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姑 秋日凉。 院子里,婆子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搬花盆,将正正要开的菊花依次列好。 一面叮嘱着,婆子一面转头往屋里看,透过半开着的窗户,与里头的二夫人季氏对上了视线。 婆子赶紧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季氏只睨了她一眼,就挪开了目光,从汪嬷嬷手中接过了茶盏,轻抿了一口。 热茶下肚,季氏神色舒缓了些:“老汪啊,我们永宁侯府上上下下,并一块也没有多少人、多少事,怎么处理起来,就这么累人呢?” 汪嬷嬷道:“夫人是事事用心、亲力亲为。” “用心了,不一定有人记得好,若不用心、出点岔子,就全是我的错了,”季氏轻哼了一声,“吃力不讨好,偏连个能接手的人都没有。” 季氏又抿了一口茶。 中馈总得有人掌着。 前年,永宁侯夫人称年纪大了,操劳不动,把掌家大权放了。 府里,长媳过世后,长子并没有续娶一位,季氏作为二儿媳,顺理成章成了接掌之人。 季氏心里欢天喜地、明面上推了三推,总算把这个香饽饽接下了。 那个时候,她确实认为掌中馈是香饽饽。 现在…… 季氏只想冲前年的自己翻两个白眼。 做一个只知吃喝,有事儿讨婆母开心,没事儿自己寻开心的儿媳妇不好吗? 为什么要辛辛苦苦从早起忙到歇觉! “累死个人!”季氏忿忿。 汪嬷嬷想了想,道:“原是府里没有其他人能操持,这会儿,夫人,不如交给大姑娘?” “大姑娘?”季氏撇了撇嘴,“我们是永宁侯府,不是天一道观,倒也不是我这个当婶娘的低看她,听说她理道观都理得不怎么样,理侯府,我怕她给我理亏了。” 没错。 他们永宁侯府的大姑娘秦鸾,还是一位道姑。 秦鸾幼年,拜了一位师父。 最初在家中修行,八年前,随师父去了观中,逢年过节只简短家书送回来。 待师父云游后,观中大小事务,听说就由秦鸾掌着了。 季氏原以为,秦鸾还得有一两年才会下山,没想到,上月末,这位大侄女忽然送信回来,说是奉师命、要回府了。 府里见信,便安排了车马,去观中迎接。 昨日,秦大姑娘刚刚抵达。 “说起来,”季氏压住了声音,问汪嬷嬷道,“打听出来了吗?到底是什么师命,她又和老侯爷、老夫人说了什么?” 汪嬷嬷摇了摇头。 大姑娘昨儿一进府,就去拜见了永宁侯与侯夫人。 祖孙三人,闭门说了快一个时辰。 二夫人对此好奇极了,偏偏,侯夫人那院子里,轻易打听不出消息来…… 季氏抿了抿唇,道:“她忽然回来,太反常了,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儿。” “能有什么大事?”汪嬷嬷宽慰道,“奉师命,师命还能让她翻天覆地不成?夫人您在她幼时不曾亏待,现今也不图她什么,说穿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不用担心。” 季氏琢磨着汪嬷嬷的话,喃喃道:“也是。” 汪嬷嬷又道:“不过,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大姑娘没有接触过府中中馈,贸然交给她,确实不妥,这个家啊,还是要靠您多出力。” 季氏不愿多想中馈,只问:“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老老实实待在自己院子里?” “大姑娘在自己屋里,”汪嬷嬷顿了顿,“只打发钱儿出去采买了。” 季氏奇道:“还得让个大丫鬟去采买?底下没人做事了?” “门房上也这么问了,”汪嬷嬷答道,“钱儿说,大姑娘要的东西细致,采买的妈妈们未必懂,她跑一趟,也正好回去看一眼她老子娘。” 季氏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汪嬷嬷干巴巴笑了笑:“黄纸、朱砂、烟墨。” 季氏:…… 行吧。 她确实不懂,采买婆子们也不懂。 可是,买这些回来是做甚? 大姑娘回府,是来贴符的? “难道、难道,”季氏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我们府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汪嬷嬷亦是脸色一白,心中害怕,嘴硬道:“夫人可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老侯爷一生戎马、血气重,有老侯爷在,我们府里怎么会出不干不净的东西。” “啊呀,宁可信其有,”季氏在汪嬷嬷胳膊上拍打几下,“你去大姑娘院子里看看,她若画符,你多讨几张回来,我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去、赶紧去!” 这位大侄女,理中馈的水平不行,但想来,画符应该还靠得住吧? 毕竟,当了好几年的道姑,画符是基本功了吧? 东园里,秦鸾站在书案后头,提笔描画。 钱儿心中痒痒,又不敢打搅她,只能探着脑袋,以手为笔,跟着胡乱比划。 虽然看不懂,但是,自家姑娘裁黄纸、备符水、化符墨,落笔一气呵成,看着就厉害极了。 等秦鸾放下笔,钱儿忍不住问道:“姑娘,这些符纸有什么效果?” 秦鸾抬起眼。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型如月,自带笑意。 “哪有什么功效,”秦鸾慢悠悠道,“不过是日课罢了。” 钱儿唉了一声,追问道:“姑娘诓奴婢呢,符纸明明顶顶厉害,什么贴上就动不了,贴上就说不了话,贴上就浑身瘙痒。” 秦鸾打量着钱儿:“我上山这几年,你在府里都看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钱儿眨巴眨巴眼睛:“真没有功效?” “你啊,”秦鸾把符纸收拢,“少看些鬼怪志异吧。” 钱儿失望。 姑娘上山修行时,没有带任何人手,钱儿自然也留在府里。 平日收拾院子,活儿少,这几年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姑娘练就了什么本事,又有什么能耐。 没想到,全是志异里瞎编的…… 外头传来了汪嬷嬷的声音,钱儿迎出去。 汪嬷嬷笑眯眯问:“大姑娘在忙什么?” 钱儿顺着答道:“刚画了符纸。” 意料之中的答案,汪嬷嬷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果然,秋天的日头不够大,怪凉飕飕的。 “画了多少?”汪嬷嬷一面走,一面问,“有多的吗?我来讨几张。” 钱儿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什么,汪嬷嬷就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屋子,只留给她一个迫不及待的背影。 “可,可是……”钱儿垂下肩,“姑娘说符纸没用啊……” 第2章 批命 秦鸾请了汪嬷嬷坐下。 她问:“妈妈过来,是婶娘有事儿要交代我?” 汪嬷嬷堆着笑,没有立刻答,只鼻尖,动了好几下。 墨,都有墨香。 朱砂墨,亦有它的味道。 仔细分辨起来,味道熟悉,又有点陌生。 怪不得说“细致”,修行过的道姑用的器物,果然和寻常人的文房不一样哩。 心里感叹着,汪嬷嬷开口时,更添了几分恭敬:“刚听钱儿说,姑娘先前在画符纸,奴婢见识浅,不知这些物什轻重,姑娘画的是什么符,有什么用处?” “是在画符,”秦鸾笑道,“符纸用处多,什么贴上就动不了了。” 汪嬷嬷睁大了眼睛。 “贴上就说不出话来了。” 汪嬷嬷不禁“啊呀”一声冲口而出。 “贴上就浑身痒得直打滚。” “乖乖!”汪嬷嬷下意识拿手往胳膊上抓了两下,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冲秦鸾笑,“姑娘的这门本事可真厉害!” 秦鸾转眸,视线越过汪嬷嬷,落在后进来的钱儿身上。 见钱儿的眼睛瞪得比汪嬷嬷都圆,秦鸾忍俊不禁,道:“都是钱儿从书里看来唬人的,我画的符,哪有那些功效。” 汪嬷嬷干笑着。 哎,大姑娘离家多年,这初初一回家,她都吃不准大姑娘现如今的性子了。 哪句真,哪句假,辨不清楚。 转念想到来意,汪嬷嬷还是道:“大姑娘真是爱说笑,那符纸,画好了是要贴起来的吧?不如……” 秦鸾听出了王嬷嬷的话中之意,起身从书案上拿了几张:“平安符,不用贴,收着就好。” 汪嬷嬷赶忙双手接过,心里大赞姑娘“明白人”。 黄纸朱砂不贵,真正贵重的是画符的本事。 高人笔下符纸,千金难求。 自家夫人听风就是雨,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家里恐不干不净,若没有几张符纸傍身,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至于这符纸有用没有用…… 汪嬷嬷定睛打量秦鸾。 数年光景,大姑娘早不是离京时模样了。 她长大了,个头看着比同龄的高些,身形窈窕,府里没有现成的衣裳,大姑娘穿的戴的都是道观里带回来的,十分素净。 仙风道骨。 看着就像那么一回事! 降妖除魔,大姑娘兴许没有那等修为,但画几张平安符,配合着老侯爷的一身凛然正气,保府中太太平平,想来不成问题。 汪嬷嬷仔细又谨慎地把平安符收好,道:“大姑娘刚回来,屋子里缺了什么、又有什么用着不顺手,只管开口。 奴婢们只识得日常物什,修行上讲究的东西从未了解过,得烦姑娘耐心教一教,往后采买便不会错了,也不用回回都让钱儿去跑腿。 昨儿您刚到,舟车劳顿的,怕扰着您歇息,厨房上就没来问您的喜好口味。 下午,还有裁衣的过来,给您量了身形,好做几身新衣。” “婶娘做事细致,”秦鸾道,“我居观中久了,没有什么忌口的,只口味轻些而已,屋里日常用度足够了,只符纸什么的讲究些,等我教明白了钱儿,让她与采买的嬷嬷们讲。” 汪嬷嬷认真听秦鸾说话,一一记下。 “至于衣裳……”秦鸾顿了顿,“明日再量吧,下午,我有安排了。” 汪嬷嬷闻言,顺着要细问,见一直笑着说话的秦鸾微微蹙眉、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她嘴边的话也就转了个弯:“姑娘可是要出门?门房上给您备车马?” 秦鸾摇了摇头:“不用备,走两步就到了。” 如此,汪嬷嬷便不再问了。 又说了几句,汪嬷嬷起身告辞。 她得与季氏复命去了,希望季氏收着了平安符就能放下心来。 秦鸾让钱儿送汪嬷嬷,自个儿坐着,食指从杯中沾了些水,在桌面上描画着。 不止婶娘对她突然回府心生好奇,祖父与祖母一样疑惑不已,可事实上,秦鸾自己都有许多不曾想明白的地方。 秦鸾出生时,有高人批命,说她一生大富大贵、脚踏高枝、恩荣无限,只是,人的一生,福祸皆恒定,为了撑起沉甸甸的恩荣,亲缘自是浅薄,若不然,还未等飞上枝头,就已经受不住折了…… 高人没有说完,就被永宁侯吹胡子瞪眼、提着长刀赶出了府。 他永宁侯的孙女,自然一生福贵,还飞什么高枝,他这身老骨头就是高树。 高人赶走了,但命格似乎真就那般了。 秦鸾的母亲产后多病,养了三年多,撒手去了,父亲亦是病了一场,精神大不如前。 也不知道哪个想起了高人的“无稽之言”,一时间传了些流言,连后宫里的顺妃娘娘都听说了。 许是真就记住了“无上恩荣”,顺妃有意让所出的二皇子与秦鸾定亲,前脚试探了永宁侯夫人,后脚,永宁侯就闯了御书房,在御前大骂顺妃。 彼时朝廷正西进以图收复失地,永宁侯随时准备听命出征,老侯爷一口一句“顺妃咒老臣战死”,让皇上命顺妃不可再提此事。 顺妃是不提了,但失去了母亲的秦鸾,变得体弱多病。 五岁那年,高烧不退,太医们纷纷摇头,永宁侯府束手无策之时,天一观的道姑沐云到访,收秦鸾作徒弟。 而顺妃突然旧事重提,这次皇上的态度又十分暧昧,永宁侯与沐云仙姑商量之后,暂时答应了下来。 若秦鸾能熬过这一回劫难,没有夭折,那等她修行至十六岁,再行聘礼,若活不到那时候,只当没有这事儿,也不会无端端占了二皇子妃的位子。 御前,向来直性子的永宁侯把这个意思委婉又委婉、粉饰再粉饰地表达了,皇上倒也没说多的,颔首应允了。 自那之后,秦鸾便在府中修行,身体日渐康复,两年后,能跑能跳的她随师父去了道观生活。 秦鸾一直以为,她会在修行期满后下山、被聘为皇子妃,哪怕她喜欢观中生活,祖父也不可能为她这事三闯御书房、出尔反尔,将来二皇子若得了大统,便算是印证了那高人的话…… 直至、直至那天夜里,秦鸾梦见了已离观云游几年的师父。 梦里,师父静静交代她,让她这就下山。 回京去,退一桩亲,救一个人。 第3章 有救 皇子婚仪,礼数繁复。 虽然,秦鸾与二皇子之间只是个口头婚约,并未走那些仪程,但皇上金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将这事作废了。 退婚也好、悔婚也罢,如此有损皇家颜面的举动,到底不可能一两句话就归为“陈年旧事”。 这亲,不好退。 难归难,真正让秦鸾不解的,是缘由。 当年“结亲”,本就古怪得紧。 二皇子不过就比秦鸾长三岁,顺妃即便野心勃勃,也不该在儿子年幼之时就急不可耐、站出来当靶子。 再说皇上,不止当年,现如今对几个年纪相仿的儿子,亦没有明显的偏爱之情。 顺妃被拒一次后,若无皇上授意,应是不会再提第二次。 那年重提,八成是皇上的想法。 既然不偏爱二殿下,那给他定下一门有“说法”的亲事,皇上此举,可能是另有考量。 至于退亲,师父在梦里并未详细解释。 秦鸾对二皇子无好感无恶感,但是,无论是明面上呈给皇上的理由,还是师父让她这么做的真真原因,她得做到心中有数。 需得小心进退。 皇上毕竟是皇上。 祖父再多军功,也是臣子。 退亲无法一蹴而就,救人,是眼前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秦鸾要救的人,是兰姨。 兰姨名唤楚语兰,是秦鸾母亲的闺中挚友,她嫁给了忠义伯世子。 秦鸾病怏怏的那两年,兰姨时常带着独女万妙来侯府探望她,万妙与她说些同龄姑娘的童言童语,兰姨给她讲闺中与她母亲往来的故事。 靠着兰姨的故事,秦鸾虽早早失了母亲,却对母亲并不陌生。 等秦鸾拜了师、身体好起来后,兰姨和万妙亦经常邀她去伯府做客。 上山之后,兰姨与万妙还来道观里看过她。 从那时起,虽是多年未再见,但秦鸾与万妙一直没有断了书信。 差不多春末时,万妙提过兰姨病了,不严重,大夫交代静养,再后来,信上说病情反复,精神差了很多,字里行间,秦鸾能读出万妙的担忧以及无奈。 做女儿的害怕母亲一病不起,又晓得寿数天定,若真到了尽头,再是不舍,也无法从阎王爷手中抢人。 秦鸾回信里宽慰着万妙,当时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而现在,在师父交代之后,秦鸾知道,她能替兰姨和万妙做更多。 秦鸾起身往内室,取了一小瓷瓶,拿着拂尘,再又出来,就见钱儿站在桌边,聚精会神看着面上的水渍印子。 “看出了什么端倪?”秦鸾问道。 钱儿闻声回神,摇了摇头:“太深奥了,奴婢看不出来。” “随手乱画的,”秦鸾拿拂尘在钱儿面前晃了晃,道,“当然没有端倪。” 见小丫鬟睁大眼睛、一脸吃惊,秦鸾不由心情一松,笑着走出了屋子。 钱儿左看看秦鸾的背影,右看看水渍印子,纠结了会儿,一跺脚追了出去。 随手画的都这么玄妙,自家姑娘一定顶顶厉害! 作为姑娘的大丫鬟,得好好跟着姑娘。 忠义伯府与永宁侯府在一条街上。 伯府大门开着,门房上的愁眉苦脸,见秦鸾进来,勉强打起精神应对:“这位仙姑,主家今日有事,实在抽不得空……” 时人信道,对上门布道的道士向来客客气气。 秦鸾知对方没有认出她来,只观她打扮,委婉拒客,便问钱儿要了腰牌,与那人道:“永宁侯府的,我来寻你们大姑娘。” 门房定睛看了腰牌,又看秦鸾:“哎呀,莫不是秦大姑娘?” 秦鸾颔首。 门房请了秦鸾进去,不多时,万妙提着裙子一路跑出来。 “阿鸾!”万妙跑得气喘,一双眼睛却比脸颊都红,显然是哭过了的,“阿鸾!我娘要不行了!” 秦鸾挽着万妙往内院去,一面走,一面柔声细语地安慰,让万妙的情绪渐渐稳住了些。 “母亲这一旬越发不好了,”万妙抽泣着,“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还多,我很担心她,日日陪着,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得急,没顾上给你递信,你自然不知,”秦鸾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都说没办法,父亲求了祖父,连太医都换了三个了,还是……”万妙垂着头,“刚又来了两位太医,都说,就这两天了,你来得也巧,还能见着母亲最后一面。” 秦鸾低低应了声。 听万妙的说法,兰姨的状况比她预想得还要糟。 可师父既然命她救人,就是知道,以她的能力可以救。 能救,也要救。 兰姨住的院子,很是沉闷。 秦鸾一进去,就见万妙的父亲、忠义伯世子万承与两位太医说话。 万承的面色,可谓是阴云密布。 秦鸾上前,唤了声“万姨父”。 万承打量秦鸾,勉强挤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阿鸾来了啊,都这么大了,要不是门房来人报了,我这一眼还认不出来了呢。进去看看你兰姨吧,看你长大了,她肯定高兴。” 秦鸾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问了太医:“兰姨是什么病症?春时只是小病静养,为何不过数月,就要不行了?” “起初只是风寒而已,”李太医道,“后来病情变化,世子夫人当年生产时也留了些隐患,此番一并发了出来,我们确实无能为力。” 另一位太医姓廖,秦鸾幼时病中,便是由他看诊,知她与楚语兰、万妙亲厚,劝道:“大姑娘,去看看世子夫人吧,多余的……” 听了这话,万妙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秦鸾紧紧握着万妙的手,牵着她进了内室。 病榻前伺候的,都是楚语兰身边的老人,秦鸾皆认得,只是此时不适合叙一叙旧。 万妙在榻前坐下:“母亲,阿鸾来看您了。” 楚语兰的眼皮子动了动,她听到了,却没有力气睁开。 秦鸾扣住了楚语兰的手腕。 脉搏微弱、若有似无,再看面色,泛着黄,整个人都没有多少生气。 秦鸾伸手翻了楚语兰的眼皮,眼白浑浊,眼珠没有光亮。 太医说“不行了”,是有道理的。 万妙见她这一番动作,问道:“阿鸾懂医?” 秦鸾没有答,转头与一旁候着的婆子道:“陈嬷嬷,替我请万姨父进来一下。” 陈嬷嬷看向万妙,见万妙颔首,便去了。 很快,万承大步进来,两位太医亦跟再后头。 “怎么了?”万承边走边急问,“可是状况更不好?” 秦鸾从榻前起身,抬头看着万承,道:“兰姨有救的,还能救的。” 第4章 只要有一分的可能 话音一落,内室里有片刻的无声,而后,哗然。 万妙的声音打着颤:“你说真的?母亲有救?阿鸾,阿鸾!” 万承亦是意外,扶着椅背稳住身形:“你知怎么救?当真的吗?姨父现在啊,受不得大起大落。” 丫鬟婆子们不好插话,亦难掩激动之情。 世子夫人性情好,对底下人宽厚,主仆多年,谁也不想夫人就这么走了。 秦鸾颔首:“我能救。”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此时此刻,落在万家人耳朵里,却比山还重。 万妙眼中依旧含泪,但也有了欢喜之意。 万承神色复杂地看着秦鸾。 不管秦鸾看起来有多么认真,可她到底太年轻了。 这几年虽未往来,但万承也是从秦鸾在襁褓之中就认了这外甥女,看着她牙牙学语。 秦鸾与自家女儿一般年纪,是晚辈,是孩子。 万承很难相信,她有能力救下妻子。 “阿鸾,”万承看了眼两位太医,又把视线落回秦鸾身上,“太医都说药石无医了,你、你要如何救?” 李太医亦打量秦鸾,越打量,眉头皱得越紧。 他先前看过世子夫人状态,绝对是将死模样。 “秦姑娘的意思是,我看错了,”李太医道,“廖大人也看错了,这些时日来看诊的御医都学术不精?” 秦鸾道:“我只想救兰姨,并不想探讨太医院众位大人的医术。” “那我且问你,”李太医道,“你在道观之中,学过医术吗?” 秦鸾答道:“不曾学过。” 对此答案,李太医意料之中。 若秦鸾学过,看得懂状况,就不会大言不惭了。 不懂之人,才会大放厥词。 李太医又问:“你不曾学医,你要如何救世子夫人?” “师父行医时,我看过两眼。”秦鸾道。 “荒唐!”李太医气着了,“人命不是儿戏,你年轻不知事,不要损了你师父的名声。” 秦鸾直视李太医,道:“师父有师父的本事,若不然,也不会得仙姑之名,我有我的资质,若不然,也不会被师父收作徒弟。” 李太医气极反笑。 他说得客气,小姑娘反倒顺着杆子就爬了。 那位仙姑在京中的名声也就那样,能耐有那么点,却远远比不上她的容貌,但好歹也不是什么恶名,怎么教养出来的徒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秦鸾转头看向万承。 救人,要么说服太医,要么说服万家人,得有一方首肯,才好做事。 “万姨父,”秦鸾道,“我想试一试。” 万承十分纠结。 李太医看他模样,气恼之中,也知答案。 手指虚空点了点秦鸾手中的拂尘,李太医道:“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小年纪,听不得人劝。”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廖太医按住了李太医的胳膊,微微摇头。 李太医被他一拦,强压着心中不忿,道:“我们太医院,不说我,随便一位未入流的副使,与医药打交道的年限比你这小姑娘的岁数都多,救不了就是救不了,我言尽于此。” 说完这话,李太医与万承一拱手,甩了袖子离开。 李太医言之凿凿,让万妙等人刚燃起的希望又渐渐熄了下去。 万承心中苦苦一笑,强打起精神来:“阿鸾,姨父知你好意,可你兰姨她……” 廖太医上前一步,低声问秦鸾:“你真要试?” 秦鸾郑重颔首:“请廖大人帮我一把。” “固执啊。”廖太医走到楚语兰病榻前,重新看她状况,仔细看下来,心中更加无力。 刚那局面,最上乘之法,便是与李太医一块离开。 只是,廖太医与永宁侯府很熟悉,也是看着秦鸾长大的,多少得再劝劝。 “莫要逞强,”廖太医把秦鸾叫到一旁,斟酌着用词,压着声儿道,“老夫知道你与世子夫人感情深,可性命之事,逞强不得,原就救不回来,你硬要插手,最后平白坏了两家关系,多不值当啊。” 给了万家父女希望,最后再失望,如此反复,人心是有会疙瘩的。 秦鸾轻声道:“我知您好意,也知道李太医并无恶意,从医者角度,你们晓得兰姨时日无多,我一个外行人在这儿固执己见,是对你们不尊重,也是对兰姨不尊重。” 廖太医摸着胡子,道:“大姑娘能体会就好。” 如秦鸾这样的病人亲眷,廖太医见过很多。 理智上都明白,感情上过不去,就会很坚持,想尽一切办法。 人之常情。 秦鸾又道:“以医者而言,兰姨没有救,但我有我的法子,修行之人,总见过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廖太医闻言,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这……” 这说法,听着飘渺,但要说绝无可能,他不修道,不敢断言。 秦鸾虽然年轻,除了一身道姑装扮还像模像样,谁也说不清楚她的道行究竟如何,可万一就有机缘呢…… 秦鸾观廖太医神色,晓得他听进去了一大半,便又看向万承。 万承坐在桌子旁,双手撑着额头。 他耳力强,秦鸾和廖太医的低声交谈,他听到了五六成。 扪心自问,若秦鸾尝试后失败了,他能坦然接受吗? 他不会怪看诊的太医,可他会怪一定要掺和的秦鸾吗? 万承不知道。 他自己也就算了,但他还得考虑女儿。 阿鸾是阿妙最要好的手帕交,两个孩子与妻子之间又有太多往事,阿妙丧母之痛要寻人倾诉,阿鸾是最好的人选。 万一阿妙心生疙瘩,失了母亲,还失一挚友…… “阿妙,”万承声音沙哑,唤了女儿,“父亲知你不舍,父亲与你一样不舍,但是啊,阿妙,太医们已经尽力了,让你母亲少吃些苦头,让她就这样昏睡着走吧,昏昏沉沉的,也没有痛苦……” 万妙一听这话,眼泪簌簌滚下,冲上前握住秦鸾的双手:“阿鸾,你不要宽慰我,我听真话,我娘能不能救?” 秦鸾反握住万妙的颤抖的双手:“兰姨不想死,她想活着,她很坚强。” 万妙看向病榻上的母亲。 躺了数月,母亲消瘦极了,眼眶凹下去,脸上没有一点肉。 可她依旧能清晰想起母亲康健时的模样。 母亲爱笑,乐观,也勇敢。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母亲在嫁人前,与阿鸾的母亲并其他姐妹一块,也是拉过弓箭,举过长枪,守过城池的。 这样的母亲…… “我、我,”万妙哽咽着,她深呼吸了几口,一字一字与万承道,“母亲是个极其坚强的人,她一直告诉我,做人做事要有韧性、有毅力,阿鸾说得对,就算要多吃很多苦,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母亲都想活下去。” 第5章 保命药 话音落下,丫鬟嬷嬷们都心有感触,背过身去掩面哭泣。 万承亦是五味杂陈,捂着脸,不让万妙看到他泪流的模样。 妻子的性情,女儿明白,他作为丈夫又何尝不知? “阿妙,你母亲她……”万承开口,短短几个字,情绪起伏到无法控制,勉强想要继续说,外头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帘子起落,一位圆脸嬷嬷抬着下巴进来。 细长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落到了秦鸾身上。 “这是哪位道姑?”圆脸嬷嬷问道,“年纪轻轻,有没有本事的?” 万妙赶紧拿帕子擦了下脸,上前道:“冯妈妈,这是阿鸾,永宁侯府的大姑娘。” 冯嬷嬷扣住万妙的手腕,皱眉道:“姑娘怎得哭花了脸?一屋子人也不晓得伺候,赶紧带姑娘去净面!世子,您更不该如此了,世子夫人福薄,您再伤心坏了身子,怎么行呢?” 万承抹了把脸,打起精神来:“妈妈怎得过来了?” “伯夫人听说李大人气走了,让奴婢来看看状况,”冯嬷嬷答完,又看向秦鸾,“原是秦大姑娘,我们府里近日就这么个状况,不适合待客,姑娘还是回去吧。” 秦鸾抿了下唇。 她先前没有明说,兰姨的病其实是毒,只是那毒实在太过巧妙,连太医们都被蒙混了。 而解毒,需求的是毒方,没有方子,便无从下手。 况且秦鸾也不敢说,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兰姨下毒。 贸贸然提出中毒一说,不止人心惶惶,更会打草惊蛇。 此时看来,冯嬷嬷、或者说冯嬷嬷背后的忠义伯夫人,似是与兰姨不睦。 两人之间有没有矛盾,端看万妙和屋里丫鬟嬷嬷们的态度就知一二了。 从冯嬷嬷进来,屋子里的气氛就变了。 尤其是万妙,虽然掩饰了,但秦鸾了解她,看得出来她对冯嬷嬷的排斥。 这几个念头划过心海,先前没有想透彻的地方也变得清晰起来。 也让秦鸾对救回兰姨更有信心。 冯嬷嬷让万妙离开,万妙却不肯走,见冯嬷嬷要送客,忙道:“阿鸾来救母亲的……” “姑娘说的什么胡话!”冯嬷嬷打断了万妙的话,“姑娘还是节哀顺变为好。” “兰姨还有气呢,”秦鸾一把将万妙挡在身后,冷声道,“冯妈妈才是说的什么胡话!” 冯嬷嬷目光锐利,冷冷道:“秦大姑娘,这里是忠义伯府,不是永宁侯府,您有什么本事回自家府里施展去,我们世子夫人没两天了,您别来折腾她了。” “既是没有两天了,”秦鸾迎着冯嬷嬷的冷脸,道,“让我折腾一下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还能比现在能糟糕?” 这话像是个大石头,咚的一声砸落在万承的心里。 不好听归不好听,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啊。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万一呢? 他依旧不相信与女儿一般年纪的阿鸾能有多么大的本事,可是,质疑归质疑,生死攸关之时,有一根稻草,谁会不想抓呢? 即便这稻草细细的,看上去一扯就断…… 冯嬷嬷不想与秦鸾讲口头道理,偏没有带自己人手过来,这屋里的人嘛。 让她们带万妙去净面都还没挪动腿,更是指望不上。 冯嬷嬷伸手向秦鸾,要亲自把她拽出去送客:“秦大姑娘,哎呦!” 手还没落到秦鸾胳膊上,虎口就是一痛。 定睛一看,原是拂尘打在了她的手上。 “秦大姑娘做什么打人?”冯嬷嬷咬着牙,道,“上门还打人,你们永宁侯府就是这样做客的?” 秦鸾收回拂尘:“你们忠义伯府就是这么待客的?” 冯嬷嬷深受伯夫人器重,连忠义伯与世子都待她客客气气,何时受过这种挑衅,火气直直往上冲。 “秦大姑娘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们了!”冯嬷嬷扭头就走,她要去叫两个人来,把秦鸾拖出去! 万承张口要叫住冯嬷嬷,却被陈嬷嬷打了岔。 “世子!”陈嬷嬷扑通跪倒在地,“奴婢是夫人奶娘,从她襁褓中伺候到现在,见过她拉弓杀敌,也见过她受伤流血,当年腰上中箭她挺住了,生大姑娘时一脚进了鬼门关她也拼命爬出来了,那两回大夫都说没救了,但夫人都咬着牙活下来了。您也信夫人一次,信她这次也能逢凶化吉!奴婢求您让秦大姑娘试试,夫人不怕受罪吃苦的!” 陈嬷嬷说着说着就哭出了声。 夫人小病拖成大病,陈嬷嬷原也灰心了,可秦大姑娘说能救,自家姑娘的话让她想起了夫人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而趾高气昂的冯嬷嬷让她把心里的火都烧了出来。 拼一拼! 她要说服世子,要不然,等冯嬷嬷带人回来把秦大姑娘带走了,那夫人真就错失机会了。 万承心乱如麻,伸手要去扶陈嬷嬷,又是一声扑通,万妙也跪下了。 “都起来都起来,”万承一手拽一个,“我也想救语兰,我也想的。” 死马当活马医! “阿鸾,你若有把握……”话说了一半,万承听到了外头冯嬷嬷返回来的动静,原本还有的三分迟疑也在一瞬间被冲散了,急切道,“你治你的,不用管她,我出去拦她!” 说完,万承三步并两步冲出去。 陈嬷嬷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说了句“夫人就拜托大姑娘了”,便也冲出去帮助万承。 有人打头,其余人陆续回过神来,询问秦鸾要如何做事。 “别让冯嬷嬷来捣乱就好了,”秦鸾交代完,冲廖太医笑了笑,“让您受累了。” “也没有累着,”廖太医说完,反应过来,道,“哦,大姑娘是要让老夫在老伯爷跟前虚虚实实,稳一稳他,是吧?” 秦鸾颔首。 要想不让伯夫人坏事,还得忠义伯发话。 廖太医道:“那就让老夫长个眼,看看如何救世子夫人。” 而后,他就见秦鸾解下了腰间荷包,从中取出一瓷瓶,打开瓶盖倒出一药丸,捏着楚语兰的下颚,硬给喂了进去。 “这、这是什么药?”廖太医好奇极了。 秦鸾道:“保命药,能吊几天的性命,兰姨的病症非一时能治,而后要等月圆之时,再进行下一步。” 廖太医瞪大了眼睛。 这么神神叨叨? 也是,不神神叨叨如何救他们大夫各个都救不了的命。 他赶紧上前,切了楚语兰的脉,再看她眼瞳,吃惊极了。 这保命药,真有效果! 且立竿见影! 倒也不是病人好起来了,而是稳住了,不再是一副时刻都可能咽气的表象了。 “大姑娘能否……” 秦鸾道:“师父配的方子,我拿了现成的,只有几颗而已。” 廖太医面露苦色。 对呢,师门仙方,怎么可能轻易传授。 不知道他现在拜师当道士来不来得及。 秦鸾看穿了他的念头,道:“廖大人,我们天一道观不收男子。” 廖太医:…… 第6章 阿嚏 秦鸾和廖太医诊治,万妙帮不上忙,只能揪着心站在一旁等候。 外头,冯嬷嬷尖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话语,句句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反了天了”,“被妖言乱了心志”,骂的是嬷嬷丫鬟,又何尝不是指桑骂槐在指责父亲? 冯嬷嬷毕竟是祖母跟前的,连父亲都不能乱说重话。 拦住冯嬷嬷、不让她进屋来,就已经很好了。 便是这会儿事成了,晚些待祖母知晓了,父亲还有一顿训斥要挨。 万妙左右分心,眼看着廖太医的神色舒缓下来,她忙问:“母亲如何了?” 秦鸾让出病床前,叫万妙自己来看:“看起来好些了,是吧?” 万妙闻言,凑到楚语兰近前,看得格外仔细。 她不懂岐黄,其实看不出什么端倪,兴许是有了信心,她觉得母亲平稳多了。 “真好,”万妙吸了吸鼻尖,转过头与秦鸾道,“阿鸾,有你在,真好。也要谢谢廖大人,您能让阿鸾尝试……” “万姑娘不用谢老夫,”廖太医摆手,道,“你们做家属的愿意拼一把,老夫自然也义不容辞。” 再者,医者之心,希望病人能好起来,更无法放下疑难杂症。 土方、偏方,甚至是闻所未闻的歪门路,只要能救人,都是好办法。 既然秦大姑娘有师门的仙丹能吊住世子夫人的命,廖太医就信她后续有灵丹妙药能让病人完全好起来。 外头,冯嬷嬷一方显然是占了上风了。 廖太医听在耳中,心中叹息。 世子拦人吃亏,是意料之中的。 忠义伯夫人性格强势,连身边嬷嬷都厉害极了。 也就老伯爷开口,能让伯夫人退让几分了。 冯嬷嬷代表着伯夫人,世子骂不得打不得,能不吃亏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夫去看看。”廖太医背着手,往外头去。 刚答应了秦大姑娘去打圆场,就得言出必行。 见万妙平复了些,秦鸾仔细叮嘱她:“我只暂时保住了兰姨的命,要想根治,需等到月圆夜,等下请廖太医写份补气的方子,小厨房里备着,能喂一口是一口,别用大厨房。” 万妙忙不迭点头,喃道:“小厨房方便些。” 若是平时,她可能会多想一层、发现些什么,但现在,万妙心里的事儿太多了,以至于,念头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了。 秦鸾知她状态,也无意在这个当口上点醒她,只斟酌着问:“几年不见伯夫人,脾气比我祖母都厉害了。” 万妙苦笑:“祖母恼我们呢。” “为何?”秦鸾问。 “我是个姑娘,我也没有弟弟,”万妙看了眼楚语兰,又道,“你知道的,母亲生我时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活下来,却很难再生一个了。母亲也劝父亲再添人,父亲说什么都不答应,父亲向来对祖母孝顺,只这一事顶着来,祖母更气了……” 秦鸾奇道:“谁与你说的?” “我偷听的。” 秦鸾抱着万妙,拍了拍她的脊背:“先治好兰姨再操心那些,没有什么比兰姨的病更要紧。” 万妙重重点头。 院子里,随着廖太医的出场,激烈的气氛缓和了些。 “总之,”廖太医道,“世子夫人暂时稳住了。” 万承被蛮不讲理的冯嬷嬷弄得狼狈不堪,闻言惊喜极了:“当真?” “治好了?”冯嬷嬷追问。 廖太医摸着胡子,道:“后续还要观察,再做诊治,成与不成,都是试试。” 万承的心上上下下,见陈嬷嬷等人面露喜悦,到底也是欢喜多余担忧。 起码,比太医直接告诉他“治不了”、“就这两天了”要强得多。 试过了,失败了,诚然他燃了希望又失望,但起码,他尽力了。 冯嬷嬷狐疑极了,眼珠子在廖太医与万承之前来回转,问:“廖大人先前不是说,没得治了吗?” 廖太医清了清嗓子:“老夫是没了能耐,但秦大姑娘另有思路,老夫观她办法,确可尝试。” 冯嬷嬷皱眉,待看到秦鸾与万妙从屋里出来,眉头越发皱得层层叠叠。 万妙神色看似轻松许多,莫非永宁侯府那个小丫头片子,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偏她不能亲眼去看看世子夫人的状况…… “秦大姑娘,”冯嬷嬷尖声道,“这是打算回去了?” “我今日事了,自是回了,”秦鸾顿了顿,一副心有所感模样,“哦,妈妈是怪我登门来还未与伯夫人问安?不如我现在随妈妈过去?” 冯嬷嬷嘴角重重一抽。 她还要回伯夫人跟前告状呢,怎能叫秦鸾去胡搅蛮缠? 秦鸾在伯夫人跟前说她是非,她不可忍;秦鸾要是火上浇油、把伯夫人气着了,回头倒霉的还是她,她更不能忍了! “讲究什么虚礼,”冯嬷嬷皮笑肉不笑,道,“秦大姑娘慢走。” 秦鸾“从善如流”,经过冯嬷嬷身边时,走得格外慢,拂尘一甩,尾端从冯嬷嬷面前略过,才又大步离开。 冯嬷嬷哼了声,带着人手,回伯夫人跟前。 一路走,一路念。 “修几年道,真把自己当仙姑了。” “哎呦那拂尘上抹了什么,鼻子都给我弄痒了!” 身后一马脸婆子问:“永宁侯府的大姑娘真能治好世子夫人?” “治个屁!”冯嬷嬷骂道,“神神叨叨,能有什么真本事!” 马脸婆子又道:“世子夫人怪可怜的,若能治……” “都是命!”冯嬷嬷冷声道,“谁不可怜?你不可怜还是我不可怜?当奴才的还同情上主子了,你也是想不开!我还愁怎么跟伯夫人回话呢。” “照实回,伯夫人也是想让世子夫人能少些痛苦、走得利索些,世子和大姑娘非要折腾,那就折腾了,”马脸婆子道,“竹篮打水一场空,怪不得谁的。” “我怎的没听说秦大姑娘回京了?一回来就老我们府里招摇撞骗,我得好好跟伯夫人说说,让她跟永宁侯夫人提去!” “说得对,以前在道观里没个讲究,没道理回了京中还这么不讲规矩。” 冯嬷嬷赞同极了:“永宁侯夫人出了名的母老虎,又爱脸皮,知道孙女在外头兴事,定要惩治。我记得,她对这个大孙女向来冷淡、不喜吧?” “亲缘浅薄,说白了就是克亲,已经克死亲娘了,亲祖母能喜欢她?” “没错!”冯嬷嬷还要再说,鼻子越来越痒,急得她连抓了好几下,“什么味儿!阿嚏!阿嚏!阿嚏!” 第7章 哥哥替我绑个人 出了忠义伯府,秦鸾让钱儿带路,去京中几个卖符纸朱砂的铺子转转。 先前登门做客,钱儿没有跟去内院,只在前头给她们这样随行的人手歇脚处吃茶。 