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回 咚! 一声闷响,额头撞到了马车的车厢。 嘶! 疼! 意识昏沉的冯少君以手捂着额头,倏忽睁开眼。 一张久远又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声音里透着紧张:“小姐额头痛不痛?” 似包子一般的脸圆润讨喜,杏核大的圆眼里满是关切,嘴角边一点黑痣俏皮可爱。 是自小伴着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吉祥! 早在十一年前,吉祥就为了掩护她逃走被毒死了。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冯少君心跳如擂鼓,顾不得额头疼痛,伸手摸了摸吉祥的脸。 吉祥被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旋即低声道:“这十几年,小姐一直在外,从未回过京城。现在就快到冯府了,以后还要在冯府住下。别说小姐,奴婢心里也有些怕。” “小姐在平江府住了六年。眼看着就快到说亲的年纪,也确实该回来了……” 吉祥的絮叨声,在耳边萦绕,十分真切。 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软绵。 冯少君缩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是热的。 她低头,见自己穿着缃色短襦,配着豆绿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浅绿色的纱衣。腰间悬着一块玉佩。那玉佩莹白圆润,散发着柔和的雅光,是上好的羊脂玉精雕而成。 长裙下露出的绣鞋,绣着精致的花纹,缀着上好的粉色珍珠。 血液在太阳穴处汩汩流动,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吉祥,”冯少君听到自己柔和悦耳的声音:“拿妆镜来。” 吉祥一怔,右手摸到手边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妆镜,送至主子面前。 冯少君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凝神看过去。 明亮光滑的铜镜,映出一张芙蓉俏脸。 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如水般清澈的黑眸。翘挺的小巧鼻梁,红润的唇角微扬,不笑时也有几分甜意。 脸庞光洁,白得似会放光。 乌黑顺滑的长发梳着双环髻,点缀着各色宝石的绸带编入发中,更添几分俏皮娇艳。 正是她十四岁时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刻,她病重不支,沉重地合上双目。为何下一刻睁眼,她竟重回年少,坐在回冯府的马车上? “小姐一直看妆镜做什么?”吉祥见主子一直盯着妆镜不动弹,有些奇怪:“莫非是嫌今日穿戴得太艳了?” 没等冯少君吭声,吉祥又低声道:“小姐为老爷守孝三年,一直穿素服。如今出了孝期,初次见老太爷老夫人,总得穿得喜庆些。” 冯少君目光复杂地又看妆镜一眼:“收起来吧!” 吉祥应了一声,收了妆镜。 冯少君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掀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 马车正好转过一个弯,从宽敞的街道进了一个胡同。 青砖铺就的路坚实平整,足够三辆马车并行。道路两侧种着两排柳树,此时已是阳春四月,柳枝绿意盈盈,如少女纤腰随风轻摆。 这是澄清坊的柳树胡同。 住在澄清坊的,都是朝中官员。官职最高的是二品户部尚书,官职最低的也有五品。 冯家在其中,算是中等人家。 祖父是三品的礼部右侍郎,掌管宾礼及藩属往来事宜。礼部是清水衙门,学务科举考试这等要务皆由礼部尚书掌管,冯侍郎沾不到多少油水好处。冯家老少十余口,都住在这一处四进的宅子里。 冯侍郎有三子两女。 长子冯纲,考中进士后外任为官,现在是徽州知府。长媳周氏出身书香门第,生了一子一女。 次子冯维,考取了举人功名后,一直没中进士。外放谋官,最多是从七品的县丞,索性一直在府中读书。媳妇姚氏,是工部郎中的女儿,膝下一子两女。二房还有一双庶出的子女,共两子三女。 长女大冯氏是庶出,嫁给锦衣卫千户沈茂,生了三个儿子。 次女小冯氏,嫁进康郡王府做了续弦。康郡王老了些丑了些,却是正经的宗室郡王。小冯氏一嫁过去,就是郡王妃。 唯一遗憾的是,小冯氏嫁给康郡王数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没个一子半女傍身。 冯少君故去的亲爹冯纶,是冯侍郎的幼子。 兄弟三人中,冯纶最为聪慧,读书也最有天分。十八岁那年考中探花,之后娶妻生女,外任做官。 冯纶官途不太顺遂。六年前,才从青州同知转任两淮巡盐御史。母亲崔氏体弱,在途中得了一场重病亡故。冯纶心痛爱妻离世,也跟着病了一场。 年幼的她无人照料,冯纶令人将她送去平江府的外祖家。 没过三年,冯纶被扬州盐商魏家揭发举报贪墨索贿,被押解进京问审。路上遇到一伙绿林盗匪,就这么冤死在盗匪刀下。 她在崔家一住就是六年。 一个月前,冯侍郎亲自写信送至平江府。 外祖母许氏百般不舍,抹着眼泪让她启程来了京城。 临走前,许氏塞给她一个锦盒。锦盒里,放着百倾平江府良田的地契,五间京城上好地段的铺面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票。加上爹娘留给她的金银细软,足够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她哭别疼她如命的外祖母,在表哥的护送下一路进京,回了冯府。 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亲人身边。 殊不知,父母亡故留下千万家资的她,早已是冯家人眼底的肥肉。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吞下这块肥肉。 她的亲事,也早已落入冯家人的算计。 一门“好”亲事,正等着她! 隆安帝共有四子,长皇子秦王殿下的幼子自小就是个病秧子。一年中能下榻走动的时间,加起来不足十天。这位身份矜贵的秦王府小郡王,到了成亲的年纪。 秦王妃想寻一门亲事,给儿子冲喜。这个小郡王是短命鬼,谁家姑娘嫁过去,都是守活寡。疼惜女儿的人家,皆不乐意。 有心攀附秦王府的,或出身太低,或品貌不出众,秦王妃又看不上。 小冯氏从中牵线,冯侍郎也动了心思,合力将一无所知的她送到秦王妃眼前。她是侍郎府的姑娘,生得貌美,又有丰厚的嫁妆。秦王妃果然相中了她。 她父母双亡,祖父为她定下亲事顺理成章。 及笄后,她被迎娶进了秦王府。花轿刚抬进郡王府,小郡王就咽了气。 红事还没办完,就变成了丧事。 她脱了嫁衣,换上丧服,满心凄凉绝望地跪在灵堂里。为一面都没见过的夫婿守丧。秦王妃哭昏了几次,在灵堂里跳起来,怒骂她是丧门星,冲喜不成,还要了儿子的命。 冯家来吊唁的女眷个个不吭声,没人为她出头。 她心中冰凉。 祖父冯侍郎也来了,怜惜地安慰她,会为她撑腰。 一转头就对秦王妃表露忠心,愿让她这个冯氏女为小郡王殉葬。 噩耗传至耳中的那一刻,她的天都塌了。 “小姐,快逃。”吉祥惨白着一张脸,毅然换上她的衣服:“奴婢贱命一条,死了也不打紧。小姐逃出去,日后为奴婢报仇。” 她泪流满面地换了吉祥的衣服,易容改扮,趁着秦王府里人来人往,混迹在吊唁的女眷身后逃出秦王府。 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世间再无冯少君。 数年后,秦王争储失败,被夺爵,秦王府众人被流放宁古塔。养尊处优的秦王妃没到一年就死了。 冯侍郎身为秦王党,也被牵连,被罢了官职。冯家人如丧家之犬,坐船回平江府祖宅。在船上遇了匪徒,一家子都做了水鬼,死得干干净净。 她大仇得报,患了重病,撑了一年闭目西去。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十二年,如一场噩梦。 今日,她在噩梦开始前睁了眼。 …… 前世种种,蜂拥至脑海。 心头的恨意和愤怒,翻涌不休。 冯少君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表妹,”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前面就是冯府了。” 冯少君迅速回神,目光掠了过去。 骑着白色骏马的少年映入眼帘。 这个少年,年约十五六岁,身着青色锦衣,眉目俊朗,神采奕奕。一双含笑的眼眸,比春日还要暖。 外祖母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她的亲娘崔氏,之后一直无所出,便从崔家远房过继了一个养子。崔元翰是舅舅的长子,也是冯少君的表哥。 冯少君在外祖家住了六年,和表哥崔元翰如亲兄妹一般,感情深厚。 她一个少女孤身入京诸多不便,崔元翰主动请缨送她回京,一路上打点衣食住行,仔细周全。 前世她逃出秦王府后,怕连累外家,狠狠心连信都没去过一封。外祖母以为她死在了秦王府,大病一场,两年后离世。 她忍着锥心之痛,以另一张脸回平江府吊唁外祖母。亲眼目睹崔氏族人闹着要分家产的丑恶嘴脸。 舅舅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被族人逼得狼狈不堪。 年轻的崔元翰挺身而出,和崔氏族人大闹一场,保住了家业。 “表哥,”冯少君凝望着骏马上的英俊少年,轻轻唤了一声。 表哥,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崔元翰笑着应一声:“别紧张。待会儿见的都是你的长辈亲人。” 长辈亲人? 呵! 分明是一窝虎狼! 冯少君右手骤然握紧,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意,面上笑颜如花:“表哥陪我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再回去。” 崔元翰挑眉一笑:“这是当然。等你安顿妥当了,我才能安心回平江府。” 说笑间,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朱色的正门紧锁,门上悬着黑色匾额。匾额厚重古朴,上面镌刻着金色的冯府两个字。 冯少君眼眸微眯,目光冰冷。 冯府,终于到了。 第二章 冯府 马车和十几匹骏马停在冯府门外。 冯府的门房管事,忙打发人小厮去内堂送信。 冯少君放下竹帘,端坐在马车里。 吉祥用手捂着胸口,低声嘀咕:“完了,奴婢的心怎么跳得飞快。”她自六岁起伺候主子,也从未来过京城哪! 冯少君安抚地看了吉祥一眼:“别紧张,我们在冯府住些日子就走。” 什么叫住些日子就走? 小姐要去哪儿? 吉祥一惊,倏忽抬头看过来:“小姐……” 笑容甜美的小姐,此时面无表情,一双黑眸中闪着冷然寒光。看着竟有些陌生。吉祥心中一跳,接下来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冯少君也没解释。 约莫一炷香后,崔元翰亲自开了马车门,飞快地低语道:“表妹,冯府已开了正门,所有人都来迎你了。你快些下马车,拜见冯家长辈。” 吉祥眼睁睁地见主子如换脸一般,绽出了甜甜的笑靥:“吉祥,随我下马车。” 吉祥:“……” 不知为何,吉祥有了“今日肯定不太妙”的预感。 不过,吉祥也没更多的时间发愣了。冯少君已扶着崔元翰的胳膊下了马车,吉祥忙回过神来,下了马车。 冯府正门大开。 当先站着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身着朱红色绣云纹的褙子,配着苍青色长裙。头发半白,戴着朱色抹额,额头眼角堆着皱纹,目光透着凌厉。 这个老妇人,正是冯少君的祖母冯夫人。 站在冯夫人右后侧的,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这妇人脸颊略圆,看着一脸和善亲切,正是冯府的长媳周氏。 冯夫人左侧的妇人,是冯府的次媳姚氏。 姚氏今年三十五岁,穿着樱红色比甲,秋香色长裙。头上插了三支金钗,一张脸涂得粉白,口脂也点得格外红。一双眼转来转去,精明外露。 周氏身后的少女,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鹅蛋脸,脸庞微丰,目中有几分倨傲之气。是长房嫡女冯少兰。 姚氏身后有两个少女。 一个年约十四,生了一张瓜子脸,正是二房嫡女冯少竹。冯少竹五官清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不甚白皙,每日必要以脂粉将脸涂得雪白才肯见人。 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个头还没抽高,身形纤瘦,柳眉杏眼,十分标致。 这是二房庶女冯少菊。 姚氏的长女冯少梅,两年前就已出嫁。 冯家的男子们,当差的当差,读书的读书,都不在府中。内宅里的美妾通房之流,通通没资格露面。 冯府正经的女眷,都在眼前了。 冯少君目光一掠,率先落在冯夫人冷厉刻薄的脸上,心中冷笑一声。 这个祖母,当年百般阻拦爹娘的亲事不成,对崔氏百般厌恶。连带着对儿子冯纶也十分不满。这些年,对她这个孙女不闻不问。 现在倒是巴巴地来相迎。 在冯夫人眼里,她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 冯夫人用省视的目光打量冯少君。 见到冯少君美丽的脸庞时,冯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 崔氏那个短命鬼,唯一的优点就是生了一张迷惑男人的狐媚子脸。冯少君生得比亲娘还要美三分。 有这等美貌,大事可成。 冯夫人心情好了不少,主动张口笑道:“你就是少君吧!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漂泊。快些到祖母身边来。” 周氏姚氏心里各有算计,面上各自露出亲切的笑意。 冯少兰和冯少竹却目露不善,忿忿地盯着冯少君。 冯少兰平日自恃貌美气质出众,今日一个照面,就被远道回京的堂妹比得黯淡无光,心里有些发堵。 冯少竹也没好到哪儿去。远看着冯少君肤白如玉,等冯少君走近了一瞧,白得似会放光一般。让人嫉恨难平! 冯少菊飞快地看堂姐一眼,便垂下头。 跟在主子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也各自打量着远道回京的冯三小姐,心里各自惊叹。 都说江南出美人,半点不假。 这位在平江府长大的三小姐,肤若凝脂,脸庞秀美,眸如秋水,唇角微扬,看一眼,那股甜意沁人心脾。 世间美人千万,有人美得艳丽,有人美得娇媚。冯三小姐的美,半点不媚俗。是能轻易博得所有人好感的柔美。 这位柔婉甜美的冯三小姐,步履轻盈,行礼时端庄得体,声音如珠落玉盘:“少君见过伯祖母!” 冯夫人:“……” 冯夫人的笑容陡然凝结。 短短几个字,犹如尖锐细长的针,刺进冯夫人耳中。 冯纶年幼时,冯侍郎的亲弟弟患了重病。因膝下无子,病入膏肓的冯二老爷央求兄长过继一个儿子。 冯侍郎心疼快病死的弟弟,点头应了。转头安抚冯夫人:“二弟这一房不能断了香火。我们三个儿子,将幼子过继给二弟。等二弟合了眼,以后纶儿每年烧香烧纸便是。” 最重要的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继承二房所有的家业。 反正,冯二老爷命不久矣。儿子还是自己养着。 冯夫人再三盘算,点头应了。 没曾想,冯纶过继后,冯二老爷的病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还将年幼的冯纶接到了平江府祖宅住下,亲自教导冯纶开蒙读书。 直至冯纶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冯二老爷才一命归西。 更可气的是,冯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冯纶定下了崔家的亲事。 冯纶为冯二老爷守孝三年,三年后考中乡试,进京会试,一举考中探花,光宗耀祖。 正当妙龄的宁慧郡主相中了才貌出众的新科探花郎。奈何探花郎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断然拒绝了宁慧郡主。 冯夫人气得破口怒骂,逼冯纶退亲。 结果如何,也不必说了。 总之,冯夫人每每想到这一桩往事,都是锥心之痛。这些年,冯夫人对冯少君这个孙女十分冷淡。 冯二老爷都死十几年了。冯夫人打定主意将这桩陈年旧事扔在脑后,在人前绝口不提冯纶曾过继一事。 没曾想,冯少君一张口就扎了冯夫人的心窝。 祖母,伯祖母。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仔细计较起来,截然不同。 周氏姚氏心里各自咯噔一下,迅速对视一眼。 冯少君似没看到冯夫人瞬间变黑的神色,微笑着又向周氏姚氏行礼:“少君见过大堂伯娘二堂伯娘!” 周氏咳嗽一声,挤出和善的笑容,扶起冯少君:“快些起身。一家人,不必这般外道。” 姚氏忙接了话茬:“少君远道回府,快些进内堂坐下,有话慢慢说。” 冯夫人按捺住心头的怒焰,淡淡道:“先进府吧!” 冯少君甜甜一笑:“是,伯祖母。” 冯夫人:“……” 第三章 交锋 冯少君好整以暇地欣赏冯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 前世她渴望亲情,被冯侍郎冯夫人以“祖孙”之情哄骗,应了秦王府的亲事。 这一世,她先撕破冯夫人的脸。 一个过继出去的儿子,从礼法来说,是冯家二房的人。她是冯家二房的孙女。冯夫人有什么脸摆出“祖母”架势? 崔元翰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也是一惊,迅速瞥了冯少君一眼。 表妹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早盼着回京了吗?怎么一见冯夫人,就先提起这一桩戳人心窝的旧事来了? 崔元翰心念电转,迅速走上前,拱手抱拳行礼:“晚辈见过夫人,见过大太太二太太。” 冯夫人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定定心神应道:“崔公子远道送少君回来,一路辛苦。先进府吧!” 崔元翰含笑应下,一边冲冯少君使眼色。 可别乱说话了。 冯少君神色如常,微微一笑。 众人心中各自松口气,簇拥着冯少君进了冯府,绕过影壁,进了回廊,不到片刻,迈步进了内堂。 冯夫人平日掌家理事,皆在此处。习惯地坐了上首位置,当家主母的气势顿时显露无疑。 “崔公子请坐!” 冯夫人打从心底瞧不上崔家,这些年来往极少。此时维持体面的寒暄,神态中自然流露出矜持和故作客套的冷淡。 平江府织造业兴盛,崔家养着千余名织娘,在平江府是顶尖的富户。 崔元翰自小东奔西走,见惯世情。被冯夫人冷待也没见羞恼,笑着应了一声,在冯少君的身边坐了下来。 冯少君看在眼底,心里冷哼一声。 前世崔元翰送她回冯府,冯夫人压根没留崔元翰在冯府住下。崔元翰无奈之下,在客栈里住了几日便离去。 这一世,她不会容任何人欺辱表哥。 “表哥,”冯少君亲热地喊了一声:“你千里迢迢自平江府来京城,可得多住些日子。”然后,冲冯夫人一笑:“伯祖母,我们冯府里可有待客之处?若是没有客房,就让表哥和我暂时住一处吧!” 冯夫人:“……” 冯夫人一看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心里就窝火。听到这等软中带刺的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声音冷了一冷:“你们虽是表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哪有住在一处的道理。” “这等不知所谓的话,在人前可别再说了。没的惹人笑话,说我们冯家没有家教。” 这话说得太重了。 冯少君是在崔家长大的。冯夫人明着说冯家家教,实则直指崔家。崔元翰再好的脾气,听到这等话也挂不住笑脸了。 内堂里气氛一凝。 周氏挤出笑容,张口打圆场:“婆婆说的对,男女授受不亲,确实该避嫌。少君,还不快些向祖母陪个不是。” 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怀好意地说道:“分明是嫡亲的祖母,少君张口就喊伯祖母。也不知是哪起子无事生非的小人,在少君耳边挑唆。” 周氏嗔怪地看姚氏一眼,以众人能听到的“低语”声道:“这等时候,二弟妹就别拱火了。” 姚氏尖酸刻薄,挑弄是非。 周氏面善心苦,心机深沉。 冯少君心中哂然,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惊愕的脸:“我在崔家住了六年,外祖母精心教养我长大。谁敢说外祖母半句,说崔家不是,我绝不能忍!” 然后,转头对崔元翰说道:“表哥,我们走!” 众人:“……” 嘭! 冯夫人用力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碗被震得咣当作响,掌心因用力过度火辣辣地疼。 冯夫人怒火中烧,顾不得掌心疼痛,伸手指着冯少君怒骂:“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你要去哪儿!你是冯家姑娘,难道想一辈子住崔家不成!” 盛怒之下,脸孔泛红,眼里的火星都快蹿出来了。 冯夫人一动肝火,周氏姚氏脸色都变了。 崔元翰头皮一紧,快速低语道:“表妹,快些向冯夫人赔个不是。” 这个表妹,外表纤柔,看着又娇又甜,实则内心刚强,极有主见。犯起犟脾气来,更是让人头大。 果然,就见冯少君没有半分惧色,和冯夫人对视:“六年前,我娘病逝。我爹送我去崔家住下。那时,伯祖母并未出声。” “这六年里,我一直在崔家住着,伯祖母也从未催我回过冯家。” “崔家将我养大成人,外祖母疼我如至宝。伯祖父写信去崔家,外祖母不得已之下才应了送我回来。” “敢问伯祖母,崔家有哪点对不住冯家?怎么到了伯祖母口中,住在崔家就成了我的不是?我护着外祖母,就是忤逆不孝?” “既然冯家容不下我,我这就走。我宁可在崔家住一辈子!” 冯夫人掌家多年,手段凌厉,儿孙们在她面前个个乖巧听话。何曾被这样顶撞过? 冯夫人被气得脸忽红忽白,手指发抖:“你……” 真是气死她了! 哪家的孙女,敢这般和祖母顶撞! 周氏也被冯少君的桀骜难驯惊到了。 公婆在打什么算盘,周氏早已猜到一二。借着结亲,就能攀上秦王府。日后秦王若能登基大宝,冯家上下都跟着沾光。 她的儿子是冯家长孙,论好处得是头一份。 牺牲区区一个冯少君而已,对她来说,无关痛痒。 万万没想到,看着温柔甜美的冯少君,竟这般扎手。 姚氏的心也狠狠一跳。 冯纶当年继承了二房家业,崔氏嫁过来时,陪嫁丰厚,令人眼热。冯少君这些年住在崔家,更不知得了崔家多少好处。 冯少君就是一座金山。 绝不能让冯少君这头肥羊跑回平江府! 冯夫人被顶撞得下不来台,周氏是知府太太一时放不下架子,姚氏可没这么多计较。 她立刻堆起笑容,一脸亲热地上前,挽住冯少君的手:“诶哟,这嫡嫡亲的冯家骨肉,不在冯家住着,哪有回外家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扯着冯少君入座。又转头对面色铁青的冯夫人笑道:“少君在外十几年,今日第一次见面。这性子脾气,倒是和三弟年少的时候差不多。” 周氏定定神,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三弟当年是个犟脾气,较起真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少君虽是姑娘家,倒是有心气。” 冯少君半推半就地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冲冯夫人一笑:“我脾气急了些,说话不太中听,伯祖母可别和我置气。” 冯夫人:“……” 第四章 烫手 冯夫人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她平日里掌家,两个儿媳恭恭敬敬,儿子和出嫁的女儿都很孝顺,孙子孙女们在她面前更是百依百顺,没有半个不字。 这个冯少君! 这个孽障! 是成心要气死她! 冯少君看着双目喷火的冯夫人,心里颇为快意。正要再接再厉,争取将冯夫人气得昏厥不醒,表哥崔元翰重重咳嗽了一声。 冯少君看向崔元翰。 崔元翰目中露出央求。 我的好表妹,算表哥求你了。这才回冯家第一天,你收敛一二行不行? 冯少君抿唇,嘴角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别提多甜多乖巧了。 崔元翰暗暗松口气,拱手对冯夫人说道:“表妹年少不懂事,说话失了分寸,夫人宽容大度,请夫人多多见谅。” 冯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恼怒按捺下去,淡淡道:“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和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计较不成!之前,也是我说话不周全,并无指责崔家之意。” 顿了顿又道:“你们姐妹见一见礼。” 空气中的火药味,总算散了一些。 堂姐妹四个,一一以平辈礼相见。 “二堂姐,”冯少君笑盈盈地寒暄:“我初来乍到,不懂冯府里的规矩,以后请二堂姐多多指教。” 之前那一出,将倨傲的冯少兰和小心眼的冯少竹都震住了。 冯少兰看着巧笑嫣然的少君堂妹,不知怎么地,心里有些发毛。哪里还摆得出倨傲的脸色,咳嗽一声应道:“少君堂妹言重了。” 冯少君又看向冯少竹:“四堂妹。” 冯少竹后脑勺有些发凉,干巴巴地笑道:“少君堂姐缺什么,只管和我张口。” 冯少君欣然笑道:“四堂妹这般热心,以后我有什么事,就不客气了。” 冯少竹:“……” 年龄最小的冯少菊,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少君堂姐。” 冯家上下这么多人,冯少君唯一有些好感的,就是这个小堂妹。 前世,她在冯府住了一年多。冯少兰时时和她较劲争锋,两人没少怄气。冯少竹总眼馋她的衣物首饰,厚颜无耻地抢了不少去。 唯有冯少菊,不争不抢,老实安分。 在秦王妃露面后,也是冯少菊委婉地暗示她,秦王府的小郡王一直缠绵病榻。 可惜,她当时被冯侍郎冯夫人蒙骗昏了头,还是应了亲事,跳进了火坑里。 后来,她换了身份换了一张脸,再入京城。那时,冯府几位姑娘都已出嫁。冯少菊没能躲过联姻结亲的厄运,嫁给了一把年纪的武将做填房。 看着一脸稚气的冯少菊,冯少君心中暗暗唏嘘,伸手握住冯少菊的手,微笑着说道:“五堂妹,我见了你便觉心中欢喜。可见我们姐妹两个有缘。” 冯少兰:“……” 冯少竹:“……” 这算什么? 她们两个正经的冯家嫡出姑娘,倒不如一个姨娘生的冯少菊了? 就连姚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目光像钩子一样,瞥了冯少菊一眼。 冯少菊平日里安分低调,站惯了角落,骤然成了众人的焦点,颇有些惶惶不安,小声应道:“我见了少君堂姐,也觉得很亲切。” 冯少君微微一笑,松了手。 冯少菊心里松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挪。 周氏笑道:“少君这么些年没回府,今日回来,可得好生热闹一番。儿媳这就让人送信去国子监,让文彦文皓兄弟两个回来。” 年龄最小的冯文礼,就在府中随着西席先生读书。 姚氏立刻笑着附和:“大嫂说的是。二爷今日去赴文会,我这就让人送信给二爷,让他晚上早些回府。” 冯家二爷考了十几年进士都没考中,平日里时常和一帮科举不得志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写诗赋词以文会友,顺便再结交些精通琴棋书画的青楼奇女子什么的。 周氏打从心底瞧不上自命不凡志高才疏的小叔,不动声色地笑着来了一句:“二弟有几日没回府了,二弟妹的消息可别送错了地方。” 姚氏被戳了痛处,暗暗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有劳大嫂操心。二爷一直惦记着侄女,知道少君回来,一定会尽快回府。” 周氏呵呵一笑。 冯夫人不轻不重咳了一声:“老爷在衙门里当差,也得让人送个信去。”顿了顿又道: “沈家和康王府也各自报个信。” 沈家离得远些,一来一回要半日功夫。康王府近多了,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今晚冯府设家宴,只要大冯氏小冯氏想来,都赶得及。 冯少君听到沈家二字,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阴冷俊美的少年脸孔,眉头微微动了一动。 冯夫人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没兴致再多说,吩咐周氏领着冯少君和崔元翰去安顿。然后,便先起身离去。 冯少君的住处早就收拾好了。 不过,之前冯夫人并没打算留崔元翰住在府里。 周氏略一斟酌,心里有了计较,笑着对冯少君崔元翰说道:“少君住荷香院,和少兰少竹的院子在一处。崔公子是外男,进内宅多有不便,暂且住听涛阁,和文彦同住。” 冯文彦是冯府嫡长孙,平日在国子监里读书,一旬才回来一天。崔元翰在听涛阁里小住,倒也方便。 崔元翰忙拱手道谢。 冯少君对这样的安排也算满意,低声笑道:“表哥先去安置休息,下午我去找你说话。” 崔元翰笑着应了。 周氏打发人领着崔元翰去听涛阁,自己亲自领着冯少君去荷香院。冯少兰不太情愿地跟着一同去。 姚氏左右闲着无事,也一同凑热闹。一路上挽着冯少君的手,话里话外别提多亲热了:“少君啊,崔家是平江府最有名的富户,你在崔家住着,一定是顿顿山珍海味件件绫罗绸缎吧!” “瞧瞧你身上穿的衣料,又轻又薄又鲜亮。这等好衣料,我们冯府里可不多见。” 目光扫来扫去,透着热切的贪婪。 冯少竹也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衣裙,目中满是艳羡。 冯府里的姑娘们,每季度都做四身新衣,添置两套新首饰。平日里穿戴倒是够了,出府做客,难免有些不足。 母亲私底下和她说了,这个冯少君既得了冯家二房的家业,又有亲娘留下的嫁妆,还有崔家不知贴补了多少。 日后,等冯少君在冯府住下了,那些金银玉器珠宝首饰田庄商铺,都是冯家的。母亲说了,其中有她的一份! 第五章 安顿 冯少君倏忽回头,正好捕捉到冯少竹来不及收回的贪婪目光。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四堂妹这样看我做什么?” 冯少竹先涨红了脸,很快镇定下来:“少君堂姐貌美出众,我一时看呆了眼。” 冯少君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故作娇羞地笑了一笑:“四堂妹这样夸我,我委实不敢当。我也只比四堂妹略高一些略瘦一些略白一些眼睛略大一些罢了。” 冯少竹:“……” 冯少君细细端详冯少竹气鼓鼓的模样,又笑道:“其实,四堂妹眉清目秀,生得挺好。就是这脂粉用得多了些。” 冯少竹恼羞成怒,瞪了冯少君一眼:“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冯少君一副宽容大度的堂姐风范,也不和冯少竹计较怄气:“四堂妹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我来京城之前,外祖母替我备了不少江南上好的脂粉。这些东西迟半日就能送来。到时候我送你一些。” 冯少竹怄得不行,从鼻子里哼一声:“我才不要。”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一片好意,奈何四堂妹不领情。也罢,我将你那份送给二堂姐好了。” 冯少竹:“……” 冯少竹被气得干瞪眼。 跟在后面的冯少菊低着头,抿唇偷笑。 这个新来的少君堂姐,真是有趣得很。 冯少兰袖手看热闹,半点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平日里她和冯少竹没少斗气,她巴不得见冯少竹吃瘪。 姚氏心疼女儿,忙笑着解围:“从这边往左,是少兰的韶华苑,往右是少竹的青玉苑。从中间过去,还有两处小一些的院子。少菊住的是菊香院,荷香院一直都是留着给你的。” 周氏笑着接了话茬:“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两个婆子四个丫鬟。” 侍郎府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院子。 便是庶出的冯少菊,明面上也是一样。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月例用度。 这些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吃用一年。不过,对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们来说,都不够买一盒上好的胭脂。 冯少兰冯少竹都有亲娘私房贴补,冯少菊是庶出,生母李姨娘早就失了宠,还常年生着病。冯少菊那点月例银子,都偷偷攒着给李姨娘了。 说话间,众人进了荷香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荷香院里东西厢房都有,还有几间客房和下人房。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还有一株桂花树。 周氏领着冯少君转了一圈,最后进了东厢房:“这里就是东厢房,你先安顿,少什么,打发人和我说一声便是。” 前世,她在荷香院里住了一年多,直至出嫁。 旧地重回,冯少君没什么唏嘘感慨。她随意看了一眼,笑着应道:“多谢大堂伯母。” 大堂伯母…… 周氏抽了抽嘴角,咳嗽一声,放缓了声音:“少君,你爹虽然被过继到了二房,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叫我大伯母便是。” “大嫂说的对,”姚氏笑得更亲热:“什么大堂伯母二堂伯母,哪有大伯母二伯母来的亲热。也别叫什么伯祖母,直接叫一声祖母就是。” “都是一家人,别叫生分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亲疏远近,我心里清楚的很。” 周氏:“……” 姚氏:“……” 周氏姚氏碰了个软钉子,面上有些讪讪,心里各自冷哼一声。 这个冯少君! 现在且容她嚣张几日。等日后和秦王府定了亲,她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你先安置歇着,”周氏挤出和蔼的笑容说道:“晚上家宴的时候,让少兰领着你过去。” 冯少君笑着应下。 周氏等人走后,一直憋着气的吉祥,长长地松了口气,急急低语道:“小姐,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老夫人发了那么大的火,小姐就不怕么?” 冯少君淡淡反问:“有什么可怕的?” 吉祥被问住了,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会儿才道:“小姐是晚辈,这么和长辈顶撞,传出去对小姐声名不好。” 大齐朝男尊女卑,且重孝道。要是传出个不孝的声名来,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说道:“放心吧!这件事传不出去。伯祖母比我还在意我的声名闺誉。” 这话中蕴藏的深意,吉祥自是不懂。 算了。不懂也不用问了。 小姐心里有数就好。 吉祥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的衣物行李还在后面,奴婢先去看看库房够不够宽敞。” 冯少君领着吉祥先行一步回府,后面还有十几辆马车的衣物行李哪! 冯少君没有扫吉祥的兴致,随意地点了点头。 前世,她回府第一日,冯夫人泪眼婆娑地演了一处祖孙久别重逢的好戏。今日冯夫人被她气得吐血的心都有,想来是没兴致和她“一叙别情”了。 …… 嘭! 雍和堂里,传出一声闷响。 “真是可气可恼!” 冯夫人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掌心都被拍红了:“这个混账东西,牙尖嘴利,张口顶撞长辈,没半点规矩!” “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她去了崔家!瞧瞧现在被养成了什么德性!” 站在一旁的徐妈妈温声劝慰:“夫人先消消气。三姑娘年少不懂事,以后在府中住下,夫人慢慢教导,三姑娘自然就懂规矩了。” 徐妈妈头发半白,年近六旬,是冯夫人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是冯夫人最信任的心腹。如今徐妈妈年岁大了,一应琐事早就搁下,每日陪着主子说说话。 冯夫人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厉色:“确实得好好学一学规矩。” 不然,这副模样,哪里能在秦王妃面前露脸。 秦王府的小郡王虽是病秧子,也是正经的天家皇孙,少不了想攀龙附凤的人家。 想入秦王妃的眼,可不是易事。 徐妈妈深知冯夫人的心思,低声说道:“三姑娘的容貌实在出挑,奴婢今日一见,便觉眼前一亮。” “奴婢斗胆说句攒越的话,三姑娘这是青出于蓝,比病故的三太太更美。” 美貌,从来都是女子最大的利器。 冯夫人对死去的三儿媳崔氏厌之入骨,听到崔氏的名讳,立刻拧了眉头。过了片刻,又松了一松:“也罢,以后我多费些心思,好好调教她便是。” 第六章 箱笼 冯少竹随着姚氏进了内室。 丫鬟们一退下,冯少竹便红了眼,用力跺跺脚:“冯少君处处欺负我!母亲也不为我撑腰出气!” 姚氏立刻搂过女儿,低声哄道:“她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想收拾她,日后多的是机会。” “你别心急。以后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姚氏生了一子两女,长女冯少梅已出嫁,儿子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 冯文浩六岁开蒙读书,十二岁时被送进国子监。每旬才能回府一天。日日陪在姚氏身边的,就是冯少竹了。 姚氏对女儿百依百顺,也养出了冯少竹骄纵自私的性子。 冯少竹想到今日受的羞辱,心中愤愤难平,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姚氏心疼不已,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哄着:“行了,别哭了。我那儿存了两块好料子,拿给你做春裳。” 冯少竹抽抽噎噎:“衣料有冯少君今日穿得好吗?” 姚氏:“……” 这是真没有! 冯少君今日穿的衣裳,既轻又软,色泽鲜亮,透着雅光。 姚氏也算有见识了,竟认不出冯少君穿的是什么衣料。她自己存的那两块,哪里及得上。 姚氏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傻丫头,哭什么哭。冯少君带回府的东西,都是冯家的。以后少不了你的一份。” 这样的话,姚氏私底下没少说过。 冯少竹这才擦了眼泪。 姚氏的眼中满是算计,继续低声道:“你别犯傻,平日和冯少君多走动,也能多沾些好处。她的箱笼行李,下午就到府里。我让人盯着荷香院,那边一有动静,你就去‘帮忙’。” 正好看看,崔家给了冯少君多少好东西。 冯少竹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等,就是小半日。 申时,十几辆马车停在了冯府的侧门外。 一个管事妈妈率先下了马车,笑吟吟地向门房管事行了一礼:“我是三姑娘身边的管事妈妈,姓郑。三姑娘的箱笼行礼都在马车上,请开门行个方便。” 说着,塞了个荷包过去。 荷包鼓鼓的,分量十足。 门房管事立刻笑容满面,令人开了侧门,又打发人去荷香院送信。不到片刻,吉祥一脸喜色地过来了:“郑妈妈,你可算来了,小姐一直等着你呢!” 郑妈妈是崔氏的陪嫁丫鬟,一直没有嫁人。崔氏病故后,郑妈妈随冯少君去了平江府崔家,照顾冯少君的衣食起居。 在冯少君心中,郑妈妈就是半个亲娘。 郑妈妈也是江南女子,肤色白皙,容貌秀气。今年已三十二岁,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穿戴整齐,干净利落。 “我也一直惦记小姐。”郑妈妈低声笑问:“今日进府,可还顺利?” 