雾水。 “一场误会罢了,将来你们就知道了。”万姨娘累了,想要休息,“记得明早告诉徐姑娘,就说我的镯子找到了,就在亭子边儿上的草荒里,想来是不小心遗落到那里了。” “就这么算啦?!”两个丫鬟难以置信。 她们原本和万姨娘商量好了,谎称镯子丢失,给徐春君出个难题的。 “你们有什么不甘心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虚惊一场才是最好的事。”万姨娘笑笑,不再深说。 事情到如今,她和徐春君彼此心知肚明就够了。 所以徐春君一没派人去寻找镯子的下落,二没和齐姨娘起冲突。 四菜一汤,外加一壶酒,谈笑之间就把这场风波轻轻松松化解了。 更了不起的是,她保全了所有人的颜面,让原本设计她的人竟恨不起她来。 “多亏她不会长久待在这府里。”万姨娘睡意朦胧,却还兀自想着徐春君,“否则我可不好过。” 月亮已经偏到西天,夜风拂过草木,万籁俱寂。 031 对症下药 晨风清肃,廊下莲花缸里养的粉荷初绽,香气被薄雾轻笼,缥缥缈缈。 墙边的几竿翠竹坡婆娑着枝叶,使得庭院更显风致。 暑气还没上来,难得的清爽宜人。 徐春君起床洗漱过了,坐在妆台前,让紫菱给她梳头。 紫菱是自幼就在她身边伺候的,细心周到,性情沉稳。 绿莼笑嘻嘻地捧着两只新剪下来的蔷薇花走过来,对徐春君和紫菱说:“我说今日喜鹊直叫,原来真的是有好事了。刚才萝香苑的丫头过来,说万姨娘的镯子找到了,如此咱们也就不必费心找了。” “在哪里找到的?丢了两三天,怎么就找到了?”紫菱忙问。 “说是被花匠找到了送了回来,想是那日不知怎么掉到草窠子里了。”绿莼喜滋滋地道:“何况管是谁找到的呢,反正是找到了。” 何紫菱比起来,绿莼就天真率直多了。 紫菱和徐春君的目光在镜子里碰了一下,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紫菱啧啧了两声,说道:“姑娘可真是神了,古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如今咱们姑娘一顿酒就能把金镯子召了出来,比飞符召将还要灵验呢!” 绿莼不解:“这关咱们姑娘什么事?什么时候咱们姑娘也会作法了?哦,是了,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姑娘有福气,这镯子说找到就找到了。” 紫菱忍不住摇头,笑道,“傻丫头,你当咱们小姐是靠运气的吗?这里头可有文章呢!” 绿莼放下花,央求紫菱道:“好姐姐,你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也学习学习。” 紫菱伸手摁了她一指头,道:“你倒来求我了,难道忘了我昨儿晚上和你一起去假山那里赏月了吗?我只是猜着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得姑娘给咱们指点明白。” 徐春君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其实我开始并未疑心,只觉得万姨娘和她的丫头未免太不小心些,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一放也不经管。后来齐姨娘和娇莺来闹,我才确定这里头有事情。为什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咱们知道之后才有风声传出来呢?如果万姨娘真的想要把镯子找回来,怎么可能在没查清是谁拿了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们把风声放出去,一定另有目的。 绿莼忍不住打断徐春君的话,问道:“那万姨娘的目的是什么?” 紫菱笑着说:“你这么聪明,何不猜一猜。” 绿莼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打趣我,我猜出来了。” 紫菱道:“那你说说是什么?” 绿莼清了清嗓子说道:“自然是万姨娘嫉妒咱们姑娘得到夫人的疼爱。如今姑娘又管着家,她当然更不忿了。” 徐春君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万姨娘心有不平,于是出了这么一招难为我。她也算得上是有心机了,自称丢了东西。我如今管着家,理应替她找。但我又一定找不到,因为她根本就没丢。可倘若我不找,就是不负责。找的话,又难免惊动众人,闹得宅内不宁。她和齐姨娘有隙,顺便拉她下水。让我和齐姨娘结成对头,好借刀杀人。” 绿莼听了,忍不住骂道:“这万姨娘的心肝怕是黑的,姑娘和她无冤无仇,何以用这么阴损的法子对付咱们。” 紫菱道:“我知道了,万姨娘定然是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才会如此忌惮姑娘。” 徐春君道:“我猜也是,她必然以为我会长久留在这府里,怕和她争宠,所以给我下绊子。恐怕她心中对我不满久矣,只是碍于夫人不敢发作。” 绿莼便说:“那姑娘请万姨娘来赴宴,跟她说了什么?可是直接就揭破了她的诡计,让她趁早收手吗?” 徐春君笑着让紫菱把那朵嫩黄色的蔷薇花给自己戴上,说道:“我只字未提镯子的事,只是告诉万姨娘,我在这府里待不长。万姨娘不是笨人,知道我对她没有威胁,又怕自己做得太过,我告知夫人,所以便有了今早的事情。” 绿莼听了,不禁慨叹道:“我的天,这人的心思也太深了!这要是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又过了两日,叶妈妈回府,见到徐春君后说道:“这些日子姑娘辛苦了。” 徐春君道:“您老才辛苦,二姑娘和外孙都好吧?” 叶妈妈道:“好着呢!多谢姑娘送去那么多得用的东西,又特意给孩子求了平安锁。我亲家还要上门来磕头谢恩呢!” 徐春君道:“千万不要,如此可就见外了。” 叶妈妈笑道:“我也这么说呢!徐姑娘最是个能干又心善的,哪里指望着咱们谢呢!这情分记着就是了。” 徐春君听了,笑道:“妈妈别记着,我还要跟你讨个人情呢!” 叶妈妈忙说:“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徐春君道:“明秀县主邀我到郡王府小聚,我怕是得告一天假。” 叶妈妈连说:“使得使得,应该应该。县主相请,姑娘怎好怠慢呢。尽管去吧!好好的乐一乐,这些天姑娘也实在是受累了。” 徐春君笑道:“受累可谈不上,府里的人都是老道勤谨的,我也不过是个花架子在这里撑着罢了。” 叶妈妈忙道:“姑娘你可太谦虚了,夫人看人是再不会错的。” 徐春君摆手道:“妈妈别再夸我了,我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你回头看看,替我描补描补吧!再过些天,夫人也就回来了,我也算是完了事了。” 徐春君知道,夫人平时就让她多结交些人脉,县主这里是必要去的。 回了院子,紫菱说道:“我和绿莼找了几套衣裳出来,姑娘看看明日要穿哪一套。礼物也预备下几样,姑娘看看明天到郡王府去拿什么合适。” “你们两个如今办事越来越周到了。”徐春君忍不住夸赞道。 “我们两个还差得远呢,不过跟着姑娘总是能学些事情。何况姑娘如今这么忙,我们两个能想到的就提前想到了,免得事事都让姑娘操心。”紫菱和绿莼道。 032 掌柜的死了 叶妈妈回来,徐春君暗暗松了口气。 正同紫菱绿莼商量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外头来人禀事:“徐姑娘,陈大人来了,说有事请教。” 徐春君少不得去见了,陈思敬比上次来时似乎又瘦了些,也黑了些。 “陈大人可是为了柳儿的事?事情有进展了吗?”徐春君问。 “在下惭愧,这几日查访无甚进展,昨日茶楼掌柜的又在住处上吊死了。”陈思敬当真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连着数日没睡好觉了。 徐春君听了也很震惊。 原来衙门将茶楼里的人都带去问话,关了两天之后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得把人先放了。 据陈思敬说,这掌柜的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并且也没有人看到他上楼。 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不上楼的,只在楼下接待客人和算账。 他老婆孩子都在乡下,自己住在圆盘巷子里租来的房子里。 茶楼未解封,掌柜的便在住处待着。 因衙门告诉这些人,不许离开京城,随传随到。 昨日陈思敬想要再问掌柜的一些事情,赶到那里的时候,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这才和手下的人翻墙进去,发现掌柜的已经吊死多时了。 “掌柜的为什么要上吊?”徐春君问道,“难道他真的是凶手?可是他已经被放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寻短见呢?” 虽然不知道杀害了柳儿的凶手究竟是谁,但徐春君却觉得这个人必定是个极其冷静又狠毒的人。 掌柜的虽有嫌疑,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且他已经被放回来,说明暂时不会有事,他为什么要死呢? “我们查看过了,掌柜的确实是上吊死的。屋里头没有打斗的痕迹,他身上除了颈下勒痕,也没有其他的伤。” “这么说他真的是自杀。”徐春君没想到柳儿被杀的事情还未有眉目,就又死了人。 “衙门里的同僚多认为这掌柜的是畏罪自尽,可我不这么觉得。”陈思敬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徐春君,他总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她听。 “大人这么以为必定有缘故。”徐春君觉得陈思敬和京城里多数人家的公子不同,不带纨绔习气,做事认真,且对人没有分别心,算是很难得了。 “掌柜的看上去虽然很像是自尽,但屋子里有很重的酒气,包括他身上也是。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一个杯子,一坛酒都喝光了。我特意问过了,掌柜的酒量不大,平时三两就醉了,就算要借酒浇愁,也不能超出十倍。” “就算他真的喝了一坛酒,也一定烂醉如泥了,站都站不起,又怎么能什么都不打翻踩着凳子上吊呢?”徐春君明白陈思敬的疑心是因何而起了。 “徐姑娘,你当真是冰雪聪明。”陈思敬真心觉得徐春君比衙门里那群人聪明多了。 “可是我对掌柜的不了解,也提供不了有用的东西。”徐春君颇感无奈。 “我这次来是请徐姑娘把那帕子的样式画出来,我拿着去问一问,或许能问出一些线索。”陈思敬不愿放弃任何线索。 “自从上次大人离开后,我便试着把那帕子绣出来了,当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但大致样子总差不了太多。”徐春君让绿莼把那帕子拿过来交给陈思敬。 “多谢,多谢!”陈思敬站起身双手去接。 “陈大人,那帕子不还在柳儿身上么?”徐春君问。 陈思敬摇头。 徐春君叹息道:“姑且认定她就是在茶楼里遇害,若那帕子还在她身上,便有人可以排除嫌疑了。” “此话怎讲?”陈思敬问。 “柳儿是去还手帕的,她必定是挨门儿问过去。如果不是帕子的主人,杀了人后,绝不会自己把帕子留下来,那样会给自己惹麻烦。如果是帕子的主人,她一定会把帕子收走,不给人留下线索。可是柳儿被抛尸入河,帕子不在她身上,可能是被凶手收回,也有可能是那帕子随水漂走了,目前无法判断。况且,无论凶手是不是那帕子的主人,也不妨碍她杀柳儿灭口。因为我们不清楚柳儿究竟撞破了什么。” 陈思敬听了,低头思索,忽然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欣喜:“多谢徐姑娘提醒,我询问的时候可以问她们谁失落了帕子。如果真凶就是丢帕子的人,她多半不会应承。” “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所有人都说自己没丢帕子,那么真凶就是丢帕子的人了。”徐春君明白陈思敬的意思。 “茶社的楼梯在东侧,柳儿必定是从东边开始询问,”陈思敬继续分析道,“我也依次询问过去,多少总能问出些什么。” “若后一间屋子的人说柳儿曾去过她们的雅间,那么前一间屋里的人基本就可排除嫌疑了。”徐春君道,“因为柳儿不可能在走廊遇害,否则必然会闹出动静。” “没错,香霭茶楼的雅间隔音一向很好,这也是它生意好的原因之一,”陈思敬道,“如果柳儿在雅间被捂住了口鼻,旁边屋子的人的确不易察觉。” “无人听到声音是有可能的,但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吗?”徐春君不大相信,“就算柳儿出不得声音,她被人扼颈而死,不可能不挣扎,多半会打翻茶具。” “我也想到这点,问了茶楼的侍女,那天竟无人打破茶盏茶壶。”陈思敬苦笑。 “茶社的雅间都铺设软席,茶桌又矮,的确不容易打破,”徐春君道,“可打翻总是免不掉的。” 陈思敬闻言,眼睛顿时亮了:“我再去问那天可有谁的衣裳湿了。” “太太小姐们出门,往往多备一套衣裳以备替换。”徐春君提醒道。 “多谢姑娘提醒。”陈思敬心里有了几丝清明。 他的上官想尽快结案,将这案子断成茶楼掌柜的作案,而掌柜的已经畏罪自尽,顶多再判给姜家一些烧埋银子也就是了,反正不过死的是一个丫鬟,总不好因为她反复去叨扰那些小姐夫人。 只有陈思敬力主追查到底,务必将真凶捉拿归案。 033 听戏 徐春君受邀去永贤郡王府,姜暖前一日捎了信来,约她明日一早在长寿街口会齐,好一同过去。 第二日,吃过早饭,到侯府各处走了一遍,又把要紧的事处理了,徐春君才坐了车出门。 姜暖性子急,早就在等了,见了徐春君撩起车帘招呼。 徐春君见姜晴也在车上,便也点点头报以微笑。 到了郡王府,早有丫鬟婆子在门口侯着,带了徐春君等人往里头走,一径把她们带到了仙乐楼。 徐春君一看就知道这是府里专门听戏的地方,明秀县主坐在南边的敞厅里,隔着一池碧水,对面是三层楼高的戏台,中间一道拱桥,很有江南风情。 让人觉得清爽舒适,的确是个好地方。 曾念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含笑招呼道:“快过来坐,我不大会招呼客人,这些都是阿慈准备的。” 敞厅设了一张八仙桌,上头陈列着八九样稀奇果品,外加八九样精巧点心。 除了背面不设座位,另外三面设了六张椅子,南面三张,东西侧各一张。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本点戏的戏单。 苏绣的椅袱和桌布是一整套,绣的是双蝶缠枝牡丹,流苏上缀着琉璃珠子。 徐春君和姜暖姐妹告了座坐下,曾慈让她们坐自己身边,但徐春君和姜暖都推辞,坐在了东西两侧的位子上,姜晴便挨着曾慈坐下了,说道:“我坐在这儿也好服侍县主。” 曾慈笑道:“怎么能劳动客人,姜二姑娘似乎又长高了些呢!” 说着话曾慈同岑云初走了来,徐春君等人起身相迎。 “云初来了,快过来坐。”曾念招呼岑云初过去,“你这丫头,怎么这会儿才来?” 这是徐春君第二次见到这位岑大小姐,依旧惊艳。 她的衣着首饰都很雅致,没有繁琐的妆饰,颜色也不鲜艳,但穿在她身上偏能衬托出仙姿玉质。 徐春君见到她,心里闪过一句旧诗---“淡极始知花更艳”。 曾慈也坐了,丫鬟上来斟茶。 “咱们先说说话,再看戏。”曾念招呼众人道,“尝尝我们家的点心,也不知你们各位都是什么口味,若有特别喜欢的千万告诉我,下回再来的时候好叫她们预备着。” “我姐姐这些日子总念起几位,说那日实在多谢你们,”曾慈和她姐姐一样,也没有架子,相处起来很舒服,“今日虽为道谢,却也是常来常往的意思。千万不要我们请了才来,那样就太见外了。” 