刚听说了里头状况,小丫鬟急得不行。 “那冯嬷嬷,没有伤着您吧?”钱儿问道,“她那腰比水桶都粗,力气定不小。” 秦鸾笑道:“我没有吃亏。” “早知道奴婢就跟着去了。”钱儿撅了嘴。 本想着姑娘与万姑娘熟悉,不会出状况,她就按着规矩吃茶,不去里头添事儿…… 万幸姑娘没有吃亏,要不然,姑娘才刚回京就被人欺负了,她失职了,还怎么好意思当大丫鬟。 “姑娘下回还是带上奴婢吧,”钱儿关切着道,“修道,奴婢是不会,但打架,奴婢不会输的。” 秦鸾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钱儿细胳膊细腿,竟然是个会干架的。 转念一想,秦家是将门,仆从多少都有些功夫底子,钱儿这几年留在京里,事情不多,能把精力都用在习武上。 走了几间铺子,买了不少物什,秦鸾打道回府。 刚进门,就被请到了主院,永宁侯夫人正在等她。 “忠义伯府使人来告状,”永宁侯夫人开门见山,“说你打人去了。” 秦鸾挑眉,看来,她前脚离开伯府,后脚,告状的就登门了。 她便答道:“救人去的。” 永宁侯夫人定睛看她,将信将疑:“你还真有治病的本事?你师父教了你岐黄?” “没有,孙女不通岐黄。”秦鸾实话实说。 如此实诚,永宁侯夫人嘴角一抽,险些一口茶呛着。 忙把茶盏放下,侯夫人的眼中透出几分不赞许,沉声道:“既然不会,那你折腾什么? 阿妙她母亲的病情,我也听说了,本就是将死之人,太医们都说没药救。 你不掺和,无人说你,你现在插手进去,说‘能治能治’,最后人咽气了,不就成了你的错了? 两家伤和气不说,阿妙与你也要生分。 更别说万家那老太婆,出了名的难相与,你送上门给她揪辫子!” 一想到刚才忠义伯府那来告状的婆子的样子,侯夫人就满肚子火气。 看着是一副恭顺样子,实则句句怪秦鸾手太长,偏侯夫人不知来龙去脉,连来人有没有添油加醋都不清楚,被对方“您向来公允”、“您最是懂往来礼数”戴了几顶高帽子,一顶比一顶不舒服。 “你仔细与我说说经过,”永宁侯夫人道,“若不然,那虎视眈眈的老太婆,还不知道怎么咬我们呢!” 秦鸾道:“她下的毒,她当然比谁都急。” 永宁侯夫人愕然极了:“阿鸾,话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秦鸾道,“那毒阴狠,不露表象,是以太医们都没有发现,从春时到现在,毒深了,才要人命。” 永宁侯夫人见秦鸾神色笃定,不似胡言乱语,便又问:“她好端端的,给儿媳妇下毒做什么?” 秦鸾抿了下唇:“听阿妙的意思,伯夫人为着子嗣之事,对兰姨很是不满。” 永宁侯夫人一愣,复又了然了。 子嗣,确实是个问题。 “爵位指着人继承呢,没有男丁,当年那么多银钱就打水漂了,”永宁侯夫人啧了声,“也难怪她折腾。” 他们秦家,早在前朝时就投军了,在军中也有些名号。 末年大乱,秦胤跟随先帝赵挥起兵,战功赫赫,待建了朝,定国号为“周”,建元建隆,秦胤封为永宁侯,她秦杜氏也就成了侯夫人。 而万家则不同。 万家原是大商贾,家底极厚,先帝兴兵时,万家支援了数不尽的银钱粮草,倚着这份功劳,封了忠义伯。 这一点无可厚非,打仗是功,粮草也是功。 好不容易得来的功业爵位,偏偏没有男丁,只能将来去族中过继一个,以伯夫人那性子,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等事……”永宁侯夫人话一出口,想到秦鸾到底还是闺中姑娘,便又咽下去,只在腹中转悠。 这等事,折腾儿媳妇又有何用? 分明就是儿子的问题。 儿子要想纳小的收几房,儿媳妇拦得住吗? 儿子不愿意再有人,别说儿媳妇没办法劝,当娘的都使不上劲儿。 就像秦鸾她爹秦威,妻子病故了多年,永宁侯夫人也是劝过的,身边总要有个人知冷知热。 秦威不答应。 早些年是孩子还小,怕继母让孩子受委屈。 后来是孩子大了,我有儿有女,挺圆满了,真想拉扯孩子,过几年就能抱孙抱外孙了。 话都这么说了,永宁侯夫人也就不劝了。 反正秦鸾上头还有个哥哥,学了一身武艺,书也念得可以。 要是没有这么个大孙子,永宁侯夫人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硬逼秦威,或是去逼二房。 可说到底,逼归逼,不能害人。 给儿媳妇下毒……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永宁侯夫人摇了摇头,问道:“既知是下毒了,可有办法解毒?” 秦鸾道:“我只拿师父的保命丸暂时拖着,没有毒方,就无法解毒,若要救人,必须知道方子。” “那怎么办?”永宁侯夫人问,“没凭没据的,那阴毒老太婆可不会认,也绝不会交方子出来,她蛇蝎心肠害儿媳,我看不惯她,也不想事后被她倒打一耙。” 秦鸾弯了弯眼:“办法有的,只是得让哥哥替我绑个人。” 永宁侯夫人忙问:“谁?” 秦鸾道:“伯夫人身边的丫鬟,宝簪。” “宝簪?”永宁侯夫人思索着,“那个、那个谁的侄孙女来着?” “冯嬷嬷的侄孙女。”秦鸾提醒。 永宁侯夫人差不多对上号了,叫了个丫鬟进来,交代道:“去门房上说一声,大公子若回来了,就让他过来。” 也是赶了巧,门房上刚收了信,秦大公子秦沣就回来了。 “祖母,您寻我?”秦沣大步进来,见秦鸾也在,大大咧咧的模样赶紧收了大半。 妹妹幼时多病,比御赐下来的瓷瓶还金贵,秦沣不敢吵她、也不敢闹她。 多年未见,妹妹长成了个有模有样的道姑,但在秦沣心里,就是个瓷瓶道姑。 他不知道怎么和瓷瓶相处,只小心翼翼打了个招呼。 永宁侯夫人直截了当:“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秦沣站直了,恭谨道:“孙儿听祖母吩咐。” “替你妹妹把忠义伯夫人跟前那叫宝簪的丫鬟绑了。” 秦沣:? 他是不是听错了? 第8章 绑就绑吧 秦沣倏地睁大了眼睛。 绑谁?那什么簪是谁?怎么好端端就要绑人了?阿鸾跟别人起什么冲突了? 昨儿才回来,就有不长眼的来招惹阿鸾,也太麻溜儿了吧? 这可真是…… 大眼瞪大眼,眼眼震惊。 不。 瞪大了的只有他的眼睛。 他的祖母,他的妹妹,皆是无比淡然,仿佛说的是去前街口的酒楼里买一只烧鸡回来添个菜。 其余如丫鬟、婆子,更是面色如常,含笑的含笑,恭谨的恭谨。 这气氛,不对劲…… 也许,是他听岔了? 秦沣略稳了稳心神,问道:“祖母,孙儿没有听明白,还请您再说一遍。” 永宁侯夫人眼皮子都没有抬,又把要求讲了,末了道:“认好了人再绑,别绑错了。” 这下,秦沣淡定不了了。 “阿鸾……”秦沣看向秦鸾,冒了两个字,后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依旧不知道怎么与妹妹相处。 重话定说不得,但柔声细语,他不会啊! 心中急切,憋着憋着,倒也叫秦沣憋出了几句来。 “阿鸾,若有什么事,只管与主家说去,该罚该骂,自有主家出面,越俎代庖绑别人丫鬟,这不是正经人所为,”秦沣着急时,语速不自觉快了几分,话说完了,又怕语气重了,忙又道,“你要不好开口,那让祖母使人去寻忠义伯夫人说说?” 秦鸾抬头,在哥哥的神情里读到了几分小心与讨好,让她不由心暖。 “就是主家那里说不通,才要从丫鬟下手,”秦鸾浅笑了声,“哥哥放心,虽不是正经人所为,却也是为了救人的非常手段。” 秦鸾想再解释两句,永宁侯夫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了。 “叫你去就去,”侯夫人冲秦沣撇了撇嘴,“当兵从军,最讲究‘服从’一词,主帅让你冲锋就冲锋,让你回防就回防,哪儿这么多废话,令行禁止。” 秦沣摸了摸鼻尖。 绑个人,在祖母口中,成了军令了。 行吧,绑就绑吧。 阿鸾说了,这是为了救人的非常手段。 他信阿鸾。 定了绑人之策,却也无法立刻成事,因为秦沣蹲不到宝簪。 宝簪毕竟是忠义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平日当值,不会孤身出府。 秦沣让小厮在伯府外盯了两日,都没有遇上,只能遗憾地来了东园。 “阿鸾……”秦沣开口,透了三分尴尬。 妹妹请他帮忙的头一件事儿,他就没有办好,他这个当哥哥的,太没脸了。 秦鸾请秦沣坐下,问:“哥哥过来时,遇上李嬷嬷了吗?” 秦沣颔首。 李嬷嬷是万妙的亲信嬷嬷,这两天,晨起一回、傍晚一回,过来侯府与秦鸾讲兰姨的状况。 兰姨身上的毒没有化解,自然也无法好转,但李嬷嬷的情绪很稳定,甚至充满信心。 原就说明白了,得等到月圆那夜才好治。 眼瞅着再三天就月圆了,没有恶化,就是有救! “阿妙和万姨夫越放心,忠义伯夫人就越着急。”秦鸾解释道。 这两天工夫,秦沣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此刻听了,自是一点就透:“伯夫人急了,宝簪就会出现了。” 一切皆在计算之中。 这日傍晚,秦鸾收到了秦沣传回来的消息,事儿办好了。 入夜后,秦鸾知会了侯夫人一声,便由钱儿带路,七弯八绕的,进了一不起眼的胡同。 “说是门口有树的那间,”钱儿一面走,一面道,“这西四胡同前几年走水过,烧了七七八八,死了十几个人,原先住着的全搬走了,衙门说修,也没修完,就空在这儿了。奴婢听说,根本没什么人愿意往这里来,哪怕是大冬天,乞讨的宁愿去挤城隍庙的墙根,也不来这里睡。” 秦鸾离京几年,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全靠着“知识”丰富的钱儿,在回京的短短几日内,对京城的变化有了些了解。 “闹鬼吗?”秦鸾问。 “闹,有更夫见过,吓得拔腿就跑,”钱儿道,“还有个收夜香的,推车都不要了。” “连夜香的推车前都敢显形,这鬼真凶,”秦鸾一听就笑了,逗钱儿道,“你怕不怕?” 钱儿挺起胸膛:“奴婢不怕!” “当真?”秦鸾又问,“今晚上黑漆漆的。” 钱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 快十五了,本该是月光明亮时候,只是今夜有云,挡住了月光,显得阴沉沉。 她们主仆打着只小灯笼,将将照了前方几步路,实在算不得“安全”。 钱儿抿唇,还是壮着胆子:“不怕。” 如果只她一人的话,她肯定会怕。 现在有她们姑娘一起,钱儿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还有兴趣细细讲一讲那些传闻。 万一遇上了,姑娘符纸一甩、拂尘一扬,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造次。 虽然,姑娘总说,画符纸就是日课,没有多少功效,可钱儿听说了,自那日汪嬷嬷拿了平安符回去,二夫人这几夜睡得很香,一觉到大天亮,便是不抹胭脂,气色都很好。 “就是这儿。” 两人在宅子外站定,钱儿上前,依着约好的暗号敲了三下门。 秦鸾观察周围。 说起来,这宅子在这条“闹鬼”的破胡同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起码修好了大门。 木门打开,露出阿青的身影。 阿青是秦沣的小厮,低低问了声“大姑娘安”,就引了两人进宅,又关上门。 “人绑在东屋,大爷看着,”阿青道,“遇到些麻烦……” “什么麻烦?”秦鸾一面问,一面往里走。 未等阿青回话,绕过影壁进入院子的秦鸾,就已经发现了“麻烦”。 院子里,除了秦沣,另有一人身影。 黑暗之中,只一个轮廓,也能看出那人身材挺拔颀长。 忽然间,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云层,露出后头并不明朗的上弦月。 淡淡的月光下,那人显得越发冷漠疏离。 秦鸾接过钱儿手里的灯笼,往里又走了几步。 走得近了,灯笼光下,对方五官清晰了些。 风里,秋叶打着卷儿,沙沙作响。 叶落下来,从他面前过,他下意识地低头,轻眨了下眼,再抬眼时,乌沉沉的眸子映着灯笼光,落在了秦鸾身上。 “秦大姑娘,”那人语速不紧不慢,“你们兄妹两位,蓄意绑人,不合适吧?” 第9章 给你贴了张符 “是为了救人,”一旁,秦沣撇了撇嘴,不满道,“请国公爷不要吓唬舍妹。” 说完,秦沣挡在了那人与秦鸾中间,摸了摸鼻尖,要与秦鸾解释。 “这位是定国公,我下手的时候刚巧遇上他,他就跟着来了,”秦沣说着,又摸了下鼻尖,很是愧疚,“这事儿是哥哥没有办周全……” 秦鸾微微一愣。 她记得,定国公林宣在她幼年时就已经因病过世了。 眼前这位青年…… 是了,林宣有一独子,单名一个“繁”字。 林家这些年为大周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林繁祖父战死沙场,父亲因伤病复发、死在西征途中,数位族中长辈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因而,即便林繁年轻、还未建功,皇上让他承爵继业,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此处,秦鸾压着声儿问秦沣:“世子承爵了?” 秦沣回道:“去年的事儿,现在他掌着赤衣卫。” 再细致的状况,秦沣不用说,秦鸾也知道了。 赤衣卫是皇上亲设的,掌皇帝仪仗与侍卫,亦有巡查缉捕之职。 哥哥“好端端”绑别人家的丫鬟,如此无赖行事,就发生在赤衣卫指挥使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能当没看到。 林繁没有当场将哥哥查办,反而跟着来看个状况、再做定夺,已然是看在两家祖上并肩打过仗的情面上,给他们一个自证“救人”的机会了。 示意哥哥不用介意,秦鸾与林繁行了一礼:“人命关天的事儿,请国公爷做个见证。” 林繁垂眸看她。 一身道袍,左手灯笼,右手拂尘,如此装扮,既不像世家贵女般富贵,也不似将门女儿的飒爽。 秦鸾活脱脱的,就是一位道姑。 若非秦沣认她为妹妹,林繁自认想不到秦大姑娘是这么一副模样。 当然,他们赤衣卫还不至于无聊到去管姑娘们做什么装扮,只要不违了法纪,爱穿什么都行,林繁更关心秦家兄妹绑人一事。 秦沣刚才并未仔细解释,但神色中没有一丁点心虚,秦鸾亦是沉着坦荡…… 林繁心中有了判断,比个了“请便”的手势。 秦沣见状,从妹妹手中接过灯笼,引她去东屋。 既是让林繁做个见证,秦沣与秦鸾说话便没有避着他。 “绑里头了,”秦沣道,“怕她吵闹,拿帕子堵了她的嘴。” 秦鸾往屋里看去。 这间东屋塌了半边墙,说是屋里,其实也透了风。 好在梁柱没有大损,宝簪被绑在柱子上,也撼动不了这屋子。 年轻的丫鬟不止被塞住了嘴,连眼睛也绑着布条,许是察觉到“绑匪”靠过来了,她激动地挣扎起来。 秦鸾上前,解了布条,又拔出了帕子。 口不再被堵着,宝簪拼命想大喊呼救,只是喉咙干涩,不止叫不出声,反倒是忍不住阵阵干呕。 好不容易缓过气息来,眼睛也适应了,她就着那点儿的灯笼光,看向几人。 一个眼生的道姑,一个眼熟的公子,另一个站在边上,光线不明,看不清楚。 “你、你们是谁?”宝簪凶巴巴的,声音却在抖,“这是哪里?你们绑我做什么?快放了我!不然忠义伯府要你们好看!” “知道你是忠义伯府的,还知道你是伯夫人跟前的,是冯嬷嬷的侄孙女。”秦鸾半点不着急。 如此慢条斯理、冷冷淡淡,让宝簪不由愣了下。 而后,她想起了冯嬷嬷这几天挂在嘴边的道姑。 自打拂尘从鼻尖过,冯嬷嬷的喷嚏就一直没有止,阿嚏阿嚏个不停。 伯夫人嫌弃得不得了,都不让冯嬷嬷近前伺候了。 冯嬷嬷不敢惹伯夫人烦,又解决不了自己的喷嚏,又气又急,嘴里都起了两个泡,天天在屋里阴阳怪气骂“秦家那只好鸟”! 所以…… 宝簪盯着眼前人,问:“秦大姑娘?秦大公子?” “我这身是挺好认的,一个一个问题来,”秦鸾敢做就敢认,“这里是西四胡同,走过水闹鬼的那条,绑你是为了兰姨中的毒,伯夫人给兰姨用了什么毒方,你背我听听?” 宝簪在听到“西四胡同”时就不由打了个寒颤。 再听秦鸾问毒方,宝簪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慌乱,嘴硬道:“秦大姑娘说的什么话,我不懂,我们世子夫人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什么毒不毒的……” 宝簪不认,这是意料之中的。 若是正经审问,这会儿要么人证、要么物证,总归要有个说法,原本还有“严刑逼供”一类的法子,但林繁在这儿,显然不合适。 秦沣下意识地,看了眼秦鸾,透了几分担忧与关切。 这一眼,却也让秦沣的担忧散开了。 阿鸾面不改色,很是镇定。 是了,阿鸾做主绑人,定然预想过宝簪的反应,也定会做好应对。 他要对阿鸾有信心。 秦鸾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二话不说,走到宝簪身后,啪地贴在了她的后脖颈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宝簪甚至只看到了黄纸一闪,紧跟着脖子上挨了一下,多余的,就不清楚了。 未知让她害怕急了:“你做了什么?什么东西?” “是不是手麻了?”秦鸾问道,“给你贴了张符,名唤‘噬心’,从手开始,再是胳膊,然后是腿,最后到心,跟千万只蚂蚁啃咬一样。这符一出,没有谁能扛得住,你这身板还是别硬撑了。当然,你要不信,可以试试。” 宝簪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她试着动了动手指。 咦—— 好像,是麻了。 这感觉让她更加惶恐:“秦大姑娘,无冤无仇的,你、你不能这样!” “我与你确实无冤无仇,”秦鸾道,“我只关心兰姨,你交代了,我就把符纸揭下来。” 宝簪急切道:“我、我真不知道,我要叫人……” “只管叫,”秦鸾毫不阻拦,“不过,这里是西四胡同,白天都叫不来人,大晚上会叫来什么,你心里准备准备。我别的本事没有,驱几个怨鬼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一出,眼瞅着宝簪惊慌失措,秦鸾佯装灵光一闪,道:“你既不愿与我说,你跟他们一起待一晚上吧。哥哥,我们走吧。” 第10章 睁眼说瞎话 秦鸾说走,秦沣自是跟上。 宝簪眼看着秦家兄妹转身,而那墙角暗处的人也要走,她心中的惧意绷不住了。 手指真的好麻,胳膊也难受,等下就轮到脚了。 不对,脚已经麻了…… 万蚁噬心,她撑不住的。 不止,还有鬼,西四胡同闹鬼,京城人人都知道。 她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能的! “等、等一下!”宝簪心急如焚,喊道,“秦大姑娘,你放过我吧!我是奉命行事,我必须得听伯夫人的话啊!” 秦鸾顿住了脚步,重新回到宝簪跟前:“那你就说说,伯夫人让你做了什么?” 惊恐和慌张、以及背主的不安聚在了一块,让宝簪抖成了个筛子,眼泪不住往外滚。 “我,伯夫人,冯嬷嬷……”宝簪急于开口,一时之间难免颠三倒四,直到东拉西扯了好几句,才算理清了坦白的头绪,“世子膝下无子,伯夫人恨世子夫人生不出儿子,还把世子管得服服帖帖,反而叫他们母子生分了。 半年多之前,伯夫人给了我一个方子,让我到城里抓药,说是给世子夫人用的。 我怕急了,原是不敢的,冯嬷嬷说,那是伯夫人求来的仙方,掺在世子夫人日常用的养生汤里,神不知鬼不觉,太医都查不出来。 大姑娘你知道的吧,世子夫人有旧疾,常年用汤汤水水。” 秦鸾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此事起因,前回从忠义伯府回来时就猜了七七八八,现在也就是印证而已。 而让宝簪说出来,也是让林繁听个来龙去脉,知道他们兄妹并非无故绑人。 “让你抓药,你就抓了?”秦鸾追问,“兰姨若出事了,伯夫人想怎么样?” “伯夫人想续个听话的填房,”宝簪答道,“后来又说,要是门当户对的,十之八九不听话、不好拿捏,是个难相与的,不如就、就让我伺候世子,我是冯嬷嬷的侄孙女,我肯定听她的话。” 说到这里,宝簪的眼泪涌得更凶了:“我怎么可能不听话呢?我是伯夫人的丫鬟,我得听话啊……” 明知道是害人,明知道许诺的东西全是镜花水月,甚至,许诺的所谓“好处”,她也不稀罕,但她拒绝不得,也不知道怎么拒绝。 要不是今日被绑在这里,被吓得三魂七魄散了一半,宝簪连背主都不敢。 秦鸾听出她话语中的惶恐与矛盾,道:“你既不得心安,不如老老实实把毒方告诉我,兰姨若保住性命,你起码不用背一条人命。” 因由已然说了,宝簪的心防自是崩塌,秦鸾问了,便老老实实将毒方背出来。 “我分几家铺子买的,从没有人起疑,我就更信冯嬷嬷的说法,这毒方罕见,大夫都看不出来,”宝簪道,“我买来交给冯嬷嬷,后头事就不用我插手了,方子是一旬的量,每旬我都会去买。 本来这一个月已经没有买了,世子夫人毒深了,太医们都放弃了,没药救的。 秦大姑娘却保住了她的命。 伯夫人着急了,眼看着要到什么月圆时了,就催我再买一次药,给夫人加量……” 秦鸾把毒方暗记心中,撕下了符纸,收入袖中。 至此,所有经络都顺畅了。 如此真相,并不复杂,却叫人很不痛快。 出了东屋,回到院子里,秦沣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舒畅了些。 “全叫阿鸾你算准了。”他道。 秦鸾轻轻点头,转眸看向林繁,道:“国公爷,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绑她是为了那方子。” 林繁听到现在,是非曲直全然有数,便道:“既问得了方子,打算如何处置那丫鬟?” “忠义伯府的丫鬟,自然还需送回伯府去,”秦鸾道,“今晚带回我们府里,明日一早就送去,如何判断定罪,得听听伯府的意思。” 林繁颔首。 虽是人命案子,但主家不亲告,他们不能随随便便把宝簪丢进京兆衙门。 赤衣卫有巡查缉捕之职,却主要是查文武大臣,管世家纨绔。 像这种婆媳矛盾闹出来的状况,除非皇上授意,轻易不好往别人内院插手。 见林繁同意这么处置,秦沣让阿青和钱儿一块动手,把宝簪重新蒙眼堵嘴,从柱子上放下来,塞到马车上,等下押回永宁侯府。 林繁看了眼怏怏的、被拖着走的宝簪,又把目光落回了秦鸾身上。 秦大姑娘先前问询,内里是威逼吓唬的那一套,林繁查案时碰上多了,见怪不怪,表象却十分新鲜。 噬心符? 还真是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要不是他眼尖,看清秦鸾贴符的时候,飞快地在宝簪胳膊的麻穴上点了一下,林繁都差点信了。 而那位满口胡话的秦大姑娘,完全脸不红心不跳地吓唬人,连招鬼都敢说。 夜风又起了。 秋叶沙沙,被云层遮挡的浅淡月光没有让视线清明,反而越发影影绰绰,风中摇摆的枝叶如精怪一般。 确实渗人了些。 今夜天气占了天时,西四胡同占了地利,真不愧是吓唬人的好机会。 思及此处,林繁便问:“秦大姑娘,能否让我看一下那符纸?” 闻言,秦鸾抬眼看去,乌黑的眸子眨了眨。 林繁伸出手,指了指胳膊上的麻穴。 秦鸾会意了。 原以为她那一手无人察觉,不成想,被林繁看在了眼中。 “国公爷既看穿了我的把戏,还看假符纸做什么?”秦鸾反问道。 林繁还未答,秦沣倏地转过头来:“假的?那符纸是假的?阿鸾你骗她的?” 钱儿刚回来院子里,一听这话,三步并两步到了秦鸾面前,亦是一脸惊愕。 姑娘那么厉害,刷刷几下就让那宝簪说了真话,符纸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刚才都看呆住了呢! 简直佩服死姑娘了! 竟然是假的…… 不,假的能起真的效果,姑娘当真太厉害了! “可是,宝簪要是没上当,”钱儿奇道,“那怎么办啊?” 秦鸾冲钱儿笑了起来:“你不是会打架吗?你打她一顿?” 钱儿撅起了嘴。 定国公在呢,怎么能做“屈打成招”的事情。 姑娘又寻她开心。 第11章 不麻也麻了 秦鸾也没有指望这么“皮一句”能唬得住钱儿,见秦沣也好奇地看向了她,干脆多解释了几句。 “忠义伯夫人十分迷信神仙鬼怪,宝簪平日耳濡目染,多少也会信一些,”秦鸾说得不疾不徐,“宝簪年轻、不坚定,如此性子,容易吓唬。 即便一时不曾吓住,也不是我的符不灵验,只因初回京城,城里的黄纸朱砂不好用、与我在观中用的不同罢了。 那就告诉她,待我取了观中画的符纸,再来叫她尝尝噬心的滋味。 她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只管走,让她在西四胡同待一夜,吹冷风、听鬼叫,天亮就老实了。” 钱儿听懂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西四胡同这么个吓人地方,孤零零地待一夜,确实可怕。 姑娘的符纸虽假,但后招齐备,果真是厉害。 秦沣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人吓人、吓死人,鬼怪不来,他让阿青装神弄鬼,效果应该也不错。 祖父曾言,打仗与下棋一般,走一步,看三步,想九步,各种变化都在心中想好应对之策,才能随机应变、运筹帷幄。 他不知道阿鸾的棋下得怎么样,但这思路,很合祖父的要求。 有谱! 秦鸾见两人听进去了,不由抬起眼帘,看向了一旁没有再讨符纸的林繁。 林繁察觉到了秦鸾视线,他不想多作评说,只与秦沣道:“时辰不早了。” 秦沣会意了。 西四胡同传闻多,大半夜还有这样那样的动静,会让左右几条胡同都人心惶惶。 万一把京卫指挥使司的人召来了,又要多作解释,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秦沣与林繁一拱手,唤秦鸾道:“我们走吧。” 秦鸾应了,与林繁行了一道家礼。 天上的云层散了,月光一扫朦胧,忽然间清亮起来,便是没有灯笼光,亦能看清楚五官模样。 林繁的脸上淡淡的,没有多余的神色,但秦鸾看出来了,对方显然并不信她的信口开河。 秦鸾抿唇。 赤衣卫的指挥使,果然不好骗。 当然,她也没有一定要蒙骗的意思。 林繁看破不说破,八成也是因为她逗自家兄长和丫鬟,无伤大雅吧。 马车缓缓驶离,车轮压过并不平坦的青石板路,稍显颠簸,咕噜噜作响。 林繁看了眼车影。 黄纸朱砂不好用? 麻穴都点了,贴红纸白纸又有什么区别? 再说,绑了那么久,不麻也麻了。 永宁侯性情又直又急,御书房里都敢拉长脸,论武勇,大周第一,论谋略,亦不输几位智将,怎么养出来一位耿直天真的长孙儿,和一位胡话说得比真还真、诓人半点不虚的孙女? 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 翌日早起,李嬷嬷一如既往来了侯府。 还未及问安,李嬷嬷一眼瞧见了蹲坐在墙角的宝簪,眼睛倏地瞪大了。 “你怎么在这里?”李嬷嬷失声低呼。 钱儿答了:“昨儿就被我们姑娘带回来了。” 李嬷嬷对着宝簪好一阵打量,宝簪手脚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她好像也无意动弹,失魂落魄、形容憔悴。 好端端的,秦大姑娘把宝簪捆屋子里作甚? 又不是她自己的丫鬟…… 瞬息间,一个念头从李嬷嬷的脑海里划过,跟着,心重重跳了几下,连呼吸都紧了。 李嬷嬷猛地转头看秦鸾:“大姑娘,莫不是……” 秦鸾拿着拂尘起身,朝李嬷嬷轻轻笑了笑,安抚道:“妈妈莫急,我这就与妈妈一块去伯府。” 与秦鸾一块去的还有秦沣。 忠义伯府内,今日定然要闹翻天,不用祖母吩咐,秦沣也得去护着妹妹。 瓷瓶呢,磕着碰着了,就糟了。 入了忠义伯府,宝簪脚上的绳子就解了,只将她的手反绑着。 李嬷嬷和钱儿一人一侧,死死将人箍在中间。 别看宝簪不吵不闹,连走路都要她们又架又拖,但万一劲儿上来了,出了意外,那就不好了。 万妙与万承都得了讯息,急匆匆赶过来,看着如此状态的宝簪,父女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鸾……”万妙欲言又止。 她昨夜听说,祖母院子里有些吵闹,只是两厢隔得远,她亦无心打探,不清楚具体状况。 眼下看来,因是宝簪失了踪迹,祖母那儿寻人。 万妙不是傻子,原是一心挂念母亲,许多细枝末节顾不上细想,这会儿见秦鸾扣了宝簪,回想起那日阿鸾提醒过莫用大厨房什么的,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只是那猜测,太让人不知所措了。 她一时竟不知,是猜对了好,还是猜错了好…… 秦鸾将万妙的反应看在眼中,柔声安慰,道:“放心,兰姨会没事的。” 万妙闻言,一个激灵,用力掐了掐虎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事关母亲性命。 救母亲才是最最要紧的,没有什么,在她心里能抵过母亲的命。 万妙又看了万承一眼。 父亲紧绷着,嘴抿成了一条线,他垂着眼,没有问阿鸾,也没有问宝簪。 万妙知父亲心情之复杂,便不多说,只与秦鸾道:“我引你们去见祖母。” 忠义伯夫人院中,从秦鸾带着宝簪踏进伯府,就已经有人来报信了。 伯夫人沉着脸听底下人禀报,而后抬眼狠狠瞪向冯嬷嬷。 因着止不住的喷嚏,冯嬷嬷有几天没有进屋伺候了,今日闻讯,也顾不上伯夫人烦不烦她,厚着脸皮进来。 叫伯夫人一瞪,冯嬷嬷正想替宝簪说几句好的,一张口,又是两声“阿嚏”。 伯夫人烦得不行,骂道:“你个老货,还不赶紧滚出去!” 见伯夫人一副不滚蛋就砸东西的样子,冯嬷嬷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退出正屋。 “秦家那只好鸟!”冯嬷嬷嘴上骂骂咧咧,“总有机会拔了她的鸟毛!” 话一出口,只听着一人问“妈妈要拔谁的毛?” 冯嬷嬷下意识要答,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再看,秦鸾等人已经出现在了院子里。 顾不上行礼、亦顾不上骂人,冯嬷嬷只死死地,盯着宝簪看。 而宝簪,低垂着头,软着身子,若不是李嬷嬷与钱儿架着,当即就要瘫倒到地上去了。 冯嬷嬷咬着牙,一字一字往外蹦:“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第12章 越问越不安 听见冯嬷嬷的声音,宝簪软绵绵的身子颤了颤。 钱儿全神贯注看着她,怕宝簪动弹,手上的力气半点也不敢松。 却不想,宝簪只微微一颤,又萎靡了。 别说自己站直了,连抬头看冯嬷嬷这么简单的举动都没有。 反倒是冯嬷嬷,气急败坏般冲到了宝簪跟前,伸手去捏她的下颚,想看清楚她的状况。 秦鸾的拂尘轻轻一挥。 一朝被蛇咬,冯嬷嬷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 “这里是忠义伯府!”冯嬷嬷心里越怕,面上越气,“怎能一而再、再而三……” 秦鸾笑眯眯地,打断了她的话:“冯嬷嬷说得是。” 冯嬷嬷吃了个软钉子,狐疑看向秦鸾。 这只鸟一肚子坏水,不唱反调时更危险。 秦鸾又道:“上回来时,只顾着兰姨状况,没有来给伯夫人请安,失了礼数,让伯夫人生气了。” 冯嬷嬷眼珠子转了转:“伯夫人今儿不见客,宝簪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秦鸾自不跟冯嬷嬷多费口舌,径直往正屋方向走。 冯嬷嬷见他们似要硬闯,怒气冲冲要拦,还没有挨着秦鸾的边,鼻尖又痒得不行。 阿嚏! 阿嚏! 几声喷嚏打得如雷鸣,前俯后仰,好险才没有摔倒。 如此,却也错失了阻拦的机会,更来不及招呼其他人动手了。 外头这番动静,马脸婆子奉伯夫人的命出来查看。 帘子撩起,还未明白状况,只瞧见有人要进屋来,她下意识地侧开了身子。 一人,接一人,再一人…… 鱼贯进来了七八位,马脸婆子才回过神,急着要说话。 一脸阴郁的万承瞥了她一眼。 马脸婆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不姓冯,没有冯嬷嬷那么大的脸盘子,惹不起世子爷。 勉强止住喷嚏的冯嬷嬷冲进来,急着问罪:“你怎么放他们进屋?” 马脸婆子劈头挨骂,瓮声瓮气道:“我拦不了,你且拦去!” 冯嬷嬷被顶了嘴,恼得要捶人,突然听见秦鸾的声音从里头传开。 “祖母已经说过我的不是了,我今儿特特来,给伯夫人您问安。” 冯嬷嬷哪里还顾得上马脸婆子,一把将人推开,绕到西次间,一看状况,心惊肉跳。 作为正屋,这五开间的房子算宽敞的了。 平日丫鬟婆子多些,也不会显得挤,这会儿突然进来这么多人…… 该坐的坐,该站的站,当然不会没地儿,甚至,再多些人也是足够的。 只是这氛围,让人连呼吸一口空气,都紧得慌。 忠义伯夫人的脸黑成了锅底的炭,秦大姑娘笑容温婉、礼数周全,越发衬得伯夫人的脸色没法看了。 冯嬷嬷默默撇过了脸。 要什么礼数? 问什么安? 这安还是别问了,越问越不安! 忠义伯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扶着几子,手背上青筋分明,显然是憋着气:“问安?不敢当!” 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也没个通禀,直接进次间来。 问安是假,问罪是真。 先礼后兵假惺惺! 秦鸾不管伯夫人怎么想,递给坐立难安的万妙一个安慰的眼神,背起了方子。 每一种药名,都让宝簪发抖。 而伯夫人,挺直了腰,扯了个冷冷的笑。 “这是宝簪背的方子,”秦鸾语速平缓,说的却是让一屋子人血气上涌的话,“昨夜,宝簪已经交代了来龙去脉……” 万妙硬压着情绪,才没有当场发作。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饶是有了祖母害母亲性命的准备,真真切切听到这番曲折,万妙还是很难稳住心绪。 下意识的,万妙又看向了父亲。 她与祖母的感情不深,甚至,还有几分排斥、以及对长辈的畏惧,她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亲。 那,父亲呢? 祖母毕竟是父亲的母亲…… 万承垂着头,没有看万妙,也没有看伯夫人。 他谁都没有看,视线落在脚下地砖上,看着那条拼接缝,一瞬不瞬。 甚至,连忠义伯闻讯赶到时,万承都没有把目光从缝隙上挪开。 忠义伯落座,凝重地看着老妻,沉声道:“秦家丫头说的都是真的?你真去害了儿媳妇?” 伯夫人哼了声,以作回答。 秦鸾直直看着伯夫人,道:“您不说话,我就请廖太医照着这个毒方开解药了。” 伯夫人的眼珠子转了转。 秦鸾见她这般反应,又道:“伯夫人,丑话说在前头,这要是真方子,解了毒,兰姨好了,您就是下毒之人无疑,忠义伯府要如何处置这事儿,我一个外人管不着。 可若是个假方子,解毒反而害死了人,廖大人身为太医院院判,可不会白背个害死人的骂名,太医院定要查个明明白白。 而我呢,也不吃这种亏,哪怕告到御前,我也要证明是你毒害兰姨、还误导廖大人。” 一个是家务事,一个是告御状。 忠义伯听得脑门火星直冒,转头瞪着伯夫人:“你给个准话!” 伯夫人正是一肚子的气。 别听秦鸾说话慢条斯理的,可正是这种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让伯夫人愈发愤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个晚辈,竟然如此! “她说什么你都信?”伯夫人的火气被忠义伯的火星子点燃了,猛得拍了几下几子,“她说什么,皇上就信?还告御状呢!御书房是她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地方?” 这个问题,秦鸾没有等忠义伯回答,直接给了伯夫人答案。 “我兴许人微言轻,但我的人证,御前还是能说上话的,”秦鸾道,“昨夜从兄长带走宝簪,到宝簪交代真相,定国公都在场。” 忠义伯猛然扭头,愕然道:“谁?” 秦鸾道:“定国公、赤衣卫指挥使,林繁。” 忠义伯倒吸了口寒气。 同样是开朝封爵,定国公林家是众公侯伯之间,最最受皇家倚重的。 不论是先帝,还是今上,提起林家,全是溢美之词,以及浓浓的惋惜。 林翰战死,林宣因伤病而亡,若是这两位还在,朝廷收复疆土会顺利许多。 因着祖父、父亲的战功,林繁早早被调到皇上身边,从御前侍卫到赤衣卫指挥使,是大红人。 当然,这不是最让忠义伯害怕的。 林繁那人,最让京中勋贵、大臣们头痛的是,他真的很烦。 第13章 林繁很烦 林繁很烦。 这是京中勋贵簪缨们的共识了。 倒不是说林繁话多,整日里说个没完没了,相反,林繁多数时候,比较沉默。 尤其,与他幼年时的小孩儿心性相比,长大了的林繁可以被称一声稳重。 同是开朝封爵,忠义伯也算是看着林繁长大的。 这孩子吧,小时候属猴,活泼又外向,精力充沛,甭管成国公布置了多少功课、让他操练多久的功夫,一样能上房揭瓦。 淘气是淘气了些,却也不胡闹。 打哭了的手下败将两只手数不完,且都是哭嚎着回家挥拳扎马步,成国公拎着林繁登门赔礼,被打的那家乐呵呵地反过来道谢。 连皇上、皇太后都夸林繁虎父无犬子、林家后继有人。 但凡家里有孩子的,对林繁都眼馋。 谁不想要个能让自家老脸生光的男丁? 而忠义伯,更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不止是羡慕林家有个林繁,更羡慕别家有年纪相仿的男丁能让林繁捶一顿。 本朝尊武,有本事的,都是好儿郎。 打不过就练,练完了再打。 平日里不锤炼,等上了战场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万家的爵位是拿金银供出来的,没有武勋,没有文功,底气不足。 忠义伯一直等不来男孙,失了让林繁捶一顿的机会,后来,林繁性子也变了。 父亲林宣在西征途中因旧伤复发病故,定国公府只剩下孤儿寡母,林繁似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小孩儿心性收了,不上房不揭瓦,听说没日没夜地念书练武,就为了能早些撑起家业。 