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 郭宁觉得浑身冷得像冰,后背则阵阵剧痛。 他呛咳了好几声,才把几乎掩埋住口鼻的泥浆和污血都吐出来。 随着他的喘息,面前水波晃动,碎裂的冰碴彼此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动。 有呼啸的风刮过。风过处,愈发的冷。风声中,裹着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还有一声声利器挥砍入人体的钝响。 这声音使郭宁骤然紧张。他下意识地双臂用力,支撑起原本倒伏在水中的躯体。 这个动作使得后背的疼痛愈发剧烈,仿佛有某种灼热的东西,在筋骨间搅动着。那是两支箭矢,箭簇入肉甚深。好在,应该没有伤到脏腑。 郭宁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会儿才醒。醒来时候有些迷糊,不知道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真实。 不过,当他稍稍转过身,看到水泽间横七竖八的躯体,看到鲜血从一处处可怕的伤口汩汩流出,覆盖了整片水塘的时候,他就确认了,眼下这一切,绝对是真实的,不是梦。 数丈开外有一名虬髯大汉,正在水泽边缘往来走动。 此人身着轻便皮甲,里面套着宽大的圆领戎袍,身后背弓,腰间带着箭囊,手握一把染血利刃。 适才郭宁听到的挥刀劈砍声,便是此人在补刀。 死者们大都是背后中箭倒地。有好几人本来一息尚存,被这大汉挥刀劈砍后,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 此时郭宁挣扎起身,引起了虬髯大汉的注意。 他先是猛吃了一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随即,又注意到郭宁虚弱的动作,看到扎在郭宁背后的箭矢还在晃动,还有缕缕鲜血正沿着郭宁的身躯流淌到水里。 于是他精神一振,凶恶地走来。 郭宁双手按着膝盖,勉强站直。脚步未稳,那大汉挺着短刀朝郭宁当胸直刺,声势猛恶异常。 可惜太用力了,破绽百出。 郭宁稍稍侧身,短刀落空,转从肋下划过。 他左手如铁钳般抓住大汉持刀的手腕,奋力向回拉扯,并藉着拉扯的力量箭步向前。 大汉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黑,面门遭郭宁挥拳痛击。大汉踉跄着待要反击,郭宁已然夺过短刀,翻手挥动。 短刀刺进大汉右侧的脖子,再朝左侧下方抹过咽喉,锋刃撞到左侧的肩胛骨方止。 虬髯大汉的咽喉血管被切断了。血液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从绽开的皮肉间向外溅射。黏稠的血喷到郭宁的脸上,再往下流淌,让他感觉有些暖和。 大汉瞪着郭宁,张了张嘴,咽喉处却只咕噜噜冒出几个血泡。下个瞬间,他的眼神散乱,身体摇晃着倒下了。 郭宁的脚步也有些踉跄。简单的两个动作,几乎将他积蓄的力气消耗一空;他的眼前仿佛金星飞舞,一片天旋地转。 可那虬髯大汉还有同伙。 就在郭宁挥刀的刹那,芦苇丛哗哗乱响,另两人踏着齐膝的水,横冲直撞入来。两人正见着虬髯大汉咽喉溅血,俱都惊怒。 其中一人大声呼号着拔刀奔来。另一人脚步稍稍放慢,在二十步开外张弓搭箭。 郭宁来不及闪避,只来得及猛地向前探出右臂。 只听得“嗡”地一声响,射来的长箭被郭宁死死攫在手中,箭杆还扭动震颤着,就如出水的鱼儿那样。 那人使用的,是不满五斗的轻弓,又因慌乱,弓只拉得半开,发箭的动作也全不标准。 但箭矢是女真人惯用的重型箭,很长也很重。长达六七寸的锋利箭簇划破郭宁的掌心,鲜血四溅。 抓住箭矢的同时,郭宁俯身半蹲,从虬髯大汉的身上抄出一把弓来,搭箭还射。这个动作早已经历千锤百炼,他根本无需瞄准,长箭便嗖地破空掠过。 当先奔来的持刀之人额头中箭。随着箭矢噗然贯颅而入,他扑倒水中,再也没有声息。 郭宁从虬髯大汉的箭囊中取出第二支箭。 后头持弓之人的动作不慢,也已经取了第二支箭在手。可他见此情形,竟不敢与郭宁放对,只哆嗦着嘴唇,强笑道:“六郎!咱们有话好……”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上也多了一支箭,立时气绝。 连发两箭之后,郭宁心跳如鼓,浑身发冷。 坚持不住了。 他用弯弓支撑着身躯,想往连绵沼泽深处藏身,可没过多久,便扑倒在芦苇丛里,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回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看来,除了那三个被杀死的,没有其他敌人来到。真是侥幸之极。 地面的湿气透过芦苇泛上来,寒彻骨髓,使得身体都僵硬了。 郭宁嘶哑地笑了两声,慢慢地活动臂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手持刀,贴着暴露在体外的箭杆向下切割皮肉,想把箭簇剔出来。 这个动作有点别扭,难免搅动卡在背部筋骨间的箭簇。他满头冷汗,面目狰狞地咬着牙,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待到两根长箭先后离体,郭宁猛地松了口气。 他离开军队已经很久,但仍然习惯性地穿着盘领、窄袖的戎服。在戎服下面,再着一件皮甲。 皮甲不是什么好货色,表面有好些破洞,许多地方被浸泡朽烂了,散发着一股腐臭味道。好在白天偷袭他的人,不是什么好手,用的弓力也不足。箭矢的力量被皮甲削弱,所以伤处失血虽多,却不致命。 不过,抽拔箭簇的动作把伤口又扩大了些,动作稍微剧烈,便抽搐也似地疼。 这下子,可真没法与人动手啦。 郭宁撕下衣襟,简单裹一裹淌血的伤口,然后攀着身边的老树,挺直腰杆向周边眺望。 初春时节,冰雪未销。清冷的月光照射下,可以看到沼泽的水面和植被上白亮亮的薄冰。 密布的芦苇和灌木绵延,苍莽不见边际。北面远处,隐约可见陡峭的堤坝或河岸,那上头也一样横生杂木,与低洼处的芦苇和灌木连成一片。 没有敌人活动的迹象。 郭宁往白天厮杀的方向走回去。 刚走了几步,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响,郭宁的身体一俯,脚步猛然静止。 片刻后,几只乌鸦扑棱棱地低空掠过,落在另一排枝条上,开始呱噪。于是他继续行动。 本该把精力集中在警戒四周,再想想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局,可随着轻轻的脚步声,郭宁的思绪开始纷乱。上一次晕倒时做的梦,这会儿不仅没有模糊,反而愈来愈清楚。 在梦里,郭宁生活在千载以后,见识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物。那些可太有趣了。 郭宁觉得,也许那个梦是真的?自己真是一个后世之人,只是穿越到了崇庆二年,在一个金军战士身上苏醒? 不对吧?我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没错啊?我在此世所经历的一切,也很清楚啊? 翻来覆去地思忖了好一阵,郭宁摇了摇头,决定暂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后世的记忆使郭宁长了见识。使他知道了,此刻自己身处的时局,只不过算乱世的开端罢了,未来将会比现在更可怕得多,血腥得多! 发祥于东北一隅,曾经以粗犷、野蛮和雄武威震天下的女真金国,这几年已渐显衰败之像。 前年,也就是大安三年的八月末,金军与蒙古军在野狐岭大战,金军战败,数十万大军销折溃散殆尽,沿途僵尸百里,军资委弃如山。 郭宁在此世的宗族、亲眷和袍泽弟兄,大都没于此战。他本人,也因此流落到了长城以内的安肃州境内。 战后,蒙古军横行中原和金国内地,兵锋所及,北由临璜过辽河,西南至忻、代,东至河朔、中都。盘踞在蒙古高原上的猛兽,开始向高原以外探出爪牙。 到了去年,也就是崇庆元年,蒙古军再度突入中原,一度以偏师直取中都,百计攻城,金军野战则全军俱殃,城守则阖郡被屠,千百万军民,又一次承受了可怕的摧残。 而这些,只是开始罢了! 郭宁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 来自另一世的记忆仿佛潮水般涌入郭宁的头脑。那些平淡的叙述、简单的数字,与此世的所见所闻融合在一处,汇成了尸山血海,令他猛然顿住脚步,几乎透不过气来。 过了半晌,他深深地叹气,骂了句:“这狗日的世道!” 第二章 勇锐 郭宁在泥水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不快。饶是如此,脚下的泥水也难免被翻腾起来,散发出特有的腐臭气味,令人呼吸不畅。 虽有皎月当空,但沼泽里遍布水潭深坑,又有轻雾飘荡着,与蒸腾的水汽混合在一起,遮蔽视线。夜间行进,甚是险恶。 此前晕晕乎乎避入沼泽深处时,似乎没走多远;这会儿折返,路上却几次迷失方向,花了不少时间。 好在适才的厮杀场,依旧保持原样。 同伴和敌人的尸体还在。 有几头黑色的小兽,正呲着牙,围拢在尸体旁边舔舐着血迹,跃跃欲试。直到郭宁大步走来,它们才发出不甘的呜咽,慢慢往灌木丛里退却了。 郭宁先将一把长刀佩在腰间,然后提起一柄铁骨朵,试了试轻重。 野狐岭大战的失败,使得金国朝廷所能调动的核心武力遭受重创。装备完善的屯戍军卒数十万和野战精锐数万一朝丧尽。 经营数十年的界壕防线陷落后,积储着的无数物资,尽都落入蒙古之手。反倒是溃兵退入河北,无论粮食、军械皆无接济。 刀剑之类短兵器容易损坏,于是铁骨朵这种粗笨之物,便不得不流行起来。 这柄铁骨朵,原是郭宁的亲信部下姚师儿所用。姚师儿膂力过人,擅使铁矛、铁骨朵和流星锤等武器。早年在界壕以北厮杀时,他几次救过郭宁的性命。 因为姚师儿的性格刚勇尚气,好斗嗜杀,格外遭人忌惮。在敌人偷袭的时候,他是第一个遭乱箭攒射的,尸身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支箭,就像一只死去的刺猬。 郭宁把箭矢一一抽出,挑了几支好的,洗去血迹,放进箭囊。 然后,他找了件稍微干净的袍服,把姚师儿的尸体裹着,将之拖进池塘边刚挖好的坑里。 这条高大而瘦削的汉子被安置稳当了,郭宁转过身,接着收拾其他几具尸体。 下一个是高克忠。 高克忠是上京临潢府的渤海人,早年科举不中,以教授乡学为业。后来被签入军中,辗转至宣德州。 因他颇通文字,成了更戍军百户的文书。流落到安肃州以后,他结识了郭宁,总是想教郭宁读书。可惜,当时郭宁并没有兴趣。 这老书生中箭以后一时未死,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遭人挥刀砍杀。他胸腹间被砍了好几刀,现出巨大的豁口。肠肺都流淌在外,发出剧烈的腥臭气,收拾起来很麻烦。 过了好半晌,郭宁喃喃地骂了句,往水边去洗了洗手。 最后一人,是年纪最小的吕素。 池沼边缘的地下水位很高,而且郭宁的体力不足,器具也不趁手,所以挖的坑有点浅。吕素的大半个身体都高于地面,充满血丝的暴睁双眼就这么瞪着郭宁。 郭宁探手过去,替他把双眼阖上。 在乌沙堡的时候,郭宁是正军,吕素是他的阿里喜,也就是甲士的副从。吕素长辈早亡,家中有一个姐姐、一个幼弟要养活,每年春荒都很难熬。 因为正军的待遇比阿里喜高很多,他常常向郭宁借钱。 吕素一直嬉皮笑脸地说,等到自己退伍了,能拿到银八两、绢五匹,到时候一并把积欠还清。 不过,那得等到何年何月?屯戍军的将士除非战死沙场,还能有退伍的一天?郭宁觉得,这娃娃约莫是不打算还钱了,只是嘴硬。 郭宁笑了笑。 吕素胸前的衣襟敞开着,有个小小的拨浪鼓将要掉出来。郭宁稍稍犹豫了一下,郑重地收起这个拨浪鼓,接着,开始往堆叠的尸体上覆土。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勉强拢起了一个土堆。 先前退避到灌木丛里的几头小兽,这会儿又遛达出来。它们失望地绕着土堆跑了两圈,发出狺狺的吠叫。 转而发现,还有几具尸体未被掩埋,于是它们扑了过去,继续被打断的盛宴。 郭宁忙了半个晚上,浑身酸痛,非常累。他喘着粗气,坐在土堆旁,看着敌人的尸体被野兽撕咬。 那三人,郭宁都认识的。他们的身份与郭宁等人一样,也是从界壕以外退入河北的散兵游勇。 其首领,则是盘踞在高阳关一带的原屯戍军百户,奚人萧好胡。 萧好胡的行事何以如此毒辣,原来的郭宁完全没有预料到。但现在的郭宁,很容易就把首尾想得清楚。 大安三年战败以后,边疆溃兵并未得到朝廷的接济或整顿。 故乡在河北、山东或中原的很多人成群结队,陆陆续续自行返乡。至于返乡之后是再度被签军还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而故乡在界壕以北的屯戍军士卒们就麻烦了。他们的家乡早已化作丘墟,人民百不存一,就算有活人,绝大多数也都被蒙古人迁徙到了草原。 士卒们无家可归,便零散分布在河北北部涿、易诸州。有的落草为寇,有的被地方势力招揽,混口饭吃,等待着朝廷募兵。 去年蒙古军再度南下进攻,散落各地的溃兵们闻风而走,有的向东去中都,有的则向南。 郭宁等人便被挟裹着一直向南,经保州,到了安肃州地界落脚。 两个月前又传来消息说,打退了蒙古军。按照朝廷的说法,虽然元帅左都监奥屯襄所部小挫,但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据城而战,击退蒙古军,并使成吉思汗本人受伤。 突袭中都方向的蒙古军偏师也同样不克而走。 这个消息使溃兵们稍稍安心。 得益于这一场胜利,朝廷总算有余裕重整北方防线。道家颁下敕令,要河北各处都收拢军马,陆续差发前线。 此时便有女真贵胄插手其中,试图以这些溃兵为资本。毕竟溃兵中有许多都是原本的野战精锐,若能加以整训,很容易就能组成一支强兵。 比如安肃州这边群聚的溃兵,最近普遍得到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的招引。 那徒单航本在朝中任吏部侍郎,乃是金国著名的显赫家族子弟。听说其父为驸马、枢密使,其长姊乃是当今的皇后,而族人多有出任元帅、平章等要职的。 徒单航颇有壮志,虽然身处安州这个区区支郡,却想要藉着自家的实力,谋取保州顺天军节度使的职位,故而全力搜集散兵游勇,以为凭依。 为此,徒单航特意新设了一个指挥使司,腾出五百人的员额,并将指挥使、军使、什将、承局、押官等职位尽数拿出来,招引勇锐之士。 眼看着朝廷重整旗鼓,从各地征发的大军一股股地不断北上,威势渐渐恢复,溃兵们流散了许久,这时候总得想想结局。遂有野心勃勃之人、好勇斗狠之徒、阴险狡诈之辈乘势而起,藉此良机争夺权位。 郭宁颇具报国之心,对重整兵力很感兴趣。前些日子,他一直往来奔走,试图纠合人手投靠安州。 可他虽有胆勇,却显然欠缺洞察人心的本事,结果便卷入了莫名其妙的争端中。 高阳关那边的溃兵首领萧好胡,素来热衷仕途。他将郭宁当做了与自家争夺指挥使职务的对手,对郭宁的奔走联络十分不满。 萧好胡是个极具决断的狠人,就在昨日,他派出弓手数十人,在郭宁的必经之路设下伏击。郭宁对此全无防备,侥幸逃得性命,自家的伙伴们却被袭杀一空。 第三章 照顾 郭宁在土堆旁怔怔地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放亮。 天边有云,朦胧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深深的芦苇荡里。芦苇荡和水面上的雾气随之愈发弥漫,如同灰蒙蒙的波涛翻卷。间或能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和哗哗水声,从远处传来。 那是流向边吴淀的馈军河正在解冻。 边吴淀是宋时开掘的缘边塘泺之一。安州西南的边吴淀,到保州的齐女淀、劳淀原本合为一水,横广三十余里,纵百五十里。与安州到雄州的诸多水系一起,号称九十九淀,一度汪洋浩渺,势连天际。 这些年来气候干旱,诸多塘泺本是出于军事用途挖掘的,讲究“深不可以舟行,浅不可以徒涉”。一旦干涸,塘泺的面积就大幅缩小,在边缘产生了沼泽、河道、缓坡交错,芦苇与灌木横生的复杂地形。 这样的地形,正好成了许多溃兵的藏身休憩之所。随着郭宁南下的同伴们,就驻在馈军河汇入边吴淀的一处港汊。郭宁这次领人出外,是为了给大家打粮。 结果呢?遭人一场突袭,粮食还在,人却没了。 粮食其实也没多少,一共三个袋子。一袋是乱七八糟的豆子,两袋是山药之类。萧好胡的手下没把这些零碎杂粮当回事,杀了人以后,任凭袋子落在泥塘里。 郭宁找了好久,才将之找回来。 泡过水以后,袋子很沉。稍稍用力大些,一个袋子的侧面就豁开裂缝,豆子哗哗洒出来很多。郭宁从尸体上扯了两件袍服、三根腰带,重新将之捆扎妥当,再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散落的豆子,拢在自己袖子里。 这些都是染血的粮食,非得好好带回营地才行。 郭宁的同伴数量很少,二三十口。 大都是他在乌沙堡和昌州的旧相识,还有他们的家中妇孺。 早年间朝廷设在界壕沿线的戍防军,分为永屯军和分番军两种。大体来说,永屯军以渤海人、契丹人或奚人为主,而分番军则以有事签取于民、事毕放免的汉儿为主。 这两者之间并不隔绝。郭宁的父亲,便在大定年间自中原签军北上;本是个修筑长城、界壕的壮丁,后来被当地的寨使看中,才在乌沙堡安家。 不过,大体来说,北疆驻军中汉儿的数量不多,地位也普遍较低些。勇猛善战如郭宁,也只是一个区区正军而已。 去年大军溃败之际,不少人畏惧蒙古军的残暴,故而簇拥在郭宁身边,仰赖他的勇猛善战才得以脱身。但这些人并不会始终听从一个正军的命令,所以陆陆续续散去了。到现在还跟着郭宁的,不过壮丁若干,妇孺十余人。 现在,姚师儿、高克忠、吕素等壮丁皆死,只剩下十余妇孺,这些粮食,紧吧紧吧够吃很久了。 郭宁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于是奋力背起粮食,继续前进。 随着他的步伐,腰间挂着的武器彼此磕碰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往西面走两里,就到馈军河。再沿着馈军河往南走十五里,就到营地所在的港汊。港汊南面,隔着边吴淀是安州的治所渥城县,港汊的西北面和东北面,分别是保州和安肃州。 这个三不管的偏僻港汊,便是郭宁过去半年的落脚之处。 他和他的同伴们,在这里搭建了简单的窝棚,在外围竖起木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寨子。另外,还开垦出一小块耕地。因为去年误了农时,也不知道究竟收获如何。 郭宁走一段,歇一歇,直到中午,才将将赶回。 距离寨子还有里许,道旁的枯草丛里,便有一个孩童窜出来。他扔下手里抓着的虾蟆,向郭宁跑了几步,满脸喜色地大声嚷道:“六郎!六郎!你来啦!” 郭宁还没应答,那孩子转身又往寨子的方向去,继续嚷道:“姐姐!六郎哥哥回来啦!” 嚷了几句,他又兜转回来,上上下下地看看郭宁,问道:“六郎哥哥,我兄长呢?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这孩童,便是吕素的弟弟,唤作吕枢。吕素年少老成,十二岁起就接替战死的父亲上阵厮杀;吕枢今年才七岁,只是个懵懂孩子。两兄弟一直都受郭宁的照顾,早将他当做一家人看。 这兄弟两人的父亲,在从军之前是个医生。故而两兄弟的名字,一取自《素问》,一取自《灵枢》。两兄弟上头,还有个姐姐,单名一个函字,取自于《玉函方》。 吕枢这么问起,郭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强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且回去再说。” 吕枢便跟在郭宁身边。 走了几步,他满怀期盼地又问:“六郎,兄长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次会给我带个拨浪鼓的。” “那倒是有。”郭宁心头一痛,从怀里取出一个拨浪鼓,递给吕枢。 那是他掩埋尸体的时候,从吕素怀里掏出来的。 拨浪鼓也沾了血,郭宁特意将它洗干净了;但沾过水以后,鼓声便不清脆。 吕枢不计较这些,喜笑颜开地拿在手里,咚咚地摇晃不休。 这时候,寨子里也有人迎了出来。 郭宁等人,昨日就该回来,寨子里的人们等到这时,都很忧虑。听到吕枢叫嚷的好消息,十余名老少一齐涌出,然后便见到了肩扛着三个粮食袋子,腰间挂着好几件武器的郭宁。 这些人或者是老卒,或者是士卒的亲眷。人人久在边疆,生死之事见得多了。只这一眼,所有人便从郭宁的神色中,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几人瞬间红了眼圈。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连声问道:“不是说,去打粮么?不是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就成了这般?” 郭宁只能默然。 这妇人本姓冯,夫家姓严,她的丈夫也是早年签充到乌沙堡从军的驱口,可惜在逃亡路上战死了。她年幼的儿子则在去年病死。所以冯氏这几个月里,跟了姚师儿过日子。 姚师儿非常喜欢冯氏的容貌,所以哪怕战败兵溃途中种种狼狈,一直将她护在身边。 现在,姚师儿也死了。一个孤身的女人该怎么活下去?她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 一名梳着双丫髻,头发乌黑的少女,站到妇人身边安慰她几句。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那少女便是吕素的姐姐吕函,通常被叫做吕家小娘子的。 吕枢跟在姐姐身边,一手握着拨浪鼓,另一手去牵姐姐的袖子。唯独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故而神情有些迷惑。 如今的世道,与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乱世也没差多少。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人,已经被时势碾压如齑粉。郭宁等人,也只是凭着自身微薄的力量勉强挣扎求存。 此番他们遭人伏击,有勇力的男儿除了郭宁以外皆死。那么,这个小团体,再也没有维系下去的理由,该到四分五裂的时候了。 而小团体里的人们,大抵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粮食够吃一阵的,你们去分了。”郭宁把三个粮食袋子放下来,沉声吩咐一句。随即转向吕函:“若有多的饼子,拿几张来给我。” 说完,他举步往自家的窝棚去。 他的窝棚比其他人的略微高大些,甚至称得上一栋木屋了。平时是吕家小娘子帮着打扫,很是洁净。屋里墙头有木头架子,挂着一套珍贵的铁甲,还有一具南朝宋军制式的凤翅铁盔;墙上则挂着长弓和皮制的箭囊。 郭宁把这些东西都取下来,摆在面前检查一遍。 待到确认武器的保养程度很不错,他又从床榻下头取出一个黑色的陶罐。 陶罐里装的是烈酒。 郭宁除去身上的戎服、皮甲,解下包扎伤处的衣襟,随即打开陶罐,将烈酒往肩背后头慢慢倾倒。冰凉的酒液带来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两声。 把伤处重新包扎完毕以后,郭宁找出一件白色的盘领袍子,披在身上。 待要继续收拾兵甲,木屋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人影猛扑上来。 郭宁立即回身,同时探手去抓刀柄。 长刀出鞘一半,又收了回去。 扑到郭宁身上的,原来是冯氏。不知她刚才想了什么,这会儿癫狂地紧紧抱住郭宁,竭力用嘴唇去凑向郭宁的面庞。她的嘴里喷着热烘烘的气息,喃喃道:“六郎,我可以跟着你的。我能生儿子的。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说着说着,她松开一只手臂,去解自己的衣服,露出的肩膀白生生的,有些耀眼。 郭宁很是狼狈。他想挣扎,又怕弄伤了冯氏,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木屋里出来。 刚刚站到外头,木屋里面,便传来冯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郭宁叹了口气。 这时候吕家小娘子从后头绕过来,手里拿着用芦苇叶子包裹的几张干饼。 少女的眼圈肿着,眼里带着哀伤,显然已经用尽了毅力来保持仪态。她的弟弟吕枢约莫知道兄长的死讯了,跟在姐姐后头,走着嚎着,手里的拨浪鼓还握得很紧。 “把我的弓刀甲胄,都拿出来。”郭宁向木屋里指了指,平静地道:“向我们动手的,是高阳关的萧好胡……我要宰了他!” 吕家小娘子点了点头,把干饼递给郭宁,往木屋里去。 郭宁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杀了萧好胡以后,我会回来。大家,所有人,我都会继续照顾,不必担心。” 第四章 高阳 近年来,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军备废弛,愈来愈不堪用。许多原本赫赫有名的精锐猛安,里头充斥的,都是被女真主子逼来顶替从军的驱口。所以设在界壕以北的戍防诸军,便逐渐仰赖奚人、渤海人的部族军。 这些部族军以节度使为主帅,在节度使之下,有曰“夷里堇”者,掌部族村寨事,有曰“秃里”者,掌部落词讼,防查违背等事。 再往下的百户之类,既是聚落首领,也是军队的将校。 这种亦战亦农,全民皆兵的状态,使得部族军的凝聚力,天然就要比汉儿为主的分番军或驱军要强许多。 随着郭宁南下的武人,在过去的年余时间里分分合合,最后只剩下零散数人。而萧好胡这厮,则得益于部族军的体制。 他同样带着二三十的残兵从野狐岭以北的抚州柔远县一路退入河北,部下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膨胀到了将近百人。 近来安州刺史徒单航打算征募本地溃兵,组建一个都指挥使。萧好胡认为,郭宁在周边的几支溃兵当中颇具勇名,无疑会是阻碍,于是立即遣人袭杀郭宁所部。 他所盘踞的高阳关,距离郭宁通常活动的安肃州西南部湖沼地带,足有八十多里远近,路途更是难行。 过去,萧好胡的人手很少抵达这一带,更不用说掌握郭宁外出打粮的路线了,所以郭宁对此全无准备,遭他一击得手。 收拢溃兵的才能,打击潜在对手的果断,萧好胡全都具备。 郭宁觉得,这个奚人确有几分乱世枭雄的才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与之相比,原本的郭宁就只是一个勇夫罢了。 只可惜,萧好胡没有机会再去施展才能了。 萧好胡必须死,他一定要死! 郭宁带足了武备,当日便离开了馈军河港汊,先绕着边吴淀向东,在黄昏时分绕过葛城。当晚在野地里住了一夜,再转向南方直行。 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就在葛城以南,大约四十里。 这座关隘又名草桥关,曾是宋人设在北疆的重要军堡之一。此地位于淤口、益津、瓦桥这三关之南,在宋军控扼幽蓟的第二道防线上,具有核心作用。故而关防坚固异常,戍守特重,常以名将坐镇。 不过,待到女真人席卷中原以后,如高阳关之类的军堡不再处于边境,便没了军事上的存在意义。 而且,这些军堡都依赖人工开凿的塘泺为地形掩护。近年塘泺陆续淤塞干涸,军堡也就全无险要可言,只是一个个位于高地的破旧城寨罢了。 高阳关此前便被附近州县的巡检司征用,作为往水泽间擒捕盗贼的据点。 巡检司的武力,放在身经百战的边疆老卒眼里,全不够看。去年九月前后,萧好胡轻易夺占了高阳关,俨然形同聚啸。 当时郭宁有些担心,怕此举会引起朝廷震怒。一旦朝廷发兵来打,周围的溃兵袍泽们怕不都要遭池鱼之殃? 为此,他特意去高阳关附近探看局势,却见高阳县乃至安州诸有司对此视若无睹,只求面上安稳。 郭宁回来以后对姚师儿、高克忠等同伴叹息说,朝廷衰弱至此,恐怕黑鞑难制了。 因为去过一次,他现在还认得往来的道路。 第二天里,他全程都不走大路,而沿着从葛城通向高阳关方向的狭长河谷前进。 这条河谷,便是马家河的河床。 马家河是滹沱河支流,上游有杨村河和土尾河来水。夏秋时,整条河道往往渚为马家河淀,冬季则大都干涸。郭宁所经之处,只见河床底部大大小小的碎石都裸露出来,石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河底的淤泥都干裂了。 这时候,本是征发民伕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的好时候。但近几年来,河北诸州一会儿括地,一会儿通排推检,临战时又有大规模的括粟、征发、签军等事。听说安州地界早年有三万多户,可现在被翻来覆去折腾的,也不知道剩下的户籍有没有一万。 如此时局,地方官哪还有心思治理河道? 纵然安州刺史徒单航是个有想法的,主要的精力也都集中在军务上头,几乎顾不了琐细民政。 因为整条河谷沿线全无半条个人影,郭宁大步前行,速度很快。 他背着甲胄和武器,脚步难免沉重,踩过碎石,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这声音在两侧高大的河岸间回荡,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郭宁并不在乎。 这条河谷的东面和南面,还有延袤十五里的三叉口堤作为掩护。 三岔口堤横贯视线高处,顶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若有人在堤上观望,郭宁远远就能一览无余。反倒是郭宁自己,身着灰白色的戎袍,穿行于灰白色的河床土石之间,在远处很难分辨。 郭宁今年才二十岁,但已经从军八年了。在边塞无数次的厮杀征战,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已经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武人。 许多行军作战的套路、诀窍,郭宁已熟极而流,所以平日里并不需要特别小心紧张,应该提防的也不会疏漏。 郭宁觉得,自己在最近数月里,大概只有一次疏漏,便是前日。 他没有预料到萧好胡竟然行事如此暴烈,于是便葬送了姚师儿等人的性命。 郭宁按了按腰间的长刀,又摸了摸背着的甲胄和头盔。 冰凉的触感让他快要沸腾的怒气稍稍冷静,继续赶路。 黄昏时分,他匍匐在三叉口堤的顶端,向东南方向眺望。 三叉口堤的下方,有一条绵延的土路。沿着土路往前走两三里地,绕过一片洼地,便有个纵横数十丈、高约丈许的土台突兀而起。土台顶上,有一片断壁残垣。 断壁残垣间,有几道新修建的高墙,几处院落,还有两座望楼,望楼上,有人影走动,四处探看。那便是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遗迹了。 萧好胡靠着一百人不到的力量,能在这里营建起相当规模,很不容易。大概从周边乡村抓了壮丁来做苦力,又或者,其部下人手再度充实了。 而这样规模的城寨,只要守方不疏忽,足可以一当五、当十。 正常情况下,郭宁孤身在此,想要冲进去杀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郭宁两日里赶了八十多里路,特意抢在这时候抵达,自有他的道理。 郭宁在三叉口堤后方坐下,解开背后的包裹,先把剩下的几张饼子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取出甲胄,仔仔细细地穿上。 这是一套精良的甲胄,包括铁甲、披膊、护臂和裙甲,甲叶皆用青茸丝绦穿联。此等甲胄,通常来说,属于簇御宿卫的中都女真精锐,或者是当日金军主帅独吉思忠的亲信护卫所用。 不过,这等人装备再好,其实都是银样镴枪头。野狐岭大败的时候,也不知这身甲胄的主人是死了,还是脱掉甲胄逃跑了?反倒是郭宁凭着这套捡来的甲胄,狠狠打过几场尸山血海的硬仗,闯过几次九死一生的险境。 待郭宁装束完毕,他的身后,三叉口堤下方的土路上,传来了声响。 郭宁侧耳倾听,那声响愈来愈近,是一支小股军队行军时的隆隆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兵器磕碰的轻响。 郭宁加快动作,三两下套上戎袍,再把长刀、铁骨朵、弯弓和箭囊都安置得妥帖,最后戴上凤翅盔,将盔缘稍稍压得低些。 下个瞬间,他翻身站上坡顶,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第五章 迎宾 自从界壕防线失守,朝廷设在塞外的州府军寨遭蒙古人一扫而空。西京路北方的重镇,如丰州天德军、桓州威远军、抚州镇宁军,乃至一度代表中枢直辖军政的宣德行省,全都被打了个粉碎。 如今承担北方防御重任,正面对敌蒙古军的,乃是中都和中都两翼的顺州、涿州、易州、定州这一片。在这片区域中,朝廷从中原、山东和东北内地调遣了相当规模的军队,并以宿将坐镇,绝不容有失。 此举之下,前线的形势看似稍稍安稳。可后方各处,尤其是河北东西两路的广阔区域里,州县所属的精兵、壮丁抽调倾尽,余者十不存一,马匹、军械等,也早已消耗一空,简直宛如不设防的太平年景。 所以,才有诸多散兵游勇错落分布于安州等地,全无约束的局面。 这些散兵游勇们,绝大多数都是久历鏖战的老卒,轻易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如郭宁这样的小团体也还罢了,某些较大规模的溃兵队伍,其凶横行径几如匪寇无异。郡县官吏完全无力制约,地方上苦不堪言。 既如此,许多强宗大族便纷纷筑堡垒练兵,集合驱口、家奴以自守。 这也是迟早的事。无论对着朝廷,对着散兵游勇,还是对着天晓得会不会再来的蒙古人,手头有一点自家可用的武力,心里就有一点底气。 但这些地方壮丁,终究没法和久经战事的正规军相比。 且不提训练和装备,临时纠合的青壮非常缺乏军队里的战斗经验。只听他们在行军时的脚步声和武器磕碰之响,郭宁就知道,这样的行军队列太过紧密了。 看似严整,其实更像是彼此壮胆吧。充其量二三十人,还挤挤挨挨在一处做什么? 真要是猝然遇敌,所有人惊慌之下各自挺枪抽刀,摆开架势,然后因为靠太近的缘故,当场就自家搠死几个? 不过,这些问题不值得计较。这支队伍,正是郭宁所需要的。 从边疆血战中侥幸生还的武人,不会轻易去替朝廷贵胄当狗。萧好胡对安州都指挥使的职位志在必得,但袭杀郭宁所部之后,他决不会傻呵呵地去拜见刺史徒单航,坐等刺史的任命。 他一定会首先召集他的同伙、同盟、乃至可以胁迫的势力、安州地界有影响力的宗族聚会商议。 通过这场聚会,他可以预先瓜分职位和权柄,确认自己的主导。待到全都安排定了,他再以此倒逼徒单航这个安州刺史的认可,从而掌握后继的主动权。 郭宁跋涉八十余里,匆匆来到高阳关,便是为了赶上这个集会。 同样前来参予集会的诸多队伍里,会有某一支成为郭宁的掩护,使郭宁能从容进入高阳关城寨里,然后放手杀人。 拿什么样的队伍作为掩护,又有一点讲究。 早年在乌沙堡里,郭宁虽只是个正军,却勇名远扬。在獾儿嘴、浍河堡等地,他更与蒙古人几次厮杀恶斗,得他救拔出险境的将士不下数百,见过他相貌的人少说也上千。所以,安州附近的散兵游勇们熟人太多,不可用。 可用的,乃是安州当地的大族私兵。 就像眼前这一支。 郭宁一身装束齐全地跃出高岗,其威风凛凛的姿态,立时使这队丁壮人人吃惊,脚步顿挫。 果然有好些人慌忙拔刀挺枪,差点碰到了同伴,导致队伍散乱。 乱了一阵,一名身着素罗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书生越众而出。 他向郭宁拱手示意:“我乃新桥营东,俞家庄,俞景纯是也。” 郭宁微微颔首。 此前他与这些人物绝少往来,但毕竟在安肃州一带落脚甚久,对地方情况有基本的了解。 新桥营是边吴淀南岸靠近蠡州的一个处所,距离高阳关约有三十里。此地名为新桥营,其实并没有军民常驻,而是个草市,即乡村百姓自发形成的定期集市。 草市同时也是财源,控制这个草市的,便是俞家庄。 俞家庄规模不小,算得上高阳县中数得着的大族。庄子里的俞姓族人,出了一个负责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村社里正,还有一个职在禁察非违的主首,便是眼前这俞景纯。 此人也被招请而来,看来萧好胡为了聚合地方实力,真下了不小的功夫。 心中闪念而过,郭宁神色平淡地拱手还礼。他也不和俞景纯攀谈叙话,只简洁地道:“原来是俞先生。我奉命在此等你,请随我来。” 说完,郭宁转过身,当先就走。 这姿态,稍稍显得高傲了点,可郭宁的神情那么理所当然,俞景纯完全没有多想,便将他当作了高阳关中出来迎候的萧好胡所部。 他不敢怠慢,连忙紧走几步,随在郭宁身后。一边走,心里一边想道:“此人甲胄俱全,身姿英武,哪怕放在县城、州城里,至少也当得一个巡捕使。萧好胡竟然将之派来迎宾?看来,这厮的实力确然不可小觑,怪不得对那安州都指挥使的职位势在必得!”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土路往高阳关方向徐徐而行。 一群壮丁适才被郭宁吓得慌乱,这时候俱都觉得没趣,都跟在俞景纯身后,不敢多言。 走了百数十步,俞景纯在侧后方打量了郭宁好一阵。 他是读过书,进过学的,有些见识,当下转念又想:“看看这身甲胄,看看这长弓、利刃!绝非凡品!此等精锐武士,哪里是附近州县能轻易有的?此人必定是萧好胡新近招揽的得力部下!萧好胡令他专门迎我,看来对我新桥营俞家庄,也是很重视的嘛!” 用这个角度考虑过,俞景纯便有些隐约喜悦,觉得今日会商,或许能捞到什么好处。 这时候,郭宁稍稍放缓脚步,转与俞景纯并肩。 俞景纯愈发得意:“看看,看看,此人到底没敢在我面前拿大!” 想到这里,他呵呵笑了两声。 会被宗族派出来担任商议大事的代表,俞景纯是个擅长与人勾搭的。这时郭宁既然表现出客气姿态,他便打蛇随棍上,凑近些问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郭宁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忽有阵风贴着地面吹来,卷起路上砂尘。 郭宁往地上啐了两口带砂土的唾沫,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仔仔细细把下半边脸裹住。他头戴着凤翅盔,盔沿压到眉头,这会儿再裹了布巾,几乎整个脸都看不见了,只露出烁烁有神的双眼。 黄昏时候,北风一旦起了,一时间好像止不住。 郭宁便裹着布巾,拔足向前。 看起来,这年轻甲士是不打算解下布巾了?那就是没有攀谈的意思咯? 俞景纯有些失望,心想:“这年轻人,有些不好接近啊。” 他快步赶上,保持着与郭宁并肩前行的姿态。 约莫又走了一里多地,土路打了个弯,原本被路旁林木遮掩的视线霍然开朗,俞景纯便见到了矗立在洼地中央的高阳关城寨。 而土路中央,两名身着灰色短打,腰悬长刀的汉子似乎等待了一阵。这会儿见到队列,两人满脸堆笑迎前。 这两名汉子,年纪大些、面相凶恶的叫作朱章,年轻些的疤面人叫作张郊。两人都曾经奉了萧好胡的命令,带若干人到新桥营周边打粮。当时正是俞景纯出面应付,是以认得。 说是打粮,其实和勒索无异,只不过俞家庄有些武力,俞景纯也周旋有方,并没有撕破脸。 这时候见两人带笑而来,俞景纯赶紧也挤出几分笑容。 双方隔着两三丈,尚未开口寒暄,俞景纯身边的年轻甲士大步向前,扬声喝道:“新桥营东,俞家庄的俞先生来此。你二人,头前带路!” 这一声喝,顿时令得俞景纯浑身舒爽。 “看看,看看!萧好胡这厮,很懂礼数的嘛!不仅前后两次派人相迎,还让朱章、张郊两个为我引路!” 转念一想,他又悚然吃惊:“不对。古语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萧好胡一向凶狠霸道,这会儿如此谦恭,难不成,有什么特别的图谋?我俞某人须得打起精神,莫要被这些贼丘八的假情假意给给蒙蔽了!” 当下俞景纯端起架势,只微微颔首:“有劳两位带路!” 朱章和张郊两个,真是被萧好胡专门派来迎接的。 萧好胡既有所图,便不会轻易得罪人,让他两人出外的时候,还特意吩咐,莫要怠慢了客人。所以两人并未摆出搜刮粮秣时的恶形恶状,打算和俞景纯客气谈说几句。 可两人没想到,俞景纯这次前来,不仅带了俞家庄的寻常丁壮,还不知从哪里招揽了一个甲士随行护卫。看他与甲士并肩而行的样子,好像很熟络? 大安三年以后,朝廷精锐离散。曾经的军中锐士流落河北,多有被人招揽,混一口闲饭吃的,这倒也不罕见。 黄昏时候,这甲士身形背光,两人便一时看不清面容,只知此人身材高大挺拔,脸上蒙着防砂的布巾,身着青茸铁甲,外罩戎服。再看他腰间左右,各悬着长刀和铁骨朵,而肩膀后头,还背着长弓、箭囊。 倒是有几分威风! 可俞景纯这个村措大,仗着招揽了一名甲士,就敢在我们面前粗声大嗓?这也太过狂妄了! 若非萧好胡的吩咐,以两人的性子,早就要让俞景纯当场难堪。 当下朱章、张郊二人对视一眼,重重“嘿”了一声,转身就走。 郭宁跟上几步,抬手向俞景纯示意:“俞先生请!” 俞景纯看了看身后持握刀枪的丁壮,又眯起眼,看了看暮色中虽已燃起灯火,却依然暗沉的高阳关。 “请!请!”俞景纯昂然举步。 郭宁依旧与之并肩而行。 第六章 踌躇 萧好胡举着一面双鱼镜,端详自家的面容。他今年不过四十岁,长眉阔口,留着茂盛髭须,看上去相貌堂堂,挺拔威武。再配上一身的华贵锦袍,谁能看出来,他是个领兵溃入中原的小小百户呢? 这样的气度,当得上更大的事业! 萧好胡满意地点了点头,扶刀立身出外。 房门外,有几名身披皮甲,手持刀枪的壮士侍立。 萧好胡上上下下打量他们,见这几人个个精神抖擞,当下沉声吩咐:“尔等随我来!” 原本破损到不像样子的高阳关城寨,在萧好胡手里半年不到,就变了模样。原本只占据台地十分之一的巡检官署,面积扩大了数倍,按照萧好胡熟悉的边堡格局,在外围增修了壕沟和土垒,架起角楼。 一行人沿着营舍的边缘前进,所到之处,士卒们无不凛然军礼参拜。 萧好胡是个汉化很深的奚人。其祖上依附大辽,屡有功勋,被赐萧姓。 后来大金灭辽,为断绝契丹人的复国之心,将耶律氏皇族大规模地改姓移剌,将契丹贵种当中的述律氏、审密氏大规模地改姓石抹。反倒是奚族未受影响。 直到数十年后,北疆长城沿线所谓“遥辇、昭古牙九猛安”里,许多奚族部落军军官们依然姓萧。 大金立国以来,先后在北疆草原册封过八名部族军节度使,出自奚族萧氏的就有两人。而如今雄踞草原,威凌万里的蒙古部落,当年其首领也不过是个部族军节度使罢了。 这个事实始终都在提醒萧好胡,他祖上是阔过的。 因为这个缘故,萧好胡从来没将自己当作寻常的百户,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立功疆场,博取富贵声名。从泰和年间起,他便算得上千里边堡墙隍有名的强悍人物了。 哪怕朝廷北疆局势颓败,诸军星散入塞,萧好胡也是数量极少的,能够在大败局中维持部属不乱不溃的军官。夺占高阳关以后,他更以这处军堡为中心,逐渐挟裹周边零散势力,迅速扩张自身的影响力。 从那时起,萧好胡就在等待一个重新起家的机会。 去年末开始,朝廷中枢数次颁令,因北鄙岁警,涿州、易州等地军事压力沉重的缘故,将河北东西两路防御州、刺史州下设的军辖兼巡捕使职位,陆续提升成了从七品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掌管军兵五百,其下属员额,与诸府镇都军司相同。若边疆有事,其部便是朝廷能够抽调的预备队。 朝廷下令容易,地方上筹措却难。 过去数年,河北各州颇遭旱、蝗之灾,而边疆用兵不息。安州一地,对着各路招讨司、宣抚司、总管府的频繁征发,说竭泽而渔都是轻了。什么牢城军、射粮军,早都被抽调一空;将士历战经年后,能回来的十不存一。 徒单航又是个新上任的刺史。他再怎么力图振作,再怎么背景深厚,面对地方叫苦,哪能凭空变出五百军兵来? 于是,徒单航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注到了散布安州及左近各州县的溃兵们身上,好几次派人与溃兵首领们沟通,表露出收编的意图。 各路溃兵首领们俱都对此动心,但唯独萧好胡响应最快。他亲自去往渥城县拜会了徒单航,随即干了件狠事,便是分遣得力人手,迅速袭杀多名潜在的竞争对手。 活动在安肃州方向,仗着自家勇猛善战,素来独行其是的郭宁,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还有数人,也都是颇具声望的好汉子。比如驻葛城以东的契丹人余里也。此人在北疆时,甚至曾与萧好胡并肩厮杀过的。但萧好胡一点都没留手。 他们都拦着萧好胡的路了,只有去死。 这些人的死讯传出后,才一两天的工夫,安州各地的其余村、寨、宗族势力,便纷纷遣人来高阳关示好。可见想要成大事,做大官,不能逡巡犹豫,一定要狠得下心,动得了手,见得了血! 想到这里,萧好胡止住脚步,凝视着城寨中的空地上,正在整队的上百兵丁。摇摆的火光下,映照出这些将士们剽悍的面容,还有偶尔闪耀的兵器反光。 跟着萧好胡从抚州退入河北的奚族将士,数量约莫百人。后来,他又陆续招揽了一批壮丁,如今手头已有将近三百名勇士。 自秋收农忙完后,这些人混编在一处,集中操练了两个多月了。负责训练他们的,是萧好胡的得力臂膀,奚人堂古带。 堂古带是经验很丰富的军官,他以军法约束部下,严格操练,极有成效。所以数日前突袭周边溃兵首领,才如巨石压卵一般。 按照萧好胡的安排,这三百名勇士,将会一起纳入安州都军司,作为未来的底层军官和骨干。 有了这三百人,另外再填充这几日里依附过来的人手,便能足足填满安州都军司的员额。就算以后徒单刺史突发奇想,试图夺权,也动摇不了萧好胡的地位。 接下去几年,边疆战事只会越来越激烈,正是军将飞黄腾达的时候。只要牢牢掌握住手中的实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接下去指挥上千人甚至上万人,也不是不可想象啊! 萧好胡不禁挺了挺胸,踌躇满志。 这时候,堂古带上前行礼。 此人满头乱发,两眼凶光四射。他身量不高,但体型极为魁梧,膀阔腰圆,乍看上去仿佛野猪或棕熊之类。裸露在外的两条小臂更是筋肉盘结如铁,煞是骇人;更不消说,身上犹带血腥气息了。 萧好胡对这得力部下道:“前两日将士们四出攻杀,很是辛苦。不过,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方才朱章让人来报,说新桥营的俞景纯来了,身边还带了甲士、兵士。你督促将士们打起精神,可莫要被那些村夫压过去!” 堂古带狞笑道:“百户放心!我这就让将士们列阵相迎,让他们见见杀气!” 堂古带自去安排。 萧好胡往寨门方向走了几步,预备迎接俞景纯。 毕竟俞家庄乃是高阳县屈指可数的大族,又是在萧好胡扫清诸多溃兵之后,第一家来高阳关奉承的,不能慢待了。 这时节,天黑的很快。方才还有夕阳掩映,这会儿就已暮色苍茫。 萧好胡的部下们点起更多的松明火把照亮。 随着双方距离接近,萧好胡便看到朱章、张郊两个被驱在前头,仿佛领路的仆役。而在两人后头,俞景纯那个老书生挺胸凸肚,与身旁一名高大甲士并肩从容步进。 再往后还有些丁壮,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这名甲士…… 萧好胡盯着他看了几眼。 此人头戴铁盔,又脖颈上围了条布巾,看不清面容。但萧好胡乃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老行伍了,只从其迈步的姿态便知,此人定是身披重甲而能纵越如飞、矫健厮杀的好手! 萧好胡忍不住再看几眼…… 也不知为何,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区区一名甲士,难道把我吓着了? 萧好胡嘿嘿冷笑数声,决定还是先专心应付场面。 他招来一名护卫:“你带些人,把拘押在水牢里的那几个,提出来。说不得,今日我要来个杀鸡儆猴!快去!” 那护卫匆匆奔去了。 萧好胡又招一人:“你去把挞不也叫来!” 挞不也是萧好胡部下另一名有名的勇士。此前攻杀各路溃兵,也有他一份功劳。 但此人性格粗野,又好酒色。所以萧好胡对他,不似对堂古带这般倚重,通常只将他当作护卫首领来用。 这时候萧好胡突然问起,那护卫愣了一下才禀道:“官人,挞不也还没回来!” “他去了哪里,怎么就还没回来?”萧好胡怒道。 那护卫是个机灵的,立即答道:“官人不记得么?前日里袭杀郭宁所部以后,挞不也带了撒孛兄弟两个半路折返,说要去补刀以防万一。他还说,打算找到郭宁所部的驻地,搜刮财物……” 什么搜刮财物?郭宁一伙,是有名的穷鬼,能有什么财物!挞不也这厮,无非是想趁着同伴们不在,拿郭宁等人的家眷妇人发泄发泄! 萧好胡想了想,果然自己当时是同意的。这两日思虑太多,竟然忘了。 可谁晓得,这厮一直就不回来? 真是个不知轻重的浑人!裤裆里那点事,什么时候不能干?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这厮却只顾着自己胡天胡地! 萧好胡骂了一句,摇头道:“那就算了!算了!” 第七章 一闪 这个被萧好胡看重的挞不也,便是郭宁当日受伤初醒时,杀死的虬髯大汉。 挞不也膂力过人,凶悍异常;当年曾纵横于乱军之中,硬抵过一拨蒙古骑兵的追击,簇护着萧好胡逃出生天。当时郭宁身带两箭,竟能轻取此人性命,着实有些侥幸。 可见沙场死斗的胜败生死,不仅取决于武艺和体力,更取决于斗志、决心,乃至瞬息间作出的判断和运气。 郭宁既然杀了此人,便知迟早会引起萧好胡的怀疑。 所以他毫不停歇地赶到高阳关,以免夜长梦多。 可他委实没想到,萧好胡的部众数量,会这么多。 就在他的眼前,有手持刀枪的士卒快步登上寨墙肃立。而在正前方像是校场的空地上,数百兵将已如雁翅也似,列成了整整齐齐的左右两队。 队中旗帜交错竖立,在夜风中猎猎飞动。空地后方又摆开大鼓几面,鼓手坦臂落槌,鼓声雄浑。 近年来盘桓在安州左近的小股溃兵,在从塞外退入河北的路途中,难免有过冲突,也有过彼此支援的时候,大致是知根知底的。所以郭宁一直以为,萧好胡所能动用的力量约莫百人。 如今展现在郭宁面前的,却是一支足足三百人的精兵! 可见萧好胡早就意图发难,故而暗中培植力量,非止一时一日。 原来的自己竟不察觉,也太过迟钝。 郭宁全不动摇,冷静地迈步通过寨门。 这种刀枪如林的肃杀场面,却使俞景纯忽然有些胆寒。他下意识地止住脚步,露出逡巡神色,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几名护卫不明所以,也纷纷止步。 郭宁连忙兜转回来,客气地道:“俞先生,请随我来。” 俞景纯愣愣地看了看郭宁,又看看前头的朱章和张郊两人。 朱章往这里撇了两眼,自顾自地往前走。而张郊不耐烦地回来两步,招了招手。 郭宁挤出笑容:“俞先生,这是在列队迎你。勿要慌乱,哈哈!” “哦,好,好。”俞景纯继续迈步。 郭宁转过身,依旧与之并肩。 沿着城寨中逐渐垫高的土路向前几步,他便看到了被许多武士簇拥着的萧好胡。一瞬间,简直将有烈火从他眼里喷出来。他连忙深深吸气,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郭宁依旧大步前行,但把盔檐压得更低些,不再盯着前头。 凡是身当锋镝、经验丰富的武人,总有些近乎本能的预感,说不定某一眼就引起了这厮的警觉。况且,愈往寨子里走,灯火就愈是明亮,引起萧好胡注意的几率本来就高很多。 又走几步,忽见队列以外,又来一队士卒。 这队士卒推推搡搡地赶着一人,从斜刺里插到俞景纯的前头。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身上带着几处刀伤,狼狈异常,上半身被粗绳五花大绑地捆住,嘴也被塞着。 俞景纯一眼掠过,顿时吃惊地喊道:“汪兄弟?” 原来这人竟是活跃在新桥营东的另一支溃兵首领,名叫汪世显的。 汪世显原是巩昌府的巡盐弓手,去年朝廷调集诸路援军,号称百万之众,由元帅左都监奥屯襄统领,救援西京大同府。汪世显也在其中。 不过,那百万大军的命运与早前野狐岭的数十万众并无差别,一样遭蒙古人打成了稀烂。汪世显和一批同伴也不知怎地,稀里糊涂地溃入了真定府,然后又从真定府辗转到了安州。 汪世显是个汪古人,性格却不粗豪,甚至称得上有些和善,手下几十号人也非穷凶极恶。故而他在新桥营东落脚以后,和周边村社往来甚密,有时出面替人办些押运护送的事,通常都做得利落。 小半年下来,汪世显颇积攒了些名声,和俞景纯也是彼此熟悉的朋友。 可眼前局面,却是为何?汪世显怎就成了这样? 俞景纯愣了愣神,却见汪世显在士卒的推搡之下,踉跄摔倒。推他过来的一名士卒嘿嘿冷笑,并不去扶他,反而抬脚就踢,让他如同待宰猪羊那样,在地上蠕动。 俞景纯紧赶几步,抬手护着汪世显,连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汪世显嘴里塞着破布,还从脖颈后头勒了根麻绳,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摇头晃脑,哪里说得出话? 踢打汪世显的士卒,正是先前得到了萧好胡吩咐的那个。立时在旁冷笑着喝道:“此人不服徒单刺史的命令,故而被捉了来,预备今晚明正典刑!” 无非是与你萧好胡不睦,怎么就有徒单刺史的命令了?这……这是存心做给我俞家庄看的吧! 俞景纯是个书生,却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萧好胡的意思?一时间气得哆嗦。 他用力“嘿”了一声,待要出面缓颊,却见汪世显的动作,忽然间剧烈了好几倍,嘴唇也竭力翕张,连连发喊。别人哪怕听不懂在喊什么,也能感觉到其中猛然暴增的激动。 而汪世显的两眼,更瞪得溜圆,简直到了目眦尽裂的程度。 这又是做甚?他看见什么了,激动成这个样子? 俞景纯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才知道汪世显是在拼命向那高大甲士示意。 “慌什么?”甲士叹气。 原来这两人也是认识的? 俞景纯还在懵懂,甲士又叹了口气,说道:“你等着!等着!” 汪世显立即住嘴,可满脸的污血,都遮掩不住他的热切神色。 甲士转过身,往队列前头去。 在那个方向,萧好胡已经走近了。 