别人还未及说话,姜晴忙说道:“这里头我最小了,托赖着几位姐姐能和两位县主亲近,若不嫌弃,以后必要常来的。” 曾念姐妹点头称是,众人都含笑不语,唯有岑云初冷哼了一声,她一直没正眼看过姜晴,此时也毫不掩饰轻蔑之色。 姜晴只当看不见,她只要搭上郡王府这条线,至于别人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 “姜姑娘,你们家丫鬟的事可查明了?”曾慈问道。 柳儿被害的事,因为惊动了当日喝茶的许多官眷,因此几乎满京城都知道了。 姜晴忙答道:“没有呢,衙门的人虽然来了好几趟,可还是没头绪。” “真是怪可怜的,人可安葬了吗?”曾念问姜暖。 “后事已经办完了。”姜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提到柳儿,她心里还是很沉。 曾念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随后丫鬟过来请示道:“唱戏的在后台准备好了,问主子们要听什么戏?” 曾念便道:“徐姑娘先点一出吧!” 徐春君笑着推辞道:“我平日里很少听戏,实在不会点。叫别人点吧,我听现成的。” “每人都要点的,徐姑娘别客气。”曾慈把戏文单子递到徐春君手上,“好让他们提前扮上。” 徐春君推不过,点了一出《观音试玄奘》。 岑云初点的是《翠屏风》。 姜暖喜欢武戏,点了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姜晴小声提醒她道:“姐姐,咱们都是姑娘家,两位县主又是极尊贵的,还是不要点这些嘈杂的戏了吧!” “嘈杂不过是外象,这戏文好看着呢!”岑云初端着茶盏,语气里含着三分讥笑,“姜二姑娘看人只分尊卑,倒不看长幼。” 言下之意是姜晴不尊重姜暖。 姜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毕竟这里是郡王府。 岑云初毫无顾忌,她可不能。 好在曾家姐妹连忙解围,拿话岔开了。 徐春君心说这岑云初可真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她这样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 若无事还好,一旦有事,落井下石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过姜晴也蛮让徐春君佩服的,因为很快她就平复了情绪,又有说有笑了。 徐春君看着无知无觉的姜暖,不禁替她担心。 不一会儿,戏子们便扮好了上台,乐声隔着水传过来,果然更加动听。 “这样院子里凉爽,真是个听曲消暑的好地方。”姜晴忍不住夸赞。 “这个戏班子是头一次请,听说唱的还成。”曾念笑道。 这时扮观音的上了台,一身白衣,眉心一点红痣。 众人不禁赞叹:“好清丽扮相!” “他艺名叫做玉令春,扮观音是一绝,就是在如今的年轻戏子中他也是数得上的,我因在宫里听过一次,所以知道。”曾念道。 姜暖忍不住慨叹道:“他怕是投胎投差了,和他一比,我倒像是个假女人。” 众人都被她逗笑了,唯有徐春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此刻她心思飘忽,早已不在戏文上了。众人只以为她听得入了神,并未在意。 几出戏文唱完,该入席吃饭了。 众人起身,丫鬟推着曾念先走。 徐春君小声叫住了姜暖。 因为今天姜暖和姜晴一起出门,因此姐妹两个每人只带了一个丫鬟。 跟着姜暖的是铃铛。 “徐姐姐怎么了?”姜暖不明所以。 “阿暖、铃铛,咱们晚走一会儿,你们跟我到戏台后头去看看。”徐春君道。 她要去验证一件事,并且这事等不得。 034 线索 正午刚过,暑气直逼得人烦闷难解。 镇抚司衙门口的老槐树枝条恹恹,仿佛快要渴死的病人。 绿莼涨红了脸站在树荫下,又羞又气地瞪了一眼门口嬉笑的两个差官,白牙齿咬住红嘴唇,低头看自己鞋面上绣的双飞燕子。 又过了一会儿,陈思敬匆匆忙忙从衙门里出来,见到绿莼后又快走了几步,上前问道:“绿莼姑娘,你找在下何事?” 绿莼见了他面色方缓和下来,小声说道:“大人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我们姑娘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陈思敬忙问:“徐姑娘在哪里?我这就同你过去。” 原来徐春君为了避嫌,将马车停在了街口转角处,打发绿莼过来找陈思敬。 陈思敬和绿莼走过去,不过几百步的路,官衣后背就让汗给浸透了。 徐春君是借故从郡王府出来的,姜暖她们都还未离开。 天气太热,坐在车里的她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脸的细汗,双颊红红的。 “陈大人,劳您走到这边来,实在过意不去。”徐春君微微颔首道了个歉。 “徐姑娘太客气了,找我一定是有要紧的事。”陈思敬知道徐春君不是那等狂三诈四的庸脂俗粉,到衙门来找自己,必是有万分要紧的事。 “我今天看戏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大人说杀死柳儿的凶手力气很大,不像是女子。会不会是有人假扮了女子呢?”徐春君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譬如戏子,他们虽然都是男的,可扮上女子之后惟妙惟肖,若不格外留心,再看不出来的。” “徐姑娘的意思是那天在茶楼之上有男人假扮做了女子?”陈思敬只觉得有一束光照进了心里。 “我当然只是推测,并无十足的证据。但是我带了铃铛到戏台后头去,她说戏子们用来贴假发片的刨花水和她那天在手帕上嗅到的一样。”案情扑朔迷离,他们掌握的线索又极少,徐春君只能依靠铃铛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戏班子里都是男人,但是有这么一类男人专演女子。 上台的时候要化戏妆,两鬓都贴上假发片,而用来贴假发片的必须是榆木的刨花水。 时间久了,戏班子人身上以及使用的物件都免不掉沾染这种气味。 “如果是这样,凶手就必定是丢帕子的人了!”陈思敬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京城中的戏班虽多,但能进大户人家唱堂会的也就那么几个。里头扮旦角儿的也不过三四十人。我们一个个排查过去,不信他还能跑得掉!” “我这个猜测也未必就是准的,大人不要期望太大。”徐春君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在事情没有定准之前她可不敢说大话。 “徐姑娘放心,我会照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如果不成,我也绝不放弃。”陈思敬越发觉得徐春君是个聪慧又可爱的姑娘,她小心谨慎时犹如白兔,但洞察秋毫又好似猎鹰。 “那就祝大人早早破案。”徐春君不再多说,准备告辞。 陈思敬却叫住了她:“徐姑娘莫走,暂且等一等。” 然后又对绿莼说:“劳烦绿莼姑娘同在下到那边去一趟。” 徐春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绿莼也一样,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过街口到对面的苏娘子凉茶棚去。 陈思敬要了几份冰糖酥山,那酥山是用酸牛乳冷冻后做出来的,又冰又甜,是消暑的妙品。 装在特制的青瓷碗里,每碗都配一个小小的勺子。 陈思敬叫店伙计将酥山装进油纸袋子里,他自己捧了四个,让绿莼拿了一个。 等走过了街,才将自己手里的都交给绿莼:“天气太热了,吃点儿这个或可解暑。我就不过去了,免得你们小姐推拒。” “多谢陈公子!”绿莼笑着道谢,她没有客气,因为这点小钱对陈思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更何况女孩子们都喜欢吃这个。 陈思敬朝她笑了笑,又对着路对面的徐春君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回了衙门。 绿莼笑嘻嘻地跑回到马车边,向徐春君说道:“天太热,这么几步路上头的都化了。” “告诉你,下一次绝不准要人家的东西。”徐春君也知道这东西是没办法退回去的,只能告诫绿莼不准有下次。 绿莼点头,上了车说道:“咱们快家去吧!真是热死人了!” 坐在车里吃着冰凉清甜的酥山,绿莼在心里默默地想,其实陈公子和自家小姐很是般配。她也能看得出来,陈公子很喜欢徐春君。 可惜的是,小姐已经许了人家。虽然没公开,却已经定准了。 如果他们能早些认识,如果小姐的处境不是这么为难…… 唉,光可是有什么用,这世上的事又怎么能够尽如人愿呢? 想到这些,绿莼便失了胃口,眼睁睁看着那一碗酥山融化掉。 再说陈思敬,他兴冲冲地回了衙门。 衙门里的同僚大多脱了官服在树下乘凉,或是在屋子里打牌。 “你们几个穿上衣服,跟我走一趟西城。”陈思敬走过去开始安排人,“齐三哥,你带着他们几个去东城。”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气!头上跟下火一样,全出去热死吗?”和陈思敬一起当差的也不乏贵族子弟,但都不像他这般认真勤奋。 “柳儿的案子有了新线索,咱们得赶紧去查。”陈思敬道。 “不过是个丫头死了,你这么上心干什么?况且你看不出来咱们大人的意思吗?”齐三问他,“明摆着茶楼掌柜的一死这案子就结了。” 陈思敬当然明白上头是什么意思,为着一个侍女反复去打扰官家的太太小姐,太不值当。 反正茶楼掌柜的已经死了,说他畏罪自尽,既能快速结案,博得个及时破案的美名。又免得惹恼了各位大人,岂非两全其美? 可陈思敬偏不:“茶楼掌柜的死有种种疑点,况且就算是他死了,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柳儿就是他杀的。这个案子我定要查到底,你们跟不跟我一起去都没差别。” 说着自己拿了佩刀,转身出去了,齐三骂了一声,也紧跟上去。 035 夫人回府 七月初一这一日,侯爷夫人携二子从东都回府。 徐春君早得了信,到外城去迎候。 夫人一身素衣,不饰簪珥,比离京时清瘦了些。 “夫人礼佛归来越发精神完足,洁净慈祥,实在可喜可贺。”徐春君行了礼,接住夫人递过来的手含笑说道。 说着又同两位少爷见礼,夫人的两个儿子养得甚好,都温恭知礼,品行端庄。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夫人拉着徐春君的手说道,“咱们且回府去,好好叙话。” 回到府里,早有丫鬟婆子团团围过来。 侯爷夫人道:“我怪累的,你们都下去吧!春君和叶妈妈留下说说话。” 众人于是退下去,徐春君道:“夫人到榻上歪着吧!一路车马劳顿,到家了可该松泛松泛了。” 夫人笑道:“我倒还好,真正辛苦的是你。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一会儿她们开了箱子给你拿出来。” 徐春君笑言自己不累,又向夫人道谢。 叶妈妈从旁笑道:“徐姑娘管家十分用心,我因二丫头早产也没帮上什么忙,一切都是徐姑娘自己料理。这也就是她能干,若换个人,只怕都应付不来。” 徐春君谦虚道:“叶妈妈可夸奖太过了,她离开的日子本不长,何况我也确实左右支绌得很呢。” “凡事都有个开头,你年纪还轻,难免有觉得吃力的地方,历练历练就好了。”夫人笑道。 又陪夫人说了会子话,徐春君道:“叶妈妈陪着夫人吧,我到厨房去瞧瞧。” 夫人道:“你去吧!午饭过来同我一起吃。” 徐春君去后,夫人问叶妈妈:“春君当家怎么样?” 叶妈妈道:“不是我夸她,徐姑娘果然细心公平,又能防微杜渐。” 夫人点头道:“那就好,我原也估量着她不错。” 叶妈妈笑道:“夫人的眼光一向不差。” 夫人又问:“没人太难为她吧?” 叶妈妈道:“我在的时候没有,没在这几天听说有人故意报错账,但被徐姑娘一眼瞧出来驳回了,后来便无人再敢了。还听说……” “听说什么?你只管说就是,难道我还治你的罪不成?”夫人见叶妈妈有些迟疑便如此说。 “听说万姨娘丢了东西,齐姨娘来闹。”叶妈妈把自己听闻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后来呢?”夫人追问。 “后来便无事了。”叶妈妈说道,“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夫人若想知道细情,我再打听打听就是了。” 夫人摆手道:“不必了,既然小事已经化了,也就不用再提起了。咱们再重头去打听,反倒没意思了。” 叶妈妈答了个是。 夫人又说:“说起来,侯爷也快回京了。” “是呢,侯爷离京也有两三个月了。”叶妈妈说道。 夫人叹息了一声:“侯爷若是在京,只怕我就和春君错过了,这是老天爷要成全我。” 徐春君之所以找到她,就是因为诚毅侯不在京中。按照徐春君和徐琅原本的计划,徐春君进京后是要直接找到诚毅侯,求他想办法给徐道安脱罪。 叶妈妈道:“夫人是徐姑娘的贵人。她若是去求侯爷,最多只是免了她哥哥的罪。” 夫人听了轻笑摇头道:“谁知道呢?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作孽。未来如何,端看她的造化了。” 侯爷夫人虽然信佛,可她终究不是佛,只是个俗人罢了。 叶妈妈于是便不提这件事,只说些别的。 过了一会儿,见夫人困倦了,便说道:“夫人睡一会儿吧!” 然后出去,只留两个丫头在外间听候。 徐春君去厨房准备午饭,厨房管事的王妈妈自然也知道夫人回府了,便主动问询徐春君中午给夫人准备什么饭菜。 “夫人在东都礼佛,吃的都是素食。如今回府自然不必再吃斋,但也不可太过于油腻,免得一时难以适应。”徐春君向王妈妈说:“但也不能太清淡了,就算夫人不想茹荤,两位哥儿只怕早已耐不住了。” “姑娘说的在理,”王妈妈含笑点头,“火腿酸笋汤是夫人平日里爱喝的,另有鲈鱼和肚丝儿,再加上几样时令鲜蔬,也就差不多了。” 徐春君刚进府时,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当时她就看着徐春君不错,只是没想到,也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徐春君就能替夫人管家了。 “妈妈安排的很妥当,只是别忘了再加上一道凉拌面筋,二少爷点名要吃的。”徐春君叮嘱道。 “我这就叫她们做去!姑娘放心吧,天儿怪热的,您在这树下坐会儿,有做好的点心,端上来给你尝尝。”王妈妈殷勤地说。 “多谢王妈妈了,只是我还有事,况且一会儿就要吃饭了,等改天再说吧!”徐春君婉言拒绝。 虽然侯爷夫人十分信任她,如今这些下人们也都愿意奉承她。 可徐春君从来也不肯作威作福,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这些人对自己好究竟是什么原因。 将及正午,夫人睡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 徐春君伺候着夫人洗漱,又亲自为她绾发。 “这天气可真够热的。”尽管旁边有侍女在打扇,侯爷夫人依旧觉得闷热难当。 “前头夫人睡着,就没往房里头放冰。这会儿她们已经去取冰了,等安置好了关上窗子,不一会儿屋里就凉爽下来了。”徐春君给夫人绾了个元宝髻:“发髻绾高些,夫人饭后洗浴方便。” 徐春君估摸着夫人午饭后不会立刻睡觉,多半会洗浴,所以已经让人备好了水。 “你真是个细心周到的好孩子,性子又好。”夫人忍不住夸赞道,“这老天爷造人,从来都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你这样聪明灵秀的,也有蠢笨糊涂的。不过差不多的都是不上不下,中人之姿。” “夫人太夸奖我了,其实我也顶多就是个中人之姿。”