算顺利吧! 反正,吃闷亏受闷气的人不是小姐。 吉祥点点头。 郑妈妈无暇多问,指挥着丫鬟们开马车,将箱笼行李一一抬进冯府。马车上忽忽下来十几个丫鬟,很快忙碌起来。 冯府的门房管事看直了眼。 这一箱箱的往下抬,来来回回像永远抬不完似的,得抬到什么时候? 三小姐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回府? “郑妈妈,”门房管事一脸殷勤地上前:“这么多箱笼,怕是要忙到天黑。不如我叫些人来帮忙。” 郑妈妈微笑又客气地应道:“多谢管事一片美意。不过,箱笼里都是金银玉器绸缎细软之类,最是金贵。被碰着磕着,就不美了。” 若是有心思不正的人趁机偷一件摸一个,就更不美了。 门房管事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目光忍不住又飘了过去。 好多箱笼啊! 很快,冯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荷香院里开了库房,在郑妈妈的指挥下,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将箱笼往库房里搬。前来“凑热闹”的冯少竹,看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冯少兰矜持得多,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悄然拧紧了手中帕子。 冯少君根本没留意她们在看什么,也不在意她们想什么。 前世,她只身逃出秦王府。 吉祥顶着她的面容被毒死,郑妈妈是她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没能落得好下场。被一根白绫吊死了。 一朝重生,吉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郑妈妈也好端端地活着。 冯少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走上前轻声唤道:“郑妈妈。” 郑妈妈一脸喜悦,向主子行礼:“奴婢见过小姐。箱笼还有一大半,且得忙两个时辰。今日只怕是来不及归置了。” 还有一大半! 冯少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么多箱笼,库房放得下吗?我院子里的库房还有空地方……” 冯少君瞥了一眼过来,似笑非笑:“四堂妹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库房确实不够用,再开两间空的客房,也尽够了。以后归置也方便。” “真搬去了青玉苑,以后这箱笼被弄混了,四堂妹倒要落一个觊觎二房财物的恶名。我这个做堂姐的,于心何忍!” 冯少竹被说破了心思,脸孔一热。 冯少兰看着这一屋子的箱笼也觉眼热,不过,她自恃清高,对冯少竹明显流露出的贪婪热切颇有些瞧不上。 冯少兰撇撇嘴道:“堂堂侍郎府千金,眼皮子这么浅,也不怕人笑话。” “你说谁眼皮子浅薄!”冯少竹怒气冲冲地看向冯少兰。 冯少兰皮笑肉不笑:“谁搭话说的就是谁。” 冯少竹气得涨红了俏脸:“冯少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冯少兰挑了挑眉,冷笑一声:“说就说,你当我不敢么?少君堂妹的箱笼再多,和你也没干系。亏你有脸张口,要将‘库房’借出来。东西真进了青玉苑,还拿得回来么?” “真当你那点心思,别人都看不出来么?” 冯少兰刻薄起来,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冯少竹恨不得冲上前撕了冯少兰的嘴。 冯少君乐得袖手看好戏。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周氏的笑声:“少君,快些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迈步进了荷香院。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当先的女子身上。 第七章 演技 女子年约三旬,乌发如墨,柳眉长目,眉间一点红痣,一笑间妩媚横生。 正是嫁入康郡王府做续弦的小冯氏。 康郡王是隆安帝的侄儿,在宗人府里做着宗令。在宗室里,是有实权的郡王。 当年康郡王妃病逝,留下两子一女。那时,康郡王将近四十,比冯侍郎只小了三岁。冯侍郎将如花似玉的幼女嫁给康郡王做填房,背地里没少被人拿来说笑。 不过,冯侍郎做得出这种事,就不怕人笑话。 女儿做了一品的郡王妃,冯府和康郡王府结了姻亲。冯侍郎从一个四品郎中升为三品侍郎,女婿康郡王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几句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两年前,冯侍郎将嫡长孙女冯少梅许配给了吏部尚书的嫡孙。这位吏部尚书府的孙女婿,出身一等一,相貌也算俊朗,就是天生有腿疾,不能科举。 结了这门亲事,冯侍郎在官场上又多了助力,官途顺遂。 冯侍郎从联姻中尝到了甜头。所以,小冯氏一提秦王府的亲事,冯侍郎立刻动了心思。半刻没迟疑,就写信去了平江府。 这桩亲事一成,日后他想做一部尚书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进内阁。 小冯氏要促成这门亲事,不仅是为了冯家,更有自己的私心。 隆安帝没有嫡子,四个皇子都是庶出。秦王居长,燕王排行第二,然后是汉王赵王。秦王在朝中势力最盛,也最得隆安帝器重。 康郡王提前在秦王身上下注,小冯氏夫唱妇随,平日对秦王妃处处巴结讨好。如今更是将主意打到了娘家侄女的身上。 和秦王府结亲,好处都摆在眼前。 日后,秦王殿下登基为帝,秦王妃就是大齐皇后。冯少君就算守活寡,那也是皇子妃。冯家攀上了秦王府,日后还愁没有富贵前程么? 至于小冯氏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和秦王妃来往密切,在康郡王府里站稳脚跟。 算来算去,实在划算。 论身份,冯少兰冯少竹更合适。不过,周氏姚氏定然舍不得让亲生女儿跳火坑。 冯少君就无妨了。 亲爹亲娘都死了,亲事本就该由冯侍郎做主。崔家银子再多,只是商户,没能耐为冯少君撑腰。 冯少君进了冯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在冯家掌心里,只有听凭揉搓的份。 小冯氏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冯少君柔婉美丽的脸上,心里愈发满意。 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定能入秦王妃的眼。 小冯氏笑吟吟地走上前:“你就是少君吧!这么些年没见,已经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小冯氏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软嫩的羔羊。 小冯氏生了歹心,冯侍郎冯夫人顺水推舟。一切的起因,都在小冯氏身上。当然,前世的小冯氏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小冯氏和康郡王府里的管事勾搭成~奸,被康郡王“凑巧”撞见,逮了个正着。头顶绿得发亮的康郡王勃然大怒,提剑杀了小冯氏。 她顶着一张康郡王府内侍的脸站在晦暗的角落处,看着小冯氏躺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笑得比小冯氏还亲热,敛衽一礼:“少君见过堂姑母。” 在来的路上,小冯氏就已知道冯夫人和冯少君闹得一出不愉快了。 小冯氏闻言也不恼,亲手扶起冯少君,长叹了一声:“三哥当年被过继给二叔的时候,我刚出生。后来,三哥被接去平江府长大。我们兄妹一直聚少离多。不过,我们时常以书信来往,感情也是极好的。” “三年前,三哥意外身故,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这是冯家上下的锥心之痛。母亲大病一场,我不知流了多少回眼泪。” “可怜你死了亲娘,又没了亲爹,在外家住了六年才回来。” 说着,小冯氏眼圈红了一红,声音愈发温软:“好孩子,你初来乍到,对亲人还不熟悉,难免有些隔阂不适。等住一段日子,就都好了。” “我知道,你在崔家长大,对外家感情深厚。不过,血浓于水,你姓冯,是冯家的姑娘。这里才是你的家,是你的根。” “堂姑母也好,姑母也罢,不过是个称呼。你怎么叫都成。总之,你是我嫡嫡亲的侄女。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姑母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姑母也让人摘了给你。” 看看小冯氏温情款款的模样,听听这些“掏心置腹”的话。 一个十四岁渴望亲人疼爱的少女,如何抵挡得住? 就连一旁的郑妈妈和吉祥听了,也动容了。不由得为小姐庆幸,遇上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又温柔慈爱的姑母。 小冯氏的演技一流,冯少君更是个中高手。 只见冯少君目中闪着水光,扑进小冯氏的话里,哽咽着喊道:“堂姑母,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不要什么天上的星星,只请堂姑母向伯祖母说一声,这些箱笼里的都是爹娘留给我的嫁妆,还有外祖母给我傍身之用。冯家上下别动什么心思才好。” 小冯氏:“……” 众人:“……” 一片令人尴尬的安静。 小冯氏的喉咙里被什么塞住似的。 忽然就体会到了冯夫人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心情。 周氏笑容僵硬,干巴巴地呵呵一笑:“少君这丫头,就是爱说笑。” 小冯氏深呼吸一口气,用尽生平自制力,挤出和蔼的笑容来:“少君啊,听姑母一声劝。以后这等话可别说了,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哪有姑娘家张口闭口将嫁妆放在嘴边的。” 冯少君抬起眼,露出一个羞赧的神情:“堂姑母刚才说了,血浓于水。我姓冯,这里是我的家。在家里说话,就该想什么说什么。和自己的亲人,还要耍心机不成。” 小冯氏被噎得快心梗了,亏得还能笑得出来:“这么说也有道理。” 冯少君抿唇一笑:“堂姑母既是应了我,那我可就踏实放心了。” 小冯氏:“……” 第八章 亲人 一 周氏看着这一幕,心里奇异地有些畅快。 小冯氏心思活络,伶牙俐齿,惯会哄人。在闺阁时,最得冯夫人喜爱。周氏没少吃小姑子的闷亏。 后来,小冯氏高嫁进康郡王府。她这个做嫂子的,更得处处捧着小姑,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 小冯氏吃瘪,真是难得一见。 周氏欣赏了片刻,才张口打破沉默:“天色不早了,文彦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去雍和堂等上一等吧!” 小冯氏定定心神,笑着点头:“也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母亲了。先去陪母亲说说话。” 然后,亲热地挽起冯少君的手:“少君随我一起去。”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 冯少兰冯少竹被晾在一旁,心中各自忿忿不平。 这个冯少君,不过是个从平江府来的土包子。凭什么一回府人人捧着她?连眼高于顶的小姑母康郡王妃,对冯少君也格外看重。 哼! 前一刻还吹鼻子瞪眼的堂姐妹两个,此时又凑到了一处。 “瞧瞧吧!”冯少竹酸不溜丢地低声道:“我们姐妹几个也别争了,谁能争得过她!” 冯少兰心里也酸得冒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那可未必。” 不过是个没娘又没爹的孤女!有再多的嫁妆,又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她就不同了。父亲是四品的徽州知府,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她自小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兄长。 要羡慕,也该是冯少君羡慕她才对! 一行人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地进了雍和堂。 姚氏一脸殷勤地迎了出来,对着小冯氏一口一个“妹妹”,叫得十分亲热。 小冯氏刚才被冯少君接连噎了两回,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怄得很。压根没心情和姚氏寒暄,随口敷衍两句,便进了内堂。 “女儿见过母亲。”小冯氏笑着给冯夫人见礼。 冯夫人原本绷紧的眉头,在见到小冯氏的刹那舒展开来,笑着拉过小冯氏的手:“快些起身。你可有些日子没回府了。” 冯侍郎的三子两女,只有大冯氏是庶出,其余的三子一女都出自冯夫人的肚子。冯夫人最偏疼的,就是小女儿。 当年冯侍郎利欲熏心,将幼女许配给康郡王做续弦。冯夫人闹腾了几天,眼睛都哭肿了,也没能拗过冯侍郎。眼睁睁地看着小冯氏穿着嫁衣嫁给了年龄足够做亲爹的康郡王。 康郡王长子,比小冯氏还大两岁。 继母不易做,个中种种辛酸苦楚,不提也罢。 这些年,小冯氏一直没能生个一子半女傍身,在康郡王府里说话都挺不直腰杆。小冯氏将主意打到娘家侄女身上,借此稳固自己在府中地位。 冯夫人心疼女儿,二话不说就应了。 冯家这么多孙子孙女,牺牲一个冯少君,算不得什么。 小冯氏一直挽着冯少君的手,这么一来,冯少君少不得和冯夫人打个照面。 “伯祖母,”冯少君微笑着喊了一声。 冯夫人太阳跳了一跳,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小冯氏冲冯夫人使了个眼色,然后亲热地笑道:“母亲,我一见少君就喜欢的很。等少君安顿下来,我将她接进康郡王府小住几日可好?” 这是母女两人早就商量好的。 冯夫人略一点头:“也好。” 冯少君去康郡王府小住,随小冯氏去秦王府走动顺理成章。 周氏心中隐约有数,没有吭声。姚氏不知就里,看着眼热,立刻笑道:“少竹闲着没事,和少君一同去康郡王府陪一陪姑母。” 这去一趟,怎么也能得些衣物首饰。 有好处,可不能只便宜了冯少君。 小冯氏笑道:“我正要和大嫂二嫂说呢,少兰少竹都来,还有少菊,也一并过来小住。让我这个做姑母的,尽一尽心。” 只冯少君一人,太惹眼了。 冯家还得要点脸。 她这个康郡王妃,行事也不能太直接,总得顾些体面。 姚氏一喜,忙笑着应下。周氏其实不太情愿,不过,当着冯夫人的面,还是应了。 冯少君眸光一闪,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启禀夫人,”雍和堂里的大丫鬟胭脂笑着来禀报:“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和崔家表少爷来了。” 冯夫人听闻孙子们来了,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快些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崔元翰和冯府三位公子一同进了内堂。 当先的是冯家大公子冯文彦。 冯文彦身量修长,目如朗星,容貌英俊。只可惜,这位冯家大公子是个绣花枕头。在国子监里读书平平,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周氏心比天高,一心盼着儿子考中科举再成亲。冯文彦都十七岁了,还没定下亲事。 “少君堂妹,”冯文彦含笑抱拳,行了平辈礼。 冯少君微笑着还了一礼:“少君见过大堂兄。” 然后,是冯家二公子冯文皓。 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兄妹两个相貌有几分相似。 冯文皓和亲爹一样喜欢美色,见了美貌动人的堂姐,态度格外殷切:“都说江南美人多,少君堂姐在平江府长大,真是美丽出众。” 油嘴滑舌,眼睛也不老实,四处乱飘,颇显轻浮。 冯少君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七岁的冯文礼,个头还未长开,相貌清秀,木讷少言,只叫了一声“堂姐”,便不吭声了。 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雍和堂里愈发热闹。 崔元翰窥了个空,凑到冯少君身边,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冯家这么多人,看着个个一肚子心眼。也不知表妹能不能应付得来。 冯少君抬起眼,轻笑一声:“表哥放心,我好得很。” 倒是这一窝姓冯的,今日都不太愉快。 崔元翰见冯少君气定神闲,才稍稍放了心,悄声叮嘱道:“有什么事,你打发人给我送信。” 冯少君心里一暖,略一点头。 片刻后,又有丫鬟来回禀,冯侍郎回府了。 冯夫人立刻起身,领着儿孙相迎。冯少君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随在众人身后。 冯侍郎的身影,很快映入眼帘。 第九章 亲人 二 冯侍郎今年五旬有余,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保养得当,颌下一把修剪整齐的胡须。身上官服还未换下,一双眼深沉锐利,不怒自威。 冯少君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这是她嫡亲的祖父。 也是这世间她最憎恨的人。 前世,她怀着喜悦向往回了冯府,对祖父满心孺慕。万万没想到,亲手将她推进火坑的人正是他! 秦王妃碍于冯家,原本并没有杀她的意思。是冯侍郎主动张口让她殉葬。 在冯侍郎心中,什么都不及富贵前程重要。 他连心爱的小女儿都舍得许给康郡王做填房,更何况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孙女? 她逃出秦王府,身边人却无一幸免,都死在了秦王府。这一笔血债,统统都算在冯侍郎身上。 这一世,她要冯侍郎血债血偿,再死一回。 冯侍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落在冯少君的身上,露出笑意:“少君,过来让祖父瞧瞧。” 冯少君心中愈恨,脸上笑容越甜,微笑着行礼:“少君给伯祖父请安。” 冯侍郎在朝堂混迹多年,城府颇深,远非冯夫人能比。听到“伯祖父”这三个字,眉头未动,甚至笑着夸赞道:“从礼法来说,你确实该叫伯祖父。崔家将你教养得极好。” 又笑着看向崔元翰:“你就是元翰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在京城多留些日子,也让冯家一尽地主之谊。” 朝廷正三品高官的气度和长者的威严慈爱,令人折服。 崔元翰忙上前行礼:“元翰见过侍郎大人。” 冯侍郎笑道:“你是少君的表哥,随少君叫我一声伯祖父便可。” 崔元翰黑眸发亮,果然改口叫了伯祖父。 也怪不得崔元翰这般激动。 崔家是平江府的大富商,家资丰厚,十个冯家也不及。不过,大齐朝商户地位不高,到了官宦人家面前,更是凭空矮三分。 和冯夫人的高傲一比,冯侍郎就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多了。 冯侍郎目光一扫,顿时不快地皱了眉头:“少君第一日回府,家中要设家宴,二郎怎么还没回来?” 在冯府,冯侍郎这个家主拥有无上的权威。 冯侍郎一沉下脸,姚氏心里一个哆嗦,不得不张口为丈夫遮掩:“二爷今日去赴文会了。想来是作诗兴起,一时没能赶回来。” 作诗兴起? 只怕是搂着青楼歌姬喝酒喝得兴起吧! 一众孙辈都在,好歹得给次子留几分脸。冯侍郎将一声冷哼咽下,对众人道:“我去换了常服再来。” 片刻后,冯侍郎换了常服过来,将冯少君叫到面前,温和地说道:“少君,你在崔家一住多年,如今年岁渐长,回了冯府。以后在荷香院里安心住下,一应衣食起居不必操心。” “有伯祖父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半分。” 论演技,冯侍郎才是顶尖。 小冯氏的热情还有三分做作,冯侍郎眼中慈爱含而不露,威严中透着温情。谁能窥破这张虚伪脸孔下的心狠无情?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孺慕:“伯祖父的话,我都记下了。” 冯侍郎看着眼前色如春晓的冯少君,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短命的崔氏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冯少君如此美貌,何愁秦王妃相不中? 便是秦王妃没相中,他也能将冯少君嫁个好人家。 “启禀老爷,”府中小厮跑来送信:“大姑娘和薛姑爷回来了。” 是冯少梅带着夫婿回来了。 吏部尚书府就在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只隔了几条街。 姚氏喜动颜色,主动起身去相迎。很快,冯少梅和夫婿谢淮进了雍和堂。 冯少梅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子最具风韵的大好年华。她身形苗条,端庄秀丽,唇畔笑容温婉。 谢淮也是一副好相貌,穿着锦袍,风度翩翩,一派名门公子气度。只可惜走路时右腿一跛一跛,白玉有瑕,令人扼腕。 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热闹不提。 冯侍郎对谢淮这个孙女婿倒是满意的很。 堂堂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孙,要不是略有些腿疾,这门亲事哪里轮得到冯家。 冯夫人晦暗了大半日的心情也舒展了不少,笑着说道:“老爷,家宴已经备好了。芸娘还没回府,是不是打发人去沈家那边催一催?” 冯夫人口中的芸娘,正是大冯氏。 大冯氏当年说亲的时候,冯侍郎不过是个礼部主事。一个五品官员的庶长女,貌不惊人,嫁妆不丰,想攀一门好亲事着实不易。 年轻的锦衣卫百户沈茂登门提亲,冯侍郎犹豫几日,也就应了。 大冯氏嫁进沈家,连着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这二十年来,沈茂从百户升了千户。京城武将众多,一个锦衣卫千户着实排不上号。且文官自恃清高,难免觉得武将粗鄙。沈茂回岳家不自在,平日来往不算多。 冯夫人有意无意地给大冯氏上眼药。 冯侍郎果然有些不快,淡淡道:“不必催了。这么晚没来,定是不得闲空。令人摆宴吧!” 冯少君出人意料地张口道:“伯祖父,再稍等片刻吧!说不定,大姑母和沈姑父在马车上,片刻就会到了。” 在冯府,冯侍郎一言九鼎,没人敢多嘴。 冯侍郎眉头动了一动,目中闪过一丝不悦。 众人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冯少君半点不慌,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年我爹在进京路上遇了匪徒,惨遭横祸。沈姑父带着人为我爹收尸下葬。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今晚沈姑父回来,我得当面谢恩才是。” 顺便算一算陈年旧账,见一见前世故人。 冯侍郎眉头舒展,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你倒是知恩感恩。也罢,再等一等。” 冯夫人悄然拧了眉头,心里冷哼一声,对冯少君更添几分厌恶不喜。 冯少君岿然不动。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大冯氏沈茂终于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个少年。 冯少君眸光微闪,定定地看了过去。 第十章 故人 大冯氏年近四旬,穿戴简朴,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 一个人日子过得舒不舒心,其实不必多问。大冯氏面色红润目中含笑,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错。 姑父沈茂,个头既高又壮,脸孔黝黑,目光锐利,右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位置。这是握刀柄握惯的武将特有的习惯。 大冯氏身侧的两个少年,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穿着石青色武服。个头高壮,肤色略黑,浓眉大眼,就如一株初初长成的小树,散发着勃勃生机。 正是沈茂大冯氏的幼子沈嘉。 另一个少年,和沈嘉年龄相若,穿着玄青色武服。 少年身姿修长,挺拔如竹。浓长的眉,一双深幽的黑眸泛着冷芒,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 俊美中透着阴冷。 看一眼,心里蹿起莫名的凉意。 仿佛是一只收了獠牙的猛兽。此时还有些青涩,却已有了令人心惊的阴冷狠厉。 看似漫不经心,或许下一刻就会亮出利爪,将猎物撕碎。 数年后手握重兵深得新帝信任权势滔天的大齐锦衣卫指挥使沈祐,如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少年。 冯少君微微眯眼,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沈指挥使,好久不见! 少年沈祐,敏锐地察觉到两道目光在打量自己,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触。 美丽窈窕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似一株芙蓉亭亭玉立。黑眸明亮,眼波如水,唇角微扬,笑容甜美,似一泓清泉,潺潺流进人的心田。 这就是在外十几年未曾回过府的冯家表妹了。 她看他的眼神怎么有些奇怪? 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故人。 今晚之前,他们根本素未谋面。 沈祐微微拧眉,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 他右腕一紧,被一只熟悉的手牢牢抓住。一个兴奋雀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弟,那就是刚回府的少君表妹。我带你去见一见她。” 是堂兄沈嘉。 血气方刚的十五岁少年郎,见了美貌动人的表妹,眼睛都快放光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少年见了美人应该有的反应。 而他,心凉如水,波澜不惊,甚至生出莫名其妙的警惕和戒备。 所以,不正常的那个,一直都是他吧! 沈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提醒:“克制些,别失了礼数。” 沈嘉又看一眼少君表妹,一颗少年芳心怦怦直跳,胡乱点头应了。 大冯氏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长大成人,一个在江南锦衣卫所里当差,一个进了宫中做了锦衣卫。 沈嘉是小儿子,最是娇惯,十五岁了还养在身边。 沈祐是沈茂已故兄长沈荣的遗腹子。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沈荣当年是锦衣卫里的顶尖高手,一把绣春刀鲜有敌手。隆安帝钦点沈荣做了燕王的亲兵统领。燕王十分器重沈荣,燕王妃还将义妹江雪许配给沈荣为妻。 后来,燕王遇刺,沈荣为了保护燕王而死。 燕王令人厚葬了沈荣,又赏了大笔抚恤银子。 可银子赏得再多,沈荣也活不过来了。 死讯传至沈家,江氏悲恸之下早产,生下儿子沈祐。 江氏守了三年夫孝,改嫁离开沈家。年仅三岁的沈祐,从此跟着二叔二婶娘生活。 沈茂整日当差忙碌,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大冯氏心地仁厚,对沈祐这个侄儿照顾周全,衣食起居样样都和沈嘉一样。平日回冯府走动,也经常带着沈祐一同回来。 沈嘉五月生辰,沈祐六月出生。堂兄弟两个只相差一个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亲如手足。 沈嘉兴冲冲地拉着堂弟沈祐走上前,先向长辈们行礼问安。 冯侍郎对这个憨直活泼的外孙颇为喜爱,笑着问道:“再有两个月,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告诉外祖父。” 沈嘉咧嘴一笑,半点不客气:“我想要一匹马!” 一匹上好的骏马,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够买几十亩良田了。 亏这个小混账要得出口! 冯夫人不待见大冯氏,连带着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外孙也百般不顺眼,闻言撇撇嘴,正要说话,冯侍郎已经笑着应了:“好!到时候,外祖父送你一匹好马!” 沈嘉喜出望外,拱手道谢:“多谢外祖父。” 冯夫人在心中冷哼一声。 沈祐拱手行礼:“见过外祖父。” 沈祐是大冯氏养大的,自小随冯氏出入冯府,平日随沈嘉称呼冯府众人。 冯侍郎笑着略一点头,随口道:“数月未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何止是长高了,而且相貌愈发俊美。可惜性情阴沉,心思太重,鲜见笑容。在长辈眼中,反倒不及心无城府活泼跳脱的沈嘉讨喜了。 见过长辈,沈嘉迫不及待地扯着沈祐走到表兄弟姐妹面前,热络地一一寒暄。目光不时飘向唇畔含笑的冯少君。 沈祐照例冲众人点头示意,不到必要的时候,从不张口说话。 冯少兰悄悄看一眼俊美无双的少年,耳后莫名有些发热,很快垂下眼。 冯少竹倒是和沈嘉很亲近,笑着凑上前,娇嗔道:“嘉表哥,你都几个月没来了。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沈嘉挤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怪相:“别提了。再有半个月,就是锦衣卫招募比武。我爹天天拘着我在府里练武,别说出府,我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 冯少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沈祐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沈嘉说得夸张,其实练武时时偷懒。每次过招,在他手下撑不了三十招就哇哇喊着认输。 沈嘉心不在焉地和冯少竹闲话几句,终于到了冯少君面前,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就是少君表妹吧!我是沈嘉,排行第三,你叫我嘉表哥就是。” 冯少君微笑着行了平辈礼:“见过嘉表哥。” 声音又甜又轻又软。 沈嘉耳朵有些痒痒的,略黑的脸孔浮起一丝暗红,笑着应了一声,顺便扯了身边的沈祐上前:“这是我四弟沈祐。” 冯少君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沈祐的脸上:“祐表哥。” 第十一章 沈祐 少女唇角弯弯,黑眸中漾着清浅笑意,如三月春风迎面拂来。 似一朵芙蓉在眼前徐徐盛开。 沈嘉耳朵都红了。 沈祐神色未动,语气淡淡:“见过少君表妹。” 果然还是那个不喜美色对所有女子不假辞色的沈指挥使! 冯少君心中呵呵一声。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躲了一段时日,换了一张脸重入京城。为了报仇投在燕王麾下,成了不见光的燕王密探。 当时,沈祐还是燕王身边的亲兵。两人之间没多少交集。 她每次都以不同的身份面容出现在人前,从无人窥破。她出手不多,不过,每次出手,皆立下大功。久而久之,得了“千面狐”的绰号。 沈祐渐渐在燕王身边崭露头角,锋芒夺人,成了燕王心腹。 后来,她暗中以内侍的身份潜入秦王府,寻到了秦王暗中勾连武将意欲谋反逼宫的证据。暗中交给燕王。燕王将证据呈给隆安帝。 隆安帝怒急攻心一病不起,立了燕王为太子。很快,隆安帝离世,燕王登基为帝。 沈祐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大齐十万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权势滔天,风光赫赫。 她也深得燕王赏识,掌管锦衣卫密探,负责秘密收集情报。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时时较劲争锋。 她私下里没少派细作到沈祐身边。美艳妩媚的青楼歌姬,舞姿曼妙动人的舞姬,需要男人拯救的柔弱少女,甚至还有饱读诗书才学出众的闺秀。 奈何沈祐戒心极重,从不容任何女子近身。 她空费心思,也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实在可恨可恼。 再后来,秦王被夺爵流放,秦王妃死在宁古塔。冯家人也死在了归乡途中。 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旧伤发作,很快重病离世。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无夫无子,了无牵挂。 沈祐比她年长一岁,二十七岁的锦衣卫指挥使,未曾娶妻生子,身边连个伺候的美妾通房都没有。想巴结讨好他的,送金银送田庄送地契他都收下,送美人的一概拒之门外。 众人私下揣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言是,沈指挥使身有“隐疾”,雄风难振。不然,大好男儿,怎么会不近女色? 这则传言正是她暗中令人传出去的,替沈祐省了不少麻烦,大恩就不用言谢了。 呵呵! 说起来,两人就这么一点“旧怨”。 如今她重回年少,一切从头再来。沈祐也还是个青涩少年。昔日那点恩怨,不提也罢。不过,这一刻,冯少君的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 在看到沈祐那副冷淡锐利满是疏远戒备的模样后,这个念头就更浓更强烈了。 这等好棋子,不用上一用,简直说不过去。 好! 就这么办! 冯少君很快拿定主意,冲沈祐嫣然一笑:“半个月后的锦衣卫大比,祐表哥也要参加么?” 沈祐淡淡嗯了一声。 沈嘉抢着笑道:“那是当然。别看我四弟年少,他习武天赋惊人,力气远胜常人,刀法精湛高妙。我和他过招,连三十招都撑不过。就是我爹,在四弟手中也撑不了百招。” “这一回锦衣大比,四弟一定会大出风头!” 这还用说么? 沈祐号称锦衣第一高手,绣春刀一出,必见血光,从无敌手。在燕王身边屡立大功,深受燕王器重。 冯少君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和仰慕:“祐表哥真这么厉害吗?” 沈嘉一脸自得:“那还用说。每年锦衣大比,都有赌坊设盘口。我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将我所有的私房银子都压上,就压四弟拿魁首得头名。保准大赚一笔。” 冯少君笑意盈盈,目光飘到沈祐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我有些私房银子,到时候也一并下注。祐表哥,你可得拼尽全力,别让我输银子。” 沈嘉热心地笑道:“少君表妹尽管放心下注!四弟不会让你失望的!” 冯少君抿唇一笑,嘴角边两个小小的笑涡,甜得让人心醉:“好。等我赢了银子,一定好生谢祐表哥。” 沈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自家表兄妹,不用这么客气。” 沈祐:“……” 人家笑一笑,这个傻乎乎的堂兄就昏了头。只差没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里端上桌了。 沈祐抽了抽嘴角,瞥了沈嘉一眼。 沈嘉双眼闪闪发亮,只看得到巧笑嫣然的少君表妹,哪里还记得自家堂弟。 冯少竹看在眼底,嫉恨难平,咬咬嘴唇,凑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肩膀撞到了冯少君的肩头。 这点小把戏,冯少君自不会放在眼底。 郑妈妈自少习武,是娘亲崔氏的武使丫鬟。她出生不久,崔氏就将郑妈妈放到了她身边。崔氏自己体弱,盼着女儿身体康健。 她刚会走路,就随着郑妈妈扎马步练拳。 相貌是天生的,她随了亲娘崔氏,天然一副甜美娇软的模样。实则出手对付两个壮汉不在话下。 刀剑枪棒太惹眼,为了不惹人瞩目,她练的是轻薄的飞刀。飞刀只有三寸长,薄而锋利,百步之内,从不虚发。 她习武之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崔家只有外祖母知道。就连表哥崔元翰,也不知道柔婉甜美的表妹其实半点不好招惹。 当然,她算不得一流高手,顶多算二流。到了沈祐面前,最多撑个三五十招。 大概也就和沈嘉不相上下。 不过,应付区区一个冯少竹足够了。 冯少君心念电转,眼角余光瞟到神色冷漠的沈祐,心里蓦然一动。故意放软了身体,被冯少竹撞了个正着。 然后,惊呼一声,身体倒向沈祐的方向。 沈祐反应极快,迅疾出手扶住冯少君的胳膊:“小心。” 冯少君“花容失色惊魂未定”,“不得不”地攀住沈祐的胳膊,才“勉强”站稳。然后抬头道谢:“多谢祐表哥出手相救。” 怎么还不松手? 沈祐拧了拧眉,略一用力,抽回衣袖,声音依旧冷淡:“表妹不必客气。” 第十二章 旧案 一 沈嘉见冯少君这般“狼狈”,心疼又气恼,立刻看向冯少竹:“你撞了少君表妹,怎么也不道歉?” 以前,嘉表哥和她最亲厚,对着她总是笑容满面。 现在,嘉表哥竟然为了一个冯少君凶她! 冯少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委屈又难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凶!” 她就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 沈嘉难得动气,眉头一拧,目光里满是不快。 正要张口,就听冯少君轻声道:“嘉表哥,四堂妹是无心之失,我也没真摔着。今日是家宴,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别为了一点小事起口角。” 少君表妹真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啊! 沈嘉神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少君表妹说的对,是我太冲动了。” 冯少竹:“……” 冯少竹气得眼眶都红了。 冯少兰没心情看冯少竹的热闹。她蹙起细长的眉,悄悄看一眼沈祐。见沈祐神色漠然毫不动容,悄然松口气。 此时,大冯氏已经和冯夫人小冯氏寒暄数句,笑吟吟地冲冯少君招手示意:“这就是少君吧!快些过来,让姑母好生瞧瞧。” 冯少君笑着上前,行了一礼:“少君见过大姑母。” 大冯氏仔细打量一眼,握住冯少君的手,笑着赞道:“当年三弟妹就是美人,少君比亲娘生得更标致水灵。让人看一眼,打从心底喜欢。” 冯家上下,冯少君唯一有些好感的,就是大冯氏。 大冯氏不算美,相貌不过中上,既无才学也算不得聪明。可她性情宽厚待人平和,从无算计之心。 只看大冯氏对沈祐如何,就知大冯氏的人品了。 “大姑母这般夸我,我就厚颜领受了。”冯少君也不忸怩,笑着应道。 大冯氏看着花容月貌的娘家侄女,想到还没定下亲事的小儿子,心里陡然一动。面上笑得愈发亲切:“你这么些年一直住在崔家,现在总算回来了。待日后得了空闲,去沈家住些日子,我们姑侄两个也好好亲近一二。” 小冯氏立刻笑道:“我已先和母亲说过了,大姐可别和我争抢。” 大冯氏是庶出,自小就处处让着嫡妹,闻言笑道:“是是是,我先等着。” 