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魂断公堂 “招是不招?” 江都府江都县衙大堂里,满脸横肉的县官老爷,狠狠拍了拍桌子上的惊堂木,然后恶狠狠看向堂下跪着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穿着单薄的囚衣,囚衣上虽然看不见血痕,但是可以隐约看到一些血渍,显然早已经受过刑罚,而且吃了不少苦头。 面对县尊老爷的喝问,少年人跪在地上,倔强的抬起头,看了高堂上的县老爷一眼,身子微微颤抖,然后他咬了咬牙:“老爷,人不是我打死的…” 江都县令,是个年近四十的小胖子,留了两撇小胡须,眯缝着一双眼睛,看向堂下的这个少年人。 “好你个刁民,还敢狡辩,在场五人,其余四人统统指认是你与陈清相争,失手打死陈清,衙门里仵作也已经验明,陈清确系被人重手打死,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想抵赖!” 县老爷冷冷的看向堂下的少年,低喝道:“沈毅,你可要想清楚了,物证齐全,本官便可以一直对你用刑,就是当堂打死了你,也无碍国法!” “你若是认了,念你尚未成人,最多也就是流徙三千里,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这位江都县令姓冯,名叫冯禄,至今已经在江都县令的位置上做了三年。 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来是很滋润的差事,但是江都县附郭,县衙与府衙都在江都城里,因此他这个县令干的并不是很顺心,有时候还会受一些上官的气。 可即便如此,本来衙门里的事情,也不必他事事躬亲,亲自来做的,事实上衙门里八九成的案子都县丞以及下面的人在打理,不过这一次江都城里出了命案,还是在江都城里比较出名的甘泉书院里,因此他这个江都县令不得不亲自审理此案。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在场一共六个人,除了被打死的陈清之外,就还剩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四个人众口一词,将打死陈清的罪过,统统推在了眼前这个少年人沈毅身上。 到今天,沈毅已经被关押了四五天,这四五天时间里,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沈毅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颇有几根硬骨头,即便是多次受刑,也还是不肯认下这桩杀人的罪过。 他抬起头,又看了冯县令一眼,狠狠咬牙:“县尊,是他们先欺侮陈清,陈清气恼不过,便与他们动了手,这四人围殴一人,将陈清围殴致死,小民上前阻拦,也被他们联手打了一顿!” “小民身上的伤,绝不是与陈清互殴所致,而是范东成他们联手打的!” 沈毅气的浑身发抖,他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甘泉书院里人尽皆知,小民与陈清乃是至交好友,得知他被人围殴之后,小民立刻赶去帮忙,如何会成了小民错手打死陈清?” “还敢狡辩!” 冯县令再一次眯缝了一下眼睛,面色冷漠:“甘泉书院里已经有人愿意出来作证,说你在案发之前,因为与陈清共同爱慕陆院长家的小姐,因此闹了矛盾,然后你便怀恨在心,直接重手将陈清打死。” 说到这里,冯县令面无表情,再一次看向沈毅。 “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招了倒还罢了,若是不招,本官便要继续用刑了!” 涉及江都府最出名的甘泉书院,以及甘泉书院里的学子,本来这种案件应当谨慎再谨慎,但是因为江都府的府尊已经打了招呼,因此冯县令现在只想把这桩案子尽快结了,等沈毅签字画押,这桩案子就做成了铁案,上呈刑部之后,便没有人再能翻的动这桩案子。 沈毅双目圆睁,看向冯县令,怒喝道:“县尊老爷,你是江都的父母官!” “因为范东成家里势大,你便要这样颠倒黑白吗!”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乃至于附近数府最出名的书院,因此能在甘泉书院里读书的,除了真正的读书种子,剩下的都多少有些背景。 比如说范东成,家里便是江都的大族,范家不少人在朝廷里做官,在江都府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世家。 而陈清与沈毅这种,则是因为读书很有天分,才被甘泉书院的先生看中,领进书院里读书,以期将来取中功名,也好替甘泉书院扬名。 正因为势弱,因此江都县衙才敢这样给沈毅安插罪名。 沈毅家里在江都府并不是什么大家族,他的伯父虽然是官员,但是也只是西南一个小县的县令,常年不在家,至于他的父亲,则是在金陵一位王爷的王府之中当差,只有得了假,才会回江都来看望沈毅。 母亲,则是早早的离开了人世。 沈毅从十二岁之后,便带着弟弟在江都过活,平日里在伯父家的堂兄堂嫂家里吃饭。 现在,他父亲正从金陵赶回江都的路上,他的兄嫂因为不是直系亲属,已经被拦在了公堂之外,不许进来。 这个时候,沈毅虽然才十五不到十六岁,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罪是绝对不能认的! 认了,自己这一辈子就完了! 最少,也要等父亲回来再说!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冯县令,目光坚定。 “冯县令,书院里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颠倒不了黑白!” “放肆!” 冯县令拍了拍惊堂木,怒喝一声。 “一个功名也未有的刁民,敢这样与本县说话,咆哮公堂!” “来人!” 冯县令大手一挥,丢下一根令签,然后再一次眯了眯眼睛。 “给本县打他三十大板!” 说到这里,冯县令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给我狠狠的打!” 打板子是很有学问的,同样是三十个板子,重的能打死人,轻的也就是皮肉伤而已,而冯县尊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让这些衙差下重手。 这些衙差们都是当差许久的老手,听到县尊老爷这句话,立刻会意点头,很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就把沈毅拖了下去,手中的杀威棒高高举起,再随着少年人的痛呼声,狠狠落下。 沈毅这几天,已经受了许多刑罚,也没有怎么好好吃饭,这会儿再一次受刑,少年人的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只二十棍下去,沈毅便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知。 冯县令冷笑了一声,让人把沈毅扛起来,丢进了县大牢里。 就这样,奄奄一息的沈毅被丢进了大牢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而无人问津的少年人,在这个晚上魂归天地。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灵魂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夜半无人之时,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年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上,一阵剧痛传来。 “嘶……” 紧接着,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在他的脑子里炸开。 少年沈毅还未曾消散的灵魂,与这个陌生的灵魂,就此融为了一体,再也无分彼此。 第二章 初来乍到 江都县衙大牢里,一处不起眼的单人牢房里,一个屁股以及后背都血肉模糊的少年人,昏厥在了有些潮湿的稻草上。 他已经昏睡了一整天了。 等到天将拂晓的时候,被打到昏厥过去的沈毅,才缓缓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后背以及屁股上的剧痛再一次传来。 “嘶…”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困意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 因为后背受伤,他现在是趴在稻草上的,睁开眼睛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这座阴暗潮湿,而且只有微弱灯光的牢房。 一股腐烂的臭味,弥漫整个牢房。 “不…不是做梦。” 感受着自己身上清晰无比的痛楚,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江都府沈毅近十七年的记忆,在他脑海之中一一闪过。 被人构陷,丢进大狱的前因后果,也在沈毅的脑海之中闪过,他趴在稻草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然后重新睁开眼睛,确定自己还在这个牢房里没有做梦之后,这个看起来像是少年人的沈毅,小声嘀咕了一句。 “旁人碰到穿越这种好事,都是重生在王侯贵胄家中,享受一世荣华富贵,怎么到了我这里,没有荣华富贵倒也罢,连半条命都丢了…” 此时的沈毅,明面上还是那个甘泉书院的学子,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但是实际上,他的灵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个来自于现代世界的灵魂,在这个蒙冤惨死的少年人体内苏醒,并且继承了这个少年的全部记忆。 “好在,与我同名同姓,倒也不用改名换姓了…” 沈毅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低声自嘲一笑。 “多半是只有同名同姓,才有穿越的可能……” 沈毅,现代社会某地级市的地方企业家,主要经营超市,在当地有七八家不大不小的连锁超市,算得上是小有成就的小老板。 只可惜他命不是很好,不到三十岁便胃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只能改善生活质量的地步。 好在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牵挂。 确诊之后,沈老板变卖产业,告别家人,自己来到了一处深山里盖了间木屋,一个人居住,一边养病,一边修身养性。 昨天晚上,山里的风特别大,把他花重金修建并且装修的木屋,吹得摇摇欲坠,最后木屋墙上的木板脱落,砸在了沈毅的后背以及屁股上,直接把他砸的昏厥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在少年沈毅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虽然这个再世为人的过程有些惊悚,不过沈毅接受了另外一个“沈毅”所有的记忆之后,只用了半个时辰时间,就初步接受了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 反正因为身患绝症,另一个世界打拼挣到的家业,他已经全部分给了家里人,能够重活一回,对他来说当然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只不过眼下他的处境,可以说已经坏到了极点。 渐渐适应了后背的剧痛之后,沈毅尝试性的站了起来,他双手撑着地面,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站起来,沈毅只觉得双膝一软,再一次跌倒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双手扶住牢房的栅栏,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沈毅左右看了看。 这是江都县的县大牢,大约有近百个牢房,牢房里有小半关了人,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沈毅四周的牢房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似乎……被县衙的人刻意孤立在了这里。 “应该…” 沈毅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四周之后,喃喃道:“应该是害怕我与旁边的狱友乱说话,因此干脆就让我四周的牢房都空着…” “有些麻烦啊。” 因为屁股受伤,这个时候沈毅是不能坐下来,甚至连蹲着都有些费劲,他只能重新趴回了稻草上,捡起草铺上的一根稻草,放在手里把玩。 “现在我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跟他们耗着,死不认罪。” 沈毅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现在的处境。 相比较于遇事手足无措进退失据的少年沈毅来说,现在的沈毅自然要沉稳许多,他需要尽快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然后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第一条路,就是像先前沈毅选择的那样,硬扛着,扛到父亲从金陵回来,最好是扛到自家那个大伯知情之后,让大伯请人过来帮忙。 因为江都沈家虽然不是大门大户,但是无论如何也可以称得上是“士族”,当然了,沈家在士族之中,只能被称为寒门。 即便是寒门,也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可以比的,沈毅的大伯沈徽,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七品县令,大小也是个官。 “这条路的麻烦在于,即便父亲回到江都,或者是大伯请动的人来到江都,也未必能够帮我脱罪,而且…” 沈毅低头拨弄了一番手中的稻草,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而且以我现在这个身子,在被动几次刑,不死也死了。” “至于第二条路…就是认罪。” 昨日在公堂上,那位冯县尊已经说了,只要自己认罪,多半不会被判死刑,而是会被判流放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责罚,而对于沈毅来说,现在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来。 而且据“沈毅”了解,朝廷的确有对少年人犯罪轻判的规矩,因此冯县令并不是完全在说谎。 “不对…” 想到这里,沈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 “他们一定是想让我死的!” “即便流放了我,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弄死我,只有我死了,这桩案子才算是彻底结案,永远没有人能够翻过来。” 念及此处,沈毅忍不住额头冒汗。 他现在的处境,太凶险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就在沈毅思考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大牢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几个伸懒腰打哈欠的县衙衙差,迈步走进了牢房,开始与昨天值夜班的几个衙差交接班。 因为不了解情况,沈毅只能趴在稻草上继续装死。 过了一会儿之后,衙差们交接班完毕,一股肉香味,飘进了沈毅的鼻子里,他装作没有闻到,继续闭目装晕。 紧接着,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传来。 “沈公子,沈公子。” 一个县大牢的衙差,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饭盒,蹲在沈毅的牢房门口,脸上带着笑意。 “沈公子,有人给您送饭来了,您趁热吃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饭盒打开,露出了饭盒里的一整只烧鸡。 “有人要毒死我!” 这是沈毅的第一反应。 此时此刻,刚刚到达这里还没有半天的沈毅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再一次紧闭双眼,只装做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第三章 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自然是很多人想要让沈毅去死的。 毕竟这一次甘泉书院的那个被打死的陈清,虽然家世一般,只是江都城里一个中产人家,但是陈清此人在江都颇有才名,年初江都上元诗会的时候,陈清便在诗会上崭露头角,让不少人记住了甘泉书院陈清的名字。 如今陈清在书院被人打死,这件事如果压在江都倒还罢了,真的被捅漏出去,便不是一个江都县令冯禄能够处理的事情了。 眼下对于那些官老爷以及另外范东成等四人的家长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沈毅把这件事给认了,或者说让他干脆死在牢里,“畏罪自杀”。 因此这个时候,即便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的沈毅,面对近在咫尺的烧鸡,也只能紧紧闭眼,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但是尴尬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咕…” 因为这几天都没有什么油水,闻到烧鸡的味道之后,沈毅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蹲在他牢房门口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衙差,本来喊不动沈毅,他还觉得沈毅已经睡了,听到这声咕噜声之后,这个衙差对着牢房里的沈毅笑了笑,开口道:“沈公子,这是陆家小姐托人给您带的吃食,不会有人害您的。” 沈毅见装不下去了,只得睁开眼睛,他先是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狱卒,又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烧鸡,下意识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个衙差口中的“陆小姐”,他是认得的。 确切的说,原来那个沈毅是认识的。 甘泉书院的山长,或者说是院长姓陆,名叫陆安世,这位陆山长有一个独生女儿,自小带在身边,在甘泉书院长大,被甘泉书院的学子们称为陆小姐,也有脸皮厚一些的,见到她之后便称呼一声师姐或者师妹。 这位陆小姐闺名叫什么,甘泉书院里基本上没有人知晓,只知道她的小名叫青雀,她很小的时候在书院里乱跑,陆山长便跟在她身后,“青雀青雀”的呼唤。 到现在,这位陆小姐已经十五六岁,出落的亭亭玉立,自然让甘泉书院的许多学子为之倾心,其中就包括了已经横死的甘泉书院学子陈清,以及锒铛入狱的沈毅。 就是因为同时喜欢上了陆小姐,当初两个好到几乎穿一条裤子的年轻人,才生出了一些矛盾,也给冯县尊找到了沈毅的所谓“杀人动机”。 听到陆小姐这个名字,沈毅看了看摆在眼前的这只烤鸡,微微低眉:“这位大哥,你能联系到陆小姐么?” 这个时候,他身陷囹圄,即便身体里换了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但是关在牢里出不去,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施为。 这个时候,必须要先见到外面的人,才有可能通过这个人对时局产生影响。 这个陆小姐,便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最出名的书院,院长陆安世是整个江南都有名的大儒,朝廷数次征辟他出仕为官,都被这位陆先生拒绝,只安心在甘泉书院治学。 也就是说,陆安世这个人社会地位并不低,再加上甘泉书院这么多年出了不少进士,这位陆山长在朝中也是有人脉的,他在江都府的地位,要远远超过江都县的县令,甚至可以与江都府的知府平起平坐,如果这位陆小姐能够拉着陆山长入场,那么冯县令他们便不敢这样肆意妄为了。 这个狱卒看了看沈毅,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沈公子,陆小姐现在就在外面,这份烧鸡是她亲自送来的,但是县尊老爷不许任何人进来探望,因此才让小人给您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沈毅心中一沉。 没有记错的话,先前在大堂审案的时候,也是只有县衙里的人在场,不仅范东成等动手打死人的那四个人也都不在场,甚至死者陈清的家里人也没有在场,只有冯县令一个人在逼问,没有原告,只有几乎可以算私设公堂了。 看来,县衙的人是想把这件事先坐死,等罪名统统定下来之后,到时候就算自己反口,也没有机会了。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冷静。 良久之后,他看了看放在这里面前的烧鸡,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狱卒,微微叹了口气:“差大哥,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吃,这只烧鸡就送给你下酒罢。” 这个狱卒闻言,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沈毅低头拱了拱手,眉开眼笑的端起烧鸡,准备拿到一边去大快朵颐,他刚刚转身,牢房里的沈毅便开口说话了。 “差大哥,你吃这烧鸡,可不能白吃。” 这个狱卒回头,看了看形容有些狼狈的沈毅,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沈公子,你需要什么东西,小人尽量给你弄,但是想要见人是万万不成的,县尊老爷亲自交代的,不许你见任何人。” 沈毅微微摇头,低声道:“差大哥放心,我自然不回让你难做。” 他对着这个狱卒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等到狱卒靠近之后,沈毅便低声道:“差大哥,你在这里吃这只鸡,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甘泉书院陆院长家里的女儿送来的。” “就算没有人问,你闲来无事也提上一嘴,最好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县衙,成不成?” 狱卒看起来已经三十来岁了,他眼珠子转了转,把烧鸡放回了牢房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了一声,低声道:“沈公子,小人虽然低微,但也知道一些利害,你的案子牵扯太大,一只烧鸡可不能让小人跟你扯上干系。” 沈毅微微低眉,开口道:“我父每年会从金陵寄一些银钱回来,寄存在我兄嫂那里,差大哥只要帮我,我便给你写一张纸条,你拿着纸条去我兄嫂那里领五两银子,如何?” 见狱卒犹豫不决,沈毅又道:“你只是传个话,这件事无论如何扯不到你身上,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再另有重谢,如何?” 狱卒看了看沈毅,然后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去给公子找笔墨。” 沈毅微微摇头,低声道:“差大哥,晚一些罢,现在大白天的,说不定有县衙的人在盯着,今天县尊应该不会提审我,等到晚上你来寻我,我再给你写条子。” “要是让县尊发现了,你免不了要担干系。” 狱卒连连点头,对着沈毅竖起了一个拇指。 “还是公子这种读书人心细…” 说完这句话,这个狱卒转身捧着烧鸡,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等到狱卒离开,沈毅才重新回到了自己铺草上趴了下来,他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稻草,一边小声嘀咕。 “但愿…陆山长的名头,能让那个姓冯的县令有所顾忌,但愿陆小姐…” 想起那位陆小姐,一幕幕记忆在沈毅脑海中闪过。 没记错的话,“自己”…曾经给这位陆小姐写过情诗? 第四章 一张纸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的门面之一。 因此,作为甘泉书院山长的陆安世,社会地位非常高,如果能让整个江都县衙的人知道,自己与陆山长的女儿有交集,甚至这位陆姑娘还到大牢里来看过自己,那么江都县衙的人多少应该会顾忌一些,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 不过仅仅如此,很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是陆安世本人来过问这个案子,或许能让那些人老老实实的按照国法来审,只一个陆小姐,根本不可能让那些人就此停手,也不可能让他们因此,将矛头对准范东成等人。 因此,沈毅想要破局,仅仅做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昨天在公堂上被打到昏厥过去,身上受了不轻的伤,今天县衙便没有再提审沈毅,浑身是伤的沈毅这才得以休息了一天。 这一天里,狱卒先后送了两次饭进来,沈毅犹豫了一下,硬是一口都没有去吃。 因为怕有毒。 他现在可以笃定,江都县衙的那些人,一定是想让他死的。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非常饿了,但是为了不至于不明不白的死在大狱中,沈毅还是咬牙硬撑着,实在是撑不住的时候,便闭上眼睛睡一觉,慢慢捱过这一天时间。 半梦半醒的时候,沈毅隐约听见了有人在自己牢房门口谈话,大概的内容是询问自己的情况,听口气应该是衙门的人,不过沈毅并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闭目装睡。 就这样,在苦苦熬了一个白天之后,沈毅终于等到了晚上,等到了衙差们换班的时候。 临换班之前,那个吃了沈毅烧鸡的狱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来了一根秃笔,以及一张黄褐色的草纸,小心翼翼的塞进了沈毅的大牢里。 大牢里不见天日,再加上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牢房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沈毅接过这根秃笔,在一旁的盛了点墨水的小碟子里蘸了蘸,然后再这张纸上写上了几个字。 “请兄嫂给这位差大哥,预备十两银钱…” 沈毅书写的过程中,这个狱卒一直在旁边观望,见他写了“十两”,这个狱卒愣了愣,然后半蹲在牢房门口,轻声道:“沈公子,咱们先前说好的是五两银子,你写错了。” “我没有写错。” 沈毅抬头,看了这个狱卒一眼,有些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这位大哥,你贵姓?” “不敢当,免贵姓周。” “周大哥。” 沈毅微微低眉,缓缓说道:“差大哥,牢里的饭食我吃不惯,我想在这张纸的背面给兄嫂带个话,让他们给我送一些饭食过来,成不成?” “周大哥若是答应,这多出来的五两钱,便是小弟送给大哥喝酒的钱。” 这个姓周的狱卒愣了愣,然后看向沈毅,低声道:“沈公子,你莫要让我担干系……” 狱卒这个差事,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每个月的月钱也不是很多,但是却是个还不错的肥差,毕竟牢里关着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几个三亲六故,想要进来探望,或者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难免要给狱卒一些好处,尤其是江都府这种富庶之地,这些亲故出手都不会太吝啬,因此狱卒倒是一个很好的养家差事。 因此,这个姓周的狱卒并不想因为十两银钱,丢了自己的差事。 “周大哥放心,这纸条我兄嫂阅后即焚,你可以在现场亲自看着他们烧毁,无论如何,绝不会牵连到你。” “那…” 周狱卒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你写罢。”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去,不再盯着沈毅。 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你随便写,我不管了。 沈毅心中一喜,翻开这张黄纸的背面,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提笔写字。 很快,他把想写的内容写在了纸上,递给了这个姓周的狱卒,低声道:“周大哥,我家住在江都城的城西,你认得罢?” “认得认得。” 这个狱卒伸手接过写张草纸,微笑道:“小人认得公子家。” “那就好。” 沈毅微微拱手:“多谢周大哥了。” “是我要谢公子才对。” 这个姓周的狱卒笑着说道:“小人一年的例钱,也没有十两,多谢公子厚赐。” 他说完这句话,夜班来换班的几个狱卒已经到了,这个姓周的狱卒与其他几个狱卒笑着打了声招呼,他拉着其中一个熟识的夜班狱卒,指着沈毅所在的牢房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下班去了。 而那个跟他说话过的狱卒,则是迈步走了过来,来到了沈毅牢房门口,看了沈毅一眼,然后半蹲在沈毅牢房门口,小声说道:“沈公子,周哥刚才让我照看照看你,我就在旁边,夜里有什么动静,你就招呼我。” 这个狱卒看起来,比那个姓周的狱卒年轻不少,应该是前者带出来的。 沈毅趴在稻草上,因为饥饿,说话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有……有劳。” ………… 此时,外面的江都城已经入夜,城门缓缓关闭。 不过城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太阳落山而偃旗息鼓,不少青楼楚馆,开始开门迎客,江都府最繁华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夜生活很是丰富。 而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路从县衙大牢,来到了江都城城西沈府门口,敲响了沈府的大门。 正是江都县衙狱卒周胜。 城西相对来说没有特别繁华,因此他敲门的声音格外响亮,很快,院门被打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家,探出头来,看了看周胜一眼,问道:“尊驾找谁?” 周胜看了看这个老门房一眼,开口道:“在下…在下严力,受沈毅沈公子之托,来给沈家少爷传信的。” 为了不担责任,周胜并没有报真名。 “沈毅…七公子?” 沈毅虽然出身寒门,但寒门也有寒门的良久,同辈之间要排行辈,他在家中是老大,还有个弟弟在家里,但是同辈之中行七,读书的时候不少人就以沈七来称呼他。 老门房是看着沈毅长大的,闻言身子颤了颤,立刻拉着周胜进了沈府,同时开始大声嚷嚷,每过多久,沈家同辈之中的老三沈陵便被惊动,得知了周胜的来意之后,立刻把周胜请进了自家的小书房里,然后从周胜手里,接过了沈毅写的那一张纸。 沈陵,是沈毅大伯沈徽家的儿子,同辈之中行三,今年二十三四岁,中等身材,模样还算俊俏,在江都除了照顾两个堂弟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温书,准备下一次的县试,以取中功名。 接过这张纸之后,沈陵先是看了看正面,然后又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便长出了一口气,对着一旁的沈夫人开口道:“夫人,去取十五两银子来,给这位差官。” 沈夫人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之后,便从房间里取出了十五两银子,交在了周胜手里。 周胜抬头看了看沈陵夫妇二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子,咽了口口水:“沈少爷,夫人,沈公子说十两银子就好。” 沈陵看向周胜,叹了口气:“老七身陷囹圄,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出来,我们也见不到他,这几天就劳烦严兄代为照顾了。” 周胜伸手接过这十五两银子,然后抬头看了看沈陵夫妇二人,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沈陵低头行礼道:“小人,一定不辜负沈少爷所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小人姓周,名胜。” 说完这句话,周胜低头告辞。 因为沈家又多给了他五两钱,再加上感念沈家兄弟情深,他甚至没有要求沈陵焚毁那张纸条,就转身离开。 沈陵夫妇二人,一路将他送到了自己家家门口,一直到周胜走远之后,沈陵才默默拿出那张纸,翻到了背面。 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书院范东成等四人,联手殴杀陈清,后勾联县衙,陷害于弟…” “请兄嫂务必前往甘泉书院,请陆山长主持公道,救我性命…” 第五章 江左大儒 陆安世,江都府人士,少时也是在甘泉书院读书,二十多年前便中了进士,也曾经在朝中做过官,官至给事中,后来因为厌恶官场的勾心斗角,便辞官回了故乡江都府,回到了甘泉书院治学,现在已经担任甘泉书院山长近十年时间,乃是非常出名的江左大儒。 更重要的是,这桩命案,是发生在甘泉书院的后山,哪个倒霉的学子陈清,也是死在甘泉书院后山,这件事如果细细追究起来,陆安世这个院长是不好推脱责任的。 他有一定的责任与义务,来妥善处理此时。 沈陵看到了黄纸上的内容之后,神色立刻为之一变,他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又回头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微微叹息:“夫人,为夫要去一趟甘泉书院。” 沈夫人今年也就是二十多岁,嫁到沈家之后,对沈毅等族弟一直十分不错,听到自家丈夫这句话之后,她看了沈陵一眼,低眉叹息道:“夫君,甘泉书院在城外,此时城门都关了,你明天一早再去吧。” “我现在便要去。” 沈陵目光坚定,低声道:“这几日,县衙我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始终见不到老七,也不知事情原委,眼下他好容易送信出来,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替他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沈陵看向门外的夜色,微微叹了口气:“眼下江都城里的局势,就算是父亲和三叔都赶回来,估计江都县衙也不会买咱们家的账,老七说的不错,现在最适合出面,也有能力出面的,就是这位甘泉书院的陆山长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夫人,低声道:“夫人,再给我拿些银钱来,我带着去。” 沈夫人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道:“恐怕陆山长不会要咱们家的钱,夫君拿钱给他,他还要生咱们家的气。” “不是给陆山长的。” 沈陵低声道:“只是眼下这个时辰想要出城去,没点银钱开路,恐怕有些不太可能。” 沈夫人这才点头,回屋取了一小袋银子,递给了自家夫婿,然后开口嘱咐道:“你…你去甘泉书院可以,但是切莫逞强,更不要与陆山长有什么冲突,一切等父亲还有三叔他们回来再说。” 她口中的父亲,是沈毅的大伯沈徽,而三叔,则是沈毅的父亲沈章。 沈陵点头,接过这袋银子,低声道:“我省得的。” 说完这句话,沈陵便从家里牵出了自家的马车,钻进的马车车厢里。 他的父亲沈徽,是东南某县的县令,有官位在身,他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可以说是小康之家,因此家里是有马车的,相比较来说,沈毅一家就要落魄得多了。 上了马车之后,沈陵很快来到了江都府的广储门,此时,广储门的大门早已经关上,沈陵跳下马车,用地道的江都口音,跟守门的几个差役分说了半天,最终在送上近十两银子给五六个差役平分之后,广储门的大门才慢慢打开,露出了一条缝隙。 一个三十岁的差役,看了一眼沈陵,沉声道:“沈公子,擅自开城门,是要担干系的,你坐马车出城太过显眼了,我们只能放你一个人过去,至于这马车……” “还是折返罢。” 沈陵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点头,回头吩咐车夫驾车回家,而他自己则是从门缝出了广储门,趁着月色,一路朝着位于梅岭之上的甘泉书院走去。 等到沈三公子到达甘泉书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沈三郎站在书院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用力拍打甘泉书院的大门。 甘泉书院这种“知名学府”,自然是有门房的,不多时,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小老头便打开了院门,这小老头这会儿已经入睡,打开院门之后睡眼惺忪的看了一眼沈陵,开口问道:“这位公子,你找谁?” “找陆山长。” 沈陵目光坚定,微微低头:“劳请代为通报。” 这个小老头看了看沈陵,又抬头看了看天,开口道:“这位公子,我家山长非是等闲人可见,再说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山长早已经睡了,公子如果要是想见我家山长,还请明天一早来递名帖罢。” “来不及了。” 沈陵也不废话,直接从袖子里掏出足有三四两重的碎银,放在这个门房手中,沉声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劳请通报陆山长,就说此事,关乎甘泉书院近百年的声望!” 这个小老头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然后看了看沈陵,陪了个笑脸:“那…公子,小人就去通传一番,但是山长会不会见您,小人不好保证。” 沈陵直接在书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口道:“若陆院长不见我,我便在这里等到天明。” 门房拱手道:“敢问公子名姓,小人也好通报。” “江都沈三。” 这门房这才点头,转身硬着头皮去敲陆安世的房门,而沈陵坐在书院门口,微微叹了口气。 四天前,他的兄弟沈毅莫名其妙被带进了江都县大牢里,抓进去之后便没有了生息,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去江都县衙询问,只知道与甘泉书院出的命案有关,其他的事情沈陵一无所知。 在这三四天的时间里,沈陵数次前往江都县衙,意欲探望沈毅,都被县衙的人拦下,始终没有见到沈毅一面,只知道沈毅牵扯进了一桩命案之中,但是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一直到今天,沈毅从牢里递出来一封“短信”,他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就连江都县衙审案,也不让他这个家人同堂。 如今,身在牢里的沈毅,终于传出了消息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尽全力想帮自己的兄弟。 想到这里,沈陵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甘泉书院,在心中默默念叨:“老七自小安分,绝不至于杀人,这一次坐罪下狱,一定是有人诬枉了他,只希望……” “只希望这位江左大儒,能够帮一帮老七,不要与县衙里的那些人同流合污。” 正当沈三公子坐在书院门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醇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哪位公子深夜到访?” 沈陵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身后,只见一个中年读书人,只简单披了一身衣裳,在门房的陪同下,静静的站在自己身后。 甘泉书院山长,陆安世。 沈陵深呼吸了一口气,直接跪在了这位陆院长面前,低头颤声道:“陆先生,在下沈陵,我七弟乃是先生的门人沈毅,如今七弟蒙冤受屈,眼见就要刀斧加身,请先生出面,替我七弟主持公道!” “沈毅…” 陆安世微微皱眉,然后低眉道:“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听院里的先生说起过,三四天前闹出了人命官司,被县衙的人给带走了,只是那时我在注经,书院的事情是谢先生在处理…” 陆安世看向沈陵,开口问道:“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沈陵低头,深深叩首。 “吾弟被人诬枉,蒙受莫大冤屈,为吾弟性命计,为书院声名计,请先生主持公道!” 第六章 陆院长与陆小姐 陆安世早年曾经出仕,干了几年之后便辞官不做了,回到故乡甘泉书院专心治学,虽然因为声望甚隆,被推上了甘泉书院山长的位置,但是平日里除了偶尔给书院的学子们讲学,或者私下指导学问之外,对于书院的杂务并不是如何上心。 与其说他是院长,不如说是一个荣誉院长,更多的像是一个讲学的先生。 正因为如此,对于前几天书院里发生的命案,这位陆山长并不是如何清楚,此时见一个年轻人跪在自己面前,陆安世微微皱眉,伸手就要将眼前的沈陵扶了起来,一边搀扶一边开口道:“沈公子,陆某无官无职,亦不是你的师长,当不得如此重礼,你起来说话罢。” 沈陵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对着陆安世深深低头,哀声道:“先生,吾弟乃是甘泉书院的学子,您的门生,求您救他一救!” 陆安世微微摇头:“沈公子,老夫无官无职,只是一介书生而已,既然官府已经将人带走了,这件事自然要官府去管,老夫如何插手?” “若由江都县衙去管,我弟必死无疑!” 沈陵抬头看向陆安世,从怀里掏出沈毅在牢里写的那张纸条。 “先生,此乃吾弟于牢中所书,字字血泪,我沈家势单力薄,此时连县衙都进不去,整个江都府,此时恐怕只有先生能救他了!” 陆安世从沈陵手中接过写张有些枯黄的草纸,看到纸上的字迹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是还是可以见到一些笔法根底,再见到纸上的内容,这位甘泉书院的院长微微低眉,看了一眼沈陵,低眉道:“沈公子,这深更半夜的,门口不方便,咱们书房里说话罢。” 