徐春君并未觉得自己有多聪明,“若说我还有些可取处,也都是夫人指点有方。” “你呀,总会反过来奉承我。午饭都端上来了吧,咱们两个快把饭吃了,你好去歇着。” 036 贵客 徐春君得了空儿,想要约姜暖出来散心,打发了绿莼去送信,问姜暖哪天能出来。 绿莼回来道:“信是送到了,但姜姑娘不在家,门房说等他家大小姐回来再派人回复姑娘。” “不妨,反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徐春君不在意。 实则姜暖这一日是在家的,她继母早几天就嘱咐她,今天有要紧的客人来拜访,要她千万留在家里不可外出。 姜暖问是谁来,孟氏只是温言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不肯说,姜暖也不好再深问。 因柳儿出了事,姜暖又一再说,孟氏暂时也没给她添丫鬟,只叫铃铛和坠子两个贴身伺候。 这天吃过早饭,孟氏便向姜暖说道:“前儿叫她们给你做的新衣裳好了,一会儿回去换上吧!” 姜晴在一旁假装生气地说道:“娘,你也太偏疼姐姐了。为了那块料子,我跟你央求了多少次,你只说太金贵不给我做。” 姜暖忙说:“我其实最怕穿精细衣裳,坐也不敢坐,走也不敢走的。还是给你吧!” 孟氏在一旁拦道:“别听她的,她还小呢!本应该排在后头。你这么多年都在你外祖家,你父亲和我心里有愧,多疼你也是应该的。” 姜暖是个实心肠的,自打进京,虽然觉得处处都不适应,可是继母待自己又实在挑不出毛病。 譬如桑妈妈的事,她是姜暖的奶妈,本应该贴身伺候。 但姜父和孟氏觉得她太粗俗,怕教坏了姜暖,便令其去后头当差。 姜暖每每替她说情,孟氏都是一副慈母面孔,对她说:“我知道你重情义念旧,桑妈妈也自然是忠心的。可是她脾气有些不好,言语又粗俗,不是大家小姐该听的。有她在你跟前,只会叫人笑话你。外人哪管人心善心恶,只看表面。况且你好歹替我想一想,知道的,我这个继母对你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糟践你呢!到最后你我都不落好。” 姜暖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哪里说得过她?况且来京的时候,姨夫姨母一再叮嘱她到了父亲和继母跟前,不可以再像在外祖家那样率性任气,不能轻易起冲突,更不能想什么说什么。 这完全是为了姜暖着想,怕她因无心之失得罪了人,毕竟当家的还是她继母,随便给个小鞋穿就够她受的了。 再者姜暖脾气虽急躁些,可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 偏生这孟氏最是个温言温语的人,使得姜暖即便是有些不如意处也不好发作。 只好隔三差五地偷偷到后头探望探望桑妈妈,好在他们给桑妈妈派的差事很清闲,并不累。 再说姜晴,虽然有些时候虽然让姜暖不快,但一来她比自己小,二来也未必就是存心的,所以姜暖也不放在心上。 反倒因为她把住处让给了自你自己,而孟氏又把好东西都先给自己,反倒对姜晴心有愧意。 如今这衣裳她不想要,早就说了几次让给姜晴,但孟氏都不让。 姜晴也在一旁笑道:“我逗着玩儿呢!姐姐穿吧!” 姜暖回去换了衣裳,孟氏又随后过来,叫自己贴身的丫头水杏儿给姜暖梳了个时新的发样,还特意从自己妆匣里拿出一只菡萏玉簪给姜暖戴上,拉起她的手道:“咱们阿暖可真是好看,水灵灵的,好比落了露珠儿的海棠花。” 姜暖身上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风范,但她率真自然,毫不做作。容貌虽然算不得多么美艳,但端庄灵秀,气色尤其好。就好似是水草丰美的地方长起来的小山羊。 姜暖被夸得不自在,脸越发红了。 好在这时有婆子过来说道:“夫人、大小姐,客人来了。” “走,咱们见见客人去。”孟氏含笑携起姜暖的手往前头走。 姜家待客,一般的客人只在客室接待,只有十分亲近的才会在孟氏住的正房房里。 而孟氏娘家的亲戚姜暖大多都见过,今日来的这几位却眼生得很。 且孟氏同她们说话也不像是多亲近的人,想来一定是比姜家显赫许多的客人。 姜暖跟着孟氏像向几人含糊问好,客人中为首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着打扮都十分贵气,脸上的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孟氏开口闭口叫她三太太。 这三太太携了姜暖的手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道:“这姜姑娘可真是一朵花儿似的,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孟氏在一旁笑道:“如此就更投缘了。” 落座后,几位长辈喝茶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都瞟向姜暖。 姜暖莫名心慌,可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如坐针毡,浑身难受。 好容易熬到一盏茶喝完,三太太笑着说道:“初次见世侄女,我从心里头爱得不行,备了一份薄礼给她。” 姜暖慌忙推辞,说不敢当。 孟氏也在一旁说太客气了,可却不十分的阻拦。 说话间那三太太已经从匣子里拿出了一只缧丝的金钗出来,上头嵌着老大一颗珍珠。 “婶娘亲手给你戴上吧!”三太太走过来说。 姜暖站起身推拒,孟氏道:“长辈赏赐,却之不恭,你就收下吧!” 这时院子里忽然吵闹起来,好像是有人闯进来,院里的丫鬟婆子拦着不让。 此时孟氏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而姜暖听到分明是桑妈妈的声气。 三太太的手也不禁顿住了。 就在这当口,一个五短身材的婆子冲了进来,把身后拉扯她的两个丫鬟婆子都推上倒在门外。 “桑妈妈,你怎么来了?”姜暖忙问。 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姜暖的奶妈桑妈妈。 她一把拉住姜暖,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向屋内众人骂道:“你们这起坏了心肝烂了肺的婆娘!合起伙来算计我们姑娘!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们就是盼瞎了眼也别想如愿!” “姜夫人,这是怎么说的?”三太太顿时就恼了,“我们可不是赖上门的,若不是你托人传话,我们还不知道有你们家呢!” 037 大闹 桑妈妈自来骂人是一绝,从会说话起与人纷争就从没输过。 姜暖一岁上没了亲娘,是在她怀中长大的。 桑妈妈自己的儿子夭折,且从年轻时就守寡,自然把姜暖当心肝儿来疼。 此刻盛怒之下,早顾不得尊卑,叉腰大骂起来:“早知你们把我糊弄开就没揣着好良心!欺负我们姑娘孝顺心实,弄神弄鬼地想让她替你们跳火坑!举头三尺有神灵,这么损阴德的事也敢做,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反了天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连个尊卑也不知!”孟氏跟前的陪房李妈妈吩咐一旁的丫头婆子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几个丫头婆子刚上前,被桑妈妈一人赏了几个巴掌烧饼,噼里啪啦打到一边去了。 桑妈妈比一般男子力气都大,寻常妇人可近不得她的身。 三太太等人见乱成这样子,只想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对手下的丫头道:“把缎子留下,咱们走!” 原来她们来的时候便备了两样礼物,一是金钗,二是彩缎。 这是京城相亲的规矩,凡是男聘女嫁,都要先由家中长辈相看。 若男方家人看中了这家姑娘,便送女子一支钗,俗称“插钗子”。 若不中意,就留下一匹彩缎压惊,因“缎”与“断”谐音,表示这门亲事不成了。 姜暖来京城的日子浅,不晓得这规矩。 孟氏还想要挽留,被桑妈妈横在中间:“告诉你们,趁早别打我们姑娘的主意!别以为你们门第高些就人人都上赶着!别看我老婆子不起眼,我哥哥和丈夫的名字刻在垂青碑上已经三十载了!律法里头写的明白,休想将我打杀!” 垂青碑是大周国的军功碑,战死将士的名字都在上头刻着。 孟氏见三太太断然离去,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饶是再好脾气也气得骂起人来:“我是她的母亲,她的亲事我如何做不得主?!快来人,把这婆子给我赶出去!” 桑妈妈跳脚道:“谁敢动我?!你还有脸叫人赶我?!呸!你算哪门子的母亲?!我们二姑娘(姜暖生母)是将门之后,当年连太后都是见过的。她只有这一棵根苗,你还来算计!说出去不叫人戳断了你的脊梁骨!那洪家老爷如今是吏部员外郎,你便想着同他们家攀亲,好让他们提拔老爷。我打听过了,那洪家的二少爷三伏天尚且得穿夹衣,走几步路都要人扶。分明就是纸糊的身板子,当中一捏两头出屎的痨病短命鬼!谁嫁给他都是守寡的命!你们把我们姑娘诓了来替你们赚好处,良心亏不亏?!” 到这时候姜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孟氏要她见客居然是相亲。可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她还傻乎乎地以为这继母为人不错,待自己很好。谁想竟然如此算计自己。 姜暖心里头真是难过极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孟氏这个继母,只是表面上和气,实际上算计自己算计得太狠。 “桑妈妈,你也别骂了,咱们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回登州老家吧!”姜暖扯住桑妈妈的衣袖说。 她不想再理论了,只想快些回到外祖母家中去。 那里的人都实心实意地疼自己。 “姑娘别怕,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谁也休想害你。”桑妈妈老母鸡一样护着姜暖。 当初从登州走的时候,姜暖的姨母余含英就单独嘱咐过桑妈妈,让她一定要小心在意,万不可让姜暖吃了大亏。 桑妈妈在三姨跟前可是拍了胸脯保证过的。 这时铃铛和坠子也从外头赶了进来,三个人护着姜暖出去。 主仆几个一径回了姜暖住的院子,进了屋,看到妆台上放着当初从登州离开时,三姨家的小表弟送给自己的弹弓,姜暖的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姑娘,别哭别伤心,反正这事儿已经让老婆子我给搅黄了。”桑妈妈见不得姜暖掉泪,急忙安慰她。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我们可是被瞒了个结实。”坠子既愤愤不平又好奇。 “是老天爷开眼,也是咱们种的善因。”桑妈妈说起来不由得又后怕又庆幸,“这事儿还是韦玉那孩子告诉我的。” 姜暖她们进京的时候,半路上遇见个快要饿死的小乞丐,姜暖心善,把他救了起来。 这孩子便是韦玉了,他得了活命,十分感念姜暖,便要做仆人报答她。 姜暖本意是不要他谢的,但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让他独自一个人,终究活不下去,于是便叫他跟着来到了京城。 到了姜家之后,他便也就领了差事,在门房打杂。 前几日无意间听到管事的说洪家要给大小姐提亲,他便存了心,趁没人的时候去找了桑妈妈跟她说了。 桑妈妈就借买菜的由头出去打听。 知道洪家的二少爷是个十不全,已经二十四五岁了,还没成亲。 洪家门第虽然不差,可也没有谁愿意把姑娘嫁过去,明摆着不能长久。 女子嫁人是天大的事,谁家爹娘不得好好为自己的女儿谋划谋划。 那洪家便是有一万个好,也当不得儿子不中用。 但孟氏却看准了机会,况且洪家再怎么样也要娶个出身清白又有些根基的媳妇,因此两家一拍即合。 桑妈妈知道后,并没有立刻告诉姜暖。而是等到今天洪家人来相看才发作,为的是一击即中。 “这孟氏该不会是也瞒着老爷吧?咱们应该到老爷跟前告她的状去!”坠子气呼呼地道。 铃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平时很少说话,但心思十分细腻。 这件事明摆着姜暖的父亲是知情的,因为孟氏根本不可能绕过他这个亲爹去。 她不叫坠子说,是怕姜暖更加伤心。 “老爷怎能不知道?要不然会亲自三封四封地写信催咱们进京来?前几年咱们姑娘还小,他们也不过是略问一问,并不催。如今咱们姑娘大了,能谈婚论嫁了,便一刻也等不得了。自古有后娘就有后爹,再不错的。”桑妈妈心里气苦,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038 以退为进 不提姜暖这边,单说孟氏。 相亲的事眼看成了,却半路杀出个桑妈妈,给彻彻底底搅黄了。 孟氏当真气得要吐血,姜晴听到消息过来,劝她道:“母亲别动气,千万别和那些乡下人一般见识。” 姜晴平时和姜暖相处,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可背地里却只叫姜暖是乡下人。 “这是我费了好大心血才谋划好的事,”孟氏摇头叹道,“你父亲必然要失望了。” “这乡下丫头也太不识抬举,不过是个鱼眼珠子,还真以为自己是谁家的掌上明珠了!能嫁到洪家去算是她的造化,也不想想,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娶她!”姜晴是真觉得姜暖一无是处。 “这些话只当着我的面说说罢了,当着别人,千万不可以,哪怕是你父亲。”孟氏是个心机内敛的人,不喜欢肆意发泄情绪。 “我知道了娘,你别生气了。”姜晴搂着孟氏的肩膀轻轻晃着说,“那姓桑的婆子,咱们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实在不行,叫个人牙子来把她发卖了就是。” “记得娘教导你的话,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当心祸从口出。”此时孟氏把姜暖的事放在一边,教导起自己的女儿来,“女子要在意自己的名声,你以为世人是靠什么活着?你还小呢,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这时,一个叫四儿的丫头走进来,向孟氏禀告道:“太太,大小姐她们收拾东西要回老家去呢!” “走就走,谁稀罕!”姜晴刚说了一句,就被孟氏用眼神止住了。想起刚才母亲教导自己的话,自悔失言,慢慢地把头低下了。 “拦着大小姐,我这就过去。” 不得不说,这孟氏可真不是个一般人。 换成旁人,要么狠狠惩治一番桑妈妈,要么就任由她们主仆离开。 可她不但不让姜暖走,还要亲自过去安抚。 孟氏自幼出生在侯伯爵府,十几岁时全家被夺爵流放,很是吃了些苦。 那时姜暖的父亲姜印之恰好在他们流放的地方做县令,孟氏便给他做了妾室。 此后姜暖的母亲病死,孟氏在姜晴之后生了儿子姜晖,姜印之便将她扶了正。 后来孟家复荣,姜印之也托赖岳家升职,做到了如今的从六品京官。 孟氏和姜印之都是有野心的,不甘于如今的官职地位。 孟氏的娘家虽有个侯伯爵的名头,但并不任要职,况且她知道,娘家是女子在夫家的倚仗,一旦对外还得是夫家显赫才行。 况且儿女的命运也与之息息相关,是马虎不得的。 若是凭借孟家的关系,也能够帮姜印之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可孟氏觉得即便是那样,也一样要走人情,该送的礼一分不能少。 但如果利用姜暖的话,不但成全了自己贤德的好名声,而且还能跟洪家成儿女亲家,一举两得。 如今洪家的亲事黄了,她一番心血打了水漂,当然不快,可是她不能因此损失更多。 