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嫁后重生了 盛夏黄昏,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穿过喧嚣的长街。 喜乐奏得锣鼓喧天,红鞭炮噼里啪啦放个不停,瞬间把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奇的是花轿前头并无新郎迎亲,送亲的这支队伍的人还个个都哭丧着一张脸。 紧跟在花轿边上的小丫鬟一抹眼泪,一边同里头那新嫁娘说:“主子,您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到丞相府了!” 半躺在花轿里的秦灼轻轻一笑,嗓音虚弱道:“这样好的日子,哭什么?” 她自知大限将至,回看自己这辈子大起大落,混了十多年名利场,经过商、打过仗,除过奸佞、调戏过丞相,敢让龙椅换帝王。 旁人都说秦灼以女子之身受封侯爵,堪称传奇,哪怕无人敢娶还短命,也值了。 秦灼原本也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亏,可临死前想起年少时那无缘无故悔婚、还间接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冤家对头——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晏倾,这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垂死病中硬是爬起来穿了嫁衣,坐上花轿去丞相府再气晏倾最后一回。 她想着自己快死了,还能让姓晏的也不好过,心里还有点高兴。 只是秦灼到底是快油尽灯枯了,躺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颠簸得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到了!到了!” 随着丫鬟叫魂似得的喊声,花轿停在了相府门前。 外头人声鼎沸,脚步嘈杂,可奇怪的很,秦灼都快魂不附体了,却还能从中听出那个人的脚步声。 晏倾来了。 无形中一股寒气随之而来,周遭看热闹的众人悻悻地喊了声“晏相大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十步远。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 秦灼强撑着睁开双眼,看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了绯红的轿帘,清冷俊逸的丞相大人长身玉立于花轿前,面无表情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嗓音寒凉道:“你还没折腾够?” 晏倾今日没穿朝服,一身雪白的卷云纹道袍,墨发只用檀木簪子束着,身后漫天晚霞红似火,越发衬得这厮人如美玉、飘然出尘,半点看不出他是大兴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第一权臣,反倒像个误入浊世的神仙客。 秦灼打起精神,凝眸看了晏倾片刻,没能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看的恼怒之色,反倒从对方如墨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面无人色、形销骨立,哪怕身上嫁衣艳艳,也无法给垂死之人增色半分。 真丑。 秦灼嘴角勾起了一丝自嘲的弧度,缓缓朝眼前人道:“恭喜晏相。” 晏倾只是微微皱了眉,并不接话。 秦灼也无需他搭茬,自顾自道:“我向皇上讨了赐婚的圣旨,原本想着无论如何要在咽气前进晏府大门……” 她说着艰难缓了一口气,才嗓音嘶哑继续道:“即便是我今日就死了,也要你为我披麻戴孝……谁叫你欠了我的?” 晏倾听到这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俊脸霎时沉了下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病着,为何不遵医嘱……” “可我现在看见你这样,忽然觉着。”秦灼虚弱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觉着、为那么一桩孽缘同你争锋相对了半辈子,很没意思。” 晏倾一时无言以对,墨眸的神色越发复杂。 “算了。”秦灼重重地咳起来,视线变得越发模糊。 人知道自己快死了,心境反倒平和起来,想想晏倾同她退亲之后,也没对别的姑娘动过情,成日里一头扎进国事里,稍稍得空就醉心于问道修佛,可见这人天生是个孤寡命。 “算了……”秦灼又重复了一遍,强撑着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晏倾搭在轿门上的手推开,独自瘫倒在花轿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绯红的轿帘随之落下来,将两人隔绝开来。 站在轿外的晏倾是何反应,众人乱哄哄地说什么,秦灼都无法得知了。 她意识即将消尽时,越想越后悔: 若能重来一回,我再也不和这姓晏的纠缠了! …… 秦灼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无边黑暗里追逐着远处一点微光不断地走着,恍恍惚惚间听到了有人在争吵。 尖锐的女声在屋外叫嚣着:“秦大郎!张员外的意思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要么还钱,要么把你女儿嫁给他做妾!” “你轻点声。”男子压低了嗓音,恳求道:“我家阿灼还在屋里睡着,你莫要把她吵醒了,她脾气大,若是闹起来你也讨不到好。” 对方嗓门更响了,“闹一个我看看!你们父女都被秦家扫地出门三年了,全靠到处借钱才没冻死饿死,她还当自己是秦家大小姐呢?” 秦灼迷迷糊糊的,竟听到了她那去世十几年的爹——秦怀山的声音。 她心下正奇怪着,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屋檐上漏下来一滴雨水,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眉心上。 雨水冰冰凉凉的,瞬间就把还分不清是梦是醒的秦灼惊醒了过来: 我不是死了吗? 这里是…… 秦灼掀开旧棉被起身下地,站在房中央环视周遭,昏暗的屋子里只有这么一张破木床,床头放了两口箱子,里头乱七八糟堆着些旧衣物,再边上就是窗纸破了小半正漏风的窗,窗边摆着一张掉了漆的梳妆台。 这是她十几岁时祖父祖母去世,被族亲算计赶出秦家后住了好几年的破瓦房。 难道是重生了?! 秦灼想着自己非但没死,还回到了年少时,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 眼下父亲还没被人害死,很多事都可以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 而此时,外头吵得越发厉害,大嗓门的女子喊:“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秦灼顾不得多想,顺手从梳妆台上拿来一条红绳,一边把散乱的长发扎了个半髻,一边往外走,“什么债这么天经地义?” 第2章 重回年少落魄时虐渣 屋前众人闻声,齐齐转身看了过来。 五月初夏的清晨,大雨初停,淡金色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了容颜明艳的少女身上,红头绳与乌黑如墨般长发一起被风吹得翩翩飞起,哪怕粗布素衣也难掩人间惊鸿。 “阿灼,爹爹这次没借银子……也不会答应让你去张家做妾、我……” 秦怀山这会儿见秦灼被吵醒出来了,生怕被女儿嫌弃,连忙走上前想解释偏偏嘴笨不知从何说起。 一瞬间又羞又愧,涨红了一张脸。 “爹爹莫慌,有我在。”秦灼语调温柔,抬袖拭去了秦怀山头上的汗水。 她这个爹啊,从前是富户秦家的养子,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最是与人为善。可人善被人欺,自从三年前他那养父母双双去了,秦家的族亲为占家产,寻了由头把他这一房的人都扫地出门。 刚一出事,秦灼他娘就把他们仅剩的金银细软全都卷了跟人跑了,只剩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秦怀山这人,不和族亲争家产,说得养父母多年照顾已是幸运至极,怎能让他们死后不得安宁。不怪妻子卷款和人私奔,说人家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是缘分已尽,没什么可说的。 他落魄了,也是个讲礼知耻的人,因此吵架从来吵不过别人,被赶出家门之后受苦受罪也能平心静气,回回都被人欺负,还说吃亏是福。 可当了十四年秦家大小姐的秦灼完全不同,她自小飞扬跋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朝落难,哪里受得了这气,谁敢嘲讽她、她就跟谁吵,别人敢动手她就敢动脚,不肯吃半点亏,也恨上了父亲的弱懦无能。 父女两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秦怀山原本以为秦灼今天出来肯定又要发脾气了,忽然听到这么贴心一句,眼眶都红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地又喊了一声,“阿灼。” 秦灼给父亲擦完汗,朝他笑了笑,以示安抚。 她回头就看见年过五十还浓妆艳抹的王媒婆站在几步开外,身后还跟着四个打手模样的小厮,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秦姑娘大喜啊!”方才同秦怀山叫嚣的王媒婆立马挤出了满面的笑,迎上前来。 “哦?”秦灼也笑,“难不成你今儿要给我送银子?” 王媒婆早听说秦灼气性大,触了这位姑奶奶的霉头轻则挨骂重则挨骂,所以才特意多带了几个人来壮胆,此刻见她眉眼含笑很好说话的样子,心想着这大小姐应当是穷日子过怕了。 那今天这事就好办。 王媒婆心下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我,是南巷的张员外。他呀,看中你了,要娶你做张家第十三房小妾。张员外说只要你点头啊,就把你爹先前欠了张员外的债也一笔勾销!” “我家员外就是这么说的!”王媒婆身后四个打手似的家丁异口同声地附和着,齐齐走上前来。 大有秦家不答应,就直接硬抢的架势。 大惊失色的秦怀山连忙挡在了女儿身前,“我家阿灼自幼同晏家公子有婚约的,怎么能给别人家做妾。” 他是整个永安城出了名的好脾气,今天却为女儿炸了毛,“欠张员外的,我会想办法还的,你们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你还?你拿什么还?”王媒婆翻了个白眼,“你都被秦家赶出来了,但凡是兜里还有点银子,三年前你娘子怎么会跟别人跑了?” 这人嗓门奇大,把街坊邻里都招了过来。 众人围在柴门前议论纷纷,一个个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隔壁的李大娘扬声道:“还记着你女儿同晏公子的婚事呢?也不看看你都落魄成什么样了,要是晏公子想娶你女儿早就来娶了,哪会拖到现在!” 晏家那位贵公子,才华出众,十三四岁便名满江南,如今到了十九岁正该娶妻的时候,相貌越发清隽俊美,满城闺秀都把他当做了心中贵婿首选,与这秦家弃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偏偏这姓秦的父女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仗着多年前定了婚约死死抱住了这人人都想要的贵婿不肯放,怎么能让人不恼? “就是嘛。”王媒婆赶紧地见缝插针,“张员外家财万贯,他能看得上你啊,是你的福气!你还不赶紧趁着年轻貌美去张家享福!” 秦灼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想起了这是自己十七岁那一年,被好色的张老头逼婚的事儿。 前世她那暴脾气,听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之后,一声不吭就进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架在王媒婆脖子上,恶狠狠地说:“你再逼我一个试试?” 这架势一出,自然没人敢再说一句,王媒婆等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时候的秦灼还觉得自己挺能耐,可后来王媒婆这几个逢人便说她有失心之症,时常砍人伤人,数日之后秦灼被卷入命案之中,这些流言就成了定她死罪的重要证词。 重来一次,决不能那么莽撞,被人反咬一口了。 打蛇先打七寸,杀人不如诛心。 能动口就不要动手。 秦灼心下默念数句,伸手按住想同人争辩的秦怀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语调如常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城南那位张员外今年八十高寿了吧。” 王媒婆做缺德事不免心虚,嘴硬道:“八十怎么了?我看你是年少不知老头好,错把少男当作宝……” 秦灼唇角扬起一抹冷弧,一步步逼近王媒婆,“逼人做妾,天打雷劈。毁人姻缘,千刀万剐。” 后者被她逼得颤巍巍地往后退,脸色都白了。 秦灼负手而立,含笑问了一句,“我瞧你这些年没少干缺德事,不怕折寿吗?” 王媒婆脚下一崴,一屁股坐在地上,这片刻功夫已经是面色泛白、冷汗淋漓。 这、这姑娘不哭不闹,却句句一针见血,比发脾气耍狠更可怕。 秦怀山和围观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出声。 秦灼抬手把飘到眼前的红头绳拨到背后,转身看向另一边,笑盈盈地喊了声:“李大娘。” 后者一听就心道不好,可惜这会儿想溜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少女徐徐道:“你女儿喜欢晏倾,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嫁到晏家去。这一天天的,总瞧我不顺眼动不动就来踩一脚算怎么回事?” “胡说!没有的事!”李大娘一边争辩着,一边羞愧而逃。 秦灼懒得管那么个跳梁小丑,笑着摁了摁指节,正打算送客的时候。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晏公子来了。” 第3章 数着银票骂薄情郎 周遭众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晏公子怎么突然来了?” “不是说他看不上秦家姑娘吗?” 秦灼回眸看去,只见几个身着褐色窄袖衣衫的年轻小厮走在前面开路,将门前围观的人群疏散至两旁,给来人让出了一条路。 晏倾还是十八九岁少年模样,身着白衣,腰悬玉坠,缓步行来时衣袂翩,远看是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走近了,再一看少年面无表情,迎面便能察觉到这人自带寒气,浑身都带着“拒人千里”四个大字。 隔世再见,秦灼看着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其实已经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喜欢晏倾哪里了。 那些嘲讽秦灼嫁给晏倾是痴心妄想的人好像都忘了,她的祖父祖母和晏家长辈是世交,自小给他们两人定下的婚事。 她与晏倾青梅竹马,数年同窗,少年在旧日春风里给她唱过蒹葭,她曾在晏倾年少痛失双亲时,跑到晏府陪他跪灵堂办丧事撑住岌岌可危的产业,珍之重之地说要给他一个家。 她喜欢晏倾喜欢地人尽皆知。 可晏倾对她的喜欢,却只有年少懵懂时,那流光一瞬。 秦灼仔细地想了想,自从她十四岁被赶出秦家后,这三年间就没怎么见过晏倾了。 直到她被张家老头逼着做妾的这一天,晏倾来了。 秦灼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欣喜若狂,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到头了。 可事实恰恰相反。 少年依旧锦衣玉貌,却不再近前,只站在门外,清冷疏离地对她说:“秦灼,我来退婚。” 对那时的秦灼来说,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她疯了一样抓着晏倾的衣领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晏倾用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嗓音冷淡道:“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这辈子都不会娶你。” 十七岁的秦灼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年少时倾心相对的人能那样绝情。 所以死都不肯答应退婚,晏家送银票她当初就撕,送东西她全砸得稀巴烂,因为同这厮在退婚时闹得太难看,以至于数日后晏家被人血洗满门,永安县令以“秦灼对晏倾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作案动机明确”为由,直接就派人把她捉拿入狱,判了死罪。 秦怀山为了替她翻案,到处奔走,稀里糊涂地就送了命。 若非奉旨南巡的皇长子恰巧路过永安城保下了秦灼的性命,她也得含冤而死。 如此深仇大恨,怎能不恨晏倾? 而如今重活一世,惨剧尚未酿成,秦灼现在看到晏倾,只想痛痛快快地同这人退婚。 绝不能再和晏家有半点瓜葛,让父亲白白送命了。 秦灼暗暗下了决心,正琢磨着这婚要怎么退才能给彼此都留脸。 边上的秦怀山还以为来了救兵,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晏公子,你来得正好。你快同他们说说,你跟我家阿灼是真的有婚约的。” 这话一出,门前众人都看向了晏倾。 晏倾面色如常,淡淡开口应道:“确有此事。” 秦灼闻言看向他,凤眸微眯。 “我就说我家阿灼同晏公子从前那样要好,晏公子肯定会来娶她的!”秦怀山激动得脸色涨红,又不能在外人表现得太急着嫁女儿,免得她以后被婆家轻看了。 秦怀山整了整衣襟袖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淡定地开口问道:“对了,晏公子今日来是……” “我来,退婚。”晏倾回答地很是平静,同说顺路来这看花没什么不同。 秦怀山脸上的笑凝固住了,气的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议论地更起劲了。 瘫倒在地好一会儿的王媒婆也缓了过来,喊家丁来扶着起身,又趁机开始冷嘲热讽,“搞了半天,晏公子是来退亲的啊!” 秦灼一点也不生气,抬手拍了拍秦怀山的背,帮着顺了气,扶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低声道:“爹爹,你先歇着,我来。” 秦怀山丧气道:“晏公子都来退婚了,你做什么都没用了。” 秦灼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以示安抚,而后不紧不慢走到晏倾面前,“晏公子为何平白无故要退婚,总要说出个由头来吧?” 晏倾微微皱眉道:“山鸟与鱼不同路。” “这话不错。”秦灼点了点头,“你我确实不是同路人。” 别说前世她与晏倾反目成仇后,几经生死各登高处,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女侯爷,一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监国权相,私怨难解、政见不合,注定要殊途。 单看眼下,他们就已是贫富有别,门不当户不对了。 只怪前世的自己一听晏倾说要退亲就气疯了,又哭又闹的,丢尽了颜面,也把两家的往日情谊都消磨殆尽,其实大可不必那样的。 晏倾看着从容点头的少女,一时无言以对。 秦灼沉吟片刻的工夫,心思微动,把晏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越看越觉得这是头待宰的肥羊。 她家中此时一贫如洗,不趁着退婚晏倾这里狠狠敲一笔都说不过去。 秦灼眼帘微垂,顷刻间便换了一副面孔。 她脸上带着七分伤心,三分委屈,柔声对晏倾道:“既然晏公子执意要退婚,我也不好再纠缠不休,只是这些年我对公子情根深种……” “一千两。”晏倾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等她说完便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厮递上了一叠银票。 秦灼眸色发亮,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可转头一想,觉着这人给银子这么干脆,应该还能再敲一笔。 于是,她委委屈屈地望着晏倾,继续道:“难以自拔……” 晏倾难以直视般闭了闭眼,再次抬手示意小厮:“给她。” 秦灼又拿到了一叠银票,觉着对晏倾还可以再来一记重击,抬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去抱晏倾,拉长了语调道:“恨不能……” 少年脸色微白,仓皇往后退了两步,活像个被恶霸调戏了的良家妇女,气的眼尾都泛红了,还故作镇定地冷声道:“秦灼!适可而止!” 秦灼瞧他这样,只觉得好笑。 她摇了摇头,一边数银票数的飞起,一边假装叹气:“君虽薄情我有情,奈何痴心总被无情弃啊!” 晏倾站在两步开外将少女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口憋闷极了。 “秦灼。”他冷冷地喊了她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你数着银票骂我薄情的时候,能别笑吗?” 第4章 我不喜欢晏倾了 “显然不行,姑娘我同你这桩孽缘总算是到头了,实在是高兴地忍不住笑啊。”秦灼这会儿听他直接说破索性不装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鼻尖,瞬间把方才柔弱可欺的小模样扔了个干净,“而且,我爹爹常说,收了别人的银钱,是要给笑脸,说几句顺耳话的。” 晏倾被噎的哑口无言:“……” “晏公子,你且站好了,我给你说好几句好听的。”秦灼却大大方方地笑起来,眉峰轻扬,凤眸微眯,明媚不可方物。 少女拿着整叠银票的手轻拢,朝少年一抱拳,启唇后更是字字清晰: “愿你我缘尽于此,一别两宽,天涯各安。我祝公子前程似锦,此生美人环绕,儿孙满堂。” 晏倾听罢,一时间神色微妙,但还是双手交叠作揖还了一礼,“多谢。” 秦灼也不知晏倾是在谢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退婚,还是谢她吉言。 她想起了几日之后晏家被血洗的惨状,当即上前扶了晏倾一把,压与他低声耳语:“我看你印堂发黑,将有血光之灾,不如把家中下人都遣散了,去远处避一避。” 晏倾为了避开她的碰触往后退了一步,听到这话,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秦灼一脸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信不信由你。” 片刻后,晏倾缓过神来,朝她微微一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晏府几个小厮见状,急忙跟了上去,“公子!秦小姐同您说什么了,您看她像是见了鬼似的?” 晏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穿过人群,到了僻静处才开口道:“让账房给府上所有人多发一年的例银,这两日都遣散出去,一个不留。” “啊?遣散府里所有人……” 小厮们惊呆了,却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去办。 而此刻。 站在原地的秦灼却在琢磨着这婚退得给彼此都算留了脸面,她还给了晏倾透露了晏家将有大祸,日后他位极人臣,也该顾念几分往日情谊。 反正今事这事之后,晏家再出什么变故,祸事就不能落到她们父女头上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着整叠银票扇了扇风。 偏生一旁的王媒婆还不死心,趁机开口道:“秦家姑娘,你这婚事被晏公子退了,左右是寻不到什么好亲事的,不如趁着还年轻貌美答应了张员外去做妾……” “我年轻貌美,还这么有钱,为什么要做妾?”秦灼手里拿着晏倾给的银票,笑得从从容容,怼人也怼得特硬气。 王媒婆话说到一半就被噎住了,关键是事实如此还没法反驳,真真是气死个人。 “你爹欠我家员外的可是一笔巨款!”一旁的张府家丁见状,连忙开口道:“晏公子给的这些,还不一定够你还债的。” 秦灼扬眉看向那人,“我倒是忘了问,我爹向张员外借了多少银子?什么时候借的?” 她手里这些银票虽然都是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的小额银票,但是整整一叠,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这家丁居然说还不够还? 秦怀山连忙解释道:“我没借,不是借……” 只是话刚说一半就被张府家丁打断了,“秦大郎这个倒霉催的,上个月在东市撞倒了我家员外,且不说医药费养身的银子,光是我家员外那件被撞破了的云丝锦袍子就够你卖身几百次的了!” 秦灼心道只是弄坏了一件袍子就被人逼着卖女为妾,这真是既心酸又可笑。 “是了是了!”王媒婆在旁边连声附和:“张员外那件袍子可是云丝锦的,千金一尺,尚且有价无市!” 秦怀山张口便要说自己会赔,结果话到了嘴边却被秦灼一个手势压了下去。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据我所知,云丝锦确实千金难求,偌大江南一年难出十匹,也正因为极其难得,所以只作御供之用,这张员外……” 少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片刻,而后忽地话锋一转,“张员外穿的云丝锦是从哪儿来的?” 张府家丁闻言脸色都白了白,一个个都不敢吭声了。 秦灼抬脚踢飞了挡路的一块小石子,似笑非笑道:“私下买卖御供之物可是死罪,只怕这银子我愿意赔,你们张员外没命收啊。” “这、这……”王媒婆没曾想做个媒还能摊上这样要命的事,当即就吓得两腿哆嗦,话也说不顺溜,连忙扭头就跑,嘴里胡乱争辩着:“这事我可没掺和,我、我就是做个媒的,这么大的罪名和我半文钱的干系也没有啊!” 张府几个家丁见状也惨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地跑了。 门前围观的众人见没人能从秦灼这里讨到好,匆匆各回各家,慌忙散去。 “阿、阿灼,你、这可是张家的人啊!”秦怀山愣在原地,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家女儿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人赶走了。 他想了想,又忧心忡忡道:“张员外看上了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又被晏倾退婚了……” “爹爹不必担心。”秦灼笑着走到父亲面前,展开双臂抱了抱他,极其认真地说:“女儿长大了,以后我会保护您、孝顺您,让您过上好日子的。” 秦怀山红了眼眶,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好……好!” 他从前在秦家当养子时过惯了富贵日子,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自打被秦家扫地出门,仅剩值钱物件也被卷跑了,这日子越过越艰难,外人讥笑,女儿的性情也越发乖张暴戾,时常同人起冲突,天天闹得鸡飞狗跳。 谁知她一觉醒来竟跟变了个人似的,懂事了,也知进退。 被退了婚,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安抚自己。 秦怀山越想心里不是滋味,试图安抚道:“阿灼,你跟晏公子……许是真的没什么缘分,以后、以后爹再给你找个宽厚实在的夫家,不要图什么高门显贵,去小门小户过简简单单的小日子也挺好,爹只求你这辈子平安顺遂。” 秦灼心道我和晏倾何止是没缘分,不结成仇都算好的了,但是平安顺遂的日子哪里是嫁人就能求来的。 这辈子活成什么样,都得靠自己。 她在父亲满是忧虑的目光中,像是在做重大保证一般道:“爹爹放心,从今以后,我都不喜欢晏倾了。” 秦怀山心里也清楚真的喜欢一个人,哪里是嘴上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了,可他现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满是愧疚与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折腾了一早上,饿了吧?爹给你煮面去。” “好。”秦灼笑着应声,跟着父亲一道进了厨房。 秦怀山卷上袖子,在灶台前忙碌着,生了火烧上水,白雾袅袅把他笼罩其中,一身的人间烟火味。 秦灼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一幕,渐渐地有了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独在异世飘零久,才知道什么富贵荣华、位高权重,都不如家人健在。 第5章 来了门新的亲事 没过多久,秦怀山端了两碗面上桌,推到秦灼面前的那晚卧了两个荷包蛋,他自己的那碗却是清汤寡水,只飘着点点葱花。 秦灼夹了一个荷包蛋给他,“爹爹也吃。” 秦怀山笑着说:“爹爹不爱吃荷包蛋,你吃吧。” 秦灼知道他不是不爱吃,而是家里实在捉襟见肘,他省吃俭用,不舍得多花费,不容拒绝地把荷包蛋放到他碗里。 她温声道:“今天晏倾来退婚给了两千两银子,我打算拿来做点生意,虽然没法让爹爹一下子过上挥金如土的日子,也不至于短了这些吃穿用度。” 秦怀山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听你的。” 他被热气熏红了眼眶,生怕被女儿看见埋头吃面,半天都没抬起来。 秦灼一边吃,一边同他说着屋子漏水要修一修,门窗看着也不太结实之类的家中琐事。 父女两相对而坐,把整碗面连汤带水都吃了个干净,说今天就从修漏水的屋顶开始。 秦灼身形轻巧,三两下就跃上了屋顶,秦怀山就站在下面递瓦片。 天公作美,满城乌云散去,放了晴。 父女两忙活了大半天,补完最后一片瓦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晚霞漫天红似火。 秦灼站在屋顶上伸了个懒腰,看见不远处十几号人随侍一顶轿子正往她家这边来,不由得挑了挑眉:“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来了一拨逼人做妾,一拨退婚的,竟还有一拨?” 站在底下底下扶梯子的秦怀山不知道她说什么,只怕她摔着了,连忙道:“说什么呢,你小心些,别摔着了。” “摔不着,我身手好着呢。”秦灼顺着梯子下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笑着同秦怀山道:“有客来访,爹爹还是招呼客人吧。” “客人?咱家哪会有什么客人?”秦怀山满脸诧异,刚一转身,就看见一顶软轿停在了柴门前。 十几号小厮婢女随行手里都抱着绸缎、锦盒等物件,左右婢女掀开轿帘,一位衣着富贵的白发老翁走了出来。 “顾世伯?”秦怀山惊了惊,连忙打开了柴门,上前见礼。 顾老太爷连忙扶了他一把,笑道:“老夫今日冒昧登门,还望贤侄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顾宏驾临寒舍,真是让我这破瓦房都蓬荜生辉啊!”秦怀山寒暄着请人进门喝茶。 秦灼站在墙边看着来人。 她依稀记得这位富甲一方的顾太爷名叫顾宏,和祖父祖母私交甚笃,在他们父女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明里暗里接济过几回,只是到底隔了辈,情义并不深,举手之劳能帮,屈尊降贵地到这破屋子里来看他们,就有点让人想不通了。 前世她没见过顾宏登门,此刻不由得揣摩对方的来意。 秦怀山把人领进了门,一大帮小厮婢女把整个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顾老太爷坐在了堂屋的竹椅上。 他说请人家喝茶,可家里别说茶叶了,连个像样的茶盏都没有,窘迫之时见秦灼还在远处站着,连忙喊了一声:“阿灼,快来给你顾家爷爷见礼。” 秦灼想着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按下心中疑虑,进屋拿白瓷碗倒了半碗清水递上前,道了声:“顾老爷万安。” 她大大方方地说:“家中无好茶,但这水是山中活泉接来的,入口清甜,回味有甘,您请用。” “好好好,几年不见,阿灼越发落落大方了。”顾宏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接过白瓷碗喝了一口水。 秦怀山缓缓坐在了一旁的竹椅上,满脸的疑惑,却不好贸然开口问长辈是为什么来的。 顾宏见状,笑道:“怀山贤侄,老夫这水也喝了,人也见了,那老夫就和你开门见山了。” 秦怀山连忙道:“顾世伯请讲。” 顾宏正色道:“老夫今日来,是想替家中那不成器的孙儿娉阿灼为妇。” 什么?! 饶是秦灼早就知道这位顾老爷无事不会登门,也想不到他竟然上赶着来找刚被人退婚的姑娘给孙儿当媳妇。 不过顾家那长子嫡孙顾长安绝非“不成器”三个字可以形容。 那可是才来永安城两年,便凭一己之力养活了满城青楼赌坊,令一众纨绔自愧不如的绝世败家子啊。 秦怀山也惊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可是……我已经不是秦氏的少东家,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这有什么?”顾宏笑道:“我顾家富甲一方,儿孙娶妻何须看权势?” 秦怀山又道:“可她刚被晏家退婚……” 顾宏打断道:“那是晏家小子有眼无珠!话说回来,阿灼从前对晏家小子用情颇深,这次退婚竟还能退的这样从容体面,这般气度雅量实在出乎老夫的意料,这么好的姑娘,是晏家不配。” 秦灼抬手摸了摸鼻尖,心道:感情这顾老太爷是因为她今日答应晏倾退婚才另眼相待的。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 不过真要算起来,这顾长安同她倒是有些缘分的。 前世秦灼被卷入晏家血案含冤入狱时,好巧不巧地同那姓顾的败家子狱友。 当时说是顾家败家子奸淫良家女气死了顾老太爷,被受害人的家人告上了公堂,堂上五十杀威棍打的他没了半条命,扔到牢里等死的时候,天天撕心裂肺地骂爹喊娘哭爷爷。 秦灼那会儿同他说省点力气吧,狱卒把咱两扔到这么角落的地方来,就没打算来送饭。整个大牢就这么两个怎么用刑都不认罪的人,饿死了刚好扣上畏罪自杀的帽子。 这位公子爷不信,结果没水喝没饭吃两天就撑不下去了,娇气地不行。 最后是秦灼割破手腕给他喂了血才把他的命保住,后来她快要渴死的时候,顾长安也用了同样的法子救她。 昏暗无光的牢房,两人连彼此面容都看不清的人,做了生死之交,拼命地想让对方多活一天,哪怕多一刻也好。 秦灼撑着一口气,等到了奉旨南巡的皇长子,翻案得救,听闻顾长安也没死,被判了流放千里,还曾派人去寻过,只是顾家万贯家财都被人占了去,这人也没了踪迹,还曾愧疚了许久,今朝重生,倒是可以早点去和这厮认识认识。 但是……想让她嫁给这厮? 那顾老太爷这份青眼,还真让人消受不起。 秦怀山也听过那位败家子的名声,自是百般不愿答应这门亲事,但是顾老太爷待他不薄,这拒绝的话不好说出口。 他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怀山贤侄。”顾宏抬手拍了拍秦怀山的肩膀,笑容满面道:“我就是看中了你家阿灼。更何况当初若不是晏家近水楼台下手快,那和阿灼定亲的就该是我家长安。” 秦怀山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顾宏抢了先,“瞧老夫这记性,说了这么多话,竟把为阿灼准备的见面礼忘了。” 顾老太爷说着,抬手让随行而来的小厮婢女们都把东西放下退出去,而后起身道:“怀山贤侄啊,这婚事你再思量思量也无妨,反正你今儿不答应,老夫过几日再来,刘皇叔请军师还三顾茅庐呢,老夫想要个称心如意的孙媳妇,多跑几趟也应当。” 说罢,他便告辞了。 秦怀山尴尬地不行,搓了搓手起身相送。 秦灼想了许多,脑子飞快地转着,忽然间灵光一闪: 这顾老太爷哪里是找孙媳妇呢? 分明是家中无良将,求贤若渴啊。 管教败家子,也不是只有嫁他为妻才能管教啊! 教习什么的,既能赚银子,又能报答顾老太爷这几年对他们的照拂,还可以暂借顾家这颗大树乘凉,免去许多麻烦。 简直是一举数得。 她心下有了主意,连忙追上门去,朗声道:“顾老太爷请留步!” 第6章 新未婚夫是旧相识 “阿灼!”秦怀山见状,生怕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连忙出声制止。 顾宏有些惊诧,但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带了笑,“阿灼有自己的主意?” 秦灼道:“其实顾长安需要的不是媳妇儿,而是一个让他浪子回头,奋发向上的人。” 顾宏觉得这姑娘着实有趣,耐着性子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秦灼站在暮色里,凤眸含光,微微扬唇道:“秦灼斗胆,想和顾老太爷谈笔生意。” “谈生意?你把顾长安当做生意?”顾宏哈哈大笑:“你这姑娘还真是与众不同。” 秦灼扬眉道:“我能不能做好一个妻子这事还真说不准,但是催人奋进这事,我却是一把好手!” 上辈子她在苦寒之地操练三军,多少良才名将都是她手底下磨炼出来的,管教一个败家子自然也也不是什么难事。 秦灼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笑着补了一句:“眼下我正缺银子,他缺人管教,这不是正好?” 顾宏年近七十,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慈爱道:“那小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当顾家的孙媳妇儿,老夫还会帮着你,若只是谈生意,老夫可就撒手不管喽。” 秦灼想了想,似是而非地补了一句,“若是顾老太爷,非要让我顶个顾家人的名头,那说我和顾长安是未婚夫妻也行,反正到时候他出息了,我再和他散伙便是。” “如此甚好。”顾宏想着这桩生事要是真成了,长安不再败家,若是没成,也能得一个顶好的儿媳妇,反正左右都不吃亏。 他当即拍板定下了,“那就以三月为期,若能让他奋发上进,老夫另有白银万两相酬。如若不然,你就得嫁给长安,做顾家的少夫人!!” “一言为定!”秦灼抬手要与顾老太爷击掌,“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无论我对顾长安做什么,您不能插手,府中小厮婢女一律都要听我的,不许再纵着他。还有,我要三日一休,月银百两,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顾宏抬手与她三击掌,笑道:“行!那就一言为定!” 这两人你来我往,顷刻间就把事情定下了。 秦怀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只能把秦灼拉到了一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知道啊。”秦灼笑意正浓,凤眸闪着细碎的光,“我刚谈成了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秦怀山急的上火,“以顾长安未婚妻的名义去做这种所谓的生意,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灼无奈地摊了摊手,反问道:“名声这东西,我还有吗?” 秦怀山顿时:“……” 顾宏在一旁看着父女两嘀咕,不由得开口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秦灼随即应了声,“今天!老太爷稍候,等我和爹爹再说几句话,就跟您一道过去。” 她说完,又低声安抚了父亲好几句,讲明利害,同顾家做这桩生意,总比被不知道哪天被张老头派的人绑去做妾要好些。 更何况顾家的生意遍布江南,刚好借着他家势头找些好赚钱的买卖,把手里这两千两放进去翻几倍,以后不愁没银子花了。 秦怀山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更好,只是难免内疚自己无能护不住女儿。 秦灼摸了一百两银票给他做家用,嘱咐他换些好点的衣衫被褥,吃的也要多见荤腥。 最后还温声说:“反正永安城就这么大,我得空就会回来看你的,爹爹。” 秦怀山没法子,只能答应让她去。 秦灼在暮色四合里离开了城北的陋巷,跟着顾宏这一行去了城南顾府。 有个腿脚快的小厮在前头跑得飞快,想来是和顾长安报信去了。 秦灼这一行人到顾府时,天已经黑尽了。 府中管事带着七八个婢女小厮来门前相迎。 顾老太爷说到做到,到了之后就让一个叫红缨的婢女带她去找顾长安,其他的事都不再过问。 这顾家是真的富得流油,府宅堪比王侯,秦灼跟着红缨走在九曲回廊之中,放眼看去,盈盈灯火之下皆是雕栏画柱、亭台水榭。 秦灼从前在秦家当大小姐的时候常来此处,得脸些的管事和嬷嬷们大都认得她,知道她是老太爷亲自请回来的,哪怕知晓这是秦家三年前赶出去的弃女也不敢轻慢,人人客客气气地问一声“秦姑娘好。” 她一一点头应了一边穿廊而过漫步在花团锦簇的后花园里,一边同婢女闲聊,打听顾长安的事儿。 这顾老太爷膝下只有一子,在京为官鲜少返乡,孙儿辈也只有顾长安这么一个嫡出,自小是养在京中的,前两年不知道怎么跟他爹闹翻了,一气之下回了永安投奔祖父。 顾家三代单传,顾老太爷对这个孙子自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的无法无天。 这小公子来永安的时候,秦灼已经落了难,贫富有别,平日里去的地方大不相同,也就不曾打过照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缓步穿过了拱门,忽然间一道箭羽破风而来,径直射向秦灼。 红缨走在前面,眼看着箭羽从自己眼前射过去吓得脸色煞白,尖叫了一声,“秦姑娘小心!” 秦灼笑意依旧,不紧不慢地抬手用两指夹住了那支飞来的箭羽。 她抬眸看去,只见繁花似锦里站着十七八岁的纨绔公子,发束明珠冠,一身金色锦衣奢华无比,连他手里拿的弓都镶嵌了各色宝石。 周遭灯盏明亮,照的他整个人如同珠玉宝器一般发着光。 真真是富贵逼人。 秦灼被闪花了眼,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光从对方以箭相迎,还用下巴看人来看,确实是个欠教训的。 “顾小公子,你这射箭的力道不太行啊,要不我来教教你?”她微微扬唇,二话不说就把手里那支箭掷了回去。 声落,箭羽射落了顾长安头上的明珠冠,钉进了身后的树上。 顾长安后知后觉地往边上避开,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手里的宝弓都扔了,头上冷汗淋漓,如墨般的长发悄然散落下来,被夜风吹得凌乱飞扬。 边上小厮婢女见状都吓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搀扶:“公子!” “公子,您没事吧?” 秦灼穿花而过,反倒是最先走到顾小公子面前的那个。 她俯身,伸出右手去扶,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看清了这纨绔少年的面容,飞眉入鬓,眼攒桃花,天生一副勾人心魄的风流相,连右眼角下方那颗泪痣都同她前世那个老相识生的一模一样。 秦灼不由得惊声道:“顾有?!” 谁能想到,前世掌管户部的大盛朝第一巨贪,富可敌国的顾尚书,和顾家这个声名狼藉的绝世败家子会是同一个人。 第7章 你心挺野啊 秦灼与顾有同朝为官多年,这厮是出了名的贪且抠,却对她格外大方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说是报她当年大恩。 秦灼手底下的人总觉着这厮另有所图,可连她也没想到,这恩是真的有过。 是了,前世他们一起蹲牢狱,都身穿囚服满身血污,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更何况这厮还改了名字,成了大盛朝唯一一个因经商有道而得以入朝为官的人。 没人知道他真实的过去,偶有传闻也只是说他曾是富家公子,后来落魄吃尽了苦头,所以对钱财格外看重。 这就说得通了! 秦灼愣神的功夫,顾长安已经拍掉了她的手,怒道:“谁是你的友?” 顾小公子原本是要给秦灼一个下马威的,反过来被她戏弄了,气得俊脸涨红,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讥讽道:“秦灼,你心挺野啊,刚被晏倾退亲就来了我顾家。” 秦灼认出了这位老相识之后,态度越发温和了,毕竟这位日后是掌握整个大盛朝经济命脉的爷。 她被拂开了手也不恼,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不是心野,我是缺钱。” “你、你缺钱?所以才答应同本公子成亲?”顾长安一下子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今日老祖父兴冲冲地出门去给他说媳妇,说那秦灼那千好万好,是晏家小子有眼无珠,但这刚退了亲就应下另外一门婚事的姑娘能是什么善茬? 