沈陵闻言,心中大喜,立刻站了起来,对着陆安世垂手道:“多谢先生…” 陆安世没有说话,默默转身,沈陵跟在他的身后,进到了甘泉书院,很快,在陆院长的带领下,沈陵进入到了陆安世的书房之中。 这位江左大儒进了书房之后,先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然后低眉道:“沈公子也坐。” 沈陵深呼吸了一口气,垂手道:“先生,晚辈站着听就是。” 陆安世也没有强求,而是把沈毅写的那张纸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借着书桌上的烛光,他又看了一遍,然后才抬头看向沈毅,开口道:“沈公子,一面之词恐怕不足为信。” 沈陵临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说辞,他低头道:“先生,这桩命案是发生在书院里,那么大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只有他们几人在场,先生在书院里寻几个证人问一问,自然清楚,况且…” 沈陵咬牙道:“吾弟自小瘦弱,蒙学的时候还有人叫他“瘦干柴”,这两年虽然稍好了一些,但是比起同龄人依旧差上一些,他一个人如何殴杀比他还要年长一岁的同窗陈清?” 陆安世没有说话,目光继续看向眼前的这张草纸,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草纸上写着的“范东成”三个字,于是这位陆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范东成,江都范家…” 他抬头看向沈陵,低眉道:“范家的老五,在京城做侍郎。” 陆安世口中的这个老五,是范东成的五叔,十几年前高中,其后在官场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是六部侍郎了。 这个官职,听起来没什么,但是落在江都府,落在沈家,甚至是落在甘泉书院身上,已然沉重到无边无际了。 正是因为这位范侍郎,江都县衙才会这么急着把这桩案子坐死,把罪名落在沈毅头上,这件事办的好了,原本在官场上平平无奇的冯县令,就有可能抱上范侍郎的大腿,过几年说不定可以捞个知府的差事干干。 沈陵右手颤了颤,他抬头看向陆安世,声音也跟着颤抖了:“先生您…也畏惧范家的权势么?” 陆安世微微摇头,开口道:“老夫在甘泉书院治学,一不犯国法,二不想做官,不会惧怕任何人,关键是你们家。” “有这么一位侍郎在,即便这张纸上写的是真的…” 说到这里,陆安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眉看了一眼眼前的这张黄纸,淡淡的说道:“今日已经太晚了,这样罢,明日老夫在书院里走一走,问一问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所言不虚,老夫……” “老夫便去一趟江都县衙,看看能不能见这孩子一面,至少…” 陆山长长叹了一口气:“至少尽力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沈陵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陆安世面前,叩首道:“先生如能救得吾弟性命,便是沈家上下的大恩人,沈家上下,定当竭力报答先生。” “但行一些正事而已,用不着你们报答。” 陆先生微微摇头,起身搀扶沈陵,叹息道:“只可惜,陆某人微言轻,能不能帮到你们,还是未知之数。” “现在已经过了子夜了,我让人给沈公子安排住处。” 沈陵闻言,再一次低头致谢。 很快,在陆安世的安排一下,沈陵被人带到了甘泉书院的客房居住,安排好了沈陵之后,陆安世并没有回卧房歇息,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重新点亮了书房里的蜡烛。 他今年已经年过半百,被吵醒之后便很难再睡着了,况且现在已经丑时,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今天他不准备睡觉了。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陆安世书房被人敲响,这位院长放下手里翻了一半的一卷地理图志,起身伸了个懒腰,推开了房门。 房门口,一个十六七岁,容貌清丽,穿着一身蓝色长裙的少女,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对着陆安世轻哼了一声:“听说您昨晚上又没有睡觉,再这样熬下去,把您的身体熬坏了。” 陆院长两只手背在身后,看向这个端着热水的少女,微笑道: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青雀你这么勤快,怎么,又看上什么衣裳没钱买了?” 被称为“青雀”的姑娘,正是陆安世的独女,自小带在身边的陆姑娘。 陆安世少年娶妻,但是一直没有子嗣,到了三十多岁,夫人才给他生下这么个女儿,生下女儿之后没几年,夫人就染病离世,只剩下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而这位陆山长之所以辞官,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没有子嗣,因此才熄了在官场上奋斗的动力,干脆辞官回乡,专心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陆姑娘端着热水,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有些腼腆的说道:“原先不是有莲儿做这些事嘛,爹要是喜欢,女儿天天给您打水洗脸。” “还是算了罢,累坏了青雀,为父可是要心疼的。” 陆安世哈哈一笑,走到了水盆前,低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放下毛巾,抬头看了看自家闺女,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样献殷勤,有事求爹?” 陆姑娘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父亲。 “爹,咱们书院有一个姓沈的学子,前几天被官差抓去了。” 陆安世佯作不知,瞥了一眼自家女儿,淡淡的说道:“然后呢…” “女儿听说,县衙要砍他的头…” 陆姑娘低头,声音低微了起来。 “爹,听书院里的人说…他是被人冤枉的…” 第七章 见利而不舍身 陆安世放下擦手的毛巾,面色平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问道:“青雀与这个沈毅相识?” “算不上相识,只是见过两面。” 陆姑娘走到陆安世面前,帮着老爹整理衣裳,语气中带了一些羞涩:“他…他给女儿写过一封信。” 另一个沈毅的确给这位陆姑娘写过信,而且信封里装的是一首情诗。 而沈毅之所以与好友陈清闹矛盾,也是因为这首情诗。 陆院长看了看自己的闺女,并没有追问信里的内容,而是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沈毅的事情,为父未必能帮上忙,而且这件事为父需要在书院里查问一番,不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我们?” 陆小姐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家父亲,问道:“爹爹,除了我还有谁了?” “还有沈毅的堂兄,昨天夜间来寻我,也是让我去县衙搭救沈毅。”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了一眼陆姑娘,微微叹了口气:“他太高看我了,如果是寻常的案子,江都县衙或者江都府衙,或多或少会卖为父一些面子,但是这件事牵扯到范家,范家身后站着那位范侍郎,为父无官无职,江都府的官员未必就会买为父的账。” “不过…” 陆夫子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低眉道:“不过沈毅毕竟是我门下的学生,假如他真的是蒙冤下狱,这件事我的确应该去管一管,无论如何,总要尽力才是。” 说完这句话,外面的房门被人敲响,一个谦卑的声音传来:“老爷,那位姓沈的公子在外面,要见您呢。” 陆安世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你告诉他,今日上午老夫会在书院里查问当日的情况,询问那些亲眼见过现场的学生,如果他所言非虚,下午老夫便会去一趟江都县衙,让他不必在外面等我。” “他与我一道,反倒会有一些不便。” 沈陵是沈毅的堂兄,在这个时代,与亲兄弟也没有太大的分别,相比较来说,陆安世自己去县衙过问此事,与沈陵陪同前去,还是有不少差别的。 站在书房外面的是陆家的仆从,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低头道:“小的遵命。” 打发了仆人之后,陆安世在女儿的帮助下,整理了一番衣裳,然后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陆姑娘微笑道:“青雀,你去把谢先生还有周先生请来,就说我有事情与他们商议。” 谢周二人,都是甘泉书院的先生,虽然没有陆安世的进士功名,但是也都是举人出身,平日里甘泉书院的事务,大多是这两位先生负责,算是书院的“副院长”了。 陆姑娘眨了眨眼睛,轻声道:“阿爹,那天县衙来人,与谢先生说了好一会话呢…” 陆安世面色平静,开口道:“放心,为父不会全信他们。” 陆姑娘这才点头,连忙转身去请谢、周两位先生去了。 很快,两位先生被请到了书房里,陆安世与他们说了足足半个时辰话,又亲自在书院里走了一圈,跟书院里的学子们询问了一番当日的情形。 一直到中午,陆山长才停止了问话,他在书院里简单吃了一顿中饭,便坐上自己的马车,进了江都城,来到了江都县衙门口,让老仆给县衙递上了自己的拜贴。 此时,冯县令正在书房里与县衙的师爷议事。 二人面前,摆着一张供状。 供状上,详细写明了沈毅行凶的经过,以及审讯的过程。 江都县衙的师爷姓邓,此时这位邓师爷站在冯县令面前,恭敬低头道:“老爷,供状卑职已经让人写好了,接下来只要随便找个人,在供状上按上手印,这桩案子就算定了,不管是沈家人还是苦主陈家人,都寻不到咱们的任何把柄。” 冯县令接过这张供状,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这位圆脸的县尊老爷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手里的供状,又看了看眼前的师爷,忍不住大皱眉头。 他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伪造供状,是不赦的大罪,更何况我是县令…” 冯县令小眼睛看向邓师爷,神色不善:“师爷,你平时不是这种胆大的性子,是不是…是不是范家人找你了?”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对着冯县令陪了个笑脸,低头道:“老爷,卑职都去查过了,这沈毅家里无权无势,这桩案子很快就会消弭于无形,您老人家这一次多出些力气,担一些干系,范侍郎便会记着您老人家的好,到时候您老人家高升,卑职也能沾沾您的光彩不是?” 冯县令也是正经科考出身,自然不是蠢物,他瞥了一眼眼前的供状,闷哼道:“只怕还不曾高升,就要给人家拿住命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命都丢了。” 冯县令高高抬起头,低哼道:“这件事弄到现在,本官已经担了很大的干系了,一不小心就是丢官撤职的下场,为了孝敬范侍郎,丢官撤职倒也罢了,但是要本官拿身家性命去卖好…” 冯县令瞥了一眼邓师爷,撇了撇嘴。 “本官不干。” 一般县令到地方上做官,大多是外地官,因此会聘请一些本地人来充当师爷,以了解当地的风物民俗,以及方便与当地的士绅沟通,换句话说,师爷有时候就是本地势力的代言人。 很显然,范家的人已经跟这位邓师爷通过气了,不然邓师爷也不会铤而走险,拿出这张伪造的供词。 邓师爷听到这句话,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他微微低头,开口道:“老爷,这件事不会翻起多大浪花的,实在不行,卑职去寻个字匠来,模仿那小子的笔迹,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就是。” “不会翻起多大浪花?” 冯县令努力睁大自己并不怎么大的眼睛,瞪了邓师爷一眼,闷声道:“昨天,陆山长家里的千金,想要进牢房探望那个沈家小子,还给那小子带了一份吃食!” “知不知道陆山长什么人物?” 冯县令闷声道:“他写的文章,江都府的学子哪一个没有看过?这件事情要是闹大了……” 邓师爷眯了眯眼睛,微微低头:“老爷,陆夫子比范侍郎如何?” “这……” 一个是六部侍郎,一个是在野教书的先生,两个人的权势自然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正当冯县令犹豫不决的时候,在他的书房外面,一个小吏的声音传来:“县尊老爷,甘泉书院的陆山长来了,正在县衙正堂候见。” “坏了。” 冯县令脸色一白,看向邓师爷:“陆夫子来了。” 陆安世乃是名副其实的江左大儒,也是江都府里最出名的几个人之一,更有进士功名在身上,不管是论年谊还是论资历,都是冯县令的前辈,陆安世亲自到访,他没有任何不见的理由。 邓师爷也不禁微微色变,低声道:“听说这位陆夫子,一心扑在学问上,书院里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怎么今天竟到县衙里来了?” 冯县令没有回答,而是默默起身,看向桌子上的供状,低声道:“这个东西,尽快处理掉,不要留下来。” 小胖子县令,长长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本县出去,见一见陆夫子…” 第八章 江都大牢初相遇 县衙正堂里,冯县令满脸笑容从外面走了进来,还未踏进正堂的门,他便拱起了手,满脸笑容。 “山长有什么事情,派人过来递个信,冯某便去书院拜访山长了,怎么敢劳动山长亲自跑一趟?” 冯县令这番话说的很是客气,毕竟他是官,陆安世乃是民,无论陆安世是不是什么大儒,他都已经给足了这位陆先生的面子。 陆安世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冯县令拱手还礼,微微欠身道:“县尊客气,今日冒昧叨扰,是有件事情要向县尊打听。” 冯县令眉头跳了跳,但是脸上的笑意未减,对着陆安世微笑道:“先生有事,但问无妨。” 陆院长看了看冯县令,然后微微低眉道:“县尊,前几天我甘泉书院出了一桩命案,弄得现在影响很不好,前几日陆某在注经,未曾理会这些俗务,昨天才听说这件事,因此想要过来问一问县尊,我书院的这桩案子,查清楚了么?” 陆先生说话还是很有技巧的。 他现在是民,没有权力过问衙门里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开口就是“我们书院”,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介入这桩案子,甚至因为他事先说明了这件事,冯县令都没有办法再用这个理由搪塞他了。 冯县令表情僵了僵,然后他看向陆安世,叹了口气。 “陆先生,这件事已经移交县衙,您原本可以不管的。” 冯禄这句话是在提醒陆安世,提醒这位江左大儒,这件事很有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而且既然已经移交了县衙,他这个山长是可以不过问的。 陆安世也是做过官的人,自然可以听出冯禄话里的意思,这位院长对着冯禄笑了笑:“县尊说这件事陆某可以不管,也就是说,这件事陆某也是可以管的。” “好罢。” 冯县令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既然先生执意过问,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只能告诉先生,这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等查出了结果,冯某一定派人通知先生。” 这个时候,冯县令自然是不会说什么沈毅是凶手这种话落人话柄的。 毕竟坐在他面前的,乃是江都府出了名的大儒之一,同时也是江都府的喉舌,在他面前说任何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因此,这种模棱两可的官面话,说出来是最合适的。 “既然还不曾定罪。” 陆安世看了看县令冯禄,微笑道:“那县令准许老夫去大佬,看一看这个门人如何?” 冯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急着说话,他先是看了看陆安世,然后低头喝了口茶,微微叹了口气:“先生是书院的山长,那沈毅是书院的学生,按理说先生要见一见他,冯某是不太好拦阻的,但是…” 冯县令看向陆安世,低声道:“为了先生考虑,冯某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冯县令的意思很简单,这一次不止是一桩命案那么简单,背后更有江都范家,贸然掺和进来,很可能就会与范家为敌。 更重要的是,殴杀陈清的不止范东成一个人,而是四个人,这四个人当中,除了范东成之外,另外三个也都是在江都小有势力的家族。 这种事情,四家人肯定是戮力同心的,真的跟他们作对,他们会不遗余力的出钱出物。 冯县令虽然向着范家,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敬重陆安世的,他不想陆安世掺和进来,也不愿让这位夫子掺和进来。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一次拘捕沈毅,并且私刑审案,已经有了一些过错,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这件事再生出什么波折。 陆先生坐在下首,对着冯县令微笑道:“老夫一生,最怕麻烦,回到江都故土,也只想安静治学教书,但是既然当了这个山长,书院里的事情多少还是要管一管的,不好辜负先师传下来的重担。” 陆安世中进士之前就是在甘泉书院读书,他的老师,正是上一任山长。 冯县令摇头叹息,他看了陆安世,低眉道:“既然先生执意要去,冯某也不好阻拦,便只能让先生去一趟大狱了。” 陆安世是当世大儒,仕林名士,拥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力,这种人过问案情,冯禄就不可能在硬生生冤枉沈毅了,毕竟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这个县令最多就是一个失察的罪过,真把沈毅弄死了,惹恼了陆夫子,便不是那么好轻易收场了。 “多谢县尊。” “不谢不谢。” 冯县令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只是,冯某就不能陪先生同去了,先生也做过官,应当知道,我等这些异地为官的地方官,有时候并不能随心所欲。” 地方官想要安安稳稳的干好自己的差事,除了与上官处好关系之外,还要与地方乡绅打好关系,而县衙也免不了被地方势力渗透。 现在的江都县衙,就有不少地方势力的眼线。 冯县令不肯与陆安世同去,是怕得罪范家,得罪那位范侍郎,而陆安世如果自己去了,那么他事后也有理由与范家分说。 “不烦劳县尊。” 陆安世微微低头:“县尊写一张条子,陆某自己去就是。” 冯禄摇头。 “条子也不能写。” 这位县令低声道:“先生自去就是,我让人提前打招呼,不会拦你。”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有些微胖的江都县令,哑然一笑:“县尊倒是机警。” 冯县令苦笑一声:“先生谬赞了,身在官场,有时候不得不小心。” “有劳县尊了。” 就这样,陆安世离开江都县衙,朝着县大牢走去。 县大牢距离县衙,只有一两里路,很快,马车停在了县大牢门口,一个穿着皂衣的狱卒,这会儿已经在门口等着,见到陆安世下了马车之后,他才迈步迎了上去,欠身道:“是陆夫子么?” 陆安世面色平静:“是陆某。” “夫子随小人来。” 这个小吏,正是之前替沈毅送信的周胜,他微微弯着身子,走在前面给陆安世带路,很快两个人进入到了县大牢之中。 刚进大牢,一股草木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山长微微皱眉,但是没有多说什么,依旧跟在周胜身后,朝着大牢深处走去。 没多久,周胜就把陆安世带到了一处牢房门口,然后回头对着陆安世欠身道:“夫子,沈公子就在这里面。” 陆安世点头,看向周胜,问道:“你要在这里么?” 周胜摇头:“上面未曾叫小人在这里听。”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大牢里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开口道:“沈公子,沈公子,陆夫子来看你来了。” 说完这句话,周胜对着陆安世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而牢房里昏昏沉沉的沈毅,也被他叫醒,迷迷糊糊醒来之后,沈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须,一身青衣的小老头站在自己面前。 他认出来了,是自己的院长,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沈毅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他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强忍着背上的剧痛,对着陆安世躬身行礼:“学生,拜见山长。” 牢门外的陆安世,看到大牢里脸色苍白到极点,几乎已经站不稳的沈毅,忍不住皱眉:“怎么这样憔悴?” “回山长。” 牢房里的沈毅苦笑道:“学生…不敢吃饭。” 他伸手扶住大牢的牢门,让自己站直身子,低声道。 “学生怕…被人毒死。” 第九章 如何脱罪? 见到陆安世,沈毅心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天时间了,这两天时间里,他身陷囹圄,而且受伤不轻,只能待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想办法尽量把这件事尽量闹得大一些,再之后就是通过狱卒周胜,给族兄沈陵传信,让沈陵尽量找到陆安世,请托陆安世帮忙。 之所以要找陆安世,是因为在沈毅的记忆之中,这位甘泉书院的山长,风评一直很好,是个出了名的刚直之人,只要这位陆山长下场,这件事情便有了转机的余地。 沈毅手扶着牢门,勉强站立,对着眼前的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拱手行礼,深深低头:“请山长,救学生性命。” 陆安世负手站在牢门前,上下看了看沈毅,低眉道:“你认得青雀?” 听到这个问题,沈毅愣了愣,然后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在书院里,有幸见过小姐几面。” 陆安世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有一把椅子,便径自把椅子拉了过来坐下,然后静静的说道:“只见过几面,那丫头便肯在老夫面前替你说话,看来她看你对你印象不错。” 沈毅抬头看向陆安世,然后沉声道:“若小姐为学生说话,应当是仗义执言,对事不对人,非为学生,乃为公理也。” “好一个为公理也。” 陆院长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学生,面色平静:“可是官府认定是你殴杀了陈清,老夫如何知道公理在哪一边?” “若山长不知,今日也就不会来大牢里见学生了。” 沈毅脸色苍白,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有些头晕,不得不坐在了枯草上。 他低头苦笑道:“饿得头晕眼花,让山长见笑了。” 陆安世微微皱眉,然后回头看向身后,呼唤道:“狱卒,狱卒。” 狱卒周胜很快赶了过来,对着陆安世低头行礼:“夫子吩咐。” 陆安世伸手,在自己的袖子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了一块碎银子,递在周胜手里,开口道:“去,买一些吃食来,最好是容易下口的。” 说完这句话,陆夫子看向周胜,沉声道:“老夫就在这里看着,若饭食有问题,害了我门人的性命,老夫绝饶不了你。” 周胜看了看陆安世手里的银钱,又看了看牢里的沈毅,微微摇头:“夫子,小人这就去买,不敢收您的钱。” 陆安世有些诧异:“为何?” 周胜低头道:“沈公子性情刚毅,让小人佩服。” 周胜这句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拿了沈家十五两钱,买多少顿饭也够了,再加上他认得陆夫子,不太愿意拿陆夫子的钱,沾惹干系。 像周胜这种狱卒,尽管行当可能不受人待见,但是能在这里干几年十几年那,一般都十分精明,大智慧没有,小聪明是肯定有的。 说完这句话,周胜转身,一路小跑的去了。 很快,这个狱卒便拎了一个木制食盒过来,打开牢门,递给了沈毅,食盒里装着两碗粥,几碟小菜,还有两个馒头,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他端起一碗粥,一口气便闷了一碗。 一碗粥下肚之后,沈毅浑身上下都舒服了不少,他又啃了两口馒头,这才抬头看向陆安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山长见笑…” “不着急,你慢慢吃,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沈毅点头,专心吃饭,因为肚子饿得厉害,他很快把饭盒里的吃食吃完,放下手中的筷子之后,他用囚服擦了擦嘴,从地上站了起来,垂手道:“若不是山长,学生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陆安世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说一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惭愧…” 陆安世是沈毅目前几乎唯一的一个救星,这个救星比起老爹沈章,以及那个做知县的伯父沈徽都要有用,因此沈毅老老实实的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日,陈清因为一些事情,被范东成等四人堵在了书院后院的那个竹坡,学生与陈清相交甚笃,听闻之后便立刻赶了过去,到现场之后,便看到范东成等四人在殴打陈清,学生上前拦阻……” “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毅叹了口气:“他们殴打陈清,前后至少大半个时辰,连带学生也被他们打伤,后来他们下手太重,陈清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省,范东成他们见事情大了,便一把拉住学生,硬说是学生打了陈清。” “一个时辰之后,陈清便死了。” 沈毅看向陆安世,低声道:“山长,事情就是这样。” 陆安世面无表情:“知道范东成他们为什么与陈清起冲突么?” “知道。” 沈毅很老实的回答道:“因为…因为陆小姐。” “书院里许多人都倾心陆小姐,不少人给陆小姐写诗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沈毅心里有些脸红。 因为这些写情诗的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确切来说,是先前那个沈毅。 “而诸位同窗之中,陈清的诗才最好,他给陆小姐写的,陆小姐…” 沈毅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陆安世,开口道:“陆小姐似乎写了一首诗回应了,因此,陈清才惹恼了同窗们,尤其是范东成……” 陆夫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头痛。 发妻病逝之后,他便带着女儿回到了故土江都,之后便专心治学,在他眼里,女儿青雀还是个小姑娘,完全跟儿女情长没有半点关系,听到沈毅这番话,陆夫子才恍然发现,自家女儿已经十六岁了。 陆夫子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沈毅,叹了口气:“范家势力不小,江都府的官员都多多少少要给他们家一些面子,这件事情弄到现在,已经不太好处理了。” “即便你说的统统都是真的,老夫也只能让江都县衙彻查此事,将范东成等四人也拿到案,重新查问此事,至于江都府的官员愿不愿意把这件案子翻过来,只能看他们如何抉择。” “江都县衙上面,还有一个江都府衙,他们会不会卖老夫这个面子,会如何抉择,现在都很难说…”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向沈毅,叹息道:“孩子,这件事要看你的造化。” 他这句话刚说完,牢房里的沈毅就急了。 一个书院的院长,竟然想要拿自己与范家的侍郎比影响力,这不是自不量力吗! 更要命的是,这件事如果陆安世输了,丢的是自己的性命! 他两只手扶着牢门,对着陆安世低声道:“山长,万不可如此!” 他面色严肃,缓缓说道。 “山长要救学生性命,就不能再把范东成牵扯进来了。” 陆安世微微皱眉。 “不给范东成他们定罪,你要如何脱罪?” 沈毅再一次摇头,他缓缓说道:“山长,这几天学生在牢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范家是江都大族,朝中还有个侍郎做靠山,江都府上下的官员不可能因为学生一个人,去与范家作对,就连山长您……” 说到这里,沈毅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安世哑然一笑:“你说你的就是,不必顾忌老夫的面子,你说的不错,老夫一介书生,自然比不过那位范侍郎。”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因此,学生想要脱罪,非但不能咬死范东成,反而要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范东成没事了,范家便不会再干涉这件事,到时候,学生才有脱罪的可能!” 陆夫子皱眉,他看向沈毅,问道:“你是说…” 沈七郎低着头,目光闪动。 “山长,动手的是他们四个人,非是范东成一个。” 第十章 请您去喝茶 这两天时间,沈毅一直在大牢里躺着,县衙的人知道再打肯定就打死了,那位冯县令也担心打死人要担责任,因此没有再提审他。 这两天时间里,沈毅一直在考虑让自己脱罪的法子。 他继承了另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或者说他与另外一个沈毅变成了一个人,自然清楚的知道目前自己的处境。 范东成等四人,都是江都城里的二代,其中以范东成的家世最好,他的五叔乃是京城刑部的侍郎,加上范家最近几代人才频出,在江都势力很大。 这个人,虽然是打死陈清的主犯,也是陷害沈毅的主谋,但是沈毅现在想要保全自己,让自己从大牢里脱身,就不能跟他们死磕,只能暂时妥协。 只要把范东成从这件事里摘出去,那么沈毅脱罪的阻力就会骤然减轻,如果陆安世在给衙门一些压力,那么他沈毅就有了脱罪的可能。 听到这句话,坐在沈毅面前的陆安世忍不住大皱眉头,他看向眼前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缓缓说道:“老夫考一考你。” “树德务滋。” 沈毅有些无奈的接话道:“除恶务本。” 他看向陆安世,低眉道:“山长,学生也明白不该纵恶,但是眼下这个处境,不得不保全自身,除恶之事,只能留待将来了。” “事可从经,亦可从权。” 沈七郎看向陆安世,再一次拱手:“这个道理,山长应该比学生明白。” “真是难得。” 陆安世伸手轻轻拍了拍手掌,忍不住赞叹道:“你这般年纪,看事竟然这样通透,比老夫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还要都要透彻。” 陆安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牢门,轻声道:“你说一说,具体应该怎么办?” “能办的,老夫会尽量替你去办。” 沈毅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道:“等县衙下一次讯问,学生可以改一改供词,对县尊说,殴打陈清的的确只是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学生。” 陆夫子皱眉:“那应该是谁?” “钱通!” 钱通,是范东成团伙四人之一,也是这个团伙之中地位最低的一个。 范东成等四人,除了范东成之外,另外三个分别是马俊,罗茂才,以及这个钱通。 其中,马俊是商人之子,他的父亲是江都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甚至走通了甘泉书院的关系,把马俊这个商人之子送进了甘泉书院,可谓是财力雄浑,同时马俊也是他们四人平日活动的金主,大部分开销,都是这个富二代在负责。 而罗茂才也是士族出身,他的一个堂叔在东南某府做知府,家里在江都士族之中属于中上,也算颇有势力。 只有这个钱通,家境相对来说是最低微的,家里有个做知县的叔叔,还是在西边的一个中县,家境虽然能算小康,但是并不是权贵人家。 因此,钱通在四个人当中地位最低,是个小弟的角色,平日里脏活累活都是他在干。 也因为如此,当日殴打陈清之时,也是这个钱通最卖力气,重手几乎都是他打的。 陆安世一心治学,对于范东成等四人,他也就是大概知道范东成的家境,其他三个人知之甚少,有些疑惑的看向沈毅。 沈毅这会儿吃饱了,身上也渐渐有了力气,他站在大牢门口,大概的向陆安世说明了一番四个人的家境,然后低声道:“山长,这四个人当中,只有钱通一人势单力薄,把他推出去认下这个罪过,另外三家便不会多说什么,至于范家……”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范侍郎今年刚满五十,虽然晋侍郎没几年,但是官场上还有攀爬的可能性,范家人也不可能仗着他的势为所欲为,他们也要顾及范侍郎的官声。” “这件事情如果能大事化小,范家也不会不同意。” 陆夫子再一次皱眉。 “他们因为你沈家势单力薄,才联手构陷于你,如果我等因为钱家势单力薄,便把他拉出来顶嘴,与范家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自然有分别。” 沈毅压低嗓子,有些着急的说道:“山长,这钱通的的确确是凶手之一,陈清的死与他脱不开关系,而学生,则是被凭空构陷诬告的!”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低声道:“再者,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将来,另外三个凶手,也定然逃不过天诛!” 沈毅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 陆安世似乎听出了一些什么,他看向沈毅,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罢了孩子,这件事老夫尽量替你去斡旋,如果你能脱罪,便在书院里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造福一方,莫要…” “莫要在凭生事端了。” 沈毅的意思是,他将来脱罪之后,不会放过范东成等三人,而陆安世则是让他熄了这个念头。 别的不说,一个范侍郎,就是高不可攀的大山了。 朝廷三年一次科考,一次科考不过录取二百不到三百个进士。 而一百个进士里,也未必有一个能做到侍郎的位置上。 六部侍郎,在京城那种地方可能听起来没有那么显眼,但是放在江都这种地方,就是大到没边的庞然巨物。 江都府的知府,是江都府的天,那么这位范侍郎,就是盖在天上的天,他这一层天,距离九重天上的天子,也不算很远了。 就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陆安世说的话自然是正论,一个寻常人如果能安身立命,当然没有理由去与一位侍郎或者说侍郎家里作对,但是沈毅不一样。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人。 对于他来说,在这个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眼下,当然不能说出那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中二发言,说出来也只会让人笑话,沈七郎对着陆安世低头道:“山长放心,学生明白的。” “那好。” 陆安世微微低眉道:“既然是书院里发生的案子,那么这两天老夫去联系联系范家人,妥善处理此事。” 牢房里的沈毅微微一笑,开口道:“山长,在学生看来,您今天既然来到这大牢,那么便不用您去联系范家人,范家人会主动联系山长您的。” 陆安世眯了眯眼睛,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很快,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人,一路小跑来到了陆安世面前。 正是江都县衙的师爷,邓师爷。 邓师爷一路来到陆安世面前,对着陆安世恭敬低头,拱手行礼道:“陆夫子,可算寻到您了。” 陆安世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向邓师爷,问道:“寻老夫何事?” 邓师爷满脸笑容,笑呵呵的说道:“夫子,陈知府让我请您去望湖楼喝茶。” 第十一章 望湖楼非议 陈知府,江都府的天。 江都府是江南颇为富庶的一个府,因此江都知府在知府当中也是个上等差事,一般官员需要在其他府干上一两届,再加上朝中有人,才有可能会被调任江都府任知府。 而这位陈知府,姓陈名裕,就任江都知府已经两年有余,是个颇有干才的知府,两年多时间不仅在江都混的游刃有余,而且官声还不错,明年就是吏部每三年一次考功的年份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位陈知府会得一个“上”的评价。 当然了,知府多半不会只干一任,陈知府还要在江都多干一任,也就是六年时间,明年考功之后,陈知府多半还会留任江都,继续做他的江都知府。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陈知府今年还不满三十五岁,比其他的下属江都县令冯禄要年轻不少,算是朝廷里的少壮派官员,前途无量。 听到陈知府相邀,陆安世转身,看了一眼沈毅,开口道:“孩子,你先在这里待着,老夫去见一见陈知府。” 牢房里的沈毅,连忙点头,然后低声道:“劳烦山长。” 此时此刻,沈毅其实很想提醒自己的这个院长,明年就是吏部考功的年份,陈知府的态度很重要,但是这个时候,毕竟有求于陆安世,再开口就有点指手画脚的味道了。 长幼有别,毕竟不太合适,于是他忍住没有说话。 “老夫是甘泉书院的山长,书院里出了事情,老夫自然该管。” 陆安世起身,看了看沈毅,开口道:“该吃饭还是要吃饭,冯县令既然肯让老夫来见你,想来这大牢里就不会有人要害你了。” 沈毅微微摇头,开口道:“山长,会下毒害我的从来不是冯县尊,冯县尊毕竟不是咱们江都本地人,有些下面的事情,他是管不了的。” 陆安世若有所思。 “罢了,你心智成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沈毅拱手送别。 陆安世走后,沈毅一个人站在牢房门口,思索了许久。 现在,因为陆安世的出手,这件原本几乎无法逆转的命案,已经出现了一些转机,但是一个陆安世,并不能完全扭转局面,他能不能脱罪出狱,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现在还很难说。 “有五成生机了…” 因为后背受伤,沈七郎重新趴回了稻草上,他闭上眼睛,详细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就看范家人那边松不松口了,为了范侍郎的官声,他们应该不会…” “太过分…” 想到这里,沈毅心中满是无奈。 他继承了另外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对于那一个沈毅来说,范东成殴杀好友陈清在先,又构陷他在后,乃是他沈毅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而眼下为了保命,他不仅需要帮助范东成这个大仇人脱罪,甚至…… 甚至他的性命,都还取决于范家人的最终态度。 假如范家人真的特别蛮横霸道,非要把他弄死,那么即便这桩冤案将来可能有昭雪的一天,他沈毅也看不到那天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强权啊…” 沈七郎趴在大牢里的枯草上,闭目养神。 “现在的我,以及沈家,太弱了…” …………………… 江都府,望湖楼。 江都府是一座古城,古往今来一两千年,历朝历代都会挖掘护城河,久而久之,这些护城河连成一片,又与外界的运河沟通,渐渐成了一个狭长型的小湖,最早叫做护城湖,后来江都府渐渐昌盛起来,这座湖也就有了一个文雅一些的名字,叫做玉带湖。 望湖楼,就在玉带湖湖畔,也是江都府里顶尖的几座酒楼之一。 陆安世坐着马车,很快来到了望湖楼门口,在望湖楼小厮的带领下,他一路上了二楼,来到了二楼一处雅间。 陆夫子刚到雅间门口,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很是干练,一身便服的中年人便起身相迎,对着陆安世拱手笑道:“陆先生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先生见谅。” 正是江都知府陈裕。 见到这位府尊,陆安世也不好拿架子,便拱手还礼:“见过府尊。” “先升客气了。” 陈知府引着陆安世进雅间坐下,落座之后,他亲自起身,给陆安世倒茶,一边倒茶,一边微笑道:“等先生的时候,我自己泡了一道,这是二道茶,正是好入口的时候。” 陆安世双手接过陈知府递过来的茶水,道了声谢之后,抬头看向陈知府,开口问道:“未知府尊召陆某前来,所谓何事?” “可不敢当一个召字。” 陈裕摆了摆手,哑然道:“与先生许多日子未见了,因此请先生来喝茶而已。” 他伸手算了算,微笑道:“算一算上一次与先生见面,还是年初送江都士子入京赶考的时候,一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 陆夫子性格比较直,不太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他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看向陈知府,问道:“府尊让老夫来,可是为了甘泉书院的那桩命案?” 陈裕笑而不语,只是低头饮茶。 一杯茶下肚之后,陈知府才微笑道:“先生,江都这两年风调雨顺,百姓太平康乐,这一届科考,足足出了五个进士,依我看,不管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大事化小为好。” 