如果让姜暖就此走了,那么定会让她的名声受损。 外人一定会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会说她只是利用姜暖这个继女。 更何况如果就让姜暖这么走了,那么自己之前的付出不都白费了吗?孟氏绝不允许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只要姜暖不离开这里,就等于攥在自己的手心里,算计她是早晚的事。 这一次是自己失算,下一次可就不会再让她如愿了。 因此孟氏对镜整理了仪容,带着丫鬟去见姜暖。 此时姜暖已经收拾出来一箱子衣物了,正叫铃铛把孟氏她们给的东西理出来放到一边。 孟氏一进门便哭了,走过去拉住姜暖的手说:“阿暖,我知你心里怪我。可你不能任性一走了之,总得听我剖白剖白。” 桑妈妈拦道:“夫人不用白费口舌了,我们乡下人还回乡下去。” “桑妈妈,我知你为何如此对我,”孟氏不急不恼,“你是觉着自己全心全意为阿暖,而我是在算计她,故而理直气壮。” 桑妈妈闻言冷哼一声没有答言。 孟氏接着道:“可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拿今天的事来说,你搅黄了洪家的亲事,却也坏了阿暖的名声。你这么一闹,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对你对我都有限,最受连累的还是阿暖。 咱们家不过是个从六品官职,站在紫阳街上丢块石头都能砸中比咱家品级高的官员。我这个当主母的,最担心的就是儿女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洪家的二少爷虽然身体弱些,但是听闻最近一二年,因为得了名医诊治,已经大好了。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老爷是见过的。 我是看中了他们家长辈行事大度温和,阿暖嫁过去不会受气。再加上丈夫比她年长,也知道疼护她。何况我一直觉得阿暖是个有福气的,她嫁过去必定事事如意,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话说回来,咱们看着自家姑娘千好万好,可在外人眼里就未必了。咱们又不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里寻得到十全十美的婚事呢?姑娘想一走了之,却不想想,便是回去了,又能止得住旁人的议论吗?何况刚来几个月就回去,只会给余家姨母添烦难。人家实在是仁至义尽,咱们姜家一辈子都要感激的,怎么还能再给人家找麻烦?” 不得不说这孟氏真是能言善辩,桑妈妈想要顶她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孟氏缓了缓又说:“人都说一重肚皮一重山,我也从不敢有取代你生母的心思。可是从你来京,我是如何对你的,你心里也清楚。 退一步讲,我便是不好好待你,把你诓了来。哄着你父亲给你结一门不如意的亲事,别说一个桑妈妈,就是十个桑妈妈,或打或卖,难道真处置不得吗?” “可是这件事也不应该瞒着我,给我一个措手不及。”姜暖闷闷地说。 孟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说道:“何止是你措手不及,真真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说的今日只是来做客,顺便见见你。所以我也只跟你说是有贵客要来,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呢,说早了恐你害羞。又怕这事情最后不成,你觉得难堪。谁想她们居然就要定下来,当时的情形我也不好就回绝的。你想人家一盆火似地赶着,我怎好兜头给人家泼冷水呢!” 孟氏这边做好做歹地稳住了姜暖主仆,又吩咐丫鬟道:“叫新来的山东厨娘给大小姐做些顺口的,正午都过了,怕是饿了。” 039 游湖 因天气热,徐春君约姜暖游湖。 清平河出了城,在大夫山下汇成一湾碧湖,周遭绿茵浓翠,野芳馥郁。 即便是再热的天气,这里依然凉爽怡人,是消夏的好去处。 徐春君穿着鹅黄上衫月白纱的绉裙,雅致中透出几分活泼。 姜暖身上则穿了一身赪霞色的裙袄,她气色好,性子活泼,尤其适合颜色鲜艳的衣裳。 头上一对小小的蜻蜓发钗,十分应节气。 如今她的头发都是铃铛梳,这丫头虽然默不作声,但心思细腻,手又巧,一般的东西看看就会了。 “这一路上还是有些热的,上了船就好了。”徐春君携着姜暖的手笑言道:“这几日没见,你怎么瘦了些?” 姜暖见周围有许多人,不便说实情,只说道:“大约是苦夏吧!这几日胃口不太好。” 她们两个身边伺候的丫鬟早就相熟,此时也亲热地小声聊着天。 几个人上了船,徐春君早就备好了瓜果点心。 姜暖坐下,只觉得四面都是凉风,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赞叹道:“真凉快!” 徐春君道:“姜二姑娘怎没同你一起来?” 她的请帖里特意说了叫姜晴同来游玩儿的。 “她也来了,不过不跟咱们一处。”姜暖抬着下颏指着不远不近的一只画船道:“同孟家的二姑娘在一处呢!” 徐春君其实早也看到了,那船上有许多人,其中穿着盈盈粉衣裙的是姜晴,穿一身冰台色的是孟乔。 徐春君早料到姜晴不大可能赴自己的约,请她也不过是为了礼数上不缺。 而姜暖也不太喜欢自己和徐春君在一起的时候,妹妹在旁边,总觉得多少有些不畅意。 虽然她继母多次让姜晴带着她多与孟乔等人来往,姜晴也满口答应,但姜暖就是不喜欢。 不是别的,只觉得孟乔太文邹邹的了,自己在一旁怪拘得慌。 “想什么呢?以至于出了神?”徐春君把一片切好的甜瓜递到姜暖手上问她。 姜暖回过神,心直口快地道:“徐姐姐,你平日里也是爱读书的,怎么不见你吟诗作赋呢?” 她和徐春君在客栈相遇的时候,每次去找徐春君玩儿,都见她拿着书在读。 不过一见了她,徐春君就把书放下,和她话家常了。 姜暖没细究徐春君看的究竟是什么书,只看见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自己能认识一半,却还有许多不认得。至于到底讲了什么,那就更不晓得了。 徐春君道:“我虽有时读些书,但也只是为了解闷,实则并未学到什么。若说前人的诗词,倒也会背几首浅近的,自己却一句也作不出来。” 姜暖听了摇头道:“我不信,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只是姐姐你为人谦虚,不喜欢卖弄罢了。那孟二小姐,人人都说她是才女,可我总觉得她未免太爱显摆了。见到个什么必要引经据典地评论几句,来不来就要赋诗作词,或铺开纸来画几笔写意。可怜跟着她的丫头,那么大个文房四宝的匣子,镇日价抱在怀里,累个半死!” 在徐春君面前,姜暖总是忍不住一吐为快,招得那几个丫头都掩口笑个不住。 徐春君在她脸上轻轻扭了一下,笑道:“你这张嘴啊!你我这样不会写诗的不是也一样游湖吃瓜?” 姜暖叹道:“那倒是的。似我这般俗人本不该笑话人家才女,只是如今姜晴也这般如此起来,我每日见了她都不大自在。岑家小姐虽难让人亲近,却也不在这上头弄花样,我倒挺看重她这点。” “说曹操曹操到,那边岸上的不就是岑家大小姐么!”紫菱指着不远处说。 徐春君和姜暖看过去,果然见岑云初带着两个侍女在那边柳荫下的石椅上坐着,周遭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她都看不见一样。 因天气热,众人都把发髻绾得高一些,岑云初亦然。 如此就更将她颀长雪白的颈项凸显出来,只这一点,就无端比众人多出三分高贵。 她今日穿的是一套翠缥衣裙,整个人如幽谷青竹,掩不住孤标傲世的气质。 “把船靠过去,”徐春君吩咐道,“否则就这么过去不大好。” 怎么说岑云初同她们也是一张桌上看过戏赴过宴的,况且徐春君从心底觉得岑云初蛮真性情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不喜欢逢场作戏,更厌恶左右逢源,但也不必担心她口蜜腹剑、背后捅刀。 不一时,船娘将船靠了岸。 岑云初也看到了她们,并不起身,只是微微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徐春君满面含笑请道:“岑姑娘可要一同上船游湖么?我们的船还算宽敞。” 岑云初脸上神情疏懒:“不了,我坐坐也该回去了。” 徐春君知她一向孤僻随性,也就不再多说,叫船娘撑船到那边的半月桥去。 快到桥下,桥上便有人大叫一声道:“姜大脚!” 姜暖听了不禁柳眉倒竖,骂道:“宗猴子!你闭嘴!” 原来小侯爷宗天保也和几个友人一同出来游玩,他们不爱坐船,就在桥上赏景。 宗天保见姜暖怒了,他反而更高兴了,嘻嘻哈哈道:“你干嘛坐船呢?直接踩水不就好了?” 他一见到姜暖必要拿人家的脚开玩笑,气得姜暖七窍生烟。 徐春君忙安抚姜暖:“别理他,我们阿暖的脚才不大呢!” 又叫船娘把船荡过去,远离这是非之地。 过了桥,见那边一棵柳树枝条垂在水上,一群凫雁在那里嬉戏,姜暖便要过去看。 把船荡过去,姜暖就巴在船舷上掰碎点心喂那些水鸭子吃。 “哎呀,徐姐姐你快看,这些水鸭子也太傻了,吃就是,做什么每吃一口都要扎个猛子,把个鸭屁股撅得老高。”姜暖嘻嘻哈哈地说着话,把刚才都不快抛到了脑后。 徐春君也拿了点心,刚丢下去一小块,坠子开口道:“咦,那边过来的好像是陈大人。” 徐春君一抬头就见陈思敬带这个小幺儿从岸上柳荫里走过来,他今日未着官衣,显然是在休沐。 040 凶手 见陈思敬过来,姜暖忙拍干净手起身,乖乖地站在徐春君旁边,随着徐春君向陈思敬见礼。 不穿官服的陈思敬更显得温煦谦和,向徐姜二人回礼道:“二位姑娘好雅兴。” 徐春君也浅笑道:“难得陈大人今日不忙。” 陈思敬道:“在下本打算休沐结束后再去二位府上拜访的,但今日恰好遇见了,便在此说了吧。” 姜暖和徐春君忙问什么事。 陈思敬道:“杀害柳儿的凶手已经捉拿归案了。” 船上的人听了,惊讶之余不由得欣喜,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人是前日抓的,”陈思敬道:“说真的,得多谢徐姑娘的指点,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那人抓获。他果然是个戏子,就是钟家戏班里扮花旦的,艺名叫做小西施。” “陈大人千万别这么说,立头功的自然是您,其次便是铃铛了。”徐春君把铃铛往前推了推说,“若不是她的嗅觉异于常人,我们根本抓不到这个线索。” 还未等陈思敬说话,他身边的小幺儿便说道:“铃铛姑娘自然是有功的,徐小姐的功劳更大!不过最辛苦,最凶险的还得是我家公子。那凶徒随时防备着,身上掖着刀子。那日若不是我家公子躲得快,只怕要受重伤了。饶是我家公子神武过人,还是被他刺伤了手……” “住口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如此不知礼,唐突了二位小姐,还不退下!”陈思敬呵斥他的小幺儿。 徐春君早留意到陈思敬的左手一直背着身后,听他的随从这么说,便知道一定是左手受了伤。 “陈大人伤的不重吧?”姜暖问,“那凶徒可真够胆大包天的!” “些许小伤,早就好了。”陈思敬轻描淡写地说。 这话虽然是回复姜暖,但他的眼睛却看着徐春君。 “陈大人,那个什么小西施又为什么要杀了柳儿呢?他可交代了没有?”姜暖心急,想快些知道详情。 “抓人是我们抓,但是审犯人就要刑部来审了。”陈思敬道,“我倒是跟刑部的人打听过了,那天他的确去了香霭茶楼。且是扮作女子去的,所以没有人发觉。至于他究竟去见谁,现在还不太方便说。只是他已经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那天柳儿撞见了他,他将柳儿掐死之后藏在了茶桌下面的地龙里。” 徐春君听到此事,不觉出声道:“地龙?” “不错,我们之前总觉得这事蹊跷,且始终也想不出他究竟把柳儿的尸体藏在何处。”陈思敬道,“京城里茶楼酒楼里取暖都靠碳盆和火炉,香霭茶楼以前也是这样。只不过今年春天翻新重建的时候,装了地龙。这地龙还一次都没用过,只有茶楼的人知道,不知这个戏子怎么知道的。情急之下,他便将茶桌下头的席子掀开,又撬开隔板,将尸体藏了进去。此后虽然有人进来打扫,却不可能打扫得那么彻底。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又悄悄潜回茶楼,将柳儿的尸体取出,从北窗弄了下去,抛到了河里。” “他这手段倒和之前推断的几乎一样。”徐春君说道,“那茶楼掌柜的也是他下的毒手吗?” “也是他。”陈思敬道,“不得不说,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狡诈。他想着让茶楼掌柜的当他的替罪羊,暗中悄悄的跟随着他,趁着茶楼老板喝醉了之后,故意给他多多灌酒,让他烂醉如泥,之后再伪装成上吊自尽的样子。” “这个戏子的心眼儿可真多,要不是陈大人你们一直追查不放,说不定就被他蒙混过去了呢!”姜暖不禁咋舌,“放任这么个凶徒逍遥法外,只怕他迟早还会害人,谢天谢地,总算把他给抓住了!” “待案情全部审明,自然会大白于天下。”陈思敬微微笑了笑说,“打扰二位姑娘了,话已传到,在下告辞。” “多谢陈大人。” “陈大人慢走。” 徐春君和姜暖看着陈思敬的身影消失于柳荫之后,才又重新回到船里。 “徐姐姐,你说柳儿到底是撞破了什么才被杀人灭口的呢?”姜暖兀自心惊,又感到不解。 “陈大人没说,咱们也不好过多揣测。”徐春君道。 她虽然对姜暖如此说,但自己心下是有计较的。柳儿和这个戏子本无恩怨,能够让其杀人,要么因财,要么因情。 那茶楼上的客人都是官眷贵妇,这个戏子去见的必定是其中的哪一位。 或许这戏子是哪宗买卖的中间人,双方在谈交易的时候被柳儿听见了,并且这买卖一定见不得光。 但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如果真的涉及到银钱账上的事,又何必主子亲自出马? 派个管家或者贴身的侍女婆子就可以了,完全不必以身犯险。 徐春君知道,这京城里许多人家,尤其是内眷,常常会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去放利。 但一般人家都会有专门的管家婆子负责这事,把钱通过可靠的中间人放出去,到时候再收利钱和本金上来。 若不是因财,那便是因情了,这情也必然是奸情。 那戏子善扮女子,出入这等场合也不易被人发现。 若有人借这便利与之偷情,倒比与一般男子有私情更为隐秘。 只是这两个人没想到,他们在茶楼私会,居然会被柳儿给撞破。 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外人知道的,因此柳儿必死无疑。 当然了,徐春君觉得陈思敬知道的一定比告诉她们的多,只是有些话实在不好说。 因为想要找到和这个戏子相约的人一点儿都不难,柳儿藏尸的那间茶室,便是他们那天见面的地方。又何况茶楼里的掌柜虽然死了,但那些侍女们都还在,当天一定有人见过他。 “这茶楼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去了。”姜暖摇头叹息道,“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去了。” “别想这些不遂心的事了。”徐春君拍拍她的手背说,“咱们上岸去赏赏花吧!” 041 风波 湖北岸兰芷丛生,品种各异,但开得都甚好。 也不知道究竟是水土使然,还是别的原因,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多生兰草。 许多人把这里的兰草移植回家中去,但无论怎么精心养护,都不如在野外长得茂盛开得妍丽。 石子路狭窄,徐春君和姜暖携着手在前头走,四个丫鬟在后面跟着。 