说笑间,冯少君走到沈茂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年前,姑父为我爹收尸安葬,大恩不言谢,请姑父受少君一礼。” 沈茂有些意外,伸手虚虚一扶:“我和你爹是郎舅之亲,为他操持后事也是应该的。一家人,不必外道。” 当年,冯纶被大盐商魏家举报贪墨索贿,是震惊朝堂的重案。 两淮巡盐御史官职不高,不过正七品,却位低权重,掌管两淮盐道,是油水极丰的肥差。冯纶做了数年青州同知,冯侍郎在朝中运作出力,又有崔家暗中花了大笔银子,才谋了这么一个官缺。 可惜,冯纶上任还没到三年,就被扬州盐商魏其道一状告到了刑部。 状纸中字字血泪,控诉冯纶压榨一众盐商,索取巨额贿赂,就连两淮盐道的盐税也被冯纶贪墨了两成。 隆安帝大怒,令冯纶进京候审。没曾想,冯纶在途中遇了绿林盗匪,送了性命。 堂堂朝廷官员,竟被匪盗横杀送命,消息传至京城,隆安帝震怒不已。当即派了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前去彻查此案。 沈茂半夜去薛家送了重礼,薛指挥使点了沈茂一并随行。 沈茂亲自为冯纶收尸,将冯纶的尸首安葬进了平江府的冯家祖坟。 薛指挥使在短短七日就破了命案,抓住了这一伙绿林盗匪。隔日,两百多颗人头就落了地。刑场里血流成河。 沈茂拎着盗匪头领的头颅到冯纶坟前,血祭惨死的妻弟,也算有情有义了。 冯纶一死,这一桩贪墨重案,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涉案的几个官员进了大狱,两淮官场重新换血,朝廷重派了一个两淮巡盐御史补了官缺。 冯纶之死,对冯侍郎也有不小的影响。 亏得冯侍郎当机立断,将长孙女冯少梅嫁进了吏部尚书府,借着和谢家结亲联姻之势,保住了礼部侍郎的官职。 冯少君抬起眼,和沈茂对视:“等家宴结束后,可否请姑父移步荷香院,我有些事想问一问姑父。” 沈茂眉头微不可见地跳了一跳。 冯侍郎目光一闪,随口笑道:“有什么事,你现在但问无妨。” 冯少君轻声道:“些许私事,我想私下问姑父。请伯祖父见谅。” 冯侍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晦暗,有意无意地看了沈茂一眼。沈茂略一点头,冯侍郎便不再多言。 冯夫人笑着打破沉默:“老爷,家宴已经备好了。” 冯侍郎定定心神,招呼众人一声,起身先行。 冯家老少十余口,一同移步去了饭堂。 宽敞的饭堂里,共设了两席。男子坐一席,女子坐一席。家宴不拘礼,也未设屏风。冯少君坐在冯少兰身侧,一抬头,正好看到邻桌的沈祐。 冯少君故意冲沈祐笑了一笑。 沈祐眉眼未动。 冯少君满意地收回目光。 …… 一个时辰后,家宴结束了。 小冯氏先回康王府,大冯氏带着沈嘉沈祐在内堂里说话。 沈茂不紧不慢地随在冯少君身后,迈步进了荷香院。 郑妈妈笑着迎了过来,见了高大健壮铁塔一般的沈茂,不由得一愣。 这个一脸彪悍的武夫是谁?总不会是冯二爷吧! “这是沈姑父,”冯少君轻声道:“郑妈妈,你守着门。别让任何人扰了我和沈姑父说话。” 郑妈妈低声领命。 待冯少君和沈茂进了小书房,郑妈妈关了门,守在门外五六米处。 郑妈妈看着一副江南女子的秀气文弱,实则身手极好。等闲三五个壮汉,不是她的对手。 这一处小书房,收拾得整齐干净。有高大的书架,有桌有椅。点燃烛台,明亮柔和的烛火将书房照得亮堂堂的。 “姑父,”冯少君敛容凝眉,定定地看着沈茂,慢慢问道:“三年前,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十三章 旧案 二 明亮的烛火下,冯少君眼眸深幽,散发出和外表年龄绝不相称的凛然。 沉稳老练如沈茂,心跳也不免快了一快。很快定下心神,温声应道:“当年之事,早已结案。” “那两百多个绿林匪徒,尽数被砍了脑袋。你爹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合眼了。” “少君,你还年少,没经过生离死别,为亲爹的死伤心难过,也是难免。不过,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再追根问底,我爹也活不回来了。” 冯少君眉眼如笼着一层寒霜,声音里透出凉意:“可是,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我爹蒙受冤屈白白惨死,死后还要顶着贪墨的罪名!” 短短几句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沈茂一惊,瞳孔骤然收缩。 冯少君目光紧紧地盯着沈茂,沉声说了下去:“我爹不是贪财之人。冯家二房的家业和我娘的嫁妆,足够几辈子吃用不尽。如果他真的贪婪无度,大可在岳家下功夫,占了崔家的家业。” “他做两淮巡盐御史,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抱负,想一展所长,在仕途有所作为。就算我爹要贪墨,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冲盐税伸手。” “这一桩命案,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利用魏家给他设下圈套,又在他进京途中杀人灭口,令他含冤莫白无辜惨死。” “姑父当年亲自为我爹收尸下葬,处理身后事。总该有所察觉。” 沈茂:“……” 沈茂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陡然发紧。却不敢迟疑犹豫,立刻应道:“少君,你真的想多了。这件事如果真的有疑点,你祖父岂会不闻不问?” 一个做父亲的,明知亲儿子死得蹊跷冤枉,会甘心咽下只做不知吗? 冯少君目中闪过讥讽,淡淡道:“我自出生起,就随我爹我娘住在青州。后来去平江府住了六年。这十四岁来,我从未见过祖父,不知道祖父性情脾气如何。想来,姑父总是清楚的。” 话中透出的讥削,令沈茂眉头又是一跳。 不能再任由冯少君追问下去了。 沈茂迅速做出决定,面容一肃,声音透出几分严厉:“住口!”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般质疑自己的祖父!传出去,就是忤逆不孝!有这等名声,你以后还怎么成亲嫁人?” 不用再多问了。 沈茂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父亲冯纶的死,果然别有内情。 前世她对冯侍郎深信不疑,没怀疑过冯侍郎的说辞。后来知道冯侍郎的真面目后,她对亲爹惨死的命案也生了疑心。 只可惜,那时候,事情已经过去数年,涉案的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想追查也没了线索。 这一世,她要将此案调查清楚,还亲爹一个清白,找出陷害他的之人,报了血仇。告慰亲爹在天之灵。 冯少君眸光一闪,紧绷的脸色忽地一松,笑了起来:“刚才我就是随口问问,姑父这般紧张做什么。” 翻脸比翻书还快。 前一刻冷凝犀利,令人心惊。 转眼间,笑颜如花,温软可人。 沈茂在锦衣卫里当差多年,也算经历丰富见识颇多。不过,眼前的少女还是深深令他震惊,甚至莫名地有了丝忌惮。 “我刚才和姑父说的悄悄话,姑父可别告诉祖父。”冯少君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温言央求:“不然,祖父该生我的气了。” 沈茂:“……” 沈茂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放心,谁问我都不说。” 冯少君笑盈盈地行了一礼:“少君多谢姑父。” 沈茂默默地看笑颜如花的少女一眼,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冯少君,绝非等闲之辈。 日后,也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敢娶她为妻。 冯少君不知沈茂脑海中的念头,又微笑着说道:“我对姑父一见如故。日后,我少不得常去沈家走动,姑父可别嫌我去得太勤了。” 沈茂定定心神,笑着应道:“想去只管去。你姑母生了三个儿子,加上阿祐,算是养了四个小子。一直盼着有个女儿。你这个侄女多去陪一陪她,她一定高兴得很。” 沈茂和大冯氏夫妻多年,恩爱和睦,提起大冯氏,沈茂硬朗的脸孔陡然柔和了许多。 冯少君一语双关地笑道:“我也盼着姑母喜欢我。”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沈茂不便在姑娘家的院子里久留,张口道别。 冯少君亲自送沈茂出了院子,然后才回转。 郑妈妈总算得了空闲和主子说话,低声问道:“小姐这一日回冯家,感觉如何?” 郑妈妈是崔家的人,对冯家人天然有些戒备疏离。 冯少君听出郑妈妈语气中的担忧,随口笑道:“郑妈妈不用担心,我能应付得来。” 冯少君算是郑妈妈一手带大的,她的性情脾气,别人窥不透,郑妈妈是一清二楚。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没什么问题。 郑妈妈也不啰嗦,笑着说起了箱笼归置之事:“……库房没够用,又开了一间空屋,勉强放下了。不过,箱笼还没开,要一件一件归置,少说也得五六日功夫。” 冯少君却道:“不用开箱笼。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出冯府。” 什么? 搬出冯府?! 郑妈妈一惊,倏忽看向主子:“小姐这是何意?” 在郑妈妈面前,冯少君没什么隐瞒,低声道:“冯家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早些搬出去另住。明日,我就出府买宅子。” 郑妈妈眉头跳了一跳:“小姐要立女户,只怕不是易事。” 大齐可以立女户,前提是女子三族之内没有血亲。冯纶当年过继到了冯家二房,冯侍郎也是冯少君礼法上的亲伯祖父。 冯侍郎是三品的礼部侍郎,广结姻亲,在京城也算高官。冯少君想脱离冯府,难之又难。 冯少君挑眉一笑:“宅子买在崔家名下便是。” 冯家总不能无故占崔家的宅子。 郑妈妈稍稍放了心。 就听冯少君悠悠说了下去:“还有,我的亲事也该早作打算了。” …… 第十四章 过往 一 沈茂在荷香院外站了片刻,收拾心情,去向岳父道别。 冯侍郎将沈茂带进了书房,似随口问了一句:“少君和你说了什么?” 沈茂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柔婉甜美的少女脸孔,还有那句“我刚才和姑父说的悄悄话,姑父可别告诉祖父”。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少君问了我当年安葬三弟的始末。”沈茂低声答道。 冯侍郎目光一闪,低声道:“当年之事,已经结案,不必再提。” 沈茂低声应是。 想起冤死的三儿子,冯侍郎心中涌起一阵锥心之痛。 三个儿子里,读书最有天赋最聪慧的,就是冯纶。十八岁就考中探花,光宗耀祖,前途无限。 奈何这个逆子性情刚硬,太有主见。不愿听从父母之命退亲,非要娶崔氏过门。要不然,得了宁慧郡主垂青,做了郡马,一辈子的富贵前程都有了。 宁慧郡主的父亲福亲王,是隆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做着宗人府宗正。宁慧郡主母亲早逝,由宫中曹太后一手养大,十分得宠。比起公主来,也不遑多让。 当年,冯纶进京途中,偶遇宁慧郡主。宁慧郡主一眼相中了相貌俊秀才学出众的冯纶。在冯纶中了探花后,福亲王打发心腹来冯府,委婉地暗示了结亲之意。 冯家上下大喜。 没曾想,冯纶根本不愿退亲另娶。年轻气盛的冯纶,主动去见福亲王,告诉福亲王自己早已定亲。 强扭的瓜不甜。福亲王迅速为宁慧郡主另择了亲事。 冯侍郎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有这么一根刺,冯纶在京城多待也无益处,很快就谋了差事,外放做官。在青州一待就是数年,郁郁不得志。 冯侍郎心疼儿子,崔家又肯出银子,总算谋了两淮巡盐御史的好差事。谁曾想,冯纶一得志,就刺了人眼,被人算计陷害,丢了性命…… 他没能耐为儿子报仇,还得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迅速了结命案。又将孙女冯少梅嫁去谢家。 如此,才算保住了官位,也保住了冯家。 这一桩陈年旧事,就彻底尘封吧!不要再提了! 沈茂和大冯氏领着沈嘉沈祐走后,冯侍郎稍事梳洗,去了冯夫人的寝室。 老夫老妻,都一把年岁了,见面也没什么可温存的,张口就说正事:“少君那个丫头,你要好生调教,让她学一学规矩。免得人前失礼。”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冯夫人就一肚子气。 “这丫头,看着娇弱,实则牙尖嘴利,张口顶撞长辈。”冯夫人愤愤不平地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崔家。被崔家养成了这副不知尊卑忤逆不孝的模样!” 冯侍郎拧了眉头,瞥了冯夫人一眼:“当初崔氏病故,你不肯派人去接少君回府。三郎这才将少君送去了崔家。三年前,你也没打发人去接。现在倒怨起崔家来了。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 冯夫人:“……” 冯夫人被噎得一肚子闷火。 冯侍郎放缓声音:“你心中厌恶崔氏,所以一直不待见少君,也不愿将她接回府教养,我都知道。” “现在少君既是回府了,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少君姓冯,是我们冯家的姑娘。你这个做祖母的,教导她规矩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只要你肯用心,不出三五个月,就能将少君调教得有模有样。” “少君生得如此貌美,又有丰厚嫁妆,秦王妃定能一眼相中。” 冯夫人心气稍平,忍不住刺了冯侍郎一句:“老爷这般夸妾身,妾身可不敢当。” 冯侍郎又看冯夫人一眼:“内宅诸事,都是你辛苦操持。你若是觉得疲累忙不过来,将琐事吩咐给周氏。” 周氏是长媳。将来,冯家的家业大半都是长子的,内宅诸事也该由周氏掌管。 冯夫人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妾身还没老,这点事还应付得来。” 掌家大权一旦交出去了,谁还将她放在眼底? 冯侍郎也不耐了:“我让你少管些事情,多享享清福,是你自己不乐意。以后也别总絮叨。” 说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安置。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 这么晚了,去书房还能有什么事? 是惦记人家送来的美貌丫鬟,来个红袖添香吧! 冯夫人这等年纪,懒得再吃飞醋,送冯侍郎出了房门,就回转歇下。 …… 此时,大冯氏和沈茂正在回程的马车上。 沈府离澄清坊颇远,亏得大齐没有宵禁,不然,今晚就得在冯府住下。 大冯氏掀起车帘,看一眼马车边策马飞驰的儿子沈嘉,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瞧瞧我们的三郎,整日活泼得很。” 沈茂心思重重,随口道:“他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五了,得去学着当差。这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 大冯氏最疼爱幼子,闻言立刻道:“你也别逼得他太紧了。今年锦衣大比没选中,明年再考就是了。” 沈茂无奈地看大冯氏一眼:“慈母多败儿,你别太惯着他了。看看阿祐,比他还小一个月,身手就不用比了,性情也比他踏实稳重得多。” 这怎么能一样。 大冯氏压低声音,嘀咕一句:“四郎性子古怪,不喜说话,是我硬让他来,他才跟着一同来冯家。” 沈祐从三岁就养在眼前,在大冯氏眼里,这个侄儿和亲儿子也相差无几。 可惜,沈祐性情阴冷,一天说不了两句话,着实孤僻了些。 大冯氏疼侄儿,沈茂就更不用说了,一张口只有夸的份:“少说话怎么了?这才稳重。像三郎那样跳脱淘气,没个正行,哪天才能长大。” 大冯氏当然更疼亲儿子,立刻为沈嘉说话:“我还是更喜欢三郎这样的。” 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对了,少君那丫头,今日你也见了。真没想到,出落得这般好颜色。你说,我张口去求父亲,让少君做我们的儿媳,父亲会不会应?” 沈茂:“……” 第十五章 过往 二 大冯氏压根没注意到沈茂略显僵硬的神情,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如果是少兰少竹,我委实张不了口。大嫂心高气傲,一心想攀高枝。三嫂也素来瞧不上我们沈家。” “倒是少君,父母皆身故。挑剔讲究些的人家,怕是不肯娶这样的儿媳。” “我是少君的亲姑母,自不会计较这个。日后结了亲,她嫁到我们沈家来,何愁没好日子过。这又是亲上加亲的喜事,父亲定不会拒绝……” 沈茂不得不用力咳嗽一声,打断大冯氏的浮想联翩:“结亲之事,你就别想了。” 大冯氏一怔,看向沈茂:“我为何不能想?” 就沈嘉那副傻乎乎的模样,被冯少君哄着卖了,也只会喜滋滋地帮着数银子。这样厉害的姑娘,沈嘉压根就配不上。 这话不能直说。 沈茂换了个委婉一些的说辞:“少君在崔家住了这么多年,岳父忽然写信让她归京,想来对她的亲事早有打算了。” “要是不信,你等些日子看看,就能看出端倪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少梅嫁了谢家,少君美丽出众,更胜过少梅,又有丰厚嫁妆。想嫁一门好亲事不难。” 就差没直说,就凭你父亲那双势利眼,也看不上我们沈家。 大冯氏听出沈茂话中之意,有些讪讪:“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觉得不妥,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然后,叹了一声。 她也不傻。 这些年,每次回娘家,冯夫人不冷不热,周氏姚氏也不太瞧得上她,待她平平。说到底,都是因为看不起沈家。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当年沈荣在世时,沈家还算风光。自沈荣死后,沈家就慢慢沉寂,家道中落。 沈茂能升为千户,也是因兄长沈荣的余荫。沈茂资质中上,不论身手还是城府,都比沈荣差的远。这十几年来,仕途没有寸进。 冯侍郎一颗富贵心一双权势眼,对沈茂这个女婿自然不甚满意。 在冯侍郎眼里,长女嫁进沈家着实亏了,如何再肯让孙女嫁来沈家? 大冯氏神色落寞,沈茂看着心疼,伸手握住大冯氏的手,低声道:“高门嫁女,低头娶媳。” “三郎四郎都不小了,你多多留意平日里来往的人家,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沈家还没落魄到娶不上儿媳的地步。往中低等武将人家去寻就是了。 大冯氏打起精神,笑着应了。 沈嘉是亲儿子,沈祐这个侄儿,他们养了十几年,和亲儿子也差不多,娶妻成家一事,自然也得他们操心。 想到沈祐,大冯氏忍不住低声絮叨几句:“不是我说,大嫂这个人的心也太凉了。就是改嫁了,自己不便回来,总能时常打发人回来看看四郎。” “她倒好,一年见四郎的次数也就一两回。真没见过这样的亲娘!” 提及改嫁的大嫂江氏,沈茂也拧了拧眉。 燕王妃出身显赫。父亲袁大将军是边军主将,执掌十万边军。袁大将军有五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掌珠。 江氏闺名一个雪字,是袁大将军亲兵之女。这个亲兵为保护袁大将军死在箭下,只留下一个女儿。袁大将军感念亲兵救命之恩,收养了江氏。 江氏比燕王妃小了两岁,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燕王妃嫁给燕王后,江氏时常去燕王府走动,住一两个月是常有的事。 一来二去,江氏相中了燕王的亲兵统领沈荣。 沈荣相貌英俊不凡,身手骁勇过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五品武将。 燕王妃主动做媒,促成了这一桩亲事。 对沈荣而言,能娶袁家义女燕王妃义妹为妻,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江氏肚皮争气,进门第一个月就有了喜。 可惜,好人不长命。八个月后,沈荣为保护燕王而死。江氏惊闻噩耗,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肚痛发作,早产生下了沈祐。 那一年,江氏才十八岁。正是如花的青春韶华。为亡夫守孝三年,也才二十一岁。江氏要改嫁,沈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让江氏守一辈子寡。 江氏改嫁时,带走了所有的嫁妆,还将燕王赏给沈家的抚恤银子一并带走了。没给儿子留下一星半点。 沈茂一声没吭地养着侄儿沈祐,权当自己多了一个儿子。 沈茂唯一不满的,是江氏对沈祐太过冷淡,近乎不闻不问。 一年中,江氏只在沈祐生辰那一日打发人送些东西来。沈祐想见亲娘,便得去江氏的夫家邱家。 沈祐年幼的时候,还总惦记去邱家见亲娘。年岁渐长,去的越来越少。 沈祐从不提亲娘对他如何,沈茂和大冯氏又岂会猜不出来? “算了,只当没这个人。”沈茂呼出一口闷气,低声道:“以后我们替四郎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等四郎成了家,孤僻阴沉的脾气也就改了。” 但愿如此。 大冯氏轻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 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策马驰骋的少年沈嘉满腔热血,眼睛亮如星辰。 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可惜骑马时不便说话,只能忍着。 就这么一路忍到沈府。 沈府位于鸣玉坊的石狮胡同。 这里住的多是世袭锦衣卫或是中低等的武将人家。沈家这座五进的大宅子,比冯府大了不少。不过,论地段,着实差了一大截。 长子在江南当差,长媳随着一同去了江南。 次子进了锦衣卫,忙着当差,十天半月才能回府一日。次媳身孕不满三个月,在内宅里养胎。今日便没随着一同去冯家。 沈嘉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亲兵,兴冲冲地拉着沈祐的手:“四弟,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沈祐瞥了俊脸放光急不可耐的沈嘉一眼,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 他才不想被沈嘉聒噪一整晚。 沈嘉压根没将沈祐的拒绝当回事,扯着沈祐的胳膊就去了知春堂。一进寝室,便迫不及待地宣布:“四弟,我对少君表妹一见钟情,我要娶她为妻!” 沈祐:“……” 第十六章 一梦 沈祐没出声,用火折子点燃烛台。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间寝室。 姑娘家的香闺,大多布置得精致雅洁。少年郎的住处,没那么多讲究。沈祐的寝室尤其简单。 宽敞的寝室里,除了必要的床榻柜椅之物,没一件多余的东西。干净整洁之余,透出一股清冷。 沈嘉早习惯了堂弟的阴沉少言,继续用亢奋又激动的语气说了下去:“我以前读书读到‘见之钟情思之难忘’,只觉好笑。人怎么会见另一个人第一面就心生爱慕?今日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这样的情意。” “少君表妹冲我微微一笑,便如春暖花开,我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沈嘉陶醉地闭上眼片刻,然后睁开,一脸期待地问审祐:“四弟,你是不是也觉得少君表妹待我不同寻常?” 沈祐忍无可忍,伸腿将沈嘉踹到穿衣铜镜前。 沈嘉皮粗肉厚,被踹一脚不疼不痒,就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你这是做什么?” 沈祐瞥他一眼,吐出几个字:“让你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哪点配得上人家。 沈嘉压根没听出这一层意思,果然认真地端详起镜中的自己,然后喜滋滋地说道:“我这般俊朗英武爽朗体贴的少年郎,少君表妹岂能不动心?” 沈祐:“……” 沈祐抽了抽嘴角。 很显然,和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沈嘉是没道理可讲的。 沈祐很快换了个说法:“还有半个月是锦衣大比,你不考中,有什么脸去冯家见少君表妹?” 此话十分有理。 沈嘉眼中燃起了旺盛斗志,用力一握拳头:“你说得对。我明日五更就起床练武!” 接下来,兄弟两个各自沐浴,一同睡下。 沈嘉嘴里嘀咕个不停,翻来覆去地说着少君表妹。 沈祐不胜其扰,闭上眼装睡。 沈嘉这才闭了嘴,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在梦中也咧着嘴。 耳根终于清静了。 沈祐暗暗松口气,在黑暗中睁开眼。 亲爹沈荣是习武天才,他的天赋更胜沈荣。力气远胜常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兵器,都不在话下。骑马射箭,更是精通。 他的目力耳力,也极灵敏。 一片黑暗中,他依旧能清晰地视物。屋檐外的树梢上,飞来一只鸟雀,轻盈地停落在枝头。 耳边的鼾声,越来越响。 沈祐伸手,用力捏紧了沈嘉的鼻子。沈嘉像蛤蟆似地张口嘴,鼾声终于停了。 没心没肺胸无城府的人,活得简单又快乐。真让人羡慕。 沈祐将一声轻叹咽入喉中,闭上眼,渐渐有了睡意。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他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着一匹赤色的汗血宝马。身后一群面容冷肃个头高壮的锦衣卫。 然后,他在一处巍峨的王府前停下。一挥手,身后锦衣卫冲上前,饿虎一般扑进府中,四处搜查。 一堆宫人内侍瑟缩着跪着,脸上溢满了绝望。 其中一个忽然站了起来,不知叫嚷了什么,他冷着脸拔刀,一刀下去,血花四溅,内侍软软倒了下去。 很快,一个身着明黄色皇子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眼前,神情狰狞而愤怒,以手指着他怒骂。锦衣卫们面有迟疑,不敢上前。 他面不改色,悍然出手,以迅雷之势制服了这个男人,封了王府。 再之后,他进了另一座王府,拱手禀报。坐在上首的男子年约四旬,同样穿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面容英俊而威武,气势迫人。 男子看着他,目中闪过激赏。 梦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没有色彩。 就连情绪也像是被凝结住了。一切沉默而诡异。 直至一个内侍走了进来。 轰! 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无声地炸开。天地间陡然有了色彩,耳边有了声音,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这个内侍,个头不高,身形略有些单薄,眉清目秀,一张口声音阴柔尖细:“沈统领擒住秦王,封了秦王府,为燕王殿下立下大功。殿下论功行赏,沈统领是第一份。咱家可得恭喜沈统领!” 他听到自己冷然的声音:“冯公公在秦王府里潜伏三年,查到了秦王勾连武将意图谋反的证据。论功劳,我岂能比得上冯公公。” 这个冯公公呵呵一笑,假惺惺地自谦:“沈统领如此盛赞,咱家愧不敢当。是燕王殿下运筹帷幄,定下妙计,才有今日之胜。” 恬不知耻地大拍燕王殿下的马屁。 燕王殿下被拍得身心愉悦,笑着说道:“你们两人,一明一暗,皆是孤的左膀右臂。以后,你们两人一个执掌锦衣卫,一个暗中掌管密探。齐心协力,为孤当差。” “孤绝不会亏待你们。”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冯公公便已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殿下这般信任奴才,委奴才以重任。奴才定不负殿下所托。殿下一声令下,奴才愿为殿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阿谀奉承,巧言令色! 他心中鄙夷不屑,没有跪下,只拱了拱手:“末将定当尽心竭力。” 燕王殿下倒是听得入耳,哈哈大笑:“好!好!好!孤得了你们两个,犹如多了千军万马。” 之后,有臣子前来议事。他和冯公公不宜久留,各自告退。 走出书房后,冯公公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以后还请沈统领多多提携照顾。” 他心中冷笑,神色漠然:“冯公公实在客气。说不定,日后得请冯公公提点照顾我。” 两人对视一眼,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戒备和敌意。 一山不容二虎。 不行,得想办法除掉他!再不济,也得牢牢压他一头! ……沈祐猛然醒来。 心跳有些激烈,呼吸也比平日急促,掌心里俱是冷汗。 这个梦,太真实了! 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只是记忆被尘封,今日不知为何触碰了闸门,露了一丝。 头有些疼。 沈祐平稳呼吸,慢慢从床榻上坐起,用手揉了揉额头,让自己清醒冷静。 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能当真。 第十七章 出府 一 五更天,天色微亮。 冯府的主子们都已起身。 周氏姚氏领着儿女们前来雍和堂请安。 冯侍郎穿着绯色官服,威严中透着文官的儒雅之气。他目光一掠,先落在长孙冯文彦的脸上:“文彦,国子监四月底的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冯侍郎自己是科举出身,三个儿子,长子是两榜进士,三儿子是探花,读书最差的次子,也是个举人。 说冯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为过。 到了冯家孙辈,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冯文彦课业平平,连考了三年,也没能考中秀才,每个月国子监的月考几乎都是乙下,从未拿过甲等。实在令人失望。 冯文彦被祖父凌厉的目光一扫,头皮一紧,低着头应道:“孙儿一定勤奋苦读,争取拿个甲等。” 冯侍郎淡淡嗯了一声,又看向冯文皓。 冯文皓比起冯文彦来,还要差一截。冯文彦好赖是考进国子监的。到了冯文皓这儿,靠的是冯侍郎这张老脸。三品以上的官员,有一个荫补的名额。冯文皓用这个名额才进了国子监读书。 冯文皓生性懒散好玩,在国子监里还结交了几个“性情相投”的好友。想靠读书考功名是没指望了,别惹祸都算好的。 不过,冯文皓嘴皮子麻溜,惯会讨长辈欢心,腆着脸笑道:“祖父,孙儿一定尽力。” 冯侍郎略一皱眉,最后看向冯文礼。 冯文礼才七岁,还没到考国子监的年龄。冯府请了一个西席先生,冯文礼就在府中开蒙读书。 冯文礼倒是十分刻苦,不过,也算不得天资聪颖。 冯文礼年少胆小,被祖父一看,心里就发憷,很快垂下头。 冯侍郎将到了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 孙子们不争气,一个不如一个。亏得还有几个貌美的孙女,能攀几门好姻亲,保冯家富贵前程。 冯夫人忽地眉头一皱,张口问周氏:“少君怎么没来雍和堂请安?你昨日没将冯家的规矩告诉她吗?” 周氏忙起身应道:“儿媳这就打发人去荷香院,让少君过来。” 冯夫人有些不满:“我一把年岁了,还能掌家几年?以后这冯家内宅,都得你来掌管。荷香院的事,你这个做伯母的要多上心。” 周氏只得低头认错:“婆婆说的是,是儿媳太过粗心,以后一定留意。” 长媳不好当。 婆婆性情严苛近乎刻薄,周氏这个长媳,就更难了。事事小心,事无巨细,还是时常被挑刺。 话未说完,大丫鬟胭脂走了进来:“启禀老爷夫人,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吉祥有事禀报。” 这一大早的,不来请安,打发丫鬟来算怎么回事? 冯夫人心中愈发不快,淡淡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吉祥进了雍和堂。 众目睽睽之下,吉祥有些局促,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见过老爷夫人。三小姐赶路奔波辛苦,十分疲倦,今日有些头痛,要歇息一日。请老爷夫人恩准!” 冯夫人轻哼一声:“倒是娇惯的很。” 冯侍郎警告地看冯夫人一眼。 冯夫人只得改了口:“姑娘家身子骨娇弱,多歇两日也无妨。” 吉祥松口气,又怯生生地张口道:“表公子今日要出府,小姐吩咐奴婢随行。不知这是否合府中的规矩。”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冯夫人懒得过问,随口道:“和门房管事说一声便可。” 吉祥忙谢恩告退。 出了雍和堂后,“吉祥”勾起嘴角,目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个“吉祥”,是冯少君易容装扮出来的。 冯少君八岁到了崔家。崔家是平江府顶尖的富户,养了不少家丁护卫,还以重金养了几个江湖高人看家护院。这其中,有一位胡娘子,擅长易容术。 冯少君知道后,颇觉有趣,私下央求外祖母,想学胡娘子的独门秘技。 外祖母对她千娇百宠,很快应了。 江湖人看家保命的本事,轻易不肯传授。不过,在得了万两银子后,胡娘子恨不得将全身的本事都传给冯少君。 冯少君练武算二流,学易容术的天赋却是世间少有。 一个人易容改扮成另一个人,不算最难。 难的是行立坐卧说话行事不露分毫破绽。 冯少君在十一岁时,已经能易容改扮瞒过外祖母的眼。到十三岁时,胡娘子对她说:“你的易容术已青出于蓝。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你会易容术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你习武一样。” “这都是你压箱底的本事。或许有一天会派上用场,能救你一命。” 她将胡娘子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除了外祖母,只有郑妈妈和吉祥知晓。 她和吉祥年龄相若,个头身形差不多。她想溜出崔家,便和吉祥“互换身份”。吉祥扮作她的样子,在屋子里待一日。 她易容成吉祥的模样出现在人前。 前世,她便是用这个法子,逃出了秦王府。 数年后,她以秦王府和冯氏满门的鲜血,告慰无辜枉死的吉祥和郑妈妈在天之灵。 …… 前世种种,冯少君不愿再想。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见表哥崔元翰。 “奴婢见过表公子。” 冯少君行礼时的娇俏模样和吉祥分毫不差,声音也一般无二:“小姐今日有些头痛,要歇一日。打发奴婢随表公子一同出府。” 表妹娇生惯养,赶路奔波歇息几日再正常不过。 崔元翰丝毫没起疑心,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一个人出府便是。你回去好生照顾表妹。” 冯少君笑道:“有郑妈妈照顾小姐,表公子只管放心。奴婢奉主子之命,得去一趟红妆阁。” 红妆阁专卖女子水粉胭脂香膏,在京城颇有名气,在江南各府亦有分店。 姑娘家嘛,都爱美。冯府有几位姑娘,少不得互相攀比。以少君表妹的脾气,自然要做最美的那个。 崔元翰失笑:“也好。” 然后,传令下去,点了几个护卫,领着娇俏可人的“吉祥”,一同出了冯府。 第十八章 出府 二 崔元翰今日出府,是要去牙行。 大齐房屋田铺买卖,都要经过官牙牙行。今日一大早,少君表妹打发人送了口信来,请他去牙行寻一处大宅子。 崔元翰早习惯了听表妹差遣,也没问其中缘故,就应了下来。 崔元翰第一次进京城,对京城的一切都觉新鲜好奇。骑在骏马上,举目四顾,颇有些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风范。 冯少君也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慢悠悠地随在崔元翰身后。 这是易容成吉祥的另一桩好处了。 大家闺秀等闲不能出府,偶尔出行,也要端坐在马车里,不能随意露面。做丫鬟的,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她骑着小母马慢行,沿途行人目光扫一眼,见是个丫鬟打扮的娇俏姑娘,很快就收回目光。 春意融融,阳光正好。 冯少君嗅着新鲜空气,惬意地眯了眯眼。 京城共有六处官牙牙行,离得最近的牙行,在明昭坊。骑马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这个时辰,牙行刚开门,里面还没什么人。几个官牙正凑在一起闲话,见来了衣衫鲜亮的贵客,忙笑着迎了过去。 官牙们整日和人打交道,目光一扫,就知道一行做主的人是谁,殷切地笑着招呼:“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崔元翰年纪不大,于人情来往却颇为老练,笑着说道:“免贵姓崔。我是平江府的商户,没有京城户籍,想在京城买一处大宅子,可有办法?” 哟! 这可是来了头大肥羊! 平江府之富庶,赫赫有名。这位崔公子张口就要买大宅子,定是富户。这一笔买卖做成了,就是一大笔丰厚的佣金。 官牙们愈发殷勤。其中一个官牙笑着说道:“没有京城户籍,想买宅子,确实要费些周折。崔公子到我们牙行来就对了。” 另一个官牙笑着接口:“只要多付些银子,衙门的手续就能办妥。” 天底下都一样。 只要有银子,到哪儿都好办事。 崔元翰微笑道:“银子的事好说。” 崔元翰身后的小厮长青轻车熟路地拿出银袋子,赏了几个官牙每人十两银子。 只这一笔赏银,就抵官牙们一个月的工钱了。 官牙们眼睛都快放光了,团团将崔元翰围住,七嘴八舌地奉承,一边热络地介绍近来在牙行寄卖的大宅子。 “三进的宅子就不用说了。” 崔元翰从长青手中拿过折扇,唰地打开,折扇上的美人体态婀娜掩面而笑:“要四进五进的大宅子,地段要好。价格贵些也无妨。” 冯少君看着表哥这副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崔家在平江府有千倾良田,有最大的绣庄,养着上千个织娘。 崔元翰在平江府是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出手慷慨,花银子不眨眼。现在摆出这等纨绔气度,十分唬人。 凝神听了片刻,冯少君低声道:“表公子,这处宅子不错。” 冯少君以前也常扮成吉祥的样子,和崔元翰出来走动也不是一两遭了。 再者,吉祥是冯少君的贴身大丫鬟,说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 崔元翰闻言,略一点头,吩咐官牙将这处宅子的情形说得仔细些。 那官牙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口沫横飞:“……这处四进的大宅子,就在明昭坊葫芦街,离这儿只隔了三条街。骑马盏茶功夫就到。” “这处宅子的主人,是晋地大商人。因着年迈要回乡,便想将宅子卖出去。宅子修建得宽敞精美,园子里假山奇石皆有,还有奇花异草。宅子里的家具,都是上好的梨花木。买下连归置收拾都省了,直接就能搬进去。” “这等地段,这样的宅子,价格自然高了些。等闲人来,小人提都不会提。” “崔公子若有兴趣,小人这就带着公子过去看看宅子。” 崔元翰也来了兴致:“也好。” 左右闲着无事,去看看宅子权当消遣。 …… 这处宅子果然不错。 位置上佳,陈设精致,收拾得整洁干净。就是价格贵了些,开价六万两。不过,京城地价物价本来就高。算起来约莫贵了两成。 冯少君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将崔元翰拉到一旁,悄声低语:“表公子,今日就下定金,早日将宅子买下吧!” 崔元翰一愣:“是不是急了些?而且,少君表妹不能单独立户,这宅子写谁的名字?” 冯少君轻声道:“奴婢临出门之前,小姐嘱咐奴婢给表公子带几句话。” “宅子就写在崔家名下,免得日后冯家牵扯不清。