俞景纯还茫然站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而萧好胡的部下们,都以为这是俞景纯的同伴,要出面向萧百户求情的,所以不仅没人拦阻,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等着看笑话。 站在甲士前头的,是萧好胡派来领路的什长张郊。 张郊下意识地伸手一拦,视线与那甲士的双眼一触,瞬间便觉浑身发寒。那甲士昂然从他身边走过,张郊竟不敢再动。 与此同时,萧好胡渐渐接近。 俞景纯和汪世显的会面,都被萧好胡看在眼里。 他很满意这杀鸡儆猴的安排,暗中想着,若俞家庄能知趣些,倒也不是不能饶了汪世显一条狗命。不过,非得让汪世显磕头求饶才行,不如此,显示不出安州都指挥使的威风! 这种想法让他的心情有些愉快。所以,那名陪同俞景纯入来的甲士向他走来,他开始并没在意,只觉得这甲士大步向前,却不通报,未免失礼。 俞景纯都已经丧胆,若此人以为,仗着俞家庄的微薄力量就可以在高阳关乱来,那可太蠢了。 萧好胡眉头一皱,向朱章摆手示意。 朱章立即横臂一拦,口中喝道:“退下!” 下个瞬间,一道利器破空的锐响暴起。 因为眼前似乎有亮光闪过,萧好胡和身边的护卫们同时眨了眨眼。 朱章横臂阻拦的动作一停,随即整个人翻身后仰倒地。倒地的同时,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而胸前鲜血狂喷。 当他的背脊撞击地面,更多的鲜血像喷泉一样,从额头,从鼻梁,从咽喉,从胸口,从一整道巨大而连贯的伤口中喷出来。道路两旁列为仪仗的士卒被浇得浑身通红,惊骇之下,就连松明火把也失手掉落两个。 漫天血雾中,一个高大身影加速前冲。 萧好胡的地位高了,眼界高了,派头也大了,身边总是留着几名身手出众的护卫。这时候靠近萧好胡的一名护卫和堂古带反应过来,连忙翻手拔刀。 冲来的那人的动作如扑食虎豹般,迅猛异常。两人方才抽刀出鞘,那人已经到了跟前。 寒光再闪,护卫胸前发出噗的闷响。一把长刀刺穿了他的甲胄,然后再一口气透过皮肉、骨骼和内脏,刀尖透后背而出。 这一刀着实猛烈,但未免用力过头了,长刀插得那么深,轻易拔不出来。 堂古带大喜,抓住机会挥刀就砍。 却见眼前这人不闪不避,左手从腰间一抹,便取出一柄三尺长的铁骨朵。 奋力挥劈的刀锋落在这人肩上甲胄,竟不能入,冒着一溜火星划开。堂古带一愣,沉重的铁骨朵自下向上飞砸,正中他的下颌。咔嚓连响声中,他的下颌、上颚乃至顶盖骨骼俱都碎裂,整个身躯往后抛跌,人还没落地就死了。 瞬息之间,连杀三人,甲士继续前进。 萧好胡纵声狂吼着,连连后退。 今日他为了显示身份,特意穿着一身锦袍……这袍子可挡不住刀! 他在校场上布置了足足三百人,足足三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卒,其中还有一百人,是随他久经战阵,厮杀经验丰富的奚人勇士。这三百人为了壮声势,个个都装束齐全,手持弓刀……可事发仓促,这三百人全然无用! 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法反应过来。靠近萧好胡的一批士卒,只来得及和萧好胡一样纵声惊呼,而远处的那些人视线被阻挡了,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好胡身后的几名护卫奔上前来,却被萧好胡后退的身躯撞开了。 连杀三人的剧烈动作,使得甲士脸上蒙着的布巾飘飞。 摇曳灯火之下,萧好胡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庞。 二十岁上下,很年轻,脸上带着森然杀意,还有一点掩不住的疲惫。 萧好胡厉声怒吼:“郭六郎!你还没死!” 怪不得我刚才就觉得哪里不对! 娘的,挞不也这个蠢货误我!当时我就该亲自去补刀! 郭宁向前直扑的同时,反手握住扎在那护卫胸口的刀柄,将长刀抽拔出来。 寒光再一闪。 郭宁站定脚步,看看身周无数慌乱的人。 他的呼吸很急促。自从同伴遭袭身死,他带伤长途奔走,寻机潜入,最后全力暴起杀人,此时此刻,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但他的神情很沉静,站立的姿态也很自如。 萧好胡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两下,滋滋地冒着血,停在郭宁身前。郭宁低头看了看,抬脚将之踏住。 第八章 脱身 北风呼啸而过,各处的松明火把骤然翻卷明灭,城寨高处为了彰显威风而高悬的军旗被吹得啪啪作响,与数百人的惊骇呼喊混杂在一起。 “萧百户死了!萧百户死了!怎么回事?怎么办?” “是那个郭六郎来了!他……他没死!他把萧百户杀了!” “大伙儿一起上,为萧百户报仇!” “你去,你快去啊!” “别推,别推我!啊啊啊!啊啊啊!” 高阳关的旧址规模不小,而萧好胡在重建的时候,也力求其规模宏大,故而校场宽阔,城寨的四周高墙围拢的空间,更足足有校场数倍。 可这时候,种种惊慌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骂声在高墙间回荡,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城寨的上空,让每个人都透不过气,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几欲失控。 后头的人被前头的惊恐情绪影响,下意识地狂喊着,向前推搡,而前头的人,却在后退。 在数百人的垓心之中,郭宁依然平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他偶尔抬眼,凝视着某个在队列中暴躁喝骂的人,那人立即就不敢再胡言乱语。 火光虽然摇曳,萧好胡被郭宁脚踏着的首级还挺显眼。那原本威严的面庞已经变成青灰色,眼珠子凸了出来,好像随时会滚落。片刻之前这个头颅的主人还踌躇满志,此情此景,便透着说不出的可怕和可笑。 有人不小心踏上了堂古带的尸体。那尸体的手脚还时不时抽搐两下,一脚下去,污血从仅存的部分头颅里溢出来,吓得那人连声惨叫,拼尽全力地让开距离。 当年金军强盛时,上下用命,坚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其队伍之法,伍长击柝,什长执旌,百长挟鼓,千长则旗帜金鼓皆备。伍长战死,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南朝宋人曾见此景,遂叹曰:“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猴,下水如水獭,其势如泰山,而中国如危卵。” 若萧好胡手下都是这样的强兵,郭宁在杀死萧好胡的下一个瞬间,就会被乱刀分尸,斫成肉泥。 可惜,这是老黄历了。 大金立国以后,女真人军法废弛、军政败坏的速度超乎想象。诸多猛安谋克的军官骄堕而不耐劳苦,士卒贫苦而心胆怯懦,早就没了当年的本事。如今在北疆打仗的,一向都是契丹人、渤海人、奚人、汉人,乃至被称为“乣军”的、更落后的部族兵。 这些族群之中自有勇士劲旅,足以拱卫边疆。但他们的忠诚心、凝聚力乃至战斗意志,都依托于大金朝廷本身的强势。 金国强盛时,诸多部族甘为走狗,转战厮杀不怠。可金国一旦势弱,原被压抑着的诸多矛盾和冲突,就瞬间爆发出来。待到连续几次战场失败之后,自上而下人人丧胆,原本的经制之军遂演化为乌合之众。 萧好胡所依赖的奚军,本来稍稍像样些。 可溃入河北之后,萧好胡为了维系他们的士气,为了维系他们对首领的忠诚,又持续不断地纵容他们以劫掠财物、欺辱妇人为能事。 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军队了。 哪怕他们接受军事训练,像模像样地配备武器,修建城寨,他们也不是军队,而是彻头彻尾的匪寇,一群被贪欲所驱使的贼寇。 贼寇和军队是不一样的。贼寇所服从的,只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首领。除此以外,他们并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情形。 萧好胡死了,就死在士卒们的眼前,可数以百计的士卒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们甚至没法在短时间里提振起士气,只是吵吵嚷嚷地,乱哄哄地簇拥着。 可能再过个半刻一刻,这些士卒当中,会有清醒过来的。 郭宁本人设身处地去想,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起为首领复仇的旗号,谁能杀死郭宁,谁就是新的首领。 不过,郭宁昂然在此,震慑全场。面对着轻易杀死萧好胡的凶人,一时间,谁又敢跳出来做出头鸟呢? 他们总还得懵懂片刻。 这点时间,足够郭宁脱身了。 郭宁轻踢一脚萧好胡的脑袋。 脑袋骨碌碌地向前滚动。拦在滚动路线上的士卒们,下意识地后退。 郭宁向着士卒们退开的缺口迈步,沿着来时经过的道路,往寨门方向去。 他的脚步并不快,很稳,萧好胡的部下们惊恐地看着郭宁,继续后退。 在道路的中段,俞景纯正身陷人群之中,在数十把刀剑的威逼下惊恐万分。 郭宁暴起杀人的动作,完全出乎俞景纯的预料,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持刀杀人的凶悍甲士,同时骗了两家,让两家都误以为他是对方的人,这才大摇大摆地混进了高阳关里,走到萧好胡的面前。 现在萧好胡死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认为,郭宁是俞家庄的人,是奉我俞景纯的命令杀人!眼前这数百人万一迁怒于我……那不是要有大麻烦了?我这一行人,岂不是要命丧当场? 俞景纯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急中生智:“老爷,眼下只能仗着这人的威风,与他一同退出去,再作计较!稍有迁延,万一数百人发起疯来……” “放屁!”俞景纯怒骂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跟他一起出去?这不就坐实了我们袭杀萧好胡?” “杀都杀了,还能怎地?这人是跟着老爷您进来的,几百人都看见了!这叫裤裆里抹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啦!还不如来个顺水推舟……” 俞景纯愣了一愣。他是聪明人,一提醒就明白,当下狠狠咬牙:“那你们就打起精神……待那甲士走到跟前,你们护着我,列队跟紧了,一起出外!” “老爷英明!” 两人言语几句的功夫,郭宁已经走到俞景纯身前。 “俞先生,多谢你。”郭宁和气地笑了笑。 俞景纯神情复杂地看看这年轻人,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只干咳了两声,跟在郭宁身后。 俞家庄的壮丁们随即跟上。 这十余人,放在数百人的环绕中,算不得什么力量。可他们往郭宁身后一站,仿佛瞬间就形成了巨大的威慑力。道路前头的寨门处,许多人原本拥堵着,这会儿哗啦啦退避,把整条路都让开了。 人潮退开,此前被五花大绑押解到校场的汪世显等人,则被留在原地。 汪世显看着郭宁过来,两眼简直放光,身体扭得更加欢实了,还从堵着的嘴里憋出连串呼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俞景纯竭力镇定,其实已经满头大汗狂流,双腿发软。要按他的意思,这会儿可顾不得什么熟人还是生人,保命要紧!拔足快开这贼窟才是第一等事,哪管得了其它? 偏偏郭宁停下脚步,挥了挥手:“替他们解开!” 萧好胡的部下们自然不会响应的,但也没人站出来阻碍。 场中瞬间静了一静。好在那个给俞景纯出主意的年轻人反应很快,胆子也不小。他箭步窜过去,挥刀连砍,将捆绑着三人的麻绳砍断。 汪世显甩开绳索,反手掏出塞嘴的布条,干呕了两声。 他的衣衫褴褛,破得不成样子。可以看到身上带着好几处伤势,有刀伤,也有被棍棒或鞭子抽打出的伤,左手的手指也被砍断了一根,处处伤口鲜血淋漓,很是骇人。 但他也够硬气,神情自在的仿佛根本不疼,一溜小跑地来到郭宁跟前,深深施礼。 郭宁向他摆了摆手,继续往外走。 汪世显回身把两个同伴都搀扶到一处,见他们走动无碍,又折返回来,紧紧跟在郭宁身边。 眼看出了寨门,他忽然沉声道:“郭六郎,这数百士卒,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你大可以将他们全都收编了!” 郭宁脚步不停,轻笑了两声。 他摇了摇头道:“我可用不上这等货色!你若有意,不妨留下试试?” 汪世显回头望了望乱哄哄的城寨。 随即,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六郎,我还是跟你走!” 第九章 蒙古 郭宁暴起杀人的片刻,昏黄的日头正坠入西面的原野尽头。 待到众人离开高阳关,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旷的野地周边,没有特别高耸的坡岗,已经走了很远,偶尔回头,还能看见关城中闪闪烁烁的火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嘈杂声。 俞景纯回想起适才的情形,愈来愈觉后怕。有同伴试图点起火把照亮,他唯恐萧好胡的部下们看到了火光追杀过来,当即厉声喝止。 他心里抱怨着自己何以这么倒霉地撞上了郭宁,担心着萧好胡死后的混乱局面,想要赶紧回到俞家庄去。于是奔走的脚步愈来愈快,没过多久,就甩开郭宁等人很远。 在浓黑夜幕之下,几个模糊的身影闪了闪,不见了。 这情形,让汪世显有些愕然。 他转过身去,想提醒郭宁,却见郭宁正往后走,伸手去搀扶一名步履蹒跚的,汪世显的伙伴。 此前汪世显等人的驻地也遭奚军袭击,汪世显的部下们猝不及防,大多战死。剩下三人,包括汪世显在内,全都重伤被俘。汪世显自己勉强坚持着,但他的两个部下已经踉踉跄跄,快要走不动路了。 汪世显连忙赶过去,与郭宁一人照顾一个。 汪世显的部下们,都是来自于巩昌府一带的汪古人。此部常常被认为是蒙古人的近亲,有“白鞑“之称。但实际上,汪古人的始祖是回鹘之一部,近数百年又融合了沙陀、西夏等部乃至许多契丹人和汉人,其血统颇为复杂。 如汪世显这等,世代居住于汉地,遵循汉家风俗,相貌与汉儿几无不同。而被郭宁搀着的一人,却是蒙古人的典型模样,凸颧骨,小眼睛,鼻子平阔,胡须浓密。 郭宁问他:“可有大碍?” 那人听得懂,但大约说不利落汉话,只冲着郭宁咧嘴微笑,以示感谢。 四个人又走了一阵,郭宁止步道:“且休息会儿,你们等一等我。” 此地便是郭宁之前守株待兔的三叉口堤。 郭宁把两个伤员安置在路旁坐下,自己攀上堤坝顶端,取了在行动之前,留置的干粮、饮水之类下来。东西不多,几人都饿得慌了,各自猛吃两口,一扫而空。 汪世显狼吞虎咽的时候,郭宁则开始卸甲。 “六郎,这就安全了?”汪世显有些担心。 “你放心,适才他们不曾妄动,这会儿就更不可能夤夜追杀……”郭宁话说到一半,解除甲胄的动作稍大了些,约莫是触到了某处伤口,猛抽几口冷气。 汪世显顿了顿,又问:“奚军便如疯狗也似,明日,后日,总会反应过来……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接下去咱们如何应付?” “就算是疯狗,也得有个带头的。这伙人首先要做的,是决出一个两个能应对局面的新首领……不过,真到了那时候,局势又会完全不一样了。” “此话怎讲?” “萧好胡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心怀叵测。安州刺史徒单航岂能不知?以萧好胡为都指挥使,不过是徒单航无奈之举罢了。萧好胡一死,最高兴的就是徒单航。他的死讯传入渥城县以后,徒单航立即就会遣人赶到高阳关,对这一支奚军进行安抚、收编、乃至分而治之……到那时候,这批人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了我们?” 汪世显迟疑了半晌。 他见郭宁抓不住右侧肩膀后头的皮绦,便殷勤地上前搭一把手,帮着把甲胄各部份一一解下,再卷起来扎成小捆。 这身青茸甲,应是早年海陵王征宋时征集天下名匠所造的上品,真不愧是朝廷精锐所用。其甲胄右侧批膊的一排甲片,遭堂古带以重刀劈砍,整排甲片微微凹陷,却无一破碎。 当然,巨大的冲击力仍能造成杀伤。在黯淡月色下,三人都看到郭宁右上臂一片青黑,这是血液淤积和骨骼严重挫伤导致的。 郭宁初受伤时,尚能鼓起余勇将萧好胡一刀枭首。到了这会儿,右手臂已经举不起来,只能垂在身边晃荡。 汪世显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了,转念再想便知,萧好胡的部下将郭宁围拢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能够强撑出声势唬住敌人,实在是侥幸至极。 汪世显忍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这是第二次了,郭六郎!” “是啊,第二次了!”郭宁也叹气。 “什么第二次?”一名汪古士卒好奇地问道。 原来去年汪世显随同大股溃军由定州退往保州的时候,有小股蒙古轻骑长途追击而至。郭宁所部当时驻在保州,眼看袍泽们死伤惨重,遂领人助战。 他着青茸甲,手持长刀,往来厮杀断后。因其勇猛异常,蒙古骑兵一时不敢迫近,又见他甲胄精利,便问道旁溃兵:“这人什么来路?” 蒙古人说些什么,士卒们哪里晓得? 正没奈何处,恰好汪世显就在乱军之中。汪世显会说汉儿语、女真语、蒙古语,西夏语也能凑合,当下高声答道:“这是大金皇帝驾前的细军,如此人者,足有二十万,马上就到!” 蒙古人以少量兵力深入金国腹地,已然战果赫赫,不愿轻易冒险,听得这番话,便主动收兵。数以千计的溃兵由此逃出生天。 郭宁和汪世显,便是那时候认识的。而汪世显在高阳关中一见这副青茸甲,就知道郭宁来了,立即欣喜若狂。 此时郭宁把自家物件都收拾了,往堤坝向汪世显拱了拱手。 汪世显忍不住上前几步,扯住郭宁的臂膀:“六郎!” “还有什么事?” 两人站在稍高处,高阳关城寨那边的灯火,便更加醒目了一些。 远远望去,不少光点横向颤动着,应该是手持火把的人正在往来奔走。显然郭宁所说的没错,奚军三百人已陷入混乱,或许,正在爆发内讧,亦未可知。 汪世显咬了咬牙,指着灯火道:“我知道六郎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是匪寇之流。可那终究是三百人,都是能上阵,敢厮杀的!何必将之送到徒单航手里?” 他觑着郭宁的神色,继续道:“我在新桥营尚有一些伙伴,另外还能说动俞氏,让他们出人协助……凑五十人,就足够了!明天或者后天,安州各地还会有些首领人物汇集到高阳关来。六郎你凭着斩杀萧好胡的威风,定能压服他们,到那时候,你来做安州指挥使!” “然后呢?” “什么?”汪世显愕然反问。 “将这些乌合之众聚集到一处,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就没用了?六郎,你不妨想一想,此等时局……”汪世显待要再说,郭宁左手持握的长刀在地面顿了顿,止住了他的言语。 过了会儿,郭宁慢吞吞地道:“徒单刺史在两个月前,就试图统合左近的散兵游勇了。当时很少有人响应。为什么?是因为大家都在长城内外,被蒙古人杀得丧胆。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谁也不愿意被朝廷再一次驱赶着,往前线去填沟壑、抵白刃!”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那么后来,为什么又陆续有人动心了呢?是因为这几个月里,去年西京战事的真实结果,渐渐瞒不了人,而蒙古方面的许多消息,也渐渐传到了安州。许多人由此想明白了,大金与蒙古的战斗会愈来愈惨烈,手头没有实力、而又看不清未来的人,难免被碾为齑粉。只有聪明人,才能在之后的大乱局中游刃有余,便如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之流那般。” 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等人,都是去年以来陆续投靠蒙古人的朝廷军官,其中石抹明安还是抚州守将,地位不低的。听说,这几人在蒙古人那边颇受重视,颇享荣华富贵,而他们星散流落在河北各处曾经的同僚、袍泽、下属们,难免心动。 不过,毕竟这些人都是逆贼,大多数人心底里想想,鲜有如郭宁这般毫无顾忌地提起的。 一时间,汪世显默然。 郭宁继续道:“萧好胡本人,就是这个打算。他看中安州指挥使的地位,当然不是为了替大金朝廷卖命,而是希望能凭此在某一个时刻,得到蒙古人的重视。至于世显兄你……” 汪世显强笑道:“我又如何?” “听说汪古人的首领阿剌兀思,如今被成吉思汗封为北平王,许嫁以女儿阿剌海公主,并相约两家世代通婚,互称安答,这是何等的厚待?想来,战局若有不利,由世显兄你出面投靠蒙古,前途比萧好胡更光明些。如此一来,安州左近的溃兵们,愿意支持世显兄你的,也比萧好胡多些。所以,萧好胡才非得收拾了你,对么?” 汪世显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世显兄,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也别想把我当幌子。所有这些,我都看得明白……我只是,不愿意做首鼠两端的软骨头罢了。” 郭宁凝视着汪世显难看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是轻松愉快。 他的双眼映射着远处灯火光芒,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我没想过要投靠蒙古人。以前没想过,以后也绝不会!” 第十章 敌友 郭宁从军多年,早就习惯了悬命于锋镝的生活。以前他觉得,自己明天是死是活尚不分明,何必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呢?专注于眼前就可以了,其他的,多想也是无用。 但两天前受伤晕厥后做的那场大梦,却仿佛当头棒喝。梦里的那些未来,始终在郭宁脑海中回荡,强迫郭宁睁开眼,去看,去想。 在梦里,郭宁是堂堂正正的汉家子民。他有安全的生活,有强盛的国家,有无数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同胞,有可以去期盼、去努力的美好未来。那是挺好的。可在此之前的,梦中的“历史”,是什么样的? 自现下的大金崇庆二年算起,往后约莫二十年,金国灭亡;往后约六十年,南朝宋国灭亡。在这个过程中,强权铁蹄践踏,连绵战乱不休,人间沦为血海,死者数千万。 更不消说再往后的历史了,郭宁看到了巍巍华夏步履艰难,一次次地被化外蛮夷所欺辱;看到了泱泱大国万马齐喑,偶有些杰出之士在黑暗中意图奋起,却一次次地失败。 那许许多多令人无法承受的故事,那绵延几近千载的低谷,难道就是从眼前开始的?就是以草原上的强敌崛起为开端? 或许是,或许不是。 郭宁不是学者,不曾钻研其中的道理。 但他恍惚间觉得,经历过这场大梦以后,他的命运与更多的人,乃至更宏大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 在必将到来的可怕乱世中,如果郭宁选择顺应大潮,那再容易不过了。凭着梦中所了解的一切,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荣华富贵。 但郭宁是个战士。多年沙场的锤炼,使他心如铁石,绝不动摇。 他有了崭新的志向,并坚信自己能做得更多,能改变更多,能扭转更多。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只可惜,汪世显是不太明白的。 对郭宁来说,理当如此的决断,汪世显却难以接受。 好在他的脾气真不错,听了郭宁夹枪带棒一番话,并不生气。他只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郭宁的面庞。 他不明白,原本显得过于单纯的郭宁,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了那么多。他也不明白,郭宁突然这么说,究竟在发什么昏。 换作其他人对汪世显这么说,汪世显只当他是傻的,从此分道扬镳便罢。可郭宁是与汪世显并肩作战过的伙伴,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汪世显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郭宁好好讲讲道理。 “六郎,你猜的没错。我若矢口否认,倒显得敢做不敢当……”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一定会如何如何,毕竟咱们原先都是大金的军官,吃的用的,都靠大金的廪给。我汪世显从军数年,并不曾贪生怕死,负了大金!” 说到这里,汪世显有些气愤,他扯开前襟,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身躯展示给郭宁看:“这几年里,我身当白刃与敌厮杀不下五十次,身上的伤疤有四十多道!我在麟、岚、石、坊等州和西夏人打仗,在西京大同府和蒙古人拼过命!我确实不如你郭六郎勇猛……也确实被萧好胡逮住了,吃了亏……可我不是首鼠两端的软骨头!” 郭宁只能颔首。 他很清楚,这些年来在边疆作战的戍边将士有多么不容易。在一次次激烈的战斗中,只有最勇猛、最老练的武人能生存下来,而他们身上所受的伤势,几乎不可能彻底痊愈,将会折磨他们一辈子,乃至大大缩短他们的寿命。 在这样的基层将士里,汪世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否则郭宁也懒得与之结交。 见郭宁颔首,汪世显打起精神,继续道:“问题是……这几年大金和蒙古的战事,咱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孰强孰弱,谁还看不明白?前年,从獾儿嘴到浍河堡,再到宣德州,大金打的什么仗,难道六郎你竟不知道?” 郭宁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只能冷笑。 “女真人已经不行了!六郎!你想清楚!”汪世显沉声喝道。 “这几年来,每有征伐或边衅,朝廷动辄下令签军,州县骚动。可笑的是,原本应该作为大军骨干的女真人,纵有丁男也不愿从军。一旦被拣取,个个号泣怨嗟。所以,在临洮路、凤翔路与西夏人作战的主力,要么是汉儿,要么便是我这样的汪古人乃至各部乣军。可是,这批能征惯战之兵,在前年和去年,已被蒙古人扫得倾尽啦!” “前年在野狐岭,完颜承裕和独吉思忠两个领兵,丧师数十万。去年在西京密谷口,奥屯襄领兵,又是丧师数十万。在六郎看来,朝廷经制之军还剩下多少?要我说,如今的局势,恰如当年大辽于护步答岗溃败之时……既如此,我是汪古人,何必与大金共存亡?萧好胡是奚人,他又向大金效什么忠?” 说到这里,汪世显再向前几步,用手指戳一戳郭宁的胸膛:“六郎,你是汉儿,你又为什么要替大金卖命呢?奚人、汪古人和你们汉儿,咱们不都是一样的么?”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五代以后,燕云等地落入异族之手,从此汉儿便如北疆诸族一般,往往服膺于强者。先是大辽,再是大金。然后,如果梦里的记忆没错,南方的宋人也会加入这个行列。于是,就有了大元和我大清。 被杀到痛了,晓得了新来的大爷马有多快,刀有多利,就赶紧跪倒投降,鞍前马后。胡儿们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哪怕汪世显汉化很深了,仍以为理所应当。 这时候蒙古人的崛起才刚刚开始,许多深仇大恨还没来得及结下。汪世显也自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杀戮和破坏有多么可怕。 他更不可能理解,汉人曾经拥有多么辉煌灿烂的过去;不知道郭宁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允许那一切被铁蹄所践踏、摧毁。 汪世显颇有才能,但他心中所想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如他这样的人,在金国的北疆沿线岂止千千万万。他们明里暗里的配合,必然会加速金国的灭亡,加速蒙古的崛起。 郭宁不禁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难道也像对付萧好胡那样,一刀斩首了事? 那可不成,此君对我怀有善意,并非敌人,而是可以争取的同伴。 又或者…… 郭宁沉思了许久。 汪世显便在旁耐心等着。他的两个同伴陪了一阵,只觉百无聊赖,于是提着刀,往下方道路去警戒。 又过了阵,汪世显往来踱步,时不时藉着星光,再看看郭宁的神色。 他盘算着,若郭宁实在不愿意,自家就只有启程回巩昌府去。巩昌府距离安州千里路程,不知道,能不能拉着郭六做个护卫?娘的,如今各地道路不靖,有再多的护卫,怕也难行! 想到这,他有些沮丧。他受伤以后气血虚弱,却忘了把自家衣襟掩上。敞着胸怀在堤坝上吹了阵凉风,忍不住连打几个哆嗦。 “世显兄。”郭宁忽然唤道。 “我在!在呢!”汪世显兴冲冲地凑上来。 “萧好胡三心二意,徒单航却是个忠臣。他一定会藉此机会牢牢控制奚军,以驱之厮杀。你不要小看了这等中都贵胄子弟,他虽然不熟悉本地局势,身边却自有文武班底,足以掌控一军,我们断然争不过他。所以,那支奚军,你不要指望了。徒单刺史之后还会继续招揽人手,但他许出的职位,你也不要指望。” “接受了那些职位,就上了朝廷的船。我手头又无萧好胡的实力,再想下来,可不容易。”汪世显立即就明白了:“六郎说得是!” “至于大金国的局势,确如世显兄所言。所以,我郭六郎也不会去替朝廷垫刀头。眼下……世显兄,你的部下不多,我身边除了老弱,更只有孤家寡人一个,咱们两家凑在一处,暂且立足可好?” 汪世显先是一喜,随即追问:“暂且立足以后,又将如何?” “蒙古人下一次入寇,总要到秋高气爽、水草丰茂之时。我打算利用这大半年的时间,做些准备。” 第十一章 汇合(上) 馈军河下游的港汊边,吕函正在河滩上坐着,和几个妇人一起晒着太阳,修补甲胄和衣衫。 郭宁的父母早亡,在乌沙堡的时候,常常和自己的阿里喜吕素吃住在一起。拿到的俸禄赏赐,也都放在吕家,原先由吕家的老人,后来由吕函一并管着。 野狐岭败战以后,郭宁积攒的几两银子家底全都丢了,可吕函还是替他操持一切。后来跟随郭宁的军民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大家都习惯了日常听从吕函的安排。 最近一年里,众人的生活都很困窘。郭宁本人的戎服都缝缝补补,其他人的衣着更加简陋。现在姚师儿等人身死,吕函便腾挪出几件甲胄袍服来,分给众人使用。 吕素留下一件窄服,给了弟弟吕枢;另外有件用料厚实的褐色毛衫,是逃亡途中从一个富家翁的尸身上扒来的,现在给了高克忠的族叔。那老先生去年就病重,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若他死了,毛衫还能给其他人。 如今这世道,每一点物资都得利用到极处,众人都经历过九死一生,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这会儿和众人待在一处。她两手捧着姚师儿往日喜欢的一件克丝袍子,许久都不动一下,而神情始终恍惚。大约是不舍得,又或是睹物思人吧。 妇人们也没法开解她,都闷声不响地帮着吕函拆解一件皮甲。 那皮甲便是郭宁此前穿着的,很破旧了,但束甲的细麻绳和皮绦都拧到了一处,拆起来很麻烦。 妇人们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沤烂的部分甲片取下来,用小刀剜出可用的小片,填补到被箭矢穿透的破洞上头,再用准备好的零散皮子顶替大块甲片,最后用铁针穿着麻线,把新旧甲片牢牢地扎紧。 最后这个步骤很费力气,也耗精神,一不当心,珍贵的铁针就会被掰断。须得几个妇人一起配合着,小心地慢慢来做。 妇人们都在全神贯注,河滩的另一头的娃儿们也忙着自家的事。 吕枢带着几个半桩孩子,踩过了河畔薄冰,往边吴淀深处去,貌似是再轮流探臂往岩缝和淤泥里掏鱼。半天都没见到鱼,身上却带了脏污,如黑猴子一般。 吕函忙里偷闲看看,皱了皱眉,有点可惜新给他换上的窄服。 她待要提声喝骂,却又叹了口气。 郭六郎离开这里已经四天了。若他有什么闪失,眼前这些老弱妇孺只怕皆无下场!既如此,何必介意一件衣服呢? 郭六郎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萧好胡杀了姚师儿等人,还差点害了六郎,可见是个狠角色。六郎一个人去寻仇,那该多么危险!唉,当时我为什么不拦住他? 另几名妇人看得出吕函愁眉不解。她们的年纪比吕函大些,见过的生离死别也多些,早就麻木了。有一粗壮中年妇人便劝道:“吕家小娘莫慌,无论六郎回不回得来……乱世人贱,咱们想要活命,总有办法。” 这岂是劝人的言语? 吕函狠狠白了她一眼,继续对着厚牛皮子甲片努力。 那妇人话一出,便后悔了。见吕函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许多,她也暗骂自己生了一张破嘴。 当下几人谁都不再言语。 吕函想起,郭宁曾私下里说,他本人有意投入徒单刺史新设的安州都军司,继续与蒙古军作战,但身边的妇孺们却大可不必指望朝廷。若有万一,还是去依附各地的民兵首领,庶可保身。 比如定州那边有大豪苗道润,据说为人宽厚,声望甚高。另外,活跃在涿州一带,同为溃兵首领的靖安民,似乎也是个可靠的。 吕函一直不理解,郭宁如此执拗着替朝廷效力,究竟能换来什么。他明明知道朝廷靠不住! 早年在乌沙堡时,军兴之余,郭宁曾在家中多次地抱怨。或许他以为小姑娘不懂这些,但吕函是兵家出身,不乏见识,其实全都明白。 他说,边疆将士饥馑,哪怕女真人户也得去撷野菜充饥,而朝廷绝少赈给;他说军中旧籍马死,则整一村寨均钱补买,战马何其昂贵,往往要鬻妻子、卖耕牛以抵其值;他说官给军箭、刀枪、甲胄之类,每岁调拨来的,还不足所需的一成,这一成还朽钝不堪用。他说,守边将帅只会渔剥军民,擅兴力役,自上而下看来,能打仗的百无一人…… 所以此前郭宁奔走联络各方,试图聚合人手充实安州都军司,吕函心底里是不太赞成的。 他不是都知道么?既然知道,何必还赶着替朝廷卖命? 乌沙堡里的男男女女,数百人的性命,全都已经送给大金朝廷了,还不够么? 馈军河这里,是荒僻了些。可大家忙了一年,已经堆叠河泥,开辟出几块薄田,还垒起了寨子和窝棚。就算大家不太擅长种地,可在这里过一阵安生日子,难道不好么? 这世道再怎么恶毒,大家只想要活命而已,总有办法的吧? 结果,那个徒单刺史一声号令,六郎就动了心。随之而来的,便是阿素、师儿哥哥和高先生他们,都死了。 六郎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同伴们身死的责任在萧好胡,但六郎自己的盲动和疏忽,也脱不开干系。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赶去报仇,他的怒火,不止朝向萧好胡,也朝向他自己。 当时应该拦住他的! 厮杀场上刀剑无眼,谁晓得结果如何?他的身手再怎么出色,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他这么怒火冲头,说不定哪里失了计较,立即就要伤损……那可怎么办?阿素已经死了,六郎若有不测……我,我…… 吕函每天都会这样翻来覆去地想。 亲弟吕素身死,本已让这少女头脑有些昏沉。随着郭宁离开的时日推移,她越来越是焦虑,越来越按捺不住情绪。 忽听得几名妇人齐声惊呼,吕函茫然地看看她们。 随着她们的视线,她才注意到自己一个错手,将铁针狠狠扎进了手指肚。铁针晃晃悠悠,鲜血从伤处一下子绽了出来,奇怪的是,却不怎么疼。 适才说错话的妇人连忙上来,扯了裙角一片粗布,要替吕函包扎。吕函有些愣愣地伸手,任她施为。 正对付着手指伤处,又听边吴淀深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尖叫高喊。 那是吕枢等几个孩儿的声音!他们怎么跑远了?他们撞见了什么? 吕函浑身紧绷,她猛然起身,往那处眺望。 却见随风浮动的枯黄芦苇间,有几个孩子也在努力大跳着,往沼泽更深处看。他们看见了什么?好似声音并不紧张?没过多久,有孩子哗啦啦地踏过泥泞,跑出芦苇丛,一路上嚷着:“六郎哥哥回来啦!六郎哥哥还带了朋友来做客哪!” 妇人们无不喜动颜色。 吕函一下子放松了。她双腿一软,跌坐回原处。 第十二章 汇合(中) 跟着郭宁回来的,自然便是汪世显了。而跟在汪世显身后的,不是他那两个汪古人伙伴,而是一头瘦驴。 那日晚间,郭宁并未向汪世显细细讲述自家后继要做些什么。他只道,若世显兄信得过我,就随我走一趟,总不会让你吃亏。 汪世显将信将疑,也不知郭宁红口白牙,究竟说的人话鬼话。 一个逃亡到河北的小小正军,言语中竟把大蒙古国当作对手,好似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换了其他人,只怕当场就要捧腹大笑,以为郭宁疯了。 可汪世显两次得郭宁救命,终有几分情谊在。他亲耳听得郭宁分剖安州各势力的立场,简直犹如反掌观纹,那么,其后继的推断,焉知没有一点凭借呢? 汪世显自家更明白,汪古部整个族群来源复杂,近百年来沿大金边塞分布,族群内部的关系十分疏远。那位投靠蒙古的北平王阿剌兀思,与巩昌府的汪古部简直毫无关联。 凭借汪古人的身份投靠蒙古,谋取荣华富贵,当然是汪世显的美好期盼。但兵凶战危之下,一不留神就被碾为齑粉,也是常态。无论如何,郭宁这等猛人,自己须得全力拉拢着,才能保得眼前的安全。 因此,汪世显答应了郭宁的要求,同意两家合在一处立足。 他又随即提出,两家不妨都去新桥营东的汪古人营地那边落脚。 郭宁立即道,新桥营距离渥城县和俞家庄,都太近了些,必得远一些,那两方才能放心,我们也好安心准备。 渥城县是安州治所,安州刺史徒单航的驻地。俞家庄的俞氏一族则是安州地方大族的魁首,俞家庄各族日常议事交往的所在。为何距离这两处远些,两方才能放心?郭六郎所说的准备,又究竟是什么? 汪世显愈发糊涂。但他是久经沙场幸存下来的武人,有一个判断很是清楚。那就是,任何时候,谁拳头大,谁说了就算数。 所以他很快就摆正了态度,爽朗地道:“果然是溃军河那边更好些!郭六郎你说啥就是啥!” 当下汪世显让两个下属去新桥营召集流散的同伴,自家跟着郭宁,往馈军河这里来。 汪世显落入萧好胡手里以后,颇遭刑求,吃了很大的苦头。郭宁身上也带伤势,尤其背后的箭伤于厮杀时再度撕裂,伤处血肉与衣物黏连摩擦,令他每走一步都觉剧痛。 初时尚能靠着毅力支撑,待到后来,两人都疲惫的很,走不过十里二十里,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好在半途上有个郭宁较熟悉的村社,两人在村子里歇了脚,狠狠歇了一晚。 村子的里正听闻郭宁斩杀了萧好胡,甚是敬畏,次日殷勤提供了一头驴子代步。 自世宗时候起,大金设在边疆和东北内地的九个群牧所便名存实亡。军中和民间都缺马,各地多有养驴以补畜力不足的。可到了大安三年以后,朝廷极力搜刮,驴子也成了稀罕物了。 郭宁谢过那里正,留下一把钢口不错的长刀抵了驴子价钱,这才上路。 郭宁和汪世显都是好骑手,骑驴也使得。两人把武器甲胄堆放到驴背上,人也轮流骑驴休息,终于在第四天后回到了馈军河营地。 最先见到郭宁的几个娃儿凑了上来,兴高采烈地摸摸郭宁的甲胄武器。 兄长离世后,吕枢日夜思念。愈是思念兄长,愈是对萧好胡所部恨得咬牙切齿,只叹自己年小力弱,竟不能随郭宁一起杀敌。 这半桩孩子斥退同伴们,上来仰面问道:“六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果然替我兄长报仇了吗?” “这是我家小弟吕枢,他的兄长是我的阿里喜,就在几天前,遭萧好胡偷袭战死了。”郭宁向汪世显解释了一句,附身向吕枢正色答道:“那是自然。我已将仇人的脑袋砍下来了!” “砍脑袋很好!多砍几个脑袋更好!用箭射死他们也好!”吕枢握紧了拳头。 “那是自然。该死的人,都已经死在刀下了!”郭宁摸了摸吕枢的脑袋:“阿枢去告诉你姐姐,有客人来,备些食物。” 吕枢像个大人一般行礼,自己当先引路,让伙伴们快去通报。 “世显兄,这些日子,我过得有些窘迫,你可莫要嫌弃。” “哈哈,不会,不会。” 汪世显这么答应着,跟着郭宁走出了水泽,见到了那片窝棚,还有窝棚边翘首等待的人们。 那真是一片窝棚!可真够破的! 汪世显忍不住“嘿”了一声。 这地方,实在比汪世显想象的更不成样子,较汪世显在新桥营那边的落脚村寨,更是远远不如。以郭宁和他身边伙伴们的强悍善战,但凡愿意放下身段、有些手段,何至于如此困窘? 由此可见,郭六郎本来确如我汪世显印象中那般,性子是有些执拗的,而眼界则未必多么开阔。 不过……这几日所见的郭六郎,似乎脱胎换骨般变了许多,以至于汪世显生出几分高深莫测之感。 真是奇哉怪也。 两人跟着吕枢,一路走到郭宁的住处。 落座寒暄两句,吕函便端来了食物。这速度,竟似是一直准备着的,临时生火加热便好。 食物本身很粗劣,无非是混着野菜叶的稀粥,还有用豆麦粗粮烘出的饼子。 郭宁着实又渴又饿,当下端着木碗,将稀粥大口喝完,把碗底也舔了干净。热汤热水在肚子里晃荡,让人很舒服。抬起头看看,汪世显正文雅地慢慢吃着,而屋门外头几个娃儿探头探脑,觑着饼子流口水。 郭宁笑了笑,拿起两张饼子走到门外,按照孩子们的数量,掰成差不多大小的小块,一人给了一块。 小孩儿们大喜而散,吕函却跟了出来,神情有些不快。 “咳咳,我把萧好胡和他的重要手下都杀了。”郭宁道。 “太危险了!以后不要这样!”吕函低着头说。 “也没什么危险,那厮不是我的对手。”郭宁哈哈笑了两声。 他的下颌有处干燥皲裂的小伤口,约莫是喝了热汤的缘故,有些发痒,抬手一挠,密集的胡茬发出沙沙响声:“娃儿们都很饿了,再去取些食物,让大家吃饱吧。就在今日明日,渥城县里的徒单刺史,和新桥营俞氏,都会派人来送礼拜问。到那时候,吃穿用度就不用担心了!” “送礼?徒单刺史和新桥营俞氏,怎就会来送礼?”汪世显的耳朵很灵。他捧着木碗出来,连声问道。 郭宁反问:“我记得安州这里,是在去年十月末,得到朝廷提升本地军辖兼巡捕使为都指挥使,设立都军司的命令。世显兄有没有想过,徒单刺史为什么到现在还未能组建安州都军司?他又为什么如此看重萧好胡?萧好胡在扫荡诸多溃军以后,又为什么立即召唤新桥营俞氏来见?” 不是说礼物么?怎么又提起这些? 郭六郎你真的变了啊,说话都不似常人了。 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要把汪世显打个趔趄:“咳咳……六郎,还是你来说说,我听着。” “徒单航是中都贵胄子弟,族中皇亲国戚、重臣宿将无数。他本人也是有名的后起之秀,虽然外任,却有雄心。我想,他谋求顺天军节度使的意图,世显兄一定也是知道的。这等人物,身为本州刺史,却不能搜集兵马壮丁为一都军司,原因无非是地方大族的掣肘。” “便是俞氏为首,新桥营附近那几家了!” “没错!”郭宁侃侃而谈:“徒单刺史满心想要于沙场立功,报效朝廷。可过去两年里,安州的户口已经少了四成,壮丁数量已经去了六成,地方困弊至极,民心早已动荡。安州本地的大族大姓们,谁还愿意把儿郎们遣到沙场送死?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百般阻挠。所以徒单航才打起了安州境内溃兵的主意。” 说到这里,郭宁嗤笑一声:“萧好胡这厮,可没什么好名声。徒单航为何还要用他?只不过想藉着这条疯狗,去咬一咬地方宗族罢了!而萧好胡也是卖力,他一旦扫荡诸军,立刻就集合人手,威慑俞氏等族……” “可萧好胡被六郎你杀了啊?” “萧好胡一死,高阳关那边的奚军数百人必然大乱,徒单刺史则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直接控制奚军。在这个过程中,我郭六郎有时候是徒单航用来威吓奚军的工具,有时候则是他允诺奚军报仇雪恨的目标,也有可能某个时候,成为徒单航下一个都军司的主官……官场权术无非如此,但前提是,我最好能在馈军河这里,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妄动,以免局势再生变数。” “嘶……”汪世显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俞家庄那边?” “安州地方的射粮军、牢城军,历经连年抽调,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所以徒单航只是一个空头州将,俞氏等族遂能阳奉阴违。如果徒单航手底下有了三百如狼似虎的奚军为凭,你说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有了一个都军司,想继续征兵,再设一个都军司,行不行?他想催一催地方上纳粮完税的进度,行不行?他想通括户籍,看看地方大族名下驱口的来历和数量,行不行?” “他本有朝廷官员的位分,手中再具实力,自然是行的。” “那么,俞家庄那边,只要有一个聪明人在,就不会容许徒单航能安稳控制奚军。总得找个机会,让奚军分崩离析了才好。那么,奚军的天敌是谁?” “呃……” 汪世显待要回答,拿了饼子出去快活大嚼的孩子们,呼啦啦又跑了过来。 为首的还是吕枢。 “有一队人过来。他们带着很多箱笼,还有马。我让他们在外头等着!他们说,有六郎你的信!“吕枢喘着粗气说完,递给郭宁一份书信。 打开一看,上头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文字。郭宁不耐烦看那些客套,直接转到最后,上头说道:“非不欲诣阙廷展辞,少叙悃愊,以庶务繁忙,不克如愿,谨遣宅老充代辞使副,有些少礼物,具于别幅,谨奉书恭启。” 文章最后,署名正是徒单航,还附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 “此君倒是一手好字。”郭宁道。 “礼物呢?有些什么礼物?”汪世显问道。 第十三章 汇合(下) “走,我们去看看。”郭宁把木碗递给吕函,大步往营地外头去。 营地的规模很小,所以也压根没有营门。徒单刺史派来的那队人,就停留在河滩北面一道木栅的缺口处。郭宁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他们。 几个娃儿刚吃了饼子,精力用不完似的,他们跑在了郭宁前头,然后又奔回来,忙不迭地通报:“六郎,那些人带来两口猪!大猪!还有好几只羊!” 自从到了安州,郭宁身边的人手渐渐离散。如今整片营地里,统共只剩下十几口人,难免显得萧瑟。可这些孩子欢腾起来,便嘈杂如几十号人,让郭宁耳畔嗡嗡作响。 “好,好,知道了!”郭宁笑容满面地揽着吕枢的肩膀,让他带着同伴往后头去:“你们把剩下的饼子都分了吧。告诉你姐姐,今晚我们吃好的。” 孩子们欢呼着去了。 当孩子们离开,郭宁转回身来,脸上就不见了笑容。 他只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些箱笼礼物,好像压根没有把它们看在眼里,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名站在队列前的送礼人。 “这是徒单刺史的亲信家人,唤作崔贤奴。”汪世显在郭宁身后轻声道。 郭宁恍若无闻,脸上也看不出半点恭敬。 崔贤奴头戴无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衫,腰束红带,衣着比寻常的地方官员还要华丽。如这等人物,真正是宰相门前三品官,就算在中都城里,仗着徒单氏的势力也不轻易屈从于外人的。 到了安州,他常随同徒单郎君出行,身边总是认旗、衔牌、爪牙、鞭扑环绕,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前线溃兵? 这时候,他却被郎君火急地派了出来,到一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营地,向一个此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人物示好!他心头很有些不快,觉得这世道,真出了问题。 正这么想着,崔贤奴便看见一人大步走来。 这人个子很高,肩宽臂长。纵然仆仆风尘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胡须也乱糟糟得没有修理,但看得出面相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眼窝很深,愈发显得眼神锐利,视线扫过,忽然就让崔贤奴心头一颤。 萧好胡死后,徒单郎君火急遣人探问情形,崔贤奴前后都陪着,两耳都被灌满了郭宁的凶恶事迹。 就是此人,就是乌沙堡的郭六郎! 这是孤身突入数百奚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萧好胡,再从容而退的凶人! 那萧好胡,可是从蒙古军追击中率军脱身的厉害人物,就连徒单郎君都对他忌惮不已。可这郭宁……一朝暴起便将萧好胡袭杀,竟不比杀鸡更难! 谁能想到草莽中有这等人物?此人若能为郎君所用,怕不是横行万军的猛将?若成了郎君的对手,那又会掀起多大的麻烦? 郭宁的目光扫到崔贤奴的脸上,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他忽然就觉得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于是便不敢摆出矜持态度,连忙立得端正些,再低下了头。 “劳烦崔老丈走这一趟。礼物我收下了,请代我拜上徒单刺史,多谢厚赠。” 郭宁平静的声音入耳,崔贤奴依旧俯首,等着郭宁接下去的言语。 可等了半晌,竟无下文。四周唯有荒凉河滩上,劲风阵阵之响。 这厮,就只这么轻飘飘一句?没别的了? 既知我家郎君给出了厚赠,难道该当场表示受宠若惊,然后再恳求效劳的么?听说此人原本只是昌州乌沙堡的一个甲军,区区卑贱汉儿,竟敢如此拿大? 听他的平淡口气,说什么“多谢“……我看,也不像是真有感谢的意思! 崔贤奴试着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想再寒暄两句,却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不快。过了会儿,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稍稍拱手道:“那就这般,告辞。” 他转身起步的时候,还盼着郭宁知道自己失礼,赶上来挽留。可走出十余步,耳朵竖得快要发疼,都没听见郭宁的半点动静。 一行十余名仆役随着崔贤奴,往河滩尽头倾斜土坡方向去了。 郭宁并不送行,就这么站着,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连绵枯黄苇条之后。 汪世显也没想到郭宁会这般待客,当下问道:“怎么?六郎你和他有仇?” “我见过这位崔先生的。“郭宁淡然回答。 “哦?” “去年十二月头上,我去渥城县请见徒单刺史,想要陈述统合安州溃兵,组建都军司的方案。结果给门子送了五两银子,只见到了这位崔先生。而他才听我说了两句话,就把我赶了出来……想必,他是懒得听一个区区甲军的胡言乱语吧。这会儿看来,他甚至都不记得曾见过我了……是不是很有趣?” 汪世显只能大摇其头。 郭宁看看被放在碎石滩上的箱笼:“世显兄,来搭把手。” 汪世显赶紧过来帮着搬运。 他的左手小指被萧好胡砍断了,稍稍用力,伤口便撕裂般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吕函在后头远远看着,这会儿带着冯氏和那个粗壮妇人小跑过来帮忙。 几人都累出汗,才把诸多礼物收拾起来。 猪羊之类,被孩子们兴高采烈拖到后头围栏。箱笼都摆在郭宁屋里。 箱笼有四个。头一个里面,装了若干刀枪武具,还有一把角弓和数十支长箭。第二个箱笼里,是铁制工具如镰刀、斧头、锤子、铁锅之类,还有两匹布和一包纸张笔墨。第三第四个里头,则是粟米、大米和咸盐、豆豉。 显然徒单航是下了功夫的。他在萧好胡死后,立即就做出了反应,而拿出的礼物,还都是专门挑选出的,郭宁眼下确实需要的好东西。如今的世道,这等有用的物件,比什么金银珍玩都强。 可惜郭宁并不会被他打动。当日的郭宁,确曾满怀报效大金的热情,但现在的郭宁,已经和原先大大不同。 汪世显倒是很受诱惑的样子,满脸笑容地把礼物一样样拿在手里看过,啧啧称赞。 似这等边疆胡族不管如何,有一点极大的好处,那就是心直口快。他觉得朝廷靠不住,就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这会儿对朝廷给出的好处满怀兴趣,他也并不掩饰。 老实不客气地把一柄长刀据为己有之后,他才问道:“我也知道崔贤奴这等高门恶仆不是东西。不过,六郎你这么对他,不怕他在徒单刺史面前胡言乱语么?” “正要他如此,我倒是唯恐他说得少了。”郭宁掂了掂手里的铁锅,将之交给一个孩子:“去,拿给你吕家姐姐。” 那孩子身高不满三尺,用头顶着铁锅,摇摇晃晃去了。 郭宁继续道:“此等贵胄家奴,日常被人奉承惯了。我待他这般冷淡,他必定心怀不满。而心怀不满,便会大肆宣扬我郭六郎多么桀骜不驯,多么地不堪徒单刺史所用。这样一来,新桥营俞氏那边的人必定欣喜,也就敢放心来我这边联络了。” “却不晓得,俞氏会送些什么好东西来。”汪世显期盼地道:“俞景纯这厮,那天晚上竟敢甩开我们先走。他要是识相的,不得重重馈礼,好好地向我们赔罪?” 郭宁挠了挠下颌:“想来俞氏的手面会大些。待到他们给出的物资到了,我便有了底气招揽人手。” “招揽人手?”汪世显精神一振:“什么人手?如何招揽?” 郭宁抬手划了个大圈,向汪世显示意:“以此地为中心的遂州、安肃州、保州、雄州、安州境内,如你我这般盘踞一地的小股溃兵,不下七八十处。哪怕被萧好胡杀过一通,剩余的还有许多。