顾长安觉得自己平时挺荒唐,但祖父荒唐起来比他还过分,这秦家姑娘钻进了钱眼里,连婚姻大事都能拿来换银子就更不是东西了。 说什么三月为期,必定催他成材,不然就嫁进来做顾家少夫人? 拿他做赌局就算了,更可气的是还要赌输了没办法才肯嫁。 什么玩意?! 秦灼弯腰把地上的宝弓捡了起来,“顾小公子误会了,我没打算和你成亲。” “那你来做什么?”顾长安一听她不是来成亲的,这才放心了些,走到石桌旁坐下,招了招手让人来替他束发。 四个妙龄婢女上前服侍,各司其职,一个托住公子爷的头,一个将他的墨发轻轻束好,一个在旁端着发冠,还有一个负责拿着铜镜。 秦灼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嘀咕:过得这般骄奢淫逸,人家不算计你算计谁啊! 偏生顾长安还斜眼瞧她,极其欠揍地问:“本公子也不缺梳头暖被的婢女了,你来能做什么?” 秦灼扬了扬唇,“陪吃陪喝陪玩。” 红缨听到这话满脸愕然地看着她,小声提醒道:“秦姑娘,您不是同老太爷说来管教公子爷的吗?” 秦灼低声道:“事情有变,要换个路子。” 她原本想着用自己练兵的手段招呼这顾家的败家子,却不曾想碰到了这么个老相识。 但这可是顾有啊! 本来就是个巨贪种子,若再一个不小心给养的更歪了,那可是祸国殃民的大事。 红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几步开外的顾长安嫌戴冠麻烦,让婢女换了根金色发带束发,弄好之后,他才二郎腿一翘,慢悠悠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灼,“陪人吃喝玩乐,还拿银子,那是秦楼楚馆的姑娘们才能做的事,你这算什么?” 秦灼心知这厮是先前被她下了脸面,非要在言语间找回场子不可。 她了然一笑,心平气和道:“小公子要是非得这么算的话,那都是为了生计凭本赚钱,本也没什么不同。” 顾长安被噎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因为被晏倾退婚失心疯了?” 秦灼摇了摇头,“我与他退婚还拿到了两千银子,高兴得很。” 顾长安闻言,眸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拍桌子,“那就是穷疯了!” 秦灼依旧从容淡定,“穷是真穷,但不至于因此而疯。不过日后若是顾小公子落到我这般地步,怕是真的要疯。” 顾长安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你在咒我?” 秦灼没说话,只是眸色深深地看着他。 这么个娇生惯养公子哥,身边美婢如云,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奸淫良家女? 前世他也不知是着了谁的道,才被夺了身家又险些害了命。 她回想起这厮在牢里那鲜血淋漓、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都忍不住道一声:惨呐! 顾长安觉得被咒了本就生气,见她莫名其妙地一直盯着自己看,更是怒从中来,“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本公子是几个意思?这是打什么坏主意?” “没什么。”秦灼面色如常道:“我只是在想你哭得惨兮兮的样子。” 顾长安顿时:“???” 我哭? 还哭得惨兮兮! 公子爷何曾在人前落过泪,听到这话一张俊脸怒气横生,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下了,刚要站起来开口喷火。 秦灼就上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温声道:“顾小公子稍安勿躁。” 顾小公子坐着,秦灼站着,气势上便有一定的优势。 且又入了夜,府中虽灯火通明,但这后花园里枝影斜横,秦灼的影子也笼罩着顾长安。 她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你失去了顾家的庇佑,身陷囹圄,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顾长安听得背后忽地一凉。 秦灼的容貌其实生得颇为明艳,只现下过于平静,眸色也波澜不惊地,这话说的就好像他马上就会面临这样困局一般。 片刻后。 顾长安回过神来,愤愤地推开了她的手,怒骂道:“秦灼,你有病啊?” 他一边起身,一边呼仆唤婢,“把她给本公子赶出去!” 边上的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抬了手打算上前意思一下。 红缨说了句,“秦姑娘是老太爷亲自请到府里来的。” 小厮婢女都不动了,一脸为难地看着自家公子爷。 顾长安咬牙,脱下被秦灼碰过的锦袍就往她身上砸,“别以为你把我家老太爷哄得晕头转向,就能做顾家的少夫人!你敢留下试试?本公子一定让你后悔今天进了这道门。” 秦灼微笑,“顾小公子若不想我,那就请争点气,早日成材,让我拿了酬金归家去。” 这姑娘一点不像传闻中那样泼辣刁钻,只笑脸对人,搞得顾长安拳拳都打在了棉花里,十分地没有意思。 他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见状,同秦灼行了一礼也连忙追了上去。 秦灼站在清光月影里,看着那个犹如珠玉生辉的俊美少年穿花而去,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尖。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嗓音,“公子怎么扔下秦姑娘自己走了?” 第8章 这就是缘分 秦灼回头看去,就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快步走上前来,身侧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婢女,烛光照的那人一身锦衣泛华光,原本只有三分容貌,也因他这一身玉带金缕更添了三分。 只是她今日先见了清隽非凡的晏倾,方才又刚同相貌顶尖的顾长安打过照面,如今再看来人,就觉得这人生的相貌平平,只能说不丑而已。 来人见她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也没先开口的意思,在两步开外站定,拱手行了一礼,“在下是顾家的管家,姓梁,名思余,从前同秦姑娘也曾见过几面,只是在下身份低微,秦姑娘许是不记得了。” 秦灼对这么个人确实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若是梁思余不说自己是顾家的管家,光看这穿着打扮,说是顾府的主子也没人会怀疑,这样的人当着她的面说自己身份低微,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笑意淡淡道:“原来是梁管家,有礼了。” “秦姑娘客气了。”梁思余笑了笑,顺着秦灼方才看的方向望了一眼,瞧着一众小厮侍女正族拥着顾长安离去,转而安慰秦灼似得说道:“我们公子其实人很好的,只是脾气大了些,多顺着他就好了。” 秦灼侧目看向梁思余,笑意如常道:“可我觉着他看我不顺眼、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也很好。” 原来权臣顾有年少时是这么个不成器的样子。 七窍玲珑心尚未修成,也没有万般算计人的手段,生气了只会甩脸子放狠话。 还真有点……可爱。 梁思余闻言,顿时无言以对。 他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意,“秦姑娘不愧是老太爷为了公子千挑万选挑中的少夫人,果然与寻常人不同。” “过奖。”秦灼并不怎么谦虚地接了这么一句。 梁思余顿时:“……” 他原本要说的话都被堵死了,再说顾长安不好就太刻意了,只能转开了话头,同秦灼说起住处来,顾老太爷做了甩手掌柜不管这些,顾老夫人又到涣州给老姐妹过寿去了不在府里。 这些事,便落到了梁思余这个管家头上。 梁思余道:“公子住揽芳阁,秦姑娘暂时不便同住,毕竟还没成亲,住在一处不合规矩,而且公子爷那脾气恐怕也不愿……”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见秦灼面不改色,便继续道:“那秦姑娘就先住离揽芳阁最近的栖月阁如何?那里本来是用来招待贵客用的,一应物件都刚换了新的。” 秦灼并无异议,点头说:“好。” “那在下送秦姑娘过去。”梁思余说着,抬手朝秦灼做了个请的手势,尽心尽责地把她送到了栖月阁。 此处虽有人日日洒扫,夜里却没人留守,里头一片漆黑。 梁思余离去前,把红缨留在秦灼身边伺候,还不忘留了盏灯笼,说一句“秦姑娘若是缺什么,尽管和在下说”,这才告辞。 秦灼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转身走入暗处时,面上的笑意就散去了大半。 这梁管家虽然做事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字里行间总有点想踩顾长安一脚的意思,也不知道一个做管家的怎么就这么瞧不上主家的公子? 她虽不知前世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一世她既然来了这里,就不会让顾长安再遭前世之难。 然而祸事可防,小人总有办法能除,只要有害人之举总会露出马脚。 眼下最让秦灼头疼的却是: 顾公子现在还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败家子,要怎么做,才能催他奋发上进? 而此刻,隔壁揽芳阁。 顾长安窝着一肚子火进门,刚坐下,顾老太爷就来了。 顾长安一看老祖父上赶着看热闹的样子,越来地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拍桌怒道:“老头儿,你今儿要不是不让秦灼走,那就我走!” “那你走吧。”顾宏在一旁落座,想也不想地就接了这么一句。 他刚才听到小厮来报,说公子爷在秦姑娘手底下吃了亏还不太敢相信,急忙过来瞧一瞧。 亲眼看了才知道,家里这小霸王是真的遇到了可以压得住他的人。 不然怎么会气成了这样,却拿那姑娘没办法,只能窝着火。 顾老太爷越想越高兴,笑呵呵地继续道:“你祖母还得三四天才能回来,这几日怎么闹都随你,反正没人在我耳边念叨。” 在一旁伺候的小厮婢女闻言都忍不住偷笑。 顾长安见状简直要气炸了,挥了挥手赶众人出去,“你们都走。”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退到了门外。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顾长安强压着火气问道:“您究竟是看中了秦灼哪一点?她刚被退婚,您就赶着去把人接过来了?” 他端起桌上的冰镇梅子汤喝了一口,这才觉着稍稍去了些许火气,又补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秦灼是您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呢。” “胡说什么呢你!”顾宏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就给顾长安头上敲了一个爆栗,“我出门前就同你说过,要把秦家阿灼说来给你当媳妇,那会儿你也没说不行啊,这人都接回来了,你又是为难人家又是闹脾气的,像什么样子?” 顾长安揉了揉脑袋,叹气道:“那谁能想到秦灼忽然就想钱想疯了,真答应了呢?” 偌大个永安城,谁不知道秦灼喜欢晏倾? 今日答应退亲已经让人惊诧万分了,谁知道她竟然一转头为了银子愿意用婚事做筹码来顾家。 这要是没吃错十回八回药都做不出这样离谱的事! “这就是缘分啊!”顾宏抬手摸了摸胡子,故作高深道:“缘之一字,妙不可言。” 顾长安才不信这些,不屑道:“得了吧。我同谁有缘分都行,唯独秦灼……大可不必!” 顾宏看着自家孙儿,呵呵笑道:“不就是你小时候去秦家玩,人家小姑娘光顾着和晏倾说话没搭理你吗?这么点小事,至于记仇记到现在吗?” 第9章 让她来陪我 顾长安听到这话俊脸微变,猛地站了起来,“老头儿,你胡说什么?” 老祖父看着他笑啊笑,虽没说话,但意思明显得很:我要是胡说,你反应这么大作甚? 顾长安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大了,他深吸一口气,又坐了回去,状似不经意道:“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顾宏不紧不慢道:“我跟你祖母都还记得。”他说着又轻叹了一声:“你小子不是一般的小气,自那以后有阿灼在的地方,你都不肯去。” 若非如此,凭着长辈们的交情,何至于两个小辈这么多年都没打过照面。 而且顾老太爷一直都觉着自家孙儿不成器归不成器,天生的这副好相貌是真的没话说,同那晏家小子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要是打小养在永安,同阿灼青梅竹马,那她喜欢的就未必是那晏家小子了。 那些陈年旧事,顾长安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话锋一转道:“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去睡吧,别总想着操心这啊那的,容易累着。” 顾宏坐着没动,笑道:“我不累,今个儿心情大好,还能再聊两个时辰。” “我累了。”顾长安心累极了,转身掀开珠帘往里屋去,往软榻上一躺,就闭眼装睡不理人了。 顾宏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珠帘后往里屋看了一眼,抬手熄灭了一旁的灯盏,轻轻地离去了。 顾长安躺在榻上听着老祖父的脚步声远去,婢女们带上了屋门,退到廊下低声说着话,他睁眼看了窗幔片刻,喃喃道:本公子今天累了,就让那秦灼在这留一晚,明天就赶她走。 明天一定让她走人! 顾长安这般想着,翻了个身,带着满心火气入睡了。 可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做了一晚上噩梦,先是莫名其妙挨板子坐牢,小命差点就没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街上去要饭了,还时逢大荒之年,所到之处满目疮痍,草根都要拼命抢才能吃到一口,还有些易子而食吃人肉的…… 顾长安从梦中惊坐而起,满头都是冷汗。 他一睁眼就看见阳光洒落床沿,几步开外珠帘攒动,墙上挂着名画,窗边摆着白玉瓶,屋中摆设皆是价值不菲之物,自己还身在高床软枕之上,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低声喃喃道:“怎么会忽然做这么奇怪的梦?” 顾长安抬手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秦灼咒他的话。 这姑娘莫不是会使什么妖术? 顾长安恨恨甩开了床帘,起身下榻“本公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公子醒了?”候在门外的婢女听到动静便推开门,鱼贯而入,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顾长安做了一整夜噩梦,这会儿还心率不齐,四肢发软,越想心下越是不悦,看到婢女们进来,开口便问:“秦灼呢?她不是来伺候本公子的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等丫鬟春杏柔声回道:“秦姑娘一早便去了老太爷那里,跟着着打了一套拳,这会儿正陪着老太爷用朝饭呢。” 顾长安皱眉道:“她一大早去陪祖父了?” “是呢。”春杏一边给顾长安更衣,一边说:“他们都说老太爷今日格外高兴。” 她这话一出,后头两个小婢女低声议论道:“也不知道秦姑娘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样招老太爷喜欢。” “她何止是招老太爷喜欢,我听说她差点就做了南巷张员外第十三房小妾……” 几人越说越离谱,竟开始猜测,“秦姑娘该不会是觉着嫁给公子这事不太能成,所以直接对老太爷下手了吧?这几日老夫人刚好不在府里……” 顾长安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呼吸都有些不太畅快起来,原本这种话他压根就不会当一回事。 但秦灼现在是真的穷疯了,若是觉着不得他欢心没法留在顾家,为了银子不择手段朝他家老祖父下手…… 这完全是秦灼能干出来的事! 他越想越气,当即打断了婢女们的话,“她不是冲着本公子来的吗?陪什么老太爷?” 婢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春杏怯怯得开口道:“公子……您的意思是?” 顾长安手一挥,怒道:“去,让她来陪我!” 为了能让老祖父保住晚节。 他这个做孙儿的,不得不牺牲一些。 只能先把秦灼从祖父身边弄过来,再想办法把她赶出顾府…… “是,奴婢这就去请秦姑娘过来。”春杏轻声应了,跟几个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快步出门去益华堂请人。 这会儿,秦灼正在益华堂陪着顾老太爷用朝饭。 她昨晚想了许多事,睡得少却起早,换上了梁管家让人送来的橙色广袖绫罗裙,同色发带挽了个发髻,简单而不失气度,越发显得容颜明艳。 而且她一大早陪着老太爷打了套拳将筋骨都活动开来了,这会儿面色红润,看着神清气爽,说话时又带着淡淡笑意,老人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多吃些,待会儿长安就会让人来请你过去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同那个臭小子斗。”顾宏吃完放了碗筷,笑呵呵地说道。 秦灼微微挑眉,看老太爷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还有另一手。 只是这么高兴地帮着她对付亲孙儿,是不是忒明显了么? 她喝完了碗里的粥,拿了一块红豆糕慢慢吃着,就听见门外的小厮来报:“老太爷,公子爷身边的春杏来了,说是要请秦姑娘过去。” 顾宏看向秦灼,笑道:“你看,人这就来了吧。” 秦灼把最后一口红豆糕咽下去,含笑起身道:“老太爷神通广大,能掐会算,说他会改变主意让我过去他果真就改了主意,秦灼佩服。” 也不知道这老太爷暗戳戳地做了什么。 反正顾长安现在心情肯定不怎么好。 顾宏不再多言,只是笑呵呵地让她赶紧过去。 秦灼走出益华堂,跟门前的春杏闲聊了两句,便往揽芳阁去。 她到的时候,顾长安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浅金色的轻纱广袖袍,发束金冠,腰悬玲珑佩。 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子爷坐在锦绣丛中,身侧美婢环绕。 他一见秦灼来,便慵慵懒懒起身走上前来,拿手里折扇敲她的肩,桃花眼微眯道:“你不是说来陪本公子吃喝玩乐的吗?走,本公子今儿就带你去,就看你敢不敢陪?” 第10章 调戏顾小公子 秦灼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笑,但是为了给顾公子一点面子,她还是忍住了,十分乖顺地点头道:“好啊,那就有劳顾小公子带我出去见见世面了。” 顾长安没想到一个晚上过去,这人就换了副面孔,心下不由得感慨:原来古人说人穷志短、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都可能是真的。 瞧瞧秦灼现在这样子! 公子爷展开折扇摇了摇,大步走在前面,秦灼就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侧,一道出门去。 行至院门前,两个小厮见状便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趟,就成了四人行。 今日晴朗,万里无云。 秦灼出了顾府到街上,便见人来人往,淡金色的阳光笼罩大地,也给她身侧的少年镀上了一层微光。 顾长安这厮衣着华丽,袖间金绣都会反光,秦灼走在他身边,忍不住抬袖挡了一下眼睛。 实在太晃眼了,眼睛疼。 顾长安却以为她终于知道要脸了,特意放慢了脚步,侧目看她,“挡脸做什么?你都同本公子一道出门了,现在挡脸也太晚了点吧?” “我挡的不是脸。”秦灼慢慢地放袖子,对上了顾长安的视线,满脸真诚地道:“我挡的是眼睛。” 顾长安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你挡眼睛做什么?” 秦灼抬手摸了一下鼻尖,含笑道:“顾小公子生得如珠如玉,不仅月下生辉,白日里阳光一照更是光彩逼人,我这双眼一时有些承受不住,所以要挡一挡。”免得晃瞎了。 顾长安闻言顿时:“……” 身侧行人听这两人的对话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他们两眼。 一来是顾小公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人,二来秦灼昨日几句话就吓走了王媒婆和张府打手,还同晏公子退了亲,已然成为了永安城百姓热议第一人。 这两人一同出现在街上,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顾长安倒是不怕被人看,他模样生的好,脸皮又厚,也不怕被人看杀了去。 但是……秦灼方才是在大街上当着这么人的面调戏他吗? 顾长安长到这么大,还没在这方面落过下风,心不在焉地合了折扇,紧紧握着,掌心都不自觉冒了汗。 秦灼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顾长安说话,不由得凑上前去,“顾小公子?” 顾长安猛地回过神来,拿扇子在秦灼额头上敲了一记,“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想占本公子便宜吗?没门!” 他说着便抬脚朝长街另一头走去。 秦灼抬手摸了摸被敲疼的额头,颇有些莫名道:“这都哪跟哪啊?” 边上两个小厮悻悻然对视了一眼,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这公子爷的心啊,是海底针,谁也摸不着。 秦灼想着自己是拿银子办事的人,这姓顾的又是自己以后的钱袋子,这能怎么办呢? 只能先跟上去看看。 长街尽处是家戏楼,顾长安连今个儿唱的哪出都不看,就熟门熟路地进去了。 顾家公子爷一掷千金捧戏子,是永安城一大风流事,秦灼拂了拂衣袖,跟着他往里走,借了顾小公子的光,被班主当做财神爷一样往里请。 可没曾想,刚进门,戏台上就传来了一声凄凄惨惨的“苦啊!” 戏腔婉转,摧人心肝。 秦灼看着走在前头的顾长安听得浑身一颤,脸色都变了,不由得抬头看向戏台。 台上正唱着《讨饭国舅》,这出戏说的是大夏王朝颠覆,昔日锦衣玉食的国舅爷流亡民间,一路要饭寻找亲人的戏,女扮男装的角儿身穿破烂衣衫,扛着竹竿竹篮,一路哭唱一路乞讨,情感充沛,惨的让看客们忍不住拿着铜钱银子往戏台上扔。 但顾长安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听脸越绿。 戏班班主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开口道:“顾公子去楼上雅间稍坐,我让凤仙儿上了妆来给您单唱别的戏。” 这公子爷从前只有下午或者晚上才来,今日也不知道吹得什么邪风,大上午的就来了。 “不必了。”顾长安面色不虞,转身就要走。 “来都来了,听会儿再走啊。”秦灼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袖子,把人往回一拉,拎着上了二楼位置最好的雅间。 班主连忙让人端茶送水,上糕点瓜果,跟在顾长安身后赔笑,解释说虽然上午看客不多,但是底下也坐了二三十个人,这戏都唱到一半了也不好随便换别的。 秦灼抬手让小厮给了些打赏的钱,笑道:“不用换,这出戏挺好的,应景。” 顾长安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怀疑昨夜那些怪梦都是这人搞得鬼。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差点没命,在荒郊野外跟人抢草根吃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听台上唱苦啊惨呐听得简直如坐针毡。 偏偏又是顾长安自己要来的,秦灼这会儿正悠然自得,他不能第一天就失了颜面。 于是先便硬撑看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戏结束了,顾长安脸也白了,身子也发僵。 秦灼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温声问他,“小公子的脸色怎么有些发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戏听完了,咱们换个地方。”顾长安一手撑在桌案上,强行起身下楼。 秦灼放下手中茶盏跟了上去,语调缓缓道:“我听说你先前很喜欢这个戏班的台柱子……叫什么凤仙儿的?要不要我帮你把她请到家里去专门给你唱两天?” 顾长安闻言脚下一软,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第11章 你怎么脸红了 秦灼反应极快,伸手就拎住了顾长安的后领将其拉了回来,忍着笑,故作不解地问:“走这么急作甚?这凤仙儿不是你一掷千金捧出来的角儿么?怎么今日来了此处连个面不见就要走?” 顾长安险些滚下楼梯,这会儿被拉回来了还有些惊魂未定,一转头看见秦灼眼里藏不住的笑,气得脸都青了,“本公子是走是留用得着跟你废话吗?换个地儿消遣不行啊?” 他说着便重重地拂开秦灼的手,快步下楼。 “行啊。”秦灼含笑应了,跟着顾长安出了戏院,一直保持着落后他半步的距离走着,“小公子要换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能别小公子小公子的喊吗?本公子与你同岁,作甚喊得像是我比你小了一辈似的?”顾长安原本气得根本不想搭理她,但是这人总有法子一开口就让他更火大,想不接话都不行。 对付这样的人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把她的话堵死才行。 这回秦灼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好。 顾长安今年十八,比秦灼还大一岁,但是顾府就这么一个如珠似宝的公子爷,娇气的很,秦灼前世死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重活一世看着这么个十八岁的少年郎,难免就觉着他小。 秦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的肌肤光滑细嫩,想着自己这年纪,一直喊人家小公子确实不太好,有些轻佻不说,还有那么点占人便宜的嫌疑。 于是她想了想,改口喊了一声,“长安?” 顾长安闻声脚步微顿,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明明平日里祖父祖母也是一口一个长安地喊,这两个字同张三李四一般只是个人名儿,怎么从秦灼嘴里出现,就显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么不简单似的! 他心一团嘈乱,暗道老祖父这次是真的拿住了自己的七寸,把专治自己的克星招来了。 “你没说不行,那我以后就喊你长安了。”秦灼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他出声,走上前去,细细地打量了顾长安片刻,不由得奇怪地问道:“顾长安你怎么回事啊?我只是喊了一声你的名字,你怎么脸红了?” “胡说!本公子怎么可能会脸红?明明是天气太热……”顾长安想也不想地就反驳,展开了折扇飞快地扇着风。 秦灼凑过去同他低声耳语,“我骗你的,你脸没红。” 顾长安摇扇的动作顿了顿,用“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讨嫌之人”的眼神看着秦灼。 秦灼看着面色不虞的少年,若有所思道:“不过你刚才走神了好久,一骗就中招很不对劲啊。” 传言只说这厮是永安第一败家子,可没人说过他很好骗啊。 “你才不对劲!你哪哪都不对劲,本公子懒得理你!”顾长安气得甩了一袖子风到秦灼身上,大步朝前走去。 秦灼跟在他后面,眼瞧着这人一通乱走马上要进暗巷了,刚要提醒这里头没什么可以消遣的地方,还容易被人套了麻袋洗劫财物毒打一顿,嘴刚张开就被顾长安打断了,“行了行了,只要不带小字,随你怎么喊成了吧?” 秦灼不说话了,任由这位公子进了光线昏暗的小巷子,转了两个弯之后,前头就没路了。 顾长安看着挡路的墙,陷入了沉默。 秦灼强忍着笑,幽幽然道:“我方才就想告诉你此路不通,但是你似乎不太想听,所以我就闭嘴了。” 顾长安深吸了一口气,不接她的话。 秦灼笑道:“不过你运气还挺好的,至少没遇到等在这里宰肥羊的小混混。” 顾长安气得一阵呼吸困难。 一路随行的两个小厮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往边上避了避,尽可能当做自己不存在,免得公子爷发脾气殃及池鱼。 然而,顾长安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就出现了一大群人。 “真巧啊,顾公子!”带头的青年二十多岁,身穿绿色长衫,头上簪花戴玉,打扮像只绿毛鸟一般,后头还跟着十几个家奴。 这些人一来,就把出去的路堵死了。 暗巷里本就有些暗,那浑身带绿的青年一步步朝顾长安逼近,笑的森森然,“你说你自个儿就长了这么一张招人的脸,还跟我抢花魁干什么?你这样的小白脸上青楼究竟是嫖姑娘,还是被姑娘们嫖啊?” 他身后的家奴们纷纷大笑。 顾长安只觉得刺耳地很,皱眉道:“孙荣,闭上你的臭嘴!你自己长得多丑你心里没点数吗?做不了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就怀恨在心,你这人忒没品!同美人们赏风赏月乃是风流事,怎么能用嫖字?简直俗不可耐!” 身侧两个小厮见状,简直要操碎了一颗心,离顾长安近的那个连忙低声劝道:“公子,您少说两句吧,他带了这么多人……” 顾家是正经人家,养的都是寻常小厮护院,公子爷平日里出门至少会带七八个人,今儿因为秦姑娘的缘故,只带了他们两个,而对方带来的家奴不仅人数多,还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能打的。 秦灼在旁边听着暗暗觉得好笑,看了对面的孙荣一眼,又转而看向顾长安。 这姓孙的是永安县令的小舅子,在城中作威作福惯了,在顾长安来永安之前基本上就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但自打顾家这位有钱又有貌的公子爷来了这里之后,不管到哪都能摆阔,连逛青楼都能凭借着一张好脸,格外得美人青睐。 你说这气不气人? 更何况顾长安这身娇体贵的公子爷,明明经不起人家两拳,偏偏还嘴上不饶人,气势上不肯输半分。 “你一个商户出身的还敢说我俗?”孙荣怒了,一边卷袖子一边道:“给我打!今天不废了顾长安,我不就信孙!” “是!”一众孙家家奴齐齐擦拳磨掌地扑上前来。 顾长安不假思索地一把将秦灼拉到怀里,将其护在了身下,“你这姑娘怎么回事?那些人都要冲上来动手了,你连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秦灼默默地把已经收拢成拳的右手背到了身后,用左手把顾长安往身后一推,淡定道:“我看,你还是你先到我身后躲一下吧。” 第12章 给我们家长安道个歉 顾长安被推得一个跄踉,差点撞墙上。 顾府两个小厮正如临大敌一般以身做盾挡着那些家奴,压根没空回头看一眼,只高声道:“公子,您带着秦姑娘爬墙先走!” “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今天肯定是不能善了了,你别闹了,赶紧走,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下死手……”顾长安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摸了根木棍拿在手上,准备同孙荣等人大干一架。 结果他一转身就看见,自家两个小厮都被秦灼推着往后退来,暗巷里光影昏暗,那身着橙衣绯带的少女赤手空拳把十几个大汉都揍趴下了。 她出手快且狠,身形如疾风,快得只让人看到了残影,最后一脚把连连后退的孙荣踹飞了。 顾长安等人只听得“轰”地一声,孙荣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废箩筐堆里,摔得万分狼狈,尘土飞扬。 秦灼在一众七倒八歪的壮汉之中悠悠然站定,面容平静地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她衣袖飘然,发间的丝带被风吹得翩翩飞扬,怎么看都是人比花娇的美人儿。 可这一出手,就狠得让人不敢多看她一眼。 顾长安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走上前去,低声问她,“晏倾是因为打不过你,才和你退婚的吗?” “不知道。”秦灼至今不知晏倾为何要来退婚,只是现下这事早已经不重要了。 她见顾长安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朝他眨了眨右眼,颇有几分少女娇俏模样,含笑问道:“顾长安,你怕了啊?” 顾长安扫了一圈四周被揍成熊猫眼、折了胳膊瘸了腿的壮汉们,个个躲着秦灼缩到墙根底下走,又看了看被踹倒在箩筐堆里半天都没爬起来的孙荣,说不怕是假的。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口,不然堂堂男子汉颜面何存? 顾长安沉默了片刻。 秦灼也没继续逗他,缓缓走到箩筐堆前面,把陷进去半天都爬不出来的孙荣拎出来扔在地上,语调温柔道:“孙二爷是吧?来,给我们家长安道个歉。” “道、道歉?”孙荣被灰尘呛得咳了好几声,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方才秦灼那一脚踹的他肋骨都快断了,明显落下了内伤。 这姑娘居然还让他跟毫发无伤的顾长安道歉?! 简直欺人太甚。 秦灼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方才说错了两句话,一句是说顾长安上青楼花钱被姑娘嫖。另一句是说商户出身的不配说你俗。” 孙荣全身都痛的不得了,咬牙道:“我哪里说错了?” “长安生了一张极好的脸,我也觉得他去烟花之地确实吃亏得很,但是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讨打地很。”秦灼这话说的十分地不讲道理。 但她一脚踩在孙荣心口上,用力碾的时候依旧唇边带笑,语调温和,“而且只是说你俗,尚且把你当做人来看待,而不是畜生,已经很是客气有礼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孙荣疼的嗷嗷直叫,带来的家奴们都被她打怕了,这会儿都缩在角落里装死不敢凑过来。 孙荣叫唤了好几声之后,终于意识到今天自己是真栽了,铁青着一张脸开口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秦灼挑眉问道:“哪里不对?” 孙荣咬牙道:“我不该来人来打顾公子,是我不对,行了吧?” 秦灼回头看向顾长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样? 顾长安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把人松开,别真把人踩死了。 他长到这么大,什么难听的话没听到过? 小时候还会因为别人说他只会败家、胸无大志而难过,后来听多了就习惯了。 没曾想秦灼会较真这个事。 顾长安心里浮上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暖,又有点甜。 秦灼低头,收回了踩在孙荣心口的脚,“看你也不太会说人话的样子,勉勉强强就绕你这一次。” 后者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秦灼回头,语重心张地同顾长安道:“你以后若是想打人出气,千万不要这么傻乎乎地带着一大帮人杀过去,要知道世上以一敌百甚至于以一敌千的大有人在,以为人多就能赢也太天真了。人不太聪明呢,就要多读书。” 不太聪明的孙二爷以及周遭众人闻言顿时:“……” 顾长安听得也想喷火,但是他忍住了,反问秦灼:“你看我像是会做这种蠢事的人吗?” “以防万一嘛。”秦灼笑道:“而且我要同你说的只有最后四个字。” 顾长安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哪四个字?” 秦灼认认真真地说:“要多读书。” 顾长安一时无言。 后头两个顾府小厮暗戳戳给秦姑娘竖了大拇指,真不愧是老太爷花重金聘回来催公子爷上进的人。 这种时候都不忘提醒他要多读书。 顾长安默然许久,梗着脖子开口:“回家!” 他说完,就率先走在了前面。 秦灼悠悠然跟在他后面,“不是说要换个地儿消遣么?怎么忽然就要回家了?” 顾长安闷声不说话,好半天都没吱声。 直到穿过了两条街行至晏府门前,他看见这府里的下人们在大门前哭哭啼啼地告别离去,才回头看向秦灼。 秦灼也没想着回去的路上竟然会经过晏府,穷困潦倒的这三年里她来过许多次,那么多见不到晏倾的日子,她常常一个人穿过长街小巷来到这里,坐在墙角下一等就是一天,可他从不曾出现。 可如今她再站在这里,只觉得陌生地紧。 此前种种,都已经是隔世之事了。 秦灼失神了片刻,就在这时,原本挤在晏家门前一个蓝衣姑娘转身看见了她,忽然就扑上来挠她的脸,边哭边喊:“秦灼,都是因为你晏公子才走的!” 第13章 我有话同你说 这回顾长安反应更快,抬手就钳制了住那蓝衣女子抓向秦灼的手,然后一把将人推开了。 那姑娘生得极瘦,被他一推就跌倒在地,嘤嘤哭泣,看起来可怜极了。 顾长安却听得心烦气躁,皱眉道:“你冲上来就要挠别人脸,你还好好意思哭?” 他说完,侧目看向秦灼,更加不悦道:“方才揍人的时候不是厉害得很么?怎么一遇到和晏倾沾边的事就跟傻了似的,站在这里任人打?” 秦灼抬手摸了摸鼻尖,悻悻道:“我从来不对小姑娘动手的。” 顾长安顿时:“???” “而且这姑娘看着挺柔弱的,最多也之后挠我两下,抓抓头发,伤不到我的。”秦灼挺淡定地说出了事实。 她目光微动,眼看着公子爷气得脸色都变了,连忙补了一句,“不过你方才拦她那一下,又立马推开的动作是真的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如此看来,你大抵还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顾长安听得满心无语,根本就不想听她胡扯,直接打断道:“要打你那个还在哭着呢,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这青天白日的,街上行人来来去去,加上晏府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满府的人都遣散了,这时候门前人正多,一闹起来,众人就都停下来看热闹,三五成群地议论着。 公子爷听得头都大了。 秦灼心宽得很,被人围观了也淡定如常,她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哭的那人,微微笑道:“你不是一向最懂怜香惜玉的吗?这姑娘哭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怜惜?” 顾长安一脸嫌弃道:“她长得那么丑,谁怜惜得下去啊?” 周遭众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 坐地上哭的那姑娘其实生的还算秀气,只是顾家公子容貌绝佳,一般人到了他面前都难免被衬得丑了些。 蓝衣姑娘闻言,哭的更大声。 秦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这姑娘是隔壁的隔壁那个李大娘的女儿桃红,爱慕晏倾多年,拖到了十八岁都不肯嫁人,从前没少因为嫉妒在背后暗戳戳给她使过绊子,如今晏倾一走,怕是心都碎了,气得一见她就要动手挠人脸。 秦灼想到晏倾那个冰雕似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就招了这么多烂桃花。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走到桃红面前,“别哭了,晏倾又不在这,你哭的再伤心他也看不见,何必白费功夫。” “秦灼,你怎么那么恶毒?”后者却来了脾气,哭的满脸是泪,还不忘恶语相向,“被晏公子退了亲就故意坏他名声,逼他离开永安城……” 秦灼直接开口打断道:“晏倾那样的人,会离开永安绝不会是因为某一个人。” 她俯视着桃红,字字清晰道:“你或许喜欢晏倾喜欢了很久,却从不曾了解过他。或许你觉得一辈子待在永安城里衣食富足就很好,能嫁给晏倾做妾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但晏倾眼中有天下之大山河万里,有繁花似锦高堂明殿,他迟早是要离开永安去更大的天地的。” 桃红听得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衣袂飞扬的少女。 秦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燕雀难明鸿鹄之志,你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执着不休、还非要把你没能同他在一起的这笔烂账算在我头上?” 桃红一直低头掉眼泪,也不说话。 秦灼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来递给她,唇角微微上扬,算的上是满面温柔。 一开口,说的却是:“道理我都跟你讲了,若你还不听明白,或是明明听懂了还非要胡搅蛮缠,那就要掂量掂量你有几条命了。” 桃红吓得连哭都忘了。 秦灼俯身把帕子塞到对方手里,然后回头对着顾长安笑道:“走了。” 顾长安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打了个哆嗦,竟不由自主地就跟着秦灼走了。 两人一路无话。 回了顾府,正是用午饭的时候。 秦灼本来想着去老太爷那里,结果顾长安怕她去告状,毕竟今天刚把县令爷的小舅子打了,还是因为抢花魁起的争端,说什么都不让她去。 秦灼含笑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多说什么的。” “谁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公子爷憋了半天,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道:“你不是来陪我吃陪我喝陪我玩的吗?老去我祖父跟前转悠算怎么回事?午饭在揽芳阁吃,吃完之后,我有话同你说。” 他都这样说了,秦灼也不好再坚持去益华堂,便跟着他一道去揽芳阁。 公子爷屋里伺候的都是美貌侍女,四个大丫鬟分别叫春杏、夏荷,秋桂、冬梅,另外还有小丫鬟八人。 秦灼一进门,就见众人迎上前来,族拥着顾长安,一口一个“公子爷可算回来了?”、“公子累了吧?” 她微微挑眉,避开众人率先进了屋,走到了桌边坐下,又自己伸手倒了杯水喝,如同看戏一般看着顾长安身侧美婢如云,卖乖争宠。 顾长安往日是很乐意同婢女们调笑的,可今日瞧见秦灼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就觉得有点奇怪,他不着痕迹地把婢女们伸过来的手都拂开了,吩咐了一句,“弄些吃的来,要快。” 婢女们都是极有眼力见的,去传话的传话,泡茶的泡茶,很快就各自忙活开了。 顾长安跨门而入,走到秦灼对面坐下,一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吹凉了慢慢饮着,一边暗暗打量着她。 不多时,菜便摆上了桌,童子鸡,红烧鱼,酱牛肉切片,芙蓉糕摆盘,排骨熬汤,还有两个素菜。 秦灼沉得住气,说吃完了再说事就真的埋头吃。 搞得顾长安也变得食不言,连边上伺候的婢女们布菜都不好意思发出什么声音来。 一顿饭吃的异常安静。 秦灼前世死前的那几年伤病缠身,总是没胃口吃不下,现如今身体好好的,桌上又都是她喜欢吃的,足足干了两碗饭,才放下筷子。 顾长安都看呆了。 他光看着秦灼吃的贼香,自己却没吃几口,这会儿瞧她已经放下了碗筷,就不吃了,抬手让婢女把碗筷都撤下去。 等人都退了出去,顾长安忽然开口道:“秦灼,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晏倾那样的人。” 第14章 本公子就给你个面子 秦灼一时间都没听明白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好在顾长安很快又继续道:“今日我听你同那姑娘说的话,好似并不怎么怨恨晏倾退了你这门亲事,反而还对他有那么几分赞誉有加的意思。” 高堂明殿,山河天下,晏倾日后若是没做高官名垂青史都对不起秦灼这些话。 他拿起一旁的锦帕擦了擦手,缓缓道:“晏倾做的一手好文章,全江南的夫子名士都说他有真才学,日后若是入仕官肯定不会小,最难得的是他那张脸生得也没比我差多少……” 秦灼有点听不下去了,笑着打断道:“长安,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忽然想起先前从暗巷出来若是直接回府,根本不会经过晏府门前,当时她被桃红一打岔忘了琢磨顾长安为何要绕远路带着她走到那里去。 眼下看来他是有意为之。 原来这公子爷也没旁人说得那么草包,心里的小九九还是不少的。 顾长安的话头被截断了,颇是不高兴,但此时是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话,不能太快把气氛搞砸。 