最好在一个月内置办妥当,小姐也能早日搬进宅子里。” 什么? 表妹还要搬过来住? 他以为表妹是买一处宅子,留着日后做嫁妆。 崔元翰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她刚回冯府,怎么就想着搬出来?”心念一动,面色倏忽一沉:“是不是在冯家受欺负了?” 冯少君低声道:“个中缘故,奴婢也不清楚。小姐就是这般叮嘱奴婢的。” 崔元翰拧起眉头,手中折扇也不摇了,思忖片刻,很快下定决心:“好,我和官牙谈妥了就下定金。” 冯少君从怀中取出荷包,小小的荷包里放了数张银票。银票一张一千两,凭着银票和印信,可以在京城最大的票号丰德钱庄里取出现银。 崔元翰却道:“我带了银票出来,足够付定金。你这些银票带回去给表妹。” 崔元翰看着好脾气,实则极有主见。要说服他,只有冯少君“亲自”出马。 冯少君也没坚持,将银票收了起来。 崔元翰花了小半日功夫,才谈妥当。宅子总价谈到了五万五千两。付了两千银子做定金,签了两份条约。商定好一个月之内付剩余的银子,并办妥一应手续。 一个月后,宅子就能到手了。 忙完了正事,众人都觉饥肠辘辘。 冯少君笑道:“奴婢刚才问了牙行的人,这条街上就有一座极有名气的老字号酒楼,叫鼎香楼。” 崔元翰欣然一笑:“好,今日我们去鼎香楼尝个新鲜。吃完午饭,再去红妆阁。” 第十九章 巧遇 鼎香楼是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 时值正午,鼎香楼里宾朋满座,人来人往。伙计热络地招呼来客:“这位公子里边请,公子来得巧,还剩最后一个雅间。” 贵公子出行,身边带着小厮和俏丫鬟,再正常不过。 冯少君悠哉地跟在崔元翰身后。 小厮长青腆着脸献殷勤:“吉祥妹妹,酒楼里人多,我护着你一些。免得有人挤着碰着你。” 吉祥正当妙龄,娇俏可人,又是主子的贴身大丫鬟。崔家小厮们暗中恋慕吉祥的,不在少数。 长青身为崔元翰的小厮,和吉祥见面说话的机会最多,一心盼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冯少君看着长青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里暗暗好笑。 吉祥的心思,她这个做主子的当然清楚。吉祥对长青并无男女情思。只是,吉祥心软,脸皮又薄,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冯少君心肠就硬多了。 她蹙了蹙眉,用吉祥的声音冷淡道:“你离远一些,就没人挤着我了。” 被吉祥妹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长青的少年心顿时碎了一地。 冯少君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有,以后别叫我吉祥妹妹,免得让人误会。” 长青:“……” 长青哭的心都有了,委屈地应了一声,挪开了几步。 崔元翰耳尖,也听到了一些。不过,这等事,做主子的也不便插嘴。为了避免长青尴尬,他只当没听见。 进了雅间后,崔元翰将随行的五个侍卫叫了进来,笑着说道:“行走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你们一同坐吧!” 冯少君刚入座,就听雅间外响起了跋扈的少年声音:“让他们出去,给本公子让出雅间!” 伙计为难不已:“请公子见谅,本店从没有撵客人的规矩……” “嘭!” “诶哟!” 一声惨呼,伙计被踹倒在地。 旋即,雅间的门被猛然推开。 几个衣衫鲜亮的纨绔公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当先的那个,穿着杏色锦袍,头戴玉冠,手中摇着折扇,脸生得还算能入眼,却满面骄纵之气,眼角微吊,目光轻浮。 冯少君眉头微动,神色微冷。 真没想到,一出府就遇了“熟人”。 这个纨绔公子,姓丁,单名一个琅字。 丁琅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四品的官职,在京城倒不算什么,他的外祖父却大有来头,是宗人府的宗正福亲王。 他的亲娘,正是宁慧郡主。 前世,她被小冯氏带进康郡王府,不但见了秦王妃,也遇过宁慧郡主母子。宁慧郡主因陈年旧事,对她挑剔不善。 这个丁琅,一见她就起了色心,百般纠缠骚扰。 当年,她肯应下秦王府的亲事,也有借着秦王府威势避开丁琅之意。不然,以冯侍郎为人,眼见着秦王府亲事不成,少不得为她另谋一门“好亲事”。 “本公子姓丁,父亲户部丁郎中,母亲宁慧郡主。”丁琅横行霸道惯了,压根没拿正眼看崔元翰,一脸傲然地说道:“这个雅间本公子要了。都滚出去!” 崔家几个侍卫心中燃起怒火,等着主子下令动手。 崔元翰却生生咽了这口闷气,一声不吭地迈步离去。 京城勋贵官宦多如狗。 眼前这个纨绔少年,来头不小,目中无人,语气轻狂。 来京城之前,祖母许氏反复叮嘱过他,不可在京城惹事。免得牵连到少君表妹。所以,这口闷气只能忍了。 冯少君心疼忍气吞声的表哥,在心里给丁琅记了一笔。 这笔账,以后翻倍算回来。 丁琅眼角余光一瞟,忽然发现了一个小美人,嘴角一咧,竟伸手要抓冯少君的胳膊:“咦?这儿竟还有个小美人……” 手还没沾到衣袖,冯少君已闪身避让,迅疾出腿。 这一腿悄然无声,却用足了力道,狠狠踢中了丁琅的膝弯处。 丁琅猝不及防,腿弯骤然剧痛,惨呼一声,直接就跪倒在地。 身畔几个同行的纨绔少年也被惊住了,立刻冲过来将丁琅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丁大,你怎么了?” “腿没事吧!” “快些送去医馆,看看伤得重不重。” 丁琅何曾吃过这等亏,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飙出来了:“快,将那个小娘皮抓住。本公子饶不了她!” 众人一回头,哪里还能见小美人身影。 其中一个抢到窗边,眼见着崔元翰一行人已骑上骏马。忙张口嚷道:“快,将他们拦住!” 身后的侍卫忙抢着跑下楼,却见几匹骏马已踢踏着跑远,已经追之不及了。只得捏着鼻子上楼挨骂。 丁琅坐在地上,一边惨呼一边怒骂侍卫不中用:“连个人影都没追到。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本公子养着你们有何用!” 侍卫们也委屈得很。 他们都在雅间外守着,哪里知道雅间里的事。再者,这几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一行人就骑马跑了。 “丁大,你怎么还坐地上不起来?”一个纨绔少年用力拉扯丁琅,一边张口嘲笑:“区区一个小美人,能有多大力道,你不会从此瘸了吧!” 丁琅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己腿疼得厉害,硬撑着站了起来:“谁说的。本公子好的很……” 这一用力,腿弯处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丁琅一个踉跄,又跪了回去。 身边狐朋狗友,不厚道地哄笑起来。 丁琅丢人现眼,恼羞成怒:“还不快扶我起来!” 丁琅被人扶着起身,坐到椅子上,腿弯还是疼得厉害。心中咬牙发誓,日后定要找到那个小娘皮,将她碎尸万段! …… 崔元翰一行人策马飞奔,跑了几条街才停下。 长青心跳激烈,惊魂不定地看向身侧的“吉祥妹妹”:“你、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忽然就动了手?” 娇俏又可爱的吉祥妹妹,怎么忽然这么厉害了? 冯少君没搭理长青,看向崔元翰:“奴婢给表公子惹麻烦了。” 崔元翰定定心神说道:“这算什么麻烦。不揍他,难道要被他白白占便宜不成。反正京城这么大,他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揍就揍了!” 第二十章 红妆 一 自小到大,表哥对她最好,对她身边的丫鬟也这般维护。 冯少君心中一暖:“多谢表公子。” 有了这一个插曲,崔元翰也没心情大吃大喝了,目光一扫,随意找了个普通酒楼。点了一桌菜肴。 填饱了肚子,众人去了红妆阁。 冯少君抬头看一眼熟悉的招牌,心中唏嘘不已。 分店开至大齐各郡县的红妆阁,是京城巨商罗家的产业。 罗家私下早已向燕王投诚,红妆阁每年收益的五成银子,都进了燕王府。罗家不但以红妆阁赚取巨额金银,而且以各地红妆阁为据点,刺探收集消息。 前世,她投靠了燕王之后,也接手了红妆阁暗中的人手。 所以,她对红妆阁再熟悉不过。 重生一世,同样的路,还要再走吗? 冯少君罕见地犹豫了。 前世她被逼至绝境,不得不投进深不可见底的泥潭。为了报仇,为了夺取燕王信任,她接下最危险的任务,易容装扮潜进秦王府做内应。 易容一两日,是一件趣事,权当消遣。 整整三年,她化身为内侍“冯公公”,一步步靠近书房,查找出书房密室,潜入密室中找到了秦王意图谋反的证据…… 那样晦暗无光精神紧绷步步为营谨慎到极处的日子,还想再过一回吗? “吉祥,”崔元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红妆阁卖的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香膏,我进去多有不便。那边有个茶楼,我去小坐片刻。你买好了东西,去茶楼找我。” 冯少君回过神来,冲崔元翰一笑:“劳烦表公子等上一等,奴婢去去就来。” 要不要重入燕王麾下,且慢慢思虑斟酌。 眼下,先进这间红妆阁,探一探里面动静。 崔元翰笑着点点头,领着长青去了茶楼。 长青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 崔元翰瞥了长青一眼,随口说道:“不是你的,别多想。等回了平江府,我替你做主,在崔家丫鬟里给你挑一个水灵的。” 少君表妹日后必然高嫁,吉祥是少君表妹的贴身丫鬟,也得随着主子嫁入高门。日后做通房也好,嫁个管家也罢。 总之,都不是长青能想的了。 崔元翰这么一说,长青眼泪都快下来了,用手背重重抹了一下眼睛。 瞧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着实怪可怜的。 崔元翰有些同情,又觉得好笑,扯着长青去喝茶。 …… 此时,冯少君已迈步进了红妆阁。 红妆阁声名赫赫,自有过人之处。 门面铺子十分宽阔,是三间门铺打通而成。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十数个排列整齐的木架,陈列着各种颜色大小不同款式不已的脂粉香膏。 一眼看去,琳琅满目,令人神往。 这里来往的都是女客,负责招呼客人的伙计,都是妙龄女子。穿着一式的浅红色短襦玉青色长裙,面容清秀,满面含笑。 冯少君一进去,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笑吟吟地相迎:“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这里有各式脂粉香膏,姑娘可要试一试?” 名门闺秀官家千金们,不便亲自来,大多打发丫鬟或管事妈妈前来。 冯少君此时一副俏丫鬟的模样,出现在红妆阁里半点不惹眼。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要一盒木莲口脂,二钱兰花粉,三两茉莉香膏,外加四盒茶花香的胭脂。” 那女子目中闪过一丝讶然,神色未变,柔声笑道:“姑娘请到里面的雅间坐上一坐。有专人招呼姑娘。” 冯少君含笑点头,随女子进了后堂雅间。 雅间不大,颇为幽静。 没等片刻,专门招呼“贵客”的人来了。 来人同样是一个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容貌十分标致,只可惜额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那刀疤从头顶一直延到右眼上,只差一点就伤到眼。 这一道疤,毁了女子的美丽容颜。就如一张白纸,被浓黑的墨染了一片。 冯少君心里一跳。 竟然又是熟人。 这个女子,叫于二娘。是燕王麾下的得力干将,擅长配制迷药毒药。为人心黑手辣,对燕王忠心不二。 于二娘出手阴毒,必伤人命,凶名昭著。后来被人查出了真实身份,被身手高明的刺客暗杀殒命。 于二娘一死,她这个“千面狐”才得以脱颖而出,入了燕王的眼,成了燕王心腹。 前世她和于二娘打过两回交道。而且,于二娘额上刀疤是她独有的标记,只一个照面,冯少君就认出了她。 于二娘因额上有刀疤,所到之处,被人瞩目是常事。 “这位姑娘贵姓?”于二娘省视地打量冯少君,一边快速地以手打出了几个手势。 “我姓崔,家中还有一个兄长,叫我一声崔姑娘便是。”冯少君微笑着应道,右手同样快捷地回了几个手势。 这是燕王麾下密探碰面时询问对方身份之用。 于二娘在询问她是谁。 她以手势回应,自己来自江南平江府,刚入京城。 燕王密探众多,遍布各地。男女老少皆有,且来历各异,彼此间互不相识。为了隐秘,连验明身份的标记牌都没有。全凭这一套手势来确认彼此身份。 唯一知道所有密探真实身份的人,是燕王身边的杨公公。 就连燕王自己,也不知密探到底有多少。能入燕王眼的,皆是最厉害出众之辈。 于二娘生性多疑,继续问道:“崔姑娘今日来做什么?” 手中又是一连串变化的手势。 是谁派你来京城? 冯少君面不改色地应道:“红妆阁大名鼎鼎,我今日特来买些胭脂水粉香膏。”一边以手势回应。 上峰下了密令,不便相告。 于二娘眼眸微微一眯,再次询问。 你从何处知道的红妆阁? 冯少君手势变化之快,丝毫不弱于二娘。 自有人告诉我。 于二娘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脸,一时窥不出破绽来。 冯少君坦然回视。 过了片刻,于二娘神色一松,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崔姑娘果然是自己人。” 第二十一章 红妆 二 这算是过了第一关。 以于二娘的多疑谨慎,之后一定会将此事上报杨公公。这也正是她来红妆阁的目的,先和杨公公搭上线。 冯少君冲于二娘笑了一笑:“多谢。我刚才要的东西,请备齐装好算账。” 于二娘的眼眯了一眯,淡淡道:“崔姑娘稍候。” 片刻后,印着红妆阁标记的四个锦盒被捧了来。冯少君要的四样东西,被整齐地放在锦盒里。 红妆阁的东西出了名的贵,加起来总计一百两银子。 冯少君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塞入于二娘手中:“不必找了。剩余的银子请姑娘喝茶。” 红妆阁里的客人非富则贵。 不过,像冯少君这般出手慷慨的,前所未有。 身为燕王密探,每个月都有极丰厚的月例银子。完成一桩任务,还另有赏赐。于二娘是燕王密探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每年少说也有几千两银子。 于二娘不至于眼皮浅薄至见了千两银票走不动路,不过,财帛动人心。 一千两银票入手,于二娘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客气了起来:“姑娘特意来红妆阁一趟,总不会就是为了买东西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只管张口。” 冯少君微笑道:“我想见一见杨公公。” 连杨公公都知道。 可见的确是自己人。 于二娘的面色又缓和三分:“杨公公等闲不出府见人。你想见杨公公,我就替你传一回信。如果有了回音,我该传往何处?” 冯少君面不改色地答道:“我隐藏踪迹,真实住处不便相告。如果杨公公肯出府一见,十日后,我来红妆阁见杨公公。” 红妆阁本来就是传递消息之处。 密探们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密”字。谁也不会轻易泄露踪迹的真实身份来历。 于二娘不再多问,点点头应下。 冯少君又压低声音道:“听闻红妆阁里有一种上好的迷药,无色无味,嗅入鼻间两息便倒。我想买上一些。” 江湖中人,会使迷药的不在少数。胡娘子便会调制迷药。 不过,于二娘更精擅此道。 冯少君前世从杨公公处得过一瓶这样的迷药,用着十分顺手。一见于二娘,顿时动了心思。 竟连自己压箱底的本事都知道。 于二娘终于戒心尽去,迅速低语道:“正好还剩最后一瓶。我这就去取来给你。你刚才给的银子绰绰有余,不必再给了。” 冯少君一颗心落了地,笑着道谢。 一盏茶后,于二娘取了两个瓷瓶来。 白色的瓷瓶里面放着迷药药丸,捏开便能瞬间迷倒一丈之内的人。另一个浅蓝色的瓷瓶里面是解药,提前服下便可。 …… 崔元翰坐在茶楼里,目光正对着红妆阁。慢悠悠地喝了两盏清茶,就见“吉祥”笑吟吟地捧着四个锦盒出来了。 崔元翰立刻起身出了茶楼。 长青今日被打击巨大,没勇气再去献殷勤,闷闷地跟在主子身后。 “表公子,奴婢东西都买齐了。”冯少君笑着说道。 崔元翰笑道:“我们出来也有大半日了,这就回冯府吧!” 冯少君点点头。 一行人骑马回冯府,半个多时辰后,从侧门进了冯府。 崔元翰心中惦记“身体柔弱”的少君表妹,厚颜去了荷香院探望。 郑妈妈笑着行了一礼,抬头时和冯少君对视一眼。 小姐没露馅吧! 冯少君挑眉一笑。 当然没有。 郑妈妈稍稍放了心,对崔元翰笑道:“小姐在屋子里歇了大半日,已经好多了。我这就请小姐出来和表公子说话。” 崔元翰对郑妈妈也很客气:“有劳郑妈妈。” 片刻后,“冯少君”出来了。 这几年里,吉祥没少扮过主子。俏脸上被易容后,看不出半点端倪,走路姿势也和冯少君平日一样。 只一样,一张口声音略有不同。熟悉亲近的人听了,就会察觉出不同。 所以,冯少君每次想偷溜出府,都装病。人病了,声音低哑些难免,也不会惹人疑心。 吉祥迅速看了主子一眼,用娇弱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大碍,就是疲累的很,怕是要再歇两日。表哥不必为我挂心。” 崔元翰打量一眼,见“表妹”面色还算红润,这才放了心:“没大碍就好。” 顿了顿,又低声道:“表妹,你让我去看宅子,我已经看妥了一处。定金已经付了,一个月后就能办妥手续。” “好端端地,你为何忽然要搬出冯家?是不是冯家有人欺负你?” 吉祥照着主子之前叮嘱的答道:“此事确实有些缘故。这里不便说话,表哥去书房里等我。我去更衣。” 更衣是女子方便的委婉说辞。 崔元翰点点头,去了书房。 这一边,冯少君和吉祥一起进了闺房里。 门一关上,吉祥长长松了口气,立刻恢复原来的声音:“小姐,这大半日,老夫人打发人来过一回,大太太二太太亲自来过,还有几位小姐,都来探望过。” “奴婢第一次应付这么多人,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冯少君莞尔一笑:“辛苦你了。” 她开了匣子,拿出特制的药水。以柔软的棉布沾着药水一点点擦拭面颊。很快,脸上被抹去厚厚一层,露出真容。 整个过程,如换脸一般。 吉祥每看一次,都要惊叹一回:“太神奇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又为吉祥洗净脸。主仆两个互换回自己的衣服。 冯少君一边穿衣,一边随口道:“今日我揍了一个纨绔公子,长青大概是被吓到了。以后应该不敢向你献殷勤了。” 信息量有点大。 吉祥有些懵,来不及多问,冯少君已迈步去了书房。 吉祥忙跟了上去。主子在书房里说话,吉祥和长青便在书房外守着。 换在平时,有了这等亲近说话的机会,长青早就凑过来了。今日离得远远的,耷拉着头,偶尔飘过来一眼,含着两分委屈,三分无助,四分可怜。 吉祥:“……” 感谢主子,替她解决了一桩小麻烦。 吉祥悄然侧过身子,直接免了和长青眼对眼相顾无言的尴尬。 …… 第二十二章 愤怒 书房内。 崔元翰没有说笑的心思,正色问道:“表妹,你为何要搬出冯府?” 冯少君不答反问:“表哥,你可知道冯家催我归京,是为了什么?” 崔元翰当然知道,迅速答道:“你明年就要及笄说亲,自然得回来。” 留在平江府,一来于理不合。二则,以崔家的门第,最多就是寻个富商人家或是低等官员,实在太委屈冯少君了。 有冯侍郎这个官居三品的祖父,冯少君可以说一门好亲事,以后做个官家少奶奶。 所以,祖母许氏再不舍,也让他送表妹回冯家。 冯少君低声道:“冯家想攀附权贵,让我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 什么? 崔元翰热血上涌,既惊又怒,霍然起身:“这冯家留不得了,表妹,我立刻带你回平江府!” 甚至没有追问冯少君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冯少君却道:“不,我不能走。” “我姓冯,是冯家的女儿。婚配一事,根本绕不开冯家。再者,他们已经起了恶意算计之心,又怎么肯轻易放弃。” “我不能回平江府,更不能将崔家拖入这一潭泥沼。” “我要留在京城,将这件事彻底解决。让算计我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冯少君眉头未动神色未变。不知为何,竟透出令人心惊的寒意。 崔元翰心中旺盛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一半:“所以,你才让我去买宅子?” “没错。”冯少君抬眼和崔元翰对视:“这件事我不便出面,得劳烦表哥了。” 买一处宅子,花大笔银子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去衙门登记办手续过房契。少说也得跑个三五趟。 崔元翰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此事就交给我,表妹不必操心。今日看好的宅子,已经付了定银,最多一个月就能办妥房契。你暂且忍一忍,在冯府里住些日子。” 原本,崔元翰送冯少君进了冯府就该回去。这么一来,就得在京城留一段时日。 这其中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心思不知凡几。 一起长大,亲如兄妹。说什么感谢的话就太见外了。 冯少君心头涌起暖意,轻声说了下去:“这处宅子,就落在崔家名下。等宅子到手,我立刻搬出冯府。” 崔元翰点点头。到此时,才想起追问:“你刚回来,怎么知道冯家的打算?还有,冯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生出这等龌蹉心思!” 冯少君避重就轻地应道:“秦王府有一位常年卧榻养病的小郡王,今年十六。秦王妃想为小郡王寻一门亲事冲喜。” 秦王府? 崔元翰倒抽一口凉气,面色陡然凝重。 当今天子隆安帝垂垂老矣,几位皇子为了东宫之位明争暗斗刀光剑影。秦王是长皇子,执掌兵部,拉拢了许多朝臣至麾下,声势鼎盛。 和秦王府结亲,何止是攀附权贵,简直是攀龙附凤。 怪不得冯家生了恶心。 有这等诱人的富贵前程,牺牲一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孙女算什么? 崔元翰自少随父亲打理崔家绣庄,见识颇丰,深知利益动人心的世间真理。越想越觉得冯少君处境艰险堪忧,眉头几乎拧成了结。 “你也别太担心。”冯少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件事,我已有对策。” 崔元翰回过神来,反射性地问了一句:“什么对策?” 冯少君眸光一闪,微微勾起嘴角:“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崔元翰:“……” 崔元翰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声嘀咕:“你这一笑,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冯少君笑着啐了他一口。 书房里沉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缓。 “买宅子的银子,由我来出。”冯少君低声叮嘱:“这件事,暂且瞒下,别告诉外祖母。免得外祖母为我忧心。” 崔元翰二话不说就应了。 一转头回了外院,就给祖母许氏写了一封长信,当晚就送去了平江府。 …… 冯少君以“身体疲累”为由,在荷香院里“歇”了六天。 周氏和姚氏每日轮番来探望,关怀备至。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也是每日都来。 就连冯夫人也按捺不住了,这一日亲自来了荷香院“探望”。 一看冯少君好吃好睡面色红润的样子,冯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身体疲累”,简直红光满面好吗?! 冯夫人语带讥讽地问道:“你歇了这么多天,身子骨恢复得如何了?” 冯少君对冯夫人的臭脸视若不见,笑着应道:“多谢伯祖母关心。前几日我昏昏沉沉地总想睡,今儿个倒是好些了。”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是看哪儿都心气不顺。 冯夫人板着脸孔,教训了一番:“既是好了,以后每日去雍和堂晨昏定省,早晚问安。这是大家闺秀最起码的礼数规矩。” “这些年你在崔家,离得远,我这个做祖母的,没能好好管束教导你。从今日起,我得好好教一教你,免得在人前失礼,丢了冯家的颜面……” 滔滔不绝地训了一炷香功夫。 冯少君以帕子捂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呵欠。 冯夫人:“……” 冯夫人眉头一竖,就要发怒。 冯少君一脸真诚地张口道歉:“伯祖母,对不住。我在平江府住了六年,外祖母心疼我年少要长身体,免了我请安的规矩。我习惯了早睡晚起,今日起得早,就有些迷糊犯困。” “对了,刚才伯祖母说什么来着?” 冯夫人热血嗖嗖上涌。 这个冯少君,简直就是来气她的! 身侧的徐妈妈见冯夫人被气得头顶冒烟,既心疼主子,又怕主子脾气上来和冯少君闹翻脸。悄悄扯了扯冯夫人的衣袖,以目光示意主子冷静些。 别忘了正事。 冯夫人将心头一口闷气咽下,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学规矩的事,暂且不急。以后时间长得很,我慢慢教你。” “你姑母打发人送了口信来,今日就接你们去康郡王府小住。你让人备几身新衣,带些精致好看的首饰。一个时辰后就动身。” 第二十三章 做客 一 小冯氏三日前就想接侄女们去康郡王府。 奈何冯少君身体疲累要静养,连荷香院都不出。 冯夫人这个做祖母的,也不能硬逼着“娇弱”的孙女出府做客。硬生生又忍了三天才张口。 冯少君故作为难地张口说道:“伯祖母,我还没学好规矩,要是去康郡王府失了礼数,丢了冯家的颜面就不好了。还是让二堂姐四堂妹五堂妹去吧!我留在冯府,随伯祖母学一学规矩。” 这怎么行。 冯夫人咳嗽一声,神色放缓,语气也亲切了起来:“傻丫头,康郡王妃是你嫡亲的姑母,便是你偶尔有差池,她还能和你计较不成。” “你快些让人收拾衣服首饰,早些动身。” 冯少君一脸迟疑:“可是,我还是想和伯祖母学规矩……” 学个屁的规矩! 冯夫人和颜悦色地笑道:“你先去康郡王府小住几日。等回来了,日日都来雍和堂,我亲自教你。” 冯少君还是有些犹豫:“万一我在康郡王府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伯祖母会不会怪我?” 冯夫人被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住怒骂的冲动,继续哄道:“伯祖母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冯少君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欢喜地笑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转头吩咐吉祥去收拾。 冯夫人也暗暗松口气。 这个混账东西,牙尖嘴利,实在难缠。她还从没这样放下过身段哄过谁呢! 冯少君瞥一眼冯夫人,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祖孙两个各怀心思,面上都未显露,气氛倒是难得的和谐。 冯夫人很快起身回了雍和堂。 过了片刻,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来了。 难得出府做客,就连低调老实的冯少菊也是一脸激动兴奋。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府的机会着实不多见。 冯少兰和冯少竹也不斗嘴怄气了,亲亲热热地挽着手。 她们两个都穿戴精致。 相较之下,冯少菊就略差了些,衣裙还算鲜亮,头上却没什么像样的首饰。 冯少君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朵珠花,笑着簪在冯少菊的发间:“五堂妹生得标致秀气,这朵珠花正衬五堂妹。” 那珠花是赤金打制,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雕工精湛,花蕊纤毫可见。 一看就不知凡品。 冯少菊自小到大没戴过这样的名贵首饰,一时间既欢喜又不安,忙小声推辞:“这是三堂姐的东西,我不能夺人所爱。” 冯少君莞尔一笑:“一朵珠花罢了,算不得心头所好。” 可不是么? 那一日冯少君的箱笼整整半日才搬进府,整整放了三间屋子。冯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冯三小姐是大财主? 不说库房里摆放的东西,就说梳妆镜前的首饰匣子,足有九层。刚才冯少君打开的是第三层,里面放的全是珠花金钗之类。 冯少君确实是随手取了一朵珠花出来。 冯少竹眼尖,一眼就瞄到里面有更精致更好看的,忍不住说道:“三堂姐这般慷慨大方,也送我一朵珠花戴戴吧!” 说着,就凑了过去,伸手就要取。 冯少君动作更快一步,迅疾将匣子合上。 冯少竹差点被夹到手指,顿时又惊又恼:“冯少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都是自家姐妹,你送珠花给五妹,就不送我么?”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自己的东西,送或不送,全凭我自己乐意。” 冯少竹斗嘴不是冯少君的对手,一股羞恼顿时迁怒到了冯少菊的身上:“瞧瞧你这没出息的德性,自己又不是没首饰,偏生不戴,在人家面前装穷酸。还要人家的珠花!我回头告诉母亲,看母亲怎么收拾你!” 冯少菊是庶出,自小就被嫡姐欺负惯了,无辜被骂,也不敢回嘴,低着头不吭声。 冯少君可不惯着冯少竹的坏脾气:“自家姐妹,我乐意送。五堂妹只管放心戴着,日后二堂伯母问起来,我来应对便是。” 冯少竹还要生气,冯少兰有些不耐了:“都别吵了。这么一点小事,哪里值当费口舌。” “你也是。一朵珠花,你也要和五堂妹争。” 说着,挽起冯少君的手:“我们先去雍和堂。” 姐妹间的情意,比宣纸还要脆薄。 刚才还和她亲亲热热地手拉手,一转眼就站冯少君那边去了。 冯少竹气地不行。 更可气的是,冯少君还笑吟吟地问她:“四堂妹走不走?我们可先走了。” 冯少竹气得一跺脚:“等等我!” …… 这点小口角,没有闹到冯夫人面前。别扭了一会儿,冯少竹也就将此事扔到一旁。姐妹四个说说笑笑,一派和睦。 冯夫人看在眼里,颇觉欣慰,特意叮嘱冯少兰:“少兰,姐妹四个,你最年长。到了康郡王府,你要照顾她们三个,别失了礼数惹人笑话。” 冯少兰郑重应下。 很快,康郡王府的马车来了。 前来接冯家四位小姐的,是小冯氏的心腹迎香。 迎香是小冯氏的陪嫁丫鬟,随小冯氏嫁入康郡王府。这些年一直没有婚配,年过三旬了,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 “奴婢封郡王妃之命,前来接四位小姐前去郡王府。” 目光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冯少君一眼。 小冯氏在盘算什么,自然瞒不过她这个贴身丫鬟。 这位冯三小姐,如一株荷花,柔婉娉婷。嘴角带笑,又甜又美。秦王妃娘娘见了,焉能不满意? 冯少君心中冷笑一声,对迎香的打量只做不知。 姐妹四个上了马车,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康郡王府。 小冯氏亲自迎了出来,妩媚的脸上满是笑意:“你们几个可算是来了。姑母日盼夜盼,脖子都盼长了。” 然后,伸手握住冯少君的手往里走。 冯少兰:“……” 上一次,还能说是姑母初见冯少君,格外看重。 这一回的偏疼,就是明摆着的了。 冯少兰是长房嫡女,事事掐尖好强。她不在乎一朵珠花或是几块衣料,这般被忽略被冷落,却令她气闷不已。 第二十四章 做客 二 冯少竹也同样气恼,凑到冯少兰耳边嘀咕:“瞧瞧,姑母眼里除了她还有谁。” 冯少兰抿了抿唇角,什么也没说。 隔得这么近,也不宜说什么。万一被小冯氏听进耳中,可就不好了。 长辈偏疼谁,做晚辈的,除了受着,还能怎么样? 姐妹四个一行人随着小冯氏进了康郡王府内堂。小冯氏这才松了手,让姐妹四个坐下说话。 冯少兰最大,先入座,冯少君便坐在冯少兰的身边。 小冯氏直接越过冯少兰,一脸关切地问冯少君:“少君,你歇了几日,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冯少君有些腼腆地答道:“多谢堂姑母记挂。我原想多歇几日,伯祖母说堂姑母屡次打发人来接,盛情难却,便是身体疲累些也得来。” 小冯氏:“……” 冯少兰有些不安地看了笑容僵硬的小冯氏一眼,忙张口打圆场:“三堂妹心直口快,没有别的意思,姑母别放在心上。” 小冯氏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少君这爱说笑的脾气,定是随了我。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呢!” 冯少君娇羞地笑道:“哪有堂姑母夸得这么好。我也就是天性耿直,没什么心机,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恼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外祖母以前常说我,说话之前要多想一想,免得说错了话不自知。” “堂姑母真的喜欢我吗?” 一脸“继续夸不要停”的期待。 小冯氏:“……” 以小冯氏的圆滑老练,都觉得这天快聊不下去了。 她忽然对明日的秦王府之行生出了忐忑。 这丫头,生得确实好。可这一张嘴,就能噎得人一口气上不来。万一惹恼了秦王妃,这门亲事可就黄了…… 得让这丫头少说话才行。 小冯氏心里闪过一连串的念头,暂且放下和冯少君闲话拉近距离的念头,和冯少兰冯少竹说起话来。 这两个侄女,都是冯家精心教养长大的。 冯少兰有些傲气,冯少竹眼皮子浅些,各有缺点。不过,礼仪规矩都学得不错。张口应答有模有样,很拿得出手。 至于冯少菊,年龄小了些,又是庶出,纯粹是来凑数的。 冯少君没张口,气氛就挺和谐。 正说着话,有丫鬟来禀报:“启禀王妃,大太太二太太前来请安。” 小冯氏略一点头:“让她们进来。” 丫鬟口中的大太太二太太,是康郡王的两个儿媳。 小冯氏是续弦,康郡王的长媳王氏比小冯氏还早进门两年,次媳沐氏隔年嫁进来。论年龄,婆媳三个相差不大。到一处,总有些尴尬。 不过,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小冯氏娘家侄女来做客,王氏沐氏总得来招呼一声。 …… 片刻后,两个妇人进了内堂。 当先的一个,年约三旬,容貌中上,身姿微丰。正是王氏。沐氏小了两岁,身材窈窕,姿色不俗。 王氏生了两子一女,沐氏也有两个儿子。年龄大小不一,都在宗学里读书。 随着王氏沐氏一同来的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皮肤白净,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颇为貌美。正是康郡王唯一的孙女朱曦。 王氏沐氏一同给小冯氏见礼:“儿媳给婆婆请安。” 婆媳三个在一处,高下立见。很明显,继室婆婆小冯氏最貌美。两个儿媳都不及婆婆妩媚动人。 小冯氏笑道:“都起身吧!这是我娘家的几个侄女,你们来见上一见。” 亲自介绍了侄女们的闺名。 王氏沐氏都出身大族,教养礼数不缺,对着几个年少的冯家姑娘很是客气。 倒是朱曦一脸倨傲,看冯家四姐妹的眼神,就像财主看打秋风的穷亲戚。 这也难怪。 康郡王府唯一的嫡出姑娘,生下来就是县君。平日来往的,多是皇室宗亲或是大齐勋贵。一个三品文官府的姑娘,如何被她放在眼底。 冯少兰冯少竹被看得一肚子闷气,又不能表露出来。 这等时候,就得看冯少君的了。 只见她亲热地笑着上前,先和王氏沐氏见礼,张口喊“大嫂”“二嫂”。 又笑盈盈地拉过朱曦的手:“曦姐儿生得真是标致,我这个做表姑的,第一次见曦姐儿,总得表些心意。” 随手将手腕上的赤金镶蓝宝石的镯子褪了下来,给朱曦戴上了:“这镯子给你。” 众人:“……” 辈分摆着,从小冯氏这儿来论,冯少君确实长了一辈。 不过,这里是康郡王府,你一个侍郎府的姑娘,张口就让康郡王府的小县君叫你表姑,还大模大样地赏个镯子。 你这脸是不是也太大了? 冯少兰和冯少竹心里十分畅快。 她们以前也来过康郡王府,没少挨过朱曦的冷眼。今儿个冯少君可算是为她们出了一口气! 只要冯少君不对着她们,看她噎别人真是太解气了! 朱曦都快被气炸了,丹凤眼狠狠瞪了冯少君一眼:“谁要你的镯子了!” 冯少君有些讶然:“你是嫌镯子太轻了么?还是看中我头上的金钗了?” 一边说着,将金钗也取了下来,颇有些心疼地说道:“我这支金钗是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制的,做工精湛,花的工钱比做金钗用的金子还多。” “也罢,你既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谁要你的金钗啊! 朱曦一张俏脸都憋红了,用力一甩手……可惜没甩开。 不但没甩开,冯少君还笑吟吟地将金钗插到了她的发边,打量一眼,满意地夸赞道:“这金钗你戴着,十分好看,只比我略差一些。” 朱曦:“……” 朱曦生平从没受过这等气,哪里忍得住,怒气冲冲地喊道:“快放开我!还有这镯子金钗,统统都拿走!我才不要!” 冯少君一脸不解:“你明明喜欢的很,怎么又不肯要?是不是怕大嫂回头说你?你放心,这是表姑我给你的,大嫂不会怪你。” 说着,冲王氏笑道:“请大嫂给我几分薄面,可别怪曦姐儿。这不是她主动讨要,都是我主动送她的。” 第二十五章 闲气 王氏呵呵笑道:“三姑娘真是爱说笑。” 自家女儿受了委屈,王氏当然心疼。 不过,有小冯氏在,这口闲气只能忍了。 王氏看了朱曦一眼,目中带了三分警告:“三姑娘一番好意,送你镯子和金钗,还不快些谢过三姑娘。” “母亲!”朱曦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氏。 王氏冲朱曦使了个眼色。 你祖母就在一旁看着,你还想怎么着? 朱曦眼泪都快出来了,咬咬牙,张口道了谢:“多谢……表姑!” 好一个冯少君! 我记住你了! 冯少君似乎没看到朱曦快喷火的眼睛,笑吟吟地应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以后你看中什么,只管和表姑说。” 然后,冲小冯氏俏皮地一笑:“堂姑母,我这个做表姑的,表现还好吧!” 小冯氏抽了抽嘴角,违心地夸道:“这金镯和金钗都是贵重之物,你就这么送给曦姐儿,真是慷慨大方。” “曦姐儿素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缺这些。你的好东西,只管自己收着就是。” 冯少君笑道:“还是堂姑母最疼我。” 朱曦被怄得想吐血。在冯少君松了手之后,迅疾退后几步。坚决不愿和冯少君呼吸同一片空气。 冯少兰悄然舒展眉头,和冯少竹对了个眼神。 有冯少君在,估摸着朱曦是不敢来招惹她们了。 年龄最小的冯少菊,悄悄抬头看了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三堂姐一眼,心里溢满了崇拜。 三堂姐真是胆大又厉害! 小冯氏笑道:“她们几个来府中小住几日,你们得了空闲,多亲近一二。” 王氏沐氏含笑应了。 朱曦臭着一张脸,却不敢不应。 这位继祖母,年龄不大,却很有手腕。膝下没儿子,连女儿都没生一个,还能牢牢拢住祖父的心。 她这个做孙女的,背地里嘀咕几句,当着小冯氏的面,压根不敢说个不字。 一场愉(憋)快(闷)的见面寒暄后,王氏沐氏先行告退。将吃了闷亏懊恼不已的朱曦也一并带走了。 小冯氏叫来迎香,让迎香带着侄女们去安置。 迎香领着姐妹四个到了一处院子里,笑着说道:“这里离郡王妃的院子最近,抬脚便到。几位姑娘暂且安顿歇息。” 毕竟是做客小住,姐妹四个住在一处,既热闹又能互相照应。 冯少兰率先张口道谢:“多谢迎香姑姑。” 迎香是冯家家生子,对冯府的姑娘们天然亲近,看了冯少君一眼,低声提醒道:“小县君被娇宠着长大,脾气难免大些。今日吃了亏,指不定什么时候要找补回来。几位姑娘多加小心。” 这话显然是对着冯少君说的。