而我昌州郭六郎在他们当中,素有些名望。” “那是自然。” 汪世显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去年和前年,朝廷大军两次溃退,郭宁都曾身当锋镝,为袍泽兄弟们断后拒敌。虽说当时戎马倥惚,许多人来不及通报姓名,可后来稍稍安顿后,谁不曾打听过横行沙场的郭六郎? 欠着郭宁人情的散兵游勇,数量上千都不止! “此前的两年里,我只坐困在馈军河畔,把希望寄托在朝廷有所振作。这个想法,实在是傻极了。许多袍泽弟兄看在眼里,约莫并不赞同。”郭宁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如今我杀了萧好胡这个即将上任的安州都指挥使,又与徒单刺史派来的宅老不欢而散……他们看在眼里,会高兴的。” 说到这里,郭宁提起铁骨朵,站到门外,向远处眺望片刻。不知怎地,他觉得那个方向草木摇动得有些古怪,凝神看了半晌,又并没什么当真可疑之处。 转回身,他信心十足地笑了笑:“世显兄,当日我之所以拒绝收编那三百奚军,乃是因为我有更好的选择。” 就在郭宁的视线方向,距离馈军河营地里许开外,一条浓眉大眼的高胖和尚猛地缩头,把身形潜藏到深草丛中。 这个突兀的动作,把身边簇拥的十余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匍匐。 过了会儿,一名精瘦汉子问道:“师兄,你躲什么?” 那胖大和尚笑道:“郭六郎这厮是属狗的,机警的很。我骆和尚巴巴地赶来探看情形,若被他一眼就发现了,岂不丢脸?” 第十四章 群伦 女真开国以前,就有了佛教信仰,乃是从邻境高丽、渤海等国传入的。后来太宗皇帝在位时,曾于内廷供奉佛像,又迎旃檀像安置于燕京悯忠寺,每年设会饭僧。 后来大金全据中原,更有意识地鼓励在河北、河东、西京路等地营建塔寺、修复禅林名刹,藉此缓和地方局势,有利于大金国的统治。 这胖大和尚,原先便是西京大同府玄中寺的僧人,俗家姓骆名重威,法号慧锋。 泰和年间,女真贵人完颜阿葛与渤海人高宥昌在大同府苛征聚敛,大索军须等钱,以至地方十室九空,殆同清野,骆和尚合家满门不堪侵暴而死。 当时骆和尚乃是本地镇防千户下属的寨使,他闻讯大怒,夜入完颜阿葛和高宥昌两人的宅邸,杀死两人,随即凭着早先花钱买来的僧人度牒,逃亡玄中寺出家。 去年蒙古军攻打西京,朝廷大集诸路援军,与蒙古军对抗。诸路援军号称百万,西京百姓纵使破田宅、竭肝脑也无以支撑,而军将更多有纵兵劫掠的。 玄中寺就在这时倒了霉,阖寺被毁,僧众被杀戮极多。骆和尚凭着两膀的力气和手中一根铁棍,趁夜色从寺中夺路杀出。 正不知去处的茫然时候,前头朝廷大军主力遭蒙古铁骑杀败,天崩地裂般地溃退下来。骆和尚和师兄弟等人被败兵挟裹着,在蒙古人的追击下翻山越岭逃亡,到了保州一带。 当日逃脱蒙古骑兵追击的过程,自然艰辛。骆和尚纵有勇力,在千军万马中也济不得甚事,前后好几次遇险。其中最惊险的两次,都靠着郭宁舍命救援,才险死还生。 待到蒙古人退去,骆和尚带着几十条汉子,就在保州沉苑泊中落草为寇,以勒索富户为生。那个询问骆和尚的精瘦汉子,便是他在玄中寺的师弟,俗家姓裴,唤作裴如海。 骆和尚感念郭宁援手之情,曾几次邀请郭宁与他合伙,从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活得痛快。可郭宁的性子有点执拗,始终不同意。 光是如此,倒也罢了。前些日子骆和尚又听说,郭宁四处奔走,意图联络各地溃卒,重新组建起经制之师,为朝廷效力。 骆和尚当场大惊,揪着来报信的人喝问:“郭六郎这小子,莫非是傻的?大金朝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他一个汉儿、一个小小的甲军,何必赶着去卖命送死?何况,那些上头的高官贵胄们,谁会把他当回事?又不是没吃过朝廷的饭,在昌州边堡见识的恶心事,还不够多么?此举必遭人忌惮,是要出事的!” 报信的人如何能答?骆和尚骂了一通,带了些亲信部下连夜赶往馈军河来。亲信们都知道,他嘴上说是探看局势,其实还是为了劝说郭宁,甚至做好了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准备。 令骆和尚乐不可支的是,待他赶到馈军河,郭宁居然先就开了窍。他一人便将那安州都指挥使萧好胡杀了,这会儿又明显拒绝了安州官员的善意! 好的很!这小子是真看明白了! 想到这里,骆和尚摩挲着光头,呵呵笑个不停。 裴和尚不似师兄那般热忱,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想好了?真要与郭六郎合伙?” 骆和尚两眼一翻:“怎么,你还念着与靖安民的交情?” 裴和尚干笑一声:“靖安民也是北疆武人出身,虽不如郭六郎的勇武,却是个会结交的。他与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等地方大豪,都很熟悉。果有难事,彼此救援呼应,可策万全。” “果有难事,万全个屁!”骆和尚骂道。 他站起身,用蒲扇大的手掌拍拍裴和尚的肩膀:“眼下这世道,咱们自己手里拿着刀枪,便不惧豺狼虎豹。能给我们带来难处的,无非是朝廷或蒙古。这两家要真冲着我等草寇而来,靖安民能顶的住?你说的万全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不能昧良心胡扯。 裴和尚只能苦笑:“真到了那时候,自然是顶不住的。师兄,我又不傻!” “可苗道润、张柔等人,打的可不就用北疆流人为兵,去垫刀头的主意?靖安民替他们卖命……要我说,还不如吃朝廷的饭呢!”骆和尚将手中的铁棍在地面重重一顿,狞笑道:“洒家拿着刀枪在手,是为了保自家的性命,可不是为了替别人卖命!除了郭六郎,洒家信不过别人!” “也罢,也罢!”裴和尚叹气:“且看郭六有什么方略。” “那就走吧!”骆和尚提着铁棍,大步踏过深草。 裴和尚追在师兄身后,又道:“突然想到,与郭六合伙还有一个好处。这小子此前犯蠢,害得身边的同伴零散,手底下根本没什么可用的人。他非得仰赖师兄你才行!” “嘿!”骆和尚冷笑一声,见裴和尚的神色中不似幸灾乐祸,才把两只大眼一起上翻:“那可难说的很……馈军河左近数十里范围内,想来见一见郭六郎的有多少人?我们做不了独一份,能做第一批就不错了!” 可惜骆和尚刚穿过馈军河营地前方的芦苇滩,就看到了汪世显的身影。 这厮好似有点眼熟?是姚师儿,还是高克忠? 不对,不对,这厮是在安州新桥营那边立足的汪世显! 这汪古人可是个精明的,居然比洒家更早一步! 骆和尚只觉得脑勺热气往上升腾。他大步过去,刻意粗着嗓子嚷道:“小子,郭六郎呢?洒家来看望他啦!” 汪世显提着一把斧子,正领着几名老弱砍伐灌木,冷不防耳朵被骆和尚的大嗓吼得嗡嗡作响。 他吃惊地转头,见骆和尚胖大的身躯带风而来,连忙举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六郎累的很了,已然睡下。慧锋大师莫要打扰。” “好,好。”骆和尚立即把嗓音放低些。 汪世显直起腰,捶着脊背道:“六郎睡前说,接着几日,来此地探问的朋友会有很多,我们得把棚屋修一修,免得招待不周。大师,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骆和尚看看身后十余条汉子,大手一挥:“你们去!” 郭宁应付过了崔贤奴以后,又觉得困倦。他请汪世显帮忙照应,自家倒在榻上,瞬间就睡死了过去。 醒来时,天还亮着。 郭宁觉得,自己约莫换过了一身衣衫,肩膀和后背都被包扎好了,但还是很疼。刚睡醒,身上没什么力气,整条右臂都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不过,脑子是越发清楚了。 他勉强张了张嘴,只觉口干舌燥。 吕函就在他身旁,斜靠着床榻打盹,怀里抱着一个水壶。 眼前的房门大开着。 屋外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洒落,照得潺潺河水波光粼粼,反射到屋子里,在墙上和房顶上,映射出一道道波纹。 在房门外头的空地上,有好些人或坐或站,神情都很轻松。 他看到汪世显扶着一道新起的栅栏,正冲着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他看到去年溃入安州时结识的战友,明明杀人如麻却总以僧人自居的骆重威。这胖大汉子正虎虎生威地挥着铁棍,展示一路棍法,身边围着一群光头和尚叫好。 他看到一个卷起袖子、敞开胸襟,露出身上恶虎图样纹绣的年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看骆重威,时不时撇一撇嘴。那是活跃在在五官淀一带的中都人李霆,是个有名的狠角色。 还有数十人,俱都满面风霜,举动带着剽悍之气。他们分作七八处,各自聚拢着。有些人嚷嚷着拍着胸脯,正在吹牛;有人面带猥琐笑容,讲着下三路的段子,引得旁人眉飞色舞;也有人神情严肃,时不时摸一摸腰间刀柄。 郭宁从榻上起身,吕函立即醒了。 她抹了抹面颊上的口水,不好意思地道:“六郎睡了一整天,一定饿了。灶上有炖得好羊肉,我替你取来。” 她不说还好,一提羊肉,郭宁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若雷鸣。 吕函笑了起来,郭宁也笑:“我竟睡了那么久?” 他取过戎服披上,想了想:“现下还有事,羊肉什么的,先不急。昨日送来的笔墨纸张,先拿一些来,我要用。” 吕函连忙去了。 郭宁迈步出外。骆和尚率先大笑着上来,摸摸郭宁身上,检查他的伤口有没有崩开;其余百十人也纷纷向他打招呼,有慰问的,有夸赞的,有拐弯抹角探听的。 乱糟糟客套了好一阵,郭宁兜转回来,身后跟了不到十人。包括汪世显、骆和尚、李霆在内,都是数十人当中公认的首领人物。 一行人进到屋里,郭宁请他们坐在榻上、椅上,或者干脆席地而坐。 大金朝廷在长城边壕沿线,设有三路招讨司,统辖三府五州七军,马步精兵数十万众。统领大军的都总管、节度使、防御使、猛安勃极烈、详稳之流高官大将数以百计。可那些人物,大都是恇怯无能之辈、贪鄙专愎之徒。真正到了大军倾覆的危急时刻,能够得到普通士卒的信赖,能够与蒙古人纠缠恶斗,且战且退的,不是那些高官大将,而是眼前这些人。 郭宁曾与他们并肩作战,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郭宁清楚,这些人当然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问题。所以,原先的郭宁并不真正信任他们,而依旧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大金朝廷。 这个错误,使得郭宁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好在他不会继续犯错了。 大金既是注定倾覆的破船。堂堂的汉家男儿,为什么要陪大金同死?身逢乱世,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斩碎即将覆压而来的黑暗大潮,开辟出一条新路。 当下郭宁首要的任务,便是把眼前这些人真正聚合到一处,让他们成为自己手中可用的力量。 郭宁站到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屋里数人但觉郭宁神色郑重,无不肃然。 唯独李霆与他人不同。他大大咧咧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看着骆和尚似一头黑熊半躺在榻上,没点武人样子,而汪世显守在房门口。这两人以外,身边席地而坐的人,都比自己位置低一些。 当下李霆哈哈一笑,意态自满。 他仰头看看郭宁,冷笑一声:“我早说过,萧好胡那奚狗,不是好东西。郭六你不听我的,徒然生出许多狗屁般的烂事儿。却不知,这会儿你有什么想法?” 郭宁轻松地道:“这几日我倒真有个想法,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听听?” “我在想,如你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死。” 第十五章 死路 李霆本是中都宝坻一带有名的浮浪少年。因为精通骑射,又轻财好施,在地方上颇具声名。 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紧急,连地方保甲都不放过,李霆年方十七,便领四乡少年从征,立即就当了个蒲辇,也就是五十夫长。 两年下来,朝廷败仗不断,当日随李霆出征的少年大都战死,李霆的部下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都是凶恶粗猛的悍卒。而李霆凭着自家身手和狠辣手段,硬生生压得诸多悍卒俯首帖耳,真有过人之处。 李霆自觉乃是天子脚下生人,一向自视甚高,并不把久在边壕作战的土包子们放在眼里。何况他那个蒲辇职位,也比其他溃兵首领高些。他愿意来馈军河一探,只是念着当日并肩作战的情谊罢了,简直可算屈尊降贵。 谁知道,我李霆念着情谊,这郭六郎却是个不着调的,竟敢对着我大放厥词,语带轻蔑?这厮是在挑衅吧,是在诅咒吧? 简直不知好歹! “死你娘亲!”李霆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众人一片哗然,郭宁却很平静。 他甚至还刻意扬了扬眉,诧异地反问道:“怎么,生死大事,你竟然没有想过?那死到临头,岂不死得糊涂?” 这就明摆着是在火上浇油了。 “我……”李霆额头青筋乱冒,反手就去拔刀。 李霆也是个能厮杀的,郭宁毕竟伤势未愈,只怕不是对手。于是身边好几个汉子心慌意乱,连忙上去劝阻。屋子里乱成一团。 “这数年来,我们经历了什么,诸位还记得么?” 嘈杂的屋子里,郭宁若无其事的语声,反而显得清晰异常。 他说:“当日在大军阵中,若听从了那些猪狗样的军将胡乱指挥,立即便是个死!后来从乌沙堡到獾儿嘴,乃至浍河堡、居庸关、密谷口战场,但凡正面撞上蒙古大股铁骑,立即便是个死!大军溃败,我们流落河北,衣食无着,又多疫病,但凡稍少些运气,立即便是个死!” “娘的,这世道,死比活容易!”屋里有人忍不住骂了句。 “可不是这般么?”有人长叹应和。 “待到朝廷着手接济溃兵、重整军旅,居心叵测之人遂于其间肆意妄为……”说到这里,郭宁苦笑了一声:“我身边姚师儿等同伴,因我轻信大意办了蠢事,结果遭人算计,立即便是个死!可仔细想想,重归朝廷又能如何?朝廷看中我们的,就只是我们的性命罢了。我们还得跟着那些蠢猪也似的军将,去与蒙古人作战……结果不用说了,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如此坦然自承,倒让李霆有些意外。 他悻悻地松开了握刀的手,站在原地道:“确是蠢事!蠢极了!” 骆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呵呵笑着打圆场:“所以,还是安心落草的好。整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其舒坦?” “慧锋大师觉得,能舒坦多久?”郭宁反问:“三年以来,朝廷与蒙古人的战场,已经从界壕外退到宣德州,我敢断言,下一处战场就在河北,就在我们身处的此地!数月之后,千军万马横冲直闯,遮天蔽日而来。我们这些蝼蚁稍一露头……不,哪怕不露头,哪怕我们匍匐在土里,只消铁蹄践踏而过,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瞥了一眼坐在门旁的汪世显,继续道:“或许有人想,战不得,难道还降不得?可降了又如何?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在大金军中是膏锋锷、填沟壑的料子,在蒙古人那边,就能平步青云,安享富贵了?” 汪世显干笑两声。 “蒙古军的凶残,你们都见识的。在野狐岭等战场上投降蒙古的军士,二三十万总有吧?在昌、桓、抚三州被蒙古人掠向草原的百姓,二三十万总有吧?那数十万军民里,出人头地了几个?有没有三五个?我们的袍泽兄弟,我们的族人亲眷,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哪里?” 郭宁提高嗓音,厉声道:“他们绝大多数人正在为奴为婢,受尽蒙古人的欺凌!他们最后的下场,依然是死!” 郭宁说的这些,并非什么新想法、新道理。在场众人流离河北许久,或多或少都这么想过。可这些内容关联着所有人最沉痛的记忆,于是大部分人下意识地将之深藏着,不愿意多想。 此时郭宁话说到这里,便如揭开血淋淋的伤疤也似,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剜心的利刃,把屋里每个人想要忘记的惨痛经历,全都挖了出来。 一时间,人人气血翻涌,屋里的气氛便如将要喷发的火山也似。 李霆只觉眼前许多身影晃动,那全都是自己旧日的伙伴们,全都是埋骨于界壕内外的死者。 当日我说过,要把大家都安全带回中都的! 结果呢? 李霆狠狠地咬着牙,眼眶一红。 他大声嚷道:“按六郎你的说法,怎么着都是死了!所有人都得死!那还说什么,咱们现在就抹脖子吧,来个痛快的!” 郭宁猛地一拍案几:“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着李霆:“你中都李二弓马出众、勇鸷绝伦,大军厮杀时常为先锋。我至今仍记得,你曾领壮士十余三进三出敌阵,于逆境中力敌上百蒙古铁骑,将士观者无不高呼赞叹,至有涕下者。” 他再指骆和尚:“慧锋大师勇猛非凡、临危不惧,更是心怀慈悲、重情重义之人。当日乱军之中,许多受伤的士卒、逃难的百姓仰赖慧锋大师的救助。到了河北以后,大师依旧嫉恶如仇,时常劫富救贫。” 他的手指再转向汪世显:“世显兄是个绝擅经营的聪明人,无论和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打交道,你都游刃有余,遂能立于安州富庶之地。我们这些游魂野鬼,或多或少得你仗义接济。” 说完了汪世显,接着是骆和尚的师弟裴如海,再接着是李霆的弟弟李云,郭宁站在屋子中央,一一指点每个人,陈说他们的事迹或出众的才能。 终究郭宁是凭借战场厮杀,得到大家钦服的人,此前情绪再差,被郭宁这么当面一圈夸赞下来,所有人都脸上生光。连李霆也挺起胸膛,得意洋洋。 而郭宁下一句话,再次把所有人的情绪压到谷底:“在场诸位,都是才能出众之士。可在如今的世道,我们就非得去死!留给我们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李霆隐约知道了郭宁的想法。 那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的,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就这么想了,还生出了一股痛快淋漓之感。 郭宁话音未落,李霆猛啐了一口唾沫,冷笑一声:“大金国的大帅名将,大都蠢笨怯弱,他们不死。大金国上下的官员,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贪纵奸赂,他们不死。蒙古军的首领,个个凶残如虎狼,他们也不死。偏是我们这些人,就得去死?凭什么?” “所以说,这件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郭宁再次环视众人:“李二郎你能想明白么?慧锋大师,你呢?世显兄?” 一圈看过来,眼前有两眼冒火的,有呵呵冷笑的,有神色悲戚的,有满怀茫然的,却没人回答郭宁的问题。 也不知为何,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偶有外间伙伴们言语谈笑的声音,透过窗棂传入室内,却反给屋内平添了几分奇特的压力。 过了好一会儿,忽有人开口。 “郭六郎,前几日你说,要赶在秋高马肥之前作些准备……难道,竟是这个准备?” 说话的,是一直坐在门口的汪世显。 郭宁微笑道:“世显兄以为,我在作什么准备?” 汪世显默然片刻,沉声道:“适才六郎说的那些话,我听得耳熟。搜索枯肠一阵,忽然想起陈王曾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嘿嘿,六郎莫要怪我直言,那条路,也是一条死路。” 这厮虽是个汪古人,却不是积年的老卒,而是富家出身,早年曾正经读过书的。看他这会儿脸色煞白的忐忑样子,似乎鼓起勇气和郭宁打对台戏,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又似乎是被自己说的那条路,给吓着了。 郭宁哈哈大笑。 边地武人多半粗鄙无文,屋子里大多数人听不懂郭宁和汪世显的对话,只觉打哑谜也似。只有骆和尚神色稍稍严肃,盘膝在床榻上坐正,而李霆喘着粗气,瞪着郭宁。 大笑声中,郭宁连连摇头:“今日我说了这么多,绝不是为了让大家送死。世显兄,你也不要过虑,纵然眼前都是死路,死中求活的路,总还是有的。” “路在何方?” 郭宁拍了拍手,扬声道:“阿函,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外头推门。 汪世显坐的位置正把门扉堵了,连忙起身。 吕函捧着早已准备妥当的笔墨纸张入来,进门先瞪了汪世显一眼。 这小娘子在门外全听见了!这是在恼我呢! 汪世显又干笑两声。 郭宁接过笔墨,将一卷白纸在案几上铺开。他手上提笔如飞点划,口中笑道:“诸位,请过来看。” 第十六章 活路 众人围拢,但见郭宁聊聊几笔,便绘出了一副地图,又在地图上陆续添加了城池、道路、山川、河流的形势。 在场诸人都是打老仗了的,经验丰富,深知谙熟山川地理,方可进退有据。不过,如郭宁这般轻易画出地图的本事,真不是每人都有。当下便有人微微颔首。 而汪世显抹了额头一把汗,心道,原来郭六郎不是要造反?我想多了?他再看看地图,忍不住道:“原来郭六郎的意思,是要离开河北,以求海阔天高!” 他这句话出口,骆和尚沉吟不语,李霆等人皆是一愣。 “离开河北?”有人转了转眼珠。 他们本就是背井离乡之人,对此并不排斥。 原先各路人手滞留河北,是因为众人宛如没头苍蝇,既无方向,也无目标罢了。眼看郭宁似乎已有通盘计议,人人都感兴趣,连忙再凑近些。 有几人道:“离开河北也挺好。不过,离了河北,又能去哪里?” 众人都看郭宁,郭宁不动声色。 他以笔指点地图,徐徐道:“适才我们一气说了那么多条死路,条条都在河北。皆因今后数载,朝廷各路兵马,乃至中都侍卫亲军、合扎猛安,必然会在河北与蒙古军持续纠缠恶战。过程中,如我等散兵游勇十有八九是要肝脑涂地的。所以,河北这地方,不能待了。” “六郎的想法是?” “诸位信得过我郭六郎,愿意听我的建议。但我却不会胡乱决定,更不会拿大家的身家性命去做赌注!此时既然说起,我们当场便议一议……诸位请看!” 说到这里,郭宁挪动笔尖,先指一处城池标识。 “这是中都大兴府!”有人认了出来。 “正是。”郭宁应声道:“中都大兴府乃天子脚下,贵胄如云,若早年间意图朝廷的富贵,去也无妨。而今黑鞑势大,朝廷风雨飘摇,中都首当其冲……只怕比河北还危险些。我以为,咱们已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委实不必自找苦吃。” 说到这里,众人去看李霆。 李霆闷闷点头:“这话没错!” 郭宁的笔尖转向西面,再到西京方向。 他还没说话,骆和尚已经大摇其头,于是其他人也都摇头。 两年前蒙古军就曾攻掠云内、东胜、朔州等地,迫使朝廷西京留守胡沙虎弃城而逃。去年蒙古军再度攻向西京,先在密谷口摧破援军,随即纵骑横扫各州军,所到之处,军民皆遭屠杀掳掠一空。 如今大同守将抹撚尽忠号称行省西京,其实众人都已听说,他能掌控的,就只剩下一个西京城而已。那可不是能让人安生的地方,压根都不必说。 郭宁的笔尖毫不停顿,往南指向河东一带:“河东乃天下之腰膂,元帅右都监蒲察阿里统领重兵于此。不过,正因为此地乃天下腰膂,故而军役极重、期会促迫,动辄大举签军征发,我们若往此地……嘿嘿,一旦被签充入军,只怕转眼又被遣回河北作战,又要作刀下之鬼。” 此话一出,众人心有戚戚,当下俱都摇头。 “至于再往西面的……” 郭宁话音未落,汪世显用力揉着面颊,苦笑道:“再西面,就到了关中……那地方更不用谈了!我自家回乡是一回事,至于诸位,不值得走那一遭!” 众人都知汪世显是从关中签充入军的,有好几人曾听他说起关中连年饥馑,境内盗贼纵横的故事。何况,那地方也太过偏远了。当下一道道眼神又挪回郭宁的笔尖。 “接下去一处,倒是个稳妥的所在,而且,距离还近。”郭宁持笔点了一点:“南京路,开封府方向,如何?” 众人听他这么说,各自思忖,屋子里静了一静。 郭宁轻咳一声,向骆和尚使了个眼色:“慧锋大师以为如何?” “南京路?好啊!那地方距离蒙古人远些!”骆和尚摇头晃脑:“再者,开封可是当年南朝宋人的国都所在,出了名的富庶之地,据说,人物繁阜,财物蓄积如山!我还听说开封颇产好酒、美食……” 这话离谱了!慧锋大师你是来捣乱的吧! 郭宁再咳嗽两声。 骆和尚看上去粗憨,其实心思精细,当下便明白自己整岔了。他连忙住嘴,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 两只大眼转了转,骆和尚语气一沉,忧心忡忡:“南京路自然是个好地方。不过,依洒家看来,那地方也有绝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李霆立即发问。 诸人都看骆和尚,等他解释。 骆和尚哪里晓得?一时只觉额头冒汗,头皮发痒。他连忙举手,装作去摸自家脑袋。摸了三五下,脑海中全然混沌。他连忙呵呵而笑,作胸有成竹的姿态:“郭六郎可想到什么了?” 郭宁沉声道:“南京路离蒙古人远些,这话没错。可这地方,又离南朝的宋人太近。” 立时有人笑道:“宋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 话说到一半,便继续不下去。通常来说,北地汉儿颇自矜于雄武,并不将体柔肤脆的南人放在眼里。可是泰和年间,曾有宋军北上,在蔡州、唐州、泗州等地生出不小的事端。当时朝廷固然将之打退,但在场众人许多都是老行伍,隐约听到风声说,应付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既然是在商议之后的去向,就得想得稳妥。如今大金国势衰颓,谁晓得宋人接下去会怎么样?若撞上宋人再起兵戈……一行人终究人少力单,又没根基,说不得又成了垫刀头的死鬼? 这些人固然都是桀骜不驯的边地悍卒,可也都清楚,他们这百多人,相比于庞大的朝廷体制,相比于各地的高官贵胄,简直什么都不是。贸然到了某地,究竟能否顺利落脚?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受到怎样的对待……谁也说不清。 汪世显甚至想到,如果投靠宋人又如何。 他立刻用力摇头。算了算了,宋人的做派,实在是……唉,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此时在场众人齐声叹气。这么多方向,各有各的难处;这么大的大金国,真就没个安稳去处! 李霆连声冷笑。 骆和尚这时缓过了一口气来。他自床榻起身,站到案几旁,用粗大手指戳一戳地图的一角,对众人道:“如此看来,我们的生路,便只在这里。” “山东?”李霆问道。 屋里的人都是颇曾经历阵仗的,没有傻子。这时候便都明白,郭宁绕了一个大圈子,其实目标始终就是山东。 李霆随即再问:“山东好在哪里?和尚又何以断言,我们的生路,便在山东?” 骆和尚思忖片刻:“六郎怎么看?” 郭宁不急着回答。 众人聊了一阵,到中午了。郭宁一觉睡了整日,错过好几餐,肚子饿得发慌。他让吕函给大家端来食物,带头猛吃了一阵。待到吃饱了,人人身上有了暖意,他才重新起身,站到屋子正中。 “从地理上讲,山东东西两路据海岱之险,有大河纵贯、淮泗奔流,得鱼盐之利,为金、宋两国的东方门户,枢纽之地……这些,诸位大约都知道,我并没有什么要格外陈说的。” 郭宁沉吟片刻,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顾盼诸人:“这几年来,大金虽然颓势渐显,可终究是雄踞中原的大国,是朝廷。大金北疆诸招讨司虽然乱遭惨败,可还有中都精锐,有南方诸多统军司、总管府的数十万军队,有中原数千万的百姓。我们这些如蝼蚁般人,纵然对大金有不满,有怨恨,总不见得就这么起兵造反。”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几声:“适才我们说到了,哪怕落草为寇,也是死路一条,何况造反?世显兄急着劝我,千万不要以陈涉吴广自居……那很在理。” 李霆已经明显不耐烦了:“郭六郎,适才你还说了,投效朝廷,乃是死路一条!” “没错!”郭宁探出双手示意:“既然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两条路,都是死路。那么,我们的活路,就在两条路之间。” “这是什么话?郭六郎,你在消遣我么?”李霆只觉万全不能理解。他一迭连声喝问:“你说的这些,这和山东又有什么关系?” 郭宁问道:“李二郎可知道,近年来大金朝确确实实出了反贼?” 第十七章 扫平 “原来如此!” 郭宁的通盘计划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下李霆有些明白了。 他却不响应,而皱眉陷入了深思。 “原来如此个什么?六郎,李二,你们打什么哑谜?” “就是,我可越听越糊涂了。” 有人茫然不解,有人开口发问。 李霆的弟弟李云冷着脸喝道:“都住嘴!我哥在想呢!” 讲话的三四人立时噤声,还有三四人转而觑一觑郭宁的神情。 郭宁只当没看见李云的暴躁姿态。 李霆、李云兄弟二人年不满二十,却能在过去两年的大溃败中带着近百人始终不乱,甘心跟从效力,很不简单。李霆的性格,更是桀骜不驯。 但郭宁并不在乎这些。 眼下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是为非作歹的奸恶之徒,否则也不会与郭宁往来密切。但能在乱世中领着部下挣扎求存的溃兵首领,哪有易与之辈?他们有的桀骜,有的深沉;有的看似粗憨,其实杀人不眨眼,还有的……比如那个坐在门边的汪古人,摆明了随时会动摇。 郭宁有郭宁的想法,在场的每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能否收服他们的人心,能否让他们是以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大不了好聚好散,各奔东西。 眼前不用考虑那么多,郭宁只想要暂且纠集他们为己所用,闯出眼前的困境。 他相信以李霆的见识和机敏,一定能知道,这是最好的路。 屋子里又静了会儿,只有骆和尚捧着一个大碗,添了两次羊肉,还在呼噜呼噜地吃个不停。吕函在旁拿着勺子刮锅底,瞪了这胖和尚好几眼。 又过半晌,李霆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主意,好想法!郭六,你可比我想象的高明!” 郭宁微笑:“多蒙夸赞,你李二郎也很高明。” 旁人都道:“究竟是什么主意?你们说的反贼,又是谁?两位赶紧说说,别让我们挠心挠肺地等了!” “说到大金朝的反贼……嘿嘿,这几年旋起旋灭的,数量可不少。”李霆慢吞吞道:“只我记得的,便有冀州张和、大名府李智究、献州殷小二、密州许通等等。不过最有名、也最有实力的,当然是我们的邻居,如今驻扎在涿州定兴县的那一位了……” 好几人一起叫嚷了起来:“益都杨安儿!” 近年来,朝廷治理败坏。一方面,百姓所承受的口赋、物力钱和种种杂税层层加码,竭力盘剥,而专以交钞愚弄百姓;另一方面,朝廷为了保障女真屯田军户的生活,又大肆括地,将数十万顷百姓世代耕种的土地强行剥夺。既如此,各地贼寇便屡见不鲜。 李霆说的杨安儿,便是当代赫赫有名的贼寇。 据说此君本以鬻鞍材为业,市人称他为杨鞍儿,遂自名杨安儿。泰和年间宋人擅启边衅,杨安儿遂聚合人众,起兵纵横山东,剽掠州军,以为呼应。山东东西两路皆遭其扰,屡次调兵遣将,却吃了不少的亏,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宋金议和,朝廷调集大军入山东,这才迫得杨安儿俯首归降。因其部精锐,朝廷竟也高抬贵手,授了杨安儿一个防御使的虚衔,并照旧统领其部千余人,号曰“铁瓦敢战军”。 前年朝廷预备在界壕以外与蒙古军大战,紧急调动南方各统军司的兵力北上增援。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也在其中。 他到了德兴府以北的鸡鸣山一带,就逡巡不进,为此和完颜承裕、独吉思忠等高官宿将往来公文冲突,打了许多笔墨官司。 郭宁、李霆等人,便因此知道了杨安儿的名头。此人虽是被招安不久的贼寇,但毕竟顶着防御使、副都统的头衔,落在郭宁、李霆眼里,是地位很高的大人物了。 不久后朝廷大军溃败,杨安儿所部脱离战场的速度比谁都快。那铁瓦敢战军的一千多人甩开两腿如风而走,一直到了涿州定兴县落脚。 定兴县在涿州的最南,再往南二十里,就是郭宁落脚的安肃州,而东南方向二十里,则是安州的容城县。李霆盘踞的五官淀就在容城县里。所以李霆称杨安儿为邻居。 因为顶着官面上的身份,杨安儿的架子不小。所以虽然驻军的地点距离很近,却与郭宁、李霆等人绝少往来。 这时候李霆提起了杨安儿,众人俱都颔首:“然后呢?” “如今时局败坏,我们这些人,都能看出朝廷虚弱不堪,恐怕天下将乱,那杨安儿是积年的反贼,哪有看不出来的?”郭宁道:“我敢断言,此时此刻,此人已在筹谋回返山东,别有他图!” “这厮要回山东,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郭宁顿了顿,提高声调:“此人一旦回返山东,便如龙游大海,平地可起波澜。由此,山东东西两路各军、州、府、路必然焦头烂额。在面临蒙古人南下威胁的情况下,朝廷又势必难以全力应对,” 发问之人下意识地再问:“再然后呢?” 在场其他人俱都叹气。 骆和尚挺身下了榻,揪住这人的肩膀,让他坐到屋角:“你在这里坐着,别打岔。回头慢慢想,就明白了!” 转回身来,他双手叉腰,在案几前踱了两步:“有杨安儿闹腾一通,我们就能安生一阵。六郎说的是,我们的活路,就在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的两条路之间。甚至……” 郭宁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骆和尚立即住嘴,仰头哈哈大笑,摸了摸脑袋:“山东很好,可以去!” 在场众人,都是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的。他们的袍泽战友、家人亲眷,不知多少都没于战乱,他们虽无远略,对大金朝廷却已彻彻底底的失望和厌倦了。 过去一年里,河北各州的松散混乱局面,正满足了他们对朝廷避而远之的想法。 如今北疆前线气氛渐趋紧张,朝廷厉兵秣马,而蒙古人的威胁也实实在在。溃兵们离开河北便成了必然。 但是,如果新的落脚之地依然在朝廷威权的覆盖之下,所有人便始终逃不脱卷入无谓战事的结果,很可能又当作垫刀头的替死鬼。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 适才郭宁花了不少工夫,陈说河北以外的各方局势。他判断局势的关键,就在于某一块区域中,朝廷的力量是否强横;而朝廷之外,是否另有无法抵抗的强敌。 只有朝廷统治松散,而又无虑外敌大举厮杀的环境,才符合在场诸首领、乃至山野间无数逃生溃卒的愿望,才是他们愿意去往的下一个落脚点。 如果杨安儿这样的巨寇果然回返山东闹腾一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山东将会陷入空虚状态,情形一如过去两年的安州附近。 好得很,果然就是最符合要求的地方了。 果然就是乱世中安生立命的好去处了! 好几名溃兵首领眉开眼笑,都道:“那就去山东!去山东!” 李霆嘴角一歪,冷笑两声。 此番见到郭六郎,只觉他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与往日的单纯武人模样大不相同。他这会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安生立命,说要找一条活路……其实他想的什么,别人看不出,我李霆还看不出吗? 这厮嘴上说,要求个一时安稳,领着大伙儿远离朝廷体制。但若时局果然出现了翻天覆地变化,他便是乘势而起的那个造反之人! 没错了,郭六郎就是想要逮个机会造反!那杨安儿在他眼里,只是个清扫朝廷势力的工具,是个为王前驱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李霆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悔意:我也对朝廷不满的!造反什么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唉,如此有面子的大事,竟给郭六郎抢先了! 此时郭宁问道:“二郎还有什么见教?“ 李霆愣了一愣,张了张嘴,连忙抖擞精神:“……山东或可一去。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请讲。” “你怎么能确定,杨安儿即将启程回返山东?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关于杨安儿的动向,其实是从郭宁数日前那场大梦中来。梦中,郭宁曾经简单扫过相关的史书,由此知道杨安儿自北疆折返山东,闹出绝大的声势。惜乎宋金以后乃是蒙古的大元得了天下,并无一个皇帝姓杨,可见杨安儿的结局大抵不妙。 知道了这些,转而推算此世情形,寻找杨安儿预备回返山东的迹象,倒也不难。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道:“中都那边,去年就颁下了收束溃兵、整顿差发前线的命令。安州、安肃州到涿州南部一线,却始终没什么动静。安州和安肃州,是因为徒单刺史和萧好胡各有心思,以致迁延。而涿州南部的安定,则是因为杨安儿尚在盘算下一步的动向,不愿多生事端。不过……” 郭宁伸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杨安儿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打着朝廷的旗号四处用兵,以此来筹集粮秣物资,充实武备,纠合人马部众。李二郎,你在五官淀那边,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李霆皱了皱眉。这几日里,他真不曾特别注意涿州方向,可要说风声…… 就在李霆思忖的同时,涿州定兴县。 披甲士卒正络绎自城门中出外,还有骑兵驰骋而出。 城外的坡地高处,一名眼神锐利的灰袍中年人向身旁几名将校沉声道:“我等了他们两个月!两个月还难下决断,自取死路,怨的谁来?这次我们不再耽搁了,要尽快将之扫平!” 第十八章 忠诚 这中年人,便是杨安儿。 他身材高大强壮,鼻直口阔,相貌威武。哪怕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戎服,立在身边一圈甲胄鲜明的剽悍将校之中,也觉鹤立鸡群,气魄出众。而在他注视下出城的兵将,亦如铁流滚滚,杀气森然。 站在杨安儿身边一名跛足黄须武将,乃杨安儿的得力副手李思温。 李思温是杨安儿麾下将校中,从军资历最深的,曾是名将仆散揆麾下九路伐宋大军的一员。杨安儿常把将士们的训练委托给他。 李思温看了半晌将士们的姿态,也觉满意:“很好,很精神!我山东子弟,个个如狼似虎!” 这支军队,便是杨安儿的子弟兵,所谓“铁瓦敢战军”是也。虽然总数不过一千二百人,却个个都能开强弓,披重甲,曾长驱破敌、死不旋踵,堪称是当今之世罕有的虎贲精锐。当年杨安儿赖以横行山东,在战场上正面击破大金朝廷定海军、安化军两节度使的兵力,一度威胁益都。后来与中都的武卫军对抗,也不落下风。 就连大金的皇帝,都听说过这支军队的骁勇善战。 前年大金与蒙古决战时,皇帝甚至还专门手书诏书,遣人催促停留在鸡鸣山一带杨安儿进兵增援。只可惜大金摆在前头的数十万众,当时已经溃退下来,杨安儿如何肯去送死? 他一看局势不利,便不管不顾地直接退兵。而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约莫是朝廷诸事纷繁的缘故,竟也没人来追究。 这段时间,杨安儿练兵不辍,以待后举。单以将士们的装备、武艺、乃至熟悉聚合离散的号令等方面来看,果然愈发精纯。以此为骨干,轻易就能聚合起上万人甚至数万人的力量,足以雄踞山东,以观天下之衅。 只是……也有点小小的遗憾。 前年和去年,山东河北皆旱,及至六月,又大雨不止,河流泛滥成灾。民间的米价已经升至千余钱,生活十分困苦。而杨安儿驻在定兴县,全军吃穿住用都从民间来,将校们虽不曾刻意纵兵作乱,但也没有严格约束军纪。时间久了,难免抢劫掳掠。 此刻由县城往南,通向故城店的道路上,百姓们远远看到千余兵马出外,便纷纷逃散。 路旁有些房舍,本来在去年的战乱中都被焚毁,杨安儿以为有碍观瞻,在去年冬天特意遣人重新搭建起了棚子。 这会儿百姓人丁疯狂逃散,好几座棚子被推倒了。还有几处新冒起的火头,浓烟滚滚腾起。大概是有人乘火打劫,因为距离远了些,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人所为,不过,无非是布置在前队的轻兵们。 杨安儿看了看那方向,叹了口气。 这种情形,他在山东很少见到,毕竟将士们在山东时,所经之地无不是乡里桑梓,大家也是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到河北以后,却见得太多劫掠屠杀了。 如杨安儿这样见惯生死的心如铁石之人,自然不会因此而满怀愧疚、同情。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 很显然,将士们在河北待久了,心底里觉得压抑,觉得朝不保夕,他们有情绪,有想法,憋闷得久了,更有暴虐的情绪要发泄。哪怕以杨安儿的威望,也不能去强行压制。 所以说,哪怕没有蒙古人再度南下的威胁,也该回山东了。 杨安儿并不觉得,自己三年前归降朝廷的决定有错。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朝廷,比当时虚弱了太多。杨安儿麾下的猛兽们按捺了许久,也正可以稍稍纵放缰绳,让他们见见血。 涿州定兴县附近,只杨安儿切实掌握驻扎位置的溃兵、逃人,就有二十余股,总数不下两千。朝廷早前连番下令,催促清缴、收编彼辈。杨安儿一来不愿多生事端,二来也顾忌着定兴县里的强宗大族,这才拖延到此时。 一旦他放手施为,这些散兵游勇,谁也不是对手。他们只有乖乖被挟裹入军中,为杨安儿所用的一条路可走。那条路,便是回山东的路! 微一沉吟,他向两名跃跃欲试的部将招了招手。 两人上前半步。 杨安儿向两人低声吩咐:“为首的尽数杀了,不必留手!但寻常的小卒,以招揽为上,咱们……” 待要再说,一名护卫匆匆奔来:“都统!唐括合打来了!” 所有人随即一惊。 回过头去,远远看到城门处行军队列轰然大乱。有数十人强行撞入了队伍,出城后又催马扬鞭,纵骑迫近。 马匹都是高头大马,策骑之人,个个着盘领白衣,乌皮靴,头戴皂罗纱巾,腰悬刀剑。数十人簇拥之中,双马并辔,一辆马车辚辚。 去年以来,朝廷设在桓州、云内州的群牧监遭蒙古军洗劫。战马数十万匹尽数落入敌手,反倒是朝廷官军战马奇缺。杨安儿所部,本有战马六十匹,来到北方以后,因为不服水土,病死了很多。剩下几匹,诸将校都舍不得骑乘。 而来人不过数十,竟然能做到一人一马,这简直叫人两眼喷出火来。更可恨的是,这么多良马,都掌握在一个不敢上阵的庸人手里! 须臾间,一行车马来到近前。 骑士们纷纷勒马,而车架一停,帷幕掀开,随着一股热气勃发,走出来一名身材肥胖、周身绫罗锦缎的女真人。 此时初春,天气甚凉,但他身上也裹得太厚实了,以至于满脸油汗。一边走着,他一边挥动着窄小袖管扇风,口中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可他的体质又虚弱了点,走到杨安儿面前时,约莫受了风,猛地打了个大喷嚏,唾沫星子横飞。 这女真人,便是朝廷任命的铁瓦敢战军都统唐括合打。 当年杨安儿降伏之后,朝廷收编了他的部下,并以出自女真大族的唐括合打担任都统,杨安儿副之。 数年下来,唐括合打虽然并不能掌控杨安儿所部,杨安儿想要做些什么,想要瞒过这位名正言顺的都统,却也很难。便如此刻,杨安儿方才遣军出城,唐括合打就得到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趁着唐括合打掏出丝巾抹脸,杨安儿向部下们使了个眼色。 诸将会意,一哄而散。 唐括合打再抬头时,眼前只剩下杨安儿和亲近数人。他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疑虑而阴沉的神情。 杨安儿满脸堆笑地紧赶几步,迎了上去:“近来少见唐括都统!” 唐括合打厚重眼睑一翻,盯着杨安儿,并不答话。 待到杨安儿行完了拜见上官的军礼,他才慢吞吞地道:“安国贤弟,何以忽然动兵?这是要打谁?” 杨安儿少年时贩卖鞍材为生,他名字里的“安儿”两字,乃是对贩卖鞍才之人的蔑称,不是能拿上台面的大号。所以他降服朝廷以后,自家起了个大名,唤作杨安国。 听得唐括合打询问,杨安儿不假思索地答道:“都统,前几日里,安州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要接受徒单刺史任命,出任安州都指挥使的萧好胡,被一个昌州溃兵给杀了。而徒单刺史竟然对那溃兵束手无策。” “哦?” “我以为,徒单刺史的举措,未免软弱了些。如此一来,朝廷威望大挫,恐怕便有一些对朝廷不忠之人,蠢蠢欲动!不瞒都统,从前日开始,我便收到消息,安州、安肃州、遂州、保州等地,散兵游勇们都有躁动。” 杨安儿顿了顿,看看唐括合打的神色,诚恳地继续道:“此前,都统曾要我尽快收编涿州以南各县的溃兵,只因我部粮秣不足,未能成行。可现时的情形,若再放任他们,恐怕真有麻烦了!是以……” 他做了个断然挥手下劈的手势:“都统,这次我必定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不容他们闹出事来!” 杨安儿一番话出口,唐括合打嘿嘿笑了数声:“安国贤弟对朝廷的忠诚,我看在眼里了,很好!” “不敢当都统的夸赞。” 又过了一会儿,唐括合打问道:“徒单航吃了这么大的亏,却对那昌州溃兵束手无策?” “是。那人杀了萧好胡以后,全身而退。徒单刺史不仅没有追究,听说,还派人去送了礼,以示安抚。” 唐括合打继续冷笑。 笑了好一阵,他又问:“那个昌州溃兵,莫非有什么来路?” “咳咳,并无来路。那人原本是昌州乌沙堡的甲军,姓郭,很年轻。前年、去年与蒙古军厮杀时,他在寻常将士中间,颇有勇烈的名声。” “这么说,就是个匹夫咯!” “倒也……倒也没错。” “那,安国贤弟,你派一队人马去,将他杀了。取他的脑袋来,我有用。” “这……”杨安儿没想到唐括合打忽然冒出这样的主意。他待要推脱,却见唐括合打的神情十分坚决,只得躬身道:“我这就去办!” 第十九章 大事 唐括合打的背后,乃是中都赫赫有名的后妃家族唐括氏。 早年完颜氏尚在内地渔猎的时候,唐括部是完颜部的邻居,两族世代通婚。大金的景祖皇帝完颜乌古乃、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太宗皇帝完颜吴乞买、海陵王完颜亮,都以唐括氏族女为皇后、为贵妃。在外朝,又有唐括辩、唐括安礼、唐括贡等族人历任丞相、节度等高官。 近年来唐括氏在后宫的地位有所衰退,连带着在外朝的势力也受牵连。所以唐括合打才会主动外放出任都统,试图在疆场有所成就,转而支撑在中都的族人。 但他这样的贵人,从呱呱坠地就锦衣玉食,早就把祖上的弓马本领抛到了九霄云外,哪里是能打仗的? 自铁瓦敢战军北上,虽没有与蒙古军正面厮杀,却也好几次遇得兵荒马乱。没到关键时刻,唐括合打先自胆怯,从没有身先士卒过一次。如此一来,将士们对他全无敬意,他也全然谈不上掌控军队的指挥权了。 好在这等人物,恰是杨安儿所需要的。无论心中对他多么鄙夷,杨安儿在面上始终奉承,将唐括合打抬得甚高。明明两人是正副都统的关系,杨安儿却待他如待上司一般。 时间久了,唐括合打便安心做他的都统,应付官场上的往来,鲜少直接插手军务。 这会儿唐括合打忽然跑来发号施令,还摆出一副官威赫赫的架势,必要迫得杨安儿听从,实在是近来少见的情形。 杨安儿的不满神色一闪而过,并没有过多流露,但唐括合打立即就注意到了。 他虽不擅长领兵,却擅长做官,在察言观色上头,本事非凡,于是立即就知道,自己多半是给杨安儿添了麻烦。 当下他向前几步,将躬身施礼的杨安儿扶起:“安国贤弟莫要多想。这件事情,其实出于我的私心,算我向你求助。” “都统说得什么话来?上司一声令下,为人下属的咄嗟立办,哪里当得上求助二字?” “唉,贤弟,你听我说来,这其中,有个缘故。” “都统请讲。” 原来近年来,朝廷北方防线的兵力愈来愈捉襟见肘,不断从河北、中原抽调人马、将官前往协防。结果野狐岭、密谷口两处惨败,葬送了数十万兵,没于军中的节度、防御、刺史更是不计其数。 只在河北东西两路,就有数以百计的文武官职出缺。这一年来,朝廷都以他官权摄,勉强裱糊着局面。 比如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如今是河间府判官梅只乞奴在代理,雄州的永定军节度使,则是保州录事伯德张奴兼管着。乃至河北东路都总管府,干脆就由新任按察转运使的渤海人高锡出面维持。 严格说来,从雄州到安州这一带,地位够高而权柄又名正言顺的官员,竟只有两个:一个是铁瓦敢战军的都统唐括合打,一个是安州刺史徒单航。 这两人都是中都赫赫有名的大族出身。而唐括氏早年以后妃家族著称,近些年来风头却被徒单氏的太后、皇后们压得飘摇,两个家族的关系甚是微妙,时有剑拔弩张。 去年起,徒单航在安州,藉着朝廷在各刺郡组建都军司的命令扩张实力,明摆着是想凭此更进一步,图谋调任保州顺天军节度使。唐括合打看在眼里,十分不快。 平日里唐括合打身在涿州,没办法直接影响到徒单航的谋划。但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他身为铁瓦敢战军的都统,却有调动兵马诛杀匪人的权力。自家先得一功,然后在上奏文书中额外落一笔……既显示了自家忠勤,也能给徒单航泼一盆脏水,栽上怯懦无能的罪名。 “安国贤弟你想,如此公私两便,岂不妙哉?” 公私两便? 你这么匆匆赶来传令,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要务,颇吃了惊吓。结果就这? 这昏谬之事,你竟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说出来?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对着唐括合打的胖脸,杨安儿简直想要挥拳一击,将之打到稀碎。 他觉得,自家嘴角的抽搐快要压抑不住了,连忙大声赔笑:“哈哈,哈哈,都统说妙,那自然是妙的!” 笑了几声,杨安儿直起腰杆往身后看看。 因为先前他暗示诸将避开唐括合打,刘全和李思温各自往本部行军队列去了,连带着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等骨干将校都已离开。 数将统领的兵马,本也有各自的目标,这会儿不好临时变动。 好在他麾下,多有敢厮杀的骁勇之士,杨安儿稍作沉吟,点了一人:“小九!你带着我本部甲士百人,去馈军河下游走一趟吧!” 被唤作“小九”的,乃是杨安儿的族侄,素称勇猛的杨友。 杨友应命而出,杀气腾腾道:“遵命!” “都统亲自吩咐的大事,莫要轻忽。我给你五天,够不够?” “五天之内,必取郭宁的人头,献予都统!” “去吧!” 杨安儿一挥手,杨友按刀离去,脚步铿锵地往土坡下方,调集相熟的甲士。 “安国贤弟,多谢你啦!” 唐括合打呵呵一笑,拱手告辞。 杨安儿凝视着唐括合打的车驾、从骑,直到它们消失在远处的城池里,满脸殷勤神色这才退去,而嘴角重又流露出自信的笑容。这笑容一方面是对唐括合打之流的蔑视,一方面是觉得,应付过了这趟,便距离起事更近一步了。 去年冬天起,草原上蒙古人又在蠢蠢欲动,朝廷重兵遂在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的统帅下,云集于缙山,河北等地空虚异常。而原本分布各地的散兵游勇们,又因为朝廷恐将再度签发的缘故,多有恐惧。 这样的良机,杨安儿不会放过。 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先以十日为期,收拢各部溃兵,然后以征发北上作战相威胁,挟裹他们跟从作战。起兵之后,首先佯攻中都,迫使各路兵马前去勤王。 当河北、中都的兵力调动,杨安儿立即挥军折而向南,一路截断漕运,夺取献州、景州漕仓存粮,扩张兵力。最后,在德州或棣州一带入山东,直取益都! 拿下益都,大事就成了一半。以益都为基业,以转战之军为筋骨,以十年经营的声望号召山东两路数十万军民,足以割据一方。甚至帝王之业,也不是不能想象。 大事箭在弦上,唐括合打的一点小小要求,杨安儿没有不满足的道理。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唐括合打这样的上司,越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哪怕此人最后免不了劈头一刀,眼下却须拉拢住了,以免影响大局。 那乌沙堡郭六郎,敢孤身于阵中袭杀萧好胡,果然如传言般有几分胆色。但大金朝廷治下,河北诸州军的草莽之中,有胆色有武艺的人物何止千百? 未能乘势而起,终究只是蝼蚁也似的人物,杀便杀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一切以大事为重! 第二十章 动荡 杨安儿无子,数年来唯独杨友久随身旁,情同父子。杨友的武艺,也颇得杨安儿几分真传,尤擅枪术,在军中习练时少有对手。