于是他忍了忍,眉眼认真地同秦灼道:“本公子这人呢,胸无大志,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读书考功名的,我就想吃喝玩乐过逍遥日子。你若是想靠着嫁给我妻凭夫贵是绝不可能的事,趁早歇了这个念头。想靠催我上进来狠狠赚我祖父一笔,更是异想天开,你醒醒吧,这两条都是死路。” 秦灼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有自知之明。 但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好歹也是一个牢里蹲过的生死之交,好不容易可以重来一回,想拉这厮一把,手都伸出去了,结果人家就是不肯起来。 她又好气又好笑,徐徐问道:“谁说读书就是为了考功名?” 顾长安顿了顿,“难道不是吗?” 至少他爹是这么说的,夫子也是这么说的,那些书生寒窗苦读十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 世上大多数人都把一生的荣华富贵寄予此道。 偏偏顾长安最恨这些。 厌烦,且不屑。 “顾长安,你这么想就错了。”秦灼起身,伸手把他放在桌边的折扇拿了过去,刷地展开了慢慢摇着,“读书是为了明是非识对错,见青山时翠美巍峨皆可咏之,遇佳人时能有几句好词可以搭个话,谱一曲人间风流。” 顾长安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无言。 且这时,他同秦灼离得近,看少女素面朝天却比那些浓妆艳抹的美人更明艳动人,她说话时眉眼带笑,更添了几分温雅随意。 美人易得,这样的气度从容的,却是可遇不可求。 秦灼见顾长安不说话,心下一动,察觉到了此刻或许是改变他想法的大好时机。 于是她想了想,很是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有些爱风雅的花魁是要对诗才能见着的?” “我……”顾长安回过神来,特别想抄起茶杯就砸秦灼脸上。 刚才还正正经经地说着话,忽然就话锋一转讲什么花魁。 把他当什么了? 秦灼一转头看公子爷神色不愉,就知道这话说多了,连忙收了收,正色道:“你天天吃喝玩乐过逍遥日子没错,其实我也想过这种日子。但你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王朝也会有兴衰更迭的。” 顾长安看着她不说话了。 秦灼收了纸扇,有点想拿扇子敲顾长安的头,强行忍住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我这么大个前车之鉴站在你面前,你怎么就看不见?” 顾长安不得不开口道:“我没瞎。” 秦灼心道你这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不如瞎了呢,她拿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掌心,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和你爹闹翻来了永安,但你得知道你祖父你爹都会老去的那一天,没人能护你一辈子,若自己没点本事,纵有万贯家财也是守不住的,到时候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后悔都来不及。” 顾长安对上了秦灼的视线,在她眼中看到了有些茫然的自己。 “你不想考功名就不考,但书是要读的。”秦灼很是认真道:“虽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但不管做什么,多读书总能聪明些,也少被人骗不是?” 这话说的,顾长安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秦灼见他有了些许反应,语调清晰道:“我不会一直留在顾府的,更不会指望嫁给你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我秦灼想要的东西,会靠自己去取。你呢,顾长安?” 她略略一停顿,继续正色道:“人生在世好玩乐好酒色,本是常情,但是你就不曾想过,千金一笑悦美人,用的是自己挣来的银两?就不想以后众人把你当个人物看是你顾长安自己有本事?” 顾长安陷入了深思。 他活到了十八岁,年幼母亲还在时会催着他读书上进,后来母亲去了,父亲另娶,有了弟弟妹妹,个个都比他更得父亲欢心,谁做错了事都能栽赃到他头上,父亲从来不问缘由就护着那些有娘的,他总是挨骂被批的那一个。 时间久了,顾长安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书不读了,什么礼仪规矩都扔了,在京城时候做了不少混账事,被父亲扔回了老家永安,仍旧没有半分悔意,整天招猫遛狗,品花斗草,天天销金如土醉卧美人乡,这日子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祖父祖母心疼他,也舍不得多加管教,就这么纵着,底下小厮婢女们一味奉承,旁人议论纷纷也就一句谁让顾家那败家子命好,含着金钥匙生在了顾家这样的富贵门庭。 只有秦灼,敢和他说这些,愿意同他说这么多。 顾长安默然许久,才开口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以后能是个人物?” 秦灼笑道:“因为我慧眼识珠啊,我说你顾长安日后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信不信?敢不敢试一试?” 顾长安这辈子都没人寄过这样的厚望,一时间百般滋味上头。 但……莫名地高兴起来。 他强压着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怕被秦灼自己自己听两句好话就会高兴得敲尾巴,尽可能地淡定道:“那行吧,看在你绞尽脑汁说了这么多的份上,那本公子就给你个面子。” “那我就多谢顾公子赏脸了。”秦灼笑着拱了拱手,心下道:说得动就好。 这天底下最容易让人上瘾的事,就是赚银子了。 赚得越多,越放不下。 第15章 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这天下午,顾长安被秦灼领到了顾老太爷面前,说要从盘账开始让公子爷学着做生意。 赚钱之前先数钱找找感觉。 要知道自家家产几何,盈利最多的买卖是什么,能让顾长安有正事做,而且此举还能让在暗处谋夺顾家家财的人坐不住。 她觉着自己为了这个钱袋子能顺利长成,也是煞费苦心了。 顾老太爷头一次见到孙儿要干正事,乍一听还吓了一跳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但见秦灼站在了他身边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差点喜极而泣,“好好好,我亲自带你们去账房。” 他情绪变化之快,简直令人惊叹。 边上一众管事小厮见状惊诧地嘴巴都合不上。 一直跟在顾老太爷身边的老管事一脸忧心,凑过去和老主子低声道:“”公子爷会不是在外面欠了巨债才回来清点家产啊?” “你能不能说点中听的话?”顾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照头就给老管事拍了一掌。 顾长安跟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也很是无语,“我难得想上进还错了是吧?那我走?” 顾老太爷连忙表态,“别听他胡说,刚好到了年中,账房的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就来解了祖父的燃眉之急,这可是大好事。” 秦灼闻言,低头笑了。 世上大多的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贫民家里的想着儿孙能吃饱饭就很好,能吃饱的盼着儿孙家财万贯,家财万贯盼子成龙入仕为官,这官宦之家又说人分三六九等,士农工商,商为末流。 顾老太爷的儿子踏入了官途,如今孙子回来走商道,他非但没有半分不喜,还高兴成这样,这做祖父的也真是不容易。 顾长安也知道祖父这话听听就行,不能太当真,当下也没再说话。 一行人去了账房,说是账房其实是个单独的院落,秦灼几人进了大门,里头的人就迎了出来上前见礼。 顾老太爷简单地点了几个人名,账房共有十人,账房大先生两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徒弟八人,最小的十四岁,另外几人都是二十来岁,平日也不大能见到正头主子,这会儿年纪轻的那几个都有些紧张。 顾长安头一天想上进,被这么多人围着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皱眉道:“把今年上半年的账册都拿出来,再拿两个算盘来。” 他转身就进了大堂,走到桌案后坐下。 账房先生和徒弟齐齐看向顾老太爷。 后者呵呵笑道:“听公子的,要什么都拿给他。” 众人闻言,连忙去办。 一时间搬账册的搬账册,拿算盘的算盘,各自忙活开来。 秦灼不紧不慢地走到顾长安身侧,状似不经意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好意思了?”顾长安接过旁边小学徒递过来的算盘胡乱扒拉着,不悦道:“你眼神不好,不要瞎说。” 秦灼但笑不语。 后头顾老太爷兴冲冲地上前道:“长安啊,这算盘你以前都没碰过,会用吗?来,祖父先教教你。” 顾长安拿袖子盖住了整个算盘,颇有些无奈道:“我会!其他的我也能自己弄懂,不用您教,您赶紧回去歇歇吧。” 顾老太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灼,生怕这小子反骨一上来就又撂挑子不干,于是嘱咐他几句,然后绕到边上交代了两个账房先生一些话,就回益华堂了。 账房的人把账册都搬了回来,放在顾长安所在的桌案旁,一转眼就堆积如山,把公子爷围在了里头想出都出不来。 秦灼让众人都忙自己的去,不用管这边。 众人纷纷应是,回了各自的桌案后埋头苦干。 顾长安看着一叠叠比自己还高的账册,忽然有点想打退堂鼓。 他把算盘往前面一推,抬头朝秦灼道:“你不是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都能出状元吗?我现在想另外一行试试行不行?” “晚了。”秦灼拿了一本账册放到他跟前,微微笑道:“赶紧算吧,什么时候算完,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玩乐一回,要是算不完的话,以后你就住在账房好了。” 顾长安顿时:“……” 感觉自己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 好在他母亲也是商户女出身,打算盘对账什么的,公子爷虽没做过,但见过不少,此刻硬着头皮上,也是秦灼一教他就会了,好似他天生就应该干这个一般。 后来越来越入迷,连天色渐暗,婢女们进来点亮灯盏,账房里的人一个个起身来说先走了,顾长安都没反应。 秦灼见他把账册一页页翻过去,算盘越打越快,先前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眉眼间带了些许笑意,隐隐之中有了些许她那个旧相识的自信傲然影子。 她站在顾长安身侧,展开折扇轻轻的给他扇着风,另一只手随手拿了一叠账本翻着。 这么看下来,顾家的生意都是老主顾、大买卖居多,她那两千银子连零头够不着,一下子竟找不着合适的买卖可以投进去。 秦灼心累之余,看一看顾长安认真对账的样子,觉得只要这大买卖能成,别的事都往后放一放也无妨。 于是顾长安埋头苦算,她在旁边做监工。 当天就忙到了后半夜,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去把顾长安从高床软枕里拎出来继续干正事,三餐都按时来,其他时候都在和算盘账本相亲相爱。 揽芳阁那些美貌婢女连公子爷的边摸不着,闲的只能聚在一起嗑瓜子感慨这公子爷怎么说正经就正经起来了呢? 第三天傍晚,顾长安就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账本算完了大半。 秦灼看着账房这么多人一个月的活计,公子爷至多五天就能干完,忍不住想这么个奇才,以前怎么就任由他犯浑呢? 账房里安静地只有翻书声和算盘声响,她心下正感慨着。 梁思余急匆匆赶了过来,开口便道:“秦姑娘,方才杏花巷那边来人说,你父亲病了。” 第16章 被人送到案发现场 秦灼闻言马上就放下手中账册站了起来,“我爹爹病了?来带话的是谁,下人在哪?” 秦怀山是个富贵身子坎坷命,平日里就小病小痛不断,在秦家大宅的时候日子富裕天天有珍贵药材温补着,落魄之后就只能硬撑,时不时就会晕倒。 也怪她只留了银子给父亲,没有买些补药备在家里,以父亲那抠门劲儿,只怕手里有银子也舍不得花。 秦灼满心自责,没注意到梁思余停顿了一瞬。 只片刻,梁思余就接话道:“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说是你邻居,好像姓李,同门前小厮说带话给你就走了,现下也不知去了何处,要不我派人去找找?” “不必了,我自己回家去看看。”秦灼说着看向身侧的顾长安。 公子爷依旧埋头打着算盘,压根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屈指敲了敲桌案。 顾长安这才停下了打算盘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她,“到饭点了?我正对到要紧处,饭等会儿再吃。” 他说着,便要继续埋头苦干。 秦灼无奈道:“有人带话来说我爹病了,我得回家去看看,你自个儿继续在这算,等所有账册清算完了我自会放你出府去玩乐,莫要趁着我不在就懈怠偷懒,知道吗?” 顾长安听到这话颇有些不高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没人看着就不做功课净想着偷溜出去玩?” 公子爷觉着有必要把话说清楚,随即又道:“这些天我老老实实在打算盘也不是因为我怕了你,因为有了正事做,吃饭都变香了晚上睡觉的噩梦都变好梦了……”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自从秦灼来了家里自己就天天做恶梦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她又多一个由头来拿捏自己了。 顾长安这般想着,清了清嗓子道:“而且话说回来,若我真要骗你,你人不在府里又能奈我何?” 秦灼心里记挂着父亲,无心与他争辩,只语调温柔道:“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顾长安微微挑眉,这才大发善心一般道:“别在这碍本公子的事了,赶紧回去看看你爹。” “那我走了。”秦灼应了声,便要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顾长安忽然开口喊住了她,“秦灼。” “怎么?”秦灼回头看他,就看见那锦衣公子摘下腰间的钱袋抛了过来。 她连忙伸手接住了,掂着还颇有分量。 顾长安道:“这些先拿去花,给你爹看病别抠抠搜搜的,若要请什么名医或是用什么珍贵药材就回来和本公子说。” 此时窗外日落西山,暮色悄然降临,那如珠如玉的富贵公子坐在账册丛中,只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能让秦灼认定这人哪怕是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也绝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败家子哪怕百无一用,心中有善,便胜过万千。 更何况,顾长安注定是个做生意赚大钱的奇才。 这一刻,她越发坚定了要把这人带上正途的决心。 “哎……秦灼,你一直看着本公子作甚?”顾长安看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顿时有些别扭起来,“你这几年莫不是吃苦吃苦了,只不过是拿了本公子一点银子而已,用得着这样受宠若惊吗?” 秦灼也不同他攀扯,只颔首道了声:“多谢。” “你别这样正经,本公子害怕……”顾长安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忙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秦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梁思余朝顾长安拱了拱手,也出了账房,快步跟上了秦灼,温声道:“顾府离杏花巷还是有些路程的,秦姑娘还是坐轿子回去吧?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秦灼听到这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侧目看了梁思余一眼。 她方才听到父亲病了一时关心则乱,差点忘了让顾长安盘查顾家账册,是为了引蛇出洞。 若真是父亲病了,杏花巷的人来报信,也应该先见到她再走,没道理只留一句话就没影了。 而且这几天梁思余都没怎么出现在她和顾长安面前过,今日却又是报信,又是安排轿子的,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秦灼想着,不管这个梁思余有没有坏心思,试试总是没错的。 她就不信,坐个轿子还能把小命坐没了。 于是秦灼点头道:“那就劳梁管家了。” “秦姑娘太客气了。”梁思余说着转身让小厮去备轿,然后极其贴心的说老太爷那边他回去禀报,让秦灼放心,一路把她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软轿。 秦灼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掀开轿帘往顾府大门看了一眼。 小厮婢女们已经开始掌灯,梁思余朝她笑了笑,便转身回府去了。 不知怎么的。 秦灼就觉得梁思余方才那一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像是卷缩在阴暗里的毒蛇,吐了一下蛇信子,随时准备捕捉食物,吞吃入腹一般。 她十分不喜这种感觉。 但一切既然已经开始,且走一步看一步,伺机破局。 秦灼放下了轿帘,开始闭目养神,静听外头的动静。 轿夫们脚程快,跟着前头提灯笼的小厮穿街走巷,很快就从有行人走动的长街,来到了僻静处,有人悄悄往软轿里吹了迷烟。 轿外那人刚动手,秦灼就察觉到了,她抬手把那管子往那人嘴里一推,翻身从轿帘处跃了出去,反手一个手刀就把人给劈晕了。 周遭浓烟滚滚,火光四起,方才打着灯笼领路的小厮和抬脚的轿夫早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秦灼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偏偏此刻还夜黑风大,她只能眯着眼睛去看这究竟是谁家的宅子。 这一看不得了。 火光迅速蔓延了大半个府宅,照亮了砖瓦,她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站的正是晏家后门。 前世晏家被屠当日,她连靠近都没靠近过这里,就卷入冤案。 这次却被人送到了案发现场…… 第17章 还真是你啊 秦灼有点想问候梁思余祖宗十八代。 但转头一想,她先前已经提醒过晏倾将有灾祸,让他把府里下人都遣散了出去避避灾,前几天也看到晏府的人都走差不多了,想来晏倾也不会在此久留。 她上前查看了一下大开的后门,门锁原本是从外头锁上,有刀砍过的痕迹,但明显是被人强行破开的,说明晏府此前已经空置了。 秦灼想到这里,很快就冷静下来,把晕倒在地的那人拎了起来看了看,这人一脸络腮胡子,三十多岁,看着就不像做正经营生的人,她搜了一遍这人的身,发现除了迷烟之外,居然还有几包粉状的东西。 秦灼也不管这都是些什么,就直接都搜罗走了,又把这人的外衣扒拉下来,当绳子把他双手双脚都捆了往轿子里一扔,自己则从一旁的树爬上去,跃上墙沿,没入黑暗中,沿着墙沿查看了一圈。 好在晏倾是个听劝的人,今日晏府真的是空的。 秦灼一边快速查看着,一边琢磨今日之事,先前一直看梁思余不顺眼,但觉得这人就算心有城府,最多也就是谋划着怎么从顾府捞钱,却没想到他今夜唱的这一出,竟然还和晏家的案子扯上了关系。 这般想来,也算意外之喜了。 不多时,街坊邻里有人朝这边来大声喊着“晏府走水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秦灼便悄悄一跃而下,既然有人想害她,就暂且先将计就计往前走两步,让那谋局之人先得意一会儿。 太急着解决这事,反而会打草惊蛇,抓不到真正要害她们的人。 而且这次没出人命,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怎么都不会酿成前世那样的惨剧。 她穿过了小路暗巷,打算先回杏花巷去看看父亲是不是真的病了。 结果走到一半,到暗巷转角处听到了刀剑相击之声。 这地方白天的时候都比别处要暗许多,入了夜更黑,此刻天边那轮月又隐入了云层里,这一处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而另一头着了火的晏府却烈焰冲天,照亮了隔壁两条街。 秦灼在几步开外站定,屏住呼吸去听不远处的动静。 似乎是七八个人围攻一个,似乎是一路打过来的,周遭都是血腥气,被围攻的那个受了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呼吸重得不行,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了。 她探头去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手持刀剑,黑衣蒙面,且武功都不错,招式一出把整个暗巷劈得墙碎瓦落,剑影刀光拂过四周,有那么一下晃到了秦灼的眼睛。 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怒喝了一声“何人在此?不知死活!”,下一刻便挥剑刺了过来。 秦灼手中并无兵刃,又不是前世练内功多年,武功高地少有敌手的时候,现下的她对付这些有内功在身的人,还没法像前两天打孙家家奴一样赤手空拳去硬扛。 但她反应极快,在对方一剑送到她面门之前,迅速下腰避过,然后飞快地翻了个身,一脚踹在对方膝盖上,借势一跃而起,飞快地掠向刚才被众人围攻的那个人,一手拿了一包粉末就洒向身后那些人,一手揽住了受了重伤的那人就开始狂奔。 一众黑衣人见状纷纷来追,可没曾想秦灼随手撒的那包是订好的迷药,众人奉命拿人,追着打了半个永安城眼看就要得手,却被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坏了事,一怒之下呼吸重了些,反应过来要捂口鼻时早已经来不及。 迷药早已经入了口鼻,很快就开始眼花脚软。 只余下方才站在最边上的三个还算清醒,连忙追了上去,可这暗巷漆黑一片,又七拐八绕,那两个人如早已经不见踪迹。 众人只能分头去追。 秦灼拉着重伤的那人跑的极快,她小时候对永安城的每一条小路都门儿清,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且今夜夜深风大,看着就不宜出门,大多数人家都早早熄灯睡了。 路上黑漆漆的,反而有利于他们隐藏行踪。 秦灼走着走着,就觉着边上这人的重量越来越往自己身上压,且血腥气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弱,听这气息像是小命快到头了。 她看不清这人的长相,只想着今日同是天涯倒霉人,救都救了,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半路上。 于是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话,“你手搭在我肩上一些,靠着我走。” 那人闻言身形一僵,竟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原本压在她身上的大量重量都撤了去,结果体力不支一个踉跄就往前倒去。 秦灼眼疾手快,连忙将扶住了,不由得奇怪道:“我让你尽管靠,你是听不不懂我说话吗?” 对话没说话,艰难地拖着脚步往前走,嫌自己命太长一般,强撑着不往她身上靠。 秦灼有些无奈道:“后头还有人在追我们,你要是想死就直说,不要拖累我。”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晚上的被那么多高手追杀,好不容易留得小命在,还这么不珍惜。 这永安城不过江南一隅,除了做买卖的有钱人多一些,别的也没什么,大家平日里像顾长安和孙三爷那样小打小闹,最多也就发生点小混混拦路劫财这种事。 像拿刀拿剑动真格的,是真的少见。 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惹了什么人。 秦灼扶着他走在黑暗里,试图同他搭句话,“兄台,你是何方神圣啊?” 那人还是不吭声。 秦灼觉得有些火大,还莫名地有了些许熟悉感。 这人不知道是受了重伤导致的,还是天生自带寒气,她扶着他的手莫名生寒。 这天底下不喜欢吭声,身上又自带寒气的人,秦灼就只认识一个。 她想到可能是他,忽然就有点走不动道了。 恰好走到了街口,不远处的那户人家门前挂了灯盏,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落到了两人身上。 秦灼侧目看清身旁这人的面容,不由自主磨了磨牙,“还真是你啊——晏倾。” 第18章 你可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说话声还落下,身受重伤的晏倾就忽然朝秦灼倒了过来。 她气得肺疼,又被这冤家的下巴砸疼了额头,差点一甩手就把人丢出去。 秦灼还没来得及问言情究竟发生了何事,就发现这人就昏死了过去,她伸手撑住了少年的身体,结果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喂?晏倾,醒醒!”秦灼惊了惊,唤了好几声这人都没反应,她只能伸手先封住这人身上几处大穴,免得他失血过多把小命交代在这。 此时街头无人,夜色正浓重。 只有不远处的那两盏摇摇晃晃的灯盏,有些许光亮随风拂来。 此处静的只剩下叶落花飞的些许声响。 不远处有脚步声逐渐朝这边靠近。 应该是那些蒙面人追过来了。 秦灼看着少年苍白如纸的俊脸,明明同这人缘分已尽,不该再有半分瓜葛,可她也知道此刻把他丢下,定然会落到那些人手中……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要对晏倾下手,如此煞费心机,还弄了杀人放火这样的大手笔。 如今人昏迷也没法问话,秦灼想着自己无财无势的,不值得旁人这么算计,想来也就是个连带着被扯进来当替罪羊的倒霉鬼,既然现在已身在局中,有晏倾在手,反倒有可能会成为破局最关键的一步。 秦灼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把这人丢下,一把将人背了起来。 结果这晏公子看着身姿清瘦仙气飘飘,却着实不轻,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可真是我前世的冤孽!”秦灼对昏迷的那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背着人就再次没入黑暗中。 她沿着墙沿快速行走着,不多时就回到了杏花巷,这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零星有几乎人家还点着灯,屋里人低声说着明早吃什么、要买匹鲜亮些的布给女儿做衣裳之类的话。 秦家那两间破瓦房却是一点光亮也没有。 秦灼背着人摸黑进了柴门,把昏迷不醒的晏倾往自家屋里的木床上一放,正想先到隔壁去先看看父亲,就看见身后有人轻手轻脚跟进来,一木棍敲了下来。 秦灼连忙伸手握住木棍的另一头,轻声道:“爹爹,是我。” “阿灼?”秦怀山一听是她才稍稍放下心来,松开了手里木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大晚上的回家来了?灯笼也不打,门也不敲,我还以为进贼人了。” “说来话长。”秦灼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同父亲说这一晚上遇到的事,屋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晏倾。 而且回家的软轿却停在了晏府后门,轿夫等人全都不知去向,晏府还烧了个精光。 “那就慢慢说。”秦怀山一向耐心极佳,摸索着走到桌边要点油灯。 秦灼当即按住了他的手,“爹爹,先不要点灯。” 虽然她杏花巷离方才打斗的地方有几条街远,但方才那些人一直穷追不舍,此刻点灯定会把那些人引过来。 秦怀山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照做了,屋里昏暗,只能隐约瞧见跟前人的身形。 许是瞧不清楚的缘故,鼻子却变灵了许多,他闻到了屋里的血腥气,而且方才被秦灼按了一下的手背也沾上了血迹。 秦怀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哪来的血?阿灼,你受伤了?快让爹爹看看伤哪了……” “受伤的不是我。”秦灼按住了父亲伸过来要查看她伤势的手,无奈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这些血都是那人流的。” 秦怀山这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因为屋里太暗,而那些人呼吸又实在太过微弱,所以他方才一点也没察觉。 秦灼道:“后头可能还会有人追过来,所以爹爹莫要出声,更不可点灯。” 秦怀山有些紧张的说:“那、那这样的话……先把他弄到地窖里去吧?这屋子都是血腥味,他定然伤的不轻,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家里还有些伤药我去找出来先给他用上。” “爹爹说的是。”秦灼到底是离家十几年的人,早就忘了这破瓦房底下还有地窖这种东西。 此时听父亲这样说,便他一起把床上那人扶了起来去灶间。 秦怀山把角落里的地板翻出来,便露出了狭窄的石阶,因为太窄,秦灼只能一个人背着晏倾下去。 夏日里本就闷热,秦灼硬生生被累出了一身汗。 她摸索着墙沿,把人放在了角落里。 秦怀山紧跟着下来,把几瓶伤药放在地上,取出了火折子点亮了立在墙壁上的那半截蜡烛。 火光明明灭灭,一点点吞噬了烛心,照亮了这小小的地窖。 秦灼这才发现晏倾身上几十刀剑伤,平日里总是穿戴齐整的一袭白衣现下破破烂烂的,早已经染成了血色,束发之物不知去了何处头发散乱地披落下来,唇边血迹未干,简直惨的惊心动魄。 她一下子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施救比较好。 “晏倾?”秦怀山一看那人长相就傻眼了,立马转头去看秦灼,“你今夜忽然回家来……还把晏倾带了回来,他、他还伤成了这样?” 不是他想怀疑自己女儿,而是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多想。 “是啊,也不知道是多深的孽缘,走半路上都能碰到这种事。”秦灼一边说话,一边拿起地上的伤药打开来看。 她见父亲半响没说话,目光还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移开,有些哭笑不得道:“爹爹,您想什么呢?难道我还会特意跑去把晏倾弄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把他绑回家里来吗?” 这话原本是带着玩笑的意味,说出来调节一下气氛的。 秦怀山听了之后脸色忽然僵硬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秦灼一转头就看见欲言又止的表情,忍不住正色道:“真不是我对他下的手。” 她忽然觉得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我之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亲爹都觉得晏倾出事,一定就是我下的毒手? 第19章 晏倾的秘密 秦怀山轻咳了两声,“爹爹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从前对晏倾的情意实在深重了一些,爹爹一直怕你没有真正放下……” 他这话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反正你说是救回来的那就是救回来的,也不知道晏倾究竟招了什么样的仇家,下手竟这样狠毒。” 秦灼想着自己上辈子确实是一直都放不下晏倾,如今心境大改还是因为已经死过一回,但是这话也没法同父亲说。 于是只能接着秦怀山的话往下说:“我也不知,这事只能等他醒了,再问他。” 她说着,伸手先撤碎了晏倾的衣衫。 “撕拉”一声在小小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脆。 秦怀山听得眉头猛跳,连忙上前道:“这衣服脱下来便是,你这么撕……” 秦灼道:“他身上伤太多了,若是脱衣衫难免会碰到伤口,反正衣衫都破了,我索性就这么撕开,还省得麻烦。” 秦怀山觉得这话是没毛病,就是感觉不太对,连忙又道:“阿灼,你怎么也是个姑娘,如今又同他退了亲,男女授受不亲,上药包扎换衣服的事还是爹爹来吧。” 秦灼前世毕竟是在军营里待了好几年的人,不甚在意道:“爹爹且放心吧,这地窖里就我们三人在,晏倾还昏迷着,哪怕他醒着也无妨,他这么要脸的一个人,打死都不会同旁人说这事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这事绝不会有外人知道。” 她说着,继续撕晏倾身上的破烂衣衫,动作利落不像话,还不忘同父亲讲讲大道理,“人命关天之时,就得不拘小节。” 真不是她不愿意让父亲来代劳,而是秦怀山这人从前被人服侍惯了,洗衣裳总是洗破,刷碗老是摔碎,做饭都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现如今晏倾这小命将休的样子,着实不敢让他上手来试。 秦怀山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秦灼把那一身衣衫都撕碎了扔到一旁,破布条在脚边堆积着,墙壁上的烛火跳跃,把她和晏倾的影子照的分分合合,几番交叠。 她又是给晏倾包扎又是上药,忙得出了一头汗。 秦怀山站在身后看着,心情很是复杂。 这两孩子本是天作之合,怎么就散了? 秦灼听见秦怀山叹气,开口让父亲去给晏倾拿一套衣裳来换,给他找点事做,免得一直站在这里左看右看,还唉声叹气的。 等秦怀山回来的时候,秦灼已经把晏倾身上的伤都包扎得差不多了,外伤虽重但不致命,奇怪的是她掐晏倾的人中都没能让人暂时醒过来。 更令人费解的事,这厮眉眼间竟结了一层薄霜,长睫也带了雪色,整个人身上都寒气萦绕。 秦怀山捧着衣裳下了台阶,愣是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说:“这地窖里怎么忽然这么冷?我方才上去的时候都还不是这样,这可是炎炎夏日啊……” 秦灼接过来了衣衫往晏倾身上套,随口道:“许是练了什么奇怪的厉害功夫吧。” 她前世被卷入那些争权夺势的风浪里,恨意蒙蔽了双眼时,也曾不惜损耗寿命来练奇门武功,后来短命早逝也跟这有关。 但秦灼那时候是人在沙场不够强就会死,而晏倾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争锋相对了一辈子的冤家对头,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这人身上好像藏了很多秘密。 秦灼今夜偶然探知的,只是冰山一角。 而此刻晏倾浑身寒气萦绕,看着竟已不似活人,反像是冰霜雕成的。 秦怀山见状,忍不住道:“要不还是把他送医馆去吧?这看着像是不好了……” 秦灼回过神来,低声道:“寻常医馆只怕也是素手无策。” 她到底是见过许多奇人异事的,面上尚且还能维持波澜不惊,安抚了秦怀山几句,让他先回屋去睡,自己则去把几床被子都搬了下来把晏倾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一旁守着他,随时观察他的状况。 晏倾一直不醒,地窖还变得越来越冷。 时间越久,秦灼心里也越没底。 但她知道,这人日后是要当丞相权倾朝野的,断不会就这样死了。 相比之下,她觉得还是尚不知心机谋算为何物的顾长安更让人担心一些。 毕竟幕后之人已经对她下手了,这事从来不是临时起意,想来顾府那边也不会太安生。 而此刻,顾府。 秦灼走了之后,顾长安便继续埋头苦算。 数银子是件很神奇的事,明明挺累的,但就是高兴,这算盘一打就停不下来。 只是前两天不管吃饭喝水还是翻账册,身边都有个秦灼在,今夜这人不在,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 而且入夜之后,账房的其他人都走了,这一处便显得异常安静空旷。 他算完手头上那本,停下来略微歇了一歇,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 就在这事,一个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小步走了进来,“公子爷,这是这几天李公子王公子还有赵爷他们邀您赴宴的帖子,这几天您没空看,都堆了好厚一叠了。” 顾长安闻言,连头都懒得抬,随口说了句,“他们都没什么正经事儿,帖子扔那就行了。” 这些个狐朋狗友叫他出去,无非是逛青楼里或者斗鸡赌钱,先前没正事的时候天天去,可现在他数钱数的正兴起,都懒得搭理他们。 “公子爷不看看吗?”那婢女走到了顾长安身侧,俯下身来与他耳语道:“李公子他们都说您惧内,自从秦姑娘进府之后就被管得死死的,连门都不敢出了呢。” “他们说什么混账话?简直是讨打!我同秦灼又没成亲,惧内这话能随便说吗?”顾长安气得不轻,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那妙龄婢女一眼。 他觉得这人有点眼生,但是顾家下人这么多,有一两个他没见过的,也不足为奇。 所以只看了这么一眼,便继续低头去翻他的账册,拨算盘珠子了。 那婢女却凑的更近了,娇俏地笑:“那公子爷今夜要去赴宴吗?反正秦姑娘也不在……” 顾长安往边上侧了侧身,“这和秦灼在不在有什么关系,本公子的正事还没做完,让他们都靠边站。” 那婢女闻言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抬袖在顾长安边上扇了扇。 有股奇异的脂粉味铺面而来,顾长安闻着有些不太喜欢,他微微皱眉刚要开口让这婢女离自己远一些,忽然间就头脑昏沉,眼前的小婢女还出现了重影。 “你……”顾长安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就倒在了桌案上…… 第20章 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 次日凌晨,秦家瓦房的地窖里。 秦灼看顾了晏倾一夜,被冻得不轻,又累又冷地缩在角落里打盹。 蜡烛早就燃尽了,此刻地窖里漆黑一片。 她靠在砖石上正小憩着,忽然间背后越来越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靠了过来。 秦灼的睡意一下子就被驱散了,反手就把那玩意一把扣住。 扣住之后,她听见昏迷了一夜的那人闷哼了一声。 “秦灼。”晏倾嗓音嘶哑得喊了她一声。 秦灼这反应过来,自己扣住的是晏倾的手,连忙放开了,悻悻道:“你醒了啊?” “嗯。”晏倾只应了这么一声就没下文了。 四周乌漆嘛黑的,连对方的面容都瞧不清楚,又极其安静,一时之间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 “醒了就好,你若是死在这里,我就百口莫辩了。” 秦灼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摸边上的火折子和蜡烛出来点上,然后嵌入墙壁上的烛台。 火光微微摇曳,笼罩着少女素面朝天的一张脸。 晏倾这才看见她一头长发乱糟糟的,眼下也浮现了些许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睡,此刻看起来有些倦意。 他没想到秦灼会救自己。 所以此刻,难免相对无言。 相比之下,秦灼要随意地多。 她点完蜡烛之后,就走回晏倾身边,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晏倾面色一僵,抬手就要拂开她的碰触。 “别乱动。”秦灼的指尖轻触晏倾的脉搏,一边把着脉,一边不紧不慢道:“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晏倾一时无言以对:“……” 这脉象奇怪得很,秦灼本就只是个久病成医的半吊子,遇上这样的更搞不明白了。 只是她昨夜是亲眼看着晏倾气息涣散,像是马上就要一命归西一般,现下人醒了,周身寒气也散去了大半,虽然身上的伤势还是很重,但是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死不了的。 她收手回袖,缓缓问道:“你究竟练了什么邪门武功?” 晏倾一张俊脸本就因为失血过多惨白如纸,听到这话之后,顿时白中带青,沉声道:“休要胡言!” “这是你的事,不肯说就算了。”秦灼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些不甚要紧的以后再问也不迟。 她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衫,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倾,问道:“昨夜追杀你的那些人是谁?” 晏倾皱眉,一下子没说话。 秦灼道:“你可别说这事与我无关,昨夜我只是路过就险些被灭口,如今你又在我家地窖里,若是那些人找过来,我肯定会被你连累,所以你知道多少,最好趁早告诉我,还能一起想想应对之策。” 晏倾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默然道:“我不知道。” 秦灼等了半天,就等到他这么四个字,被气得差点吐血,忍不住道:“你家被烧了个精光,命也差点丢了,你竟然不知道仇家是谁?” 晏倾沉默了,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清冷公子,在烛火的笼罩下越发如冰似雪。 秦灼看他身上穿的是秦怀山的旧衣,伤重地坐起来都难,只能半靠在砖石上,这孱弱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后头那些扎人心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 秦灼一边默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边想着有晏倾在手,这事就槽糕不到哪里去,眼下别让这人死了才是要紧事,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既然你不知道仇家是谁,那咱们就暂且放下这事不提,先说说你我的是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挑起了晏倾的下颚,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再开口时语气也刻意轻佻了几分,“救命之恩,要怎么报,你知道的吧?” 晏倾皱眉道:“你意欲何为?” 秦灼缓缓道:“我同你的婚事先前已经退了,而且又和顾老太爷定下了三月之约,不管日后结果如何,这正头夫君肯定是轮不到你了。” 她说的颇是认真,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晏倾的唇角,动作温情如许,语调却凉薄得很,“现下落到我手里,就只能做小了,日后我另外给你置办个宅子做外室?还是留在房里当通房公子?” “你在……说什么?”晏倾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么?”秦灼笑了笑,字字清晰道:“晏倾,我救你是为了挟恩图报要你委身于我,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 这话还没说完,晏倾就被气得吐出一大口血,往后倒去。 秦灼早就防备,连忙侧身避过,然后再次拉着他的手腕把脉。 片刻后,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你可终于吐血了,瘀血吐出来就好。” 晏倾唇边血迹斑斑,一时还没缓过劲儿,哑声道:“秦、灼!” “喊我作甚?留着点劲儿喘气吧。”秦灼从边上捡起一片破布给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虽然方才说那些话是为了气晏倾吐出瘀血,但是说真的,能把他气成这样,真爽! 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 此刻秦灼早已经被晏倾千刀万剐。 她不再看晏倾,转过去伸了个懒腰,轻声道:“你好好在这养伤,吃食和药,我会让爹爹按时给你送下来,等到该你出现的时候你再出现。” 少女转身走上石阶,面容一半被烛火照亮了,一半在阴影里。 她唇边上扬了些许,“这出戏我陪他们唱,但结局要随我心意。” 晏倾看着她拾阶而上,一步步远去,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似眼前人早已不是认识的那个人。 仿佛分开的这三年,真的如同隔了一世春秋。 秦灼出了地窖,把砖石铺了回去,又拿了一些柴火堆上去,窗外天光已亮。 她刚做完这一切走出灶间和早起准备做朝饭的秦怀山交代了几句让他照顾好晏倾,柴门就被人踹开了。 眨眼间,七八个官差闯了进来,将她团团围住,“秦灼!有人报案晏府走水之时,看到你鬼鬼祟祟出现在后门,马上束手就擒,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秦灼面色如常地看了众人一眼,其实她昨天回家看到父亲好好的,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就知道这事肯定没完。 