前些年,林繁成了御前侍卫,大伙儿再看他时,才惊觉,时间过得真快。 少年郎当家,不容易。 他们这些世叔、世伯,甚至更长一辈的,朝堂上能多指点、多引路的,自当出一份力。 等林繁当了赤衣卫指挥使,有人在他手里吃了亏,这样的心理是半点没有了。 别看林繁话不多,逮到小辫子时能把人烦死。 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官员不正、纨绔闹事,但凡犯到赤衣卫手里,统统不客气。 偏他御前大红人,祖上功业深,自己又承了爵,论品级满京城也没几个能对他发号施令的,威逼利诱全无可能,真真让人无可奈何。 这还引什么路,指什么点? 只盼着自家太平,别叫林繁惦记上! 无人想被他念着,更不想他念着自家,因着他字“念之”,“之”音同“枝”,与他有摩擦的,就在背后拿“树上那个”、“树上那个”的叫。 一来二去的,在背后,很少有人以“定国公”、“指挥使”来称呼他。 也就忠义伯这样的老资历,仗着当年曾和林繁祖父林翰一起、支持先帝爷揭竿起义,叫一声“林小子”。 当然,忠义伯心里明白,如此摆辈分是自己厚颜了。 若无其他状况,互相乐呵呵的,倒也无妨。 一旦被林繁揪住了,别说捋着胡子、自摆姿态叫“林小子”,就算是他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国公爷”都无济于事。 思及此处,忠义伯看向自家老妻的目光越发不满。 真是老糊涂了! 看宝簪那浑浑噩噩的模样,就知道秦家丫头所言非虚。 儿媳妇那病症,定与老妇脱不了干系。 心生歹念,还被人抓到了把柄,愚蠢至极! “那方子准是不准?”忠义伯板着脸,问道,“事关儿媳性命,你老老实实说!人若救不下来,闹到御前,你让我怎么向皇上回话?” 伯夫人被忠义伯的怒目瞪得心里发虚。 她不怕秦鸾那一套一套的话,一个小丫头,她不放在眼里。 她更不在乎儿子怎么想,孝字当头,儿子还能为难她这位母亲吗? 她做这些全是为了万家,为了忠义伯府。 可她怕自己的丈夫。 “方子……”伯夫人的嘴唇动了动,语气不甘,“有几味药的分量不对……” 闻言,秦沣不由看向秦鸾。 竟然连这个都叫阿鸾估准了。 神了! 伯夫人调整的几味药都是混在一起时极好分辨的,把药包打开挑拣出来就是了。 秦鸾把准确的方子记下。 不用她提醒,万承忙不迭让亲信去请廖太医,万妙取了屋里纸笔,急急写下。 在等候太医登门的两刻钟内,明明屋里聚了那么多人,却是静静的,无人说话。 或者说,来龙去脉虽确定,但人心里的情绪依旧酝酿着、翻滚着,没有立刻付诸言语,不过是风雨之前的宁静而已。 一旦风雨起,便是惊涛骇浪。 待廖太医被引进屋中,也叫里头状况给弄愣了。 原想着,伯府匆忙来请,兴许是世子夫人的病情有反复。 哪知道一进府,没有往那厢去,反而是来了伯夫人院子,这叫廖太医暗暗嘀咕。 面上恭谨请了安,廖太医从万妙手中接过了一张纸。 墨香清新,一看就是刚写的。 定睛一看上头内容,廖太医的呼吸紧了紧。 单独看,全是日常见的药材,可这么配在一块,若说是给体质燥热之人用作纾解,似乎又不太对…… 不! 忠义伯府拿出来的方子,十之八九与世子夫人有关。 那么…… 顺着这个思路意向,再观屋里众人各种神色,廖太医脑海里只剩三个字了。 好家伙! 真就好家伙! 他老廖行医多年,早年医馆坐堂,后来给贵人们诊断,见过各种疑难杂症,也知道各家弯弯绕绕。 真没想到,此番还摊上这样的内院难堪事了。 以他的眼力,加之近些时日对伯府的了解,自然能从各人的表情上参透谁动的手,谁忿忿,略定了定心神,廖太医与忠义伯道:“此方对世子夫人身体有碍。” 忠义伯老脸通红。 有碍,多么顾忌伯府颜面的说法啊。 忠义伯咳嗽着清了清嗓子:“我那儿媳妇的身体,有劳老大人了。” 见老伯爷尴尬,廖太医反而不尴尬了。 “先前没有方向,看漏了这番可能,”廖太医拱手道,“现在有了方子,对症下药,自是不难。各位放心,世子夫人定然会平平安安。” 话音一落,万承与万妙皆是长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喜悦来。 只伯夫人依旧臭着一张脸,被忠义伯狠狠瞪了两眼,才偏过了头。 第14章 毁了又怎么样 随着廖太医开了方子、出去备药后,屋内的气氛又凝固了下来。 秦沣下意识地,冲秦鸾打眼色。 后续都是万家内务,既然廖太医能治好兰姨,他们兄妹就该离开。 没有外人杵着看别人处理家务事儿的道理。 秦鸾亦懂。 她抬眸,冲万妙安慰地浅浅一笑,而后请辞。 “事都明了,兰姨有廖大人照顾,转日定国公问起,我们兄妹也能有个交代,确确实实不是为行歹事才带走了宝簪。”秦鸾道。 听见“定国公”三字,别说伯夫人了,连忠义伯的脸色也更黑了三分。 万妙似是下了决心,趁机站起身来,道:“我送阿鸾与大公子,再去看看母亲状况。” 她要走,自无人留她。 万妙挽了秦鸾,一块出去。 等出了院子,秦鸾顿住脚步,与秦沣道:“哥哥先回府吧,我去看看兰姨。” 秦沣并不赞同妹妹的单独行动,但见万妙垂着脑袋、情绪低落,阻拦的话便都咽了下去。 “我让阿青候在伯府外头,若有状况,你就叫钱儿寻他。” 两家就在一条街上,只要阿青收了消息,立刻能传回府里。 叮嘱了秦鸾,秦沣又看钱儿。 钱儿连忙道:“大公子放心,奴婢嗓门大,该嚷嚷的时候,整条街都听得见。” 如此说法,不止秦沣和秦鸾失笑,连万妙都不由放松了些。 等秦沣离开,只对着秦鸾,万妙几乎把半身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 “谢谢,”万妙轻声道,“阿鸾,谢谢你。” 秦鸾顺着她的背,轻拍了两下。 她了解万妙的性情,自然看出万妙刚才是故作坚定,其实内心起伏得厉害。 从伯夫人屋里出来,并不是万妙害怕、逃避,不肯面对狂风暴雨,而是,她若在那儿,反叫万姨夫为难。 没有哪个做子女的,会轻易对父母发难。 也没有哪个,会希望那么难堪的一幕,发生在自己孩子的面前。 “走吧,”秦鸾柔声道,“我们去陪陪兰姨。” 另一厢,万承的手心压着茶盏盖儿,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 屋里坐着的人,一下去了一半。 偏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丝毫不见缓解。 无论做几次深呼吸,他都觉得胸口到嗓子眼,堵得慌。 “母亲,”万承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您怎么可以毒害语兰?这是杀人!” 伯夫人不屑地哼笑:“她生不下男孙,断我们万家的香火,她才是凶手!她是灭族的凶手!” “歪理!”万承怒气上涌,“您这是歪理!族里又不是没有男丁,过继一个也不是……” “你给我住嘴!”伯夫人啪得拍了拍几子,“我要我自己的孙儿!” 万承重重咬了下唇。 不行,不能给母亲绕进去。 眼下要争个明白的,不是什么香火子嗣,而是,毒杀。 “母亲,您在杀人,”万承一字一字道,“凡尊长谋杀子孙、卑幼,已行者……” “混账话!”忠义伯打断了万承的话,“就你会背律法?怎么?还要将你母亲送去衙门?你发疯了?” 万承没有被忠义伯喝住,道:“母亲毒害语兰,若非峰回路转,语兰已经没命了。父亲,难道母亲不该有所交代吗?” 忠义伯绷着脸,没有立刻接这话。 儿子夫妻感情好,忠义伯是知道的,他也不是没有为子嗣烦恼过,不满儿媳,又气儿子,但他确实没有害儿媳的意思,当然,眼下更不满的是老妻自作主张。 杀人,是这么好杀的? 平白弄得一地鸡毛。 可要让老妻上衙门,在忠义伯这儿绝不可能。 “今日之事,对错分明,我也不会一味偏袒你母亲,”忠义伯以退为进,“你素来孝顺,若非此事太过恶劣,你也不会如此气急。你说得对,必须有一个交代。” 忠义伯左右看了看。 宝簪瘫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冯嬷嬷立在一旁,跟个鹌鹑似的。 “你母亲原是满意你媳妇的,又不是什么心狠之人,依我看,定是被人蛊惑了,才会如此,”忠义伯倏地抬声,“哪个狗奴才成天从中挑拨?还不赶紧自己站出来!” 冯嬷嬷哆哆嗦嗦,不敢动弹,便是喷嚏,此刻都打不出来一个。 忠义伯又道:“谁给寻来的害人方子?谁给抓的药?害主的东西!” 冯嬷嬷颤颤巍巍看向伯夫人。 伯夫人白着脸想说话,又被忠义伯瞪了回去。 冯嬷嬷见状,心知大势已去,噗通跪倒在地。 忠义伯指着冯嬷嬷与宝簪,对万承道:“你自己处置?” 万承缓缓摇了摇头。 他看懂了,父亲在和稀泥。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冯嬷嬷和宝簪一处置,这事儿过去了,没了。 可这事,不能这么过去。 起码,在他心里,绝对过不去。 若不然,他怎么对得起妻子,怎么对得起女儿? 万承想到刚才万妙离开时的背影,心里就像被大石砸了两个大窟窿一样。 阿妙明明那么难过,明明恨不能亲自与祖母说道个明白,可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有哭、没有闹,直着腰、挺着背,懂事得让他难过。 阿妙是在为他着想。 若不是顾忌他这个没用的、护不住母亲的父亲,阿妙早就豁出去与祖母闹翻天了。 万承再次深呼吸。 一边是妻女,一边是父母,注定要辜负一边,那他就辜负“错”的那一边。 是非对错,他得站得直。 “如若没有母亲的授意,冯嬷嬷和宝簪怎么敢如此行事?”万承问道。 忠义伯见他不能退让,顿时火冒三丈:“那你要怎么样?上衙门?这是你母亲!你的孝道呢?” 万承梗着脖子,道:“我孝顺,却从不愚孝,杀人就是杀人。” 啪—— 忠义伯扫下茶盏,瓷片碎开,落在万承鞋边:“你要毁了这个家?” 万承苦涩地摇了摇头:“反正我只有一个不能承继家业的姑娘,这家毁了,又怎么样?了不起,阿妙随她母亲去观中生活,说不定仙姑怜惜她,还能指点她一番。” 第15章 七寸 秦鸾立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小药炉。 廖太医做事利索,已经备好了药,交由丫鬟熬煮。 这会儿,鼻息之间,全是药香。 身后内室里,万妙坐在母亲床前,握着母亲的手,一言不发。 与前些时日相比,楚语兰的气色好了不少。 即便万妙不懂医术,肉眼能看出来的好,就不是她的心理安慰。 母亲有救的。 待解毒的药喝下去,会更好。 一想到“毒”这个字,万妙不由呼吸一凝。 “阿鸾。”万妙轻轻唤了一声。 秦鸾闻声,转而看向万妙。 万妙没有回头,低声细语着:“阿鸾,你说,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即便是到了今儿早上起来时,都没有想过到这种可能。 你那天明明提过一句‘大厨房’,但我没有往那处想。 我知道祖母这几年越来越不喜欢母亲,也不满意我,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下毒害人……” 短短几句话,万妙语气虽平,但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的真实心境。 “不是你的错,天真也不是错,”秦鸾把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阿妙,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人的一生,无法理解认知之外的事情。 就像是‘皇上有金扁担’,你心中长幼有序、有律**理,你自然不会以那样的歹毒手段去揣测自己的祖母。 错的是伯夫人,从不是你。 兰姨想教会你的,也从不会是那些腌臜东西。” 万妙定定看着母亲,咬着唇擦了擦眼角泪光。 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来人进了屋子。 万妙原以为是父亲来了,转头一看,见是李嬷嬷,不由愣了愣神。 “那厢处理好了?”万妙问。 李嬷嬷到底不放心,怕宝簪挣脱,又怕里头有什么变故,就一直在伯夫人的院子里待着。 今日人心惶惶,伯夫人跟前那几个厉害的奴仆都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赶人,李嬷嬷就站在廊下,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起初听得还不够清楚,再后来,不用竖耳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里头动静太大了。 又是争论、又是砸东西,把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吓住了。 听李嬷嬷把状况都说了一遍,万妙沉默了好一阵,嗫嗫问:“父亲他当真那么说?” 李嬷嬷眼含泪花:“一字一句,全是世子原话。” “那祖母……”万妙深吸了一口气,“祖父答应了吗?” 李嬷嬷答道:“世子还在据理力争,不管如何,绝不会是处置两个底下人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的那种结果。” 万妙重重点了点头。 父亲有在努力。 她把脸颊贴在母亲的掌心,细细摩挲着:“您听见了吗?了不起我们一块往观中当姑子去,您一定要好起来。” 秦鸾陪了万妙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走到院外,游廊下,她看到了万承与廖太医。 见她到来,廖太医道:“老夫正与世子讲解治疗夫人的药方。 解毒之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眼下知晓了毒物,便能确定下方法。 世子夫人中毒已深,下猛药怕是扛不住,对症下药、慢慢纾解,三月之后,可见成效。” 万承深以为然地颔首。 从第一次下毒到太医们束手无策,差不多花了半年。 那解毒,自然也得循序渐进。 事关身体安康,不能冒进急躁。 他要的不是语兰立刻就生龙活虎,而是之后二十年、三十年,能笑能动。 他们要看着阿妙出阁,要一起白发苍苍…… 万承拱手与廖太医行礼:“内子的康健,就交给老大人了。” “世子客气,”廖太医让了礼,猜到万承兴许有话要与秦鸾说,便道,“老夫先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 待廖太医走远,万承看向秦鸾,心中尴尬,让以手做拳、抵着嘴角轻咳了两声。 饶是如此,尴尬也没有掩盖多少。 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 他想向秦鸾道个歉,当时他对语兰的病情心灰意冷,对阿鸾的能力有所顾虑,以至于险些就拒绝了阿鸾的帮助。 他也要跟秦鸾道谢,若不是阿鸾坚持着说服了阿妙,两个孩子让他有了拼一次的念头,语兰现在定不在人世了。 可万承也知道,秦鸾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道谢。 “姨夫、姨夫答应你,”万承恳切道,“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好阿妙和你兰姨。” 秦鸾并不怀疑万承对妻女的真心,只是…… 万承见她欲言又止,苦笑道:“姨夫那位父亲,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秦鸾敏锐,结合李嬷嬷带回来的话,当下便了然了。 先前伯夫人狂妄,纵得底下嬷嬷的眼睛都长在脑门上,并不是她在府中真的多么只手遮天,也不是忠义伯惧内,而是,她代表了忠义伯的利益。 两者利益一致,无关痛痒之处,忠义伯自会给伯夫人体面。 眼下,利益出现了冲突。 明知伯夫人做出了毒杀儿媳的举动,忠义伯若一味维护,真被林繁参上一本,他会在御前难以交代。 婆婆杀儿媳,太难听了,忠义伯上朝都要抬不起头。 不想倒霉,必须做出取舍。 秦鸾抬头看着万承。 能让忠义伯下定决心,除了她祭出林繁这面大旗,万姨夫定然也打到了忠义伯的七寸。 秦鸾道:“您的用心,兰姨和阿妙一定都懂。” 目送秦鸾离开,万承缓缓往自己院子走。 先前,忠义伯答应了把伯夫人送去庄子上“养病”,实则是拘束起来。 这是万承能争取到的、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最好的结果了。 子告母,是干名犯义的十恶之罪。 作为儿子,生养之恩下,他不可能把母亲送到衙门大堂里,送了也白送。 但是,母亲错了就是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怎么可能处置两个嬷嬷丫鬟就了了? 万承与忠义伯说的那些也不是气话,真不处置,不止楚语兰和万妙离开伯府,他去恳求皇上革了世子封号,陪着妻女隐居去。 反正父亲也没有到一定生不出儿子的年纪,兴许过两年老来得子。 这话,打的不止是忠义伯的七寸,还有伯夫人的七寸。 从族中过继一个孙儿,和让老伯爷再添一个儿子,伯夫人哪里还敢再闹腾,对自己被送去庄子上的决定毫无异议。 走进院子,药香扑鼻。 丫鬟婆子们见了万承,纷纷行礼。 万妙听见动静,从窗内探出头来,冲他露出个欢喜的笑容。 见了女儿模样,万承心中那些纷杂的、沉闷的郁气,顷刻散了。 他想,他确实逼迫了父亲,也逼迫了母亲,但他今日做的事,是对的。 第16章 生分 永宁侯府。 秦治迈出大门。 这会儿日头不错,照得他下意识眯了一下眼。 略理了理袖口衣摆,秦治从亲随手中接过了缰绳。 “贵香楼已经备了雅间,几位老爷都快到了,就等老爷您了。”亲随道。 秦治淡淡应了声。 正欲上马,他听见了一声“二叔父”。 秦治赶忙转身,左右一看,在石狮子下看到了秦鸾的身影。 “阿鸾早上出门去了?”秦治笑了起来,“怎么只钱儿和阿青跟着你,阿沣人呢?” 秦鸾道:“哥哥先一步回了。” 秦治一听,眉头直皱:“这怎么行?你刚回京,人生地不熟的,阿沣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出门,真不像话……” 念叨了一半,秦治突然止了话,尴尬地冲秦鸾笑:“阿鸾,叔父没有别的意思,京城就是你的家乡,人生地不熟这、这,哎,叔父嘴笨。” 秦鸾笑着摇了摇头:“您这么说也没错。” 比起天一观,京城对于秦鸾,确实是人熟的不多,地熟的就更少了。 秦鸾这么应了,秦治更不知道怎么说了,支吾了会儿,憋出一句来:“不妨事不妨事,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与叔父说,想去哪里耍玩也只管开口,叔父给你安排好。” 秦鸾自是应下。 目送侄女儿进了侯府大门,秦治才收回视线。 身边,等待多时的马儿哼哧哼哧喘着气,秦治顺手安抚地拍了拍马脖子,却没有翻身上马。 想到秦鸾,他心里不得劲儿。 “我今儿不去了,”秦治把缰绳又交给亲随,“让他们挂我的账,全当赔礼。” 说完,秦治背着手,大步回府。 进了府门,绕过影壁,穿过前院,过了二道门,秦治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直接去东园,肯定不合适。 秦治只能回二房院子。 季氏正与汪嬷嬷翻看账本,见秦治回来,不由奇道:“老爷不是出门会友了吗?” 秦治在桌边坐下,自个儿倒了盏茶,咕咚咕咚下肚,才道:“我在门口遇上阿鸾了。” “我听说大姑娘清早就出门了。”季氏没往心里去,随口应了句。 “我们叔侄两个,说话可真生分,”秦治感叹着道,“前两年,母亲娘家那儿的远亲路过京城来问安,我都没觉得生分得别扭。” 季氏闻言,不由一愣。 秦治又道:“夫人你说说,这些年,府里是不是太亏待阿鸾了? 虽然是高人批的命,仙姑也这么说了,可到底是我们自家的孩子,怎么能那么疏远? 阿鸾在道观几年,连隔壁忠义伯府的两母女都去探望过阿鸾,我们自家人却没有去……” 季氏听到这儿,放下手中账册,冲汪嬷嬷努了努嘴。 看看,老爷他又来了! 这话不是头一回讲了,早些年就提过,老爷还兴致勃勃地收拢行囊,要去山上看看侄女儿。 得亏她及时发现,连人带包袱拦下来,才没叫秦治成行,也没让老侯爷与老夫人知道。 “前回就与老爷说过,”季氏耐着性子,又把道理讲了一遍,“老爷是心疼大姑娘,舍不得她在山上清苦,可命里注定了。 你想想大嫂是怎么走的,再想想大姑娘小时候那病怏怏的样子! 你要去探望了,没事儿自然一切都好,可若是出了什么状况,老爷跟谁说理去? 害了家里其他人,老侯爷老夫人打你骂你无济于事,害了大姑娘,你好心办坏事! 到那时候,你骂老天爷给大姑娘这么个命格,老天爷都不理你!” 秦治苦着一张脸,不说话。 “这府里啊,不缺疼大姑娘的人,”季氏又道,“是大伯不挂念女儿,还是大公子不惦记妹妹?还不是老老实实待在京城,不敢去道观,也不敢三天两头写信。” “我知道夫人说的是一番道理,”秦治愁眉苦脸,“我就是觉得太过了些,阿鸾现在和家里太生分了。” 季氏叹了声。 能不生分吗? 自打重病拜师后,大姑娘就单独住在府里最偏的东园,与家里其他人往来很少。 等去了山上,除了逢年过节的书信,跟断了音讯似的。 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处出来的。 季氏想宽慰秦沣几句,不管如何,大姑娘已然回京了,这个月生分,下个月定比这个月好些,来年会比今年更好…… 还未及出口,却叫秦鸳赶了先。 秦鸳就站在书案后练字,刚写完一张,放下了笔:“我认为父亲说得对,明明自家姐妹该是最熟悉的,我和大姐却一点儿都不熟,明明有姐妹,活似没有。” 季氏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 她都忘了这小祖宗也在屋里了。 当年,与秦治一个成年人说这些,肯定是能说通的,可与一个比秦鸾还小的小娃儿讲什么命格,根本就是无法沟通。 张口找姐姐,闭口找姐姐,得亏是小胳膊小腿跑不远,只要嬷嬷们看着就不至于去东园。 现在是长大了,知道其中因由,平日里不提那个浑话,今儿当爹的冲在前头,做女儿的也赶紧上阵了。 “你就别掺和了!”季氏瞪着秦鸳,“等大姑娘满十六了,说是就没那么忌讳亲缘不亲缘了的,到时候你想找她怎么玩,那就怎么玩,现在啊,小祖宗你行行好!” 秦鸳不满意地撅起了嘴。 季氏止住了女儿,又要劝丈夫。 总归是离秦鸾满十六岁,远也不远,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秦鸳嘀咕道:“等十六岁,大姐就嫁人了,她又不是没有亲事。” 眼瞅着秦治又要叹气,季氏无奈万分地虚空点了点秦鸳。 秦鸳不继续练字了,收拾了一番,就要出去。 季氏忙问:“做什么去?功课都做完了?” 秦鸳道:“找大姐要符去。” 季氏一听,忙摸了下荷包,里头装着的正是秦鸾画的符纸,于是,她又问:“你去要什么符?保平安的?” 秦鸳咧着嘴,就是一个鬼脸:“保我明日拉弓,百步穿杨,一个打五!” 季氏:…… 第17章 冲撞 世上有这种符纸吗? 季氏不懂道家玄妙,只是,秦鸾若真能画出来,也不会给秦鸳胡闹。 他们永宁侯府,刻在骨子里的,就是“硬气”。 习武练功,都是真本事。 从前朝末年的战乱走来,不说男丁了,女眷们一样有防身的能力。 别看侯夫人现在上了年纪、筋骨不及从前,当年也能提棍杀敌。 而她季氏,若是个绣花枕头,怎能成侯门媳妇。 饶是现今日子太平了,平日里再用不上那些,但府里对子弟们的要求并未松懈。 秦鸾幼时大病舒缓之后,也被要求扎马步、挥拳来力所能及地锻炼身体,更不用说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秦鸳了。 用秦鸳的话说,她现在能把秦渺打趴下,能在与秦沣对局时不落下风。 这一点,季氏深深相信。 毕竟,弟弟秦渺比秦鸾还小几年,被姐姐追着打,根本不是稀罕事儿。 当大哥的秦沣,能对妹妹下狠手?定是谦让着喂招。 秦鸳能如此自信,季氏都说不好她究竟是见识少了太天真、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不管是哪种,秦家人对自己的武艺都看得很重。 刻苦再刻苦,没有旁门左道。 “臭丫头,又是胡话逗我玩!”季氏又好气又好笑,没有理会唉声叹气的秦治,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了女儿写好的字,“啧!” 前头一笔一划,笔锋犀利,很有气魄,属于让侯夫人看了都会夸奖的好字。 最后那两列,龙飞凤舞,写得固然不差,就是很飘。 可想而知,臭丫头竖耳朵听他们夫妻说话,心思都不在练字上了。 季氏把这张字交给汪嬷嬷,道:“与她这半个月的字并一块,送去侯夫人那儿。” 她是说不过胡搅蛮缠又爱撒娇的秦鸳,让侯夫人压着秦鸳练字去。 汪嬷嬷依着吩咐走了一趟。 回来时,她禀道:“奴婢都交给采薇了,大姑娘在侯夫人那儿,奴婢便没有进屋里头去。” 季氏听完,微微扬眉。 那日忠义伯夫人遣婆子来见侯夫人,季氏自是晓得的。 再后来,伯府的李嬷嬷一日两次到东园,季氏掌家,更不会不知道。 秦鸾与万妙交好,与世子夫人亲厚,定然关心那厢状况。 但…… 季氏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怪怪的。 关心对方,不该是日日让钱儿去伯府问安吗?哪有让李嬷嬷早上来、傍晚又来的。 如此想来,十之八九,秦鸾在谋划些与忠义伯府有关的事情,而且知会了侯夫人。 虽说,家中长幼,责任不同,但她季氏,掌着中馈,怎么说也是这家里比较重要的一人了吧? 怎么就她,一点儿内情都不知道呢? 季氏转头,看了眼化忧伤为刻苦、正在院子里练拳的秦治,此时此刻,她突然能体会秦治的心情了。 生分了啊! 不止是与大侄女,连婆母那儿,她都生分了! “走,”季氏招呼汪嬷嬷,道,“替我换身衣裳,我也练拳去!” 傍晚时候,活动了一番筋骨的季氏总算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忠义伯夫人病了,重病。 因着府里还一个重病患,在太医诊断之后,伯府将伯夫人送往城郊的庄子里静养。 伯府急匆匆的,赶在关城门前,马车就已经出去了。 “外头都说伯夫人病得邪乎,真就病来如山倒。”汪嬷嬷道。 季氏抿着唇,若有所思。 汪嬷嬷继续道:“奴婢也觉得怪,家中重病人需得有避讳,这不稀奇,可婆母避讳儿媳的就太少见了。” “依礼数看,是该儿媳出府,”季氏道,“可世子夫人,不都传她时日无多吗?先前听说就吊着一口气、随时都会走的,这种状况,怎么挪去庄子?” 汪嬷嬷一听,倒也领会过来了。 世子夫人要是走了,身后事肯定得在府里办。 伯夫人若还在府中养病,到底冲撞,不太合适。 与其到时候再折腾,倒不如伯夫人早些去庄子上来得好。 思及此处,“冲撞”二字进了汪嬷嬷的脑海,就出不去了。 “别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吧?世子夫人一病不起,伯夫人又……”汪嬷嬷的视线落在季氏的荷包上,喉头滚了滚,哎呦了一声,“夫人,您说,我们大姑娘一回京就往伯府去,莫不是去驱邪做法事的吧? 忠义伯府可不及我们府里,血气重,不怕那些东西! 他家是不是真的……” “赶紧住嘴!”季氏不由汗毛直立,捏紧荷包,打断了汪嬷嬷的话,“依你这么说,伯夫人此番病重,岂不是大姑娘学艺不精、没有降住那些东西?那我这平安符……” 汪嬷嬷一个激灵,去梳妆台上的妆匣里头,又取了一张来:“夫人,换张新的吧。那东西最多只能在伯府撒野,我们侯府有老侯爷坐镇,您就放心吧。” “也许只是对敌之术差了口气,画的平安符应是有效的,我这几天睡得顶好,”季氏忙换了,又道,“还有几张,你拿给老爷、阿鸳和阿渺,都给我贴身收好了!尤其是阿鸳,那东西光挑女子下手哩!” 汪嬷嬷问道:“侯夫人那儿呢?” “送送送,”季氏道,“我亲自送去!” 正好缓解缓解生分。 忠义伯夫人出城养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清晨,散了大朝会,永宁侯走到殿前广场上,看向被不少人围着问候的忠义伯。 “吉人天相,伯夫人定能康复。” “民间亦有一些能人医者,重金求诊,许有能治伯夫人病症之人。” “老伯爷也要注意身体。” 永宁侯背着手,站在一旁听,见忠义伯苦着脸、唉声叹着左右应对,他忍不住哼了声。 要不是他知道其中来龙去脉,他都会信了对方是真心为妻子突病担忧呢。 不过,假归假,倒也是个应对法子。 伯夫人谋害儿媳之事见不得光,对外总得有个说法。 忠义伯亦看到了永宁侯。 他本就比永宁侯矮一个头,如今把柄在人手中,更是觉得又矮了三分。 永宁侯性直,不能拆穿,但可以刺两句:“老弟此番辛苦了啊!” 忠义伯顿时牙痛。 不怕嘴欠的人扎刀子,就怕耿直人忽然阴阳怪气。 忠义伯心里恼火着想开口,抬头见几个红衣身影从不远处过,倏地闭紧了嘴。 那是赤衣卫。 打头的,正是树上那个。 ---- 求推荐票~ 第18章 他不喜欢这门亲事 皇上亲设的赤衣卫,官服就是一身红,无论打哪儿过,都很显眼。 论官位品级,自然比不过大员,更不用说与他们这些有爵位在身的相提并论了。 偏偏,赤衣卫手握重权,指挥使林繁本身的爵位更能压住所有人…… 想到秦家丫头“审问”宝簪的经过,都有林繁在一旁看着、听着,忠义伯就不吭声了。 被永宁侯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吧,总比这臭老头牛脾气上来了,把事情都嚷嚷开,还拉林繁来作证强。 让忠义伯松了一口气的是,林繁只顿足与众人拱手行了一礼,便带着手下人离开了。 忠义伯情绪上的一紧、一松,永宁侯全看在了眼里。 如此变化的缘故,他也知情。 阿鸾借着林繁的名头,把忠义伯逼到了必须做抉择的地步。 丑事一桩,理亏又心虚,知道闹大了落不得好。 话说回来,阿鸾能把握诀窍,利用好手中的线索关系,不战而屈人之兵,真不错! 想到自家有能耐的孙女,永宁侯心情大好,也懒得再戳忠义伯几句,慢慢悠悠往外走。 当初将阿鸾送去观中,真是明智之选。 不止养得身体康健,该学该会的也都没有拉下。 虽说,也有艰难之处,比如几年见不着面,家书也就寥寥几列,比如山上清苦,不及京城繁华,贵女们的闺中交友、趣事,阿鸾一样都没有参与过…… 可是,长大是需要吃苦的。 将门的孩子要成长,不能光吃糖,甚至得多吃苦。 孩子们都在摔摔打打,做长辈的受点思念之愁,又能算得了什么? 仙姑把阿鸾教得,真不错! 从离家时的小不点,到归来时都比她祖母高了。 亭亭玉立,往后还不知道…… 永宁侯顿住了脚步。 往后啊,那还真知道。 他回身看向宫殿,飞檐琉璃瓦,一眼望不到头。 顺妃娘娘所出的二殿下赵启。 一想到赵启,永宁侯满心的欢喜烟消云散。 他不喜欢这门亲事。 当初应下是迫于皇上想法,也有利用皇子身份替阿鸾压一压命格的私心,事到如今,毁是毁不了,但要说欢喜,也不可能。 不止永宁侯苦恼,秦鸾亦在琢磨着。 师父交代的两桩事,救人已得成效,退亲却还无从入手。 退亲,需得师出有名。 “钱儿,”秦鸾唤了声,“备墨。” 钱儿眼睛一亮。 先前,姑娘说过,画符一道,看各人造化,即便是日课,也得认真对待。 裁纸、洗笔、研墨,最后取墨落笔,心思全在里头,不该假他人之手。 这几日,姑娘退了一步,把备墨交给了钱儿。 并非是躲懒,而是让钱儿体会各种墨的不同,质地、香味、触感、浓薄,只有学透了,她才能知道如何挑选采买。 钱儿对这活儿兴致十足。 听见秦鸾吩咐,钱儿到了大案后头,麻溜做事:“姑娘今日画什么符?想用哪一种墨?” “最寻常的就好,”秦鸾道,“不画符,我写张帖子。” 钱儿正从架子上取物,一听这话,看了眼刚取下来的一叠黄纸,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写帖子,不能用这个。 要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怎么好。 秦鸾整理了思路,迅速写完、吹干,放入信封中,加盖火漆封口。 “送到定国公手中,”秦鸾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是了,你若送去,难免打眼,你让阿青跑个腿,他们爷们好办事儿。若是阿青要禀哥哥,你就说,前回既让定国公做了见证,后续之事也得给人一个说法。” 钱儿接了信封,立刻便去寻阿青。 阿青欲言又止。 大姑娘给外男送信,他是不是得…… “姑娘知道你会有疑惑,”钱儿抬了抬下颚,将秦鸾的说法复述了一遍,“大公子那儿,你照实答就是了。” 阿青顿时脸上一红。 哎呀,这回复说法原该是他们公子去办的。 他们主仆疏忽了这“人情”,大姑娘与他们收拾摊子,他竟然胡思乱想,太不应该了。 “我会办好。”阿青道。 钱儿又道:“姑娘还交代,谨慎些,莫要打眼。” “知道。”阿青点头。 再是为了救人,那天大公子也是绑别家丫鬟了,传开了总不好。 忠义伯府里头处理,求了个表面风平浪静,若在他们这里出了差池,传了些流言,那是平白添是非。 阿青出去前,禀了秦沣。 秦沣正对着木人桩练拳,闻言,一掌险些劈歪了。 他抹了下脸上的汗,道:“还是阿鸾想得周全。” 待人接物这一块,祖父说得对,他还差得远。 阿青没有去赤衣卫衙门,而是估摸着时辰,守在定国公府外,把信恰恰交到了散值回来的林繁手中。 林繁接了,看了眼信封上的署名,问:“秦大姑娘给的?” “是,”阿青答道,“大姑娘说,上回请您做了见证,事情了结,也需给您一个回复。” 林繁颔首。 那日虽没有去忠义伯府听个后续,但最终结果,同在朝中,哪会不知晓。 以忠义伯的性格,不可能真蠢到御书房里真相大白。 忠义伯夫人出城养病,在林繁的预料之中。 林繁并不需要永宁侯府的回复,不过,秦鸾依礼数送来,他亦不会不收。 阿青交了信,行礼离开。 走了两步,心念一动,又回到林繁跟前。 “国公爷,”阿青恭谨道,“那日行事,实为救人的无奈之举,我们公子与姑娘都不是为非作歹的人,实在是,世子夫人中毒太深,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大姑娘与世子夫人情同母女……” 林繁的眉峰微微一动,略一思索,问道:“情同母女?” “是,我们大夫人与世子夫人是故交,大夫人过世后,世子夫人常常照顾大姑娘。”阿青忙不迭点头。 他说了不少,直到林繁说了不会事后追责,才放下心来,回府复命。 林繁转身入府,唤了门房上的,问道:“乡君说下午过来,还在府里吗?” 门房答道:“乡君一个时辰前到的,应是在老夫人那儿。” 第19章 警觉 天色渐暗。 后院里,陆续点灯。 林繁穿过前院,绕过游廊,远远看到一人身影。 他眼神好,看清那人模样后,便上前去,行了一礼:“姑母。” 林芷笑了起来:“我刚与你母亲说了会儿话,差不多要回去了,倒是你,今日散值迟了?” “门口遇上永宁侯府来递帖子的小厮,”林繁道,“问了几句。” 林芷边走边说家常,听见永宁侯府几字,脚步微微一顿:“帖子?” 林繁没有解释,另起了一问:“我记得,您与忠义伯世子夫人是故识吧?” “是,”提起楚语兰,林芷叹息着摇了摇头,“她的身体不乐观,听说伯夫人又出城养病去了。” 林繁道:“您不用太担心,想来太医已经定下了方子,能治世子夫人的病了。” 林芷闻言,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林繁的说法有那么些不自然。 很笃定结果,又是“想来”。 林芷沉声问:“听你这口气,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状况?” “确有些状况,”林繁从头至尾,把那天遇上秦沣绑人、到秦鸾审问宝簪之事,向林芷讲了一遍,“刚才他家小厮过来,便是为着这事。” 林芷听得心绪万千:“我只知她病着,上月去看过一回,却没想到,会是中毒。” “几位老太医也没有看出来,”林繁扶着林芷,引着话,“幸好秦大姑娘看出了端倪,虚虚实实逼问一番,得了破解之法。” 林芷弯着眼,轻笑起来。 她刚只听讲述,就觉得那连蒙带吓唬的手段让人会心一笑了。 能想出如此法子来的…… 不由自主地,林芷叹道:“秦家,徐矜古灵精怪,生出来的女儿啊,也这么有意思。” “姑母提到的这位‘徐矜’,是秦姑娘已故的母亲?您与她认得?”林繁顺着问了,又“哦”了声,似是理顺了,“您与忠义伯世子夫人是故识,秦姑娘的母亲与世子夫人又是故交,您由此认得对方,也不稀奇。” 旧人名字绕在耳旁,那些音容笑貌亦浮现在脑海里。 回忆起旧时光阴,林芷整个人越发柔和,温声道:“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一晃啊,那么多年过去了。徐矜嫁人后,渐渐与我们往来少了。语兰晚两年,也嫁人了。” 晚风拂过,吹得树影摇晃,影影绰绰的,把林芷从回忆里一下子拉了出来。 “啊呀,你看姑母,差一点就要絮絮叨叨了,”林芷将碎发挽到耳后,“你们爷们不爱听这些。总之啊,姑娘们不管闺中多亲密,一旦各自有了丈夫儿女,走动自然而然就少了,慢慢就疏远了。” 林繁垂着眼,道:“哪里的话,您要是想絮叨,我洗耳恭听。” “你想听,我还不想说呢!”林芷笑骂着在林繁的胳膊上拍了两下,“满京城的,各个都说你烦,你洗耳恭听,叫你听出些有的没的细枝末节,谁知道顺藤摸出什么瓜来!” 林繁知道不疼,自也不用躲,挨完了,道:“我的算盘瞒不过您。” 林芷哼笑着又拍两下,道:“不早了,我该回长公主府了。” “我送您。” 林繁一路送林芷出去,见马车驶远,才收回视线。 姑母到底是姑母,是平阳长公主身边最得信赖的女官,想从她口中套话,不是容易事。 虽然,姑母未必知道他真正想套出来的内容,但她足够警觉。 即便是从旧友入手,依旧没有让她打开话匣子。 林繁重新回到内院。 入了主院,正屋外头的丫鬟见了他,规矩行礼。 林繁问道:“老夫人在用饭吗?” 