但他毕竟年轻,故而只当个空头的钤辖,领兵作战之事,杨安儿身边多的是老将悍卒,少有杨友参予的机会。 这次倒是运气。宿将们各自领兵去了,杨安儿面对着唐括合打,又不容迟疑,这才点到了杨友头上。 杨友兴冲冲领命,立即点兵出发。 杨安儿派给杨友的,乃是他的本部精锐,一个满编的百人队。个个都穿着札甲,头戴甲叶铆合成的半球型铁盔,除了长枪、长刀之外,半数人都带着弓弩。 当日杨安儿在山东归顺朝廷的时候,委实没有这等装备。结果来了河北一趟,靠着捡拾战场上被溃兵抛弃的武具,硬生生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 因为是临时受命出发,准备粮食、营帐、车辆之类花了些时间,等到一行人终于上路,前头刘全和李思温等诸将所部已经走得远了。 “散兵游勇们最是奸滑。刘先生和李叔他们一旦动手,安州左近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得快些,免得那郭宁溜了!” 杨友连连催促将士们加快脚步。 负责统带百名甲士的队将,乃是身材矮小的淄州人国咬儿。他的年纪和杨安儿一般,都不到四十,但却已满头白发,颌下稀疏胡须也是花白的,腰还有点弯,像个老农。 他是射粮军小卒出身,脸上留有一排刺字,因为久历沧桑的缘故,字迹已看不清了,模糊成青黑色的一个个小团。 国咬儿用力挥手示意。 向导连忙跑到队伍最前头去,甲士们也纷纷加快脚步。 稍有人烟的定兴县城,很快就被甩到了身后。 由定兴县往安肃州南部的路上,有易水和涞水横贯,算上滱河等支流,还得多上六条河。正是这些河水灌溉了土地,支撑起了富庶的河北。 但连续两年的旱灾和兵灾,几乎摧毁了这片土地上原有的一切。原本星罗棋布的村社和连绵阡陌,都已萎缩到了最小程度;原本精心维护的陂塘大量干涸,而沼泽和芦苇荡在无序扩张。 只有少量百姓,依托着各种来路的武力,或者依托着水泽间的复杂地形勉强求生。除此以外,杨友的视线中一片荒凉。甚至一些明显经过良好照应的肥沃田地,如今密生着茅草和荆棘;零星几株野麦,长到了齐胸高。 离开定兴县的第三天,黄昏时分。 一行人正趟着泥泞,越过滱河半干涸的河道,上游不远处,依托春秋时燕国长城的故城店方向,忽然传来了厮杀声。 故城店是定兴县的旧址所在,此前被一群溃兵盘踞着。去年起,还有不少百姓陆续依附他们,形成了一个勉强维生的小村社。那伙溃兵对杨安儿所部敬而远之,但也没什么敌意,有一次杨友经过故城店,还吃了他们一顿酒肉。 那伙溃兵,便是杨安儿意欲迫降收编的。负责具体执行的,应当是刘全的部下汲君立。 这会儿杨友站在低处,看不到城镇里头的情形。但他闻得到刺鼻的血腥味、房舍被点燃的焦糊味,还听到威吓声、喊叫声和呻吟声。 杨友并不太在乎,继续前进。 过去几天里,这样的情形他撞见了好几回。自从被朝廷收编为铁瓦敢战军以后,将士憋闷了很久。此番杨安儿有令,诸部四出攻杀,尽情施展爪牙,行事难免激烈一点。 没过多久,将士们哗哗踩过水面的脚步声里,又混入了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 看来是条件没谈拢,软的不成,就得来硬的。汲君立施展辣手,大肆杀人了。 打仗么,就是这么残酷。 自古以来要挟裹壮丁,难道还能好声好气地劝说?多半都得先下狠手,断绝他们的生路和牵挂。汲君立乃是沙场老手,干这些尤其熟练。 只不晓得,故城店里三五十个壮丁,最后能剩下几个活口。 杨友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赶到队伍前头,寻国咬儿和向导说话。 国咬儿也在眺望着故城店方向,脸色阴沉。 杨友心里一跳,连忙小跑到他跟前。待要说话,乱草丛里猛然跳出一个瘦小人影,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向杨友猛砸过来。 杨友吃了一惊,连忙拔刀。 国咬儿的反应却更快些,瞬间一刀直刺,将那人影当胸刺穿。 石头骨碌碌地落在杨友脚下,杨友看看搠在国咬儿长刀下的人影,发现那是个小孩儿。身上穿的戎服很破旧,却浆洗得很干净,头上的发髻也是军队中常见的短发椎髻。 小孩儿竭力挣扎,口鼻和胸前的伤处都在往外涌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国咬儿面无表情地踩着小孩儿的肚子,用力把长刀拔出来。小孩儿瞪着国咬儿,挣扎变成了抽搐,慢慢地不动了,他的眼神开始散乱,却依旧瞪得极大,眼眶中血丝暴绽。 国咬儿用袖子擦拭着刀身血迹,沉声道:“九郎,有点不对劲。” “怎么?哪里不对?”杨友茫然。 “溃兵们似乎有些准备,他们的抵抗很激烈。”国咬儿示意杨友侧耳去听:“汲君立的部下死了好些人,却没能裹住他们。不少人往西面逃了!” 杨友想了想自家一路上的见闻,叹气道:“昨日见到三回厮杀,今天又见到三回……那些滑不溜手的兵油子发起狠来,比寻常百姓难对付些!” 国咬儿点了点头:“难对付多了……怕要出乱子!” 杨安儿的决定本身并没有错。兵马所到之处攻劫村落、挟裹壮丁的手段,是众人在山东用过的老套路。以铁瓦敢战军的精锐,分头袭击零散各地的溃兵,斩其首领,胁迫其部属,应该也没有任何难度。 但杨安儿没有预料到的是,溃兵们与山东的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百姓们是逆来顺受的牛羊,已经习惯了屈辱和忍耐。他们哪怕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仍然是麻木的。所以才需要暴烈的杀戮来激怒他们,用生和死的选择迫出他们内心深处的血气,使牛羊化为虎狼。 而分布在河北的无数溃兵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奔逃出来的,是曾与蒙古人厮杀挣命的,他们本身就是虎狼! 在此前数年惨烈的战争中,这些将士们无数次地身陷绝境,他们逃亡到了河北,就只想活着而已。外人看来,这些人虽有勇力,却一个个都昏昏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所以,自恃手绾精锐的杨安儿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起兵直下山东的计划是机密,只有杨安儿身边的少量亲信才了解整个安排。此前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引起唐括合打的怀疑,杨安儿甚至也刻意与那些溃兵首领保持距离。 结果这时候就出了问题! 铁瓦敢战军忽然动手,这些溃兵们猝不及防,却不轻易屈服。 溃兵们就想活着而已。谁有空理会什么大计?谁相信一个朝廷都统说的胡话?谁还是傻子了,没凭没据的就替你卖命? 溃兵们只知道,谁来滋扰,就是不让他们活,他们必定激烈反抗!谁用刀剑杀戮来对付他们,就要面临他们的报复! 安州那边,萧好胡本身就是溃兵的有力首领之一。他对安州境内的溃兵势力了如指掌,又趁着各家无备暴起发难,结果还遭郭宁这样的猛虎反戈一击。 涿州的溃兵们难道就比安州的同伴们软弱些? 散在河北诸州军的溃兵之中,有的是凶猛敢战的勇士,他们初时猝不及防,但越到后来,抵抗就会越激烈,甚至会酝酿出更可怕的动荡来。这种迹象,杨友还没法清晰判断,可国咬儿久经沙场,他已经感觉到了。 国咬儿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溃兵们并不似杨安儿眼中的肥肉,而是一个碰不得的野蜂窝! “九郎,咱们先去故城店,见一见汲君立,问问情形。明日再往馈军河去,也不耽搁什么。”国咬儿谨慎地道。 杨友疑惑地看了看国咬儿:“怎么会不耽搁?万一那郭宁跑了……” “眼下要考虑的,可不只一个郭宁。”国咬儿坚持:“九郎,真要出了乱子,很多计划都要变动。谁还顾得上郭六郎?” “……也是。走,走,我们去故城店。”杨友有些沮丧。 于是甲士们折返方向,沿着来时的浅滩越过滱河。 天色开始暗沉,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到了河对岸以后,就看不清了。距离道路约莫百步开外的一处茂密树丛里,枝叶摇摆着,发出簌簌的轻响。 响声愈来愈明显,枝叶向两边分开,先有十余名弓手现出身形。十余人俱都搭箭上弦,贴着路边警惕地戒备。 随即又有两个人从树丛里走出来。 李霆大步走到道路当中,看看那个身躯已然僵硬的小娃儿,脸色难看异常。 郭宁稍慢些上来,站在李霆身边,默然不语。 第二十一章 敌我 小娃儿身上的戎服很宽大,显然是从死者身上扒来的,简单改过,但改得仍不合身。 李霆蹲下身,探手过去,把戎服往中间的伤口合拢,尽量遮住已经泛白的肌肉和里面撕裂开的脏腑。戎服浸透了血,变得又黏又沉,李霆稍稍用力扯了两下,自己的手上便沾满了血。 “这小娃儿叫韩来儿,是故城店那边溃兵首领韩人庆的次子。他和兄长两个,原和我的弟弟李云处得熟络……去年他的兄长病死了,李云还哭过一场……看样子,故城店受袭击的时候,韩来儿恰好在外玩耍。他沿着大路往回赶,正好撞上敌人,被发现了踪迹。” 说到这里,李霆站起身来:“你还记得韩人庆么?便是那个抚州人。” “自然记得。”郭宁点了点头:“咱们曾在青白口那里,与他一起打过仗的。老韩原是抚州的效节军老卒,弓马娴熟,人也厚道,所以才被士卒们拥戴。” “是啊,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李霆应了一声,眺望着故城店方向升起的黑烟,俯首再看看尸体:“这厚道人的老巢被人掏了,儿子被人杀啦!这一刀,真利落,动手的,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却不知,是杨安儿麾下哪一号。” 说着话,他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故城店再往南二十里,到安肃县的西面,便是与滱河平行的瓦济河。瓦济河潴留形成的水泽唤作五官淀,李霆等人便驻足于此。所以李霆和韩人庆,乃是近邻,两拨人日常多有往来。 散兵游勇的日子并不好过,难免今天缺了口粮食,明天少了盐,须得彼此支应。时间久了,两家结下的交情很深。 这些溃兵们个个都有勇力,真要放开了肆意妄为,什么事做不得?之所以活得如此窘迫,就是想稍稍避开厮杀,在这该死的世道过一阵安生日子罢了。 哪怕有些人去落草为寇了。比如骆和尚这种,行事没什么忌讳的,可他们大体上也有一定的规矩,不至于烧杀掳掠,更不至于干出攻杀溃兵据点的事来。 溃兵们过的艰难,百姓们过得也艰难。 这世道,多少苦命人都在挣命,何必自家人为难自家人呢? 现在可好,就连这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机会,都快没了! 三天前郭宁告诉李霆,不妨遣人关注杨安儿的举措,可当时谁都没想到,杨安儿的举措竟然如此暴烈法。 李霆派出五六拨打探的人手,只昨日就回来了大半,报说有四五个溃兵营地被攻破,营地中人被劫掠、被挟裹。 待郭宁等人赶到滱河,正撞上故城店营地也遭攻破了。这可是一个颇具规模的营地,营地里少说也有近百名溃兵,寻常百姓还要倍之! 前几日萧好胡那厮,已在安州杀了不少同伴。粗略估计,安州附近五个溃兵据点拢共死了两百多人,百姓妇孺被牵扯遭难的,也不下两百。 但萧好胡到底还想着出任安州都指挥使,并无意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行事其实还算克制。如汪世显这种态度暧昧的,被擒获以后,就只遭一顿毒打,切了根指头。 杨安儿却不同,他力量远比萧好胡强大得多,而且行事的激烈程度尤甚,几如屠杀! 李霆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河滩旁的林木间眺望。 黄昏残照,渐渐消散。河对岸那队杨安儿的部下甲士,起初走到了河堤下方的阴影里,看不见了。忽而他们又点起了松明火把,于是李霆就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远去的身影。 夕阳的光芒、火把的光芒,还有故城店方向隐约的火光都映照在水面上,晃动的水波映出一抹抹红色,像是血。 或许真的是血。 “杨安儿这厮,是要造反没错了!他反正要去山东,没打算在河北多待,所以行事没有半点顾忌!不过……” 李霆旋风般转回来,狠狠盯着郭宁:“按你此前说的,杨安儿这伙人去往山东,对我们有利……道理或许是这般。可我们就坐视着杨安儿如此横行,就这么对待我们的袍泽兄弟?” 郭宁稍稍沉吟,叹了口气。 自从前些日子那场大梦以后,郭宁的脑子里有了很多新见识、新想法。正因为多了见识,他愈发觉得,眼前的局面既可悲,又荒唐。 分布在河北各州军的散兵游勇们,本来都是朝廷官军的骨干。人人都有战斗素养、有军事指挥的经验、有与强敌抗衡的韧劲。沦落到现在这地步,他们人人都满怀着被官员、大将们抛弃的强烈愤懑,对自己的困苦生活充满了绝望。 而驻扎在定兴县的杨安儿所部,当年曾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他们本就是被压榨到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不顾一切地与朝廷对抗。 严格来说,溃兵们和杨安儿所部,不该是敌人。两者本可以协作,甚至合流的。 两方所遭受的苦难,其实全都来源于大金朝昏聩的统治,来源于大金内部日趋激烈的民族冲突、经济崩溃、民生凋敝、外战无能。 女真贵族集团肆意括地,贪官污吏苛酷通检、征发无度;朝廷军将驱将士为牛马,视将士如草芥,是他们一手造成了当前的困境,造成了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 可大金朝廷的架子还在,横跨万里疆域的庞大政权还没倒。虽然已经蒙受了惨痛损失,可无数招讨司、统军司、宣抚司、都总管府尚在,无数猛安谋克军、镇防军、侍卫亲军、乣军尚在。 大金既然是朝廷,朝廷作恶,便是理所当然。上百年来,契丹人如此,女真人也如此,一切都很正常。溃兵们挣命于尸山血海,蒙受了无数苦难,关键的问题,却没人去想,或者不敢想。 数以万计的骁勇武人,一个个蒙头蒙眼地挣扎求存。胆子最大的,无非盘算着投靠蒙古人,跟着吃一点剩下的腐肉。 而杨安儿这等积年的反贼,到底比寻常溃兵要聪明些。 想来他的眼光也较开阔,志向也远大些,所以知道敌人是谁,想要与敌人对抗。 可是,他们不掌握正确的方法,只能在自己理解的范畴内行事。 他们只把满山遍野的溃兵们当作容易挟裹的壮丁,容易被宰割的肥肉。于是便凭着千百年来匪寇挟裹人众的套路,挥刀以向,先把同样的可怜人们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们所屠杀的,挟裹的,都是郭宁的袍泽伙伴! 不用李霆催促,郭宁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咱们既然来此,就得做些什么。不过,杨安儿所部能轻易击破故城店,兵力一定不少。让弓手散开警戒,其余将士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咱们几个,过河探一探。我记得故城店东面里许,有个林木茂盛的土坡,很适合探查情形……那地方似乎是叫高林坡,对么?” 李霆连忙道:“正是。” “我们就往高林坡去。” “好!” 郭宁回身望一望,沉声喝问:“慧锋大师到了没有?” 暗沉野地里,骆和尚的厚重声音响起:“来了!洒家来了!” “敌人不是寻常寇盗,在故城店周边近处,必设斥候、暗哨。劳烦慧锋大师出马,抓一个舌头回来问话。” 骆和尚呵呵笑道:“好,好。” 听得郭宁这般吩咐,李霆不由吃了一惊。 他与骆和尚不熟,近几日只见这胖和尚所到之处脚步咚咚作响,宛如一座肉山也似。这哪是能干精细事的料子? 正诧异间,便见骆和尚脱下宽袍,只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他向郭宁微微颔首,便跃入了道旁林间。庞大如熊罴的身形极其轻捷地晃了两晃,李霆眼神便一模糊,起初还看到一个光头在闪,随即就看不到踪迹了。 “慧锋大师身手非凡,自有他的本事。李二郎,咱们自去探看,不必担心。” ”好本事!真是好本事!”李霆愣了半晌,见郭宁已经往河滩方向去,连忙拔足赶上。 第二十二章 故城 郭宁爬上坡顶,眺望故城店。 傍晚的风声挂过林地,动摇枝叶,发出呜呜的怪响和枝叶断裂的噼啪声。但郭宁依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步,避免发出任何动静。 早前他随大批溃兵从山后退入河北,走的是青白口到涿州,然后贴着山区转向西南的路线,故城店便是其中一环。 时隔一年多,他对这个聚落还有印象。 这片地方,北面接近群山,多有药材的产出,所以曾经是涿州几家大药商落脚的所在。另外,村镇里也有酒肆,产得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烧酒。 前年溃兵经过此地。数百上千人刚承受了巨大的死伤,在可怕的精神压力下,许多人的情绪游走在狂躁和崩溃之间。又因为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导致军纪败坏。当时郭宁本人也不免跟人冲进当地一户土豪家中,拿着刀子强行借粮。 终究大金朝的官兵并非传说中的王师,什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想也不要想。郭宁之后,还有几拨溃兵经过,很快就使得整个村镇十室九空。 一直到了去年,郭宁和李霆都熟悉的老卒韩人庆在故城店落脚,才慢慢地收拢军民同伴。虽人丁不到盛时两成,营建村寨的规模更远不似当年,可好歹也重开了几片水田,还养了几头牛。 听说韩人庆近来招揽了一位制酒的大工,打算重新作些烧酒贩卖。不少人觉得这想法荒唐,但在普遍困窘的溃兵据点当中,故城店算得富裕,乃是事实。 现在看去,村镇里人死了不少,牛也死了。 就在村镇中央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隔着远了,天色又暗,隐约辨认着,似乎男女都有。尸体旁居然还有牛的骨架。牛肉被剔得很干净,骨头白森森。 就在尸体旁,有士卒在切牛肉;有士卒拆了房舍当作柴禾,忙着生起火堆;有士卒群聚在一处,分捡着不知从哪里掠来的布帛钱财;也有士卒手持刀斧,冲着墙边一群被捆绑的人大声叫嚷,时不时比划两下,貌似威吓。 适才见到韩来儿的尸身时,李霆狂怒异常。这会儿倒已经调整过来了,只轻声骂道:“杀了人,还吃牛肉呢!这帮狗东西!”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集中注意力:“早听说故城店的屋子,被老韩重新整修过。这会儿看来,内外两圈,确实完善。外圈有高墙遮蔽,高墙西北两面有沟,南面的正门外头,有一堵羊马墙,不好用兵。至于东面……东面有田,地势开阔,这个方向的高墙也坍塌了四处……” “一,二,三,三处。”李霆提醒。 郭宁顿了顿,抬手指点:“你看北面那株大树后头。” 李霆皱眉看了半晌,微微颔首。 “杨安儿的部下就是从这四处灌进去的。”郭宁继续道:“现在停留在外圈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其中,在空地上等着分牛肉的,有四五十个,看守俘虏的,有十个。在南北两个台地上闲坐的,也有六七十个,另外有几人在村寨正门处放哨,距离正门稍远处,应该还有几个。” 李霆盘算一阵,继续颔首。 “内圈的成排大屋,都在空地北面。大屋三面向内,看不清里头的动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在有些甲士在屋旁活动,看起来,当是刚才我们在滱河对岸撞见的那批?” “就是他们没错,一百名甲士。加上外头的一百五十,合计两百五十人。能打一打!”李霆跃跃欲试。 “差不多一个都将的规模,装备精良。”郭宁慎重地道:“另外,再往北面十五里的北堽上村和南堽上村,当也在杨安儿的控制之下。我们得动作快些,否则,或遭援军挟击。” “让汪世显带些人,在东面装样子,我带人从正门直冲进去,郭六你随后跟上。一刻之内,定将他们击垮!” 如李霆这等曾在边壕沿线打过恶战的将士,骨子里没把山东调来的兵马当回事,但杨安儿其人,终究非同小可,郭宁想了想:“咱们先回去,看看慧锋大师有没有收获。” 李霆皱眉:“不知骆和尚去哪里了?” “慧锋大师自有计较。”郭宁道:“我们先走,小心些,杨安儿所部不是寻常乱兵,我估计,就在这高林坡上,就有暗哨。” “嘿!你不早说!”李霆把原本就低的声音再压低几分:“走,走。” 郭宁的判断没错,高林坡上真有暗哨。 身在这处坡地,视线足以覆盖整个村寨,是个绝佳的岗哨位置。若郭宁在村寨里驻扎,也会在坡上设哨,这是常理。 但是,坡上有绵延数里的繁茂层林阻碍视线,身在坡顶,探看下方容易,想要观察身边却难。又因为夜风渐起,也很难听见附近的动静。 在这上头,杨安儿所部较之于北疆百战余生的杰出人物,终究要欠缺些。 于是郭宁等人安然退走。 而就在两人往坡下去的时候,林地北面里许,一个较能避风的山坳处,被汲君立遣出在外的暗哨杨飞象从树丛里站起来,捶了捶腰,抖了抖罩袍上的枯枝落叶。 杨飞象是山东淄州人,国咬儿的同乡,两人年纪差相仿佛,都是在泰和年间参与起兵造反,都算得积年的老贼。 然而国咬儿有行军斗阵的才能,很快就做到了杨安儿的侍从甲士首领,而杨飞象始终就是个卒子。而且,还是不太受人重视的那种。 小半个时辰前,他看着自己的老熟人国咬儿领着部下们进入故城店,然后村寨里的将士就开始忙碌。他看着将士们手持刀斧杀牛宰羊,看着篝火已点起来,肉也扔进了大锅里咕嘟嘟地煮,却没人来替换自己……这是把我给忘了? 适才他们分发钱财的时候,就没轮着我!只顺手塞给我两张交钞!一张十贯的,一张一贯的!这值得什么?十一贯的交钞,去年还能换张烤饼,最近这两月里,连一捧糙米都换不到啦! 这会儿有牛肉吃,又不给我!换班的人呢?去了哪里? “待我回到下面,便去寻国咬儿说话!汲君立不是个好人,国咬儿总得给我吃一口肉吧!”杨飞象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往山坳外头走出几步,稍稍观察周边情形。 自然是没什么收获的。夕阳已经落到苍茫大地的尽头,视线范围内,大块的阴影如墨,快要连成一片。 他看了一遍,觉得晚上风大,打算再躲回山坳里的树丛。 然而刚转过身,眼前只见一个体胖腰圆的光头大汉,正冲着自己狞笑。 杨飞象立时便要大喊,喊声还在嗓子眼里,一只砂锅大的拳头正中颈侧。他一阵剧痛,便晕了过去。 光头大汉便是骆和尚了。 他在玄中寺出家之前,当过大同北面镇防千户麾下的寨使。管的是个小寨子,没多少人,可大同府那边无论有大军出动,或是少量精锐去草原上减丁,他都要带领儿郎们担任斥候。 前后十几年下来,这上头的本事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真如兵法所言:“见水痕,则知敌济之早晚;观树动,则验寇来之驰骤。” 在昏暗夜色中找一个地方派出的暗哨,放在他人眼里简直不可能,但在骆和尚眼中,种种迹象分明,足以寻踪,不过是耗费时间多少的差别罢了。 这会儿他一击得手,拎着杨飞象便回,手上多了一个人,脚步却依然轻捷。 过了滱河,走了没几步,便看到李霆迎上来:“和尚,你得手了?” 骆和尚把手里提着的活人举起来,给李霆看:“这有何难?” 说完,他一拳砸下去,将俘虏悠悠砸醒。 郭宁连忙道:“慧锋大师,你来问吧,尽快。” 骆和尚也不推辞,往四周看看,便提着杨飞象往一座河边乱石丛里去了。 过了半晌,他折返回来。两只手掌连带着手臂都鲜血淋漓,身披的灰色短打也带了血。真不知他对那俘虏做了什么,血能淌成这样。 “怎么讲?村寨里有多少人?” “先到的是汲君立所部二百三十人,其中甲士八十人,然后又到了国咬儿所部甲士百人,随行的还有杨安儿的族侄,九郎君杨友。 郭宁吃了一惊。” “幸得慧锋大师在此!”他谢了一句,再看李霆,李霆也已皱眉。 两人对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一向敬而远之,但基本的了解不缺,知道这支兵依照的,乃是世宗时在中都大兴府所设武卫军的编制,也就是一钤辖率二都将,一都将率中尉十人,一中尉率队正二人,一队正领兵二十。 实际上,因为甲军一以当二的缘故,通常一个都将所辖兵力,在两百五十到三百人左右,其中甲军约莫百人不到。 杨安儿本人身为副都统,麾下两个钤辖分别是李思温和刘全,四个都将是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再有地位同于都将的国咬儿。 按照韩人庆所部的实力,差不多派一个都将所部,便能剿灭了。 所以此前两人都以为,适才他们在此地撞上的,便是攻打故城店的都将下属。却不曾想,原来还有一支人马,也在这里? 三百多人,甲士占一大半!汲君立和国咬儿都在这里! 这可不好对付。 第二十三章 夜袭(上) 李霆的脸色变了,郭宁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听闻杨安儿猝然发难以后,郭宁连夜北来,沿途召集人手。 当日来馈军河营地探望他的溃兵首领无不率部跟从,这会儿随在他身边的,约有三百余人。 单看表面实力来看,郭宁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剽悍老卒,甲胄军械也很齐全,面对杨安儿所部同等兵力,绝不会吃亏。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杨安儿所部乃是反贼起家,当年转战山东,朝廷剿之不灭,可见其部在战斗时的韧劲不可小觑。他们降伏朝廷以后,又能在官场体制下始终保持独立的姿态,足见杨安儿和部下军将的统御手段非同小可。 他们的三百多人,便是能打硬仗的三百多人,是一支扎扎实实的军队。 而郭宁这边则不然。 郭宁自己,之前已是光杆一根。他身边的同伴们,过去则以零散小队的形式分布各地,有的窝囊了许久,有的肆意妄为了许久。好几股溃兵衰颓放纵得不成样子,边地武人的精气神简直荡然无存。 假以时日,经过充分的训练以后,这些士卒们定能重新聚合为一个坚韧勇猛的整体。可眼下,郭宁对他们并不抱有太多信心。当前能用来打硬仗的,就只有李霆和骆和尚手下的百多人罢了。 骆和尚是靠得住的,问题是,李霆愿不愿意陪郭宁打一场恶仗? 敌人多了一百名甲士,非同小可,整场战斗必定会艰难许多。这可不是适才在高林坡上胡吹大气,说什么一刻破敌,可以只求嘴上痛快。一旦战斗激烈,李霆是要真正承担折损,是得拼出自家的老底子的! 在这世道,自家手里的老底子,就是前程,就是命! 李霆还在皱眉,显然有些决定,不太容易。 郭宁依旧只当没看见。他转对骆和尚道:“敌人兵力甚强,想要击败一股以示威风,很难。但韩人庆与我有并肩作战的交情,他的部下落入敌手,我决不能坐视不管。看来,只能继续借重大师的力量。” 骆和尚摸了摸头皮:“六郎要洒家做什么?” “大师带来的五十人,都是好手。请你将之分做两路,一路随我潜到近处,伺机突入空场,解救被俘众人,得手之后,立即撤退。另一路在故城店正门以南的道旁埋伏,敌军若出兵追击,由这一路负责断后、接应。” “六郎伤势未愈,怕是经不得恶战。突入故城店那一路,我亲自带着,六郎你和裴和尚在外头接应。” 郭宁摇头:“不可不可,有大师接应,我才能放心突入救人……” 他举手做了个制止手势:“不必多再议,大师立即分派人手,我也要披挂甲胄、预备弓刀。” 骆和尚沉声应是,转身就走。 “你……你们在说什么胡话!”李霆终于跳起来。 郭宁和骆和尚一起摆出茫然面孔:“什么?” 李霆怒道:“嘿,只靠着和尚的手下,济得甚事!我李二郎的部下,也都是好手!你们是看不起我李二郎吗?” 郭宁和骆和尚两人都笑:“哪里,哪里。” 李霆怒气不休,继续嚷道:“这一仗怎么打,郭六你再想想!我们以有心算无心,怕他个鸟!这伙人敢来捋我的虎须,我就要他们的命!” 小个时辰之后。 一名国咬儿的部下士卒双手捧着铁盔,往村寨外围的高墙上去。墙体并不厚,上墙的梯子很陡,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本来伸手扶一下就好,但他的铁盔是甲片缝制的,若不用两手拢紧了,肉汤便一直从缝隙里往外淌,,他不舍得。虽说杀了两头牛,可毕竟三百多号军士在呢,分到每一个人手里并没多少,肉汤也是很珍贵的。 站到墙顶上,他跨着双腿坐稳,把铁盔捧高,大口喝汤。 真香啊,喝到肚子里,肚子里热腾腾的,浑身舒坦。 待要再感慨两句,他的肚子忽然又一凉。透心的凉,不对劲。 他惊讶地放下头盔,只见一名臂缠白布的士卒正狞笑着,把长刀拔出来。肉汤和血,便随着胸腹间的伤口哗哗往外流。 “敌袭!敌袭!”他想要大喊,却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那士卒推了他一下,他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地,往下坠落。 他的后背砸到地面,最后见到的,是数十名士卒正张弓搭箭,向村寨内部乱射;数十名手持刀枪的士卒,正从高墙的几处缺口同时跃入。 李霆和士卒们一样,都在右臂缠着白布。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大步冲在前头。 适才郭宁和骆和尚两人一搭一档说得那些,分明是在激将。李霆又不傻,初时没反应过来,须臾自然明白。但他的桀骜性子天生如此,无论如何都容不得自己被人小看,于是跳着脚,硬生生地抢来了第一拨冲杀的重任。 他刚跨过高墙,便看到十余名守兵提着枪矛,对着刚冲进村寨的四五名手下乱刺。显然这些人都是负责值夜的,武器不离身。 李霆的部下考虑到夜间在房舍间厮杀,多用短兵,一时间竟不能贴近厮杀,被堵在高墙豁口的狭小区域里进退两难。 排头的几名士卒不断挥动盾牌格挡,已然左支右绌。 李霆骂了一句,看准了守兵中像是首领模样的,稍稍落在后头指挥的那个。他用力抡起手臂,把手里的长刀投掷过去。 那长刀在空中呜呜盘旋着,便如一轮银光飞掠,正好砍在那首领的胸口。长刀的刀刃从咽喉下方劈进去,大半刀身都没进了身躯里头。那首领立刻就僵硬不动,像一棵被砍到的树木那般倒下了。 其余守兵只见眼前刀光闪动,回头一看首领死了。 数人一时慌乱,手中枪矛慢了那么一瞬。就在这一瞬间,李霆纵身直跳入人从里,随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乱砍乱杀。 靠右侧一人首当其冲,手臂和长矛都被砍断在地,肩肘处喷着血,往后便退。左边一人待要抽回长矛来刺,李霆反手一铁盾,抽在他的面门。这一下力气用得好大,那人整个面庞都转到了后背方向,手脚都抽搐起来。 李霆随即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将他蹬飞到后头,把后面两名士卒又撞倒了。 眼看李霆勇猛,好几名部下齐声喝彩。 李霆哈哈一笑,待要自夸两句,只听不远处弓弦震响。还没反应过来,身边一名同伴喊着小心暗箭,合身扑来。 人还在空中,喊声就已变了腔调。他跌下来时,正滚在李霆面前,但见一支四尺长箭从后脑贯入,箭簇从面门搠出来,整个人都死透了。 第二十四章 夜袭(中) 李霆连忙弯腰,身后几名部下举着长大的木盾奔来掩护。 毕竟是曾在界壕长城与蒙古人恶战的精锐,这种小规模的配合熟极而流,是怎也不会丢的看家本领。 他视线在眼前一扫,看到那个被他飞刀杀死的首领就在边上,便将短刀收回鞘里,一脚踩住尸体,拔出卡在骨骼间的长刀。 适才箭矢飞过来的方向,那处好像没人在了。而李霆的部下从多处豁口中同时突入,他们高呼喊杀,手中刀枪反射着篝火的光芒,所到之处血光暴现,摄人心魄。高墙内的敌人们转眼工夫倒下一片,余者尽皆慌乱。有人大声惊呼,有人连滚带爬,有人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牛骨傻站着不动。 李云猫着腰凑到盾牌后头,嚷了几句。 现场太闹腾,李霆听不清楚。 “什么?”他大声问道。 “老韩的两个侄子,还有几个部下家眷还被捆着呢,要不要……” “蠢话!”李霆把李云一把推搡过去:“赶紧解开绳子,让他们快滚!” 就在这时,前头箭雨洒落。李云小腿中箭,啊哟一声。他顾不得拔箭,手脚并用地踉跄奔去解救。 李霆身前的两具木盾上,也如冰雹砸落,笃笃乱响。好几支重型箭簇穿透了木板,扎进持盾将士的手臂里。 从木盾缝隙间往外看,但见空场北侧的内圈院门轰然大开,甲士成排地涌了出来。 大金开国时,获辽主,执宋主,杀敌百万,威行燕代、中原,武功极盛。金军所向披靡,靠的乃是四项长处: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举凡恶战,皆以全装重甲、武艺绝伦的正女真敢死精锐策骑当先,号曰“硬军”,所击无不辄破。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仍然体现在各部正规军的军制上头。各部核心的甲士或正军,在装备、训练、胆勇、体力、待遇等方面,都形成了制度化的优势,远远超过寻常的士卒。 铁瓦敢战军虽非真正的经制之军,但军制一如中都武卫军,也同样保持了这个特点。 在村寨外圈负责生火、做饭、看押俘虏的寻常士卒即所谓“阿里喜”,他们遭到李霆所部突袭,立时大乱。李霆率众突杀,瞬间大占上风。 但就在外圈陷入乱局的短短时间里,原本集中在内院几排大屋休息的精锐甲士,已经整队完毕,并发起反击。 虽说事发仓促,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未披甲,但少量披甲勇士当先,上百人结阵而出,杀气足以令人胆寒。 李霆的得力部下,牌子头刘蒲剌正站在院门处,一时闪避不及。好几名同伴齐声大喊,却根本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三四根长枪同时刺中,整个人被高高挑了起来,连声惨号。 刘蒲剌的妻弟张玉为了救自己的姐夫,扑上去挥刀乱砍枪杆。结果敌阵中突出一名厚甲武士,用甲胄挡了张玉两刀以后,揪住了张玉的手臂。此人力大无穷,单手就把张玉拽翻在地,顺手挥刀,刺进了他的脖颈。 张玉后头还有数人待要反抗,精锐甲士列阵冲来,将他们撞得七零八落,一个个卷入铁甲浪潮中,看不到了。 甲士数十人是一回事,数量一旦过了百,结坚阵硬冲猛打,真不能敌。 李霆怒骂了几声,喝令道:“走!走!” 他在中都做浮浪少年的时候,乃是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凶悍性子,但投军以后,深深了解战阵上生死只在一瞬,不容犹豫,更不容托大。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呼喝退兵。 冲进空场的数十人,这时候已顾不得来时的高墙缺口,直接就往正门方向,不管不顾地涌了过去。 偏偏这时候李云解了一群俘虏,也涌到门口。俘虏里有个年纪老迈的,约莫是眼神不行,竟然在门口站着,想要对李云行礼道谢,结果被众人连踢带打地迫了出去。 就只慢了这一瞬,铁瓦敢战军的甲士脚步轰鸣,直冲到了跟前。就连空场上的篝火,都被多人猛地践踏而过,火星飞溅,着火的木柴哗啦啦崩飞得到处都是。 李霆且战且退,手中铁盾狂舞,连着挡开几支箭矢。 先前那个杀死张玉的厚甲武士看李霆像个头目,而且武艺精熟,想着若能斩杀此人,说不定眼前的敌人全都会跪地投降,于是从斜刺里冲过来,挥刀便砍。 李霆举盾相迎,没想到手上的铁盾连遭重击,已经不那么牢靠,被长刀一劈,忽然就碎了。刀刃从李霆的小臂上掠过,扯出一道极惨烈的伤口。 李霆发了狠,大吼一声,竟向前猛扑,一沉肩把那厚甲武士撞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竭力扭打。 眼看着后头甲士们手持枪刀赶上,要将李霆砍成肉泥。李云一瘸一拐地奔来,拖着李霆的两条腿往后拉。 李霆这时候正满嘴流血,咬住了那厚甲武士的面门。被李云一扯,白牙之间竟扯下一块肉来。 那厚甲武士嘶声长呼,其余武士们连忙上来救助。李霆的部下多已经跑到外头暗影里,这时候纷纷张弓搭箭来射,又硬生生将他们逼退了半步。 好几人七手八脚,将那厚甲武士扶持站起。松明火把凑近了一照,脸上鲜血淋漓,眼角正下方的面颊少了块皮肉,望之可怖异常。 他便是负责攻打故城店的都将汲君立,性格最是暴躁好杀。这会儿被人欺到了眼前,环视左右,贴军们死了三五十,俘虏跑了个精光,自家还吃了如此大亏……真真是痛彻心扉,如何忍得? “追上去,杀贼!杀贼!”汲君立纵声大呼,当先冲了出去。 两拨人一逃一追,不多时就走得远了。 甲士们分属两部,汲君立当先冲了出来,国咬儿所部稍稍堕在后头。 他追着汲君立等人的脚步冲到营门处,忽觉外头野地里黑漆漆的,寂静无声,反而显得前头逃窜的那批人,大呼小叫,十分张扬。而后头汲君立所部暴躁狂怒的声势,更加明显。 国咬儿心头一动,眯眼仔细看看,天色暗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模糊不清的道路、林地、水泽,黑沉沉绵延出很远。李霆杀入村寨的时候,他正与杨友、汲君立三人一起饮酒吃肉,吃喝得热了,脱了两件外袍。这时候站到风中,夜风吹动铠甲,铠甲的凉意浸到身上,使他打了个冷战。 杨友在旁跃跃欲试:“我领人去助战!” 国咬儿摇头,随手点了一名小校:“你带几个精干人追上去,让汲将军立刻回来!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那小校应声去了。 国咬儿又点数人,让他们分头整顿场院,收束乱兵,将故城店内外几个必须守把的要点都紧紧看住。 第二十五章 夜袭(下) 两方的兵力都不多,仓促厮杀,更没法把人手纠合整齐。汲君立带着追击出外的精锐士卒,统共就只七八十人。这七八十人奋勇冲杀,紧盯着前头逃跑的贼首。 便是那个似疯狗也似咬去我脸上皮肉的小子! 就在汲君立眼皮底下,那可恶小儿狂奔乱走,时不时地污言秽语喝骂,与左右拈弓来射。夜间的野地里,人都看不清楚,弓矢飞过,飕飕听个响罢了。汲君立全不畏惧,连声大喊:“追上去!追上去!” 随着他的指挥,数十甲士脚步匆匆,拉成了长蛇般队伍,径直离了故城店,往南面去。 南面数里处,就是滱河。干涸的河道上碎石堆积,浅水淙淙趟过。前头逃跑之人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汲君立身边有甲士高举着火炬,火光映着前头逃亡者跌跌撞撞的身形,忽明忽暗。能见到有几个人被崎岖地面绊住,狼狈不堪地倒地,然后手脚并用地继续狂奔。 几名弓手觑着机会,开弓便射。又有甲士急于杀敌,将身边的短刀、手斧投掷出去。 箭矢和刀斧到处,前头连声惨叫。有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后脑被手斧劈中,登时倒地挣扎。而汲君立等人毫无顾忌地踏过他的身体继续向前,连续四五人踏过以后,那老者的面门和半个身体都被压进了河道里,水流淌过,带起了血色。 眼前的情形,让汲君立觉得非常熟悉。 他年轻时,在东平寿张县为散巡检下属的小卒,整日里与南面水泽间的盗匪搏杀。那时候,他也常如此刻,带着数十人长途奔走,不分昼夜地追击,将贼徒们一一斩杀,割了脑袋回去报功,换来酒肉,与同伴们分享。 那些贼徒们,本来都是和汲君立一样的寻常百姓。多半因为朝廷括地而倾家荡产,沦落为贼寇。但汲君立屠杀他们,杀得理所应当。在这世道,手中有刀便自横行,哪有对错,只有强弱而已。 汲君立愿意追随杨安儿,因为杨安儿是强者;杨安儿不得不向朝廷俯首,因为朝廷更强。而此时铁瓦敢战军上下无不盼着起兵造反,也是因为朝廷的虚弱,越来越掩饰不住。 眼下既然要再度造反,总得干得比前一次成功些。当日杨安儿在山东起兵,麾下少了经验丰富的将士,面对朝廷派来的中都精锐,立即不敌。 这次可不是巧了?到了河北以后,左近遍布着从漠南长城防线溃退下的散兵游勇。这些人个个剽悍,一旦纠集到己方旗下,必将极大增强成功的把握! 眼前这伙人,想来也是盘踞某地的溃兵,都是能厮杀的。一会儿抓住了为首那小子,必得取他性命,其他的人若愿意投降,倒不是不可以。无非恩威并施,费些功夫。 “将军,咱们离营寨有些远了,还追吗?”有部下问道。 另一人道:“须得小心埋伏。” 汲君立喘着气,摸了摸脸。他脸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淌血,粘稠的血液已经顺着脖颈流下来,在颈侧的甲叶上凝成紫黑色的大块。因为他身披重甲关系,一路奔走过来,满头汗水蒸腾,汗水浸过伤处,火辣辣地疼。 “左近溃兵全都是小股,谁来埋伏?眼前这股,说不定便是安肃州内有名头有字号的人物了!抓住了这一伙儿,半个安肃州的溃兵都得降伏!” 汲君立连声喝令继续紧追。 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武人,追了两步,又道:“派两队人,沿着堤坝高处走!给我盯紧了左右情形!以防万一!” 数人谈话间,脚步难免慢些,眼看着被前头的逃亡之人甩开了距离。 汲君立喊了几句,扯动了脸上伤处,愈发疼痛。他的暴躁性子被激发起来,提刀在手猛追。 片刻间,众人沿着滱河河道奔出三里多,北面的故城店,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汲君立身边着甲的将士无不气喘如牛,脚步沉重,在河堤上头沿途探查的同伴们被林地所阻,都甩在了后头。 好在前方贼寇也快没力气了,跑得越来越慢。此前他们解救出来的一批故城店的俘虏,更是七歪八倒,好些人靠着别人的扶持,才能继续前进。汲君立的部下连连张弓搭箭,又射翻了几个。 天色暗沉,视野逐渐模糊。为了避开靠近河道中央的乱石,两队人都沿着河道边沿前行。刚没过脚面的浅水被密集踏过,发出哗然大响。河道两侧的土堤上,归巢的鸟群被惊动了,扑剌剌乱飞。 汲君立的视线被鸟群带动,向上方稍稍抬起。 在他看到鸟雀盘旋于空的同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纵跃而起的胖大身影,从他的正上方直直坠落下来。 土堤后头有埋伏!有敌人! 汲君立不假思索就往后急退。就听见身前空气呜呜厉啸,一根手腕粗细的铁棍从他面门前毫厘之处劈落,砸得地面碎石飞溅。汲君立身旁的一名傔从急抽刀上去抵挡,那铁棍又横向一扫,先把长刀打断,次中头颅,颅脑顿时迸碎。 汲君立大声咆哮着,下意识地继续后退。 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名深灰色短打,头顶锃亮发光的巨汉。汲君立也算是体格壮健雄伟之人,可那胖大汉子的个头比汲君立高出尺许,手臂简直有常人的腰粗! 这是何等样的怪物!何等样的蛮力! 一行人追逐许久,再怎么训练有素,队列难免拉得很长。猝然面对强敌,也只能一个个地上去厮杀。汲君立后退好几步,才撞上另一名甲士。他立即拽住那甲士的胳臂,将之用力往前推。 甲士才向前几步,身体忽然一滞。汲君立用余光扫去,只见他的背心处像是凭空长出了一根血淋淋铁棍,已然被捅作透穿。 后头几名甲士立即张弓搭箭。但这时候,数十名黑影在土堤上方现身,向汲君立的部下们抛投箭雨。他们用的,都是军中惯用的重型箭,箭簇型如凿,长六七寸。 此等箭矢射程不远,杀伤力只在五十步内。但自上而下射击,威力大得异乎寻常。哪怕身着甲胄,也阻不住颀长的箭簇穿甲入肉。队列前半段的数十人一时惊呼乱喊,身躯此起彼伏地摔倒在地,发出沉重响声。 汲君立用尽浑身解数,连续避过两箭,但眼前那胖大汉子直直地冲了过来! 这等人,放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不是没有对付的手段。可眼下两人正面放对,短兵相接,而一方偏是狂奔数里,气喘如牛的状态,胜负简直不问可知! 汲君立咬牙拔刀在手,大喊道:“慢来!我乃铁瓦敢战军杨都统麾下都将,敢问来者……” 胖大汉子便是骆和尚了。他哪里有兴趣和汲君立叙话?只铁棍一抖,骆和尚便将汲君立的长刀击飞,随即铁棍兜转,对着他的胸口轻轻一磕。 骆和尚留了力,可那铁棍太重了。 汲君立胸口正前方的十余片甲叶同时弯折,向他的胸腹凹了下去。汲君立只觉骨骼剧痛,仿佛胸骨被整块地压进胸腔里,把肺部挤作了扁平。他双手扯着自己的脖颈,拼命仰头喘气,没过多久,便瘫软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汲君立一倒,其部无不慌乱。被土堤后头跃出的裴和尚等人好一阵痛杀。 原本在前方奔逃的李霆,这会儿刚赶了回来,意图参与反击。却不曾想骆和尚已然赢了。 他走进几步,注意到汲君立脸上的伤疤,眼看此人的惨状,脸色一变。再看看浑若无事的骆和尚,连忙赞道:“和尚……哦不,不,慧锋大师好身手!慧锋大师好厉害!” 第二十六章 邀约 骆和尚坐回了河堤高处,用袍子慢慢擦拭着铁棍。 黑暗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夜色更深了。风带了浓云,遮掩月光。天空中看不见几颗星。 裴和尚安排人点起十几支松明火把,自己殷勤地举着一支回来,为骆和尚照亮,免得他擦拭铁棍的时候漏过什么地方。 闷头擦了一阵,骆和尚又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他把铁棍横放,铜铃般的大眼扫视下方,时不时提醒河谷下方往来忙碌的人:“北面,往北面去一步,看到那一袋箭矢了吗?带上!边上那根皮索也带上。还有你,先别管衣服了,要那件链子甲!对,洒家就是在说你!拿上链子甲,其它的别管!” 他有时候大喊,有时候眯着眼睛瞌睡一会儿,然后继续大喊。中气十足的嗓音在河道两侧的土堤间回荡着,凡是被他点到的人,立刻就加快动作,就连李霆的部下也不例外。 适才的伏击看似激烈,其实只是小打小闹。汲君立受伤倒地以后,他的部下们无不大沮。何况骆和尚和李霆所部都勇敢剽悍。 在他们两面挟击下,数十名甲士很快就溃败了。负隅顽抗的十余人皆被杀死,反倒是之后的追击抓捕,很是费了些功夫。亏得李霆的部下对周边地形熟悉至极,将士们大搜每一处犄角旮旯,前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绝大部分奔逃之人抓了回来。 这会儿众人忙着收拾的,乃是尸体上或者战斗时散落的武器装备。对于久经沙场的老卒来说,打扫战场乃是本能,任何一点物资,都可能在关键时刻救自己的命。 在这过程中发现了几名己方的伤员,陆续得到救治,被运到滱河南面的简易营地去了。当然也发现了敌方的重伤者,全都补了刀,不必多言。 草叶拨动声响起,李霆攀着一棵老树,自河滩上来。 方才他眼看骆和尚的勇力,一时钦服。但他骨子里又不愿意落入下风,故而厮杀时格外凶猛。待到诸事底定,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势,甚至脖子和胸口上,还遭敌人用火把捣击,燎出一串大泡。 这会儿虽说经过了一些简单处理,可烫伤处无论碰什么都疼,他便只能光着膀子走来走去,露出身上横七竖八的包扎。 “郭六郎呢?”他问。 “带着俘虏们走了啊,刚才不是说了?”骆和尚懒洋洋地回答。 李霆吃了一惊:“他真去了?” 骆和尚抬手指一指滱河上游方向,那处有隐约的亮光闪烁着,是行进队列里打着的火把在动:“已经走了好一阵。再往北面打个弯,故城店那里,就能看见他们了。” 李霆一时无语。 他在骆和尚身边坐下来,叹气道:“我以为,郭六是在开玩笑!” 两人静默了一阵。 在他们的视线下,滱河上游隐约的亮光慢慢地远去,消失了。那一队人显然往北面绕过了林地,踏上了通往故城店的道路。 “大师?”李霆问道。 骆和尚抬手摸了摸脑袋:“有话就讲。” “大师身手绝伦,为我平生仅见。凭此想要谋取功名利禄,简直唾手可得……”李霆恭维了两句,才继续道:“却不知,大师是如何认得郭六的?你们交情很深么?” 骆和尚诧异地看看李霆,想了想。 “半年前,朝廷救援西京的大军在密谷口失败,数十万人垮下来,把我们师兄弟一行裹在里头,一口气退入河北。”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铁棍,叹气道:“我只会些枪棒拳脚的本事,弓马稀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不顶用。到了易州以后,是郭六郎带人阻击蒙古骑兵,接应我们。那一程,可真是惊心动魄,郭六郎前后鏖战,救了我两次。嗯,救了老裴几次?” 骆和尚抬头看看边上的裴和尚。 裴和尚道:“救了我三次,另外,救了古尔班两次,郑守光一次。要不是他在,咱们都得死。不过……”裴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后来郑守光劫掠了两个村子,他责怪老郑胡乱杀人,两家火并了一场……他把老郑给杀了。” “是啊……”骆和尚点了点头:“在战场上,郭宁这小子很有一套,而且为了袍泽兄弟,不顾自家性命,是个可靠之人;可在战场以外,他性子太直太古板,莽撞又蠢笨。早前我估计,他迟早会把自己的命送掉。萧好胡向郭六郎下手以后,我从沉苑泊赶到馈军河,本是打算替他报仇的。” 骆和尚呵呵笑道:“不过,我到馈军河营地后发现,郭六郎经了那一回,忽然想明白了。他开始动脑子,开始有些谋划,想集合我们大家的力量做些大事。这不是很好么?哈哈,李二你想,同样是做大事,是跟着愿意在沙场上救你性命,愿意当先出生入死的人好些,还是跟着那些派头十足、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好些?” “大师,我不是说这个……” 李霆连连摇头,一不小心扯到了脖颈的燎泡,咧了咧嘴:“我其实是想问,郭六郎行事一向如此大胆的么?他这做法,可比战场厮杀还凶险,你怎么就让他去了?” 骆和尚全没所谓,淡然道:“他倒是一向大胆,可他打得什么主意,我不明白。所以,我没法代他去啊。” 此言实在有理,李霆愕然苦笑。 反倒是骆和尚的谈兴上来了,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李霆问话:什么中都的亭楼宫观如何?中都雕版刻印的佛经,哪部好些?你李二郎肯定交得起免役钱,为什么还要来当兵? 如此一来,顿时把李霆的思路搅得纷乱。 两人来来回回地扯了几句,眼看要到后半夜。 此时郭宁身边的同伴们,正忙着把战斗中俘获的汲君立等人安置妥当。 所谓的安置,就是将原本已经五花大绑的俘虏们一一放倒,再用皮索加上几圈束缚,让他们连在一团,彻彻底底的动弹不得。 军队里头,绳索是最常用的东西了,捆扎各种物件,勒甲,系缚随身武器,都得靠绳子。郭宁的部下们从汲君立等人身上抽出的绳索,便足够将他们捆起来。 不过,毕竟绳索不算宽裕,捆绑时又唯恐不紧,恨不得多套几圈。这时候,剩下的皮索不够了。为了捆牢汲君立等人,士卒们不得不将他们揪作一团,有的头对着脚,有的肚子被膝盖顶着。 站在边上的郭宁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大梦中曾见过皇帝、公主和一大群侍卫拥挤进轿子里的场景,与眼前倒是差相仿佛。 不过,汲君立可比郭宁记忆中的轿里人要辛苦多了。这个在杨安儿麾下颇具勇猛名声的都将,此时颤抖着伏在地面,高大的身躯蜷缩着,竭力把头埋在地里,好像怕被人认出了似的。 将士们厮杀过后,还要捆绑俘虏,费劲地将他们带到这里,难免有些暴躁。适才呼喝踢打,下手很重,但那不会让汲君立承受不了。 他会如此,主要是出于羞辱吧。郭宁闻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尿骚气。 通常来说,人在窒息、惊恐或者重伤濒死的时候都会如此。在战场上,屎尿齐流和鲜血四溅这两件事,发生概率是差不多的。郭宁在战场出生入死许久,早就习惯了这些。 不过,对于汲君立来说,遭人伏击,部属死伤大半,自家又被一个胖大和尚随手打成了这样,确实没法承受。就算他回到杨安儿麾下,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有好一阵灰头土脸。 郭宁围着俘虏们走了一圈,确定一切都妥当了,才挥了挥手,示意一名宽肩长臂的将士拉开强弓,向故城店方向接连发出两支鸣镝。 他们所处的位置,就在故城店的正南方大道上,可以看到到村寨外墙上火把的亮光和往来巡逻的甲士。 方才小半个时辰里,一行人在路上大摇大摆地点起松明火把,排布俘虏。村寨中的守军一定看在眼里,他们和俘虏们吵嚷的声音,也一定落入了守军的耳中。 如果守军贸然出外,汪世显带着一批弓手,已经在野地里埋伏好了,随时准备迎头痛击。 但守军竟不出动,在村寨外围高墙上放哨的士卒们,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纷扰姿态,可见国咬儿所部的训练有素,也足见那国咬儿是个领兵的好手。他比汲君立更聪明,也更冷静。 直到这时,穿在箭簇上的骨哨发出尖利的响声,坠落在故城店正门的羊马墙前方。羊马墙后才闪出了全副武装的士卒,小心翼翼出来探看。 之前李霆曾建议,既已伏击成功,不妨趁胜杀进村寨去,一鼓作气全歼敌军,给杨安儿一个痛彻心扉的重击,但郭宁拒绝了。真要杀入村寨,纵使胜利,己方的死伤也会剧烈。而郭宁并没打算与杨安儿展开不死不休的恶斗。 这支发出锐利哨声的鸣镝,便是郭宁对村寨中人的邀约。 他想和杨安儿的部下谈一谈,如果来人确实够聪明,够冷静,那就更好了。 第二十七章 条件 两支鸣镝,被送到了杨友和国咬儿面前。 杨友看了看,不明所以。 国咬儿却倒抽一口冷气。 这鸣镝是军中精锐将校所用,规格很高。箭上骨哨不是用绳子绑在箭簇上的,甚至都不是用骨头磨制,而是穿套在凿型箭簇上的铁制品,呈鸣蝉振翅之状,打造得十分精致。 汲君立所部一去不回,南面的敌人在灯火下忙碌半晌以后,射出了这样两支鸣镝来打招呼…… 这样的鸣镝代表什么? 想到这里,国咬儿霍然转身,向一名侍从喝道:“之前敌军射进村寨里的箭矢呢?拿几支来!” 那侍从慌忙去了。 片刻之后回来,双手捧着四五支箭。 国咬儿拈起一支,手上有毛刺感,表面没有上漆,一看便知是近期新造的,不是反复捡拾使用的货色。他一手拿住箭簇,稍稍用力一掰,箭簇和箭杆的连接处立即崩断。 他再拿了几支一试,无不如此。 侍从见国咬儿脸色阴晴不定,凑上来道:“都将,贼人们用的箭杆,不是竹子削成,而是柳木,看起来不太牢靠……” “住了!”国咬儿叱了一声。 他转向杨友,沉声道:“九郎君,大金少竹,故而北疆诸军所用的箭杆,大都以柳木制作,与我们山东不同。当日大金九路伐宋,曾有来自西北招讨司的老卒与我同行,据那老卒说,柳木箭杆若工艺得当,便有个格外厉害之处。” 若以沙场经验和见识而论,国咬儿在铁瓦敢战军中只次于李思温,就连杨安儿本人都远远不及。对这位老前辈的话语,杨友不敢轻忽,忙道:“什么厉害之处?请讲!” 