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是她表姑,她还能对表姑不敬不成。” 迎香:“……” 迎香干巴巴地笑了笑:“三姑娘说的是。奴婢还得回去复命,先告退了。” 待迎香走后,冯少兰用复杂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三堂妹,你以前在平江府,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 冯少君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怎么,我说话有什么不妥吗?” 冯少兰哑然无语。 冯少竹忍不住了:“大大不妥。这里是康郡王府,朱曦是康郡王府唯一的嫡女,生来就是县君。平日来往的都是宗亲贵女。” “她素来瞧不上我们,平日都不拿正眼看我们。你今日一口一个表姑,硬充长辈送镯子金钗,可是大大惹恼了她。你就等着瞧吧!她明日准寻你的麻烦。” 老实少言的冯少菊,小脸上满是忧心:“四姐说的对。三堂姐,你可得小心。” 冯少君不以为意,随口笑道:“不用担心。堂姑母一定会护着我的。” 冯少竹翻了个白眼:“反正我们提醒过你了。你别等吃了亏,再来怪我们。” “是我们才对。” 冯少君张口更正:“我们都是冯家姑娘,在小县君眼里,都是一伙的。她要刁难,也不会漏了你们。” 冯少兰冯少竹:“……” 算了,和她斗嘴只会呕死自己。 冯少兰和冯少竹索性先去安顿。 冯少菊没有走,小声对冯少君说道:“三堂姐,你今日真威风。” 冯少君一笑,伸手摸了摸冯少菊的头:“别担心,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冯家姑娘。” 冯少菊眼睛闪出光芒,伸手拉扯住冯少君的衣袖,一肚子话,又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也不必说,都在眼中了。 冯少君莞尔一笑,拉着冯少菊一起去安置。 …… 这一边,回了闺房的朱曦一边哭一边大发脾气。 她将手腕上的金镯扯下,扔在地上。头上的金钗也被拔了下来,摔到了墙角。连带着梳理得整齐的长发,也被扯乱了。 “可恶的冯少君!” “我饶不了她!” 王氏看着大哭的女儿,既心疼又无奈:“我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可这个冯少君,是你祖母的娘家侄女。” “你祖母有多看重她,你也亲眼见到了。你要是当面寻她的麻烦,你祖母先就不会饶了你。” 朱曦哭着跺脚:“我才不管!我……诶哟!” 一脚踩到了镯子上,脚底被膈得生疼。 朱曦惨呼一声,眼泪更汹涌了。 王氏叹口气,上前搂住女儿,细细为她擦了眼泪,轻声道:“你真想出气,也不是没法子。” “明日秦王妃设赏花宴,你祖母定会带你和那几个冯家姑娘前去。去秦王府做客的,都是名门贵女。” “你明日暗中给冯少君使绊子,让她当众出丑丢人。既出了闲气,也怪不到你头上。” 朱曦哭声一停,仰起头:“母亲有什么好法子。” 王氏低语数句,朱曦连连点头。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冷笑。 秦王府里那个病秧子小郡王,到了婚配之龄。秦王妃近来频频设赏花宴,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 小冯氏在这节骨眼上,接了娘家侄女们前来,想图谋之事,其实不难猜。冯家卖女求富贵,也不是第一遭了。 她岂能让小冯氏称心如意? 必要出手搅黄此事! 第二十六章 姐妹 正午时,迎香来请冯家几位姑娘去正院用膳。 冯少兰有些放心不下,临走之前,特意叮嘱冯少君:“三堂妹,待会儿见了姑母,你恭敬些,话也少说一些。” 冯少竹紧跟着来了一句:“就是,姑母待你这么好,你就别气姑母了。” 冯少君一脸无辜:“四堂妹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一片诚心待姑母,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何曾气姑母了?待会儿见了姑母,我得问一问……” “不行!” 冯少兰冯少竹一惊,异口同声地出言阻止。 冯少君讶然挑眉:“你们嫌我对姑母不恭敬,又不准我问清楚。我要怎么改?” 看着冯少君理直气壮的模样,冯少兰后脑勺都疼,只得放软声音:“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多想。” 一边说,一边冲冯少竹使眼色。 还不快些哄一哄。 不然,她一张嘴,得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她们私下再闹口角,到底都是堂姐妹。在外做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冯少竹也知这个道理,只得捏着鼻子低头:“三堂姐,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气姑母。你性情率直,一片赤子之心。姑母别提多喜欢你了。” “真的吗?”冯少君眨眨眼:“你没骗我吧!” 冯少竹咬牙切齿,伸出右手发誓:“要是我骗你,就让我被天打雷劈。” 冯少君立刻笑吟吟地拉住冯少竹的手:“我又不是不信你,你发毒誓做什么。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冯少竹:“……” 冯少竹悲愤地看冯少兰一眼。 二堂姐,我好想动手打她啊啊啊! 冯少兰一脸同情。 忍一忍吧!以后别惹她了。 冯少菊低下头,悄悄抿唇偷乐。 冯少竹说话尖酸,欺负她这个庶妹是常事。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冯少君一来,冯少竹就处处受憋。 姐妹四个一团“和气”地去了正院。 小冯氏笑吟吟地说道:“王府里有两个手艺极好的厨子,其中一个会做江南菜。少君今儿个好好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冯少君微笑道:“堂姑母这般疼我,我感激不尽。” 小冯氏慈爱地轻拍冯少君的手背,笑着说道:“这点小事算什么。等吃完饭,姑母那儿还有好些首饰,你挑个好的。” 这偏心眼的,都没边了。 冯少竹酸得直冒泡。 不过,前车之鉴摆着,她不敢招惹冯少君。 冯少兰比冯少竹聪敏得多,在小冯氏亲切热络的笑容中窥出了一丝异样。 小冯氏对冯少君这么好,这其中,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到底是为什么? …… 午饭后,小冯氏果然令人捧了两匣子首饰出来,亲自开了匣子。金钗玉镯珠花项圈戒指玉佩,摆放得满满当当,五光十色,令人炫目。 冯少竹轻呼一声,眼睛熠熠发光,在首饰匣子上飘来飘去。 这么多珍贵首饰,得一样也是好的。 冯少菊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悄悄看了几眼。 倒是冯少兰,还算稳得住。 冯少君就更淡定了。外祖母待她如珠似宝,她在平江府住了六年,每季做新衣从没个定数,少说也是十几身。首饰一匣子一匣子地买。 小冯氏拿出来的,当然都是精巧珍贵的首饰。不过,对冯少君来说,也算不得稀奇。 小冯氏笑着吩咐侄女们:“你们几个都过来瞧瞧,挑一样喜欢的。” 姐妹四个齐声道谢,凑上前来。 冯少竹一件一件仔细看过去,只觉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恨不得都揽进自己怀里。她不敢挤冯少兰冯少君,便将冯少菊挤到一旁。 冯少君索性将冯少菊拉到自己面前,低声笑道:“你先挑。” 冯少菊感激地看她一眼,小声道:“三堂姐先挑吧!我等一等。” 真是个老实孩子。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那儿首饰多的是,你挑便是。” 冯少菊这才应了,欢欢喜喜地挑了支金钗。 小冯氏一直盯着冯少君的举动,见冯少君对冯少菊这般和善,一颗心稍安。 看来,这丫头就是在平江府住得久了,不太懂名门闺秀的礼数规矩。日后好生调教,也就是了。 待姐妹四个各自挑了首饰,小冯氏笑道:“春景正好,秦王妃明日在府中设赏花宴。我也接了帖子。你们四个正好随我一同去赴宴。” 冯少兰冯少竹既惊又喜,忙张口应下。 秦王在朝中声势鼎盛,秦王妃出身名门,身份矜贵。想进秦王府的人多如牛毛。 真没想到,她们还能去秦王府一开眼界。 冯少君眸光一闪,故作为难:“堂姑母,我进京没几天,对京城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这赏花宴还是不去为好,免得连累堂姑母。” 小冯氏立刻道:“不必担心,明日跟在我身边就是。” 冯少君又迟疑地说道:“万一我不慎说错话,得罪了贵人,堂姑母真不怪我么?”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小冯氏咳嗽一声,再次叮嘱:“你跟着我,我没示意,你别说话。” 冯少君乖巧地点了点头。 小冯氏还是不放心,又嘱咐冯少兰冯少竹:“你们两个也多盯着少君,别让她出了差错。” 冯少兰冯少竹一起点头应下。 …… 姐妹四个回了院子,各自回屋歇下。 冯少兰在闺房里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忽明忽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冯少君。 冯少君有些讶然:“二堂姐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前世,她和冯少兰很少打交道。 冯少兰骄傲好强,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大毛病。她也是堂姐妹五个中嫁的最好的,夫婿是名门之后,好学上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 冯少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三堂妹,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姑母对你太好了……我不是嫉妒眼热,就是觉得奇怪。不知她打了什么主意,总之,你明日去秦王府,多加小心。” 冯少君心中一动,抬起眼,和冯少兰对视。 第二十七章 赏花 一 这是姐妹两个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地看着彼此。 冯少君笑容微敛,目光如潭,深不可测。 冯少兰被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只觉心底深处最隐秘的部分无所遁形,后背莫名地渗出了冷汗。 “三堂妹,我没别的意思。”冯少兰惴惴不安地低语:“我就是觉得应该提醒你一声。可能是我多心多虑了。我……” “二堂姐,”冯少君轻声打断了她:“谢谢你。” 虽然她丝毫不惧。 可在冯家,能感受到一丝真切的关心和温暖,真得太难得了。 冯少兰心中浮起少有的羞赧,咳嗽一声道:“不用谢。我们是堂姐妹,互相提点也是应该的。” 顿了顿又道:“秦王府的赏花宴,不知有多少贵人前去。你这张嘴,一张口就得罪人不自知,还是听姑母的,多看多听少说话。别丢人出丑了,再连累我们。” 冯少君似笑非笑地瞥冯少兰一眼:“原来二堂姐心里是这么想我的。” 这么想怎么了! 她已经很委婉了! 冯少兰瞪了一眼过去:“要不是祖母反复嘱咐我盯紧你,你当我想多事不成!” 呵呵! 原来冯夫人对她这么不放心。 冯少君悠然一笑,既不答应也没摇头。 冯少兰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果然,还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更适合她们。 冯少君看着冯少兰的身影,笑了一笑。 守在门外的吉祥,好奇地凑了过来:“小姐,二小姐特意过来,说了什么?” 冯少君随口笑道:“她怕我明日胡乱说话丢人出丑,特意来嘱咐我几句。” 吉祥一听不乐意了:“小姐性情温柔,善解人意,且伶牙俐齿最擅说话了。怎么会丢人出丑!” 不知道她真实脾气的人,很容易被她甜美柔婉的外表蒙蔽。 吉祥明明知道她私下什么样,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家主子温柔可人。可见一颗向着主子的忠心了。 冯少君哑然失笑,也未多说,只道:“将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备好。” 吉祥轻快地应了。 …… 隔日一早,康郡王府的正院里颇是热闹。 康郡王昨晚歇在正院,一大早和小冯氏用了早膳,儿孙们纷纷来请安, 五十多岁的康郡王,个头不高,有些矮胖,脸上有些耽于女色的虚浮。额头眼角有了皱纹,一笑起来更显苍老。 小冯氏比康郡王小了二十岁,保养得极好,又一直未曾生养,看着格外年轻貌美。 老夫少妻并坐一处,看着就像父女两个。 小冯氏娇滴滴地看了康郡王一眼,声音柔媚:“郡王,妾身让侄女们进来,给姑父请个安吧!” 康郡王被娇妻妩媚的眼波看得通身舒泰,伸手拉过小冯氏纤细的手指,摸来摸去:“好,让她们进来。” 儿媳王氏沐氏,各自低下头,心中暗骂一声公公老不正经。 这般年岁了,在人前还这副轻浮做派。 当然,这也怪继室婆婆。当着一众儿孙的面,和康郡王眉来眼去的。小冯氏不嫌磕碜,她们看着都觉得腻歪犯恶心。 很快,冯家的姑娘们便进了内堂。 康郡王只觉眼前一亮。 冯少兰冯少竹都是见过的,一个面容秀丽一个眉清目秀,年龄最小的冯少菊,也是个美人胚子。 最醒目的,当属中间的少女。 少女身形窈窕,眉目如画,乌发似墨。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玉镯,发间簪了一朵玉芙蓉。 樱草色的短襦下,配着柳绿色的长裙。如春日枝头初绽的鲜花,说不出的柔婉动人。 男人嘛,都爱美人。 美丽妖娆风情万种的,当然喜爱。可最能打动男人的,就是这种娇弱柔婉的美丽。 康郡王这把年岁了,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更别说那几个儿孙后辈了。尤其是朱曦的兄长,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朱曦眼角余光瞥到自己兄长没出息的德性,气不打一出来,狠狠拧了兄长一把。 少年猝不及防,诶哟痛呼一声。 康郡王不快地拧了眉头,扫了一眼过去。少年头皮一紧,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朱曦狠狠盯了冯少君一眼。 哼!今日有你好看的! 冯少君和一众堂妹上前,给康郡王这个人老心不老的老色胚请安。康郡王和颜悦色地笑道:“免礼起身。” “你们几个,安心在府里住着,多陪一陪你们姑母。不必急着回冯府。” 冯家姑娘们一同含羞应是。 康郡王又对小冯氏笑道:“今日秦王府的赏花宴,你带着她们几个一起去瞧瞧热闹。” 小冯氏笑着应道:“妾身也正有此打算呢!”然后,吩咐朱曦:“曦姐儿,少君她们从未去过秦王府,你今日多照顾她们一二。” 朱曦不敢不应:“是。” 小冯氏含笑起身,带着儿媳孙女和娘家侄女们坐上马车,去往秦王府。 秦王是隆安帝长子,秦王府就在皇宫边上,出了宫门,骑马盏茶功夫就到。从康郡王过去,也只两炷香时辰。 康郡王府的马车十分宽敞,小冯氏端坐,儿媳王氏沐氏坐在她身侧,几个年轻的姑娘便坐在小冯氏对面。 小冯氏目光掠过冯少君,见她坐姿优雅端庄,心里很是满意。 只要不张口,简直无可挑剔。 马车很快停下了。 秦王府外的空地上,少说也停了十余辆豪华宽敞气派的马车。马车上的标记,要么是王府公主府,要么是尚书侍郎府,还有勋贵武将府的马车。 就连冯少兰,也没经过这等阵仗,颇有些紧张。 冯少竹不知是局促还是亢奋,手微微颤个不停。冯少菊悄悄拧紧帕子。 唯有冯少君,神色安然自若。 朱曦趁着长辈们下马车,率先张口刁难:“你们都是第一次来秦王府吧!今日赏花宴,来的都是皇室宗亲名门闺秀,你们可别胡乱说话,丢人现眼。” 说着,挑衅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慢悠悠地看朱曦的头发一眼,再看一眼朱曦的手腕:“表姑送你的金镯金钗怎么不戴?” 朱曦:“……” 第二十八章 赏花 二 朱曦眼睛蹿出了火星,俏脸有些扭曲:“呸!狗仗人势!你算哪门子的表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稍稍大了些。 下了马车的小冯氏,耳朵一动,面色微沉,瞥了王氏一眼。王氏有些尴尬,忙转头喊了一声:“曦姐儿,别磨蹭,快些下马车。” 朱曦红着一张俏脸下来了。 很显然,不是什么害臊,是羞恼成怒了。 当着众人的面,小冯氏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出门做客,得懂规矩。” 摆明了是说朱曦不懂规矩。 朱曦委屈又难堪,耳后火辣辣地。更可气的还在后面。 只见冯少君下了马车,款款走到小冯氏身边,扶着小冯氏的胳膊,柔声道:“我和曦姐儿闹着玩,不当真的。堂姑母可别说她了,要怪也该怪我。” 声音也不算太大,正好够朱曦听见而已。 小冯氏舒展眉头,笑着赞道:“你倒是心胸开阔。” 冯少君笑盈盈地应道:“我是长辈,让着小辈一二也是应该的。” 朱曦:“……” 气死她了! 她和这个冯少君势不两立! 冯少兰冯少竹同情地看了被气得身子微微发抖的朱曦一眼。可怜的朱县君,和冯少君斗嘴,那真是自寻苦头啊! 王氏唯恐朱曦在大庭观众之下失仪,忙握住朱曦的手,连连冲她使眼色。 要出这口气,待会儿有的是机会。、 朱曦咽下闷气,恨恨地瞪了冯少君的背影一眼。如果目光能杀人,冯少君一路上少说也得死个三四回。 冯少君不必回头,也知道朱曦被气得不轻。 气得好啊! 今日赏花宴,有朱曦在,她可以“省”好些力气了。 …… 一行人在宫人的引领下,绕过影壁,穿过游廊,进了内门,去往秦王府的花园。一路所见,亭台楼阁,精雕画梁,奇花异草,假山奇石,美不胜收。 冯少竹冯少菊早已看花了眼。 冯少兰忙扯了扯她们的衣袖,示意矜持些。 小冯氏以眼角余光打量,见冯少君笑意盈盈,心中颇为满意。 一阵女子的轻笑声传入耳中。转过一个弯,眼前霍然开朗,绿树红花,鸟鸣啾啾,春日融融。 布置精美的花亭里,已有十数个女子,或站立赏春景,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轻笑低语。 坐在当中的女子,如被众星捧着的明月,已是四旬的年纪,保养极佳,看着不过三旬光景。长眉入鬓,一双凤目含威。 这个女子,正是秦王妃。 冯少君微微眯了眯眼,勾起嘴角。 前世,秦王妃在这次赏花宴中相中了她。在小冯氏的竭力撮合下,秦王妃令人去冯家提亲。 冯侍郎装模作样地考虑几日,就迫不及待地应了亲事。 她和秦王妃只见过两面,和秦王妃其实半点都不熟。对秦王妃也没什么恶感。 直至嫁进秦王府那一日,短命鬼小郡王咽了气。 她跪在灵堂里,秦王妃哭得撕心裂肺,脸如恶鬼一般狰狞:“都是你,是你这个丧门星,害了我的儿子。” 或许,就在那时,秦王妃就生了让她殉葬的念头。 冯侍郎不过是顺水推舟,以她一条性命,来换取冯家的荣华富贵。 这位高高在上的秦王妃娘娘直至病死的那一刻,也是个糊涂鬼。根本不知是死在她的手里。 小冯氏一行数人中,大半都是妙龄少女,早已引来众人瞩目。樱草配柳绿的美丽少女,纤腰盈盈,眸中含笑,俨然春日最鲜妍的鲜花。 众人的目光,倒有大半都在看她。 秦王妃目光一掠,也有惊艳之感。 京城贵女如云,样貌出众自然不少。不过,有这等美貌的,也着实少见。 再者,她设赏花宴的真正目的,瞒不过明眼人。有些不乐意的,又怕自家姑娘太惹眼被相中,要么称病未来,要么穿戴寻常。 这个少女一露面,令人眼前一亮。 秦王妃来了兴致,主动起身相迎,冲小冯氏笑道:“堂嫂今日来得迟了,待会儿午宴,得罚堂嫂喝酒。” 康郡王是宗亲里的近支,和秦王平辈。 不过,皇室更重地位身份,辈分再长,也得看秦王妃愿不愿意抬举。 这一声堂嫂一出口,小冯氏顿时喜笑颜开:“我来迟一步,不必王妃娘娘说,也要自罚三杯。” 然后,顺势介绍了自己的娘家侄女们:“她们几个,都是我娘家侄女,正好在府中做客。今日,我便带着她们到王府来开开眼界。” 冯家姑娘们一同行礼:“见过秦王妃娘娘。” 秦王妃不动声色地又看冯少君一眼,随口笑道:“都起身吧!” 直接拉着小冯氏坐在自己身边。 小冯氏当年不过是个四品文官的女儿,能嫁给康郡王做续弦,在众人眼中看来,着实是烧了高香攀了高枝。 后来,冯侍郎靠着女婿升了官,做了三品礼部侍郎。小冯氏的腰杆又软了一截。更重要的是,小冯氏的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连个蛋都没蹦出来。 小冯氏平日出来走动,众人心里不免有几分轻视。秦王妃也从未将这个“堂嫂”放在眼底。 今日秦王妃忽地这般礼遇,顿时令众人侧目。 小冯氏春风得意,心情十分畅快。 等日后冯少君嫁进秦王府,她这个嫡亲的姑母名正言顺地来走动,和秦王妃亲密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等场合,姑娘们得矜持自重,基本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冯少君和冯少兰等人站在一处。朱曦抿抿嘴角,自去和相熟的名门闺秀寒暄说话。也不知朱曦低声说了什么,有一两个忍不住看了冯少君一眼。 那目光,带着一分好奇两分轻蔑三分不屑…… 冯少兰心里有些不安,悄悄扯了扯冯少君的衣袖,目中有些不安。 这个朱曦到底说了些什么? 冯少君悠然一笑。 奇怪,为什么少君堂妹一笑,她心里就踏实多了? 冯少兰心里暗暗嘀咕。 就在此时,秦王妃忽地笑着看了过来:“堂嫂,你这几个侄女都生得花容月貌,不知她们闺名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第二十九章 闹剧 一 好戏来了! 小冯氏心中暗喜,精神一振。 先轻描淡写地介绍了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然后拉过冯少君的手,亲热地笑道:“这是少君,是我三哥的女儿,在府中排行第三。她今年十四岁,明年及笄。” 冯少君,是个好名字。 年龄也合适。 三品侍郎府的姑娘,论家世,也不算低。 最重要的是,这个冯少君生得实在貌美可人。 她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身体康健,早已娶妻生子。小儿子自小缠绵病榻,一年下榻的次数屈指可数。 以后娶了媳妇,天天在眼前待着,自然得挑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秦王妃心念电闪,目光落在冯少君的脸庞上,笑着赞道:“这闺名取得好,容貌生得更好。” 冯少君娇羞一笑:“多谢王妃娘娘盛赞。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呢!” 秦王妃:“……” 小冯氏:“……” 小冯氏迅速清了清嗓子,笑着打圆场:“少君自小在平江府长大,回京没几日。在冯府住个一年,正好明年举行及笄礼。” 听话听音。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在外长大的姑娘不太懂京城规矩,日后好生调教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秦王妃神色略缓。 自她起了给幼子挑媳妇的念头,这几个月来,不乏有人牵线搭桥。她也见了不少待字闺中的闺秀。 可惜,要么出身太低,要么相貌平平。她看来看去,没一个满意的。 才貌双全出身名门的闺秀自是有的,却不愿嫁一个病秧子冲喜。 秦王妃不得不将标准稍稍降低一些。门第可以略低,但是,一定要是个才貌出众的美人。如此,才不算委屈了儿子。 眼前的冯少君,已是秦王妃见过最合心意的了。 也罢,暂且再看看。 秦王妃问冯少君:“你可喜欢读书?” 冯少君摇摇头:“不喜欢。” 小冯氏心里又是一凉,唯恐冯少君再说出什么失礼之言,抢着笑道:“姑娘家最要紧的是温柔和顺,性情贤良。读书多些少些,倒是无碍。” 这倒也是。 读书多的姑娘,多有傲气。怕是静不下心陪在病榻前。 秦王妃心里想着,倒也没觉得不妥,正要继续问话。站在一旁的朱曦忽地说道:“听闻冯三姑娘的父亲遇了命案横死,不知这事可是真的?” 什么? 还有这等事?! 秦王妃面色骤然一冷,迅疾看向小冯氏。 小冯氏心里一沉,心中怒火蹭蹭。 这件事其实瞒不了秦王妃。她是盘算着,等秦王妃相中了冯少君,日后再说冯少君父母双亡一事。 尤其是冯少君的亲爹冯纶,惨遇匪徒横死当场。这等事着实不好听。难免让人觉得冯少君命硬,克母克父。 万万没想到,朱曦这个臭丫头,竟当众挑破了这一层!现在就是想打圆场,也圆不过去了。 小冯氏恼怒不已,瞪了朱曦一眼。 朱曦被瞪得双膝发软,后背直冒寒气。 不过,昨日她憋了一肚子闷气,今日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朱曦定定心神,继续说道:“我还听说,冯三姑娘八岁就丧母。无父无母,在外家长大,着实惹人怜惜。” 呵呵!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也想进秦王府的门,真是痴心妄想! 小冯氏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袖中的手握了又握,面上还得佯装无事:“少君现在回了冯府,有嫡亲的祖父祖母,有大伯二伯,还有我这个亲姑母,谁敢欺负她。” “曦姐儿,你也是大姑娘了,需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堂堂县君爱嚼舌,传出去可不好听!” 朱曦俏脸涨得红了一红,心中愈发愤慨。 冯少君算什么,小冯氏竟为了一个娘家侄女,在众人面前让她难堪! 王氏目光一闪,轻声道:“婆婆说的是。曦姐儿,冯家的事你别多嘴,快些住口。” 哟!还有这等好戏看! 原本姿态慵懒悠闲的贵妇们,顷刻间打起精神,目光在小冯氏王氏朱曦和冯少君的脸上飘来飘去。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 秦王妃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小冯氏再气也不能怎么着。 朱曦心中快意地闭了嘴,满怀恶意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眼睛一眨,两颗晶莹的泪珠瞬间滚落:“曦姐儿,昨日见面,我送了你金镯和金钗,你不喜欢还给我就是了。何必在人前戳我心窝。” “我爹幼时过继,我娘出身商户,我在外家为爹娘守孝。直至今年,才得以回冯府。隔了这么一层,伯祖父伯祖母再疼我,我也是个孤女。” “我不配你叫一声表姑。” 然后,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堂姑母,我想回去”。 一边哭哭啼啼地扑进了小冯氏的怀里。 完了! 秦王妃脸都快黑了! 小冯氏再也绷不住,鼻子都要气歪了。 当着众人的面,小冯氏不便说冯少君,一腔怒气都倾斜到了王氏母女身上:“王氏,你是怎么管教的曦姐儿。当着王妃娘娘的面,也敢胡乱嚼舌。” 王氏只得低头请罪:“都是儿媳管教不严,回去之后,儿媳一定好生管教曦姐儿。” 众人看热闹看的兴起。 康郡王府婆媳不和,众人早有耳闻。一个进门比儿媳还迟的继室填房,做儿媳的不大恭敬也是难免。闹到众人面前,还是第一遭。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都懵了。 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冯少君将头伏在小冯氏怀中,哭声荡气回肠,绵绵不绝。 小冯氏强忍住怒骂的冲动,柔声哄道:“少君,你别哭了。是曦姐儿不对,都是过去的事了,别伤心难过。” 死丫头,哭什么哭。 这可是秦王妃的赏花宴。王妃娘娘的兴致都快被败光了! 秦王妃确实气得不轻。 好好的赏花宴,被搅和成这样! 冯少君就是美得像天仙,也绝不能娶进门来。 还有这个小冯氏,果然居心不正。真想结亲,冯少兰冯少竹也算合适。特意带一个父母双亡命硬的孤女来,是讥讽她的儿子只配娶这样的媳妇吗? 第三十章 闹剧 二 秦王妃心胸狭窄,最是记仇,狠狠在心里记了小冯氏一笔。 众贵妇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冯少君还在凄婉地哭着。 小冯氏气得七窍生烟,还得耐着性子继续哄:“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教训曦姐儿,让她给你道歉。” 冯少君仰起头,满面泪水,抽抽噎噎地说道:“堂姑母不必为难。都是侄女的错。我就不该回京城,不该来秦王府。曦姐儿没有错,都是我的错。” 冯少君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令人怜惜。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心都得软上一软。 众贵妇看热闹之余,少不得瞥朱曦一眼。 这位康郡王府的县君,实在欺人太甚了。死了爹娘,又不是自己愿意的。往人家小姑娘的痛处撒盐,未免太过刻薄。 朱曦的脸孔又涨红了。 王氏暗道不妙。 朱曦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落下刻薄的名声可不是好事。 王氏捏着鼻子,催促女儿:“曦姐儿,快些向你表姑陪个不是。” 朱曦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氏:“母亲,我又没说错,凭什么要我向她道歉!” 王氏眉头一拧,目光严厉了几分:“好好的赏花宴,都被你搅和了。王妃娘娘没和你计较,是娘娘大度。你还不快向冯三姑娘道歉赔礼?再犯犟脾气,我饶不了你!” 身边之前还相谈甚欢的“闺阁好友”们,纷纷以帕子掩着嘴,不知是在偷笑,还是在偷笑。 闺秀们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深厚! 朱曦眼中也闪出了委屈的泪花。 不过,和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的冯少君一比,就差的远了。 “表姑,刚才是我错了。”朱曦红着眼,声音里带着哭腔:“表姑大人大度,别和我计较。” 冯少君哭声渐停。 朱曦又在王氏的目光示意下,向秦王妃行礼陪不是。 秦王妃也不能和一个小辈计较,故作大度地笑道:“姑娘家闹意气斗口角,也不稀奇。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小冯氏忙接过话茬:“曦姐儿,你和少君都去更衣再来。”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眼睛通红,实在不体面。康郡王府的脸都被丢尽了。 所谓更衣,并不是真的要换衣服,而是打水净面,重新梳妆妥当。 冯少兰主动张口:“姑母,我陪三堂妹一起去。” 小冯氏点点头。 冯少兰上前扶起冯少君,在宫人的引领下,去了最近的客院。 朱曦稍慢一步,死死咬着嘴唇,用目光凌迟冯少君的背影。 盏茶功夫,就到了客院。两个宫人,分别将她们带进不同的客房里。 冯少君早已停了眼泪,慢悠悠地用温热的水净面。然后对着明亮的铜镜细细整理仪容,连衣角的皱褶都细细抚平。 一派悠然从容。 和片刻前那个受尽委屈伤心欲绝的“冯氏孤女”判若两人。 冯少兰简直要分裂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冯少君? 抑或是,她们所见的,都不是冯少君真实的模样…… 冯少君抬头,冲冯少兰嫣然一笑:“二堂姐,我已梳洗过了。现在回赏花宴吧!” 冯少兰看着冯少君灿烂的笑颜,心情复杂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堂妹,你今日这么做,我也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不过,回去之后,小姑母定是要生气的。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还有,冯夫人也一定会勃然大怒。 冯少君随口笑道:“多谢二堂姐提醒,我心中有数。” 冯少兰也不便再说过什么,默默随着冯少君一同出了屋子。正巧,朱曦也收拾过出来了,和冯少君打了个照面。 朱曦狠狠瞪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曦姐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去赏花亭,别让长辈们等急了。” 朱曦一副被膈应地不轻的德性。 冯少君欣赏了片刻,挽起冯少兰的手,含笑出了院子。 冯少兰迅速回头,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朱曦,同情之余,又有些莫名的畅快。 以前来康郡王府做客,她没少挨朱曦的冷嘲热讽。这一回,冯少君可算是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 进秦王府才小半个时辰,就解决了秦王妃这桩麻烦。 冯少君心情颇佳,步伐轻快地出了客院,往秦王府的园子走去。 没走几步,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影。 此时春日暖融,正是穿鲜亮春裳的时节。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却穿着厚实的锦袍,一张蜡黄清瘦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大的出奇,目光轻飘无力。 冯少君笑容一顿,停下脚步,心情颇为复杂。 她见过这个少年。 前世,她穿着丧衣跪在灵堂里。 少年面色死青,躺在冰冷的棺木里。 这个少年,正是她前世未曾拜堂的短命夫婿,秦王府的小郡王朱晅。 小郡王一生下来就体弱,常年哮喘。平日大多躺在床榻上,是个药罐子。偶尔下榻走动,能在园子里转个半圈,都足以令秦王妃热泪盈眶。 扶着小郡王的内侍,约有二十余岁,身量颇高,也很有力气。小郡王半倚半靠在内侍身上,走几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就这样,小郡王也很高兴了。 他小声对内侍说道:“今日阳光真好。” 内侍刘贵,看着主子蜡黄枯瘦的脸,很是辛酸。 出身秦王府,生来就是金娇玉贵的皇孙。本该鲜衣怒马地过一生。偏偏上苍残忍至极,给了小郡王这么一副破败的身体。 对寻常人来说,闲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了小郡王这儿,却是奢侈。 “听闻王妃娘娘,今日在府中设了赏花宴,有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来赴宴。”刘贵有意哄主子高兴:“奴才扶着小郡主过去,偷偷瞧一眼可好?” 小郡王常年养病,生活平静如死水,一点点涟漪,也足以令这个病弱少年欢喜。 果然,小郡王愉快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轻软的脚步声。 小郡王有些惊诧,转头看去。 第三十一章 一见 天蓝如锦,阳光明媚。 鲜花绽放,绿草如茵。 站在不远处的少女,穿着樱草色的短襦,柳绿色的长裙被微风拂起,露出精致的粉色绣鞋。 光洁如玉的脸庞,一双盈盈美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小郡王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王府,除了自家姐妹,从未见过同龄的少女。被少女明亮的眼眸看着,小郡王心跳骤然加速。 不知是紧张局促,还是别的缘故,小郡王脸孔迅速红了。 内侍刘贵也是一惊,正要张口呵斥惊了主子的陌生少女,忽然听主子小声说道:“别吓到她了。” 刘贵:“……” 眼前有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更远一些,一共三个。 主子口中的她是谁? 刘贵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悟,立刻低声道:“奴才陪着主子等她们过来,给主子见礼。” 小郡王没出声。 冯少兰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扯了扯冯少君的衣袖,快速低语:“三堂妹,前面定是贵人。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来不及了。 小郡王已经见到她们了。 一双眼直愣愣,都不知道掩饰一二。就像一个骤然见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冯少君暗叹一声,低声道:“我们要去赏花亭,根本避不开,不必紧张。上前见礼便是。” 冯少兰只得点头,心里揣摩着眼前少年的身份,一颗心如打鼓,七上八下。 此时,朱曦也气冲冲地过来了。 她也没见过小郡王,不过,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除了朱晅也没别人了。 朱曦理也不理冯少君冯少兰,兀自走了过去,冲小郡王行了一礼:“康郡王府朱曦,见过小郡王。” 小郡王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越过朱曦,往她的身后飘啊飘。 朱曦:“……” 被忽略无视的感觉,实在不甚美妙。 在察觉到小郡王看的人是谁后,朱曦的心情就更恶劣了。 可恶,这个冯少君到底有什么好。才一个照面,小郡王就被迷得神魂颠倒。 冯少君和冯少兰已走上前来,一同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小郡王脸上红晕更深,说话结结巴巴:“免、免礼。” 刘贵咳嗽一声,为主子描补几句:“几位姑娘都请起身吧!”又张口询问:“敢问两位姑娘姓什么?” 冯少兰定定心神,垂头应道:“我们姓冯,家祖是礼部右侍郎。” “原来是礼部侍郎府的两位姑娘。”刘贵态度很是客气,没忘了继续代主子问话:“敢问两位姑娘闺名为何?” 询问刚见面的少女闺名,其实是很失礼的事。 不过,小郡王被养在秦王府十几年,不谙世事,不懂这些俗礼规矩。刘贵一心向着自家主子,也不管这等行径有多失礼了。 冯少兰有些不知所措,迅速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抬起眼,看向小郡王:“郡王殿下,我在家中排第三,她是我的堂姐,在家中行二。至于闺名,请恕我们不便直言相告。” 声音既柔又甜。 像是羽毛,在耳边轻轻挠了挠。 眼前没有镜子,小郡王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红晕已经绵延到了耳后。像一颗红通通的大番茄:“原来是冯三姑娘。今日初见,我确实不该唐突问及闺名。冯三姑娘别恼。” 冯少君天生的甜美模样,不笑也有几分笑意:“我们要去赏花亭,就此和殿下别过。” 小郡王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朱曦冯少兰:“……” 所以,她们两个都是空气吗? 冯少君神色未变,微微笑道:“春日和煦,殿下想出来走走是好事。不过,我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便和殿下同行,免得惹来流言蜚语。请殿下见谅。” 对着一脸微笑盈然的少女,小郡王头脑都快成浆糊了,哪里还说得出个不字,只会点头。 冯少君略一点头作别,挽着冯少兰的手继续前行。 分明还隔着六尺有余的距离,却似有一股幽暗的清香袭来。 小郡王呆立在原地,看着少女窈窕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刘贵默默陪主子站了许久。 一阵春风拂来,树枝随风轻摆,一颗少年心也在春风中萌芽。 …… 冯少君不疾不徐地前行。 冯少兰倒是有些忐忑,走得老远了,还回头瞥了一眼,悄声道:“三堂妹,小郡王殿下还站在那儿,一直没动弹。” 冯少君随意嗯了一声。 冯少兰还想说什么,就听冯少君淡淡道:“这秦王府,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二堂姐也别再来了才好。” 冯少兰到底不是蠢人,将这两句话在心中转了两个来回,揣摩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心重重一跳,面色陡然一变。 冯少君看了她一眼:“有话回去再说。” 