她心想着这背后布局之人还真下了不少功夫,一环接着一环的,不管中间出了什么偏差,都能用别的补找回来,把事件继续推动着往下走。 昨夜她把下迷药的那人打晕跑了,今日就有人上衙门报案作证她曾在火灾现场。 秦灼忍不住想: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这样一门心思地要致我于死地? 第21章 民女无罪,因而不跪 秦怀山闻言,却吓得脸色青白,“什么?晏府被烧了?”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连忙结结巴巴地同人争辩着,“我、我家阿灼昨晚早就回来了,她和晏府被烧一点关系都没有!” “衙门办案哪由得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带头的官差怒斥秦怀山,又朝秦灼大声道:“秦灼!手举起来,带枷锁,跟我们走!”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秦怀山扑过来拼命地要护住女儿。 这官府的人从来不把百姓的性命当回事,这好好的姑娘若是带了枷锁被押到公堂上,哪怕什么事没犯,这辈子也就毁了。 “爹爹莫慌。”秦灼扶住了他的手臂,沉声与他耳语道:“你好好看着晏倾,别让他死了,只要他在,我就不会有事。” 秦怀山闻言愣了一下。 秦灼又道:“爹爹保重身子,我不会有事的,不过是官府传人上堂去问话,问完了,我也就回来了。” 秦怀山还想再说什么。 秦灼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儿,放心吧。” 这场景,她前世就见过了。 而且那次因为晏府死了不少人,成为了永安近百年来最大的一个血案,当时上门来拿她的官差都是直接刀往前冲的,这次许是没有见血,只是府宅被毁的缘故,这些人的阵仗已经小了很多。 来拿人的官差没见过被官府捉拿还这么淡定的姑娘,一下子都觉得有点没面子。 带头那人甩了甩手上的锁链,怒斥道:“官府拿人还敢这么磨蹭,这般目无王法……” 秦灼完全不为所动,转身便打断了他,“走吧。” 话说到一半的官差顿时:“……” 还是他身后的几人先反应过来,举着枷锁就要往秦灼头上带。 “罪犯才带这个。”秦灼抬手制止了官差的动作。 她站的身姿笔挺,下巴微抬,一点也没有马上就要被押到公堂上的问罪的畏惧,反而风骨傲然,语调也平稳如常,“既然是大人传人问话,我去便是,你们这又是什么意思?还未升堂断案便要给我带枷锁定为罪犯,我朝律法哪一条写着可以这样做?” 官差一时无言反驳,几人聚在一起商议了片刻只能先放弃上枷锁,朝她道:“不带就带,走,跟我们回衙门!” 秦灼迈步走在了前头,此刻正是清晨时分,日出东方,淡金色的阳光洒落人间,落了她满身,把少女一身橙色绫罗裙都镀上了一层微光,行走间,衣袖翩然,裙带飘飘,自有一番超然气度。 她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众官差在左右后方跟着,不像缉拿嫌疑人,反倒变成了家仆一般。 巷子里原本有很多被这些官差惊动跑过来瞧热闹的人,此刻见秦灼如此,连议论声都小了下去。 一炷香后,永安县衙。 秦灼到的时候,堂前已经围满了来看审案的百姓们,人群里有人唾沫横飞地说着秦灼和晏倾的那些旧事,颇是感概地说:“这女子一旦恨起人来啊,那可真是可怕,杀人放火这种事都敢做!” 有人接话道:“晏公子生的那样好看,旁人爱慕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烧他的府邸,这肯定就是秦灼做的,除了她没人和晏公子有仇了!” 秦灼听到这话,嘴唇勾起了一抹冷弧。 她缓步上前,身后的官差高喊了一声“启禀大人,秦灼带到!” 先前正议论得兴起的众人听到这一句,纷纷转头看来,便都住嘴让开了一条路。 秦灼迈步入大门,见年过四十的胖县令林信高坐堂前,左右衙役各站其位,地上跪着的那人,正是前两天来她家为那年过八十的张员外来逼她做妾被吓走了的那个王媒婆。 王媒婆一见秦灼来就连忙往边上移了移,目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秦灼瞥了对方一眼,心下思量着报案的这人是究竟是无意撞见的目击者,还是布局者的一步棋。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上前拱手行了一礼,“民女秦灼,见过县令大人!” 林信怒拍惊堂木,“大胆秦灼,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秦灼不卑不亢道:“我朝开国始祖曾说过: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官食俸,却以威仪压民众,令其动则跪地,俯首磕头,实不可取。” 这话句句属实,只是平头百姓里很少有人听闻过这些,他们被强权欺压惯了,见官跪、见强者也跪,不知道尊严的可贵,自然也没人在乎能不能不跪。 秦灼曾身居高位,骨头自然不可能软。 她抬眸直视林信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民女无罪,因而不跪。” “好你个秦灼!本官今日定要你……”林信开口想怒斥她,却不能说始皇帝讲的话不对,只能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怒斥咽了回去,改口道:“王媒婆,你来把昨夜所见之事据实再说一边。” “是,大人。”跪在地上的王媒婆连忙直起了上半身,又把先前已经跟官差县令等人反复说了几回的说辞重复了一遍,“昨夜酉时,我刚从李家谈完事出来准备回家去,忽然看见晏府起了火光,就赶过去帮忙救火,结果看见秦灼从晏府墙头翻出来蹭一下就跑没影了……” 这王媒婆本来就是靠嘴吃饭的,末了,还不忘说一句,“秦灼前几天被晏公子退亲的事,这永安城的人谁不知道?定是她怀恨在心,趁着晏公子不在府中故意报复纵火烧了晏家的宅子!” 堂前围观的百姓纷纷开口附和这话。 秦灼冷静地说:“昨夜酉时,我听顾府管家梁思余说父亲病了,便出府打算去看看父亲,回家时途径晏府看见火势冲天便进去查看了一番,见无人受伤便回家去了,这火不是我放的。” “这话说出来谁信啊!”王媒婆听到这番说辞,嗓门立马就大了起来,“且不说顾府到杏花巷根本不路过晏家的宅子,就说你看到晏家起火还跑进去看没有人受伤?你能有那么好心?” 秦灼静静观察着公堂上众人的神色,并不急着争辩。 方才押她回来的官差上前道:“启禀大人,小的方才去秦家瓦房拿人,见过秦灼的父亲秦怀山,人好着呢,根本没病!” 林信怒道:“秦灼!你谎话连篇,漏洞百出,被人当堂道破,你还有何话要说?” 秦灼道:“昨日梁思余同我说家父病了之时,顾长安也在,且回家的软轿和轿夫也是梁思余安排的,大人传这两人上堂一问便知民女没有撒谎。” 林信转头和师爷商量了两句,随即抬手派衙役去传。 堂上继续问话,王媒婆指认秦灼为案犯,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简直唾沫横飞,人群里附和声也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妇人极其凄厉的哭喊声:“青天大老爷!请您一定要为我女儿做主啊!” 声落后,来上告的苦主怀里搂着衣衫凌乱的姑娘冲进了公堂,后头两个壮汉抬着一个五花大绑男子跟在后头。 秦灼一回头,就认出了被人绑了抬进来那个,正是才一夜未见的顾长安…… 第22章 救我 公子爷嘴里塞了布,身上只着白衣里衣,还皱巴巴地胡乱拢着,束发的金冠早已不知道去了何处,一头墨发凌乱地披散着,一看就是被人直接从床上绑过来的。 顾长安本来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看到秦灼在这,顿时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 他动了动想从两个壮汉手中挣脱,结果刚一动就被那两人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偏头看向秦灼,嘴又被塞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呜,隐约发出“救我”这样的字眼来。 秦灼看的眼角直抽抽,这才一夜之间,晏府被烧,她被陷害,连顾长安也摊上事了。 两桩案子撞到了一起,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秦灼越想越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许多前世未解之谜,或许这一次能一一解开。 她看着顾长安沉声道:“你没犯事就别慌,好好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长安见她一个女子遇事尚能镇定,自己也不能差太多,咬了咬牙,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林县令怒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能任由你们交头接耳!” 此话一出,公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苦主母女抱头痛哭。 林信也觉得今天是邪了门了,平时里十天半个月连个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没有,这棘手的事却一来就来两。 他听得心烦,皱眉问道:“休要啼哭,先说上堂来告何人,所为何事?” 那还没进门就哭声连天的妇人,终于停了片刻,高声道:“回大人,民妇状告顾府公子顾长安夜入我家奸淫良家女子!” “娘!”一直把脸埋在妇人的怀里的年轻姑娘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声,终于露出了半张脸,正是前些天在晏府门前和秦灼起过冲突的桃红。 抱着桃红的那个妇人就是李大娘,两个壮汉应该是桃红的哥哥。 先前秦灼光顾着看顾长安琢磨事儿,竟没认出这几人来,此时看清了,心下不由得越发奇怪。 这李大娘家住杏花巷,和秦灼一个巷头一个巷尾,她守寡多年,家里也不富裕,两个儿子都二十好几了也没钱娶媳妇,倒是小女儿养的挺娇气,平时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就指望着这个样貌尚佳的姑娘能攀上高枝让一家子都过上好日子。 但是李家人和顾长安平日里连半点交集都没有,桃红在普通人之中长得还算可以,但顾长安这种身边婢女都个个如花似玉的公子爷要是能看上这种小野花,那才是真的见了鬼。 而且这种事极其不光彩,寻常人家一般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遮掩住,不让外人知道,求财的话借机敲顾家一笔也就是了,若是贪图富贵想嫁入顾家做个妾室也不是不能商量。 但李家这些人显然没想过要私了,反倒直接闹上了公堂,这事出无常必有妖。 秦灼暗自思量着,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再说。 李大娘一边哭一边说:“昨儿我带两个儿子回娘家去了一趟,只有小女儿一人留在家里,谁知今早回家就看见家门大开,一进屋子就看见这个顾长安正在对我女儿行不轨之事……” “这永安城谁不知道顾家这个败家子风流好色,他不知我家桃红多久了,竟趁着我们不在就、就对她下了手!”她说着,带着那两个儿子都跪在了地上求县令大人做主,做哥哥的一口一个“一定要严办顾长安!”,做母亲的就哭嚎:“以后让我女儿可怎么活啊?” 门外围观的众人对着公堂上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林县令听得头大如斗,皱眉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且安静些,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李大娘抱着女儿带着两个儿子连连磕头,“求大老爷一定要严惩顾家这个作恶多端为祸乡里的败家子!” “呜呜呜呜!”顾长安听到这话,不由得奋力挣扎起来。 他急的要从地上蹦起来,奈何手脚都被绑着,话也说不明白,气得一双桃花眼都瞪圆了。 秦灼见状,不由得上前道:“大人,事关重大,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如听听顾长安怎么说?” “此言……”林信下意识就想接一句“此言有理”,但秦灼是另一桩案子的嫌疑犯,此刻人在堂上站着竟还能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县令大人顿时觉得自己的官威受到了轻视,当即改口道:“这里哪里轮的你说话!” 一旁的师爷见状,连忙开口替县令大人圆场子,怒斥秦灼道:“你之前不是说顾长安可以为你作证,还要大人传他上堂来问话吗?现下顾长安自己都犯了这么大的事,他说的话已经不足取信,你有为他开脱的功夫,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这话倒是无意之中提醒了秦灼。 顾长安本来是可以为她作证的。 现如今出了这事,他说任何话都没人会信了,那现在,能证明秦灼昨夜是为了回家看望生病的父亲之人,就只剩下梁思余一个。 是非黑白,全看那人一句话。 她想到这里,就听见门前衙役高声道:“启禀大人,顾府管家梁思余来了!” 林县令当即道:“传他上堂来。” 秦灼回头看去,看见一袭锦衣的梁思余穿过人群走进了公堂。 他还是那副翩翩公子模样,看秦灼一眼之后,又扫了被绑了扔在地上的顾长安,一脸诧异地朝堂上县令见礼:“梁思余见过县令大人,敢问我家公子犯了何事,怎么被人绑成了这样?还有秦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本官传你来是有话要问你,不是让你来问本官这些那些的!”林县令生的胖,在堂上坐了许久又热又闷,不由得恼火道:“本官且问你,秦灼说昨日是你和她说她爹病了,还是你给她安排了软轿和轿夫回去的,是也不是?” “这……”梁思余转头看着秦灼,一脸为难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的样子。 秦灼看他这样,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林县令被气得怒拍惊堂木,“本官在问你话,你看秦灼做什么?” “实在对不住了,秦姑娘。”梁思余对秦灼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而朝堂上的林县令拱手,半低头做行礼状,“县令大人在上,在下不敢有丝毫隐瞒,昨日秦姑娘出门用的轿子和轿子确实都是在下安排的,但她爹病了这事,在下……不知。” 第23章 你信我吗 他这一句话便让秦灼辨无可辨。 可这还不算完。 过了片刻,梁思余又补了一句,“而且更奇怪的是,昨夜抬轿送秦姑娘出府的人,都至今未归,不知去了何处?我今早原本是打算去秦姑娘家里看看的,刚要出门就遇到了来传话的官差,便赶忙先来衙门回大人的话。” 秦灼一直在观察梁思余,听完他说的那些话之后,心里已经确定是这人在作妖无疑。 只是梁思余是顾府管家若想霸占顾家家财,算计顾长安这个少主人也就罢了,她这些天在府中所作所为碍了他的事,一并除去也说的过去。 可晏倾跟梁思余八杆子都打不着,秦灼实在是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让人把轿子抬到晏府后门去? 而且就那么巧,晏府被人一把火烧了。 这背后的事情定然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她决定沉得住气,并不急着争辩,反而故作惊慌,一脸惶然地说废话:“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梁管家你为何要诬陷我?我没有、不是我……” “秦灼!你所谓回家看生病了的父亲这谎言已被戳穿,还有何话说?”林县令一看秦灼连话都说不清楚就觉得是她做贼心虚,当即便下了定论“你与晏倾退婚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有作案动机,晏家起火时你就在现场,有王媒婆为证,容不得你狡辩!” 这县令大人自上任一来就没做过什么正事,更没想过可以这么简单顺利就把大案子破了,不由得越说越觉得自己英明神断,简直是天生该做官的。 他瞪着秦灼,怒喝道:“你还不速速道出实情,伏首认罪!” 秦灼十分配合地装作被吓得腿软站不住,直接跌坐在地,颤声道:“明明当时还有顾长安在场,大人为何只听梁思余说的话便下了定论?您就没想过,可他若有心陷害我?” “这……”林县令看了看堂上众人,又转头看了看师爷,这才继续道:“顾长安自己都是作奸犯科之人,他说的话怎么能信?” 秦灼听闻,直接伸手一把扯掉了顾长安嘴里的布。 不管他们信不信,都得先让这厮说几句。 不然案子没审出个所以然来,顾公子就被这些人气死了。 顾长安憋了半天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当即怒道:“你们也不看看那姑娘长什么样子?本公子又生的什么模样?你们说我奸淫她?简直可笑至极!怎么不说她垂涎本公子的美色,趁夜将我拐入家中行不轨之事?” 李家两个儿子一听这话就炸了,一个握拳一个抬脚就往要往顾长安身上招呼,“我今天跟你拼了!” 师爷见状连忙喊底下的衙役,“拉开!把他们拉开!” 秦灼坐在地上看着衙役们把李家两个儿子都拉开,李大娘和桃红又哭上了。 顾长安挣扎着要坐起来一个鲤鱼打挺没成,索性就地滚了一个圈,把绳结处往她跟前递,“快!先帮本公子解开!” “眼下最主要的是洗脱嫌疑,倒也不必急着把他们气死在公堂上。”秦灼压低声音说着,伸手给他解绳子。 “你快些解!”顾长安不悦道:“趴在地上骂人实在太没气势了。” 秦灼顿时:“……” 敢情这公子爷头顶这么大的罪名,愣是一点不怕,还有心思计较骂人的气势够不够? 她低头,对上了顾长安的那双桃花眼。 后者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可信?” 秦灼不假思索道:“我当然信。” 且不说今日之事是个局,就光看顾长安这被人玷污了一般气得要杀人的样子,也是装不出来的。 她说着,飞快地把他身上的绳子一圈圈拉下来。 李家那两个见顾长安被解了绑,还能好好地和人说话,当即要扑过来打人,被衙役们死死摁住。 “这里是公堂,岂容你们如此放肆?再闹每人各大四十大板!”林县令气得脸都绿了,惊堂木一拍,“肃静!” 两旁衙役齐声道:“威武!” 众人都闭了嘴,偌大个公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长安把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了,顺手扔到一旁,拢了拢白色里衣的领子,起身道:“林大人,顾某要报案!” 第24章 引蛇出洞,反转 林县令听得有点懵,“你要报案?” “对!”顾长安扫了李家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梁思余身上,“昨夜我在家中清算账册,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便在这个李家姑娘的床上,还被人绑了送到衙门来……” 他满脸都写着“想不通”三个大字,“请大人明察,昨天竟然是何人潜入我家中对我下了手?又是如何把我弄到李家去,陷害我的?” 林县令一时不知道这案子要怎么审好,转过头去和师爷低声商量。 毕竟顾家富甲一方,顾长安还有个在京为官的爹,这案子不好随便办了。 就在这时梁思余开口道:“公子,你昨夜分明是趁着秦姑娘不在,便出门去赴酒友的约了,我亲眼看着你是自己走出去的,你怎么……”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住了,片刻后,连忙改口道:“不不不,许是我看错了。” 林县令闻言,本来还有些迟疑的脸色当即变了:“看到就是看到,你突然改口是什么意思?难道想当着本官的面公然做伪证?” 梁思余连声道:“不敢欺瞒大人,我昨夜确实看到公子出门了。” 然后就低头不说话了,一副畏惧官威才不得以说实话的样子。 李家几人哭嚎着:“难道顾家有财有势,我女儿就要被他糟蹋吗?大人,你可要为民做主啊!” 王媒婆拿帕子擦了擦压根没有眼泪的眼角,怅然道:“晏府被烧肯定就是秦灼做的,只可怜晏公子下落不明,也没人替他讨个公道……” 堂前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说顾家公子平日里就荒唐好色,定然是看李家好欺负才盯上他家姑娘糟蹋的。 说秦灼对晏倾因爱生恨,只怕不止是烧了晏府这么简单,晏公子没了踪迹估计早被她毁尸灭迹了。 众人越说越觉得这就是真相,有人道:“这顾公子家财万贯,又有个当官的爹,这有财有势的都是一家,林大人肯定不会办他的!” “晏家没人,只要秦灼死不承认,晏府被烧这事肯定也是不了了之!” “咱们这林大人认识公道两个字吗?” 林县令听到最后一句,气得直接站了起来,“今日这两桩案子,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一旁的师爷想拦他都没来得及。 林县令又道:“秦灼、顾长安!你二人谎言连连妄图脱罪,若再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秦灼坐在地上,抬头问道:“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 “我劝林大人想想清楚再说话。”顾长安伸了个揽腰,“你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敢动本公子一根汗毛,只怕头上乌纱难保。” 林县令被这两人气得差点吐血,当即取了令字牌扔了下来,怒道:“每人五十大板!给本官打!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衙役们当即上前把秦灼和顾长安按倒在地上。 两人一左一右,头顶明镜高悬,堂前围观的百姓把县衙大人围的水泄不通。 今日天光极好,阳光热烈地有些刺眼,秦灼看着右边的顾长安,凤眸微眯。 她琢磨着让顾长安挨几下板子、至少十下长长记性再反抗,免得他总觉得被辈子银子已经花不完了,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 总要吃点亏,才知道这世道艰苦,人心险恶。 恰好这时候顾长安也在看她,执行的衙役把板子高高扬起,还没落下,他一张俊脸已经白了三分。 秦灼前世没少受伤,生死一线间也经历过数回,压根没把挨几下板子当回事,心里见顾长安这般反应,其实有点想笑。 谁知下一刻,顾长安忽然奋起反抗,从两个按住他的衙役手中挣脱,猛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扑向了秦灼,护在她身上,硬生生替她挨了第一记板子。 “啊!”顾长安被打得痛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压在了秦灼身上,骂骂咧咧道:“姓林的,你个稀里糊涂的狗官!什么都没问清楚就要动刑,本公子日后定要你好看!” 秦灼懵了。 公堂上众人也惊呆了。 他们都以为顾长安要跑,连秦灼都觉得是这身娇体贵的公子爷受不得半点罪,竟要当堂反抗,没曾想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来替她当板子。 秦灼想起方才自己想让顾长安在这吃点亏受点罪才能长记性的心思,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羞愧。 而且此刻,顾长安还护着她不放,冲众人吼道:“你们要打就打我!打她一个姑娘家家的逞什么威风?” 林县令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思余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他再开口时,又是好生好气得劝道:“公子,秦姑娘,你们还是趁早把实话说了吧,这样还请林大人从轻发落,无非是赔些银子了事,我们府上又不是拿不出来。” 这话一出,李家众人立马气得跳脚。 顾长安怒道:“闭嘴,梁思余!” 他只挨了一下板子就感觉没了半条命,吼完这话之后,就惨兮兮地在秦灼耳边嘶嘶地吸气换气。 秦灼见他如此,也没了要让他长记性的心思,一边伸手去扶他,一边低声问道:“还起得来吗?” “当然起得……来。”顾长安一手撑在地上要站起来,结果牵动了背上的伤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勉强在秦灼的搀扶下起身。 “没有本官的允许,谁让你们起身的?”林县令见状,拿着惊堂木就要拍下去。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昨夜去晏府做什么吗?”秦灼不答反问,她拂去袖间灰尘,面上惶然之色也跟着如数褪去,只余下镇定从容。 此时,梁思余这条毒蛇已经露出了全身,也是时候反击了。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她。 秦灼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面色如常地说:“我昨夜去晏府……” “是为了救我。”县衙外忽然传来了少年清清冷冷的嗓音。 第25章 你跑去救老相好了 “晏公子?”门前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往边上退了退,让出一条道来。 秦灼顿了顿,一回头就看见了人群外,正被秦怀山搀扶着的晏倾。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公堂上的林县令、师爷等人也都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晏倾俊脸苍白地不见什么血色,只能在秦怀山搀扶着慢慢地走进公堂,显然是受伤太重,还不便行走。 他身上还穿着秦怀山的旧衣,墨发只用白色的细布条系着,可纵然穿的这样寒碜,也难掩少年气度卓然,不似人间俗客。 “林大人。”晏倾经过秦灼身侧行至公堂中央站定,朝县令颔首,嗓音微寒道:“纵火烧我家府宅的另有其人,这事与秦灼没有半点干系。” 林县令本来成竹在胸都要定案了,这人一来立马就推翻了全部,莫名地有些有些脸疼,半响都没开口说话。 一旁的秦怀山朝秦灼边上靠了靠,无奈地低声解释道:“晏倾听说你被官差带走了,非要过来,我也拦不住……” 秦灼点头,示意已经了然。 人都在这了,还能把他们都塞回地窖去不成? 她自然知道以自己父亲的性子,不可能坐在家里等消息,晏倾要来,他肯定也巴不得飞奔过来。 如今晏倾人在堂上,谁都污蔑不了她。 也挺好。 堂前众人都一声不吭,安静地有些过分。 晏倾等了片刻,没等到县令开口,神色清冷地再次开口道:“若非要说秦灼和晏府被烧有什么牵扯,那便是秦灼不计前嫌,救了我的性命。” 林县令这下没法再装聋作哑了,喊了声“王媒婆”,强压着火气道:“是你来报案,说定是秦灼纵火烧的晏府……” “大人!我昨夜看见秦灼的时候,她也没救人啊!”王媒婆看了看晏倾,又看了看秦灼,还想说点什么。 秦灼对上了王媒婆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诬告是要挨板子坐牢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管王媒婆没有和梁思余勾结,现下就是先打一个是一个。 牵扯进来的,谁也别想跑。 王媒婆一听这话吓得脸色异常发青,立马嚎上了,“民妇也是一时热心才来报案,可没有半点诬告之心,请县令大人明鉴啊!” “你说你没有诬告之心就没有吗?整天无事生非!”林县令看见她来气,吩咐衙役们,“来人,拖下去打四十大板!” 众衙役连忙照办。 顾长安在他们拖人的时候连忙往边上让了让,片刻后,边上传来了打板子的动静,还有王媒婆杀猪般的嚎叫声。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背上的伤,默默地往秦灼边上靠了靠。 林县令默默坐回了位置,放缓了声音问晏倾,“既然晏府不是秦灼干的,那晏公子还有什么别的仇家?你知道什么尽管说,本官一定为你做主!” 晏倾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多谢林大人,但此事晏某尚无头绪。” 林县令热脸贴了冷屁股,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但谁让这姓晏的是名满江南的神仙公子呢? 好些个高官家的千金都对他倾慕不已,哪怕晏府被烧了,人也是帝师爱徒,名士挚友,他一个七品县令得罪不起。 于是林县令还只能好声好气陪着笑脸:“既是如此,那晏公子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什么线索,只管来同本官说。” 他想着赶紧把这些人都打发走,对秦灼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还有你秦灼,没什么事了,回家去吧。” 秦灼心道这世道真是奇得很,上公堂还看碟下菜。 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她像个刺儿头一般微微扬唇道:“大人,这事还没完呢。” 说着便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到了最边上,一直不说的梁思余,“诬告我的打了四十大板,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那做伪证的又该如何处置?” 林县令刚要开口说话。 “他还做伪证害本公子!”顾长安抢先道:“昨夜我明明不曾踏出府门一步,他却说是我自己走出去的,而且他自己跑来和秦灼说她爹了让她回去看看,还不承认!梁思余才是最该挨板子的那个!” 公子爷说话语速极快,奇的是尚能字字清晰,也是算是有本事傍身了。 林县令怒道:“本官要如何做,还轮不到你顾长安来指手画脚!” “你要是案子审的好,我还懒得多说呢。”顾长安自小在京城长大,那地儿遍地都是官,还真没把这么个芝麻大的七品县令放在眼里。 再加上先前挨了一记板子,他想想都恼火,说话也越发不客气起来,“你只听报案的人哭嚎,不辨是非就要冤枉好人,我若是你啊,早没脸当这个官了。” “你……你大胆!”林信本来就是不是什么有能力的官,但当堂被人这样顶撞还是头一次,气的要拿惊堂木砸顾长安。 后者见状,立马火上浇油,“你砸!你今儿动手砸本公子试试?” 这下别说了是林县令了。 连秦灼听到这话,都有点想揍他。 但正事要紧。 她抬手把顾长安往后一拉,无奈道:“告你的人还在堂上跪着,你怎么还闹起来了?” 顾长安听到这话,恼火道:“你还敢说我?昨夜我被人算计的时候,你去哪了?” 秦灼一下子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好。 “你去救晏倾了!”顾长安嗓门忽然大了起来,“亏我还怕你爹病了没钱买药,给你银子让你赶紧回家看看,结果你跑去救你老相好了!” 秦灼顿时:“……” 老相好晏倾:“……” 堂前众人纷纷无语:“……” 这案子审着审着,怎么画风有点不太对了。 “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花的银子也是我的,结果要用到你的时候,你救晏倾去了……我要你何用?边儿去!本公子自己给自己洗清罪名!”公子爷又气又委屈,一把甩开了秦灼的手。 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劲儿,秦灼被他甩的一个踉跄,撞到一旁的晏倾身上,差点两人一起往地上栽。 好在她下盘够稳,伸手托了一下晏倾的腰身,又齐齐站直了身,再想去拦顾长安却已经来不及了。 公子爷行至案前,拿过惊堂木重重敲了一记,惊得众人悬起了一颗心,偌大个公堂静谧无声。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我,顾长安,至今元阳未泄,何来奸淫之事?” 第26章 当场虐渣 他这话一出,众人惊诧不已。 要知道顾家这个败家子是青楼常客,平日里流连欢场,没少夜宿美人乡。 结果这厮说自己还是个处男,谁敢信啊? “那个……”秦灼也不太敢相信,抬手摸了摸鼻尖,悄悄凑到公子爷低声问:“你知道元阳未泄是什么意思吗?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个?” 顾长安闻言更气了,咬牙道:“本公子只是不爱读书,并不是大字不识!就这么几个字我能不认识?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知道就好。”秦灼眼看他快气炸了,连忙往边上退了退,“那你继续说,继续。” 林信觉得这事离谱极了,必须得开口说点什么振一振自己这个县令大人的官威。 哪曾想。 顾长安卷了卷袖子,双手在桌角处一撑,直接一跃而上,坐在了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堂前众人。 林县令吓得往后倒去,身旁的师爷和衙役见状连忙上前去扶。 顾长安也不管他,抬腿一脚踩在了桌子上,把高门子弟的纨绔作风尽显。 不仅如此。 公子爷还一开口就骂上了,“且不说这姑娘生的丑,本公子看不上,只讲我被人扯了衣衫和那姑娘躺在同一张床上,就是奸淫这事就离谱?你们一个个是没通人事,还是怎么的?” “家里媳妇都是摆着看看的,儿子女儿都是捡来的?” “还要本公子来教你们,什么是男女情事、鱼水之欢?” 顾长安连连发问,公堂上众人哑口无声。 秦灼忽然觉得顾长安对自己可能真的是嘴下留情了。 顾长安扫了周遭众人一眼,拿着惊堂木一拍,沉声道:“立刻去找大夫来验身,若本公子说了半个字假话,任杀任剐!” “你先下去再说!”林县令压低了声音和顾长安说话,又伸手从少年手里抢回了惊堂木,立即吩咐师爷去找大夫来当堂验身。 李大娘和她两个儿子一听这话就急了,口不择言道:“顾长安在公堂都敢这样胡来,请来的大夫肯定也会被他收买!” “你们是不是还想说县令大人也在偏袒我?”顾长安下了桌子,站在案前冷笑道:“放心,前几天我刚把林大人的小舅子打了,他想整我还来不及,绝不会偏袒。” 李家几人都傻眼了。 林县令方才和师爷低声商量的时候正好说到过这事,此刻被人道破不由得气得脸色涨红,否认道:“顾长安,休要胡乱攀扯!” “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放在心上。”顾长安极其随意说了这么一句。 他微眯着桃花眼看李家那两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两叫什么,但在八方赌场遇到几回,最后一次还见你两欠了赌坊几千两银子,要被砍手砍脚呢,怎么现在看着也没缺胳膊断腿的啊?” 李家两儿子闻言脸刷的就白了。 顾长安却没就此打住,又问道:“还赌债的银子哪来的啊?” 那两人不答话。 “或许本公子应该换个问法。”顾长安薄唇微勾,“你们这妹妹的清白卖了几个钱?让你们诬陷本公子的那人给了多少好处?” 李大娘慌得不行,不由自主地看了一旁的梁思余一眼,又连忙低头:“没……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你在说什么!” 秦灼纵观全场,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当即上前道:“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看梁管家干什么?” “我、我……”李大娘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开始嚎自己苦命,哭天抢地的。 一直低头哭的桃红却忽然开了口,“娘,你真的为了大哥和二哥,就拿我的清白换银子了吗?” 李大娘愣住,忘了哭。 “娘,你回答我。”桃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们把顾长安绑到县衙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我讨回公道。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要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不想来衙门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小红……不是这样,你听娘说。”李大娘还想解释。 桃红一身狼狈,笑的比哭还难看,“顾公子根本就没碰我,你们在我屋里燃的媚香对他没用,反倒是我差点把他强了。” 谁也没想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顾长安身上,不由得都有些微妙起来。 秦灼看着公子爷,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啊。” “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顾长安原本没打算把这事往外说,一来是人家姑娘出了这事本来就坏了名声,没必要说的这样仔细惹人风言风语。 二来是公子爷觉得这种事实在是丢脸。 顾长安不想再听桃红说他两昨夜如何了,便开口道:“行了行了,我昨夜也把你制住了,也就是打了半夜,扯烂了几件衣裳,你的清白还在,本公子的清白也还在,你别哭了。” 桃红泪如雨下,朝堂上的县令大人跪倒,“请大人还顾公子清白。” “啊……那是得还他清白。”林信整个人都有点没回过神来,但人家苦主姑娘都说实话了,自然不能再冤枉顾长安。 但县令大人又实在很烦这位公子爷,便把他暂且放在一旁,正色道:“这事既然是冤枉了顾长安,那你们李家三人,少不了一个诬告之罪,为了谋财,连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清白都可以毁掉,实在可恶可恨,虽罪不至死,但活罪难逃……” 这马上就要下定论了。 李大娘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颤声道:“这都是顾府管家梁思余让我们干的啊!” “对,是他前几天找到我家里来,说可以帮我们还赌债!”李家大儿子连忙接话道:“这事都是梁思余出的主意,我们都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大人!” “大胆梁思余!”林县令被众人绕了一圈,先前还险些被梁思余骗了去,这会儿看见他都双眼喷火,惊堂木都忘了拿,直接一掌拍在了桌案上,“你谋害主家,又作伪证欺瞒本官,你可知罪?” 梁思余站堂前半天没吭声,眼看着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的公子爷,忽然像是开了窍一般巧舌如簧,和秦灼像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事一般。 此时,情形对他来说已然十分不利。 但梁思余一点也不慌,甚至还迈步上了前,“这罪我认了如何,不认又如何?林县令可知,我的真正的主家是谁?” 林信刚想问是谁,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晏倾一掌排向了梁思余。 这神仙公子般的人物,一直不吭声,一出手就寒气四溢,将人打的倒地难起。 打了人还也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样子,语调寒凉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秦灼见状连忙上前在梁思余心口上补了一脚,“我管你真正的主家的是谁!背主之奴,还敢如此嚣张,我看你是活腻了!” 顾长安看着他两一个出手一个上脚的,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先前怎么不练武功。 于是他想了想,把地上的布条捡了起来,塞进了梁思余嘴里,然后朝林县令道:“这案子已经问清楚了,其他什么背后有人啊,头上有人的废话就不用听了,有劳大人下令打这背主之奴百八十板子,以泄我心头之恨!” 第27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一天两个案子都是诬告,还都和同一个人——顾府管家梁思余有关系,林县令被折腾得够呛,恨不得当堂把打死这人,即便是看顾长安十分地不顺眼,还是立马开了口,“打!八十大板,就在这打!” 梁思余强撑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嘴里的布条都没来得及拿掉就被几个衙役摁在地上打起了板子。 这人在顾家当了好几年管家,平日里养尊处优地被人伺候惯了,才二三十下都被打得没了半条命。 林县令不喊停。 顾长安还在旁边数着数,但凡是板子偏了一点,或是衙役下手不够重,那一下都不能算数。 秦灼和晏倾在一旁冷眼看着,面上都没什么表情。 李大娘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她那个两个儿子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一时之间,公堂上热闹非凡。 “ta这顾府管家做的要银子有银子,要面子有面子,干什么要做这样害人的事?”秦怀山十分地想不通,在秦灼边上小声嘀咕着。 秦灼梁思余被打得下半身开始渗血,默然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秦怀山抬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不说话了。 门外日头高照,晴光朗朗。 随着板子一记又一记地打下去,梁思余被打得青筋暴出,浑身冷汗淋漓,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但顾长安才数到了:“五十一。” 晏倾微微皱眉,侧目看向秦灼。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个眼神,秦灼就意会了。 梁思余不能就这么被打死在这里。 还有许多话要从这个人嘴里问出来。 其实秦灼也是这么想的。 梁思余做了这么多恶事,上了公堂却一点都不慌,还敢当面说自己另有主家,分明是背后有靠山才这般有恃无恐。 而且梁思余这般自信,确定报个靠山的名头就能让林信这个县令偏帮他,那这靠山很有可能是江南一带的高官。 这林县令本来就是个糊涂官,这会儿被打脸了才帮理,待会儿若是来个给梁思余撑腰的,他必然就帮权去了。 这官显然是靠不住的。 那些事还是得把梁思余回府之后,关起门来问。 “长安。”秦灼上前喊了公子爷一声,低声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咱们先回去看看老太爷怎么样了,再处置这人也不迟。” “对!我都在公堂这么久了,祖父也没来……”顾长安一想到家里的老祖父脸色就变了,当即就要转身往外走。 秦灼连忙伸手把他拽了回来,“得把梁思余一块带回去。” 顾长安正着急,转过身来就朝林县令道:“其他人你看着办,梁思余本公子要带走!” 林县令刚要说这不合律法,还没开口就被身侧的师爷拦下了,“这梁管家本就是顾府的人,想来顾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先带他回去也情有可原,等晚些时候再送回府衙来定罪入狱即可。” 林县令满脸不悦。 师爷压低了声音和他说:“您都把顾公子打了,此刻不顺顺他的意,真被记恨上了,让他那在京为官给您使个绊子,您的仕途升迁怎么办?” 林县令闻言,连忙道:“人你要带走就带走,记得早点送回来!” 顾长安没搭理他,到堂前喊了几个壮汉来把半死不活的梁思余抬上,然后朝府里奔去。 秦灼回头看了晏倾一眼,只片刻便移开目光,朝秦怀山道:“爹爹,我先跟过去看看,你们慢慢来。” 她说完,便朝外头走去。 秦怀山见状连忙应声说好,扶着晏倾也跟了上去。 秦灼和顾长安一前一后走出县衙的时候,门前众人都不自觉地低头散去。 这两人,一个是被人退亲的落魄女,一个是声名狼藉的败家子,在永安城诸多的流言蜚语里名列前茅好几年。 众人打心里认定了秦灼爱而不得必生恨,杀晏倾烧晏府的必然是她,结果人家一声不吭救了人。 说顾长安无才无德,奸淫女子肯定不会有假,结果人家万花丛中过,愣是守身如玉,还差点被姑娘给糟蹋了。 这世上的事啊,真是无奇不有。 众人先前议论得有多起劲,这会儿就有多愧疚,头也不好意思抬,一个个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顾长安没心思搭理他们,风一般就跑过去了。 秦灼虽没那么急,但走过去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堂前阳光明媚地有些刺目,她快步穿过人群,随手拂了拂衣袖,掸去前世阴霾,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身后,林县令厉声惩治李大娘和她两个儿子,三人下了狱,又把遣桃红送回家去。 前头的顾长安飞奔回了顾府。 他一路上都在想,梁思余朝自己下手了,会不会也对老祖父做了什么。 祖父不像他年轻经得起折腾,随便一闹可能就背过气去了…… 公子爷越想越慌,脚下生风。 他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一进顾府就往益华堂去,连守门的小厮同他说话都没听见,一心要去见老祖父。 偏偏益华堂大白天竟然关了门,门头还有几个小厮守着,一见顾长安来了纷纷脸色大变,还伸手拦着他不让进。 身量最高的那个说:“梁管家说了,老太爷身体不适正在歇息,谁都不能进去。” “姓梁的早被本公子打死了,你们还敢在这拦我?”顾长安抬脚就往那小厮身上踹。 小厮被踹的瘫倒在地,险些吐血。 顾长安用力过猛,自个儿也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摔了,但他什么都顾不上,拼命地推开几个拦门的小厮就闯进了益华堂,直奔主屋。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婢女小厮也没有。 