国咬儿将折断的箭矢递给杨友,请他细看:“柳木杆子侧向受力,容易折断。将士中箭之后,想要拔箭,难免稍稍摇动腾挪。可手法但有疏忽,柳木箭杆便断,而箭镞深留体内,牢不可拔。由此,小伤也会致命,乃戎人最畏之事。北疆军中,只有箭术出众、沙场经验丰富的好手,才会有意识地对箭杆加以研磨,达到杆去镞留的效果。” 杨友看看断落下来的箭簇:“你是说……” 国咬儿压低声音:“这些箭矢都是新制作的,可见适才攻入村寨的,许多都是北疆界壕上久历厮杀的好手!这样的好手,个个都能一以当十,就算摆开队形正面厮杀,我们也难言必胜。可汲君立率部杀出之后,他们立即溃散,九郎君你想,这是为何?这些人是专程来诱敌的!汲君立所部,已经完了!” 汲君立上半夜明火持杖地追杀出去,到这会儿一点音讯都无,杨友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料。可国咬儿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让他心头一惊。 国咬儿的话还没有停。 他将两支鸣镝举到眼前细看,又道:“至于这两支……” “这两支又有什么玄虚?” “按北疆长城上镇戍军沙场传令的规矩,伍长以柝,什长以旌旗,百长以手鼓,到了千长或猛安勃极烈这一级,才会使用如此精良的鸣镝……这通常是用来为拐子马冲击敌阵指示方向的!” 说到这里,国咬儿忍不住几个箭步登上高墙,往南面那处火光探看:“这鸣镝,是在告诉我们,有统领千人规模步骑大队的厉害人物,到了此地!此举,既是在向我们宣示实力,也是在邀请我们,阵前一叙!” 杨友站在下头,见国咬儿这般神情,不禁失笑:“厉害人物?过去两年里,这帮溃兵仓惶如丧家之犬,哪有什么厉害人物?若真有厉害人物号令群伦,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仓惶的地步?” 国咬儿一时无语,耳畔杨友又道:“这等人物,竟敢邀我们阵前一叙?” 国咬儿从高墙上下来,正站在重新被阖拢的正门前。 就这一日夜的功夫,故城店遭两度厮杀,门板被反复踹倒,这会儿根本关不妥当了,就只勉强搁着。晚间的风呜呜地从门缝间透进来,吹得人发寒。 国咬儿连忙离开门缝几步,来到气哼哼的杨友身边。 杨安儿叔侄在山东横行数载,几次击败中都遣出的合札猛安谋克,骄气已生。又因为去年停留在鸡鸣山一带,始终没有真正上前线与蒙古人厮杀,不晓得蒙古人有多么厉害。所以叔侄两人,都对周边这些由长城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不够重视,将他们与山东常见的游民相提并论。 哪怕此前收拢溃兵的行动并不顺利,以至于杨友不得不驻扎故城店以防万一;哪怕汲君立所部显然已经完了;可杨友骨子里就不愿承认,散兵游勇之中竟然能聚合起与铁瓦敢战军对抗的力量! 这应该是很明白的! 这些溃兵,绝非杨安儿早前以为的俎上肥肉,更非散落不成体系的乌合之众!他们虽然背井离乡、流落河北,却仍然保持着武人风范,保有精良的装备,局势猝然生变,他们又能立即聚集起来对抗,展现出强大的战斗力……这是强敌! 国咬儿在山东造反的时候,身边有时只剩十几二十个人,动辄要面对朝廷数百上千人的追剿。当年追随他的乡里、族亲,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他并不畏惧强敌。 但眼下杨元帅将图大举,却真不该闹出这样的风波!杨元帅的根基,始终都在山东,只要到了山东振臂一呼,便是十万兵,也唾手可得。眼前无非是一些溃兵罢了,收拢如何?不收拢又如何? 本以为锦上添花的小事,结果却折了老本,很划算么?这一仗,打得就没名堂! 万一事态更加恶化,谁能担得起责任? “九郎君,你在村寨中稳坐。我出面,去看一看情形。” 国咬儿下定了决心。 杨友皱眉:“这些贼厮……等天明了,咱们召唤各部齐聚,立将他们一扫而空!和他们谈什么?” “他们既然堵着门邀约,必定有其凭藉。他们已经成了势,休提再提什么一扫而空了!咱们要做大事,不能被小敌牵扯住了手脚。”国咬儿再看看手中鸣镝:“再说……嘿,老汲说不定在他们手里呢!他是元帅的臂膀,怎能有失?我得去看看!” 铁瓦敢战军的钤辖、都将们,包括汲君立在内,都是杨友的叔伯辈。国咬儿既这么说来,杨友便没法阻止, “你领五十甲士去,我带人为后继……若情形不对,就来硬的!” “不必,我带傔从两人,足够了。”国咬儿从墙上攀下来的时候,又想到一事。 这一晚上,真是忙昏头了。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韩人庆的部下们,还有几个没跑出去?适才突入村寨之人,应该也被我们抓了几个?九郎君,麻烦你去稍稍转圜,请他们来,如果能问出点底细,或许……” “已经全都砍了头,推进西边沟里去了。”杨友道。 “什么?” 杨友理直气壮:“这些人狗胆包天,敢来捋我们的虎须,不杀掉,还留着过年么?早就杀了!” 国咬儿咳了几声。火光掩映下,他额上的皱纹恍如沟壑,瞬间变得更深了:“也罢,就这样罢,九郎君,你在此地小心守把,我去去就来。” 不待杨友搭话,他招呼两名士卒搬开门扉,大步出外。 他沿着荒废道路不断前进。道路两旁的野地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沙沙的脚步声,有人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保持着距离。 应该是弓弩手,国咬儿默默地想,数量不多,怎奈敌暗我明。 奇怪的是,走了好一阵,并没有人来迎接,也没人拦阻,道路前方始终一片空旷,距离南面火把晃动之处愈来愈近。 一直到他站在了道路两旁的火光掩映之下,才看清大路上堆着的那些是什么。 便是汲君立带出去追击的部下们,足有四五十人之多。这些国咬儿很熟悉的同伴,一个个都伤痕累累的躺着,浑身捆得不能动弹,只偶尔颤抖两下。或许因为伤势、恐惧和羞辱,他们许多人都垂头向地,闭目不语。 有人注意到国咬儿来了,才一下子精神起来,拖着绳索在地上蹭了一段,呜呜地嚷几声。国咬儿注意到,所有人嘴里都塞了东西,有的塞了碎布,有的干脆就塞了满嘴的干草和土。 这是何等羞辱! 国咬儿再怎么老练,也不免发怒。他不管不顾地大步向前,俯身猛扯开一人嘴里的碎布,连声问道:“不必担心,没事了!老汲呢?他还活着么?” “足下是说汲君立么?他还活着,在后头,转过弯就能看到。”身边有个声音温和地道。 国咬儿心情急切,慌忙起身往后头去。走了两步,才听得自家两个傔从齐声惊呼:“都将!小心!” 国咬儿这才反应过来,他猛地退开半步,探手按住腰刀。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这时候他才发现,适才言语之人就坐在一堆俘虏边上。这人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盘领戎袍,腰间左右,各悬着长刀和铁骨朵。 因为盘领戎袍乃是大金军中常见服色,俘虏们当中,便有好几人这般穿着。所以这人安然坐着,夜色掩映之下,国咬儿竟没注意。 见国咬儿露出警戒姿态,这人轻笑了两声,起身走到火光之下。 原来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面容颇显疲惫,眼窝很深,眼神锐利却不张扬。年轻人拱手施礼,说话是漠南边陲口音:“来的可是杨都统麾下,国咬儿将军?” “我是国咬儿。” “久仰,幸会。”年轻人微微颔首:“我乃昌州郭宁。冒昧请足下来此,是想谈个条件。” 国咬儿谨慎地又退了半步:“昌州郭宁?你便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 第二十八章 抵命 “足下竟听说过我昌州郭宁?”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这年轻人站在身前,便令国咬儿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换了寻常武人在此,反应断不会如此剧烈,但国咬儿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此。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敏锐,使他能清晰地体会出这青年的凌然杀气。 这年轻人的举动悠然自在,却仿佛随时将要暴起。而他的双眼里绽射出的,是手底下攫取过许多人命,以至于视人如鸡犬的眼神! 原来他就是昌州郭宁! 这样的人物,不愧是在蒙古铁骑厮杀中挣扎出的狠角色,也难怪各地溃兵多有提起他的名头,以至于萧好胡视他如眼中钉。也难怪此人受挫之后,连夜奔赴安阳关砍下萧好胡的脑袋,而奚军数百,竟不敢稍稍拦阻! 此等人物身在馈军河,便如一头噬人猛虎盘踞,必成大患。唐括合打那厮,这回倒是看准了! 至于眼下的情况,也很明白。这郭宁并非匹夫,而是在溃兵中号召力巨大的隐形首领人物。原先溃兵们星散各地,各自求存,仿佛一团散沙,可一旦有人贸然向这些溃兵们动手,就必会惹出这条恶虎。 而杨元帅对河北各地细微局面的把握,终究不似在山东时,先前竟打算以少量人手拿下郭宁,以稳住唐括合打……未免太过托大。 此人轻易便聚合实力,拿下了汲君立所部,现在又要和我谈条件……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他的条件若有损于杨元帅,那可万万不成! 想到这里,国咬儿迫使自己安定下来,口中呵呵冷笑:“郭六郎,我也不瞒你。你在安州高阳关胡乱杀人,如今事发了!” 郭宁愣了一下:“确是杀了几个人,不过,事发了又如何?” “你敢擅动朝廷命官,其罪不小,如今还聚众与朝廷大军放对?驻在定兴的我家都统所部,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所部、雄州永定军节度使所部,都会遣出人马,剿灭你等!郭六郎,我知道你的名头和手段,可我劝你,待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莫要后悔!” 不得不说,国咬儿真是个聪明人,哪怕在此尴尬场合,也竭力维持着气势不落下风。他身为老资格的军官,摆出的威风也有模有样。 但郭宁忍不住哈哈大笑。 与杨安儿所部不同,在河北诸州,郭宁算得上半个东道主。周边诸州军的底细,杨安儿所部的底细,他全都清楚,于是国咬儿的威吓便格外可笑。 他满脸欢畅地笑了半晌,国咬儿忍不住愠怒:“郭六郎,你笑什么?” “我笑足下吹的这个牛,未免太假。” 郭宁摇了摇头:“保州顺天军所部,前年就在野狐岭北山被蒙古军尽歼,顺天军节度使夹古阿撒战死当场,我还亲眼看到了。去年起,保州的射粮军、牢城军乃至巡检手下的土兵,都被抽调到了宣德一线,如今保州城里能厮杀的汉子,不会超过两百人,代理节度使的梅只乞奴,是个只会揽钱的庸弱文人。” 国咬儿“嘿”了一声,待要说什么。 郭宁并不理会他,继续道:“至于雄州的永定军,原本精兵猛将甚多。不过去年朝廷组织号称百万的大军救援西京大同府,永定军便是其中骨干。后来一战败北,步骑两千余,能回来百不存一。此时暂代永定军的伯德张奴,唯恐境内变乱,哪有余力出兵?” “至于驻在涿州永兴的铁瓦敢战军……”郭宁凝视着国咬儿,缓缓说道:“足下以为,我不知道杨都统有什么谋划吗?” 国咬儿脸色微变,只勉强道:“郭六郎这话,我可听不懂。” 好在郭宁并不纠结这一点,他只轻蔑地道:“总之,没什么可怕的。” 郭宁转而又问国咬儿道:“足下用以威胁我和我袍泽兄弟的,无非这些。但是,自北疆退入河北的兵士,分布在涿、安、雄、保、安肃这几州的,究竟有多少人,分做多少部,你知道么?” 杨安儿敢对各地溃兵下手,自然对这方面消息是下过功夫的,国咬儿是他的亲信,杨安儿知道的信息,他也知道。但国咬儿冷哼一声,没说什么,皆因无论如何,他了解的情况,总不会比郭宁更清楚。 只听郭宁继续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动辄往来冲突,与强敌厮杀一百余个回合的悍卒,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正因为杨都统的袭杀而暴跳如雷,欲为生死至交报仇雪恨,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人已经厉兵秣马,即将兵发定兴县,向杨安儿讨个公道,拿你们的人头抵命,你知道么?这些人当中,随我来到故城店的又有多少,你知道么?” 说到这里,郭宁声色俱厉,一时间杀气腾腾而起。 国咬儿身后两名傔从被他凶恶神态所迫,同时踏前一步,拔刀戒备。 下个瞬间,两支箭矢从黑暗夜幕中飕飕飞来,深深地扎进傔从身前尺许的地面。 国咬儿回头看了看傔从们,示意他们不必慌张,然后转回头来。 面对着郭宁的高声叱喝,他沉默半晌,然后道:“郭六郎,适才你说,是来谈条件的。你要谈,就谈;你要厮杀,我铁瓦敢战军也愿意奉陪。” 郭宁打量国咬儿几眼。 这名军中资历极深的军官身材矮小,兼之满脸皱纹。在周边松明火把的映照下,他满脸深邃纹路,如同龟裂的土地,以至于无论其真实神情如何,外人都看不出什么变化。 郭宁所说的话,究竟能否动摇此人的判断,难说的很。 郭宁谙熟周边形势,那是真的。但杨安儿忽然发难,各地溃兵都是仓促应对,一时间,还不至于形成郭宁口中的汹汹之势。正如国咬儿是在虚张声势意图诓骗,郭宁也是一样的。 既然国咬儿全不动摇,自家有些话,倒也不必说得太尽。 终究这是乱世,人命最贱,很多人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而造反的套路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郭宁也没法苛求杨安儿要多么手段柔软,礼贤下士。 退一步讲,铁瓦敢战军的目标是造反,他们的敌人是整个大金朝廷,郭宁甚至将之视为己方日后进入山东的前驱。若此时集结力量与之恶战一场,倒显得自家忠不可言,转而让朝廷得了便宜。 郭宁伸出两根手指,放缓语气:“两个条件。” “请讲。” “其一,故城店的韩人庆,是我亲密同袍。我知道他的同伴、亲眷们,尚有陷在故城店的,并及我的部下若干人,都请释放回来。其二,从今日起,铁瓦敢战军的任何行动,不能越过故城店和滱河一线,涿州范围内,若有北疆士卒携家人亲眷向南逃亡,铁瓦敢战军也不能拦阻。” 郭宁收回两指,握成拳头:“做到这两点,贵方这四十六名俘虏,我们拱手奉还。两家从此互不相干,贵方要起兵造反,只管动手。” 国咬儿垂首想了很久,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简直可称无奈。 “第二个条件,非我能决断。若郭六郎你愿意,一日之后,还在这故城店,我方自当遣出足够分量的人物与你细谈。” 郭宁微笑颔首:“那么,第一个条件呢?” “做不到。” “什么?” “韩人庆的部下、亲族十一人,还有你的部下四人,适才意图逃亡,已经被我们杀了。”国咬儿叹气道。 那十五人,自然都是杨友杀的。 铁瓦敢战军和溃兵势力之间,并没有仇恨,原本不至于如此行事。何况杨元帅希望收拢溃兵为己用,哪怕昨日四处攻打,杀人也只是威吓的手段,而非目的。但九郎君骄横惯了,只图下手痛快,很少考虑太多。谁能想到,这时候,十五条人命却成了两家之间的阻碍? 国咬儿曾想过隐瞒,但这瞒不了多久。郭六郎不是个好相与的,到时候保不准再生波澜。所以,还不如坦荡告知。 既然这郭宁有条件要谈,那就有周旋的余地。至于俘虏们,左右不过是些小人物,难道铁瓦敢战军还怕多欠这一笔人命账么? 他这句话出口,郭宁皱了皱眉,一字一顿地问道:“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国咬儿点了点头。 “好,好。” 郭宁忽然转身,两步就回到堆作一团的俘虏身边,反手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铁骨朵。 下个瞬间,铁骨朵挟着劲风落下,“啪”地一声闷响,便将一名汲君立的部下砸得脑浆飞贱。 国咬儿全不曾想到,此人翻脸这么快,简直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几乎傻愣着,看着郭宁挥着铁骨朵,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有一名与国咬儿熟识的,堪为铁瓦敢战军中骨干的甲士颅脑迸碎而死。 这样的甲士,在杨元帅麾下统共也不过数百,放到山东,每个人都是可以当军官的!国咬儿简直目眦尽裂。眼看着铁骨朵待要挥动第四下,他猛然抢前两步,嘶声喊道:“慢来!” 郭宁哪里会等他,铁骨朵锤落,“砰”地一声爆响,又是一人毙命。 郭宁左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右手抬起铁骨朵,指着国咬儿:“先杀这四个,为我的部下抵命。你回去吧,明日找个能做主的,来和我谈!” 第二十九章 长远(上) 国咬儿脸色惨淡地去了。 郭宁倒提着铁骨朵,站在原地。 周边血腥气刺鼻,夜风都吹不散。几个俘虏身上都溅着了血或者头颅里不知什么组织的碎块,无不惊恐。他们一个个咬着嘴里塞的土或者碎布,荷荷地喊着,竭力蠕动身躯,试图离这个煞星远些。 过了好一会儿,道路前头脚步声响,汪世显领着数人匆匆赶到。 郭宁与国咬儿会面的时候,便是汪世显带人在外围戒备。 “怎么讲?”郭宁问道:“我听见你的哨声示警了。” 汪世显行了个礼,神情郑重地道:“适才有数十人悄悄跟在国咬儿后头,逼近到前头二十丈处。那些人全都是甲士,行动矫健异常,极其精锐。我们唯恐被看透底细,不敢太过逼近,所以按六郎你说的,没有拦截……只盯着着国咬儿,放了两箭。” 当国咬儿出来谈判的时候,跟着郭宁押送俘虏来此的二十多人,都在汪世显的带领下,于野地里潜伏。其中大部分人驻定不动,负责手持弓矢在野地里潜行进退,威吓国咬儿和后来那些甲士的好手,只有五人。 其中,桓州人赵决极擅射术,先前是他代表郭宁射出鸣镝。适才也是赵决瞬间连发两箭,震慑国咬儿的傔从。 郭宁向赵决点了点头。赵决沉默寡言,只躬身示意。 “然后呢?” 汪世显佩服地道:“后来这些人继续迫近,待到远远觑着六郎悍然杀人,气势极盛,这才不敢妄动,撤了回去。” 郭宁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道:“好在他们退走得快。我肩背伤势未愈,其实用不出力,再砸几个脑袋,动作便不干脆利索。” 汪世显陪笑两声。 身在故城店里的杨安儿部下将校,除了国咬儿,便是以勇猛好杀著称的杨友。以杨友的性子,领人追着国咬儿身后,潜出探看破绽,倒也正常。 杨友带领的,自然便是杨安儿帐前的头等精锐。这些甲士,一定比汲君立所部更难以对付。郭宁自忖,哪怕手下再多勇士百人,也没必要正面硬撼,不妨先取故城店,来个反客为主,然后再谋杀敌。 不过,郭宁手下,并不能凭空生出勇士百人来。 溃兵们的沙场经验是不缺的,但毕竟松散了一年多,许多人已经退化得不如农夫,须得狠狠操练重整。郭宁部下此时能够恶战的,就只有骆和尚和李霆两部。 这两部对汲君立所部的伏击虽然取胜,自身也有折损。若在生死关头,他们当然还能再战。以郭宁的声望,也足以驱使他们们连续作战。 但他们是郭宁仅有的可用之人,不能损失,不容虚掷。 所以郭宁从一开始,便打着虚张声势的主意。 只不过他外似冷静自持,骨子里还是暴躁凶悍的武人性子;一听杨友竟敢杀俘,他便杀气升腾,直接锤死数人示威。 这既是威吓,也是为了展现己方不惜一战的决心。 这样激烈的表态,足以迫得眼前之敌不敢妄动,并使国咬儿将郭宁的条件,十万火急传往兴县去。 郭宁提出的条件很简单,是要求杨安儿将行动限制在滱河以北,并尽量保障袍泽兄弟们的安全。 同意这个条件,对杨安儿来说,并无多少妨碍。而不同意,则等于凭空为他自己制造大敌,拖慢了自家起兵造反的正常安排。杨安儿欲图大事,在得失上头一定能想得明白。 而在郭宁的立场上,他也没有和杨安儿撕破脸的必要。 杨安儿必定是要起兵造反的。对此,郭宁有十足把握。 但这是郭宁基于那场大梦的判断,难道他还能以此为由,去找朝廷官员出首吗? 明面上说,杨安儿现在仍是朝廷任命的铁瓦敢战军副都统。 按照大金建国之初的制度,猛安之上设军帅,军帅之上置万户,万户之上置都统。所谓都统,一说乃是都勃极烈的简称,各地的都统,无不兼领军民、权势滔天。 后来国家形势稍定,各都统司逐渐演变为南方三个统军司、北方三个招讨司和内地的各路马步军都总管司。但泰和伐宋时,兵马都统的职务再度重设,杨安儿就是在那时降伏朝廷,得到了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职务。 这个职务地位极高、权势极重。哪怕铁瓦敢战军此时就食于涿州,并无辖区,杨安儿本人也颇遭朝廷猜忌,可他出兵扫一扫周围的溃兵,那是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 至于溃兵们和地方百姓横遭血光之灾…… 杨安儿本人没将这当回事,他担心的,只是自己骤然扩张兵力,会否引起都统唐括合打的疑虑。而周边大员更不会把这当作问题。底下的蝼蚁罢了,难道也能算人?死一批又算得什么? 如此一来,郭宁站出来替溃兵们伸张,反倒显得荒唐。 落在河北地方乃至朝廷的眼里,你郭宁不过是昌州乌沙堡一个正军,凭什么替别人出头?杨都统为朝廷收拢败兵,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碍?啊对了,便是你先前杀了将任安州都指挥使的萧好胡!果然行为叵测,定是要造反! 郭宁希望杨安儿去做前驱,可没想过,自己己去做杨安儿的前驱。 他是武人性格,却不是傻子。 那场大梦以后,郭宁的眼界被拓宽了,拥有了许多不属于此世的见识。由此,他决意要闯出一条路来,改变即将到来的、不堪的未来。 但那条路具体该怎么走,他并没有十足把握。他甚至不敢保证说,那条路的方向必定正确。 郭宁是战士,他自幼就习惯了腥风血雨,自如穿行于危险,行事风格在常人看来凶恶异常。可是,当他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要为身边的人,为无数人找活路的时候……他愿意尽量地谨慎一点,稳健一点。 有些事,血债血偿容易,但欲图长远,就不能争一时之高下。 郭宁向汪世显挥了挥手,简单地道:“死的留下,其他俘虏们带回去。” “是。”汪世显躬身应了,却有些忧虑地看看滱河方向。 “怎么?” “老韩那边……” “李二总能劝一劝他。”郭宁的脸色一沉,脚步不停:“不行的话,我亲自去说。” 在他们携俘虏前来的时候,路上撞见了折返回来的韩人庆。据这老卒说,随他突出生天的同伴,方才又有数人重伤而死。他带着身边还能动弹的伙伴三五人回来,人人都心存死志,要和杨安儿所部拼命。 当时汪世显出面劝说,声称郭六郎总会为众人伸张,请他们稍安勿躁,且去滱河下游与李霆等人汇合。可后来他才想到,韩人庆的孩儿,就死在滱河下游!韩人庆一去那里就能见到这般场景,这要他怎么忍,怎么压下这血海之仇? 第三十章 长远(中) 汪世显担心的没错。 李霆自家还是个风风火火要人劝的,他真没劝人的本事。 而骆和尚是西京大同府来人,与出身漠南边疆的韩人庆不熟。何况他是杀人放火的假和尚,平生连佛号都没念过几句,日常替人排忧解难,靠的乃是手中铁棍。 当郭宁回到滱河边,时已凌晨。 微明的天光下,李霆站在路旁,神情有些尴尬。而骆和尚应该在后头营地睡着了,鼾声如雷。 郭宁抢前几步,便见到韩人庆坐在李霆前头,垂着头,看着韩来儿的尸体,姿态衰败得如同濒死。 前年在青白口,郭宁与韩人庆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显老。郭宁始终都记得当时韩人庆持刀叱咤鏖战,威风凛凛的姿态。 这条汉子是漠南诸军中睡得着的经验丰富之人,极受同伴的信赖。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无数次的刀伤、枪伤、箭伤,每一次都能很快从伤势中恢复过来,依旧展现出结实和壮健的姿态。 但此时此刻,他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眼皮明显地肿胀起来,以至于把他的双眼都挤小了。 他用手掌覆在孩子的脸上,手有些抖,肩膀也有些抖。河边的芦苇丛随风伏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响声掩盖了汉子低沉的喘息,或是哀号。 “老韩!”郭宁唤了他一声。 韩人庆像是全没听到。 李云上来半步,想拍一拍韩人庆的肩膀,郭宁猛一抬手,制止了他。 “老韩?”他略抬高声音,再问一句。 韩人庆这才抬头。 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是苍白的,反应也明显地变得迟钝。 这名出身抚州效节军的老卒,历经千辛万苦,才将自家的乡党亲眷若干人带离蒙古人的威胁。之后他又在河北奔走往来,想尽了种种办法,试图经营起一个值得落脚的地界,让身边的军民百姓都过得好些。 从涿州到安州,说起故城店的韩人庆,没人不赞一声厚道。 可就在一日之内,他为之努力的一切,他初现繁荣的村寨,他的袍泽兄弟,他的族人,他的儿子,都被摧毁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也就在这时完全坍塌了。 见到郭宁走近,韩人庆笑了两声:“李霆说,六郎成了大家的首领?” “不敢当首领二字,带着大家伙,想办法走下去罢了。” “哈哈,好得很。六郎你早该如此。” 韩人庆怔了片刻,又笑两声,笑声中绝无笑意,像是咆哮。他问道:“我又听李霆说,国咬儿那厮走到这里,撞见了我的孩儿,然后杀了他?” “是。”郭宁蹲下身来,沉声道:“来儿潜伏在道旁忽然跃出,国咬儿拔刀就砍,我们的位置远了些,没能……” 韩人庆截断了郭宁的话:“六郎!” “我在,我在。” “杨安儿手下这帮人,自己都是贼寇,却把我们当贼,把我们这些大金的将士当贼!昨天白天,汲君立带人攻入故城店大肆杀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而傍晚时候,国咬儿在滱河畔,杀了我的儿子!” “……是。”郭宁想了想,没告诉他还有十一人是先被俘虏,然后被杀。 韩人庆喘了两口,继续道:“六郎你已经杀败了汲君立,抓住了他。刚才我见你时,你正带着汲君立和其他的俘虏,去见国咬儿?” “没错。” “我身边部众凋零,好在六郎你来了。六郎与我的交情,也是众人皆知。所以我又想,以六郎之智勇,会不会用汲君立诱出国咬儿,然后当场格杀了他二人,替我的孩儿、替死在故城店里的北疆将士们报仇?”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这两人的性命,不是做不到。但如今蒙古虎视眈眈于北,河北诸州军一片混乱,咱们这些人得有长远的打算。老韩,两年之内,不,一年之内,我必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但咱们不能急于……” 韩人庆哑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的寒意,让郭宁顿时说不下去。 漠南边疆的武人,性格都像是刀子一样直来直去,有仇必报。郭宁自己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但韩人庆出了事,郭宁却意图劝他忍耐,这背后的道理,其实并不能算充分。 “也就是说,这两人都还活着。因为,六郎你要长远打算?” 韩人庆抬起头,向四周张望。郭宁激灵了一下,收在背后的手猛打手势,让看押俘虏的汪世显走到道路另一侧,不要被韩人庆瞄见。 好在韩人庆眼神昏乱,并没有注意到。他转而仰面向天,咬着牙,深深地吸气。 “郭六郎,你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你要长远打算,那定是好的,我定然说不动你。既如此……” 韩人庆撑地起身,指了指稍远处失魂落魄坐着的三条汉子。 “当日在抚州时,我的宗族亲近有九十余口;后来大军败退,我到了故城店,身边还有男女五十余。现在,除了故城店中生死不知的那些,就只剩下这三人。他们都是好手,我把他们交给你了。或许跟着你六郎,真能有个长远。” 郭宁觉得韩人庆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老韩,你打算如何?” 韩人庆嗤笑一声:“那可不劳费心。” 他举步就走,走了两步,几乎撞到郭宁身上。他眯着眼,看看郭宁:“怎么,六郎你要拦我么?” 郭宁虽然身上带伤,要拦住韩人庆不难,但看着韩人庆眼中喷火的决断模样,怎么去下手阻拦? 他喟然叹气,往旁边让开半步。 韩人庆的身影没入河谷的暗影里,看不到了。 “他怎么就走了?他要干什么?”李霆上前几步,急道:“六郎,我去追他!” 郭宁摆了摆手:“去吧!” 李霆拔足就追。 郭宁转回身,往道路南面的营地去。走了一段,便看见汲君立等人,已经被汪世显押送回来,正被军卒们栓在营地中央的栅栏上。 这些人吃了整夜苦头,个个昏沉,只有汲君立的精神还在。他注意到郭宁走来,呜呜地连声发喊,负责捆他的军卒不知他为何忽然激动,恼怒地踢了他一脚,随手抓了把土,往他嘴里塞严实些。 这军卒也姓韩,名叫韩煊。但不是韩人庆的亲族,而是昌州乌月营的驱军后代。所谓驱军,大都是国初所免的辽人奴婢,凡战常驱之在前,以此得名。 韩煊使得一手好刀盾,还会投枪。可前年大军溃败的时候,他被蒙古军的军威所慑,临阵丧胆,随大军狂奔逃命。当时他曾见郭宁舍命断后,却没有勇气止步并肩奋战。为了此事,韩煊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他听说郭宁独闯高阳关杀死了萧好胡,便从蠡州博野一带兼程来投,因他办理诸般事务都很得力,郭宁常以之守营。 郭宁招手让韩煊过来,平静地道:“俘虏太多了,看管费事。挑十一个人出来,斩首。” 韩煊干脆利落答应:“遵命!” 第三十一章 长远(下) 似韩人庆这样的武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是言语所能说服。或许他留在滱河畔等待的目的,就只是把仅剩的部下托付给郭宁。 所以李霆悻悻回来,并没有能带回韩人庆。 而当他走到营地的时候,正看见韩煊的部下将无头的尸体拖到河堤,然后一脚踢下去。尸体脖腔里的血水流淌,混合进河滩上的泥水,一并涌进河里。血腥气顺着河道弥漫,下游某处湖沼方向,有一群狼被这气味吸引了,发出嚎叫。 “六郎,这些脑袋怎么办?”韩煊问道。 郭宁的神情不见喜怒,沉声道:“你带几个人,将之扔到故城店前头就行。” “好。” 韩煊收束了身上轻甲、刀盾,带两人,每人拎几个脑袋,一路淅淅沥沥地往上游去了。 这命令下得有些突兀,但郭宁能在溃兵中赚下老大的声名,难道是靠温文尔雅得来的?他本就敢杀也好杀,是此时身边诸人肃然,没有谁敢出来劝阻。 李霆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骆和尚已从帐里出来,探看了一圈,很悠然的模样。听得李霆询问,他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道:“一命还一命,理所应当。” 李霆嘿了一声,待要往自家帐子去。 骆和尚又打个哈欠,道:“等着,郭六郎有事吩咐。” 郭宁一直站在原地。 他的脚下是溢流的血。身边惊恐万状的俘虏们,有的露出讨好表情,有的神情狰狞,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在怒骂。这些人现在的可怜可悲,与此前手持刀斧时的凶悍恰成对比,所以郭宁全不理会他们。 他用手掌撑着栅栏,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 他早年在昌州读书时一旦陷入思考,就会不停活动手指。后来戎马倥惚,需要紧急决断的时候多,徐徐细思的时候少,这习惯被抛在了脑后。 但此时此刻,十一颗脑袋落地,郭宁的满腔火气被发泄过了,这习惯又被捡了回来。 身边的将士们侍立不动,都在等待郭宁下一个命令。 次日午时。 天空层云密布,日光有些阴暗。 换了身便服的杨安儿勒马于故城店以北,平静地看着汲君立等人踉踉跄跄回来。 先前国咬儿答应郭宁,说己方将会遣出足够分量的人物与郭宁细谈。结果,杨安儿亲自来了,而且直接就答应了郭宁的条件。于是两家各自布开队列,等着俘虏们被放还。 汲君立等人,这时候浑身污痕斑斑,蓬头垢面,煞是狼狈。有些人见到杨安儿,便羞惭异常。 杨安儿早早地跳下马,把他们一一扶起。看他的神色,仿佛眼前并不是被释放的俘虏,而是一群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一举一动都带着格外的尊重和赞赏,一个个地问他们,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用些酒食压惊? 此举只有让汲君立更加羞愧。他隔着老远便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又连连叩首,额头撞得坚硬的地面咚咚作响。 杨安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搀扶,不顾汲君立身上的臭气,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道:“回来就好!” 他待要再说什么,杨友在后头冷哼一声,扬鞭指示着道:“叔父,你看那郭宁就在对面,阵势松散无备。我领一百铁骑冲上去,枭他首级回来!” 杨安儿脸上的无奈神色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不必。” 说完,他继续安抚汲君立,只三五句话,就让这粗猛军汉号啕大哭,抹着泪往后头去了。 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没有必要,也没有把握。 杨安儿翻身上马,向杨友指示的方向眺望。 故城店周边,除了高林坡以外,没什么地形阻隔。杨安儿骑着高头大马,视野开阔,一览无遗。远处溃兵们结成的阵势,清清楚楚,似乎确实有些松散,也不见有什么埋伏。 那种松散,绝非因为缺乏训练和经验造成的,而是因为阵列中每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他们见多了厮杀战场,养成一股剽悍轻死的气势;所以面对这等小场面,骨子里便透出一股子慵懒情绪,提不起精神。 真是可惜。这样的敢战老卒如果能为我所用…… 罢了。 大事箭在弦上,自己亲往故城店走这一趟,诚属无奈。若再生出什么牵掣手脚的新麻烦,那是万万不划算的。郭宁这小儿,已把这些都算准了! 杨安儿眯起眼睛,再眺望一阵。 这两年他开始感觉到了衰老,比如眼神就不似年轻时锐利。虽然竭力观瞧,也没看到那个被许多人提起的昌州郭宁在哪里。 约莫是队列中间,那个身着灰白戎袍的高个子吧?但面容实在是分辨不清。 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杨安儿,郭宁绝不是大金国的忠臣。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大金,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谋划。此番我若起事成功,说不定,日后还有与此人在疆场会面的机会吧。 “为长远计,不要纠缠了!”杨安儿叹了一声,勒马盘转。 杨友仍不死心。毕竟郭宁最初是他的任务目标,如今闹到如此结局,他总觉得有些灰头土脸。他想了想,连忙又道:“叔父,叔父!那可是好几十人的损失!那都是咱们得力的部下!我们不妨假意退走,然后绕道容城方向度过滱河,包抄侧翼,给他们来个狠的?” “傻子!你住嘴!”杨安儿身旁,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骑士忍不住叱了句,嗓音很是清脆。 杨友好像有些惧怕这少年骑士,当下噤声不语。 一行人沿着大路徐徐往北,走了好一阵,杨安儿才道:“小九想要立功的劲头很好。回到定兴县以后,唐括合打的脑袋,便由你负责取来,如何?” 杨友挺起胸膛,大声领命。 策骑于杨安儿另一侧的少年骑士翻了个白眼。 郭宁等人远远地凝视着这一幕。 他们听不到杨安儿等人的对话,却能看到铁瓦敢战军的数百人,全都保持着行军姿态,而无任何投入作战的迹象。 片刻以后,布置在周边的各处明哨暗哨也陆续发回表示正常的讯息,所有人便明显轻松了起来。 李霆时不时看两眼郭宁,仿佛欲言又止。 郭宁感觉得到李霆看的眼神。这厮的眼里,总算多了些尊敬,此外,也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郭宁知道李霆在想什么。 昨晚上这场厮杀,使李霆清晰地感受到,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到底缺了点和强手搏杀的经历。由此他明白,若以郭宁的号召力,在安州为中心聚合数千溃兵与铁瓦敢战军敌对,那结果绝非杨安儿所能承受。 所以,杨安儿必定会忍下这口恶气,谋求尽快去往山东,成龙游大海之势。 杨安儿走后,郭宁完全能够一举收拢河北各地溃兵,随后以极具规模的武力填塞空虚异常的河北诸军州、刺郡,瞬间成形成滔天声势。 溃兵们压抑的太久了。在漫长时间里,他们心里的怒气,不平和狂躁,不断的积累,终会有爆发出来的时候。只要能够掌握这个契机,郭宁等人在河北兴起的声势,会比杨安儿在山东更强。 之后,无论是自成一家,扯旗造反,还是与朝廷中的某方面势力协作,都可以赢得巨大的利益。 郭宁不禁笑了几声。 他知道,李霆一定是这么想的。李霆就是这样的人,这小子总想闹出点大动静。 但郭宁不愿这么做。 一来,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人的威胁有多么巨大。河北是个好地方,但以此立足,就得身处金国和蒙古的夹缝之间,河北,直攖蒙古人的兵锋……那是迟早的事,但现在还不行。 二来,郭宁全不看好那种一时俱起而旋生旋灭的造反套路。聚合溃兵们以图一时的沙场横行,很容易。但郭宁想要改变未来,想要走一条不同的路,他需要更强的力量,更扎实的根基。 距离蒙古人入秋南下,还有半年。很多事,现在就要着手去做,但要一步步来,着眼长远。 “慧锋大师!李二郎!世显兄!”他唤道。 三人近前。 “接下去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分头去做,尽快办好。” “六郎只管讲来。”骆和尚摸了摸脑袋。 “慧锋大师,李二郎,我要你们立即巡行雄、安、保、遂、安肃这五个军州,告诉所有分布其间的袍泽兄弟,就说,杨安儿已不足为惧,有我郭六郎在,杨安儿的脚步,绝不敢越过滱河。从今以后,咱们同袍伙伴彼此依靠,一应事务,我都会为大家妥善主张。” 骆和尚眼中精光一闪,呵呵地问道:“若有人不服……” 郭宁面色不变:“大师尽可放手施为,让他们服!” 骆和尚一顿手中铁棍,沉声道:“洒家定会办妥,六郎只管放心。” 李霆在旁问道:“就只要他们服?六郎,没有别的要求?” 郭宁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别的要求!不过……” 骆和尚和李霆连忙问:“不过什么?” “大师,李二郎,你们给各家首领带个话,就说,我郭宁原本的亲信同伴皆已阵亡,如今帐下殊少得力之人,近来有意招募几名少年听用。至于招募的标准么,或者勇猛善战,或者头脑灵活。” 骆和尚和李霆对视一眼。 这便是索要人质了,如此一来,便使有些人不敢虚与委蛇!郭六郎果然与早前大不相同,该讲求实际的时候,全不犹豫,很好! 两人齐声答应,各自去引领部下。 郭宁又道:“世显兄。” “我在!” “你和安州新桥营的俞氏,果然很熟稔么?” “俞氏族中主事的,乃是俞显纯、俞景纯兄弟二人。俞景纯与我兄弟相称,其兄俞显纯,也是我的好友,能推心置腹说句话的。” “那好,就请你去新桥营一趟,替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河北各军州地方大族中人,许多都担任里正或主首职位。按朝廷制度,每名主首可领五到十人的壮丁,用来协助主首巡警盗贼,对么?壮丁们的粮饷供给,按理都是保伍中的殷实人户所出,对么?” “没错。” “那,你去问一问俞氏族长,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范围里,可有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若有的话,我们愿意抵上壮丁的员额,至于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事,都托给俞姓族人……或者俞氏推荐的人。” 汪世显想了想,心领神会的行礼:“遵命!” 第三十二章 都将(上) 河北北部,燕山以南、太行以西的这片广阔区域,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定的地方。 数百年来,这里河无定道,堤不成型,沟壑纵横,地势低洼。当年大宋占据此地的时候,利用星罗棋布的大洼、大淀,构建了塘泺防线。随着宋辽两国沿边拉锯,在两国边境上,就出现了许多藉着湖泊塘淀存生的水贼。 后来大金入主中原,这一带的军寨、军堡大都废弃了。但一次次的通检推排、一次次的扩地、不断加码的杂税,迫得当地的百姓生存艰难,不断逃亡,终于把一处处大泽都成了朝廷弃民群聚的渊薮。 此时朝廷与蒙古连场大战失利,河北各地又连遭天灾,诸军州人民凋敝,田地抛荒,各地兵马总管、节度使、刺史对地方的掌控愈发松散。于是,什么私盐贩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销赃的商贾、聚赌的大豪都在连绵湖泽间出没。以至于这片化外之地里,形成了独有的经济风貌。 到大安三年以后,又有数量巨大的北疆溃兵陆续涌来,投入到了这张隐秘而实际存在的大网里。 馈军河的上游,五官淀的西缘,有一处深藏在水泽间的小小滩地。上有一座原木搭建、结构粗劣的无名野店,便是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因为连续两年干旱的缘故,这片芦荡里几条小河沟的水量接近枯竭,但水文环境依然复杂,深深浅浅的洼地和沼泽星罗棋布,路很不好走,朝廷的巡检和土兵不到万不得已,没谁会往这里来。 这天上午,店主人徐瑨早早地开了门,在门前空地摆开桌案,又取了个炖煮整夜的胡羊头出来,用小刀仔细削着肉,随着他的动作,晶莹透亮的羊头肉被削成半透明的薄片,香气扑鼻。 徐瑨是寿州府颍上县人,下吏家门,读过些书,练过些枪棒,开得二三石的弓。他少年时在老家惹了事逃亡,靠这野店营生很久了。十几年下来,没没攒下多少钱财,却结了不少善缘。 什么害时疫的差役、受金创的军校、丢盘缠的书生,摔折腿的剧盗、遇陷害的官人、遭瘟病的客商,投亲不遇的逃人、浪荡江湖的豪客,只要来了这处野店,徐瑨或是收留养伤养病,或是帮着掩藏踪迹,或是资助盘缠川资,凡此种种助了不知多少。 去年秋天,他还接应了一队从北疆来的溃兵,帮他们在馈军河下游找了一处废弃营地安顿。对他来说,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完就忘。 徐瑨完全没想到那个年轻的溃兵首领,便是曾在大军撤退过程中多次为众人断后拒敌的郭六郎。 他更没想到,郭宁沉寂了许久,忽然就翻了身。他不仅迫退了盘踞在涿州的铁瓦敢战军,更一举成了五州范围内三十一处溃兵营地共同的首领! 从那三十一处溃兵营地里,郭宁足足能调动两千四百名经验丰富的悍卒。此等力量一旦聚合起来,在河北诸军州的地方势力中,也是佼佼者了! 这是何等样的号召力,何等样的威望! 乌沙堡郭六郎的名头,徐瑨是听说过的。可这郭宁当年在乌沙堡,不是就只一个正军吗?那些溃兵首领们难道是嫌弃原来的日子太好过了,所以非得找个区区正军,来当自己的上司? 徐瑨没从过军,也没参予过千军万马的厮杀,所以他实在很难理解,也无法想象郭宁在前年、去年的大溃退里,经历了多少艰难,才赢得这种一呼百应的声望。 徐瑨皱眉想了好一阵,忽觉眼前人影闪动,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动作停了一阵。他连忙集中精力,加快速度。一群大肚汉随时会到,可不能耽搁。 眼前这位,骤登高位,正是受揽人心的时候。他愿意让自己的部下吃的好些,所以才给了徐瑨小赚一笔的机会……得奉承好了! 出现在徐瑨身前不远处的,正是郭宁。 郭宁原本在一处大树下,与身边围坐的少年军士们谈话。 这些少年军士,便是各地溃兵首领们响应郭宁的招募,派到他帐下听用的。大体来说,都是溃兵首领们的子侄辈,年纪长者十六,小的才十三岁。 能在乱世中存活的少年,没有庸人。 这些少年里,有人勇猛可堪厮杀,甚至已经有了杀敌的经历;有人头脑灵活,能识文断字,对旗号、鼓角谙熟至极;还有几人来到河北以后过得艰苦,日常久经农作,手脚都是茧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愣,但至少也勤勉可靠。 少年们彼此还不太熟悉。其中有个唤作倪一的,年纪较长,武艺也较出众。郭宁便让他暂时担任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长的助手。 而亲卫们的蒲里衍,则是赵决。 赵决很年轻,但有点老气,话不多。这几日反倒是郭宁和少年们聊得多些,这会儿大家的情绪都很放松,时不时哈哈大笑。 正笑着,郭宁听见了沼泽深处传来的沉闷声音。他立即起身,站到了野店外头,向南眺望。少年们连忙扈从在后,三十余人,个个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单手按着腰间刀柄,彼此绝无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倪一看了看郭宁,见郭宁颔首,便取出两面小旗,分左右立在地面,又抽刀在两支小旗间划了条长长的横线。 隆隆的闷响愈来愈近,渐渐化作上百人脚步重重踏过污泥的轰鸣。 少年人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期盼神色,有人提前就高高昂首,以示胜券在握。 下个瞬间,两个百人队几乎肩并着肩,眼瞪着眼地从芦苇荡里猛冲出来,只稍一张望,便往旗门方向狂奔。看得出,他们都经艰苦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在泥涂中打了多少滚,许多人从头到脚都成了泥黄色。 其中一个百人队后力不继,狂奔一阵之后队伍越拖越长,最后只有十余人和前一个百人队同步到达。与之相比,前一个百人队全员俱在,而且精神明显更昂扬,甚至还在冲向旗门的同时整顿了队列。 郭宁注意到,这队士卒在草鞋以外,还用芦苇叶子裹在脚上绑紧,从脚踝到小腿做成靴子的模样。如此一来,既能保护士卒的脚掌脚踝不被磕伤崴伤,也保护了小腿,不被断折的枯草苇叶割伤。 这是个常见的窍门,对长途行军是非常有利的。但在长达二十里的行军竞赛中这么做,就得让将士们每隔一段路程都止住脚步,冒着被竞争对手追上或甩开的风险,去做耐心这些芦苇靴子。 不是深受将士信任的都将,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这个百人队的都将是韩煊。他是最早来到馈军河营地,参与决议前往山东的溃兵首领之一,这些日子办事十分得力,郭宁都看在眼里。 看到郭宁向他走来,韩煊躬身行礼,又骄傲地挺起胸膛。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发现自己一路上呼喝激励,嗓子完全哑了。 五州三十一营地的范围内,有些首领只愿服从郭宁,但想继续保持自家的独立姿态。也有一些人,则带着部下赶来投奔,使得郭宁可以直接指挥的兵力再度增长。 于是郭宁决定将之编为七个都,任命七个都将分别指挥。第一、第二、第三都自然是骆和尚、李霆和汪世显。另外四个都,郭宁任命了临时的都将,但又宣布,各都的排序,乃至都将的位置,都要通过彼此争竞来最终确定。 这一场下来,韩煊可谓实至名归了。 郭宁用力捶了下他的胸口,从倪一手中接过一面军旗,郑重地交给他:“韩都将,拜托你了。” 大体而言,金军诸猛安谋克使用黄色圆心的五色旗,而各地镇防军以土黄色和红色的旗帜为主。到了河北以后,溃兵们普遍困窘,也没那心思制作新的军旗,但早年用过的旗帜还是有不少留存下来。 郭宁便用留存的红旗,改造成部下各都的军旗。旗帜不大,三角形,上头的字样也很简单:“第四都”。 韩煊持着军旗,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后将士们虽然疲惫,也都欢呼。 见这情形,边上另一名都将唉声叹气,连连捶地。 这都将名叫仇会洛,与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郭宁是永屯军,而他是分番屯戍军的甲军,两年前从山东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武艺非凡,郭宁曾向他请教过铁骨朵的用法。 仇会洛的心气甚高,二十里路程,能一路竞争到此,也属不易。最后功亏一篑,实在可惜。郭宁好言抚慰,授予他“第五都”的军旗,又提高嗓门勉励了两都将士,让他们稍作修整,预备饱餐一顿。 后头徐瑨连忙吆喝伙计,把准备好的肥羊肉、烤饼、干炒面、糜子粥之类流水价端了出来。他这个乡间野店看起来破败,其实家底甚厚,藏着的好东西不少。 在这世道,绝大多数普通将士们,不定哪一天就会填了沟壑、垫了刀头。他们的想法,比首领们简单得多,所以和他们谈什么活路、前程都落不着实处。对他们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而能比一顿饱饭更吸引人的,唯有一顿带荤腥的饱饭。 两都将士凌晨出发,早就饿得紧了,见到美食当前,人人喜笑颜开,个个狼吞虎咽。韩煊的部下,每人额外得了一根羊骨,一碗羊汤,更是得意洋洋。 正吃得满心欢喜,芦苇荡里又传来隆隆脚步声响。 将士们互相看看,窃窃私语不断,隐约有些骚动。 第三十三章 都将(中) 徐瑨原本哼着小曲,这时候神情一凛。 听这声音,至少还有两个百人队随后到达? 前一拨的两队人,早就到了,饭都快吃完了。如果是正常的行军训练,四队人同时出发,怎可能前后差了大半时辰?难道是这两个百人队途中出了什么岔子?又或者,是百人队的队将…… 他略侧身,眼神往自家身后扫一扫。在身后数尺的柳树旁,斜倚着他趁手的武器,一根铜箍杆棒。 这个极小的动作,被另一人注意到了。那人轻声笑了起来:“不必紧张,徐二,不至于此。” 说着,他自己反倒提起了杆棒,随手挽了两个花。 这人身材粗壮,带着一顶范阳笠,穿着件破旧的盘领布袍,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庞,旁人只能看到阴影下宽大的下巴,下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痕。 此人先前一直在野店后头,跟着几个伙计忙忙碌碌。郭宁部下的将士们开始吃喝了,他才穿过店堂到前头来。因他偶尔和徐瑨说几句,所有人都当他是徐瑨店里的伙计,并没有加以注意。 其实,他是今天才来到野店的,也并非伙计。 近几日,郭宁的馈军河营地,成了诸多散兵游勇集结和编组的中心。而他们后继的训练,通常都沿着馈军河上下游进行,这样一来,士卒们经常会经过徐瑨的野店。 这粗壮汉子,便是今日赶到此地之人。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原本活跃在涞水上游、涿州、易州山区的溃兵首领靖安民。 靖安民世居德兴府永兴县人,族中曾出过永兴县的县尉、巡检。他自己也算得上县里的有力人物。朝廷在漠南溃败以后,他率部退入涿州北部,一方面休养生息,一方面接连各方,在中都路西南的山区地带深培实力。 比如定州的大豪苗道润,就与靖安民交情莫逆。两人再与易州东流寨的张柔携手,隐然便成一庞大势力。而同在涿州的杨安儿,早前驻在宣德州鸡鸣山许久,曾与靖安民往来,又因为靖安民所活跃的大房山乃是大金皇陵所在,所以杨安儿与靖安民之间,保持着大致平稳。 杨安儿前番异动,靖安民当然也有自己的盘算。但他不愿与铁瓦敢战军正面对抗,想要联络苗道润和张柔一起向杨安儿施压。 却不曾想到,他才从大房山中出来,杨安儿只一瞬间就被当头痛击,而溃兵们就此把视线投向了安州。 靖安民倒也有趣,得知此事后也不回本据,转而直奔馈军河营地而来,正好赶在野店中目睹了眼前一幕。 徐瑨听得靖安民的言语,当即反问:“来的是谁?你安排的?” “非也,非也。”靖安民打着哈哈。 两人刚谈到这里,又是两个百人队从芦苇丛中猛冲出来。 徐瑨隔着老远一瞥,便认出了前头两人的身影:“张信和刘成?原来是张柔的吩咐。” 靖安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两人,是张柔遣来的,但他们会闹出这等事端,却非张柔的吩咐……他们本来就是败事有余之人!” 顿了顿,他又道:“郭六郎仓促间号召人手,必然龙蛇混杂。他毕竟起身微末,这其中的脉络,怕不是三五日能理得清楚。咱们藉此看看他如何应付,就当是个顽笑罢了!” 原来山后各州的溃兵流人驻在河北久了,早就有试图招募他们的人。其中,苗道润、张柔、靖安民三个,下的功夫都很深。 苗道润宽厚有人望,张柔年轻有为,擅于抚接,而靖安民是溃兵出身,谙熟军中林林总总。这三人先后招揽了大量经验丰富的老卒投靠,遂使己方的势力,在这两年里极速扩充。 而有些表面上独立行事的溃兵首领,实际也在暗中受他们策动。 其中某几个老兵油子,未必有什么大用,拿来试探一下郭宁的本事,倒是恰到好处。 随着那两个百人队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将士们放下了手里的食物,先看看郭宁,再看看后来的百人队,然后继续转回来看看郭宁。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统一了,以至于滩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先前到达的两队士卒,个个狼狈到泥人也似。后来的两队,装束却明显更整洁干净,精神头也好很多。只不过有些士卒注意到郭宁的视线,眼神便游离不定,更有些士卒满脸悻悻神色,完全不敢与郭宁对视。 这明摆着,是领队的都将在有意闹事。 显然两个百人队都没有选择事前约定的路线。