丫鬟一面与他撩帘子,一面答道:“说是今日晚些在用。” 林繁进屋,还未绕到次间,里头一人已经闻声迎了出来,正是大丫鬟巧玉。 巧玉未行礼,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音道:“老夫人乏了,正打盹。” 林繁越过她,往里头看了眼。 母亲靠躺在榻子上,身上盖着毛毯,睡着了。 林繁转身问道:“怎么这时候困乏了?” 巧玉道:“老夫人昨夜睡得浅,本想下午多歇一歇,只是乡君来了,一块唠了会儿家常,乡君离开后,老夫人的困劲上来了。刚才与乡君一起用了些点心,奴婢琢磨着倒也不急着用晚饭,就没有叫老夫人起来。” 林繁闻言,打算回前院去。 正要走,里头的老夫人却醒了。 林繁进次间,唤了声“母亲”,在榻子旁坐下:“吵醒您了。” “打个盹,很浅的,”定国公老夫人弯着唇,笑意温柔,“醒了也好,这时候睡,夜里又要睡不着。你姑母刚走不久,遇着了吗?” “遇着了,”林繁放缓了语调,“说起了忠义伯世子夫人,还有已故的永宁侯世子夫人。” 这两个称呼,让老夫人有些愣神,而后,才苦笑着摇头:“语兰和阿矜啊,你看我这记性,都懵了下。” “您也与她们熟悉?”林繁替母亲整理着腿上的毯子,“我没怎么听您提过。” 老夫人“唔”了声,道:“阿矜走得早,自是不提了,我也寡居,除了自家人,少与人往来,提起来做什么呀? 你辛苦一天了,早些去用晚饭。 对了,我打算过几天去山上祈福,求个签文。 你可别说什么请假陪我去的话,不用挂念,我这儿不缺人手伺候。” 母亲说到这儿了,林繁不好勉强,全然应下,起身出来。 退到屋外廊下,他看了眼窗户。 里头亮着灯,映出母亲与巧玉的身形。 母亲坐直了些,巧玉坐在绣墩上,捧起桌上一书册,而后,传出来轻轻柔柔的念诵经文的声音。 林繁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陈年旧事,不管是严谨周全如姑母,还是亲切随意如母亲,都一样的警觉。 林繁感觉到了,无论是扶着姑母的时候,还是替母亲理毯子的时候,他的手都察觉到了那一瞬,对方的警觉。 回到书房,林繁拆了信。 薄薄一张纸,写满了字,骨气洞达,落笔流畅。 信的内容,不止是侯府小厮说的回复后续,还有秦鸾的邀请。 秦鸾邀他明夜,西四胡同老地方见。 此番邀请,不在林繁意料之中,却是瞌睡时的一枕头。 他也有事想从秦鸾之处入手。 第20章 别跟自己过不去 入夜后的西四胡同,连一只耗子都难找。 钱儿直到迈进来,才知道那封送出去的信中另有计划。 “姑娘,”钱儿纠结了半条胡同,问,“您要寻宁国公,白日里定个茶楼雅间,让大公子作陪就好,为何要挑夜里,还不让大公子知道?这大晚上的,避开所有人……” 秦鸾推开了宅门,道:“你都说避开所有人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钱儿愣了愣。 也是哦。 没人瞧见、没人听见,还担心什么。 秦鸾被钱儿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定在这里,只因为我想问的事儿,不方便叫旁人听去。雅间什么的,万一隔墙有耳,就坏事了。” 钱儿听进去了,又问:“姑娘确定定国公会来?” “会来,”秦鸾道,“他会好奇。” 京中那些底子不干净的贵胄都说林繁很烦,并非林繁为人多细碎,说到底是职务在身,不得不细。 掌着赤衣卫,不能白领皇粮,多少得给皇上抓几个违法犯事的纨绔、恶官出来。 可谁会把歹事大肆炫耀? 都是藏着、掩着,决计不让外头窥到一点端倪。 赤衣卫要得到线索,就必需事事多留个心眼,唯有如此,才能从一些细枝末节里寻到些线索。 秦鸾在信中写“对忠勤伯府上之事有些疑惑”,林繁公事谨慎认真,定会来。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上回来过,钱儿对这里的环境心中有数,麻溜地把院子里的石凳挪到了避风处,铺上帕子,请秦鸾坐下。 饶是秦鸾知道钱儿力气大,都被她的表现惊了一下。 钱儿又搬了个石凳来,给林繁预备着。 忙好了,她在秦鸾身边站直了。 毕竟是西四胡同,连月光落下来都让人阴森森的,她不敢离姑娘远了。 “说起来,那宝簪当真吓坏了,第二天送她回伯府,她都没有缓过来,”钱儿缩了缩脖子,道,“她也是惨,摊上伯夫人那么一个主子……” 都是做丫鬟的,钱儿更能明白宝簪一些。 害人是罪,背主亦是罪。 主子犯事,身边无论是使坏的、教唆的、还是被迫从了的,都没有好下场。 “明明最坏的是伯夫人,结果,只送去庄子上,总觉得……” 见秦鸾看着她,钱儿皱着眉头,纠结了一番形容词汇:“不尽兴?差一口气?奴婢说不好,姑娘觉得呢?” 秦鸾轻轻笑了笑,不答反问:“那你记得,我最初去伯府是为了什么?” 钱儿立刻答道:“自是为了救世子夫人。” “是,只是为了救人,”秦鸾说得不疾不徐,留给钱儿思考的余地,“不是为了惩恶,也不是为了出气。 你在知晓了来龙去脉后,生出了愤慨之情,有了更多的想法,这很正常。 可做事,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于是你耿耿于怀、庸人自扰,很是不开心。 你看,你不开心了吧?” 钱儿重重点了点头。 “不值当的,”秦鸾道,“明明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本该觉得满足、高兴的。如此一来,本末倒置。” 钱儿紧皱着眉头,思索着自家姑娘的话。 是啊。 她明明应该为世子夫人的康复而高兴的。 今儿上午,她们去伯府探望,听说世子夫人清晨时醒了有一刻钟,虽然虚弱,但人很清醒,能明白边上人的意思,能给不少反应。 可惜她们到的时候,世子夫人又睡着了,但从万姑娘的讲述里,看得出她有多激动、多高兴。 不止万姑娘,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欢喜极了。 那么叫人欢欣鼓舞的事儿,为何她光琢磨着伯夫人,就把自己弄不开心了呢? “可是、可是,”钱儿捏着手指,实事求是,道,“奴婢为世子夫人高兴,想到伯夫人就高兴不起来了。” 秦鸾笑得不行:“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想高兴的事儿。做事情,锦上添花自然好,但美中不足,一样是美在先。别跟自己过不去。” 钱儿眨巴眨巴眼睛:“姑娘,您这算掩耳盗铃?” 秦鸾道:“不,这是做人的智慧。” 院子外头,林繁嗤的笑了笑。 他刚到不久,借着出众的耳力,把里头那主仆俩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秦鸾的这番话,让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是正理多还是歪理多,但有一点倒是很对,专注于目的。 林繁的笑声没有压着,只这么些距离,在静谧的夜里很是清楚。 院墙内,钱儿被吓得低呼了声:“谁啊?” 秦鸾站起身,问:“国公爷到了?” 既如此,林繁没有走正门,翻身过墙,穿过塌了半边的东屋,走到廊下:“秦姑娘一席话,自成逻辑。” 秦鸾行了一礼:“师父教的,我认为很有道理。” 林繁抿唇。 他语速不紧不慢,有些字眼甚至会拖一下,友人曾点评过他说话的方式,定义为挑衅、找事。 遇到心里提防着的,只听他这口气,就会跟被踩着尾巴了似的。 林繁对此评价“欣然接受”,谁让他当的就是个没事找事的官。 可现在,林繁在秦鸾身上没有察觉到一丝的防备意图。 是她没有听出来? 倒也未必。 官场上,林繁与很多人打过交道,得势的、不得势的,年迈的、年轻的,各种各样。 而一个人,在小聪明被人拆穿后的反应,最见其性格品行。 有人恼羞成怒,有人咬死不认,有人顾左右而言他。 也有秦鸾这样的。 那夜,他问秦鸾讨符纸看,又点麻穴表明自己都看穿了,她不急、不躁也不恼,认得很爽快。 从这点来看,永宁侯的这位长孙女,是个为人做事立得住的人。 林繁还了一礼,示意秦鸾坐下,自己也坐了。 “秦姑娘在信上说,”林繁先道,“对忠勤伯府上的一些事,有些疑惑?” 秦鸾有求于人,倒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我听说,二殿下与伯府的公子素有往来,不知国公爷如何看二殿下与他的表兄弟们?” 闻言,林繁的眼底,讶异一闪而过。 第21章 瑰卫 忠勤伯翁家。 当年先帝起兵之时,有像秦家、林家这样立刻就响应、拥护的,也有握着些兵权、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观望了几年的。 翁家便是后一种。 虽是后来者,但翁家自打下决心后,就一往无前,立了许多战功。 先帝建朝,翁家封伯,还有一女做了皇家媳妇。 这一女,就是如今的顺妃娘娘,也是二皇子的母妃。 有那么一瞬,林繁不解秦鸾此问的缘由,下一刻,他便想起来了。 秦鸾与二殿下有婚约。 皇家没有正式下聘,不过皇上金口玉言,永宁侯当年亦应下了,这亲事板上钉钉。 “秦姑娘这么问,”林繁道,“与其说是忠勤伯府,不如说,更想知道二殿下的事?” 秦鸾颔首:“我想,国公爷兴许会知道得多一些。” 林繁了然。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姑娘家做不了主,只能接受,但也想对男方多些了解。 这是人之常情。 秦鸾若去问祖父、父兄,所得答案基本就是二殿下在臣子前展现出来的那一套。 真倒都是真话,却不是作为女方想了解的那些。 女方成亲,不是做君臣,而是过日子。 而他这边,因着职务,确实容易多些其他人不清楚的消息。 林繁斟酌用词:“二殿下与忠勤伯府上确实走得近,年纪相仿,又是表兄弟,殿下对熟悉之人大方,性情直接……” 倏地,秦鸾笑出了声:“我听出来了,国公爷不擅长阿谀奉承,而二殿下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夸赞的地方,让你想夸都难。” 夸赞失败,林繁略一沉吟,给了个客观评价:“文武功课,二殿下的确不拔群,但他贵为皇子,原也不以此谋生,再者,夸难夸,若要贬,其实也无从贬,更何况,兄弟是兄弟、臣子是臣子、妻子是妻子。” 秦鸾听完,不由又笑了声。 “国公爷不用这般为难,”秦鸾收了笑意,神色严肃,“我想听的,只有二殿下的坏话。” 林繁不由意外,偏秦鸾的神情很是认真,不似胡说。 “秦姑娘,”林繁谨慎,“所谓的坏话是指……” 秦鸾极其干脆:“足以让我能够退亲的。” 话音一落,林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定了定神。 相较于秦鸾的镇定与认真,钱儿已然是惊呼了声、又赶紧捂住了嘴,显然,连秦鸾的丫鬟都不知道她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秦姑娘真是出人意料,”林繁看了眼四周,道,“难怪要选在西四胡同。” 也只有在连耗子都不愿来的入夜的西四胡同,才不用担心走漏消息。 秦鸾道:“我心意已决,想来国公爷手上,会有一些二殿下见不得光的把柄吧?” 林繁没有承认,当然,也没有否认。 他这份差事,手中情报很多,每一件查多少,怎么查,他有一定的自主权,但也必须考虑到皇上。 起码,他不会直接跟皇子们过不去。 “如此大事,”林繁的语速又慢了下来,“秦姑娘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了?” 秦鸾颔首,道:“既然是我有求于国公爷,自然不来那些虚的,再说了,我那点儿小把戏也不一定能瞒过你,不如开诚布公,彰显诚意。” “诚意?”林繁想,果然是诚意十足了。 如此也好,互有所求,才好做事。 夜风重了。 此处避风,除了凉意,并不会直接吹着。 月光又被云层遮去,淡得几乎不可见。 饶是知道此刻的西四胡同断不会有旁人出现,习惯使然,林繁还是屏气凝神,仔细分辨了下周边状况。 除了风与枝叶摇晃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林繁重新看向秦鸾,问道:“秦姑娘听说过‘瑰卫’吗?平阳长公主的‘瑰卫’。” 秦鸾听此问,心中差不多有底了。 表面上,话题从二皇子的把柄变成了浑然不相干的瑰卫,实际上,是定国公愿意出点力的意思。 若林繁不想牵扯其中,直接拒绝就是了,根本用不上转移话题。 毕竟,她与林繁之间,实在不是什么能在大晚上、在西四胡同这么个地方,东拉西扯一堆各家长短的关系。 也没有那样的必要。 就如做买卖,诚心想做成,顶多是一番讨价还价。 秦鸾便点了点头:“幼时曾听过。” “令堂、忠义伯世子夫人,都是瑰卫出身,”林繁顿了顿,又道,“她们与我的母亲、姑母,都是同袍。” 秦鸾问:“国公爷为何提起瑰卫?据我所知,如今几乎无人会再提了,瑰卫也不存在了。” “是,瑰卫散了,”林繁缓缓道,“最后一位是我姑母,再往前,应是世子夫人。” 秦鸾虽不知林繁用意,但对方既然大有细说瑰卫的意思,定有其缘由。 “我母亲走得早,她的旧事,我很多都是听兰姨讲的。” 瑰卫,来自于平阳长公主的名字、赵瑰。 前朝末年,战事颇多,兴兵而起的也不止先帝一支,最“热闹”的时候,群雄割据。 军阀彼此敌对,又互相牵制,另有许多草寇山贼,百姓生活十分辛苦。 男人们讨冦、征战,女人孩子们也没有闲着的,想在乱世活下来,能力与运气,都不能少。 赵瑰作为赵挥的女儿,武艺出众,胆识过人,聚集了一众小姐妹日日操练。 最初,没有人把这些最大不过十四五岁,最小也就四五岁的孩子放在眼里,但大人有大人的忙碌,无暇照顾她们,也就默许了。 不管如何,练些防身本事总是没错的,再者,大的带小的,大人不用惦记着。 尤其是,赵挥收兵回来时,见她们有模有样还夸了几句,让赵瑰越发有信心。 瑰卫的组成,也从最初林芷、徐矜这样有父兄在赵家麾下奋战的武家姑娘,到文官家的小姐们,再到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复杂且壮大起来。 终于,在一次敌人趁着大军离开、守备不足而偷袭驻地城池时,少女兵们打出了气势,与少量守军、并城中老人、妇人们一块,硬是守到了大军回救。 赵挥把女儿和她的护卫少女兵们夸上了天。 赵瑰有了自己的旗帜,上书一个“瑰”字。 第22章 我是谁 在乱世之中,瑰卫不止守过城,还调粮、运粮,打过支援,人人都夸赵挥虎父无犬子、更无犬女。 直到战祸渐渐平了,赵挥建朝大周,定了京师,瑰卫们的身影才从战场上慢慢消失。 很多姑娘嫁人、生子,只有少数又在赵瑰身边做了几年女官。 “我母亲只做了不到两年的女官,兰姨比她久,她是最后离开的,”秦鸾回忆着听过的往事,“国公爷的姑母、文定乡君是唯一一位至今还陪伴长公主的。” 而乡君,从制度上来看,其实也不算瑰卫了。 她是长公主的女官。 “她们这几位做过女官的瑰卫,彼此之间十分熟悉,”林繁抿了下唇,道,“我若想打听一些与我母亲、姑母有关的事,想来忠义伯世子夫人或能给些答案。” 秦鸾眨了眨眼睛。 果然如此。 林繁没有拒绝她想要的与二殿下的把柄,而她则需要拿信息来换。 如此倒也好,秦鸾并不喜欢欠人情。 “我有一处不解,”秦鸾开口,见林繁示意她只管问,她便道,“我母亲不在了,她的很多事,我只能听兰姨说,国公爷与我不同,令堂、乡君具在,有事直问就好,本不用经兰姨那处。” “正是母亲与姑母都讳莫如深,才不得不另辟蹊径。” 秦鸾又问:“国公爷确定兰姨知情?” “其实,并无多少把握,”林繁的眉头蹙着,“二十年都出头了,又都瞒得紧,除了亲历者,很难说还有知情人。世子夫人那儿,若能对当时状况有一丝一毫察觉,都是我的意外之喜了。” 秦鸾飞快地算了算。 如今是庆元二十年,林繁口中二十年都出头了,那事情就发生在先帝还在位的建隆五年。 “这么算来,彼时不止是兰姨,连我的母亲都还在长公主身边做事,”秦鸾说着,便问,“那么国公爷想打听的是……” 林繁端坐着,周身再无一丝散漫,开口之时,一字一字、没有半点拖音:“我想知道,我是谁。” 这一次,轮到秦鸾愣住了。 她看着极其认真的林繁,不由转头再看钱儿。 钱儿的脸上满是问号,小脑袋瓜子显然是不够用了。 又是一阵寒风,虽未吹到钱儿,却还是让她打了个寒颤。 钱儿捏着手指,不停给自家姑娘打眼色。 西四胡同当真太邪乎了! 好好的定国公,才这么一会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等下是不是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晓得了? 得让姑娘给他贴张符纸! 秦鸾给了钱儿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再一次正视林繁。 “国公爷,”秦鸾也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这么称呼林繁,只是一时之间,实在不好纠这些细节,干脆道,“你很认真,很严肃,你是真的在怀疑自己的出身……” “不是怀疑,”林繁摇了摇头,“不是怀疑,而是确定,我不是林宣的儿子。” 风吹云走。 清亮的满月光失了遮挡,洒落下来,照亮了没有点灯笼的小小一隅。 月光下,林繁的五官越发清晰,黑沉的眸子里映了清辉,那是很浅的一层光芒。 下一瞬,天上又覆了云,月色被掩去,这角落亦重新暗了下来。 秦鸾记住了林繁的那双眼睛,他的眼中没有迷茫、没有不忿,也没有不安,一丝一毫都没有,他有的只是坚定。 她想,林繁没有说谎,也不是多疑,他是真的确定。 林繁同样在观察秦鸾的反应。 一般人突然听说了这么一个消息,定是惊讶万分,虽不至于像钱儿似的活见鬼,但多少要有些起伏。 秦鸾比他预想的要镇定。 镇定,是在寻找被掩藏的真相时,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一惊一乍,容易打草惊蛇。 “那是我八岁时的事了。” 庆元八年,因皇太后絮絮叨叨念着他,林繁随父亲林宣进宫、向皇太后请安。 那时的林繁,正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孩子王,皇太后都听过他的英勇事迹,笑着问他打架心得。 林繁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皇太后连夸他活泼又开朗,又指着林宣说:“你这么儒雅的性子,怎么养出来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 父亲说:“小孩儿不懂事,您见笑了。” 皇上在一旁也笑得很高兴:“那还用说,十之八九是文定纵着,林宣能文能武,独独拿妹妹一点法子都没有,偏他那个妹妹,还有平阳撑腰。” 林繁跟着笑:“姑母很疼我。” 慈宁宫里,欢声笑语,林繁是笑着出宫的,直到回到定国公府,他突然觉得,父亲似有忧虑。 回屋里琢磨了一个时辰,他决定去与父亲赔礼。 虽不知道缘由,但父亲的忧虑肯定是因他而起。 他风风火火,想到就去,连门都不好好走,能翻墙就翻墙,一直翻到了林宣的书房后头。 意外的是,林芷也在。 而后,林繁偷听到了父亲与姑母之前的一段对话。 “太后起疑了。” “她看出来了?也难怪,繁儿的性子还是太像他了,以后得拘着些,哥哥不用担心我,我在长公主身边,太后轻易不会动我,但是哥哥你一定要谨慎,当年你是亲身经历的。” “我心里有数。下个月我要领兵出征,这一次,定要打下西州,你在京中多顾着些繁儿母子。” 这段对话让林繁懵住了。 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他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就这么藏身在院墙下,直到父亲与姑母离开…… “再后来,父亲出征了,”林繁道,“他最后都没有打下西州,隔年,因旧伤而病故。” 秦鸾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没有打断林繁的叙述,也插不上嘴。 直到林繁说完,秦鸾开口想说什么,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刚刚屏住了呼吸。 旧事不长,却沉甸甸的。 仿佛盖了几层厚厚的毯子,满是灰尘,让人想掀开都无从下手。 秦鸾整理了下思路。 再复杂的局面,也有相对简单些的小切口。 秦鸾问:“你确定,老国公爷是因伤病过世的吗?” 第23章 这是你说的 这个问题,让林繁不自禁地,轻笑了声。 见秦鸾微微扬眉,林繁解释道:“我笑,不是因为你的问题,而是称呼。” “称呼?”秦鸾不解。 “秦姑娘称我父亲为老国公爷,事实上,他离世时只三十三岁,离‘老’还有很远,”林繁顿了顿,道,“自我承爵后,母亲成了‘老夫人’,在别家府上,她的年纪可到不了这样的辈分。” 几句话,秦鸾从中听出了无限感慨。 听得出来,林繁对林宣夫妻的感情很深。 虽是早早就断定自己并非对方亲生的孩子,但在林繁心中,那两位依旧是父母。 可见,在他成长的岁月里,养恩极重。 思及此处,秦鸾没有立刻把问题拉回来,宽慰道:“称呼奇奇怪怪的,也不止国公爷府上。别处不说,我们秦家,也是一样的。” 一切起于战争,一切也归于战争。 “我父亲是世子、是大老爷,我叔父是二老爷,”秦鸾道,“但他们前头,其实还有两位兄长,家中从来不提。” 秦鸾幼时一直以为父亲就是兄弟两人,直到她认了字,又懂了祠堂里的牌位是按什么顺序放的,才晓得原来还有两位伯父。 他们走得很早,死在了乱世。 后来不提起,应是侯夫人不想提伤心事。 林繁看向秦鸾。 秦家的这个状况,他自是有所耳闻。 其实,有这样状况,又岂止是一家、两家? 前朝末年的乱世持续了十几年,谁家没有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 连最终坐上龙椅的赵家,一样是血淋淋的代价。 战争的残酷,绝不是战报上的那几行字、那几个数字,能够概括的。 林繁只是有那么点惊讶,惊讶秦鸾在试着宽慰他。 事实上,他对国公府里的状况早已接受,仅仅只是有那么点感叹而已。 轻了轻嗓子,林繁回答了秦鸾先前的问题:“我确定他是病故。 父亲旧伤很多,行军途中复发,军医们实在救不回来。 年末时,永宁侯带增兵西进,经历了父亲的复发到病故,我想,永宁侯在侧,若另有隐情,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秦鸾意外地抿了下唇。 当时,秦家竟然也参与到了? 再一细想,秦鸾想顺了。 那年祖父的确带兵西进了,也正是在这次出征前不久,祖父在御书房里一口一个“顺妃咒老臣战死”,堵住了顺妃的第一次提亲。 一时之间,几个念头在脑海中飞旋。 秦鸾握紧拂尘定了定神,问得极其直接:“国公爷就没有想过,也许我祖父是凶手,或是冷眼旁观者?” 在林繁的身世上,林宣兄妹防备着皇太后、以及皇上。 永宁侯却是赵家的将。 他若奉了皇上、皇太后的命,在林宣的病故上给了林家错误的讯息,也并非不可能。 而林繁,好好打量了秦鸾一番。 能张口噬心,闭口招鬼,秦鸾在想象上果然是豹子胆。 在死者儿子跟前,质疑自己祖父行凶,非常人也。 “秦姑娘如此,”林繁一时间竟寻不出一个形容来,只能作罢,说了个结论,“姑母曾说过,朝中众臣之中,最值得信赖的就是永宁侯。” 闻言,秦鸾不可闻地,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假设大胆,心却很虚。 她担心祖父牵扯其中,虽然是奉命行事,但…… “不对,”秦鸾低低喃了一声,见林繁看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失笑道,“我是关心则乱,自己想错了。不管如何,祖父绝不会做那种事。” 林家功深,秦家与林家一起,打过太多的仗。 林翰马革裹尸,林宣继承父志,领兵西征。 祖父与林家父子有同袍情谊,即便在某些事情上皇上与林宣产生了分歧,但只要林宣没有弑君,没有带着手下兵士们去投敌、去枉死,那么,就算皇上下了那样的旨意,以祖父的忠义、耿直,他在御书房死谏、抗争到底,都不可能做出在出征中谋害主帅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这一点,秦鸾对自己的祖父有信心。 收敛心神,秦鸾又快速梳理了一遍,问:“孩子不能凭空冒出来,林家真正的孩子呢?” 林繁道:“我猜测,她现在是我母亲身边的丫鬟。” 养母子亦是母子。 林繁对母亲的情绪十分敏锐。 父亲病故后,母亲虽还撑着家事,但心神很散。 过了两年,府里买回来一丫鬟,母亲十分喜欢,带在身边,便是巧玉了。 那种喜欢与母亲待其他丫鬟不同,只有亲近之人才懂,那是殷殷切切的、做母亲的爱。 不得不说,巧玉的出现让林繁松缓许多。 父母选择庇护他,放弃了亲生的女儿,让巧玉失去了很多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也不知道她在外头如何,是否吃苦。 现在,她就在府中,在母亲身边。 为免皇太后和皇上多心,她只能是不起眼的丫鬟,但她生活无忧。 只要人在,就有补偿的机会。 秦鸾颔首。 林家咬牙送走亲生女,而不是成为双生子。 林夫人丧夫之痛下,硬是咬牙坚持着,隔了两年,才以丫鬟名义接回女儿。 为了瞒住林繁的身世,林家牺牲极大。 而林繁…… 秦鸾抬眸,看向林繁。 在林繁身上,她看不到他曾经的古灵精怪。 开朗、外向、上房揭瓦、比猴子都皮…… 这些形容,一点都看不到的。 林繁变了。 在偷听了父亲与姑母的对话之后,他必须要变。 而丧父,挑起家业,让他的所有变化都合理得让人无心怀疑。 “国公爷,”秦鸾轻声问,“这么要紧的事儿,就这么都告诉我了?” “从母亲与姑母口中,我很难问出真相,能寄希望的,可能也只有忠义伯世子夫人,”林繁睨了秦鸾一眼,淡淡道,“这事是我有求于你,自然要开诚布公,这是你说的。” 秦鸾弯了弯眼,笑容如常。 没错,就是她,在不久前,刚刚说的。 她在前一刻甚至还想过,有来有往,互有所求,做事靠谱呢。 她有求在先,林繁所言在后,贼船上来了就下不去了。 “我会试着问一问兰姨,”秦鸾道,“三日后,还在这里,我给国公爷答复,二殿下的把柄……” 林繁给了句准话:“听过些风声,等我查证后,给你个准的。” 第24章 机缘未到 敲定了合作,就无需再在西四胡同待着了。 秦鸾带着钱儿先行离开。 钱儿依秦鸾吩咐,连灯笼都不点。 黑漆漆的胡同吹着呜呜直叫的风,委实不叫人舒服,但钱儿却顾不上害怕了。 脑海里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话,纠结在一块,眼瞅着离胡同口越来越近,钱儿急得跺了跺脚。 “姑娘,”钱儿停下来,压着声问,“您真的要退、退那啥啊……” “对,”秦鸾道,“你觉得不能退?” 钱儿愣了愣,而后,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是能不能,而是,侯爷与老夫人怎么说?那位又是殿下……哎呀,奴婢说不好,就是、就是奴婢从来没有想过……” 秦鸾伸手,捏了捏钱儿圆鼓鼓的脸蛋:“想不明白也无妨,照着做就是了。” 何止是钱儿,在师父托梦前,秦鸾自己都没有想过。 甚至,现在都要付诸行动了,她也不知道缘由。 可师父就是师父,师父交代之事,定然有其道理,秦鸾不明白,只不过是机缘未到。 等时机到了,答案自然会在眼前。 钱儿揉了揉脸蛋。 也对。 她不懂的事情海了去了,听姑娘的就没错。 这么一想,钱儿扭头看了眼胡同深处。 乌起码黑的,让人不由自主害怕。 没想到,定国公身上还有那样的秘密…… “他怎么就说了呢?”钱儿问,“他就不怕姑娘出卖他呀?” 秦鸾呵的笑了声:“他胆子大。” 胆大,心细。 祖父是文定乡君口中“最值得信赖的朝臣”,而她是能名正言顺去探望、而不让兰姨产生防备的人。 破宅子里,林繁没有立刻走。 他又在石凳上坐了一刻钟。 那一日的经过,十几年来,在林繁的记忆里反复了无数遍,他清晰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可惜当时的他太小了,不懂成人的察言观色,以至于对话语背后的深意无法阅读。 可万幸的,也是他的年纪小,各怀心思的大人们都没有在意一个小孩儿的性情,他的本能让他咽下了疑惑,而后,长大。 长大到,他终于能够明白那日对白里的所有深意。 也给了他,在边上观察他们的机会。 他知晓,却无人知他的知晓。 今日,把秘密透给秦鸾,不得不说是一种赌博,但在林繁看来,有时是需要赌一把的。 若是一切清明,事情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清楚楚,自然可以按部就班来破解。 偏此事不同,一切都在迷雾之中。 观察来、观察去,散去的雾气有限。 为了破局,就得尝试走进浓雾之中。 希望,秦鸾能给他带来些好消息。 夜尽天明。 秦鸾见到了清醒着的楚语兰。 “阿鸾,”楚语兰的声音很虚弱,“谢谢你。” 万妙道:“母亲说,她那时候昏昏沉沉、醒不过来,可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她听到你坚持救她,她都知道。” 秦鸾笑了笑,眼睛却不由自主湿润了:“您能康复,就比什么都好。” 楚语兰虚虚握着秦鸾的手,温柔极了。 秦鸾依言在床边坐下。 事关林繁出身,自不可能直问。 “我娘走得早,是兰姨给我说她的故事,让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些什么事,”秦鸾叹息着,“我可喜欢听那些往事了,让我觉得我和我娘好近啊。 兰姨,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再给我多说一说。” 楚语兰柔柔地笑:“阿鸾真是小孩子。” 小孩子才爱听那些老故事,一遍又一遍,怎么不都厌。 “守城、运粮,瑰卫的姑娘们那么厉害,谁不喜欢听呢?”秦鸾佯装灵光闪过,“是了,这次能从伯夫人口中问出真正的毒方,还有定国公的功劳,我记得兰姨说过,定国公的母亲与姑母,也是瑰卫,都是我以前在故事里听过的名字。” 万妙道:“先前,乡君还来探望过您。” “让她惦记了,”楚语兰道,“这些年疏远多了,不及以前亲近。” 这是难免的。 她嫁人为妇,有丈夫女儿,日常生活以内院为主。 程窍丧夫,寡居之下不喜与人往来,听说除了去山上拜一拜,几乎不踏出国公府大门。 林芷倒是不曾嫁人,但她一直是长公主的女官,应对的事务与她们截然不同。 除了年节时问安,她们很少有往来了。 “等您好起来,”秦鸾道,“再给我和阿妙多说说以前的事。” 楚语兰含笑点头。 到底还未痊愈,精力很差,楚语兰说了这么会儿话,又睡下了。 秦鸾便告辞起来。 今日只是起了头,那么隐秘的事,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几句话就摸清楚。 以兰姨的身体状况,便是知情,亦撑不住讲太多往事。 带着钱儿,秦鸾去了书斋。 昨儿秦沣使阿青来说,这家书斋进了一批不错的纸墨。 “姑娘,”钱儿在前头带路,“前头右拐,再走上一段就到了,咦……” 钱儿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你也不认路了?”秦鸾顺口问着,转头见钱儿望着街对角,她也顺着看过去。 那厢,停着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一男子从轿上下来。 不远不近的,秦鸾还没有看清那人模样,但周围几个点头哈腰的侍从就显现出对方出身不凡。 钱儿偏过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奴婢若没有看错,那是二殿下。” 秦鸾微微扬眉。 她只在小时候见过二皇子,印象很浅了。 见赵启发现了她们的存在,秦鸾行了一礼。 赵启几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秦鸾一番:“你怎么在京里?不是还在道观吗?” 秦鸾眉头一蹙。 赵启的语气,几乎能称之为“兴师问罪”。 “我何时回京,是我家之事,”秦鸾抬眼,道,“倒是殿下,认识我?” 赵启哼了声:“满大街的,能有几个道姑?秦大姑娘,我们大周没有苛待功臣吧?永宁侯府难道还找不出几件像样的衣裳来给你换衣换吗?” 秦鸾淡淡道:“我长在观中,习惯了如此装扮,大周不苛待功臣,也没有哪一条定了道姑不准上街吧?” 赵启阴测测地瞪了秦鸾两眼。 第25章 同道中人 赵启狠狠盯着眼前的少女。 他贵为皇子,身边从不缺阿谀奉承之音,何曾被人这么顶过嘴? 赵启不认为自己听不得重话,在他犯错之时,父皇、母妃、文武师父,都会指出来,他对于自身的错误,向来都是虚心的。 但是,那是父母,是师长! 她秦鸾算个什么东西! 刚那语气淡得,几乎把不屑写在脸上了。 论出身,他赵启是皇子,秦鸾只是臣女。 论那、论那莫名其妙的婚约…… 他是夫,丈夫是天,一个婆娘还敢跟丈夫顶嘴! 赵启厌恶地撇了撇嘴。 诚然,秦鸾的五官还算不错,可是,脸能当饭吃吗? 裹着那么身灰扑扑的道袍,手拿一把拂尘,往这儿一站,十足倒人胃口。 又是山上道观里长大的,没点儿大家闺秀该懂该明的规矩! 赵启越想越觉得秦鸾不堪入目,心头一股子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都怪母妃,给他定了这么一门亲事。 什么凤命凰命的,赵启一个字都不信。 保不准是永宁侯府另有目的、自己捣鼓出来的说辞。 就因那些毫无根据的说法,打小被绑上这么一个媳妇,赵启憋屈极了。 “你当你的道姑,”赵启咬牙切齿,“别想跟着本宫!” 说完这话,赵启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那几个侍从当即围护上去,替赵启引路。 钱儿屈膝恭送的动作做了一半,见状,敷衍完了后半程,站直了身子。 秦鸾连送都没有送,只与钱儿道:“继续带路。” 见她神色如常,钱儿小声问:“姑娘,您不生气?” “为何生气?”秦鸾反问。 钱儿下意识地往赵启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嘴上没有明说,只拿手指比了个“二”。 秦鸾失笑:“刚开始有那么点生气,后来发现,他比我还气,几乎要跳脚了,我就不生气了,甚至有些高兴。” 钱儿眨了眨眼睛。 高兴? “看来,二殿下与我有同样的追求,”秦鸾颇为满意地点头,“既是同道中人,他一定不会拖后腿。” 钱儿蹙着眉头,一面给秦鸾带路,一面思考她的话。 等到了书斋外头,钱儿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出来了! 二殿下对姑娘好一番挑剔,哪哪儿都看不顺眼,可见对婚事很是排斥。 这么一来,待退婚机会出现,二殿下指不定比她们姑娘还积极呢。 如此、甚好! 如二殿下这样的对姑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姑爷,哪怕是皇帝爷的儿子,她也不想要。 姑娘想退亲,真是太对了。 当然,这些念头,钱儿只敢在心里嘀咕,断不会挂在嘴上。 姑娘说过,隔墙有耳。 需得谨言慎行。 哎,早知道刚行礼时就不敷衍了。 万一被抓个不敬殿下的小辫子,多亏啊。 下回一定好好行礼,全当锻炼身体。 另一厢,赵启的脸色依旧阴沉。 侍从们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一行人进了贵香楼,上了三楼。 到一雅间前,没等侍从敲门,赵启一脚踢开了门。 咚! 随着这一声响,原本热闹的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 “谁啊?” “哪个这么没规矩!” 赵启绕过屏风,走到桌边:“我。” 见了他,先前气愤的、不满的,顷刻就化作了尴尬,而后,尴尬被收了起来,只余下讨好。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忠勤伯府的三公子仗着与赵启关系好,笑着问:“殿下怎得火气这么大?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赵启解了披风,丢给侍从:“在楼下遇到永宁侯府那道姑。” “殿下说谁?”翁三公子一愣,复又想到了,“哦,永宁侯的长孙女,她不是一直在山里吗?回京了?” “她这是一回来就寻着殿下来了?”翁二公子抚掌大笑,“对殿下当真颇为上心。” “什么上心,”赵启黑沉着脸,“拿我当保命符呢!” “此话怎讲?” 赵启一口饮了盏茶,咬牙切齿道:“什么凤命,要我说,八成是秦家犯冲。 克死了亲娘,她自己也活不了,得有个贵重命的压一压。 秦胤编出那么个假话来,竟把母妃唬住了,让我一个皇子给她续命、给她冲喜。 真是气死我了! 母妃糊涂,父皇竟然也上了当! 你们说说,是不是那邓国师给父皇胡言乱语了什么东西,让父皇竟然也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翁家几兄弟与其他在场的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话,怎么接啊? 皇上、顺妃娘娘、邓国师,这几个名号一个个从殿下嘴里往外蹦,偏还没有一个好词。 他们可不是二殿下,能说这些…… 翁二公子咳嗽两声,试着打圆场:“我先前到的时候,好像看到定国公了,他可能也在这贵香楼,殿下,隔墙有耳……” “混账话!”赵启肚子里未消得火气又烧了起来,“他有本事就听!我还怕他不成?” 气话说了,气却无处发。 