顾长安掀开珠帘往里走,看见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大热天的,锦被还盖到了肩头,他面色灰白,一点动静都没有。 “祖父……”顾长开口,嗓音都有些颤抖。 老人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还是一动不动的。 “祖父!”顾长安吓得面无血色,急奔上前去。 他跪倒床前,抱住了顾老太爷,“祖父你醒醒!我以后都跟着您好好做生意,学本事!我好好读书,努力上进!我再也不乱花银子了,您别吓我啊祖父!” 公子爷双目通红,眼泪都出来了,悲痛万分地喊:“祖父!” “哎。”一直装死的顾老太爷悠悠然睁眼应了一声,还抬手摸了摸顾长安的头,“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说的,别不认账啊,长安。” 顾长安顿时傻眼了:“……” 第28章 公子爷是个雏儿 随后而来的秦灼带着顾家的护院把外头几个小厮绑了,快步走入主屋,看到就是公子爷抱着顾老太爷又哭又笑的场景。 “祖父!您怎么能这样?我差点就被您吓死了!” 顾长安跟李家姑娘折腾了一晚上,本就衣不蔽体形容狼狈,这会儿还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桃花眼里泛着血丝。 小模样真是惨的可以。 但就是莫名地……滑稽。 秦灼站在几步开外,强忍着笑,没有立刻上前去。 “是你自己胆小,怎么还怪起祖父来了?”顾老太爷笑着说:“我不过是贪睡多躺了一会儿,你这冲上来就哭,作甚呢?” 他说着,便伸手去扶顾长安。 结果公子爷这一路跑的太快,这会儿心安了,愣是腿软地起不来。 秦灼见状连忙上前把顾长安拎了起来,温声问老太爷,“梁思余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倒是想。”顾老太爷起身下榻,一边穿靴子一边道:“今早送来的那晚汤药有毒。” 顾长安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那汤药呢?” 顾老太爷呵呵一笑,“被我拿来浇花了。” 顾长安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顾老太爷心有余悸道:“还得多亏了阿灼一进顾府就提醒我入口之物都要用银针试过再吃,不然啊,我这条老命大抵就交代在这了。” 顾长安闻言,满脸愕然地看向秦灼,“你就知道梁思余会来这么一出?” 他觉得秦灼这个人真的是太玄乎了。 自打她进了顾府,对他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就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竟还早早提醒过老太爷要防范身边的人。 这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顾长安先前对她那么不客气,现在心里有点慌。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秦灼面色如常,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说的意思。 顾长安还想再问什么。 秦灼却不愿多言,反倒同老太爷说起了公子爷被梁思余诬陷,同李家姑娘斗争了大半夜守身如玉的事来转移话题。 顾老太爷先是伤怀这当做半子养的梁思余竟是包藏祸心之人,后来被秦灼引导着对公子爷是个雏儿这事更有兴趣,开口便问:“他一开始还不说是人家姑娘要对他用强?” 秦灼点头道:“是啊,后来估计是气急了,说的太多露了馅才没瞒住。” “这事有什么好说的?”顾长安气得呼吸不顺,背上的伤也跟着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他刚想发脾气,婢女匆匆来报,说晏倾被秦怀山扶着过来了,几个临时被拉来做劳力的壮汉也抬着半死不活的梁思余进了门。 “好了好了。”秦灼抬手在顾长安背上安抚似得拍了一下,“你有气朝害你的人发去。” 谁知刚好拍到了他的伤处。 顾长安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蹙眉道:“秦灼,你是不是听到晏倾来了,想和他旧情复燃,所以急着要疼死本公子?” 秦灼还没说话。 顾老太爷抬手就在顾长安头上敲了一记,“你胡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气?” 顾长安两边都疼,一出屋子就看见了面白如玉的晏倾被秦怀山扶着,朝这边走来。 这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堂上碰见是没办法的事,这人怎么还追到家里来了呢? 晏倾站在两步开外站定,微微颔首道:“晏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顾长安没好气道:“你自己都知道是叨扰了还来?你们读书多的,都这么说一套做一套吗?” “长安!你怎么说话呢?”顾老太爷后脚走出屋子就听见这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怀山贤侄,晏公子,你们来了,别听这臭小子瞎胡闹,既然来了就现在这住下,府里多的是空着的院子……” 晏倾有些不太适应别人的热情,垂眸道:“我来是有些话要问梁思余。” “闲人回避,我看着你问。” 秦灼是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不紧不慢地接了这么一句。 晏倾抬眸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长安特别想问“这儿谁是闲人”,但这话一问出口显得他不该在这似得,于是公子走到一旁爷喊来管事给几个帮忙抬人的付银子,又说要把全府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话。 公子爷此刻浑身上下就写着几个大字: 反正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顾老太爷挥挥手让婢女也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自己这几个人,站在屋檐下看着被躺在地上、早已被打得不成人样的梁思余。 日头越升越高,这会儿到了正午,阳光热烈,万里无云。 几个少年人都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顾老太爷蹲在梁思余跟前,哑声问:“自打你来了顾府,我何曾亏待过你半分?你这样做,究竟是图什么?” 梁思余是顾老夫人的远亲,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出事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后来被接到了顾府,当做自家公子一般养着,老太爷亲自带着他做生意,还把顾府的管家权也交到了他手上。 若非是顾长安回来了,说梁思余就是顾家少主也没人有异议。 顾老太爷都想好了,待自己百年后,这顾家的产业要分梁思余一份,可这人怎么就等不了,怎么就嫌少? 梁思余艰难地喘着气,“你问我图什么?凭什么顾长安生来就什么都有,我为顾家尽心尽力,赚的银子却被他拿去胡乱挥霍,为什么我只能给他当牛做马?我不服!” 他张口就朝顾老太爷脸上吐了一口血沫,然后哈哈大笑,“你们知道了又怎样?还能杀了我不成?你们不敢!” 顾长安冲上去就要给梁思余一脚。 顾老太爷抬手把他拦住了,苦笑了一下,“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祖母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啊?” 何止是顾老夫人难过啊。 顾长安抬袖一下下擦去老祖父脸上的血沫子,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好,只能低声道:“不伤心,祖父咱们不伤心啊。” “啪!” 秦灼上去就给梁思余来了一个大耳刮子,打的梁思余脸歪向一边,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两颗牙。 她面色如常地活动着手腕,“杀人犯法,但世上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不如,你先猜猜,我打几下,你会掉完这口牙?” 梁思余顿时惊恐不已。 众人顿时:“……” 晏倾默了默,缓步上前站在秦灼身侧,冷声问梁思余:“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第29章 看看谁会来劫我 “你们想知道?”梁思余艰难着喘了一口气,笑地很是狰狞,“我偏不说……我要你们害怕、煎熬,却什么都做不了!” 顾长安气得上去就给他心口上来了一脚,“谁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问的那些我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我就想揍你!” 公子爷说着照着梁思余另外半张脸来了一圈,一下子就让两边肿对称了。 秦灼伸手拦了一把,“好了好了,小心手疼。” 顾长安见她哄小孩似得哄自己,心里一时有点不是滋味,但这么打人确实手疼,便朝她道:“那你也别动手了,打这种人让自己的手疼忒不合算。” “好。”秦灼点头应了。 她转身在石桌旁坐下,随口道:“梁思余,你主子瞧上晏倾什么了?” 满脸是血的梁思余闻言,整个人都僵了僵。 “看上他这副皮相了?”秦灼虽是问话,心里却已经有了七八分了然。 昨夜在暗巷里,晏倾都伤成那样了,那些黑衣人只想活捉并不杀他,这明显是上头的人点明了要活的。 且晏倾这人吧,不管是前世功成名就之时,还是今生少年模样,都爱慕者甚众,显然是命犯桃花。 往这方面猜,准没错。 果然,梁思余表情生硬,拒不答话。 秦灼又继续道:“算计顾家是为求财,火烧晏府是为劫色,至于我,对你来说是绊脚石,刚好推出去当替罪羊,你想的挺美啊。” 梁思余的表情又难看了几分。 秦灼笑了笑,“梁思余,你不会真以为我一定要从你这里才能得知背后之人是谁吧?” 梁思余咬牙道:“你还能猜出来不成?” “哪用着猜啊。”秦灼起身看向晏倾,“有晏公子在此,你主子自然会派的别的人上门来,我总能知道是谁在搞鬼。只是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了,送去衙门也只能生生熬死在牢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朗朗晴天,阳光笼罩之下,梁思余听得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秦灼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说:“他没什么用了,送回衙门去吧。” 顾长安立马开口喊小厮来把人抬走,“赶紧送衙门去,别死半路上了,让人们说我们顾家的不是。” 顾老太爷抬袖擦了擦眼角,有些伤感又有些庆幸,“今日这事多亏了有阿灼在,不然啊……” “梁思余的手段如此拙劣,会中招的肯定是傻子!”顾长安接话道:“就这栽赃陷害的路数,三岁小孩都比他高明。” 秦灼心道:你可别说了。 前世你就被这拙劣的手段搞得家破人亡,哭都没地儿哭。 偏偏顾长安又继续道:“梁思余背后那主子究竟是什么意思?烧了晏府因为看上了晏倾想劫色,算计我们顾府就是求财,怎么着啊?是觉得本公子长得不如晏倾?” 顾老太爷伸手就捂住了顾长安的嘴,“你囔囔这么大声干什么?是怕别人听不见?” 晏倾别过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副很是头疼的模样。 秦怀山也没好意思开口,心下道: 这顾公子看起来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 秦灼忍不住道:“长安,你该想想为什么他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算计你。”你还中招了。 顾长安扳开祖父的手,不解地问:“为什么?” 顾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这样就足够算计你了。” 顾长安一时无言。 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秦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头沾了些许血迹,是方才打梁思余的时候碰到的。 少女指尖白皙如玉,那点猩红的血色便显得格外刺眼。 秦灼取出袖间的帕子轻轻拭去,抬手道:“因为他背后之人有权有势,他就敢狐假虎威,颠倒黑白。” 顾长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晏倾也侧目看向她。 炎炎夏日,少女身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墨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长睫投下些许阴影。 她擦完了指尖上的血,随手把帕子扔到一边,又继续道:“在梁思余看来只要拿住了老太爷,长安陷入冤案就无法翻身,显然是他口中的这个主家给的底气,你们说这主家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报出个名头就让林县令不敢动他?” “天底下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顾长安苦恼道:“这怎么猜啊?” 秦灼道:“所以我就没打算猜啊。” 晏倾从她眼神里意会到了些许,“那你……” 秦灼直接截断了他的话,笑道:“今日晏倾来了顾府这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少,我换白衣扮作少年乘马车出门去,看看谁会来劫我,这不比猜来猜去快多了?” “不行!” “不行。” 顾长安和晏倾异口同声说了这么两个字。 秦怀山也顾不上他们,连忙拉着秦灼说:“阿灼,你今儿被官差带走的时候,爹爹已经吓出一身汗,要是再被人劫走一次,爹爹可吃不消啊!” 顾老太爷见状也要来劝,还没开口便被秦灼抢了先。 “爹爹,老太爷,你们留在府里也不安全,我出城之后,你们最好也离家暂避。”她把其中利弊都对几人说了,梁思余背后的主家想要顾府的家产,今日不成,必然会另施毒计,继续留在这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别处避一避,等她把背后之人揪出来,把事情摆平才回来。 秦灼说着忽然想起来,“老夫人不是去了杭城老姊妹家吗?老太爷和长安一道去接她吧,带着我爹爹一起,顺道在外头游玩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候再回来就差不多了,至于晏公子……” 她转而看了晏倾一眼,“你有伤在身,最好还是跟着一道离开永安,再做别的打算。” 一开始众人都不同意,奈何说不过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最后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下午,秦灼换了一袭白衣,墨发高高竖起做少年打扮,乘马车离开顾府,招摇过市地出了城。 风吹起车帘,看不清里头坐的是什么人,只能瞧见一抹雪白的衣袖。 一直悄悄跟在后头的中年男子上了街头的酒楼,敲了敲雅间的门,低声道:“晏倾坐着顾府的马车,出城了。” 第30章 涣州城 马车一出城,秦灼就让车夫下马先走。 她坐在车厢里,任由马入荒野,肆意乱窜。 眼看着到了无人处,悄悄跟在后头的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上前勒住了缰绳,驾着马车就往官道上走。 秦灼察觉到有人来了,便装作睡懵了一般,迷迷糊糊地问:“快到了吗?” “快了,公子再睡一会儿就到了。”前头赶车的那人也以为车厢那人把自个儿当做了原来的车夫,便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 “嗯。”秦灼淡淡应了一声,靠在车窗,假装继续睡了。 赶车的驾着马车上了官道,后头十来人远远地策马跟着,也不敢上前来,生怕惊动了车厢里的人。 毕竟主子要的是好胳膊好腿儿的晏公子,昨日逼不得已把人伤了已经逃不过一顿罚,现在能好好的把人带过去就不能再动一次手。 于是乎,两厢都装的起劲。 愣是没人掀开车帘看看,里头那位究竟是谁。 秦灼坐在车厢里,一路颠簸地逐渐有了困意,从下午走到夜色浓重,马车才到了人多的地方,又是穿街走巷才到了地方。 马车稍坐停顿了一会儿。 秦灼顺着飞扬的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灯火笼罩着府门前挂的牌匾,上头写的是“涣州刺史府”。 只片刻,侧门开了,赶车人驾着马车入内,后头一众人也都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跃马上前,跑在最前面报信去了。 府中上下顿时一片脚步来去之声,大晚上的,倒显得很是热闹。 这会儿,一点儿不怕惊动车厢里的人了。 马车入了偌大的府邸,在花园处停下,赶车的人悄然离去,二十来个武功不俗的护院围了上来。 秦灼一点也不急着下去,稳稳当当地坐在远处。 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反倒是这主人家更迫切些,明显是跑着来的,发间步摇轻轻撞击着叮当作响。 来人到了马车前才放慢了脚步,缓缓上前,颇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公子都已经来了我府中,竟还不愿下车与我一见么?” 秦灼听着这话,就知道先前肯定没猜错。 这就是晏倾的情债! 她从方才看见“涣州刺史府”那几个字之后,就在回想自己跟此处有过瓜葛,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永安城是县,地处涣州,哪怕秦灼当秦家大小姐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跑到涣州府撒野过,因此印象并不深,只知道这位刺史大人姓张,生有三子,到四十岁才得了个小女儿,十分地宠爱。 今年大约是十六岁,正是思嫁,四处物色夫婿的时候。 秦灼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让晏倾自己来了,反正这张小姐也舍不得杀他。 现在来的是她,反而不上不下,怪尴尬。 况且她不是什么晏公子,自然不能开口乱接话。 站在马车前的姑娘等了一会儿,不由得又问道:“莫不是我家这些武夫愚笨,去相请的时候唐突了公子?” 秦灼心道:何止是唐突。 你派去的这些人把人家晏府都给烧了。 她也不知道这位小姐真的是不知情,还是这家的人办事一向都这样跋扈,反正先不吭声准没错。 张小姐又往前走了两步,轻声嗔怪道:“可让你这么难请?我给你下了好多回帖子都没回音,这才派了人去把你带到府里来。这也怪不得我是不是?” 这人说着,伸手便去掀车帘。 秦灼眼看着要同张小姐正面对上了,顿时心道不好,别看这张小姐这会儿说话轻轻柔柔,客客气气的。 那是人家对情郎的态度。 若知道这里头坐的是晏倾的前未婚妻,八成要气得把她大卸八块。 有些女人,最会为难女人。 秦灼反应那叫一个快,抬手就把张小姐的手握住了。 后者一惊,整个人都颤了一颤,心跳快地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晏公子?” 秦灼趁着对方呆愣的功夫,咬破左手食指的指尖,将渗出的些许血色点在了右眼眼角下,然后掀帘而出,跃下了马车。 她还握着张小姐的手,衣袂飞扬落了地,笑吟吟道:“一觉醒来便有佳人相会,晏兄果然没骗我。” “啊!”张紫燕尖叫着,飞快地甩开了秦灼的手,还后退了好几步,“你是谁?” 少年是白衣少年,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个。 一路跟着回来的众人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连忙上前隔开少年与自家小姐的距离。 但秦灼身形极快,避开了众人的擒拿,还有闲心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打开了慢慢摇着,姿态风流潇洒,反问道:“我啊?” 她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双多情眼,和右眼角刚点的红痣,笑道:“我是顾长安。” 张小姐一张俏脸红了又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晏公子呢?” “我一觉睡醒就在这了,哪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秦灼同顾长安朝夕相对了好几日,这会儿一笑就把公子爷那败家子的劲儿学来了大半,“至于晏倾嘛。” 她扯谎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他让我跟他一起出城,说能看见美人,还会遇到好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他走一趟呗,结果走到一半他不知道去哪了,倒让本公子独自来会美人。” 秦灼说着,还不忘合了纸扇去挑张小姐的下颚,把风流纨绔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后者被她调戏地脸色绯红,结结巴巴地轻喝:“你、你放肆!” 撇去这少年举止太荒唐不说,他实在生得很好看。 若说晏倾清冷如月,人间少有,这少年便是潋滟风流,世间难得。 坊间传闻说顾家公子败絮其中且略过不提,金玉其外这话倒是不假。 秦灼轻笑,“我还能更放肆,小姐要不要试试?” 张小姐的表情活像个被登徒子辱了清白一般又往后退了两步,指使下人,“把他带到厢房去看管起来,等爹爹回来再做处置!还有晏公子,给我继续找。” 秦灼慵慵懒懒地笑,“小姐放心,有你这样的美人在,就算不关我我也不走。” 这话一出,张小姐的脸更红。 边上的护卫都看不下去,上来挡住了她的视线,粗声粗气道:“请吧,顾公子。” 秦灼摇着扇子,依旧如同在自己家一般随意,“走啊。” 她想着,这里有人想要顾府家财,就直接扮成顾长安在这待着,让他们觉得手里有筹码好了,也免得他们再去找顾家的麻烦。 等他们反应过来,爹爹他们应该已经到杭城了。 只是方才对张小姐好像有点过了,一口一个美人的,秦灼自己都有点起鸡皮疙瘩。 若是顾长安知道,她顶着顾公子的名头对人献殷勤还没成,估计会气得半死。 第31章 又见少年无争 刺史府的护卫把秦灼押送到厢房,把她往屋里一推,就把门关上了。 众护卫商量着只留下两人守在门外,其他的都继续巡逻去。 毕竟他们都知道顾家公子是出了名的只会败家,其他的什么都不会,便觉着多用几个人看守他都是浪费。 “连个灯都不点,既无美人相伴,也无酒菜,这算什么待客之道?”秦灼故意大声抱怨,放轻了走到窗边打量外头的情形。 守在门外的护卫闻言,忍不住道:“还真当自己是走到哪里有人伺候的主子?” 另一个护卫道:“别理他,等老爷回来,要杀要留还不一定呢。” 两人把杀人之事说的极其自然,好似这府里一直都是如此做派。 秦灼听得心下一沉。 大兴朝的刺史是四品官,一州之主,手握实权,本来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只手遮天草芥人命的事儿也不少见,但顾家业大,又有顾长安他爹在朝为官,晏倾的身份也不一般。 这样还被当做可以随意谋害之人,这事就很奇怪了。 秦灼越想越觉得觉得这个刺史府不简单,既然来了就得多打探打探,便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板来,朝另一个方向的树梢打去。 夜色寂静,树动叶摇都显得动静极大。 两个守门的护卫闻声连忙赶过去查看,秦灼趁机越窗而出,身形灵巧地没入黑暗里,悄然而去。 这刺史府挺大的,就是不如顾府那般奢侈,没有到处都点灯,好些地方都是乌漆嘛黑的。 这对秦灼来说倒是好事。 她翻身上了屋檐,踏瓦而行,从这处的屋子到另一处屋子,如同夜里觅食的猫儿,动静极轻,速度又快。 巡逻的守卫都只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抬手看去时,只有月色照屋檐,夜风过长廊。 秦灼越过了小半个刺史府的屋檐,忽然瞧见一处灯火幽幽,有人在屋里怒气冲冲地训斥着:“现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偏偏要去寻那个晏公子,还派人烧了他的府邸,闹出这许多事来!要是因此耽误了大事,便是爹爹再宠你,也饶你不得!” 不久之前刚见过的张小姐坐在桌边,不甚在意道:“大哥未免太过危言耸听,现如今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我的人还把顾长安带了回来,你让人顾府筹谋这么许久也没把顾家的银子尽收囊中,真要算起来,还是我帮了你呢。” 那个被张小姐换做大哥的人气的不行,“紫燕!你……” 张紫燕又道:“只可惜这次没能弄死把秦灼那贱人,你说她怎么那么命好?” 身着绫罗、头戴珠翠的娇小姐发自真心的疑惑,“她仗着同晏公子有婚约,死死抱着不肯放,我原本想着让她嫁给老头做妾吃点苦头就算了,可她偏不肯,又去了顾府。这次晏府被烧多好的机会,都怪大哥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力,连栽赃都栽不好,又让她脱身了。” 秦灼想起方才刚进刺史府时,这张紫燕以为车厢里坐的是晏倾,那期期艾艾的样子,被她调戏的时候也是一副脸红娇俏的模样。 可说起这杀人害命的事来,竟如家常便饭一般。 怎不令人心惊? 但她更多的是愤怒。 只因为这小姐看上了晏倾,瞧同晏倾有过婚约的人不顺眼,便要害人性命。 从那老头派人上门逼秦灼做妾,到晏府的案子,皆是出自这位张小姐之手。 前世秦灼因此受尽苦楚,父亲的死定然也和张家这些人脱不了关系。 她恨不得冲下去把这狠毒的兄妹当场杀了泄恨,但四下都是护卫,贸然动手只会陷入困境。 秦灼只得强行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听底下两人说话。 这兄妹两光顾着吵架,说对方的不是了。 秦灼不再停留,悄悄从屋檐上溜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想了想,方才他两说什么“正是要紧的关头,耽误了大事会如何如何”,想必在筹谋什么,又说张刺史还没回来。 当即决定先去张刺史书房探一探,时人但凡有所谋,必定结党共图,其中就少不了书信往来。 秦灼站在高处打量着刺史府地形,估摸着书房大概会在什么位置便潜了进去。 她直觉奇准,一找就找对了地方。 张刺史的书房守卫便有十几人,秦灼愈发觉得这人是有猫腻,正常人哪会放这么多人在书房。 她抹黑越窗而去,直奔书案处,刚伸手翻找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暗格动了。 秦灼连忙藏到了角落里,看着黑暗里走出一个蒙面少年来。 她有些吃惊。 这刺史府果真是很有问题。 夜探书房竟然还不止一拨人。 此时夜深人静,屋里昏暗,只有外头些许月光落进来,他走的极小心,却还是碰到了边上的花瓶。 眼看着花瓶都摔落在地。 秦灼连忙冲过去,伸手接住然后轻轻放到了地上。 少年在黑暗里与她四目相对,惊诧地问:“你是何人?” “嘘。”秦灼把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谁知外头巡逻的守卫有个耳朵极尖的,经过书房时直接推门而来,高声道:“什么人?” 他这一喊,立马就有一大群人冲了过来。 秦灼不作停留,当即越窗便走,身侧的少年也从翻出另一边的窗户快速离去。 明明两人一块走的,选了不同的方向。 哪曾想,那耳力极好的中年男子武功也不俗,且跟着秦灼不放,先她一步飞身而来,挡住了去路,拔刀便砍了过来。 她暗骂了一声晏倾没事为什么总穿白衣?! 今日若不是为了扮作他,她绝不会穿的这么白,这颜色在大晚上的时候实在太显眼了。 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能缩在墙根下的角落走,同那中年男子交手也颇受限制,且手里又没兵器,只能边撤边避开攻击。 但这府中守卫很快就围了过来。 秦灼到了角落里,退无可退,只能运起一掌同那中年男子正面硬杠,可对方的掌风击来之际,她才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没练出什么内力来。 这可真是要命了。 临危之际,秦灼只能收手回袖,硬生生翻了个后空翻上了墙头,结果还没站稳就被忽然飞身而来的那个蒙面少年给揽着飞檐走壁没入暗处。 后头那中年男子沉声道:“追!” 一众守卫吵吵囔囔的,刺史府各处院落都逐渐点起了灯盏。 少年拉着秦灼翻窗进了一间屋子,便放开了她,温声问道:“兄台是什么人,夜入刺史书房所为何事?” 秦灼原本也想问这话,但是这一听到这声音就有点发愣。 少年也不急着催她回答,又道:“这事着实危险,你……” 秦灼却伸手就摘掉了眼前人蒙面的黑巾。 屋中灯火正盛,照亮了少年如画般的眉眼。 秦灼看着他,凤眸一下子就红了,却怕看一眼就少一眼似得,不舍得眨一下。 她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无争。” 这少年是前世把秦灼从绝境里救出来的人——皇长子萧澈,在外行走时,化名谢无争。 第32章 好想抱一下 秦灼前世因为晏家血案身陷牢狱,才同介入调查此案的谢无争保下,好不容易才证明了她是清白的,却在翻案当日被从天而降的刺客疯狂追杀。 谢无争因此受了重伤,还被全城通缉,涣州刺史说他是假冒皇长子亲信的歹人,秦灼拼死把人救下送回京城的路上,才知道他就是当今皇长子萧澈。原以为只要回到京城禀明天听,调兵谴将过去一切就能迎刃而解,谁知天家父母与寻常百姓全然不同。 高高在上的天子大怒,怒斥‘皇长子平庸无为,难堪大用’,连见死里逃生的亲子一面都不屑,就将他贬到了北漠苦寒之地,戍守边关。 其实那一年,皇帝觉得理应事事周全、不能有半点疏忽的的皇长子,也才十七岁。 可饶是如此,无争也没有半分怨恨,依旧满腔赤诚。 秦灼一直觉得。无争有这世上最清澈的一双眼,却总是相信人性本善,只看事情好的那一面,好像根本不知道怨恨为何物。 他带着秦灼在冰天雪地里骑马射箭,为保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也陪她在满天繁星下品茗茶饮烈酒,看风花雪月。 他教她忘却那些不堪的从前,热切的去爱这大好人间。 可这荒唐人间,留不住这样清澈明朗的少年。 秦灼还记得自己前世最后一次见无争的场景。 那是他们一起苦守边境的第三年。 大雪纷飞时,帝京来了一道密旨。 无争接旨之后极其平静地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最后把秦灼叫到帐中,让她带一队人去江南筹粮,温和地嘱咐了好些话。 秦灼那时候心大,无争说什么她都信,怎么也想不到那道密旨字字句句都写着: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她不知道这是她们见得最后一面,分别时还笑着同少年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江南最好的春风醉。” 无争摸了摸她的头,笑意温和地说:“好。” 可说好一辈子都不会骗秦灼的人,这次偏偏扯了谎。 她走的那一天,不到二十岁的无争客死他乡。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将她奉若掌珠的少年郎。 天底下有关兴朝唯一一位女侯爷的传闻不计其数,可终究无人知晓,其实秦灼原本从来没想过列土封侯之事,她只知道她的无争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可哪怕后来秦灼手握重兵,打了无数次胜仗,把半壁江山尽收掌中,逼得龙椅换了新君,自此身居高位睥睨天下,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笑意温和的他。 如此隔世再相逢,少年蓝衫风雅,面容清隽。 秦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真的。 “姑娘认得我?”谢无争不知道秦灼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听到她换自己的名字只觉得有些奇怪。 秦灼闻言,才猛地惊醒过来。 她与他今生还是第一次相见,未通名姓,张口便喊着实有些说不通。 于是秦灼强忍下抱住少年痛哭一场的冲动,双眸水光渐盛,却笑道:“认得,昨儿梦里刚见过。” “梦里见过?”这说法着实荒唐,但谢无争看着她发红的眼眸,却莫名地觉得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理应是认识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难以形容,却足以令人欢喜。 少年看着她,也微微笑起来,“那岂不正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秦灼鼻尖一酸,左眼一滴泪夺眶而出,划过了脸颊。 她一惊,连忙别过脸,抬手拭去。 此刻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明明是欢喜不得了之事,怎么会哭? 谢无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对方给弄哭了,不由得有些无措,连忙掏出了袖中的锦帕递过去,“你……你用这个擦。” 秦灼反正掩饰不了了,索性直接把帕子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地擦眼角。 少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低声道:“看你这样,想必是梦里你我交情不浅,那你今日到此是为了……来寻我?” 秦灼心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实诚?我随口说一句梦里见过,你就当了真! 其实从公堂上脱身的时候,她就想过不能在此与无争相逢,就不知道何时何处能与他再见了。 只是回想起皇长子既是奉旨南巡,这些时日都在江南地界,只要她在江多加打听,总能见着的。 却不曾想,刚到涣州刺史府第一天就在这碰上了。 既惊且喜。 但着实算不上专程来寻他的。 秦灼算不上什么实诚人,但她从不骗无争,然而此刻少年目光清澈地看过来,又着实让人说不出那句“不是”。 秦灼只好移开了话题,反问道:“对了,你方才去那个书房的暗室做什么了?” 谢无争一时也没说话。 这事显然不是同谁都可以说的。 秦灼看他一眼,就晓得了,当即又道:“不便多说便不要说了,这刺史府里人手众多,你行事要多加小心。我方才在屋檐上听见张刺史的小女儿和大儿子说什么大事……” 正说着话,几十人的脚步声忽然朝这边逼近而来,她顿时止声去听外面的动静。 “许是来搜查了。”谢无争随手拉了一件蓝色大袖衫披在身上,便拉着她往里屋去,“你在里头找地方躲躲,我去应付他们。” “你才是闯了人家密室的事,你让我躲着,你去应付?”秦灼都无奈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该离开的,可去前,实在很想抱一抱无争,确认一下他是鲜活有体温的人。 而秦灼今日又是少年打扮,若是忽然做亲密之举,只怕要被无争当做有龙阳之好的人,以后都难亲近了。 她斟酌了片刻,拉住了无争的手,摸了摸他的掌心,低声道:“我从侧窗先走,引开他们,你小心些,先把从密室里拿出来的东西藏好了,别让人发现。” 谢无争还没来得及说话。 秦灼已经跃上了窗户。 外人众人依旧到了门前,她站在木窗上,忽又回过身来,说了句,“明日见。” 谢无争愣了愣,微微笑道:“明日见。” 第33章 求娶张四小姐 秦灼忽遇故人,满心欢喜,连跳窗都跳的比先前更高更远了,她随手从树上摘了一把叶子,天女散花似的撒出去把一众追寻而来的府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随即翻墙而走,趁黑摸回了原先的那个厢房。 各个院落都被搜查闹了个底朝天,只有这一处,那些个府卫过来的时候被守门的那两个一句“里头是顾府那个败家子,连门都没出过,半点动静都没有,不用看了。”就给打发了。 秦灼灯也不点,站在门后听外头的动静,等人都走了才放下心来,轻轻地摩挲着刚才碰过谢无争掌心的指尖。 明明身在危局之中,可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无争就这样再次出现了。 秦灼第一次觉得,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实在是人间至幸。 她惊喜之余,越发觉得这个刺史府里头大有文章,否则堂堂皇长子为何要夜探暗室? 这里头的事若是弄清楚了,只怕姓张的这一家子人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秦灼自言自语道:“这倒真是天赐良机。” 那张四小姐看上了晏倾,便来算计她,又是逼良为妾,又是冤案加身的,只怕前世秦怀山死于非命的事也与这刺史府的人脱不了干系。 这一次,既然来了此处,正是有仇报仇,有恨泄恨之时。 秦灼想明白了这一点,身在刺史府竟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房门便被人推开了,来传话的下人粗声粗气道:“顾公子,刺史大人回府了,召你去见。” 秦灼也不恼,不紧不慢起身穿了鞋子,拂了拂宽袖和衣襟上的褶皱,又到镜前束好发确认眼角下那颗“痣”还在,才跟着去见那位刺史大人。 巧得很,下人带她去的地方正是昨夜曾经造访过的那间书房。 秦灼行至窗边时,看见五十出头两鬓斑白的张刺史正坐在里头看里头看公文。 张刺史全名张裕丰,不仅名字听着像个好官,模样看着也挺端正,不胖不瘦的,面白蓄须,脸上皱纹很深。 秦灼上前,极随意地拱了拱手,笑道:“见过刺史大人。” 张裕丰放下公文抬头看她,也笑了,“小女顽劣,昨日也没打声招呼就把顾公子请到府里来做客,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这一出唱的秦灼有些迷惑。 张四小姐这动则烧人府邸,把美男掳回府里这事做的毫不遮掩,若说着府里当家做主的人一点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 但女儿惹祸,都做到了如此地步,当爹的看着也不想是会赔礼放人的,那说这话八成是试探的。 答的不好,就此杀了。 答的好,也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不过,秦灼本来也不急着走。 “昨日本公子莫名其妙被带到这里来,原本是很生气的。”她说着,上前两步,在桌案前站定,笑意徐徐道:“可谁知车帘一掀开,竟见着了一个天仙似得美人,这一肚子的气就全都变成了欢喜。我听闻那便是府上的四小姐,敢问刺史大人,她可曾婚配啊?” 这顾家公子荒唐不着调的名声,张裕丰也是听过。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被人掳回府来,还能被美色迷了眼,竟没分出一点点心思想想自己的小命能不能抱住。 若换成别人,谁也不敢叹一声:好一个就该死在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但这厮贪图是自己宝贝女儿的美色,张刺史笑意瞬间冷了大半,“婚配了如何,没婚配又如何?与你顾公子何干?” “没婚配最好,若是婚配了,我就抢呗。”秦灼转了半圈,懒骨头一般靠在桌案上,姿态随意,话说的比纨绔还纨绔。 张裕丰气得拍桌子,刚要开口,却被秦灼抢了先,“梁思余人之将死都招了,大人想要我顾府家业,怎么不直说,还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 “你在胡说什么?” 张裕丰闻言脸色忽变,虽然还否认,但目露凶光已经掩饰不住,大有立刻杀人灭口的架势。 秦灼昨日偷听张大和张四说的话,原本还有点不确定这事究竟是谁主导,如今见张刺史这样,便知他那儿女不过是底下办事的。 眼前这位才是最该千刀万剐的。 秦灼心下琢磨着正事,面上却已经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刺史大人稍安勿躁,本公子说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同你吵架,其实我是想告诉你……”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而后笑道:“我顾长安,愿倾尽万贯家财,求娶贵府四小姐。” “你要娶紫燕?”张裕丰惊呆了,这话换成旁的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不能信。 但说的是素来荒唐肆意的顾长安,便又显得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我对四小姐一见倾心,非她不娶。”秦灼睁眼说瞎话说的十分自然而然,连随侍一旁的下人们都被唬住了。 她面带三分笑,又道:“我有万贯家财,此后能定能让四小姐富贵一生,这本来就有的,总比谋财害命抢来的用着安心些,也免去了日后被人寻仇报复诸多麻烦。刺史大人,你说是不是?” 张裕丰收回了拍桌子的手,慢慢坐回了椅子上,久久未言。 秦灼知道他是有些意动的。 除掉顾府抢夺家业,和得到顾家所有钱财和生意门路人脉是完全不同的。 况且今天这个“顾长安”相貌出众,不卑不亢,说的这些话便知绝非草包之流,配张府四小姐绰绰有余。 她也不急着催要结果,气定神闲地等。 偏偏在这时,外头府卫来报,“大人,小姐的人把晏倾晏公子也掳来了!” 秦灼闻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都什么事啊? “什么?晏倾?”张裕丰的脸色也不好看,“去拦下,先带到我这里来!” 府卫连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便带着刚被掳进府的晏倾入内而来。 秦灼看他又换回了一袭白衣、俨然翩然似仙模样,缓缓醒来衣袂飘飘,半点不似被掳来的,倒像是被人头顶香炉请来的。 晏倾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在倚在桌边,不由得眸色微动,加快了脚步。 秦灼生怕他一开口就搞砸了自己先前演了半天的大戏,忽然间灵机一动,就扑上去拦住晏倾不让其上前,一边把人往外推,还一边大声道:“四小姐只能嫁给我顾长安!” 猛地被推得一个踉跄的晏倾顿时:“……” 第34章 你不必多想 秦灼生怕晏倾没意会到自己的意思,开口就掀场子,又上前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使眼色疯狂暗示:“我、顾长安才是刺史大人的东床快婿!” “咳咳。”又挨了一拳晏倾抬手揉了揉肩膀,淡淡地抬眸看她,嗓音清冷道:“晏某无心张府四小姐,顾公子想做张大人的乘龙快婿只管去做便是。” 秦灼听到他这一声“顾公子”才稍稍放下心来,面上还是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悦道:“那你来这做什么?” 晏倾转而看向张裕丰,眸色清寒地说:“这话要问张刺史。” 这两人刚碰上就闹了这么一通,原本整个书房的人都有点被搞懵了,现下话锋一转,落到了张刺史身上,这才回归了正题。 自家小女儿对晏公子一见钟情,想让他来夫婿这事,张裕丰是知道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张紫燕还真的把人掳回府了。 这晏倾才名远播,京中名流乃至天子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不似寻常百姓可以直接杀了灭口。 且话说回来,帝师曾说晏倾是百年难遇的治世之才,就此杀了也着实可惜。 “这事……许是个误会。”张刺史思虑再三,决定先打个哈哈,“本官听闻晏府走水是有人故意为之,晏公子在外恐有性命之忧,既然来了刺史府,不如先在这住些日子,等贼人拿住了,结了案再走。” 这话说的也不似问询人的意思,竟是就这样拍板定了。 秦灼心下直呼:你真是好大的脸! 烧人家晏府的就是你刺史府的小姐,还要强留人在府里,说什么为了晏倾的安危着想。 只要姓张的坐在刺史的位置上,这案子是绝对不会破的,莫不是想软禁晏倾一辈子? 晏倾平静无波道:“多谢刺史大人。” 秦灼转头看他,忍不住用眼神询问:你为何如何想不开? 晏倾别过了眼,没搭理她。 张裕丰倒是极高兴,当即让小厮带两人去厢房歇息,还特意吩咐“好生侍候两位公子。” 秦灼满肚子疑问,却没问演戏要演全套,当即又装作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刺史大人,那我和四小姐……” 张裕丰道:“婚姻大事急不来,还得先问过小女的心意如何。” “好吧,那本公子就再等等。”秦灼一脸失落地说。 “顾公子、晏公子这边请。”一旁的小厮上前来引路。 秦灼与晏倾朝张裕丰行了个半礼,便跟着出门去了。 张裕丰起身,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了许久,才开口道:“晏倾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擒住?你们是在何处找到他的?” 心腹下人道:“涣州城外。” 张裕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眉头皱成了川字。 下人见状,连忙又道:“晏倾今年也不过十九岁,哪里就能厉害到天上去?我看啊,也就是脸生的比旁人好看才声名远播的,才华学识也不见得有好。” 张裕丰摇了摇头,只道:“多派几个人盯着他。” 下人应声去办。 “等等。”张裕丰把人喊住了,“顾长安那边也要看着,别让这个登徒子去祸害了小姐。” “是。”下人低头退到了门外。 此时已经是盛夏六月,早上还霞光万里,这会儿便已经是乌云密布,狂风骤起,暴雨将至。 