陆安世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陈裕。问道:“府尊可了解过这件案子?” 陈知府伸手倒茶,一边倒茶,一边淡淡的说道:“看过县衙递上来的卷宗,说…” “疑似是甘泉书院学子沈毅,因情错手伤人致死。” 陆夫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瞥了一眼陈裕,沉声道:“那府尊看来呢?” 陈知府低眉,良久之后,才微微叹了口气:“先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在江都这个位置上坐着,不好与范侍郎闹得太僵。” 陈裕能在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做到江都府这种富庶地方的知府,显然也是朝中有人的主,因此他虽然品级比六部侍郎低了不少,权柄也远远比不上六部侍郎,但是因为朝中有靠山,因此并不特别惧怕范家,只是不太愿意与范家闹僵。 “府尊。” 陆夫子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老夫在书院注经,不曾细细查问,一直到今天上午,老夫才在书院里详细问了此事,可老夫查问到的情况,与县衙的卷宗,似乎大有出入。” 陈知府微微一笑,开口道:“有出入是正常的,毕竟案子是人办的,每个人心里想的事情都不一样嘛。” “先生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咱们坐下来商量。” 陆夫子看着眼前的茶水,默默的说道:“府尊,老夫也做过官,知道所谓官场无朋友,朝是无是非的说法,可即便官场再如何看中利害二字,也不能将黑白全盘颠倒罢?” 听到陆安世这句话,陈知府眉头动了动。 明年就是吏部考功的时候了,也是他仕途上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个时候,江都府是不能出事的,他自然想着尽快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因此,当他知道陆安世去了县衙大牢之后,立刻就派人把陆安世请到了这里说话,目的就是不至于让这件事情闹大。 于是,这位江都知府看向陆安世,缓缓说道:“先生,江都府治下,岂有黑白颠倒之事?” 第十二章 做官的艺术 就连江都县令冯禄,尚且不愿意因为讨好范家,而触碰国法,身为正四品知府的陈裕,自然也不会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担太多干系。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怎么参与,一直是冯县令在做。 这件冤案办成,沈毅冤死,范家的人得以脱身,他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府,便能卖范侍郎一个人情,假如… 假如有一天东窗事发了,那最多也就是查到江都县令冯禄头上,他这个知府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也没有收受范家的钱财,自然跟他没有关系,落到他头上,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不过现在,三年一次考铨在即,这位江都知府连失察的罪名也不想担在身上。 明年的考铨,他至少要拿一个“上”字,甚至有拿“上上”的野心。 如果能得一个“上上”的考功,那么在江都干完这六年,他就可能以不到四十岁的年龄进入京城六部,成为六部的员郎中的位置上,干个几年,就能与范侍郎并肩,成为六部侍郎! 而如果甘泉书院的案子闹大,就会让陈知府的声誉受损,如果得不到上字考功,只得一个中上或者一个中字,那么即便他上头的人想替他操作,也很难把他拔擢到六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裕在知道陆夫子插手这件事之后,便觉得这件事有闹大的风险,所以他才会放下公事,来到这望湖楼请陆安世喝茶。 这位江都知府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陆安世微笑道:“先生如果对江都县衙的审查有一些疑义,那么稍候陈某回府衙,让严通判去县衙,与冯知县一起查办此事,如何?” 陆安世放下手中的茶水,他抬头看了一眼陈裕,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道:“府尊,这件事情连陆某这个平头百姓都能查的清楚,官府想要查清楚自然再容易不过了,难就难在,官府应该怎样去办,以及会不会这样去办。” 陈裕笑了笑:“这桩案子的详情,本官还真不知道,这样罢,稍候本官给县衙行文,让他们把具体的审案记录送一份到府衙来,本官看了之后,再给先生答复如何?” 陆安世起身,对着陈知府拱手道:“府尊,老夫原先也是做过官的,知道一些官场的规矩,也知道府尊不愿意得罪一些人,根据老夫查问所知,当时殴杀陈清致死的,非是一人,县衙那里即便公正执法,也未必会得罪人。” 陆夫子这番话,差不多是按照沈毅的意思说出来的,只不过他说的相对隐晦了一些,不过面对陈裕这种官场中人,这个说辞就刚刚好。 说得太明白,他这个知府脸面上也过不去。 陈裕目光转动,便明白了陆安世的意思,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陆夫子拱手行礼:“先生所言甚是,这件事本官一定给先生,给书院一个交代。” “非是给老夫交代。” 陆安世看向陈裕,缓缓说道:“府尊执政一方,应当是给江都父老一个交代。” “这个自然。” 陈裕微微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陈某为官一任,绝不会对不住江都父老。” 话说到这里,场面话就差不多说完了,陆安世能做的事情基本上也就做完了,因此这位陆夫子起身告辞。 陈裕亲自将陆安世送下了望湖楼,然后目送着陆安世上了马车。 等陆安世离开之后,陈裕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上了望湖楼饮茶,一杯茶水下肚,陈知府看向门口的小厮,开口道:“去,把冯县令请来,就说本官请他喝茶。” 小厮连忙答应,一转头便请冯禄去了。 陈裕是冯禄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相请,冯县令自然忙不迭的答应,只过了半个时辰,冯禄便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望湖楼二楼。 其实他是坐马车来的,并不怎么劳累。 只是在上司面前,要装成一副积极的模样,这会儿喘几口气,在上司心里的印象就会好一些。 积极响应领导嘛。 反正这种暗里的奉承也不要钱,能做就做一做。 见到气喘吁吁,甚至头上还带了几颗汗珠的冯县令,陈知府哑然一笑,他也不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淡淡的说道:“冯县令不必这么着急,本官请你过来只是喝喝茶,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 “府尊相召,下官不敢不急。” 说完这句话,冯县令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领导对面,然后抬头看了看领导的脸色,连陈裕脸色并没有什么不高兴,这才赔了个笑脸,开口道:“未知府尊相召,可有事情吩咐?” “怎么,没事就不能请你喝茶了?” 陈裕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冯县令,然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方才,陆夫子也在你这个位置坐过。” “陆夫子,陆…” 冯禄恍然大悟,开口道:“下官明白了,是甘泉书院那件事…” 此时,冯县令“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他下午才见过陆安世,并且亲自把陆安世放进了县大牢,这会儿傍晚时分,府尊便请他过来,当然是因为这件事了。 不过这样装一装,会突出领导的智慧,反正不要钱,何乐而不为? 陈裕见他这个模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低眉道:“好了,你我在江都做同僚也两年有余了,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甘泉书院的事情,是你们县衙在查,现在,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本官听。” “记得。” 陈知府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说真话,不然被本官查出来,就没有那么轻易过关了。” 听到这句话,冯县令微微低头,在心中暗自吐槽。 装什么? 范家人都说过,你这个知府那里,他们也打过招呼了! 不过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冯县令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把案情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低头道:“大概就是这样,范…范公子等人,失手打死了陈清,但又不想担责任,于是找了个在场的倒霉蛋沈毅顶罪,这件事本来就要做成了,不会有任何波澜,不曾想这个读书读迂了的陆夫子掺和了进来,因此才惊扰了府尊。” 他起身,对着陈裕躬身行礼:“请府尊恕罪。” “迂?” 陈裕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这位陆山长,可一点都不迂,他为甚至给咱们出了个息事宁人的主意。” “命案不可轻纵,不然你我这父母官便白当了。” 陈知府面色严肃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冯禄,沉声道:“大错还没有铸就,本官便不追究你的过错了,只是这件事要重新查,重新审,不可冤枉了好人。” “是。” 冯禄恭敬低头,开口道:“敢问府尊,这桩案子应该怎么审?” “怎么审,是你们县衙的事情,本官不会过问,只是…” 陈裕低眉道:“本官想要息事宁人。” 第十三章 县尊的苦恼 从望湖楼回来之后,冯知县满脸不爽。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上官太滑了。 甘泉书院一案,明明是顶头上司陈裕默许甚至暗示过的,但是这件事真正办起来,府衙那里一点责任都不愿意担,刚才在望湖楼,陈裕本人分明过问了这件事,但是一点主意都不愿意拿! 知府不给主意,就意味着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县衙在办,县衙办得好了,府衙那边不会说什么,县衙如果办得不好,或者说把这件事情给搞砸了,那么将来追究责任的时候,第一个来拿冯禄的,便是这位江都知府!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事实上,陈裕虽然在行政上只比他大一级,但是在品级上足足高了他三品,一个是正七品,一个是正七品,中间隔了三品六级,相差甚远。 但是这个品级并不那么难以逾越,只要差事干得好,或者是朝中有人,考铨的时候能混个好的评级,那么知县升知府,也就是两三任的事情。 不过眼下,冯禄的确被那位陈知府压制的死死地,没有任何办法。 即便是有办法,陈知府朝中还有一个好老师,也不是他这个小小的知县能够抗衡的。 这位县尊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生了许久的闷气,连晚饭也没有心思吃, 一直到戌时左右,冯知县才从自己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一个人在县衙的后院里踱步,不时伸手挠头。 县尊老爷之所以烦恼,是因为陈知府交代他,这桩案子要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很好理解,就是这桩案子能够顺利结案,两边都不再吵闹生事,不要把这件事情闹大。 可眼下,陆夫子已经掺和进来了,如果县衙给沈毅定罪,陆夫子那里多半没有办法过去,可如果不给沈毅定罪,就要给范东成等人定罪… 真定了范东成的罪过,且不说身在京城的那位范侍郎会不会亲自过问这件事,即便范侍郎不过问这件事,江都范家也不是好相与的。 “他娘的,上有恶官,下有刁民,都摊到老子头上了!” 冯知县恨恨的骂了一句娘,然后小声嘟囔:“这附郭的知县,真不是人干的……” 苦恼了半晌之后,冯县令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突然心中有了个主意,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来人呐。” 县衙的小厮,都是冯禄的私仆,作为仆从,最基本的规矩就是主家不睡,仆从是绝对不能睡的,冯禄一叫嚷,立刻就有一个小厮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毕恭毕敬的说道:“老爷。” “备轿,老爷要去县大牢!” 仆从抬头看了看天色,苦笑道:“老爷,这么晚了,县衙里的轿夫都回去了,您要出门,可能要稍等等,小人让人去喊那些轿夫回来。” 轿夫并不是私仆,因此不必时时在县衙候命。 听到这句话,冯知县脸色一黑,又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然后闷声道:“罢了,衙门离县大牢不是太远,老爷走着去。” “去让那些轿夫,在县大牢门口等着老爷。” 小厮立刻点头,毕恭毕敬的去了。 小厮离开之后,一身布衣的冯县令,带着两个随从离开了县衙,朝着县大牢走去,县大牢距离县衙并不算太原,也就二里路不到,很快冯老爷就走到了县大牢门口。 冯县令已经干了两任江都县令,在江都已经四五年时间了,因此衙门口上下的人都认得他,见老爷来了,几个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狱卒立刻清醒的过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开了牢门,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县尊老爷。 因为有事情,冯禄也懒得处理这些摸鱼睡觉的狱卒,闷哼了一声之后,便走进了大牢,进了大牢之后,他并不往里走,只是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沉声道:“去,带犯人沈毅来见本县。” 几个狱卒忙不迭的点头,其中两个狱卒慌慌张张的进了大牢,将趴在稻草上睡觉的沈毅弄醒,然后带着沈毅来到了冯县令面前。 这会儿的沈七郎,还有些睡眼朦胧。 倒不是他心大,是因为在牢房里关着,实在没有事情可干,他又不敢吃牢房里的饭食,肚子饿的情况下,除了睡觉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 见到面前这个穿着百姓衣裳的中年小胖子,沈毅总算清醒了一些,因为这个面孔他在公堂上已经见过好几回了。 沈七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就要给这位县尊老爷行礼。 “沈毅拜见县尊老爷。” 他还没有跪下去,冯县令便挥了挥手,摇头道:“不必拘礼了,坐下来说话罢。” 说完这句话,冯县令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板凳,此时桌子上点着的油灯,火苗闪烁,让冯县令的圆脸显得有几分诡异。 沈毅看了看板凳,又看了看冯县令,摇头苦笑道:“县尊老爷,小民屁股疼,就不坐了,站着听您训示就是。” 听到沈毅这句话,冯禄又抬头看了看沈毅的表情,总觉得眼前的这个沈毅,与先前公堂上那个少年人有一些不一样。 但是仔细看去,又分明是一个人。 这种怪异的感觉十分强烈,就好像…就好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人,被什么脏东西上身的一样,神态表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说两天前在公堂上那个沈毅,还是个稚嫩的少年,眼前这个容貌分毫未变的沈毅,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冯县令摇了摇头,把这种怪异的感觉抛诸脑后,他扭头看了看身边陪同的几个狱卒,沉声道:“你们都退下罢,本县要单独问他几句话。” 县尊老爷就是县衙的主宰,也是可以决定这些狱卒职业命运的人,听到这句话,几个狱卒不敢怠慢,对着冯县令拱手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等几个狱卒离开之后,冯县令伸手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用桌子上的瓷碗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一口茶水下肚,冯县令又“噗”得一声,吐在了一旁的稻草上,然后大皱眉头,骂骂咧咧的说道:“什么破茶…” 骂完这一句之后,冯县令才抬头看向沈毅,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沈毅,经过县衙的深入探查,陈清一案又有了一些进展,现在,本县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配合。” 沈七郎满脸堆笑,连连点头:“不管县老爷要小民说什么,小民都配合。” 冯县令又看了看沈毅,觉得这个少年人哪哪都不对劲。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县尊老爷沉声道:“首先,范公子未曾殴打陈清。” 沈毅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很快低下了头,没有让冯县令看到这个笑容,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是,县尊老爷说的是。” “范…范公子,未曾殴打陈清。” 第十四章 互相妥协 此时此刻,沈毅的心中是非常开心的。 因为他清楚,自己通过陆夫子,向江都府官员传达出来的“处理方法”,已经得到了这些官员的认可。 所以,这位冯县尊才会说出这句话。 有了冯禄这句话,范东成固然可以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他沈毅多半也可以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至于这个过程公不公正,正不正义,这不是现在的沈毅有资格考虑的问题,他必须先保全自身,让自己处在安全的位置,才有资格去考虑另外那些有的没的。 大牢的日子太难熬了。 他一天……不,一个时辰也不想待下去了。 见沈毅这么配合,冯县尊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他看了看沈毅,微微皱眉:“是…是不是陆夫子,与你说过什么?” 显然,这位县尊将沈毅的态度转变,归结于陆安世。 他认为是陆安世传授了沈毅这些保全自身的法门,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才会突然变得安分。 对于冯县令的这个误会,沈毅并没有解释,这是一个对于沈毅有利的误会。 因为他沈七郎人微言轻,但是陆夫子却是人微言重,如果让冯县尊误以为这是陆夫子的意思,那么事情就会顺利很多了。 于是,沈毅依旧是微微低着头,缓缓说道:“回县尊,山长只是告诉小民,要相信衙门是公正的…” 听到这句隐隐带刺的话,冯禄闷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说什么,然后继续说道:“那天,陈清被人打死,你看到了什么?” 沈毅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小民到场的时候,陈清已经倒在了地上,小民并没有看到事情的经过,只是隐约看到,好像是那个叫做钱通的人下得手。” 说到这里,沈毅抬头看了看冯禄的表情,见这位县尊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当时范东成范公子并没有动手…” “别的,小民就一无所知了。” 对于沈毅的回答,冯禄还是很满意的,他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如果衙门再有堂审,你可不能临堂改供。” 沈毅面色严肃,开口道:“县尊,小民愿意现在就给这份口供画押!” 见沈毅满脸严肃的模样,冯县令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那倒也不急。” “今天已经太晚了。” 县老爷伸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又伸了个懒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县尊老爷才看了一眼形容狼狈的沈毅,微微叹了口气。 他迈步走到沈毅面前,微微低头道:“沈七郎,你今日既然能说出这番话,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心里应该是清楚了的,你这几日牢狱之灾,非是因为本县,背后另有其人。” “有朝一日你从这大牢里出去,可不要记恨本县。” 听到这句话,沈毅再一次低头,微眯眼睛。 他继承了另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甚至可以两个人成为了一个人,自然清楚,这几天这位县老爷,差点把自己活活打死。 只差一点,自己就死了。 现在,这位县老爷忽然态度大变,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时势所迫,不得不为。 这几乎是杀身之仇,不记恨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在大牢里,当然不能昂着脖子向这位县尊放狠话,于是沈毅连忙低头,开口道:“县尊老爷这是哪里话,您依章办事,小民岂敢记恨老爷。” 微微发福的冯县令,借着油灯灯光,再一次上下打量沈毅,然后他对着一旁的狱卒招了招手,开口道:“来,给沈七郎卸了脚镣。” 沈毅身子瘦弱,入狱之后并没有受枷,但是脚镣还是有的,这副沉重脚镣这几天着实让沈毅吃了不少苦头。 县尊老爷开口了,一旁的狱卒自然照办,很快就把沈毅的脚镣解开。 解开脚镣之后,冯县令两只手背在身后,对着沈毅淡淡的说道:“沈七郎,这几日你还是要住在这大牢里,等这件案子再审,本县再来提你,不过从明日开始,你的家人就可以来探监了。” 听到这句话,沈毅连忙点头称谢。 沈毅刚谢完,一个身材粗壮,帽子都没有戴正的汉子,跌跌撞撞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壮汉见到冯县令之后,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人严平,见过老爷。” 严平是县大牢的牢头,大牢里事情都归他管,身为牢头,自然是不用上“夜班”的,因此严平早早的回家休息去了,这会儿听说县老爷来了牢里,便慌慌张张的换上衣裳,赶到大牢给老爷请安来了。 要知道,冯知县的七品官,在知府陈裕面前可能不起眼,但是落在县衙其他人身上,就是与天一样大,毕竟这个负责县大牢的牢头,甚至连官都不是,只是一个吏员。 冯老爷对着严牢头招了招手,淡淡的说道:“大半夜的,不必行礼了。” 县尊老爷起身,两手背在身后,对着严牢头沉声道:“这几日,沈七郎的伙食你亲自负责,莫要亏待了他,更不能让脏东西进大牢里,若是沈七郎吃饭吃坏了肚子,本县便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 既然已经决定了如何办案,那么冯县令当然不能坐视有人毒死沈毅。 严牢头扭头看了看沈毅,又看了看冯禄,连忙点头:“老爷放心,小的亲自负责沈公子的吃食,绝不会出问题。” “嗯。” 县尊老爷这才起身,负手离开了县大牢,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县衙的轿子也已经在大牢门口等候,小胖子县令摇头晃脑的上了轿子,回县衙去了。 而沈毅,也被重新带回了大牢里看押,只是这个时候,牢里的狱卒们对待沈毅的态度都好上了不少,严牢头甚至让人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换下了沈毅身上那件褴褛破烂的囚衣。 …… 一夜无话。 很快,到了第二天早上。 因为昨天晚上熬夜“办差”,这一天早上冯县尊起的稍晚了一些,起床洗漱之后,县老爷打着哈欠进了自己的书房,落座之后,他便让人把邓师爷请到了书房里。 邓师爷很快来到了书房之中,满脸堆笑:“老爷,您找我?” “嗯。” 冯县令这会儿正在翻看自己桌子上堆着的文书,见到邓师爷来了之后,他放下文书,再一次打了个哈欠。 邓师爷低着头,陪着笑脸:“老爷您昨晚上没睡好?” “以后恐怕都睡不好了。” 县尊老爷嘟囔了一句,瞥了一眼邓师爷,开口道:“昨夜,本官去县大牢,提审了犯人沈毅,问出了另外一番口供。”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冯知县。 “老爷,您……” 冯县令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按照沈毅昨夜所说,当日他并没有看到范东成范公子殴打陈清,只看到那个姓钱名叫钱通的甘泉书院学子,殴打陈清。” “这个钱通,本官已经连夜派人去查了,平日里在甘泉书院,便是个蛮横霸道的人。” 冯知县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派人查过了钱通的家底,是个完全可以动的人。 说到这里,县尊又看了看邓师爷,问道:“对于这份供词,师爷如何看?”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问师爷,其实是在问师爷背后的人。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着县尊恭敬低头:“老爷,属下才识浅薄,这件事情,请老爷容属下思量半日……” “不急不急。” 冯知县淡淡的说道:“有的是时间,师爷慢慢考量就是。” 第十五章 息事宁人 邓师爷从县尊老爷的书房里走出来之后,很快便离开了县衙,朝着江都城里的一处大宅走去。 邓师爷敲门之后,这处大宅的侧门出便开了个小门,将邓师爷放了进去。 邓师爷在这座大宅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接近中午时分,他才从大宅里走出来。 离开了大宅之后,邓师爷连午饭也没有吃,便赶回了县衙,他回到县衙的时候,县尊老爷正在县衙的偏房用饭,邓师爷走到饭桌面前,低头行礼:“见过老爷,夫人。” 见到师爷回来,冯县尊对师爷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师爷回来了,还没吃饭罢,一起吃点?” 邓师爷毕恭毕敬的走到冯知县面前,微微弓着身子,低头道:“回老爷,属下在外面吃过了。” “哦?” 冯禄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邓师爷,问道:“外面还管师爷的饭?” 听到这句话,邓师爷有些尴尬。 因为范家并没有管他的饭。 不过对于他这种人,尴尬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邓师爷搬了把凳子,坐在了冯县令对面,低声道:“老爷,您上午问的事情,属下已经想好了。” 说着,师爷看了看一旁正在吃饭的县令夫人,便低着头不说话了。 冯县令从饭桌上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鼓起来的肚皮,对着一旁的夫人笑着说道:“吃饱了吃饱了,夫人你慢用,为夫与师爷去商量点事。” 知县夫人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姑娘,因此对冯县令颇为顺从,闻言点头道:“老爷去忙就是。” 就这样,冯县令带着师爷两个人一起,来到了书房里,冯县令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下之后,看向邓师爷,问道:“师爷是如何考量的?” 邓师爷连忙低头道:“老爷您明察秋毫,问出来的事情自然没有假的,属下唯老爷马首是瞻。” 说到这里,邓师爷在自己的袖子里摸索了片刻,然后摸出了一张样式精美的票子,两只手递在了冯知县面前。 “老爷,范家人知道您半夜还去大牢审案,只为了还范公子一个清白,十分感激,因此让属下带点心意给您喝茶。” 这个票子,并不是纸币,而是兑票。 这个时代主要的流通货币是金银铜这些贵金属,然而金属流通因为太过笨重,自然十分不便,而且互相之间的兑换也不方便,最开始只能去官府以银兑换铜钱,久而久之就民间就出现了一些钱铺,钱庄。 这些钱铺,最初只能用贵金属换铜钱,或者用铜钱换贵金属,但是时间长了,就出现了一些类似于银行的职能,比如说存储。 存了钱之后,钱铺便会开出票据,凭票兑付。 这种就是兑票。 当然了,因为信用体系严重不完善,在现在这个时代,这种钱庄还是偏地方化的,比如说江都府本地钱铺开出来的兑票,只能在江都府用,出了江都府,旁人便不会要了。 也只有京城那几家钱庄,生意做得大一些,能够在全国的大城市使用流通。 再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存储并没有任何利息,反而还要给钱庄一部分费用,让钱庄来帮你保管储存钱财。 摆在冯知县面前的,就是一张江都府本地钱铺开出来的兑票,兑票上清清楚楚的写上了银一千两。 一千两银,这个数目已经很可观了,即便是冯禄这种知县,一年也未必会有这么多收入。 冯知县拿起桌子的兑票看了看,然后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淡淡的说道:“断案审案,是本县分内之事,当不得辛苦二字,无功不受禄,这钱本官不能要。” 冯禄并不是什么清官。 事实上,在江都县为官两任,他已经吃得口袋饱饱,但是这位县老爷很清醒的知道,什么钱应该拿,什么钱不应该拿。 就拿甘泉书院这件案子来说,假如沈毅认罪之后伏诛了,这件案子做死了,那不要说一千两,就是范家给他两千两,三千两,他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收下。 但是现在,这桩案子并没有那么稳当。 哪怕按照陆夫子与陈知府的意见办完了这件事,谁能保证事后,受害人陈清家里不闹? 谁又能保证,独独获罪的钱通家里不闹? 那么多不稳定因素在,这笔钱收的就不稳当,不稳当的钱,冯禄从来不收。 见冯知县那么坚决的推拒,邓师爷愣了愣,然后默默把兑票收了起来,陪了个笑脸:“老爷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坐在椅子上的县尊老爷,低头叹了口气:“本县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四个字。” “息事宁人。” 这四个字,是陈知府给他的要求,也是冯县尊现在的个人诉求。 他只想这件事尽快过去,然后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再有任何波澜。 邓师爷深深低头:“老爷,属下相信,会息事宁人的。” ……………… 县大牢,沈毅的牢房门口,站着一男一女。 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多岁,男的是沈毅的三哥沈陵,女的他是沈陵的夫人,也就是沈毅的三嫂。 沈夫人提了个食盒,递给了牢房里的沈毅。 她是个感性的人,见到牢房里狼吞虎咽,满脸狼狈的沈毅,不由眼睛发红,几乎要滴下泪来。 “七郎这几日,受大罪了。” 沈毅的父亲沈章,在京城做事情,并不怎么常回江都,因此平日里都是沈陵夫妇在照顾沈毅兄弟俩,沈夫人嫁到沈家也有四五年时间了,可以说是看着沈毅长大的,这会儿见到沈毅满脸灰尘,身上随处可见血痕,心中自然心疼。 牢房里的沈毅,放下筷子,对着沈夫人笑了笑,开口道:“三嫂莫哭,小弟已经没有大碍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日,应该就可以出狱回家了。” 牢房外,沈三公子沈陵闻言,精神一震,他看向沈毅,问道:“老七,这是陆夫子与你说的?” 沈毅摇头。 “是小弟自己猜的。” 他对着沈陵笑了笑,开口道:“原先三兄与三嫂,不仅见不到我的面,连东西也送不进大牢里来,如今不仅可以见到小弟,还可以送吃的进来,这说明衙门的态度变了。” 说到这里,沈毅用袖子擦了擦嘴,问道:“对了三兄,我入狱的事情,你没有跟恒儿说罢?” 沈恒,沈毅的胞弟,今年还不到十二岁。 前十几年,兄弟俩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一直到去年沈毅考入了甘泉书院,兄弟俩才算分开。 “那孩子还小,不曾与他说。” 沈三公子看了看沈毅,叹了口气:“还好现在事态好转了,老七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为兄都不知道怎么与他开口。” “既然没跟他说,那就不要跟他提了。” 沈毅微微低头,缓缓说道:“等将来我出去了,找机会再跟他说罢。” 沈陵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老七,四叔明天,最迟后天就能赶回江都了。” 沈陵的四叔沈章,也就是沈毅的父亲。 自沈毅小时,父亲沈章就在京城某座王府里做管事,一年才能回江都一两回。 不过王府的待遇应该不错,沈章每年都会寄不少钱回来,足够他与小弟沈恒两个人吃用。 这一次他下狱,沈陵第一时间给京城传信,不过一来一回,总需要时间,到现在沈毅下狱四五天了,父亲沈章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听到这句话,沈毅默默叹了口气。 “让父兄们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 沈陵沉声道:“咱们是一家人,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不管怎么样,你好好活着最要紧。” “兄长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牢房里的沈七郎,虽然形容狼狈,但是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十分自信的笑容。 “我会活得比谁都好。” 第十六章 闭眼看世界 能见到家人,就说明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毕竟江都县衙最开始是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结案,直接坐死沈毅的罪名,让沈毅的家人根本不知道内情。 如今,沈陵夫妇能够见到沈毅,知道了事情的详细前因后果,如果沈毅依旧坐罪,那么沈家也一定会闹到底的。 这一次沈陵夫妇来探监,不止给沈毅带了饭食,还带了一些外用的伤药,给沈毅敷上,让他后背的伤势能够好的快一些。 探监的时间不能太久,沈陵夫妇在大牢里待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就离开了,兄嫂离开之后,沈毅又重新趴在了大牢的稻草上,默默出神。 他在思考,思考下一步的打算。 根据另一个沈毅的记忆,这个时代国号为陈,国姓为李,建国至今已经百余年,国都在建康。 这与沈毅所了解的所有历史朝代都不符合,几乎可以断定的是,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认知当中的那个世界了。 这是非常要命的事情。 沈毅平日里也读史书,对于历朝历代不能说烂熟于心,但是最起码也有一些了解,如果是穿越到唐朝明朝这种耳熟能详的时代,他可以凭借“先知”的金手指,给自己规划出一条路径出来,但是对这个陈国…… 他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就代表着穿越者的优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需要尽快熟悉这个时代,或者说这个世界。 按照沈毅的记忆,今年是大陈洪德五年,帝座上的洪德天子十一岁登基,今年也才刚满十六岁,尚且未曾亲政。 朝事,聚在太后以及几位宰辅手中操持。 牢房里的沈毅,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是却在认真观望这个世界。 大陈太祖开国之后,起初定都建康,末年迁都燕京,但是皇位顺递三世之后,天子亲征漠北大败,皇驾沦陷漠北蛮部,其后漠北蛮族叩开关门南下,朝廷慌张之下,从燕京再一次迁都回了建康故都。 其后,朝廷虽然在建康稳定了下来,并不曾丢掉国祚,但是北边大部国土失落,几乎只剩下了半壁江山。 而李陈王朝定都建康之后,沈毅的老家江都,实际上成了京兆的一部分,只是即便已经丢失燕京六十年,朝廷的人至今还认建康是陪都,京兆的名分就没有定下来。 想到这里,趴在稻草上的沈毅缓缓睁开眼睛,他伸手捏了一根稻草,放在这里手上把玩,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看起来,有些像是…土木堡之后南迁的大明啊…” 另一个世界的大明,遭逢土木堡巨变之后,朝廷也一度想要南迁,因为有了于少保,大明国都才得以保存。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李陈,似乎并没有出现于少保,当初天子失落之后,朝廷南迁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很快就迁到了建康。 当然了,大陈的国祚还在,自然对自己的这段黑历史讳莫如深,至今朝廷对外的说法也是暂居陪都,迟早有一天克复京师。 不过南迁六十年,至少已经两代人过去,当年从北边难逃的那一代人,或许会有一心北伐的念头,但如今那拨人早已经死的干干净净,建康朝廷里一片祥和,已经没有人再去提北伐的事情了。 良久之后,沈毅终于把这个时代的大概情况分析了一遍。 比较可惜的是,原先的那个沈毅也只是个十五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人,他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是十分碎片化的,因此沈毅也没有办法通过他的记忆,来窥见这个时代的全貌。 甚至在“沈毅”的认知中,北边的蛮族都是吃人的妖怪,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沈七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尽快找到进身之阶。” 李陈王朝会不会北伐,如何北伐,毕竟与沈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现在最重要的目标是先离开这个大牢,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然后再在这个时代,找到让自己阶层跃迁的办法,高高的爬上去。 当然了,他现在一无所有,爬的太高也不现实。 “先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沈七郎小声嘟囔了一句:“最起码,要比范侍郎高才行。” ………… 在陈知府的意志影响下,冯知县的操作下,县衙很快就这桩案子,与范东成范家,以及罗茂才罗家还有富商马家达成了暗中的妥协。 范家人都愿意配合衙门,另外两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唯一可能有意见的,就是即将要坐罪的钱通以及他身后的钱家了。 当然,没有人会去替他们分辩了。 很快,江都县衙便张贴告示,宣布甘泉书院一案另有隐情,将与三日之后重审。 甘泉书院的案子,本来就被遮掩的严严实实,因此江都城的老百姓大部分并不知情,对于这个消息也没有太大反应,然而身为当事人的范东成四人,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自然就坐不住了。 钱通,马俊,罗茂才三人,在听闻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范家门口,想要与范东成见面。 然而当他们到了范家门口的时候,范家的大门紧闭,管事说范公子不见任何人。 钱通等三人没有了办法,只能随便找了处酒馆坐下来喝酒,三人落座之后,互相对视了几眼,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些恐惧。 个子最大的钱通,仰头喝了杯酒,然后看向另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马兄,罗兄,这件事…不是推给那个姓沈的小子了么,怎么突然又要重审了,不会…不会出什么岔子罢?” 他们四个人平日里虽然到处惹事,也经常打人,但是这一次却是第一次打死人,再加上年纪又不大,慌张是在所难免的。 马、罗二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身材瘦小一些的罗茂才微微摇头,开口道:“应该不会出岔子,范少家里势力通天,就算是府尊,也要给他们家面子…” 相对肥胖的马俊也端起酒杯,咽了口口水:“对,范少的五叔可是朝廷里的侍郎,就是陈府尊也不敢得罪,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沈七顶罪,落不到咱们头上…” 他心里当然也是慌的,这会儿说出这番话,也是在宽慰自己。 这位富商之子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进了酒馆,来到了马俊面前,低着头说道:“少爷,老爷让您立刻回家去。” 马俊挠了挠头,问道:“老爹找我做什么?” 小厮摇头:“不知道,但是老爷说您再不回去,就把您活活打死…” 听到这句话,马俊身子抖了抖,他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小二,结账。”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了桌子上。 他是四个人当中最有钱的,平日里出来,大部分都是他付账。 付完钱之后,马俊看了看另外两个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二位兄弟,我老爹脾气不好,我再不回去,小命恐怕就真的没了。” “你们慢慢喝,咱们下次再聚。” 罗茂才与钱通没有办法,只能起身相送。 马俊离开之后,只能他们两个人坐下来喝酒,每过多久,又有一个下人一路小跑,来到了罗茂才面前,低头道。 “少爷,老爷让您立刻回家去。” 罗家是士族,家里的规矩更严,罗茂才不敢不听,也只能起身离开。 于是,在场的只剩下了钱通一个。 钱通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桌子上摆放的酒菜,隐约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他甚至感觉…… 脊背发凉。 第十七章 升堂审案 江都县衙。 今天是陈清一案重审的日子。 