姜暖忽然笑了一下,靠近徐春君的耳边小声道:“徐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和陈大人好般配。” 徐春君听了,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和他不过是因为柳儿的事多说了几句话,永远都只是两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姐姐你生气了?”姜暖自悔失言,“都是我不好,贫嘴贱舌地胡说一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生你的气,”徐春君笑了笑,“只是我和他绝无可能。” “那……那又是为什么?”姜暖的心思不够细腻,但她觉得陈思敬明明对徐春君有意。而徐春君又待字闺中,哪里就完全不可能呢? “将来你会知道的,婚姻这件事,从来都不是只看个人。”徐春君没又跟姜暖提过自己和郑无疾的事,这件事目前并未对外公布,又何况里头牵涉太多。 姜暖叹息一声:“徐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像我,婚姻的事,从来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 于是把前日洪家的事说了。 问徐春君道:“姐姐,我这几日心里头一直在想。我继母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在利用我?他说的那些话听上去也没有说不通的地方,可我心里头还是不太好受,是不是我太小心眼儿了?” 徐春君可不似姜暖这般单纯,这件事明眼人一见便知。 所以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孟氏巧言令色,却也改变不了她要拿姜暖来攀附高官的目的。 姜暖比徐春君还要小一岁,且刚刚来京几个月,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提亲呢? 况且洪家的那位二少爷若真是已经大好了,又怎肯降低身份去和一个五品官的女儿结婚? 且这女儿又是自幼长在外祖家的,姜家自己尚且未完全了解她的品格性情,怎么就放心地一见面就要定准了? 可是这些话是不能跟姜暖说的。 不是徐春君想要置身事外,更不是要瞧姜暖的热闹。 而是她知道姜暖心里不藏事,而桑妈妈又是个脾气急的。 一旦这些话让她们知道了,回去必然不能跟孟氏维持表面上的和睦。 如此一来,姜暖的处境只会更难。 何况徐春君看得出来孟氏很在意自己的名声,那就更不能撕破脸,好歹有这层遮羞布,她总是不好太露骨。 于是,她叮嘱姜暖道:“你要记住,第一不可顶撞你父亲,亦不可当着他的面顶撞你的继母。” 男子不大理会内宅的事,姜暖本不受宠,若顶撞了她父亲,就更不受待见。 孟氏再吹一吹风,姜暖必然要受委屈。 姜暖听了点头。 徐春君继续说道:“第二不可叫桑妈妈、绿莼、紫菱这三个人离开你身边。” 徐春君早就怀疑孟氏有意把自己的人塞到姜暖跟前,好更容易摆布她。 姜暖苦了脸道:“我当然想让她们常在跟前,可万一我继母非要调开她们,我又能怎么办?毕竟是她当家。” 徐春君缓缓道:“依我看来,近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因为孟氏要安抚姜暖,不让她生出回外祖家的心思。 “那么以后呢?”姜暖追问徐春君。 “你回去可叫桑妈妈她们散布消息,就说你自幼便有高人指点过,说你克仆人,批了八字才选了这三个人在你身边伺候。先前你们也不大信,但如今有了柳儿事,方知不是儿戏。那些下人们听了,只怕没有人再急着往你跟前去了。便是你继母想要塞人给你,你也可以拿这个搪塞过去。” 姜暖听了忍不住拍手道:“徐姐姐,你可真是个女诸葛!我若是有你一半的聪明,也不会处处被人拿捏了。” “你不要夸赞我了,记住我的话就够了。第三,若有什么棘手的事,你记得装病装昏,谁也奈何你不得。此外,除了同我之外,无论是谁说起,你都只说你继母的好,一句坏话也不说。” 孟氏处处扮贤良,姜暖也要显得孝顺才成,不能自坏名声。 姜暖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说着又把头靠在徐春君的肩上,叹息道:“若你是我的亲姐姐该多好,有你这个姐姐,我便没了长辈倚仗,也不会无依无靠。” 徐春君笑道:“我与你投缘,不是亲生的姐妹也可以肝胆相照的。” 姜暖笑嘻嘻地抱住徐春君的腰道:“那咱们就结拜吧!” 徐春君未及开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姜大脚,我说你怎么不在船上,居然跑到这里来赏花了!你都多大了?还跟人撒娇!” 小侯爷宗天保从一旁的山石后边跳出来,嘻嘻哈哈地打趣姜暖。 姜暖先前就已经被他气着了,如今他还是一口一个姜大脚姜大脚地叫着,不由得更加恼怒。 “徐姐姐,我们走!”姜暖站起身来,迈开步就往前走。 谁想宗天保在她身后紧追不放,兀自嚷嚷道:“姜大脚不愧是大脚,走得可真快!” 姜暖本来走得甚急,听他如此说猛地刹住了脚。 小侯爷收不住步子,跟她撞了个满怀,只觉得姜暖又香又软,竟是生平未领略过的美妙,不禁脱口而出道:“你身上好香!” 姜暖见他眼光灼灼一副贼像,几乎不曾气死! 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咬牙骂道:“你给我滚!” 同时伸手去推他,只听噗通一声,宗天保被推得掉进了湖里。 他因为要逗弄姜暖,故而一个人偷偷跑过来。 跟着出来的小厮和同游的人都在那边,见他落水才连忙赶过来。 其中一个身着窃蓝提花绸的公子哥儿指着姜暖骂道:“你个泼妇!居然敢动手,不识抬举的东西!” 姜暖不客气地回骂道:“你算哪根葱就来骂我?!这湖边也无青草,不缺你这多嘴驴!” 那人被骂得脸都白了,上来就要打姜暖。 042 大打出手 此时宗天保正在水里挣扎,却还不忘朝岸上喊:“崔兄,千万不可打女人!” 他虽然有些贫嘴,也不过是想逗弄逗弄姜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了姜暖,就忍不住要打去捉弄她。 可那姓崔的如何理会得?他向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又最喜欢斗气斗狠耍威风。 如今周围有许多人看着,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徐春君和几个丫鬟忙赶上来护着姜暖。 姓崔的骂道:“一群臭小娘!再不让开,我就挨个教训!” 谁知他的胳膊还未落下就被一个人架住了,那人足足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右手握着他的手腕,左手背在身后,上面缠着纱布。 那姓崔的愣了一瞬,随即说道:“陈六少爷,这事儿你最好少管,免得伤了和气。” 陈思敬道:“崔公子,好男不同女子争。” 那姓崔的顿时不悦,冷笑道:“你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低贱货色!我今日必要奈何这几个臭娘们儿,你趁早闪开!” 这时和宗天保同游的另外两个人也过来说和气话,但这姓崔的却觉得自己没了脸面,死活不肯干休。 陈思敬回头向徐春君和姜暖道:“这边我来处理,你们回去吧!” 姓崔的对他手下人叫嚣:“你们把人给我拦住了,看谁敢走?!” 陈思敬怕徐春君等人脱不开身,便抬脚把那姓崔的踢进了湖里。 他的随从们都忙着去救主子,也就顾不得拦着徐春君和姜暖了。 只是她们还未来得及走开,那边就拥过一群人来,为首的是崔明珠,孟乔和姜晴也在后头跟着。 崔明珠向陈思敬嚷道:“你敢打我哥哥,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又骂姜暖:“你个乡下丫头!到处惹事!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人!” 原来被陈思敬踢下湖的就是崔明珠的胞兄崔宝玉。 姜暖本就在气头上,又最听不得别人骂她的娘。立刻回嘴道:“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同你哥哥倒是父母双全,也没见你们有什么教养!” 姜晴慌忙解劝,一头说:“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话?!快向崔姐姐赔罪。” 一头又说:“崔姐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因她爱慕的陈思敬也在,让她觉得姜暖异常丢人。 崔明珠盛怒之下哪里会给她面子,冷哼道:“你们这等货色原本给我提鞋也不配,以后少跟我套近乎!谁是你姐姐?那没教养的野丫头才是你姐姐呢!” 说着又冲姜暖道:“有本事你别跑!别做缩头乌龟!” 姜暖是个牛脾气,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性子烈得很。加上本来也不愿意连累陈思敬,便昂头道:“我一世不走,你待怎样?” 崔明珠咬牙道:“好不要脸!” 又对跟随的丫鬟婆子道:“给我打这不要脸的野丫头!谁敢拦着一并打过去!” 紫菱、绿莼她们四个丫头把姜暖和徐春君围在里头,但明显寡不敌众。 这时宗天保和崔宝玉都从水里上了岸,浑身湿淋淋,好似两只落汤鸡。 宗天保万没料到事态会如此严重,顾不得别的,说道:“起因都在我,是我不小心自己掉进湖里的。不要再因为这个起争端了。” 可就算他如此说,也挽回不了什么。 崔家兄妹一向跋扈,何况吃了亏。 陈思敬和宗天保关系不错,和崔宝玉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想在今天交恶。 因此崔宝玉上了岸,就立刻叫手下的人去打陈思敬。 却被陈思敬都给踢下了水,噗通噗通,好似下饺子一般。 崔宝玉气得跳脚,却不敢上前。 而崔明珠早就看姜暖不顺眼,叫丫鬟婆子动手打人。 一眼瞥见不知何时过来瞧热闹的岑云初,她脸上挂着冷笑,明显在嘲讽自己。 崔明珠一见岑云初就火大,她与岑云初有过几次交锋,但都没讨到半分便宜。 越是这样,她就越不甘心。 尤其让她不舒服的是岑云初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知有什么可轻狂的。 她满面怒气地盯着岑云初,岑云初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岑大小姐不上场吗?”崔明珠冷哼,“之前我言语羞辱那乡下丫头,你尚且为她仗义执言。如今都动了手了,怎不见你出手相助呢?” 岑云初的丫鬟扶岚和临溪见崔明珠挑衅,便说道:“姑娘不要为了这样的人失了尊贵,她们若敢动手,奴婢便跟她们拼了!” 谁想岑云初却说:“要打也是我打,你们两个万不能动手,免得怪到你们头上。”说着便走上前。 崔明珠以为岑云初又要跟自己理论,心说今天无论她说什么,自己只管打就是。 却没料到岑云初到她跟前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推了她个踉跄。 崔明珠还没等站稳,岑云初紧接着又是一脚。 崔明珠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当即哇哇大叫起来,只是她的那些丫鬟婆子没一个在她跟前,且因为场面混乱,压根儿就没留意到这边。 她那个哥哥正在跟陈思敬叫号,背对着她,也没看见。 如此混乱难解之时,定北公霍恬带了一众人赶来,把众人都分开了。 霍恬的年纪本来就比在场的众人都大些,况且他是如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更要紧的一点是,这位爷最是个冷面冷心的。不管是谁,一律不给面子,若有谁执意胡闹,他真敢叫人把他们都捆起来送大牢里去。 崔宝玉等人不敢不买他的账。 徐春君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头发被扯得有些乱了。因为姜暖和坠子两个实在很能打,不愧是将门出身。 徐春君见纷争止息,便悄悄拉了拉姜暖的袖子说道:“阿暖快装昏!” 姜暖于是假装晕倒,铃铛和坠子急忙将她扶住。徐春君便跑过去将岑云初拉过来,说道:“岑姑娘,能不能借用你的马车把阿暖送到医馆去?” 她们当然也有车,但是徐春君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把岑云初也一道带走。 于是三个人都上了岑云初的马车,扬长而去。 崔明珠又哭又闹,扯着他哥哥的衣襟说:“我不管!你必须要替我教训那个姓岑的贱人!我长这么大小都没受过这种屈辱!” 崔宝玉紧盯着岑云初窈窕的背影,喃喃道:“放心,放心,我一定帮你报仇就是了。” 043 喝酒去 马车走出不多远,姜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问徐春君道:“丫头们跟上来了没有?” “都在后头呢,放心。”徐春君忍着笑道。 岑云初在一旁整理微微乱了的鬓发,不作声。 徐春君向她道谢:“多谢岑小姐载我们一程。” “不必谢,你们也给了我台阶下,”岑云初也笑了,“否则收场还有些麻烦。” 徐春君和姜暖都知道她这个人孤僻难相处,于是便说道:“麻烦叫车夫把车停一停,我们这就下车去了。” 岑云初却说:“忙什么?坐都坐了,索性一同进城去。” 姜暖于是说道:“岑姑娘,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动手。原以为只有我这样的粗人耐不住性子呢!” 岑云初翻了个白眼道:“那有什么?看不顺眼就打,先下手为强,管她呢!” 又对姜暖说道:“你倒是真的很能打,我还想跟你学几招呢!” 姜暖的脸不禁红了,说道:“我外祖家人人习武,我小的时候身体弱,外祖母和姨母便叫我练拳脚强身。后来再大一些便不许了,说我总得有些姑娘家的样子。” 徐春君笑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自幼习武,如今大展身手,不然咱们今日准吃亏。” 姜暖低头叹道:“今日打得痛快,回去却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她今天闯的祸太大了,一下子得罪了好几家权贵。 她父亲继母一向谨小慎微,姜晴又一力巴结崔明珠等人。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善罢甘休。 徐春君安慰她道:“回去好好认错,别犟就是了,免得受更重的申饬。” 姜暖苦笑道:“我倒还罢了,只怕坠子她们要替我受过。” 平日里孟氏便常说这两个丫头不懂规矩,要教导她们,如今就更不用提了。 岑云初拍了拍姜暖的肩膀道:“走,我请你们喝酒去,反正时辰尚早。” 徐春君和姜暖听了都很吃惊,说道:“闯了祸,居然还去喝酒?” 岑云初笑道:“事大如天醉亦休,反正要挨训,为何要早早赶回去?” 徐春君和姜暖对视了一眼,感叹道:“岑姑娘,你真是好潇洒!” 岑云初细细地叹了口气道:“什么潇洒不潇洒,我不过是不愿让那些俗套虚名将自己捆得太紧罢了。你们若是有顾虑,我便自己去,你们离我远些也是好的,免得带坏连累了你们。” 姜暖始终都记得岑云初在郡王府为自己仗义执言的事,再加上自己古道热肠,觉得若是不奉陪就不够义气,于是慨然说道:“我同你去就是了,反正数罪并罚,也不差这一桩!” 岑云初于是笑道:“果然我没看错你,确有几分余家人的刚烈。” 姜暖回过脸,柔声对徐春君道:“好姐姐,你回去吧!今日是我连累了你,你寄居在别人家,更不好交代。” 徐春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我如果想脱身,在湖边躲开就是。既然惹了祸,就应该同担,半路退了算什么朋友。” 