而此刻,秦灼和晏倾已经步入了回廊。 风吹得两人衣袂飘飞,两旁叶落花摇,豆大的雨顷刻间便落了下来,有不少钻入了袖袍。 秦灼生怕雨水把画的那颗痣打没了,往里中间靠了靠,不小心撞到晏倾身上。 后者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许多,面色微寒道:“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秦灼被他这模样气笑了,“怎么着?我不小心碰到你一下,你都觉着我这是要对你行不轨之事?” 晏倾沉默不语,无形之中,周身寒气四起。 秦灼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人究竟练了什么功法,竟有这大夏天还生凉意的好法子。 她生来怕热,这会儿觉得站在晏倾边上,很是舒服惬意。 连原本想要嘲讽他“这几年究竟被多少人惦记过”都忘了。 前头领路的小厮就没这么舒服了,许是因为晏倾身上寒气太重的缘故,小厮不敢多话,也不敢离得太近,行走间便隔了四五步的距离。 这倒是方便了两人说话。 秦灼一边折花攀柳穿廊而过,一边压低了声音同身侧之人说话,“不是让你同我爹和长安他们先去杭城吗?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她可不觉得张家的下人真能把晏倾掳来。 晏倾抿了抿唇,没说话。 秦灼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音,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行,你要做什么我不管,那我爹和长安他们没事吧?” “他们去了杭城。”晏倾嗓音低低的,沉默了片刻,又再次开口道:“这里的事,我来。你寻个时机,便离开此处。” 秦灼展袖拂风,姿态随意潇洒,唇边的笑却淡了几分,“晏倾,你是我什么人啊?” 婚约已退,两无干系。 本是陌路人,当时暗巷相救,也不过是因为天太黑没看清是他才救的。 前生旧恨还未清算,今生又被陷害,且在此处还遇见了无争,她有很多事要做,断然不可能就此离开。 晏倾面色微僵,一时无言。 秦灼又道:“我虽是假扮成你,才被张家带来这里的,但我此举并非为你,你不必多想。” 晏倾默然许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好。”秦灼道:“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我要做的事,你也不必插手。” 天边电闪雷鸣,狂风携雨而来。 她说话时,依旧语气淡淡:“你我如今也不过就是暂时落在了一处而已,等到局破笼开,各自离去便是。” 晏倾目视前方许久,又恢复成了那个清清冷冷的模样,“那是自然。” 两人正说着话,行至长廊尽头时,忽然遇见了一袭蓝衫的谢无争。 秦灼看向谢无争,凤眸微亮。 后者脚步微顿,目光却落在了晏倾身上。 两边带路的小厮都站在几步开外。 庭前风雨交加,三人衣袖翩飞,几欲交叠。 雷电大作之际,秦灼恰巧站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听见谢无争有些惊诧地低声唤道:“孤云?” 晏倾,字孤云。 第35章 美男计 秦灼也不知是谁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听着就要孤寡一生的表字,反正与晏倾交情深厚的人并不多,极少有人唤他孤云。 她从前倒是不晓得原来晏倾不仅与无争早就相识,看起来还交情不浅。 只是现下边上有刺史府的人在,着实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晏倾只是看了谢无争一眼,便面色如常地走了过去。 后者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和秦灼擦肩而过。 反倒是方才在中间的秦灼停下了脚步,目光一直落在走远的谢无争身上。 昨夜晚上匆匆一会,也没来得及多说两句。 现下见了,竟还不如晏倾与他相熟,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晏倾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不由得低声道:“你再多盯着他看一会儿,还怎么让这府上的人信你看上了张小姐非她不娶的鬼话?” 秦灼抬手拂去肩头的落叶,低低笑道:“既然是鬼话,那就得是怎么说都能让人信才行。” 她说着走上前去,抬手拍了一下领路小厮的肩膀,问道:“刚才过去的那人是谁?” 小厮懵了,一下子没说话。 秦灼又道:“本公子瞧他生的端正,难道也是小姐请到府里来的?” “不是不是,顾公子莫要误会。”小厮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大皇子殿下奉旨南巡近些时日要到涣州城,刚才那位便是殿下身边的亲信,谢无争谢大人,提早到此来查问州中事务的,同我们小姐一点干系也没有的。” “不是就好。”秦灼说着,挑眉给了晏倾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后者拢袖负手而行,愣是不搭理她。 秦灼也没再同他说话,转而同小厮说要沐浴,换洗衣裳最起码要丝绸做的,颜色不能太素,白色最不可取,膳食要荤素得宜等等……一口气提了一大堆要求。 小厮一开始还十分用心地记,听到后边脸都绿了,把两位爷送进对门的厢房之后,几乎是跑着走的。 不多时,便有婢女送衣物冠戴等物过来。 还有两个要伺候秦灼沐浴,被她用“我一心求娶小姐,要为心上人守身如玉”为由拒绝了。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身淡金色的华服,坐在铜镜前将眉毛描浓了一些,又用胭脂重新点了点眼下的痣,才撑着油纸伞走到对面屋前,站在门口处等着。 张紫燕进去找晏倾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会儿雨大风声狂,也听不见里头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秦灼估摸着晏倾那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的冷性子应该是用不了多久,在心里默念:十、九、八……三。 她数三的时候,张紫燕就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径直撞了过来。 秦灼连忙伸手扶了一把,用油纸伞挡去她头顶的风雨,语调温和道:“雨大路滑,小姐当心些。” 张紫燕抬头看她,不由得愣了愣。 少年锦衣玉貌,满目温柔,比起屋里那个清清冷冷冰雕似的晏倾不知体贴了多少。 越是这样有对比,越让张紫燕心生烦躁,她甩开了对方的手,怒气冲冲道:“用不着你管。” 秦灼被甩了脸子也不恼,只是朝张紫燕笑了笑,把油纸伞塞到了她手里,便转身朝自己那间厢房走去。 张紫燕撑伞站在雨里,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带着婢女们离去。 秦灼回屋之后就站在了窗边,拿锦帕擦了擦方才递伞时不小心碰到张紫燕的手指。 窗外风雨催人。 对门的晏倾不知道何时也站到了窗边,此刻,目光正穿过雨帘落在了她身上。 秦灼勾唇一笑,把刚擦过手的锦帕扔出窗外。 帕子被狂风一卷,就落到了晏倾所在的窗前,瞬间就被雨水打湿了,落在尘泥间。 秦灼看不清晏倾的表情,只看见他转身去了里间。 想来脸色不会太好。 晏公子心高气傲,不屑用美男计报复张家,许是想了许多别的法子。 可秦灼却觉着,张紫燕是为了抢男人而害人,既是如此,一个人最想要什么,却因此而失去所有,才叫报应。 谁说美男计,一定要用美男呢? 秦灼站在窗前吹了一会儿风,转身吩咐婢女们端来吃食摆在外间。 四五个下人都被秦灼指使地团团转,冷盘热菜甜羹汤品一样都不能少,好似在她自家府中一般,俨然一副败家公子模样。 秦灼白日里吃好喝好,半点没有被软禁的自觉,还把张裕丰派来看着她和晏倾的下人们拉来摇骰子。 她前世在军营里待久了,穿男装比穿女装习惯地多,姿态做派更没有半点疏漏之处,且赌技惊人,半日功夫就把众人的家底都赢光了。 一众下人悔青了肠子,不敢在她面前多呆,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入夜之后,厢房这边便没有旁人了。 唯有门前风雨潇潇。 秦灼有心去找谢无争,可这下雨天不比晴天,雨迹脚印什么的太容易暴露。 又有晏倾在此,这个刺史府在暗处盯着厢房这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不能轻举妄动。 秦灼静下心来,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夜风潜入小轩窗吹灭了桌上的灯盏,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对门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晏倾盘换下了被血色侵透的里头,坐在床上调息运功,天边雷电大作,忽明忽灭的灯火映得他一张俊脸越发苍白如纸。 一夜悄然过去。 第二日,大雨未歇,反而下的更急了一些,院中已经有了积水,满地残红落叶,一派凄凉景象。 秦灼起身一打开门,风雨便扑面而来。 明明是盛夏时节,此刻却凉意袭人。 她喊来婢女端水来洗漱,不经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却刚好瞧见张裕丰身边的心腹匆匆过来把晏倾请走了。 这么急,看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灼心下琢磨着,快速净面洗了手,随便拿了根红色发带束发便快步跟了过去。 她去晚了些,到昨日去过的书房门前时,刚好听见张刺史问晏倾:“晏公子与大皇子熟识,可曾见过他身边有个叫谢无争的幕僚?” 秦灼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这张刺史难道已经识破了无争的身份? 第36章 是个狠人 秦灼屏住了呼吸,侧身贴到窗外听里头的人说话。 晏倾的声音听起来颇是冷情冷性,“我与大皇子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不知这话是谁告诉大人的?” 张刺史被问的一愣,含糊其辞道:“谁说的不重要,熟不熟也暂且不论,你只说见没见过谢无争便是。” 晏倾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我说没见过,大人可信?” 张刺史不说话了。 书房里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秦灼透过缝隙,看向里头那两人,看这刺史府的人行事,只怕欺男霸女贪污命案没少犯,若是姓张的知道了无争的身份,怕那些恶事被查出来,真的铤而走险要杀当朝皇子,她听到其计划也好早点带无争跑路。 她一边要注意里头的动静,一边还要提防被人发现,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 好在没多久,晏倾便再次开口了,“京中皇族斗法,手都伸到涣州来了,要让大人做那把杀人的刀?” 张裕丰面色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晏倾语调如常道:“若非有人特意告知,你怎会特意找我过来确认那人的身份,只是确认了又如何?难道你还能真的动手杀他不成?” 张裕丰脸色变了又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再不得圣心那也是当朝大皇子,可杀人容易,要遮掩过去难,反倒是原先那些事大多数官员都参与其中,谢无争想查清楚也没那么容易,在想法子圆过去就是了。 他一下子恨起了早上特意过门来说谢无争身份的那个人,这摆明了就是借刀杀人。 晏倾道:“更何况这人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张裕丰追问道:“此话怎讲?” 晏倾眸色如墨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大人若有旧事料理不干净怕被问罪,转头向安王献上涣州不是更好?再加一个皇长子,这样的筹码定能成新主面前红人。” “你、你怎么知道安王……”张裕丰心里那点打算全都被眼前的少年说了出来,一时间惊骇莫名。 安王是今上的弟弟,封地就在南边,装了十几年闲散王爷,趁着今上登基之后朝政不稳,竟养起了势头来要夺皇位。 前些时日便开始收买各州主官,约定好战事一起便大开城门迎安王军的全都加官进爵,收买不了的就威逼,做官久了大家底子都不干净,张刺史这种满手冤债的更是巴不得赶紧换个皇帝才好。 只是这是掉脑袋的事,没成之前谁也不会往外说,这晏倾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张裕丰看着眼前的少年,表情像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秦灼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想起前世有关安王的事来。 那时候她跟着无争去北疆待了三年,南边的消息知道得很慢,只晓得自己走后没多久涣州便遭了水灾,又是瘟疫又是灾民暴乱,安王顺势起义三个月便占了十几座城池,然而占了城池却无力安治,多有杀人抢粮、易子而食之事,千里山河如同人间炼狱。 听说后来是晏倾出谋划策平定了安王之乱,他也因此成了皇帝的心腹近臣,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这一次,秦灼也搅进局里来了。 这事忒大,且手上又无权无兵,真够让人头疼的。 头疼之余,她心里还闪过了一丝念头: 晏倾果然不是为我而来的。 而此刻,书房内。 晏倾笑意淡淡道:“大人不必惊慌,晏某只是想请你在安王面前引荐一二。” 张裕丰觉得这事十分地不可思议,不由得怀疑这人用心,试探道:“你是帝师爱徒,才名远播,入朝之后定能有高官厚禄,何必冒险去安王阵营?” 晏倾反问道:“保江山怎比打天下功大官高?” 张裕丰惊了惊,随即笑了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晏公子看着像个世外仙人,做起事来实在野心不小。” 先前张刺史总觉得这个晏公子年纪轻轻,瞧什么都是淡淡的,人又冷冰冰,看着就不真切,不像人。 今日一番话,才觉出了几分真切。 有野心好啊。 有所图,才是人之常情。 晏倾笑而不语。 张刺史却打开了话匣子同他攀谈起品阶官位之事来。 秦灼听得耳朵都不太舒服,转身便走,谁知这时不远处忽然窜出一只猫来,左跳右跳连撞了好几盆花,动静大的边上的小厮和书房里的两个人都出来了。 张裕丰脸色难看地问:“谁在那里?” 秦灼想躲也来不及,眼角余光扫到边上回廊里张紫燕正带着婢女们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 她来不及多想,立马从边上折了紫芍药,三两步跃入了廊下,把花递给了张小姐,笑吟吟道:“呐,鲜花赠美人。” 张紫燕被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哪里肯接她的花,轻喝了一声“登徒子”便红着脸跑了。 “小姐不喜欢?”秦灼加快了脚步走在她身侧,颇有些可惜道:“那真是可惜了,我找遍了整个府邸,就这朵最好看,最配你了。” “拿走,我不要!”张紫燕怎么走都避不开她,被这么一通胡闹,连自己原先是生怕晏公子被父亲为难才特意赶来的都忘了。 秦灼和张小姐走得极近,又拿着花,含笑说着话,倒像是在打情骂俏一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离去了。 身后几个婢女见状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书房门前。 晏倾趁着张刺史等人看向长廊中的那两人,不着痕迹走下台阶,一脚盖住了那人方才留下的脚步。 张裕丰见状,回过头来问:“晏公子看见什么了?” 晏倾指了指泥土上的猫爪印,淡淡道:“是只猫。” “那就好。”张刺史松了一口气,转身吩咐小厮们要更加注意,“禁止闲杂人等出入书房附近,猫猫狗狗也不行,再有下次,小心你们的性命!” 晏倾站在一旁,对此充耳不闻,反而抬眸看向了长廊尽头。 那一处,秦灼把方才折得那支芍药花叼在口中,一手撑在廊柱上拦住了张小姐的去路,俨然一副调戏姑娘的登徒子模样。 他走入雨帘,悄然步入回廊,行至几人附近的时候。 秦灼拿着芍药花往张小姐头上戴,举手投足间满是恣意风流模样。 她微微一挑眉,含笑道:“美人儿,别老是看晏倾了,多多看看我啊。” 张紫燕被调戏地完全招架不住,一张小脸都红透了,“你、你让开!” 秦灼低头,又靠近了她一些,字字清晰道:“晏倾有断袖之癖,不喜欢姑娘,你一番情意系于他身岂不是全白费了?” “啊?”张紫燕闻言,整个人都懵了。 秦灼正想接着瞎扯。 偏偏这会儿,边上的婢女们尴尬至极地喊了声,“晏公子……” 秦灼心跳一滞,回头看去,就瞧见晏倾面无表情地站在两步开外。 “那个……”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在背后说这种话被人当场抓住,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张紫燕退后了一步,转而看向晏倾,特紧张地问:“晏公子,他说……” “嗯。”晏倾看着作少年打扮的秦灼,眸色幽深,语调如常道:“我不喜欢姑娘。” 张紫燕闻言,整个人呆愣愣的。 秦灼顿时:??? 还没等她说点什么,晏倾已经迎着风雨翩然离去了。 秦灼心情复杂地想: 姓晏的刚才是为了帮我圆谎,承认自己有断袖之癖了吗? 这将来能做大权臣的果然厉害啊,能屈能伸! 晏倾,是个狠人。 第37章 不约而同 秦灼白日里给张小姐一回递过一回花,下午闲着没事又抱琴到亭中弹了曲凤求凰。 漫天乌云压城,府中风雨潇潇。 她作少年打扮,衣袂飘然,在亭中抚琴高歌,别有一番名士高雅姿态。 可惜是那张小姐好像被晏倾那句“我不喜欢姑娘”给伤到了,自从早上回屋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白瞎了她这番谁见谁倾心的“勾魂”做派。 好不容易熬到了后半夜,府中小厮婢女都歇下了,连在暗地里看守的人都松懈了不少,秦灼才摸黑出门去找谢无争。 张裕丰相当地怕死,守在谢无争院落四周的人比看守她和晏倾的多好几倍,她蹲了好一会儿才寻到时机翻窗进去。 恰好这时候,谢无争在屏风更衣。 屋中烛火盈盈,把少年身影映在了屏风上。 秦灼跃窗进来的时候脚下一滑,没来得及止步,就到了屏风旁。 一时间,她与谢无争四目相对。 “顾兄?” 后者惊了惊,随即反应过来转身拉好了刚穿到了一半的长衫。 秦灼尴尬地想用头撞屏风,但屋外人挺多,弄出动静来只会更麻烦,只能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试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屋里实在太安静了。 秦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打破一下尴尬,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你在更衣,无心冒犯……” “不打紧的。”谢无争很快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她身侧,低声道:“你我同为男子,看到了也没什么。” 秦灼闻言,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也想和你同为男子。 但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谢无争见她面色有异,有些奇怪道:“顾兄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张裕丰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秦灼直接开门见山说了这么一句。 她想着这刺史府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得让无争寻个由头尽早去别的地方为好。 可这话还没想好怎么说。 忽听得谢无争温声道:“顾兄得知我的身份,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秦灼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笑道:“我知道的可不知你的身份。” 谢无争也笑了,“多谢顾兄坦诚相告。” 秦灼笑道:“其实我不姓顾,而且……”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止不住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且这会儿让谢无争知道她是个姑娘,做起事来可能还会有诸多顾忌,等时候时机对了再说吧。 秦灼这样想着,话锋一转同谢无争说起张刺史八成已经对安王投诚的事来,且不论先前他手里拿到的证据是什么肯定都和这事搭边,以他的身份留在刺史府越久越是危险。 如今张裕丰是涣州一把手,有权有人,继续留在这若是安王真的来了,到时候他们连骨头都剩不下。 无争再不得圣心,也是奉旨南巡来的,若能离开此处去调动边上州县的兵力,或许能把安王之乱和张裕丰这一家一举拿下。 她说:“天亮之后,你去找张裕丰说雨太大要去看堤坝稳不稳固,他自己修的时候贪了多少修得什么破堤自己心里清楚,他又怕死得很,定然不敢和你一起去,底下的亲信也不愿去送死,到时候肯定就是随便派几个人跟你去。” 谢无争听得面露诧异,忍不住道:“想来顾兄与我真是前世有缘,相识不过两日,竟劳你为我如此费心。” 秦灼听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感慨。 生在皇家的人,难免心思重、多疑,唯有无争才会信她这种鬼话。 知道旁人识破了自己的身份,第一反应是多谢坦诚相告,而不是疑心对方是不是图谋不轨。 这样的人,在满城鬼魅之中,怎么能活得久? 两人正说着话,窗外忽然又翻进一人来。 夜风随之潜入,吹得烛火暗了一下。 秦灼想也不想地就把无争护在了身后,抬手对着来人就拍了一掌。 来人翩然着地,伸出两指点在了她掌心。 秦灼这一掌看着架势不小,实则毫无内力,非但没有伤到对方一根头发,甚至还被那两根手指传来的寒气冻得一个哆嗦。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孤云,你怎么也来了?”谢无争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晏倾收手回袖,语调微凉道:“张裕丰对你起了杀心,虽被我劝住了,但他这样人心思反复,你还是尽早离开刺史府为好。” 谢无争听到这话,不由得转而看向秦灼。 这两人一前一后来的,说的话也差不多。 此刻却互不搭理,看着着实令人费解。 但他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很快就再次开口道:“顾兄也是这样说的,我也正有离开此处的意思,那你呢?” 晏倾不着痕迹地瞥了秦灼一眼,“我还有事。” 那就是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喽。 秦灼这般想着,一边按着掌心,一边随口道:“你管晏公子作甚?他自有打算。” 晏倾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谢无争瞧着这两人的模样,心下越发奇怪了。 晏倾这人生性冷淡,对谁都不会多瞧一眼,若不是还同常人一般会吃会睡,那是真的不太像真人了。 顾兄呢,与人一见如故便能如此相助,话本子上都不敢这么写。 这两人像是早就相识的。 此刻却也不说话,怎么看怎么都令人费解。 屋里气氛正微妙着。 外头忽然有人急声扣门,“谢大人在吗?谢大人?” 屋里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秦灼忍不住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找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半夜三更来找人的。 晏倾朝窗外看了一眼,见人影晃动,低声道:“窗外有人。” 那就不能翻窗去了。 但是外头敲门的人敲得越发急了。 “真是麻烦。”秦灼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就拽住了晏倾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躲到了床帐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 谢无争见状,连忙应声前去开门。 门外人浑身都被大雨淋得湿透了,颤巍巍凑到跟前看来,带着哭腔低声道:“殿下快走,安王反了!” 第38章 反客为主 谢无争脸色微变,连忙伸手把人拉进了屋里,立刻就把门关上了,低声问道:“莫慌,说清楚些。” 浑身湿透的年轻侍卫半跪在地上,低声把这些时日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了,因为安王对各城官员许以重利的缘故,未曾动刀枪便已经连占三城,但凡有不愿同流合污的就全部杀了灭口。 所以哪怕安王这些年穷疯了,一起事便带兵大肆洗劫富户,抢金银财宝淫人妻女来犒劳士兵,那三座城池之中已经血流成河,这消息依旧没有传到外边来。 侍卫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安王七万大军两日内必至涣州,殿下必须要尽早离开!” 安王和当今皇上仇恨似海,可不会管对方的长子是受重视还是可有可无。 落到他手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争沉默了片刻,温声道:“我能走,这城中数万百姓怎么走?” “况且现在要走也来不及了。”秦灼说着从床幔后走了出来,“倘若涣州不稳,别处也未必安全,还不如就在此处想法子翻转局面。” 声未落,晏倾也随之而出。 侍卫瞧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人,惊得一跃而起就要动手。 谢无争伸手拦住了他,轻声道:“自己人。” 秦灼走上前,在看清那侍卫的面容之时,凤眸微挑,心中顿生一计,微微笑道:“风千面,你来得正是时候。” 无争这人没有坐皇位的心,可生性良善,随手救下过不少人,身边有用之才其实不少。 风千面便是其中之一。 此人虽然年纪尚轻,但易容术极其高明,且善口技,常常假扮成贩夫走卒在各地打探消息。 “你能认出我?”风千面今天顶着一张极其普通的面,放到大街上绝对不会有人看第二眼的那种,却被眼前少年一句话道破了身份,实在是吃惊不小。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日后有机会再说。”秦灼可以同无争说什么前生有缘梦中曾见,却不会当着晏倾的面讲这些。 一来此时情形紧迫。 二者,晏倾其人心思极深,有些话旁人或许听不出什么来,到了他这,只怕不知前因后果也能猜出七八分来,着实让人心里不爽。 谢无争虽然心中也有些诧异,但不知怎么的,竟觉得秦灼这人神奇得很,知道什么都不足为奇。 他只低声问道:“顾兄方才说千面来的正是时候?” “嗯,来得极好。”秦灼笑道:“眼下看来姓张的把我们困在这里反倒是给了我们机会,出其不意,反客为主。” 谢无争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秦灼道:“擒贼先擒王。” 晏倾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张裕丰手握涣州大权,已有意开城门迎安王军队入城,若在这时候让人假扮成他,在两方碰面之时趁机拿下安王……” 他说着,不由得皱眉道:“你想的未免太好了些。” “是晏公子想得太多了。”秦灼瞥了他一眼,嗓音低低地说:“事已至此,先拿下张裕丰将安王大军拒之城外才是当务之急,至于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是说晏公子另有高见?” 两人正说着话,在外头看守的两人都悄悄靠近门窗来偷听。 秦灼拿起桌上的一只杯茶就当做暗器打了出去,偏偏这时晏倾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片刻后,躲在窗边偷听的两人应声倒地。 谢无争看了看秦灼,又看了看晏倾,徐徐道:“两位真是心有灵犀。” 秦灼没好气道:“谁跟他心有灵犀?” 晏倾面无表情道:“殿下休要胡言。” 谢无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这个,先办正事。” 秦灼道:“好,我带千面去解决那姓张的。” 她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像个成日里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勾当的山大王。 晏倾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些年究竟都在做什么?” 秦灼一句“带兵打仗、争权夺势”差点就脱口而出,好在反应够快,又咽了回去,只扔给他一句,“与你何干?” 晏倾俊脸微沉,没再说话。 谢无争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张裕丰身边人不少,我还是同你们一道去吧。” “殿下不可冒险。”晏倾嗓音清冷道:“我去。” 秦灼一点都不想和这人一起去,但她也不想让无争冒险,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事实证明,有晏倾一道去还是挺有用的。 这人成天穿着一身白衣,在雨夜之中也十分显眼,一到张裕丰住的院子就把所有人都引了过去。 秦灼带着风千面翻窗进屋的时候,张裕丰正起身下榻准备躲到暗室里去。 暗室的门都打开了,些许灯火隐隐跳动着。 “你们……”张裕丰刚开口,就被秦灼一个手刀给劈晕了。 “大人,您没事吧?”在外屋守夜的小厮听到些许动静,连忙起身来问。 她伸手把人托住,用眼神示意风千面回话。 “没事,下去吧。”风千面开口时声音已同张裕丰有七八分像。 小厮应声退下了。 秦灼和风千面一起把张裕丰抬进了暗室,找出麻绳将其绑在了椅子上,又点了几处大穴才,拿布塞住了嘴,稍稍放心来。 风千面是做惯了易容之事的,随身带着各种工具,三下五除二便弄出了一张新面皮来,贴脸戴上,又换上了张裕丰平时穿的衣裳,连身形和胡须都仿得一模一样。 像秦灼这样没见过张裕丰几面的人,已然分不出真假。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秦灼交代完风千面一些要注意的事,走出暗室翻窗而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发亮。 就在此时,有人朝这边急奔而来。 她脚下微顿,便听得那人一边敲门一边急声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人!连日大雨,城中积水越来越深,城北、城北有山塌了,再这样下去,咱们涣州的堤坝肯定撑不住了!” 第39章 商议对策 这当头,是天灾人祸一并冲着涣州来了。 秦灼回头冲着屋里假扮成张裕丰的风千面打了两个手势,示意他先把人稳住,然后找由头把谢无争和晏倾都喊过来议事。 风千面点了点头,这才走过去开门,不悦地对来人道:“慌什么?进来再说。” 秦灼只在外面略站了片刻便悄然回了厢房。 她进屋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束了发,把痣点了点,坐在桌边倒了杯冷茶喝。 门外风声如狂,雨打花落。 没多久,便有小厮来想请,说是“大人请顾公子过去。” 秦灼起身跟着去了,到书房门前时,恰好看见晏倾和谢无争从不同的方向过来。 她朝后者微微挑眉,示意昨夜已经事成,如今坐在里头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张裕丰。 谢无争很快就明白过来,同她一道进了门。 晏倾走在两人身后,也很快就意会了。 入内时,来报信的心腹李茂文正着急地说:“周边各县都淹了不少,有懂这个的来人说这次来的是飓风,雨再这样下下去,别说是我们涣州,就是整个江南都要遭殃!” 风千面坐在书案后,生怕多说什么会露馅,便一直沉默着,眉头皱成了川字,颇有些发愁地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他看三人到此,连忙起身道:“你们来得正好,你!” 风千面看了李茂文一眼,“赶紧把事同他们都说一说,好一起想办法。” 李茂文有些奇怪上司怎么会突然信任这几人,但这会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他也来不及细想,便把方才说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其中“大人您是知道,修堤的时候底下人贪了不少”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把话题往这次肯定损失惨重、怎么才能少死些人上头引。 谢无争听得脸色越来越凝重,但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他最先开口道:“天灾已至,避无可避,眼下最重要是固堤防洪,请张大人调些人手过来,我先带着过去加固堤坝。” “这怎么行?”李茂文急的差点跳起来。 这从京城来的官,去做这么危险的事,若是死了还好,要是抓到这么大的把柄活下来了,日后怎么得了。 李茂文越想越怕,拼命给张裕丰使眼色。 后者也看见了,但是真正的张裕丰还被绑在暗室里,风千面想抄起砚台把这个半张脸都抽抽的家伙打晕过去算了。 他刚要抬手,便听见晏倾开了口,“大公子呢?怎么还没来?” 风千面闻言,便对李茂文道:“你去把人找回来,再把这事同他说,赶紧去。” 李茂文这天被吓得不轻,被几人搞得晕头转向,也顾不上仔细琢磨,连忙就应声去了。 他走后,风千面便把守在门口的心腹和小厮都打发去召集人手。 一时间,整个书房只剩下他们四人。 风千面忍不住问:“现在怎么办?眼下可不只是安王的事了,这天灾可不比人祸,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殿下身份尊贵,岂能涉险?” 若是打仗,两方兵力再悬殊,尚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可人若是要与天斗,那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秦灼不能忍受再次看着无争死在自己前面,转头对谢无争道:“千面一个人应付不了刺史府这么多事,你留下同他一起稳住涣州大局,我带人去沿岸固堤抢险。” 这话一出,屋中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不行,固堤抢险太危险了,顾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我不能让你去。”谢无争自认与这少年虽是一见如故,但怎么也没到能让他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地步。 他仔细想了想,许是因为风千面那句“殿下身份尊贵”的缘故,不由得停顿了片刻,而后认真道:“顾兄,我的命并不比你的贵重,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秦灼前世见过太多信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公子皇孙,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生来高人一等,而寻常百姓命如草芥。 偏偏是这个身份最贵重的皇长子,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她张口想说点什么,偏偏被谢无争看出来了,他抢先道:“我生来便锦衣玉食,受天下百姓供养,大难当前便该身先士卒,守护我的子民。” 少年一向温文尔雅,此刻说的话却满怀意气,不容置喙。 秦灼袖下的手收拢成拳,一下子没说话。 她听那李茂文说话就知道涣州的堤坝比豆腐渣好不了多少,再修也不可能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此时去抢险固堤不过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好给后方的百姓争得一些撤离的时间,而冲在前面的那些人,极少数可以生还。 而且安王大军马上就要到了,无争本来就危险,如今还要去固堤,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秦灼自认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动口动手都没少过,唯独对着无争,半句重话也不舍得说,一点脸子也不能甩。 她还得护着他。 给他找好退路。 秦灼沉默着,转身去看右边墙上的涣州地图,伸手划过堤坝的位置与河流方位,最后停留在一处叫做盘龙谷的地方,一边琢磨一边问道:“此处乃荒野,地大物稀,若是到时固堤不成,往此处泄洪如何?” 谢无争闻言,连忙凑上前去细看,“这地势……” 晏倾站在两步开外,语调清寒道:“可。” 秦灼和谢无争齐齐回头看他。 不知为何,她听到这么一个“可”字,忽然觉得这姓晏的好像已经有了别的主意。 秦灼忍不住道:“然后呢?事态紧急,你说话能不能别说一半留一半?” 怪招揍的! 她在心里再次唾弃了自己一遍:我以前到底喜欢晏倾什么? 果然是年少无知,情意朦胧,心也乱动。 晏倾走上前去,站在她身侧,抬手点在地图上盘龙谷的位置,“此处地势绝佳,且在安王来涣州的必经之路上,盘龙谷--” 少年声音带着寒意,在狂风骤雨声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清冷沉着。 他字字清晰地说:“可以泄洪,也可屠龙。” 第40章 少年仗剑敢屠龙 风千面听到这话,顿时张大了嘴巴,“屠、屠龙?” 哪怕晏倾是帝师爱徒,那也只是个文采出众些的书生,即便胸怀谋略、还会些武功,可再怎么也厉害不到可以一人敌过千军万马的地步,这屠龙说的太轻易,跟没睡醒还在做梦似的。 秦灼想的却是但凡皇族子嗣,有点野心的都喜欢把自己和什么真龙、蛟龙扯上点关系。 安王其次起兵,扯得就是金龙旗,把‘屠龙’二字用在他身上,倒是挺适合。 谢无争看着地图沉吟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孤云,难道你是想把洪水倾泻至盘龙谷,让安王大军在此全军覆没?” 晏孤云实在太敢想了。 谢无争思及此,心惊不已,又道:“可你如何能保证泄洪之前,就让安王把大军驻扎在盘龙谷?” 晏倾收手回袖,面色如常道:“我会伪造一封张裕丰的书信,带着张大公子一同前去迎接安王即可,眼下四处水患,大军不便入城,本就要找合适的地方扎营安置,盘龙谷本就是上上之选。” 纵然安王麾下的幕僚都不是吃干饭的,也没人能想到在这当头,有人敢不动兵戈就把七万大军一锅端了。 秦灼低声道:“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她琢磨着昨夜风千面回来报信的时候说,安王大军三日内必到涣州,如今一夜过去,便当还有两日左右。 盘龙谷在两地中间的位置,晏倾若是此时出发,快马加鞭走上一日,还真可能在那附近同安王大军接头,到时候以这人的心机才智,怎么也有五分把握可以成事。 只是…… 用性命做赌注,实在过于铤而走险。 秦灼想到这里,当即又道:“只是你旧伤未愈,若是去了之后关键时候旧伤复发功败垂成,岂不可惜?我看……” 她一句‘我看还是我去更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晏倾打断了,“此事我办得,顾公子办不得。” 他把‘顾公子’三个字特意加重了一些。 秦灼顿时:“……” 她是借着顾长安的身份在刺史府混着的,这次若同张大一同去接洽安王,一旦被人戳破身份,这事也就肯定办不成了。 的确是要比晏倾更难成事。 但她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对方直接一语道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由得看这姓晏的越发不顺眼了。 晏倾对此,完全视而不见。 谢无争没搞明白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究竟是为何,只是满眼担忧地开口道:“孤云……” “如今已别无他法。”晏倾面不改色,语调如常道:“殿下千金之体都敢身先士卒,晏某只是去略施小计,又有何惧?” 谢无争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后他拱手,端端正正地朝晏倾作揖行了一礼。 晏倾眸色如墨,当即还了一礼。 窗外惊雷骤雨,狂风席卷而来,吹得两人广袖飘摇。 秦灼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心头忽然有些发热。 她少时候看过许多英雄侠客的故事,不乏擒蛇打虎之传记。 今朝却是: 驰云借雨趁狂风,少年仗剑敢屠龙。 风千面在她身侧小声说:“晏公子这人看着冷冰冰的,关键时候还真敢……” 秦灼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开始研墨。 活着最重要。 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纵有私怨,这种时候,也该暂且放到一边。 晏倾上前来,一边找出张裕丰写的字帖,一边铺开宣旨,提笔仿着字迹开始写给安王的书信。 谢无争上前来看,惊诧道:“仿的竟有九分相似,我竟不知孤云还有这样的好本事。” 晏倾奋笔直书,没说话。 秦灼研好墨,转身走开时随口道:“技多不压身。” 谢无争道:“顾兄与孤云倒像是老相识。”只是不知为何,关系不大好的样子。 后半句,他并未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想。 秦灼对无争一贯是不骗不瞒的,只是这事有点不好说。 她不由得微微一顿。 恰巧这时,派去集结人手的下属回来了,站在门外大声道:“下官召齐八十人,正在府外候着,听凭吩咐!” 兵力不可随意调动,还得另外想法子。 眼下能召集来的都是底下的人,人数不多,但是怎么也好过没有。 谢无争给风千面递了个眼神。 后者立刻开口道:“你们跟着谢大人先过去,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谢大人!” 门外众人齐声应是。 谢无争回头看了晏倾一眼,同秦灼道了声“多加小心”便出了屋子,带着众人穿廊而去。 “你更要小心。”秦灼说完,在原地站了片刻。 想起无争是个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的,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又很不放心,连忙追了上去。 且是从小道跑着去的,不多时便从转角处截住了谢无争。 狂风吹落飞花穿廊而过,秦灼直接就飞奔过去抱住了正侧目嘱咐身侧众人要务的少年。 “顾兄?”谢无争惊了惊,连忙伸手把她接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秦灼听到这声“顾兄”才惊觉自己此举太过失态,生怕身侧众人看出端倪来。 她连忙收回手,站直了身,睁着眼睛说瞎话,“雨大,脚滑了。” 谢无争见状,转头对身侧几人道:“你们先去穿好蓑衣斗笠,我同顾公子说两句话,马上就来。” 几人连忙应声去了。 一时间,廊下便只剩下秦灼和谢无争两个人。 只得这片刻可以说话。 秦灼等人一走,便开口道:“我会尽快想办法拨更多的人过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活着回来。” 谢无争看着她,眉眼温和,却极其认真,“生死有命,若我不能保住涣州的万千百姓,那我活着还是死去,其实并无分别。” “无争!”秦灼有时候对他真是又爱有恨。 爱他生在皇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恨他一心为人不知护己。 她想跟着无争一起去,可这刺史府里也是危机重重,千面一个人应付不来。 而且此时三人各有要做的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而且后方若是出了问题,无争与晏倾那边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秦灼深知这一点,所以不能妄动,只是忍不住咬了咬牙,同他说:“涣州会保住的!你也得好好的!” 声未落。 她又字字清晰道:“你若是死了,让我怎么办?” 谢无争听到这话,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哪里有点不对,忍不住道:“顾兄,你……” 第41章 但愿如此 谢无争的脸色破天荒地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一番情谊我心领了,只是你我同为男子、那个我不是说男子和男子之间就绝对不能有什么情意,只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念头,半点也没有,你、你能明白吧?” “我……”秦灼本是满怀担忧,听到这些话,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本风急雨骤的紧迫气氛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 谢无争原本就奇怪一个顾长安这么个生在富贵乡里的公子哥怎么会就想不开就在这乱局之中搅浑水,这可是动不动就会没命的事儿,原来是为了他才…… 这情意未免也太重了些。 