一大早,陈清的家人便早早到场,主要是陈清的父母以及他的一对弟弟妹妹。 陈清父母一共三个孩子,陈清的老大,今年十六岁,妹妹刚满十三岁,至于幼弟,今年才十一岁。 陈清家里的条件,比起沈毅家里还要差一些,沈毅家虽然是士族之中的寒门,但是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士族,而陈清家里则是江都城郊的农户。 当然了,能供养陈清这个读书人出来,陈家不可能是贫农,事实上陈家家里有十来亩地,住的也是瓦房,虽然都是陈清父母亲自耕种,辛苦一些,但是一家老小也能吃饱饭,每年能够存余一些。 陈清幼年蒙学,蒙学的先生就说他是读书种子,将来是很有希望考中功名的,自那之后,陈父陈母便没有让陈清再下过一次地,干过一点活,不管陈清买书买纸买笔买墨需要多少钱,陈父陈母都会咬牙供应。 陈清也很争气,顺利的进入甘泉书院这种“名校”读书,本来明年就要安排他参加县试,然后府试,院试,考取生员功名。 有功名在身,就可以见官不跪,另外还可以免自家两个人的人头税,陈家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陈清天资聪颖,也很好学,年初上元诗会他一首上元词就颇为出彩,在书院里小有才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是很有机会考中秀才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陈清死了。 被人乱拳打死。 陈清被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可想而知,陈父陈母,该何等痛心? 事实上,陈母当场就昏厥了过去,这几天时间精神也变得不是如何正常了。 然而这几天时间里,陈家人多次来县衙询问案情,县衙一方面在刑讯沈毅,另一方面却没有告诉陈家人,只说案情正在审问之中。 当时,江都县衙的想法是先把这桩案子做死,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将案情通报出去。 不过后来,陆夫子的进场,让这件事情出现了转机,弄到现在,事情已经与最开始不一样了。 现在,官府一方,甘泉书院一方以及范家等诸方势力,都达成了统一意见,要拿钱通来结案。 既然拿钱通来结案,那么这件事就不必那么遮遮掩掩了,因为钱通的的确确是当时的凶手之一,拿他论罪,江都县衙是“伸张正义”,不仅不用遮掩,甚至还值得宣扬一番。 此时,陈氏夫妇带着一双儿女,站在公堂的角落里,陈母还在不住的抹眼泪,他们的女儿也双眼通红,不过还是拉着母亲的手,在宽慰母亲。 除了陈家以外,沈家的人也到了。 沈家这边是沈毅的父亲沈章,以及他的三哥沈陵。 沈章今年四十岁不到,身材中等,穿着一身普通的布衣,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干练之人,此时他站在公堂的右边,抬头看着大堂上的牌匾,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还是微微有些颤抖。 很明显,作为父亲,他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沈陵站在自家四叔身后,微微低头道:“四叔,您昨天也见到老七了,没有什么大碍的,放心罢。” 沈章是昨天早上赶回的江都,回到江都之后便去县大牢见了儿子一面,这会儿心里是有底的。 听到这句话,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县尊老爷到——” 随着衙差的呼唤,身材有些肥胖的县令冯禄,两只手扶着腰带,朝着正堂主位走去。 因为他肚子有些大,这个扶腰带的动作,看起来就有些像是在捧着自己的肚皮,模样有些滑稽。 不过这个时候,这个场合,很明显,没有人敢嘲笑县尊老爷的。 大堂上,除了陈母的啜泣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等到县老爷坐定,大堂里的众人才纷纷下跪,对着县老爷扣首行礼。 “拜见县尊。” “都起来罢。” 冯县令抬了抬手,示意不必下跪,他坐在椅子上,淡淡的说道:“今日升堂所谓何事,诸位想必已经清楚了,既然如此,本县便不再赘述。” 一个县有时候有数万人乃至于数十万人,因此不是每一件案子县尊都要处理的,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案子都不用县令亲自处理,县老爷亲自升堂的次数少之又少。 因此,县尊老爷才有此一说。 这位冯县令扫视了一眼堂下众人,沉声道:“带人犯。”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很快就把身穿囚衣的沈毅给押了上来。 沈毅入场之后,陈父陈母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沈毅身上,两双眼睛恨不能剜了沈毅。 但是他们被衙役挡着,没有办法靠近沈毅。 沈毅进入大堂之后,身不由己,跪在了大堂里,低头道:“小民沈毅,叩见堂尊。” “嗯。” 冯县令装模作样的嗯了一声,然后淡淡的说道:“沈毅,你乃甘泉书院学子,与死者陈清乃是同窗,当日陈清被人殴死,你在现场不在?” 沈毅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兄,然后低头道:“回老爷,小民在现场。” 冯县尊继续问道:“你看到,是谁打了陈清?” 沈毅低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回县尊,当时他们在树林里,小民只看到一个大个子在殴打陈清,别的…就没有看到了。” 这个时候,沈毅是不能直接把钱通的名字说出来的。 因为说出钱通,就是替范东成脱罪。 这是一个交易的过程。 范东成等人还没有替他洗脱罪过,他便不可能提前替范东成脱罪,万一范东成现在反口不认了,那他这个弱势群体要找谁说理去? 听到沈毅这番说辞,县老爷看了看沈毅,然后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这几日问案,你一直说非你所为,本县便派人彻查了此事,问询证人之时,的确发现新的案情。” 说着,县老爷咳嗽了一声,沉声道:“带证人。” 随着冯县令一声令下,很快冯、罗、马、钱四人,被衙差带到了大堂之上。 几个人入正堂之后,另外三个人都对冯禄下跪行礼,独独范东成一人只是对县尊拱了拱手,算是行礼了。 范东成并没有功名,见官理应跪拜才是,但是他仗着家里的势力硬是不跪,冯县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看到。 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范公子,当天你也在场,你且说一说,陈清是否沈毅所杀?” 范东成脸色阴沉。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冯县令,又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沈毅,然后咬了咬牙,低头道:“回县尊,当日…晚生的确在场,陈清……” 说到这里,范东成脸色有些难看,他扭头恶狠狠的看了沈毅一眼,然后才很是艰难的说道:“非沈七所杀。” 很显然,对于这个结果,这位范公子并不满意,但是迫于家里给的压力,他又不得不说出这句替沈毅脱罪的话。 听到范东成这句话之后,罗茂才与马俊两个人,神色都有些复杂,但是都低着头没有说话。 钱通却神色骤变,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回话的范东成。 就在范东成回话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沈毅,忽然扭头看了旁边站着的范东成一眼。 之所以看这一眼,是因为原先的沈毅,只见过范东成两三面,出事的那天,他到场之后就被打的七荤八素,再加上两个灵魂交融,现在的沈毅已经记不太清楚范东成长什么模样了。 这位范公子,身材修长,因为年长沈毅几岁,比起他要高出半个头左右。 沈毅深深地看了看这位范公子有点小帅的脸庞,然后把这个脸庞,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看了看范东成之后,他又把另外两个人的面容看了一遍。 分别是马俊,罗茂才。 至于钱通…已经没有必要去看了。 第十八章 明察秋毫 范东成站在大堂里,微微低头,继续说道:“那日晚生在现场,沈毅到场的时候,陈清已经昏迷不醒,至于其他的事情…” 这位范公子叹了口气,开口道:“县尊,事涉朋友,晚生就不说了,县尊问旁人罢…” 说完这句话,范东成拱了拱手,退到了一边去。 冯县令也没有勉强,伸手拍了拍惊堂木。 “马俊。” 身材有些臃肿的马俊出列,毕恭毕敬的对着冯知县作揖,低头道:“县尊。” 相比较来说,马俊家虽然有钱,但是只是商贾之家,虽然现在朝廷的规矩不再像从前那样严苛,但是社会地位还是不高的,面对冯知县,他就没有办法像范东成那样摆出高姿态。 “罗茂才。” 县尊老爷又开口说话了。 罗茂才也站了出来,低头行礼:“县尊。” 县老爷点了点头,开口道:“昨日你们二人来县衙见过本县,与本县坦白了你们所见的案情,今日公审,你们两个人把昨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听到县尊这句话,范东成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而钱通则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兄弟”。 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因为…昨天他并没有来县衙。 此时,钱通心里的忐忑更甚,他小心翼翼的朝着范东成靠近了两步,然后低着头,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小声道:“范……范少…” 范东成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钱通,低眉道:“能帮你我会尽量帮你。” 听到这句话,钱通心里更加忐忑,他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说话,马俊与罗茂才两个人,便开始答县尊问话了。 罗茂才是士族出身,口才相对要好一些,他站了出来,先是回头看了看范东成,然后咬了咬牙,开口道:“回县尊,那日我等四人在书院后院闲逛,迎面碰上了陈清,钱通就说陈清仗着自己生的好看,窥伺陆小姐…” “钱通心仪陆小姐,对陈清很是恼火,于是就上前去,想要教训陈清一顿,他身材高大,只一拳就把陈清打翻在地,我等…” 说到这里,罗茂才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等三人想要阻拦,然而根本拦他不住,那陈清身材单薄,吃了钱通四五下之后,便倒地昏厥过去了…” “钱通打红了眼,觉得陈清在装死,依旧不依不饶,骑在陈清身上提拳便打,我等拽也拽不开,后来沈七匆忙赶来,也被钱通打倒…” 罗茂才这番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钱通就情绪崩溃了,他直接冲到了罗茂才面前,一把揪住了罗茂才的衣领,面孔都扭曲了。 “你说什么?!” 钱通气的声音颤抖:“当日明明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县尊老爷便皱眉道:“把他们拉开,将钱通押到一边去,让证人继续说话。” 几个衙役立刻上前,将两个人拉开,钱通虽然身材高大,但是抵不过衙役,很快被押到了一边,仍旧昂首叫屈。 “县尊,县尊!” “这厮诬陷我,请县尊给我做主!” 冯县令闷哼了一声,冷声道:“就凭你刚才的举动,可见的确是个性格暴躁之人,那殴杀同窗也就不奇怪了。” 说到这里,冯禄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用布条勒了他的嘴,不要让他干扰公堂了。” 用布堵住嘴巴,其实很难让人说不出话,但是用布塞住嘴巴,再用布条一勒,就基本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些活计衙役都十分熟悉,两个衙役很麻利的把钱通嘴巴塞住,把他押在了一边。 县老爷伸手敲了敲惊堂木,淡淡的说道:“罗茂才,你继续说。” “是。” 罗茂才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已经被押的死死地钱通,他闭上眼睛,想起了自家父亲的叮嘱,再一次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道:“钱通…足足打了陈清一柱香时间,直到他再也不能动弹,事后他见事情闹大了,还想嫁祸栽赃在沈七头上,我等…” “我等实在看不过眼,昨天才到了县衙,面呈县尊…” 这番说辞,很明显县尊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马俊,问道:“马俊,你也把当日的事情说一遍。” 马俊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有了罗茂才在前面,他只需要把罗茂才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一遍也就是了。 很快,马俊也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冯知县微微点头,又看向范东成,开口道:“范公子,这二人所说,属实否。” 范东成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心里很明显也不太甘心,但是迫于家里的压力,已经为了自家叔父的官声,他还是咬了咬牙,低头道:“回县尊,他二人所说,便是晚生所见,只是…” 范东成低头道:“只是当日钱通对陈清动手的时候,陈清也是还了手了,这二人系为情私斗,再加上钱通年纪伤小,请县尊从宽处置…” 冯县令闻言,淡淡的瞥了范东成一眼,开口道:“范公子此言,是出自本心么?” 他这句话的是在问范东成,刚才范东成所说的话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范家的意思。 很显然,范东成这个纨绔公子并没有听明白冯知县话中的意思,他对着冯禄低头道:“回县尊,是出自晚生本心。” “本县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县老爷拍了拍惊堂木,沉声道:“本案案情,已经颇为明了,但是具体如何审判定罪,还需要证物以及凶手的供状,来人呐。” 几个衙差立刻出班,对着县尊恭敬低头:“老爷!” “将钱通收押进大牢,等案犯如实招供之后,择日重审。” 大陈命案的流程,是非常繁复的,不仅需要详细的卷宗写明案件的经过,还需要证物,证词以及凶手本人画押的供状,如果县官判了杀头,还需要上报刑部,等刑部堪核之后才能行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审结的。 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强制性的流程,沈毅这会儿尸体都凉了。 “是!” 几个衙役低头领命,将嘴巴被堵死的钱通押了下去。 钱通离场之后,冯知县又把目光看向了跪在大堂里的沈毅。 这会儿的沈毅,身着囚衣,形容狼狈,但是他的神情却很是从容,仿佛早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 看到沈毅这个表情,强烈的怪异感又涌上冯知县心头,不过事情到了这里,今天堂审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他微微低眉,拿起了桌子上的惊堂木。 “经多人证词,查甘泉书院沈毅确系蒙冤入狱,今日…” 惊堂木重重落下,声音响亮。 “无罪开释。” 第十九章 一袋钱 听到“无罪开释”这四个字之后,跪在地上的沈毅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沈章整个身子一软,差点倒在了地上。 还好沈陵就站在他旁边,见机的快,一把搀扶住了沈章。 “四叔,你没事罢?” 沈章微微摇头,开口道:“没事,没事。”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抬头看了看跪在大堂里的儿子,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没事了。” 而跪在堂中的沈毅,对着冯知县恭敬低头,开口道:“多谢县尊明察秋毫,还小民清白!” 这句话多多少少带了点刺,冯县令听了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随即摇头道:“这一次是县衙屈了你,还让你受了不少苦头,稍候县衙会补偿你一些银钱,给你养身子用。” 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赔偿可言的,冤枉了你最多也就是把你放了,而冯县令之所以主动要给沈毅赔偿,一方面是因为陆安世陆夫子的面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两天冯县令一直觉得沈毅怪怪的。 他觉得,这个少年人与最初被送进来的那个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冯县令很不舒服,因此他也想花点钱息事宁人,也是给自己买个心安。 对于冯县令的补偿,沈毅并没有拒绝,谢过县令之后,起身来到了父兄面前,他抬头看了一眼沈章,然后跪了下来,对着沈章叩首道:“不孝儿让您担心了。” 沈章幼年也尝试过考学,但是屡试不第,连一个秀才也没有考中,后来生下了两个儿子,又实在没有什么来钱的门路,便与同乡一起去京城打拼去了,这些年沈章虽然不怎么在他们兄弟二人身边陪着,但是几乎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这些钱让沈毅兄弟两个人过的还算不错。 沈毅出事之后,沈章便昼夜兼程的赶了回,白头发都多了不少,整个人也憔悴了许多。 看到跪在面前的儿子,沈章伸出双手,将沈毅扶了起来,叹息道:“好孩子,事情都过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拉着沈毅的手。 “你嫂子在家里给你准备了饭食,咱们回家去罢。” 现在沈毅已经被判无罪,已经是个自由人了,随时可以回家去,他陪着老爹还有三兄沈陵一起,来到了县衙的前院,然后沈毅看了看父亲,轻声道:“爹,您与三兄先回去,儿子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沈章皱眉:“等什么?” “等一等陈家人。” 沈毅低眉道:“这件事情,儿子虽然受了屈,但毕竟已经没事了,陈家却是的的确确没了一个孩子,儿子与陈清乃是好友,等会我要见一见陈家的父母,跟他们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沈章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沈陵。 沈陵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四叔,老七经过这件事之后,长大了不少,这一次他能够安然无恙,也是他自己在牢里想法子自救,侄儿看干脆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沈章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罢,为父跟你三个,在县衙外面等你,你…早点出来。” “下午回家歇息歇息,明天一早,为父与你一起,去书院给陆先生磕头谢恩。” 说着,沈章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儿得脱大难,一定会有后福,今年多多努力,明年争取过了县试,再过府试,然后就可以去京城参加院试了。” “到时候,为父可以带你去王府住几天,见见世面。” 县试是在本县,府试在府城,而院试是在省城。 江都县附郭,县城就是府城,而江都府位于建康京畿,所谓“省城”其实就是京城,因此院试会在京城举行。 沈章在京城混了十来年,如今乃是京城某一座王府里的管事,也就是“小领导”,因此他才敢说能带着沈毅去王府见世面。 沈毅笑着点头:“等有一天儿子参加院试了,一定跟爹去王府里看看。” 父子俩在县衙前院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沈陵才带着沈章一起离开,留下沈毅一个人,站在前院里,静静的等待大堂里的人出来。 此时大堂里的案子仍在继续。 沈毅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他身上的罪过已经脱了,这件案子也就跟他没关系了,但是对于陈清家人来说,这件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 沈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没有等到大堂里的人走出来,满脸笑容的邓师爷,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朝着沈毅走了过来。 等靠近之后,邓师爷才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钱袋子,递在了沈毅面前,然后他满脸笑容的说道:“沈公子,这是老爷让我赔给你的银钱,你拿了这些钱,回家好好补补身子。” “这事是一个误会,沈公子可不要放在心里。” 沈毅接过这个钱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约莫有个三十两钱左右,他伸手在钱袋子里抓了一把,然后放在了邓师爷面前,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平和的笑容:“多谢师爷,这些钱给师爷喝茶。” 邓师爷低头看了看沈毅手中的碎银子,大概已经是这一袋钱的一小半了。 这位在衙门口混了半辈子的师爷,伸手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毅:“沈公子,这……” 邓师爷今年已经四十来岁了,这么多年他见过视财如命的,也见过淡泊名利的,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沈毅这个年纪,掏钱掏的这么云淡风轻。 “没有别的意思。” 沈七郎笑呵呵的说道:“按规矩嘛,多少要给师爷一些的。” 邓师爷这才哑然一笑,开口道:“要是别的钱,邓某或许会卡一些在手上,但是这钱是老爷亲自交代送给公子的,邓某可不敢要。” 说着,邓师爷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沈毅默默的把手里的钱塞回钱袋里,他把钱袋拎在手里,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笔钱,是江都县衙想要跟他和解的诚意。 以他现在的身份低微,县老爷给了钱,他没有资格不要,但是他也并不准备与江都县衙这么轻易和解。 所以,这笔钱他并不准备自己用。 在前院等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陈清的父母还有弟弟妹妹,终于从大堂里走了出来,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上前,将手里的这一袋钱递在了陈清的父亲面前,微微低头道:“陈叔叔,陈清被打的时候,我就在场,但是没有能救下他,这些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方才县老爷已经宣布沈毅无罪,这会儿陈父陈母的态度,也没有最初那么凶了,陈清的父亲是个皮肤黢黑的农民,他抬头看了看沈毅,然后摇了摇头。 “我们不要你的钱。” 说着,他就要拉家人离开。 很明显,他们一家人还是对沈毅有些怀疑,毕竟沈毅是在出事之后第一个被抓的。 “这不是我的钱。” 沈毅再一次递出这个钱袋,声音有些低沉:“这是县衙赔的钱,陈叔叔就当是县衙赔给陈清的。” 他看向陈家人,微微低眉。 “陈叔陈婶,陈清这件案子具体真相如何,我现在只能跟你们说绝对不是我做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办法跟你们说,你们如果非要刨根问底,可以去甘泉书院找书院里的人问。”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继续说道。 “但是不管你们问出了什么,县衙如何判你们就如何认,不要再跟他们闹了,否则那些人可能会对你们家不利。” 说完这句看似有些像是“威胁”的话,沈七郎微微低眉。 “至于其他的事情。” 沈毅看了看陈家人,面色平静:“将来会有人替你们办好的。” 第二十章 剜肉新生 最终,陈家人还是接了这袋钱。 这袋钱里虽然都是一些散碎的银钱,但是数目并不算少,足够陈家一家四口人吃用一年有余,陈父陈母没有理由再拒绝。 送出去这袋钱之后,沈毅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他与陈清的关系是很不错的。 主要是因为,甘泉书院这种“名校”里,许多学生都是江都府大族出身,只有一少部分的人是凭借自己的天资考学进去的,像是沈毅还有陈清就属于那种“学习好”考进去的。 这种学生,彼此之间自然惺惺相惜一些。 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陆小姐,他们两个会成为至交好友,即便有了陆小姐,那也只是青春期的烦恼,等过个几年时间,这个芥蒂就会慢慢消散,到那时候他们两个人仍旧会是很好的朋友,哪天如果能够进入官场,两个人也能够相互扶持,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场官场佳话。 很可惜的是,随着陈清的死亡,这一切可能都烟消云散了。 沈毅一路目送陈清父母离开县衙,正当他也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响起。 “沈七,这一次算你走运!” 沈毅记性很好,他在公堂里听过这个声音。 是范东成的声音。 他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这位衣裳光鲜的士族公子,以及他身后站着的罗茂才、马俊二人,面色平静:“范公子,这一次应当是你们走运才对。” 听到这句话,范东成站在原地,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沈毅,然后冷声道:“非是陆山长倾力搭救,你现在死也死了,连站在本公子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范东成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走到沈毅面前,才微微低头,压着声音冷声道:“你不要以为你赢了。” “这一次只是我们范家放了你一马。” 范东成声音低沉:“你以为钱通会有什么下场?他最多也就是流徙三千里,不出五年,你就会在江都府重新看到他!” 听到范东成这句话,沈毅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位士族出身的公子哥。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疑惑。 他疑惑的是,这一次范东成并不占理,而且自己的“原身”沈毅,也没有怎么太得罪过范东成,他不明白范东成为什么要过来对自己耀武扬威。 总不能他想害自己,被自己躲了过去,让这位范公子恼羞成怒了罢? 不过沈毅的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范东成就回答了沈毅的疑问。 这位范公子在沈毅耳边,冷声道:“听说你蹲大牢的时候,陆小姐给你送了吃食?” 陆小姐过来送饭的事情,本来是不那么显眼的,但是当时在牢里为了保命,沈毅不得不让狱卒大肆宣扬此事。 估计就是因为那一次宣扬,这件事才落到了范公子耳中。 范东成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本公子警告你,离陆小姐远一些,不然陈清就是你的下场!” 说完这句话,范东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此时,他的两个小弟估计是被钱通的下场吓到了,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嚣张气焰,跟在范东成身后,夹着尾巴跑了。 在这场对话中,沈毅至始至终,都保持了心平气和。 他静静的看着范东成三人走远,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按理说范家这种士族,自小的教育应该很不错才是,怎么会教出这种混蛋,多半是…” 沈七郎小声念叨:“多半是独子,才会宠溺到这种程度。” 念叨到这里,沈毅迈步走出县衙大牢。 “独子容易败家啊。” 他在心中如是想。 ………………………… 下午,回到了沈家之后,沈毅先吃了几口饭,然后简单擦洗了一番身子。 这个时候,他后背上的伤势还没有好,是不能洗澡的,更要命的是,因为大牢里的环境非常差,有些地方的伤还感染了,沈家找了个大夫过来,替他剜去了那一部分腐肉以及化脓的部位,上了伤药之后,认认真真的包扎了一遍。 这个过程,太难熬了。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麻药,只能靠沈毅自己硬抗,在剜肉的过程中,他疼得浑身冒汗,擦汗的毛巾都打湿了两条。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等到大夫重新包扎好,沈毅已经瘫倒在了床上,久久没有动弹。 这个时候,他心里对范东成以及江都县衙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因为实在是太他娘的疼了! 他伤势不轻,估计要换药四五遍才能够大好,而且不仅需要外敷伤药,还要吃一些补血养神的内服药,身体才能够慢慢养起来。 这样算起来,至少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够大好。 给沈毅处理完伤势之后,大夫又给沈毅把了把脉,然后坐在桌子旁边开起了方子,这个大夫姓严,今年已经年过六十,头发花白一片,是江都城里有名的外伤大夫之一,严大夫一边开方子一边,一边开口道:“沈公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强,这一次受伤又这么重,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此后七天之内,务必在家中静养,七天之后,老夫来给沈公子换药。” 严大夫这番话,沈家上下的人听了,自然都是连连答应,但是在床上趴着的沈毅听来,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因为… 事实上另一个沈毅并没有能够捱过来,他在吃了几天苦又被打了板子之后,就已经没了。 而现在的沈毅,是两个灵魂的结合体,是沈毅又不完全是沈毅。 沈家人上下送走了严大夫之后,沈章默默坐在了沈毅床边,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看着沈毅床边一堆被鲜血染红的布条,心痛不已。 方才沈毅剜肉的时候,便是用这些布条擦血,几乎用掉了半匹布。 沈章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儿尚好罢?” 趴在床上的沈毅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爹,儿子没事的。” 沈章拉着沈毅的手,声音轻和。 “要是忍不住,就哭两声,哭两声就不疼了。” 沈毅已经快满十六岁了,但是在沈章眼里,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而且沈毅自小就爱哭,此时吃了这么大的苦,自然应该哭一哭。 不过现在的沈毅,自然是哭不出来的,他微微摇头,开口道:“放心吧爹,我……没事的。” 沈章默默点头,叹息道:“本来打算明天咱们父子一起去书院里,给陆山长磕头谢恩的,你身上这个伤,恐怕去不了了,明天为父自己去。” 趴在床上的沈毅摇了摇头:“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陆山长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小腿,是一定要抱上的,对于目前的沈毅来说,这是对他帮助最大的靠山了。 沈章微微皱眉,想说些什么,而趴在床上的沈毅,已经继续说话了。 沈毅看了看自己床边竹篓里堆着的染血的布条,低声道:“爹,把这些收一收,再开开窗户,散了血腥味。” “然后点根香。” 因为后背的疼痛,沈七郎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 “小弟快要放学回家了。” 第二十一章 以父事之 沈毅的幼弟沈恒,现在是在私塾之中读书,实际上也就是沈毅先前读书的地方。 大半年前,私塾先生已经没有什么能教沈毅的了,便托人把沈毅推荐到了甘泉书院,甘泉书院的先生们考校一番之后,才许他进书院读书。 从前沈毅是与沈恒住在一起的,去了甘泉书院读书之后,便不能常见面了,有时候一个月只能见两三次。 很快,天色到了傍晚,沈恒从私塾读书回来,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家伙先是向父亲沈章行礼,然后又来到了沈毅的房间里见了兄长一面,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出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沈恒也正常吃饭,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沈毅下午受了罪,这会儿不想起来吃饭,便在自己的床上趴着,吃了小灶。 到了晚上的时候,沈毅趴在自己床上休息,房门被稍稍推开,一个还不到沈毅肩膀高的少年,推门走了进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沈毅床前,眼睛已经哭红了。 沈毅这会儿还没有睡着,他扭过头,看着这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声音平静。 “怎么了?” 沈恒坐在兄长面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阿兄,你被抓进大牢里了,是不是?” 沈毅微微叹了口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私塾里有人在传,说…” “说你杀了人,被抓进去了。” 陈清出事那天,距离现在已经四五天时间过去了,这个事情县衙讳莫如深,但是甘泉书院许多人都是知情的,几天时间,足够他们把消息传出来了。 当然了,事情的真相没有太多人会关心,人们只知道沈毅被抓进去了。 沈七郎伸手,摸了摸沈恒的脑袋,轻声道:“好了,现在没事了。” “阿兄是被冤枉的,县老爷已经查明真相了。” 沈恒看了看趴着的沈毅,咬牙道:“阿兄,你是不是受伤了?” 沈毅温和一笑:“都跟你说没事了,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周先生那里读书。” 沈恒站了起来,低声道:“阿兄,我想看看你的伤。” 听到这句话,沈毅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忍着后背的剧痛,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解下外衣,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他屁股上的伤是打板子打出来的,后背的伤则是一道道鞭痕,即便是已经被包扎好了,还是可以依稀看到伤势的严重程度。 小沈恒泪流满面。 他看着沈毅的后背,咬牙切齿:“阿兄,官府的人怎么这样打你!” 沈毅重新披上外衣,回头微笑道:“已经不碍事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沈恒站在原地,双手握拳,他狠狠咬牙,良久之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阿兄,我要努力读书!” 沈毅面带微笑:“然后呢?” “然后将来做大官…” 小沈恒再一次用袖子擦了擦泪水。 “让谁也不敢欺负咱们家!” 沈七郎哑然一笑,他摸了摸小弟的脑袋,开口道:“志向是好的,阿兄等着你将来做大官,保护阿兄。” 小沈恒重重点头,与沈毅说了好一会话之后,才转身离开。 沈毅目送着小弟离开,心中多少有些触动。 他心中触动,不是因为沈恒少年立志,而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对自己的这份感情。 人在少年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时候稍稍受了一点委屈,就在心里发誓要如何如何,甚至于发再不跟家里人说话这种誓言,但是少年人心性不定,这种话说出来没过几天也就忘了。 真正难能可贵的是沈恒对沈毅的这份真心。 因为不能坐下,沈七郎在自己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趴回了床上。 “小家伙说的不错,不能再让别人欺负咱们家了…” ………………………… 次日清晨。 天色刚亮起来,沈毅就被老爹从睡梦之中叫醒,经过一晚上时间,他后背的痛楚已经轻缓了不少,于是便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实说,他昨晚上没有怎么睡好,因为身上的伤实在是太疼,导致他很晚才入睡。 刚从床上站起来,沈章就端了一碗乌黑的汤药过来,递在了沈毅面前。 “这是严大夫昨天开的药,为父一早上起来熬的,快趁热喝了吧。” 沈毅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还是清晨,天亮没有多长时间。 他伸手接过药碗,苦笑道:“爹你起的真早。” “习惯了。” 沈章笑了笑:“在别人家里做事情,总要勤快一些的。”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端着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一碗汤药入口,沈毅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差点把药全吐了出来。 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太他娘的苦了。 这东西,沈毅上辈子也是喝过的,中药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味道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 他一碗汤药下肚,连忙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连喝了好几口茶,才缓解了嘴巴里的苦味。 放下茶盏之后,沈七郎苦笑道:“爹,这东西还要喝几次?” “早晚各一次,最少喝七天。” 沈毅听得眼前一黑,正当他要说话的时候,老爹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沈章看向沈毅,继续说道:“七天之后,严大夫来给你换药,把脉之后,还要重新开方子。” …… 沈毅无话可说了。 他走出房门,在家里吃了早饭之后,便提了些东西,坐上了三兄沈陵家里的马车,一路来到了城外甘泉书院。 他本就是甘泉书院的学子,进书院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即便是甘泉书院的学生,想要见陆安世也需要提前通报,沈毅与老爹规规矩矩的通报了姓名之后,就在陆安世的书房附近等待。 约莫等了一柱香左右,陆家的仆人才领着他们父子,来到了陆安世的书房门口,老仆人去敲了敲书房门口,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一位身穿青衣的大儒从房间里走出来。 沈章父子俩走上前去,沈章二话不说,直接就跪在了地上,对着陆安世叩首道:“沈章叩谢陆先生大恩大德。” 老爹都下跪了,沈毅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因为身上有伤,沈七郎缓缓下跪,也对着陆山长跪了下来。 “学生多谢先生搭救。” 陆安世这会儿左手还拿着一卷书,见到沈章父子下跪,他连忙把手里的书丢给了身边的仆人,伸手先把沈章给扶了起来,然后又去扶沈毅,一边扶一边摇头道:“二位这是做什么?” “沈毅是老夫门人,他蒙冤坐罪,老夫自当尽力。” 父子俩站起来之后,沈章再一次对着陆安世低头,叹息道:“非是先生,恐怕沈某赶回江都的时候,已然见不到犬子了。”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沈毅,沉声道:“毅儿,从现在开始,陆先生就是咱们沈家的大恩人,你的再生父母,你要终生以父事之,明白了吗?” 沈毅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接话道:“爹,儿子明白了。” 说完,沈毅也对着陆安世低头行礼:“若非先生慈悲,学生恐怕已经死在了县大牢里。” 见父子二人这样,陆安世表面上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心里肯定是有些高兴的,他侧过身子,伸手邀请父子俩。 “二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书房里说话。” 第二十二章 心机深沉沈七郎 这句“以父事之”,份量是很重的。 因为在这之前,沈毅与陆安世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近,甚至两个人见面都没有见过几次面。 陆安世虽然是甘泉书院的山长,但并不是直接教授沈毅的老师,因此他 这一次陆安世救了沈毅的性命,沈毅感恩之下,“以父事之”,意思就是将来把陆安世当作父亲一样来看待。 别的不说,假如沈毅真的把陆夫子当爹一样看待,那陆夫子会不会把沈毅当儿子看待呢? 即便不会,那以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仅仅是山长与门人之间的关系了,这个大腿就算是抱稳了。 当然了,之所以要与陆安世亲近,不完全因为陆安世社会地位高,更重要的是陆安世性格刚直,是个可交之人。 进入到书房之后,陆安世招呼父子俩坐下,只是沈毅现在还带着伤,没办法坐在椅子上,只能垂手站在父亲沈章身边。 陆夫子亲自给父子俩倒了茶水,放在了两个人手边的茶桌上。 倒完茶之后,陆夫子坐回了主位上,看向沈毅父子,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七郎这一次得脱大难,乃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这件事情老夫虽然出了力,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七郎自己救了自己。” 