朱曦就在身后不远处,前面就是赏花亭,秦王妃小冯氏等人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现在确实不宜多言。 冯少兰将汹涌的心绪按下,轻轻点头。 赏花亭内,此时又多了几张陌生脸孔。 其中一个衣衫华贵满头珠钗姿容不俗的贵妇,目中带着省视,对小冯氏说道:“这就是冯家的姑娘么?” 小冯氏满脸殷勤地笑道:“正是。”冲冯少君冯少兰招手:“你们过来。” 这又是谁! 看着就不太和气,很不好惹的样子。 冯少兰心里暗暗嘀咕着,习惯性地看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神色未变,微笑着和冯少兰一同上前。 能让小冯氏这般笑脸相迎的,当然不是等闲人。 “这是宁慧郡主,”小冯氏笑道:“郡主,这是我的两个娘家侄女,少兰,少君,还不快些见过郡主。” 皇室宗亲也分三六九等。 像康郡王这样的郡王,是天家近支,且做着宗人府宗令,算是宗室里出挑的。 不过,在福亲王面前,康郡王就差得远了。 福亲王和当今天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执掌宗人府。宁慧郡主是福亲王爱女,自幼在曹太后身边长大,身份堪比公主。 宁慧郡主目光一掠,精准地落在冯少君的脸上:“你就是冯纶的女儿?” 第三十二章 刁难 当年,年少的宁慧郡主在京城外偶遇一个英俊少年,动了芳心。 这个少年出身不高,是四品文官之子。好在科举得意,中了探花,如此少年英才,福亲王也愿招为女婿。 没曾想,冯探花竟拒了这门亲事,甘愿娶一个商户女为妻,也不愿做宁慧郡主的郡马。 福亲王当机立断,迅速为宁慧郡主定了亲,连成亲也早了一步。 宁慧郡主的夫婿也是新科进士。 丁进士相貌俊逸,出身世家大族。论家世,比冯纶还要强得多。成亲不到一年,宁慧郡主就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子。 也因此,宁慧郡主总算没沦落成全京城的笑话。 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人,其实不算太多。 偏巧在座的,都是京城顶尖贵妇,大多知道宁慧郡主和冯纶这一段“昔日恩怨”。此时一个个睁圆了眼,兴味盎然地瞧热闹。 冯少君上前行礼:“亡父正是冯纶。小女子冯少君,见过郡主。” 宁慧郡主看着冯少君柔婉美丽的脸,脑海中闪过另一张相似的脸孔,心里涌起浓烈的厌憎。 崔氏嫁给冯纶后,很少在人前露面。她不甘心输给一个商户女,寻机会见了崔氏一回。 自此之后,她最厌恶的便是眉眼秀丽楚楚动人的江南美人。 冯少君的容貌像极了崔氏,比崔氏更美。 “听闻你母亲六年前病故,父亲三年前意外身亡。真是个可怜孩子。” 宁慧郡主心怀恶毒,面上却是一脸的怜悯,语气也分外亲切柔和:“本郡主和你父亲也算故旧。日后遇到什么难事,你只管登门去寻本郡主。能帮你的,本郡主绝不会袖手。” 一旁的贵妇立刻有人凑趣,笑着赞宁慧郡主“胸襟宽广”“心地仁厚”。 还有一两个刻薄的,含沙射影地夸宁慧郡主“不计旧怨”。 小冯氏暗暗咬牙。 这些年,每次和宁慧郡主碰面,宁慧郡主都要刁难刻薄她一番。她忍气吞声惯了,还得陪着笑脸。 她一嫁进康郡王府,就是继母。儿媳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还没到二十岁,她就升级做了祖母。她想生个孩子傍身,可康郡王这等年纪了,床榻之间……不提也罢。 还要被人取笑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 个中心酸苦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日积月累的怨气,渐渐迁怒到了兄长冯纶的身上。 都怪他! 好好的郡马不做,非要娶崔氏那个短命鬼,和福亲王府结了仇。要不是因为冯家处境艰难,冯侍郎也不会将她嫁给一把年岁的康郡王做填房。 她将主意打到冯少君的亲事上,也有一层隐晦的报复之心。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没曾想,打好的如意算盘,今日成了泡影。冯少君先恼了秦王妃,宁慧郡主现在又蹦跶了出来。 早知如此,她真不该带冯少君来秦王府。 宁慧郡主在众人心怀各异的夸赞声中,笑的愈发温和。 冯少君一脸感动地道了谢:“郡主这番话,少君都记下了。说起来,少君确实有一事想求郡主。” 哟,人家那是笑里藏刀,你怎么还当真了? 众人顿时侧目。 连秦王妃,也拧了拧眉。 这个冯少君,不但不懂礼数,脑子似乎也不太灵光。 小冯氏此时懊恨不已。早知道冯少君这般丢人现眼,真不该带她来秦王府! 朱曦更是幸灾乐祸,拿出帕子,准备捂着嘴笑一番。 宁慧郡主也觉好笑,身子略略前倾,像逗弄一只落进笼子里的小白兔:“什么事?且先道来。” 冯少君一脸诚恳地说道:“数日前,我身边的丫鬟吉祥随表哥出府。在酒楼里偶遇一位丁公子。这位丁公子抢了表哥的雅间不说,见吉祥生得娇俏,言语孟浪,还动手动脚。” “吉祥那丫头,是个烈脾气。不从也就罢了,竟还踢了丁公子一脚。” “丁公子想是没有提防,竟被踢中了,当场就跪下了。” “吉祥被吓得不轻,当时就跑远了。” “回来之后,吉祥将此事告诉了我。我气恼至极。丁公子是何等身份,虽说调戏一个丫鬟这等事不体面,吉祥也不该动手,更不该让丁公子当众出丑。” “我怒斥吉祥一顿,罚她跪了两日。” “原本,我想亲自领着吉祥去郡主府上,向丁公子道歉赔礼。没想到,今日竟在此遇到郡主。倒是省却了奔波。” “我代她向郡主陪个不是。请郡主大人大量,别和一个丫鬟计较。” 说着,盈盈行了一礼。 众人:“……”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宁慧郡主。 再看宁慧郡主,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得,今天这脸丢的。 自家儿子轻浮浪荡不争气,抢个酒楼雅间不算什么,调戏一个丫鬟也算不得大事。被丫鬟踹倒跪地,可就丢脸丢大了! 更丢人的是,还被冯少君当众说了出来。 冯少君等了片刻,没等来宁慧郡主的“饶恕”,有些紧张起来:“郡主为何不说话?莫非,当日丁公子膝盖受了伤?” “明日我就让人送最好的伤药去郡主府。还请郡主,饶过我那个鲁莽的丫鬟。” 宁慧郡主目中怒火汹汹,狠狠剜了冯少君一眼:“不必了。区区小事,本郡主岂会放在心上。” 冯少君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庆幸和喜悦:“多谢郡主。” “回去之后,我就得告诉我那个傻丫鬟。郡主宽容大度,压根没将此事放在眼里。她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了。” “不过,日后她还是躲着丁公子一些。也免得丁公子再受伤……” 说到这儿,冯少君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忙改口道:“我没有丁公子身手太弱连一个丫鬟也不及的意思,郡主别误会。” 宁慧郡主:“……” 宁慧郡主脸都黑了。 小冯氏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她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绝不会带冯少君来秦王府。 联姻结亲什么的,想都别想了。只求冯少君快点闭嘴吧! …… 第三十三章 愤怒 一 赏花亭里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冯少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狂跳不已。 冯少竹和冯少菊就更不济了,恨不得将头低到胸膛里去。 秦王妃身为东道主,特意为幼子举行的赏花宴闹成了这样,秦王妃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她瞥了神色真挚诚恳的冯少君一眼,一时也弄不清冯少君是性情率直还是装模作样。 如果是前者,这等没有城府不会看脸色说话的少女绝不能娶进门做儿媳。 是后者……就更不行了。 朱晅心性单纯,像个孩童一般。需要的是一个美貌温顺的媳妇。工于心计太过狡诈的,绝不能娶。 秦王妃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今日本王妃举行赏花宴,发出了十几分请帖,感谢大家伙赏脸,现在人都来齐了。” “春景正好,大家不妨移步,四处赏景。” “一个时辰后,我在赏花亭里开宴。大家一个时辰后再来赏花亭便是。” 小冯氏第一个笑着附和:“听闻秦王府的园子里种了一片芍药,此时正是芍药开花时节。我这就领着儿媳孙女侄女们去赏一赏芍药。” 快些将冯少君这个“祸根”带走吧! 秦王妃略一点头。 小冯氏笑吟吟地起身,领着冯少君等人离去。 众贵妇有意无意松了口气,各自意味深长地看宁慧郡主一眼,然后笑着起身去赏景。 宁慧郡主被气得不轻,胸膛起伏不定。 赏什么花,吞花还差不多。 “你也是。”秦王妃拧着眉头,低声嗔责:“贵为郡主,又这把年纪了,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较上劲了。” 最关键的是,较劲没较过,输的颜面无光。 今日这一出,不知要被众人笑多久。 宁慧郡主一咬牙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我饶不了她!” 过去的恩怨过去了吗? 不,从来没有! 心高气傲的宁慧郡主,从未忘记过被心仪少年拒婚的羞辱!忘不了躲在闺房里哭了三天三夜的心酸,爱之不得的痛苦更是深深镌刻进了心底。 崔氏病逝,冯纶也死了。 这份飘荡的恨意,今日着落到了冯少君的身上。 秦王妃和宁慧郡主姑嫂多年,深知宁慧郡主心胸狭窄爱记仇的性子,也不多言,只淡淡道:“不管如何,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想报仇,日后随意。 谁也别再搅乱她的赏花宴了。 宁慧郡主心里窝着一团火气,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大嫂放心,我知道轻重。” 二十年的姑嫂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别看秦王妃一脸淡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憋的怒气,半点不比她少。只不过,秦王妃这个人最好颜面,在人前绝不肯失态。 今日的赏花宴,也必得平平顺顺地举行。 秦王妃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挽起宁慧郡主的手:“我们也去赏花。” …… 小冯氏一路笑着去了芍药丛边。 此时芍药初绽,色泽缤纷,香气四溢。 可惜,王氏沐氏也好,朱曦冯少兰等人也罢,都没有赏芍药的兴致。和小冯氏一起,齐刷刷地看向冯少君。 冯少君一脸无辜地回视:“不是来赏花吗?都看我做什么?” 众人:“……” 朱曦看冯少君哪一处都不顺眼,忍不住张口讥讽:“今日赏花宴一过,王妃娘娘郡主娘娘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冯少君。” 冯少君还未出声,小冯氏已厉声呵斥朱曦:“住嘴!” “若不是你胡乱嚼舌,今日怎么会惹出这么多乱子!等回府后,我定罚你不可!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上嘴,再多舌,就禁足半年,以后休想再出府。” 就算是继室,小冯氏也是正经的康郡王妃,是朱曦的祖母。 小冯氏一发怒,朱曦压根不敢顶撞,委屈地红了眼眶。 小冯氏的目光如刀锋,又刮过王氏的脸,冷冷道:“王氏,你看好了曦姐儿。别再让她惹祸。否则,别怪我这个做婆婆的不给你脸面。” 不管如何,小冯氏的如意算盘都成了空。 秦王府绝不会和冯家结亲了。 王氏心中冷笑数声,面上诚惶诚恐:“婆婆请息怒。儿媳一定看紧了她。” 说着,扯着朱曦到一旁去“管教”。 朱曦死死忍着的眼泪,到了此时,再也忍不住,奔涌了出来。 王氏忙用帕子为朱曦擦眼泪。 沐氏颇为伶俐知趣,找了个理由,也走了开去。 小冯氏目光一转,落在冯少君的脸上,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混账东西!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冯氏满腔怒火,在压低的声音里喷薄而出:“你知不知道今日你惹恼的人是谁?” “一个宁慧郡主,一个王妃娘娘!我见了都得小心陪笑。” “你怎么敢当众让郡主难看!你怎么敢搅了王妃娘娘的赏花宴!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还有一个“你怎么敢坏了冯家和秦王府结亲的好事”,万万不能说出口。汇成一团火焰,在小冯氏的心头激荡。 冯少君无辜又坦荡:“堂姑母,我昨日就和你说过,我不懂京城里的规矩。出门做客,只怕冲撞了贵人。” “堂姑母说绝不会怪我,我这才仗着胆子来了秦王府。” “现在,堂姑母又处处都怪我。既如此,我现在就走好了。” 说着,迈步就走。 小冯氏血液奔涌,太阳穴突突直跳:“站住!” 冯少君很听话地停下了,看向小冯氏:“留也不是,走也不行。堂姑母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镇定! 忍耐! 回去再算账! 小冯氏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不行,胸口还是堵得发慌。再呼出一口浊气。总算勉强能说话了。 “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都不准说。”小冯氏一字一顿,目光要吃人一般:“听见了没有?” 冯少君眨眨眼,点点头。 果然一个字都不说了。 小冯氏心里像被巨石堵住似的,那滋味,一言难尽。 冯少兰这才鼓起勇气,拉着冯少君去一旁赏芍药。冯少竹冯少菊麻溜地跟上。免得一个不慎,被姑母的怒火波及。 …… 第三十四章 愤怒 二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了赏花亭。 赏花亭里已摆了四席。贵妇们坐两席,年轻的姑娘们坐了另两席。 之前的事,众人很有默契地放在一边,没人提起。一个个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又热闹。就连宁慧郡主,此时也是笑吟吟的模样。 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冯少君这一席,冯家姐妹就占了四个位置,加上朱曦和另几位妙龄姑娘,不多不少正好十个。 少女们还没修炼出不动声色的能耐,不时瞄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也不说话,一律微笑以对。 看着别提多柔顺可人了。 美味佳肴流水般呈了上来。 秦王府里的御厨果然厨艺绝佳。冯少君优雅举筷,吃得颇为满意。倒是小冯氏,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按着之前的安排,午宴过后还有吟诗作画抚琴投壶游戏种种消遣。也便于秦王妃娘娘慢慢“相看”。 不过,王妃娘娘今日的兴致早已被败光了。 午宴一结束,秦王妃便以手遮额,露出些许倦意。 小冯氏第一个起身告辞。 秦王妃又恢复了以前的端庄矜持,对小冯氏不冷不热,连“以后得了空闲再来王府”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两句。 小冯氏强做镇定,在众贵妇了然嘲弄的目光下离去。 走出老远了,似还能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低笑声。 她嫁进康郡王府十几年,四处受气,苦不堪言。原本以为今日一过,就能傍上秦王妃彻底翻身扬眉吐气。 没曾想,却成了众人笑柄。 小冯氏心中如饮黄莲,别提多苦了。 强撑的笑容,在出了秦王府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就没了。 马车平稳向前。 马车内,小冯氏黑着一张脸,目光掠过儿媳孙女和侄女们的脸,最终落在冯少君的脸上:“冯少君!” 冯少君无辜地回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是你不准我说话来着。 小冯氏额上青筋跳了跳,咬牙道:“现在出秦王府了,给我张嘴说话。” 冯少君乖巧地应了一声:“是,堂姑母有什么话要叮嘱我么?我都听堂姑母的。” 小冯氏:“……” 儿媳王氏沐氏看似恭敬,实则竖长耳朵睁大眼睛瞧热闹。 小冯氏不得不再次咽下怒火,硬邦邦地说了句:“回府再说。” 很快,康郡王府到了。 众人一一下马车,簇拥着小冯氏回了正院。小冯氏冷着一张脸道:“曦姐儿回自己的院子去,从今日起禁足,没我的吩咐,不准出院门半步。” 朱曦心中忿忿,却不敢多言,垂着头应下。 王氏沐氏对视一眼,各自起身告退。 三人一走,就剩下小冯氏和冯少君姐妹四人了。 终于熬到了这一刻。 小冯氏奔涌的怒火直接就奔着冯少君来了:“冯少君!”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耳边一震,心中七上八下。自小到大,她们还从未见过小姑母这般震怒! 冯少君似也被小冯氏的怒气惊住了:“堂姑母!你怎么气成了这样!到底是谁惹得堂姑母不高兴了?” 小冯氏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瞪着冯少君:“你装什么样!今天若不是你,我岂会丢人出丑!我一番好意,领着你去秦王府开眼界。” “今日去赴宴的,都是京城最顶尖的贵妇。你若是表现得好了,说不得日后能攀一门好亲事。” “你无父无母,我这个做姑母的,一片好意为你谋算。你竟这般不争气,在赏花宴上哭闹不休,惹怒了王妃娘娘。还对宁慧郡主说了那么一番不知所谓的话!” “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小冯氏越想越是愤怒,伸出手指着冯少君的额头。 眼见着长长的指甲就要戳到额头。 冯少君迅速后退避让。 小冯氏的手指戳了个空,愈发气恼。此时,就听冯少君说道:“堂姑母这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感激不尽。” “不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小冯氏:“……”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冯少君。 你说什么! 冯少君似想起了心仪的少年郎,脸庞上浮了一层娇羞的红晕,声音如被揉进了蜜糖:“我的亲事,堂姑母就不用为我操心啦!” 小冯氏只觉得满头长发都要炸了,声音骤然拔高:“什么心有所属!你才刚回京城!加起来才见几个人!你……莫非是那个崔家小子?!” 表兄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不稀奇。 冯少君却连连摇头:“不是,我和表哥情同手足,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兄长。怎么会有男女之情。” 不是崔元翰,那还能是谁! 冯少君回冯府后,见过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同龄的少年郎就更少了! 冯少兰和冯少竹不知想到了谁,纷纷变了脸色。 小冯氏眼皮跳个不停,咬牙追问:“该不是沈家的小子吧!” 冯少君愈发娇羞,以手捂着俏脸,声音从纤细柔白的指缝里露了出来:“诶呀,堂姑母就别问了!” “反正,我不想嫁高门,只愿嫁自己喜欢的人。” 小冯氏:“……” 满腔的怒气无处可泄。 小冯氏在自己被气晕之前,迅速说道:“罢了,我到底只是姑母,管不得你这么多。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冯府。” 和秦王府结亲的事黄了! 一番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 小冯氏心情恶劣,无以言喻。压根不想再多看冯少君一眼。连带着冯少兰等人,也一并送走。 这个冯少君,还是让冯家头痛去吧! 冯少君对于被“撵”回冯家一事,毫不介怀,语气轻快地应道:“我也想回去了。对了,这件事,堂姑母可别告诉伯祖母。免得伯祖母不高兴。” 小冯氏压根没有说话的心情,叫了迎香过来,吩咐迎香备马车,送她们姐妹四个回冯府。 迎香见主子被气成这样,压根不敢多说半个字,低声应了。 冯少兰冯少竹也没什么可说的,各自闷闷地让丫鬟去收拾衣物。 不到一个时辰,冯少君等人就坐上了回冯府的马车。 …… 第三十五章 余波 一 冯府。 冯夫人今日心情颇佳,午膳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午睡后,管事们来禀事,冯夫人声音都比平日温和得多。 徐妈妈看在眼里,露出会心的笑容。 今儿个是秦王妃设赏花宴的好日子。这时候,冯少君姐妹四个正在秦王府里。有小冯氏在,冯少君今日一定艳惊四座,得了王妃娘娘青睐。 说不定,秦王妃很快就让人来冯家提亲了。 别说冯夫人,就是徐妈妈想到这些,也情不自禁地舒展眉头。 “夫人,”管事们走后,徐妈妈低声笑问:“要不要老奴去一趟康郡王府?” 冯夫人笑着横徐妈妈一眼:“急什么。现在赏花宴还没结束,等蕙娘打发人送信回来便是。” 徐妈妈笑道:“是是是,还是夫人稳得住。老奴一想到冯家能和秦王府结亲,这把老骨头都快飘起来了。” 冯夫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冲着这桩好事,她岂会容忍冯少君那个混账丫头? 丫鬟胭脂匆匆进来了,神色间有些惊慌:“夫人,郡王妃让人将四位小姐送回冯府了。” 什么? 出什么事了? 冯夫人笑容一凝,霍然起身:“她们人在何处?” 徐妈妈心里一个咯噔,也觉不妙。 以小冯氏的脾气,若不是气到极处,绝不会做出将娘家侄女送回来这等失礼的举动。一定是出事了! 胭脂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夫人,几位姑娘已经到了雍和堂。迎香姑姑也在外候着。” 话没说完,冯夫人已绷着脸走了出去。 徐妈妈快步追了上去。 冯夫人平日最重仪态,今日心情急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到了内堂。 冯少君姐妹四个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俱垂着头,一副惹了祸事的模样。唯有冯少君,眸光明亮,一脸怡然。 冯夫人的心直直往下沉。刻意放缓脚步,坐了下来。 姐妹四个一同上前行礼。 迎香也行了一礼,斟酌着言词说道:“今日赏花宴结束得早,郡王妃令奴婢将四位姑娘送回冯府。还令奴婢带话给夫人,说是等日后得了空闲,再接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去小住。” 唯独漏了三姑娘冯少君。 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今日,定是冯少君惹祸了! 冯夫人目中厉色一闪,直截了当地问道:“赏花宴上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少君惹了祸端?不必为她遮掩,直接道来。” 迎香是冯家家生子,也是小冯氏的陪嫁丫鬟。 在冯夫人面前,迎香不敢摆出康郡王妃贴身心腹的架势,垂着头低声作答:“夫人有问,奴婢不敢不答,对不住三小姐了。” 然后,照着小冯氏的吩咐,将冯少君今日在赏花宴上做过的“好事”一一说了出来。 冯夫人眼睛越瞪越大,脸色越来越青。 “……郡王妃说了,自己是姑母,管不得娘家侄女。”迎香不敢看冯夫人难看的脸色:“让奴婢将三小姐送回冯府,请夫人管教。” 冯夫人气到极处,伸手抓了个茶碗,就扔了过去。 动作流畅,力道十足。 不知平日砸了多少回,才练就得这般纯熟。 冯少兰一惊,脱口而出道:“三堂妹小心!” 话没说完,就见冯少君一个闪身避让,茶碗险之又险地自身边掠过,重重砸到了墙上。咣当一声脆响,掉在地上地上,摔了个粉碎。 冯少君一脸庆幸地嘀咕:“幸好躲得快,不然今日可有苦头吃了。” 冯少兰:“……” 冯夫人铁青的脸孔,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不用怀疑,绝不是羞臊后悔什么的,纯粹是被怒火冲红了脸。 “混账!”冯夫人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冯少君当然没跪,理直气壮地说道:“昨日临去郡王府之前,我就和伯祖母说过,我还没学好规矩,不该出府做客。是伯祖母说,便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会怪我。我这才去了康郡王府。” “堂姑母要带我去秦王府,我也婉拒过。堂姑母坚持要带我去,我也没法子,只得勉强跟着去了。” “堂姑母说话不算话,现在张口便怪我。伯祖母也来怪我,这是何道理!” “又不是我自己想去秦王府!” 冯夫人怒极反笑:“好一张利舌!照你这么说来,此事怪不得你,倒都怪我和你姑母了?” 冯少君以手抚了抚垂在胸前的发丝,很是大度:“外祖母常教导我,不可顶撞长辈。哪怕长辈言语不妥,也要恭听。” “伯祖母心里不痛快,只管说就是,我保证,绝不会怪伯祖母。” 冯夫人:“……” 怒极的冯夫人,随手又拿了个茶碗砸过去。 冯少君一个闪身。 咣当! 又一个茶碗碎了一地。 一片碎瓷,飞溅而起,不偏不巧地蹭过冯少竹的脸。 冯少竹只觉脸颊微凉,伸手一摸,抹到了一些湿漉漉的液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哭了起来:“我的脸流血了!” 完了! 她毁容了! 冯少竹的哭喊声,令怒火中烧的冯夫人理智回笼。 她一见冯少竹脸上有血痕,也是一惊,顾不得再训斥怒骂冯少君:“徐妈妈,快让人去请大夫。” 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 要是冯少竹破了相,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徐妈妈心里突突直跳,不敢怠慢,立刻传令下去。又取了温水来,为冯少竹清洗脸颊上的血迹,以温热的帕子捂着伤处。 说来也是冯少竹倒霉。 碎瓷片不算大,却十分锋利,脸上的皮肤又嫩,被割破了,流的血虽不算多,却是伤在脸上! 冯少竹又疼又怕,呜呜哭个不停。 冯少兰冯少菊围拢过去,不停安抚冯少竹。 姚氏很快闻讯而来,见冯少竹伤了脸,心疼得红了眼眶,搂着冯少竹便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少竹啊,怎么就这般倒霉。要是脸上落了疤,以后可怎生是好。” 冯少君十分体贴地安慰:“二堂伯母别哭,我刚才仔细看了四堂妹的伤处,伤痕不大。便是落疤,也最多小指甲那么一点。” 冯少竹一听,哭得更凶了。 第三十六章 余波 二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 冯夫人难得理亏,不便叱责儿媳,恼怒地瞪了冯少君一眼:“你给我住嘴!” “都是你惹的祸!你要是不躲,怎么会伤到少竹!” 这话说的,冯少兰冯少菊都觉得心凉,也为冯少君暗暗难过。 到底是在外长大的,冯夫人嘴上说的好听,压根没将冯少君这个孙女放在心上。不然,怎么说得出这等丧良心的话? 冯少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在平江府住的好好的,外祖母待我如珠似宝。这一回冯家,伯祖母处处看我不顺眼。” “伯祖母这般讨厌我,又何必让人接我回冯府。” 冯夫人:“……” 听听! 这是做孙女的样子吗? 自己说一句,她得顶十句回来! 冯夫人心浮气躁,又瞪了冯少君一眼。 一片哭声中,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的,哭什么。”这声音轻飘飘的,还带着三分酒意。 话音一落,男子进了雍和堂。 这个男子三十余岁,面容英俊,穿戴精致考究。脚步略显虚浮,眼下有些青黑,身上飘着酒气。 正是冯家二爷冯维。 冯维经常几天几夜不归家。冯少君回冯家数日,还是第一次这个二伯打照面。先行了一礼:“侄女少君,见过二堂伯父。” 冯维随意应一声,拧着眉头瞥一眼姚氏母女:“都别哭了。当着母亲和侄女们的面,不成体统。” 后一句,是指责姚氏的。 姚氏满腹委屈,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道:“二爷先别忙着怪我,快些来瞧瞧少竹。少竹伤了脸。” 冯维交游广阔,喜好美酒美色,对妻子姚氏横挑鼻子竖挑眼睛。对女儿冯少竹也没见怎么上心。 目光随意一瞥,随口道:“这么点小伤,等大夫来开了伤药就好了。行了,别哭哭啼啼地。” 冯少竹对亲爹颇有些畏惧,抽抽噎噎地,哭声果然小了许多。 冯维对儿女平平,倒是个孝子。见冯夫人脸色难看,忙凑上前:“母亲是被谁气到了?告诉儿子,儿子定为你出气。” 冯夫人恨恨地看了冯少君一眼:“还不是被这个孽障气的!” 冯少君一脸委屈:“伯祖母不愿见我,我走就是。” 说完,转身便离去。 冯夫人又被气了一回,坐回椅子上,用手捂着胸口。 冯维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一头雾水,殷勤凑上前,为冯夫人拍后背顺气:“一个黄毛丫头,能惹什么事。母亲消消气。” 你哪知道,这个黄毛丫头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冯夫人有苦难言,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等你父亲晚上回来再说。” …… 这一边,宁慧郡主一脸阴沉地回了郡主府。 她一路快步,进了儿子丁琅的屋子。 丁琅也在国子监里挂了名。 不过,今日偷溜,明日告假,后日生病,一个月去国子监读书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天。 数日前丁琅一瘸一拐地回来。宁慧郡主大惊,忙请了太医来给丁琅看诊。结果,就是膝盖处被狠狠踢了一脚。歇个半日就没事了。 偏偏丁琅要在府中“养病”……主要是因为在一堆纨绔好友面前大大丢人出丑。丁琅面上无光,便在府里躲几天。 宁慧郡主一进屋子,就见儿子搂着一个姿容俏丽的丫鬟,上下其手,一边调笑,情形不堪入目。 宁慧郡主顿时怒了:“滚!” 那丫鬟身子一颤,以袖捂着脸退下了。 丁琅很少见亲娘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是一惊,迅疾坐直身体:“母亲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去秦王府赴宴吗?谁惹母亲生气了?” 谁? 还能有谁? 宁慧郡主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 丁琅是宁慧郡主独子,被千娇百宠惯了。亲娘忽然变脸臭骂自己,丁琅既委屈又不忿:“我这几天哪儿都没去,也没惹祸。母亲怎么还骂我!” 宁慧郡主伸手,用力一点丁琅的额头,怒道:“你那一日瘸着腿回来,说在酒楼里遇了恶人,被人踹了一脚。你怎么没告诉我,那个恶人是一个丫鬟?” 丁琅:“……” 丁琅的脸憋得通红。 宁慧郡主越想越恼,手指继续用力点丁琅的额头:“今日在赏花宴上,正好遇到了那丫鬟的主子。张口就替丫鬟求情。” “现在倒好,闹得人尽皆知。” “我这张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丁琅脱口而出:“那个丫鬟是谁?主子又是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知子莫若母,宁慧郡主一张口就说中了丁琅的心思:“你还想找上门不成!” 丁琅额头一阵阵疼痛,也恼了,猛地站了起来:“找上门怎么了!那个臭丫头踢了我一脚,我膝弯上的青淤到现在还没散干净。这笔账,我非讨回来不可。” 讨回来个屁! 宁慧郡主一怒之下,扬手扇了丁琅一巴掌。 啪! 丁琅的脸上瞬间多了五道指印。 “你还嫌人丢得不够是吧!”宁慧郡主面色铁青:“明日就给我老老实实去国子监读书。再敢偷跑乱转,我亲自打断你的腿!” …… 秦王府。 赏花宴散后,秦王妃令人将赏花亭里的杯筷碗碟扔了个干干净净,这才稍泄心中一口闷气。 秦王和秦王世子都去当差不在府中,秦王世子妃吴氏在一旁陪着。 吴氏的亲祖父是文渊阁大学士吴阁老。 秦王结了这门亲事,在朝中多了一大助力。 冲着吴阁老,秦王妃对长媳吴氏还算不错,并不刻薄。 吴氏捧了一盏茶给秦王妃,小心翼翼地劝慰:“儿媳知道,婆婆心中不畅快。区区一个冯氏女,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可见她命中无福。” “婆婆先喝盏茶,消消气。” “儿媳看着,今日赏花宴上,还有两个合适的姑娘。张二姑娘和徐三姑娘都算出挑……” 秦王妃冷哼一声,打断儿媳:“张二姑娘出身不错,却相貌平平。徐三姑娘的容貌还能入眼,却是旁支庶出,她们哪里配得上晅儿!” 第三十七章 春心 朱晅出身再尊贵,奈何是个病秧子,整日咳喘。出身好相貌佳的名门闺秀,谁愿嫁一个药罐子? 秦王妃这般挑剔,想挑一个样样都好的,谈何容易! 吴氏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却顺着秦王妃的话音说道:“婆婆说的是。反正二弟还小,慢慢相看便是。” 说不定,等来等去朱晅自己就撑不住了。到时候直接办丧事,也不必祸害人家姑娘了。 这等刻薄话,做长嫂的吴氏心里想想,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倒是秦王妃,发过一通怒气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朱晅,忍不住长叹一声:“晅儿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有咳喘之症。” “如今晅儿一天天大了,咳喘之症不但没轻,倒愈发重了。” “太医院那些庸医,治不好晅儿的病。普济寺的高僧倒是说过,晅儿十八岁前要娶媳妇进门。有喜事一冲,或许能大有好转。” 朱晅今年都十六了。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怎么也得为儿子娶个媳妇进门。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冲喜! 吴氏低声应是,不再多言。 秦王妃打起精神,起身道:“我去看看晅儿。” 吴氏忙道:“儿媳也随婆婆一同去。” 秦王妃对吴氏的殷勤颇为满意,放缓声音:“你忙了大半日,好生歇着吧!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长嫂和小叔,总该保持些距离。 哪怕朱晅病得就剩一口气,吴氏这个做嫂子的,也不便时时探望。 吴氏柔声应是。 待秦王妃走后,吴氏才松口气,面上露出一丝疲倦。 秦王妃要设宴,一应琐事都落在她这个儿媳的身上。偏生今日赏花宴也没个消停……吴氏脑海中闪过冯三姑娘的脸庞,心里有些惋惜。 这位冯三姑娘柔婉美丽,出身又好。已经入了秦王妃的眼。 奈何冯三姑娘一番痛哭,又和宁慧郡主闹了一出,赏花宴被搅成了一锅粥。秦王妃心浮气躁,一大半都是因为冯三姑娘。 秦王妃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调整心情。 迈步进院门时,秦王妃已恢复从容。进朱晅的屋子时,秦王妃嘴角含笑,面如春风。 内侍刘贵正伺候主子喝药。 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闷气,着实不太好闻。 样样精细讲究的秦王妃,却没半点嫌弃,笑吟吟地坐到床榻边,接了药碗,喂儿子喝药。朱晅见了亲娘,蜡黄的脸孔露出一丝欢喜:“母亲!” 秦王妃笑着应一声,细心地喂儿子喝药。 喝完之后,又用帕子为朱晅擦拭嘴角。 朱晅很习惯秦王妃无微不至的照顾,顺势将头靠在秦王妃的胳膊上。十六岁的少年了,还像六七岁的孩童一般依赖眷念母亲。 秦王妃既怜惜又难过,伸手摸了摸朱晅枯瘦的面颊,轻声道:“你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朱晅仰起头来,脸上竟浮起了一层红晕:“母亲,今日赏花宴上,是不是有一位冯三姑娘?” 秦王妃:“……” 秦王妃笑容顿时凝住了。 她没有回答朱晅的话,目光迅疾一掠,落在刘贵的脸上。 刘贵心中一凛,立刻跪下了:“启禀王妃娘娘,小殿下今日出院子闲转,在园子边上巧遇了三位姑娘。” “有一位穿着樱草色短襦柳绿色长裙柔婉貌美的姑娘,自称姓冯,在家中排行第三。” 秦王妃眼中都要冒烟了,沉声怒斥:“小郡王体弱,不能吹风受寒。你这个狗奴才,竟又怂恿他出院子。” “来人,将刘贵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话未说完,衣袖被朱晅抓住,轻轻扯动:“母亲别怪刘贵,是我想出去转转。” 秦王妃低头,像陡然换了一张脸,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晅儿,我不是叮嘱过你么?春日乍暖还寒,你且忍一忍。等再过一个月,天气彻底热了,母亲再带你去园子里。” 为了这个病弱的儿子,秦王妃也是操碎了心。 朱晅的咳喘之症,不能受寒,每年冬日都会发作。 将养一冬天过来,到了春日,还得继续精心养着。直至天气彻底温暖,才能偶尔走动,见见阳光。 都是刘贵这个狗东西,仗着主子信任,怂恿主子出院子。 否则,朱晅也不会和冯少君巧遇! 那个冯少君,生得柔婉可人貌美无比。朱晅一见之下,可不就被勾了魂魄? 想到这儿,秦王妃心中暗暗恼怒不已。 刘贵察觉到秦王妃投来的冰冷目光,心中阵阵发凉。 其实,今日还真怪不得刘贵。 朱晅在屋子里闷了小半年,静极思动,非要出院子。他一个做奴才的,只有伺候主子的份儿,哪敢阻拦? “是我不对。”朱晅低头认错:“以后我一定听母亲的话。母亲别打刘贵的板子了。” 秦王妃伸手,轻轻抚摸朱晅的头:“晅儿乖。好,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那语气,就像哄一个几岁孩童。 朱晅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刘贵连连磕头谢恩。 秦王妃不耐地瞪了刘贵一眼:“你先退下。” 待刘贵退出去,秦王妃又柔声对朱晅说道:“晅儿,我设赏花宴,是想为你挑一个可心合意的媳妇。” “你今日见到的那个冯三姑娘,无父无母,一看就是个福薄的。且一直在京城外住着,不懂京城规矩礼数。” “她今日在赏花宴上哭哭啼啼,又和你文慧姑母闹了一场。将整个赏花宴都搅乱了。” “这样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你。” “你安心等着,我定为你挑一个更好更美的。” 朱晅眼里闪着的光陡然熄了。 紧紧抓着衣袖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他自小病弱,什么都听亲娘的,从未顶撞过亲娘。 秦王妃见朱晅百般失落,心中着实不忍。好在只见了一面,这苗头得立刻掐断。免得心中记挂。 秦王妃百般安抚儿子。 朱晅很快倦了,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睡去。 秦王妃待了许久,才起身离去。 秦王妃走后,朱晅悄悄睁了眼,怔怔地发呆。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冯三姑娘很好很好。” 第三十八章 乱麻 天色未晚,冯侍郎就回了府。 今日秦王妃设宴,小冯氏领着冯少君去了秦王府。事情成与不成,就要看今日了。 冯侍郎一整日惦记此事,推了同僚宴请,一落衙就回来了。 一进雍和堂,冯侍郎就知不对劲。 冯夫人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的丫鬟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一见他回来,冯夫人立刻快步迎过来,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爷,少君这个混账,今日在秦王府惹祸了!” 冯侍郎心里陡然一沉,面色倒是绷得住,目光扫了一圈:“都退下。” 