谢无争见秦灼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若这次难关能平安度过,日后我带你去京城,多瞧瞧真正的绝色美人,到时你自然……” “你说什么呢?”秦灼实在听不下去了,只能开口打断了他,“我没有断袖之癖,对你也没那个意思,我只把你当做兄长。” 谢无争闻言立马松了一口气,“兄长?兄长好啊!” 少年放下心来,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正事上,低声交代道:“我屋中左边柜子顶上放着一柄尚方宝剑,到必要之时,你尽管取来震慑众人,能不能暂且不论,好歹比一般的刀剑锋利得多,可以防身。” 秦灼忍不住笑,伸手把少年微皱的衣襟给抚平了,温声道:“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而且眼下也不是好时机。你且放心去前头抗洪,我会尽快料理好刺史府的事带人来支援,你千万、千万要小心珍重。” “顾兄保重!”谢无争握住了秦灼的手,且郑重其事地握紧了。 两手相握时,他心下却忽然拂过一丝疑惑:顾兄不仅生得好看,这手也比我的软多了。 江南水土养人,果然不假。 秦灼凝望着眼前人,“保重!” 她一出声便瞬间把谢无争那点乱七八糟的疑惑给惊飞了。 “那我、先过去了。”谢无争说着连忙收手回袖,转身出府而去。 秦灼在廊下站在了一会儿,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直至花遮树掩再也看不见,才迈步往回走。 只是刚一转身便看见晏倾朝这边走来。 大雨滂沱,落在地上溅起水花无数,他一身白衣被溅上了泥点,如同谪仙自云端落到了尘世间。 那张俊脸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颇有几分天塌地陷我自归然不动的镇定从容。 “信写好了?”还是秦灼先开了口。 晏倾淡淡道:“嗯。” 秦灼和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可今日之事到底性命攸关,还有没有命再见都说不准,这样想想,便觉着眼前这人也没那么碍眼了。 她又道:“那个李什么的不是找张大去了吗?他们都还没来,你这么急着出来做什么?” 晏倾只是眸色如墨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这样看着我作甚?”秦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略略一猜这人的心思,可这厮一贯心思深沉,自年少时便总是一副“我有话同你说,可我偏偏不同你直说”偏要叫人猜的死德性。 如今性子越发清冷,满身寒气,更加让人猜不透了。 她心中闪过诸多可能,怎么也想不明到底为何,反而越想越气,忍不住道:“你有话不说,长这张嘴何用?” 晏倾薄唇微扬,“我只是在想,你为何对萧澈如此上心。” 他说的不是化名谢无争,而是皇长子萧澈。 这话说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秦灼随手把头发拨到背后,微微笑着回了一句:“关你何事?” 晏倾顿时:“……” 二人两对两无言。 如此,站了片刻。 秦灼觉着没必要在这浪费功夫,提脚便要走。 “秦灼。”晏倾淡淡开口喊住了她。 秦灼只得转过身来,“有话快说。” 晏倾道:“张裕丰有三子,长子我带去安王那,次子远在北地,第三子流连花丛,是认得顾长安的。虽此时不在府中,却不知何时会回来,你在刺史府里切莫大意。” 秦灼听罢,“嗯”了一声。 其实她没想到晏倾会特意嘱咐这些。 毕竟情分早就尽了,如今再见只是徒增尴尬。 她努力想找点什么话说,沉吟许久,才道:“我知道。” 只这三个字也着实太少了。 晏倾方才说了那么多,显得她不大气似的。 秦灼袖下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又道:“我听说安王好美人,且男女不忌,万一你的信被识破,或许还可以靠脸保命。” 晏倾一张俊脸顿时沉了下来,“没有万一!” 秦灼一看他生气,心情便大好了,笑道:“多知道敌人的癖好又不是坏事,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晏倾懒得同她废话,转身欲走,却又停步,再次开口道:“风千面虽然易容成了张裕丰,可他对涣州私底下的事所知甚少,迟早会露陷,你切莫大意,若……” 他停顿了一下,很快便语调如常道:“若情况不妙,即刻离去,切莫停留。”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秦灼觉得晏倾这厮是真的有点奇怪,退婚的时候那么冷漠,好似多说一个字都会死一样,现下倒是说的挺多。 她徐徐道:“而且我运气很好的,肯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晏倾无语道:“你还运气好?” 他都懒得数她那些倒霉事。 这人一旦耍起嘴皮子来,当真是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秦灼面不改色道:“我这辈子所有的坏运气都在你身上用完了,同你退了婚,自然只剩好运。” 晏倾沉默了片刻,才道:“但愿如此。” 第42章 被发现了啊 晏倾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了。 他不仅带走了同张大,还带走了近张裕丰十几个心腹。 秦灼回到书房的时候,一大群涣州官员正挤在里头吵吵囔囔地问:要不要趁早跑?水患要怎么治?安王那边要怎么办? 最后归总成一句:“张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风千面黑着一张脸装深沉。 实则心里慌得一逼。 他跟在殿下身边也就是做点打探消息,接应人之类的事,这一州之地无论是快被大水淹了,还是安王七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这样的大事,他压根不知道怎么解决。 偏偏张裕丰是涣州一把手,这些官员平时都是以他马首是瞻,眼下一个个都眼巴巴等他说出个解决之法来。 风千面心里忍不住直骂娘:晏公子怎么走得那么快? 那什么顾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秦灼迈步入内。 十来个官员闻言齐齐回头看向她,这会儿在这的都是张裕丰的心腹,自然也听说了这位顾公子是个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的绣花枕头。 此刻众人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见这纨绔公子半点不知事态紧急,仍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当即就有人来了火,“你这个草包来做什么?现在可不是你能在张大人面前卖巧争先的时候!” 风千面一见她来,高高悬起的心便放下了一般,刚要开口替她说话,便见秦灼大步走上前来。 她一边走,一边道:“本公子固然是个草包,却有为岳父大人分忧之心。不像尔等,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亮,却只会问如何是好?” 众人顿时:“……” 方才开口呛她那人张口就要回击,却忽然顿了一下,“什么?岳父大人?” “是啊,张刺史昨日已经应允我与紫燕的婚事,可不就是我的岳父大人?”秦灼睁眼说瞎话说的跟真的一样。 她在桌案前停步,负手而立,转而看向众人。 身着淡金色锦衣的少年,眉若远山,目似星辰,卓然气度轻王侯,与传闻中那个永安第一败家子截然不同,反倒更像是皇家子弟。 “咳。”风千面假咳了一声,连忙开口帮忙圆谎,“确有此事。且长安本也不像传闻那样荒唐,他虽然从前有点不正经,但这几日在府里的确帮了我不少忙,他在大事上是一点也不含糊的。” 一众官员听了心里都有点奇怪,但人家既做了翁婿出言维护一二也是应该的,而且这是人家张刺史的私事,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众人对秦灼的态度便显而易见地客气有礼了起来。 有个年轻的官员出声问道:“方才顾公子让我等稍安勿躁,可是有什么高见?” 秦灼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颇为上道,而后道:“每逢灾患,必定会造成粮食短缺,最要紧的是先派人去粮仓,能保住多少粮食算多少。” 几人连连点头,“对对对,绝对不能没有粮食,马上就派人去粮仓。” 秦灼沉吟片刻,又道:“诸位大人久居涣州,应该对各处水道再清楚不过,不如各带一队人去东西南北各处排出城中积水?” 这话一出,众人都明显不乐意。 一个个都哑巴了,脸上却写着:这一不小心就要送命的事,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这本在秦灼意料之中,只是亲眼看见了,还是忍不住生气。 一个个食君之禄的时候心安理得,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半点也不手软,遇事却躲得比谁都快。 她袖下的拢成拳又松开,面上却半点情绪也不显,只语调如常道:“不愿在城中受累的,便同本公子去固堤抢险。” 众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 秦灼抬手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一般道:“倒是我想的不够周到,在城中排水救人,哪里有去城外不顾生死修堤固坝劳苦功高,诸位大人拳拳爱民之心,真叫顾某自愧不如!” 风千面闻言,都傻眼了。 居然还可以这样! 一众官员见张刺史一直不说话,心里猜测着人家翁婿才是真的一家人,八成是要把这事全权交给顾长安去办了。 他们要是不去办城里的事,只怕真的要被拉着去城外。 受累些和要命还是很不一样的,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几人连忙抢着开口道:“不不不,城中的事也很要紧,我马上就带人去办!” 风千面挥挥手,让那几人去了。 这下,便只余下五六个官员还在书房里站着。 秦灼又同他们讲了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是真的水淹涣州,谁也没好日子过,只把众人都说得脸色发白,才安排他们去派人采买麻绳和麻袋,然后装满山石运到大堤上去。 她看先前谢无争来涣州查案子没几天,张裕丰就要暗投安王的事来看,涣州地界内备以防洪抗灾的砖块砂石肯定是不会有了。 对此也不抱希望,且用麻袋装山石也能先充当着用一用。 秦灼交代众人:“麻袋和麻绳越多越好,实在不行,就找人现做,运山石的人要多,能用的人全都要上。” 她担心这些官员阳奉阴违,出了刺史府便把这事丢在脑后,又补了一句,“撇去什么名声德行不提,若涣州遭灾之后变成荒城,就不值钱了。到时候,尔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又到何处讨去?” 众人神色大变,连连指天发誓地保证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办事,这才匆匆离去。 等这些人都走了。 秦灼才在桌边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从前听话本子的时候,都说舌灿莲花之人是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厉害。 如今她还不能动手,只能动口,才晓得骗人其实也挺累的。 风千面见状,连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给她,“您喝水。” 秦灼听他把尊称都用上了,接过茶盏的时候,顺便瞥了他一眼。 只是方才说的太多有些累了,便一口把杯中水饮尽了,随手把茶盏搁在桌案上,“有这功夫看我,还不如去暗室看看张裕丰醒了没有。” “哎,好。”风千面此刻顶着张裕丰,这般乖顺的模样看着着实让人别扭。 秦灼想着方才打发走的都是文官,真正掌握涣州兵力的还没见着。 她估摸着也快了,见武将手里还是得有兵刃才行,起身道:“你先看着,别让他跑了,我去无争房里拿样东西。” 风千面连忙道:“你去你去。” 秦灼顿时:“……” 风兄,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你知道吗? 秦灼去了无争原本住的厢房,原本守在此处附近的人都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这会儿便显得格外静谧悠然。 她推门进去,摸到了右边柜子顶上,果然从上头摸到了用红布包裹着的尚方宝剑。 这剑锋不锋利的暂且不提,反正沉是挺沉的。 秦灼连红布一块抱走了,快步回书房的时候,还有几个婢女小厮问:“顾公子,您抱的是什么啊?” 秦灼一脸神秘地说:“你猜。” 小厮婢女们自然是猜不出来的。 只有一个最活泼的婢女说:“该不会是要送给我家小姐的东西吧?” 秦灼笑而不语。 就此蒙混过去。 再回到书房时,风千面已经不在这里。 她思忖了片刻,正打算往暗室去,忽然有个小厮匆匆跑了进来,“顾公子您在这呢!大人被孙将军请到摘星楼去了,吩咐小的来同您说一声,让您也尽快过去。” “好。”秦灼应声往外走,“你前头带路吧。” “哎。”小厮连忙出门帮着撑伞。 秦灼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去取剑不过两盏茶的工夫,那个孙将军便来请人了。 想想风千面也是怪惨的,刚被文官围着问了半天“怎么办?”,这一转头又去了武将跟前。 门前风雨交加,经过花园时,一颗花树轰然倒了下来,边上的小厮婢女手忙脚乱地避开。 她扫了一眼,出门的脚步更快了些。 好在摘星楼离刺史府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这是涣州城里最高的一座楼,足足有七层,且雕栏画柱,美轮美奂,站在顶层,可观远山青翠,江河奔流,平日里也有佳人美酒,歌舞不休,是文人墨客到涣州最喜欢来的地方。 不过今日秦灼上楼登高,却只见大雨倾盆,满地积水,各家百姓哭天抢地救人捞物。 重重烟雾掩盖了远处青山,黑云压城连带着电闪雷鸣。 着实不是什么登楼观景的好时候。 秦灼到第七层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着盔甲的将军站在风千面边上,正说着:“城里的水都漫成这样了,城外还得了?” “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风千面小心应付着,心里一直念叨着‘顾公子你可快来吧!’ “岳父。”秦灼见状连忙喊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谁知这时,另一头忽然有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公子跑了过来,冲着风千面就喊了声:“父亲!” 风千面听着,神情不由得有些麻木。 他今年也才十九,要给人当岳父,又要当爹的,着实不容易。 “儿子在春风楼睡了一夜,险些被水淹死,差一点、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那年轻公子说着激动万分得去拉风千面的手,却在拉住之后动作停顿了一瞬,“你、你不是我父亲!” 声未落,秦灼便用裹着红布的长剑捅了年轻的腹部。 风千面反应也极快,趁他疼痛倒地之际,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孙将军见状,怒而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何人?假冒张刺史意欲何为?” 他这话一出,楼中数百士兵立马对秦灼和风千面拔剑相向,连不久之前刚被秦灼派出去做事的一众官员也从另一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显然是个引君入瓮的局。 秦灼面上没有半点惊慌之色,反倒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被发现了啊。” 第43章 今持天子剑,拔作杀人刀 秦灼觉着自己的演技其实不算特别差,眼前事都快火烧眉毛,方才在刺史府中安排众人做事雷厉风行,话说的太多,把永安第一败家子的往日做派完全颠覆了,难免会引人怀疑。 只是没曾想暴露地这么快。 如今掌管涣州兵权的孙将军和张三公子都在,还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 所以她第一时间动手拿下了张三做人质。 如今众人虽刀剑相向,却也不敢妄动。 张三公子被风千面钳制着,惊声道:“快放开我!否则你们都得死!” 秦灼觉得这人太吵,拿剑拍了一下他的头,令其闭嘴。 然后她手一扬,抖掉了包裹在外的红布,露出尚方宝剑,朗声道:“我乃大殿下嫡系,今持天子剑,暂掌涣州大权,望诸位同心同德助殿下共治水患、除祸乱。” 众人一见尚方宝剑就傻眼了。 皇长子奉旨南巡来了涣州的消息早已传开,但久不见其人,虽说见剑如见天子,当行跪拜之礼,但眼下安王都快到了,形势微妙,一众官员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茂和也有些迟疑,“这……” 就在孙将军迟疑这片刻间,秦灼忽然拔剑而起,朝他刺了过去。 这一剑极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剑锋就已经到了孙茂和胸前。 后者惊出了一头冷汗,连忙拔刀来抵,秦灼手持长剑挑起对方大刀,再刺。 她招招狠厉,直取要害,孙茂和是涣州数一数二的武将,手上功夫甚好,反应过来后来立马以攻为守,刀剑相击之时火光四溅,砰砰作响。 周遭的文官们纷纷抱头鼠窜,守卫士兵们想上前去相助,却见少年身形灵巧,一手长剑耍的银光飞舞,恍若剑仙临世,又对孙将军紧追不放,缠斗在一起,旁人根本就插不进去。 偌大个摘星台,众人一退再退,反倒给秦灼腾出地方来施展了。 数个回合后。 秦灼一脚踹在了孙茂和膝盖上,飞身而起,如疾风骤雨一般自高处一剑劈了下来,直接砍断了孙茂和的大刀。 兵刃断裂声中,剑锋顺势落向了他的脑袋。 秦灼在最后一刻脚下着地,收了势,只是把长剑搭在了孙茂和的脖子上。 些许鲜血染红了长剑。 她好似完全没看见一般,扬眉一笑。 孙茂和一动不动的,脸色苍白如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似的,开口道:“你什么意思?士可杀不可辱!” “将军莫恼。”秦灼收了长剑,抬袖抹去了手头的血污,语调如常道:“只是我先前同诸位大人说了许多话,他们一转头就给忘了,我只好出自下策提醒提醒诸位——” 她尾调微微拉长,扬眸扫了他们一眼,“此剑既在我手,便不单是少年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好好说话你们不听,我只好将它拔作杀人刀!” 众官员闻言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少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孙茂和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武功也不知究竟高到了何等地步。 这里守卫士兵是不少,但是人再多也保不住她认准了要杀的人。 武将尚能抵抗一二,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了。 有个胆子小的,立马就跪了下去,高声喊道:“见剑如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一出,几个文官就都跪下了,山呼万岁。 孙茂和方才被她下了脸面,梗着脖子不愿跪拜,“你说自己是大殿下嫡系有何凭证?你先连身份都是假的,拿着尚方剑便要接掌涣州大权,若真这样轻易让你得逞,这天底下的事岂不是全都要乱套了?” 秦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我不过是来传殿下的话,并无掌管涣州之意,今早殿下已经带人去城外固堤抢险,他若因无人援助而在涣州出事,尔等万死难辞其咎。” 孙茂和不说话了。 秦灼道:“且防洪救灾是为了涣州百姓,尔等身为一方父母官,这种时候不做事,还想独善其身跑了不成?” 她说着,加重了语气道:“若真如此,尔等便是千古罪人!” 孙茂和三十好几了,儿子都快同眼前这少年一般大,如今却被说的羞愧难当,忍不住问:“大殿下真的……” “大殿下宅心仁厚,一心为民。”秦灼说着,又把众人顾忌的事拿出来讲了讲,说先前有什么事那也是张裕丰带头做的,人都死了,自然也牵扯不出什么别的。 自古以来都是法不责众,且眼下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时候。 她先是暴力胁迫,而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通好说,众人也从被迫合作,变成了“涣州是我家,抗灾救人谁也不能落下”。 一时间,以孙茂和为首的武将也跪下朝天子剑拜了拜,喊了好几声万岁,然后催促着秦灼带他们赶紧去接应大殿下。 毕竟皇长子性情温和是出了名的,若是他死了,朝廷再派个别的官来,肯定没有他好商量。 这些官员里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涣州人,是有贪财求利不讲良心的,但是谁也不想连老本都受不住,白瞎这些年的辛苦。 众人被说动了,不约而同地想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灼心领神会,让一众文官照着先前在刺史府里的分配去做事,又让孙茂和等武将点兵点人准备出发。 风千面则留在刺史府看着张三和张裕丰等人。 一应事宜安排完毕,秦灼带数百人出城时,已经是午时。 天色暗沉沉的,大雾蒙蒙。 城中积水过了膝盖,越往城外水越深,马匹和马车都没法走,只能步行。 等秦灼到涣州大堤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嚎啕大哭,“这么大的洪水,怎么挡得住啊!” “快过去帮忙!”秦灼高声让众人上前。 她看到有人在泥水里摔了一跤,连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旁边的士兵过来帮了把手。 秦灼转而扫了一圈,早上便来的那些人正带着百姓们搬运周边的山石往麻袋里装,垒在一起阻挡洪水的肆虐。 一个个在水里泡久了,浑身是泥,衣裳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辨认不出哪个是无争,只好问刚扶起来的那人,“带头来的那个大人在哪?” “在前边。”身侧之人抬手朝水中央的位置指了指。 秦灼抬眸看去,刚好看见那边有人被水冲走了。 “大人?” “大人!” 边上众人惊慌不已地喊着,手忙脚乱得伸手去拉,却谁也没拉到。 秦灼瞧那人身影与无争一般无二,心下一惊,连忙拿过身侧士兵手里的麻绳,就飞奔而去,一头扎了进水里…… 第44章 事成 秦灼入水的一瞬间便将麻绳一端系在了腰上,另一头甩给就近的士兵,硬是扑进洪流里把被冲出去老远的那人捞了回来。 周遭众人惊呼声连连,吵吵囔囔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了风雨里,秦灼呛了几口水,嘴里全是泥,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有反应快的抓住麻绳那头就使劲把两人往回拉。 秦灼拉着人泥流而上,回到了人群里,四下全是泥水,连平地都没有,她只能让士兵们把人平抬着,然后伸手顺着对方的背部连拍了几下。 “咳咳咳……”谢无争吐出了好些水,幽幽睁开双眼,哑声道:“顾、顾兄?” 秦灼在洪水里滚了一圈整个人都湿透了,墨发披散不断有水落下来,狼狈极了。 她却恍然未觉,只抬手拭去他唇边的水渍,“无争,你真是半点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小官小吏尚且惜命如金,不愿意涉险半分。 偏偏他这皇长子冲在前头,不顾生死。 “我、咳咳咳……”谢无争抬手示意众人把他放下来,刚站直了要开口解释,喉咙痛的不行,又猛咳了数声,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秦灼见状连忙伸手扶住他,又不忍心真的责怪,只能硬生生把气往自己肚子里吞,“好了好了,眼下说这些也无用,你先上去歇歇,这里的事我来。” 谢无争咳了好久才平复下来,拒绝道:“这怎么行?” 两人正说着话,水流湍急,又一个大浪打了过来,好些人都站不稳另外,全靠左右的人硬生生拽住了,彼此照应着。 秦灼紧紧扶住了无争,朝后头高声道:“拿绳来!” 她让人把麻绳接长捆于众人腰间连成一线,确保人不会被水冲散,又以人手相传之法,继续把一袋袋的山石沙土垒上去。 谢无争不是个能站在边上看别人忙的,很快便同她说自己没事,上手去做事。 秦灼也没说多少,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带头搬沙袋。 忙碌间,不断有人来报哪里又淹了,哪处的山又塌了。 树木连片倒,屋舍拔地起。 一道来的涣州官吏们搬石头搬得手脚都磨破了,听到各处报来的坏消息,都绝望了。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大人哭丧着脸说:“救不及的!保住了今日没明日,何苦来哉!” 谢无争手上的动作不停,沉声道:“即便知道明日要死,今日也得好好活。更何况,我们只要撑过今日,明日便会有新的生机!” “殿下说的极是。”秦灼道:“不想活的只管自行去死,别在这嚎,平白挡了我涣州大好儿郎的求生之志!” 那老大人闻言躲进人群里不吭声了。 其余众人模样狼狈,眼睛里却有了些许的光,做事越发地麻利勤快。 这一日,雷电大作,狂雨不歇。 众人在洪水里挣扎求存,为保家园,不敢有丝毫懈怠。 直至夜色越来越浓重,所有人累了一天没吃没喝,动作逐渐变得麻木,速度也明显跟不上了。 风大雨急,火把刚点起来就被浇灭,只有岸边挂了几盏灯笼,些许微光摇摇晃晃的。 天幕黑沉地,好似这夜没有尽头。 秦灼的脚在水里泡的几乎没有知觉了,手上也全是各种血口子。 她早已经察觉不到痛,只有站不住的时候,才抬头望一下天。 黎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她从来没觉得一日这样漫长过。 身后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累的一头栽进了泥水里,被众人拽回来之后,轻声问:“这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我还没娶媳妇呢!” 边上老汉也接话道:“我孙女上次说想要个糖人,可我嫌贵没给买,早知道那时候就买给她了,辛辛苦苦挣的银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花……” “我心上人好不容易才答应今年中秋一起去逛灯会,可中秋还没到,咱们涣州城都要没了!” 众人一开始说的都很小声,渐渐地都生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似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平素都觉得日子过得无趣,一日复一日,苦熬不到头似的,真要没命的时候反倒格外珍惜起来。 别说是他们。 就连秦灼这活第二次的人都舍不得死。 她脑海中浮现过许多事,还没好好孝敬爹让他过好日子呢,还没看到顾长安有出息……甚至还挺遗憾没喝到京城万香楼的美人酿。 最最重要的是若是洪水拦不住,先冲垮了堤坝,那晏倾在盘龙谷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秦灼自认前世,一生不输于人。 她尤其不愿意输给晏倾。 更别提给他拖后腿了。 “撑住!”秦灼高喊了一声。 这一句同众人说,也是跟自己说的。 她的声音在风雨里有种奇异的安稳人心的力量,“媳妇会有的,糖人也会有的,涣州城今年中秋、来年中秋,只要咱们撑住了,都会更甚从前!” “好!” “撑住!” “只要老子没死,绝不倒下!” 应和声此起彼伏。 夜色就在众人水里泥里来去间,悄然淡去,浮现了一点微光。 有白鸽自远处携风冒雨而来,飞过众人头顶,盘旋数圈后,落在了谢无争的肩膀上。 白鸽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用小脑袋去蹭他的脖子。 秦灼见状,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这信鸽……” 谢无争甩了甩身上的泥水,把白鸽从肩膀上捉了下来,确认信鸽脚上没有任何纸条之类,才开口道:“是孤云的。” 他唇角微扬,“事成了!” 秦灼觉得有些奇怪,但此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当即朝众人道:“事成了!撤!” 左右士兵闻言,精神一震,“撤!快撤!” 原本已经开始脱力的众人闻声便一下子活了过来,顺着先后往岸边游走。 不多时,便全都上了岸。 谢无争吩咐士兵们去通知沿岸阻洪的人全部退到安全之地。 一时三刻后。 天光破晓间。 秦灼和谢无争站在大堤旁,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开闸,泄洪!” 众人齐声应:“是!” 而后,闸开,洪流倾泻而出,如同泥龙腾海,滚滚波涛朝盘龙谷的方向呼啸而去。 两岸青山尽在烟雾中,断木破瓦皆入洪水里。 众人死里逃生,有些站都站不住,直接躺在了泥水里,还有的直接就着大雨洗起了澡。 谢无争也脚下一软,直接坐在了一截断木上。 “你哪里不舒服?”秦灼连忙伸手去扶。 谢无争摇摇头,笑道:“只是有些累了而已,顾兄不必紧张,你也坐会儿吧。” 秦灼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是该歇会儿了。” 她身上都是泥,黏着非常地不舒服,但又不能真的同男子一样露天就雨洗去。 而且先前一直死撑着,这会儿松懈下来,当真是一点也不愿意动弹了。 两人就这样相依而坐。 都累的不想吭声。 周遭众人有狂笑的,有大哭的,也有伸手接了雨水互浇的,场面称得上是一片欢腾。 片刻后,谢无争却忽然低声开口道:“也不知道孤云怎么样了?” 秦灼张口便想说‘晏孤云是什么人啊,肯定没事。’ 可日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晏相大人,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孤身入敌营,有再多的手段,只怕也难以施展。 她默然许久,才开口道:“他命大得很,肯定没事的。” 而此刻,盘龙谷。 安王七万大军扎营在此,前后左右多有水患之地,唯有此处最为安宁。 安王大悦,在军中设宴款待晏、张两位公子与一众随行之人。 酒宴正酣之际,有士兵飞奔入营帐,颤声道:“不好了王爷!上流洪水直冲盘龙谷而来,不出半刻便要到了!” 安王拿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登时大怒摔杯,“姓张的竟敢坑骗本王!” “这不管我的事!我……”张大公子立刻起身想要解释,却不知事情要从何撸起,他见众人皆慌乱不已,只有晏倾坐在原处,波澜不惊,不由得怒道:“晏倾?是你搞得鬼!书信是你拿来的,话都是你传达的,难怪临行前父亲都没有见我一面……” 安王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怒而掀桌,“来人把他们拿下!” 帐中一众副将闻言纷纷摸刀的摸刀拔剑的拔剑,离晏倾最近的那人刚站起来就七窍流血,“砰”地一声倒地不起。 有幕僚惊声道:“酒里有毒?!可酒里有毒……这酒你也是喝了的!你……” 声落。 一众副将接二连三地倒下,安王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中带黑。 俨然是中毒已深。 安王咬牙道:“晏倾,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能给你,何必如此?快、快把解药给本王,什么事都好商量。” 晏倾静坐其中,语调如常道:“我想要王爷的命,无需商量。” “你……”安王又急又气,腹中绞痛使得他脸色发青,再说不出话来。 外头的士兵乱成一团,滔天洪水哗然而至,巨响已经近在耳边. 晏倾缓缓站起身来,依旧是翩翩有礼贵公子模样,薄唇微扬道:“诸位一路走好。” 第45章 顾公子骂骂咧咧地来了 一日后,秦灼与孙茂和带着涣州仅有的一万人马赶到盘龙谷,见到的就是洪流淹没荒郊,浮尸遍野。 好些尸体被水泡的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随行而来的士兵见此惨状,有不少都被恶心吐了。 连孙茂和这种自认心硬如铁的莽汉都觉得可怕至极。 秦灼却十分地沉得住气,吩咐士兵们收敛尸骨时,把安王及其重要党羽的尸体都另外放出来。 孙茂和自此对这个少年佩服地五体投地,转头对手下众人道:惹谁都不要惹这个顾的。 没做三世杀神,绝对修不出这样的铁石心肠。 盘龙谷积水难去,堆尸如山,清点人数就足足用了三天,安王及嫡系无一幸免,七万大军死伤过半,晏倾不知所踪。 的余下的叛军获救之后,也再不敢反叛之心,无人捆绑也老老实实地投降,转而投入捞尸收骨的大军。 大雨接着下了几天,直到第三日才稍稍停歇。 “顾公子,按照投降的士兵所说,安王及其党羽都在这了。”随行副将来请秦灼过去查看尸首,客气有礼极了。 大殿下留在涣州收拾残局,把盘龙谷这边的事全权交给了这一位,这事之后,飞黄腾达是肯定的了。 有点眼力见的都想趁机巴结一二。 秦灼知他们心中所想,也没放在心上,只问:“还没找到晏倾吗?” “这、叛军里有不少人都被洪水冲走了,这种时候大多是活不成的……”副将面露难色,说话的声音登时就小了不少。 他见秦灼沉声不语,脸色不太好看,连忙改口道:“不过晏公子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与他们不同。” 孙茂和见状也凑了过来,“没找着也好,若是捞到尸体那才是坏事。” 秦灼有些无语,不太想接话,便抬手揉了揉眉心。 虽然她知道晏倾那样的祸害,定然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可又太清楚任何人都逃不过生命无常。 找了整整三天都没有晏倾。 秦灼也从尚算淡定变得心烦意乱。 不止是出发前无争再三交代一定要确保晏倾安全无虞,她自己也不想晏倾因此出事。 不然,多多少少有点欠了他似的。 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她又转身吩咐士兵们,“传令下去,一定要找到晏倾,沿途百姓若有提供踪迹者,重赏。” “是!”士兵们应声去办了。 秦灼也同孙茂和等人一起去查看安王极其党羽的尸首。 昔日的皇亲贵族死状凄惨,被士兵们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起,面容被水泡的发肿连亲娘都未必认得出来,只能靠衣物配饰来辨别。 “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了!实在是忍不住想问。”孙茂和扛着大刀在死人堆旁转了好几圈,“就算你们利用泄洪,水淹安王大军这计策用的神不知鬼不觉,可这洪水声势如此浩大,军营里那么多探子岗哨难道都瞎了聋了吗?” 边上的副将接话道:“是啊,就算洪水来得突然,安王身边这些亲信难道就不知道去救主子?” “这事太怪了!”有个年纪胆大的百夫长上去对着几具尸首翻看了一番,他略通些医术,越看脸色越凝重。 片刻后,忍不住惊声道:“这些人都身中剧毒!” “什么?身中剧毒?”孙茂和闻言连忙凑上去看。 年轻的百夫长翻看完之后再三重复:“肯定是中毒没错!” 副将颇有些感慨道:“这才说得通啊,安王和他的党羽在洪水来之前就已经身中剧毒,所以一个都跑不掉。做主的人都死了,底下士兵无人指挥,才乱成一团……” 秦灼闻言,凤眸越发幽深,袖下的手也不自觉地收拢成拳。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清楚得很。 姓晏的看着一副玉貌仙姿,其实城府深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以投诚取信安王,难以控制大局,所以就趁人不备先下毒为强这种,他绝对做得出来。 而且当时四下都是安王的人,秦灼甚至不敢想晏倾是怎么做到让安王的亲信全部中毒的…… “还好晏公子的手段没用在我们身上,不然只怕我们都小命难保!” “可不是,这善谋之人做事也忒狠了!” 副将与孙茂和还在猜晏公子究竟是怎么做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没完。 “够了。”秦灼有些烦躁地开口打断,“有工夫在这瞎猜,还不如早点把人找回来。” 孙茂和与副将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 后者才开口道:“我说句实话啊,其实晏倾找不到挺好的,那功劳就全归你和大殿下了,要换成我是你,巴不得晏倾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才好。” 秦灼看着他,凤眸微眯:“再多话,我先让你消失!” 副将连忙止声。 孙茂和见势头,话锋一转道:“这次咱们的人来的匆忙也没带多少干粮,叛军的粮草也不知道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眼下这么多张嘴要吃饭,顾公子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站在秦灼身侧的士兵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看去。 那士兵被看得面红耳赤,低头小声解释道:“来的时候就带了两日的干粮,还分了一些给别人,昨夜就没东西吃了,一直饿着……” 秦灼闻言,不由得有些头痛起来。 这遭灾的当头,粮食是最短缺的东西,虽说先前在涣州城的时候已经安排人尽力保住米粮,可受灾的百姓那么多,到处都需要救济,根本就不够分的。 因此来盘龙谷的士兵也就只有两三日的口粮,无争说他会想办法,可这事还没解决,大家的干粮却已经见底了。 饿两顿尚能忍住,可时间若是再长一些,必定生乱。 孙茂和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顾公子,你家富甲一方,何不先拿点钱粮出来解决这燃眉之急?” 秦灼一时无言:“……” 她又不是真的顾长安,没有家财万贯。 穷得两袖清风,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偏偏孙茂和还觉着自己想出了个绝佳的好办法,见她不说话,当即又道:“你这次立了大功,日后跟着大殿下去京城定然是得封官厚赏的,先前阻洪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了,还差出点钱粮吗?” “顾公子你听我说啊,眼下正是博好名声的时候,万一这钱粮一处,原本的七品官就变五品官了呢?这买卖划算啊!” 秦灼心道:就是直接封一品王侯,我眼下也拿不出钱粮了。 说起来,要是顾长安在就好了。 她刚这么一想。 不远处有人急奔而来,高声道:“顾公子!顾公子您家来人了!带了好多粮食!” “说粮食、粮食就到啊!”孙茂和等人闻言全都冲了过去。 秦灼奇怪自己家竟然还有人能拿出粮食来,转身看去,就瞧见一袭淡金色锦衣的顾长安朝这边跑了过来。 此刻雨停风歇,傍晚天光烂漫。 顾长安身上笼罩着一层微芒,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路上到处都是水坑,很不好走,他左闪右避,险些摔了,又不让边上的小厮扶,骂骂咧咧地走到秦灼面前。 结果顾长安一见她就睁大了一双桃花眼,气呼呼道:“才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都没给你饭吃吗?” 公子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塞到她手里,“杭城李记的莲子酥,本公子买了给自己路上吃的,没吃完给你了。”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随手把吃剩的扔给下人。 秦灼接过来却是满满一包,打开都没打开过。 这少年一贯嘴硬心软。 此刻瞧着,格外惹人喜欢。 秦灼忙了好几天都吃不下,一打开油纸包,糕点香就扑面而来,她忽然觉得饿极了,拿着莲子酥就吃了两块。 而后才想起来递给顾长安,“你也吃点?” 顾长安一脸嫌弃道:“本公子才不和你这饿死鬼抢吃的。” 秦灼吃着糕点,看着不远处顾公子带来的人给士兵们分粮食,心情大好,也不同他计较。 安乐之时,有钱就是爷。 遭灾时节,有粮的是神仙。 顾公子既是爷,也是神仙。 就说话不大好听这么一点小小缺点,可以略过不提。 顾长安在边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她开口,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本公子为什么会来这?” 秦灼闻言呛了一下,光吃糕点太干了,她有些咽不下去,这会儿差点喷到顾长安身上。 “你是三岁小孩吗?吃糕点也能呛着,不许喷到本公子身上!”顾长安见状嫌弃极了,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 秦灼接过水囊,打开了就举高当空浇下,仰头痛饮。 顾长安看她喝个水愣是喝出了烈酒浇喉的豪迈来,一阵无语道:“你才女扮男装几天,这行为举止怎么就比爷们还爷们了?” 秦灼把水和糕点都咽下去了,抬袖擦去唇边的水渍,“为了不堕顾公子威名,必须爷们啊!” 顾长安都被她气笑了,俯身到她耳边,低声道:“听说你顶着本公子的名头做了不少事,你就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 第46章 讹人 秦灼也不知道公子爷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这些天借着这人的身份做事实在不知收敛,尤其还顶着顾长安的名头去骗了张紫燕,此时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心虚。 这一心虚啊,方才那豪迈做派就全然不见了。 她慢慢地退开些许,温声道:“眼下还有许多正事没办,等得闲了,我再挑个合适的时候好好同你解释,成不成啊……顾公子?” “哼!”顾长安没好气道:“本公子不过是随口一问,你就心虚成这样,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秦灼顿时:“……” 草率了。 这才几天不见,以前每天只想着怎么吃喝玩乐的公子爷竟然也学会了耍诈。 一两句话还蒙混不过去了。 她想了想,很是认真道:“好事做过不少,不好的事也有,等这边的烂摊子收拾完,回去后好事都算你头上,其他的我自己去认,这样总行了吧?” 顾长安觉得秦灼这模样实在欠揍得很,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扔下了三个字,“谁稀罕!” “说话就说话,你怎么还动手啊?不行了,我头疼、犯晕……”秦灼抬手捂着额头往后倒,整个人都靠在了树上。 其实并不怎么疼,但她愣是装出受了重伤的架势来。 再加上这些天忙的没日没夜,脸色本就疲惫没什么血色,顾长安一下子就被吓住了,连忙伸手去拉她,“本公子也就是轻轻敲了你一下,不至于吧?姓秦的你可别讹我!” 秦灼虚弱道:“不行,头太晕了……” “你、你撑着点啊。”顾长安急的不知如何,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高声喊不远处的小厮,“快问问有没有人懂医术,带过来!” 秦灼握住了对方贴在自己额头的手,轻声道:“不用这么麻烦,我只要顾公子一句话就能好。” 顾长安愣了愣,“什么话?” 秦灼慢吞吞道:“你就说‘本公子大度,无论你顶着我的名头做了什么都不会计较’就行。” 顾长安也没多想,张口便道:“行行行。” 他煞有其事地重复道:“本公子大度,无论你顶着我的名头做了什么都不会计较……” 这话说完,声还未落。 秦灼就跟没事人一样坐了起来,抱拳道:“多谢顾公子大度,既然这话都说了,之后可不能因为这事再跟我闹了啊。” 顾长安见状,顿时:“???” 公子爷自问这些时日以来,也算是见过人心险恶了,但是他没见过像秦灼这样当面讹人,讹完之后立马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 顾公子气得不轻,“姓秦的,你不要太过分!” 秦灼捡起一旁的油纸包,一边吃莲子酥,一边说:“长安,你来了真好。” 顾公子“哼”了一声,没理她。 刚讹完人,就说好话哄人。 假的不行。 打一巴掌给一颗枣也不带这么玩的! 秦灼看着他,很是真心实意地说:“本来今天没粮了,大家都要饿肚子,你看你一来这事就解决了。还有啊……” 她说着,故意停住了。 顾长安正生气呢,用后脑袋对着她,许久没听到下文,语气生硬问:“还有什么?” 秦灼这才继续道:“我来这三天了,晏倾被大水冲走一直下落不明,到处都是尸体……” 她说着,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唇边弧度也消失不见。 每逢天灾人祸,死伤难以避免,可真的置身其中,把一具具尸体堆在一起,其痛心悲凉非言语可以形容。 孙茂和那些人都在背后说她“在这种地方还能面不改色简直不是人”,其实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 只不过是有人把悲喜写在脸上,有人习惯把什么都深藏于心而已。 秦灼深吸了一口气,又尽可能地用轻松的语气说:“人人身上都是泥污都瞧不出原本长什么样,你来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眼睛没出毛病。” 顾长安回头看她,不自觉地微微挑眉,“本公子生的如此俊美无双,被你白白看了去,你就偷着乐吧。” 他想着自己在来的路上见尸体也吐了好几回。 瞬间觉着秦灼在这待了三天,十分地可敬可佩。 