他们根本就没有贴近沼泽行军,而是沿着馈军河西面那条废弃的大路绕行,或许,沿途还经过了好几次修整。 上巳还早呢,尔等就春游观花来了?就算春游踏青,脚上也该沾几层泥!这等做派,是给谁下马威? 郭宁霍然起身,向他们进行的方向迎去。 随着散兵游勇不断集结,郭宁刻意安排了几次高强度的训练。 这样的长途行军,除了实际训练意义以外,还是培养凝聚力、荣誉感和服从性的手段。一两趟下来,军中上下便会建立信赖,统一立场,明白同袍之间该如何,面对主将的命令该如何。 此次训练前,郭宁还说,将以此来确定各都的排序。武人好胜是本性,士卒们哪有轻易服人的?平日里无事都要争个高低。到这时候,自然会推动着都将,一起争先恐后。 但这两队军卒如此悠哉游哉……他们简直把郭宁的训练要求当成了笑话,尽情地表现出对军纪的蔑视! 此等行径,郭宁在乌沙堡见得很多。那时大家面临强敌,朝不保夕,朝廷还难得赏一顿饱饭,谁有兴趣训练?可这种风气,决不能带到此地来! 原以为,两人毕竟有些用处,须得妥善安排。现在看来,合该发落了他们! 郭宁下定决心,脸上反倒露出了笑容。 这两个百人队的都将,正是徐瑨认出的张信和刘成。 张信此前在易州,曾假借张柔的声势,强纳流人之女为妻。张柔痛责了张信一百鞭,勒令他将女子放还。张信由此恼怒,曾一度联络人手,试图杀死张柔。结果反而落入张柔彀中,被索取了亲族和嫡子为质。 而刘成则是曾经在易州犯罪当诛,得张柔出面营救得免。 两人一个有把柄,一个欠人情,本以为从此要受张柔驱使,却不曾想张柔某一日传信过来,要他们前往投靠风头鹊起的郭宁。两人对此摸不着头脑,但又不好拒绝张柔提议,遂率部迤逦来到馈军河。 五州范围内,响应郭宁的溃兵营地三十一处,规模大的不多。两人各自领来三五十名能使长枪、开硬弓的好手,以兵力数量而论,只逊色于李霆所部而已。 况且两人前在大金官军中地位不低,都到过猛安或千户一级的,资历也深。当下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两个都将的位置。 如今两人生出事端……这倒真不是张柔的吩咐,而是两人本没把郭宁这个小小正军放在眼里,猝然被操练了两日,委实憋不住了 张信曾听说这年轻人凶猛异常。适才心中不满,可这会儿看着郭宁走来,忍不住眼光就朝着郭宁左右双悬的长刀和铁骨朵扫去,额头沁出一阵冷汗来。 好在刘成稳健,在他身旁低声道:“放心!这小子身边的亲近人,早都被萧好胡杀了。如今全靠着临时汇集的袍泽弟兄们撑场面,他要是敢乱来,各部无不寒心,数百人便一哄而散了!走,咱们上去,看看他能怎么办?” 两个都将彼此对视一眼,并肩迎了上去。 刚走近几步,赵决拦在前头,厉声叱道:“何以失期?” 哪来的无名之辈,也敢在老爷面前吆喝? 张信冷笑一声,待要回话,郭宁微微摆手,止住赵决。 再踏上两步,郭宁和颜悦色道:“两位来了就好,请先休息,请先用饭。” 张信两人一时愕然。 张信嗫嚅道:“六郎,咱们来得晚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体恤将士们辛苦……” 刘成看不惯张信的惧怯样子,跺了他脚面一下,呵呵笑道:“六郎说得是,咱们一路辛苦,可不正该休息,用饭么?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郭宁哈哈大笑,领着他们当前走去。 将到一片空场,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徐瑨整治的肥羊,早都被韩煊和仇会洛两都瓜分一空,但羊汤还有得剩。这会儿在大灶上煮得沸了,撒一把野葱在内,气味也是不差。 将士们毕竟赶了二十里路,腹中饥饿难耐,连忙加快脚步。 而郭宁在旁轻松地道:“两位所部,到的不算很晚,赶得及今天下午的安排。大家务必休息好,吃好,接着才有力气。” “力气?什么力气?六郎,你要做什么?”刘成警惕地止住脚步:“六郎,将士们都疲惫了,一时可攒不出什么力气来!” 郭宁笑道:“我刚才想,将士们训练时打不起精神,断然怪不得两位都将。想是因为各部仓促聚合,彼此既不熟悉,也不服膺,故而自下至上,便如千丝万缕,拧不成绳。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 “六郎打算……” “各位先用饭,先休息。待到申时,请两都将士齐聚,咱们来个比武夺官!” 第三十四章 都将(下) “什么?” “哪有这般做法?” 张信和刘成连连摇头。 随即又有声音在他二人耳边响起: “比武夺官?” “如何比?比什么?” 郭宁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但他站在士卒们行进的道路旁说话,又刻意加重些语气,于是立刻就引起了几名士卒的注意。这几名士卒止步询问,挡住了后头士卒的路。 急于饱餐一顿的士卒在后头嚷道:“快走啊,走啊,站着做甚?” 前头士卒连忙大声回答:“六郎说,咱们这两个都,要比武夺官!” “哈?” 这下,更前头已经拿起食物的士卒们,也都回过头来。 张信厉声叱道:“尔等都散了!都散了!没有的事,你们听错了!” 士卒们却只看郭宁:“六郎,你刚才说了吗?” 郭宁瞥了眼张信和刘成两人,笑道:“当然!吃饱饭,休息一个时辰,我来看你们比武夺官!赢到的,就是你们的!” 郭宁在溃兵中的声望委实非同小可,士卒们都知道他起于微末,凭借勇猛善战得来如今的地位。他这么肯定了,那还有假? 士卒们大喜散去,甚至有人这会儿就将上身戎袍脱去,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满身刀疤箭疮,开始夸示自家的勇力。竟没人再去询问张信和刘成半句。 张信、刘成脸色铁青。 郭宁似笑非笑,轻松地站着。 僵持了一阵,张信扫视四周,找到一名自己亲信的牌子头,连着投了几个眼色过去,想叫他过来反对两句,自家也好周旋。这牌子头素来最能领会张信的心意,立即向前两步。 谁知郭宁睨了他一眼,眼中凶芒一闪。那牌子头恍惚间只觉眼前多了条择人而噬的猛虎,双腿立即打软,怎也不敢靠近。 张信大怒。娘的,大家先前决定慢悠悠行军,给郭宁上一点眼药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如今怎么害怕成这样?难道是怕郭宁杀鸡儆猴?嘿,万一郭宁闹了,你这只鸡不出来被杀,难道要我们两只猴子顶刀头吗?我真是……要你何用! 能从山南防线一路溃退回来的将士,绝无平庸之辈。但落到具体的每一个团体,又有不同。 大多数溃兵团体,完全是在且战且退的过程中,由走投无路的士卒们自发组成的。其首领无不是是一次次鏖战中脱颖而出的好手,原先的身份或许卑微,但没人在乎。 这些人满怀勇气和对敌人的憎恨,只是限于各路首领自身的眼光、见识,才没能进一步聚合起来。 也有一些溃兵团体,是在溃败中保持建制的、较有规模的军队,其首领,本身便是北疆金军中有地位的军官。便如张信、刘成两人,在北疆都做到了猛安或千户,纵然这些年军职泛滥,猛安和千户的位置也不低了。 这些人之所以保持着对部属的控制,便是基于当年的职位余威犹在。但论及本身的才能,或许更多体现在机敏的嗅觉、及时脱离战斗的决心,倒未必多么擅长厮杀搏斗。他们对部属的掌握也更多地通过调度人心的套路,乃至一些御下的手法。 而这些东西,郭宁根本懒得理会。 势如滔天水火的连场国战即将到来,那将是最严酷的考验。郭宁希望自己能拥有一直规模巨大、军心似铁的军队,希望自己的部属们拥有临机决断的胆略,希望自己的军队有一个坚若磐石的根据地,以此来对抗强敌。 但现在他还没有,有的就只是这么一支小部队。 这支部队,在真正的大战中,简直微不足道。而在这种规模小而指挥层级有限的军队里,对将士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放宽,不容放宽的唯有一条,那就是勇敢擅斗。 士卒们需要勇敢擅斗,军官们更需要。 郭宁本人的威望,便是在连场厮杀中建立起的。骆和尚、李霆等人无不如此。汪世显的弓马本领也很出众,只不过眼下穷迫,没有马给他骑,驴子都没有几匹。 在即将到来的严酷环境里,缺乏勇力的士卒立即就会死,不能冲杀在前、身当锋镝的军官,立即就会坏事,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判定一个人是否具备足够的勇力,最简单也最公平的办法,就只是比武。 于是郭宁一声令下,比武夺官。 这两个百人队都是新组建的,张信和刘成所部,在其中占不到半数。他们摇掌控部下,就一定会分派亲信;而分派亲信,就一定会压制其他来投的流人、溃兵。 所以比武夺官的建议,一定会得到那些流人、溃兵的赞同。对此,郭宁有十足的信心。 何况张信、刘成的部下也不是傻子。在北疆前线的时候,被那些昏庸无能的将官坑害得还不够吗?眼看世道越来越乱,谁都希望自家的顶头上司勇力出众、临战当先,这才能使士卒放心! 刘成迟疑了半晌,涩声道:“此事,大可以慢慢来。六郎何必如此?” “那么两位又何必如此?”郭宁笑了笑,继续道:“两位如此,我也就如此了。在我想来,将士们许久不曾好好操练,所以走不动、跑不快,或许难免。由此推断,保不准厮杀搏斗的本领也忘了大半……那可不妙!我必得亲眼看一看,试一试,才能放心。这道理,可对么?” 前几日郭宁一直待人客气,这番话里忽然夹枪带棒,刘成顿时语塞。 郭宁悠然离开,走了两步,觉得背后有视线投来。他回过头,张信刘成两人连忙垂下眼。 郭宁笑了笑:“放心,我会告诉士卒们,比武争夺的职位,只到左右什将、承局、押官这些。两位依然是都将,如何?” 这是都将不都将的事儿吗?如果底下军官全都是依靠自家勇力选拔出来的,那对着不敢参与比试的都将,他们能有多少恭顺?到那时候,这两个都,两百将士,实际上就不再属于都将了! 到那时候,张信和刘成两人,岂不成了笑话? 待郭宁离开,张信和刘成一齐叹气。 张信到底还有几分剽悍,当下咬牙道:“先看看他们比什么,枪棒?还是射术?待决出两个什将来,我和他们再比一场!若我输了,这……这都将职务,尽可让了出来!” 刘成只能苦笑。他是永屯军的千户出身,本来就非勇武之人,何况年已四十许,体力开始衰弱,全靠部下有几个能厮杀的弹压局面。此刻他若下场,真没有把握赢过底下嗷嗷叫的狼崽子们。想要利用几名部下施展些局外手段,有郭宁在旁虎视眈眈,他又怕闹出难堪来。 实在是难! 在刘成犹疑的时候,郭宁下了几道简单的命令,让赵决领着帐下少年们负责维持秩序。而他自己,则信步折返回了野店前头。 徐瑨这会儿正忙着从后厨里搬运大份烤饼,忙得脚不沾地。谁都知道,这个野店主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店主,但做起买卖来,他又投入得很,好像认真在赚每一笔小钱。 此时还停留在野店门前的,就只剩下头戴范阳笠,倚靠着台阶,像是在打瞌睡的靖安民了。 不过,在郭宁眼里,随着自己走近,这壮汉的腰膂、肩膀和手臂,明显都有紧绷。显然此人并没有瞌睡,而且,还始终保持警惕,是个罕见的好手! 郭宁踱步过去,沉声道:“刘成不以勇力著称,但他很少压榨士卒,还熟悉军务,在当年桓州永屯军的几个千户里,名声不错。如果这都将干不下去,我打算以他为军典,掌本库名籍、差遣文簿、行署文书。至于张信,若发起横来,寻常士卒敌不过他,都将的位置逃不脱他手。无非性子桀骜罢了,我不介意。” 说到这里,郭宁在靖安民身旁坐下:“不过,如果安民兄有意带他们走,也并无不可。” 靖安民吃了一惊。 他将帽檐推得高些,侧身打量了郭宁两眼。 郭宁向靖安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好像彬彬有礼,但隐约间,又给人一种随时会暴起发难,扑上来撕咬喉咙的危险感。 这种感觉,靖安民很熟悉,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人。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他不畏惧郭宁,只是有些好奇。 靖安民确信自己没见过郭宁。两人虽然都是流人溃兵中的佼佼者,可一人平日里多在北部山区奔走,一人据在南部的低洼水网地带,活动范围泾渭分明。靖安民也特意分辨过了,除了张信、刘成两人以外,他在此地别无熟人。 为何郭宁这会儿缓缓踱来,像是早就了然? 他忍不住问道:“郭六郎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郭宁笑了:“徐二这厮,总拿我的消息往外传递,偶尔也得回报一起,以作交换。” 靖安民粗鲁地骂了一句。他随手抓起一枚土块,猛地跳起,往徐瑨所在的方位扔了过去。他手劲极大,这一下也扔得极准,隔着七八丈远,正中徐瑨的肩膀。徐瑨“啊呦”叫了一声,却不回头,依旧很忙碌地安排食物,好像全神贯注得吓人。 靖安民这么大跳大动,郭宁就只轻松地坐着。 靖安民想了想,也坐回原地。 这一回,他的姿态明显比刚才更放松些,右手终于不再保持在能立即拔刀的位置了。 砸向徐瑨的土块,乃是朋友间的趣味,无关其它。徐瑨的心里,向来如明镜也似,更不是胡乱出卖朋友的人。他会这么做,便是确定了郭宁无意于涿、易、定三州,并不会侵蚀苗道润、张柔和靖安民在群山中的力量。 靖安民讨厌这个恶劣的玩笑,却信得过徐瑨的判断。 “这两人是我那张柔兄弟的朋友,让他们来,完全是为了给六郎助长声威,别无他意。六郎,你用或者不用这两人,都不必考虑我们。” “好。”郭宁颔首。 “安州左近的溃兵流人,松散了许久。难得六郎一朝奋起,便将他们聚拢成一势力。我这次来,其实是想探问六郎,对你我两家之间的关系,可有什么想法。这世道,存身不易。既然六郎无意与我们为敌,我冒昧提一句,咱们守望相助,如何?” “也好。”郭宁继续颔首。 “既如此,我们就是朋友了!”靖安民大笑。 笑了半晌,他道:“既然已是朋友,我能否再多问一句?” 郭宁试着像靖安民那样,用后背倚靠着台阶,但他的箭伤还没有痊愈,后背受压,便不舒服。他只得重新坐正:“安民兄只管问来。” “六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如此的兵力,总不会是要做流寇吧?你统率众人,任命这些都将、军典、什将的名义从哪里来?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穿,所需的粮秣物资比往日分散就食的时候多了何止数倍,物资又从哪里来?我知道你让汪世显去新桥营那里,求助于安州几家豪族了,但那些人,岂是轻易受人压榨的?” 郭宁笑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前驱(上) 当日迫退杨安儿之后,郭宁让汪世显去往安州新桥营,问一问与他相熟的俞氏族长,能否在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范围里,择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为郭宁所部粮秣所出。 郭宁与靖安民会面的次日,汪世显骑着一匹老马,风尘仆仆地回到馈军河营地。 来回没过几天,整片营地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了原来的数倍。原本馈军河西岸,贴近边吴淀的整片高地,都已经纳入了营地的范围。 营寨外围的长堑,已经挖掘出了模样。长堑宽有一丈许,深两尺余,一头贴近馈军河,一头贴近边吴淀,呈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韩煊正沿着长堑巡视,沿途指挥部下们把细而尖利的芦苇签子密集地布在长堑底部。看得出来他有点急躁,因为连通水域的两头尚未打开,可地下水不断渗透上来,已经没过了将士们的小腿,再过一会儿,就不容易排布了。 挖掘出来的淤泥砂土,都已经堆积在长堑内侧,有不少将士分成三五人一组,用绳索牵拉大石块,将砂土拍打夯实成土垒。而预备设在土垒顶端的栅栏,还没开工,暂时只堆了许多木桩在后头。有几名匠人模样的汉子,正慢慢把木桩的一头削尖。 汪世显进入营寨以后,看到各都的营地基本构建完毕。每一处营门,都飘扬着各自的认旗、都旗和用来传令的小旗。每一处营地里,都明显划分出了将士居住的区域和存放军械、粮秣、物资的区域。营地外围的岗哨都已就位,装备齐整的巡逻队依次巡行各处。 整个营寨的一角,还有个单独的区域,看起来是专设的便溺之所,张信的部下分成几拨,正在那里努力挖坑。挖着挖着,又互相埋怨几句,貌似是因为什么比试吃了亏,被发配来干这个。 七处营地,大致排成三角形,簇拥着正中高地上郭宁的本营。 汪世显先往自家营地去,问了问情形,处置几桩军务,然后再往本营来。 本营没有树立旗号,但辕门两侧排开了全套的鼓角,当是哪一支溃兵队伍珍藏下来的。辕门再外侧些,有几根竖立的木杆。有两根木杆上绑着两个光膀子的人,约莫是触犯了军法,遭到惩治。 汪世显知道,大军初聚,光靠着名望无以服人,必得恩威并施才行。好在这两人的精神还不错,并没有遭到毒打,显然没犯大错,就只是示众罢了,过两个时辰自然脱身。汪世显又往木杆顶上看看,确定那上头,也没有杵着哪个倒霉蛋的首级。 走进中军,却没见到郭宁。 问了赵决才知,郭宁正在高地边缘的匠人营地。 汪世显连忙又往匠人营地方向,果然撞见了郭宁。他正半蹲于地,仔细查看面前铺开的一排甲片。 在他身边不远,就是匆匆搭建起的炼铁炉。当前条件有限,炉子也难免粗糙,就只是在地上挖了个长方形的坑,然后用土灰和草拌泥券成炉顶,留出炉门和烟囱。 炉子还在燃烧,里头的木炭通红,时不时有火星噼噼啪啪地从炉门冒出来。大台边上隔着钳子和大锤、小锤。 这种炉子,熟手两三天就能搭一个,既经济又简便。不过,只能炼铁,不能炼钢,通常都是村镇里用来制作农具所用。不过,眼前郭宁也没什么高要求,他只盼着尽快把废旧的甲片和武器融成铁水,然后修补甲胄。 适才匠人首领报称已经成功了,郭宁这才匆忙赶来。 眼前这些甲片都看得出填充铁料后重新捶打的痕迹,手艺不算精细,但凑合着足够用了。他一一掂起甲片,估一估重量,再大致比对一下规格。 在郭宁身后,十几个工匠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郭宁决定。 这些甲片,便是此前伏击铁瓦敢战军汲君立所部的收获,将损坏严重的一部分甲片、兵器融了以后,预计能够修复的铁甲有四十多套。这会儿郭宁查看的,便是最早修补好的一些甲叶。 郭宁打算用一半来武装自己的帐下本队,另一半拿来颁给训练表现出众的将士,作为奖赏。 从宋时起,河北就是矿冶、纺织、陶瓷等行业的中心。及至大金,真定的铁器、相州涿州的织物、定州的陶器之类,都有赫赫大名。这些地方的匠人,很多都因战事流离失所,郭宁在收拢溃兵的同时,也注意招募了一批。 如果匠人们配合默契,修理甲胄的速度又够快的话,接着还能够为许多将士提供服务。 按照大金的制度,诸猛安谋克下属的军甲士的武器军械自备。所以许多士卒的甲胄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甚至有些天辅、天会年间夺来的宋军甲胄,历经多次征战,哪怕损坏到不堪使用,也不舍得丢弃,打成包裹随身携带。 若能把这些甲胄也都修理好了,各部将士的底气,便又足了一分。 “很好,就这样吧,各位还请费心了!”郭宁满意地起身。 之前按照郭宁的要求,坐在凳子上休息的工匠们连忙站起行礼。有人上来没口子地套近乎,有人动作太大了,带倒了好几个凳子,一时间乱成一片。 汪世显趁这机会,抢上前来:“六郎!” 郭宁和几个大匠略谈说几句,便从人群里兜转出来。棚子里很热,他脱得只剩下短衫还满头是汗,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得把戎袍重新披上。 “俞氏那边,如何答复的?”他问。 汪世显的脸色有点沉重,微微摇头:“又送了两车粮秣物资来,可其它的……” 郭宁失笑:“他们不同意?俞景纯这厮,看着眼前的肥肉,竟能忍住不下嘴么?” 俞景纯是汪世显的莫逆之交。听得郭宁这般说来,汪世显脸色有点涨红。 他略压低些声音:“六郎,他们也是无奈……” “怎么讲?” “六郎的建议,是俞氏等安州大姓出面,招揽人丁,重设保伍,以恢复当地的农桑,而我们则负责这些保伍的安全,包括巡警盗贼等。这对我们,对俞氏等大姓,乃合则两利的好事。但俞氏始终犹疑,皆因我们这些人的身份模糊,而风头又太劲了,必将引来朝廷的忌惮。” 边上有人啐了一口,冷笑道:“成千上万的将士流落各州,衣食无着,恍如行尸走肉的时候,这些人只当看不见;如今咱们聚合成军,要自家找路了,他们倒担心我们触怒朝廷?” 原来是李霆来了。 两人见过,汪世显继续道:“俞氏等大族虽与徒单航不睦,却没有公开闹翻。他们这些人,都是有家有业的,顾忌很多。没有朝廷的允许,他们不敢和我们纠缠太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咳咳,六郎,俞景纯兄弟二人有个建议。他们说,六郎若与安州徒单刺史合不来,那或许,可以向雄州、向保州等地的官员求个名义。只要有一个名义在手,那……” 郭宁笑着摇了摇头。 他抬手挠了挠下巴,短而硬的胡茬发出沙沙响声:“俞氏之所以不敢和我们公开合作,无非是畏惧朝廷,担心和我们走得近了,会引发朝廷震怒。不过,就在今日或明日,他们就该明白,朝廷没什么可在乎的。他们的担心,也毫无必要。” “今日?明日?”汪世显猛地打起了精神:“六郎,你可有把握?” “杨安儿要动手了,不在今日,就在明日!”郭宁颔首。 汪世显想了想,双掌一拍,哈哈笑道:“那,我这就出发,再去一次新桥营!” 李霆疑惑道:“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怎么又扯上了杨安儿?” 郭宁道:“此前靖安民摆出一人来此的姿态,后继我们却侦知,他有部属数百人驻在遂州,时刻准备接应。而慧锋大师带人一路监视着此部,以防万一。靖安民离去以后,那数百人也跟着他退走,却没有回涿州大房山,而是往正北去,到了易州郎山寨驻扎。” “没错,可靖安民的动向,和杨安儿有什么关系?” 昨日郭宁和靖安民已经达成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开,各自都明白。郭宁瞥了眼汪世显,汪世显反应甚快,立即出面解释: “靖安民在德兴府的时候,与驻军鸡鸣山的杨安儿是老交情。杨安儿有什么打算,靖安民心里一定明白。他带着部属转到易州郎山寨,便是不愿牵扯进涿州之后的大乱局面,所以,杨安儿确定无疑地将要造反了,他会在涿州闹出绝大的动荡!” “那么杨安儿造反,和六郎你说的……”说到这里,李霆也想明白了。 杨安儿是什么人?他是泰和以来,大金疆域中最为赫赫有名的大反贼。说到造反,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更有经验了!郭宁早就说过,此人合该是用来清扫朝廷势力的最好工具! 杨安儿忽然起兵,那声势必然惊天动地。中都路南部的各州,一定会陷入兵荒马乱。铁瓦敢战军也必定会痛击周边各路官军,尽情地洗劫各地府库,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启程南下。 这一来,朝廷的力量将会再一次遭到扫荡。如果说此前各军州还能勉强维持体面,摆出威严架势,那么杨安儿起兵之后,各军州便彻彻底底成了空头的军州。朝廷在这一带还能控制的,大概也只剩下各位节度使、刺史所处城池的城墙以内了。 当诸州陷入混乱,任何人想要自保,首先就得扩充自家的力量。原本就有实力的各家,更必定会合纵连横,忙个不休。到那时候,谁还会顾忌朝廷的想法?那不是迂腐极了么? “好!好!”李霆挥了挥拳,满心欢喜地狞笑出声:“杨安儿动手以后,咱们怎么办?这样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要我说,不妨……” 郭宁看到辕门方向,刘成正匆匆走来,连忙向李霆摇了摇头。 当溃兵首领们商议的时候,身在定兴县里的唐括合打,正在巡视城防。 城外的涞水静静地流着,河水两岸,绿意已生。有零星的农夫在田野间走动探看,为春耕做准备。虽然河北连遭大旱,但涞水周边的田地还是很不错的。唐括合打去年想办法括取了数百亩,转而以之招垦设佃,用田地的原主人为自家耕种。 唐括合打在女真人当中,算得擅长经营的。所以他常常登上城头眺望自家的田庄,盘算着能在这片土地攫取多少利益。 但今日登城,他却没那个心思,而是凭着铁瓦敢战军都统的名义,认认真真地召集了定兴县里的射粮军,仔仔细细地验看了他们的武器配备,然后带着他们登城,派遣他们一队队地在城头守把。 这对唐括合打来说,是很久没有的经历了。他太胖了,身体也虚弱,这会儿身上套了件轻甲,愈发沉重。从登城马道上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膝盖酸痛;沿着城墙走了大半圈,更是满身大汗流淌。 他不得不找了一个墩台休息。 坐了一会儿,他问身边傔从:“杨安儿怎么还没到?再派人催,就说,我有要事相询,请他尽快!” 傔从还没顾得上答应,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阴风,猛地吹到了唐括合打身上,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三十六章 前驱(下) 唐括合打所在墩台的对面位置,城墙下方的甬道处,杨安儿正策马徐行。 在他身后有上百步骑跟随,铁蹄密集敲打着土路,发出阵阵轰鸣,动人心魄。 土路夯得牢固,边缘还砌了石板,石板非常整齐,破损的地方有精心填补的痕迹。在甬道的一侧,城池中的屋舍比寻常的小县城要像样些,街边巷角的本地居民,看起来不算富庶,但日子总是过得下去。 至于城外的荒凉萧条,那是大势败坏,天灾人祸齐至,无关一地的治理。这样的世道,小小县城能做到这地步,实在不容易。 这既不是唐括合打或者杨安儿的功绩,也不是本地县令的功绩,而得归功于张柔。这定兴县乃张柔祖居之地,张柔本人虽然率聚族党于易州山区的东流寨自保,选壮士,结队伍以自卫,却留有族人在定兴县,不止稍稍修桥补路,也使群盗皆不敢犯。 铁瓦敢战军到定兴县屯驻以后,张柔曾通过靖安民的关系,与杨安儿客客气气地打过几次交道。 杨安儿所部在定兴县驻扎年余,一直很谨慎,很低调。 一来,杨安儿自己就是山东的大豪,深知在朝廷虚弱的当下,这等地方上的豪强具有何等潜力。什么振臂一呼万众景从,简直易如反掌。 杨安儿虽自命为强龙,也不愿与这些地头蛇为敌。若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亲信力量浪掷于河北,无益于反金的事业。 二来,涿州毗邻中都大兴府,控西山之险,据上游之势,自古就号称形胜甲于河北,是各方面极其关注的所在。朝廷再怎么虚弱,在中都,在缙山州,依旧常驻着侍卫亲军、护驾军、武卫军、威捷军乃至来自附从部落的飐军,其总数何止十万? 杨安儿所部虽然精锐,却远不足以与朝廷大军对抗。想要做大事,须得潜伏爪牙,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便在此时。 在地方上,由于此前和苗道润、张柔、靖安民等人的刻意结好,这些人虽不敢参与大举,却也不会成为阻碍。前日里,靖安民特意率领本部五百将士离开了他盘踞许久了大房山,转至易州郎山寨,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他们任君施为的意图。 这其中,还得谢谢张柔的体谅。数日前,与张柔关系密切的一些本地宗族,便已寻个由头出外。杨安儿见他们知趣,也不阻止。 唐括合打这厮,到了定兴县以后,肆无忌惮地括地盘剥,早就引起了地方上许多人的不满,想必,张柔也很乐意见到杨安儿为他出一口恶气。 在朝廷的军事部署方面,眼下也恰好是个空挡。 近月以来,蒙古人的探马频繁出入宣德州以南,隐然在为下一次大举入侵做准备。缙山防御使、权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连连向朝廷示警。 就在十天前,朝廷派遣术虎高琪的老上司,名将完颜纲以尚书左丞的身份至缙山行省事。中都的许多兵马,都在源源不断往缙山调度,纳入到完颜纲的麾下,而从其它地方调入中都的人马,还逶迤在道。 这一来,中都方向的金军,暂时不必忧虑了。 令人格外满意的是,在山东方向,老对头完颜承晖如今身在大都任一闲职。而继任为山东统军使的完颜撒剌,这时候也得到了朝廷的命令,克期集兵两万,前往中都。 杨安儿和同伴们仔细算过了,如果一切顺利,己方攻入山东的时候,完颜撒剌所部反而到了中都。这样一来,己方无论是批亢捣虚,还是从容聚众,都能游刃有余。 至于中都路南部乃至河北两路的金军……更不必忧虑。他们本来就虚弱不堪了,而愈是虚弱不堪,愈是只能关注眼前。先前在故城店与杨安儿打过一仗的郭宁所部,如今不断招兵买马扩张力量,他们才是各节镇、防州和刺州大员们紧盯着的可疑之人! 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么?还有什么会突发的意外么? 杨安儿揽着缰绳,慢慢地又想了一遍。 没有了,都安排定了。 他揽过缰绳,看看策马于身后的李思温,再看看国咬儿:“那就开始吧!” 杨安儿轻声吩咐一句,便有威严肃杀的气势生出。 随在他身后的亲兵无不是虎狼之士,闻言齐声奋喝,同时抽刀拔剑。上百步骑分头奔出。 之前唐括合打连着派了两个侍从到杨安儿催请。两人来了以后,眼看众人刀枪在手虎视眈眈的姿态,早就觉得不对,却被甲士们挟裹着,不得不跟从。 此时寒光闪动,杀气大涨,两名侍从脸色惨白,脑海中便似许多钟鼓铙钹一齐敲响,震得头脑发昏,浑身乱颤。 杨安儿要反?这厮,果然就反了!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侍从中有一人,是唐括合打格外喜爱的体己人,有个牵拢官的身份。日常也得杨安儿奉承,请他喝过几次酒,送过许多礼。这会儿他便仗着旧交情,壮着胆道: “杨都统!你原先背叛朝廷,犯下天大的罪行,好在朝廷宽宥,降诏封官,厚赏金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家唐括老爷乃是朝中高门贵胄,眼看有机会兼理诸州军务,到时候杨都统领一个节度使,什么永定军、永泰军、顺天军都不是问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岂不……” 李思温连连冷笑。 那侍从连忙道:“这是我家都统的意思!我家都统令我来请杨都统,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是要提携杨都统啊!” 猪狗般的废物,徒然添乱。能提携我什么?还封官许愿?杨安儿不悦地挥了挥手,甲士们上去挥刀便砍,登时将这两人砍作了七八截,鲜血将路面染红了一大片。 此时杨安儿部下的百余步骑,除了有一股留在杨安儿身边。其他人或者奔去控制城门,或者扑上城头。负责守把城门的,乃是定兴县中的牢城军,也就是囚犯编成的军队。 这些人如何与甲士匹敌?杀不到两三个来回,纷纷跪地投降。许多人被甲士们一喝,听说马上就能杀人放火喝酒吃肉,无不大喜腾跃,并为一伙。 顷刻间,城门易手。原本驻在城门的铁瓦敢战军大队人马不知何时潜到了此地,汹涌入城。 入城人马随即兵分数路。 刘全领一路去往城中土兵的军营,李思温领一路攻打县衙、粮仓,而杨友带着其他人,直扑向唐括合打在城中的奢华宅邸。 这些将士们都是积年的老贼,作乱的好手,所到之处无须杨安儿吩咐,沿途放火。 烟尘四起,杀声如雷,火把点燃房舍,刀剑抹过咽喉。军营松散,立时便破。地方土兵簇拥着巡检惊惶出外,那巡检一露头,就被如狼似虎的铁瓦敢战军将士劈面砍杀,侥幸逃亡之人如丧家之犬四处奔走喊叫,叫声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县令、县尉仓促出来探看,未及出门,已见衙门外头刀光剑影,步步迫近。两名官员拔足便往后院狂奔,奔了没几步,又齐刷刷转头看另一侧。在他们视线中,浓烟翻滚,烈火燎天,那是唐括合打的深宅大院也出事了。 城池本来不大,上千将士纵横,须臾便搅了个天翻地覆。 处处杀声四起,引得唐括合打的下属们无不惊惶。待到十余人身上染血,沿着马道奔上城墙报说杨安儿反了,唐括合打浑身冰凉。再往后看,数十叛军刀枪雪亮,跟着杀过来了!嗖嗖的箭矢,已经往墩台上射了! 杨安儿这厮!我待他不薄!上次他没能拿下昌州郭宁,我也没怪责他,只索了他一具金扣玉带为偿!结果他就这么……这厮哪怕提前关照一声呢,让我先走一步不行? 唐括合打探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支撑起身体,可连着两次用力,却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僵成了铁石,怎么也挣扎不动。他竭力要催促自己想个办法,可脑子里一片混沌,又好似琴弦崩断,再无连接处。 恍惚间,他看到墩台周围的射粮军纷纷逃散;他看到他从中都带出的几名重甲勇士,持狼牙棒、铁锤等武器堵在墩台下方厮杀,却遭一名手持长枪的少年武士轻易杀败。 他看到那少年武士提起长枪指了指,然后许多人狞笑着围上来,他们手里高举的刀剑反射阳光,刺眼的很。 此时,在定兴县西南方的故城店里,郭宁正与骆和尚和李霆谈说,忽然止住了话题,将漆黑的眸子投注向窗外。 “好!动手了!动手了!”李霆起身便往外走,他的动作太大了,几乎把桌椅都掀翻。骆和尚摸了摸脑袋,重重地“嘿”了一声。 而在定兴县西北、易县东南的燕昭王所筑金台旧址,有一队身着戎服,手持枪矛的士卒簇拥环绕。金台之上,靖安民站在一侧,中间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细眼长须的中年人,另外一侧则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 三人凝视着定兴县中腾起的浓烟,久久不语。 再远一些,距离定兴县数十里外,范阳县以北,有一座军营。军营简陋而松散,看起来是临时设立的,很多营帐就只用树枝交错,然后盖上毛毡。但军中将士的神气,却无不凶暴剽悍。 在中军辕门处,老卒韩人庆正跪伏着。他风尘仆仆,浑身都是泥土,又因为跪了很久,疲惫至极,身体都开始颤抖。眼看他要坚持不住,一名甲士脚步铿锵地从中军帐里出来,沉声喝道:“元帅让你进来!” 第三十七章 攻袭 杨安儿这样的大反贼,就算降伏,朝廷内外也没谁真把他当做自家人看。当年将他的基干兵力组建为铁瓦敢战军,然后抽离山东,调到漠南山后的前线,甚至皇帝亲自向杨安儿手书发令,就是要用他们垫蒙古人的刀头。 后来野狐岭大败,界壕防线崩溃,杨安儿退入涿州。但朝廷除了唐括合打以外,还有各方监视。只在定兴县四周,便有涿州永泰军、易州高阳军、雄州永定军、保州顺天军四节度,全都屯驻重兵,便如天罗地网,将杨安儿笼罩在中央。 只是谁也没想到,次年朝廷在西京密谷口又遭失败,号称百万的大军溃散,西京路、河北东西路、中都路各节度州的兵力几乎被彻底抽空。这四个节度州,便成了纸糊一般。 当时朝廷若从中原调兵补充,仍可恢复这几处重兵。但一来蒙古人的威胁毕竟大得多,二来,杨安儿始终雌伏不动,待上司极其恭顺客气。哪怕河北各地的溃兵彼此倾轧,杨安儿却从没有扩充势力的迹象。 这局面,终于使得朝廷稍稍安心,而杨安儿则就此发动! 只半日功夫,他便夺下了定兴县城,杀死唐括合打,大散府库资财予百姓,随后大张旗鼓地沿着涞水南下,向容城县前进。 杨安儿本来不过千余人马,后来迫降了涿州南部的溃兵数百人,再挟裹定兴县里的土兵、丁壮,总数超过了三千,声势壮盛非常。 他们又从唐括合打的府邸中夺取了良马近百匹,行军的时候,杨友、国咬儿、展徽、王敏等猛将更亲自催动轻骑四出哨探,先后击溃了好几支意图拦阻的土兵,一律都砍下首级,悬首于马前。 当夜杨安儿所部突入容城大掠,前队更取了容城县里的许多舟船,高张松明火把,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越过塘泊,直逼雄州治所归信。 兼任雄州永定军节度使伯德张奴见此情形,简直吓得腿软,立即召集阖城良贱,无分老幼皆登城防御。然后连夜遣使,火急通报左近,恳请来援。 有没有援军还在两说,既然雄州率先倒霉,其它几处军镇的主官都松了口气。 伯德张奴连续几日登城探看,但见数十大舟循行水上,船上枪矛如林,时时迫近。 他这个女真人是读圣贤书起家的,正经北选词赋进士出身,当下并不敢领人出去侦察,只在文书上把战况写的花团锦簇。 他又连夜苦思得了佳句,唤作“竟夸新战士,谁识旧书生。”待反复吟咏,配了另几句凑成整诗,他将之仔细录在战报上,令使者带了战报不断出外叫苦叫难。 然而这时候,舟船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在,那些枪矛之类,都是苇杆做的。 杨安儿从容城县勒兵折返向北,并遣刘全领一支精锐分队,皆用小舟,经琉璃河和涞水之间的湖泽地带,逆流而上,直取涿州范阳。 霸州益津关方向,此时有一名都指挥使率部赶来,在琉璃河东岸挑战。杨安儿以正军隔河对峙,偏师乘坐小舟渡河包抄,只半个时辰便将之击破,夺马二十匹,扩军四百人。 当日两路兵马行军迅速,彼此应和,一日之内就行军六十里,给涿州刺史粘割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粘割贞也是女真人里的有名文士,当过教授、主簿、提刑知事、转运户籍判官,后来又先后担任德兴府治中、宣德州刺史。野狐岭的败战之后,粘割贞随溃兵入河北,因其名望,转任涿州刺史兼提点山陵,朔望致祭。 又因为帝陵在涿州的缘故,自前年起,涿州重新恢复永泰军的编制,以粘割贞为节度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这几年大金与蒙古作战时的连番失败,朝廷的兵力配备渐显捉襟见肘,但各路节度州、镇州乃至刺州的下属武官和军队编制反倒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 比如粘割贞刚到涿州的时候,部下的军官只有兼巡捕的军辖一人、军典二人。后来设了都军司,有了都指挥使统领的兵马数百;再后来,有了县尉下属的弓手、巡检下属的土兵,保甲编组之兵和直属节度使的效节军等等。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面对在北方愈来愈沉重的军事压力,涿、易等州的作用已经从二线支援转为在一线直撄蒙古人的兵锋。故而这几州的军事地位每隔数月都在提高,朝廷竭尽全力维持各州的军事力量,归属在节度使帐下的官兵数量,也就越来越庞大。 唯一的问题是,军官个个都在粘割贞面前活碰乱跳,士卒却都在文书上和纸上活跃,现实中的数量,比起早前只少不多。 粘割贞、徒单航、伯德张奴、梅只乞奴、高锡等地方官,面临的局面全都一样的。他们屡次三番上书,奏请朝廷要兵力增援、要武器装备、要粮秣物资,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只给了些军饷,乃是废纸一般的交钞。 粘割贞虽然身在涿州,却也曾听闻,边疆形势危殆如此,朝中的政争却愈演愈烈,当今皇帝与女真勋贵之间互不信任,彼此的争斗已将至不可收拾。 这种争斗又影响到了军队中,使得各地将帅茫然不知所从。更有一些人将朝廷的虚弱看在眼里,愈发的骄横跋扈,在朝廷体制之外拥兵自重,俨然成了军阀。 粘割贞是文人,看得明白,却没有解决的办法,更没有与人对抗的胆量。总之他这个节度使,既无威望也无实力,能用心做好的,只有洒扫帝陵。 可悲的是,就连大房山的帝陵所在,周边也活跃着敌友不明的靖安民所部。粘割贞要带人去洒扫致祭,还得向靖安民打过招呼。国势糜烂竟然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事到临头,无非一死罢了! 其实自从野狐岭大败以后,粘割贞对大金的信心就已经动摇了。当时蒙古人铺天盖地的骑兵纵横,灵动多变的攻守进退,那些坚韧敢死,犹如狼群的战士,乃至他们所过之处的尸山血海,都给粘割贞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使他心胆俱裂。 他有时想,不知道大金初起的时候,那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强军,那支在护步达岗一战摧破辽军七十万的强军,能和蒙古人相比么? 或许……或许差不多吧。 那么,蒙古人现在有多少? 听说,那铁木真有近卫一万,还有九十五个千户……那就是十万以上的可怕力量! 这样的敌人,简直没法在战场上对抗。何况大金的内部,还有杨安儿这样万死难赎的逆贼? 杨安儿所部,以山东的凶狡之贼为骨干,以涿州各地日子过不下去的流民和贫民为羽翼。他们装备精良而又经验丰富,己方断然顶不住的。 眼下大半个涿州已经被横扫而过,我这个空头节度使,又能如何? 粘割贞并不害怕杨安儿。杨安儿的力量虽强,放在二十年前,便是再来十个百个杨安儿,也都被大金剿灭了。当年大金初入中原,南人此起彼伏地造反,还不是被女真豪杰铁蹄践踏,踩作一层层肉泥么? 使他害怕的,灰心的,是大金的虚弱,是大金自身的问题,导致了对这些敌人束手无策! 罢了!罢了! 粘割贞十分平静,哪怕布设在城外的斥候连连报回坏消息,也动摇不了他的镇定自若。 “杨安儿距离城池只有十里了!” “杨安儿所部分遣两翼,威胁东西城门!” “包巡检领着百人从西面沟壑过去偷袭,结果被贼寇围杀,百人溃逃回来半数,包巡检死了!” “城池三面,都有人在砍伐林木,制造云梯!” “城中百姓开始躁动不安,有人传言说,粘割刺史你,已经带着傔从们跑了,还有人说要服从杨安儿,洗劫城中大户!” “杨安儿亲自来了!来了!这厮逼近了城下!这贼寇,真是威武异常!贼军威势骇人啊!” “贼人攻城了!攻城了!刺史老爷你听,杀声震天!那都是悍贼!怎么办?” 粘割贞冷笑一声,两三口吃掉一盘用乳酪和面,然后油炸出的食物大软脂,然后咕嘟嘟地饮茶:“城头上还有谁在?是县尉叱李宁塔?唉,让他回来吧,这时候,徒死无益,何必呢? “什么?叱李宁塔面门中箭,死了?那么,效节军的甲士呢?正在率部抵抗?打退了一波进攻?让他们坚持一下,我立刻调动都军司的兵马……什么?都军司的人只恐抵敌不过,先从北门跑了是吗?” “还有些人陆续逃跑,弹压不住?嘿,他们也确实敌不过杨安儿,跑就跑了吧!” 粘割贞的宅子就在北门边上,他却懒得去拦那些乱兵。正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外头脚步声急响,有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难道杨安儿这就进城了? 粘割贞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出外探看。 刚踏出门外一步,外头有人迎面撞来,正正地扑在粘割贞身上。粘割贞往后便倒,两人如滚地葫芦一般翻滚回了屋里。 撞倒粘割贞的,正是涿州都指挥使苏灵通。粘割贞揪着苏灵通的胡须,用力把他满头大汗的脑袋扯远些,恼怒地道:“你这厮,回来做甚?” 苏灵通的脸上除了汗水,还有鼻涕和泪水,沾了灰尘,黑乎乎一片。他猛地抹了一把,打了个喷嚏:“节度,你听!你听!” 粘割贞侧耳听了半晌,没任何响动。 “听什么?”他皱眉问道。 苏灵通猛地扯住了粘割贞的手臂,将他往外拉:“节度,我们去城上看!有朝廷大军来救援了!方才我看到了两翼的拐子马!都是各自打着猛安谋克军旗的精锐,人如虎,马如龙!节度,有朝廷的精锐人马,来救援涿州了!” 第三十八章 执中 “朝廷精锐人马?” 粘割贞精神一振。他随着苏灵通往外急奔出府邸。 此时城中已然混乱,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血腥气。节度使府邸的对门外,有兴高采烈的士卒从后转出,一边走,一边把颜色鲜艳的女子裙衫裹在腰上,裙衫里叮叮当当响着,闪着金银器的颜色。 还有几个赤裸上身、露出刺青的地痞流氓手里拿着短刀,正推搡着一名富态老者,口中喝骂不休。一伙人乱糟糟地从粘割贞面前行过,苏灵通连忙将之叱退,转而催促粘割贞:“节度,咱们快快上城去看!” “上城!上城!” 粘割贞也知道这不是摆地方官架子的时候,他撩起绯红官袍,沿着甬道快步冲上城头。脑袋刚露出墙头,便听到了战鼓轰响和喊杀的高亢之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汇成雷鸣般的声浪灌入粘割贞的耳朵,竟让他瞬间两脚发软,打了个趔趄。 苏灵通连忙在后头抵住他的腰,将他猛推到高处。 粘割贞攀着城砖挺身眺望。 在城垣下方,黑压压的大片兵将正如退潮般向后收缩。饶是退兵,军队中依然到处军旗招展,人头攒动。 “节度,你看北面!”苏灵通连声道。 粘割贞的视线越过城头下方,果然在苏灵通抬手指点的方向看到了一支大军! 已经迫近城池的,是分做左右两队,排开宽大正面的轻骑兵。这些骑兵们大都穿着白色的圆领戎服,头上戴着女真特色的幔笠,手中持有刀剑,身侧悬挂长弓,皮制的箭筒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远远看去好像是狼犬竖起的尾巴。 轻骑兵们有的缓缓策马,有的催马向前,作腾跃冲击之势,将至杨安儿所部跟前才勒马折返。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精通骑术,是既能担任斥候,也能在战场上长驱往来,以弓刀杀敌的好手。 这两队,便是金军中赫赫有名的精锐轻骑,唤作“拐子马”。 两翼拐子马中间,夹着数量不少于两千的步卒。步卒之中,有些穿着札甲,踏着战靴,手持着金军标准配备的铁矛;有些只着轻甲,背着长弓,单手提着流星锤、狼牙棒之类兵器;也有些身着青色或黑色的布袍,手里拿着各种规格的刀枪。 范阳城的北面,有涿水和湖梁河并流,夏天水盛的时候,高地之间临时潴水而成许多小湖泊。这会儿小湖泊都干涸着,便留出大片适合兵马排布的原野。 步卒便踏着重重的脚步,从斜坡慢慢地下来,越过原野上一丛丛的芦苇和乱草,渐渐从两翼的拐子马的掩护中突出。 待到步卒们站定,他们经过的斜坡顶端,数名骑手策马而出,举着不同颜色的旗帜连连挥舞。随后,约莫两百名骑兵出现在坡顶。 这些骑兵都身披黑色的重型铁甲,头盔周匝皆缀长檐,连战马也披着甲。两百骑士隐约成一圆阵。圆阵中间,又有衣甲鲜明的将校十余人,无不气势汹汹。 在这些将校的簇拥下,一名身材硕壮的将军缓缓策马而行,便如狼群中最猛恶的头狼越众而出。 此人是个少见的巨汉,胯下的高头大马与他庞大身形相比,简直像头驴子。他身上披着精光闪烁的铠甲,没有戴头盔。隔着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满脸的虬髯黑里透黄,颜色十分古怪。 “好一支雄壮大军!好一个威武的将军!” 苏灵通虽不善战,眼光却是有的,一望便知这是强军,不禁满心欢喜,连连夸赞。再看到杨安儿所部立即退离城池,转而与那将军所部对峙,他的心情更加放松些,转而探看那大将身后的旗号。 古怪的是,没有将军旗号。在中军的位置,矗立着五方旗、五色旗,还有用来传令的各色三角形小旗,唯独找不到代表将军身份的旗帜。 苏灵通有些疑惑,便问粘割贞:“节度,却不知那将军是谁?你可认得么?” 问了两声,粘割贞并不回答。 苏灵通回过头来看看,才发现粘割贞的脸色很古怪,有得脱大难的愉快,更多的,却是忌惮、敌视和压抑不住的悻悻然。 “节度?” “看到那满脸黄须,还不认得?是纥石烈执中!”粘割贞哼了一声,随即自言自语地问道:“此人怎会来此?” 听得这个名字,苏灵通吃了一惊,连忙道:”便是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元帅么?” 粘割贞提高嗓门喝道:“他已经不是西京留守、右副元帅了!眼下,他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苏灵通干咳了两声,心想,这等威势的平民,恐怕自古以来都很罕见。 原来这纥石烈执中,乃是大金朝赫赫有名的一位将帅。 此人本名胡沙虎,世宗在位时,为皇太子完颜允恭的护卫,历任太子仆丞、鹰坊直长、鹰坊使、拱卫直指挥使等职务。因为皇太子早逝,世宗驾崩以后,太孙继位,纥石烈执中不得新帝的喜爱,遂因肆傲不奉职的罪名,被降为外官,历任防御使、节度使、招讨使、统军使等职。 纥石烈执中在任贪残专恣,不奉法令,行事跋扈异常,常遭文臣弹劾,进而遭到皇帝下诏切责。 但他也确实勇猛善战,是沙场上的熊虎之将。泰和伐宋时,纥石烈执中领一路兵南下,沿途击溃宋军数以万计,并先后杀死宋军统领李藻、擒忠义军将吕璋、攻克重镇淮阴,进逼楚州。 新帝践阼以后,纥石烈执中凭此功勋为世袭谋克,随后连番得到提拔,短短年余就做到了西京留守、行枢密院、兼安抚使。 谁能想到,原本勇于国战的猛将得享富贵、得掌权柄以后,却似变了个人一样。 大安三年时蒙古军南下,纥石烈执中提精兵七千迎敌,却不战而遁逃,导致整路大军皆溃。野狐岭大战的惨痛失败,与他脱不了关系。 战后纥石烈执中沿着蔚州、紫荆关一路逃亡,沿途又不消停。一会儿擅取官库银,一会儿夺官民马,一会儿擅闯紫荆关,杖杀涞水县令。因为正在用人之际,朝廷皆不问。 直到去年,纥石烈执中屯兵于南口的时候,竟然移文尚书省,说什么北兵此来己方必不能之,只怕麾下将士不保,中都宫阙不保。这话实在太过分了,朝廷上下皆不能忍,终于下诏一口气历数其十五条大罪,将之罢归田里,只留下一个世袭谋克的虚衔。 粘割贞在德兴府、宣德州任职的时候,在军事上与西京路协作很多,和纥石烈执中也当面打过好几次交道,就这几次往来,纥石烈执中的蛮横行径快把他逼疯。至于后来此人临阵脱逃,导致数十万众溃败的行为,更使粘割贞恨极。 知道纥石烈执中这厮终于丢官罢职,粘割贞还高兴地置酒饮宴一场。 可惜到了今年,因为朝廷的兵力实在紧缺,终于把眼光再度投向纥石烈执中。此人再怎么跋扈,再怎么凶暴,手下数千虎狼之师摆在哪里,乃是如今大金的将帅中屈指可数的实力派。 那数千人,都是南征北战、久经风霜的悍卒,他们名义上是东平路猛安之兵,其实形同纥石烈执中的私兵。虽然没有任何人明说,可朝廷上下都明白,要用这些兵,就得用这个将! 上个月,粘割贞就听说,朝廷有意复召纥石烈执中至中都,预议军事。 因为尚书右丞相徒单镒和左谏议大夫张行信都忌惮纥石烈执中的行事风格,竭力反对,这个“预议军事”的重任被强行搁置下来。所以,纥石烈执中虽然率部北上,却只能驻留在中都西南的村寨,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谁能想到,此人竟忽然私自领兵离开了中都大兴府,进入涿州境内? 他真是来救援的?还是来掳掠的?这人的性子犹如猛兽,麾下也都是凶蛮之辈……可不是能轻易应对的! 想到这里,粘割贞猛然嚷道:“苏灵通,你立即去点兵,再把城中的壮丁都召集起来!就说,城外情势不明,稍有不妥便要玉石俱焚!想活命的,想守住家业的,都派人出来,登城守把!” 苏灵通不明白粘割贞何以突然打起了精神,不过,地方主官决心要好好地守城,总是好事。他应了一声,转往城下去了。 粘割贞继续站在城头,死死地盯着纥石烈执中所在的方向。 而纥石烈执中只轻蔑地看了看范阳城头,冷哼一声,转而仔细凝视着杨安儿所部迅速稳定下来的军阵。 “杨安儿就在那里,这小子,果然又造反了。看他这军阵……此人有点意思!有点本事!不愧是我的老对头!不愧是先帝赐名的铁瓦敢战军!哈哈,哈哈!” 他的中气极足,随口冷笑,便如闷雷滚滚,让周边将士的耳中嗡嗡作响。 笑了一阵,他又道:“击败了这股反贼,我便有了功勋。有了功勋,朝中那些个庸弱之人,便阻不住我的路!哈哈,韩人庆,你算得一点都不错,果然让我在这里逮住了杨安儿……不枉我当年在抚州对你的关照,哈哈!” 说到这里,他垂下双眼,看看立在将校们队列最后的韩人庆:“你的功劳,你的辛苦,我都会记得!说吧,你要什么?” 离开故城店才不到十日,韩人庆的脸庞已经瘦得脱了形,整个人看上去没几分活气,更像是拼接在一起的朽木,随时会分崩离析。 听得纥石烈执中发问,他眼中仇恨的光芒一闪,从队列中出来,躬身施礼:“元帅,我只想要杨安儿死!” 第三十九章 并肩(上) 两军渐渐迫近。 杨安儿所部本在范阳城下,这时候渐渐向东面的开阔地移动。而纥石烈执中的军队本在城池北面十余里,这时候随之而进,使得双方的距离慢慢缩短。 两军之间的平野,距离范阳城的西门大概四五里,大体上空旷平坦。平野上分布着稀疏的林地和一些高不过膝的灌木。此时刚开春,起伏的地面上殊少绿意,较多的是铁灰色。 “两军之间的这个区域,便是古时的督亢,战国时被称为燕国膏腴之地,唐时于此设屯田,岁收稻粟四十万石。只可惜……” 徐瑨手上指点眼前局势,口中解说:“六郎你看,平野以南,有几条东西向的小河,乃是古时范水、桃水的遗存。数百载水流迁徙,早就非复旧迹。河道年久失修,在与涿水汇拢的区域,更是迂曲壅塞,夏季泛滥而秋冬干涸。许多年下来,百姓纷纷迁往他乡,田园抛荒。” 他转回头,看看身后,叹了口气道:“而后头这一整片连绵洼地、干涸湖沼和林地、草场交错的地带,就成了河贼水匪出没的好去处。六郎所部潜藏于此,最为妥当。不是精熟地形的探子,便来一百个,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傲然:“六郎,此地很不错吧!” 郭宁穿着珍贵的青茸甲,牵着战马,站在一片高大芦苇的后头,凝视着前面平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你徐老兄的安排,哪有不好的时候?” 身后的黑色战马立得久了,蹄子陷入了泥泞里,又遭湿地的潮气浸染,马鬃湿淋淋地,粘成了一缕缕。战马连忙蹬踏前蹄,还焦躁地摇摆脖颈,想要嘶鸣数声。 郭宁探出手,轻抚两下战马的额头,便使之安静下来。 他望了望天色,见天空中开始有了些阴云,对徐瑨道:“开春以后,一直没有下雨。我看今天这憋闷样子,倒有可能来一场大雨。” 说到这里,他又问另一侧新任军典的刘成:“防雨的物资……” “出发时便已安排备齐了,六郎放心。另外也凑足了备用的弓弦,就算下雨,无碍厮杀。”刘成恭敬地道。 “好。” 郭宁再转过头,朝范阳城西南方向眺望。 那个方向稍远处,有赫赫有名的岐沟。早年宋军起十万大军攻打涿州,契丹名将耶律休哥领兵败之,宋军夤夜奔逃,耶律休哥以铁骑追逐,杀死不计其数。至今那片沟壑里,还偶尔会被水流冲出宋人的尸骨或甲胄。 据徐瑨说,靖安民此时就引众埋伏在那里。但郭宁看了半晌,没找到任何人马潜伏的痕迹,可见靖安民自是老手,行事妥当。 他向徐瑨稍稍颔首:“我这里全都妥当,老兄你回去告诉安民兄等人,接下去静观其变即可。” 徐瑨应了,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来道:“六郎,纥石烈执中来得蹊跷,你若有所决断,无论进退,都须得立即告诉我们。” “那是自然。” 此时范阳城下两阵渐渐对圆。 