姜暖感动得一塌糊涂,扑上去,抱住徐春君道:“好姐姐!我当真没有看错你!” 岑云初也说:“先前我只觉得你是个乖人,随分从时,机智圆滑,我本不喜欢这一类人的。但今日见你颇讲义气,倒是刮目相看了。”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她们去的酒楼名为把金钟,岑云初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她们要了个三楼靠北的雅间,北窗外是一片青翠竹林,清幽凉爽,还可赏玩。 “在这里喝杯茶也比别处清香,”姜暖巴在窗口道,“真舒服啊!” “到酒楼喝什么茶?”岑云初笑她,“一会儿你尝了他家的招牌菜和米酒才知道什么是真香呢!” 姜暖和徐春君捧了一个菜单共看,岑云初常来,又记心过人,根本不用看菜单。 最后点了六个菜,要了三壶酒,岑云初又给丫头们叫了一桌,就在她们隔壁屋。 姜暖本来是忧心忡忡的,但因为和徐春君她们在一起,又有美食美酒,便也忍不住将烦恼暂且丢在了脑后。 “尝尝这道菜,腌肉鲜肉放在一起,用香蕈干、鲜黄花菜调和,滋味很足。”岑云初介绍道,“这个香酥荷花瓣只这两个月有,过了就吃不到了。” 吃吃喝喝,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岑云初去过许多地方,吃的见的自然多。 拣有趣的说几个,就把姜暖和徐春君给听住了。 姜暖佩服地说:“岑姑娘,你可真是见多识广!我往常听那些说书先生讲的事,都没有你说的精彩。你既读了万卷书,又行了万里路。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换成是男的,早被皇上召去做供奉翰林了。” 岑云初摆手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会的那点东西又算什么呢?叫人家真有学问的看了,只会笑掉大牙。” 徐春君此时觉得岑云初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不喜欢卖弄才情,更厌恶矫饰做作。 与其说她傲慢,倒不如说她太过于率真自然。 见她久久不语,岑云初问道:“徐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呢?” 徐春君报以一笑,道:“那你可想听真话?” “自然。”岑云初妙目微挑,灵气逼人。 “我方才心里在想,岑姑娘这般见多识广,必然不会拘囿于某一方小小天地。不似我们这些从小就困在闺阁中的女子,如井底之蛙般,只看得到头上的一片天空。 可也许正因如此,你要比我们承受更多坎坷和非议。毕竟这世上到处都是俗人,俗人与俗人为伍,太高贵脱俗,必然不为世人所容。”徐春君忍不住叹息,“你本没有错,却总有人觉得你错得离谱。” 徐春君的一席话说完,岑云初沉默了良久。 随后展颜一笑,举杯向徐春君和姜暖道:“我从不屑与谁为伍,也觉得即便没有朋友,也可自得其乐。因为知己可遇不可求,既不可求,也就不必费力寻觅,委屈讨好。不过我今天倒愿意试着和你们交朋友,至于能不能交成,就请随缘吧!” 044 酒逢知己 姜暖此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微微眯着眼说道:“既是朋友,我便要规劝你们二位一句。千万不可……不可在夜里一个人出去散步。” “你什么时候偷跑出去散步了?”徐春君可从不知还有这事。 “这事太丢人了,要不是今日酒遮脸,我还是不敢说出来。”姜暖捂着脸道。 “什么这么好笑,你快说说,让我们也听听你是怎么丢脸的。”徐春君推她崔促道。 姜暖趴在桌子上又笑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进京来的路上,因心里烦闷又不想拉着旁人一起难受,就想在夜里,趁着她们都睡着了,溜到外头去散散心。那一日在一处客栈歇下,当晚月色正好,我便爬了窗出去。外面静悄悄的,又凉爽宜人。我一个人想着心事,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他手上有刀,抵在我身后说要跟我借五两银子。” 徐春君听了道:“你这是遇见歹人了!” 姜暖道:“也许是吧!不过他倒是挺礼貌的,匕首也未出鞘。” 岑云初道:“想必这个人的本性不坏,只是遇到了难处。” 姜暖抿了一口酒,道:“他自己也是这般说的,我当时又没别的办法。想着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还是保命要紧,故而就把钱袋子递给了他。说你都拿去吧,别伤我就成。 我当时钱袋里有些散碎银子,还有几个金瓜子,何在一起总有个三五十两,可是他却真的只拿了五两就走了。” 徐春君道:“如此,那他便不是真的惯做贼的了。” 姜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问我往哪里去,我说要进京去。他说这钱他一定还给我,叫我经过代州的时候还是这个时间出来,那里有座狮子桥,人尽皆知。到时他会把钱还给我,若我不去那也就只好算了。” 岑云初听得饶有兴致,问她:“后来你可赴约了?” 姜暖反问道:“你们猜呢?” 徐岑二人都道:“以你的性子,哪有不去的道理?” 姜暖拍着桌子道:“咳!你们都知道我傻。” 二人都说:“才不是,只是你为人直率罢了。” 姜暖苦笑道:“其实我不差那五两银子,只是好奇那人是不是真的守信。我当真趁着夜色去了狮子桥,结果就是自取其辱。” 徐岑二人问她:“到底怎么了?莫非那人没去?” 姜暖愤愤道:“那个王八蛋,他倒是真去了。只是他非但没还那五两银子,反倒又把剩下的那些也抢去了!” “这……这是为什么?”徐春君问。 姜暖道:“他也没解释什么,只说再借些钱。我都懒得怪他,只怪我自己蠢,居然会信一个贼!这是实在太丢人了,况且我是自己偷跑出去的,对谁都不敢说,如今也就是借着酒劲儿吐个痛快,总算心里好受些了。” 徐春君拍着她的背道:“你以后切莫如此不加防备,这只是失了财。已经是万幸了,想想真叫人后怕,万一真的遇到歹人,可就追悔莫及了。” 岑云初饮尽了杯中的酒,说道:“教训人人都有,你们如果信得过我,千万不要看相批命。” 其实不但徐春君和姜暖知道,满京城只怕没人不知道。 岑云初就是因为请左正青看相,被批命数极坏,才被众人嘲笑看不起。 虽然她无惧这些人的冷言冷语,但滋味终究不好受。 这也就是她,换个人只怕早就寻了短见了。 姜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的事,说深了难免伤感,说浅了无关痛痒,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徐春君。 徐春君拿起酒壶,把三人的杯子斟满,向岑云初道:“你说得对。命数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无法预知,若生下来就已注定,早知无益。若并非注定,那些先卜先知便都是妄言。又何况人生于天地间,总是以德行为本。善因善果,恶行恶报之外,还有无妄之灾、德不配位。既非人力所能强,但求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岑云初听了徐春君的话,不由得心怀大畅,举杯道:“这话说得在理,敬你一杯。” 姜暖也忙端起杯子道:“徐姐姐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可惜我嘴笨,我也陪饮一杯。” 喝完了酒,姜暖歪着头问徐春君:“好姐姐,你可有什么教训要告诉我们的?” 徐春君闻言,慢慢放下酒杯道:“我的教训,你们二位大约不会遇到。我是家中庶女,家道又已然败落。处处谨小慎微,只求换得些许平安罢了。” “说起来,我单知道你姓徐,到底祖上是什么身份?”岑云初问道。 “也没什么可欺瞒的,”徐春君淡然回应,“我祖父讳有光,是前朝的吏部尚书。” 岑云初听了不由得恍然,说道:“难怪你有这样的见识,原来是文正公的孙女!” 姜暖道:“我早就猜着姐姐是名门之后,只是咱们相交只看彼此投不投缘,这些并不打紧。” “势败休云贵,我们家被抄家遣返祖籍已经十多年了,”徐春君笑笑说,“前月得圣上恩准,我伯父他们才能回京听命。” 官场上的事,波诡云谲,不是她们这些小姑娘能过多谈论的。 因此岑云初只道:“当年的变法确有成效,只是历来变法者多不得善终。你伯父他们既已被赦免放还,便是你家时来运转的开始,往后必然能重振的。” “多谢吉言。”徐春君道了谢,话题也就此打住了。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晚霞炽烈,将那一片竹林镀上了一层金色。 “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收杯了。”徐春君含笑道。 于是叫小二做了醒酒的酸笋汤上来,每人喝了一碗。 岑云初道:“说好了这顿酒我做东,你们两个别同我争。” 徐春君和姜暖都是性情通达的人,也不推拒,只说:“那就多谢了,改日我们必然轮流做东,咱们再聚。” 几个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酒楼上了车,往各自家中去了。 045 山雨欲来 姜家。 姜印之难得早回府。 他自进京以来,勤谨过人,风评甚佳。 往往都是早出晚归,似这般午后即回实在少有。 孟氏含笑从内室迎出来:“衙门里今日不忙?外头热得很,叫她们沏了茶上来。” 说着亲自为丈夫宽衣,姜印之不过四旬年纪,官职虽然不高,却有一副好体面模样。 这使得他不甘久居人下,不过他对外从来也未表露野心,总是一副谦恭谨慎的做派。 “今日衙门里事少,况且我本该休沐,所以早回来了。”姜印之换上常服和木屐,坐下下边喝茶边问,“晖儿的功课怎么样了?” 姜晖是他唯一的儿子,姜印之对其自然寄予厚望。平日里忙于公务,每日的功课都是孟氏把关,但他隔几日总要亲自督促指点。 因此姜晖比同窗的那些子弟们功课都好。 “老爷歇歇吧!用了晚饭再查不迟。”孟氏柔声说道,“晖儿今日作了篇文章,是有关为臣子之道的。我看到有几句惊人之语,但个别地方还是不大通,就得老爷来指点了。” 姜印之听了心里高兴,说道:“我十五岁时作了类似的一篇文章,先生说我颖悟。晖儿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就能写出好文章来,可见青出于蓝。” 孟氏含笑说道:“不可当面夸他,小孩子家不知谦虚,该浮躁了。” 姜印之点头道:“我省得,不夸他就是了。” 孟氏和姜印之成亲十几年,从未红过脸,更别说争吵了。 姜印之对这第二任妻子十分满意,因孟氏的性情柔和,处处以夫为纲,什么事情都先问过丈夫的意思。 衣食细节更是处处精心,比姜暖的生母余胜英不知温柔体贴多少。 余胜英虽然心地善良,但脾气急躁,说话做事直来直去。 再者姜印之在仕途上从未借到岳家的助力。 余老将军异常耿直,一句话也不肯替他这个女婿说。以至于姜印之被派到岷州那么远的地方去做官,穷山刁民,水深君远。 好在后来纳了孟氏,又借着孟家的关系回京,才算熬出头来。 孟氏为他生儿育女,且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加关切他的仕途,总是为他出谋划策,堪称贤内助。 不一会儿,侍女又端了切好的西瓜上来。 孟士道:“老爷尝尝这瓜,是我嫂子叫人送来的。” 姜印之道:“你也有好一阵子没回娘家看看了。” 孟氏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我这几日都忙着晖儿借馆的事,顾不上回去。” 姜印之瓜也不吃了,说道:“那可办成了没有?” 孟氏叹道:“荣锦侯夫人说他家二爷不在家,她做不得主,我只得回来了。” 原来姜晖自从进京以来,便依附于舅家的私塾就读。随着年纪渐长,孟氏和姜印之想给他谋一个更好的馆。 京城中最好的私塾有两家,便是陈家和岑家,有不少子弟都是托关系去附读的。 孟氏向来精明,知道去那里不光学业长进,那些同窗非富即贵,这人脉也是极难得的。 但陈家私塾是二爷陈钦亲自执教,一应都是他说了算,子弟要入馆读书也要先过他这一关,凡是资质愚钝的,品行不正的,通通不收。 姜印之难免有些不乐,说道:“要不去岑家问问?” 孟氏摇头道:“我还是更看重陈家,实在不行再换岑家吧!” 然后又说:“说起来还有件事要和老爷商量。” 姜印之道:“什么事你做主就是。” 孟氏道:“晖儿的束修怕是还要再增加些,原来洪家夫人说要帮忙说项,如今既走不得这条路了,咱们便应多加些才是。” 姜印之不免叹息一声道:“理应如此。” 这又让他不免对自己的大女儿姜暖生出不满来。如果她应下来和洪家的亲事,那么不但儿子姜晖读书的事十拿九稳,就连自己的仕途升迁也是指日可待。 偏偏这丫头和她娘一样,生了一副糊涂心肠,弄得亲事不成,还彻底把洪家给得罪了。 孟氏看姜印之脸色不善,便柔声劝道:“老爷莫要动气了,这事情已然过去,咱们就别再提了。都是我自己谋划不周。” 姜印之道:“关你什么事,都是那丫头不懂事,还有那婆子实在可恶,早就应该把她打发出去才是。” “她们虽然不对,可咱们也要顾全脸面。”孟氏解劝道,“我们怎么样都好,关键是老爷的体面不能有损。我不过多忍耐些罢了,不要紧的。” 姜印之听了,不禁感动握着妻子的手说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孟氏待要说话,只听外头有人进来,还有哭声,听着像是姜晴的声音。 忙问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姜晴已然哭哭啼啼地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了孟氏便扑过去。 孟氏不由得惊慌,连姜印之也急了,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晴一边哭一边说道:“都是我那个好姐姐!把咱们家的脸面彻底丢尽了,从此往后我再也不出去!” 孟氏纳罕道:“阿暖没和你一同回来吗?究竟怎么了?” 姜晴的丫鬟小蝶跪下来回话道:“启禀老爷夫人,今日我们到清平湖上去游湖,咱们大小姐也不知是怎么了,先把宗家的小侯爷推落到了湖里,后来又和信永公府四小姐的人动了手,最后还惊动了霍公爷。” “我做好做歹上去劝,她不但不和人家道歉,反倒拿出一副斗到底的架势,害得崔小姐把一腔恼怒都撒到了我身上,抢白了我一顿。”姜晴跺脚哭道,“这下可好了,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她和崔小姐公然叫板,那杨家、吴家、张家从此之后都与我们交恶了。” 孟氏和姜印之听了自然心惊,忙问:“没伤了谁吧?小侯爷有没有大碍?” “幸而天气热,救得也及时,”姜晴的语气稍微平缓了一瞬,随即又激动起来,“可那又怎样?!在众人面前让人家受辱,这不是要害死咱们全家么?!” “那个孽障呢?!她可是被官府抓走了?!还是被人打死了?!”姜印之气得眼角上吊。 “她?她趁乱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姜晴冷笑,“而且还是坐了岑家那个扫把星的车一道跑的。生恐别人说咱们家一句好话,往后我是没脸见人了。” 说着又趴在母亲肩头呜呜大哭起来。 046 不孝女 姜暖一进门就察觉到不对。 桑妈妈跑过来拉着她道:“姑娘,老爷发怒要惩治你,咱们还是回登州去吧!” 姜暖道:“我闯了祸,怎么能一走了之?我早想好了,随他打骂便是了。” 桑妈妈见劝不住她,便抹着眼泪跟在她身后。 早有孟氏房中的丫头过来向姜暖说道:“大小姐,老爷请你过去呢!” 姜暖应了一声,往上房走去。 姜印之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见姜暖似有醉态,眼睛立刻烧红了,咬着牙道:“你给我跪下。” 此时孟氏并不在,她早带着姜晴到后头去了。 如她这般“贤良”,又怎么能让丈夫当着自己的面申饬继女呢? 