顾长安这样想着,又走过去坐在了秦灼身边,“而且不是本公子说你啊,你一个姑娘冲在前头打打杀杀的,水里来火里去,还带兵捞尸,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嫁人?”秦灼笑了笑,“我早就不想了。” 顾长安看她答得毫不犹豫。 却不是一时嘴快,反倒像是思量已久,且想的十分清楚了。 顾长安还想说什么,偏生这时候,有个百夫长跑过来说:“顾公子,探子来报此处往右五十里有一处山坳,有数十人被困其中,您要找的晏公子极有可能也在里面。” 秦灼闻言登时站了起来,“孙茂和呢?叫他带人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她说着又转头对顾长安道:“你在这别乱跑,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顾长安点头说:“好,你小心点。” “知道了。”秦灼应声去了,一边走一边问来报信的探子现在何处,可知那山坳困住的人现在是何情形? 顾长安站在原地看着她与众士兵远去,小声嘀咕道:“刚说完不想嫁人,一听到有前未婚夫的消息,立马跑去救人……女子最会骗人,话本子诚不欺我!” 暮色越来越浓重。 秦灼带人赶到五十里外之时,已是夜色深重。 率先来此的士兵已经把枯枝断木都移开,又挖了道排水,幸存者和已经凉透了的尸体都捞上来了。 并无晏倾踪迹。 秦灼上前问侥幸还活着的叛军,“晏倾呢?” 那叛军支支吾吾的说:“之、之前是在这的,我中间晕过去好久,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 秦灼没有心思听他废话,抬手就把长剑架那人脖子上了,冷声道:“说实话。” “我我我……我怕他们不肯救我才说晏公子也在这……”说谎的叛军这才哭着讲了实话,“洪水来的时候,他跟我一起被冲到这来的,可生死关头那么多人不不见了,谁顾得上他在哪啊!” “谁顾的上他?是啊……谁顾得上他!”秦灼自言自语一般说着。 她神色木然地收回了长剑,转身众士兵道:“多点些火把,把周边各处再搜地仔细一些。” 边上的百夫长见状上去对着那个叛军就是一通猛踹,“你瞎说什么不好,非说晏公子在这!我看你不如被洪水淹死算了!” 秦灼却恍若未闻,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 她看着前方,目光有些空洞。 四野水色浑浊,泥污遍地。 晏倾那么讲究的一个人。 在人前,从来都是仪态翩翩,衣不染尘。 若是他真的葬身在这污泥烂水里,只怕下了地狱都要爬回来把自己的尸体弄干净了才肯投胎。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有很快把这些念头压了下去,喃喃道:“他才不会死的这么早!” “顾公子你说什么?”孙茂和没听清她说的什么,走上前问了这么一句。 秦灼抬手抹去头上的汗,低声道:“没什么。” 孙茂和还想再问。 秦灼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再找找。” “好、好!”孙茂和连着应了两声,叫上几个小兵一块去四周搜寻。 秦灼自己也没闲着,方才那叛军说晏倾和他一起被冲过来的,那么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多找找,总能找到的。 众人在此寻了数个时辰,几乎要挖地三尺。 夜色深深,旷野之中狂风呼啸,犹如厉鬼哀嚎。 士兵们这几天,每日都在尸体堆里来去,听到这动静不由得心里犯怵。 秦灼的脸色也不好看。 边上的小兵一直在劝:“顾公子您还是先回去吧,让人继续在这边找着,一有消息立马就来通报……” 秦灼沉默着,从水里拉上来一片衣料,仔细地看了看,虽然布料已经脏地不行,但隐约可见底色为白,带着些许暗云纹。 同晏倾离开刺史府那天所穿的衣衫料子一样。 她神色一怔,当即高声道:“这边!拿火把来!” 四周的士兵闻声纷纷拿着火把朝这边急奔而来,一瞬间,眼前是半天火光半天水色。 秦灼涉水而行,往前摸索了一段路,直至芦苇荡旁,她看见一个满身脏污的人怀抱浮木,下半身泡在水里,安安静静地,没有半点声息。 凌乱的墨发挡住了他的脸,芦苇掩住了他半个身子。 像是被抛在荒野的弃尸。 “晏倾!”秦灼明明都没看见他的脸,心里却奇异般地,确认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急奔过去,扯掉了盖在那人的芦苇,把他乱糟糟的墨发拨开了,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俊脸。 士兵们都跟了过来,火把一照,越发显得那人面无人色。 孙茂和在边上看着,见秦灼一直不出声怪吓人的,面色很是纠结道:“看样子死了挺久了,顾公子节哀,别太伤怀……” 第47章 我又救了你一次 “住口!”秦灼沉声喝道,探向晏倾颈部的手却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他身上一点鲜活气也没有,肌肤触手生寒,像是被人扔在冰窖里冻过似的。 边上一众士兵们见状,也不敢吱声。 此刻在场的除了秦灼,所有人都觉着这少年肯定早就死透了。 只有她抽走了晏倾怀中紧抱着的浮木,把人拖着往上走。 孙茂和刚才被吼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示意士兵们过来,“你们也别傻站着,过来搭把手!” 众人闻言纷纷下水帮着把人抬了上来,放到了几步开外的巨石上平放着。 秦灼跟着走过去,低头趴在他心口上,侧耳听了一会儿。 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心跳。 还活着! 秦灼想也不想地就覆上了晏倾的唇,给他渡气。 然后又用力按压他腹部,如此反复数次,累的冷汗淋漓,几尽力竭。 “顾公子,你别、别这样!”孙茂和在边上都看不下去了,“那些死透了好几天的尸体都没凉成晏公子这样,你再折腾也是徒劳,何必呢?” 话声刚落。 原本一直毫无反应的晏倾忽然呛出了一大口血水来,费力地睁开了双眸。 孙茂和吓得跳脚:“诈尸了!” 副将和众士兵纷纷往后退了好几步:“……” 秦灼累的没力气了,看见晏倾睁眼才松了那口气,她跌坐在地上,心里满是庆幸,却是怒气先上了脸,开口便道:“你还没死啊?” 晏公子看着她,原本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有了些许神采,他咳了片刻,反问道:“我若死了,你方才岂不是在吻尸?” “你想多了。”秦灼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厮拍晕过去,偏生边上这么多人看着,她只得拿出十二分的洒脱大度来,从容道:“救命的手段而已,就算换成一条狗,我也照做不误。” 晏倾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问她:“那你用这样的法子救过多少人?” 秦灼不说话了。 偏生晏倾又问:“救过几只狗?” 秦灼气的磨牙,觉着这人还不如昏死过去的好,不悦道:“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说这些?是你伤的还不够重,还是觉着自己死的不够快?” 这厮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她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动手了。 晏倾顿时:“……” 秦灼看他说不出话来,顿时就觉着心里舒服了许多,当即又道:“我又救了你一次,晏倾。” 晏倾眸色如墨地看着她,哑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光是不忘有什么用?”秦灼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发麻的唇,“我这人呢,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我。所以,你得有实实在在的报答,在报答完之前别死了,我也不想再费工夫救你。”太累人了! 晏倾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低声说:“好。” 秦灼心说‘这厮怎么忽然这么好说话’,还没想好接下来说点什么好,就看见晏倾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确认这厮还有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吩咐众士兵列队回去。 这边烂摊子基本已经收拾地差不多,晏倾这身子也急需大夫整治,秦灼便让孙茂和等人留下收尾,自己带着顾长安和晏倾以及几十个士兵先把安王和安王党羽的尸骨带回涣州城。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得好好给京城那边一个交代。 一行人日夜兼程地赶路,风雨无阻。 晏倾一直在马车里昏睡着,顾公子身娇体贵,说骑马磨得腿疼,也基本上都在马车里待着。 秦灼等人在前头骑马,公子爷没人陪着消遣,闷得快疯了,时不时把秦灼喊到车窗边上来说话。 秦灼有心事,其实不大有心思说笑,但扛不住顾公子实在是个妙人。 便把“明日事来明日愁”谨记心头。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照过不是? 顾长安自打那天听秦灼说不想嫁人之后,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大约是有那么一点‘这姑娘费尽心机想要嫁给本公子图本公子的家财’的不喜,变成了只要不图本公子的财不图本公子的色,做兄弟什么都好说的微妙之心。 公子爷同昏迷的晏倾待在同一个车厢里,其实是不太乐意的,所以常常扒着车厢喊秦灼来边上,同她说话。 列如,“进城之后,你记得喊我哥,你占了本公子的身份也没人修书告知,害的我运粮到涣州城的时候,险些在大殿下面前说漏了嘴,好在本公子聪明,立马就编了个顾家表少爷的身份……”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却暴露了他原本是可以留在涣州城的,听闻秦灼在盘龙谷之后,才带人赶了过来。 这事他自己原本没想提。 但架不住秦灼听一件事,能联想道最少三件事。 搞得顾长安有点无语,每次说一会儿话就气得赶秦灼去前面,无聊了又只能把人叫回来。 如此数次之后。 他开始对着昏迷的晏倾说话,“晏倾啊,你惨了。” “秦灼这人多记仇啊,你退过她的婚,眼下落在她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说真的。 这晏公子昏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瞧着顺眼多了。 也比那说不上三句,就会拿话噎人的秦灼顺眼。 顾长安就这样一路跟昏迷的晏倾唠嗑,说秦灼哪哪不讨人喜欢,一路说回了涣州城。 进城时,天色刚亮。 城中积水基本已经都排出去了,街上虽无往日繁华景象,但百姓们基本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 赈灾的粥棚炊烟袅袅,排队的人并不是很多。 顾长安闻着粥香,朝秦灼喊:“本公子饿了。” “再忍会儿。”秦灼打马走在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让人先去刺史府中报信了,吃食早已备好,饿着谁也不会饿着我们公子爷的。” 顾长安放下车帘,对一旁昏睡着的晏倾说:“你看她,多招人烦啊!” 晏倾自是没法回应他的。 不多时,便到了刺史府。 秦灼刚一下马,就看见谢无争快步迎了出来。 “顾兄,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少年说着,有些焦急地往她身后看,“孤云呢?他怎么样了?” “在车厢里,还昏睡着。”秦灼说着,便带他往车厢走。 恰好这时候,顾长安从车厢出来,她顺手扶了公子爷一把,刚要上去把晏倾弄出来。 谢无争已经先她一步上去,把晏倾抱出来了,“大夫已经在厢房那边候着了,我先带孤云过去。顾兄你们先沐浴更衣吃些东西。”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往府里去了。 顾长安看着这一幕,有些奇怪道:“看来你做的事没有晏倾厉害啊,你看人家大殿下多紧张晏倾?” 公子爷几日前来涣州城时,见过这位大殿下一面。 带了那么多粮食来,还捐了不少银子,大殿下虽然诚心相谢,但皇家风仪甚佳,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急得失了分寸。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秦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殿下人好,今天躺在马车里的人要是我,他也一样会抱进去的。” 顾长安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看着她,试图暗示道:“京城那地儿不像永安这种小地方,皇亲贵族里有好些养娈宠的,你看晏倾长那个样子,被男的看上一点也不奇怪……” “别瞎说!”秦灼抬脚踹了一下顾公子的小腿,“大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有断袖之癖。” 顾长安被踹,心里越发不服,“人不可貌相,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 公子爷越说越来劲,“明明有这么多小厮随从在,谁都能去抬晏倾,为什么堂堂一个殿下要亲自上手,还抱、是抱哎!” 秦灼被他吵得头大,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再吵吵,我也能把你打晕了扛走,你信吗?你猜猜到时候有多少人会说你有断袖之癖?” 顾公子知道她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立刻闭了嘴。 风千面站在门口看他两吵得差不多了,才上前来,“小吵怡情,差不多了啊,赶紧进去洗洗换身衣服吧,看你们这一身风尘仆仆的。” “那本公子不客气了。”顾公子朝来人行了半礼,率先进府去了。 秦灼道了声“有劳”,也跟着入内去了。 果真如秦灼所说,吃食早就备好了,连沐浴的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都有婢女捧了过来。 秦灼沐浴更衣之后,也没心思吃东西,直接便朝对面厢房去了。 谢无争请来的大夫医术颇高,这才两炷香的功夫,晏倾已经醒了。 他换了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倚坐床头,虽还是虚弱至极的模样,却别有一番孱弱清隽之态。 屋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大夫刚收了针,说着一些要注意的事。 谢无争在一旁说着话。 秦灼一入内,屋里便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都看着我做什么?”秦灼奇怪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看、不能听的?” 第48章 你就是秦灼 屋里三人十分默契地都不接话。 秦灼心里更奇怪了,走到榻边问白胡子老大夫,“他怎么样了?” “暂时无碍,我先去给他煎副药。”老大夫只说了这么一句,收拾好药箱挎到身上,就往外走了。 一副生怕她再多问的样子。 秦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我也没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啊? 而且她额头也没写着“爱管闲事”几个字,只不过问一声,这老大夫怎么就跑的这么快! “到底怎么回事?” 秦灼觉着自己原本也没有多在意晏倾的死活,现在却被勾出了好奇心,不问清楚不行了。 谢无争有些犹豫道:“孤云与常人不同,他从前……” “我没事。”晏倾开口打断道:“只是先前旧伤未愈,又在水里泡了两天,身子有些受不住,昏睡了两日已然大好了……” 秦灼微微扬唇,笑意淡淡道:“你只有在骗人的时候,话才会特别多,你自己知道吗,晏倾?” 晏倾如墨般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微微低头,沉声不语。 秦灼看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定然心里藏着事呢,莫名地就觉着气不顺。 她面上却不显,转身在桌边落座,自个儿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语气不咸不淡道:“我还以为晏公子这几年见了大世面,定然大有长进呢,如今看来,却也没比从前好多少。” 晏倾还是不吭声。 秦灼更生气了。 姓晏的这是唱的哪出呢? 一声不吭,搞得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倒显得她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非要欺负他似的。 关键是无争还边上,秦灼也不能真的对晏倾做什么,语气重些都不行,这可憋屈死人了。 她闷头连饮了两杯茶。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的不像话。 气氛徒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谢无争站在一旁,轻咳了两声打破沉静,试图打圆场,“这次能找到孤云,多亏了顾兄。先前忙昏了头,我都忘了问,顾兄与孤云也是知交吧?” 秦灼看着榻上人,语调微凉道:“知交着算不上,旧债倒是不少。” “旧债?”谢无争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看秦灼,又看了看晏倾,他压低了声音问后者,“孤云,你跟顾兄借了多少银子没还?” 晏倾一时无言以对:“……” 偏生谢无争还以为他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当即又道:“不管你借了多少,但说无妨,我都先替你还上。” 晏倾有些头疼地扶额,低声道:“殿下,这不是银子的事。” “不是银子?那……”谢无争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前几日,顾公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从中觉出了几分意思来,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总不能是情债吧?” 晏倾闭了闭眼,无奈道:“殿下不要再问了。” 谢无争见状,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再转头看秦灼时,眼神不由得变得有些怜悯起来,他忍不住想: 那顾公子未免也多情了! 这见一个爱一个,还回回都付出真心,岂不是很容易受情伤? 秦灼算是耳力极好的,但方才这两人声音轻的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她坐在一旁饮茶,也不好凑上去听,那样太刻意了。 但她一直奇怪无争跟晏倾怎么会那么熟,这会儿更是眼看着两人说悄悄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心里痒痒的不行。 再加上,谢无争现在看她的眼神,着实令人不解。 秦灼忍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要开口问的时候。 顾长安忽然来了,“你们都在这呢?晏倾醒了啊,醒了就好。” 公子爷跟晏倾有一个马车里待了一天一夜的情义,在对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唠了一路。 他进门便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晏倾的额头,“这高热也退了,就是脸色看着太白了些,不过你本来就是小白脸,说不定现在这弱柳扶风的样子更招小姑娘喜欢呢。” 秦灼听得心里畅快极了。 此处该为顾公子击掌三声。 晏倾拍掉了顾长安的手,面无表情看着他,“过奖。” 顾长安收手回袖,颇是不解道:“既听了夸奖,便该高兴些,还冷着一张脸做什么呢?” 他说着,不等对方开口,便自己又把话接上了,“若是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直说便是,你这人越长大越不如从前坦率,这一点,本公子很不喜欢。” 秦灼听到这里,忍不住到了一杯茶递给顾长安。 公子爷胆子贼大,敢对未来的丞相大人说这种话,当敬一杯。 顾长安话说多了正口渴,见状便走到秦灼边上,他接过杯盏饮了一口茶,奇怪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贴心?” 秦灼扬眉一笑,“顺手的事儿。” 顾长安不疑有他,安心坐在了她身侧。 可就在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片刻后,一个身着粉色绫罗裙的女子冲了进来,“顾公子!” 顾长安听见了这三个字还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吓得手里的杯盏都摔了,蹭的站了起来。 却发现姑娘从他身侧掠了过去。 谢无争二话不说护在了榻前,那姑娘却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冲向了秦灼。 秦灼反应极快,在那姑娘拿匕首扎进自己身体之前,就握住了对方的手,反手一拧。 只听得“咔嚓”一声。 匕首脱手而出落了地,姑娘的手也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秦灼一抬头,才看清居然冲过来的是张四小姐张紫燕。 她有点奇怪,这张家父子都被下狱了,罪责足够抄家灭族的,这张小姐怎么还好好的身着绫罗头戴珠花? 无争手底下这些人做事不够干净利落啊,有空了得好好地教一教。 张紫燕的手被钳制住了,双眼通红地瞪着她,“他们说是你让人把我爹爹和兄长绑了的,是你夺了涣州大权让我张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秦灼钳制着这么个娇小姐跟玩似的。 她甩开了张紫燕的手,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勾唇浅笑道:“是啊。” “真的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张紫燕跌坐在地上,死死地瞪着秦灼,忽然落下两行泪来,“我爹爹已经同意了你我的婚事,不日便会结两家之好,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家害成这样……” 秦灼看着哭成泪人一般的张小姐,并不觉得可怜,反倒觉得可笑至极,“那要先问问你自己为何要害我?” 张紫燕万分不解道:“我最大的错也不过就是误打误撞把你带到府里来了,何曾害过你?自从你来之后,下人小心伺候,吃穿用度也不曾亏待半分……” 张小姐越说越委屈,眼泪止不住流。 秦灼笑道:“我能活到今日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个有财有貌、且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的公子哥。” 张紫燕听得更糊涂了,“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秦灼字字清晰地说:“我不是顾长安,更不喜欢你。” 她笑起来,凤眸生辉,说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窟,“我从进刺史府开始,就是为了报仇,让你们张家恶有恶报。” “你不是顾长安、你不是……”张紫燕听到这话险些当场昏厥过去,强撑着颤声问:“那你究竟是谁?” 秦灼抬手取下了束发的木簪,刹那间,如墨青丝披散下来,把她原本英气的五官柔和了许多,如此便有了几分女儿娇态。 她笑的眉眼弯弯,“我是秦灼。” “秦、秦……”张紫燕吓得花容失色,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灼手里把玩着木簪,生怕张紫燕还没听清楚似的,又特意补了一句,“就是那个你让老头逼婚不成,刁奴陷害未果,用尽了手段却怎么都弄不死的秦灼啊。” 张紫燕趴倒在地上,泪水打湿了衣襟。 秦灼问她:“现在还敢说你没害过我吗?” 张紫燕哭得快断气了,自然没法再回答。 “那些事竟然都是她做的?”顾长安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很是唏嘘道:“看不出来啊,一个小姑娘,心肠这么歹毒。” 秦灼道:“歹毒的不只她一个,一毒毒一窝,她爹和两个哥哥都被下狱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居然还能好好地待在刺史府里当小姐……” “那个……顾兄,不对、这位姑娘?”谢无争一脸尴尬地走了过来,温声解释道:“先前这府里的人都说你钟情于张四小姐,所以她父兄下狱受审之后,我便让她继续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让婢女们好生伺候着,等你回来再说如何处置,可现在你也不是顾兄,你是个姑娘……” 若说方才秦灼那发簪一取,英姿少年大变美貌少女,让张紫燕险些就地升天。 其实谢无争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从没见过,哪个姑娘女扮男装能这样毫无破绽,甚至可以说是比汉子还汉子。 谢无争太过于震惊,以至于没听清她叫什么,说到一半才想起来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不是有意欺瞒殿下的,先前也是情势所迫,今日正式告知殿下我的真名。”秦灼抱拳,正正经经地朝谢无争行了一礼,“我叫秦灼,秦皇汉武的秦,烈日灼灼的灼。” 哪知谢无争一听这个名字,满眼都是震惊之色。 他转头看了榻上的晏倾的一眼,才回头看她,“你就是秦灼?” 第49章 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知道 秦灼没想到无争的反应会这么奇怪,但还是点头应道:“嗯,我就是。” 明明在此之前,她与无争彼此地位天差地别,更无半点交集。 可看他的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世上有秦灼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 奇怪。 实在是太奇怪了。 饶是秦灼心思转得极快,此时也怎么都想不通这里头究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索性直接问道:“殿下知道我?” 谢无争愣了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反应过大,但这话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法收回来。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倚在榻上的晏倾幽幽开口道:“老师入京之后,常常同身边人感慨若是他唯一的女弟子有机会考科举,定能金榜题名,羞煞半朝酒囊饭袋。” “对对对,我虽不曾见过你,但秦灼这个名字着实已经听了许多遍。”谢无争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秦灼两眼。 但他生怕此举会让人家姑娘误会,又连忙开口解释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常听帝师提起曾在江南收过一个女弟子,说她天资过人,世间少有,本来我这次南下,就想来看看你是不是真如帝师所说的那样……” 这话听起来并无破绽。 帝师沈文宣在被皇帝请到京城册封帝师之前,便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桃李满天下,长年游学于列国之间。 大约六七年前,沈文宣途径永安,不知怎的身中重伤被永安一富户救下,留在永安养伤。沈文宣为报答大恩,便在永安城设学堂讲学,收了不少弟子,悉心教导了足足三年才再次踏上了游学之路。 秦灼和晏倾,便是最得沈文宣喜欢的那两个。 尤其是秦灼,自从与恩师分别之后便再没见过,又是唯一的女弟子,多被念叨几回也不奇怪。 只是这话从晏倾和谢无争嘴里说出来,着实在她意料之外。 而且秦灼落魄之后便没再读过书,如今听到恩师如此挂念自己,自己前世却没能在他出殡时回京送他一程,难免心中有愧。 此刻她也没心思琢磨别的,垂眸道:“我愧对恩师厚爱,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没有没有,你比帝师说的与众不同,怎会让人失望?”谢无争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南下之后,底下的人搜罗到的有关秦灼的消息,大多是说这人脾气暴躁,因争家财被赶出家门,与邻里不和各种不好。 但是真的见到这人的时候,一眼便足以消弭传闻里的种种不堪。 谢无争生怕她不信,眸色温柔地看着她,缓缓:“骄阳暖人,久久望之却难免灼目,世上的一切都有好与不好的一面,在我看来,姑娘已经很好很好了。” 秦灼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宽自己的心,低声道了声,“多谢。” 几人说话间。 张紫燕还趴在地上哭地死去活来,见这屋里压根没人搭理自己,便趁着几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偷伸出左手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朝秦灼刺去。 秦灼抬脚就把张紫燕的手踩住了,“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 她说着,又朝谢无争道:“殿下,让人把她送到牢里跟她父兄团聚吧,该用的刑罚都用上,一样也不必少。” “好。”谢无争应声,喊外头的士兵进来把张紫燕打入大牢。 张紫燕被拖走的时候,哭着喊:“秦灼,你会遭报应的!你今天这样对我,老天爷都在看着,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秦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可惜无论我日后如何,你都没机会看到了。” 张紫燕本就哭得厉害,又被这么一气,当场昏厥过去。 顾长安在边上看着,心下很感概: 要论气死人不偿命,秦灼着实算是个中高手。 但公子爷感概完之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问秦灼:“刚才那人说说什么你喜欢她……搞得你像个负心汉一样来刺史府谋财又害命一样是怎么回事?” “我没做过。” “我不知道。” “这事和我没关系。” 秦灼心道不好,连连否认。 顾长安本来只是有点好奇,但见她这心虚的样儿,就又意会到了几分,当即又问:“你这些天是顶着本公子的名头在刺史府里混的,你对她示好传出去岂不是变成本公子对她示好?” 这话秦灼哪能回答啊。 她装聋作哑,就是不说话。 顾长安越说脸色越发地不好看,“你真行啊,秦灼!有什么好事都想不到我,骗财骗色要人命的事的破事都盖在本公子头上!” 秦灼眼看公子爷要气炸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随口找了个由头,“我去看看大夫药煎的怎么样了”转头就撤。 “你给站住!”顾长安哪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拔腿就追,“秦灼,你把话给本公子说清楚,你到底顶着我的名头做了什么缺德事!” 秦灼跑得贼快,转眼间就没影了,只剩下一句“没了!真没了!你之前不是说了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计较的吗?顾公子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随风飘了过来。 顾长安气急败坏地追着她飞奔在长廊之中,怒气十足地喊:“秦灼你站住,本公子保证不打死你!” 天灾过后,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就在两人鸡飞狗跳的吵闹声中消去了不少。 厢房里,只剩下谢无争和晏倾两个人。 “没想到你那个小未婚妻竟然这样厉害,文采如何尚未可知,光是抢险固堤和去带兵去盘龙谷这两件事便足以可见巾帼不让须眉啊。”谢无争走到榻边,温声道:“难怪你这般放不下她。” 晏倾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嗓音低低,“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啊?”谢无争闻言很是诧异,“你和她……” 晏倾闭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退婚了。” 谢无争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能明显感觉到他是很伤心的,而且秦灼对自己和顾公子都是很好商量的样子,唯独对孤云很不客气。 像是有仇一般。 都说做不成有情人,必成仇。 这话倒是一套一个准。 谢无争是个从来不揭人家伤疤的,当即便按下此时不提了,转而劝他多休养。 而后,他想了想,又道:“你与秦灼的事,我是外人不便多说。但我还是想劝你,有什么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别什么话都说一半留一半,世上人人都活的不容易,哪有那么空闲来猜你的心思。到最后,苦的还是你自己。” 关键是哪怕真的有人愿意围着你传,锲而不舍地猜,那也得有那个能猜出来的命才行啊! 后面这句,谢无争就在心里想想没说出来。 晏倾语气淡淡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谢无争见话说的差不多了,便抬头望向窗外,去看看秦灼和顾长安闹的怎么样了。 那两人可别真的打起来。 晏倾却忽然在这时候,开口喊了一声“无争。” 谢无争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晏倾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谢无争闻言颇有些欣慰,“觉得有道理就好,那你……” 晏倾道:“但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谢无争觉得新鲜,顺势在榻边坐下了,温声道:“但说无妨。” 晏倾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有关我在灵云观的那三年,你一个字都不要同秦灼说。” 他着重重复道:“一个字都不能说。” “为何?”谢无争是真的想不明白。 这人刚才还说自己讲的有道理,结果下一刻就抛到了脑后,还是一切照旧。 这要是换个脾气差点的,肯定要给他脑袋上来两下。 再暴躁些的,估计已经将其天灵盖打开,看看里头进了多少水了。 偏偏谢无争打小就脾气好,即便一番劝告都全都白费了,也依旧面色温和,无奈道:“好,我不说。那事本来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自然不会专程跑去同她说。” 但他转头一想,又忍不住问晏倾:“可要是她来问呢?” 晏倾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谢无争见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孤云,我不大会骗人,尤其不会骗姑娘,你是知道的。” 堂堂大殿下为了这么一个骗不骗人的事愁成这样,传出去肯定要让人笑掉大牙。 但他是真的挺愁的。 过了好一会儿,晏倾才开口道:“不用你骗人,你只需说我不想让她知道即可。” 谢无争不解,“就这么一句话?”能行吗? 那个秦灼看起来可不是好敷衍的。 瞧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就知道。 晏倾低声道:“一句话就够了。” 秦灼那么骄傲,说不要的就不会再要了。 对喜欢的东西是这样。 人,亦如此。 谢无争听罢,默然许久才再次开口道:“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让她知情。” “不!”晏倾病体孱弱,态度却十分坚决。 他拢紧了冷到有些坚硬的手,嗓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知道。” 第50章 打人不打脸 晏倾和谢无争在屋里说话的时候。 秦灼正被秦灼被顾长安追的上蹿下跳,踩过了小半个刺史府的瓦,满府的侍卫和小厮婢女都被他两惊动了。 今日难得不下雨,天光晴朗,漫天乌云都散尽了。 “秦灼,你下来!”公子爷在下面追的上气不接气,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抱着廊柱歇息。 秦灼见状,也没继续跑,就这么站在屋檐上,顺手摘了一截嫩枝往顾长安身上丢,“我又不傻,这时候下来不得被你揍啊?” 她也知道顶着顾公子的名头去骗人家姑娘的情意不地道,挺欠揍的。 可谁让张家人做事那么狠毒,还是张紫燕先起的头,这姑娘一点都无辜。 秦灼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刚到刺史府时,假冒顾长安是为了保命灵机一动,后来频频示好,便是有意为之了。 报复的办法有很多种。 最狠最绝的,莫过于给她最想要的,又亲手摧毁。 更何况,这次整个张家都被连根拔起了。 秦灼对张家人做什么都不为过,但的确有点对不住顾长安。 她在屋檐上站了好一会儿,见公子爷缓过气来了,才开口道:“你要是非得打我才能出气的话,那我就下来让你打几下,但是先说好了啊,打人不打脸。” 顾长安气没喘匀,只能靠在廊柱上,抬手示意她下来。 “这次说话要算话啊。”秦灼说着便从一跃而下,伸手在廊柱上一攀,顺势就落在了顾长安身侧。 她凑上前去,“打吧。” 顾长安也没跟她客气,手高高扬起,就在她头上拍了一掌。 秦灼没想到他抬手就往脑袋上招呼,整个人都被打懵了一般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栏杆上。 她抬手捂着脑袋,两眼发昏地抬头,“你怕不是想把我拍傻?” “本公子在你眼里是有多好骗?”顾长安觉得自己的手劲其实没有那么重,再加上刚被她讹过,警惕性极高,一点也不上当。 但他打完之后解气不少,便想着索性一回就把气出完,又骂道:“你一个姑娘穿上男装就敢去骗另一个姑娘,是不是脑子有病?!” 秦灼被骂了也不恼,揉了揉脑袋,直接倚着栏杆坐下了,“这些天也没人怀疑我是女子啊?” “你还挺能是吧?”顾长安挺想再来两掌,让她好好醒醒,但见她揉脑袋揉了好一会儿都没停。 看着是真疼了。 公子爷又没好意思再下重手,换成了两个手指头戳了戳她额头,“别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殿下方才许是被你是女子的事惊着了,没来得及细想什么,你得趁他细想之前去好好认个错,别让他因此对你心生猜疑。” 皇家子弟不同常人。 多疑猜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原本秦灼做的那些事都挺正气凛然的,但是张紫燕这么一闹,就显得她心机深沉,另有所图似的。 公子爷活到这么大,从来没为这些事操过心,但生来富贵,见的肮脏事多了,怎么也懂一点。 秦灼干了这事还一点也不藏着掖着,着实让顾长安看了脑瓜疼。 不免要多提醒两句,“事虽然已经做了,与其让人乱想,不如你自己先去说清楚,本公子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秦灼连忙道:“听了,也记住了。” 她是真没想到这些话能从公子爷嘴里说出来。 一下子脑袋也不疼了。 心也不烦了。 看顾长安的眼神,颇有些“我儿懂事了”的欣慰。 她忍不住道:“你也就是离家去了杭州一趟,怎么忽然就开窍了,竟还知道运粮回来救急,这话说的也越发有道理。” 秦灼先前忙昏头了,都忘了问顾长安为什么会忽然回涣州来,这会儿话都说到这了,便不免多问两句,“我爹和顾老太爷还好吧?” “好着呢。” 顾长安说老太爷在杭城新相中了一个宅子,当天就买下了,把老夫人接过去一块住着。秦怀山倒是想跟他一块来涣州城,被老太爷留下了。 公子爷原本说的挺顺溜的,直到说到了粮食才稍有停顿,“粮食……是晏倾让我囤的。” “什么?”秦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见公子爷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笑问道:“长安,你什么时候那么听晏倾的了?” 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晏倾竟然那么早就让人屯粮了。 是巧合吗? 顾长安不太高兴听这些,“谁听他的了,本公子就是顺手囤了一些,顺手的事儿!” “好好好,以后这样顺手的事你就多做些。”秦灼原也不想听晏倾这两个字,便没有再多问。 “还有啊。”顾长安张了张嘴,又道:“其实当时在顾府,你扮作少年离去之后,没多久,晏倾便跟上来了……” 秦灼觉得有些好笑,“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顾长安道:“我觉得晏倾这人挺让人费解的。” “不必奇怪。”秦灼笑道:“他一向都挺让人费解的。” 顾长安一时无言:“……” 这话让人怎么往这下接? 公子神色纠结,想起了秦灼离开顾府的那一天,他和秦怀山还有老太爷是坚决反对秦灼这样做的,只有晏倾不说话。 刚开始他以为晏倾是事不关己才不吭声的。 顾长安很生气,问他:‘好歹她也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由着她去冒险?说句话能死啊?’ 晏倾面无表情道:“你说了那么多,拦住了吗?” 顾长安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那也比你什么都不说强!” 晏倾没再理会他,只是同顾老太爷要了一辆马车跟着出城去了。 当时顾长安愣了很久。 他自小被父亲后宅那些莺莺燕燕搞得很烦,但一直随心所欲力求活的简单,实在不明白晏倾这人究竟在搞什么。 便在晏倾上马车之前把人拦住了,想要问个明白。 对方却交代了他两件事。 第一件事:速速带着顾老太爷和秦叔离去。 第二件事:江南前两年风调雨顺,积粮颇多,比往年价低甚多,可囤之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件顾长安立马就去做了,第二件其实没有多当回事,顾家有钱,固定的生意都忙不过来,没必要再去粮市横插一脚。 而且这个晏倾说话让人云里雾里的,着实让公子爷摸不着头脑。 但架不住事情赶巧,顾长安带着两个长辈到杭州去接老祖母,祖母那位老姊妹家里正为前两年的陈粮卖不出去而焦急上火。 公子爷知道了,银票一掏,全要了。 这事不出一日,全城都知道了,又不少哭哭啼啼上门来求他购粮的,顾长安想着好人做到底,就来者不拒。 本来陈年粮就价低,再加上他收得多,连隔壁州县的都送上门来,卖粮的都不敢来虚的,只敢要点辛苦钱。 结果顾长安粮食收来没两天,就听说涣州出事了。 他连忙运着粮食就回了涣州,见道城中天翻地覆,听闻晏倾下落不明,秦灼一头扎进了死人堆…… 这好不容易人都还活着,话却怎么也说不明白了。 公子爷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只是看着秦灼,难得正色道:“晏倾或许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情无义。” 秦灼听得一头雾水,笑道:“你在说什么?” 顾长安有些语塞,“我……”说不明白了我! “这几日东奔西走的,累着了吧?话都说不顺了。”秦灼扶着栏杆站起身来,哥两好似的伸手勾住顾长安的肩膀拍了两下,“找间屋子睡一觉去,我呢,谨遵公子爷教诲,去找大殿下好好说一说。” 她说着,便转身跃上了屋檐。 顾长安也跟不上去,只能看着人越过屋檐,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 公子爷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秦灼这是不想听我说话?还是不想听我提晏倾呢?” 这没人知道了。 而此刻,另一边。 谢无争刚从厢房里出来,不大信晏倾说的‘一句话就够了’,他为了避免做骗姑娘这样的事,出了厢房就绕着秦灼走。 只盼着秦灼看不见他这么个人才好。 哪知秦灼正在屋檐上走着,眨眼间,便一跃而下到了少年跟前。 她笑盈盈地喊了声“无争。” 谢无争一愣,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见礼喊了声:“秦姑娘。” 其实这么喊,相当的有礼且常见。 但在秦灼听来,难免觉得有些生疏。 前世生死相依的两个人,如今也只是相识数日,又男女有别,自然亲厚不到哪里去。 道理她都明白,只是心里有点不开心。 秦灼也不想忍着,就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前几日生生死死都在一处的时候,口口声声喊人家顾兄,如今事都过去了,用不着我了,就喊人家秦姑娘。” 谢无争面色一僵,愣住了。 他自小守规矩,修君子道,哪见过姑娘这么直截了当的‘哀怨’。 秦灼挑了挑眉,徐徐问他:“你同旁人一样喊我秦姑娘,我是不是也要同别人一样称你作‘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