徐妈妈领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 冯夫人定定心神,语带怒意,将今日冯少君做过的“好事”一一道来:“……这个死丫头,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谨慎小心。” “她可倒好,压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在赏花宴上,又哭又恼,扰了王妃娘娘的赏花宴不说,还令宁慧郡主当众难堪。” “这么一闹,王妃娘娘哪里还会相中她做儿媳。” “蕙娘今日也被她气得不轻,索性让人将她送回来了。我说她几句,她张口就顶撞回来。气得我到现在心口都疼!” 冯夫人是着实被气到了,一边说,一边以手捂着胸口,呼吸不畅,面色难看。 冯侍郎的眉头拧成了结,却一言未发。 冯夫人继续絮叨诉苦:“我一怒之下,扔了两个茶碗。这个孽障,躲的倒是利索,连累的少竹被茶碗碎片伤了脸。” “幸好伤痕不深,大夫来瞧过,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一两个月不能出府见人。” 冯侍郎心情不佳,冷冷看了冯夫人一眼:“你这暴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少君就是犯了再多的错,也不该扔茶碗。” “少竹受伤,难道怪少君不成!” “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真伤了脸,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冯侍郎沉着脸,话说得很重! 冯夫人面色白了一白,咬咬牙,低头认错:“老爷教训的是。今天是妾身太冲动了。” “知错了,还得改了才行。” 冯侍郎一腔怒气都撒到冯夫人头上了:“之前我就叮嘱过你,好好教导少君学规矩。等她学好规矩了,再出府见人。” “你倒好,压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什么也不教她!就让她去秦王府!她惹祸了,还能怪谁?” 得,合着都怪她! 冯夫人气得直发抖:“是是是,都怪妾身。” “一切都是妾身的错!” “妾身这就一头撞死在老爷面前,让老爷消气。” 说着,就要以头撞墙。 冯侍郎也怒了,伸手指着冯夫人怒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想撞墙,今儿个只管撞!” “一头撞死在这儿,让你长子回来奔丧,为你丁忧三年。让你的孙子们都别去国子监读书了,都回来给你守孝!” 冯夫人:“……” 冯夫人撒泼不成,用袖子捂脸哭了起来。 冯侍郎重重呼出一口气,将怒火按捺下去,声音放缓:“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气再恼也没用。” “暂且先将此事放一放吧!” 顿了顿,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冯夫人的后背:“别哭了。这桩亲事不成,日后再为少君另挑一门亲事便是。” “少君生得貌美,嫁妆丰厚,还愁嫁不出去吗?” 冯夫人用帕子擤了把鼻子,鼻音浓重地说道:“她无父无母,刻薄的,少不得要说她命硬。便是能嫁出去,也难寻好亲事。” 冯侍郎不以为然,捋了把短须:“你这就错了。对女子来说,有这等非凡美貌,就足够了。” “嫁不了少年勋贵公子,做人填房继室便是。” 就像当年的小冯氏一样。 嫁了康郡王,做了康郡王妃。一辈子荣华富贵,他也多了个好女婿,顺便升一升官。 冯夫人也想到了苦命的女儿,眼圈一红:“老爷说得轻巧。我们蕙娘看着风光,过的是什么日子?嫁过去就做继母,没两年都做祖母了。自己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 “这门亲事要是成了,蕙娘在康郡王府也能挺直腰杆。” “现在闹得鸡飞蛋打,蕙娘被气得不轻,以后该怎么办?” 冯侍郎有些不耐:“真是妇人愚见!行了,别啰嗦了。少君的事,我心中有数。” 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圈。 朝中三品以上的文官,勋贵武将,皇室宗亲,死了原配要续弦的,总有几个。 还有当今天子隆安帝,每三年选秀一回。明年正好是选秀之年。以冯少君的美貌,说不定还能进宫搏个前程…… 至于隆安帝已经年过六旬垂垂老矣这等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有幸进宫伴驾为妃,那是何等荣幸。 冯侍郎正想得美,丫鬟胭脂在门外恭声禀报:“启禀老爷夫人,三姑娘前来求见。” 冯少君? 亏她还有脸来! 冯夫人用力一抹眼角,目中射出寒光。 冯侍郎皱眉道:“收敛些。” 冯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头扭到一旁。 片刻后,冯少君翩然而来,笑着行礼:“见过伯祖父伯祖母。” 笑容乖巧,声音甜美,十分可人。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像是白日大闹赏花宴的样子。 冯侍郎目光一闪,看着冯少君的视线里多了几许省视:“少君,今日你可知错了?” 冯侍郎这只心黑手狠的老狐狸,比冯夫人和小冯氏厉害得多,得小心应付。 冯少君露出些许愧色,低声道:“伯祖父,我不懂礼数,在赏花宴上给冯家丢人出丑。以后,这等宴会,我再也不去了。” 冯侍郎温声道:“你不想出府,就在府中待着,学一学规矩。等规矩学好了,以后随你伯祖母出府。” 和声细语,敦敦教诲,俨然一个慈爱的祖父。 心里只怕已经另外为她“谋算”终身大事了吧!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轻声道:“我有些话,想私下和伯祖父说。可否请伯祖父移步书房?” 感情就是不让她听呗! 冯夫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 冯侍郎略一点头:“好,你随我去书房。” 第三十九章 隐秘 一 冯侍郎的书房在外院。 冯侍郎落衙下差后,大多待在书房里,看书处理卷宗写折子和幕僚议事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伺候笔墨的俏丫鬟,偶尔来个红袖添香。 冯少君随在冯侍郎身后,进了书房。 因着祖孙要说些私密体己的话,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被打发了出去。 冯侍郎坐在惯坐的椅子上,随口笑问:“现在只你和祖父两人。有什么话,现在总该能说了吧!” 冯少君抬眼看着一脸温和慈爱的冯侍郎,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这个虚伪恶心的祖父,口中柔声说道:“伯祖父这般疼我,我便厚颜一抒心意。” “郡王妃领着我去秦王府,无非是想让我见一见京中高门贵妇,日后攀一门好亲事。” “这份心意,我心中十分感激。” “不过,我心中已有中意的未来夫婿了。请伯祖父为我做主!” 冯侍郎:“……” 以冯侍郎的城府,听到这等大胆直接的话,也被震住了。 他看着一脸孺慕的孙女,生平第一次后悔。 当年,真不该任由冯少君去崔家住下。 这个许氏!到底是怎么养的外孙女? 一个姑娘家,张口就是未来夫婿,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姑娘家的矜持? 再者,冯少君进京才几日,见过的少年屈指可数。崔元翰也好,沈家兄弟也罢,算哪门子的好姻缘! 不行! 万万不行! 冯侍郎心中恼怒,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少君!你还年少,不懂京中礼数也就罢了,这终身大事,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皆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不可私相授受,无媒无聘则为私奔。” “这等事一传开,会坏了姑娘家的清白名声,一辈子也就被毁了。” 冯侍郎疾声厉色,见冯少君不出声,以为自己吓住了她,又放缓声音道:“再者,你还年少,见识短浅,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见过的少年郎,也没几个。” “现在觉得好的,过些时候再看,不过尔尔。” “你的亲事,祖父自会为你精心打算。” “你且安心等着,日后高嫁,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冯少君似被冯侍郎的一席话说动了心思,轻轻咬着嘴唇问道:“伯祖父是说,像堂姑母那样么?” 冯侍郎慈爱地笑了笑:“你小姑母是一品郡王妃,日子过得如何,你也亲眼瞧见了。有祖父在,担保你日后比她还要强。” 还能怎么“强”? 莫非想送她进宫,去伺候那个六十多岁的隆安帝? 冯少君心中哂然冷笑,故作娇羞不语。 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就是好糊弄。 冯侍郎颇为满意,起身走到冯少君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冯少君的肩膀:“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 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鼻息。 冯侍郎以为是姑娘家的胭脂香气,没当回事,正要继续说话,忽地眼前一黑。 冯少君早有准备,伸手扶住昏倒的冯侍郎,将他扶在椅子上。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冯侍郎动也没动。 再扇一巴掌。 还是没反应。 冯少君满意地勾起唇角。 于二娘的迷药,果然厉害! 她今晚进冯侍郎的书房,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听冯侍郎那些虚伪的废话。而是为了搜查书房,寻找亲爹冯纶命案的线索。 冯侍郎颇重规矩,书房里放了不少公文和信件之类,等闲人根本进不了书房。 此时,正是难得的良机。 冯少君站直身体,目光迅速在书房里掠了一圈。 前世她在秦王府里做了三年内应。对于潜入书房搜寻隐秘文件书信颇有心得。这一看,便窥出了最适合藏隐秘文件的几处地方。 她先去了书架前,找寻翻动痕迹明显的书册。 然后是书桌里外。 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匣子。这匣子约有一尺见方,是檀木所制,古朴厚重。匣子上还上了锁。 冯少君心中忽地涌起强烈的预感。这匣子里,或许就装了她想要的东西。 既然有锁,这钥匙又会在何处? 以冯侍郎为人,绝不会将钥匙放在随从的身上,也不会给幕僚。那么……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冯侍郎的身上。片刻都没犹豫,便走上前,伸手在冯侍郎胸前摸索。 很快摸到了一个轻薄的铜制之物。 冯少君心中一喜,用力一扯,将钥匙扯了下来。 冯侍郎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在昏迷中吃痛,无意识地闷哼一声。 冯少君置之不理,迅速拿起钥匙,去开铜锁。轻轻地咔嚓声后,铜锁开了,匣子也被打了开来。 匣子里,放了厚厚一摞信。 这些信,约莫十几封。最上面的那一封信,至少也是十几年前的,信封空无一字,信口被磨得破旧,不知拆看了多少回。 冯少君抽出第一封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上面是伯父大人敬上,落款是侄儿冯纶。 冯少君鼻间满是酸涩,目中闪出水光,右手微微颤抖。 自八岁起,她就离开父亲,在外祖崔家长大。父亲遇刺惨死,她远在平江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见,就成了孤女。 十几年的光阴,早已磨平了她脑海中对父亲的记忆。现在想起亲爹,她甚至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 可父女亲情,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在看到父亲名讳的那一刻,思念的情绪忽地如潮水般翻涌,化为泪珠,滚落眼眶。 她已经很多年没落过泪了。 冯少君无声地哭了片刻,用袖子擦了眼泪。 她迅速将信浏览一遍,没找出异常之处。 第二封第三封……一直看到第六封。 “……伯父,我至两淮盐道赴任已有三个月。查看往年账目,发现有些不妥之处。两淮盐税,每年有数百万两。近几年,盐场开的盐增加了三成,盐税却和往年相同。其中出入近两百万两之多。” “这其中,定有人暗中盗卖私盐。” “我要彻查此事,肃清江南盐道!” 第四十章 隐秘 二 冯少君攥紧了信。 因用力过度,纤长的右指微微泛白。 书房里的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光线忽暗又复明。 冯少君忍住眼中泪意,迅疾将剩余的信全部打开。果然,接下来的几封信,皆是有关清查盐道账目一事。 冯纶一片热血丹心,为大齐官场出了这等贪赃枉法的蛀虫愤慨不平。他怕打草惊蛇,一边和上司同僚盐商周旋,一边暗中调查账目。 约莫大半年之后,便查出了线索。 两淮十余家大盐商,成立了商会。做盐商会长的,正是魏家家主魏其道。盐商们一边用朝廷的盐引卖盐,一边运贩私盐,赚取暴利。 私盐不必交税,盐商们赚的巨额银子,一半落入自己的口袋。另一半去向不明。冯纶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见,这背后必有一只巨大的黑手。 冯侍郎深谙官场浑浊,屡次去信劝冯纶罢手,免得遭来横祸! 冯纶在写给冯侍郎的信中慷慨陈词:“伯父忧心侄儿安危,侄儿感激不尽。可是,侄儿已下定决心,定要查明此事,找出幕后主谋,上奏朝廷……” 冯侍郎一心仕途,眼中只有富贵前程。 冯纶却和冯侍郎截然不同。他明知此事危险,依旧执意前行。 结果,还没等他出手,就被魏家抢先一步告了御状。 在被问审押解进京的途中,又遇了一伙“绿林匪盗”,无辜枉死。 冯少君的眼睛渐渐泛红,目光定定地落在最后一封信上。 “……魏其道此人心机极深,和江南总督曹振来往密切。我暗中调查一事,没能瞒过曹总督。曹总督令幕僚来见我,暗示我就此罢手。” “他日,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定和曹振脱不了干系。” “请伯父为我照顾好少君。” 冯少君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封,就是冯纶的绝笔信。 冯纶查到后来,困难重重,不停被人暗中阻挠,甚至被人威胁恐吓。他分明已感知到了危险的临近,依旧没有罢手。 最终,落了个惨死身亡。 冯侍郎这个亲爹,知道儿子无辜惨死,却装聋作哑,任凭锦衣卫草草结案。之后,也从无为儿子报仇雪恨之意。 任凭冯纶顶着污名长眠地下。 这种人,枉为人父! 冯少君心中怒极恨极,伸手重重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啪! 一声脆响,冯侍郎的脸孔多了五道红指印。 这一巴掌扇得着实不轻。 冯侍郎中了迷药,昏迷未醒,只一声闷哼。 这一巴掌太过响亮,到底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长随苏全。 “老爷!”敲门声响起后,苏全的声音随之响起:“老爷!” 冯少君目光一闪,张口说话,声音竟和冯侍郎一模一样:“我没事,退下。” 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板,传进苏全耳中。 苏全低声应了,退了下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书房的门开了。三小姐冯少君微笑着走了出来,声音温雅悦耳:“伯祖父要写折子,你在门口守着,别让人惊扰了祖父。” 冯侍郎身为三品文官,熬夜写奏折是常事。 苏全恭声应了,目光掠过冯少君手中捧着的一摞信。 奇怪,三小姐怎么捧了这么多信出来? 不过,主子的事,轮不到他一个长随来过问。 冯少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坦荡地捧着信远去。 冯少君回了荷香院后,将手中的信全部放进包裹中裹好。然后叫来郑妈妈,低声吩咐数句。 郑妈妈心中吃惊,却未多问,很快点头领命。 一炷香后,郑妈妈拎着包裹出现在冯府角门处,塞了一个银锭子给看门的婆子。身材肥硕的婆子拿着沉甸甸的银锭子,乐得合不拢嘴,忙开了角门。 郑妈妈苗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 梆!梆!梆! 三更了。 苏全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门:“老爷,这么晚了,该歇着了。” 明日是大早朝,五更天就要至金銮殿。这么一算,冯侍郎能睡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门里没有动静。 苏全暗觉不妙,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动静。 苏全心中惊疑不定,咬咬牙推开门。门一开,就见冯侍郎躺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脸上还有指印未褪。 苏全面色霍然一变,快步上前,用力摇晃冯侍郎:“老爷,老爷!” 怎么推也推不醒。 苏全用手一探冯侍郎的鼻息。万幸鼻息还算平稳。 苏全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将昏睡不醒的冯侍郎抱到书房内间的床榻上。然后去寻了一盆冷水来。 哗啦! 一盆冷水浇下! 咳咳咳! 冯侍郎被冷水呛到了,猛烈咳嗽几声,终于睁了眼。 苏全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战战兢兢地告罪:“奴才该死!奴才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见老爷一直没安置,便仗着胆子敲门。没曾想,老爷一直昏睡不醒,怎么推都不济事。这才斗胆以冷水叫醒老爷……” 冯侍郎的脸孔咳得通红,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苏全的衣襟:“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全迅速答道:“三更。” “冯少君呢?” 苏全继续答道:“三姑娘两个时辰前离去。走时吩咐奴才守着门,别扰了老爷写奏折!” 写个屁奏折! 这个冯少君,到底用什么东西将他迷倒?她要做什么? 冯侍郎用力摇摇头,竭力驱走脑中的混沌不明。头脑一清醒,顿觉左脸火辣辣的,还有脖间,也有些刺痛。 等等,挂在脖间的钥匙呢? 冯侍郎伸手摸了个空,顿时面色大变。 他不顾全身湿漉漉的,立刻下榻,快步冲到书桌边,打开抽屉。存放书信的檀木匣子果然被打开了。 匣子里空无一物。 冯侍郎怒火中烧,倏忽转头看向苏全:“冯少君走的时候,手里是不是拿了一摞书信?” 苏全伺候主子多年,见惯了冯侍郎不动声色或笑脸迎人的模样,像这般雷霆震怒的,还是第一回。 苏全心中一颤,低声答道:“是。” 冯侍郎大怒,用力一拍桌子:“立刻去荷香院,叫她来见我!” 第四十一章 祖孙 一 冯侍郎没有照镜子,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何等狼狈。 全身湿淋淋地,衣襟往下滴冷水。左脸上还有五指印记,目中射着怒焰,脸孔狰狞而扭曲:“愣着做什么,快去!” 苏全哪里敢说个不字,立刻退了出去。 冯侍郎剧烈地喘几口气,来回踱步。 今晚发生的事一串起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冯少君这个孽障,压根不是什么娇柔温顺的主。从踏进冯家的那一刻起,就在扮猪吃老虎。 搅和赏花宴是故意的,激怒宁慧郡主也是有意为之。 今晚来书房,也绝不是为了求他成全什么亲事。不过是一个借口,将所有人打发退下。然后趁他不备,用迷药迷晕了他。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搜寻冯纶的那些书信。 那些书信上,屡屡提及私盐和盐商行贿之事,还提起了江南总督曹振。一看就知冯纶的死绝不简单…… 早知有今日,他当初就该将信全部烧毁。偏生不舍那一点念想,留下了祸根。 冯侍郎心如乱麻,越走越快。 不行,一定要将信都找出来,全部烧个干净。 这桩陈年旧案,牵涉太多,绝不能再提。否则,冯家上下都会被牵连。 还有冯少君! 这丫头不能再留在京城了。立刻送去平江府崔家。免得日后在京城惹出更多的祸端! 天一亮就送走! 脚步声响起。 冯侍郎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见苏全只身回来复命:“启禀老爷,荷香院已经落了锁。奴才让守门的婆子传话,请三姑娘立刻来书房。” “三姑娘的贴身丫鬟却说,三姑娘睡得正熟。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来给老爷请安……” 话没说完,就被怒极的冯侍郎踹了一脚:“废物!” 苏全冷不防被踹了个窝心脚,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冯侍郎怒火万丈,用手指着苏全怒骂道:“一炷香之内,让冯少君来书房见我。否则,我拧了你的头!” 倒霉的苏全,只得领命。 大半夜的进内宅,守着二门的婆子看苏全的目光都不对了。 不过,苏全是冯侍郎的长随,想来是奉了冯侍郎之命。看门婆子不敢拦,忙开了门,顺便殷勤地笑道:“苏管事大半夜地还要当差,辛苦了。” 苏全窝着一肚子火气,哪有心情理会看门婆子,阴着脸快步进了内宅,几乎是跑着到了荷香院外。 寂静的深夜中,嘭嘭嘭地拍门声格外刺耳。 院门开了,看门婆子打着呵欠:“苏管事怎么又来了!” 苏全胸口还疼着哪,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立刻去通传,老爷现在就要见三姑娘。” 过了片刻,相貌娇俏的丫鬟吉祥又来了:“苏管事,什么天大的事,这么半夜地来回折腾?我们姑娘起床气大的很,奴婢可不敢惊扰了主子。” 苏全太阳穴都快冒烟了:“老爷要见三姑娘,请三姑娘立刻起身。” …… 苏全再急,也不能冲进主子闺房。 心急火燎地等了许久,才见冯三姑娘慢悠悠地过来了。 冯三姑娘还特意换了一袭新衣,长发梳得整整齐齐,走路不紧不慢。 苏全忍气吞声地催促:“老爷急着要见三姑娘,想来是有要紧事。请三姑娘快些,免得老爷等急了。” 冯少君慢条斯理地笑道:“姑娘家动作慢些,也是难免。若是伯祖父等的不耐了,待会儿斥责几句,我受着就是了,不会连累你的。” 苏全:“……” 苏全窝囊地闭了嘴。 总之,冯少君再次踏进书房,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冯侍郎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目光阴沉地盯着冯少君。 苏全利落地滚了出去。 门一关上,冯侍郎便厉声怒道:“信在何处?” 冯少君淡淡道:“我给了郑妈妈。她两个时辰之前就送出府了。现在人在何处,我也不清楚。” “我嘱咐过她,如果我在冯家有个好歹,或是有人送我回平江府,她就去刑部衙门敲鼓鸣冤,将我父亲写过的信呈给刑部。” “执掌刑部的是燕王殿下。有这等骇人听闻的谋害朝廷命官的大案,想来燕王殿下不会袖手不管。” 冯侍郎:“……” 嗡! 冯侍郎的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 眼前忽然涌起大片腥红。 冯侍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将心头汹涌的怒火按捺下去。声音奇异地平静下来:“少君,你要做什么?” 冯少君定定地看着冯侍郎,张口问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冯侍郎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糊弄过去:“少君,冯纶是你父亲,你心痛他的惨死。我是他亲爹,比你更痛彻心扉。” “可这桩命案,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我掘地三尺追查下去,你爹也活不过来了。反倒会因此牵连冯家上下。” “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压下此事。”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少君,你还年轻,不知官场黑暗,更不知权势二字的可怕。听祖父的话,快把信拿出来。” “祖父这就将信烧了,以绝后患。”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目光冰凉:“那些信我都看过了。我父亲发现盐商和官员勾结倒卖私盐,谋取暴利,贪赃枉法。” “他暗中调查此事,却打草惊蛇,被人威胁恐吓,依旧不愿罢手。最终,遭人算计,丢了性命。” “三年前,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前去查案,姑父沈茂也一并随行。沈姑父定然觉察出了不对劲。却在你的示意下,当做不知,没对任何人透露。” “我说的没错吧!祖父!” 冯侍郎瞳孔骤然收缩:“你回冯家的第一晚,坚持要私下和沈茂说话。是沈茂告诉你的!” 冯少君冷冷道:“沈姑父什么都没说。” “是我早有疑心,今日见了信,什么都明白了。” “我从未想过,世上有这等狠心无情的父亲,明知儿子死的冤枉,竟一声不吭。任凭儿子顶着贪墨的污名下葬。” “我爹在天之灵若有知,不知何等心寒。” 第四十二章 祖孙 二 这一番话,如刀锋般锐利,刺进冯侍郎的心肺。 冯侍郎脸上的肌肉剧烈的抖动了几下。 他的记忆忽然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冯纶惨死的噩耗传到京城,冯夫人当场晕厥。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书房里痛哭失声。虽然冯纶被过继给了弟弟,又在平江府祖宅长大。可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啊! 而且,冯纶天资出众,聪慧过人,科举得意。他一直以幼子为傲。 冯纶的死,定然和江南总督曹振脱不了干系。 一个曹振不可惧,可怕的是曹振是宫中曹贵妃的嫡亲胞弟,是慈宁宫曹太后的亲侄儿,也是汉王殿下的亲舅舅。 曹家出了一位太后一位贵妃,富贵至极,权势滔天。隆安帝对外家也十分亲近。曹氏一族,在朝中做官的不下二十多人。 这些曹家子弟,有外放做知府通判的,有的在京城六部当差。曹振官职最高,做着二品的江南总督。再加上宫中有太后贵妃撑腰,势力庞大。 这满朝文武,有敢招惹皇室宗亲的,却没人敢和曹家对上。更遑论他一个区区礼部右侍郎了。 他不能因为冯纶的死,让冯家上下一同跟着丧命。 这一桩命案,只能不了了之。背后的黑暗和庞大的内幕隐情,也只能随着冯纶一并迈入地下。 这三年来,他每次想起无辜枉死的儿子,就会来书房,将冯纶的信慢慢看一回。心痛一回难受一回,再将信放回匣子里锁好。 就连冯夫人也不知道。 他一个人独自藏着这个秘密,如饮一杯苦涩的黄莲。心中的痛苦,又有谁人知道? 这个混账丫头,凭什么张口就来指责他? 冯侍郎狠狠地盯着冯少君,将声音压低:“这桩命案,背后有重重隐情。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冯少君哂然冷笑,目光锐利如刀,洞悉冯侍郎心中所有的阴暗:“什么隐情,什么顾虑。伯祖父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无非是权衡利弊,压下命案,向曹家低头,苟且求生罢了。” “哦,对了。伯祖父还擅长联姻结亲。” “当年小姑母嫁给康郡王,伯祖父从四品郎中升到了三品侍郎。两年多前,又将少梅堂姐嫁给了跛腿的谢姐夫,和吏部尚书做了姻亲。” “如今,巴巴地将我接回京城,又是想做什么?” “莫非是相中了秦王府里那位病秧子小郡王,想将我这个孙女嫁给小郡王冲喜?” “我父亲最后一封信中,央求伯祖父照看我。原来,伯祖父就是这么照看儿子的遗孤!” 冯侍郎:“……” 以冯侍郎之心黑脸厚,此时竟被冯少君讥讽得耳后发热。 再心狠无情的人,内心也有软弱之处。冯侍郎唯一的软肋,就是死去的儿子。 心中所有的阴暗算计,皆被揭穿。 这一刻,冯侍郎就像失了壳的蜗牛,脆弱又狼狈。 他甚至忘了追问冯少君为什么会知道他心中的盘算,软弱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秦王府的小郡王,确实自小病弱。不过,他是正经的天家皇孙,身份矜贵。” “如果不是因为常年病弱,这样的亲事,哪里轮得到冯家。” 冯少君冷冷一笑:“是啊!我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嫁到秦王府,那是前辈子烧了高香。便是一进门守活寡,日后随着小郡王殉葬,也是我的福气了。伯祖父,你说是也不是?” 冯侍郎无言以对。 他就是再无耻,也说不出“是”字。 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在冯少君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 脸庞还是那样柔婉美丽,目光却如刀锋。这般鲜明的对比,令人心中莫名的生出寒意。 这绝不是什么听凭长辈摆布的柔弱孤女! 她是有备而来,要将冯家搅得天翻地覆! 冯侍郎有了这一层了悟,再看冯少君,已带上了戒备提防:“少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算你爹的命案别有内情,你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姑娘家,能做什么?曹家根大枝深,我们冯家根本招惹不起。” “你有什么心思,速速收起来。千万别连累了冯家老少!” 说到后来,腰杆渐渐挺直,声音也愈发铿锵有力:“我是对不起你爹。可我不仅有你爹一个儿子,我还有长子次子长女次女,还有一堆儿孙。” “当年我屡次写信劝他罢手,和光同尘。他性情执拗,听不进去。结果招来杀身之祸。” “他一闭眼死了。我因为他被人轻视小瞧,被曹家试探刁难,处境艰难。我将少梅嫁去谢家,和吏部尚书府结亲,为的是什么?” “唯有我在朝堂安稳,冯家上下才能有好日子过!” 冯少君嗤笑一声:“是,伯祖父卖女求荣是逼不得已,将孙女嫁给一个跛子,也是被逼无奈。” “想将我嫁进秦王府,也绝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一切都是被逼的。” 冯侍郎被讥讽得老脸发烫。 事实摆在眼前,所有辩驳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索性倒打一耙:“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冯少君目光微凉:“我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颗棋子既不听话,也不好摆布。” “现在,伯祖父打算拿我怎么办?” 冯侍郎的脸皮又老又厚,这般难堪了,竟还能挤得出笑容来:“是伯祖父错了。伯祖父向你陪个不是。” “你今日大闹赏花宴,让冯家跟着出丑。亲事是肯定不成了。你心头这口恶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吧!” “少君,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你想喊伯祖父由着你,可你心里清楚,我是你嫡亲的祖父。你父母皆身亡,崔家是外家,你的亲事,终需冯家做主。” “冯家好了,你这个冯家姑娘才能嫁得好。日后到了夫家,才有娘家可依靠。” “你听祖父的话,速速让郑妈妈回来,将那些信都烧掉。” “以后,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祖父一定为你挑一门好亲事,让你嫁一个如意夫婿。” 第四十三章 无耻 冯侍郎这等无耻嘴脸,令人作呕。 冯少君目中闪过浓浓的厌色,声音冷了下来:“这些花言巧语,我半个字都不信。” “少君,”冯侍郎还想腆着脸以“血浓于水”的祖孙之情来打动冯少君:“我字字出自肺腑,绝不会骗你。” “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发一个毒誓。” 冯少君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哦?发来听听!” 冯侍郎倒是咽得下羞辱,果然立了天打雷劈的毒誓。 冯少君听完毒誓后,淡淡道:“伯祖父发的毒誓,迟早会有一日应验。” 冯侍郎:“……” 身为当朝三品官,在礼部混了二十年,唾面自干是等闲小事。 冯侍郎咳嗽一声,笑着说道:“你这丫头,也不盼着祖父好。” 比无耻,确实很难敌得过冯侍郎。 冯少君懒得再费唇舌,张口说了下去:“我不愿学什么规矩。你和伯祖母说,以后别来烦我。” 冯侍郎一口应下:“好。” 冯少君又道:“这冯府内宅,我住得不习惯。我已经让表哥买了处宅子,过半个月,我就搬出冯府。” 冯侍郎眉头一跳,竟未阻拦:“也好。从礼法而言,你是冯家二房的姑娘,搬出府另住也不算出格。” 冯少君再道:“我的亲事,冯家不得插手。” 冯侍郎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少君,你别因为和祖父怄气,误了自己的终身。你有丰厚的嫁妆,还有非凡的美貌,祖父能让你嫁进高门,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要是嫁了崔元翰,银子再多,也无权无势。” 冯少君哂然:“伯祖父不必来套我的话。我和表哥情同兄妹,怎么会嫁给他。” 冯侍郎眼皮一跳:“你中意的是沈祐?” 沈家门第不算高,也勉强说得过去。再者,沈嘉到底是嫡亲的外孙。冯少君许配给沈嘉,也算肥水没流了外人田。 不过,看冯少君手腕这等厉害,怎么可能相中那个没心机的傻小子? 这么算来,就只剩一个沈祐了! 亲爹死了,亲娘改嫁时,将嫁妆和抚恤银子一并都带走。沈祐除了那张脸能看,几乎再找不到第二个优点。 不行! 这门亲事万万不行! 冯少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道:“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做主。” 冯侍郎眉头拧成了结,很快舒展开来:“这三条,我都答应你。你将信送回来。” 不管如何,先哄得冯少君将信送回府。将祸根先处理干净再说。 冯少君眸光一闪,忽地笑了起来:“这可不成。我将信拿回来,伯祖父定然将信烧个干干净净。以后再翻脸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我爹的信,就由我收着。” 冯侍郎捋了把短须,忽地也笑了:“好好好,你收着也罢。你这般聪明,总不会做出玉石俱焚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冯少君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好说。伯祖父别看我生得模样乖巧,其实,我自小就是个犟脾气。” “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冯侍郎竟又笑了起来:“我冯平这一辈子,有三子两女。最聪明的是你爹。到了孙子孙女这一辈,个个资质平庸,我一直引以为憾。” “真没想到,最聪明最厉害最像我的,竟是你这个从未养在冯府的孙女。现在我倒是真后悔了。早知你有这等天资,当年真不该让你去崔家。” “有你这样的孙女,我冯家后继有人了。”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无耻啊! 太无耻了! 冯少君目光微闪,笑着说道:“伯祖父还是告病假,在府中歇几日吧!不然,脸上这五指印记未消,去上早朝,难免被人笑话。” “要是有人追根问底,伯祖父可怎么应对?总不能说是被自家侄孙女扇了耳光!这传出去,也太丢人了!” 冯侍郎:“……” 冯少君转身,施施然离去。 冯侍郎看着冯少君的身影远去,脸上强撑着的笑意也消失无踪。 他伸手摸了摸左脸,都肿起来了。 这一巴掌,也不知冯少君用了多少力气。没个几天,是别想见人了。 冯侍郎叫了苏全进来,低声嘱咐:“现在去礼部尚书大人府上,替我告个病假。” 顿了顿,又道:“少君身边的那个郑妈妈,不知去了何处。你暗中令人去搜寻郑妈妈的下落,得了消息,立刻将她带回冯府。” “郑妈妈随身带了十几封信出府,也务必要找回来。” “万一郑妈妈不肯回来,将信带回来。” 最后一句,暗含腾腾杀气。 苏全是冯侍郎心腹,没少做过腌臜勾当。不过,还没直接动手要过人命。闻言有些踌躇,抬头看了主子一眼:“如果只寻到了郑妈妈,没寻到信怎么办?” 冯侍郎冷冷瞥了苏全一眼。 苏全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低头退了出去。 …… 隔日一早,冯夫人才知道冯侍郎“病了”。 冯侍郎就是冯府里的天。冯侍郎一病,冯夫人在雍和堂里哪里待得住,立刻去了书房。没曾想,在书房外就被拦下了。 熬了一夜没睡的苏全,面色黯淡,眼眶泛红,声音有些低哑:“夫人请留步。” “老爷吩咐,这几日要静心养病,任何人不得惊扰。” 冯夫人又是忧虑又是恼怒,瞪了苏全一眼:“混账!我是任何人吗?还不快些让开!” 苏全动也未动:“夫人请息怒。老爷特意嘱咐过,不可让夫人入内。” 冯夫人:“……” 冯夫人气不可抑,怒目相视。 苏全做了多年长随,平日随冯侍郎出入衙门,见惯阵仗,既未惊惧也没让开。又张口道:“老爷还有话,让奴才代为转告夫人。” “三姑娘身体娇弱,在荷香院里待着,不必学规矩了。”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昨晚还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让她管教,一夜过来怎么就改主意了? 冯夫人气恼之余,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 偏偏冯侍郎又在书房里养病,不肯见人。 冯夫人满腹疑虑,只得暂时咽下,绷着脸离去。 第四十四章 投诚 一 荷香院里。 “小姐,”吉祥有些紧张地低语:“你今日还要出府吗?” 冯少君嗯了一声,换上吉祥的衣裙,又拿过一个匣子。这匣子约莫一尺长,宽半尺,高也有近一尺。 打开之后,里面共有两层,各种瓶瓶罐罐之物摆得满满当当。 吉祥老老实实地坐下,任由冯少君在她脸上涂抹。再睁眼,镜中的自己俨然换了一张脸。 冯少君为自己易容,速度分毫不慢,一边叮嘱吉祥:“不管谁来,你一律不见。就说昨日去过秦王府后颇为疲累,要歇上一日。” 吉祥点点头应下。 昨夜,冯少君半夜被冯侍郎叫去书房。吉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忧心了一夜。今日不用装,确实疲累又犯困。 正好躺在床榻上睡一日。 冯少君将匣子放进了打好的包袱里,看着半点不惹眼,笑吟吟地从角门出了冯府。 守着角门的胖婆子,喜滋滋地将小银锭子塞进袖口里。 三姑娘果然是大财主。身边的管事妈妈和丫鬟出手都这般阔绰。昨夜郑妈妈塞了个银锭子,今日俏吉祥又塞了一个。 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她就发财了。 …… 半个时辰后。 明昭坊的红妆阁外,一辆简易的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嘴角有痣的俏丫鬟下了马车,笑着叮嘱车夫:“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得小半日再回。” 收了三倍的租银,车夫十分殷勤:“是是是,小的就在红妆阁外候着,姑娘只管放心。” 这个俏丫鬟,正是冯少君所扮。 冯少君微微一笑,一手拎着包袱,轻巧地迈步进了红妆阁。 照例先以“暗语”见到了于二娘。 于二娘对冯少君印象十分深刻,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崔姑娘。” 