姜暖跪下来,桑妈妈和铃铛坠子也都跪了下来。 姜印之拿起桌上的戒尺,指着姜暖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一一招来,若有半分隐瞒,我便打死你这不孝女!” 他的声音震得姜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姜暖微微一抬眼遇上父亲杀人似的眼睛,立刻又垂下了头。 父亲不喜欢她,姜暖第一次接触到姜印之目光的时候便知道。 他也一定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因为姜印之看孟氏和姜晴姜晖姐弟的时候,和看自己全然不一样。 “我今日赴徐姐姐的约去游湖,禀过了母亲的。”姜暖小声道。 姜印之听了冷笑:“你的意思是怪你母亲让你出去了?” 姜暖摇头道:“不是,是我莽撞。在清平湖的时候,宗天保总是嘲笑我,我一怒之下便推了他一下。” 姜暖不想说细节,因为那会让她难为情。 姜印之冷声打断她道:“推了一下?你把人家推到哪里去了?!” 姜暖知道姜晴必定早已经告了自己的状了,便把心一横道:“他踉跄了一下,掉进了湖里。紧接着崔家少爷便上来要教训我,陈大人出手制止了他。他不肯干休,于是便和陈大人打了起来。随后他妹子崔明珠过来还要打我,我又没招惹他们,连宗天保都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水去的,与我无关。他们兄妹仗势欺人,我凭什么任由他们打骂?” “所以你竟动了手?”姜印之的声音如乌云压顶,沉闷压抑,又随时可能爆出雷声。 姜暖道:“我不动手就会被他们打死,何况还有徐家姐姐呢!况且就算我不动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姜印之气得站起来,拿着戒尺走到姜暖面前便要打她。 桑妈妈扑上去,护在姜暖身上。坠子和铃铛也都死死地护住姜暖,哀求道:“是奴婢没照顾好小姐,老爷打死我们吧!” 姜印之冷笑道:“别忙,你们一个个的都跑不了,今日我必要将你们一一发落干净!” 姜暖道:“父亲,是我惹的祸,则罚我就是了。她们从来都劝我别胡闹,只是我性子急,她们劝不住。” 姜印之道:“我就不该生你!处处给家里惹祸端还不知悔改!” 说着便打了几戒尺下去,多数都被坠子和铃铛给挡住了。 桑妈妈哭求道:“老爷别打了,看在我们姑娘从小没了娘的份儿上。多疼疼她吧!” 姜印之怒不可遏,哪怕是桑妈妈提起了亡妻,也不能让他对姜暖生出半分怜爱来,恨恨道:“她母亲多亏去世得早,否则也迟早被她气死!你瞧瞧你弟弟妹妹,哪一个像你这般粗疏无礼?!叫你读书学画,你不是瞌睡便是偷跑。给你择了一门亲事,你还挑肥拣瘦,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只是去外头玩儿比谁都在意。闯了祸,为什么不立刻回来?!又跑到哪里去了?!还嫌不够丢人么?!” 姜暖先前还哭,但听他如此责骂自己,眼泪就再也流不出来了。 只是答道:“我随着岑姑娘的车陪她去吃饭了。” 姜印之听了气得直笑:“好不要脸!还有心思吃喝,我姜印之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孽种!” 边说边挥动戒尺打她,姜暖心里难受得要死,并不觉得身上有多痛了。 原来她在父亲眼中是如此不堪,她只配嫁给病痨鬼。继母生的弟弟妹妹是天上的云,她是脚下的泥。 想到这里便推开桑妈妈和铃铛坠子,向姜印之说道:“父亲,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到时候只需把我捆着送到宗家和崔家赔罪就是了。我只会给你丢脸,如果我死了能解气,就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她这么一来,只会更加激怒姜印之。 他嘴唇发抖,指着姜暖骂道:“好!你这混账东西敢用死吓唬你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看你还到处乱跑惹祸不了!” 说着就叫人拿大棍来,要亲自动手打断姜暖的腿。桑妈妈哭嚎着恳求也于事无补,眼看棍子要落下来,桑妈妈死命抱住了,哭道:“使不得,使不得!老爷你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们姑娘不到一岁便与你分开了,这十多年你从未进过父亲之责。我们姑娘有错,你也不能如此下狠手。大不了将我们赶出门去,从此不认她就是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们姑娘也早就习惯了没爹没娘的日子。 “你个悖晦老货!这样的话居然都能能说得出来!别以为你有几岁年纪,就能倚老卖老!夫人好性,纵得你们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来人啊!把她们给我拉出去各打三十大板,再叫人牙子进来都卖了!” 姜暖见此情形当真要急疯了,原以为自己一个人担着,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她苦苦哀求。 孟氏见闹得差不多了,方才从后头走过来,柔声劝解丈夫道:“老爷快消消气吧!” 姜暖知道在此情形之下,只有孟氏能劝动父亲。 她跪爬着走过去,哀求道:“夫人,求你劝劝老爷吧!我以后再也不敢胡闹了!” 孟氏知道,姜暖以后一定会老老实实听自己的话,并且有这三个下人牵制着,她更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经过这件事,姜印之已经完全对姜暖失去了好感,自己以后要怎么摆布她都轻而易举。 于是便向姜印之说:“明日我带着阿暖去各家赔罪就是,咱们家一向善待下人,又何况她们几个服侍了阿暖许多年。” 姜印之此时越发觉得妻子实在贤惠,疲惫地说道:“这个孽障,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陪了罪就把她关在家里吧!再不许她出门去。” 047 宗家人来了 第二日,孟氏正准备带着姜暖去宗家和崔家赔罪。 谁想管家婆子急慌慌地走了来,向孟氏说道:“宗家夫人和她家的二小姐来了。” 孟氏一听,不由得心惊,敢则这宗夫人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成? 便问:“他家小侯爷可一同来了没有?” “只这两位来了,并没见小侯爷。”李妈妈道。 “你看她们脸上的气色怎样?”孟氏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虽然心里头打鼓,可是在礼数上丝毫也不怠慢。 “是他家丫头下车说的话,老奴并没见到宗夫人和他家小姐。”李妈妈也脚步不停地紧跟着孟氏。 嘴里还不忘抱怨道:“这大小姐和真够能惹祸的,万一人家小侯爷有个头疼脑热,岂不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说这些也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孟氏知道是祸躲不过的道理,她早做了最坏的打算。 宗夫人的年纪比孟氏稍大一些,孟氏来到门前的时候,她刚好下车。 她丈夫百祥侯宗焕章如今官至兵部侍郎,颇得圣眷。 宗夫人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宗玉缃,嫁给花侍郎家的二少爷,已成亲二三年了。二女儿宗玉维,如今也已定准了许翰林家的长孙,明年就要过门。小儿子宗天保年纪最小,是府里唯一的嫡子。 以姜家的地位须得仰望宗家,平日里交往不多,因此今日宗夫人亲自来到,明摆着来者不善。 孟氏心里筹备着说辞,面上打叠起笑容,走上前欲亲自搀扶宗夫人下车。 “不知夫人和二小姐大驾光临,实在是失礼了。”孟氏态度亲热,但又不显得巴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宗家夫人本就是好友呢。 宗夫人秋月般的一张圆脸,看上去就和蔼可亲。他家二小姐的长相倒不怎么像她的母亲,精精细细的一张小脸儿,滴珠儿般的大眼睛。 “姜夫人莫见怪,我们不请自来,实在有些唐突了。”宗夫人极自然地握住孟氏递上来的手说。 孟氏连忙说:“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话便一同走进府去,孟氏跟前的丫鬟有机灵的,早已经去请姜暖了。 落了座,上了茶,孟氏先夸奖了宗玉维一番,才引入正题:“今日夫人不来我们家,我也要到您府上去拜访的。” “这么说我是来对了,免得你劳碌。”宗夫人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很重,显得她越发慈爱。 孟氏微微收起脸上的笑容,十分过意不去地对宗夫人说道:“那我有话就直说了,本来我今天准备带着我们家女儿到您府上去赔罪的。昨儿在清平湖,阿暖实在有些失礼了。害得你们家小侯爷落了水,也不知有没有受伤?那孩子傍晚时才回来,我们才知道出了这事。可天色实在太晚,就没好意思前去打扰。” “哎呦,姜夫人,我正是怕你们为难,所以才一早就来了。”宗夫人打断孟氏的话,“天保这孩子打小就淘气,我自己生的我是知道的。他以前出去必要惹祸,如今年纪大些倒还好。昨日他回家去,已经同我说了这事情。一点儿怪不得阿暖!都是他轻狂淘气,自找的。” “这……您可不能这么说,错的确在我们身上,怎么能怪令郎呢?”孟氏万没想到宗夫人会如此这般。 先前她见宗夫人态度和气,知道多半不会争吵。但起码也会理论几句,或是旁敲侧击地说一说。 可宗夫人一开口,居然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去,因为太出乎意料之外,倒让孟氏一时无所适从。 “姜夫人千万不要客气,我今天来,绝不是兴师问罪的。一来是要跟你们说明,这件事皆有我那不孝子引起。我们已然同崔家都说过了,切不可再找你们家的麻烦。二来我也是要见见阿暖,这孩子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了。压根儿不知道她已经进了京,要不是我那孽障回去说了,我们还不知道呢!” 听宗夫人如此说,孟氏才恍然大悟,想起来宗侯爷若干年前曾在登州任职。 只是因为姜暖从未提起她外祖家与宗家有什么交情,故而孟氏根本没往那上头想。 原来宗焕章年轻时在兵马司任职,出了一宗军械失窃的案子。 当时姜暖的外祖父余老将军是他的上司,将此事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幸得后来此案侦破,众人都无罪。 宗焕章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便一直把余老将军视为自己的恩人。 后来余老将军战死,他去登州任职。知道余老将军的夫人和女儿都在登州,便时常去拜访。 因此姜暖和宗天保自幼就认识,葛氏夫人也是见过的。 正说着,姜暖已经到了门口。 孟氏心思电转,连忙笑着起身,走过去拉了姜暖的手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才来?还不快见见你宗伯母和姐姐。” 姜暖自然是认得宗天保的母亲葛氏夫人的,只是不太熟悉他家的二小姐。 因为当初宗侯爷到登州任职的时候,把两个女儿都留在了京城陪伴祖母,只带了小儿子宗天保和夫人一同到登州去。 姜暖走过去向宗夫人见礼,葛氏一把将她拉起来,说道:“好孩子,免了吧!” 之后便紧紧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天宝那个小猢狲,你别同他一般见识。昨日回去,他父亲和我已经狠狠地训斥过他了。叫他以后且不可再惹你,以后他若是再有唐突你的地方,你只管告诉伯母,我一定教训他。” 姜暖听葛氏如此说,自己也十分过意不去,说道:“宗伯母,你千万别训他,实则是我莽撞了。我不该那么不小心的,这多亏是夏天,没出什么事,否则追悔莫及。” “你这丫头,来京了怎么不到我家去?!”葛氏怜爱地嗔怪道,“才几年没见,就出落得这么好了,若是在街上遇见,我怕是都不敢认你了。” 宗天保的二姐姐也走过来,含笑打量着姜暖,向她说道:“阿暖妹妹,你平日里若无事就到我们府上找我去玩儿。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见外!” 048 敲门砖 宗夫人温言抚慰,让姜暖心中很是感动。 昨日回到家那么大闹一场,让她觉得自己往后怕是难见天日了,谁想今天一早就变得柳暗花明起来。 “侄女刚来京城时,便要要到府上去拜访的,但那时伯母年不在府中。”姜暖难为情地说:“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就一直没能去。” “是了,我前个月回了娘家一趟。因我侄儿成亲,就在娘家住了一个月。”葛氏笑道。 众人又话了一会儿家常,宗夫人便提出告辞。 孟氏苦苦挽留:“初次到我们家,吃了午饭再走。平时便是下帖子请,也未必能请得动你们二位呢。” 葛氏笑道:“咱们两家是世交了,我自然是不见外的,若今日无事,你不留我,我也要在这里吃的。只是因为博雅街陈家添丁,我和吴大娘子早约好了今日一同去贺喜。” “可是呢,我忙过了这两天也要去道喜的。”孟氏道:“那就改日,我做东治一席,您可千万要来。” 葛氏痛快地应道:“我同你客气什么,必是要来的。” 又特意叮嘱姜暖道:“好丫头,你若无事就常到我家里去,别等我几番几次地派人过来请你,那样多生分。” 姜暖笑着点头答应了,她自从上次想去拜访宗夫人不在府,之后她便也没有再去。 毕竟宗家如今的地位比姜家高出许多,何况又非至亲,她怕人家以为自己存心攀附,也就放下了。 今日见宗夫人待自己还像当年那般,便知道宗家不是那忘本的,因此便是宗天保可恶些,姜暖也不甚介意了。 孟氏和姜暖把宗夫人母女俩送出府去,直望见车子不见了才回来。 “阿暖啊,昨天你父亲在气头上,话说得难免有些重,要知道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是最孝顺的,必然能体谅长辈的不易。”孟氏边走边对姜暖说道,“即使你父亲回来,我必跟他好好说一说,不叫你禁足就是了。” 姜暖听了便说了句:“多谢夫人。” 孟氏笑道:“何须这么见外呢?你们都是我的儿女,做长辈的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无忧无愁。” 孟氏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自始至终,她想利用姜暖的心思,都从未改变。 因此哪怕心底有多厌恶姜暖,表面上却始终同她和和睦睦。 今日又看到宗家人亲自上门替姜暖开脱,便知道在宗家人的眼里,姜暖还是有些分量的。 这样的门路,必须走通。 等进了二门,孟氏向跟着姜暖的丫头吩咐道:“好生陪大小姐回去,问问大小姐午饭想吃什么,好叫小厨房给做了。” 之后她便到自己的女儿姜晴屋里来。 姜晴昨天就哭了一路,回到家虽然发泄了一气,可心中的恼怒羞愤还是无法根除。 早饭没吃,也不梳洗,兀自在房中生闷气。 她房中的丫鬟见夫人来了,便连忙上前请安。 孟氏问道:“二小姐吃饭了没有?” 丫鬟摇头道:“二小姐不肯吃,热了三四回了,如今又凉了。” “那就撤下去吧,热了这么多次,哪还能再吃了。”孟氏说道,“你到小厨房去,叫她们做几样二小姐平时爱吃的饭菜端上来。” 丫鬟忙答应了,将桌上的饭菜端走。 此刻,姜晴躺在床上,面朝里。她母亲来了,也没转过脸来。 孟氏知道她还在怄气,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乖孩子,别生气了。起来好好梳洗一番,女孩子家可不兴这样蓬头垢面的。” “打扮了又怎样?