听到陆夫子这句话,沈章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向陆夫子,问道:“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陆安世面色平静,开口道:“那日,老夫去大牢里见了一面七郎,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当时老夫准备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公诸于众,让七郎与范东成那些人打官司。” “是七郎拦住了老夫。” 说到这里,陆夫子微微摇头,表情有些感慨:“现在想来,若当时真是这么做了,七郎的生死尚且不好说,但是现在是绝对不可能安然离开县大牢的。” “说来惭愧,老夫这个年近天命之人,在洞明世事上,还不及你家的这个儿子。” 沈毅站在沈章身后,微微欠身,露出了一个微笑:“还是山长配合得好,山长如果不配合学生,学生这条命十有八九就要丢在大牢里了。” “只可惜…” 陆安世摇头,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件事情,毕竟未得圆满,虽然保住了七郎的性命,但是元凶首恶,恐怕要一直逍遥法外了。” 听到陆安世这番话之后,沈毅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站在老爹身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毕竟有些事情是靠做出来的,这个时候空口喊出来,不仅毫无用处,反而会给自己惹麻烦。 就这样,父子两个人在陆安世的书房里待了盏茶时间,沈章便不好意思再打扰陆夫子了,拉着儿子起身告辞。 陆夫子起身相送,送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看向沈毅,然后对着沈章笑了笑:“沈兄弟,老夫有些话,想要跟令郎单独说说,你看可否?” 陆安世今年已经四十多接近五十岁,而沈章才四十出头,这一声“兄弟”倒也合情合理。 “这个自然。” 沈章一把把儿子拉到陆安世面前,然后开口道:“儿子,你好好听陆山长教诲,爹在门口的马车里等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沈章便对着陆安世拱了拱手,转身朝着甘泉书院门口走去。 等到沈章离开之后,陆安世才看向沈毅,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他绷起脸看向沈毅,沉声道:“你随我来。” 沈毅闻言,垂手跟在陆安世身后,规规矩矩的重新回到了书房里。 进了书房之后,因为没有同t辈人在场,陆夫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抬头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沈毅。 “前天,冯知县请老夫去县衙商议这件事应当如何处理。” 陆夫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冯知县与老夫说,老夫去县衙瞧你的前一天,小女曾经去过县大牢,给你送了点吃食,结果…” “在第二天时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县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小女去县衙看你的消息。” 说到这里,陆安世的目光变得诡异起来。 他看向沈毅似乎人畜无害的脸庞,声音有些沙哑:“后来,县衙查出来,是有一个狱卒故意在传播这个消息,而这个狱卒之所以这样传消息,则是因为收受了你沈七郎的好处。” 陆安世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是你有意为之罢?” 听到这番话之后,沈毅并没有否认,只是低头苦笑了一声:“山长,学生那个时候命悬一线,无论什么法子,只要有一线保命的希望,总要试一试的…” “果然…” 陆夫子用诡异的眼神看向沈毅,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心机深沉之辈,老夫从前在官场见过不少,但是像你这个年纪,能老谋深算到这种程度,老夫凭生所未见。” “山长,这不能算是老谋深算。” 沈毅站在陆夫子面前,对着陆夫子笑了笑:“任谁在那个时候,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尝试一切办法自救,学生只是不想死在大牢里而已。” “老夫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陆安世淡淡的说道:“少年老成,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对你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只是希望你能够把这些心思用在正道上,将来不要走了歧路。” 说完这句话,陆夫子又看了看沈毅,问道:“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要考学进举么?” 沈毅垂手站在陆安世面前,持弟子礼,然后对着陆安世笑了笑:“考学自然是要考的,不过要等上一两年,最近一两年时间,学生准备在书院里安心读书,如果能做事,就顺便再做点事情。” “为何?” 陆夫子看向沈毅,问道:“那天从大牢回书院之后,我从你老师那里拿了你写的几篇文章观看,以你现在的学问,取中秀才功名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那个老师已经再给你准备报名明年的县试了。” 另一个沈毅在蒙冤之前,本就是甘泉书院的优秀学生,与陈清不相上下,只不过陈清长于诗词,沈毅长与文章而已。 沈七郎微微低头,开口道:“回山长,一是学生的学问还需打磨,二是学生要等这一任县令任满,再着手考学进举。” 听到沈毅的话,陆安世立刻明白了沈毅的想法。 县试是由县令主持,学官监试,一旦你在某位县令任上取中生员,考中了秀才,那么彼此之间就有了师徒名分,从此之后不管是进入官场,还是日常相遇,都要以师礼待之。 而沈毅,并不想与现任县令冯禄扯上什么关系。 一般县令在一个地方,最多也就是两任六年,冯禄已经在江都干了四年多快五年时间,再有一年多,这位冯县令就要卸职另调了。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有些无奈:“看来,你心中还有怨气。” “怨气当然是有一些的。。” 沈七郎笑着说道:“学生在县衙里,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这顿打总不能白捱了。” “你现在连功名都没有,冯县令已经位列县尊,你现在心中可以有怨气,但是脸上却不能有。” “脸上自然是没有的。” 沈七郎笑容满面。 “学生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还跟他磕头谢恩呢。” 第二十三章 随口问问 沈毅在陆安世书房里待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凭借着两世为人的眼界见识,与这位老夫子还算聊的开心。 而且因为陆安世没有与之前的沈毅又太多接触,他并不觉得现在这个成熟到有些过分的沈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两个人一直聊到没有什么可聊的时候,沈毅才拱手告辞。 陆夫子亲自把沈毅送到了书房门口,到了书房门口的时候,沈毅对着陆夫子拱手行礼:“先生,这一次学生得脱大难,除了仰仗先生之外,也多亏小姐发善心,去县衙看了学生一趟,否则学生便很难从大牢里传信出来,先生见到小姐,请替学生转达谢意。” 当日沈毅在大牢里,那个狱卒周胜之所以愿意替他传信,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家给了他十五两钱,但是这件事能够做成,陆小姐带去大牢的那份烧鸡功不可没。 而且这位陆小姐事后,还曾经来请托陆夫子出面相救沈毅,对于沈毅也是有恩的。 听到这句话,陆夫子看了看沈毅,问道:“小女就住在书院里,你伤好之后还要回书院读书的,怎么不自己向她道谢?” “有机会见到,自然是要当面道谢的。” 沈毅对着陆夫子拱手行礼,笑着说道:“先生,学生先回家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回书院来聆听先生教诲。” 不知不觉之间,沈毅对陆安世的称呼,已经从“山长”变成了“先生”。 虽然还没有形成实质上的师徒关系,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毕竟被拉进了不少。 陆安世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回去之后,莫要忘记读书温书,学问这个东西,两三天不琢磨,便要开始忘了。” “是。” 沈毅再一次低头行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陆夫子静静的看着沈毅离开的背影,等到沈毅离开好一会之后,他才背负双手,扭头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看着自己书桌上的白纸,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睚眦”二字。 写下这两个字之后,陆夫子又觉得有些不太对,然后划去了这两个字,在一旁写下了“世故”二字。 “既圆滑世故,又有些记仇,真是个有些矛盾的性子,不过他这副少年老成的心智,真是难得…” “不知道他是生来如此,还是遭逢大难之后,突然就开了窍,若是后者,但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到这里,陆夫子若有所思:“真的有一天,他能有机会出了心里这份怨气,那就已经算是江都城里的一个人物了。” 沈毅心中的怨气,除了来自于范家以及罗家马家之外,还有江都县衙乃至于江都府官场,哪天给他找到机会,报了今天的仇怨,那么那时候的沈七郎,便肯定不是今日的沈七郎了。 “不知为何…” 陆夫子放下毛笔,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竟然觉得他能办成…” …………………… 因为身上的伤势没有大好,从甘泉书院回到家里之后,沈毅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趴着,安安静静的养伤。 之后的六天时间里,沈毅除了每天翻看家里收藏的一些书籍之外,便是早晚喝一碗那个苦到了极点的汤药。 等到第七天,严大夫终于来家里给他换了药,把脉之后,又重新开了一道方子。 这个时候,沈毅背后的伤势已经大部分结痂,虽然还没有脱落,但是已经没有什么痛感,不影响行动了。 严大夫替沈毅换下包扎的布,又简单蒙上的一层薄布,开完药之后叮嘱了一番忌讳,然后才提着药箱离开。 按照严大夫的说法,沈毅的伤势恢复的很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补气血的汤药也不必再每天喝,两天喝一碗就好了。 沈章很是高兴,亲自送严大夫离开,等送走了严大夫之后,沈章很高兴的拉着儿子的手,笑着说道:“我儿伤势好了,这一场劫难就算是过去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等会爹去给你娘的牌位上几柱香,免得她在地下担心。” “儿子你也去给你娘上香,你能平安脱险,她在地下肯定也是尽了力的。” 沈毅的母亲,在生下沈恒之后没两年之后,就撒手人寰了,其后的十年时间里,便是沈章一个人努力把两个儿子养大,这么多年也没有再续弦。 “嗯。” 沈毅点头,老老实实的跟着老爹一起,看到自家后堂母亲的神位前,给老娘亲上了三炷香,又磕了几个头,感谢老娘亲在天保佑。 上完香之后,沈毅看了看老爹,问道:“爹,你要回京城了?” 听到沈毅这句话,沈章愣了愣,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沈毅笑了笑,开口道:“我看您昨天收到了一封信之后,就有些着急,今天一大早就去请严大夫过来给儿子看病,就猜您是不是在京城那边有事情了。” 沈章点了点头,苦笑道:“信是王府那边寄过来的,催为父回去。” “当时告假,只告了半个月假,路上又耽误了两三天,一转眼已经十来天时间过去,为父在王府里管了一些差事,那边催着回去做事。” 说到这里,沈章看向沈毅,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儿眼见就要大好,为父也能放心回京城了。” 说到这里,沈章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摸出了一个小袋子,递在了沈毅手上,低声道:“儿子,这是爹这两年在京城攒的一些钱,你拿在身上,留你还有你小弟吃用。” “你三兄那里欠的十五两钱,为父昨日去还他们了,但是他们没有要,你找机会还了他们。” 先前沈毅坐牢的时候,曾经让沈陵给狱卒周胜十两银钱,当时沈陵二话不说给了十五两,这些账沈毅都记了下来,然后跟父亲说了。 毕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然就会坏了情分。 不过前些年沈毅年纪小,沈章寄回来的钱大多都是寄到沈陵那里,由沈陵照顾沈毅兄弟,沈章在沈陵那里的钱也不止十五两,现在沈章要还这十五两钱,意思是之前存在沈陵那里的钱就不算数了,当作是感谢他们夫妇俩这一次搭救沈毅。 沈毅接过这个钱袋,打开看了看,里面并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隐现金光。 看到这片金光,沈毅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看来……老爹在那个王府里没少赚啊。 他把钱袋收尽袖子里,对着老爹咧嘴一笑。 “爹您放心,儿子都记下了。” …… 京城那边多半是有不少事情要忙,沈章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等到下午的时候,便收拾行李离开。 这会儿沈恒还在私塾里没有下学,于是沈陵夫妇与沈毅一起,将沈章一路送出了城,三个人站在城门口,目送着沈章离开。 等沈章的马车走远之后,沈陵才叹了口气,开口道:“四叔这些年一个人在京城,身边没有个体己人,也是辛苦。” 沈毅微笑道:“那三兄在江都城里给父亲物色个合适的,给他老人家续个弦?” 听到沈毅这句话,沈陵有些诧异,回头看了看沈毅,哑然一笑:“经过这场劫难之后,老七你性格倒是开朗的不少,都会说玩笑话了。” 沈毅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三个人在城门口站了会,便坐车回家,坐在马车里,沈七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沈陵,问道:“兄长,咱们江都的马家,是做什么生意发家的?” “马家?” 沈陵问道:“哪个马家?” 沈七郎微笑道:“自然是那个很有钱的马家。” “哦。” 沈陵这才明白过来,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个马家啊,以前是贩粮起家的,最近几年似乎也开始贩一些木材,药材了。” 他看向沈毅,问道:“七郎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沈七郎微笑道。 “随口问问而已。” 第二十四章 读书种子 马家,是江都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 马老爷原先是江都府的一个地主,家里有足足千余亩地,如果不算那些官老爷以及那些勋贵宗亲,千余亩地已经可以算是大地主了。 因为田地多,马家自然囤积了不少粮食,到了马老爷,也就是马俊父亲这一代,便开始做起了粮食生意,马老爷颇有生意头脑,再加上家里粮食也多,十几二十年下来,几乎成了江都府最大的粮商。 其实这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因为如果马家安心当地主,那么他们便是士农工商四级之中的农,如果家里供养出几个读书人,即便只是中了举人,也可以成为四级之中的士,而弃农经商,就是“自甘下流”,成了四级之中的最底层。 而且弃农经商也是有风险的,一个不好,家里的千亩田产都要赔进去,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守着家底过活。 但是很显然,马家的“转型”非常成功,从商十几年,已经成了江都巨贾,资产膨胀了不知道多少倍。 因为粮食生意做的很不错,近几年马家又开始做起了一些木材,药材生意,本钱雄厚,做什么生意都不会太惨,因此马家的木材药材生意做得也还算不错,江都府里不少药材铺,就是马家的产业。 这样级别的一个富商,如果放到另一个世界,地位将会非常超然,但是在这个时代,社会地位并不是特别高,以至于马俊这个富二代,平日里还要跟在范东成身后厮混。 不过马家的财富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毕竟殴杀陈清的四个人当中,被用来顶罪那个人是钱通而不是马俊,这就说明马家的势力并不弱。 沈章离开江都之后,沈毅又在家里休养了两三天,因为没有老爹管着,他就不再去喝那个难得到极点的汤药。 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休养了十天左右,背后以及屁股上的伤大部分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一小部分,已经不影响自由行动,坐着躺着都没有什么问题了。 身子大好了之后,沈毅并没有急着去书院读书,而是在江都城里各大酒楼,茶馆转悠了两三天,与江都城里的百姓们聊聊天,说说话。 他本就是江都人,说的也是江都话,再加上换了个性子,十分健谈,只几天时间就在外面认识了不少人,对于江都这座城市,也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毕竟另外一个沈毅,算是半个书呆子,虽然在江都长大,但是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转悠,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很少出去了解江都。 此时是洪德五年的三月,春风吹拂,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 江都城沈家大院里,伤势将愈的沈七郎半蹲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念念有词。 “一石米四钱到五钱银…” “一两银官价是一千钱,但是民间流通只能兑六百到八百钱…” “按折中七百钱来算。” 沈毅最终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一点五。 也就是说,江都的米价,在一文半一斤到两文钱一斤左右浮动。 “世道还不错啊。” 沈七郎小声嘀咕了一句。 米价,或者说粮食价格,反应了一个时代的活计,如果粮价稳定而且偏低,就说明这个时代的基本盘还是稳定的,轻易不会出现大规模饿死人的情况。 但是这个时代也没有物价衙门,哪天遭了灾,粮价就会坐地涨价,涨到绝大多数人都吃不起的地步。 先前的沈毅,基本上不会注意粮价这种东西,他先前在兄嫂家吃饭,后来去了书院,在书院吃饭,几乎从来没有亲自去买过米,即便去买过,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而对现在的沈毅来说,米价是他必须要知道的事情,因为他准备找个机会,把马家……弄破产。 这是个并不容易达到的目标,但是对于沈毅来说,也并不算特别难,毕竟他上辈子其实是个搞零售的商人,对于商事多少有些心得,再加上远超这个时代的商业理念,他可以做到一些旁人寻不到的事情。 当然了,即便如此,以他现在的家底,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就让马家破产。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不过在机会到来之前,他需要先做好必要的准备,比如说了解市场。 这些米价的数据,是沈毅这两天走访了三四家米行米铺,以及与茶铺里那些百姓闲聊,得出来的数据,总体上来说还是很精准的。 正当沈某人窝在自己憋坏水的时候,他的院门被人敲响。 门外面,沈三郎的声音响起:“老七,开门。” 沈毅…或者说沈毅兄弟俩,是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的,这个小院子是父亲沈章留下来的家业,这几年时间里,沈毅与小弟沈恒就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与沈陵并不住在一起。 不过两家离得很***日里只要沈毅在家,兄长沈陵那边都会有人来给他送饭。 听到兄长的名字,沈毅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来到了院门口,打开了院门之后,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的沈陵,迈步进了沈毅的小院子,然后把食盒放在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沈毅看了看食盒,微笑道:“从前都是三兄家里的仆人过来送饭,怎么这一次三兄亲自来了?” “你嫂子给你熬的鸡汤,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刚弄好,特意让我给你送来。” 沈毅在兄长对面坐下,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沈陵,哑然一笑:“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样辛苦三嫂?” 已经坐下来的沈陵,看了看自己对面的沈毅,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嫂子是怕你意志消沉,让为兄来劝一劝你。” 沈三郎看了看沈毅,缓缓说道:“老七你从县衙出来之后,至今已经十余天了,为兄问过严大夫,严大夫说你的伤恢复的不错,已经大好了。”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问道:“既然伤好了,为何不去书院读书?” 沈毅愣了愣,刚想说话,就听到沈陵继续说道:“为兄知道,大抵是钱通的事情让你心里不舒服,但是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咱们要向前看。” 大概四天前,陈清一案结案,江都县衙报府衙,最后裁定钱通失手杀人,流三千里。 如范东成所说,钱通并没有因此偿命。 沈陵以为这件事让自家兄弟受打击了,因此才来安慰安慰。 他看向沈毅,面色严肃了起来。 “老七你应该也知道,为兄不是读书的材料,咱们家上一代人还有我父围观,而到了咱们这一代,便只剩下你一个人有读书的天分了。” “沈家的将来,还要落在你的肩上,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卸担子。” 同乡同科尚且要互相帮扶,更遑论同宗同族了。 因此宗族里出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对于家族来说十分重要。 沈家的上一代,也就是沈陵的父亲沈徽,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还在县令任上,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止步县令这个位置,不太可能再进一步。 而自小能读书的沈毅,就是沈家下一代的读书种子。 沈七郎闻言,哑然一笑:“三兄误会了,我不去书院读书非是因为旁人,只是有些事情要办。” 他抬头看了看沈陵,见沈陵依旧皱着眉头,便开口道:“这样罢,小弟明天就去书院,行了罢?” 听到这句话,沈陵眉开眼笑,打开食盒,鸡汤的香味顿时冒了出来。 “来,先吃饭,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沈毅点头,接过筷子,然后看了沈陵一眼,突然开口道:“对了三哥,你有没有想过做生意?” 第二十五章 腿越来越粗了 沈毅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 在帝制时代,除了造反以外,做官是唯一的一条黄金大道,按照沈毅这几天了解的情况看来,这个大陈王朝暂时没有什么造反的空间,也没有什么让他造反的理由,于是乎目前摆在沈毅面前的就只剩下这一条路。 做官就不能经商,不能“与民争利”,但是官员的家属却可以经商。 听到了沈毅这句话,沈陵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毅,然后连连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老七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脾性,也这些年连年考生员不中,已经让他老人家哪哪看不顺眼,要是再自甘堕落跑去做生意,他老人家回江都之后非把我活活打死不可。” 沈陵的父亲沈徽,乃是举人出身,补官多年走关系才补了一个县丞,其后在官场厮混了近二十年才混到知县的位置上。 老爷子因为功名问题,在官场上吃了大亏,一辈子没有办法上进,因此他对功名充满了执念,非要让儿子考进士不可。 但是沈三郎沈陵并不怎么争气,在江都读书多年,不仅没有考中进士,至今连一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因此沈陵才说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把希望寄托在沈毅身上。 沈毅看了看兄长,然后微笑道:“兄长倒也不必亲自下场,我记得嫂子家里应该有兄弟,让他们出面去办事就是,兄长遥控一下,入个干股,挣钱了一起分钱就是。”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开口道:“反正兄长也无心科场,总要找点事情做不是?” 听到这里,沈陵歪头想了想,然后说道:“这倒也是,我爹整天写信过来,让我专心学问,但是那些狗屁倒灶的圣贤书,我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 说到这里,沈老三挠了挠头,看向沈毅,问道:“只是这江都城里做生意的人家也不知道有多少,咱们生意做成了还好,要是做不成,赔了家底,恐怕不太好向父亲交代。” “这个兄长放心。” 沈毅微笑道:“小弟这几天就是在想这件事,等过些天我思虑成熟了,保准给兄长一个稳赚不赔的营生,只是兄长到时候挣了钱,须得分润一些给小弟才成。” “若真是稳赚不赔,自然少不了兄弟你的。” 听到能挣钱,沈老三便来了兴致,拉着沈毅说了半天,一直到一罐鸡汤喝尽,沈三郎才恋恋不舍的提着食盒离开。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钱,沈陵自然也是如此。 老爹一心想让他考学,不让他干别的营生,他这些年在江都的吃穿用度,都是做县令的老爹从外乡寄回来,这种啃老的感觉,让沈陵觉得很不好受。 如果能自食其力,甚至可以赚钱,他自然是不会推拒的。 ………… 次日清晨,答应了沈陵要回去读书的沈毅,一大早送走了去读书的沈恒之后,便收拾了几件应季的衣裳,又带上了随身常看的几本书放在书箱里,然后背着书箱,准备回书院读书。 甘泉书院在城外,江都城也不算很小,如果纯靠步行,恐怕要走个小半天,但是沈陵刚推开院门,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马车上的沈陵冲着沈毅挥手道:“三郎快上车,为兄送你去读书。” 沈七看着眼前很是热情的沈毅,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自己这个兄长的性子,还真是有些跳脱。 有了交通工具,没过多久马车就在甘泉书院门口停下,沈毅背着书箱跳下马车,然后对着沈陵拱手道:“兄长保重,来日得空了,我再回家探望兄嫂。” 甘泉书院作为江都最出名的书院,不仅有沈毅这种没有功名的学生,甚至还有秀才和举人老爷在这里读书,只是相比较来说,书院对秀才和举人管束不严,而沈毅这种学生进去之后想要再离开,就需要向师长告假,或者等到书院休沐。 沈陵大咧咧的对着沈毅摆手:“老七你好生读书,等你考中生员了,为兄给你摆酒三日庆祝。” 沈七郎微笑点头,转身去了。 等到沈毅转身之后,马车上的沈陵伸手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老七经历一场大变之后,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真是古怪…” “不过这个性子也好,性格沉稳一些,便能定下心来读书,也不会再去惹事…” 从前的沈毅,是个有些不谙世事的书呆子,除了读书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但是经过陈清一案之后,沈毅的性格与从前判若两人,变得沉稳平和。 回到书院之后,沈毅先是要去与自己的先生打招呼。 进入到甘泉书院之后,关于书院的记忆,慢慢涌上沈毅心头。 沈毅的先生是一个老生员,今年已经四十来岁了,中了秀才之后屡试不第,无论如何也考不中举人,因为学问深厚,便被请到了甘泉书院教书,专门教授沈毅这些没有功名的少年人。 目前甘泉书院的学生,大概在二百人左右,其中半数是沈毅这种没有功名的少年,另外一半则是秀才或者举人老爷。 按照书院的规矩,沈毅这种少年学生如果连考四次不能中秀才,就会被开革出书院,自己回家读书。 大陈的规矩,县试府试院试,都是三年两次,因此甘泉书院的这个规矩,实际上的意思就是,六年之内不能中秀才,就会被书院开除。 甘泉书院的教学质量十分不错,再加上这种淘汰制度,导致书院的成绩也很不错,几乎每一届科考都会出一两个甚至三四个进士。 而让甘泉书院名声大噪的是十四年前那场科考,甘泉书院一共有十一个举人上京应试,有七人中了进士,一时间在江都传为佳话,被人称为甘泉七子。 甘泉书院办学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时间,在每一届都有进士的情况下,朝廷里就有不少甘泉书院出身的官员,甘泉书院的后学末进考学之后进入官场,也会多多少少受到一些照顾,在甘泉七子之后,甚至隐隐有了成派系的味道。 原来的沈毅,已经在书院里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对于书院还算熟悉,很快就在书院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师,郑先生。 郑先生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留着两撇长须,皮肤白净,见到沈毅回来,他颇为高兴,拉着沈毅的袖子问东问西,确定沈毅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便让沈毅回学舍里休息,并且告诉沈毅,最近几天可以在学舍温书,不必去学堂上课。 因为原来的那个沈毅,已经把四书五经以及一些该读的书读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只差一些作文章的功夫,就可以参加县试了,因此不必每天都去学堂读书。 他到书院里来的功课,也就是每过几天写一篇文章给先生斧正,再读一读考官曾经写过的文章,以及历年县试案首的文章。 回到了学舍之后,沈毅把书箱放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床铺,然后默默的坐在了书桌边上。 “甘泉书院,江左士人…” 沈七郎呵呵一笑:“陆先生的腿越来越粗了。” 第二十六章 跑的快一些 沈毅的身体并不好。 沈家虽然没有到缺衣少食的地步,但是沈毅自小身体就有些羸弱,而且有些太瘦了。 正是这个有些羸弱的身体,才让沈毅在县衙没有扛过去,身死大牢之中,迎来了这个新的沈毅。 现在的沈某人接手这个身体之后,自然不能再坐视身体孱弱下去,先前身体还在养伤,没有办法锻炼,但是入住书院之后,他身上的伤就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因此,沈毅在学舍里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非常规律的锻炼计划。 首先是吃肉。 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甘泉书院并没有后世学校里的那种食堂,秀才们与举人老爷们平日里也就是在这里聚一聚,然后就可以自由离开去城里吃饭,至于住在书院里的少年学生们,一般都是自己做饭吃,或者是有人给送饭过来。 当然了,有市场的地方就有生意,每天饭点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小摊小贩,在书院门口旁边的的一处空地上摆摊卖饭,那些家庭条件宽裕的,便会出来买饭吃,学院是不会管的。 沈毅虽然自己会做饭,但是自己一个人烧饭实在是麻烦,再加上书院门口有卖饭的地方,也用不着自己去烧。 除了吃饭之外,更重要的是锻炼身体。 于是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泉书院每天一大早,就会有一个少年双手握拳,绕着书院跑上三圈,跑完三圈之后,少年便会去书院门口吃饭,然后继续绕着书院再跑三圈。 一连四五天都是如此。 这种在这个时代略显怪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尤其是有不少人认得沈毅,知道他前段时间身陷命案,刚从牢里出来没多久。 于是乎,书院里就有人传,说沈七在牢里被打傻了,现在有些不正常了。 也有一部分取笑沈毅哗众取宠。 不过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沈毅本人是不在乎的。 他现在必须要把自己的体能锻炼上去,毕竟…… 这个时代是可以有很多老婆的… 虽然将来他会不会有很多老婆,现在还是未知之数,但是趁现在年轻,总要为将来做打算的嘛。 这天,沈毅照常晨跑,晨跑结束之后,便回学舍擦洗了一番身子,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裳,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篇昨晚上写好的文章,朝着陆安世所在的院子走去。 经过上一次交谈之后,陆安世对沈毅明显上心了不少,这位江左大儒还亲自考校了一番沈毅的学问,并且给他布置了一篇文章。 这个时代的科考制度,虽然考试流程与明朝类似,但是考试的内容是不太一样的,除了考官临时发挥之外,主要的科目有三个。 帖经,墨义以及策论。 帖经很简单,就是从圣贤书里摘录一段,让你完形填空。 墨义是阐述圣贤书中某个段落的意思,大约与翻译类同。 第三个科目,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科目,则是策论。 相比较来说,前两个科目都可以完全靠死记硬背,毕竟圣贤书的注释,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只要多看看那些大贤的注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难的就是策论。 策论则是论述当前存在的政治问题,写出一篇文章,交给考官评判。 之所以科举制度会形成这种变化,主要是因为六十年前的那场“元熙南渡”。 元熙皇帝身陷北蛮,朝廷被迫放弃燕都,搬迁到了现在的都城建康。 搬到建康之后,北境蛮族不依不饶,带兵南下,意图马踏中原,让大陈朝廷上下官员战战兢兢,朝野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办法退敌。 于是,当时带着朝廷搬迁到建康的元德天子昭告天下,求抵御北蛮之法,最终一个读书人来到建康,面授天子退兵之法,天子依法施为,成功退却北境蛮兵,保住了大陈的半壁江山。 自那之后,策论便成为大陈科考的主流,几十年来几乎每一届科考都会考学子策论。 按照朝廷的说法,就是“问政于天下”。 沈毅这么多年都在读书,对于他来说,帖经墨义都不是什么问题,因此陆夫子给他出的便是策论,策论的题目是“边患”。 边患,是大陈王朝经久不衰的话题,六十年来一共二十三次科考,二十次正科,三次制科,其中以直接以边患为题的策论,就多达三次,与边患有关的题目,更有五次之多。 因此,六十年来,边患这个题目被无数读书人写过,基本上已经写烂了,但是不管旁人写过多少遍,这个题目还是每一个读书人必须要写的题目之一。 沈毅这些年读书,这方面的策论集也不知道看了多少,这篇文章他只花了一晚上时间,便写了出来,简单修改之后,就要拿去给陆夫子斧正。 来到了陆夫子院门口敲响了院门之后,仆人很快领着沈毅进到了陆安世的书房之中,这会儿陆安世正坐在书桌上写些什么东西,抬眼看到沈毅进来,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开口道:“你先坐,等老夫写完这篇文章。” 沈毅乖巧点头,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之后,陆安世依旧在埋头书写,时不时皱一皱眉头,很是入迷。 “爹。” 书房外,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陆安世停下毛笔,看向沈毅,开口道:“老夫在写一篇很重要的文章,不能分心,你出去与她说,让她晚一些再来。” 沈毅连忙点头起身,小心翼翼的来到了书房门口打开房门,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他已经做好了抱大腿的习惯,既然决心要抱大腿,就要听话懂事一些。 推开房门之后,沈毅就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站在书房门口。 这姑娘皮肤白皙,柳叶眉,大眼睛,唇红齿白,正是陆夫子的独女陆小姐。 此时这位陆小姐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估计是来给陆安世送吃的。 沈毅看着陆小姐的面容,愣神了一个呼吸,然后微微欠身,行礼道:“见过陆小姐。” 这位陆小姐,是“沈毅”与陈清共同的梦中情人。 不过现在的沈毅与原先那个沈毅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了,因此只是失神了一瞬间,就回过神来。 “沈公子也在。” 陆姑娘看了看沈毅身后的书房,轻声道:“我爹呢?” “先生在里面写一篇文章,叮嘱过不能打扰,他让小姐过段时间再来找他。” 陆小姐“噢”了一声,把手里的食盒递在了沈毅手上,然后开口道:“这是我给爹做的点心,你一会儿转交给他。” 沈毅两只手接过食盒,然后对着陆姑娘轻声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先前沈毅就一直想跟这位陆小姐当面道谢,只是这几天都没有碰到,如今终于碰到了,自然要好好谢谢她。 如果不是她,沈毅很难从大牢里脱身。 陆姑娘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沈毅,然后轻声道:“沈公子太客气了。” 说到这里,她用好奇的眼神看了看沈毅,问道:“对了沈公子,我听说你这几天,每天都绕着书院跑步…” “书院里的人都在议论你呢。” 这种问题,如果是寻常人可能会有些刚才,但是沈七郎面不红气不喘,正色道:“回小姐,我是为了跑得快一些。” “这样,下次范东成他们再作恶,便追不上我了。” 人在外面……今天六点更新推迟到八点左右! 第二十七章 老愤青 提起范东成,陆小姐先是一怔,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道:“陈清陈公子,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可惜了…” 当初陈清与沈毅,乃是同窗好友,两个人的家庭条件虽然都一般,但是相比较沈毅来说,陈清的性格要开朗一些,见到陆小姐之后,便隔三差五给陆小姐写信写诗。 陆小姐对于他的信都没有回复,但是陈清颇有诗才,对于他写的诗陆姑娘还是十分欣赏的。 后来就因为她给陈清回过一封信,陈清就被范东成等人记恨上,也才之后被殴打致死的事件。 对于陈清,陆姑娘并没有什么儿女之情,只是单纯觉得有些惋惜。 陈清学问很高,本来已经决定报名明年的县试,以他的才华只要不出意外,就一定会中秀才,举人进士虽然不敢说,但也不能说没有机会。 这样一个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少年才俊。 可惜的是,这个少年才俊还没有来得及施展才华,就倒在了书院之中,倒在了同窗拳下。 沈毅也点头,跟着叹了口气。 “陈清…的确可惜,少年夭折。” 陆姑娘显然并不知道陈清之所以会招上范东成等人,根本原因是因为她,因此对于陈清之死,她目前也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 与沈毅说了几句话之后,陆姑娘便看着沈毅手中的食盒,开口道:“好了,爹爹在忙,我便不去打扰他了,师兄你帮我把这些点心带给他,让他好好吃饭,不要一写东西就废寝忘食,饥一顿饱一顿的,伤身体。” 沈毅接过食盒,微微点头道:“小姐放心,我一定转告先生。” “先生…” 陆小姐看向沈毅,问道:“我爹收你做学生啦?” “还没有。” 沈七也不尴尬,微笑道:“山长是书院所有学生的先生。” “厚脸皮。” 轻声说完这句话之后,陆姑娘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她走出五六步,又停下脚步,朝着身后看了一眼,这个时候沈毅已经推开书房房门走了进去,人影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是个怪人…” 说完这句话,陆小姐才踱步离开。 她之所以说沈毅是怪人,因为沈毅对她的称呼变了。 她从长成之后,因为容貌姣好,很受书院学子的喜欢,再加上她是江左大儒陆安世的嫡女,江都城里的不少公子哥,也千方百计的追求他,这些甘泉书院的学子们,但凡见到她,都会嬉皮笑脸的称呼一声“师妹”,用来套近乎。 原先的沈毅也是如此。 沈毅虽然胆子小,但是见到陆姑娘的时候,也是口称师妹。 但是现在的沈毅,却没有称呼她为“师妹”,而是称呼她为“小姐”,隐约变得生分了一些。 正是因为这种生分,才让陆姑娘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并没有纠结太久,只是微微皱眉之后,就迈着步子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 陆安世的书房里,苦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沈毅,终于等到了陆安世把手中的文章写完,这位陆夫子写完文章之后,将这几张纸都吹干墨迹,小心翼翼的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拿起毛笔,在信封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 “建康户部吾兄赵昌平收。” 