比起秦家那道姑,定国公显然更让赵启生气。 在赵启看来,他的父皇身边,一众重臣之中,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邓国师和林繁了。 如果说,邓国师是父皇跟前的狗,摇尾巴摇得欢快无比,狗仗人势,没干过什么好事,那么,林繁就是狼,在边上阴森森观察着,当你露出破绽时就跳出来咬脖子。 一个是小人,一个是狠人。 赵启都不喜欢。 翁三公子给赵启添了茶,奉承道:“殿下说得是,您是殿下,是他的主子,怕他作甚!” “听说,”翁二公子瞧准机会,又抛话头,“大殿下又让皇上训斥了?” 这话题,显然让赵启有了谈兴。 他靠着椅背,看着左右尽是恭谨、讨好的模样,总算是舒坦了那么一些。 “皇兄那人,啧,迂腐得很,成天之乎者也,当儿子的还天天说当爹的不是,我是他爹,我都烦他!”赵启抬了抬下颚,笑得很是肆意,“不过,皇兄有几句话没说错,那邓国师,就不是个东西。” 第26章 隔墙有耳 对他那位皇兄赵源,赵启向来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倒不是他怕了赵源,而是,他与那位实在不是一路人。 赵源身体不好,自练不得武,平日跟着父皇点的几位老臣念书。 书念得多了,把人也念迂腐了,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挂在嘴边。 赵启听不得那些。 尤其是,他知道赵源说得都是对的。 这让他想反驳都站不住脚,干脆躲了就是。 赵源不止说他,还时常向皇上谏言,引经据典,听得皇上都烦。 可赵启再不喜欢赵源的性格,在邓国师一事上,兄弟两人看法想通。 手指点着桌面,赵启尤不尽兴,又骂了一遍:“那就不是个东西!” 翁二公子笑道:“殿下,国师大人对娘娘也算尽心尽力。” 赵启挑眉,神色肆意:“不然,我会给那条狗好眼色?” 狗嘛,给骨头就行了。 他可不管邓国师给父皇灌多少迷魂汤,只要不咬他与母妃就行了。 狼却不同,养不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咬上来。 因此,赵启看不上邓国师,但他烦林繁。 翁三公子揣摩着赵启的想法,故意叹了口气,道:“定国公和邓国师,怎么就没有咬起来呢?” 赵启哼道:“说不定哪天就咬了,我们正好看好戏。” “想那林繁,再有能耐,也比不了国师大人,”有人道,“皇上最是信任国师。” “我祖父说,树上那个要笑起来,就没什么好事。” “先定国公那么温文尔雅、进退得当,怎么养出来的儿子就这么奇奇怪怪的呢?” 赵启呸道:“养个屁!林宣死了这么多年,他哪有爹养?” “殿下说得是,要不是靠着他祖父和他父亲的资历与功绩,他能年纪轻轻就爵位到手?都是同龄人,我们各个矮他一头。” 能在这里的,都对赵启的脾性一清二楚,知他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他们说不得皇上、顺妃、大殿下与国师大人,但骂一骂树上那个,又有什么可怕的。 一时间,雅间里全是对林繁的口诛之语。 赵启听得眉飞色舞,心中那股郁气,散了七七八八。 只是,隔墙有耳。 这雅间的窗户不临街,与边上一建筑相邻,两者之间是一条只余一人经过的窄巷。 偏又有屋檐遮挡,除日头从正上方经过,其余时候,阴暗无光。 如此,也就堆些杂物,谁也不会从这里走。 雅间半开着窗透气,也把里头的声音,从隔壁建筑那微微启着半天的窗户里,透了进去。 那间屋子,为书房布置。 博古架、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另在窗下摆了小圆桌,并几把椅子,容主人待客。 此处的主人,名叫黄逸,是黄太师的幺孙。 黄逸端着茶盏抿了抿,上下打量着客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笑比不笑危险,视线过来时,给人一众审视之感。” 他的客人,就是林繁。 闻言,林繁半弯着嘴唇,睨他。 “没错,就是这样,”黄逸笑着道,“人狠话不多,话不多还这么烦,不愧是你。” 林繁哼笑了声:“差不多得了。” “听听这口气,”黄逸乐在其中,“漫不经心里,带着挑衅,谁听谁生气,一气就口不择言,全是漏洞与把柄。怎么样,总结得不错吧?” 林繁不置可否,左耳进右耳出,直接道:“说正事。” 黄逸摊了摊手。 他与林繁是自小的交情。 作为太师之孙,黄逸算是书香之后,偏他小时候闲不住,比起念书更爱习武。 本朝尚武,祖父当然不阻拦他,给他请了师父,由着他练。 而他,毫无疑问地成了林繁的手下败将。 定国公拎着林繁上门赔礼时,祖父眉开眼笑,恨不能林繁能一天揍他三回,比用饭还准。 打得多了,关系就近了。 黄逸在林繁身上见识了什么是人外有人。 书背得快,打也打得狠,鬼点子多又爽快,让他不知不觉间就想跟着林繁跑。 孩子王,玩到哪儿都热闹。 再后来,父亲过世,林繁变了。 变成了…… 黄逸打量着林繁,装模作样叹息,变成了现在这样。 林繁不配合,黄逸一个人也玩不下去,干脆收了心神,与他说正事。 “如你所见,”黄逸道,“巷子窄、挨得近,他们三楼、我们二楼,只要不把脑袋伸出去,就开点儿窗,谁也看不到谁,但能听见说话。” 这是黄逸偶然发现的。 这里是他祖母娘家的产业,底下做的是药材生意,二楼书房本是管事儿的账房。 管事闻惯了药味,黄逸却不行,只得开窗。 窗户一开,才知道离贵香楼的雅间这么近。 贵香楼生意好,日日客满,那间雅间里,客人各不相同。 黄逸偶尔来,并不会故意去听别人说话。 没成想,偶有一次,听到了二皇子的声音。 “他们经常坐那间,从不关窗,兴许是觉得不临街,说话很不讲究,只要耳力好,全能听见,”黄逸道,“我听到几回了。” 林繁心中有数了。 上回,黄逸说了一桩二殿下的私事。 黄逸言之凿凿,林繁将信将疑。 既然答应了要给秦鸾一个准话,林繁少不得确定消息来源。 今日听了这么会儿,林繁便有了底。 前回的信息若能利用得当,秦鸾退亲,应是不在话下。 想了想,林繁问:“除了二殿下几位,你还听到过什么?” “是兄弟,就别来套我的话,回头有人倒霉了,我过意不去,”说完,见林繁不咸不淡睨他,黄逸啧了声,认输了,“我想想,有了,跟刚刚他们说的永宁侯府大姑娘有关。” 林繁示意黄逸继续说。 “那天,他们府上二老爷无端爽约,都猜是为了秦大姑娘忽然回京,惹得侯府里、尤其是侯夫人不太满意。”黄逸道。 林繁端着茶盏的手,缓缓放在了桌子上。 侯夫人不满意? 不满意都让秦沣替妹妹绑人了,这要是满意起来,忠义伯府大门都被拆了吧? 传言,不足信。 第27章 半斤对八两 第三次夜访西四胡同,钱儿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熟门熟路抵达宅子,请自家姑娘坐下后,钱儿甚至还在周围转了转。 林繁到得准时。 秦鸾见了来人,起身行了一礼。 开门见山,秦鸾道:“兰姨的身体有些起色,却还支撑不住说太久的话。况且身边伺候的人多,太过明显内容都不好提及,我只能抛几个话头,等待时机。如此,恐要让国公爷再等些时日。” 林繁颔首。 这个答复在他的预想之中。 “二殿下那儿,”林繁开口,原要讲究下用词,转念想了想,一心要退亲的秦鸾估计并不在乎,干脆直说了,“殿下对秦姑娘、以及这门亲事,也不满意。” “确实如此,”秦鸾笑了声,“国公爷消息灵通。” 林繁承了这声夸赞:“若不灵通,秦姑娘也不会找上我。” 秦鸾坦然。 若不是为了互相的消息,何必大晚上来这地方呢? 林繁亦不卖关子,道:“二殿下与安国公的二孙女有私情。” “私情?”秦鸾微怔。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原想着,纵容手下之类的太轻,以此来达成目的,需得花费一番力气;欺男霸女是个好由头,可要让皇上松口,也得运作得当。 结果,竟然是与国公府的姑娘有私情。 秦鸾问:“哪种私情?” 如此问法,反倒把林繁问得怔了怔。 待反应过来秦鸾问的是程度,林繁以手做拳、轻咳了声:“已有夫妻之实。” 简简单单六个字,话音落下,避风的小角落之中,只余下沉默。 秦鸾的眼睛眨了下,又眨了下。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繁看了眼秦鸾,又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饶是再不满意的婚事,男方这么行事,秦姑娘作为女方,一样难以接受吧。 就像钱儿这样…… 林繁看向钱儿,钱儿的一腔怒火已经收不住了。 知道自己不好插嘴,钱儿气得紧咬牙关,转身进了东屋里头,想捶墙出气。 她刚抬起手,想到这屋子半塌不塌,怕是承受不住,又只能把拳头收了回来。 “太可气了!”钱儿暗暗想。 如果她们姑娘没有想要退亲,就这么浑然不知地成了二皇子妃,等事情爆发出来…… 后头的局面,钱儿都不敢想! 廊下,沉默依旧继续。 而这般沉默,让林繁不太自在,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一时之间,他很难判断,到底是和一位姑娘谈论“夫妻之实”让他觉得不合适、不妥当,还是因为他不确定该不该宽慰秦鸾而犹豫迟疑。 前一种,确实叫人尴尬,又极其冒犯。 后一种…… 上次,在说到定国公府内状况时,秦鸾也曾善意地宽慰过他…… 林繁斟酌再斟酌:“二殿下此举很是荒谬。” 对婚事不满意也好,对安国公府的姑娘心生爱慕也罢,这都没什么。 皇子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感情。 秦鸾是皇上与顺妃娘娘想要的儿媳妇,却不是赵启心中的人选。 赵启该说服父母,将婚事作罢。 待桥归桥、路归路了,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去。 而不是明明婚约在身,却与另一位姑娘发生故事,把局面弄得越发复杂。 秦鸾抬眸,问:“国公爷这是准话?” 见她神色还算稳定,林繁提着的心落了大半。 因着不牵扯尴尬之处,能稳稳当当推进话题,林繁便细致地,将雅间之事解释了一遍。 “二皇子与安国公府的二姑娘就在雅间相会,正巧被黄逸听到了,我那日与他吃酒,酒后他提了一句那两位关系匪浅,自知失言就没有多说,”林繁道,“前日我再问了,才知晓具体状况。我去书房里试过,的确能听到隔壁贵香楼雅间里的动静。” 秦鸾道了声“辛苦”。 看来,她请林繁帮忙,真是请对了。 若非林繁与黄逸交情匪浅,黄逸在自知失言后,又怎么还会把状况据实已告? 刚说了这么多状况为铺垫,林繁再开口时,尴尬已经没了踪迹:“秦姑娘,殿下荒唐行事,你也正好能以此切入,达成所愿。” 秦鸾敏锐,隐隐品出些意味,再回想刚才状况,恍然大悟。 “我并不生气,”秦鸾失笑,“只是意外罢了,又惊又喜,却不气,先前失神,亦是在思考后续应对之法,正如国公爷所说,把柄握在手中了,总要找到运用的方法。” 林繁松了一口气:“想到了吗?” 秦鸾大大方方道:“需得国公爷施与援手。” “不止给你消息,还得参与其中?”林繁一听,倏地笑了,“你与二殿下的婚事,是这么好退的?” 语速不紧不慢,甚至拖了音,不自觉地,带出了些许挑衅一般的意味。 秦鸾知他其实并无挑衅之意,如平时一样说话,也是因着那些尴尬话题都结束了。 迎着林繁的目光,秦鸾道:“你的身世,包含着不能让皇太后与皇上知道的秘密,是这么好打听的吗?” 不得不说,半斤对八两。 互相放了“狠话”,气氛轻松下来。 秦鸾理顺了思路:“以我之见,除了可以向兰姨打听,不妨将我祖父也列入人选。” 林繁沉吟:“永宁侯?” “乡君过说我祖父值得信赖,而老国公爷病故前,祖父也在营中,”秦鸾分析着,“当然,祖父那儿,亦得等个适合开口的时机。” 林繁赞同道:“我并不急切,秦姑娘自行判断机会。” 从父亲去世到如今,已经太多年了。 林繁很清楚,着急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是使多少劲儿,就能有多大成果。 就像找东西似的,怎么翻都没有踪迹,若不管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冒出来了。 灵光一闪,心领神会。 又或许,母亲与姑母亦在等待一个时机。 两人敲定了这一桩,就只剩下另一桩了。 “安国公府的二姑娘,是晋舒儿吧?” 秦鸾幼时体弱,后又离京,对各府的姑娘们印象不深。 勉强记得个名字,也是因着安国公老夫人与祖母颇有交情,曾带着两位孙女来过侯府。 见林繁点头,秦鸾道:“印象里,她胆子小。” 闻声,刚稳住脾气的钱儿从墙后探出了头。 晋姑娘胆小? 姑娘莫非故技重施,也绑来西四胡同试试? 第28章 人外有人 晋舒儿胆小? 林繁心中升起几分好奇来。 二殿下与晋舒儿是有夫妻之实,但还遮着掩着,后续处理,亦不能如前回一般、把晋舒儿本人或身边丫鬟绑了吓唬一通作数。 所谓退亲,看似是赵启和秦鸾之事,最多再牵扯一个晋舒儿。 可事实上,真正的核心只有皇上。 皇上怎么想、皇上如何断,才是唯一能决定婚事走向的。 这便是与前回最大的不同。 林繁想看看,这小道姑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破局。 因此,见秦鸾需要他的帮助,林繁没有拒绝。 秦鸾看了眼天色。 云厚,星子少,再过一两个时辰,也不会有清亮的月光。 “先等到三更后吧。”秦鸾道。 林繁没有异议,见秦鸾抱着拂尘,一副认真思考模样,他也就不再多问了。 想来,等秦鸾把各个环节想透彻了,自会细说。 等待的时间说久也不久。 只是秋夜里,哪怕避风处都有些寒意。 林繁自己不畏寒,却琢磨不出秦鸾的状况。 他看向秦鸾。 秦鸾还坐在那儿,姿势没有半点变化,闭着眼睛,似有那么点儿道家人修行的意思。 身上那件道袍,看着颇为单薄。 林繁不由地,眉头一蹙。 传言里,秦鸾幼年病得只剩一口气,后来得了仙姑指点,才日渐康复。 可康复得如何,是否比常人体弱,林繁一概不知。 若是秦沣也在这里,林繁自不用操这份心,一切有做兄长的负责。 偏只有他在…… 不管他们为何在夜里定在西四胡同相见,万一秦鸾受寒病倒,直脾气的永宁侯追究起来,定国公府的大门恐是保不住了。 这么一想,林繁对一旁老老实实立着的钱儿招了招手。 “我让人去买点吃的,”林繁道,“你家姑娘有忌口的吗?” 钱儿答道:“姑娘吃得清淡,夜里吃多了恐不克化,小粥就好了。” 林繁了然,让亲随去跑一趟。 热腾腾的粥装在食盒里,送到宅子里时温度刚刚好,并两份食具。 林繁交给钱儿:“和你家姑娘分着用去。” 钱儿接过适合,问:“国公爷不用?” “不用,买了旁的。” 钱儿了然。 秦鸾见了食盒,与林繁道了声谢。 钱儿却有些犯难。 这宅子里,能用的椅子就只两把石凳,桌子倒也有,但不敢用,什么时候瘫了都说不准。 砸到人、糟蹋了热粥,就不好了。 秦鸾指点道:“拿凳子当桌面,蹲着吃就是了。” 钱儿眼睛一亮,依言办了。 林繁交了食盒,便走出食盒,到了院子外头。 一面听亲随禀了几样事情,一面用了两包子,林繁才转身回了里头。 待走到廊下,看到蹲在那儿的那一主一仆,他不由愣了下。 林繁当然知道,将门子弟,衣食住行上没有那么讲究。 他自己也是一样。 着国公冠服时矜贵,着赤衣卫官服时正气,若在校场上,无人在意那些。 泥里打滚雨里淋,都是常有的。 不止男子,将门女子亦然,便是瑰卫之首的平阳长公主,曾经都是冲在最前头。 只是,建朝之后,女兵女将们不多见了。 将门的姑娘们换了一身华服,大部分都不再习武,偶有几家还让姑娘练武的,也多是为了强身健体。 不管练不练,平日里都十分注重举止得体。 眼下也不是到了校场、进了驻地,如秦鸾这般不讲究的,凤毛麟角。 转念想想,下山回京后依旧把道袍做日常装束的,秦鸾原也就与其他姑娘不同。 秦鸾和钱儿都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林繁的视线。 敏锐如秦鸾,自看出了林繁眼中讶异。 笑了笑,秦鸾问钱儿道:“今儿练功了吗?” 钱儿下意识答道:“晨起后,打了两套拳,又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 “真棒!”秦鸾满意地点了点头。 钱儿喜笑颜开,又给自己添了半碗粥。 林繁当然听得出秦鸾是故意问给他听的,好笑之余,问道:“那秦姑娘今日练功了吗?” “画符四十九张,”秦鸾道,“保平安的,国公爷若想要,可以送你几张。” 钱儿忙补充道:“我们姑娘的平安符可灵验了,用过的都说好,二夫人喜欢极了。” 林繁:…… 他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好在,秦鸾也没有纠结送符,慢慢悠悠道:“回京之后,日课少了许多。还在山上时,每日劈柴、洒扫,谁都不能偷懒。” 林繁闻言,颇为意外。 秦鸾师从沐云仙姑,仙姑也要劈柴? “要的,”秦鸾看出了林繁的疑问,“不论道法高下,一样要劈柴、洒扫。” 提起观中生活,钱儿极有兴致,好奇地想听秦鸾多讲一些。 说话间,时间流逝。 三更到了。 云层后头,月光几不可见。 秦鸾道:“先请国公爷带路,往安国公府北门。” 安国公府坐北朝南,北门既是后门。 一路过去,林繁仔细留意着左右状况,此时街上静悄悄的,却也得留心,以免让更夫发现了,因而,也顾不上多问秦鸾几句。 待到了地方,他才道:“打算怎么做?” 秦鸾道:“翻墙,我要进去找晋舒儿。” “什么?” “我身手一般,需得麻烦国公爷替我观察周围,免得让府里其他人察觉,”秦鸾道,“尤其是布法的时候。” 林繁挑眉:“这就是你说的帮忙?” “帮的其中一样忙,”秦鸾答得直白,“之后还有别的,需要国公爷出手。” 林繁又问:“布法是什么?” “跟师父学的一丁点小花样,”秦鸾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真不害人。” 林繁啧了声。 害不害别人,他不知道。 害他,是实打实的。 赤衣卫指挥使,半夜三更翻安国公府院墙,像话吗? 更别说是给一个布法的道姑护法了。 这个忙,真不好帮。 林繁站在安国公府的北墙下,看着跟前比划墙体高低的秦鸾,心中划过一阵后悔。 人人都说他林繁很烦,如今看来,当真人外有人。 论想一出是一出、出出都异想天开,比起秦鸾,林繁自愧弗如。 第29章 符灵 夜黑风高。 秦鸾抬着头,以手虚空衡量着高墙。 “你觉得呢?”秦鸾问钱儿。 钱儿道:“奴婢自然不在话下,姑娘呢?” 秦鸾抿着嘴摇了摇头:“直接翻有些吃力,我看前头有树,我借树垫脚,倒是够了。” 对自己的轻功,秦鸾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商量妥当后,秦鸾转身与林繁说了状况。 “我去那边树……” 话刚出口,前头胡同口,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 秦鸾眉头一皱,运气差了些。 忽然间,身侧一声“得罪了”,在秦鸾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然腾空而起。 几乎就是一瞬,双脚落地,落在了院墙里侧。 钱儿也跟着翻过了墙,站在了秦鸾边上。 见秦鸾抬眼看着他,林繁绷着脸,淡淡道:“这样比较快,也免得被那更夫看到。” 秦鸾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这样比较快。 以刚才状况,林繁的帮助让他们化解了危机。 懂得灵机应变,是一位极好的合作伙伴。 秦鸾就是有些懊恼,轻功如此重要,前些年还是偷懒了。 以后,要把身法加入日课之中。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就不用等别人帮忙,或者找树垫脚了。 思及此处,秦鸾与林繁道了声谢。 林繁面不改色地承了谢,又看向钱儿:“机灵,身手也不错。” 钱儿嘿嘿一笑。 林繁继续道:“这里不是说客套话的地方,先办正事要紧。” 秦鸾认同极了,定了定神,观察四周状况。 林繁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虽是应变之举,并未任何唐突心思,却也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别人姑娘这么近,第一次揽姑娘家的腰。 面上的镇定能装出来,但以秦鸾的敏锐,恐是会露馅。 这种情形,越自然越大方,越不会惹人厌烦。 但凡有一丁点的支吾与心虚,就显得尴尬了。 万幸,夜色浓郁! 秦鸾用拂尘指了指西边。 林繁收敛心神,快速分析了一番,认同秦鸾的判断。 安国公府人丁不兴。 世子战死后,国公爷也病故了,留下孤儿寡母。 如今府里的主子,只国公夫人,世子夫人,晋舒儿以及她年幼的胞弟,晋舒儿的长姐已经出阁了。 偌大的府邸,笼在夜色之中,偶有几处点了夜灯的,便是主人家的住所了。 中轴线上有两处,西侧一处。 晋舒儿能不惊动家人而与赵启往来,她应是住在偏处。 也就是西侧了。 三人快速穿过园子,到了西院外。 林繁竖耳听了一会儿,示意秦鸾稍后,仗着轻功出众,进西院各处观察了,又出来。 他压着声,道:“都已入眠,西屋有一婆子、一丫鬟,正屋次间还有一值夜的,你要是进去找晋舒儿,定会惊动其他人。” 秦鸾轻轻一笑:“不用进去,这里就可以了。” 拂尘换到左手,右手手指朝上,秦鸾飞快地掐了一套手诀,而后,从左边袖口之中迅速地抽出一张符纸,抛到空中,低低念了声“降”! 清光一闪,符纸一般大的小人浮在了空中。 钱儿看得眼睛都直了。 要不是紧紧捂着嘴,她险些叫出声来。 姑娘这一套术法,真是太俊了! 她就知道,姑娘跟着仙姑修行,肯定是修得真本事了,怎么可能就只画个平安符呢? 先前啊,那是真人不露相。 关键时刻一出手,绝了! 虽然她半点看不懂,也不知道小人是什么,但她知道姑娘顶顶厉害! 林繁亦是惊讶。 传言里,道家术法高深莫测,但他往常打过最多交道的道士是邓国师。 林繁没有见识过邓国师的能耐,只看到对方妖言蛊惑皇上、为了私利行歹事,因此,他对所谓的道家高人很不信任。 至于秦鸾,年纪轻轻,什么噬心符、点麻穴一类的小聪明不少,但林繁没有想过,会在她这里看到些“真本事”。 “这是什么?”林繁问。 “符灵,”秦鸾道,“一两句话说不清,离开后再解释。” 林繁便不多问。 秦鸾的手指虚空画了几笔,符灵飘了进去,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飘了回来,落在她的手上。 一人一灵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交流,林繁只见秦鸾蹙眉,复又舒展开。 秦鸾将符灵重新收入袖中,冲林繁颔首:“可以了。” 林繁微微挑眉,看了眼主屋方向。 这就办好了? 三人走到最近的府墙下,确定外侧安全后,钱儿一个翻身先行出去。 秦鸾老老实实接受了林繁的帮助,同时,更加确定了练好身法的紧迫性。 回到西四胡同,秦鸾见钱儿一脸期待,把符灵又放了出来。 钱儿前后左右绕着符灵转了两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戳一戳它,却被符灵躲开了。 秦鸾笑着看了一眼,与林繁解释:“我让它把晋舒儿弄傻了。” 林繁微微扬眉:“秦姑娘可还记得说过不害人?” “国公爷放心,”秦鸾解释道,“晋舒儿能吃能睡能说话,只是会发呆,跟丢了魂一样,差不多会持续一旬左右,然后就恢复正常,对她身体的康健也没有任何损害。” 闻言,林繁不可思议极了。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术法? 若是有心用之…… 秦鸾看出了林繁的担忧,道:“晋舒儿胆小,心智不坚定,才能有一旬的效果,且出手颇为受限,不到近处,施展不了。遇上心智坚定之人,符灵毫无作用。” 符灵听见了,两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地点,肉眼可见的委屈。 秦鸾又道:“也有厉害之处,它对生命极其敏锐,刚才接近晋舒儿,她感受到了两个生命。” 林繁立刻明白了秦鸾的意思:“你是说,她有了身孕?” “日子很浅,很微弱,”秦鸾道,“后头之事,还得劳国公爷相助。” 待秦鸾详细说完,林繁缓缓地、点了点头,应下了。 四更将近,秋日天亮得迟,但再耽搁下去,街上渐渐也会有早起的百姓。 林繁送秦鸾到永宁侯府外头。 “自家宅子、熟门熟路,”秦鸾指了指眼前高树,“翻过墙几步路就到,就不劳烦国公爷了。” 第30章 别蹚浑水 太医院内。 李太医快步穿过长廊,拐角处遇着廖太医,他赶忙行了一礼。 “老大人,”李太医迟疑了一瞬,还是问出了口,“我琢磨了好几天了,世子夫人的病当真好起来了?” 廖太医道:“确实好转了,昨日老夫去请脉,世子夫人都能自个儿说身子状况了。” 李太医啧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亲眼看过当日那药石无医的状况,且不止他,包括廖太医在内,好几位老大人都说救不了。 现在竟然好起来了…… “这可真是,”李太医连连摇头,“我想请教老大人,秦姑娘到底用了什么方子?” 学海无涯,他才疏学浅,可他好学! 李太医呵呵笑了。 谁不想学,他老头儿也想学,学不了! “说是师门技艺,”李太医道,“不是她们门内人,不传授。” 李太医十分扼腕,却也很能理解,便又问:“那伯夫人病情如何?” 廖太医的笑容凝了凝,复又摆了摆手:“得静养、静养。” 作为御医,平日里给贵人们看诊,李太医在察言观色上颇有一手。 他看出了廖太医的不欲多言,也知道对方是故意让他看出来的,当即就不再多问了。 待回了书房,李太医前后细细一琢磨…… 伯夫人病倒那日,是由廖大人诊断的。 忠义伯府匆匆送伯夫人出城养病,但廖太医却不曾出城去继续看病。 再想到世子夫人的日渐康复,李太医心中划过些许猜测。 看来,是他小觑永宁侯的孙女了。 小姑娘年纪轻轻,不通岐黄,师门倒是有些真能耐。 另一厢,廖太医背着手慢慢走,迎面就见一红衣人向这处来。 他定睛一看,是林繁。 稀罕了,定国公竟然会来太医院。 莫不是哪位院判、院使不干人事了吧? 不对。 若是如此,使个手下来传一声就行了,哪里需要指挥使亲自走一趟。 他们太医院里,上上下下,不配如此待遇。 不等林繁走近,从他身后方向又来了一人。 那来人跑得飞快,超过了林繁,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廖太医跟前。 廖太医认得他,他是安国公府的一名管事。 “老大人,”来人喘着道,“我们姑娘病了,劳烦您尽快看一看。” 廖太医自是应下:“你先回去,我取了药箱就来。” 送走了管事,廖太医一转头,林繁已在近处,他忙行礼。 林繁左右看了一眼,道:“老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角落处。 林繁缓缓道:“刚那位是安国公府上的,来请老大人出诊的?” 廖太医道:“蒙安国公府上看重,这些年都由老夫开方子。”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提醒廖大人,”林繁压低了声音,“晋二姑娘不是病,是有孕了。” 廖太医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晋二姑娘,待字闺中,怎么就有孕了? 林繁又道:“她有身孕是真,日子很浅,表象为呆愣,跟丢了魂似的,身体无碍。大人千万见机行事,别蹚浑水。” 廖太医苦着脸,捂了下胸口。 日子再浅,也是喜脉。 他今儿装傻、不诊出来,晋姑娘的肚子迟早会大起来。 他要诊出来了,与安国公府说“你们姑娘未婚有孕”,国公夫人那年纪、那身体,恐是气血上涌就倒下了。 再有…… 廖太医看向林繁。 赤衣卫指挥使,平日里不晓得盯着多少人,也难怪会知道如此私密事情。 来求医的、与来透底的,前后脚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晋二姑娘的呆愣病是怎么来的,林繁心里有数极了。 林繁还让他别蹚浑水,十之八九,与晋姑娘有私的男人身份不一般,这病也病得不一般。 越想、廖太医心中越苦。 怎么近来总叫他遇上内宅里那点见不得光的事呢? 他是给自己开个强心健脾方子,还是去求一张万事太平的符纸? “那依国公爷之见,”廖太医硬打起精神来,“呆愣之症,怎么开方子才好?” 林繁呵得笑了声:“魂都丢了,老大人还开什么药方,不如介绍个道士,让主家招魂。” 廖太医心领神会。 上次解世子夫人的毒,秦姑娘就是拿定国公的名号逼老伯爷的。 他认得的道士,林繁也认得的道士,适合给姑娘家招魂的,不就是秦鸾了吗? 虽然,林繁确实烦,但是,廖太医很清楚,只要行得正,烦不到他头上,也不会挖莫名其妙的坑来摔他老头儿。 “那就先谢过国公爷提点了。”廖太医说完,回去准备了。 林繁交代完了,也离开了太医院。 其实,秦鸾请他帮的忙很简单,比昨夜翻的院墙还容易。 照安国公府与廖大人的交情,请的太医定然是他。 而以廖大人的性情,知晓了晋舒儿有孕的状况,说服他照此行事,他不会拒绝。 不过两刻钟,廖太医到了安国公府中。 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翘首盼着,见他来了,忙引他去西院。 世子夫人一面走,一面道:“清早底下人来报,我赶过去一看,只见她傻愣愣的,连人都不认得了,再一问,昨儿夜里睡下时一切如常,老大人,怎么好端端的就睡傻了呢?” 廖太医嘴上宽慰了几句。 待进了屋里,他仔细观察起了晋舒儿。 晋舒儿坐在床上,长发散着,两眼看着前方,眼神却是散的。 “问她什么,都跟听不见似的,也不说话,”世子夫人快急哭了,“好在不排斥人,给她擦脸、穿衣、喂饭,她都很配合。” 廖太医摸了摸胡子。 果真如定国公说的一样,这人呆愣了。 再看脉象…… 廖太医神色凝重。 的确是喜脉无疑。 可实在太不明显了,要不是林繁事先告知,他甚至都有可能会忽略。 不晓得是哪一位大夫,对脉象如此敏锐。 若有机会,他一定要请教、切磋一番。 清了清嗓子,廖太医看向担忧万分的安国公夫人婆媳,道:“二位,二姑娘身体并无病情,她这样,倒像是丢了魂,老夫猜测,许是昨夜梦里冲撞了什么。” 世子夫人一听,险些摔倒。 安国公夫人眼前发黑:“这、这要怎么办?” 廖太医道:“恕老夫直言,与其开药方,不如请一位有本事的道士。” 婆媳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了主意。 第31章 果然是不喜欢 屋子里,好一阵没有人说话。 廖太医的目光从祖孙三代的面上划过,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位是真傻,两位是真懵。 若知晓了实情,只怕懵的那两位更受打击。 作孽啊! 到底是哪家公子哥,无媒无聘的,还闹腾出个人命。 良久,安国公夫人先回过神来。 她到底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最初的冲击之后,慢慢稳住了。 “廖大人,”安国公夫人欠了欠身,“舒儿的病情,还请廖大人替我们保密。” 廖太医闻言,下意识地,以为国公夫人揣度了内情,刚要打个圆场,转念再一想,才明白了对方所指。 仅仅生病,并没有什么。 姑娘家也好,老头子也罢,是人他就会生病。 只要不是恶疾,让外人听着就害怕的,等康健起来了,一切就过去了。 可是,傻了、丢了魂了,这种传言就太难听了。 按年纪看,晋舒儿本该是说亲的时候,一旦有了那样的传言,哪家公子敢娶? 安国公夫人的担忧与请求,真是人之常情。 廖太医摸了摸胡子,默默想,可惜了啊,晋舒儿自己糊涂,造成这种局面,待真相大白时,得多伤祖母与母亲的心。 “老夫人,老夫自不会胡乱说出去,”廖太医道,“只是术业有专攻,二姑娘的病情,老夫帮不上忙。” 安国公夫人道了句谢。 世子夫人红着眼眶,走到床前,双手按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晃了晃:“醒过来啊!怎么会这样呢?你倒是醒过来啊!” 饶是如此,晋舒儿依旧没有给任何反应。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前方,却又是什么都没有看在眼中。 世子夫人的眼泪倏地落下来,转身与婆母道:“老夫人,廖大人说得是,我们赶紧请个道士来才好。” 安国公夫人为难极了:“我也想,可是,能请谁?” “玉朴师太呢?”世子夫人问,“她回京了吗?” 这位师太在京畿一带颇有名气,先前府里请她做过道场,也算有缘。 国公夫人摇头:“说是下月才回来。” 世子夫人心急如焚:“廖大人可有相熟、嘴严些的人选?” “这……”廖太医正琢磨着如何引出秦鸾,得了此问,佯装沉思,复又道,“倒是有那么一位。” “哪位?”安国公夫人追问,“哪家道观?” 廖太医道:“二位知道忠义伯世子夫人的病情吧?” “听说了。” “原是无药可救了,老夫束手无策,”廖太医道,“永宁侯府的大姑娘恰巧返京,她与世子夫人情同母女,前来探望。老夫看着她用道家办法保住了世子夫人的命,如今已是好转,康健指日可待。” “这般厉害?”世子夫人惊讶极了,“我原听说,媳妇眼瞅着不行了,婆母又病倒。” “救回来了,”廖太医道,“伯夫人是急症,需得静养,倒不碍性命。” 安国公夫人想了想,道:“永宁侯府那位,我若没有记错,师从沐云仙姑?” “老夫人,”世子夫人催促,“不如就请她吧,多封些银钱,请她莫要说出去。” “什么话?”安国公夫人不赞同,道,“人家侯府千金,你当道姑使唤?” 世子夫人抹着泪,道:“我也晓得不合适,实在是没有办法,您难道忍心看舒儿这幅样子? 您与永宁侯夫人是老交情了,请她帮帮忙。 我们舒儿是姑娘家,请道长许会有不便之处。 秦姑娘有本事,那是再好不过,若化解不了,也请她给我们指个路,她们修道之人,道内门路总比我们宽吧。 到时候,我们依着指点,该请谁就请谁。” 安国公夫人见她哭得伤心,再看孙女那痴呆呆的样子,终是长叹道:“罢罢罢,就请来试试!” 以她们两个老太婆的旧交情,请对方保守秘密,应是可以的。 临近中午时,永宁侯夫人接了安国公府的帖子。 来送帖子的毛嬷嬷是国公夫人亲信。 厚着脸皮请侯夫人屏退左右,说了自家状况。 “我们老夫人原该亲自来与您说明,”毛嬷嬷道,“可姑娘病了,世子夫人急坏了,府中大小事还得老夫人掌着,只能让老奴来了。这番不情之请,还望侯夫人能救救我们姑娘。” 永宁侯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回过神,才发现茶盏一直端在手上,竟是忘了抿一口。 她干脆也就放下了。 怪事年年有,近来特别多。 撞邪之说,偶有耳闻,遇见还是头一次。 最让她不解的是,驱邪找高人呐,怎么寻到阿鸾头上来了?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毛嬷嬷老老实实答道:“听廖大人说,忠义伯世子夫人的病,就是大姑娘靠着道家办法救回来的。” 永宁侯夫人:…… 外头,别人竟然是这么看的? 楚语兰的病情,旁人不知道,她老夫人难道还不晓得? 哪里是阿鸾靠道法救的,分明是从丫鬟吓唬到忠义伯,靠着一张嘴,吓唬出来的解毒方! 阿鸾的嘴皮子功夫,练到家了。 可嘴皮子,能把丢了的魂给念回来? 虽然说,当年送阿鸾上山,为的是护她性命,家里也不指望着她真学多少道家能耐。 正如自家老头子说言,永宁侯的孙女,生下来那就是富贵命,不需要阿鸾靠手艺道法谋生。 但是,阿鸾怎么说也是沐云仙姑的徒弟,得给师父长点脸。 真让阿鸾去了,没帮上忙,连师父都跟着丢人呐。 那怎么行? 既不能拆穿忠义伯府内情,又不能让阿鸾师徒丢人…… 永宁侯夫人暗下决心:不掺和! “哎,不是我谦虚,上回那是机缘巧合,叫她撞上了而已,”侯夫人摇了摇头,“阿鸾年纪轻,恐怕本事不到家,耽误了你们。” 毛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秦姑娘明明有本事,侯夫人偏说她不会。 看来,侯夫人不喜长孙女的传言,是真的。 毛嬷嬷还想再争取,外头传来通禀声,正是秦鸾来了。 “让她回……” 毛嬷嬷一个激灵,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赶在侯夫人赶人前,冲出去把秦鸾拽进了中屋,噼里啪啦说完了来意,而后缩着脖子,不敢去看侯夫人的脸色。 秦鸾笑盈盈地,道:“祖母,人家都来请了,就让我去试试呗。” 见她笑容满面,一副成竹在胸模样,永宁侯夫人暗忖:阿鸾无事不过来,今儿来得这么巧,莫非…… 毛嬷嬷壮着胆子,偷看侯夫人。 侯夫人一脸严肃,目光审视。 毛嬷嬷在心里高喊:看吧、看吧!果然是不喜欢! 第32章 人各有志 马车入了安国公府。 毛嬷嬷赶紧扶秦鸾下车。 先前在永宁侯府,侯夫人目光炯炯之下,毛嬷嬷都顾不上好好看一看秦鸾,只记得她道袍素净。 直到这会儿,离开昏暗的车厢,日光底下,毛嬷嬷总算看清楚了。 秦大姑娘长得可真俏。 道姑装扮,要求干干净净,也不抹什么胭脂,若姑娘家本身不出众,很容易显得灰扑扑的。 偏秦鸾的眉宇中自有一股英气,如此装扮下,不似寻常少女柔弱如花,却明眸皓齿,英姿勃发。 如此容颜,要是着男子衣裳,活脱脱的俊俏小郎君。 当然,待换上姑娘们的华丽长裙…… 人靠衣装! 毛嬷嬷光靠想像,就能想出那端丽、出色的样子。 哎呀。 这么好看的姑娘家,永宁侯夫人怎么就会不喜欢呢…… 刚才,秦大姑娘表示想试一试后,侯夫人那口气、那话语,啧! “你既有能耐,且试去吧。” 阴阳怪气里透着冷,毛嬷嬷回忆起来就打寒颤。 秦鸾跟着毛嬷嬷到了西院。 昨夜只有淡淡夜灯,其余都在黑暗之中,白日踏进来,才能看清此处样子。 