反正也出不得家门去。”姜晴气哼哼地说。 “谁说你出不得家门去?你又没被禁足。”孟氏推了推她,“怎么连娘的话也不听?” “我倒是听娘的话,只怕有人不听。”姜晴心里早恨透了姜暖,如果诅咒能生效,姜暖此刻怕是早已经七窍流血,横尸当场了。 “你坐起来,娘跟你说个好事。”孟氏在儿女身上,那是真心的疼爱。 见姜晴如此,当然要让她开心起来。 姜晴听她母亲如此说,便把脸转了过来,她知道母亲从来都不会骗她。 “方才百祥侯夫人和他家二小姐来了,见了面就说事情他们家已然摆平。”梦是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和宗夫人会面的情形都跟女儿说了。 姜晴听了,脸色渐渐和缓,到后来露出了喜色,问道:“当真如此吗?这样可太好了。” 但继而又难掩失落道:“可就算宗家出面了,崔小姐以后怕是也不会再待见我了。” 看在宗家的面子上,崔家可以不追纠姜家,但也绝无可能再从同她们交好了。 想到这些日子的苦心经营,一夜之间付诸流水,姜晴心里不觉气苦。 “好孩子,娘早就告诉你,人生世上岂能事事如愿?可你也要记得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崔家那边既然不能延续,那不妨就从宗家这边入手。” “娘,你的意思是叫我往后和宗家人走得近一些?”姜晴问,“可是他家二小姐比我们大好几岁呢,只怕说不到一处去。况且她明年不就要成亲了吗?” “傻丫头,他家二小姐虽然要成亲了,可不还有个小侯爷吗?”孟氏笑道,“那可是侯府的独苗。” 谁想她这么一说,姜晴的脸色忽然一滞,说道:“那个宗天保只会大呼小叫地胡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别说那个乡下丫头烦他,我也烦他。” 姜晴喜欢陈思敬那样沉稳可靠的男子,她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懂得什么?”孟氏教训女儿道,“男孩子懂事都晚,再过个一二年,他自然也就变得沉稳起来了。不过现在说这些还都太早,你只要记得,多跟宗家来往就是了。” 姜晴听了点点头,她一向听孟氏的话。 “我还要再叮嘱你几句,”孟氏说道,“你往后在她面前还要像以前一样了,切不可显出不耐烦来。否则的话就会前功尽弃,宗家这条路还得靠她打头阵才能走得通。” 姜晴知道母亲口中的“她”就是姜暖,于是说道:“我知道了,把她当成敲门砖就是。” 049 丑闻 一场暴雨过后,荷花池一片碎红残绿,但暑热也因此消减了不少。 丫鬟婆子们忙着打扫庭院,捡拾断枝落叶。 前两日,郑家老夫人有些不适,侯爷夫人回娘家侍奉母亲,到今日还未回来。 徐春君每日都要差人过去问候,顺便带些夫人要用的东西,今日也不例外。 回来的人说老太太已然大安了,夫人午饭前就回来。 今日京城却有了大新闻,人们纷纷传告,不一时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紫菱从外头进来,羞得面红耳赤,只因院子里那几个婆子正在一起议论这事。言语颇为露骨,她一个小姑娘自然难为情。 徐春君虽然没有细打听,可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戏班子的那个小西施当天去香霭茶楼,竟是同延寿将军的遗孀私会。 他们如此行事已有一段日子了。 那小西施惯扮女子,装扮好了,再用扇子半遮着脸,再没人能识破。 何况青天白日的,谁会朝那上头想。 那日他上楼的时候有些心急,把将军夫人赠与他的手帕掉落在了楼梯拐角处。 那帕子恰被徐春君等人拾得,柳儿非要自己去送。 这两个人私会,自然要把丫鬟赶出去。 彼时二人正在屋里头正干柴烈火,哪听得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那柳儿也是合该找死,她在门外小声问了几句,见里头没人应答,竟大着胆子拉开了门。 在看清雅间内的情形后,柳儿早已吓呆了,那小西施岂能让她离开?当即便捂住她的嘴,将她拖了进去。 将军夫人关了门,又帮着他摁住柳儿。 小西施将柳儿掐死之后,急中生智,撬开茶桌下的隔板,将柳儿的尸体塞了进去。 毕竟是杀了人,两个人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只是等到徐春君他们上楼去寻找,距离柳儿被杀死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这两个人的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商量好了对策。 后来这小西施又夜里潜回到茶楼,把柳儿的尸体弄了出去。 俗话说色胆包天,二人做下这等勾当,非但不知悔改,反倒更加如胶似漆起来。 事后只是换了个地方幽会,连风头也不避。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又设计缢死了茶楼掌柜的,以为如此便可一劳永逸。 没想到,陈思敬等人最终还是抓获了小西施。 那戏子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代,但人心似铁,却抵不住王法如炉。 小西施被折腾了个半死,再加上有茶楼里其他人作证,最终还是把延寿将军夫人给牵扯出来。 这位夫人不到三十岁便守寡,朝廷还赐了贞洁牌坊给她。 如今寡居已近十年,却因为守贞不牢,成了万人唾骂的**。 “听叶妈妈她们说,这两个人被判了凌迟之刑,三日后就要押到刑场行刑。”紫菱听着都觉得瘆人,“这延寿夫人也真是的,竟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来。” “她家里可还有别人吗?她犯了这样的罪,儿女们怎么有脸见人?”绿莼咋舌道。 “她自己没生养过,过继了娘家侄子做儿子。婆家那头原本是有些不愿意的,想让她在本家里过继一个。但想着她年轻守寡,少不得就依了。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那侄子自然也没法在府里待了,已然被人赶了出去。”紫菱道,“女人家一辈子名声最要紧,似这延寿夫人,不守妇道,最终落个身败名裂的结果,真是可恨可叹!” “唉,谁能想到那一方小小的手帕,竟然牵扯出这么大的案子来。”绿莼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你们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捡到那幅帕子,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一直没说话的徐春君开了口,“这位将军夫人与戏子厮混非止一日,即便是杀了人后两个人还混在一起,不肯分开。他们便是不因那手帕败露,也会因为别的东西、被别的人撞破。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姑娘说的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紫菱点头道,“终究还是他们造了孽,天网恢恢,自作自受吧!” 再说侯爷夫人回了娘家,郑家老太君只是中了暑,并无大碍。 侯爷夫人在这里陪了三天,看老太太饮食如常了,才决定要回家去。 “嫂子,你这些日子闲着也是闲着,怎么不到我们府上去?”侯爷夫人笑着问,“难道就不想看看未过门的儿媳?” “这阵子我身上不大舒服,天气又热就懒得动。”郑夫人道,“再说了,我巴巴地跑过去看她做什么?等她家人都来了再说吧。” 郑夫人是觉得她在徐春君面前应该拿出婆婆的派头来,绝不能太上赶着。 只是碍于小姑子的面子,不好直说而已。 侯爷夫人当然看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也不说破。只是说道:“我先回去了,等过两天侯爷回来了,我们再一同过来看望老太太。” 往外走的时候,恰好遇见郑无疾摇头晃脑地从外头回来。 侯爷夫人一见这个侄子就头疼上火,便说他:“老太太这些天身上不好呢,你跑哪里去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还没等郑无疾开口,他母亲就连忙替他开解道:“他那日出门的时候老太太还好好的,若他知道老太太病了,必然要在跟前伺候的。这孩子这点孝心还是有的,只是平时大大咧咧惯了。” 郑无疾只是笑嘻嘻的,也不生气。 家中这些长辈的脾气他早摸得透透的,知道姑母便是对自己发再大的火儿,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他。 至于母亲和祖母就更不用提了,一定会帮自己说话。 “野马似的逛了一圈,回来也该消停几天了。好好在家里读几天书,别只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侯爷夫人虽知道自己的话并不管用,可还是忍不住要说。 “多谢姑母教导,侄儿记下了。”郑无疾嬉皮笑脸全无正经。 侯爷夫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心想也不知是不是郑家的祖坟埋错了地方,竟出了这样的败家子。 050 侯爷回府 诚毅侯在中元节前回到了京城,这一日细风微雨,整个京城都笼在如雾的雨幕里。 侯爷夫人带着一家老小在门首迎接,侯爷的马车到了门前,立刻有下人撑了打伞过去侯着。 徐春君第一次见诚毅侯陆百里,只见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瘦,眼神清亮,气质也十分儒雅,一看就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 “老爷一路奔波辛苦了,”夫人含笑问候,“给您道乏。” “夫人操劳中馈,才真正辛苦。”侯爷笑道,“两个孩子没气你吧?” 陆遇、陆进两兄弟一同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请安。 这两个兄弟,一个长得像父亲,一个长得像母亲。 但都很聪明上进,十分的有教养。 诚毅侯不似别的父亲,在孩子面前必要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道:“才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好多。” 之后才把目光调转向侯爷夫人身边的徐春君,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两眼,含笑问道:“这位便是春君吧?” 侯爷夫人见他直接称呼徐春君的名字,而不叫她徐姑娘,便知道侯爷对自己选的这位侄媳妇甚是满意,便替徐春君答道:“正是了。” 徐春君也落落大方地向侯爷请安。 随后众人便都往里头去,叶妈妈等人早都下去,该沏茶的沏茶,该去张罗午饭的就去张罗午饭。 徐春君也退下来,帮着叶妈妈忙前忙后。 屋里只剩下侯爷和夫人的时候,侯爷才开口问道:“徐家三兄弟可进京了未?” “没有呢,总是还要再等半个月二十天,”夫人答道,“我已经提前帮他们物色好了住处,徐家人不日也要从老家进京了。” “说起来,徐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若不是之前变法的事,到现在的身份地位只会比咱们高,不会比咱们低。” “侯爷说的是,本来我也不想管这闲事,可一来那姑娘实在执着,二来我也是看中了她这个人。”夫人叹息一声说道,“但愿她能管住无疾这个混世魔王。” “夫人的眼光一向不错,这徐家姑娘必然有惊人之处,才得你如此青眼。”侯爷喝了口茶道,“只是徐家兄弟回京之后,还要听候朝廷命令,不知能不能留在京中。” “侯爷若是方便,也可以替他们打听打听,若能留下就留下吧。”夫人为徐春君着想,“徐家三兄弟被流放了十几年,和家人分开太久了。况且他家也有许多年轻子弟,在京中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更方便些。” “这个我省得,既然已经是亲戚了,能帮自然要帮一把的。”侯爷点头道,“不过向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敢打保票就是了。” 夫人听了笑道:“老爷只要答应了,那便有个八九分准了。” 侯爷听了忙摆手道:“哪里哪里,五六分还差不多。”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春君还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呢。”侯爷夫人说着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用棉布包裹的东西。 “这是什么?”侯爷觉得这东西很沉。 “你打开看看吧。”夫人抿着嘴直笑。 侯爷慢慢打开,忍不住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这是付圣手的真迹呀!”侯爷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痴迷丹青,又最看重付元英的字,徐春君家祖传的丹书铁券上就是付元英的手笔。 “春君这丫头,当时就是抱了这东西来求你的,只可惜你不在京城,让她落到了我手里。”侯爷夫人说起前事忍不住笑了。 “这可真是个宝贝!”侯爷小心翼翼的摸索着那铁券上的字迹,如同虔诚的信徒见到了活佛一般,“刚好圣上体恤,命我在家歇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只要对着它就够了。你帮我推掉一切俗务,我就在书房谁也不要打扰。” “好好好,听你的。只是我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不过就是几个字罢了,有什么好端详的?”侯爷夫人又是不解又是好笑地说。 “人各有所好嘛!”侯爷的眼睛始终不曾从铁券上移开,“要不说礼物不在贵重,只看能否投其所好。” 侯爷夫人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摇摇头道:“春君这丫头可真是善窥人心,若真让她见到了你,事情也一定十拿九稳了。不信你见了这东西还能拒绝。” 侯爷听了,爽快地笑了几声说道:“你跟春君说,这东西我只借半个月,之后必定好好的还给她。” “春君说了,就留在这里,你要看多久都行。”夫人起身道,“我看我在这里也多余,不如到后头去看看午饭怎么样。” “半个月足够了,到时候我可以拓印下来,留个拓本也就心满意足了。”侯爷说着珍而重之地把铁券放好。 起身携起夫人的手说:“许久没回家了,甚是想念,不如夫人陪我到府里各处转转。” 夫人有些害羞,想要抽回手,说道:“这是做什么,都老夫老妻的了。” “老夫老妻,历久弥新。”侯爷忍不住开起了玩笑,“焉知我不想你?” 夫人撑不住笑了,随着他牵去。 有丫头专门打着伞,两个人就往后花园去逛了一回,看看也该到午饭时候便又回来了。 午饭给侯爷接风,因此便预备了一大张桌。 万姨娘、齐姨娘、徐春君等人都上了桌。 侯爷夫人特意让徐春君挨着自己坐,那两个儿子则挨着侯爷。 徐春君的下首是齐姨娘和万姨娘。 侯爷夫人特意叫人备了酒,每人都少饮了两杯。 两位少爷吃饭快,早早吃完了,夫人便叫他们先走了。 随后侯爷和夫人也吃完了,回去休息。 徐春君送两位姨娘出了饭厅的门,随后又和叶妈妈看着丫头们将这里打扫干净。 “徐姑娘,你也累了大半天了,快回去歇着吧。”叶妈妈笑着说,“我一会儿叫她们过来,把东西都收回去就是了。” 于是徐春君回了自己的住处,此时天已然放晴,热气渐渐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