站在旁边持弟子礼的沈毅,一不小心瞥到了这一行字,心里难免有了一些小心思。 看来…… 这位陆院长并不是完全不问世事,专心学问,即便这篇文章是与京城的这位户部官员“探讨学问”,那也说明最起码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写完这几个字之后,老陆把信件放在桌子一边,然后抬头看向沈毅,开口道:“让你写的策论,你写了?” 沈毅这才从怀里取出自己已经写好的作业,两只手递在陆安世面前,微微低头道:“先生,学生写好了。” 对于沈毅的这个称呼,陆安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从沈毅手里接过这篇策论,先是简单看了一遍,然后便提起桌子上的朱笔,在沈毅的文章上写写划划,指出文章中的错漏之处。 点评完了文字上的错漏之后,陆夫子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文章,然后指着文章上的一行字,抬头看向沈毅,沉声道:“这段话,你重新念一遍。” 沈七老老实实的开口道:“夫战者,不能久攻,亦不能久守,久攻不下则自尽其力,乃至民生凋敝,国力倾颓。” “久守则授人以缰,任敌牵扯,敌攻一处我救一处,乃至于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这段话,是沈毅本人对于战争的一些基础理解,虽然粗浅,但是多少有些道理,因此沈毅写策论的时候,就把这句写了进去。 读完这段话之后,沈七郎垂手而立,老老实实的问道:“先生,这段话有什么问题么?” 陆夫子看了一眼沈毅,然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话,你自己心中想一想,念一念也就罢了,但是千万不要到处说,更不要写在策论上,不然你就算能中秀才,也绝对不可能中举人,更不可能中进士!” 沈毅是个聪明人,听到这话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大半,他看向陆夫子,问道:“朝廷…只想固守,不想反攻?” 到今年的洪德五年,大陈王朝丢失北疆,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 起初,大陈的君臣还戮力同心,想要夺回故土失地,但是根本不是北蛮的对手,两三次大败之后,朝廷被打的筋断骨折,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如今六十年过去,至少两代人故去,朝廷的皇帝都换了四个,大陈彻底熄灭了归还故土的念头,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朝廷……” 陆夫子闷哼了一声,冷笑道:“朝廷现在都想要把建康正式定为国都了,哪里还有半点北伐的念头?” 大陈的国都在燕都。 即便是元熙南渡之后,朝廷也依旧把燕都定为国都,把建康定为陪都,就这样,建康当了整整六十年的陪都。 一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人并不把建康成为京城,依旧称为建康。 比如说陆安世。 他给京城写信,信封上就写了建康,而不是京都。 沈毅站在陆安世面前,若有所思。 自家这个院长…是个愤青啊。 确切来说,是个老愤青。 沈七郎想了想,然后继续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朝廷里已经不允许出现主战的声音了?” 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闷哼道:“建康有那个一心享乐的杨相爷在,哪一个敢说与北蛮开战?”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沈毅,低声道:“七郎,你记住了,以后科场策论,莫要写这些,但是…” “也不要把这些给忘了。” 陆夫子声音低沉:“朝堂里的衮衮诸公,都已经被建康的繁华迷花了眼,忘记了当年那个统御九州的大陈了!” “大陈的将来,还要落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第二十八章 赵公子 看着满脸严肃的陆夫子,沈毅跟着叹了口气。 “先生,王业不偏安。” 沈七郎低眉道:“偏安一隅,最终只有亡国的下场,这么浅显的道理,朝廷里的诸公都应该能够看得明白才是,即便咱们这一代人能够偏安一隅,子孙后代也会因为我等今日的踯躅不前,受尽苦楚。” 其实沈毅刚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太长时间,因此并不像陆安世这样“愤青”,再加上朝廷的事情现在距离他还太远太远,他并不想管,也没有资格去管。 只不过在陆夫子面前,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毕竟眼前这个甘泉书院的山长,表面上是个无官无职的布衣,但是在朝中的影响力绝对不小,万一…… 万一将来,沈毅去建康考院试乃至于乡试会试的时候,主考官是“甘泉派”出身,那么有陆夫子这层关系在,沈毅的路就会好走很多了。 攀关系嘛,自然要顺毛捋,总不能当着陆夫子的面说北伐的坏话,真要是如此,恐怕连考试都不用考,就被赶出书院了。 陆安世盯着沈毅的文章看了许久,然后微微低眉,叹息道:“王业不偏安,可大陈已经偏安一个甲子了,如今的大陈,还是王业么?” 这句话,沈毅没有回答。 陆夫子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放在了沈毅的文章上,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又指出了几个错漏之处,然后看向沈毅,开口道:“七郎,你现在的学问,考生员应该问题不大,回头我与你的老师打声招呼,你就不用每天在书院里读书了,闲暇时候可以出去走一走,这一次县试如果你不愿意参加,那便等到下一次,等到县试的时候,老夫会让书院里的先生替你作保。” 考试是要两个秀才作保,才有资格参与县试的,如果是一般私塾,老师都只是童生甚至童生也不是,便不能替学生作保,就只能找县里的秀才作保,一般作保的时候多少要给一些钱财。 事实上,这也是很多秀才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甘泉书院就不存在这个问题,甘泉书院有不少老师都是秀才,也有举人老爷在这里教书,甚至偶尔还有一些书院出身的进士回到这里给后学末进讲学。 沈毅连忙点头答应。 陆夫子把这篇文章收好,递还给了沈毅,沉声道:“世事洞明也是学问,江都府学官的文章,还有江南省学官的文章,你闲来无事多读一读,对你考学是有裨益的。” 陆夫子乃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他早年考学的时候,也经历过沈毅这个阶段,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沈毅连忙点头答应,低头道:“先生的话,学生都记下来了。” “嗯。” 陆安世点头道:“你且去罢。” 说到这里,陆夫子顿了顿,抬头看向沈毅,沉声道。 “那…范东成等人,最近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来书院了,即便过来,应该也不会再寻你的麻烦,若他们还敢在书院胡来…” “不要跟他们纠缠,尽快脱身,来这里寻老夫。” 陆夫子微微叹息:“这几天,老夫看了看陈清所写的文章,也是一个读书种子,着实可惜了。” 提起陈清,陆安世又闷哼了一声。 “那几个人殴杀同门,伤了咱们江都的斯文元气,天公必不饶他们。” 沈毅低头道:“先生说的是,天老爷都瞧着呢。” …… 有了院长打的招呼,沈毅在书院的日子就舒服了许多,他不必每天去学堂读书,闲来的时候可以去江都城里闲逛。 江都是京畿重城之一,也是两淮富商汇聚之地,在整个江南一地,除了现在的京都建康之外,江都的繁华可以排进前三,乃是著名的江南烟花之地。 在这个时代,繁华之地除了商业繁荣之外,青楼楚馆自然更为繁荣,江都乃是江南一地出了名的销金窟,自古就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江都的说法。 江都城里,青楼楚馆主要聚集在北城,沿着玉带湖湖畔,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到了晚上的时候,这里就会热闹非凡,此时不管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富商,还是衙门里的官老爷,都会卸下白天的伪装,跑到这里来享受江南女子温柔。 而这天晚上,在玉带湖湖畔的望湖楼三楼雅间里,江都知府陈裕,穿上了一身淡青色衣裳,正在这里请客吃饭。 值得注意的是,这位江都知府,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落座次席。 这就说明,今天这顿晚宴的主人,地位比陈知府还要高。 雅间里,两个身材苗条的清倌人怀抱琵琶,声音婉转动人,很是动听。 陈知府伸手倒了杯酒,敬向坐在主位上的一个年轻公子,微笑道:“赵公子,这二位都是玉带湖畔的名角,公子今天晚上如果有兴致,稍候我便让人把人给你送去。” 这个年轻公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二三岁,穿了一身蓝色长袍,身材有些微胖,脸上还有零星几个没有完全褪去的痘印,他看了一眼陈裕,然后端起酒杯,与陈裕碰了一杯,微笑道:“陈府尊,这样恐怕不太合适罢?” “没什么不合适的。” 陈裕正色道:“这二人素来卖艺不卖身,今日仰慕公子才华,才愿意自荐枕席,这是一件佳话,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赵公子”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开口道:“既然是佳话,那就多谢府尊款待了。” “应当的,应当的。” 见“礼物”已经送了出去,陈知府心中松了口气。 在官场上送礼也是很有讲究的,有些人好色,有些人爱财,不过只要是送年轻人,一般送女人百试百灵。 礼物既然已经送了出去,那接下来就好说话了,陈知府再一次给赵公子满上,两个人碰了一杯之后,陈府尊看了赵公子一眼,开口道:“赵公子,咱们江都粮仓今年存粮可不多了…” 赵公子放下酒杯,淡淡的看了一眼陈知府,淡然一笑:“府尊放心,户部没有打算从官仓调粮,这一次户部拨了钱,由国库出钱在京畿买粮,江都一带富得流油,腰缠百万的富商比比皆是,难不成买粮都买不到?” 这个赵公子姓赵名愈,乃是户部的一个主事,这一次奉命来到江都,想要从江都买一些粮食回去。 户部主事,只是个六品官,级别是远低于身为江都知府的陈裕的,如果是普通的户部主事,陈知府理都不会理,但是能够年纪轻轻能够当上户部主事,并且能够拿到来江都督粮这个肥差,说明这位赵公子身后能量巨大。 陈府尊低眉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如果是这样,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陈某明日就召集江都的各大粮商,共同商议此事。” 赵公子看了一眼陈裕,微笑道:“陈府尊,国库现在也不宽裕,这江都的粮价,府尊可要替朝廷多费点心。” 陈裕微微低头,开口道:“公子放心,我一定替朝廷多多争取。” “我只说一句。” 赵公子低眉道:“这是军粮,抵御北蛮用的。” 第二十九章 消息灵通田老八 “军粮…” 陈知府微微皱眉,他看了一眼赵公子,问道:“朝廷…要打仗了?” 赵公子这会儿的目光在两个琵琶女身上,听到陈知府的问话之后,有些无奈的说道:“现在才五月,只今年北蛮就两次兵临淮河,派使者来京城威逼圣驾,想要让朝廷给他们上贡,他娘的,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就连京城里的相公们,也被弄出了火气,想要在淮河增兵了。” 说到这里,赵公子看了一眼陈知府,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想要停了与北蛮的互市,断绝沟通,被几个相公拦了下来。” 当今的皇帝陛下,今年才十几岁,尚且没有到亲政的年龄,朝廷里的事情,都是由太后娘娘以及几位相公商量着来,不过天子年幼,很多事情不得不倚仗大臣,一个太后娘娘很难压得住那些根基深厚的相公们。 “断绝互市…” 陈知府若有所思,然后低声道:“这怎么可能?朝廷里的那些官员们,几乎每一家都在做生意,哪一家与北蛮没有往来?断了沟通,就是断了他们的钱路…” 赵公子看了一眼陈知府,呵呵笑道:“这话是陈府尊你说的,我赵某人可没有说。” 陈知府自知失言,端起酒杯与赵公子碰了一杯,笑了笑:“都是自己人,因此才信口一说,公子不要当真。” 两个人喝完这杯酒,陈知府抬头看向了两个琵琶女,挥手道:“罢了,你们且下去洗个干净,等会直接去赵公子房里,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两个琵琶女对视了一眼,纷纷站了起来,对着陈知府和赵公子低头行礼,然后扭着腰下去了。 赵公子的目光,一直放在两个琵琶女的屁股上,一直等到两女走远,他才低头喝了口酒,赞叹道:“这江都女子,味道与京城的是不太一样,有风韵多了。” 陈府尊呵呵一笑,没有接话,然后提着酒壶给赵公子倒了杯酒,开口道:“赵公子,这江都粮价可不便宜,未知户部是按市价来买,还是按官价来买,如果按官价买,那些粮商可能会藏着掖着,不愿意卖粮。” “不愿意卖粮?” 赵公子微微冷笑。 “那愿不愿意抄家?” 官府衙门,归根结底是一个暴力机器,对于暴力机器来说,它愿意跟你讲道理,那是官老爷的慈悲,它要是不愿意跟你讲道理,其实也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道理很简单,扬州距离淮河很近,也就是说距离北蛮境地也很近。 虽然北蛮与大陈乃是仇敌,但是六十年时间里,不可能每年都在打仗,事实上这六十年时间里,双方大部分时间是和平状态,彼此之间互相贸易,互通有无。 这些扬州富商,几乎每一个都在北蛮有生意。 抓住一个,扣他一个私通北蛮的罪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门抄家了。 “公子误会了,陈某不是这个意思。” 陈府尊看了赵公子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陈某的意思是,这一次购粮,或许可以有两个价格。” 这是想赚差价,赚朝廷的差价。 赵公子看了看陈裕,笑道:“怎么,陈府尊想发财?” “不不不。” 陈裕微微摇头,开口道:“公子,这件事陈某会全力配合你去办,而且分文不取,这其中的钱,尽数留给公子,只是…公子回京之后,带一份给杨公子就是。” 杨公子,京城宰相杨敬宗之子,而宰相杨敬宗,正是江都知府陈裕的恩师。 陈裕能在这个年纪,坐上江都知府这种肥的流油的肥差上,他的老师在背后出力不小。 听到这句话,赵公子赵愈闻言,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陈知府,然后呵呵一笑:“看来陈府尊不是想发财,而是想升官了。” “非是想升官,但尽一份孝心而已。” “好。” 赵公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件事,就按陈府尊说的去办。”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陈府尊拱了拱手,微笑道:“异日陈府尊入阁拜相,还请多多照拂。” “不敢当。” 陈裕低头还礼:“我与赵公子同气连枝,只能说是互相帮扶…” 赵公子哈哈一笑,开口道:“好一个互相帮扶,那两个琵琶女想来此时正缺帮扶,本公子帮扶她们去也。” 陈裕闻言,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低眉道:“公子玩得开心。” ……………… 次日,陈裕将江都府的十余位粮商,都请到了知府衙门议事。 这一次议事,足足议了一个上午,一直到中午十分,这些粮商才愁眉苦脸的从知府衙门里走出来。 等到下午的时候,一条小道消息,就在江都城里不胫而走。 朝廷要从江都调拨军粮! 这个消息传的很快,只半个下午,就几乎传遍了整个江都。 此时的沈七郎沈毅,正在江都城里一处茶馆里喝茶,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很是健谈,坐在沈毅面前,喋喋不休。 这是沈毅在茶馆里认识的朋友,姓田,名叫田伯平,因为家里行八,外号八爷,因为脸上有一条刀疤,很多人都理解为疤爷。 最近小半个月时间,沈毅经常在江都城各个茶馆喝茶,一来是了解这个时代,这座城市,二来也是为了获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消息。 每一次喝茶,沈毅几乎都能见到这个八爷,有一次沈毅来了兴致,便请他喝了顿酒,两个人就也认识了。 这会儿,田老八正坐在沈毅对面,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小菜,兴致勃勃的跟沈毅说着江都城里的大小事情。 一壶酒喝了小半之后,这位八爷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沈老弟,有一个消息我只跟你说,你可莫要传出去。” 听到这句话,沈毅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好了田兄,这句话你见一个人说一次,就你这个大嘴巴,但凡是你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半个江都城都能知道。” “这个真是绝密的消息!” 田老八有些着急了,低声道:“这个说出去,要被官府追究责任的。” 沈毅低头喝了口茶,笑着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朝廷…要跟北蛮打仗了。” 田老八面色严肃。 沈毅微微皱眉:“何以见得?” 田老八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他小声说道:“老哥哥收到了可靠的消息,今天上午,知府老爷把城里数得上好的粮商,一股脑都叫去知府衙门了,据说是官府要征粮…” 沈毅哑然失笑:“上午的事情,下午就传到田老兄你的耳朵里去了?那田兄你…” 说到这里,沈毅突然一愣,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消息传的这么快,说明有人故意在传…”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再一次皱眉。 “粮价要涨了…” 第三十章 涨价与抄家 这个时代,并没有管理物价的衙门,早年某位相公虽然弄过用来平衡物价的常平仓,但是新法并没有推行多久,就被废止。 这就导致了,一个地区的粮价极其不稳定。 丰年的时候,粮商低价收粮,但是却不会低价往外卖,而是把多余粮食囤积起来,以正常价格售粮。 等到灾年,或者是碰到特殊情况的时候,粮价疯涨,这些粮商才会将囤积的粮食拿出来售卖,即便那些新米变成了陈米,这个时候价格也要远超平时的新米。 这就是无商不奸的道理。 倒不是说商人里没有好人,只是好人赚不到大钱。 现在,官府要从粮商手中购粮,这些粮商便不得不卖,毕竟官府可不像小民百姓那样好欺,官府哪怕出再低的价格买粮,这些粮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卖。 在这种情况下,亏钱是难免会亏一些的。 但是哪有商人愿意平白无故亏钱?于是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官府要大规模征粮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江都。 而且谣言里不是官府买粮,而是“征粮”。 这个消息传出来,就是告诉江都的老百姓,官府即将把粮食统统买走,很快江都城里就会粮食匮乏,从而制造恐慌,让老百姓们争相去粮行米行买粮食,或者是囤积粮食。 毕竟江都这个城市,已经是大陈有数的几个繁华城市之一,城里的百姓,基本已经完成了“城镇化”,也就是说他们名下大多都是没有田产的,即便有田产在乡下,自己也不会亲自打理。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米行缺粮,整个江都城百姓都要跟着挨饿。 “真是奸商啊…” 沈毅小声嘀咕了一句。 坐在沈毅对面的田老八,听到了沈毅的这句嘀咕,他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沈老弟,你这两句话,我怎么没听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七郎淡淡的说道:“粮商们传出这个消息,无非是想告诉江都百姓,江都很快就要缺粮了,田兄现在就可以去米行粮行看一看,一些所谓的“聪明人”,这会儿已经在粮行门口排队买粮,准备囤积粮食了。” 田老八还是有些不解,他开口道:“如果朝廷非要从咱们江都征粮,那那些粮商手里没粮食了,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怪不得他们。” 沈毅不屑的撇了撇嘴。 “田兄,江都只是大陈的一个府,并不是省,朝廷如果真要打仗,怎么可能只从江都一府调集粮食?” “军队要再多的粮食,分摊到各个府头上,也不会特别多,不可能把江都粮商的粮食统统弄走,只是那些粮商借机生事,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再刮一刮百姓而已。” 说到这里,沈毅目光转动,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田老八面前,开口道:“田兄,我稍后就要回书院去了,书院的先生给布置了策论,这两天我恐怕不太好出来,你这两天多在外面走一走,帮我打听打听这一次征粮的情况以及…” “以及江都粮价的变化。” 沈七郎低眉道:“有什么情况,就写张条子,送到书院去给我,如果事情紧急,你就去书院找我。” 打探消息,是田伯平最拿手的事情,他伸手摸过沈毅放在桌子上的碎银子,伸手掂量掂量,然后眉开眼笑的说道:“整个江都城的事情,都逃不过我的耳目,沈老弟你放心,哥哥一定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给你打听的清清楚楚。” 沈毅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结账离开。 这会儿还是中午,用不着太急着赶回书院,因此沈毅离开茶楼之后,就准备回家看看,刚到离自己家不远的巷子门口,就看到沈三公子沈陵,正指挥着一辆大架车,车上堆了差不多十几袋粮食。 这会儿已经是五月中,天气有些燥热,沈陵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指了指自家门户,开口道:“就是那一家,都给搬到那家去。” 沈毅愣了愣,然后上前对着沈陵拱手笑道:“三兄,你这是做什么呢?” 沈三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抬头才看清楚是自家兄弟,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听说朝廷要从咱们江都征粮,估摸着米价要涨,为兄就准备多备一些在家里,下午去米行买了四石米。” 说到这里,沈陵闷哼了一声,骂道:“他娘的,这些奸商,下午我才听到风声,刚去买粮,米价就翻了一倍有余!” 沈毅看向沈陵身后的一大车粮食,若有所思。 大陈一石粮,是一百五十斤,四石粮食就是六百斤,沈陵家里除了沈陵夫妇之外,就只有两个仆人,一个是沈家原有的老仆,另一个是沈毅的嫂子从娘家带来的丫鬟。 一共就四个人,六百斤粮食怎么着也够吃一年了。 沈七郎对着沈陵笑了笑,问道:“三哥,你买这些粮食花了多少钱?” “按照原来的米价,四石粮食也就是一两银左右,撑死了一两二钱。” 沈三郎心中有气,骂道:“这些奸商,四石米足足收了为兄二两八钱银!”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无奈的说道:“但是听说朝廷要从咱们江都大规模征粮,如果江都缺粮,粮价最少要涨到今年秋收,不得不多买一些。” 现在才五月中,距离秋收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在沈毅看来,粮价后续多半还要再涨,因此他早早的去买了一车粮食回来。 沈毅家里是寒门,但是沈陵家里就算不上寒门了,毕竟沈陵的老爹可是正儿八经的在任知县,即便不怎么贪钱,多多少少捞一点,也够沈陵小两口吃用了。 二两八钱…也就是二两半。 沈毅站在这一大车粮食面前,微微眯了眯眼睛。 正当沈毅思考的时候,沈陵拍了拍自己兄弟的肩膀,问道:“对了老七,你不在书院读书,怎么回家里来了?” “噢。” 沈毅回过神来,对着兄长笑了笑,开口道:“前两天书院里考策论,小弟得了个甲上,先生给小弟放假几天,这几天不必天天回书院,今天闲来无事,就回家里看看。” “我就说老七你是读书种子。” 沈陵拉着沈毅的衣袖,笑着说道:“正好,今天我买了两个蹄膀,让你嫂子炖给你吃了。” 他一边拉着沈毅的袖子,一边说道:“你嫂子上午还在家里做了一些点心,一会儿你带点去书院,送给陆夫子尝尝,也算是谢过人家的恩情。” 沈毅被拉着朝兄长家走去,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粮车,忽然笑了笑。 “三兄,不管朝廷是不是征调粮食,粮价如果再疯涨下去,某些奸商就该被抄家了。” 第三十一章 作死 田伯平虽然只是个在市井厮混的小人物,但是勉强也可以算是江都本地的地头蛇,而且他颇为守信,拿了沈毅的银子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来到了甘泉书院门口。 书院不许等闲外人进出,但是守门的门房可以代为通传,没过多久,原本在自己宿舍里温书的沈毅,就来到了书院门口。 沈毅走出书院门口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见到正在大门口不远处站着的田伯平,连忙迈步走了上去,对着田伯平笑了笑:“田兄,这么早就有消息了?” 田老八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左右观望了一下,问道:“沈老弟,有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甘泉书院门口不远处,就有一个亭子,乃是当年甘泉七子中进士之后,知府衙门出资修建的,被称为七子亭。 沈毅往七子亭看了一眼,见亭子下面没人,便朝着七子亭走去。 “田兄,那里有个亭子可以说话。” 田伯平连连点头,跟在沈毅身后,进入七子亭坐下,等到坐下之后,这个江都的地头蛇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沈老弟,你托老哥哥打听的消息,老哥哥打听到了一些了。” “哦?” 沈毅笑了笑:“这么快?” “害,江都府里,就没有老哥哥不知道的事!” 田老八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老弟,我昨天在江都闲逛了一整天,听到一个在知府衙门做事的差官亲口说,朝廷并没有要强征江都的粮食……” “不是征粮?” 沈毅有些诧异,问道:“那昨天弄的满城风雨的,我家兄长都听到消息,去粮行花钱买了几百斤粮食堆在家里备用了。” “不是征粮,是买粮…” 田伯平看了看沈毅,神神秘秘的说道:“兄弟,听说是朝廷要打仗,户部那边需要筹集一些粮食,便派了个官到咱们江都来买粮,知府衙门要配合户部办事,因此才把那些粮商都给请去了知府衙门,想要跟那些粮商买粮。” 沈毅闻言,静静的看了看田伯平,问道:“田兄,这消息属实否?” “老弟,这你就是瞧不起老哥哥了。” 田伯平拍了拍胸脯,说话很是硬气。 “老哥哥没有把握的事,怎么会特意跑来与你说?” 说到这里,田伯平抬头看了看沈毅,问道:“对了沈老弟,你一个尚在书院读书的学子,突然关心粮价做什么?怎么,家里有办粮行的亲戚?” “开粮行的亲戚没有。” 沈七郎呵呵一笑,在心里暗自补了一句。 “开粮行的对头倒是有一个。” 收回心绪,沈毅看向田老八,低声道:“田兄,江都粮价一事,关乎我江都民生,本来我一个未有功名的书生,不该打听这些事情,打听这些事情也无用,但是我家先生却心系江都百姓…” 说到这里,沈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田伯平消息灵通,以他的情报能力,应该知道甘泉书院的院长是谁。 “先生…” 田老八愣了愣,然后猛地看向沈毅,连忙起身。 “老弟…不对,公子你拜陆夫子为师了?” 对于这个问题,沈七郎一笑置之,并没有回应。 他现在实际上已经与陆安世有了师徒之实,但是并没有师徒之名,因此假模假样的装一下还没什么问题,却不能明目张胆的扯陆老夫子的虎皮,以免被大腿知道了不高兴。 不过他现在还是个无有功名的小书生,去关心江都的经济民生的确有些奇怪,因此他才把陆夫子给扯了出来。 而如果他想要用这件事做局,陆夫子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恭喜公子。” 田伯平也是个人精,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改换了称呼,他笑嘻嘻的对着沈毅拱了拱手,开口道:“替公子办事,乃是我的荣幸,公子将来飞黄腾达的,莫要忘了今日的田老八。” 这个时代,师徒关系是非常牢固的。 不仅是读书人之间的师徒,手艺人之间的师徒传承,也亲如父子,尤其是授业恩师,与亲生父母也没有什么区别,碰到三节两寿,是要提东西上门的。 而陆夫子,“退役”之前乃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还是五品京官,退休之后虽然回到了老家教书,但是做得可是甘泉书院的院长,以他的人脉关系,如果沈毅哪天真的入了他的门庭,拜他做了老师,别的不说,将来科考的时候,如果碰到了“甘泉系”的官员主考,考试难度最起码会下降三成。 要是侥幸当了官,进入了官场,那好处就更多了,有一大帮老前辈在朝堂上帮扶,做官的难度更是直线降低。 消息灵通的田伯平,自然知道陆夫子学生的“含金量”,因此才会对沈毅改变了态度。 “田兄说笑了。” 沈毅站了起来,对着田伯平拱了拱手:“田兄是江都城里的百事通,将来小弟在江都做事情,还要靠田兄照顾。” 田伯平闻言,满面红光。 “沈公子放心,我一定给你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 沈毅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田兄,陆先生不喜欢张扬,你出去办事,千万不要提他的名号,不然他老人家知道了,要寻你麻烦的。” 田伯平狠狠点头,重重拍了拍胸脯,转身去了。 大陈读书人地位很高,能被一个仕林大儒“重用”,他心里万分自豪。 沈大公子也很给面子,迈步送了田伯平几十步,让这位江都城里的地头蛇步伐更快了。 送走了田伯平之后,沈毅扭头走走回了七子亭下,他独自坐在亭子下面,抬头看着天空,有些出神。 “朝廷出钱买粮,而且不止是从江都一地买粮,也就是说江都粮商的粮食根本不会被买空,即便被买空了,朝廷给的钱也可以从外地买粮调来。” “哪怕朝廷买粮的价格再低,这些粮商至多也就是小亏,一些有背景的粮商,可能还不会亏…”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愿意承担这部分损失,想要把这部分损失平摊到江都百姓头上,传播消息,让江都粮价凭空增长了两倍有余。” 想到这里,沈七郎在心里微微冷笑。 “贪婪至斯,真的是作死了。” 沈毅回过神来,从亭子下面起身,默默看向了江都城方向,微微低眉:“身为江都最大的粮商,马家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商人,背后一定有个更大的利益集团,但是相对于这个利益集团来说,马家到底有多少份量,就很难说了。” 小声嘀咕了一句之后,沈毅看向了甘泉书院后山。 那里是陈清横死的地方,也是他被冤枉下狱的地方。 “陈清,你若是还没有走远,便睁大眼睛看好了…” 第三十二章 避风头 这一次朝廷买粮,户部一共调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其中分摊到江都,也就五万两银子左右。 按照江都原来的市价,五万两银可以买二十万石粮食左右,不过既然是官府出面,便不会只买这么多,按照知府衙门给出的价格,这一次江都的粮商仍然要给二十万石粮食,但是官府只能出三万两银。 细算一下,大概是一文钱一斤粮。 这个价格,粮商是没有办法接受的,因为他们的成本也不止这些。 不过这些粮商家大业大,即便在这个生意上亏一些,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就拿江都最大的粮商马家来说,马家一家想要拿出二十万石粮食可能有些吃力,但是马家一家出五万两银,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陈裕是个实干的知府,他很明白江都这些富商的家底,因此才会联合那位京城来的赵公子,直接昧了户部四成的银子,用六成的价格来跟当地的粮商买粮。 因为他清楚,江都粮商很肥,轻轻的宰一刀,对他们来说也就是擦掉一层油皮而已。 不过身为商人,自然是一点都不想亏的,于是乎在当天下午,这十来个粮商便联合起来商量出了这么一个对策,先是散播朝廷“征粮”的消息,然后集体涨价,想要把这一次吃的亏,转嫁到江都百姓的头上。 这是一个很常规的操作。 因为这一次,是江都知府衙门占了便宜,知府衙门是理亏的,这些粮商用官府征粮的借口坐地起价,知府衙门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要不生出什么乱子,这个时候知府衙门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过问一夜之间翻倍的粮价。 反正距离秋收也没有几个月时间了,只要等到秋收,江都的粮价风波就会平息下去,对陈知府的官声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最多… 最多也就是苦一苦百姓嘛。 这种事情,在各地都很常见,毕竟官府不用担恶名,做恶事,最终还得了好处,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在官商勾结的情况下,短短三天时间内,江都的粮价暴涨了三倍左右,从原先的两文钱一斤,到现在涨到了六文钱,乃至于七文钱一斤! 有意思的是,在官商勾连的情况下,双方还有互相推诿的余地,粮商说朝廷征粮,粮食短缺,他们也没有办法。 而真问到了官府,官府则会说他们不是征粮,而是买粮。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江都粮价暴涨,是铁一样的事实,这种刚需的东西,卖家只有四个字。 爱买不买。 但是这种东西又不得不买,于是乎粮行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也不知道是“饥饿营销”,还是因为朝廷真的买去了大部分粮食,江都城里的粮行每天只卖到中午,过了中午,下午便在门口挂上一个“售罄”的牌子,不再售卖粮食。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年轻的读书人,一直在冷眼观望。 他现在,没有能力去改变江都城的现状,没有能力去把江都城里的粮价压下来,更没有能力从外地调粮过来救市,但是…… 只要有一个足够合适的机会,他就可以借着这一次粮价风波,把想办的事情给办了。 这天,沈毅在城里待了一上午,一直在马家粮行附近的茶楼上喝茶,观望粮行门口买粮的“长龙”。 一直到午后,粮行关门了,沈毅才起身离开,然后又在江都城里转了一圈,用地地道道的江都话,与江都城里的摊贩以及“老板”们攀谈。 一下午时间,沈毅大概了解了一些江都城的现状。 因为粮价涨价,其他行业也跟着开始涨价,受到直接影响的是餐饮行业,毕竟开饭店需要大量买米。 而其他行业,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冲击。 毕竟这些行业虽然与粮食没什么关系,但是卖主也需要买粮食吃饭。 就这样,在江都城里闲逛了大半天,等到下午时分,他从江都东城门出城,准备动身回书院。 他刚刚走到东城门门口,就看到一辆辆马车,从东城门进城,浩浩荡荡,几乎把东城门堵死。 沈毅站在路边,有些好奇的看向这些马车,对着旁边的一个老者问道:“老丈,这是运什么的车,这么多辆?” 这些马车加在一起,恐怕有四五十辆之多,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 “粮车呗,还能是什么车。” 老头先是很随意的回答了一句,等扭头看见沈毅一身书生打扮,他咳嗽了一声,语气客气了不少:“公子可能不知道,最近朝廷从咱们江都运走了一大批粮食,有人说征粮,有人说买粮,反正现在城里缺粮。” 老头“嘿”了一声,继续说道:“公子这种读书人可能不太知情,现在城里的粮价都翻了三倍了,城西的那家陈氏米行,今天上午的米价已经到了八文钱一斤,简直是要人命了。” 说到这里,老丈看了一眼城门口浩浩荡荡的粮队,微微叹了口气:“这些粮车,应该是城里几家开粮行的员外从外地买来的粮食,但愿这些粮食进城,能把咱们江都的米价压下来。” 老头肤色黝黑,呈现古铜色,显然是个干活的出身,这几天城里粮价暴涨,虽然还没有到让他家吃不起饭的地步,但是已经让他觉得有些吃力了。 沈毅对老头道了声谢,然后抬头看向眼前的粮车,在心里冷笑。 “看来这些粮商不仅不想亏钱,还想再赚一笔!” 朝廷里的官员也不是傻子,尤其是户部的官员,对于每个地方有多少粮食,心里大概都是有数的,他们从各地征粮,也会有一个大概的数目。 就拿江都来说,他们从江都征粮,都是预先订好数目,这个数目的前提是不会影响江都本地的民生。 也就是说,现在的江都,肯定没有缺粮到需要从外地买粮的地步! 先前朝廷征粮的谣言,以及现在这些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多半都是那些粮商故意弄出来的花样,目的自然是告诉江都百姓,江都的粮行都已经没粮食了,从而让百姓争抢着去粮行买粮,抬高粮价。 沈毅没有离开,而是默默的看着这些粮车进城,等粮车都走完之后,天色已经到了傍晚,这个时候沈毅才从即将关闭的城门出城,一路走回了甘泉书院。 书院就在江都城外不远处,步行只需要一柱香时间就能到,不过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快暗了,沈毅加快脚步,赶回了书院。 毕竟这个时代治安可不太好,说不定就会碰到什么剪径的毛贼拦路。 好在一路上都算平安,沈毅顺利的回到了书院门口,正当他准备回到书院的时候,一辆马车也在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停稳之后,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人。 一个高瘦,一个矮胖。 恰好这两个人,沈毅都认得。 高瘦的是范东成,矮胖的是马俊。 两个人下了马车之后,马俊走在范东成身后,笑着说道:“被老爹关了半个月,今天不是范少去我家,我恐怕还没有办法出来。” “你家马老爷子太谨慎了。” 范东成背负双手,淡淡的说道:“事情当时就过去了,本来就没有任何风浪,何必避什么风头?” 第三十三章 恭喜发财 陈清之案,在陈清家里人看来,是天塌了的大事,落在沈毅头上,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但是在范家看来,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最多只能算是有些麻烦的小事。 如果不是范侍郎正在“事业上升期”,容不得家里人给他抹黑,这件事范家甚至可以再强硬一些,不必做出那些让步。 而这件事情处理完之后,四个人当中最倒霉的钱通,被拉去做了“替罪羊”,在范家看来,这桩案子或者说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人再能用这件事来对他们说三道四。 不过毕竟牵扯到了命案,沈家的老爷子还是有些不高兴的,便下令禁足了范东成十日。 范东成从家里出来之后,便去找当初的小伙伴玩耍,那个原先跟他形影不离的小弟罗茂才,在惹了这件事之后,被家里吊起来打了个半死,现在还躺在床上没有下来。 至于马家… 马家虽然家财雄厚,但是家底并不雄厚,在出了这件事情之后,马员外也把自己这个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并且让他半年不许出来,如果不是范东成两次上门,马员外想要与范家这种仕宦家族攀交情,是绝对不可能把马俊就这么放出来的。 范东成说完这句话,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陆夫子,那小子绝对死定了,只是我爹交代了,为了五叔的前程,不好得罪陆夫子。” 范侍郎,刚任侍郎没有多久,现在只是刑部侍郎,相对来说权柄没有那么重,如果能在侍郎任上干几年,成功调任户部侍郎,礼部侍郎甚至是吏部侍郎,那么范家的地位就会再上一个台阶! 假如…假如范侍郎哪天入阁拜相了,范家就会成为相门,成为江都城里最为耀眼的家族,没有之一! 在这个关键的节点,范家人自然不会给自家的这个大腿惹麻烦。 说到这里,范东成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书院正门,脸色有些难看,他低声道:“这件事情,山长多半对我们有了一些误会…” 陆安世虽然不在朝堂,但是甘泉书院在朝堂却十分重要,范东成托关系进入书院读书,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陆安世的独女陆姑娘。 如果能将陆姑娘娶回家,那么范家就与“甘泉派”有了一些联系,将来范侍郎距离拜相临门一脚的时候,甘泉派的那些人,说不定就能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推。 毕竟到了侍郎尚书这个级别,很多时候能不能拜相就不是看个人能力如何如何,更重要的是朝堂势力之间的相互平衡,相互妥协。 能多得到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轻松一些。 当初书院里,不少学子都在追求陆姑娘,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范东成这么具有目的性,正因为如此,陆姑娘给陈清回了一封信之后,范东成才会那样恼火,干脆带人堵住了陈清,将他一顿好打。 范东成等人,起先自然是没有想过要动手杀人,但是陈清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一不小心就被打死了。 这件事情之后,虽然范东成等人将罪过先后推给了沈毅和钱通两个人身上,但是书院里的人也不是傻子,基本上任人都知道,是范东成等人害死了陈清。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里,范东成追求陆姑娘的事情,基本上就已经黄了,但是或许是出于对陆姑娘的爱慕,或许是想要替家里办成一些事情,范东成仍旧不死心,他又回到了书院里。 马俊站在范东成身后,微笑道:“范少不必在乎山长是什么想法,山长陆师妹一个独女,只要你拿下了陆师妹,即便是山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说到这里,马俊眯着眼睛说道:“咱们家最近又大赚了一笔,今天出来的时候,我从老爹那里拿了一些金子,等明天咱们去城里买一套最贵的胭脂,去送给陆师妹。” 