世子夫人闻讯,迎了出来:“秦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救舒儿。” 秦鸾扶住世子夫人:“自当尽力。” 内室之中,廖太医正陪着安国公夫人说话。 秦鸾与老人家行了礼,又听廖大人说了状况,而后,她看向晋舒儿。 很小的时候,秦鸾与来侯府做客的晋舒儿见过一面,留了个“这人胆小”的印象,多年后再见,更多的是陌生。 这也难怪。 晋舒儿对他人的到来没有任何感知,依旧抱膝坐着。 见秦鸾只观察,不动手,世子夫人问道:“秦姑娘,是不是要把个脉?或者其他什么的?” “我不通岐黄,不会把脉,”秦鸾道,“观晋姑娘的样子,确实像冲撞了什么。” 世子夫人又问:“能驱吗?” “莫急。” 说完,秦鸾示意床前众人退开些,又招呼钱儿过来:“伺候笔墨。” 桌子被清了出来,钱儿依着之前交代的,铺上黄绸,压上镇子,取出裁好的黄纸,又润开了朱砂墨。 秦鸾拿笔沾墨,立在桌前。 笔随心走,一气呵成。 在场的都是外行人,谁也看不懂秦鸾画的符,只晓得几个眨眼,那空白的黄纸上,已经有模有样了。 世子夫人曾看过玉朴师太画符,也是这么行云流水。 她原以为,秦鸾年轻,许是没有多少本事,请秦鸾来试一试,更多的是盼着对方能认得高人、引荐一番。 此刻,世子夫人生出了几分信心。 人不可貌相。 年轻未必无为。 秦鸾一共画了三张符纸。 左手拿符,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往落地罩与床头各拍了一张。 那两处都不低,尤其是落地罩上头,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可秦鸾一抬手,符纸飞出去,到了地方,黏得稳稳当当,完全没有掉下来。 如此,不止世子夫人信心大增,连安国公夫人都连连点头。 有谱! “最后一张符,会拍在晋姑娘的后背,”秦鸾看向安国公夫人,“我与她念经施法,还请老夫人往中屋等候。” 只点一人名,但意思明明白白,内室里不留她人。 世子夫人担心地看着女儿。 安国公夫人深深看着秦鸾,见她坚持,便没有多言,起身先往外走。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已有信心,就再等等吧。 况且,秦鸾也是姑娘家,留她单独与舒儿相处,又不妨碍什么。 等人都走了,秦鸾上前,把符纸拍在了晋舒儿的背上。 晋舒儿身子一震,如僵住了一般,半晌,才缓缓放松下来。 秦鸾又将符灵招出来。 虽然,以黄逸意外听到的内容来推断,晋舒儿与赵启情投意合,可秦鸾还是要亲自听听晋舒儿的说法。 她轻声问:“二殿下强迫你的吗?” 晋舒儿当然发不出声音,但她的意思,通过符灵,传到了秦鸾的耳朵里。 “我爱慕殿下,殿下亦喜欢我,有什么不对吗?” 秦鸾问:“他有婚约,你与他无媒无聘。” “秦家那个把殿下当作冲喜的,殿下一点也不喜欢她,何况二殿下并未下聘与她,二殿下要娶的是我。” 秦鸾道:“殿下能说服皇上吗?” “母凭子贵!大皇子体弱多病,没有子嗣,我若能生下殿下的孩子,就是皇长孙,皇上会不要皇长孙吗?” 秦鸾垂着眼,又问:“以你的性子,本不该有这么大胆的想法,这些都是殿下教你的?” “我、我相信殿下,你是谁,你为何要挑拨离间?我告诉你,我是一定会当皇子妃的!” 定定的,秦鸾看了晋舒儿好一会儿,终是把符灵收了起来。 她一心退亲,对赵启、对晋舒儿并无其余好恶,甚至,这两人情真意切、还弄出个孩子来,对她退亲是有利的。 可晋舒儿到底是姑娘家,若她受赵启蛊惑才如此,那即便以弄傻她作为切入口,后续行事,秦鸾有很多种法子替对方保留几分。 可惜…… 人各有志。 那就,求仁得仁吧。 秦鸾从床前退开,抬声道:“各位可以进来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匆匆,世子夫人冲到床前,唤道:“舒儿?” 晋舒儿循着声转过头,看着她,默不作声。 世子夫人又唤了声,见女儿依旧静默,忙问秦鸾:“她怎么不说话?” “您别着急,”秦鸾道,“丢了魂,哪有这么快复原的,现在不比先前好些?” 世子夫人闻言,仔细观察起来。 先前,她怎么摇怎么喊,晋舒儿都毫无反应,跟听不见一样,这会儿倒是能听见了,她从床头喊到床尾,女儿的视线能跟着她挪,眼神也没有那么散了。 “那要多久才能大好?”安国公夫人问。 “符纸不揭,稳上一月,自然大好了。”秦鸾说完,面露斟酌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安国公夫人看在眼中,忙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秦鸾道:“魂丢一次,能招回来一次,可我们谁都不知道,昨儿到底是冲撞了什么,还会不会再遇上。” “这……”安国公夫人心头一惊。 第33章 好好办 世子夫人惆怅地看向晋舒儿。 如若可以,她想问问女儿,昨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女儿无法给她任何答案。 这让她心里虚得厉害。 秦鸾一点破关键,世子夫人就听进去了。 就是这个理! 好不容易招回来了魂,若一而再、再而三…… 饶是她不懂道家法术,但以常理推断,三五不时丢个魂,多来几次,人不傻也真傻了。 世子夫人急切道:“不知秦姑娘有没有办法?” “驱邪一道,我年纪轻,学艺不精,若是师父在此,手到擒来,可她仙游去了,”秦鸾叹息着,“我回京不久,也不知道京畿一带哪位道长精通驱邪。” 世子夫人失望极了。 玉朴师太修的也不是驱邪。 “不知仙姑何时会来京城?”安国公夫人到底镇定些。 “说不好,”秦鸾沉思一阵,道,“兴许有个法子。” “快说与我听听。” 秦鸾道:“邪祟之物,皆生于阴气之中。府上人气不旺,才让邪祟得了机会。” 安国公夫人的眉头皱成了沟壑。 世子夫人看在眼中,心知婆母不悦。 无论谁家,让人说成阴邪之地,都不会痛快。 世子夫人也不痛快,但她深以为然。 听听外头那呜呜的风声! 深秋了,这几天日渐冷了,可她觉得,今年冷得尤其早。 深吸一口气,口中都是冷的、寒的,让她牙根都打颤。 到底是天冷了,还是阴气重、才让人那么冷? 思路一旦往这处走,世子夫人真真是哪儿都不舒服。 她的丈夫战死了,公爹也走了,只余下一个男丁,还是个幼童。 府里为了清净,除了管事老仆,男仆很少,反正那些力气活儿,嬷嬷们都能做。 于是,成了今儿这个状况。 “话是如此,”世子夫人多少还顾忌着婆母心情,说话多有婉转,“孤儿寡母,日常要注意很多,可舒儿病着,我想治病为先,旁的都缓缓,可我这会儿乱得很,想不出法子来,内院如何能添名正言顺逼退那邪祟?” 安国公夫人撇了儿媳一眼,没有反对她的话。 想救孩子。 能让晋舒儿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外头说几句闲话,她这把年纪,脸皮也练出来了。 她可以挡在尚且年轻的儿媳与孙女前头。 两人的反应,自落在廖太医眼中。 老大人越是看得清明,心中越是感叹:糊涂哦!小姑娘这么糊涂,怎么对得起祖母、母亲啊! 廖太医捂了下心口。 等真相大白时,这对婆媳可怎么挨得住。 秦鸾缓缓道:“都说女人阴气重,可克制邪祟,除了阳气,还有血气。 我们京城里那么多老夫人、夫人、嬷嬷,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杀过敌兵、一身血气,能逼得邪祟不敢靠近。 不如置个宴,就请老夫人、老嬷嬷们,热闹热闹,暖暖宅子。” 世子夫人眼睛一亮,转向安国公夫人:“老夫人?” 安国公夫人拧眉思考。 晋家战功是重,若不然也不会得封国公,只是那赫赫战功由晋家男儿打下,国公夫人并不会武艺。 原本,女人家在内宅相夫教子,是很寻常的事儿,偏前朝末年乱成那副样子,还是个少女的长公主举起了瑰字大旗,让拿不起武器的女人反倒成了“异类”。 安国公夫人烦恼过,也想参与其中,无奈自幼不曾学,身体委实吃不消,只能当个异类。 也就是现在的永宁侯夫人不嫌弃她,与她走得极近,让她在武将家眷的阵营里也能说得上话。 这便是到了这么岁数,她还视对方为要好朋友的原因。 “是个法子,”安国公夫人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怕说实话,我们家多年不在外头走动了,我这张脸要宴客,还不一定能请到多少人。我一会儿写个帖子,秦家丫头替我交给你祖母,还请她帮着攒个局,多请些人来。” 以两人交情,既知舒儿撞邪,这个忙,侯夫人定会帮的。 人来了,聚一聚,在园子里走一走。 能有效果是万事大吉,即便无效,也不能比现在更差。 即便只压住那邪祟一刻,也能给她们多些时间,去打听打听高人。 秦鸾应了。 安国公夫人去写帖子了。 世子夫人愣坐在床前,絮絮叨叨与晋舒儿说话,盼着她能听见一句两句。 廖太医看不下去,出屋子透气。 钱儿也出来了,见他愁眉苦脸,便道:“老大人也要注意身体,奴婢刚看您捂胸口呢。” 廖太医没想到这小丫鬟还挺会关心人,不由乐了:“老夫来之前还琢磨着,要么给自个儿开个强心健脾的方子,要么去请万事太平的符纸。” 钱儿眨了眨眼。 姑娘与定国公的安排,她听了一嘴。 今日廖太医发挥什么作用,她也知道。 受老大人恩惠了,总得有个回报。 钱儿解开荷包,拿了三张符纸出来:“姑娘画的平安符,老大人您试试?” 廖太医看着那明黄符纸,嘴角抽了抽。 好嘛。 他随口一说,小丫头还挺上道。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廖太医接了过去。 等秦鸾拿了帖子,主仆两人便回了永宁侯府。 侯夫人先看了帖子,问道:“摆宴,你给她出的主意?” “是,”秦鸾答道,“思来想去,这法子最可行、也最方便。” 侯夫人撇了撇嘴。 摆宴累人,哪里方便了? 转念一想,晋舒儿毕竟是撞邪,比起满天下找高人、还要小心翼翼不漏风声,摆宴的确是最方便。 阿鸾既已参与进了安国公府事情,她这个做祖母的,也不能不管。 真治好了晋舒儿,那就是阿鸾有本事。 虽不能够到处宣扬这本事,但自家得意啊。 她就挺能得意的。 “相交一场,帮就帮呗,”永宁侯夫人交代采薇,“去请二郎媳妇来,说我有事让她做。” 另一厢,季氏正好奇秦鸾的安国公府之行,听说老夫人找她,欢欢喜喜就来了。 永宁侯夫人向来开门见山:“我们牵头,三天后,在安国公府摆个宴。” 季氏没明白:“啊?” 侯夫人又道:“多请些体面人,我说你记,好好办。” 季氏:“啊……” 自家中馈累死个人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去办别家宴席了? 谁给她一个解释呀! 第34章 我才是二皇子妃 季氏从早到晚,忙了两天。 在别家治宴,虽不用操劳桌椅吃席,但也因着对场地不熟悉等缘故,更得上心些。 为此,季氏带着汪嬷嬷,与秦鸾一块,往安国公府走了两趟。 如此一来,对安国公府为何突然摆宴、永宁侯府又是什么作用,季氏全弄明白了。 乖乖! 原来真与邪祟有关! 那坏东西,莫不是出了忠义伯府,就到了安国公府了? 看着晋舒儿那呆愣愣的样子,季氏心里止不住害怕。 万幸,自家侯府,阳气、血气都不缺。 “盼着能尽快好起来。”季氏握着安国公世子夫人的手,宽慰着。 “已是好了些,”世子夫人感激极了,“最初时候,更糟糕,现在你看她,能下得了床,丫鬟扶着能走两步路,除了不说话,她在那坐着,看起来跟寻常人似的,全是你们大姑娘的功劳。” 顺着这话,季氏转头看向秦鸾。 秦鸾坐在晋舒儿边上。 季氏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觉得一个发呆,一个傻愣。 不由地,季氏皱起了眉头,喃喃道:“难怪匆忙回京……” 要是大姑娘没有回来,那邪祟祸害了忠义伯府,又祸害安国公府,之后还有别的地方。 到时候,哎呀,吓死个人了! 世子夫人就在边上,听见了,却没有听清楚,下意识问:“您说什么?” 季氏一个激灵。 这要怎么说呢? 说是我们大姑娘学艺不精,驱邪只驱了一半,没有把坏东西摁死在伯府中,以至于祸害到了你们国公府…… 这种拆台子的话,季氏不可能说。 她忙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见对方不肯细说,世子夫人也就不多问了。 顺着季氏的视线看向两位姑娘家,世子夫人抿了抿唇。 毛嬷嬷说,侯夫人不喜长孙女,这会儿来看,当叔母的恐怕会侄女儿也有微词。 毕竟,季氏的眉头皱得都能挤死虫子了。 刚刚感激大姑娘的话,季氏也没有接…… 摆宴当日,作为半个东家的永宁侯府,需得早早到场。 季氏起了个大早,坐在梳妆台前,取了新的平安符,装入荷包。 这一回,她没有系在腰间,而是直接挂在了脖子上。 今日,指不定要直面那邪祟。 保命的好东西可不能落下。 离心口越近、越好。 用早饭的当口,秦鸳一面用,一面不住睨她。 季氏看在眼里,问:“这么想去?” 秦鸳忙不迭点头:“想的。” 祖母、母亲、姐姐都去,她一个人被留在府里,太没趣了。 “行啊,”季氏嗔了女儿一眼,搬出了准备好的话术,“都是各府的老夫人、夫人,你正好给大伙儿练个拳法,谁看上了、你给谁家当媳妇去,省得我们给你挑挑拣拣。” 秦鸳的脸刷的白了。 果然,不管是年轻时多么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老太太,上了年纪,都爱当月老吗? 大姐许了二殿下,她要是跟着去,岂不是除了晋舒儿之外、唯一的香饽饽? 秦鸳蒙头吃完,拔腿就跑。 季氏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待收拾妥当了,去见侯夫人。 秦鸾已经在祖母屋里了。 “我昨儿看她,能走动了,让站就站,让坐也会坐,”秦鸾道,“等下不如让她到席间来。” “不说话?”永宁侯夫人问。 “就说嗓子不舒服,”秦鸾道,“行个礼,就在国公夫人身边坐着,祖母您带头,多夸她两句。” “礼数上不周全,”永宁侯夫人想了想,叹道,“也行吧。” 姑娘家家的,一群长辈跟前显得胆怯些,虽然背后恐会被说“小家子气”,但席间,定是要夸出花来。 一人夸几句,先驱走了邪祟,旁的都是小事。 等晋舒儿完全康复了,办个姑娘家之间的花会,让往来的知道她并不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时候到了,秦鸾等人到了安国公府。 由侯夫人牵头,花园里摆了三桌,热热闹闹的。 秦鸾被指点着认了人。 侯夫人大手一挥:“你也不爱听老太婆们的家长里短,一边坐着去吧。” 秦鸾从善如流,施礼退下。 她确实不喜欢陪长辈坐着,不如在角落里闭眼背道德经舒坦。 几位老夫人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喜欢,留在府里就是了。 哪有让孩子一个人待角落的道理。 “说起来,晋家丫头呢?”镇远侯老夫人好心极了,“两个孩子差不多年纪吧?小姑娘们话题多,凑一块说说话去。” 有人递话头,永宁侯老夫人赶紧跟上:“我也好久没见过舒儿了,赶紧让她过来。” 安国公夫人一愣。 舒儿什么状况,侯夫人明明是晓得的。 见侯夫人以眼神示意她放心,安国公夫人道:“舒儿嗓子不好,说不得话,才在屋里歇着,我让她来行个礼。” 晋舒儿由两个丫鬟扶着,到了园子里。 说是搀扶,更多的是控制。 这几日晋舒儿不吵不闹,但也怕有个万一。 永宁侯夫人一把握住了晋舒儿的手,笑道:“幼时就腼腆,长大了还这么文气,文气些好,比我家那闲不住的野丫头好。” 如秦鸾所料,侯夫人起了头,余下的,便是给个面子,都要热情几句。 永宁侯夫人乐呵呵地:“舒儿也到年纪了,等到时候说一门好亲事……” 安国公夫人眼睛一亮。 是了。 等嫁了人,丈夫在旁,应是再不用担心什么邪祟了。 侯夫人的长孙还未说亲,与舒儿年纪也合适,等散了席,她厚着脸皮与对方提一提…… 角落里,无人注意,秦鸾快速掐诀。 小符灵贴着地,迅速地从众人的裙摆边穿过,附在了晋舒儿穿的披风的内侧。 而后,木楞呆傻了数日的晋舒儿,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挥开了永宁侯夫人的手。 因着符灵缘故,晋舒儿大声的、把她不敢说出口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什么好亲?我不嫁别人,我已怀了二殿下的孩子,”晋舒儿一字一字,道,“我怀的是皇长孙,我才是二皇子妃!” 第35章 亦步亦趋、不敢吭声 话音落下。 如惊雷阵阵,震得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仿佛是一瞬间,被贴上了定身符一般。 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直到,哐当一声响。 不知道是哪一位手里的茶盏滑了,落在地上,瓷片碎开,将这凝固了的一幕,如裂锦似的,咝咝啦啦扯开了。 永宁侯夫人拧眉看着晋舒儿,冷声问:“你说什么?” 晋舒儿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是二皇子妃。” “你浑说什么?”安国公世子夫人惊叫起来,扑过来要拽女儿。 却不想,她身边的婆母先撑不住,瘫坐在太师椅上,扶着心口大喘气。 世子夫人只能先给婆母顺气,一面喊道:“你到底胡说些什么?这等混账话能胡说吗?” 毛嬷嬷反应快些,不住给那两个丫鬟使眼色,想把晋舒儿带走。 永宁侯夫人绷着脸,左右一瞪。 一脸凶相,气势惊人。 顷刻间,仿佛众人所处的不是国公府的花园,而是兵临城下的战场。 这位侯夫人,是真的曾长刀立马,杀敌无数。 与永宁侯一样的武勇,众夫人第一。 饶是毛嬷嬷这样的老人,都被唬得动弹不得,更别说年轻的小丫鬟。 “我不会把脉,”永宁侯夫人中气十足,“哪位懂?给这丫头看看。” 话音落下,镇远侯老夫人对身边的刘嬷嬷抬了抬下颚。 她是好心提了一嘴晋舒儿,没成想,闹出后头这些来。 可她们两家侯府,即便到了近两年,朝堂上都是同进退。 在场的,人人都知秦家丫头定给了二皇子。 这事儿怎能不弄清楚。 刘嬷嬷上前一步,口称“得罪”,扣住晋舒儿的手腕,细细一点。 见她拧眉,永宁侯夫人问:“如何?” 刘嬷嬷又仔细断了断,道:“从脉象看,日子虽浅,确有身孕。” 一片抽气声中,晋舒儿把手收了回来,得意道:“有了就是有了,这等事儿还能骗人吗?” “把她,”安国公夫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把她给我拖下去!还嫌不够丢人吗?” 晋舒儿看了眼气得发抖的祖母,又看了眼满面泪水的母亲,无所谓地笑了声:“我自己会走,我腹中的可是皇长孙,金贵着呢!” 说完,晋舒儿甩开了嬷嬷丫鬟,回西院去了。 留下花园里或气愤或尴尬或愕然的妇人。 安国公夫人浑身力竭,想向永宁侯夫人说些什么,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能说什么呢? 说自家并不知情,说自家绝无让晋舒儿取代秦鸾的皇子妃之位的想法,说…… 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无用。 想到不久前,她还生出过两家结亲的念头,她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舒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还不如就那么傻了算了! 永宁侯夫人黑沉着脸,倒也没有要晋家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只定定看着秦鸾。 廖太医是否失手,老夫人一时不好断言。 可要说秦鸾半点不晓得,老夫人不信。 阿鸾又是驱邪,又建言设宴,又请她把晋舒儿叫到人前来…… 这丫头根本排兵布阵好了,就等着号角声响,大军推进。 偏偏,嘴巴跟被缝了一样,一点口风都没有漏给她! “走了,”永宁侯夫人沉声道,“还愣着作甚?回府去!” 回府后,她要好好问问来龙去脉! 让她出阵,给她行军书了吗? 她老太婆遇着这种事,难道不要脸的吗? 季氏也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来,知老夫人在气头上,根本不敢触霉头,只在背后朝秦鸾打手势、示意她跟上,自己则闷着声跟上去。 秦鸾已经收回了符灵,自不用待在这儿。 垂着眼与各位老夫人、夫人行了礼,她也随着走了。 东家无心宴客,客人们更不好待着。 愕然慢慢化作了担忧,一时面面相觑。 晋舒儿这事儿,安国公府怕是不好收场了。 永宁侯夫人出了名的好面子,今朝颜面扫地,定然气得不轻。 原就知她不喜长孙女,偏“长孙女婿”被人以这种方式抢走…… 没看那孩子被祖母吓得亦步亦趋、不敢吭声了吗? 这可真是。 造孽哦! 安国公夫人带着儿媳,硬撑着,送了客。 脚不沾地瞎忙乎,根本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那雷劈似的画面涌入脑海,恐就站不住了。 可事情,总会忙完的。 安国公夫人死死拽着世子夫人的胳膊:“走,去西院。” 婆媳两人互相支撑着,寻到西院。 晋舒儿躺在榻子上,两眼直愣愣看着屋顶。 她到底是怎么了? 好像在一团迷雾里走了好几天,浑浑噩噩的,清醒过来时,身边全是人。 心中像是浇了油,火星子噼里啪啦,让她把不敢出口的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是她想的。 每一句话,都不是平日里她会说的。 真的说出来了,看到所有人那么惊讶、那么慌乱,她不止不怕,反而还有些痛快。 说真话,可真太痛快了! “舒儿?”世子夫人颤着声问,“你和二殿下到底怎么一回事?” 闻声,晋舒儿缓缓转过头来:“我怀了殿下的孩子。” “你怎么能……”世子夫人失声,她吸了口气,硬逼着自己冷静些,“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你是姑娘家,你……” 晋舒儿不耐烦听这些:“我怎么不能?” “二皇子有婚约!”世子夫人控制不住了,“与你无媒无聘!” “皇上还有一整个后宫呢!”晋舒儿嗤笑了声,“而我,母凭子贵!” 如此疯狂的话语,让世子夫人几乎仰倒。 “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世子夫人捂着脸,大哭起来。 安国公夫人看着崩溃的儿媳、毫无悔意的孙女,慢慢闭上眼。 来之前,她甚至想过,只要舒儿是被二皇子逼的、被骗的,她老婆子豁出去命不要,也要和皇家掰扯个明白! 她的丈夫、儿子为赵家江山而死,赵家还欺负孤儿寡母,她拼死要说理! 可现在,任何侥幸,都不剩下了。 糊涂的人,就在她的眼前站着。 而她的心,冰冷冰冷。 第36章 符给我贴贴 安国公夫人让人架起儿媳,一起离开了西院。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晋舒儿依旧躺在那儿,双手拢着肚子。 耳边,一遍遍地,还盘旋着母亲的话。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晋舒儿自嘲地笑了声。 她还能成了什么样子呢? 父亲与祖父先后离去,家里就彻底变了。 祖母与母亲眼中只有年幼的弟弟,那才是她们的希望。 不能吵弟弟午睡,不能吵弟弟念书,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晋舒儿不明白,那么一个小娃儿,哪有那么多麻烦。 长姐未出阁前,她还有个伴儿。 虽然长姐也不待见她。 在长姐眼中,她这个妹妹,胆小、没趣,是个跟屁虫。 她是府中的二姑娘,也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人。 只有殿下喜欢她。 也只有殿下看重她。 为了殿下,她才不在乎旁人说什么。 祖母和母亲也是旁人,反正她们没有将她当自己人…… 另一厢,马车入了永宁侯府。 不等摆好脚踏,季氏头一个掀了帘子,矫捷地跳了下来。 并非不好奇,她好奇得挠心挠肺,偏这一路上,老夫人板着脸、秦鸾闭着眼,哪个都不吭声,弄得小小的马车厢跟夏日雷雨将来不来时似的,闷得喘不过气。 季氏憋不住,能逃赶紧逃,连跟着去老夫人那儿听热闹的心思都歇了。 热闹虽好,也怕被老夫人的怒气涛涛拍倒在岸边上。 永宁侯夫人顾不上季氏,只示意秦鸾跟上。 待回了屋子,侯夫人靠着引枕、躺了个舒服自在的姿势,道:“说说吧。” “瞒不过您老人家,”秦鸾道,“下山前,师父交代了两样事,一是救兰姨,二是退亲。婚事不好退,意外得知了殿下与晋舒儿的关系,又知晋舒儿有孕,我才安排了这些。” 饶是猜到了,侯夫人还是翻了个白眼:“弄成这样,脸上有光?” “没光呢,”秦鸾笑了起来,“想退亲,还要退得风风光光,哪有那样的好事?” 永宁侯夫人轻哼了声。 她这把岁数,经历多了,哪里会那么天真。 真要十全十美地退,秦家是有光了,皇家没光,这算好结果? 大伙儿都没光,才能太平些。 再说了,这亲事嘛,老夫人原也不满意,此番借故推个干净,倒也可以。 真正让她憋着一肚子气的,是秦鸾那张严丝合缝的嘴! “回京时就想好了,你却瞒着、一直瞒到今天,你让我给你当先锋,我连对方大将姓甚名谁、使什么兵器、手下多少兵,一概不知,”侯夫人气得语速都快了许多,“像话吗?大将军,这仗就是这么打的?” 秦鸾硬忍住笑,道:“退亲事大,怕您这些日子记挂着睡不着。” 侯夫人气极反笑:“祖母还得谢谢你的体贴喽?” 秦鸾乖巧摇了摇头:“那倒不用。” “回你的东园去!老太婆现在看见你就脑壳疼,”侯夫人挥手赶人,见秦鸾起身,忙又道,“慢着,留两张凝神静气的符给我贴贴。” 还别说,先前季氏送来了两张,侯夫人收在床头,确实睡得香。 秦鸾很大方,留了七张。 从屋里退出来,秦鸾一抬眼,就见父亲快步来了。 “阿鸾,”秦威眉头紧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今日受委屈了吧,你莫要着急,你祖父等下也回来了,我们商量商量,断不会叫你白受这等气!” 秦鸾莞尔:“我无妨,您才是别急上火了。” 秦威一肚子话,无奈不善言辞,女儿多年不在身边,他连关心都怕失了轻重。 迟疑着,他也只能点点头,先进了老夫人屋里。 侯夫人听见长子问安,眼皮子都没有抬。 母子两人沉默无言,直到秦胤匆匆到了,侯夫人才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秦威目瞪口呆:“您说,这都是阿鸾算好了的?” 侯夫人撇了撇嘴:“跟了仙姑几年,还真叫她学出些名堂了。” “既是阿鸾铁了心要退,你还气什么?”秦胤拍了拍老妻的手,“二殿下有个心头好,我们也正好退了亲事,以后桥归桥、路归路,难道你当真满心欢喜要让阿鸾当那二皇子妃?” 反正,他老头子一点也不想。 原是只能认了,现在峰回路转。 转得急了些,但有戏! 永宁侯夫人听了秦胤的劝,稍稍顺气了些:“结果是我们想要的,但过程不是。” 秦胤摸着胡子,宽解道:“阿鸾先前与你说的不无道理,能让皇上不得不点头的,就得是殿下的丑事。” 一听这话,侯夫人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这事儿也太丑了些! 他赵启眼里有这门亲吗?他干的就不是个人事! 他们老赵家,没有我们这些人当年出生入死,有他家的天下? 别说他赵启,就是先帝爷,对侯爷亦是尊敬、器重。 这才过了二十年,想耍这等威风,不伺候!” “知你生气,”秦胤劝道,“但气话也有个度,自家说说就行了,殿下糊涂,皇上不糊涂。” 侯夫人嗤笑一声,万分讽刺:“邓国师在,你说皇上糊涂不糊涂?罢了罢了,这事儿说不得细。” 老侯爷当然也不接这话,见秦威一直攥着拳头、不说话,便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秦威咬牙。 老侯爷太了解儿子了,警告道:“你个当爹的别错了辈分去打殿下。” “同辈的那个在龙椅上坐着,”秦威深吸了一口气,“我总不能进宫去打皇上吧?” “住嘴吧你!” 这话说的,秦胤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外头都说他永宁侯耿直、暴脾气,秦胤自己清楚,他还是会掂量的。 真是个愣头青,朝堂上也站不住。 劝住了激愤的妻子和儿子,秦胤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阿鸾找到了退亲的机会,他就绝对不能错过。 等下御书房里,他要怎么说、怎么做,一样样应对,全要思量妥当。 不能让这心肝肺、白白火烧火燎一遭! 他秦胤、先帝爷跟前第一猛将,不是那等好脾气的! 第37章 一尊杀神 二房院子里,季氏坐立难安。 她几次看秦治,话到嗓子眼,又叹息着咽下去。 反复好几回,秦治先吃不消了,忙宽慰着:“父亲、大哥都赶回来了,有他们做主,总不会让阿鸾受这种委屈。”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揪心!”季氏撇了撇嘴,“老爷平日提起大姑娘就唉声叹气,觉得家里亏待了她,怎得今日遇着事了,你不去老侯爷、老夫人跟前讨个话?” 要是秦治主动些,她还用长着脖子等消息吗? “难道没有亏待?”秦治闻言,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公候伯府、皇上近臣,哪家不晓得阿鸾与二殿下的亲事? 皇上金口玉言,便是没有放定,也是作准了的。 偏我们这些长辈,与阿鸾生分,明明有祖父母、有父亲叔父、有兄弟姐妹,却似孤苦伶仃。 二殿下与安国公府那丫头,能折腾这种事,显然是看阿鸾孤身好欺负!” 季氏的脸垮了下来。 怪她。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给秦治找到机会了,真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 可事实并非秦治所说的那样,即便府里把大姑娘捧成了掌上明珠,那稀里糊涂的两人,依旧会稀里糊涂。 错、或者说是误,根本不在他们永宁侯府! 季氏不想让秦治唉声叹气,赶紧转了话题:“依我说,这亲事不能要了! 虽君臣有别,却也不能这么打我们的脸。 大姑娘才回京多久? 定礼、聘礼都不说,男方借着秋意、送个菊花酒,也算个礼节吧? 却是拿个庶子来当聘礼呢?! 我们若咽下这口气,永宁侯府还有脸没脸了? 老爷,你去老侯爷、老夫人跟前说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就是瞎操心,”秦治摆了摆手,对母亲十分有信心,“母亲那么好颜面,今儿那么多老姐妹都看着、听着,她能咽下这口气?什么皇家不皇家的,二皇子作孽,皇上不丢人?” 季氏这才吞个颗定心丸。 诚然,她好奇、她爱看热闹,但她也好面子。 她自己也有女儿。 大姑娘摊上如此难堪事,若自家唯唯诺诺,那她的阿鸳也会被人瞧不起。 一家人,脸皮都是连在一起的。 两夫妻大眼瞪小眼、瞪了小半个时辰。 秦鸳来了一趟,想发表高见,被父母一人瞪一眼,瞪得气恼不已,对着木人打拳去了。 一套拳法还未打完,汪嬷嬷急急来报信。 老侯爷进宫去了。 秦治和季氏双双、蹭得站了起来。 季氏重重挥了挥拳,她想的是:老侯爷胡子一吹、眼如铜铃,不能跟着老侯爷冲锋陷阵,那就在家中挥旗鼓劲,预祝老侯爷旗开得胜。 秦治忧心忡忡,怀疑不已:就老父亲那火爆脾气,一言不合,把御书房掀了都说不准,得收着些、千万收着些。 而单骑出征的秦胤,已然把行军路线都预计好了。 前门外下马,靠两条腿、大步穿过千步廊。 此时各处还在办公,他这么一走,消息顷刻间传遍千步廊左右的六部五寺、各个衙门。 这条道,秦胤二十年来走了无数回。 上朝时平淡点卯,班师时意气风发,战局不理想时也垂头丧气过,但都与今次不同。 今次,他怒发冲冠! 一直走到南宫门,由宫人引到御书房外,绷着脸与出来候他的徐公公抱了抱拳。 徐公公的心里,咯噔一下。 老侯爷行的不是宫礼,浑身上下,一股凶煞气。 “皇上正等着您。”徐公公硬着头皮,道。 秦胤冷声道:“这么说来,皇上已经听说了吧?” 徐公公眼观鼻、鼻观心,沉沉点了点头。 秦胤迈步入内,对大案后的皇上单膝下跪。 徐公公越发得心惊肉跳。 行的是武将礼数。 以前,出入中军大帐、行大礼时才有的。 在宫中,除了接虎符、请军法,很少有这一套。 分明未着铠甲,却仿佛让人听见了金属摩擦碰撞间的叮铃哐啷。 老侯爷这是到御书房打仗来了! 皇上双手扶案,皱眉道:“秦爱卿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皇上既已知道了事,老臣也就不再赘述,如此丢人的事,老臣也复述不出口,”秦胤抬起头来,“老臣来,是恳请皇上将二殿下与阿鸾的婚事作罢,二殿下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与阿鸾无关。” “秦爱卿也太着急了,”皇上道,“朕还没有说什么,你倒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秦胤梗着脖子,道:“您是圣上,金口玉言,但您也是当父亲的,您顶多把二殿下骂一顿、打一顿,但您能舍得把金孙给打没了吗? 晋家那小丫头也没说错,长孙!谁家都稀罕的长孙! 与其您左右为难,不如老臣多揣度揣度圣意,替您少找点事儿。” 呵的,皇上笑了声。 声音清晰,笑意却没有多少。 如此被揣度,他很不高兴。 秦胤却似没有品出风波一样,继续道:“老臣只会打仗,行事粗鲁,教出来的也都是武夫。 入宫之前,老臣好说歹说,把儿子劝住了。 孙子一整天没影,劝也无处劝,真闹起来给殿下难堪,还请皇上千万开恩。” 啪—— 皇上拿起镇纸,重重砸在大案上。 秦胤连眼皮子都没有动。 皇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永宁侯。 跟着先帝出生入死、当过无数次先锋的永宁侯。 大周建朝时那么多位大将,秦胤不是最通谋略的,也不是最懂带兵练兵的,但他是最勇猛、最敢拼、最不怕死的那个。 一尊杀神。 都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皇上不傻、也不愣,但永宁侯一副要豁出命去的样子,还是让他头痛不已。 “事出突然,”皇上从徐公公手中接过茶盏,一口饮了、又续了一盏,两盏热茶下肚,才勉勉强强稳住了情绪,“朕只知状况,却还未问明来龙去脉。 晋家丫头说是皇孙、就是皇孙了? 爱卿总得给朕一点时间,让朕好好问一问启儿吧? 这样,你也坐下来喝茶润润嗓子,朕让人把启儿叫来,我们一块听他说说。” 永宁侯站起身,木着脸道:“老臣这么个外人在场,耽误您训儿子,您慢慢骂,老臣告退了。” 第38章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说完,秦胤抬脚就走。 开什么玩笑! 赵启的话是这么好听的? 他要是傻乎乎听一顿老子骂儿子,啧! 无论骂得凶不凶,那都是皇上骂给他秦胤听的。 听完了,他还揪着不放、不做任何退让,那就是他老秦家不识抬举了。 可这事情,根本没有所谓半步的选择。 秦家要的只有婚事作罢。 出了宫城,途径千步廊,秦胤被相熟的兵部侍郎拉到了一旁。 “是真事?我听了都不敢信。” 秦胤双手抱胸,气愤道:“想不到是吧?荒谬至极对吧?” 毕竟是赵启的事儿,董侍郎也不好将这些词汇挂在嘴上,讪讪道:“怎么收场?” “还能怎么办?”秦胤哼道,“你与礼部通个气,让他们准备办喜事吧!早些把二皇子妃迎进府,不然肚子大起来了,全天下看笑话!” 董侍郎怔怔着“啊”了声:“那你们……” “我们怎么了?”秦胤吹胡子瞪眼,“皇上与安国公府里结亲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董侍郎拍了拍永宁侯的肩膀。 千步廊这儿,衙门多,探头探脑的也多。 董侍郎不再多说,先回了兵部衙门。 永宁侯整理了衣摆,正要离开,远远瞧见了几个红衣人。 这里,离赤衣卫衙门也不过几步路。 下意识地,秦胤转身,朝皇城方向看了看,而后,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南走,出了前门,上马回府。 永宁侯府的大门,打开来,又紧紧关上。 秦胤思虑着,先到了东园。 屋子里,秦鸾正看书,起身行礼,又让钱儿备了茶。 秦胤在御书房里闻了好一阵的御贡老君眉,他心情不好,再香的茶,也是一股馊味。 待从孙女手里接了茶盏,秦胤那满腹火气才消散了:“好茶!” “山上带回来的,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秦鸾笑着道,“我听说您去宫里了,皇上怎么说?” 秦胤张口要骂赵启,脏话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下去。 姑娘家家的,要文雅些。 对儿子、孙子,他能出口成脏,对孙女儿,不能那样。 尤其是阿鸾,自幼体弱,捧着都怕摔,怎么能听那些粗人话语呢? “阿鸾,”秦胤斟酌着用词,“家里都支持你退亲,你不用怕,皇家亲事再不好退,借着这东风,祖父一样替你退得干干净净。” 自家祖父的火爆脾气,秦鸾最是清楚。 “您威胁皇上了?”她猜道。 秦胤老脸一红,咳嗽着清了清嗓子:“不用操心,祖父知道如何在御前回话。” 秦鸾眨了眨眼睛。 见孙女不信,秦胤没有继续含糊。 含糊着,平白让阿鸾担忧,不如直说。 “这两年,皇上的疑心病重了许多,”秦胤低声道,“祖父在御前放那种不痛不痒的狠话,比以退为进、弯弯绕绕的强。” 