两支军队的规模都不很大,纥石烈执中所部兵力较少,约莫三千上下,但愈到前敌,队列愈是严整,肃杀之气仿佛要冲阵而出,又仿佛阵中蹲踞着可怕的怪兽,随时腾跃飞扑。 杨安儿所部约六千出头,数量多些。毕竟涿州民风好武,而近年来对朝廷不满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杨安儿南下北上一趟,沿途挟裹人丁,兵力膨胀得厉害。因为队列松散的缘故,乍一看军阵的面积是敌军三倍以上,声势更要煊赫多。 在郭宁眼中,那些乌合之众就只配摇旗呐喊,当不得数的。唯有全军后方的高地附近,千余人的本部非同寻常……那便是铁瓦敢战军的本部,再加上这几日挟裹以后再精选出的北疆剽悍之士。 他们一旦结成坚阵,便霍然井然有序,其姿态与此前郭宁在夜战设伏时所见不同。人人披甲,个个昂然,自生一股刚强坚毅而浑不畏死的气概,不愧是从泰和年间造反以来,久历风波而骨头仍硬的反贼! 两军聚拢,尽皆肃然。 原野荒凉,有风呼啸而过,起初带来范阳城上守军的喧哗,后来也不知怎地,守军寂然无声,不再言语。 李霆眯眼看了阵:“胡沙虎这狗东西,打算先攻!他会先用步卒推前,压制杨安儿部下的松散前阵,然后以左右拐子马包抄击破。一旦杨安儿的本部投入战场,则以拐子马牵制,重骑伺机强突。” “没错。” “至于杨安儿这边……他这布阵,等若将松散前队分为左中右三路,护住中军。那就是打算凭借兵力优势稳守,然后……然后,用他的中军步队……不对,他还有一支骑兵,你们看,在更后头。” 说到这里,李霆一时语塞,他皱眉想了想:“我竟看不懂了,这样一来,这支骑兵能济得甚事?那不是很被动么?那不是给胡沙虎这狗东西占了便宜?” 听那这么说,几名军校个个神色不愉,有人嘀咕道:“那可不成!” 李霆又看看郭宁。 郭宁揪了揪下颌处新蓄的胡髭:“杨安儿还是很警觉的,他知道我们在附近。你看那支骑兵的位置,非常适合截断由南向北的大道……那是用来防备我们的。除非我们现在大摇大摆收兵,否则那支骑兵就动不了。” “这倒有点尴尬了,倒似我们与胡沙虎那狗东西合谋。”李霆点了点头,低声骂了一句。 杨安儿所部此前突袭溃兵营地,与郭宁等溃兵首领便算结下了仇,后来虽说暂时言和,彼此都知道,不过是各有图谋,不得不尔。 到了杨安儿起兵箭在弦上,代表涿、易、定三州地方武装势力的靖安民与郭宁达成了默契,两家各自起兵北上。 这两支兵,并不曾与杨安儿所部正面对上,但威慑的意思却至为明确。他们就是在堂堂正正地告诉杨安儿,造反可以,敬请随意,但若侵犯了两家从涿州北部到雄州的势力范围,那就万万不可。 所以杨安儿攻打雄州只用偏师,逼出了伯德张奴几首诗句就走。那并非伯德张奴善战,而是郭宁所部将至,明摆着视雄州为禁脔的缘故。 这形势自然出乎杨安儿的预料,但他却没什么办法。当日他自己盘踞涿州,能与地方势力沟通默契;如今他要起兵造反,要转战各地了,那就人走茶凉,河北的地方武装重新合纵连横,也没得指摘。 所以,杨安儿哪怕在攻打范阳的时候,也留出了一支极其精锐的小股骑兵,放在阵后以防万一。 哪怕半路上又杀出了纥石烈执中的私兵,杨安儿的这支精骑,仍然毫不放松地戒备着后方郭宁和靖安民所部。 这也符合常理。 问题是,纥石烈执中忽然到此,全然出乎郭宁等人的意料,而郭宁等人绝没有半点替纥石烈执中并肩御敌的意思。 正与杨安儿对峙的纥石烈执中,便是李霆口中的胡沙虎。胡沙虎是他的女真名。 近些年来大金朝重用儒生,以据有天下之正的大国自诩。虽说三五不时地提倡女真旧俗,可实际上汉化程度愈来愈深,动辄以“唐日月,舜山川,周礼乐,汉衣冠”自诩。以至于女真贵族入仕以后,还得特意改用汉名。外人随便提起某将军、某大臣的女真名,仿佛带有轻蔑的意思。 李霆便是极其蔑视胡沙虎的人,或者说是仇视。所以用女真名来称呼尚且不够,还得带上一口一个“狗东西”才解气。 这还得算李霆是个讲究人,换了其他将士,还有更难听的言语要冒出来了。 这胡沙虎,当年曾以西京留守的身份,参与在野狐岭的大战。 汪世显和骆和尚,都从西京大同府来。 胡沙虎担任西京留守时,在任上贪残专恣,肆意横行,全不将普通部属的性命当回事。汪世显的部族从巩昌府调入西京时,所部足有三百余人,人人有马,全都是骑术出众的好手。结果被胡沙虎驱策数年,族人越来越少,到退入河北的时候,只剩下了小猫小狗两三只。 而骆和尚更是深深痛恨胡沙虎。当年害得骆和尚家破人亡的女真贵人完颜阿葛与渤海人高宥昌,都是胡沙虎的亲信,他两人的贪赃枉法,归根到底是为了替胡沙虎聚敛。 至于郭宁、李霆等人,那简直提都不愿提起胡沙虎这个名字。 大安三年野狐岭之战时,昌、桓、抚三州虽然丢了,可朝廷仍然拥兵四十五万,底力犹在。 当时负责率领大军前敌迎战的,正是胡沙虎。当时蒙古军连破数州,正在纵兵大掠,马牧于野,许多宿将都建议,应当以轻骑攻其不备。胡沙虎却拒绝这些建议,决心步骑并进的姿态与蒙古军正面作战。 到了厮杀当日,各部尚在鏖战,胡沙虎却不知为何胆寒,毫无征兆地先自领军跑了!天下岂有这样的将帅? 他这一跑,不仅带走了本部七千精锐,还使得彼此支援的金军战线出现了绝大的漏洞。蒙古万户木华黎正是从这个漏洞突入,结果诸军一齐崩溃,导致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和大溃散,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惨剧和悲剧,导致了铺满漠南山后的尸骨,一直流进东海都不干涸的血! 谁能忘记那一幕?谁会不仇视那个始作俑者? 如今郭宁和靖安民两部威胁杨安儿,却给半路横插一杠的胡沙虎占了便宜……凭什么?杨安儿这厮,到底是个反贼,彼此再有仇恨,众人也敬重他的胆量,知道这是一条好汉。 而胡沙虎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在这里捡便宜么? 第四十章 并肩(中) 两军的厮杀,迅速展开了。 果然是胡沙虎所部先攻,而最早取得战果的,是女真人的弓箭手。 “嘣嘣”弓弦弹动之声,瞬间汇成了连绵不断的闷响。带着重型箭簇的箭矢跃向空中,然后转向坠落,一支支箭矢几乎形成了首尾相继的、密集的弧线。。 箭矢不停的落下,射中一个个目标,射中人的头颅、脖颈、胸口、腹部、手臂、腿,所到之处,立即渐起鲜红的血花。被射中的士卒们发出阵阵惨号,隔着很远,郭宁等人都能听得清楚。 那些短促的呼号,来自于被射中要害,立即便死的人。而那些长而凄惨的,则来自于受重伤的人……无论是脏腑受创还是大血管被割破,他们迟早也是要死的。还有更多人受了轻伤,只发出一声闷哼,踉跄一下,继续站在同伴们中间。 被杨安儿列在前队的士卒们,并非精锐,更缺乏战斗经验。但这些人能被挟裹着造反,人人都桀骜敢死,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他们开始收缩靠拢,尽量形成较紧密的横队,用盾牌抵御高处落下的箭矢。还有些人则拿出自家的弓箭,与女真人对射。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停对射的时候,女真人的步卒也开始惨叫倒地。 此时已经不再需要抛射,大部分弓箭手开始直接瞄准敌人射击,命中率相当高。有几名呼喝指挥的女真甲士被超过十人以上的弓手瞄准,身上一口气中了五六支箭。有些箭矢被铁甲叶片弹开,有些则从甲胄的薄弱处或者无甲的部位钻进去,立时就取了甲士的性命。 然而女真步卒们的队列继续向前,绝不动摇。 这一支兵,不愧是得到胡沙虎长期豢养的精锐私兵,无论战斗意志和战斗纪律,都是顶尖的! 到了三十步的距离,女真弓手们射了最后一轮箭,把长弓收起。 距离接近到二十步的时候,身穿札甲,足踏战靴,手持一丈二尺粗重铁矛的女真精锐大声嚎叫,率先加快脚步。在数百支铁矛如钢铁丛林般刺出的同时,后排的女真弓手们掷出了随身携带的投掷武器。 短刀、手斧、投枪、小型的铁锤,如雨点般的投掷了过去,随着密集的铿锵之响,前头做好冲撞准备的杨安儿所部,忽然又被打薄了一层。下个瞬间,铁矛疯狂戳刺,而更多女真战士持狼牙棒、八棱棍等重武器,向着被打开的缺口猛冲。 两军密集接战,兵刃相加,生或死都在瞬间决定。在那一瞬间,先是所有人的怒吼声冲天而起,然而代之以金属碰撞、格挡所产生的那种叫人牙酸的交鸣,再下个瞬间,一切声音又被刀锋刺透人体的闷响取代。 由郭宁等人所处的位置远远看去,两军的队列从整齐到混乱,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双方的前阵从泾渭分明到犬牙交错,而女真人的后队还如浪涌一般向前,于是战线愈来愈紧密,越来纠缠。 有些女真人的铁矛手连续刺穿了几名敌人,然后松开手,任凭被铁矛连续贯穿的敌人哀嚎倒地,随即拔出腰刀继续厮杀。 他们的刀都是好刀,胡沙虎对自己的部下的装备,很用心了,挥舞的时候,甚至能把敌人的武器一切为二。那些雪亮的刀身在到处喷溅的血雾中翻动,砍下肢体、砍断身躯、砍碎骨头,使得一处处战线都变成血肉横飞的地狱。 胡沙虎无疑是名将。他的本部精锐随他南征北战,用这样的刀砍过宋人,更多地砍过叛军。他们习惯了轻易驱散敌人,用屠杀激起敌人心中的恐惧。大金朝的军队,干这个从来都很拿手。 可是杨安儿所部竟不溃散。 这些人就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在数天之前还只是普通百姓罢了。可这些年来,在大金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鬼日子?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里,都有人死。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有的被签军到前线战死,有的被官府鞭策劳役而死。 那么多的人早就活不下去了,那么多的人满怀着愤懑和怨恨! 过去,他们习惯了在朝廷的威势之下跪倒叩首,就像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也觉得自己会这样度过一生,理所当然地死在某一个时间点上。但某一天里,他们跨过了那条线……然后就发现,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计较的,造反嘛,无非一死!可就算死,也得找个垫背的! 数以千计的人,如浪潮般迎了上去,迎向死亡。在他们的队列中,甚至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笑! 放在经验丰富的武人眼里,他们的厮杀本领,实不足道。可他们汇聚成的可怕声势,甚至连郭宁都为之动容。 骆和尚也忍不住摸了摸脑袋,长叹一声:“好一个杨安儿,好一群反贼!” 郭宁牵着战马,略微往洼地间退了两步,低头思忖片刻,又抬起头来。 就在厮杀声中,他沉声道:“按照我与靖安民的约定,日后涿、易、定三州,将会完全成为靖安民、张柔、苗道润三人的势力范围。靖安民素来行事谨慎,不愿自家手上轻易沾血,故而希望杨安儿攻入涿州,杀死那些该死的人,然后挥师南下;而他则好安然收拾残局,笼络人心……” 骆和尚重重点头:“洒家以为,靖安民希望涿州城里意图抵抗之人皆死,而城池百姓俱在,才是无本万利的好生意!” “诚如大师所言。” 郭宁点了点头,环视众人:“我们不辞劳苦来此,一方面为了协助靖安民作出威吓,使杨安儿不能在涿州久留;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封堵杨安儿向西流窜之路,展现我们的军威,凭此确保我们的地盘,也就是雄、安、安肃、遂、保五州的安定。这其中意蕴甚是微妙……诸位想也明白。” 几名将校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当年他们在军中服役的时候,习惯敌我至为分明的状态。可流落河北两载以后,无论自家的身份,还是判定敌我的标准,都慢慢地陷入混沌。在这世道,人命最贱、人心无常,昔日袍泽也会翻脸,而彼此有过血仇的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又会站到一起。 便如杨安儿与郭宁、靖安民这等盘踞本地的强豪之间,看似仇敌,底下又同样在挖着大金朝廷的墙角,有那么几份通谋的意思。 杨安儿图一个龙游大海的畅快。而郭宁和靖安民等人,则藉此机会展现实力,从而获得地方上的拥护,进而架空朝廷派驻在河北各州的地方官。 这样的操作,大部分出于靖安民的主意,以郭宁的性子,并不耐烦此等细微筹划。但在场众人谁不是精明强干?郭宁稍稍一提,众人全都领会。 “但是……”汪世显想了想:“胡沙虎此人,人品虽然卑劣,却端的兵强将勇。他既到此,杨安儿就没机会攻入范阳了。不仅如此,应对稍有不慎,立即身死兵败!这样一来,靖安民对涿州的后继谋划固然成空,我们面临的局势,也将大大不利。” 李霆冷笑:“是靖安民想要涿州,我们又不想。局势于我们有何不利?我们现在收兵回馈军河去,胡沙虎那狗东西,还能跟上来咬我的鸟?” 汪世显耐心地解释道:“胡沙虎被贬谪之前,乃是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真正的朝廷重将。如果说杨安儿是狼,此人比狼还要可怕十倍。这样的人物忽然来到涿州,实在蹊跷……谁知有什么图谋?只消他在涿州稍稍驻足,便如卧榻之旁凭空走来一条嗜血的猛虎,我们全力戒备犹嫌不足,那安州等地的地方官员,对我们的态度会如何?” 刘成干笑两声:“地方官员倒还罢了。我们的粮秣物资快要见底,若俞氏等大族继续犹豫,再这么消耗下去……队伍下个月就要散啦!” 听他这般说来,众人无不沮丧。 李霆撇了刘成一眼:“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有什么应对之法?要不,我们和杨安儿联手,就在这里大战一场,把胡沙虎宰了?” 这话出口,在场众人瞬间心头一跳,下个瞬间,又都觉荒唐,一时间人人脸色古怪,全不知该怎么回答。张信强笑两声,吭哧吭哧地道:“那也不至于……到底这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咱们……咳咳,莫要胡思乱想!要不,咱们摆明旗号,帮着胡沙虎厮杀一场,剿灭杨安儿……凭着这功劳,难道就不能向胡沙虎要些好处?” 杨安儿如何,众人倒不在乎。可这话听着丧气,好几人立即怒视张信。 这时候,郭宁下了决心。 “我们要粮秣的支持、我们要赢得地方的尊重、我们要一块能够休养生息、练兵习武的地盘。我们要的东西,很多,这些归根到底,都得靠手中的刀剑去取,而不是祈求。”他慢吞吞地道:“何况,手中既然持握刀剑,沾一点血又何妨?” 第四十一章 并肩(下) 当湿地方向沉厚雄浑的鼓声,忽然响彻天空的时候,靖安民正在岐沟东面的岐沟关旧址,与亲信部下郝端等人商议,陪同在侧的还有徐瑨。 胡沙虎忽然率军到此,使得原本规划妥当的局面忽然失控。靖安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姑且按照此前的约定,安排两军各自潜伏。 他本人就是谙熟涿州地形,徐瑨更是出了名的地里鬼,所以为郭宁所部安排的藏身之处,很是妥当,自家本部所取的位置更是妥善。 岐沟河又唤作运粮河,乃是唐代北方的粮秣转运通道之一。中唐时,岐沟河东曾设一关,名曰岐沟关,关城宽长皆一百三十丈,高有四丈,可谓雄关险隘。 靖安民所部便藏身在岐沟关旧址后头干涸的岐沟里,距离范阳城大约二十里。岐沟的旧河道在此地有个转折,形成一片形如簸萁的滩地,开口向南。他在这里调度兵力,无论进退攻守,都很得宜。所以靖安民与部属们细细商议对策,倒也不是很急。 可他真没想到,郭宁所部忽然擂鼓出兵! 靖安民所在的位置,距离郭宁所部稍微远了点。这个消息,还是他遣在外头的斥候回来通报的。靖安民本来不信,待到听闻鼓声隆隆,这才慌忙又派探马,查看郭宁的动向。 杨安儿和胡沙虎两个,正如狼虎相争的时候,己方坐观成败,犹不心安。郭宁这突如其来之举,又给本来微妙的局面带入了新的变数。 “郭六想干什么?“靖安民探手拽过徐瑨,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胡来,事前不打招呼的吗?” 徐瑨也满脸迷惑,如何答得出? “嘿!”靖安民恼怒地把徐瑨推开数步。 靖安民的得力助手郝端扶了徐瑨一把,沉声道:“这会儿郭六忽然起兵,或者助杨安儿,或者助胡沙虎。助杨安儿,就代表他早有准备,打算藉此机会造反……只瞒着我们吧?” 徐瑨习惯了在诸多势力首领之间和稀泥,闻言下意识地连连摇头:“这倒不至于……” “那,他就是襄助胡沙虎?那就更麻烦了!胡沙虎那厮,许了郭宁什么好处?难道说,河北数州之地少了杨安儿这头狼,又会凭空多出一头恶虎吗?还是与胡沙虎这种人有牵连的、心机极深的恶虎?” 此前两家共商对策,己方的全部谋划,郭宁都很清楚,那些想法,离明目张胆造反也只差一线而已。若郭宁投了朝廷……他给出的投名状岂止杨安儿一人?河北各地的豪杰,还有活路么? 郝端说到这里,自己都惊了。他只觉得两脚发软,连忙扶着砖墙,稳住身形。因为动作太大,年久失修的砖墙上,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缓过一口气,他强自镇定神色,急转目去看靖安民。 靖安民的面色也不好,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听他慢慢地道:“郭六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以我看来,此人性子磊落,不像是出卖朋友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领兵在外,咱们须得谨慎。马豹!” 守寨提控马豹应声而出:“在!” “你领我部的步卒,沿岐沟向南退出五里,整队待命,随时接应。” “是!”马豹领命去了。 靖安民环视身边诸人,再看看后头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士百名:“我们就在这里,看一看形势。” 没过多久,前头禀报说,探马领着一名骑士回来。那骑士自称,乃是郭宁的部下汪世显。 靖安民连忙找个土台,自家居高临下俯视,又向部属们使个了眼色,让众人威风凛凛簇拥,个个挺胸凸肚,虎视眈眈。 汪世显才走到近处,靖安民便大声喝道:“你家郭六何以如此鲁莽?他要做什么,都不通报友军的么?” 汪世显向靖安民躬身施礼:“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拖延?何况,我正是受了郎君的委托,前来告知。” “告知什么?”郝端喝问。 汪世显瞥了郝端一眼,也不矫饰,只简单复述郭宁的原话:“我家郎君说,想要的东西,得靠手中的刀剑去取,而不是坐观、祈求,手中既然握持刀剑,沾一点血也无妨。” “六郎什么意思?” “趁着杨安儿与胡沙虎正在死斗,郎君决意先入范阳!” 众人哗然。 范阳? 范阳! 他来此地,本是助战、助威的,结果,他要先入范阳! 好个郭宁,他是想来个反客为主,虎口夺食! 靖安民一下子就明白了郭宁的意图。他霍然起身,逼问:“郭六郎有意范阳城?那与造反何异?拿下城池以后,城外之敌,又该如何对付?” “我家六郎说,兵荒马乱之际,我等河北义勇入城协防,乃是理所当然之举。只消我们据有范阳在手,无论杨安儿还是胡沙虎,都对我们无可奈何。” 汪世显昂起头,大声道:“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边疆军卒了,难道那些将军、元帅,还能让我们跪下怎地?那胡沙虎自己,也是个被贬官罢职的,他所依仗的,无非兵强马壮……我们也兵强马壮!他待怎样!” 靖安民一时默然。 郝端等人面面相觑。 好家伙。那胡沙虎,乃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猛将、名将,南征北战,声威赫赫。当年以右副元帅的身份参予北疆军机,领数十万众。他打个喷嚏,中都都有反应,捏死靖安民、郭宁之流,便如捏死一个蚂蚁。 这等人物,再怎么仕途不利,余威犹在,而且还铺天盖地般骇人。 所以见他忽然抵达,众人无不色变,一时间人人犹豫。 胡沙虎率军与杨安儿所部厮杀,众人打心眼里,也没谁觉得杨安儿是他对手。 而郝端甚至会猜测,郭宁是不是与胡沙虎有什么交易……也是因为胡沙虎的凶名太甚,骨子里大家觉得,向他屈膝也不是不能想象。 却不料,郭宁显然没有丝毫犹豫,他对胡沙虎的威风更丝毫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还居然要在胡沙虎的嘴边拿下涿州的治所范阳! 真是胆大包天! 可他的道理没错! 徐瑨在旁,忍不住抚掌:“郭六郎,真豪杰也!” 汪世显踏前一步,又道:“现在只问,足下是不是真的有意涿州,有意范阳?还是说,足下爱惜羽毛,想继续坐视下去呢?” 说到这里,他又环视众人:“还是诸位都觉得,在涿州的利益,乃至以后更多的,你们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利益,都能靠观望得来?” 靖安民一向是比较谨慎的,部下也大多如此。听汪世显这般问,有人沉吟,有人心动,但也有人皱眉,有人连连摇头。 郝端叹气道:“这也太过行险!” 汪世显冷笑:“我家郭郎君说,唯有非常之人,可为非常之事。现在看来,诸位可都平平无奇的很,不像是……” 这话没说完,靖安民奋然变色。 诚然,他和郭宁两人见面的时候挺友善,靖安民还代表背后的苗道润和张柔,与郭宁结成盟友。但,能在这世道崛起于草莽之人,谁会甘心处在盟友的下风呢? 眼前局面,不过是诸多大计的开始。如果踏出的第一步就处在别人的下风,以后还谈什么争锋竟逐! 靖安民霍然起身,沉声喝道:“范阳城里有我的熟人,只要我一到,城池立即易手……压根用不着你们厮杀!” “那是好事!”汪世显应声道:“既然不会大举厮杀,城里那些不必死、不该死的人,也就安全了。” 靖安民稍稍颔首,又问:“拿下涿州以后,郭六郎打算如何?” 汪世显微笑:“咱们既然打着涿州义勇的旗号,在涿州的一切安排,都听足下的;而涿州刺史粘割贞……听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也愿意察纳雅言。” 靖安民盯着汪世显:“察纳谁的雅言?” 汪世显躬身:“事成之后,我家郎君立即就回安州,绝不在涿州多待一日。自始至终,负责与刺史大人接洽的人选,都由贵方来定;相信刺史大人需要借重贵方的地方,一定很多。” 靖安民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他从土台下来,握了握腰间的刀柄:“让马豹带人回来吧!我们去范阳!” 这话出口,汪世显反倒吃了一惊:“原来贵部竟没有驻在岐沟?怪不得适才我家郎君几番看不出踪迹,还夸赞贵部潜伏有方。” 靖安民神色自如:“小心无大错。” 说完这句,他转身往外便走,一边走,一边喝道:“擂鼓!擂鼓!” 当岐沟方向的鼓声响起,范阳城畔的整片区域,便乱成了一团麻。 郭宁并没有亲自带人去范阳。这时候,他沿着洼地边缘的水流转弯处前进,渐渐迫近到了战场垓心,正以一处林木为遮掩,长身峙立,久久眺望。 他注视着己方的大部队在骆和尚的带领下,从东南到西南,大摇大摆地绕过战场,然后与匆忙赶来,队伍拖得很长的靖安民所部汇合。 他注视着杨安儿所部一阵嘈乱,然后又在军官的弹压下迅速恢复镇定。 他注意到胡沙虎的步卒队伍里,有一些想趁着杨安儿所部的混乱猛攻,也有一些大概是想看看局势,所以稍放缓脚步。结果整条战线彻底崩解,两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来越陷入纠缠。 他看到胡沙虎所部的拐子马本已开始前进,预备包抄敌军。但因为忽有不速之客出现在战场,拐子马的指挥官减缓了前进的速度,转而派人往中军请示下一步的动向。 再仔细看,胡沙虎所在的中军位置,也有人转往高处去探看,还有身着白袍的女真人直接策马,奔往城池方向。 如果一座边塞大城在胡沙虎的眼皮底下易手,那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胡沙虎既然来此,总得对此加以关注。随着己方的兵力进入范阳,胡沙虎的部队必定会被分散,他的注意力必定会被分薄,乃至他身边为翼护的铁甲精锐,也会相应调动到适合的位置,以求兼顾城池内外的局势。 这才是郭宁遣军直取范阳的真实目的。 对郭宁来说,河北只是暂时栖身之所。涿州算什么?范阳算什么?他本不需要这些。 但他需要一个够分量的敌人,一场漂亮的厮杀。 郭宁是军人,是敢于身当锋镝的军人。他要崛起于草莽,以武威震慑四方,便须以敌人的失败来衬托自己的胜利,以用敌人的狼狈,来展现昌州郭宁足以覆压一地的力量! 萧好胡之流,丧家之犬罢了,不值一提。杨安儿么……毕竟留着有用。偏偏胡沙虎这厮好死不死,竟然送上门来。 好的很,且不提自家的旧恨如何消除,当年的右副元帅、权尚书左丞,分量是足够了! 既然你以私兵入涿州,便不要谈什么官威。凭着手中的铁骨朵,我先打你个满脸桃花开,给河北诸州看个榜样! 郭宁笑了笑,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一阵风吹来,吹在身后骑士们的铠甲上,细小甲片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骑士们抽拔武器,拨动弓弦准备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给这个战场边缘的小片林地里,平添了几分肃杀。 “准备好了。”骑士们都道。 第四十二章 闪电 大金兴起之初,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其骑兵之精锐,自古以来未有。 后来海陵王攻宋时,调动军马五十六万匹,又展现了极其庞大的骑兵调度能力。待到世宗皇帝的治世,北疆的九个群牧所仍有马四十七万,牛十三万,羊八十七万,驼四千,在河南、山东等地,始终保持骑兵一万两千。 结果,在前年去年的战斗中,蒙古军以契丹人耶律秃花为向导,一举横扫北疆诸群牧所,尽驱战马而走。依附蒙古的文人由此赋诗曰:“更得金源四十万,大青小青绝世无。” 蒙古军如虎添翼,军势大振;而金军则被迫实现了由骑兵为主向步兵为主的转变。为了重新组建骑兵,朝廷甚至颁下民间收溃军亡马之法,宣布收上等马一匹值银五十两,而私下藏匿马匹的,杀并绞。 此项法令的效果寥寥,但朝廷马政之窘迫是真的。 胡沙虎以麾下的千名拐子马和重甲骑士横行,毫无顾忌,便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杨安儿的兵力再强,在野战中根本不可能抵得过他的骑兵优势。 不止杨安儿这个反贼抵不过,放眼河北,中都,哪怕是如今朝廷倚为柱石的大帅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两个,也绝没有这样强大的骑兵! 虽然他们率军数万甚至十数万,可麾下的骑兵不会超过一千,而且大都是在溃败以后重新组建起来的,无论装备水平、训练水平乃至彼此之间的配合,一定远不如胡沙虎所部精锐。 那些骑兵,只是样子货罢了。他们面对蒙古骑兵的袭扰,只能坐守城池,被动挨打。 在胡沙虎看来,只有自己麾下的铁骑,才真正秉承了大金擅于用骑的传统。这等十余年南征北战纠合的勇士,断非寻常之辈可比。 只有他们,才能够在野外与蒙古军抗衡。也只有他们加入到战场,才能把整盘棋下活,把束手束脚于各处边疆城塞营堡的金军贯通起来,进而稳定住整个北方战线的大局! 过去数年的隐忍,过去数年在战场上的刻意退让,就是为了现在的局势。大金朝廷愈是虚弱,战线维持愈是艰难,就愈是不得不仰赖有实力的女真贵族,而所谓“有实力的女真贵族”,舍我其谁? 胡沙虎此番来到涿州,便是打算用一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来告诉所有人,只有我纥石烈执中,才是朝廷应该仰赖的对象!那些只会鼓唇摇舌的朝臣、儒生,全都该靠边站! 当然,顺便在涿州搜刮一番,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胡沙虎踌躇满志,信心十足。 哪怕他发现战场上出现了不速之客,信心也没有半点动摇。 “那两支兵,什么来路?”他轻轻摆着马鞭问道:“事前倒不曾听说,涿州地方还有这样的势力。” 他的助手乌古论夺剌答道:“适才游奕们回报说,应是一批从宣德州、昌州等地败回河北的溃兵,他们在涿州驻扎了很久,如今自称涿州义勇,打算入城协防。” “败回河北的溃兵?”胡沙虎怒道:“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竟敢不来拜见?” “这……咳咳……或许这些人居心叵测,不敢面对元帅的神威吧?”其中缘故,乌古论夺剌自然是清楚的,但他实在不想细说,便问:“元帅,咱们是不是要做些应对?” 胡沙虎想了想,随口道:“完颜丑奴正在前头厮杀,让他所部继续向前,不要分心,另外,稍稍加强左翼,把杨安儿所部往范阳城方向压过去,免得咱们两头顾忌。” “好。”乌古论夺剌立即遣了一名傔从奔去传令。 “范阳城那边……让蒲察六斤从左右翼拐子马各抽调两百人去!那些涿州义勇靠不住的,让蒲察直接去北面城下叫门,就说朝廷大军在此,让他们开门迎接!” 蒲察六斤是胡沙虎的亲信猛将。如果说胡沙虎是恶兽,蒲察六斤就是这头恶兽最锐利的爪子之一,还是沾满鲜血的那种。胡沙虎此前纵横南北,许多次的镇压、屠杀,都是蒲察六斤来负责的。 这会儿胡沙虎又调动此人,可见他虽然狂妄,但实际上应对局面并不轻忽。 “涿州刺史乃是粘割贞,当日与咱们有些争执的,只怕不会轻易开门。”乌古论夺剌小心翼翼地道。 胡沙虎俯视着乌古论夺剌,待到乌古论夺剌额头冒汗,才慢慢地道:“让蒲察六斤告诉他们,不开门,那就是和我作对,就是和朝廷作对,就是贼!待我入城,先宰了粘割贞,再屠了满城的贼人!让他不要学涞水县令,自己找死!” “是!是!”乌古论夺剌饶是心腹,也不敢面对杀气腾腾的胡沙虎。他连忙告退,亲自去找蒲察六斤吩咐。 片刻之后,原本散在两翼徐进的拐子马轻骑稍稍止步,各自拆分出半数。右翼的一队先往范阳城方向移动了百余步,然后停马等待左翼前来汇合。 左翼的两百五十骑,则由蒲察六斤本人带领。 蒲察六斤是中都威捷军出身,始终都穿着代表中都合札猛安出身的赭黄色长袍,骑得也是黄骠马。他当先策马而行,便如一团黄色的旋风在骑兵队开路。很快就绕了长大圈子,从胡沙虎身后经过。 其实从胡沙虎前方通过的话,走得是直线,也更快些。但胡沙虎性格暴戾,而又喜怒无常,早年曾有亲信带兵行军时,阻碍了胡沙虎观阵的视线,当即就被胡沙虎亲手格杀。蒲察六斤断不敢触这个霉头。 而胡沙虎下过了命令,便再不注意他,继续观察前方战局。 眼看前方完颜丑奴所部步卒受到了战场外不速之客的干扰,攻势稍稍放缓,他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从腰间取出短刀,喝道:“来人!” 一名傔从上来。 胡沙虎狞笑道:“这些日子未经厮杀,有人松懈了!你带一队人,持我刀去,找到第一都的都将,斩其首级警号三军,然后让完颜丑奴整束队伍猛攻!再有不尽力的,皆杀!” 那傔从慌忙伏地接过短刀,一阵疾风似的往前阵去了。 胡沙虎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作战不利的都将就在阵中被斩首,然后傔从高高举着他的脑海往来奔驰,向众军呼喝鼓励。 他满意地颔首,环视左右,沉声道:“眼前这只是小贼罢了,日后咱们还要对付更……”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惊惶失措的躁动! 他猛回头,只见原本在身后百步开外的拐子马队列,忽然就陷入了混乱! “什么人来找死?”胡沙虎高声怒吼,仿佛凭空打了一道滚雷。 拐子马轻骑绕行中军后方行军的时候,正撞上数十名骑兵,从一处洼地间猛冲出来。 几名骑兵同时去唤蒲察六斤,蒲察六斤正在前头,单手一勒缰绳,回头去看。 看了两眼,他呵呵冷笑两声,没把这队骑兵放在眼里。 原来骑兵所骑乘的战马,很有讲究。通常来说,大金国的精锐骑兵都是一人两马,平常骑乘的马种多为蒙古马,讲究耐力出色,擅长负重。而到了战时,则换用来自东北内地的高大战马,战马比日常乘用的走马要高大些,冲刺速度也更快。 眼前这队骑兵,骑乘的大都是寻常的蒙古马,蒲察六斤压根就看不上他们! 那都是哪里来的乌合之众啊,敢来找死? 此等不堪之敌,都不必通报元帅,我蒲察六斤轻易就能料理了! 蒲察六斤一挥手,便遣出一名女真都将,带人上去驱散。 两支骑队迅速接近,将至百步,双方弓矢连射,然后手斧、投枪之类再来一轮。 两轮放过,骑兵们各自落下数人,距离已经在十步以内。 那女真都将盘舞铁矛,刚刚摆开发力刺击的架势。对面骑队中一人飞马加速,眨眼就到了跟前。 那骑士身穿青茸甲、头戴凤翅兜鍪,骑着一匹黑马,手中同样持着军中制式的铁矛,显然是个首领人物。女真都将只觉眼前看到了战功,大喜喝道:“来得好!” 两人也无对答,各自挺枪施展。两杆铁矛在空中“啪”地交击一响,双马便错镫而过。 女真都将只觉得眼前光芒一闪,随即双手虎口剧痛,再握不住矛杆。 “这厮,好大的力气!“他暗骂一句,连忙松手丟开矛杆,转而一俯身,往腰间拔刀。 却不曾想,这一俯身,却看见自家胸前的札甲破碎,凭空生出个碗大的缺口来,那缺口以内,鲜血正如喷泉一样往外狂涌,把马背都染红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下死也!都将脑海中只转得两个念头,眼前一黑,扑在马鞍上不动了。 两支骑队全速交错,烟尘大起。身披青茸甲的骑士一口气前冲百步,连续数十骑的拦阻,就如利刃破开油脂那般轻而易举。他掌中铁矛纵横来去,看似无非前刺、啄击和横摆,但每一下都势若闪电,眼前竟无一合之敌! 蒲察六斤勃然大怒,亲自迎上前去。 第四十三章 惊雷 蒲察六斤策马奔驰的同时,口中呼喝号令。 他部下的拐子马尚有两百骑,随着他的号令,瞬间变幻队列。再度分为左右两翼。右翼正面阻击,而左翼斜刺里兜出个弧线,如同被甩起的流星锤那样,径往那骑士行进路线的侧翼撞去。 蒲察六斤不仅是猛将,也是作战经验丰富,极其敢战、善战的骑将。 此时他看起来暴怒,其实分派兵力却极有章法,瞬间就对来敌形成了挟击之势。 大金初起时,俗本鸷劲,人多沉雄,有道是:“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立国近百载以后,仍有一些贵族保留着剽悍之风,蒲察六斤便是其中之一。 他与兄弟蒲察移剌都两人,出身于大金的武将世家,成年后先任驾前护卫十人长,后来做到武卫军钤辖。两兄弟都擅击刺挽强,膂力绝伦。 泰和伐宋时,兄弟二人随军南下,每与武士角力赌羊,辄胜之,蒲察六斤能挥重拳击打四岁牛,折胁死之。而蒲察移剌都更是雄健,行军过程中有粮车陷淖中,七牛挽不能出,蒲察移剌都手挽出之。 胡沙虎逼近南朝重镇淮阴时,与宋军野战,遣精骑四千破阵。蒲察兄弟两人,身为四千精骑的左右先锋,手格宋军勇士不下数十,在万众惊呼之下浴血而还。 后来野狐岭失败,蒲察移剌都陷没于军中,蒲察六斤则更加受到胡沙虎的重用。这两年常为拐子马统领,位在骑将之首。 蒲察六斤从军二十载,打过宋军、打过西夏军、打过蒙古军,眼光是一等一的。 他只一看,便知那些骑士乃是七拼八凑而来,武器、装具、甲胄、战马全不统一,甚至策骑冲击的节奏也不协调,显然缺少足够的配合训练。 他再看那为首骑士,此人虽然身着的青茸甲甚是醒目,可头盔是宋军制式,戎袍是寻常骑兵规格,手里的铁矛是军中最常见的那种。至于骑乘的战马,也非良马,完全是因为同伴的战马太过劣等,才从矮子里拔出的高个……此等不伦不类的角色,必非名军大将,准是哪里来的草莽中人! 一介匹夫罢了。 此等人物虽有勇力,却必无用兵之能支撑。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便是那种凶悍一时然后死得极快之人。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被大将驱赶着送死的卒子,蒲察六斤见得太多了。 这世道有问题啊,随随便便一个卑贱之人,也敢来捋元帅的虎须?还有王法吗?还有规矩吗? 待我收拾了他,以为后来者戒! 须臾间,右翼骑兵如同张开的巨掌拦在敌骑正前方,随即战马往复交错纠缠。两队骑兵往来奔腾践踏,两下里聚散离合。 离的时候,箭矢横飞,尖利的破风声此起彼伏。合的时候,刀枪并举,人在嘶吼发力,甚至马匹也互相踢打撕咬。 两边都是轻骑,在这样的短距离内,身上的皮甲防不住箭矢,更防不住刀枪。眨眼功夫,好些人便受了伤,完全是咬着牙,死挺在马鞍上坚持战斗。 之所以坚持,不仅是因为斗志高昂,更因为两边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深知骑兵对战时落马的下场……就在他们纠缠盘旋的草地上,几名落马的士卒被双方坐骑踩踏,就连叫声都无,立时化作血肉模糊的一滩。 那名身披青茸甲的骑士策马冲突,身后的部属已经少了两三成。带领右翼拐子马的钤辖经验很丰富,明白此人难以力敌,就始终不与他正面冲突,而只是纠缠着他,让他的勇力难以发挥到实处,让他和他的部属们,越来越多地勒停战马厮杀。 就在敌将的冲击势头被遏制住的时候,蒲察六斤亲领的左翼骑兵赶到。 “宰了他们!”蒲察六斤长声高呼:“咱们杀上去!” 左右擐甲骑兵齐声呼应,一拥而上。 那身着青茸甲的骑士,正是郭宁。 此前两个来回,郭宁在敌人轻骑的重重包裹中来回冲撞数次,他自家锐气尚在,将士们不免有些气虚力弱。 郭宁是出身行伍的战士,所以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胡沙虎本人虽然被贬谪了数月,但毕竟是大金国屈指可数的大将、名将,对麾下私兵的训练并不放松。那些骑兵们的士气也很高亢,堪称劲敌。 女真人养尊处优百载,竟然还能保有这样一支兵力,很不容易! 好在他拨马兜转数次,已经找到了敌骑首领所在。当下他向李霆、赵决等人使了个眼色,预备以强弓疾射打开通路,然后擒贼擒王,一举击溃。 待要发动,忽听有部属嚷道:“六郎,女真人的左翼骑兵冲上来了!” 郭宁掉头一看,纵声大笑。 来得正好!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猎物吗? 他一拽辔头,将本来正从东北冲向西南的战马,猛地调转方向,转往西北。 李霆、赵决等人早有准备,在后方连连引弓,以箭矢掩护。 这几人都是精选出的好手,这会儿打起精神施射,阻在郭宁前方的拐子马轻骑中,数人要害中箭,立时落马而死。 还有两人身着甲胄,箭矢难入,受得倒是轻伤,可几乎就在他们中箭的同时,郭宁策马如狂风卷过。 他先运足力气挥舞铁矛,向右拦腰一击。右侧骑兵被撞得胁骨俱碎,腾空飞起,在空中就鲜血狂喷,决然活不了了。 另一名轻骑觑着机会,从左面挺枪刺击。郭宁直接挥动手臂,用护臂将枪尖磕开,随即右手兜回铁矛砸落。一丈多长的铁矛呜呜下落,紧接着“啪”地一声。 那轻骑的身形不动,只是头盔忽然下陷一截。乍看上去,盔檐几乎与肩膀平齐,血水自盔底四面倾泻出来。 右翼拐子马的钤辖乃是老手,他以百骑围裹,甚是周密。可郭宁在阵中往来两回,早就把敌骑大致的调度模式觑得清楚,此时他催马所向,正是包围圈稍纵即逝的薄弱处。 而连过四骑之后,他瞬间就与蒲察六斤打了个照面! 郭宁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厮杀了。 当日斩首萧好胡的时候,郭宁身上伤势很重,是用了诡计混入高阳关行事。后来他召集部属与杨安儿厮杀的时候,伤势也未痊愈,所以一直在后方指挥。 那当然也和郭宁的梦境相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地盘算盘算未来,试着去做一个能够引领伙伴们走向胜利的首领。 但他毕竟是少年从军,习惯出生入死的武人,是在大败局中凭借着自身勇猛,无数次硬撼蒙古军的兵锋,救下袍泽兄弟的勇士!他怎会甘心一直躲在后方运筹帷幄呢? 就在今日,郭宁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满心快活。他的斗志已经沸腾,他的血液中好战好杀的成分一直在催促他奋勇向前。 他想要让这些女真人见识见识北疆小卒的厉害,让胡沙虎那个无耻之徒知道,被奴役、被压榨、被坑害的将士们尚在!那些旧账,有人想着要讨回来! 蒲察六斤身边骑士见郭宁来的猛恶,有人拈弓来射,有人急催马拦截。 郭宁抬手遮挡面门,仗着甲胄精良直冲。 他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挂了好几支箭。有一支来势特别猛,当胸贯甲而入,箭簇又刺透了垫在铁甲下面的一层牛皮,才卡在皮肉见不动了。 郭宁这时候热血冲头,竟感觉不到痛。他随手折断箭杆,随即猛向后仰,避过两支刺来的长枪,随手一矛,将其中一名持枪骑士刺死。 这时候他胯下的黑马连声哀鸣,前蹄打软,原来是中箭受伤了。郭宁并不理会,藉着马匹的最后的一程冲力挺矛猛刺,直取蒲察六斤。 郭宁表现出来的勇猛,简直比方才要强出数倍。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怪?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默默无闻……怎么我此前竟没听说过他的名头? 蒲察六斤脑海中两个念头一闪,两马已然交汇。 他只来得及暴喝一声,侧身避让。长矛的矛尖几乎贴着他的鬓角掠过,将头盔边缘的毡枕整个撕扯下来。毡枕厚而且牢固,所以撕扯的力量带动脖颈向后扭动,刹那骨节噼啪乱响,简直要折断。 蒲察六斤顾不上叫痛,下意识地双手持握将长枪立在胸前,向外猛推。 果然下个瞬间,郭宁挥动铁矛横扫。 两人同时大吼,枪矛交击。 蒲察六斤既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素来以膂力惊人著称,可这一下,只觉得双手腕骨隐隐作痛,简直要握不住长枪,可见这铁甲骑士的膂力丝毫不下与自己。喜的是,此人的战马完全支撑不住了,正在哀鸣倒下! 蒲察六斤是沙场老手,反应何等迅速,立即双腿猛夹马腹,要催马践踏落地之敌。可郭宁的动作更是快如闪电,他猛地探出手臂,竟一把抓住了蒲察六斤手中长枪,向后猛拉。 在沙场上,武器就是半条命,怎么能丟? 蒲察六斤暴喝一声,用尽全力回夺。他的力气也真是大到骇人,竟然把郭宁连人带甲百数十斤的分量,从即将仆地的黑马上腾空拽起! 郭宁人在空中,右手紧抓着枪柄不放,左手握住了腰间悬挂的铁骨朵。 长枪的枪柄大约一丈四尺,铁骨朵长才四尺余,完全够不着。何况这也本非骑战时常用的武器。可蒲察六斤发力回夺的时候,郭宁却是顺水推舟地配合,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到了四尺,郭宁几乎能感觉到蒲察六斤口中喷出的沉重呼吸! 铁骨朵就对准了蒲察六斤的大口,猛地捣了下去。 这柄铁骨朵,是郭宁从前的伙伴姚师儿所用,制作并不精细,顶端铁锤形同蒜头,带有凸起的角。这个铁锤就被郭宁全力捣进了蒲察六斤的脑颅,巨大的压强作用下,血肉和骨骼混杂城的浆体,从巨大的伤口和蒲察六斤的眼眶、鼻孔里喷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利刃(上) 对涿州刺史粘割贞来说,今天真是局势变幻多端的一天。 杨安儿所部杀到城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任凭处置的准备。毕竟他在这里作刺史以前,乃是宣德州的刺史,而杨安儿驻扎的鸡鸣山就在宣德州境内……两人多少有点情分,何况杨安儿也不是那种肆意滥杀之人。 后来纥石烈执中率部忽然来到,粘割贞对他的印象,可比对杨安儿要坏多了。他深知纥石烈执中专逞私意,不循公道,万一让他进了城,那保不准就是一场血洗,于是连忙催促都指挥使苏灵通点兵守城。 结果,地方土兵才聚集了数百人,城外凭空又多出一股兵来。 粘割贞慌忙沿着城墙狂奔过去探看。空中阴云四合,有些暗沉,他一时没找到旗号,只听城上喝问,然后城下自称乃是涿州义勇,靖安民的部下。 涿州义勇是什么东西?我这个涿州刺史怎不晓得?不对,靖安民!这厮是要和朝廷撕破脸了吗?莫非他是杨安儿的同伙? 粘割贞连忙大声叫嚷,让靖安民在城下答话。谁知靖安民在当地的声望极高,他在城下发一声喊,土兵们就作鸟兽散。而靖安民所部斩关落锁直入城内,须臾间就控制了城池中各处要地。 粘割贞在城头团团乱转,眼看着已经考虑到纵身一跃,博个忠良的名声,靖安民从登城步道匆匆上来。 靖安民的身边陪着一个胖大和尚。那和尚满身衣袍带血,手里提着一个脑袋,是涿州都指挥使苏灵通的。 几名傔从无不大惊,有人迎上去预备厮杀,也有人彼此对视两眼,转身要跑。 到这时候,粘割贞反而冷静下来,他喝住了意图动武的傔从,哈哈一笑迎上去,半是责怪半是亲切地道:“靖老哥不在大房山里屯驻,怎么有暇来此?有什么事,遣人吩咐就行,何必……” 靖安民对他却不似往日亲切,他大步匆匆,直接从粘割贞身边走过,站到了城头可以眺望战局的方向。 粘割贞小心地凑近几步,听靖安民冲着那和尚连声抱怨:“和尚!这样的事,你不早说?胡沙虎这厮,我们当然不能容他盘踞在此,可郭六郎未免太莽撞了!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卒子吗?” 那和尚仿佛全没有将靖安民的急躁当回事,只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六郎说,他有把握!” 靖安民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把握?他居然还有把握?他才带了多少人?胡沙虎那边,就算分派步卒与杨安儿鏖战,他身边铁骑如云,岂是好对付的?” 骆和尚懒得争辩,只向战场方向努了努嘴:“你且看来!” 靖安民几步站到最前,瞪眼眺望。 此时云层愈发密集,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凝重的气息。而就在这晦涩天空之下,靖安民看得清清楚楚,身披青茸甲的郭宁率少许部属一头撞入了拐子马轻骑队列,往来厮杀数回,便将敌人包围的局面扯作稀烂。 没等到敌人重整,他又忽然勒马后退,于数百骑围攻之下杀死了一名身披赭黄色戎袍的将军! 从高处旁观者的角度,郭宁的进退若神,好像他带着二三十人,轻描淡写地就把数百女真轻骑玩弄于鼓掌之间! 骆和尚用力拍打墙头,大声嚷道:“好!” 靖安民满脸错愕:“这……这郭六郎是当真的?” 两人身旁,粘割贞双脚发软,猛地跌倒在地,一迭连声道:“那黄袍将军是蒲察六斤!是当年中都武卫军顶顶出名的勇士!” 靖安民顾不得理会粘割贞,急忙道:“既已杀了一名勇士,搓动了胡沙虎的锐气,该见好就收了!咱们凭着城池,慢慢与他周旋!” 骆和尚“嘿”了一声:“六郎往胡沙虎的本阵去了!” “什,什,什么?”靖安民自认为也是骁勇之士,平生见得厮杀多了。可就算以他的胆量和见识,也不敢想象郭宁能勇猛如斯! 怪不得安州附近数以千计的溃兵都服膺他,怪不得他杀死萧好胡的时候,数百奚军竟不敢拦阻!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道:“郭六郎,名不虚传!” 范阳城下。 蒲察六斤所部遭到小股骑兵滋扰的时候,胡沙虎身在中军,一度恼怒咆哮,但他毕竟是曾经做到元帅的人物,再怎么凶暴,控制情绪很快。 所以胡沙虎确认蒲察六斤亲自迎上去以后,便不再去管冲阵的敌骑,而将视线继续投向用来与杨安儿厮杀的本方前阵。 之前他已经下令,要负责前阵指挥的完颜丑奴加强左翼,还遣人杀了作战不利的都将。这会儿果然己方在左翼渐渐占据优势,开始把原本碎散的阵线重新贯联起来,将杨安儿的右翼慢慢压迫收缩。 胡沙虎仔细地观察了半晌。他觉得,自家老对头的应对不错,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纠合涿州的乱民为强军,实在很有一手。 不过,乱民们没有时间经受完整的军事训练,其韧性就始终是问题。 胡沙虎所部得到了韩人庆的通报,所以连夜从中都南部的广阳镇赶来。来得如此之快,也有不给杨安儿整顿时间的考虑在内。 当年杨安儿在山东造反的时候,倚靠的是宗族关系和他本人的巨大声望。但这两个条件,在涿州并不具备。他能做的,无非是挑起愚民们对朝廷不满,让那些蠢货们满足于劫掠和报复带来的快感……那支撑不了一场恶战,估计再过一刻,他们的队列就会完全动摇。 前阵动摇,后阵的杨安儿本队就要上来支援。 那就是杨安儿的老底子,当年被朝廷收编的铁瓦敢战军了。 哼哼,若非宋人捣乱,我纥石烈执中早就剿灭了他们,哪里容他们嚣张到此时? 只要他们敢动,两翼五百余轻骑就立即投入战场,先粉碎前阵的抵抗,然后驱赶着溃兵冲撞其中军。那种惊涛崩解般的场景,将大大地动摇战士的斗志,哪怕杨安儿有天大的能力,也只有疲于应付。 然后,就是铁甲重骑一举破阵的时候了,轻松愉快。 至于后头冒出来那二三十骑,在数千人厮杀的战场上算不得什么,正常情况下,连个小波浪都掀不起来。 胡沙虎率部南征北战,碰过多少强敌,见过多少大军驰奔?身后那区区二三十骑,他完全没放眼里。 他绝非莽撞之人,既然答应了韩人庆的恳请来此,便早就从这名老卒嘴里,了解了河北诸州的局势,知道此时有力量站出来做不速之客的,无非是以溃兵为核心的南北两家势力。 可那些溃兵算得什么? 当年野狐岭一战前,这些人若有胆色,便该与蒙古人死斗到底!结果呢?亏得我胡沙虎早看出不对,这才引兵全身而退! 现在他们却跑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沙虎喃喃自语:“先打垮杨安儿,然后溃兵里头有几个胆大妄为的,也须打杀了,否则断不能放心收编……” 此时一名傔从忽然惊呼:“元帅,快看!” 怎么又来?蒲察六斤难道也懈怠了? 胡沙虎皱了皱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身,便见后方数百骑拐子马一片大乱。一名身披精甲的骑士浑身浴血,骤然间突阵而出,随后又有十数骑鱼贯跟从,人人耀武扬威,杀气冲天! 胡沙虎忍不住揉了揉眼,定神细看,只见那为首骑士胯下的战马,竟然是胡沙虎一年多前赏赐给蒲察六斤的河曲大马,少见的神骏良驹! 蒲察六斤没懈怠,他是死了!他带着两百多的拐子马精锐,竟然被这区区小敌害了性命,连战马都被夺走了! 此前蒲察六斤不敢惊扰主帅,所以领着骑队,绕行胡沙虎后方。毕竟他去往范阳城还有任务,圈子没有绕得很大,骑士们拉成了长队,距离胡沙虎只有百步远。 那铁甲骑士冲阵而出,策骑汹汹而来。他往胡沙虎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自马鞍旁取出了强弓长箭,拨弦如霹雳,箭去如流星! 可恨这弓和箭,也都是胡沙虎赐给蒲察六斤的精品。弓是强弓,力道很足,箭也是精选过的寸金凿子箭! 胡沙虎对箭矢在空中的破风之响十分敏感,顿觉自家躲避不及。他一把便揪着适才示警的傔从,将之当作盾牌挡在面前。箭矢当胸而入,从傔从的后背贯穿而出,星星点点的血溅在胡沙虎的脸上。 雪亮的凿型箭簇几乎刮去了胡沙虎一缕胡须,就在他的面门正前方振颤! 胡沙虎随手甩开傔从还在蹬腿的躯体,又自身后取过圆盾。在左右仿佛铁塔般重甲骑兵的簇拥下,胡沙虎转而一指韩人庆:“你来!” 韩人庆趋到近前。尚未行礼拜伏,胡沙虎便揪着他胸前衣服,将他整个提了起来,口沫飞溅地怒吼道:“此人是谁?是谁?” 韩人庆的脸色,已经灰败到没多少活气。他也不挣扎,就这么挂在胡沙虎的巨掌之下,轻声道:“咳咳……那便是昌州乌沙堡的郭宁啊。” 第四十五章 利刃(中) 此时劲风乍起,吹过连绵的芦苇荡,哗哗作响。层层叠叠的浓云愈发低垂,像是一座巨大的穹庐,从天际一直覆压到每个人的头顶。 云层尽处,隐约有银白色的光,仿佛一个巨人正在挥动利刃,想要把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天幕割开。 而云层的下方,深黑色的铁骑剪影纵横往来,隐约有刀枪反射电光闪动,杂乱的鼓噪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忽然逼近,忽然又变得很远。骑队奔走间,又有鸣镝、口哨的声音此起彼伏。 中军遇袭?看起来,敌人的来势还猛恶异常! 原在完颜丑奴统领下,向杨安儿所部发起猛攻的前队将士,无不错愕。尤其是本已展开成斜向的横队,开始逼迫地方后退的左翼。 此前他们占了优势,所以队列深入,因为队列深入,所以随时需要后继的力量投入,来帮助他们撕裂前方防线。 然而这时候,较有经验的士卒往后一看,无不惊呼。 中军遇袭,两翼的拐子马都纷纷奔过去救援了,那么,前头的仗还怎么打?还打不打? 中军方向,很快就有傔从策骑奔来喝道:“各部莫惊!小股敌骑骚扰,元帅顷刻就料理了他们!” “听到没有!不用慌乱!”军官们连声大吼。 可他们一边吼着,一边自家稍稍回头看去,只见阴霾天色之下,中军本阵愈发乱了! 如果胡沙虎是以重将身份,率领朝廷兵马来此,那中军方位,必定还有将旗、帅旗高举。无论战况如何,中军的大旗必定如山之不动,让所有人放下心来。 可胡沙虎这次来,是临时起意。他是被韩人庆说动,想歼灭叛贼杨安儿,以使自己在那些中都的贵胄大员面前多些吹嘘的筹码。他现在只有一个世袭谋克的职务,别无官身,随同他来的都是私兵,所以在他的中军,就只有傔从和甲士们背负的五方旗五色旗。 此时傔从和甲士们全都策马迎敌,许多面旗帜在暗夜中往来摇摆,就像在一锅沸水里起起落落,明摆着乱得不成样子……这怎么可能是小股敌骑骚扰? 我家元帅乃是大金屈指可数的悍将,如果小股敌骑能做到这程度,难道他们个个都是三头六臂? 这根本是有预谋的有力一击! 想想今日的战事,杨安儿如此耐战,而新进涿州城里的数千不速之客,又陆续登上城头虎视眈眈……这会儿中军遭人突袭,然后呢? 恐怕我们中计了!恐怕这厮才是猎人,我们反倒是猎物! 天晓得接着还会如何! 军官们愿意跟从胡沙虎,既是因为胡沙虎凶残的治军手段,也是因为他始终自信满满地能够夺回权势,所以不断地给予部下们金银厚赏,不断封官许愿。但时间久了,军官们便难免形成一种想法:从军厮杀既是为了荣华富贵,怎能轻易就死呢? 如果中军乱了,这场仗显然不好打……那么,谁愿意在接下去的逆风局面中,抵在前头第一个送命? 须臾间,就连呼喝的军官也慌了神。 左翼作战不利的都将已经被胡沙虎传令斩了,负责前阵的完颜丑奴,此时亲自在这里指挥。见到将士们动摇,他当机立断,高举长刀喝道:“回顾者斩!犹疑者斩!继续向前!贼军苦战半日,已经力竭。杀了杨安儿,我们就赢了!” 他是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这时候发出的号令,再正确不过。 但正确的号令,未必能得到正确的执行。 