范东成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马俊,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听说朝廷低价从咱们江都买了几十万石粮食吗?按理说你们家应该亏钱才对,从哪里赚的钱?” 马俊嘿嘿一笑:“从官府那里自然讨不到好,但是江都的百姓可都是财主,范少你不知道,最近几天江都的粮价都翻了三四倍了,每天还是有大批人排队买粮,用不了几天,朝廷买粮带来的亏空就会补齐,我爹他们还能大大的捞上一笔。” 范东成对着马俊竖了竖大拇指,正要说话,突然抬头看到了书院门口,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少年人。 范东成目光微凝。 “沈七。” 听到范东成这句话,马俊连忙抬头,也看到了正准备进城的沈毅,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就是这厮,害了钱通!” 钱通下狱论罪,最终被流放三千里,这件事情虽然是沈毅谋划的,但是最终施行这件事,将钱通罪名坐实的却是范东成,马俊还有罗茂才三个人,只是他们三个人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因此最终把责任统统算在了沈毅头上。 马俊大踏步上前,正准备再去寻沈毅的麻烦,范东成伸手拦住了马俊,开口道:“陈清的事情,风头还没有完全过去,这段时间暂且不要惹事,更不要在书院里惹事。” “哪天…” 范东成闷哼了一声:“哪天他不在书院了,再找人收拾他。” 正当两个人小声密谋的时候,身在书院门口的沈毅,也刚好发现了这两个人,沈毅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进书院,而是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步朝着这两个人走了过来。 等到走进之后,沈七郎伸出右手,对着这两个人招了招手,笑容灿烂:“范师兄,马师兄,好久不见。” 沈毅这会儿,连带着原身在内,近书院读书也就大半年时间而已,而范东成等几人在甘泉书院读书,都已经一年多了。 见到沈毅笑呵呵的过来给自己打招呼,范东成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看沈毅,开口道:“沈七你身子骨不错啊,县衙的板子竟然没有打死你,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县衙的板子很疼,差点就把我打死了。” 沈毅笑眯眯的说完这句话,然后不再看向范东成,而是扭头看向一旁的马俊,微笑道:“马师兄,我今天刚从城里回来,听说你们家这两天发财了,恭喜恭喜。” “什么发财?” 马俊神色微变,皱眉道:“沈七,你胡说什么?!” “那就当是我胡说罢。” 沈大公子很是随和,对着马俊淡然一笑。 “有没有发财,马师兄自己心里清楚。” 第三十四章 教你们唱歌 本来这个时候,碰到范东成两个人,沈毅应当躲一躲,尽量不要跟他们碰面,以免引起冲突。 但是既然已经撞上了,那就没有必要再畏畏缩缩的,干脆主动上前打招呼,表现出一副有底气的模样,这样这两个人才不会贸然对沈毅再一次下手。 听到沈毅这一句略带阴阳怪气的“恭喜发财”,马俊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虽然还没有接手家里的生意,但是也知道,这一次江都粮价暴涨是有风险的,不能在外面胡说,更不能由着旁人胡说。 倒是一旁的范东成有恃无恐,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沈毅,然后冷笑一声:“马家发不发财,跟你沈七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罢?怎么,粮价涨了吃不起饭?还想要你马师兄赏你点碎银子吃饭?” 面对范东成的嘲讽,沈七郎面不改色,仍旧微笑道:“粮价是涨了一些,但是在下还没有到吃不起粮的地步,不劳二位师兄费心。” 说完这句话,沈七郎两手拢在袖子里,淡淡的说道:“二位师兄还是多多注意自家罢。” 说完这句话,沈七郎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转身离开。 见到沈毅离开的背影,范东成隐含怒色,而马俊却有一些忧心忡忡,他看了看沈毅的背影,低声道:“范少,这小子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他是不是要做什么对咱们不利的事情?” “就凭他?” 范东成倒是全然没有这个想法,他微微冷笑道:“他一无功名,二无家业,能对咱们做什么?沈家的家底我让人查了,他们家唯一有官身的,是他的大伯,还只是一个下县的县令,距离江都远隔千里,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进一步。” “这种家世,在普通人眼中可能已经算是不错了,但是在我范家眼里,狗屁不是。” 说到这里,范东成看了一眼马俊,淡淡的笑了笑:“你也不用害怕,你那个姐姐不是嫁的很不错?你家的底子厚实的很,上一次陈清的事情闹出了人命,都没有落到你的头上,一个小小的沈七,更不可能把你我怎么样了。” 马家能够在生意场上做大,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商人那么简单,马员外当年是靠自家姐姐嫁了个好人家,找到了个靠山之后,才从一个地主慢慢变成了商人。 因为马家这些年越来越富,便又抱上了一个新的大腿,马俊的大姐,两年前嫁给了京里一个户部员外郎的儿子,虽然不是嫁给嫡子,但是毕竟明媒正娶,也算攀上了高枝。 马家这两年开始涉足药材行业,正是因为这位员外郎的关系,才能在药材行业打开一条路,慢慢做起来。 也是因为马家在官场上的关系,马俊才能有资格与范东成这种世宦之家搭上关系,才能在陈清一案之中全身而退。 听到范东成这番话,马俊心里安稳了不少,他扭头看了看范东成,开口道:“范少说的是,沈七不足为虑,只是上次陈清一事,陆师妹肯定对范少有了些许误会,接下来范少想要亲近陆师妹,恐怕…” “只能慢慢来了。” 范东成低声道:“烈女怕缠郎,她现在正是思春的年纪,有了陈清的事情在先,书院里没有人再敢跟咱们过不去,时间长了,还是有机会的…” 范东成与马俊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书院,因为他们现在还是书院的学子,书院的门房也就没有拦他们,任由他们进入了书院。 ……………… 在这之后,一连几天时间,沈毅都没有再离开书院去城里,一方面是因为防备着范东成他们使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气太热,沈毅本人不太愿意出门。 不过他是花了钱的,虽然自己不愿意出门,但是每天田伯平都会送一些关于江都粮食市场的情报过来,或者他亲自送来,或者派人送来,几乎没有一天断绝过。 毕竟这位江湖中人,觉得自己是在替陆夫子办事,真可谓是干劲满满。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因为昨夜一场小雨,天气稍稍凉快了一些,这天下午,田伯平又亲自来给沈毅送情报。 沈毅在书院门口见到了田伯平,就拉着他到七子亭下说话。 田伯平先是对着沈毅拱了拱手,然后对着沈毅低声道:“公子,今日城里的粮价与昨天相比差不多,粮行的陈米在五文钱或者六文钱一斤,我去打听过,最便宜的一家,是十文钱三斤,不过只卖了一个时辰,就被买光了,一些粮行的精米已经卖到了八文钱以上…” 沈毅低头,若有所思。 江都原先的粮价平稳,都在一文半到两文钱一斤米的样子,而这一次涨价之后,粮价骤涨之下,连带着其他行业的价格也开始增长,综合汇算下来,不到十天时间里,粮价已经翻了至少三倍,甚至三倍以上。 其他行业的价格上浮,也十分明显。 “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毅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对着眼前的田伯平微微一笑:“田兄,今日我要进一趟城里,方不方便与你同去?” 这几天沈毅不出门,就是怕范东成他们找人堵自己,有田伯平在,他的安全就能多多少少受到一些保障。 “方便,当然方便了。” 田伯平看了看沈毅,问道:“不知道沈公子进城是做什么?要回家看看么?” “嗯,是要回一趟家。” 就这样,沈毅先是去与先生打了个招呼,然后跟着田伯平一起离开了书院,回到了江都城。 刚进城里走了没多久,田伯平就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对着沈毅低声道:“公子,似乎有人在盯着你…” 沈毅神色不变,低眉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绕一绕就是。” 田伯平勉强算是江都本地的地头蛇之一,闻言连忙点头,带着沈毅在小巷子里绕了几圈,就甩开了盯梢的的人,他与沈毅告别之前,开口道:“公子,跟着你的那两个人,我似乎认识,明天我找他们问一问,看看是谁让他们盯着公子的。” 这句话倒让沈毅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田伯平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混混,没想到他倒还真有些人脉。 于是沈七郎点头道:“有劳田兄了。” 田伯平拍着胸脯去了。 而沈毅,在绕出了巷子之后,在城里转了两圈,最终在一个有些破旧的小巷子里,见到了一窝小乞儿。 确切来说,是五六个七八十来岁的孩子。 这个时代,有这种乞儿很正常,一点也不奇怪,不止江都有,京城里都有不少。 沈毅观察了这几个孩子一阵,然后跑到外面的一处馒头店里,买了整整一筐馒头。 白面馒头。 为了防止他们噎死,沈毅还在馒头店里打了一大瓮凉水。 很快,沈毅回到了那个小巷子里,在馒头的吸引下,五六个乞儿都被吸引了过来。 沈毅也不嫌弃他们脏,跟这些孩子一起,席地而坐,一共六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 沈毅一边分馒头,一边面带微笑。 “小朋友们,你们认字么?” 六个人第一次听见“小朋友”这种称呼,在狠狠啃了几口馒头之后,便齐刷刷的摇了摇头:“不认字。” 沈毅并不气馁,仍旧笑容和善:“不认字没关系,我教你们唱首顺口的歌谣,你们闲下来的时候,便出去唱一唱,如何?” 第三十五章 有故事的少年 “北蛮虎,北蛮狼。” “朝廷征粮打虎狼。” “未见虎狼到江都。” “米行粮行先没粮。” “没了粮,涨价忙。” “江都处处是虎狼!” 这几句顺口溜,沈毅很有耐心,一字一句的教这些小朋友们唱。 这几句顺口溜,是他这几天闲的而是想出来的,颇费了一些功夫。 倒不是说这东西需要多么高的文学素养,恰恰相反的是这东西不能特别高深,最好是浅显易懂,琅琅上口,不仅仅是让这些乞儿能够记下来,更能让别人一听就懂,甚至听到之后也能快速背下来,记下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顺口溜。 从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沈毅都在这个小巷子里教这些孩子唱顺口溜。 等到天色将暮的时候,这些孩子都记得差不多了,沈毅才看了这些孩子一眼,开口道:“记住了以后,明天再出门,就可以唱一唱,要注意的是,不能一直唱,唱一会儿就要换个地方。” 这群乞儿之中,为首的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左右,虽然衣衫褴褛,皮肤也有些黢黑,但是目光却颇为灵动,他看了看沈毅,用地道的江都方言说道:“这位公子,咱们去传唱这些,会有危险么?” “多少会有一些。” 沈毅面色平静,静静的说道:“所以才让你们唱一会儿换一个地方,如果别人问起,你们就说是一个老乞丐教你们唱的,就算有人要追问,也会去追查那个老乞丐,不会再追查你们,当然了…” 沈毅呵呵笑道:“那些人说不定很有手段,你们在他们面前很难说谎,如果碰到了难处,不必替我遮掩,就跟他们说是我教你们的就是。” 说完这句话,沈毅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了这六个小孩子一眼,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情算是你们帮我的忙,如果这件事情做好了,不管你们有没有把我供出来,事后我会给你们找一个吃饭的地方,或者带你们做一个吃饭的营生,别的不敢保证,最起码保证你们在冬天到来之前,能够吃饱穿暖,有个安身的住处。” 现在是五月,是夏天,是穷人比较好过的季节。 毕竟这个季节,别说衣衫褴褛了,就算是身无片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等到了冬天,就是要命的季节了,到时候就不仅仅是食物短缺的问题,没有厚衣服,没有住的地方,没有棉被,任何一项都有可能要了这些孩子的性命。 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那个站了起来,他看向沈毅,伸出一一只有些肮脏的手来。 沈毅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伸手跟这个少年击了一掌,低眉道:“你们放心,我不会诳你们。” 少年抬头,看向沈毅,开口道:“我姓许,许复。” 沈毅有些惊讶。 惊讶这个流落街头的孩子,居然有名有姓。 然后他明白了这个孩子的意思,笑着说道:“我姓…” 他刚说出这两个字,这个叫做许复的孩子摇了摇头,用江都话开口道:“我跟你说名字,是想告诉你,我们几个人会做好你交代的事情,不会把你说出去,至于你的名字…” 许复看了自己身边五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开口道:“我们如果知道了,我可以保证不说出去,他们年纪还小,便不能保证了。” 听到许复这段话,沈毅若有所思的看了这个小孩一眼,然后开口道:“没想到竟然碰到了一个有故事的小朋友,那就按你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沈毅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大约有一两半左右的银子,递在了这个名叫许复的少年手里,开口道:“这些钱,你这几天拿去给他们吃用,记着,如果你们被抓了,他们动手段逼问你,不必硬咬着牙不说,我既然出来做这件事情,就有应对的把握。” 说完这句话,沈毅往外面走了几步,对着少年许复招了招手。 “你来。” 许复走了两三步上前,沈毅在他耳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记住了,不要硬撑。” 许复抬头,看向沈毅:“官府会抓我们,对吗?” “如果你们做得足够好,官府便抓不到你们。” 现在,江都城粮价飞涨,是铁一样的事实,虽然江都百姓相对富庶,一时半会还能撑得住,但是这首童谣一旦传出去,一定会在江都引起共鸣,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整个江都传唱。 到时候,官府即便想要溯源,也很难追溯了。 当然了,这么做并不是没有暴露的风险。 因此,沈毅也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一旦这件事情真的查到了他自己的头上,那么他也有脱身的把握。 毕竟他写的这首童谣,明面上是针对朝廷,针对官府,实际上是针对江都的粮商。 因为朝廷并没有“征粮”,而是买粮! 朝廷也从来没有说征粮,至始至终都是江都的那些粮商在说朝廷征粮,只是知府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导致现在这种情况。 一旦事情闹大,这首童谣传播得广了,官府没有办法彻底处理,就只能处理最初的那些“造谣者”。 也就是那些粮商。 这样看来,即便事情查到沈毅头上,沈毅也没有罪过,最多就是被那些粮商蒙蔽,“误会”了朝廷而已。 许复对着沈毅点头,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几个小家伙,对着沈毅低下了头,小声道:“沈公子,我希望你能信守诺言,在冬天到来之前,能给他们寻一个住处,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许复今年十三岁。 他在江都流浪,已经有五年时间了,五年的流浪,导致他的心智异常的早熟,因为他见过了太多太多世事无常。 去年冬天,他就亲眼看到两个人,因为没有御寒的衣服,冻死在了城外的破庙里。 对于他们这些流浪的乞儿来说,沈毅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太诱人了。 沈毅看了看这个少年许复,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五个小孩,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信守承诺,我不仅会给你们地方住,解决你们的吃穿问题,我还会教授你们一些足够你们生存的营生。” 许复看了一眼沈毅,默默点头,然后转头走进了五个乞儿堆里,拉着五个小孩,开始商量明天去哪里唱童谣的事情。 沈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也背负双手,离开了这个小巷子。 今天他本来只是想找几个替他“发言”的传声筒,没想到竟然碰到了一个有故事的少年。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如果用得好,这几个少年,说不定会成为他在江都的重要助力之一。 想到这里,沈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可惜我心肠不够硬。” 沈大公子又打了个哈欠,心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然我帮你们再抬高一些粮价,饿死几个人,你们就非抄家不可了…” 第三十六章 不拿钱不办事 这个童谣的杀伤力,无疑是很强大的。 倒不是说它写的如何如何之好,也不是沈毅这个法子有多么多么高明,最主要的原因是… 它很应景。 粮价暴涨,即便家里有闲钱,可以撑到秋收,江都百姓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是有怨言,有怨气的,只是心里的怨气无处发泄,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么一首童谣,自然深入人心。 江都处处是虎狼! 这句话,可以说是诛心之论了。 正好江都的百姓,不止对粮商涨价有怨气,甚至对“征粮”的朝廷也有怨气,听到这首用地道江都方言唱出来的童谣之后,不少人就开始跟着传唱。 甚至茶馆酒楼里,一些人谈笑的时候也会谈起这首童谣,不少人还会拍着大腿,怒斥朝廷不公,怒骂奸商不义。 按照沈毅的安排,许复等这些小孩子,并没有一直在各地传唱,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几乎把江都城跑了个遍,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才会唱上几句。 一旦有人询问他们整篇唱词,这些小孩子才会老老实实背下来,问他们是谁教的,一律都说是一个白胡子老乞丐教的。 就这样,这些小孩子只唱了一天,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就老老实实回到了藏身的小破房子里,用沈毅给他们的钱,买了好些馒头,美美的吃上了一顿。 虽然沈毅给了他们一两多银子,即便是顿顿买肉,也足够吃用一些时日,但是这些孩子穷怕了,尤其是许复,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因此只买了几个白面馒头,跟几个小伙伴一起大快朵颐。 对于这几个孩子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馒头,就已经很满足了。 而就在这几个孩子吃馒头的时候,他们花了一天时间传播出去的歌谣,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江都,等到第三天时间,许复一大早把几个年纪小的小家伙留在住处,而他自己则是出去转了一圈,见到歌谣已经传了出去,他就又在街边买了一些吃食,带回到了小破屋里。 按照沈毅原先的安排,为了他们几个小家伙的安全,只要歌谣传唱出去,他们就不用再出去继续唱歌了。 就这样,几个在江都城里连名字都可能没有的小孩子,在江都城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第三天的时候,这首歌已经在江都传遍,大街小巷的孩童们,可能没有办法记住全文,但是多少能够记住一两句,尤其是最后一两句。 “没了粮,涨价忙。” “江都处处是虎狼!” 这种规模的舆论攻势之下,很快这首歌谣,就传到了江都县令冯县令耳中。 递上这首歌谣歌词的,是县衙的邓师爷,邓师爷双手递上写张写满了歌词的纸张之后,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家的县尊老爷,低声道:“老爷,这首童谣就是这两天时间,才在江都城里传唱的,多半是因为城里的粮食涨价,才有刁民诽谤官府,诽谤朝廷…” 冯县令接过这张纸,淡淡的扫了一眼之后,然后把纸张丢在了一边,开口道:“哪里诽谤官府了?最多也就是诽谤朝廷而已。” 邓师爷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胖胖的县尊老爷,瞠目结舌:“老爷,这江都城可是您的治下,出了这种事情,知府衙门怪罪下来,您是要担责任的,这事您不管?” “不管。” 冯县尊眯了眯眼睛,闷哼了一声:“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朝廷来江都买粮引起的,朝廷买粮的事情,都是知府衙门直接来做,现在江都城粮价暴涨,引起了百姓的不满,跟咱们县衙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冯知县把这张纸丢在一边,懒洋洋的说道:“烧了去,烧了去,上官问起来,就说县衙对这件事情全不知情。” 邓师爷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冯县令,突然明白了自家老爷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 想通了之后,邓师爷点头,把这张纸带了出去,然后弯着身子告退了。 等到邓师爷离开之后,主位上的冯县尊才睁开眼睛,他眼睛不大,看起来像是眯缝着眼睛。 这位县尊老爷闷哼了一声:“好处都给你们占尽了,这麻烦你们也逃不脱,老子一文钱没拿,凭什么给你们擦屁股?!” “事情闹大了,墙面追究下来,也不干我冯某人的事!” 冯县尊心里当然有气。 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朝廷这一次是花钱到江都买粮,而知府衙门从粮商手里买粮的价格,已经被压缩到了不能再压缩的地步。 也就是说,知府衙门还有那位京城来的户部官员,一定从中拿钱了。 但是这钱,他冯禄是一分钱没有见到。 虽然他是知府衙门的下官,陈知府做什么事情也不必经过他,但是他是附郭的知县,江都城理论上来说是他冯老爷治下的! 你知府大人和户部的大人,联合起来从江都城捞钱,他当然没有办法管,但是一点钱都不分下来,这就有些过分了! 捞不到钱,冯老爷也没有办法去知府衙门去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但是这件事惹出了麻烦,他便不可能去给上官擦屁股了。 老子一文钱没拿,别说户部或者朝廷怪罪下来,就是三法司都到江都来查,他冯禄也是清清白白,完全不带怕的! 其实冯知县也是怪罪陈裕陈知府了。 陈裕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官场的时间并不比冯知县短,自然知道一些官场的潜规则,假如这件事真的是他陈裕想要贪污,那么不管是上面的嘴还是下面的嘴都是要堵住的,但是这一次他陈裕也没有从中拿一文钱,便自然不可能去给冯知县冯老爷分钱了。 江都县衙在江都城里,江都的知府衙门也在江都城里,因此冯老爷能知道的事情,府衙的知府老爷,很快也知道了。 陈知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玉带湖畔的一个小红楼里,陪着京城来的赵公子喝酒。 赵公子到江都的这几天,一直沉迷玉带湖畔,整个人看起来都要消瘦了一些,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已经气血两亏。 他与陈裕坐在一起,看着眼前跳舞的舞女,面带笑容:“这江都女子,真是温婉可人,如果不是家里不许,我都准备带两个回京城,纳做妾室了。” 陈知府呵呵一笑:“能进公子家里做妾,是她们这些人的福分。” 两个人正在喝酒的时候,知府衙门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先是在陈裕耳边附耳说了几句,然后把一张纸递在了陈裕面前。 陈知府听完小厮的几句话,脸色就已经不太好看了,等到他看完手中的白纸,脸色更是直接阴沉了下来。 “江都处处是虎狼!” 字字诛心! 一旁的赵公子,也察觉到了陈裕的不对劲,他放下酒杯,笑着问道:“陈府尊,出什么事了?” 陈裕放下白纸,深呼吸了一口气。 “有人想要毁我…” 第三十七章 应急处理方案 陈知府是又惊又怒。 尤其是看到最后一句“江都处处是虎狼”这一句之后,他的瞳孔都放大了一些。 这首童谣里,开篇把北蛮比作虎狼,结尾又说江都处处是虎狼,如果这江都城里到处都是虎狼,那么他这个江都知府又是什么? 北蛮啊! 六十年来,整个大陈哪一个不把北蛮视为禽兽?视为虎狼?北蛮这个词,在大陈已经演变成了一个骂人的词句,而现在,居然有人用这个词,在抹黑江都衙门了! 抹黑江都衙门,就是抹黑他这个江都知府! 见到陈裕脸色难看,一旁的赵公子若有所思,然后从陈裕手里接过这张白纸,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之后,赵公子哑然一笑:“这是府尊治下之人写出来的东西么?都说江都出才子佳人,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理不通的句子,简直同顺口溜没有什么区别了。” 赵公子摇了摇头,将这张纸放在一边。 “连我这个将门出身也看不下去。” “这就是顺口溜。” 陈知府脸色难看。 “而且几乎已经传遍江都了。” 说到这里,陈知府脸色极为难看,咬牙切齿道:“衙门里的人,真个该死,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两三天才送到我这里来!” 这首童谣刚刚传播的时候,虽然传播的很快,但是并没有引起衙门的注意,毕竟几个小孩子瞎唱几句,不会有太多大人放在心上。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时代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即时通讯的手段,而且知府衙门真正有“编制”的人其实不多,大部分都是替朝廷打工的“吏员”,这些人听到了这个童谣之后,也不太会有人敢多事去知会府尊老爷。 一直到事情发酵之后的第三天,知府衙门的官员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于是派人知会了府尊陈裕。 这几天时间,陈裕主要的心思都放在了陪客上,一心想要陪好这位京城里来的公子哥,从而让自己将来调任京官的路途顺畅一些。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才导致陈裕一直到现在,才看到这篇顺口溜。 陈知府气的浑身发抖。 他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 或者说,是个很有野心的官。 朝廷里正在主持大局的那位杨相国,是他的老师,他在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就能坐到江都知府这个位置上,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他的目标是进入进城,登台拜相! 而现在,江都出了这种事情,别的不说,一旦明年吏部考铨,吏部的官员知道了这件事,对于他的官声就会大受影响! 这是陈裕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 听到了陈裕这番话之后,原本“云淡风轻”的赵公子,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他重新拿起那张纸,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然后低眉道:“陈府尊,这件事情江都府可要好好处理,万一这东西传到京城,朝廷里不止杨相一个相公…” 宰相杨敬宗,目前朝廷里主事的宰相之一。 天子年幼,宰相辅政,身为首相的杨敬宗,几乎可以说是除了太后娘娘之外,朝堂里权势最重的人,没有之一。 而那位太后娘娘今年也就是三十余岁,对于朝政并不是特别熟稔,大部分事情也都是听从几位宰相的意见,导致这位杨敬宗杨相国,权势已经庞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位高权重,自然就有人盯着。 朝廷里不止杨相一个相国,其他宰相里有人盯着他这个位置,也有人怀揣着别的心思,宫里那位即将成年的天子,也在随时找机会亲政。 高处不胜寒。 如果只是贪墨一两万两银钱,那么即便寻到证据,别人也不会去招惹杨相国,但是如果是江都这种,因为贪墨钱财而激起民怨,导致有人借机诽谤朝廷,就很值得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啃上杨相国一口了。 作为杨相国的学生,陈裕知道自己不能犯错,更不能让自己的老师在朝堂中陷入被动。 不然…他就会成为弃子。 陈府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扭头看了赵公子一眼,微微低眉道:“公子放心,陈某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绝对把这件事情控制在江都府内,不会影响到公子。” “影响到我倒是没关系。” 赵公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是将门出身,去户部当差,也是家里的大人看我整天游手好闲,才给我讨了件差事,就算差事办砸了,无非罢官了事,最多我继续回去游手好闲就是。” 说完这句话,赵愈扭头看了一眼陈裕,呵呵一笑:“倒是陈府尊你,这件事处理不好,多半会影响你的前程。” 陈府尊阴沉着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带了一些沙哑:“会处理好的。” 赵愈呵呵一笑,背负双手离开:“那陈府尊你忙,本公子去寻那两个琵琶女忙活去也。” 说完,赵公子转身走远,而陈裕则是长身而起,从玉带湖畔坐着轿子,一路来到了知府衙门。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回到了知府衙门之后,陈知府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立刻叫来了知府衙门的衙差。 “去,把冯禄给本官叫来!” 这衙差也是在知府衙门干了许多年的老吏员了,伺候了不知道多少任知府老爷,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说道:“老爷,现在已经很晚了,要不然明天再去叫冯老爷来…” “啪!” 陈知府狠狠地拍了拍桌子,怒声道:“本官让你现在就去叫,你聋了?!” 这个老吏员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对着陈知府连连作揖,弓着身子退下,一路跑去县衙叫人去了。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身材有些肥胖的冯县令,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见到了陈裕之后,冯胖子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气喘吁吁道:“府尊大人,您找我?” 这一次,冯禄的喘息倒不是装的,他大半夜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叫了起来,然后又一路来到了知府衙门,的确有些喘不上气。 陈府尊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这会儿,他已经冷静了不少,见到站在这里面前的冯禄,陈裕面无表情,开口道:“近几日有人在江都污蔑衙门,诽谤朝廷。” “冯县令知道么?” 冯县尊很是茫然了摇了摇头,满脸无辜:“回府尊,下官不知道。” 相比较来说,冯老爷在官场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更不想要去京城当什么相公,再加上他也没有犯什么错,因此这会儿表面上毕恭毕敬,实际上心里稳的一匹。 陈裕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白纸,放在了冯禄面前,冷声道:“这是江都城里近几日传唱甚广的童谣,你自己看。” 冯县令双手接过这张纸,认真看了一遍之后,摇头叹息道:“近几日江都粮价暴涨,下官正准备向府尊禀报粮价上涨之事,没想到就出现了这样的童谣。” 冯县令长叹了一口气:“这粮价上涨,跟咱们衙门也没关系啊。” “少废话。” 陈知府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自明日起,城中禁止传唱此谣,如果再有捣乱的,直接抓起来!” “去查一查,这顺口溜是谁编出来的!” 陈知府声音沙哑。 “再有,本官明日就写信给外地调粮,明日你去见那些粮商,告诉他们,再涨价本府饶不了他们!” 冯县令连忙低头,开口问道:“府尊,那这几天传唱这歌谣的,要抓么?” “抓?怎么抓?” 陈裕冷冷的看向冯禄。 “你想把这件事闹到京城?” 第三十八章 开诚布公 陈知府的应对方案,无疑是很明智的。 如果这件事大费周章,在城里大肆抓捕传唱这首童谣的人,到最后事情的结果只会是把这件事情给闹大。 一闹大,就收不住了。 朝廷最重名声,一旦被朝廷里的相公们,或者是御史们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不管陈知府处理的如何漂亮,到最后这件事都会成为他政治生涯上一个洗不去的污点。 因此这件事,不能大规模去办。 首先要禁止江都百姓再唱这首歌,其次是要扑灭这个童谣的根源。 这首童谣的根源,非是创制童谣的人,也非是在大街小巷传唱的人,根源是上涨的粮价。 所以陈知府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准备去歌词州府调粮过来,同时知会粮商,让他们回落粮价。 这两个操作,本来在粮价刚刚涨起来的时候,知府衙门就应该去办,而不是等到现在,粮价已经上涨了十天半个月,知府衙门才后知后觉的去办。 很显然,江都知府陈裕,对于江都民生经济并不是很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前程,以及自己的官声。 调粮救市,是个很可行的法子,但是指望知府衙门或者是知县衙门的人,将这件事情的幕后推手,或者说创制童谣的沈毅查出来,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地方衙门不是特务机构,正式的“官”非常之少,一个知府衙门通常只有十个左右的正式编制,其他都是作为临时工的“吏员”。 再加上这个时代,没有那种监控的手段,很难追溯到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地方衙门的手段,也不可能满城盘问百姓。 即便盘问百姓,三天前传唱童谣的许复等人,是在江都城里“流窜作案”的,即便有人知道他们唱过,但是江都城里唱过这首童谣的可太多太多了,想要查到许复等小孩子身上,再从这些小孩子身上查到沈毅头上,千难万难。 因此,陈裕让县衙去查谁编出来的童谣,基本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即便办到了,沈毅也有了提前准备好的预案,不至于手忙脚乱。 作为江都府的天,陈知府的能量巨大,他一声令下之后,县衙以及府衙的人开始忙活了起来,衙差们开始在大街小巷巡逻,禁止任何人再传唱这首童谣,污蔑朝廷。 不过粮价还在高涨之中,并没有完全降下去,私下里还是有不少“刺头”,闲着没事就哼两句。 毕竟江都府属于京畿的一部分,是在天子脚下,老百姓们也有底气,笃定了官府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至于惹出了天大麻烦的沈毅,这几天时间却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了书院里没有出门,为了不给自己以及不给许复等人带来麻烦,他也没有找人联系他们,只有田伯平很讲义气,每天依旧把城里的情况写下来送到沈毅这里。 在童谣开始传播的第四天下午,沈毅正在陆夫子的小院子里垂手而立,聆听这位江左大儒的教诲。 经过一段时间的抱大腿行为,他与陆安世的关系已经颇为亲近,主要是因为沈毅现在“情商”很高,眼界见识也跟上了,陪在陆安世身边,不止会向陆安世请教学问,有时候还可以跟这位江左大儒畅谈天下大事,很得陆安世喜欢。 这会儿,沈毅又写了一篇关于“赈灾”的策论,交给了陆安世批改,陆夫子欣然答应,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沈毅的策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大致点评了一番沈毅的策论之后,陆夫子抬头看向持弟子礼的沈毅,问道:“每逢灾祸,最先涨的就是粮价,假如某地遭灾,当地商人富户囤粮居奇,以致粮价暴涨,当何以为?” 沈七郎面色平静:“先生,若杀一人可救万人,杀一户可救万户,那这人便当杀,这一户也当死。” 陆安世淡淡的看了一眼沈毅,问道:“现在江都的粮价就居高不下,按你的意思是,要把那些粮商统统杀了?” 沈毅咳嗽了一声,摇头道:“这倒也不必,抄家流放几个,其他人就都老实了,这天底下有造反的农户,可没有造反的商户,他们都是听凭朝廷处置的猪羊牲口而已,杀与不杀,都在朝廷的一念之间。” “牲口…” 陆安世“呵”了一声,开口道:“你口中的这些牲口,尤其是那些肥到惊人的牲口,多半都不是自己长起来的,而是有人喂起来的,想要杀他们,恐怕这些喂养牲口的人不同意。” 沈毅对着陆安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先生,朝堂上的人心都狠,到了关键时候,不要说自己豢养的牲口,断臂自保,他们都不会眨眼睛。” 陆安世把沈毅的策论叠好,然后低眉道:“没记错的话,沈毅你今年才十五接近十六岁,从来没有出过江都,如何对朝堂上的事这么了解?” “这种道理,可以从书中看出来。” 沈七郎从容不迫,开口道:“史书上无数例子,可以佐证学生的话。” “你倒是个当官的材料。”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沈毅尚有些稚嫩的面庞。 稚嫩的面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神情。 陆先生语重心长:“异日你沈七要是当了官,可不要为非作歹。” “先生放心。” 沈七郎恭敬低头:“学生如果有幸踏入官场,一定是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陆安世没有接话,而是淡淡的说道:“江都城里那首人人传唱的童谣,是你写的罢?” 沈毅微微皱眉,然后看向陆安世,问道:“先生足不出户,也知道这件事?” “青雀与我说的。” 陆先生低声道:“她说,这首童谣,在江都城里传的很广,影响很大,官府都开始禁止百姓传唱了。” 说完这句话,陆安世抬头注视着沈毅,一言不发。 沈七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恭敬低头道:“回先生,是学生写的。” “你胆子好大。” 陆夫子低眉道:“江都处处是虎狼,这句话写出来,就是把江都衙门,江都粮商比作虎狼,陈府尊最重名声,他如果知道了是你写的,焉能放过你?” “他很难查到学生头上。” 沈毅看向陆安世,问道:“先生怎么知道是学生?” “猜的。” 陆夫子默默说道:“听你的老师说,你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进城,而且你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说到这里,陆安世顿了顿,继续说道:“方才我问你,你没有必要承认。” “我信先生。” 沈毅笑了笑,继续说道:“先生没有道理害我,况且这件事情即便被官府发现了,学生也可以分说清楚。” 陆夫子点头,默默的说道:“你想…借官府之手,来杀马家?” 沈毅摇头。 “马俊罪不至死,学生的想法是,抄家流放也就够了。” 当初四个人当中,马俊因为身材肥胖,并没有怎么参与进殴打陈清的过程中,也没有动手打沈毅。 从头到尾,马俊也就是踢了陈清两脚而已。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继续说道:“如先生所说,富商巨贾,背后多半都是有人豢养的,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把马家拉下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官府没有对马家下手…” 沈毅看了看陆安世,低声道:“学生就需要先生帮忙了。” 第三十九章 师兄与师妹 在你弱小的时候,千般手段,万般心眼,有时候都抵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现在的沈毅就是如此。 他太过弱小了。 这一次江都粮价风波,可以说跟他全然没有任何关系,他能够做局,也完完全全是借力而为,因为他自己本身,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达成他的目的,也就是把马家抄家流放。 如同陆夫子所说,富商巨贾背后往往都有人去喂养他们,沈毅并不清楚马家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也没有来得及去查清楚,假如这个人太过强大,这种舆论攻势也没有办法让官府对他们下手,那沈毅短时间内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再去针对马家了。 到时候,只能依靠陆夫子。 陆夫子虽然“在野”,但是在朝廷里也有影响力,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这件事捅到京城里去,捅到朝廷里去。 其实江都城距离京城那么近,这件事再怎么捂,也不可能完全捂得住,朝廷的人一定会知道,关键是朝廷里的人会不会冒着得罪杨相的风险,把这件事在朝廷里说出来,如果没有人说,那这件事的影响力就会止于江都。 而陆夫子只要给京城去一封信,或者给御史台去一封信,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这件事捅到朝堂上。 