反正,满朝都知道他永宁侯秦胤是个暴脾气,懂得冲锋陷阵,却不懂朝堂规矩。 秦鸾拧眉,问道:“听说是邓国师的缘故?” 提到这个人,永宁侯的眼底闪过明晃晃的不屑与讥笑。 “一个小人罢了!”秦胤道。 秦鸾还想再问,永宁侯冲她摆了摆手:“不说那晦气人,眼下还是退亲最要紧。” 既如此,秦鸾便道:“那就辛苦祖父了。” 永宁侯又续了盏茶,美美饮了,起身离开。 秦鸾送到院门处,秦胤忽然顿住了脚步。 “祖父还有吩咐?”秦鸾问。 秦胤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学了好本领,这是好事,就是下次再有出征时,与你祖母交个底。 祖父以前出去打仗,便是要率军奇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那领奇袭兵的将,也得知道时间地点、打的是谁。 光让你祖母冲锋陷阵,你就不怕稀里糊涂的、大水冲了龙王庙?” “祖母那么聪颖、擅长应变,怎么会冲错了呢?”秦鸾弯着眼直笑,笑完了,还是道,“我听您的,以后定在发兵前点将、鼓舞士气。” 秦鸾的承诺,被永宁侯带给了侯夫人。 侯夫人正捻花生米吃,拍了拍手指上的红皮:“说她胖,她还喘上了?” 永宁侯听得直笑:“这回是阿鸾做错了。” 他熟知妻子的性情,半哄半劝了一番。 侯夫人心情渐渐舒缓,倏地心念一动,急问:“听这话里意思,她下回还要折腾大事?” 永宁侯的笑容也凝在脸上。 夫妻两人静默片刻,秦胤才闷声道:“阿鸾那命数,她不想折腾,也会有人折腾。” 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把腹中浊气吐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步步走吧。” 傍晚时,去了城外围场跑马的赵启回来了。 与骏马一块奔驰了两个时辰,可谓是通体舒畅,赵启不觉疲惫,全身都有劲。 就是肚子饿些,让他分外想念贵香楼的烤鱼。 外脆里嫩。 这也是皇太后最喜欢的一道菜。 她老人家说过,先帝爷还未登基时,战事很辛苦,却也曾下河抓鱼,亲手烤给妻儿吃。 如今御膳房里做的,太过精细了,比起先帝爷那半面焦了、半面还有几片漏了的鱼鳞的,反倒没有那意思。 赵启不懂皇太后的品味。 他也没有见过先帝爷。 他出生时,龙椅上的就是他的父皇、庆元皇帝了。 不过,赵启也喜欢烤鱼。 不是皇太后心目中那样粗制的,而是精细更精细、用了丰富的香料,鱼肉入口一抿,全化了,口齿留香。 像那温温婉婉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回味无穷。 “走,”赵启夹了夹马肚子,“去贵香楼。” “殿下、殿下!”一亲随从边上茶铺跑出来,扑通跪在跟前,“皇上知道您和那位的事了,急着见您,小的在城门候着,就等您回来。” 赵启不解:“哪位?” 亲随示意马背上的赵启弯腰,爬起身、踮着脚,道:“安国公府那位。” 赵启的眸子骤然一紧:“哪个大嘴巴?” “她自己!”亲随哭丧着脸,一五一十道,“当着那么多老夫人的面说破了!还、还怀着呢!” 仿佛落下惊雷一道,劈得赵启的脑门嗡嗡作响。 第39章 真有这样的好事?(求月票) 直到进了御书房,赵启的脑袋还是懵的。 皇上有心晾一晾他,转念想到永宁侯那火爆脾气,不由摇了摇头。 赵启来得迟,再晾下去,蠢儿子的脑子未必能清楚,永宁侯的火气就不知道烧成什么样了。 “你老老实实说,你与安国公府那姑娘,确实如她自己所言,有关系?”皇上沉声问。 赵启木然着,点头。 皇上又问:“她腹中胎儿,真是你的?” 赵启用力揉了揉脸:“她真怀孕了?” “朕问话还是你问话?”皇上气得拍了大案。 赵启吓得缩脖子:“那、那应该是的吧,除了儿子,也不会有别人了,她对儿子真心实意……” “哦,听你这口气,你对她还挺满意?”皇上打断了赵启的话,“那你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有婚约在身?!若不是君臣有别,你能挨得住永宁侯几拳头?” 赵启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不喜欢永宁侯。 或者说,是看不上。 只有武勇的老大粗,仗着曾经的军功与先帝爷给的那点体面,横眉竖眼。 给孙女编了个金贵命,还拿他堂堂皇子来冲喜。 若那孙女是个懂事、温婉的,他勉勉强强也就收下了,偏是个灰不溜秋的土包子! 一想起那身灰扑扑的道袍,赵启就心烦极了。 同样是将门的孙女,晋舒儿完全不同。 娇娇柔柔、知情知趣。 “婚事是父皇您定下的,又不是儿臣……”赵启嘀嘀咕咕。 皇上听见了七七八八,气极反笑:“你还有理了?你不满意这门亲,永宁侯还嚷嚷着要退亲,朕一国之君的脸面,给你丢完了!” 混混沌沌的赵启,忽然间,清醒了几分。 “您是说,”赵启的喉头滚了滚,吞了口唾沫,“秦家想退亲?” 皇上道:“他不退亲,让秦家长孙女给你那莫名其妙的儿子当娘?” 五雷轰顶,又一次轰在了赵启脑门上。 这一回,他彻底醒了。 退亲,真有这样的好事? 不用娶那个秦鸾,真是太好了。 “父皇,”赵启深吸了一口气,“儿子与舒儿情投意合,原本该发乎情、止乎礼,先来禀明父皇。 是儿子自己昏了头,甜言蜜语哄她,才、才成了现在这样。 这不是她的错,是儿子的错。 即便她没有身孕,儿子也该遵守承诺,娶她为皇子妃,更何况她现在又有了身孕。 儿子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 说完这些,赵启垂下了眼,一副知错认错模样。 他看不到皇上表情,只知道皇上并未训他,让他心底升腾起了一些侥幸。 说得这么有道理,父皇定能听进去些。 他能在短短时间里想到这么一个以退为进、一箭数雕的办法,真是有本事。 皇上的面上不见情绪,哪怕是徐公公,也看不穿皇上的心思。 御书房里,静了好一会儿,皇上的声音才凉凉响起。 他说:“甜言蜜语是信义,朕与秦家金口玉言的许婚,就不是信义了?” 几乎是一瞬间,赵启的后脖子凉了一片。 父皇的话化作了冰冷的刀刃,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凉透了整个后背。 这话要怎么接? 他的所谓信义,难道能大过父皇的? 赵启赶紧跪倒在地,不敢吭声了。 皇上重新拿起了朱笔,翻开了折子:“滚出去吧,别在朕跟前碍眼。” 赵启吓得抬头,本想再说些什么,见徐公公冲他暗暗摇头,这才心有不甘地告退,出了御书房。 挨了皇上一顿批,赵启也没乱了阵脚,他去见了顺妃。 顺妃早已听说了些,无奈赵启没有现身,她只能按捺着心情,焦急等候。 候到赵启回宫,候到赵启见完皇上。 赵启一心以此退亲,斟酌了用词,把话又与母妃讲了一遍。 “永宁侯气不过,情理之中,那就将婚事作罢,我娶晋舒儿为妃,”赵启道,“反正那什么婚约,也没有走过议程。” 顺妃恼极了:“你倒是挺会打算?那你怎么不算算,母妃为何要你娶秦家那丫头?” “胡乱批的什么凤凰命,”赵启不屑极了,“她就一土鸡,算什么鸾鸟!” 顺妃硬忍着,没捶儿子几下。 “罢了,”顺妃道,“事已至此,我也做不了主,且看皇上怎么定吧。你先回去,这几天老实些,让你父皇先消气。” 能相对心平气和地送走儿子,闭上宫门,身边只余亲信嬷嬷时,顺妃的脾气就压不住了。 抬手间,噼里啪啦,摔了一套茶具。 “把启儿哄得团团转,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货!”顺妃啐了一口,“一个国公府的姑娘,比教坊司里的都不要脸!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勾栏手段!” 嬷嬷听她这么骂,心知肚明。 娘娘是在骂晋舒儿,也是在骂后宫里的其他得宠的嫔妃,年纪轻轻的,勾人的本事一套一套,把皇上哄得都没边了。 “娘娘,”嬷嬷小心翼翼劝,“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遇着那些手段,可不就糊涂了嘛。眼下,就看永宁侯府肯不肯……” “肯什么?秦家傲着呢!”提起永宁侯府,顺妃的火气不降反升,“既要当皇家媳妇,还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不是凤命吗?我儿的后宫还不能有其他嫔妃了?” 嬷嬷吓得左右张望,急道:“娘娘,千万慎言!” 虽是自己宫室,也得担心有心人。 顺妃亦知失言,摔坐在榻子上。 嬷嬷怕她气头上说狠话,只能硬着头皮,好言好语:“永宁侯府那儿,礼数未行,殿下就与没名没分的弄出个人命来,确实是不应当的。” 顺妃嘴硬,嘀咕道:“什么议程?皇上临幸宫人是,还要先给个封号?” 这一声嘀咕得轻。 饶是顺妃自己,也知道就是一句气话。 皇上与宫人,皇子与贵女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怎能混为一谈? “肚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顺妃迟疑着。 皇长孙,她也的的确确,心动了。 “嬷嬷,你说,留还是不留?”顺妃问。 第40章 审时度势 夜色渐渐笼罩了淑宁宫。 袁嬷嬷起身,先将油灯点上,罩好罩子。 一连串的动作让她突突直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些,而后,她重新回到顺妃跟前。 “娘娘,留还是不留,得看您想要哪一个做儿媳妇。”袁嬷嬷道。 顺妃的呼吸不由一凝。 袁嬷嬷继续往下说。 与其心里翻来覆去想,不如说出来。 说得越多,思路才会越明确。 她们主仆一块分析,比一个人瞎琢磨强。 “若您坚持以永宁侯府的大姑娘为二皇子妃,那安国公府那位的肚子是断断不能留的,”袁嬷嬷说得很慢,“您且看皇上,皇上再不喜欢皇后,大殿下依旧是皇后嫡出。 皇后生育了大殿下之后,才是娘娘您与其他嫔妃们。 晋家那位若为侧,断没有在正妃生养皇子前就生下儿子的道理。 唯有安国公府那位为正妃,那孩子倒是能留着。 可要是这般,永宁侯府那儿……” “那儿就与我毫无干系了,”顺妃接了话头,笑容无奈极了,“永宁侯那暴脾气,他让孙女年复一年在山上当道姑,都不会让她以侧妃身份做皇家媳妇。只是,话说回来,启儿闹出这等事,便是我求着秦家莫要毁了婚事,永宁侯就肯应了吗?” 哪怕时隔多年,顺妃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彼时她第一次替赵启求娶秦鸾时,永宁侯是个什么态度。 永宁侯仗着要出征,在御书房里张口就是“顺妃咒老臣战死”。 后来,要不是秦鸾病重,秦家根本不愿意应下婚约。 “秦家有战功,永宁侯年纪不轻了,却也还能征战,”顺妃喃喃着,“朝廷四野未平,缺不得勇将。 要是不起事端,不管永宁侯愿不愿意与皇上当亲家,婚事都能办下去。 偏偏…… 秦家借着此次风波,坚持不接受婚事,连皇上都不能硬逼秦家。” 袁嬷嬷握着顺妃的手:“您说得对,如此状况下硬娶功臣之后,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的。” “硬娶不能,我们还不留晋家丫头那肚子,”顺妃苦恼地摇了摇头,“真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什么都没捞到了。” 袁嬷嬷听她这么说,陪着叹了口气:“您看,您心里挺明白的。” “审时度势罢了。”顺妃垂下了眼。 后宫里讨生活,若不懂这四个字,连命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能有今日风光,自然有这般修行。 气头上关上门骂两句,耐下心来,不管好恶,都要做最合适的选择。 “袁嬷嬷啊,”顺妃笑容万分苦涩,“我就是舍不得那凤凰命!她退了启儿的亲,往后……” “娘娘,”袁嬷嬷咬了咬牙,“您真那么相信吗?” 顺妃微微一愣。 袁嬷嬷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唏嘘极了。 娘娘舍不得,她袁嬷嬷难道能舍得? 嬷嬷的风光与主子的前程是连在一起的! 她袁嬷嬷这些年最大的期望,难道不是辅佐娘娘成为皇太后吗? 但是,把鸾鸟握在手里的希望,已经破灭了! 与其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不如骗自己毫不在乎。 总比郁郁寡欢强吧? 便是违心,袁嬷嬷都得劝住顺妃:“当年批命的高人早不知行踪,除了他们永宁侯府,谁知道那高人是怎么说的。 消息传出来,未必是秦家故意的,但三人成虎,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成了这样。 依奴婢看,皇上也是将信将疑,若真是娶了那姑娘就成了金龙,能轮到我们殿下? 皇上这些年不满大殿下,但在当年,他还是很看重那位嫡长子的。 是不是凤凰,如今还是未知数,但安国公府姑娘肚子里的那个,不是皇长孙,也是皇长孙女,板上钉钉!” 顺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袁嬷嬷继续道:“还得看皇上怎么定,您既心里有数,皇上若是问起,您也能说得周全。” 顺妃哼道:“便宜她了!” 安国公府的姑娘亦是功臣之后,哪怕这么不懂规矩,表面上也亏待不得。 再者,逼她为侧,以后哪家姑娘为嫡? 身份能压晋舒儿一头的姑娘,本就不多了,凤毛麟角那几位,做什么来掺和这些? 顺妃越想,越不高兴,对晋舒儿也越发不满意:“也就启儿不知事,能被她哄得团团转!” 灯笼高挂。 京城里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赵启一想到父皇、母妃的反应就憋得慌,招呼了翁家几兄弟,一块去了贵香楼。 骂都挨了,还不能吃一顿香的? 热腾腾的烤鱼上桌,几样出色小菜,并一坛好酒。 酒能消愁,赵启一盏接一盏。 酒气上涌,嘴里骂骂咧咧。 他不敢骂父皇、母妃,也舍不得说晋舒儿,张口闭口都是永宁侯府的不是。 莫名其妙在安国公府张罗什么宴,他们秦家没园子吗? 去了那么多老夫人,就她侯夫人人缘好,能呼朋唤友? 那只土鸡,别不是一身道服就去了,在一众老夫人面前,丢不丢人! 见到了温婉可人的晋舒儿,总该知道什么是麻雀什么是天鹅,还不赶紧自请离去…… 翁三公子喝多了,脑袋晕晕乎乎,下意识道:“自请了吧?永宁侯不是进宫请皇上将婚事作罢吗?” “他那叫自请?”赵启重重拍了拍桌子,“他在父皇跟前张牙舞爪!气死我了!” 隔壁雅间里,也上了条烤鱼。 黄逸闻着鱼香,拿起了筷子:“鱼是好鱼,就是地方烦人。” 林繁捏着手中酒盏,淡淡睨了他一眼。 “你心血来潮想吃鱼,吃就吃呗,我说让店家送到药铺里,你又不同意,”黄逸摇了摇头,“现在好了,就在他们边上,听得不清不楚,还不能不听。” 贵香楼生意好,正是嘈杂时候,很多声音混在一块。 隔壁大抵喝了不少,声音不低,隔了道墙,传了一半、隐了一半。 这种最是糟心! 墙角嘛,要么一字不听,要么就听全。 只听一半,勾心挠肺! “真不如我那儿,听得清楚、吃得自在!”黄逸点评道。 “药味重,影响胃口。”林繁自顾自夹了一块鱼肉,“这里挺好。” 第41章 殿下英明 鱼肉入口,鲜香味道充斥口腔。 黄逸吃了鱼,就顾不得听隔壁说话了。 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听不相干事情的人,眼前有更要紧的“吃鱼”,哪里还会分心。 鱼肉配着好酒,不多时,已经吐了不少鱼骨。 偏偏,那个说着想来贵香楼吃烤鱼的林繁,根本没有动几筷子。 黄逸挑了挑眉。 他看出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繁想烤的鱼,是隔壁雅间里的那条。 抿了口酒,黄逸前倾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别说兄弟不提醒你,到底是皇子,即便真闹出了那些事情,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拎进御书房也就是顿骂,何况人前脚才从里头出来、骂完了的。” 林繁放下酒盏,似笑非笑:“你消息挺灵。” 黄逸耸了耸肩。 那么多老夫人、夫人,兴致勃勃赴宴去,一言难尽归府来。 由她们那儿,已经是传扬了一波了。 等永宁侯在千步廊那么一走,文武大臣都知传言非虚。 也都看着,之后会怎样处置。 当然,处置说的是二皇子妃究竟落在谁头上,那个月份很浅的孩子又是什么说法,而不是二皇子会如何如何。 再如何,那也是皇子。 真是强迫了,功勋如安国公府要闹,皇上多少得给点儿说法。 可二殿下那是你情我愿、没有强取豪夺。 黄逸给林繁添了酒:“你别瞎掺和。” 赤衣卫能管纨绔事,但是,二殿下不是普通纨绔。 林繁抿了酒,道:“瞎操什么心。我想拎二殿下进御书房,他就老老实实让我拎?” 黄逸一愣,复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二殿下定是不乐意。 林繁不怕动手。 京城之中这些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凭身手,一概都不是林繁对手。 二殿下那点儿功夫,连黄逸都能轻松取胜。 可是,真的动起手来,他们能使出全力与赵启打? “我不操心,”黄逸隔空指了指林繁面前几乎干干净净的骨碟,“你赶紧多吃几口吧!” 今日他做东。 林繁一晚上没有动几筷子,出门饿得去续摊,他黄逸落得一个“小气”之名。 那真是,祸从天降,倒霉透了。 另一间雅间里,赵启等人总算吃够了、也喝够了。 翁家兄弟簇拥着殿下出来。 吱呀一声。 边上雅间的木门打开,林繁不疾不徐走出来,正巧拦在众人跟前。 林繁拱手:“殿下。” 赵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么巧?” 林繁没有接这话,只淡淡地,把一行人从左到右看了一遍。 翁二公子拽了拽兄弟几个的胳膊。 林繁似是笑着,又毫无笑意,正是家中长辈挂在嘴边嘀咕的“笑起来准没好事”。 想到二殿下今日“祸事”,再回忆席间说过的话…… 那些话恐是都叫林繁听见了。 偏酒气上涌,自个儿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翁二公子只能硬着头皮问安:“国公爷。” 他开了口,余下的几个,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 表面上全了礼数,赵启丝毫没有与林繁多费口舌的想法,挥了挥手,示意林繁让路。 林繁连脚尖都没有动。 并不宽敞的长廊,林繁站在最当中。 除非尊贵的二殿下从边上侧身绕过,否则真不好走。 “林繁,”赵启失了耐心,“难道要本宫给你让路?” 林繁不紧不慢,道:“殿下刚才骂的那些话,臣若如实上折子,殿下以为呢?” 赵启的脸刷得拉长了。 他骂了很多,骂得确实不好听,骂就骂了,他也不怕。 他气的是林繁威胁他。 “如实”,呸! 林繁指不定如何添油加醋! 折子送到父皇跟前,怎么自证酒后不曾胡言乱语? 指天发誓吗? “你别没事找事!”赵启阴沉着,“别人怕你,本宫不怕你!” 林繁嗤得笑了起来:“是,殿下不怕。” 黄逸正走出来,忽然听了这么一句,险些叫门槛绊了步子。 嘴上说的是赞同,意思满满都是嘲弄。 起码,落在听的人耳朵里,跟点炮仗一样,没瞧见二殿下的脸红得跟连喝了三坛子酒似的了吗? 黄逸正琢磨着如何打个圆场,林繁却没有住嘴。 “您是殿下,皇上是您的父皇,文武大臣亦是您赵家的臣子,”林繁垂着眼帘,收起了挑衅一般的态度,语气十分恳切,“君臣有别,您对当臣子的有不满之处,您自然能说一通。 只是,臣子也有脸面。 今日之事,已经很伤永宁侯府的颜面了。 老侯爷为朝廷打了几十年的仗,两个儿子也是征战数次,您再是不满意婚事、不满意秦家姑娘,您也别一而再、再而三挂在嘴边。 都是功勋之臣,您给永宁侯府留些体面吧,否则,皇上也为难。 您在雅间里那些说辞,我听着都不顺耳,更别说是老侯爷与秦家姑娘了。” 长长一番话,空气有几息静默。 不止长廊之上,楼下大堂、左右雅间里那些远远近近的酒言酒语,似乎也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透不进来了。 黄逸重重抿了下唇。 虽然林繁说得句句在理,态度很好,但以黄逸对赵启的了解…… 这种道理没有用处,还会适得其反。 “殿下,”黄逸顾不上斟酌仔细了,赶紧先开口,“您……” 才一起头,他突然意识到,赵启的反应不对劲。 本该暴跳如雷的二殿下,竟是皱眉沉思状,那说不好是被酒气熏红的、还是被气红的圆脸也褪了几分颜色。 赵启想了好一会儿,对林繁微微颔首:“有理。” “殿下英明。”林繁退开了。 赵启背着手,踩着虚浮的步子离开。 翁家几兄弟因怪异气氛面面相觑,不是个味儿,又说不出来,只能赶紧去追赵启。 林繁不疾不徐走进雅间,对还在门口瞎琢磨的黄逸道:“不吃了?” 黄逸回神,关上门,落了座。 夹了鱼肉又吃了酒,忽然间,灵光一闪。 “我说了殿下与安国公府那位的事,”黄逸惊得拿筷子指着自己,“根源在我?” 林繁睨他:“那你还挺厉害!” 第42章 两个都是人才 黄逸深吸了一口气,沉沉望着手边的酒盏。 喝酒误事、酒后失言! 若非他那日多喝了些酒,把殿下与晋家姑娘的事冲出了口…… “我不厉害,”黄逸摇了摇头,“我实心眼,想得浅,鼠目寸光!” 只知那两位有夫妻之实,没想过二殿下还与永宁侯府姑娘有婚约,更没想到,晋舒儿怀孕了还喊得人尽皆知。 林繁安慰好友道:“倒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 “无妨,我本就属耗子。”黄逸道。 林繁倏地笑出了声:“行事失分寸的是他们,喊破了的也是他们,与你何干?” 黄逸凑近了些,问:“那与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有那般好本事,”林繁转着酒盏,“安国公府置宴又不是我下的帖子,晋姑娘要说什么,我也管不着。” 下意识地,黄逸点了点头:“这倒是……” 嘴上这么说了,心里却总有个念头。 黄逸上上下下观察林繁好一阵,没有从对方面上窥出一份端倪来,只能作罢。 待烤鱼吃得干干净净,黄逸擦了擦手:“殿下的反应让我很是意外,我都担心要打起来……” 林繁道:“殿下不傻。” 黄逸轻笑了声。 天地良心。 殿下干的这些事,还不傻? 也就是酒吃多了、稀里糊涂,换作清醒时候,真不好收场。 “你那些话,实在火上浇油。”黄逸点评了一句。 离开贵香楼,夜风吹来,散了酒气。 黄逸看了眼与亲随低声交代事情的林繁,眉头皱起舒展、复又皱起,终是确定了。 火上浇油,没得跑了! 只还不清楚,这把火会怎么烧。 也就是他与林繁熟悉,凭借几分直觉,让他闻出了火油味。 二殿下和翁家那几兄弟,恐怕根本反应不过来。 翌日一早,黄逸入宫。 他现在为御前侍卫,今日当值。 皇上散了早朝,面色不虞地进御书房批折子。 许是有不少指责二殿下的帖子,皇上情绪不好,不止里头伺候的宫人战战兢兢,连黄逸等侍卫都小心翼翼。 午前,一内侍哭丧着脸,到了御书房外寻徐公公。 黄逸看他那脸色,就知事情不妙。 徐公公出来,附耳听完,脸色瞬间比那内侍好不了多少,轻着步子进去禀告。 而后,里头哐当一声。 黄逸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默念:皇上摔东西了。 “去把那孽障给朕带来!” 皇上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而后,徐公公退出来、面如死灰。 “去、”徐公公气若游丝,“去把二殿下请来,快些!” 黄逸不得不领了这苦差。 一行人出宫,原以为得花些工夫弄明白二殿下身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没成想,这两个问题,轻而易举就有答案了。 二殿下去了安国公府,大张旗鼓。 前后三辆马车,装满了绸缎料子、金贵药材、姑娘家喜欢的熏香、摆设,浩浩荡荡穿街过巷、停在了安国公府外头。 安国公夫人闻讯,又急又气,几乎仰倒。 她们婆媳昨日商量过了,事情出了,国公府脸面扫地,这几日就关起门来、缩着脖子做人。 永宁侯怎么激愤、皇上怎么发落,她们都老老实实等着。 晋舒儿肚子里的是皇家子嗣。 无论什么结果,都轮不到她们自己掌握。 却是想不到,皇上还没有发话,二殿下却来了,还这么大摇大摆。 安国公夫人不想开门,又不能不开门。 家里没有个能顶事的男人,只两个管事战战兢兢出了府门,想把二殿下劝回去。 赵启其实不着急进去。 管事劝解,赵启正好能在安国公府外多耽搁些时候。 亲随们已经把礼物从车上搬下来了,全放在台阶上,堆了个满满当当。 “给舒儿补补身体,她现在身子要紧,”赵启指着那一地的东西,“料子都是最时兴的,若挑不中,使人跟我说,我再买。” 管事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余光瞥见左邻右舍探究的目光,心里不住叫苦。 住这胡同里的,要么有爵位,要么官帽高。 昨日已经闹笑话了,今次二殿下来这么一出…… 赵启反倒越发兴致勃勃,直到黄逸等人赶到,才没有坚持进安国公府。 “我回宫见父皇了,”赵启道,“这些东西,都要好好交到舒儿手中!” 说完,赵启翻身上马。 黄逸把人一路送进御书房,醒神片刻,才终于把油与火星子分清楚。 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何林繁要拆二殿下与永宁侯大姑娘婚事,但今日这么一出之后,婚事定然作罢。 饶是皇上,都没脸硬要与永宁侯做亲家了。 “真是个人才!”黄逸在心中暗暗道,“两个都是人才!” 四两拨千斤、杀人不见血的林繁是人才。 自以为妙计心生、能踢开看不上的秦姑娘,浑然不知道被人使唤了的赵启,也是人才! 果不其然,二殿下前脚进去,后脚,御书房“火光冲天”。 “你昏了头了!”皇上把几本折子,噼里啪啦砸向赵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启委委屈屈,道:“舒儿有孕,我与她送些东西而已。” “而已?”皇上抬高了声音,“你把永宁侯府的脸,往地上踩?” 赵启低下了头。 眼睛盯着地砖,嘴角压不住,往上翘了翘。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就是要让永宁侯难堪,让秦鸾难堪。 灰扑扑的土鸡,那日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赵启一想起贵香楼前那幕就气不打一处来。 林繁那人是顶顶烦,但昨日的话给赵启提了个醒。 只要他坚持不懈、使出全力地落永宁侯府的脸,永宁侯就不能以退为进,父皇也不能坚持那么一门乱七八糟的亲事了。 最伤永宁侯府颜面的,不是他去秦家说什么、做什么,得是他去安国公府外,使劲抬举晋舒儿! 事成后,他娶温柔小意的晋舒儿,膝下有皇长孙。 父皇再生气,抱着宝贝孙子,定然能消气。 至于永宁侯府,那就气着呗! 土鸡是丑,鸡飞狗跳时,也能当个乐子! 第43章 饽饽,香不起来 消息传回永宁侯府。 秦鸾正练轻功。 东园里,立着几个高高低低的小木墩子,每个差不多为幼童的脚掌大。 低的只到脚踝,最高也就小儿腰身。 这是她病情好转,慢慢康健起来时,永宁侯让人立在这里的。 秦鸾幼时不喜踩木桩,她更喜欢捶打木头人。 长辈们对她“练功”的期望只有强身健体,自不管她是挥拳还是站桩。 待秦鸾去山上后愈发随心所欲,以至于她如今,偏科得厉害。 那日翻墙后,秦鸾下定决心苦练轻功,在向秦沣请教之后,闲着就来站桩、跳桩。 依秦沣的说法,如此练习,不止身体轻盈,下盘也极稳。 钱儿急急忙忙来报信,把赵启在安国公府外的状况说了一遍。 秦鸾一听,身子一歪,险些崴了脚。 饶是她知道赵启混不吝,也被对方这一番动作弄懵了。 该说,这是昏招里的昏招。 还是说,赵启配合得真真漂亮。 一路急行军,一路打包抄,顷刻间,就把敌军阵营给冲散了。 真乃神来一笔! 钱儿听了,奇道:“依姑娘这么说,二殿下竟然还是盟军?不过,依奴婢之见,二殿下八成也是歪打正着,他那性子……” 先摇了摇头,而后,钱儿又撇了撇嘴。 秦鸾直乐。 她知道钱儿想说的是“那性子看着就不聪明”。 两人正说话,又有消息传到。 万妙来了。 秦鸾往前头迎万妙。 万妙走得飞快,见了人,急切道:“我正为母亲身体好转而高兴,忽然就听说你出事了!” 秦鸾挽着她的手,道:“错了,我哪有出事,我平平安安。” 这种当口,万妙哪有心与秦鸾打嘴仗,只嗔了她一眼:“我说安国公府那位呢!” 秦鸾笑盈盈的。 “你别只顾着笑!”万妙急道,“她不要脸,你怎么办?婚事还作数么?” 秦鸾不答,把万妙推进屋里,按在椅子上。 “你莫要担忧,”秦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原就不想做什么二皇子妃,这下正好,名正言顺退了婚。” 万妙“咦”了声,双手捧着秦鸾的脸颊,左右看了看,见她面上没有半分的失落、难受与惆怅,这才信了她的说辞。 “你没事就好了。”想到自己的风风火火,万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关心则乱,”秦鸾道,“再说,我也没有与你说过,我不想嫁二皇子。” 彼时年幼,秦鸾只懂生病难受,上山新奇,对婚事根本没有想法。 前些年,她有一个概念了,已是板上钉钉。 皇家婚约在身,她等着履约就是,无需想那么多。 如此心境下,秦鸾当然也不会与好友说女儿家心事。 不是怕羞,而是完全没有。 不久前下山,“设计退亲”是奉行师命,与秦鸾好恶无关。 待贵香楼外偶遇二殿下,秦鸾才冒出来了“退亲挺好”的念头,才有个“好恶”之分。 “即便如此,”万妙鼓起腮帮子,“我还是生气,阿鸾你不要归你不要,她晋舒儿横插一脚算哪门子事?” 一件物什,主家可以不喜,但在主家转卖之前就据为己有…… 秦鸾弯着眼睛笑:“你这想法,和我家阿鸳差不多。” 昨儿下午,秦鸳无法在父母跟前发表高见,打了两套拳后,依旧没有散了肚子里的憋屈劲儿,便来了东园,好好骂了二殿下与晋舒儿一通。 万妙素来晓得秦鸳脾气,没忍住笑:“你看,各个都这么想。” “再鸡肋之物,只要有人抢,就是香饽饽。”秦鸾总结。 万妙对这个说法很是认同,重重颔首,转念想到二殿下先与晋舒儿有私,后又大张旗鼓去安国公府外,不禁皱紧了眉头。 这个饽饽,香不起来啊…… “真心话,”秦鸾轻声道,“以我自身想,我对晋舒儿十分感激。” 万妙反问:“感激?” “这门亲事之于我是烫手山芋,偏还扔不得,”秦鸾道,“她兴致勃勃来接,我正好全丢给她,若非有她,我得花多少力气、才能成事?所以,我不止不生气、不委屈,还在暗地里偷偷地欢天喜地。” 万妙被秦鸾这番形容弄得哭笑不得:“听着是这么个道理,但你也说了,只能偷偷的。明面上,你白惹了多少闲话。晋舒儿损了名声,你又何尝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永宁侯的长孙女,人人都知的金贵凤凰命,却被二殿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笑话几句,也不要紧,”秦鸾缓缓道,“得失得失,有得就有失。 你看晋舒儿,她挨过了这阵风波,就能成为二皇子妃,她是求仁得仁。 我也一样,求仁得仁,何生怨气?” 万妙抿了下唇。 秦鸾口中的道理其实很好懂,却也不是每个人想透彻了,就能真放下了的。 万妙又一次,认认真真观察秦鸾神情姿态。 秦鸾动作舒展、表情自然,透出来的都是心平气和。 万妙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修道修道,还真叫你修出些脱俗的道理来。” 两人笑了好一阵。 另一厢,毛嬷嬷也到了永宁侯府。 安国公夫人有一封信要交给侯夫人。 “老夫人本想亲自来赔罪,偏这个当口上,万分不合适。”毛嬷嬷的脑袋几乎低到了胸口。 太丢人了! 二姑娘不懂事,连累得老夫人抬不起头。 她毛嬷嬷也是懂规矩、知礼数的,再厚的脸皮也扛不住。 侯夫人拆了信。 信不长,每个字都透着愧疚、尴尬与痛心。 安国公夫人这一辈子,做事也算明明白白,做人脚踏实地,到了这把岁数,出了如此家丑,使得她与侯夫人几十年的情谊都毁了。 事已至此,除了赔礼之言,似也无能为力。 侯夫人看完,道:“孩子大了,各有主意,长辈反而是最后知道的。” 毛嬷嬷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我们老夫人、世子夫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侯夫人又道:“国公夫人要强,孙女胡乱行事,她定是最不好受的那人。” 毛嬷嬷道:“您说得对。” “我知她,她也知我,”侯夫人话锋一转,“我这人好面子,不受气,不把这事掰扯清楚,以后没脸了!我们不稀罕当什么二皇子妃,你们家收拾收拾,等着办喜事就行了。” 第44章 躺着、歪着、养着 毛嬷嬷苦哈哈地,应不是、不应也不是。 侯夫人就是这么个性子,这会儿说话,已经是念在旧日情分上、留了几分余地了。 信既已送到,她也就不再留着惹人嫌,行礼告辞。 永宁侯夫人让采薇送毛嬷嬷出去。 信纸被她按在几子上,字迹透到纸背后,侯夫人多瞥了两眼。 安国公夫人写得一手好字。 这封信,每个字工整、俊气,却也能看出,都打着颤。 暗叹一口气,侯夫人叫住了毛嬷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晋家是,皇家也是,我们家,罢了……让她自己多保重身体吧……” 毛嬷嬷听了这话,眼眶一涩,与侯夫人重重行了一礼,才退出去。 无地自容、真真无地自容! 毛嬷嬷脚步飞快,跟逃跑似的,一路出府。 府门口,好巧不巧,遇上了要回府的万妙。 “万大姑娘。”毛嬷嬷施礼。 万妙弯了弯眼,应了声,猛地想起这是安国公夫人身边之人,她立刻垮下了脸。 两家正“结仇”,她若笑盈盈的,招式就错了。 毛嬷嬷把万妙的变脸看在眼中。 谁不知道秦、万两家大姑娘是手帕交,关系亲近着呢。 万大姑娘来永宁侯府,定然是听说了事,来安慰、宽解秦大姑娘的。 这般神色,想来…… 毛嬷嬷试探着问:“万大姑娘,秦大姑娘在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万妙哼道,“躺着、歪着、养着,有气没力着。” 毛嬷嬷愧疚得要命,问不下去了。 万妙不会拆秦鸾的台,但也不想为难毛嬷嬷,尤其是这位老嬷嬷万分窘迫,显然是知事理的。 真是一人犯糊涂,一家人、从主子到仆从,全部受累! “我会多来陪她说说话,不会让她钻牛角尖,”万妙缓和些语气,“先走了。” 毛嬷嬷送了万妙,又看了眼永宁侯府的匾额。 她为秦大姑娘难过。 那么好看的秦大姑娘,无端端受这等委屈,成了病美人了。 不止因二殿下和自家姑娘的事儿憋屈,还要担侯夫人的埋怨与火气,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毛嬷嬷长叹一声。 侯夫人能体谅国公夫人,为何不体谅体谅亲孙女呢。 东园里。 秦鸾送走万妙,继续踩木桩。 永宁侯过来,一眼就见她在上头金鸡独立。 一身道袍,一手拂尘,只看姿势,颇有道家高人气派。 想到孙女被二殿下那般嫌弃,永宁侯不痛快极了。 “阿鸾,”秦胤忍下气愤,语气和煦,“二殿下行事向来不着边际,但昨日挨了皇上的训斥,按说顺妃娘娘也耳提面命的一番,今日不该如此张扬大胆。你给祖父透个底,与你不相干吗?” 秦鸾笑了起来:“您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我又不给行军书就胡乱指挥?按说前回被咬的也不是您呐!” 秦胤一听,哭笑不得。 “实话是与我无关,”秦鸾道,“殿下是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秦胤摸了摸胡子,心中隐隐有一猜测,便问:“那你说说,殿下与晋家丫头的事儿,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 昨儿事发突然,问了秦鸾排兵经过,却忽略了“谁是斥候”。 此时想起,势必得问一问。 秦鸾抿了抿唇。 因着要向祖父询问林繁身世,原打算等事成之后,再向祖父说明,但祖父主动问起,她也就没有刻意隐瞒。 “我请定国公打听的二殿下的丑事。”秦鸾道。 “谁?”秦胤瞪大了眼睛,胡子都翘了起来,“林小子?” 见秦鸾点头,秦胤不由倒吸了口气。 不知该叹自己猜得准,还是叹猜得太准。 想来也是,除了赤衣卫指挥使,谁手里会有那么多的见不得光的消息。 “阿鸾,”永宁侯斟酌着用词,问,“你和林繁何时有这样的交情?” 也就上回,阿鸾兄妹两个绑那丫鬟,叫林繁撞见,仅此而已吧? 就那么点交情,能让林繁把二殿下给卖了? 还是说,知殿下与阿鸾有婚约,又与晋家丫头生情,林繁耿直人、义愤填膺,阿鸾问了就揭穿了? 永宁侯越想,越觉得怪。 秦鸾解释道:“与其说是交情,不如说是利益交换。” “别叫人知道你与他有往来,”秦胤拧起眉头,“得罪人。” 想到林繁那一堆“仇家”,秦鸾忍俊不禁:“得罪人,有得罪皇上可怕?我退亲了,不就得罪了皇上?” “皇上那儿,”永宁侯嘀咕了句,“退亲做得好看些……” 话说了一半,老侯爷自己也品过味来了。 能好看吗? 已经是难看他妈给难看开门,难看到家了! 