军官们在犹豫,士卒们更加动摇。 大金初起的时候,士卒的韧劲天下无双。白山黑水中恶劣的生活条件,锤炼出了可怕的意志,他们根本没有在乎的东西,根本不害怕失去生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攫取富贵、攫取那些从未想象过的美好生活。 可现在的大金将士们,谁有这样的狠劲拼劲?谁有这样的斗志?且不谈那些耽于享乐的女真贵族们,普通的女真人,一家三四口,种少麻豆,勉强还能温饱。他们在厮杀中又能获得什么?少年签起从军,埋骨沙场,最侥幸的白首归乡,还能见到妻子家人么? 胡沙虎的部下确是精锐,可他们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女真虎狼之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普通女真平民出身罢了。他们当中,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乳臭未干的少年! 何况,胡沙虎因为稳固自家权位的目的,日常教育部下,翻来覆去地只谈忠于自己,全不提朝廷。此时中军一乱,士卒们立刻就慌了神……元帅就是他们的天,天若是摇了、塌了,谁不慌乱? 步卒之间的对抗,个人武勇发挥余地甚少,讲究的是士气高亢,哪怕刀山火海在前也同进同退。此时大多数将士的心气一沮,立即就反映在了战局上,哪怕几名身披铠甲的军官亲自陷阵,也难以扭转。 完颜丑奴连声喝令,可两军之间的形势不可遏制地变化着。一转眼工夫此消彼长,步步紧逼的大优局面,变得胶着,然后从胶着,变到处于下风了! 再过片刻,空中闷雷滚过,雨水倾泻而下。冰凉的雨滴越来越密集,坠落在完颜丑奴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 “拒马呢?”完颜丑奴抹着脸上的水,连声大喊:“把拒马抬来!稳住!稳住!” 拒马是金军作战时常用的设施,早年间金军铁浮图陷阵,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身后设拒马子,人进一步,移马子一步,示不反顾。可这时候完颜丑奴搬出七八条轻便拒马,能顶什么用? 拒马的数量有限,根本没办法遮蔽前线,而舍死忘生的反贼们从拒马的间隙猛冲进来,他们踏着泥泞前仆后继,就像是重物投掷水面,生生造出一圈圈的波纹,不断扩散! 距离战线数百步外,杨安儿的中军本阵,将士们眼看这情形,无不欢喜。虽然将士们的衣袍甲胄也被雨水淋得冰冷,心里的斗志,却似火一样猛地升腾起来。 杨友跃跃欲试:“胡沙虎所部动摇了!我带人冲一冲,说不定直接就能赢!” 杨安儿看看杨友,视线再扫过众将,发现好些人都斗志十足。 他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眼下终于稍占上风是真的,可己方的将士也已经疲惫不堪。前阵那些临时纠结来的士卒经过了这场战斗,很快就能真正吸纳为骨干,如果在此地虚掷,是很不划算的。 何况胡沙虎乃是罕见的猛将、悍将,己方全力出击,真的能赢?杨安儿并无把握。 但他觉得,这般直言,必然挫动将士们的锐气,于是抬头望天,话风一转:“可惜这场雨,来的比预料更早;刘全的船队,停得又远了些。咱们,还是以大事为先!” 杨友哼了一声:“全叔总是谨慎太过,他为了隐蔽起见,把船队泊在数十里外……现在这样,也是没法子了!” 李思温在旁哈哈一笑:“九郎君求胜之心,总是那么旺盛。不过,眼下还是先谋退走,不必纠缠太久了。” 原来当日杨安儿与刘全各自领兵,分由水陆两路北上威胁涿州。其中杨安儿的本部是攻打范阳的主力,而刘全则打着前往涿州的旗号,在巨马河、刘李河两岸搜集漕运船只,组成了相当规模的船队,预备作为接应。 杨安儿谋划起兵许久了。他不在定兴县周边下功夫,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疑虑,其实早就将河北到山东的去路摸得清楚。河道沿线哪里有河仓、哪里有船厂,乃至船头、纤夫、苦力的组织,也都有渗透。 一旦杨安儿起兵,刘全代表杨安儿沿途走一趟,船队的规模便迅速膨胀,不止足以容纳杨安儿纠合的部众,其本身也能作为战场上的机动力量。 胡沙虎所部突然出现的时候,杨安儿于城外集结不退,便是打着且战且走,逐步将胡沙虎所部吸引到涿水下游的主意。 杨安儿的得力副手李思温,是个颇擅风角推算之人。按李思温的预测,金日下午申时前后,必定会有一场暴雨。那时候己方在水畔布阵,依托船队掩护,对抗因暴雨而难以施展的女真步骑,纵不敢言大胜,也绝不至于吃亏。 但杨安儿和李思温都不曾想到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雨提前落下,导致这场战斗很快就要进入尾声。 第二件事,则是郭宁和靖安民所部忽然出现,而且还趁着胡沙虎、杨安儿两军鏖战的机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涿州。 这可是生夺嘴边肥肉,吃相难看的很。想到这里,杨安儿只觉得哑巴亏吃得憋屈,一口怒气简直难平。 可他随即又想到了第三件事。 在己军局势不利,眼看要吃大亏的当口,竟然有人悍然杀入胡沙虎的本阵,不止为己方赢来了喘息和时间,甚至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胡沙虎已经是天下罕见的悍将,竟有人能以轻骑突阵,将他迫得如此狼狈?这人是谁?靖安民的部下没有这等人物,难道……难道真是郭宁?人人都传说此人勇猛,难道真就勇猛至此? 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 杨安儿沉吟片刻,沉声道:“传令,鸣金收兵!” 他在军中威严极重,令出不二,既然这么说了,诸将纵不甘心,也只有凛遵。 又因为雨势愈来愈大的关系,旗号传令不便,众将校纷纷散去,各自勒兵。 待到众将散去,杨安儿轻轻地笑了两声:“不想今日倒欠了那郭宁的人情。” “兄长说什么话来?” 一直随侍在杨安儿身后的少年骑士不悦道:“要领兵突袭破阵,我也做得。只不过,被那人抢先了而已。” 杨安儿哈哈大笑:“看来,不止小九好胜,妙真你也按捺不住了?” 少年骑士提高嗓音:“我和小九可不一样!我只是想着,那郭宁杀了我们好些弟兄,这会儿偏来示好……有些古怪!兄长不必急着欠人情!” 杨安儿沉吟片刻,问:“妙真,这等雨势之下,你能走马驰骋么? 少年骑士道:“稍小心些便是,并无大碍。” “那,就请你带本部精骑,从侧面绕过战场,往胡沙虎的本阵方向走一趟。” “兄长是想……” “如此雨势,厮杀断没有延续的必要。但那胡沙虎凶恶异常,而且是出了名的横蛮之人。此刻他麾下的轻骑还有半数未动,他若坚持促令各部鏖战,我们实不容易甩开他。好在,此时他们中军混乱,你策骑走一趟,让敌军见识见识我们杨家的梨花枪,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虽然下雨,前头战场毕竟还有千百人厮杀,搅作一团。杨安儿想收兵,也得一步步摆脱纠缠,逐次后退。这时候遣人直抵敌军本阵,危险程度不言而喻。说到这里,杨安儿顿了顿,侧身凝视少年骑士:“不要恋战,快去快回。能行么?” 少年骑士拱手道:“遵命!” 勒马离去两步,少年骑士又问:“若我撞上了郭宁……” “你就代我道一声谢,问他一个缘故。” 第四十六章 利刃(下) 说来也奇怪,大金国的当朝皇帝登基以来,这天下气候就变得古怪,旱灾和水灾不断。大安二年,山东、河北两路大旱;大安三年,山东、河北、河东诸路大旱;崇庆元年,河东、陕西、南京诸路大旱;崇庆二年也就是今年,河东、陕西继续大旱,据说当地斗米价直八千钱。 汪世显便是陕西人,但他在败战之后一直滞留河北,实在是因为回了陕西活不成的缘故。 如果光是旱灾,如果朝廷能及时动员民力兴修水利,未必没有缓解的办法,可旱灾之后居然又会跟着雨灾,水灾。便如大安二年那一次,春耕前后大旱,而六月以后,山东河北暴雨成灾,平地水深尺许,荡尽万顷良田。 而此时此刻,涿州等地从去年秋冬干旱到此时。开春第一场雨,竟然又大到这样的程度……待到河北各地无数的陂塘水势滔滔,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卖儿卖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活不成! 倾盆大雨倾泻,黑沉沉的天空下,雨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拍打在甲胄上、兵刃上,溅起一蓬蓬水花。风助水势,将一支支点起的松明火把打得熄灭。 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城下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但雨声和雷声遮蔽不住厮杀之响,靖安民和骆和尚、汪世显站在城头,侧耳倾听。 “杨安儿所部倒是退得坚决。可是……”靖安民不安地道:“胡沙虎那厮,是个疯子!咱们得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以防胡沙虎趁乱夺城!” “乱?那也是胡沙虎的中军在乱!”骆和尚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向靖安民拱了拱手:“你带人守着城。我领精兵出外,准备接应郭六郎!” 骆和尚抖了抖湿透的戎服,大步下城。 靖安民手扶墙碟向外看看。 方才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他仿佛看见不远处就有骑兵们往来厮杀。可是电光旋即消逝,浓云密雨之下,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他的部下纷纷赶到,靖安民安排他们尽快接手城池上下事务,并及内外的防备。他能在过去一年多里,经营起涿州老大的局面,自然手段非凡,此时事虽繁冗、人虽往来奔走,却毫不忙乱,部属们接令即行,干脆利落。 待到部属们陆续领命离去,一直缩在角落的粘割贞迟疑上来,低声道:“那胡沙虎何等凶暴!别以为这场大雨能阻碍什么,他若撒起野来,那是不管不顾的!” 靖安民冷笑了两声,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你想太多了!” 说完,靖安民匆匆而去。 粘割贞茫然地追了两步,汪世显从后头过来,也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 “啊?怎么?” 汪世显笑容满面:“我们撒起野来,也是不管不顾的哦!” 粘割贞猛地打了个哆嗦,快步往靖安民离去的方向奔去:“靖老哥!不,安民兄……” 此时忽又有电光闪过,汪世显仿佛也看到了电光中有骑士厮杀的场景,他猛地扑到城墙边缘,可天色再度陷入黑暗,他又看不清了。 “骆和尚!”汪世显喊道:“你倒是快一点啊!” 在城头下方,距离靖安民等人里许,郭宁与身边的十数名部下,仍在猛烈厮杀。 金军强盛时,骑兵最精锐者,有轻骑曰拐子马,有重骑曰铁浮图。所谓铁浮图,指的是身披重甲,犹如铁塔的精锐骑士。这等骑士身披的甲胄重达五十余斤,兜鍪覆盖面门,只露两眼。他们或者骑乘披甲的战马突击,或者步行攻坚,无论在什么战场,都是决定性的力量。 到了如今,莫说胡沙虎的部下,就连整个大金,恐怕也难凑起当年的铁浮图精锐。但胡沙虎依照金军的传统,仍然在帐下设了这样的编制。其本部两百名铁甲武士,都能在马上马下自如作战。 而当郭宁策骑直冲胡沙虎的时候,立即就遭甲士阻拦。 甲士聚拢在一起,便如平地起了一座刀枪难入的铁墙! 郭宁挥着手中的铁矛,发起突刺,可这柄铁矛是他适才夺来的,算不得上品。连遭几次撞击之后,早就有了裂缝。这会儿矛尖和甲士推前的盾牌对撞,只听咔嚓连响,盾牌四分五裂,铁矛亦断作几截。 两下用力都大,爆开的矛杆在空中飞舞,有一截贴着郭宁的面颊飞过,撕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郭宁全不在意,持着五尺多长剩余的矛杆向前再度猛刺。 天色昏暗异常,那甲士的视线又被残余盾牌阻挡,矛杆瞬间穿过盾牌的缝隙,撞上了甲士的胸口。 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起,那甲士如遭电殛,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郭宁的手臂上,本来套着的护臂已经损坏。这时候手臂擦过盾牌尖锐的间隙,立即被撕扯出了血口。流淌的鲜血将手肘到手掌都染得通红,然后又被密集的雨水冲刷走。 郭宁藉着矛杆的反冲力量勒马兜转,随手挥舞半截矛杆,铿锵连响着隔开几柄砍来的刀斧。 又有甲士策马从斜刺里撞了过来,想要藉着战马的冲力,将郭宁撞倒。 这甲士周身装束精良,一看便是铁浮图中的首领人物。他一下选的时机也真是精妙,正在战马降低速度掉头的当口。 此时大雨倾盆,地面已经明显地感到湿滑,马匹也本能地拒绝全力踏地,以免失蹄。两匹马几乎无法避免撞击,而一旦人马倒地,在这种上百名铁甲骑士环绕的情形下,立时就要死! 百余女真甲骑齐声叫好喝彩。 郭宁的部下们俱都惊呼。 郭宁大声怒吼,用力猛拉缰绳。 他胯下的战马不愧是上品良驹,高声嘶鸣着全力纵跃,竟然后足连连踏着泥浆人立而起,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横向冲撞! 郭宁一手勒马,一手将矛杆向天一抛,落下来再接住时,已然调转矛杆。随即,他接着战马下落的势头,用矛杆尾部的铁鐏向斜下方猛捣。 那试图策马撞击郭宁的甲士,脖颈侧方正中一击。 这一下合并了人、马的重量在内,实在力量太大。铁鐏并不锐利,可是硬生生地扎碎了铁制的顿项,然后透过可怖的伤口一直往下,深入体内两尺有余,也不知道刺透了多少脏腑,捣碎了多少骨骼。那骑士惨叫一声,四肢猛然抽搐,带着铁矛落下马去。 铁鐏下落,鲜血溅出,如喷泉般迸了郭宁满头满脸,将他的青茸甲染成了黑红色。郭宁也杀出了性子,随手又从腰间取出了铁骨朵,向周围一指:“来啊!来厮杀!” 阴风飕飕,杀气升腾,此等杀将如鸡的架势,简直不是人间所有,真如凶神恶煞降世! 数十名铁浮图甲士原本纷纷包抄聚拢,此时为首数人竟然惊骇不前。结果和后方赶来的同伴撞在一起,一时间人马纷乱。 郭宁哈哈大笑,抹了抹脸上的血,挥着铁骨朵在头顶画了个圈。 “六郎,给你长枪!”身后有人喊道。 说话的人是芮林。他是蓟州平屿县人,父祖都是军中骑士。野狐岭败战之后,他在溃退途中与郭宁结识,后又失散。不久前他听说郭宁召集人手,连夜从西山赶来投奔,因为没赶上郭宁设立部下各都,故而暂时充任帐下亲骑。 芮林的武艺得自家传,精通多种武器。他将手中长枪递给郭宁,随即从自家马鞍旁取出两柄铁锏:“六郎,胡沙虎就在前头!” 郭宁接过长枪,沉声喝道:“赵决!” 赵决应声道:“我在!” “一会儿我斜插敌人右翼,你随我来。待贯阵而出,便施放鸣镝,为后队指示方向!” “是!” “其余人,暂且歇息,待我冲阵而过,你们便向鸣镝的方向冲杀!” “是!”身后十余人齐声高喊。 厮杀到此时,一行人已经将胡沙虎的本队扰乱得天翻地覆,而自身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这样的壮举、这样痛快淋漓的战斗,让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已经全然不在乎眼前会有刀山火海! 郭宁深深注视同伴们一眼,待要催马,身后有骑士狂奔而来,大喊道:“六郎,李二郎被围住了!” 来的乃是另一名亲骑陈冉,以擅使长短刀具著称。 “他在哪个方向?”郭宁问道。 陈冉向东南面指:“适才李二郎穿阵而出,结果正撞上前队退回的步卒百余人……敌人越杀越多了!” 郭宁往那个方向探看,隐隐绰绰只见许多人马兜兜转转,宛如一个漩涡也似,借着偶尔的电光闪动,只见外围的女真士卒,个个狰狞。 郭宁转而回看铁甲骑士所在,那些骑兵们都是沙场老手,一开始为郭宁的勇猛所慑,可很快就重振旗鼓,开始催马加速。 郭宁确实勇猛,但沙场厮杀,不是光靠勇猛就行。 他这些年历经无数次的战斗,见过的勇猛将士不下千百,可绝大多数人,只能逞威于一时,很快就被千军万马所吞没,皆因勇猛之外,缺了权衡。 越是勇猛,就越要懂得战场上死生决于一瞬,机会更是稍纵即逝。再怎么热血冲头,也要懂得权衡得失的分量,懂得进退的时机。 郭宁立刻就作出了决断:“先不要管胡沙虎了,我们……”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那处女真步卒们惊呼乱喊,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来到一般。 郭宁眯眼往那处眺望,喃喃道:“这时候,又有人冲阵?倒是有趣!” 第四十七章 入海(上) 郭宁突阵之初,是乘着敌人松懈无备;后来敌骑陆续作出反应,郭宁所部便陷入被包围歼灭的风险,全赖郭宁以勇力强行破局。 然而,个人勇力在战场上的作用,终究有其上限。一旦他的勇力不足以冲垮敌阵,其实这场战斗的结果也就确定了,该当尽快撤退才是。 郭宁连续两次冲突胡沙虎的本队不成,而外围与杨安儿作战的兵力又逐渐返回,他们立即就感到,面临的危险程度在不断提升。 敌骑慑于郭宁本人的勇猛,一时不敢迫近,但先前被郭宁牵出分散敌人注意力、迟滞敌军各部行动的偏师,已经陷入重围。 说是偏师,一共十骑。为首的是李霆,其余九人,都是他的心腹勇士。经过几番厮杀,剩下的只有五骑。 李霆的发髻被刀斧砍断了,头发披散着。他的额头被利刃掠过,一整块皮肉垂了下来。他的左胸、右胁两处的甲片破碎,露出了极深的伤口,伤处不停渗血,又被哗哗流淌的雨水带走,使得外翻的皮肉简直呈现灰白色。 李霆剧烈喘息着,心疼地看一看伤处。左胸这一道刀伤,恰好划过了他身上纹绣恶虎的头部……好嘛,这可是当年花了大价钱请高手匠人刺的,现在老虎脑袋被割成两半了!实在有失体统! 随即他抬头环顾四周,向小心翼翼逼近的步卒们呲了呲牙。 好在此刻大雨倾盆,弓弩之类几乎没用了。否则,我李二郎当场就要被射成刺猬啦! “娘的,不能冲了。南面一批批的步卒退下来……再冲下去,是找死!” 有人道:“后面那片草甸,看见了么?咱们纵骑过去,趁人不备偷偷往草甸里一滚……” 李霆摇了摇头,此时大雨瓢泼,天色浓黑,数人进了草甸,或许能解一时之厄;但这样一来,就丧失了快速机动的能力,保不定后继要倒大霉。 “那咱们就往西去,与郭六郎聚拢?”又一名从骑道。 李霆更不乐意。 郭六能干出这么大事,其中也有我李二郎的功劳!我也是独领一队,十荡十决的!若急匆匆与之汇聚,倒像是我李二郎顶不住敌人,要向郭六求救一般,那可不成! 李霆沉声道:“聚在一处,太容易被围。我们先往南,然后贴着胡沙虎的本阵掠过,吓唬吓唬他们……有郭六在北面,胡沙虎一定不敢妄动,然后咱们直接去往范阳……郭六也正好跟上来!今日厮杀的够了,大家回城烤火,吃点热的!” “吃点热的,还要吃点好的!” 众人正赞同时,李霆忽然发现,更外围的敌人忽然惊呼乱喊,好像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是好机会! 他不再多言,觑了敌阵一个空挡,便猛冲了过去。 围在他们四周的步卒,不下百人。但因为都是从前头退回来的,一路顶风冒雨,队伍难免松散,斗志也难称高亢。李霆忽然纵马疾驰,不少人全没反应过来。 他侧身让过刺来的长枪,抬手一刀便砍断一条持枪的手臂,接着飞起一脚,将喷洒血液的独臂躯体踢向前方,撞翻了数人。 李霆连杀数人,厉声叱咤催马,很快就楔入了两队步卒之间的空隙。 正待一鼓作气冲出包围,忽听得恶风响起。 太近了!因为风雨声掩盖了敌人武器挥动的声音,这一声响,被李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在脑后了! 电光石火之际,无数次战场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让李霆猛地弯腰,扑倒在马鞍上。 一柄女真甲士惯用的八棱铁棒横扫而过。 这种武器极其沉重,若是砸个正着,哪怕身披重甲也只有骨肉为泥,死路一条。好在李霆反应快捷,才以毫厘之差挣得性命。饶是如此,八棱铁棒带着巨大力量掠过他的肩背,仍使他五脏六腑几欲翻腾。 李霆惨叫一声,瞬间浑身无力,嘴里溢出血来。 他自是沙场狠人,反手挥刀意欲反击,可那名使用铁棒的骑士武艺十分精熟,横摆铁棒一磕,就把李霆的长刀磕得高高飞起。 稍后方几名从骑连声惊呼,不管不顾地策马来救,哪里来得及? 李霆心中惨叫一声:这下死也! 在最后时刻,他勉强翻身,想趁着自己能动,啐那敌人一脸口水。 翻过身来,却见那柄粗重的八棱铁棒停在半空,而手持铁棒的高壮女真甲士两眼瞪大,舌头探出,浑身筛糠也似抖个不停。 嘿,这厮莫非是傻了?又或者,是忽然发了颠病? 李霆脑海中刚转过这个念头,空中电光闪过,他便看清了甲士咽喉处,一抹银色的光芒闪烁。 刺入甲士后颈的,原来是一柄长枪。 一名身披轻甲,看起来有些瘦削的骑士收回了长枪,于是光芒一闪即没。那高壮甲士前仆落马,咚地一声溅起了许多水花。 这甲士显然是女真军中极有威望之人,他这一死,好些士卒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然后如潮水般往后退去。而位置较后头的数十名精锐士卒,像是这甲士的部属,同时悲声大喊,往前急抢。 李霆晃了晃脑袋,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 此人显然是一路冲杀入阵,哪怕大雨也冲不散他身上甲胄的血气。但是看他策马而前的姿态,又仿佛根本没经过厮杀,透着轻松自在,甚至还有余暇轻抖手腕,舞了个枪花。 随着他的动作,那枪缨猛然绽开,雨水和血水同时被甩得四散,仿佛雨中绽放了一簇梨花。 骑士催马上来,看看目愣口呆的李霆。 李霆正努着嘴,想要喷口水;雨水浇在他披散的头发上,形貌有些不堪。 骑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霆一番,笑了一声:“你便是郭宁?看起来也不像很勇猛的样子嘛?” 这骑士戴着周匝缀有长檐的铁盔,昏暗天光下,愈发显得盔檐深沉,分辨不清面目神情,但语气中的调侃意思很是明显。 李霆大怒,厉声道:“我不是郭宁!我是中都李二郎!我……我怎就不勇猛了!” 战场上刀光剑影,死生决于一发,哪里容他这般扒着马鞍与人争辩? 就在说话的当口,不知从某处灌木丛中,忽然一名女真士卒潜近,迫到李霆身侧丈许处,才现出身形。此人也真是勇悍,一手持着短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猛冲上来,另一手去抓李霆的手臂,似要将他拖下地面,当场搠死。 这情形,也使那名瘦削的骑士大吃一惊。 他急待上来救援,却被先前那甲士的部属缠住。那都是狂怒而来,要为上司复仇的勇士,任凭他舞动长枪疾刺,也不退让。 而李霆一来身上带伤昏沉,二来猝不及防,手臂被用力揪住了。 他厉声大吼,竭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真士卒手中短刀直抵肚腹。 幸运的是,此时又有剧烈的破风之声呼地响起。 一柄长枪贴着李霆的耳边飞掷过来,正正地从那女真士卒的胸膛贯入。枪尖切断了胸椎、脊骨,又从后背透出,深深地刺入地面。那女真士卒嚯嚯叫着,手脚乱动地挣扎了几下,便翻起死鱼眼挂在了抢柄上。 “二郎,小心!二郎受伤了!”李霆的部属们连声惊呼,从后头抢上来。还有人连声道:“郭六郎有令,不必恋战,立即回城!”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须臾之间,遭人救了两次,还都是险绝不得不救的情况? 李霆只觉自家实在倒霉,竟然威风扫地至此。他心头一阵气苦,头晕脑胀,被部属们簇拥着就走。 而在稍后方,枪戈交鸣之声大作,一批试图从后围拢的女真士卒队列骤散,人马互相践踏,东奔西走。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洒半空,混入了漫天雨水,断肢残臂伴随着哀嚎掉落战场。 只一眨眼功夫,一名高大骑士策马撞开两名躲避不及的女真士卒,疾驰而至。在他身后,十余骑紧随。 这一队人,个个挂彩,尽皆负伤,个个狼狈,衣甲破碎。但饶是如此,却无一人带有惊慌畏惧的神色,反而人人豪气冲天,顾盼自雄,仿佛硬生生在战场上杀出了自信,杀出了痛快! 为首骑士自然便是郭宁。他策马奔到女真士卒的尸体之侧,伏腰一抄,便将染血的长枪抽回。 随即他笑着对部属们道:“李二郎无事就好,此战已使胡沙虎丧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部属们轰然应是,立时就走,全不耽搁。 转过身,郭宁向那名瘦削骑士微微颔首:“多谢足下援手!” 分明是处在厮杀战场,但郭宁真正艺高胆大,就这么平静叙话,竟把身周的敌人兵将全都视若无物。 此时雨幕之上,忽而又有电光闪动。这电光不足以照亮昏沉天穹,所以两人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却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闪亮异常,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让人心头一颤。 “足下是杨安儿将军的部下么?”郭宁顿了顿又道。 这人便是郭宁没错了! 瘦削骑士一时有些愣神,过了半晌才别扭地道:“我是杨安儿的四妹!我兄长让我来,寻你道一声谢,再问一个缘故!” 郭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四娘子当面,久仰,久仰。” 第四十八章 入海(中) 作为大金屈指可数的反贼,杨安儿起家的经历,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杨安儿在益都称雄,在声望上,靠的是他扶危济困的大豪作派,而在武力上,他本人固然是好手,最重要的倚仗却是他的四妹。 据说,杨安儿的这个妹子自幼在登州蓬莱得异人传授,有个道号唤作“妙真”。她年纪甚小,却武艺绝伦。 因是闺阁女儿,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偶一现身,必定能在沙场摧破强敌。因此缘故,杨安儿的部下们都对她极其尊敬,不称其名,而以“四娘子”来代称。 郭宁是第一次见她,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觉得持枪立马的身姿,透着格外的英姿飒爽劲头。 他这会儿厮杀得热血沸腾,也不知怎地,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杨妙真对这个忽然崛起的年轻人很是好奇,也多看了两眼。 两人眼神一触,郭宁笑容一敛,咳了两声。 杨妙真是刚强大胆的性子,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钦服乃至畏惧的眼光,当下喝道:“我便是杨妙真!刚才谢过你啦!你说,此时相助,是何缘故?” 之所以这么做,郭宁当然有他自己的盘算,有很多基于利益的考量。但他全没想到,杨安儿竟有这闲工夫,派人来询问,所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持握铁枪的手臂。 大雨仍在倾泻,郭宁的衣甲已经湿透,束甲的丝绦沾水变重,使得动作开始不便。甲胄上浓稠的鲜血被雨水化开,顺着手臂流淌,又混合了郭宁自家手臂伤处的血,仿佛一条猩红的线,顺着铁枪蜿蜒而下。 地面上也都是血,那是方才短暂交战中留下的,正被雨水冲刷着漾开。 “四娘子,咱们身为武人,手上总是在染血。”郭宁沉声道:“可是,身逢这样的世道,我常常想,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只有想清楚了,手中的刀枪,才不会杀错人。请你转告杨安儿将军,让他也想一想吧!” 两人身在乱军阵中,稍稍驻马,四周的女真士卒便又多了起来。 雨声之中,唿哨之声连响,似乎藏身在铁甲骑士簇拥中的胡沙虎,又做了什么调动。 杨妙真警惕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郭宁道:“你放心,今日的厮杀,到此为止了!” 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也料定胡沙虎不会再厮杀下去。这种身处庙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武人,从前有多么勇敢,现在就有多么卑怯,多么喜欢算计。这场仗再打下去,对胡沙虎毫无意义,他不会愿意再消耗自家私兵的。 但从前阵返回的女真士卒,还在一波波地经过,数量多了,总是很麻烦。 有些人不敢上来厮杀,而躲在后头放箭。天色本来昏黑如墨,雨水冲刷下,弓臂乏力,弓弦也松垮,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来,除了少数几支,没有射中目标的。 早前在边吴淀里,郭宁吃了暗箭的大亏,几名亲信俱死,自家也几乎丧命。这会儿他不敢放松,连忙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挥动铁枪,将飞近的箭矢一一格开。 待回过神来,见杨妙真已然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疾冲过去。雨幕之下,隐约见得不少女真士卒呼喊着逃散,宛如波分浪裂。 郭宁嘿嘿一笑,催马向西,往范阳城头点起的松明火把前进。 袭取范阳城,是郭宁的主意,但具体的操作,他全都委托给了骆和尚。此时,在火把的黯淡光芒下,看不清城头上列队聚集的都是什么人。但郭宁相信骆和尚必不会令他失望。 他的骑术堪称精良,纵马在杂乱的敌阵边缘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轻勒缰绳回去,杀死几个,然后继续退走。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撞上了几拨从前头折返的同伴,彼此喧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有一名雨中迷路的女真士卒,倒提着刀枪,如无头苍蝇般乱走,正撞在郭宁马前。 郭宁原打算手起一枪将之刺死,忽见这士卒花白胡须簌簌,心头一软,用枪杆将之打翻在地,策马跃过。 雨势愈来愈大,本来显得平坦的旷野上,明显地分出了高处和低处。高处的水像瀑布急流一样往低处流淌,使得地面愈来愈湿滑。郭宁的骑术很好,这时候还能自如抖缰而行,但有些女真骑士反而做不到。 有个女真军官模样的骑士纵马追得积极,把手下步卒都甩在后头。结果马蹄踏在泥泞地面上连连打滑,一时挣挫不动。 眼看郭宁杀气腾腾兜回头来,这女真军官惨叫一声滚鞍下马,手脚并用地在泥涂中打着滚,逃走了。 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郭宁抢上去牵了马来,继续往范阳城方向走 此时北面胡沙虎的本军方向,开始连续不断地吹起集合的号角,为将士们指示方向。显然胡沙虎下定决心,要退兵了。 而南面稍远处,杨安儿所部的位置,则传出短促的小鼓敲打声。这是利用鼓点节奏变化,传递讯息的法子。杨安儿聚集叛军才数日,就能够以之对抗胡沙虎的精锐私兵,可见这些反贼确有独到的手段。 郭宁估计,杨安儿在战场上这么笃定,说不定也早就准备了脱身之法,这样纵横山东十余载的人物,怎会那么容易被金军所欺呢。 正思忖间,西面不远处,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郭宁毫不犹豫地嘬唇作哨,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那支整齐行军的兵力,立刻循着口哨声过来。 “六郎,李二已经没事了,有医者给他诊治。随你出击的骑士,回来了十九人,各有轻重伤势,也都照顾好了。范阳城在我们手里,靖安民调兵驻扎各处,汪世显和韩煊也分遣精锐盯住了关键所在。” 说话的,是骆和尚。他很清楚郭宁会关心什么。 待到说完,却发现郭宁还在看着南面杨安儿设立中军的方向,若有所思。 骆和尚抹了抹光头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问道:“六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安儿这一去,便如龙游大海;我们也得抓紧。” “按六郎上次推断,我们要在河北待到今年秋天?” 郭宁颔首:“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得把爪子磨利,把筋骨打熬结实……有很多事要做。” 第四十九章 入海(下) 大雨并没有一直持续,大约在申末酉初时分,雨势渐渐地弱了,停了。 范阳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两队士卒枪矛并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无数火把被士卒们高高地擎在手上,随着脚步上下晃动,远看仿佛两条火龙。 两队士卒,分别是郭宁和靖安民部下的精锐,在火炬映照下,那些战士们身披的铁铠、手持的种种武器反射出森然寒光,极显雄壮。 但队伍当中的人,却神情逡巡畏缩,走一步,恨不得退两步。 “粘割刺史,请!请!”靖安民在旁殷勤相劝。 粘割贞被靖安民扯着向前,走几步,长叹一声:“安民兄!这才过了多久?适才大雨,那纥石烈执中才稍稍收兵,他若是卷土重来,你……我……咱们都要大难临头!” “不会,他不敢再来,也没理由再来。”靖安民摇了摇头:“粘割刺史,你来看!” 粘割贞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战场边缘。 大雨虽去,夜色如雾。在晦涩天空下,只看到许多“涿州义勇”分散成五人十人规模的小队在打扫战场。 这些士卒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土地,行动有条不紊,仿佛很有经验。他们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枪,还有的士兵专门负责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甲胄和戎袍,甚至连腰间的粮袋、怀里藏的铜钱也不放过。 粘割贞苦笑两声,想起这些人大都是漠南、山后的溃兵出身,他们从北疆最前线败逃至此,沿途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此时又有一队手持刀斧,神情警惕的士卒沿着土岗经过。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伤员。 战场上的伤员,以杨安儿这几天里纠合起的部下为主,便是此前与完颜丑奴所部猛烈对撼的那些人。他们一旦被发现,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也会有人给一碗热汤,让他们缓一口气。 而女真人的伤者得到的救助,竟然少些。就在粘割贞的眼皮底下,有几个甲士受的伤并不太重,分明有希望活下来。结果那些士卒很干脆地手起一刀,搠死了事,然后招呼另外的同伴剥取甲胄。 “这……”粘割贞简直要跳脚,却又不敢。他勉强控制情绪,冲着靖安民冷冷道:“这样的事,也是大金国的臣民能做的?” “什么事?”靖安民茫然问道。 “那些纥石烈执中的部下,怎么就杀了?尔等安敢如此?” 靖安民哈哈大笑。 见他笑得欢畅,两旁手持火把的甲士,也都露出笑容。 “靖安民,你笑什么?”粘割贞探手指点四周,厉声喝问:“你们又在笑什么?” 粘割贞真的怒了。他毕竟是大金的刺史,有些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 边上汪世显慢悠悠地凑过来:“粘割刺史,安民兄的意思是,你看错了,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 靖安民倒也罢了,他是涿州强豪,粘割贞不得不屈从。这个身份卑微的汪古人,在朝廷命官面前抖什么? 粘割贞有些不快:“我虽年过四旬,却不瞎!” “粘割刺史,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汪世显重复了一句。 想一想?想什么? 见粘割贞的神情从恼怒到迷惑,从迷惑到震惊。汪世显手扶腰带,满意地挺起胸膛。 这几年来,大金的地方治理堪称一团糟;可大金地方官员们其实甚少蠢人。便如眼前这位粘割刺史,能在北疆战局溃败时,从兵荒马乱的宣德州脱身,随即又在涿州照样当刺史……其实一定是非常聪明的。 眼看着粘割贞有点明白了,汪世显又道:“今日杨安儿叛军攻城,来势汹汹,都指挥使苏灵通等人战死殉国。涿州、安州的义勇在粘割刺史的指挥下奋勇厮杀,将之击退。粘割刺史亲临前敌,激励将士、指划方略,这才拯救了涿州,保障了中都的安全,功劳极大。” “这……” 汪世显继续:“而在此过程中,无论你粘割刺史,还是咱们这些地方义勇,从来都没见过胡沙虎的部下,也完全不知道胡沙虎曾经率军至此。” “然则……” 汪世显诚恳地道:“我听说,胡沙虎其人在去年,就被朝廷下有司按问,诏数其十五罪,罢归田里。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中都,想要打通中都关窍以复起。他的凭依,便是部下数千精锐私兵。粘割刺史你想,他哪里会将自家精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在不相干的地方?只消我们严阵以待,他哪里舍得!” 粘割贞忍不住摇头。这汪世显,一边说胡沙虎从没来过涿州,一边说什么“严阵以待”,这满脸说瞎话的本事,便是放在朝堂上当个尚书都行! 汪世显等了等,问道:“方才我说的那些,粘割刺史以为如何?” 粘割贞沉默了许久。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于反复纠结眼前的情形。顺着汪世显的话,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胡沙虎的凶暴狂悖,想到了胡沙虎对中都贵胄竭力结交却成效寥寥的局面,想到了皇帝对胡沙虎容忍却不信重的现状。更想到了中都城里丞相徒单镒、谏议大夫张行信等一批势力对胡沙虎的反感,想到了徒单镒这些年广布盟友、子弟于中外的强大潜力。 “没错,咳咳……”粘割贞正色道:“近日涿州发生的事,便如……嗯,世显所言。什么纥石烈执中或者胡沙虎,我没有见过。” 汪世显深深行礼:“刺史大人英明。” 粘割贞有些尴尬地受了一礼,转往战场的另一边去巡视了。 他是大定二十八年的进士,文采在女真人中,是第一流的。既然知道自己有亲临前线,指挥击破强贼的经历,那非得好好看看战场,把奏表写得花团锦簇才行。 至于今后的涿州,乃至今后的易州、定州、安州、保州、雄州等一大片地方的局势会如何,粘割贞懒得去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那郭宁居心叵测……可如今这局面,谁不是居心叵测呢? 在战场的北侧边缘,郭宁裸着上身,踞坐在一张马鞍上。 那匹夺自蒲察六斤的神骏战马,正愉悦地在附近绕来绕去。 背后的医官轻声道:“六郎,忍着点。” 不待郭宁点头,他便从郭宁的左腿拔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往血淋淋的创口上拍了一糊草药。 郭宁猛抽了口冷气,格格地咬了两下牙。 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处伤口了。虽然他穿着青茸甲防身,可甲胄已经破损的不像样子,重又变成零碎铁片了。他的胸前、双臂、腹部受伤多达十余处,好些地方皮开肉绽,观者无不触目惊心。 有些士卒特意从远处过来看看,然后回去向同伴们吹嘘郭宁的勇猛,叙说自己当年与郭宁并肩作战的经历。 但郭宁在这里治伤,并非为了炫耀。 他在这里,是因为医官方才在此诊治的一人,大概已经油尽灯枯,不太适合移动。 此时,在郭宁身前一副粗劣的担架上,昏迷许久的韩人庆悠悠醒转。 他的年纪老迈,体力虚弱,本来在战场上立即就会身死。但他同时又是生存经验极度丰富的老卒,哪怕已经昏昏沉沉,却凭着本能逃过了好几次劫难,一直到被打扫战场的将士们发现。 既然见到了韩人庆在此,那么胡沙虎突然来此,差点打乱全盘谋划的原因,就很清楚了。 韩人庆也没打算隐瞒,他挣扎着简单叙说几句,就要求见郭宁。而当郭宁匆匆赶到,他却晕厥了过去,此时方醒。 他哑着嗓子,发出像咳嗽一般的笑声:“六郎,你来,这里。” 郭宁按照韩人庆的吩咐,从他怀里取出了一把金刀。 “这是我早年从军的缴获……本想着,将此物留给子孙后人,不过现在,用不着了。我劝说胡沙虎,来涿州厮杀的时候,想着,等到胡沙虎斩了杨安儿,我再用这把刀刺杀胡沙虎。这样,在抚州害我族亲四十余口的仇,在涿州害我族亲五十余的仇,就都报啦!” 郭宁叹了口气。 “……算了,六郎。命数如此,我不怪你,只怪这狗世道!” 韩人庆仰着头,喘了两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嘴唇,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皮肤也快速地褪去血色,显出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 见他喃喃开口,郭宁俯下身,将耳朵凑在这位老朋友嘴边倾听。 “六郎,你是能做大事的。你拿我的刀,杀那些该杀的人。” “好。” 片刻之后,几名士卒上来,看了看郭宁的神色。 郭宁微微颔首,于是他们把韩人庆的尸体抬走了。 第五十章 酒宴 杨安儿忽然起兵,震动河北。 他起兵时,自然有全套的檄文,痛陈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那些话,大都是真的。可兵灾一起,难道民不聊生的百姓们就能活了? 反贼起兵,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横扫乡里、劫掠物资、挟裹群氓!那只会把苟且偷生的机会摧毁,把勉强维持着的生存状态碾碎! 更可怕的是,有反贼,就会有朝廷清剿的大军。而大军过境,对地方的损害简直比水旱蝗灾还要可怕十倍。听说那杨安儿的麾下也是狼虎之士,若他们与官军拉锯往来三五回,那涿州南部的几个州县,恐怕就不剩多少活人了! 因此,杨安儿起兵之后,不止郭宁和靖安民两人立即作出反应,各地的乡豪、大族,也都纷纷聚集,预备应变。 数日之间,原本作为草市的新桥营,俨然成了个小型的军事据点。市集内外,处处都有营地,各个营地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有些营地规规整整,营地里,有手持武器、神情凶悍的精壮汉子。也有很多营地零散分布各处,在里面待着的都是满脸愁容的百姓,他们或坐或蹲着,彼此也不说话,偶尔起身往新桥营内部看看,然后沮丧地再度坐下。 能够在营地里的,大都是安州南部比较殷实的富户了,至少也是中等人家。草市更外围,那些进退两难的、黑压压的许多人,才是这些日子里聚拢过来的贫民。 他们来此,倒未必因为新桥营这边有多么强大的势力,只是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人有群聚以求安心的本能。 他们下意识地赶来新桥营,投靠主持此地的安州南部大族。而大族们则嫌弃他们拖家带口,老弱太多,于是派出小厮、家丁驱赶他们,用棍棒和皮鞭威逼他们退走。 但这些百姓们能有什么去处?他们不敢冲进新桥营里,又不愿跑远,就只能在野地里等着,忧虑而默然地看着草市里头,等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发一句话,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昨日大雨之后,原本干燥的地面全都变成了稀汤一般的泥淖。他们依然在那里,有人又冻又饿,脸色惨白,已经飘飘忽忽的没什么人气。也有人开始向更外围去寻找可以生火的柴禾。 虽然各自都想办法,可大雨把许多人随身携带的干粮淋湿了,浸透了,有些薯粉之类甚至化开了。于是人与人之间,又多了几分疑虑,有人眼里现出凶光,在考虑该如何抢夺旁人的食物。 这时候,新桥营里头倒是热闹,许多馒头、炊饼、白熟胡饼,被端出来,供给各处营地手持武器的青壮,青壮们吃的高兴,有人舞刀弄枪地比武。 而在草市内部的宅院里,摆开了更加精致奢华的宴席。酒席上的食物可远不止馒头、炊饼这些了,还有燥子粉、肉油饼、腰子羹、乃至各种肉食,还有好些酒。 能够参予宴席的,都是周围各处的头面人物,来自势力与俞氏不相上下的宗族或村社。有几家的族人分布甚至跨州连郡,影响力遍及数州。 “何老,若觉得此酒尚淳,不仿再饮一杯!”俞显纯客气地道。 他自己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显老,却一口一个何老,对上首那名锦袍老者时分尊重。 被他唤作何老的,是来自雄州的何泰。此君乃是在地方大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一名首领,早年曾出任过南京路的幕职官,致仕以后,身上有个从六品上奉直大夫的散官头衔。 此前郭宁遣汪世显来,意图与俞氏达成合作,使溃兵获得妥善的立足根基。 俞景纯受过郭宁的恩惠,又与汪世显交好,故而立即就看好这次合作。他的兄长俞显纯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俞氏的武力甚为孱弱,若能引入强有力的外援,必能获得双赢。 但这样的大事,俞氏一家是做不来的,必定得推动周边的诸多地方势力,所以俞显纯自然要与何泰商议,征求他的意见。 但何泰到了这把年纪,起起落落的人物见得太多。他根本不看好溃兵们能成什么局面,故而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督促着俞显纯,要他不断借故推脱。 正因为何泰的要求,前后月余时间里,俞氏只赠予溃兵们少量的粮秣接济,使得这支部队的物资储备,一直停留在最低的限度。 在何泰看来,溃兵们毕竟没有根基,徒具勇力罢了,他们纵能一时煊赫,迟早会难以为继,而地方大族们掌握着粮食、物资,有时多给些,有时少给些,就如训犬那样慢慢地调教这些溃兵,假以时日,必能如臂使指……这不比徒单航手里那几百奚军强? 何泰只不曾想到,杨安儿忽然起兵造反,使得诸州的局势骤然紧张。 何泰自有宗族家丁武力,但他也很清楚,这种家族武力无法与杨安儿的虎狼之师正面对抗。 朝廷若不能立即遣军来援,杨安儿纵横太行以西,燕山以南,除了一个屯驻重兵的中都,他想打谁就能打谁。任何力量在铁瓦敢战军面前,都不比一个鸡蛋更坚固。 因为杨安儿所在的定兴县距离雄州不远,何泰立即就带着自家老小和诸多下人、仆役,一口气赶到新桥营暂避。 与他一起的,还有何氏掌控的一些保甲兵力和埽兵。其中有不少,是何氏历年来招募的勇士,身具不凡的武艺。 粗略估算,以何氏为首,加上新桥营的俞氏、保州金台驿刘氏等,加起来手里的乡勇将近千人,还有骑兵五十余,也算是不小的力量了。 何泰仰脖一饮而尽,呵呵笑道:“显纯,你且等着。那杨安儿要起兵造反,必定四处挟裹地方上的壮勇,而咱们这一带,说起壮勇,无非是那些溃兵。所以杨安儿与那郭六郎,是非得较量一番的,此前在故城店的交锋根本就不算什么,恶仗还在后头!” 俞显纯苦笑道:“这样的话,岂不更麻烦?” 何泰招手,示意婢女过来,把酒满上:“不麻烦,不麻烦。让他们厮杀去,杀得疲累,杀得损失惨重了,朝廷的兵力也该到了。到时候,他们一扫而空,这偌大的地盘空出来,不正好供我们施为?” 他语重心长地道:“显纯你要明白,这些强横之人,在本地只能威风一时。他们是迟早会刮过的风雨,而我们,才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林木,我们的长处,不在枝繁叶茂,而在根深蒂固!” 俞显纯暗中叹气。 根深蒂固? 这些乡绅大豪来时,甩开了地方上的百姓不顾,只求保护自家的安全。如今新桥营外流民数以千计,其他地方还要更多。一旦人心丧乱,百姓们哪还会记得与地方乡豪的关联?上下之间离心离德,真到了坏事的时候,有人要掉脑袋的! 想是这般想,俞显纯连连点头:“何老高明!” 他正要措辞继续夸赞,外头的仆人连声嚷道:“俞二爷回来了!” 自从杨安儿起兵,俞景纯便领了精细之人,前去探看。这一去就是五六天的工夫,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俞显纯兄弟情深,一直有些忧虑,只不过不行诸于外罢了。 这会儿听到仆人报来好消息,俞显纯连忙道:“快请二爷入来!” 片刻之后,俞景纯当先步入厅堂。 俞显纯随手取了了一个杯盏,倒了酒,哈哈笑着迎上去。却见俞景纯踏入厅堂之后,向侧方一让,稍稍躬身。 在他的后头,一名年轻人阔步迈入。 这年轻人身材很高大,穿一件圆领袍子,戴着黑纱软脚幞头。他约莫身上带着伤,所以行动有一点点不便,但举手投足的意态却很闲适。当他踏入厅堂,环视众人一眼,眼神顾盼间闪动的锐利光芒,又让俞显纯心中一寒,感觉出杀气腾腾的意味。 这处厅堂是俞氏大宅里的正厅,但布置在厅堂周围的护卫,大都是何泰的人。 此时眼看这年轻人甚是陌生,身后还带了几个身份莫明的随从。一名何泰亲信的护卫素来骄横,立即从侧面上来道:“你是何人?且通报了姓名!”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拦。 这动作未免无礼,终究这里是俞氏的宅院,哪容得何氏的家丁摆出主人架势?俞显纯眉头一皱,立即便要起身缓颊。 却不料年轻人脚步不停,而他身后窜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猛地挥动斧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有人忽然动手。 那少年人倒不像是凶残之辈,他的手斧是反拿的,斧背朝前。可这斧子的重量太重,寸许宽阔的斧背砰地砸在护卫的脸上,便如石头杂碎果仁那般,顿时砸了个满脸骨骼俱碎,眼珠迸飞。那护卫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地上,先是捧着脑袋挣了两挣,然后不动了。 厅堂中一片哗然,好些人离席而起,也有人抽刀拔剑。 年轻人身后,则有数十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一拥而入,掌中刀光如雪,映得满屋森寒。 “倪一,莫要动粗。” 年轻人随口吩咐一句,大步来到何泰等人的酒桌旁,沉声道: “杨安儿在范阳城下战败,已经向南逃窜,预计会经过霸州、清州入山东。涿州很快就会平定下来,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也不会再有动荡。我此前说过,五州范围内,若有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我们愿意抵上壮丁的员额。这件事,现在能办了么?” 他的话说到半截,席上所有人便反应过来了。 这年轻人便是郭宁! 这才几天功夫,他把杨安儿赶走了?那可是威名赫赫的杨安儿,是以精锐著称的铁瓦敢战军!就这么退走了?这得打成什么样的仗? 所有人将疑惑的眼光投向俞景纯。俞景纯苦笑一声,微微颔首。 这是真的! 杨安儿已经是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狠角色,这郭宁逐走杨安儿,又是多么厉害? 此人真不可小觑……他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是一条猛虎! 郭宁说话的当口,厅堂中的血腥气已经弥散开来。俞显纯反应很快,立即应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是我们大家早就想办的,一定会妥妥当当的办好。” “新建的保甲中,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事,都托给诸位。但诸位遣出的人手,不得鱼肉百姓,不得强取豪夺,不得以我们的名义胡作非为。” “那也是自然。都是乡里乡亲,我们若胡乱行事,岂不是坏了自家名声?”俞显纯继续点头。 “最后,将士们的军俸,不能比照着保甲壮丁,而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另加三成,按月给付。保甲这边,由景纯先生统一汇总负责,我这里,也会指派专人与景纯先生协作。” 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给?还要另加三成?这可不是小数目!俞显纯心里痛得抽搐,但他眼看席间诸人面如土色,只得连声道:“好!好!咳咳,这是舍弟的荣幸。舍弟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那就这么定了。” 郭宁一点都不耽搁。他转身就走,很快就离了厅堂。 而外头马队驰骋之声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悄悄掩到了近处,这时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想到自家方才或许逃过了掉脑袋的劫难,一众豪强人物愣愣地坐在席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俞显纯毕竟是东道主,他咳了两声道:“何老,诸位,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以为……” 说到这里,他觉得何泰的神情有些不对,仔细一看,这老儿浑身冷汗不停,湿透了浑身衣袍,人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