冯少君微微一笑:“不知今日杨公公可会前来?” 于二娘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杨公公素日很少出燕王府。崔姑娘运道不错,我传信给杨公公后,杨公公今日会来红妆阁,你且随我来。” 冯少君略一点头。 于二娘走到墙壁的美人画前,双手迅速动作,美人画悄无声息地被挪开,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暗格。 手再伸进暗格,咯噔一声。 坚实的地板忽然动了。 露出一个向下的入口。这入口仅够一个人侧身而入。于二娘二话没说,先走了下去。冯少君紧随其后。 密道不长,约走了三十余步,就到了一间密室里。 密道光线暗淡,进了密室,倒是亮堂了许多。原来,这密室顶上竟镶了一颗夜明珠。夜明珠价值连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镶在密室,用来照明。 这一间密室,有一桌两椅。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于二娘目光一掠,落在冯少君手中的包袱上:“这包袱里装了什么?可否打开容我看一眼?” 冯少君淡淡笑道:“这是我要呈给冯公公的机密之物。现在不便打开。” 于二娘竟也没动怒:“也好,请崔姑娘在此稍候。” 说完,便先离去。 密室的门关上。很快,咯噔一声响,密道也被关上了。 如果于二娘心存不轨,将她关在这里,她想逃也逃不出去。 冯少君半点不见慌乱,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打开包袱,将圆盘大的铜镜放好。以特制的药水,一点点擦去脸上厚厚的一层妆容,露出真实脸孔。 然后,她又迅速在脸上勾描涂抹。 小半个时辰后,另一张脸出现在铜镜里。 这是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姿色平平,貌不出众。是那种看一眼转头就会抛在脑后的模样。 如果是吉祥在这儿,一定会惊讶不已地赞叹一句:“小姐扮起胡娘子来,简直一模一样。” 没错,冯少君易容成了胡娘子的模样。 胡娘子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教了给她,又细细教导她:“小姐天赋惊人,是学易容术的天才。” “你早已青出于蓝,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不过,你须谨记。扮陌生人容易,扮熟悉之人才最难。走路说话,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易被窥出破绽。” “为了避免被人识破,你用易容术的时候,尽量扮作陌生脸孔。” 胡娘子还是不了解她的脾气。 胡娘子越是这么说,她越爱易容成熟悉人的模样。 冯少君看一眼镜中的胡娘子,颇为满意。她站起身,在密室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这密室里,暗藏机关。 杨公公其实已经来了红妆阁,藏身暗处,通过特制的器具能看清密室。也能听到密室里的声音。以此来查验省视她的身份。 她今日特意露这一手,以杨公公为人,绝不会错过她这等天生就适合做内应的人才。 不出所料。 不过盏茶功夫,密室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鱼终于上钩了。 冯少君扬了扬嘴角。 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个男子,皮肤白净,脸孔微胖,穿着华丽的锦衣,右手上套着三个指环。一派富商打扮。一双眼微眯,颌下还有三缕胡须。 不过,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个内侍。那胡须自然是假的。 去了子孙根的,最多算半个男人,走路时略略弯腰夹腿,举止阴柔,说话尖细。别说穿着锦衣,就是穿龙袍,也能一眼看出是个内侍。 内侍性情孤僻古怪的,绝不少见。因胯下少了一块,平日方便如厕,绝不肯让人窥见。 以女子之身扮内侍,颇为便利。 冯少君前世便以“冯公公”的模样示人,还拜了杨公公做义父。 杨公公是燕王的第一心腹,掌管数百个锦衣密探。背靠着这棵大树,她得以迅速在燕王麾下站稳脚跟,展露头角。 原本是彼此利用,相处得久了,倒是处出些真情谊来。 杨公公得了重病,她亲自在床榻边照顾了一个月,最后为杨公公收尸下葬。顺便接手了杨公公所有的人手,成为燕王的得力“右臂”。 要不是还有碍眼的“左膀”沈祐,她这个冯公公几乎横行无忌了。 杨公公目光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脸:“你就是崔三姑娘?” 第四十五章 投诚 二 杨公公确实很震惊。 冯少君进了密室之后的举动,他一一看在眼底。 易容术虽少见,对杨公公来说,倒也不稀奇。杨公公一直在暗中为燕王殿下搜罗各种人才。擅长迷药毒药的于二娘,便是其中佼佼者。 于二娘坐镇红妆阁,负责消息传递,并暗中制作迷药毒药,用于刺杀暗杀。 十日前,于二娘传消息至他手中,说有这么一位崔姑娘。 他心中颇为诧异。 江南一地的燕王密探,共有三十余个,分布各官衙内宅。从来没有什么崔姑娘! 可这个少女,偏偏能找进红妆阁,熟谙密探之间的暗语。 杨公公起了疑心,自是要来见一见。 今日这一见之下,亲眼见到冯少君如“变脸”一般的易容绝技,顿时见猎心喜,生出爱才之心。 “回杨公公,”冯少君微笑着迎上杨公公省视的目光:“崔是我娘的姓氏。其实,我姓冯,闺名少君。” 果然是化名。 杨公公神色未动,目光掠过冯少君的脸:“江南密探共三十六人,其中并没有冯少君这个名字。”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何知道这一套手势暗语?怎么会找到红妆阁来?” 别看杨公公轻描淡写,今日若不能说服杨公公,只凭她知道的秘密,足以令杨公公生出灭口之心。 冯少君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在外家住了六年,随胡娘子学了易容术。胡娘子的兄长胡天,曾做过燕王密探。可惜身份败露,被灭了口。” “胡娘子从兄长处学了手势暗语,知道了红妆阁和杨公公,然后将这一切都告诉我这个弟子。” 冯少君说的都是真话。 胡娘子原本也想加入燕王麾下,在兄长横死后,才打消念头,投身崔家做了护院。 做护院听着是不太光彩,可崔家出手慷慨,每个月有三百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双倍月例。一年下来,能赚四千两。 比做锦衣卫密探赚得多。而且安全又稳妥,没有生命之险。 教导冯少君易容术,又拿了万两银子。 胡娘子赚这银子,都快心虚了。不但倾囊相授,还将危急时候如何保命的法子,也告诉了冯少君。 胡娘子大概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冯少君真的靠这一套手势暗语,投进了燕王麾下,成了密探。 一说胡天,杨公公的面色顿时缓和了不少:“原来,你是胡娘子的弟子。” 胡天身手不弱,也会易容术。胡娘子比兄长更胜一筹。 当年,杨公公想将兄妹两个一并搜罗进燕王麾下。可惜,胡天身份败露横死,连尸首都没能收回来。胡娘子伤心之下,远走高飞。 没曾想,胡娘子教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弟子。 杨公公打量着冯少君的模样,忽地笑了起来:“你现在扮的是谁的模样?” 冯少君微微一笑:“胡娘子。” 声音竟也变了。 只变脸算不得厉害,真正的高手,能变出不同的声音,并且模仿出一个人惯有的表情动作。 这才是易容术的精髓。 杨公公目光亮了一亮:“你还能扮成谁?” 冯少君挑眉,声音忽然又变了:“杨公公想让我扮成谁?” 竟变成了杨公公的声音! 太厉害了! 短短片刻,竟连他的声音也模仿得分毫不差。 杨公公亢奋激动之下,忍不住搓了搓手指。这也是杨公公欣喜时惯有的小动作:“你找到红妆阁,费尽心思见咱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少君收敛笑意,恢复自己原来的声音道:“杨公公,我想投入燕王麾下,为燕王殿下效力。” 杨公公并未一口应下:“论能耐本事,你是够了。不过,为燕王殿下当差做事,最要紧的是忠心。” “你一个姑娘家,又不缺金银,为何要冒生死之险,向殿下投诚?” 能让胡娘子传授独门绝艺,崔家肯定没少花银子。 这位冯姑娘,自然更不缺银子。 一个锦衣密探,一年能有千两银子。对急需银子救命或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这是一笔巨额银子。足以令他们出生入死。 冯少君想要的,显然绝不是区区金银。 “我的祖父,是礼部右侍郎冯平。”冯少君和杨公公对视,慢慢说道:“我的父亲,是两淮巡盐御史冯纶。” 冯纶? 三年前那个在押解进京途中遇到盗匪丧命的冯御史? 杨公公眉头动了一动,目中闪过惊愕,目光紧紧盯着冯少君。 “江南盐道,有官员和盐商勾结,贩卖私盐,谋取暴利。每年超两百万两之多。” “我爹上任后,察觉出账目不对,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因此得罪了江南总督曹振。之后,被人陷害,顶着贪墨的污名无辜枉死。” “我的祖父,怕被牵连,更不敢向曹家寻仇,草草了结命案。” “我冯少君,要为父亲报此血仇!” “曹家是太后母族天子外家,在朝中势力庞大,宫中有曹太后曹贵妃撑腰,还有汉王殿下为倚仗。” “我一个弱女子,想为父报仇,唯有向燕王殿下投诚,借助燕王殿下之力,报仇雪恨。” “我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杨公公也得向殿下禀报,得殿下首肯才能接纳我。请杨公公为我向燕王殿下表明投诚之意。” “我愿为燕王殿下拼死效力。” 说完,冯少君从匣子中抽出厚厚一摞银票,塞入杨公公手中:“这点小小心意,请杨公公务必笑纳!” 杨公公:“……” 身为燕王心腹,杨公公所到之处,巴结讨好的人着实不少。他也收过不少重礼。 不过,像现在这样,直接送一摞银票的,也是生平第一回。 这银票,皆是一千两的数额。手中这一摞,少说也有五十张。 五万两银子,足够买一处四进的大宅子。 这么多的银子,只要他向燕王殿下张张口而已。 内侍没有子孙根,无儿无女无牵挂,大多贪财。 杨公公也未能免俗,右手用力,攥了片刻,才道:“也罢,你一片诚心,咱家就为你传个话。成与不成,咱家可不敢说。” 第四十六章 投诚 三 杨公公不知冯少君性情脾气。 冯少君对杨公公却了解的很。 一听话音,冯少君便知此事成了大半,一脸诚恳地低声道谢:“多谢杨公公。” 隆安帝迟迟不立太子,几位皇子为了储位争斗不休。 秦王掌管兵部,广结朝臣,势力庞大。燕王执掌刑部,精明果断,且有袁氏一门鼎力支持。排行第三的赵王殿下,掌管工部,势力稍弱些。 年龄最小的汉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五,掌管户部,最得隆安帝宠爱。有曹太后曹贵妃撑腰,也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 燕王要问鼎皇位,就得将其余三个皇子统统干趴下。除掉曹振,无疑于剪掉汉王的羽翼,对燕王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此事干系确实重大,牵一发动一身。 杨公公目光闪动,淡淡道:“你别急着谢咱家。咱家把丑话先说在前,如果燕王殿下不愿接纳,你不得有半点怨怼。以后,不可再来红妆阁!” 换了身份寻常的,直接灭口了事。 这个冯少君,到底是侍郎府的姑娘。又送了五万两银子……杨公公说话也客气了几分。 冯少君毫不迟疑,一口应下:“请杨公公放心。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红妆阁的秘密。今日,我也是只身来见杨公公。” “事情若成,日后,我为燕王殿下差遣,出生入死,绝不犹豫。” “不成,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会一直保守隐秘。” “我现在住在冯府,有了消息,杨公公可让红妆阁的人送胭脂水粉去冯家。” 顿了顿,又低声道:“半个月后,我会搬至明昭坊葫芦街第五户的宅子。有什么差遣,杨公公只管吩咐。” 杨公公再次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略一点头。 …… 半个时辰后。 俏丫鬟“吉祥”挽着包袱笑吟吟地出了红妆阁。 此时已近正午。 在红妆阁外等候的车夫,殷勤上前,开了车门。 冯少君上了马车后,没急着回冯府,先去了一间茶楼。 这茶楼十分寻常,没什么特殊之处。冯少君在茶楼里闲坐,慢悠悠地喝了一盏清茶。茶楼伙计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了。 “这位姑娘,刚才有人送了这个匣子来,说是送给姑娘的。” 冯少君赏了伙计一两银子。 那个伙计喜滋滋地捧着银子退下。 冯少君拿了匣子,回了冯府。依旧从角门进了冯府。一路上,还遇到两个献殷勤的小厮:“吉祥姑娘,我替你捧包袱拿匣子。” “你那点小身板,顶什么用。还是我来帮吉祥姑娘!” 吉祥生得水灵可爱,又是三姑娘的贴身大丫鬟。三姑娘是大财主,吉祥出手也格外阔绰。如此一来,冯府里单身未婚配的小厮们都蠢蠢欲动起来。 冯少君眨眨眼,用清脆的声音应道:“这都是三姑娘买的贵重之物。碰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一句话令小厮们蔫头耷脑地败退。 冯少君慢悠悠地回了荷香院。 吉祥睡了半日,精神十足。和主子各自洗脸换了衣服后,吉祥笑道:“小姐忙半日,还没吃饭吧!奴婢这就去厨房。” 冯少君笑道:“我要吃鸡汤面。” 吉祥自小练的一手好厨艺,尤其是鸡汤面,做得格外筋道鲜美。 冯少君吃饱喝足后,捧着匣子就去了冯侍郎的书房。 长随苏全忠心耿耿地守在书房外。 一个上午,他拦下了冯夫人,拦下了前来探病的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连冯二爷都被拦下了。 冯少君一露面,苏全一个激灵,后背忽地蹿过凉意,正要张口阻拦,冯少君笑盈盈地将匣子给了他:“伯祖父要安心静养,我就不打扰伯祖父了。” “这个匣子,你送给伯祖父瞧瞧。伯祖父见了匣子里的东西,病也能好得快些。” 苏全:“……” 苏全看着笑颜如花的三姑娘,不知怎么地,后背的凉意更汹涌了。 冯少君看着一脸戒备的苏全,笑意更深,梨涡甜得醉人:“对了,这匣子你别随意打开。免得伯祖父动怒。” 苏全定定心神,沉声应道:“奴才一定将三姑娘的话转告老爷。” 冯少君一笑,拂袖而去。 苏全犹豫片刻,还是将匣子送进了内室。 冯侍郎的左脸上敷了一层乳白色的药膏,看着滑稽又可笑。 苏全将匣子呈了过去,低声道:“老爷,三姑娘送了这个匣子来。还说老爷看了匣子里的东西,能好得快些。” “奴才不敢擅作主张,便将匣子拿来了。” 这匣子里装了什么? 冯侍郎目光一凝,伸手开了匣子。 却见里面放了一摞信。 难道,冯少君良心发现,将冯纶的信全数送回来了? 等等,不对! 冯侍郎在最初的惊喜后,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冯纶的信是数年间陆续写的,又被经常翻看,信封早已被磨破。 这匣子里的信封,却是崭新的。 “你先退下。”冯侍郎沉声吩咐。 苏全应一声,很快退了出去。 冯侍郎拿起信封拆开,迅速看了起来。看了一封,再看第二封,一直看到最后一封。冯侍郎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这些信的内容,确实是冯纶写过的。 不过,墨迹将干,字迹娟秀,分明是出自女子手笔。 想来是那个郑妈妈,连夜抄录了一份。 冯少君将这些抄录过的信给他,是在警告他,别想着杀人灭口。郑妈妈能抄录一份,就能抄录两份三份…… 京城那么大,到处都是酒楼茶馆客栈铺子宅子,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一藏。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 好一个冯少君!窥破他的心思不说,还迅速有力地回了一击! 他整日打雁,今日竟被一只年轻的乳雁琢瞎了眼! 冯侍郎瞪了匣子许久,心情翻涌,久久难平。 然后,点起火折子,将信全部烧毁。 心情恶劣的冯侍郎叫了苏全进来,冷冷道:“让寻郑妈妈的人都回来。不必再找了。” 什么? 之前还咬牙切齿地让郑妈妈彻底“消失”,怎么才过半日就改主意了? 苏全一愣抬头,见冯侍郎面色铁青,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 第四十七章 燕王 一 想想冯侍郎见到信后憋闷恼怒的模样,冯少君心情格外愉快。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见表哥崔元翰。 这几日,崔元翰一直在忙宅子过户办户籍之类的琐事。他自少就帮着打理家业,比敦厚的亲爹精明能干得多。 “表妹,你来得正好。”崔元翰精神奕奕,低声笑道:“我正有事和你说。” “宅子过户一事,办得十分顺利。原本预计一个月,现在看来,二十天就能办妥。” “昨日我又去明昭坊的宅子看了一回。宅子不缺家具,不过,总得购置些新的轻纱幔帐被褥之类。我打算这几日就去置办。” “还有,宅子那么大,我想着,将内宅里的院子封一半,剩余的地方,你一个人带十几个丫鬟仆妇也足够住了……” 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冯少君心里暖融融的,轻声笑道:“辛苦表哥了。” 崔元翰挑眉一笑:“要表哥是做什么用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有什么脸来见你。” 这是冯少君八九岁的时候,和崔元翰怄气斗口时说过的话。崔元翰此时说出来,是有意打趣。 冯少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表哥这记性也太好了。小时候说过的话还记着。” 崔元翰笑了一回,又忧心起来:“宅子备好了,你要怎么搬出冯府?冯老爷冯夫人都是极要颜面的人,只怕不会应允。” 冯少君淡淡道:“由不得他们不乐意。” 这话说的,何等霸气! 崔元翰忍不住追问:“如果他们执意不允,你打算怎么办?” 冯少君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点头。” 得,这是不会说了。 崔元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忽地叹了一声:“表妹,我总觉得,进了京城之后,你就变了。” 以前表兄妹两个十分亲近,无话不说。 现在,还是一样亲近。可少君表妹多了许多晦暗隐秘的心思。连他这个表哥,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冯少君看着崔元翰眼中的失落,有些歉然。不过,她要做的事太过危险。还是别将表哥牵连进来为好。 冯少君轻快地扯开话题:“等宅子置办妥当,我搬进宅子里,表哥就回平江府吧!” 回平江府崔家去。 别再来京城了。 接下来几年,京城将会因皇子们夺储纷争不断。这等是非之地,崔家一个富商离得越远越好。 崔元翰看着冯少君含笑的眉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随口应道:“好。” …… 天色渐暗。 燕王府里,燕王殿下设了酒宴。 前来赴宴的,除了刑部官员,还有一些文武官员。这些官员,大多平日和燕王殿下来往密切。 杨公公身为燕王殿下的贴身内侍总管,弯着腰在一旁伺候。不时为燕王殿下斟酒。 燕王殿下喝的兴起,偶尔也会让杨公公为官员们斟酒。 杨公公笑着为刑部尚书斟酒。 刑部尚书忙笑着接了酒杯:“有劳杨公公了。” 那态度,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坐在宴席上的官员们,却没人敢小瞧这个低头弯腰一脸陪笑的杨公公。 熟悉燕王殿下的人都知道,杨公公极受燕王殿下信任。燕王殿下身边不太见光的差事,多是杨公公办的。 这个相貌阴柔声音尖细面白无须的内侍,其实心黑手狠,手中不知多少人命。 而且,有人暗中传闻,杨公公身手极高。燕王殿下的亲兵统领廖将军,也不是杨公公对手。 不过,这只是传闻。没人见过杨公公出手。也有人说,这都是杨公公自抬身价,故意吹嘘出来的。 不管如何,没人愿意招惹杨公公就是了。 这一场酒宴,将近子时才散。 燕王酒量颇豪,虽然喝了不少酒,却未喝醉。在杨公公的伺候下,在热水池中沐浴,洗净一身的酒气。 “殿下今晚可要回内院?”杨公公伺候主子穿上中衣,一边殷勤询问。 燕王今年三十八岁,正当盛年,相貌英俊。因常年练武骑射,身体结实,肩宽腿长,丝毫不输少年郎。 “王妃素来浅眠,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燕王随口道:“本王不去内院了,免得扰了王妃。今晚就在书房歇下。” 燕王妃袁氏出身将门,和将门虎女四个字却没什么关系。相反,燕王妃自小体弱,有亲爹亲娘和五个兄长娇宠着,更是娇弱。 袁大将军心疼爱女,原本根本不想让女儿嫁人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算将女儿一辈子养在闺阁里。 没曾想,年轻的燕王殿下去了一趟袁家,偶遇娇弱不胜衣的袁家姑娘,一见倾心之下,诚心求娶。 袁大将军婉言拒了亲事:“小女体弱,禁不起日后有孕生子之苦。末将不敢应下亲事,以免耽误了燕王殿下。” 燕王也是个犟脾气,袁大将军不许婚,他就一直不肯成亲。整整等了三年,直至隆安帝看不下去,直接下旨赐婚。 袁大将军不情不愿地接了圣旨。 迎娶燕王妃那一日,燕王当着袁家众人的面下跪立誓,一辈子只有袁氏一人,绝不纳侧妃。 堂堂皇子,肯立这样的誓言,袁家上下纷纷动容。就连铁石心肠的袁大将军,也被女婿的诚意打动了。 燕王说到做到。袁氏嫁进燕王府十八年,燕王府的内宅里,只有燕王妃,没有侧妃,也没什么美妾通房。 当年袁氏怀着身孕,主动要为燕王纳妾,燕王都不肯,生生忍了一年多没近女色。 袁大将军对燕王这个女婿,愈发满意。原本不愿被牵扯进立储一事的袁大将军,这几年鼎力支持燕王,和燕王殿下对燕王妃数年如一日的深情厚意不无关系。 燕王说睡在书房,那就是单纯睡觉。 书房里伺候的,要么是内侍,要么是锦衣卫亲兵,连个年轻貌美的宫人都没有。什么“红袖添香”,完全不存在。 杨公公伺候主子进了书房内室,目光一扫,几个内侍都退了出去。 燕王挑眉,看向杨公公:“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第四十八章 燕王 二 拿人钱财,为人办事。 再者,冯三姑娘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世间罕有。日后或许能派上大用场。这等人才,肯主动投诚,不收下简直对不住主子。 杨公公压低声音,将今日出府之行道来。 燕王听着,来了兴致:“哦?那个冯三姑娘,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杨公公低声道:“奴才绝不妄言!” “冯三姑娘不但易容术精妙,在短短片刻里,便能将奴才的声音学得一般无二。连奴才自己听着,都分不出真假。” “殿下的麾下密探是不少,有这等能耐的却没有。” “如果殿下肯接纳,日后冯三姑娘必能成为殿下的神兵利器。” 杨公公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冯三姑娘出身富贵,不缺金银。唯一想要的,是为亲爹冯纶报仇雪恨。她一人之力,绝无可能。” “她想借殿下之力,除掉曹振。” 冯纶! 曹振! 燕王目光一闪,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三年前,盐商魏其道的状纸通过曹振之手,呈到了父皇手中。父皇大怒,令冯纶进京问审。结果,冯纶半路惨死匪盗之手。” “这桩命案,原本该由刑部接手。父皇却命薛凛亲自前去。短短几日就抓住盗匪,破了命案。” “其中疑点重重,有心人都能窥出不对劲。” “原来是曹振动的手。” 燕王执掌刑部,掌管大齐重案刑名牢狱。冯纶这一桩命案,原本该由刑部审查。半路被锦衣卫指挥使薛凛接了手,本身就不合理。之后结案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冯侍郎甘做缩头乌龟,没有为亲儿子鸣冤的意思。他这个燕王,整日忙碌当差,自然没那个追根问底开罪人的兴致。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 今日杨公公一提,燕王记忆瞬间回笼。 燕王说完这番话,沉吟了起来。 曹家全力支持汉王,燕王早看曹家不顺眼了。只是曹家根大叶深,以燕王现在的能耐,想除了曹家,显然不太可能。 一个冯少君,值不值得他和曹家翻脸? “殿下,冯三姑娘知道铲除曹振不是易事。”杨公公压低声音:“她对奴才说,愿为殿下效力。” “待殿下做了储君,他日问鼎天下坐了龙椅,再报仇不迟。” 等燕王做了太子,登基为帝,那时候想将曹振捏扁搓圆就简单多了。 这个冯三姑娘,果然伶俐懂事。 燕王满意地点点头:“既这样,先收下她再说。” 杨公公暗暗松口气,笑着应道:“是,奴才过几日就打发人去冯府,先安一安冯三姑娘的心。” 燕王斜睨杨公公一眼,笑着调侃:“冯三姑娘送了你多少银子,你这般替她说话。” 杨公公八岁净身进宫,十岁就到了燕王身边伺候。一伺候就是二十八年。主仆两个私下里说话,并不拘谨。 燕王这般打趣,杨公公也没跪地请罪,只陪笑道:“奴才无儿无女,也没什么恶习,就这么一点嗜好。让主子见笑了。” 燕王哑然失笑:“你这杀才,竟和主子兜起圈子来了。可见这银子定然不少!” 得,主子这般追问,不说是不行了。 杨公公咳嗽一声:“冯三姑娘送了奴才五万两银子!” 燕王身为皇子,有千倾皇庄,有巨商罗家奉上的五成家业,有各地官员和富商的孝敬。私下豢养的几百密探,每年要耗费数十万两银子。 这五万两银子,还不至于让燕王眼热。不过,也着实不算少了。 燕王哈哈一笑:“你收了一个厉害高手,又赚了笔银子。倒是一举两得。” 杨公公咧嘴一笑:“可见奴才有福气,这辈子跟对了主子。” 这记马屁,拍得燕王通身舒畅。 正事说完,杨公公整理被褥,伺候主子上榻。随口说了一句:“殿下,还有五日,就是锦衣卫大比。今年,殿下可得好生选一些亲兵。” 在大齐朝,有资格用锦衣卫做亲兵的,只有五个。除了隆安帝,就是秦王燕王赵王汉王。连皇孙们,也没这等资格。 锦衣卫皆是世袭,家世清白,自小习武,且对皇室忠诚。 放在身边是亲兵,调理几年,以后可以派出去领兵打仗。也因此,每年的锦衣大比,几位皇子都少不得你争我斗“抢”人。 燕王随意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拧了一拧。 杨公公简直是燕王肚里的蛔虫,燕王殿下眉头一动,他就猜到了燕王的心思。 “奴才记得,沈荣的遗腹子,今年十五岁,也到了参加锦衣大比的年龄。”杨公公轻声说着,为主子盖好被褥:“殿下可要奴才留意一二?” 沈荣…… 燕王的脑海中,闪过一张俊朗英武的青年男子脸孔。 尘封在心底的不愉快回忆,骤然袭上心头。 燕王的目中闪过阴霾,面色沉了下来。 杨公公没有再出声,弯腰站在床榻边,等待主子的吩咐。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终于呼出一口气,低声吩咐:“暗中留意,别让人察觉。” 杨公公低声应是。转身去吹灭烛火,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烛火,却不是黑暗一片。窗外熹微星光,透过窗棂,悄悄探了进来。燕王在床榻上瞪着眼,久久没有睡意。 翻了个身,闭上眼,还是睡不着。 燕王恼怒地低骂一句,逼着自己入睡。 …… 这一夜,燕王辗转难眠,直至四更才勉强睡着。 隔日晨起,燕王的面色自然不太好看。 伺候更衣梳洗的几个内侍,见主子面色阴沉,一个个不由得缩紧了脖子,手下动作又轻又利索。 秦王殿下好男风,府中养了好些个俊俏少年。 赵王殿下性情暴戾,赵王府每年都要抬出几具内侍宫人尸首。 汉王殿下年纪轻轻,却有个喜欢人妇的恶习。 相比起这三位皇子,洁身自好当差勤勉的燕王殿下,堪称圣人了。 不过,燕王殿下一旦动怒,也够奴才们受的。 就连杨公公,也格外小心了几分。 直至燕王妃前来。 第四十九章 夫妻 “娇娘,”燕王殿下的心情瞬间明媚,笑着握住爱妻的手:“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早早就起身了。” 燕王殿下一笑,书房里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 燕王妃袁氏,闺名一个湘字,娇娘是她的乳名。 燕王和燕王妃夫妻恩爱,多年如一日。一张口,便是亲昵的爱称。 燕王妃抿唇一笑,伸手为夫婿整理衣襟:“殿下要早起去当差,白日都不在府中。我自然得早些起身过来,先瞧殿下一眼。不然,心中得惦记一整日。” 袁夫人四十岁时才生了女儿。老蚌生珠,本就不易。兼之早产,袁氏先天便有些不足。精心娇养着长大,美丽又天真,俨然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娇花。 英武过人的燕王殿下,当年在袁府中惊鸿一瞥,就被黑眸如溪水般纯真透彻的袁姑娘迷住了心窍。 燕王费尽心思,才娶了心上人过门,恨不得将爱妻捧在手心里。 燕王妃今年都三十五岁了,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眼睛依旧又黑又亮,一笑起来,像小姑娘一般纯真可人。 燕王见爱妻笑颜如花,心中一柔,紧紧攥住燕王妃的手不肯松:“我陪你用了早膳再走。” 燕王妃欢喜地点点头。 杨公公何等机灵,根本不必主子吩咐,早已让人去传膳了。 “你在府中气闷,就让岳母和嫂子们来陪陪你。”燕王低声笑道。 袁家父子都在边军,袁府里剩一堆女眷。平日时常来燕王府走动。 燕王妃愉悦地点头:“我也有此打算。”顿了顿,忽地叹了一声:“可惜,江妹妹嫁到邱家后,几乎从不出门。我都两年没见她了。” 燕王妃口中的江妹妹,正是义妹江雪。 江雪九岁丧父,被接进袁府养大。燕王妃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义妹,十分欢喜。对江雪处处照拂。 可惜,江雪运道不佳。嫁给沈荣没一年,就死了丈夫做了寡妇。 守了三年夫孝后,江雪改嫁给了邱将军。 邱将军全名邱明城,是北城兵马指挥使,正四品的宣威将军。沈荣生前,和邱明城是好友。 邱将军比沈荣年长八岁,比江氏大了十几岁。且是个标准的武夫模样……既黑又壮,五大三粗的莽汉那一种。 美貌动人的江氏改嫁给邱将军,人人都道邱将军有艳福。甚至有人暗中嚼舌,做了多年鳏夫的邱将军,忽然求娶江氏,是不是早在江氏守夫孝的时候就暗中勾搭上了之类。 当然,这些污秽的闲言碎语,绝不会传到燕王妃耳中就是了。 听到江氏的名讳,燕王笑容一顿。 目中寒光,一闪而过。 再看向燕王妃,又迅疾化为一潭温柔的春水:“邱老夫人规矩重,不喜儿媳随意外出。江氏是再嫁之人,要在夫家立足,得守夫家的规矩。你就别勉强她了。” 这倒也是。 燕王妃很容易就被说服了,笑着嗯了一声。随口又道:“对了,江妹妹和沈荣的儿子,今年也不小了吧!” 燕王嗯了一声。 燕王妃压根没留意燕王复杂的面色,笑着说道:“今年锦衣大比,殿下选亲兵的时候,将那孩子也选进燕王府吧!” “这孩子也是可怜,没了亲爹,亲娘又改嫁。以后殿下照拂一二,也算还了当年沈荣舍命救殿下的忠勇。” 燕王宠妻如命,几乎从不拒绝燕王妃。 这一回,却未爽快应下,模棱两可地应道:“到时,我留心看看。” 在燕王妃看来,这就是应了自己了,抿唇笑道:“多谢殿下。” 燕王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一旁的杨公公,将头低进胸膛,不敢看主子面色。 …… 燕王拉着燕王妃的手,去了饭厅里。 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也随之而来,拱手请安:“儿子见过父王,见过母妃。” 这个少年,今年十六岁,目如朗星,面容俊秀,长身玉立,一身的贵气。正是燕王夫妇的独子朱昀。 燕王妃体弱,当年怀孕颇为艰难,一直在榻上养胎。临盆的时候,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儿子。 别的女子做月子一个月,燕王妃的月子做了半年,才出门见人。 燕王被吓到了,再不肯让燕王妃有孕。 秦王嫡子庶子加起来六个,赵王府里也是一堆皇孙皇孙女,就连年轻的汉王,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唯有燕王,只有朱昀这么一颗独苗。 燕王在儿子八岁的时候,就为朱昀请封世子。 隆安帝觉得皇孙还小,不必急着封世子,将燕王奏折压下。结果,燕王每年都上奏折。接连上了四年。 隆安帝也拿固执的燕王没办法,只得允了。也因此,朱昀十二岁就被封了世子,在一众皇孙中,也是第一人了。 秦王等嫡长子十六岁了,才为长子请封世子。 朱昀承袭了燕王的康健,并不似亲娘那般娇弱。自小就白胖结实,且头脑聪颖,读书天赋一流。 在上书房里读书的皇孙加起来十几个,朱昀每旬考试都拿第一。隆安帝十分喜爱朱昀,曾在人前夸赞朱昀最类朕年少时。 燕王儿子就一个,却以绝对的质量脱颖而出,说是最优秀出众的皇孙绝不为过。 燕王对着爱妻笑容满面,见了儿子立刻板起脸,一派严父模样:“坐下吧!” 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朱昀一见父亲,也有些发憷,低声应了,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燕王妃心疼儿子,忍不住嗔燕王一眼:“殿下威仪,在别人面前尽管摆。在儿子面前也这般严肃,也不怕吓着昀儿。” 这娇柔的声音,燕王听了十几年,也没听够,顿时笑了起来:“是是是,本王都听王妃的。” 然后,为燕王妃夹了许多菜,每一样都是燕王妃爱吃的。 燕王妃抿唇一笑。 她饭量小,每顿最多吃半碗。燕王总想她多吃些。 夫妻两个对视起来,柔情缠绵,没完没了。完全忘了儿子还在一旁。 朱昀很习惯被忽略,默默低头吃饭。 第五十章 江氏 一 早膳后,朱昀先骑马进宫读书。 燕王妃依依不舍地送别燕王殿下。待燕王走后,燕王妃就闲着没事了。 别的王府里都是王妃掌事,打理内宅。到了燕王府,一应内宅琐事都由精明能干的陪嫁丫鬟红玉打理。燕王妃娘娘每日悠闲消遣就好。 这个红玉,是袁家家生子。自小就被精心调教,读书识字看账管家,样样精通。 燕王妃嫁进燕王府,红玉一并陪嫁进府,帮着燕王妃打理内宅琐事。 一开始,难免有宫人内侍不服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还有些自恃资格老的,不将红玉放在眼底。顺带给新嫁进府的燕王妃娘娘点颜色瞧瞧。 结果,被燕王接连杖毙了三个,立刻人人都老实消停了。 红玉和主子年龄相若,一直未曾嫁人。 她生得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锐利。 燕王府里的管事们没少被收拾,回话的时候恭恭敬敬,不敢流露半点不满。 红玉正理事,眼角余光忽地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笑着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燕王妃笑道:“你继续忙你的,我闲着无事,过来瞧瞧。”她不喜俗务,不过,经常会在红玉理事的时候过来,为红玉撑腰。 什么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轻巧地往那儿一坐就行了。 有这等体贴入微的主子,做奴婢的,唯有掏心掏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红玉心中涌起热流,处理事务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管事们就都一一退下了。 红玉笑吟吟地倒了一盏热茶,捧到百无聊赖的主子面前:“娘娘喝口热茶。” 燕王妃接过茶碗,喝了两口,然后轻声道:“整日这般闲着无事,实在无聊得很。” 红玉十分善解人意,立刻笑道:“奴婢陪娘娘去园子里赏花。” 燕王妃用手托着下巴,哀哀轻叹:“再好看的园子,看多了也闷的很。”她平日很少出府,去得最多的就是园子了好吗? 红玉失笑:“要不然,奴婢回一趟袁府,请夫人和大太太她们过来,陪娘娘说话解闷。” 袁府离燕王府两坊之隔,一个时辰便能打个来回。袁家女眷时常来燕王府走动。 燕王妃依旧有些闷闷不乐:“我想见一见江妹妹。” 红玉:“……” 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可见的。 燕王妃压根没留意红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憎恶,继续嘀咕道:“我今日和殿下说了,想让江妹妹到府中来。殿下却说,江妹妹是再嫁之身,不宜时常出府。” “说起来,我都两年没见江妹妹了,心里着实惦记。” 燕王妃说着,忽地兴致勃勃地看向红玉:“红玉,反正我闲着无事,去一趟邱家好不好?” 当然不好! 大大不好! 红玉迅速回过神来,笑着哄主子:“娘娘何等矜贵,岂能轻易去臣子家中做客。不如等过些日子,娘娘发个帖子,邀邱夫人前来。” 反正,江氏早被暗中“警告”过了,根本不敢来。 燕王妃有些不乐意:“我每次让人送帖子过去,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拒不来。” 然后,又叹一声:“少时,她和我住在一处。每日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就是我嫁给殿下之后,她也常来府中小住。” “后来,她嫁了沈荣,就再不露面了。” “等她改嫁进了邱家,这些年来燕王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别人笑她二嫁,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会笑话她不成。” 红玉目中闪过冷芒,口中却笑道:“小姐待她恩重如山,她心中只有感激的份儿,岂敢有别的想法念头。” “只是,女子一旦出嫁,便身不由己。有些规矩严苛的人家,根本不准儿媳出府。那位邱夫人,守寡十几年将儿子养大,性子严苛些,对儿媳管束的也紧。娘娘就别为难她了。” 燕王妃心地善良,说服她不是难事。 果然,燕王妃一听这话,也就不再坚持,只吩咐红玉:“你替我去一趟邱家,送些细软绸缎过去。” “江妹妹最爱美,让她做些鲜亮春裳穿。” 红玉笑着应了:“是,奴婢这就去。”顿了顿,一语双关地说道:“娘娘对她这么好,她要是做什么对不起娘娘的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当日下午,红玉就去了邱家。 这些年,燕王妃打发身边人送东西到邱家是常事。 邱老夫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一双三角眼微吊,嘴角常年向下,看着就是一脸严苛刻薄的模样。 红玉是燕王妃心腹,邱老夫人不敢怠慢,笑着寒暄数句,令人将儿媳江氏叫了出来。 江氏今年三十三岁,穿着一袭银红色春裳,腰肢纤细,身形苗条。皮肤白皙,黑眸红唇,容貌极美。 单论容貌,江氏比燕王妃还要美三分。 燕王妃美在娇憨纯真,江氏则是美丽中透着冷艳妩媚,该瘦的腰肢不盈一握,该胖的地方波涛汹涌。一双眼,天生带着几分诱人的媚态。 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要赞一声天生尤物。 要不然,做了多年鳏夫的邱将军,也不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声名,娶了好友遗孀过门。 惹得众人在背地里调笑打趣了十几年。 邱将军不介意,邱老夫人却介意得要命。她一个寡妇,为丈夫守节几十年,岂能不重清名? 偏偏儿子被狐媚子迷了心窍,硬是娶了进门。 邱老夫人心里怄得不行,对儿媳格外严苛,时时立规矩。 如果不是燕王妃打发人来,邱老夫人压根不让江氏见外人。 “奴婢奉王妃娘娘之命前来,送些衣料给邱夫人。”红玉忍着嫌恶,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来:“娘娘说了,春日已至,邱夫人做些鲜亮的春裳来穿。” 这么多年了。 每年春日,燕王妃都派人送衣料来。 她一直记得自己爱穿鲜亮的衣裳。 江氏心潮纷涌,心情复杂至极,低声道谢:“谢过王妃娘娘厚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