心里骂个数句脏,秦胤冲秦鸾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转移话题:“你刚说利益交换?” “我想退亲,他么……”话赶话到现在,捡日不如撞日,秦鸾示意祖父进一步,轻声道,“他想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话入耳。 永宁侯没有忍住,一句“操蛋”冲口而出。 木墩上的孙女依旧笑眯眯地,笑得秦胤老脸通红。 什么蛋不蛋的,脏了姑娘家家的耳朵! 秦胤重重咳嗽两声,只当没有失言,一本正经道:“什么儿子孙子,祖父这就进宫去,让皇上把他的金孙抱稳了!” 说完这话,永宁侯三步并作两步,背着手出了东园。 秦鸾没有追问。 祖父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她的突袭,让祖父措手不及,以至暴露无疑。 祖父如此反应,恰恰证明,他对林繁的身世掌握一二。 秦鸾打定了主意,待眼前事了,她一定要再从祖父口中挖出些消息来。 而匆匆出府的永宁侯,直到御书房外,都眉头紧锁如沟壑。 黄逸一看老侯爷这面色,就知他被心情很差。 想想也是。 就二殿下上午干的那些事,永宁侯能乐呵才怪。 徐公公迎出来,一面请秦胤进去,一面压着声道:“皇上把二殿下叫回来,狠狠训了一通,训着训着,自个儿头昏脑胀、气得不轻,杂家正想着,要不要请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秦胤瓮声瓮气,道:“请吧,立刻就去请,趁着我还没进去,不然外头还以为,是老夫把皇上气着了。” 第45章 老侯爷他厥过去了 徐公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 说这么几句,本是提醒永宁侯,千万别与皇上硬拧着来。 不然皇上脾气上来,谁也讨不得好。 哪知永宁侯半点不领情,别说顺着台阶走两步,还想抡起个大锤把台阶砸个稀巴烂! 砸吧、砸吧,都使劲砸吧! 徐公公扭头与小内侍道:“听见了吗?还不去请?” 太医院里闻讯,当值的李太医和廖太医一前一后,迅速往御书房赶。 才到半途,催促又至。 李太医跑得气喘吁吁,白着脸问:“皇上龙体欠安?” “没有没有,”小内侍忙摆手,“是永宁侯,老侯爷他厥过去了。” 李太医愣在原地:“……哈?” 壮硕如牛、熊腰虎背的永宁侯,还会厥过去? 李太医扶着小内侍,深吸、长呼,匀气。 等廖太医喘着气赶上来,李太医才一把挽住他:“走走走,老大人,可不好了!” 想也知道,御书房里定是不好极了! 李太医可不会傻乎乎,一个人进去触霉头。 廖太医猜到李太医心思,也不点破,由着他和小内侍左右架着赶路。 谁还不是个人精? 他廖太医也不敢一个人进去。 永宁侯真厥假厥,都不好应对! 两人提心吊胆进了御书房。 “与皇上说着话,忽然就厥过去了,”徐公公解释着,指了指边上榻子,“不能让老侯爷躺地上,就挪了挪,两位快看看。” 廖太医上前,伸手一探。 之前厥不厥的不晓得,反正现在,永宁侯是醒着。 李太医也看出来了。 神仙打架,不好掺和。 李太医硬着头皮,道:“老侯爷这是气急攻心。” “是,”廖太医打开药箱,“施针试试,先让老侯爷醒过来再看。” 几根银针,依次扎入。 顺气平心的,扎不坏。 “老侯爷、老侯爷,醒醒。”廖太医唤了几声。 秦胤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想坐起身,没撑住,又倒了回去。 廖太医见状,只好道:“莫要着急,气血还不顺畅,躺着好些。” 李太医有样学样:“老侯爷,是不是头发晕?屋子跟在转似的?” “需得静养,躺个几日,”廖太医与徐公公道,“旁的无碍。” 徐公公看着秦胤身上那几根针,木着脸点头:“杂家这就去禀了皇上。” 不多时,徐公公去了又回,身后还跟着黄逸等人。 “老侯爷行动不得,”徐公公尖着嗓子,“你们几个力气大些,弄个缚辇,抬老侯爷回府。” 听了这安排,李太医不由嘴角一抽。 永宁侯铁骨铮铮一汉子,以前就算身受重伤,也没有平躺着让人抬过。 这回,已经厥了又醒,戏唱了一半,只能咬牙受着了。 廖太医摸了摸胡子。 老侯爷为了解决这门婚事,真是豁出去了。 缚辇安排好了,黄逸几人把秦胤挪上去,一人一角,四人抬一人,把他抬出了御书房。 李太医顺势跟上。 廖太医收拾了东西,随着徐公公又给皇上请了脉,这才出来。 外头起风了,呼吸之间,凉意沁心。 廖太医打了个寒颤,却觉得,这么冷冰冰的,也在刚才在皇上跟前舒坦。 皇上那阴郁神色,说不好是二殿下气得重、还是永宁侯气得重,亦或是,叠在一块,气上加气。 廖太医垂着头,小跑着往前,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来不及走出多远,一双青色靴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靴子的主人就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站在了廖太医离开的路径上。 廖太医心里咯噔一声。 顺着靴子往上看,果不其然,青灰的袍子,颜色朴素,料子却十分讲究,祥云暗纹,金色回字纹绕了下沿一圈。 喜好这般装扮的,宫中只有一人。 廖太医心知躲不开,干脆恭谨行礼:“国师大人。” 邓国师淡淡应了一声:“老大人腿脚看着还利索。” “哪里、哪里。”廖太医摆了摆手。 邓国师又道:“贫道听说,老大人前几日往安国公府出诊,请大夫的正是他们府上二姑娘。” “是。”廖太医答道。 邓国师白色的眉毛微微一扬,低声问:“她当真有孕在身?” 廖太医的喉头滚了滚。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那日定国公让他不要瞎掺和时,廖太医就猜到晋舒儿腹中孩子的父亲身份不一般了,只是没有猜到二殿下头上而已。 当然,他也更猜不到怀孕之事会以那样一个方式宣扬开,后续二殿下与永宁侯府又是这么一个反应。 廖太医听说的时候,下巴都险些掉下来。 就这状况,沾上一丁点边,他不想掺和都难。 谁让他依着定国公的意思,让安国公府请秦大姑娘上门驱邪呢? 说白了,晋舒儿那傻愣愣的状况,从头到尾就是布置好的战局。 既已半推半就着给定国公当回了擂鼓兵,此时如何说,还用犹豫吗? “那日看诊,老夫并未诊出喜脉,”廖太医沉声道,“今日一早,皇上点派了童大人,照童大人今日所断,晋姑娘确实有孕在身。” 邓国师道:“这么说来,廖大人失手了?” “女子初有孕,喜脉不明显,前后相差了几天,老夫当时诊不出来,”廖太医顿了顿,道,“可能是才疏学浅吧。” “哪里的话,”邓国师眯着眼,缓缓道,“老大人也说前后差了几天,兴许就是这个缘故。” 廖太医不吭声。 邓国师打量了他几眼,没有再揪着不放,往御书房方向走了。 廖太医拧眉看着他的背影。 他知道,国师并不信他的说辞。 不信就不信,他咬死得这么说。 邓国师在廊下候了一小会儿,才由徐公公迎到了御前。 皇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邓国师行了礼,道:“贫道听说,您让人把永宁侯抬回去了,如此,恐不大体面。” “他压根也不想要什么体面!”皇上睁开眼睛,眼底满是怒气,“那老东西,当朕看不出来他是装的?” “装的?”邓国师讶异极了,尖声道,“他怎能在皇上您跟前,弄虚作假呢?成何体统!” 第46章 没得选 从徐公公手中接过茶盏,皇上一口饮尽。 想到永宁侯在御书房里的举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臣为赵家,征战几十年,落得一身伤病,自认鞠躬尽瘁,功劳苦劳都有。” “老臣一介武夫,不会教养精细姑娘,在京里的那个养得每天只知道舞刀弄枪,送去山上的长孙女更是,山野兔子一只,京城贵女那一套一套的,她不懂,更不会。” “殿下看不上她,情理之中,老臣高攀不上,只当没有这门亲就是了,实在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老臣一家难堪。” “老臣不会说漂亮话,就是想来问一问皇上,老臣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全天下看这等笑话?” “安国公两父子死了,就是比老臣这么个活着的金贵了,说到底,是老臣没有死在战场上,才祸害子孙了?” 长篇大论、兴师问罪。 皇上根本没有找到打断的机会,只听着永宁侯从开口到说完,中气十足。 若话语有形,永宁侯那身量、那气势,句句掷地有声,简直就如八月半澎湃的海潮,连片着把御书房都淹了。 最最让皇上气愤的是,永宁侯在说完这一长段之后,身形往后一倒,直接“厥”过去了。 以至于,皇上憋了无数反驳、解释、打太极的话,一个字没有说出去。 只能硬生生塞在嗓子眼里,堵得胸口发闷。 那么壮硕一人,前一刻还声如洪钟,下一瞬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骗鬼呢! 皇上看穿永宁侯是装的,但他骂不动了。 骂人,有两种最没有劲。 一是骂赵启那样的,他不顶嘴了,左耳进右耳出,从头到尾是对牛弹琴。 二是秦胤这种,装昏,骂多少句都没有一点反应。 骂来作甚! 不如挪去边上,眼不见为净。 此时,被邓国师一提,皇上心中那未熄灭的火,又烧了起来。 “秦胤不是说他活着不如死了的那两人吗?朕也让他尝尝平躺着被人抬着走的滋味!”皇上道,“有本事他就一路躺回去!” 依旧是从南宫门出,穿过千步廊,再从前门一路抬到永宁侯府。 这条路线,昨儿永宁侯怎么来的,皇上现在就让他怎么回。 邓国师眼珠子一转,颇为捧场地笑了两声:“与已故之人争功比高下,永宁侯不应当!皇上此举正合适,让他知道躺着是什么滋味,下回就知道轻重了。” 这两句听着顺耳些,皇上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朕就是这个意思!” 邓国师又问:“不知二殿下的婚事,您如何……” “朕能如何?”皇上捂了下胸口,刚刚平顺一些的情绪立刻又起来了,“启儿不知好歹,朕难道还能硬逼秦胤?” 今日在御书房里装昏,明日指不定要在金銮殿上撞柱! 秦胤武艺高强,下手极知轻重,到时候,撞一地血还不伤命。 他坐在龙椅上头,和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邓国师垂着唇,道:“秦家那丫头的命格,不好办啊……” “天生凤命,她注定是赵家的媳妇!还想嫁谁家去?”皇上气得胡子直颤,“一个个的,他们眼里,就没有朕这个皇帝!” 邓国师没有接这句话。 所谓的“一个个”,就是从永宁侯,骂到了其他人身上了。 其他的,老臣身上。 如秦胤这般,跟随先帝爷出生入死、开拓疆土的老臣,他们尊敬的、拜服的是先帝,而不是如今的皇上。 皇上登基二十年,却至始至终,依旧是老臣们眼中,被辅着、提着的年轻君王。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静了有一炷香之久,皇上才缓缓开口:“原就没有和永宁侯府走过议程,就当是朕酒后戏言吧。晋家那个,肚子等不得,让几个衙门赶紧把事办周全了。” 徐公公和邓国师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皇上已经做出选择了。 或者说,没得选,就只能是这样。 徐公公应了声,又问:“办周全是……”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抓紧些就行,”皇上冷哼了一声,“启儿不给永宁侯府体面,朕难道要跟他一样,抬举安国公府?” 把那老东西用缚辇抬回去,已经是他能做的、最伤秦胤面子的事了。 再多的,真不行。 另一厢,抬着秦胤的缚辇匆忙穿过千步廊。 听说永宁侯面圣时厥过去了,左右衙门都出来看。 不止小吏们探头,相熟的老大人们也要来问一声状况。 秦胤一副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虚弱模样,黄逸不得不代为开口,表示老侯爷无大碍、只需静养。 如此穿过千步廊,黄逸自认脸皮厚都扛不住,也不知道永宁侯是怎么躺得住的。 侯府里,得了消息的秦威、秦治两兄弟一直赶到了街口。 一面对黄逸等人道谢,一面接了缚辇过去。 皇上为了敲打秦胤,让四个侍卫抬着,永宁侯府不管那些,兄弟两人直接就把老父抬走了。 缚辇入侯府,府门重重关上。 绕过影壁,永宁侯就不愿意躺着了,示意儿子们把缚辇放下。 他撑地而起,站得四平八稳,精神奕奕。 待进了正屋里,侯夫人见秦胤自己走回来,当即翻了个白眼。 “做戏也不知道做全套。”永宁侯夫人道。 秦胤落座,从秦威手里接了茶,润了润嗓子,道:“躺着还真不自在,能站着还是别躺了。” 永宁侯夫人哼了声:“知道就好!” 武将之家,不怕缺胳膊断腿,就怕躺着回来。 “二殿下今日一闹,我再来这么一出,”永宁侯得意道,“且等等吧,皇上该有决断了。” 秦鸾去探视了祖父一回。 “有什么强身健体的符吗?”许是躺了一路不得劲,永宁侯主动问了句。 秦鸾从袖中取出三张:“给您备着呢!” 秦胤哈哈大笑,学着侯夫人的样,把符纸收到了锦囊里。 如永宁侯所料,下午时,消息就传开了。 一是,二皇子将娶安国公府二姑娘为正妃。 二是,永宁侯抱恙,需得静养些时日,府中得赐许多名贵药材。 秦威代父进宫谢了恩,面无表情去,面无表情回。 有人问起秦鸾,秦威道:“小女年轻,一心修道,世俗婚事,与她无关。” 第47章 您知道 永宁侯在家躺了三日。 期间所有上门探望的,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全部推了个干净。 用秦胤的话说,亲事既已作罢,多少给皇上几分面子。 待礼部匆匆忙忙地与安国公府开始走议程了,永宁侯府上上下下总算踏实了。 这门糟心亲事,可算推了个一干二净。 秦鸾起了个大早,练了日课,听闻万妙到访,她欢喜相迎。 两人说话,自不用那些客客气气的寒暄。 万妙开门见山:“昨儿晚上,母亲自己下床,坐在桌边,与我们一块用了饭。” “兰姨精神了?” “精神些了,”万妙想了想,形容道,“不及先前,还能再进步。” 秦鸾莞尔。 报了喜,万妙沉静下来,靠着秦鸾,说了些心里话。 “上回你说的那些话,我回去之后认真想了很多。 不瞒你说,从祖母被迫离京后,家中氛围变了许多,我说不上好坏,就是怪怪的。 我自可以躲在母亲身边、躲在自己屋子里,可父亲不能,他要面对祖父、面对外面的其他人。 父亲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先前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你说‘求仁得仁’。 我求的是母亲的性命,这就已经是万幸了。 其余磕磕绊绊的,我得努力着去改变、去改善,去支持父亲走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秦鸾没想到万妙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许是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了,万妙轻松许多,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阿鸾,我之前就与你道了谢,但今儿我还要再说一次,”万妙柔柔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母亲,也谢谢你,点拨了我一回,让我能认真去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秦鸾抱了抱万妙。 所谓点拨,他人只是一点,能不能拨得通,在于各人。 她是随口一说、歪打正着。 不过,能鼓励到阿妙,让阿妙心生感触、进而有个前进的方向,秦鸾亦是十分高兴。 送走了万妙,秦鸾立在木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边秋日暖阳冒头,不晒人,温温润润的,让人看着心暖。 “真好啊。”不由自主地,秦鸾叹了一句。 救了兰姨、真好,退了亲,也真好。 师父交代的两件事,她都做好了。 师父点了她、也拨了她,以后要怎么办,就该由她来认真想。 想师父如此安排的理由,想她能为自己、为家里人,再做些什么。 以及,眼下,她能做什么。 “钱儿,”秦鸾唤了声,“去问问,祖父在不在书房。” 钱儿去了,很快回来,道:“侯爷在花园里散步。” 秦鸾从木墩上跳下:“走,我寻祖父去。” 寻到花园里,远远的,秦鸾就看到了永宁侯的身影。 老侯爷走得不快,手上也没有闲着,比划着拳法套路。 “祖父,”秦鸾上前行了礼,“您看着气色不错。” 永宁侯一听,摸了摸脸,乐了:“看得出来?你祖母早上也这么说。” 老夫老妻,过了大半辈子,平时对方有些什么变化,多数时候都不挂在嘴上。 他秦胤自认大老粗一个,顶多能在嬷嬷们的暗示之下,夸赞妻子的新衣、新首饰,余下的,太眼拙了。 侯夫人年轻时抱怨过,说他秦胤一双鹰眼,往箭塔上一站,能看清隔得老远的敌兵动向,一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漏,等回了家里,活活成了个睁眼瞎。 秦胤说不过侯夫人,也自知理亏,只剩赔礼的份。 侯夫人倔性子,既然嫁个了睁眼瞎,她一个眼明心明的,干脆当一个闷葫芦。 看出来了也不夸! 因而,秦胤今早起来,忽然间得了妻子一句“气色真不错”,虽然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的阴阳怪气在里头,但肯定是夸为主、损为次。 秦胤自己照照镜子,也能看出那么一点儿端倪来。 永宁侯越想越高兴,道:“阿鸾的符好使,强身健体,祖父浑身都有劲儿。” 秦鸾笑道:“哪里的话,依我说呢,是这门本就不合您心意的亲退了,您心情大好,又不似前两天那般不踏实,真真正正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睡得好了,自然气色好。我那几张符纸,不过是日课画的,哪有什么功效。” 永宁侯哈哈大笑。 这是谦虚呢! 没有一点儿真能耐,能把那晋舒儿弄傻了? 有本事的道家人,随便画的符纸,都有效果在其中。 “这几日踩木桩,踩出什么心得了?”永宁侯谈兴极好,“要不然你给自己备张身轻如燕的符?” 秦鸾哭笑不得:“您自己就是习武之人,练武哪有捷径可走?” 永宁侯爱听这话。 无论什么本事,都要用在正途上,投机不可取。 阿鸾行事就是“正”。 这么正的长孙女,要是嫁给那不知脚踏实地为何物的二殿下,才是毁了。 短短时间,几句交谈,秦鸾把秦胤说得心花怒放。 整个花园里,都能听见老侯爷爽朗的笑声。 忽然间,秦鸾话锋一转:“祖父,定国公的身世,你知一二吧?” 永宁侯的笑容凝在了脸上:“这话可胡说不得……” 秦鸾没有给祖父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道:“这次能抓到二殿下的把柄,全靠定国公相助,既是利益交换,我也应当对他所求之事给予回应,这是诚信。” 永宁侯皱着眉头,好一阵思量。 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有此问,自是有所疑。” 若非埋下了疑惑的种子,种子又因着各种浇灌生根发芽,谁会好端端地怀疑自己不是家里亲生的? “您知道。”这一次,秦鸾开口,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永宁侯目光沉沉看着秦鸾,压低了的声音里满是慎重:“阿鸾,你既修道,就知一切皆有造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缺一,得到任何一个结果,都不是好事。” 秦鸾握紧手中拂尘,问:“您是指,机缘未至?” 永宁侯颔首,道:“此事,对他人绝不要出口一个字,让他自己也谨慎些。皇上近年多疑,不要刺激他。” 第48章 埋怨 见秦鸾应下,秦胤没有再多说什么,离开了园子。 回到主院,他迎面遇上匆匆出来的采薇。 采薇福了福身:“老侯爷,老夫人正寻您。” 秦胤点头,进到次间,一抬头,就见侯夫人眼中含刀,刀刀往上身上砍。 “怎么了?”永宁侯不解极了。 侯夫人哼了声:“园子里秋高气爽,祖孙两人其乐融融,和阿鸾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 “没有说什么。”永宁侯道。 “就你稀罕祖孙情谊,我不知道疼孩子?”侯夫人气得又甩了两眼刀子,“这都是为了阿鸾好!” 她这把岁数了,经历过乱世,享受过平静,如今最想的,自然是子孙环绕,阖家其乐融融。 做祖母的,喜欢看孙子耍宝,也喜欢听年轻的孙女说些女儿家趣事。 哪家有了新料子,谁的首饰好看,能耐心听她一老婆子回忆旧时岁月…… 可阿鸳是个坐不住的。 阿鸳每天最老实的,不是夜里睡沉了,就是书案后头练字时。 当然,也老实不了太久,练着练着,心野了、飞了,只剩下刀枪棍棒。 而阿鸾,能坐得住。 幼年体弱,不得不减少活动,再后来,修道需得心静,阿鸾很踏实。 但是,侯夫人不敢叫秦鸾来身边。 偶尔说事,全是要紧事,一板一眼,说完了就让阿鸾去一旁待着,绝对不敢多给一个笑脸,多说一句软话。 侯夫人自己忍得万分辛苦,永宁侯倒好,和阿鸾在花园里又说又笑。 得到消息时,侯夫人气得险些骂人,赶紧让采薇去园子里把臭老头喊回来。 “我知道我谨慎,甚至是如履薄冰,因为我不能拿阿鸾与家里其他人的性命做赌,”侯夫人气得眼眶都发红,“她那娘,病怏怏了三年,走了;阿威也大病一场,精神大不如前。 再后来是阿鸾自己,她那年都病成什么样了!那么小,还没桌子高呢,我去看她、不去看她,都不对。 若不是仙姑云游到京城,让阿鸾得了机缘,当年就熬不过了! 说起来,阿鸾能渐渐好转,也是借了二殿下那皇帝家贵气,稳了稳她的命格。 我当然不想阿鸾真当那什么二皇子妃,二殿下那品行脾气,我也不喜欢,但我担心阿鸾。 亲事已退,正是紧要关头,我恨不能让阿鸾再去道观住两年。 住到她十六岁,不用再远离血亲,再下山来。 万一、万一她病情卷土重来,又或是家里的谁又大病,这如何是好? 我天天愁得掉头发,侯爷你倒好,添乱!” 知道妻子念着、想着的,都是家里人平安喜乐,永宁侯端正了坐姿,老老实实挨了这一顿埋怨。 估摸着老妻该口渴了,永宁侯倒了一盏茶,递给她:“润润嗓子再说。” 侯夫人饮了,气头过了,眼刀子都收了。 余下来的,还是担忧。 “得给阿鸾多作打算,”侯夫人犯愁,“批的什么凤凰命,我们愿与别家结亲,又有谁家敢娶阿鸾?虽然说,她一修道之人,不嫁就不嫁吧,往后云游天下,也是一种生活,但我还是盼着她能安定些……” 永宁侯沉默着。 为人祖父母,对孙女儿的期盼,也就是“安定”二字了。 侯夫人依旧絮絮说着:“他们赵家,三殿下比阿鸾还小些,大殿下倒是个极好的性子。 大殿下在三公、三孤教导下,谦和有礼,可惜那身子骨,比阿鸾小时候都差。 皇上对大殿下不冷不热的,可到底是个嫡出……” 正说着话,外头通禀,说是秦治来了。 秦治来请安,知父亲在挨母亲的埋怨,他自不好进来打断,干脆站在廊下吹风。 母亲生气归生气,埋怨时也压着声,秦治听不见里头在说什么,只从采薇口中得知,与秦鸾有关。 秦治在心中好一阵唉唉,确定里头埋怨结束,估摸了下时间,便让采薇禀了声。 入了内,秦治问了安好,正迟疑着要不要提阿鸾,抬眼见了老父那精神奕奕的面貌,冲口道:“您今儿气色真好。” “各个都这么说,阿鸾昨儿那符纸……”永宁侯一听就乐,张口说了一半,瞅见侯夫人那拉下来的脸,赶紧闭了嘴。 秦治见状,迟疑不了了:“母亲,儿子总琢磨着,与阿鸾太生分了。” 永宁侯夫人额上青筋直跳。 她前脚才与丈夫说了一通大道理,后脚,儿子又来质疑。 她今儿没有精神再多言,干脆眼不见为净,起身回了内室,把次间留给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永宁侯清了清嗓子。 在儿子面前,让妻子落了脸面,多少有些尴尬。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永宁侯摆出父亲威严,“你母亲性子拧,我跟她慢慢商量、慢慢商量。” 秦治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也没见商量出个结果来。 他只能气闷退出来。 次间里,只剩下永宁侯一人。 他没有忙着进去劝侯夫人,自己端了茶盏,凝神沉思。 妻子居于内宅,对于朝堂事,不及秦胤这么清楚。 尤其是,这几年间,皇上变得越发多疑、对身边臣子亦越发挑剔。 侯夫人提到皇上与大殿下时,说了“不冷不热”,但秦胤知道,近两年,皇上对大殿下从不喜、趋向不满。 大殿下赵源,是中宫皇后嫡出。 这位世族出身、书香为重的皇后程氏,是先帝还未建朝时就给这个儿子选定的妻子。 在皇上登基之后,自不可能不认这门亲事。 可是,皇上不喜程氏,太后娘娘对程皇后亦有不满。 有一个说法是,大周以武为尊,而皇后娘娘中庸、平和,没有武人家族的那股子猛性。 不止是皇后,大皇子自小身体羸弱,开蒙后,讲究儒道。 近年,遇着见解不同的事,大皇子经常与皇上谏言,父子之间自是不怎么痛快。 有一回,皇上甚至骂过大殿下。 骂大殿下这温和有余、锐利不足的性子不知道像了谁,又说大殿下这样的,就是没有吃过战乱时的苦,才会这么天真。 当然,见解不同,不是大皇子挨骂的根本原因。 真正因由在于,大殿下很不喜欢邓国师。 第49章 不方便 要秦胤来说,朝堂之上,喜欢邓国师的才是九牛一毛。 在他秦胤眼中,那个牛鼻子老道,就是一个小人! 偏皇上被邓国师妖言蛊惑,十分信任他,纵得这么一个狗东西在朝中耀武扬威,明里暗里,拉帮结派,为私利兴风作浪。 他们当文武大臣的,拐着弯劝一劝,皇上听不进去,也无可奈何。 大殿下作为儿子,说话比他们直接。 听说,御书房之中,大殿下曾谏言皇上罢了国师。 也因此,皇上与大殿下的关系越发生硬。 先前,三公提了几次立太子,皇上都没有答应。 又因二殿下与秦鸾有婚约,朝中也有人看好二皇子是皇上心中所选。 如今,婚事没了。 各人各心思之下,不晓得又要起怎么的风波。 永宁侯放下茶盏,背着手走出了屋子,一直走到了府中祠堂。 祠堂占地不大,平日有人看顾,收拾得很干净。 秦胤入内,点了三炷香,而后,站在层层牌位前,定定看着。 最上头是祖先大人。 顺着下来,他看到了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叔伯,还有他那几位在征战中死去的兄弟。 再往下,是他与妻子真正的长子、次子。 他们死于乱世。 那年,军阀混战,今日盟友、明日仇敌,后日又要把酒言欢。 被盟友偷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当时,就被这么捅了一刀子。 趁着大军出征,盟军化作敌兵,冲进驻地镇子,他那两个年长些的儿子,为了保护年幼的秦威、秦治而遇难。 未及成家,便已离开。 这样的悲痛事,乱世随处可见,这样的不义之战,他秦胤也打过很多。 直到赵挥的势力渐渐壮大,最终黄袍加身,乱世才算过去,老百姓能慢慢休养生息…… 秦胤在祠堂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主院里,永宁侯夫人气过了,寻人一问,知他所在,便没有管。 “让他好好看看,每个牌位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就知道不要害了阿鸾!”侯夫人道,“我可不想,好端端的,再供个人了……” 另一厢,秦鸾吹干了手中字条。 符灵轻飘飘地,浮在她身侧。 “不能再交给阿青了,”秦鸾嘀咕着,“让祖父知道了,哥哥不好交代。” 钱儿盯着符灵使劲看:“能让它送吗?半夜三更去,一般无人会瞧见它。” “我在屋里待着,它才出东园,就砸地上了,”秦鸾撇嘴,“我不在它边上,飞不远,派不上用场。” 听见秦鸾嫌弃它,符灵脑袋往前一低。 薄薄一张纸,满是委屈劲儿。 秦鸾看着就乐,逗它道:“不怪你,是我修行不到家,驱动不了你远行。” 纸片转了个面,背过身去了。 钱儿见状,乐得不行。 “得想个法子。”秦鸾琢磨着。 夕阳西下。 晚秋时节,通红的晚霞余晖散去,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林繁走出衙门时,千步廊左右大部分衙门,官员都已经下衙了。 只几处,亮着灯火,还有人员进出。 林繁寻光看去,果不其然,正是礼部衙门所在。 为了办好二殿下的婚事,礼部加班加点,快、且不能乱。 有下属经过,循着林繁视线看了一眼,道:“他们这阵有的辛苦了。” 林繁微微颔首。 “谁也想不到,那天老侯爷竟然厥过去了……” 林繁闻言,轻笑了声。 永宁侯那人,有意思时,是真的很有意思。 离开衙门,林繁直接回了定国公府。 入胡同,还未至府门外,就见更里头的一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夜里光线差,只看出车衣的颜色深得发黑,辨不出原本模样,自不好判断是谁家马车,亦或是城中哪家车马行的。 只是,他们这条胡同,白日里有往来客人,天黑后很少见。 林繁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倏地,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向他靠了过来。 来势汹汹,直冲他腰腹。 林繁眼疾手快,左脚后撤半步,侧开了身子,伸出手指,擒住了“暗器”。 中指与食指之间,被他截住的,是薄薄的纸片。 再一看,林繁认出来了。 符灵。 出师未捷的符灵不再平直,前后都弯下来,塌在林繁的手指上。 纸片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股“我好没用”的低落氛围。 林繁眼底生了一抹笑意。 秦鸾提过,符灵无法离开她太远。 那么…… 林繁又看向那辆马车。 看来,秦鸾是在那马车上了。 “找我过去?”林繁问。 符灵的上半身挣扎了两下。 林繁把手指松开,放他出来。 符灵直起了腰,露出身前紧贴着的另一张小纸。 林繁揭下来,看了眼上头的字,道:“知道了。” 说完,他掏出火折子,直接烧了。 符灵完成任务,嗖地,飞回了马车上。 来去匆匆。 林繁眼中笑意更浓了。 这薄薄的纸片,还挺好使,尤其是天黑之后,它飞得快,很难被察觉。 刚才若不是它直直往他身前冲过来,而是从身边经过,林繁想,他兴许都注意不到。 只可惜,离不了主人太远,限制了它的发挥。 马车离开了胡同。 半个时辰后,林繁到西四胡同赴约。 秦鸾已经到了。 她依旧坐在那角落处,和钱儿一块,一人捧着个油纸包,津津有味吃包子。 见林繁来了,秦鸾指了指另一把石凳子:“给你也捎了一个。” 林繁挑眉,上前拿了起来。 包子还是热的。 面皮香气扑面而来。 林繁承了这好意。 吃东西时,不说重要事情。 林繁随口问道:“怎么没有让大公子的亲随跑腿?” 秦鸾道:“不能总借哥哥的人,不方便。” 林繁一愣。 他猛地想到了黄逸说过的,侯夫人对长孙女很是不喜,秦二老爷也有些怨言。 以林繁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传言不可信。 秦家之中,无论是长辈永宁侯、侯夫人,还是哥哥秦沣,对秦鸾不止不差,还很好。 但是,毕竟秦鸾离家多年,疏离与生分是无法避免的。 秦鸾与他们是一家人,又和寻常的家人不太一样。 第50章 不是长久之策 当然,这世上,不寻常的家人多了去了。 最上头的,皇家无亲情。 皇上与嫔妃、殿下们的相处里,自然而然,会有君臣之分。 而定国公府里,又是另一种不寻常。 母亲、姑母关心他,支持他,却也因着旧事缘由,不经意间透出了疏离。 哪怕是,父亲还活着的童年时光。 在林繁还未意识到自己出身问题时,父亲慈爱且严格,是个父亲,也像位老师。 父亲教他武艺,授他课业,无论文武功课,父亲抓得很紧。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他是父亲的独子,是要承担起定国公府的继任者,而父亲知识渊博、见识广泛,世人皆知的天纵之才,教个儿子还能教不明白吗? 林繁对父亲敬重极了。 他不知道别家父子是如何相处的,家中也无兄弟姐妹,但他那时候想,父亲就是这样的父亲。 直到前两年,巧玉回到了母亲身边。 名义上主仆有别,但林繁了解母亲,母亲对巧玉的那份关爱,更为踏实。 这让林繁不禁去想,若是父亲,在面对亲生的女儿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 定是与小时候教导他是不同的吧…… 这么一想,林繁心生遗憾。 遗憾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表达他真正的对子女的爱。 哪怕是极其用心养育了他这个“儿子”,但是,那种发自内心地、满满当当的疼爱,父亲不曾展现过。 夜风重了。 两三口间,林繁吃完了包子,没有让它凉了。 秦鸾打开水壶润了润嗓子,道:“能顺利成事,还得多谢国公爷相助。” 林繁道:“秦姑娘用兵如神。” 从那日夜访安国公府起,一切都在推算之中。 “排兵布阵确有成效,”秦鸾抬眼,笑着道,“国公爷另添了把火吧?” 林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微微扬了扬眉。 “二殿下那急行军,”秦鸾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把战线冲得七零八落,祖父还问是不是我从中捣鼓的。” 起初,秦鸾只当是二殿下自己折腾的神来之笔,后来再想想,应是有人因势利导。 而能这么做、会这么做的,自然只有知晓全部计划的林繁。 “正巧有那么个机会……”林繁承认了,却没有细说,只道,“倒是老侯爷说厥就厥,让我颇为意外。都说老侯爷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这回是有勇有谋。” 提起祖父那一厥,秦鸾笑得眼睛都弯了:“祖父说,他这是头一次……” 话出口了,秦鸾突然意识到不对了。 林翰、林宣,两位定国公,林繁名义上的祖父、父亲,都是被抬灵回京的。 笑容一凝,很快,秦鸾就调整回来,顺着往下说:“他是头一次见皇上被气得连骂都不想骂了。” 林繁呵的笑了声。 浓浓夜色之中,饶是面对面的交谈,秦鸾也很难看清,林繁的这一笑之中,有多少笑意。 转念想想,也正是因着夜色,她那不甚高明地扭转话头,或许也不会被林繁察觉。 没有再说自家事情,秦鸾深吸了一口气,道:“请国公爷过来,除了道谢,还有你交托我的事情,我问过祖父了。” 林繁定了定神,示意秦鸾继续说。 秦鸾道:“祖父没有明确说出答案,但他是知情人。” 闻言,林繁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没有想到,永宁侯竟然会承认知情。 “他,”林繁的喉头滚了滚,“老侯爷是怎么说的?” “他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时机未至,什么结果都不是好结果,”秦鸾道,“祖父让你千万谨慎,莫要再透口风,皇上近几年多疑,这会刺激到他。” 林繁抿住了唇,半晌,道:“不止是皇上,还有皇太后吧……” 那年年幼,但很多细节,他都一直记在脑海里,这些年反反复复回忆、琢磨。 当时抛出话头的是皇太后,皇上只随口搭话,笑容和煦。 当过御前侍卫,如今也在御前行走,林繁对皇上还算了解。 起疑的是皇太后,皇上当时并未上心。 而现在嘛。 永宁侯说得对,皇上近几年多疑,当年不上心的,换作近两年,就未必了。 “我的身世,会让皇太后和皇上忌讳,”林繁顿了顿,复又道,“我前回说过,毕竟是陈年旧事,过去了二十年了,我并不急于求一个答案,那就照老侯爷说的,谨慎些,待时机成熟时,老侯爷会开口说出来的。” 秦鸾颔首。 眼下最要不得的,就是林繁自以为得了个突破口,坚持向祖父要一个答案。 秦鸾会把祖父的话如实告知林繁,是相信他不会那么冲动。 虽然,她和林繁的交情只有这么寥寥几次,但秦鸾看得出来,林繁行事理智、有分寸。 事情都说完了,林繁示意秦鸾先行。 秦鸾起身,走出这厢角落。 无了遮挡的半面墙,寒风直直吹过来,让秦鸾不由打了个寒噤。 钱儿没有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闻声,林繁往院子这侧看了眼。 暮秋时节,再不久就要入冬了,京城的天冷起来很快,不知道哪天就会落雪。 他一个男儿,气血旺,偶尔穿少了,在寒风里都会觉得冷,那姑娘家家的,定是更不耐寒。 西四胡同这地方,安静、无人,入夜之后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缺点也很明显:冷。 以后,若有什么进展,他寻秦鸾也好,秦鸾寻他也罢,总不能还在这里。 一来寒冷,没得冻出病来,二来,也不好叫姑娘家回回夜里翻墙进出。 “秦姑娘。”思及此处,林繁忙开口,唤了声。 秦鸾转过声来:“国公爷还有旁的事儿要交代?” 林繁走过来,问道:“刚才忘了问了,你既不方便借大公子的人手,往后传消息,岂不是还要再像这次似的,借辆马车,到了近处再使符灵?” 像他这般警觉的,突然间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胡同里,就会多关注些。 胡同里其他的几家,也都是簪缨贵胄,遇上了,亦会多心。 “偶一次也就罢了,”林繁道,“不是长久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