陆安世自然能明白沈毅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江都粮价骤涨,老夫身为江都人,可以往京城递话,老夫有功名在身上,递了话之后即便朝堂上某些人记恨老夫,也拿老夫没有办法。” “但是你…” 陆夫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毅,低眉道:“你身上是没有功名的,被人发现了是你在幕后做这个推手,不管是那些粮商,还是江都衙门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你,将你揉圆搓扁。” 沈毅垂手而立,微微低头道:“先生的意思是,让学生莫出头。”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快意恩仇的事情。” 陆安世看向沈毅,沉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江湖草莽,读书人要在科场上争雄,你先前被范东成等人诬陷的时候,不要说是进士功名,便是有个生员功名乃至于有一个童生的身份,他们便不敢那样污你。” “读书考学,是康庄大道。” 陆夫子语重心长,开口道:“其余都是小道,即便你沈七能够借势而为,能够在暗中推波助澜,你没有功名,别人想要拿你,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陆夫子这番话,可以说是难得的金玉良言了。 沈毅也很清楚,自家院长这番话,乃是正论,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他恭敬低头,开口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今后一定谨慎行事。” 陆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一会儿,闭目道:“君子以直报直,并不是坏事,你这个年纪恩怨分明,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也是圣人教下来的道理。” “你是我的门人,这一次童谣的事情,你既然在我面前承认了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便是我的事情了。” 陆夫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他会护住沈毅,就算有人把这件事情查到沈毅头上,陆安世也会把童谣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这倒不是说沈毅有多么讨喜,或者说运气有多么好,是因为陆安世身上有进士功名。 有进士功名,便是士大夫的身份,即便创制童谣的那个人真是陆安世,那也是“针砭时弊”,是见义勇为。 毕竟粮价暴涨是铁一样的事实。 不仅官府拿他没办法,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说不定还会让他这个江左大儒,再一次声名鹊起。 但是不管怎么说,陆夫子这个长辈做的还是很讲究的,沈毅退后两步,对着陆夫子深深作揖:“学生多谢先生。” 陆先生对着沈毅挥了挥手,开口道:“你且去罢,专心学问,来日金榜高中,不管你想做什么事情,都会顺利容易许多。” “是。” 沈七郎拱手告辞:“学生告辞。” 说完这句话,沈毅离开了陆安世的书房,等到他走出房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书房,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老头挺讲义气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他混个师徒名分…” “沈师兄,你在说什么?” 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七郎被惊了一个激灵,连忙扭头,只看到陆姑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现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沈毅。 沈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陆姑娘微微欠身。 “见过小姐,我正在自言自语,没说什么……” 刚才两个人距离不近,沈毅自己嘟囔的两句话,不可能被陆姑娘听见。 陆姑娘打开自己的食盒,用手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糕点,递在沈毅面前,声音温柔:“师兄,这是我给父亲做的糕点,做的多了,父亲一个人恐怕吃不完,给你一个尝尝。” 她这话说的落落大方,话里并没有任何小儿女情愫,只是单纯的见到沈毅,便拿出一块糕点给他吃而已。 沈毅一个成年人,自然也不会害羞,双手接过之后,便低头道谢:“多谢小姐。” “师兄怎么变得客气了?” 陆姑娘对着沈毅笑了笑:“先前咱们只见一次面的时候,师兄便一口一个师妹喊着,现在师兄经常到我父亲这里,反而生分了许多。” 沈七郎也不怯场,拿着糕点对着陆小姐露齿一笑:“但愿有朝一日,能真的称呼小姐为师妹。” 陆姑娘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沈毅的意思,她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师兄是想拜我父亲为师啊?” 沈七郎含笑点头:“自然想拜入先生门下,聆听先生教诲。” “这可难了。” 陆姑娘轻声道:“父亲已经七八年没有收过正经的学生了。” 沈七郎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对着陆姑娘笑了笑:“我会好好努力的。” ……………… 不同于甘泉书院那边一片祥和,此时的江都城里,却是波涛汹涌,江都城里十来家粮行的东家,此时都被请到了江都县衙喝茶,江都县衙的冯知县坐在主位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这些粮行的东家,自然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 冯县尊看了看在场的众人一眼,淡淡的说道:“今日与诸位员外有公事要谈,便不饮酒了,本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商人再富,也不可能与县尊摆谱,这些人纷纷端起茶杯饮下,然后齐齐开口:“县尊客气。” 冯老爷放下茶杯,重新坐了下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诸位,今日本县是奉了陈府尊之令,来与诸位商量粮价的。” 他缓缓开口:“陈府尊说了,粮价必须要回落,哪位员外要是钻进了钱眼里出不来,陈府尊便要对他不客气了…” 第四十章 官与商 冯知县这番话,说的是很讲究的。 他说的是“陈知府”对这些粮商不客气,并没有说他本人对这些粮商如何如何,这句话就是告诉这些粮商,这件事虽然是他冯某人在办,但是实际上是陈府尊要求的,跟他这个江都知县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句话之后,冯老爷看了看在坐的十来个粮商,然后把目光放在了一个跟他身材类似的胖子身上,微笑道:“马员外,江都粮行之中,数你马家的生意最大,你先表个态。” 马员外名叫马晋,是江都乃至于整个京畿都首屈一指的粮商,这一次江都粮价暴涨,也是马员外牵的头,目的很简单,就是从百姓头上拿回朝廷“买粮”的亏空。 听到冯知县点名,马员外缓缓站了起来,他先是对着冯县令拱了拱手,然后开口道:“县尊老爷,非是我等要涨价,实在是朝廷从江都买走了太多粮食,咱们几个粮行各自也没有粮食了。” 马员外长叹了一口气,面带忧色:“朝廷花钱买的我等的粮食。本来就算没粮食了,不卖也就是了,可我等实在不忍心见到父老乡亲挨饿,只能花钱去外地购粮。” 说到这里,马员外看了一眼冯县尊,又长叹了一口气:“县尊老爷也应该知道,这一次朝廷买粮,不止从咱们江都一府买,整个京畿乃至于附近的省份,都给朝廷供了粮,咱们江都缺粮,歌词州府没有不缺粮的道理,想要买粮,就只能去其他省份去买。” “老爷,山高水远呐。” 马员外面带忧色:“不要说买这些粮食要花多少钱,就运到江都的价格,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县老爷,您是外地人,府尊老爷也是外地人,可咱们这些粮商可都是本地人呐…” 马老爷痛心疾首道:“我等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将来县尊老爷您与府尊老爷高升外地,我等也还是要在这里生活,要在这里做生意的。” “但凡有一点办法,我等怎么也不可能去涨粮价,去祸害自己乡亲…” 马员外这番话,说的很是漂亮。 其他的粮商闻言,纷纷站了起来,随声附和。 有些人更是连连点头,拍掌道:“马老爷说的是,我等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可能这样涨价!”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买粮…” 有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冯老爷本来正老神在在的喝茶,同时在心里鄙夷这些奸商,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这位县尊老爷缓缓站了起来,冷冷的看了一眼这些粮商,冷声道:“是谁说全因为朝廷买粮?是想诽谤朝廷吗!” 这个罪名就有些大了,一时之间在座的所有粮商统统偃旗息鼓,不再说话了。 冯知县面无表情,沉声道:“朝廷是买粮,又不是跟你们征粮!再说了,朝廷买粮,也是为了抵御北蛮,北蛮要是南下了,你们一个个统统沦为亡国之奴!” “这个时候谁敢诽谤朝廷,不要说陈府尊,本县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诸位即便家大业大,恐怕还没有到能对抗官府的地步罢!” “不敢,不敢…” 马员外连连摆手,他看了冯老爷一眼,小声说道:“县尊老爷,但是这件事总要有一个解决的法子不是?我们现在卖粮的价格,基本上都是底价了,有几家粮行,还是贴本在卖,如果官府一定要我们回落粮价,即便我等有一些家产,恐怕补贴不了多久就倾家荡产了,若非要如此……” 马员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行们,长叹了一口气:“若官府非要如此,我等就只能暂且关了粮行了。” 马员外话说的虽然谦卑,但是话里的态度却十分强硬,他的意思很简单,你官府如果不让我们卖高价粮,我们便索性不卖了,现在粮价虽然高,但是好歹还有粮食可以买,一旦他们不卖粮食了,不出十天,江都城就要乱起来了。 冯县尊面无表情,冷声道:“马员外这是在威胁朝廷?” “不敢。” 马员外回头与几个粮行东家对视了一眼,几个人纷纷从袖子里掏出钱庄兑票,两只手拿在手上,递在了冯县令面前。 马员外低着头,恭敬的说道:“县尊老爷,您到江都四年多了,我等没有短过对您的孝敬,只是这件事实在是不好办,您看能不能宽限一些时日…” 他很会做人,继续说道:“当然了,我等也不敢让官府为难,我们会降粮价,只是降的可能不多…” “眼见就要秋收了,等秋收之后,粮价绝对会回落到原先的价格…” “秋收?” 冯县令看了一眼这些钱庄的兑票,然后瞥了一眼马员外,淡淡的说道:“现在还未到六月份,秋收少说也要八月底,九月份才能开始,马员外的意思是,你们还要涨价两三个月时间?”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这些兑票,继续说道:“再有,不要胡说八道,本县从未收受过你们的什么孝敬。” “你们给本县听真了!” 冯县令虽然是个小胖子,但是现在严肃起来,说话倒也有了几分气势,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一次朝廷征粮,非在江都一府,别的府怎么没有见到像你们这样涨价?短短十几天时间,江都粮价翻了四倍!” “再像你们这样卖下去,用不着你们去外地买粮,外地的粮商自己就会到江都来卖!” “现在,府尊老爷已经在向附近的州府借粮了,本县给你们三天时间。” 冯知县说话,正气凛然。 “三天之内,江都粮价要回落到四文钱以下一斤!” “三日之后,本县会亲自带人在城里巡视,如果再有高价卖粮的,本县会亲自封了你们的铺子!” “大不了。” 冯老爷说话,无比硬气:“大不了由官府去外地买粮,由官府在江都卖粮,江都百姓没了诸位,恐怕也不至于饿死!” 说完这句话,县尊老爷闷哼了一声:“本县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 言毕,冯老爷拂袖而去。 冯老爷离开之后,县衙的偏堂就只剩下了这十来个粮商,粮商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都围在了马员外旁边。 “马老爷,您是咱们的主心骨,您拿个主意啊…” “就是,马老爷您说话,咱们都跟你干!” “这一次如果不是官府强买咱们的粮食,咱们也不会涨价,现在好处让他们得了,他们还想要好名声!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身材肥胖的马员外被众人围在中心,他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后微微冷笑:“两个外地佬,想要在江都当江都的天,还差得远呢!他想要在江都卖粮?” 马员外声音沙哑。 “他也配?” 第四十一章 言而有信沈七郎 马员外之所以这么有底气,一方面是因为江都本地的乡绅势力根深蒂固,并不用特别畏惧冯知县以及陈知府这两个“外地佬”,更重要的原因是,马家也有马家的后台。 朝廷上有人,就不必太畏惧这些本地的官员,就拿冯知县说的那样,假如江都县衙出面去买粮卖粮,用不了多久,朝堂上的御史就会一纸文书弹劾江都县,弹劾江都府。 用不着别的罪名,只需要“官府经商,与民争利”八个字,就可以把冯知县这身官皮给扒了。 至于外地的粮商进场… 江都本地的乡绅势力很是团结,外地人想来江都做生意,其他行当倒也罢了,敢插手进粮行,除非背后有天大的背景,不然不出两个月生意必黄。 因此,马员外这些人才有恃无恐。 只要他们团结一心,朝廷派来的官员未必就拿他们有办法,毕竟这几十年来,江都本地的乡绅势力,也不知道赶走过多少任知县了,知县要是懂事,双方就能和气生财,知县要是针对本地乡绅,那么要么被江都乡绅联合起来赶下马,要么被调任外地。 想要做好官,尤其是做好知县,要牢牢记住“皇权不下乡”的道理,与当地乡绅以及本土势力合作,便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干满一任知县,如果非要与当地势力作对,那双方就要掰掰手腕,斗斗法了。 现在很明显,以马员外为首的江都乡绅,对于江都官府两个主官的“政策”很不满,双方要开始掰手腕斗法了。 在冯老爷约谈江都粮商之后,江都城里的粮价并没有明显回落,依旧保持在六文钱到八文钱一斤的高价。 因为高粮价的原因,沈毅那首很是应景的童谣,一时半会之间也没有办法压下去,县衙的衙差虽然不让唱,但是街头巷尾,偶尔还是可以听到“江都处处是虎狼”的歌谣声。 对于这种状况,身为县令的冯老爷,并不是特别着急,反正这件事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按照上面交代的内容办事,至于事情办好办不好,就不是冯县令需要关注的了。 不过冯老爷毕竟不想得罪自己的上官,在约见粮商之后的第二天,这位知县老爷来到了知府衙门,见到了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陈知府,冯老爷垂手站在陈知府面前,低着头说道:“府尊,下官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约见了那些粮商,不过这些江都本地商人身后…” 冯知县顿了顿,继续说道:“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朝廷的背景,下官不好催逼他们太甚,便给了他们三日的期限,让他们回落粮价。” 江都既是江南,又是“京畿”,是出了名的科举圣地之一,每一科进士放榜,都会有几个江都人,十四年前科考放榜,甚至一股脑出了十个江都籍的进士,其中七个出自甘泉书院,被传为佳话。 有这样庞大的“官员预备役”存在,朝廷里江都籍的官员自然不会少,这些江都籍的官员,或多或少会在家乡有一些“亲朋故旧”,或多或少会置办一些家业。 而他们留在江都的亲戚朋友,就是江都乡绅势力组成的一部分。 听到了冯县令的话之后,陈府尊先是面无表情,然后抬头看了看冯禄,开口问道:“那创制散播童谣的人,寻到了没有?” 冯老爷连忙摇头,苦笑道:“府尊,这首童谣传的太快了,下官派人去查访的时候,整个江都已经传的到处都是,根本无从追溯源头。” “县衙的人手也不够用,请府尊体谅…” “三日…三日…” 陈府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阴沉,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既然是你说出去的话,就代表了咱们江都的衙门,本府便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本府亲自下去查问江都米价。” 冯知县抬头看了看府尊,然后又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说道:“府尊,不管是下官的县衙,还是您的府衙,本地人都在少数,您如果亲自下去,那些人肯定可以提前收到消息,到时候粮行在您去的时候降一降价,作作样子,知府衙门便无处发作了。” “他们骗不了本府。” 说到这里,陈裕看了一眼冯知县,然后低声道:“本府知道你不愿意去得罪这些江都本地的乡绅,更不愿意得罪他们身后的人,但是你要记住了,这江都是朝廷的江都,非是他们这些粮商的江都!” 陈府尊声音低沉:“本府在江都,少说还有四年,你在江都差不多也就剩下一年时间了,本府都不怕跟他们周旋,你怕什么!” “这件事情闹大了,朝廷固然会怪罪在我的头上,但是你这个江都县令也难辞其咎,明年就是吏部考铨,你我现在同在江都这条船上…” “同舟共济的道理,冯知县应该不用我来教罢?” 江都知县冯禄,现在已经在江都干第二任了,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政绩,但是也算是安安稳稳,风评也还算不错,如果明年考铨能得一个上,或者一个中上,这一任干满,大概率会有一个升迁的前程,或者是到一个穷一些的地方直接当知府,或者是当读书的地方当通判,当同知。 而如果明年考评不是很好,那么大概率就是平调。 江都知县,已经是知县这个职位上最肥的缺位之一,平调的话,除非是调到直属建康的几个县,不然调到任何一个县都属于“贬官”。 陈府尊这番话,算是官场上难得的“交心话”了,听到了这番话之后,冯县令也对自己这个相处了一年多的上官有所改观,他恭敬低头道:“府尊教诲的是,这件事情下官一定尽心尽力,替府尊办好。” “嗯。” 陈裕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那些粮商背后有人,本府背后未尝就没有人,他们真的要抱起团来与官府作对,与江都的百姓作对,就莫怪衙门刀笔无情了。” 冯县令点了点头,开口道:“府尊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 就在江都城两位主官与乡绅们斗法的时候,沈毅沈七郎,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慢悠悠的行走在江都城里。 油纸里包着的是几只烧鸡。 此时,城里的童谣风波虽然没有过去,但是几乎已经可以明确,衙门的人并没有查到许复等那些小孩子头上。 没有查到许复等人头上,也就没有查到沈毅头上。 再说了,现在沈毅有陆夫子作保,即便真的查到了他沈毅头上,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推给陆夫子,由陆夫子接下这桩“因果”。 因此,现在的沈毅已经有了“免死金牌”,不必再藏着掖着,可以正大光明的四处活动了。 再者说了,如果在书院里躲着不敢见人,反倒有些奇怪。 沈毅手里的几只烧鸡,是他在路边的店里买的,大概与当初陆小姐送进牢里的那只烧鸡是同一家店。 这一次,沈毅足足买了四只。 那些小朋友一共有六个,年纪都不大,四只烧鸡应该足够他们美美的吃上一顿了,倒不是说沈某人抠门,不舍得买六只,实在是放在手里不怎么好拎。 沈大公子装模作样的在城里转悠了几圈之后,最终进入到了那个小巷子,在小巷子的尽头,寻到了这群孩子的落脚处。 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子。 这个小屋子,应该是一处废弃的祠堂,坐落在巷子深处,虽然也算是个容身之处,但是缺砖少瓦,连门都只剩下一扇,很是寒酸。 到了冬天,这种房子是有可能会冻死人的。 沈毅走到这只剩下半边的房门门口,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那个带头的孩子许复,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沈毅,长长的松了口气。 很显然,他这几天也担心沈毅是个不守信用,满嘴空话的骗子。 现在沈毅回来了,他便放下心了。 因为沈毅回来找他们,就代表他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沈七公子把手里的四个油纸包递了过去,呵呵一笑:“这是陈记的烧鸡,很是出名,你拿去给他们分一分。” 许复咽了口口水,伸手接过这几个油纸包,然后对着沈毅微微低头:“谢谢沈公子。”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四个油纸包走进了破屋里,没过多久便从屋子里里面走了出来,来到了沈毅面前,低头道:“沈公子…” 沈毅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许复,笑着问道:“你没有吃?” 许复低头道:“我刚吃了馒头,不饿。” 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沈公子,我们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去做,那天我们出去唱了一天,后来我再出去,发现城里很多地方都在唱这首歌,我便没让他们再出去了。” “你们做的很好了。” 沈毅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记得这首童谣,这首童谣也跟你们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提都不许提起,知道了么?” 许复若有所思,低头道:“知道了。” “过两天我会再进城来,给你们找一个住处,给你们买几身干净衣裳。” 沈七郎笑容温和。 “等你们收拾干净了,我教你们一门营生,你们学会了之后,就去玉带湖那里摆摊。” 第四十二章 出大事了! 父亲沈章离开江都之前,给了沈毅一小袋金子,这袋金子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换成银子应该能换到一百两左右。 一百两钱,足够一个中人之家花上好几年时间了。 因此,沈大公子目前是不缺钱的,不仅不缺钱,他还有闲钱来“接济”这几个江都城里的小朋友。 毕竟他以后是要在江都厮混的,也需要一些帮手,这些小朋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比沈毅这个“原身”其实小不了几岁。 几个人当中,为首的许复,也就比沈毅小两岁而已。 帮他们讨个生计,一方面是他们传播童谣的报酬,另一方面沈毅也需要做点小生意来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 毕竟一百两银子,如果平时吃用,自然是很够用,但是真碰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一百两银子就不是那么起眼了。 而沈毅,将来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积攒一点家底。 给这些孩子找房子是很容易的,毕竟江都这种大城市,房屋租赁行业已经很成熟了,不过沈毅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通过地头蛇田伯平,在江都找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田老八在江都人脉很广,到了傍晚时分就找到了一间院子,价格也不是很高,报给沈毅的价格是十两银子一年。 江都的房子,一般都是一年起租,对于这一点沈毅没有多说什么,痛痛快快的给了钱。 给完钱之后,沈毅带着几个小朋友来到了院子门口,让许复带着几个小孩先进去。 田伯平也站在门口,先是看了看进去的几个小孩子,然后又看向沈毅,问道:“公子与这些孩子有亲?” 沈毅摇头,开口道:“那天在路边凑巧碰到的,几个孩子无家可归,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见着可怜,就想着帮一帮。” 田伯平闻言,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公子菩萨心肠,让人敬佩,但是世上可怜人太多太多了,帮之不尽的。”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沈毅,对着沈毅笑了笑:“不过公子你这个年纪,会做这些事情也不奇怪,我田某人是佩服的。” 说到这里,他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三两左右的银子,递在沈毅面前,然后左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公子菩萨心肠,我也不好意思再吃公子你的差价了,这钱退给公子你…” 沈毅看了看田伯平手里的这些钱,又看了看这个江都地头蛇,哑然一笑:“原来田兄还赚了我的差价。” “最后一次。” 田老八咳嗽了一声之后,面色严肃:“今后再也不会了。” 沈七郎笑了笑,并没有接这块银子,淡淡的说道:“让田兄你奔忙了大半天,也不能白忙活,这银子田兄既然拿了,就当是中介费,田兄拿去花用就是了。” 田伯平愣了愣,有些愕然:“公子,何谓中介费?” 沈毅眨了眨眼睛,试图跟他解释中介这个概念,但是摇了摇头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个时代,中介这个行业还没有发展出来,只有一个雏形。 比如说田伯平从沈毅的钱里拿差价这个行为,实际上就是中介收钱,只是这个中介费没有明里收而已。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还没有到能够催生中介行业的地步,沈毅也懒得分说这些,跟田伯平闲扯了几句之后,就打发他走了。 田伯平离开之后,沈毅走进了这个小院子。 小院子一共有三间屋子外加一间厨房,虽然不是很大,院子里也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花草,但是相对于几个小朋友原先的居住环境,这里已经与天堂无异了。 沈毅把这间院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小院子里空空荡荡,几乎只剩下了一间房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 这并不奇怪。 这个时代的物资匮乏,搬家的时候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都是要带上的,尤其是铁锅这种东西,即便破了也会补了再补,不会像后世那样随意丢弃。 即便真的要出远门带不走的,能卖的也会卖了。 大概看了一遍之后,沈毅把六个小家伙叫到了院子里来,他看向许复,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你们六个人,本来给你们弄三个床就行了,但是…” 沈毅看了看躲在五人身后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继续说道:“但是还有一个小丫头在这里,时间长了多半会不方便,等明天我让人给你们送四个床过来,不过…” 沈七郎实话实说:“可能不会太好,也可能是一些旧床。” 一张新床的价格太高,而且放在这种小院子里也不合算,沈毅现在也不算很有钱,因此只能让田伯平搞几张“经济适用床”过来,给几个小家伙将就将就睡。 许复连连摇头,开口道:“公子,有一个住的地方,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您不用理会我们,我手里还有些钱,这几天我出去跑一跑,找一些旧褥子过来铺在地上就行了。” 几个小家伙这些年在江都流浪,有时候在城外破庙里,有时候干脆睡在路边,都是打地铺,平日里有些干净的枯草就算不错了,根本不奢求有什么床。 沈毅微微皱眉,他看了一眼六个小家伙,开口道:“旁人都是睡在床上,你们以后也要睡在床上,过两天我给你们一个人弄两套干净衣裳,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流浪的乞儿了,而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人。” “堂堂正正的人。” 五个小家伙听到沈毅这番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只想吃饱穿暖,对于“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并没有什么概念。 只有老大许复,握紧了小拳头,扑通一声跪在了沈毅面前,对着沈毅磕头道:“公子恩德,我们永世铭记于心!” 见老大下跪了,另外五个小朋友也纷纷跪了下来,对着沈毅磕头。 沈七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五个小家伙,伸手把老大许复扶了起来,然后淡然道:“不必如此,我把你们,是因为你们也帮了我,今后咱们就算是有交情了,互帮互助。” 场面话说完,沈毅把几个小家伙安顿好之后,天色就已经到了傍晚。 这个时候,城门马上就要关了,想要出城回书院,已经不太来得及,沈毅只能回到自己家里睡觉。 回到家中之后,小弟沈恒也刚好下学回家,兄弟俩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说了会闲话,然后各自回屋安睡。 第二天一早,沈毅早早的起身与沈恒一起,在家门口路边的早点摊吃了顿早饭,兄弟俩刚刚起身,就看到三哥沈陵,快步走了过来。 沈陵见到沈毅兄弟俩,先是叫了一声“小弟”然后又“咦”了一声。 “老七也在。”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看向沈毅,脸上隐隐有一些得色。 “老七,城里出大事了!” 沈毅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家兄长,笑着问道:“怎么了?粮价降下来了?” 沈陵嘿嘿一笑:“粮行关门了!” 他面带得色,很显然是为自己提前采购粮食而得意。 说完这句话,他左右看了看,又小声说道:“听说,那些粮行的东家,要去京城告府尊老爷贪污朝廷买粮的公款呢!” 第四十三章 互相斗法 沈陵自然有理由得意。 因为他在粮价上涨的第一天,就从粮行一口气买了六百斤粮食堆在家里,不管外面的粮行再如何涨价,这些粮食都够沈家上下吃个一年半载的。 现在,不管是粮价上涨,还是粮行关门不卖粮食,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沈毅,一时间竟愣住了。 虽然他是这件事的推手之一,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按照他原先的估计,一旦江都粮价的事情发酵,那么那位爱惜羽毛的陈知府,就会为了官府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名声对粮商下手,抄几个粮商的家来正朝廷的威严。 如果陈知府不愿意得罪这些乡绅,就由陆夫子给京城写信,往这件事情上再添一把火,彻底把火给点起来,逼着陈府尊去对这些粮商下手。 在沈毅看来,马员外等这些粮商,不管再如何有钱,在江都知府陈裕面前,也是只有挨打,没有还手的余地。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江都的粮商竟然如此刚硬,不仅关了粮行倒逼官府,现在甚至还要去京城状告陈知府了! 其实细细一想,这件事也很合理。 这些粮商都不是纯粹的商人,他们在朝廷里也有人,甚至在户部也有人,自然知道户部这一次给了多少钱下来买粮。 有了户部的价格,再对比江都衙门给出的买粮价格,自然就可以知道陈府尊从里面拿了钱。 本来这种事情算是官场潜规则,知府衙门既然过手了,一层层卡下一些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现在那位府衙的陈知府即要钱又要名声,拿了钱之后还想要让江都的粮商咬牙吃下这个亏,江都的这些粮商自然不能同意。 而他们之所以在今天关闭粮行,也是因为今天就是冯县令先前给出的三天期限,按照冯知县的要求,今天江都城里的粮行米价不得超过四文钱一两。 这个价格,对比平日的米价仍旧翻了一倍左右,但是因为从外地调米过来,这个价格已经不能满足马员外这些粮商了。 这些粮商聚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干脆就在今天早上关了粮行,还嚷嚷着要去京城告御状,去状告陈知府贪污户部公款。 听沈陵讲完事情的大概的经过之后,沈毅先是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低眉道:“看来,咱们江都的这些粮商,背后势力不小,根本不怕地方衙门,现在…他们正式开始斗法了。” 现在的沈毅,已经沦为这场斗法的旁观者,不过对于他这个旁观者来说,不管双方的斗争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接受。 毕竟马员外这些粮商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裕冯禄这些江都的官员,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官,双方争斗起来,如果江都粮商落败,那就顺便帮沈毅报仇了,如果是陈裕这个江都知府落败,大不了…… 大不了沈毅以后再找机会就是。 作为两世为人的穿越者,沈毅心里还是多少有些自信的,他很自信,即便没有这一次朝廷买粮的事情发生,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他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把马家弄的倾家荡产。 迟早的事情而已。 想到这里,沈毅站了起来,先是摸了摸沈恒的脑袋示意他先去学堂读书,等沈恒离开之后,沈毅又看向沈陵,微笑道:“兄长,对于粮行关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沈三公子先是撇了撇嘴,然后开口道:“要我说,咱们江都的粮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朝廷没有买粮之前,他们不是老老实实的做生意?朝廷一股脑从江都调走了那么多粮食,那些当官的还在其中中饱私囊,这些粮商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愿意去跟官府作对。” “现在好了,粮行关了,他们就算是彻底跟官府撕破脸皮了。” 沈陵看向沈毅,开口道:“咱们江都距离京城那么近,马快的一天就可以一个来回,江都粮行统统关门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京城里去,朝廷要是知道了江都大乱,陈府尊的官帽…” “恐怕就保不住了!” “三兄简单了。” 沈七郎两手拢在前袖,看向沈陵,微笑道:“咱们江都的这位府尊,未必就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在朝中一定也是有人脉的,说不定几天之后,这些江都粮商就要开始倒霉。” 江都知府陈裕的资料,沈毅是打听过的,这位府尊老爷是元平十一年中的进士,中进士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到今年洪德五年,也不过三十五岁而已,更重要的是这位陈府尊,乃是京城杨相国的学生。 说到这里,沈毅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三兄且看着罢,这场斗法估计三五天之内就会出结果。” 说完这句话,沈毅结了早点的钱,与沈陵告别之后,动身返回书院。 他需要回去跟陆夫子说一说这件事,倒不是说需要陆夫子做些什么,毕竟寻到了一个能与陆夫子说的话题,怎么样也能在院长面前刷个脸熟,再刷一点好感度。 ………… 就在沈毅动身离开城里的时候,肥嘟嘟的县尊老爷冯禄,已经来到了知府衙门的书房里,胖嘟嘟的冯县令,浑身的肥肉都微微有些颤抖,他对着主位上的陈裕拱手道:“府尊,今日下官按照三天前的约定,在城里巡视众家粮行,发现他们不仅没有降价,反而大部分都关门不卖粮食了。” 陈知府这会儿正在低头写一些什么,闻言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他们不愿意卖,有的是愿意的人来江都卖粮,凡是今日闭市的,本府都让人一一记了下来,本府还在江都一日,就会盯着他们一日,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关门不卖粮了!” 说完这句话,陈府尊面无表情的说道:“本府从外地调的粮食,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江都了,到时候这批粮食由衙门出面售卖,一律成本价往外卖。” 冯县令闻言有些犹豫,他又抬头看了看陈府尊,小心翼翼的说道:“府尊老爷,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他们把本府告了,是不是?” 陈府尊全不避讳这件事,只是淡淡的说道:“两天前,就有御史在朝廷里弹劾本府了,用不了多久,朝廷的监察御史与大理寺的人就会到达江都,彻查此事。” 说到这里,陈府尊冷冷一笑:“他们,会把这件事查的清清楚楚。” 冯县令闻言,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就去了。 陈府尊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也动身离开了知府衙门,没过多久来到了玉带湖畔的一处小红楼的二楼,在温柔乡里找到了正不亦乐乎的赵公子。 见到赵公子之后,陈裕说明来自,赵公子大咧咧的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看向陈裕,微笑道:“府尊宽心,几个刁民奸商闹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今日就回京城,去户部替你分说此事。” 第四十四章 朝局照映在江都 京都建康到江都,只有不到二百里路,如果骑马,一天乃至于大半天时间也就到了,即便是坐马车,也不过一两天时间就能到,因此在江都粮商罢市的当天下午,朝廷的监察御史以及大理寺的官员,就赶到了江都。 监察御史是御史台的官,至于大理寺则是相当于最高法院,负责审核刑狱案件的审理。 本来,这件事事涉江都知府,已经算是朝廷的中上层官员,甚至已经是上层官员,再加上事涉国体,刑部也应该派人来,不过御史告发陈知府之后,经过几位相公商议,并没有让刑部的人参与进来。 确切来说,是杨敬宗杨相国否了刑部的参与,理由是刑部的一位侍郎,是江都知府陈裕的同乡,应当避嫌。 这个理由是非常牵强的,因为这种案子,刑部侍郎不可能亲自参与进来,最多也就派个六七品的小官下去查访,况且刑部不止一个侍郎,上面还有刑部尚书,一个侍郎怎么也不能在刑部只手遮天。 当天下午,朝廷派来的“专案组”到达江都,江都知府陈裕带着江都的一众官员,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陈知府亲自到了,那些粮商自然不可能不来,十几个粮商带着数百号江都本地人,齐刷刷的跪在城门口,迎接朝廷的“钦差”,等到朝廷的人到达城门口,这几百号人直接对着朝廷的车架磕头叩首,声音整齐。 “江都百姓,求钦差老爷做主。” 几百个人一起喊出这句话,声势极大,正巧这会儿两个“钦差”刚下马车,被这整齐的声音吓了一跳,两位钦差左右看了看,看见了正迎面走来的江都知府陈裕。 大理寺评事岳正。 御史台监察御史张鲁。 两个人都是七品官。 大理寺评事,本来是在京办差的职事,不用离开京城,而且大理寺这种衙门品级不高,权柄却不小,与地方上的七品知县大不相同。 至于监察御史就更不用多说了。 这个官职虽然只有七品,有些刚进御史台的御史只有八品官,但是却有监察百官之权,相当于纪检单位,很是权重。 两个人迎面走向陈裕。 这会儿,陈知府已经不复先前的扑克脸,而是满脸笑容,对着两位钦差拱手行礼,笑着说道:“昌平兄,继圣兄,一路辛苦。” 昌平是岳正的字,而继圣是张鲁的字。 岳正与张鲁也是笑脸相迎,岳正对着陈裕拱手行礼:“难得丰德兄还记得我二人的表字,我等还以为丰德兄做了大官之后,忘记故人了。” 而监察御史张鲁,则是左右看了看,看着跪了一地的江都人,微微皱眉道:“丰德兄做官,未免太耿直了一些,也不让人赶一赶他们,今日是我等二人来还好,多少知道一些丰德兄的品行,如果是旁人来,恐怕见到这些跪在地上的人,就要站在他们这一边了。” 陈府尊淡然一笑,开口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朝廷派二位过来,二位就是朝廷的钦差,这件事情二位在江都详查之后,据实禀报就是。” “公是公,私是私,二位不必顾及旧日情分。” 两位钦差之中,监察御史张鲁是陈裕的同年,两个人同年考中进士,只不过张鲁的官运没有陈裕那么亨通,到现在还在御史台做一个监察御史。 至于另外一位钦差岳正,虽然与陈裕不是同乡同年同窗,但也是杨相国门下,算是与陈裕同门。 朝廷派这两个人过来查江都的事情,背后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 马员外等一干粮商,这会儿就跪在城门口,他们虽然听不到陈知府与几位钦差在说些什么,但是能看到他们几个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心情立刻就沉了下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牵扯到根本利益,他们这些商人不会与府尊老爷作对,更不会这样闹事,但是官府从他们这里拿了钱,却不让他们从百姓手里拿钱,这就让这些粮商没有办法接受了。 毕竟他们这些商人,大部分背后都有人,每年都会按时交钱上去的,背后有人,底气就足一些,不怕与地方官作对。 但是看到两个钦差,与陈知府有说有笑,这些粮商的心立刻就沉了下来。 有些胆小一些的人,立刻就开始左顾右盼,随时准备跑路了。 就在这些粮商惴惴不安的时候,监察御史张鲁,背负双手,慢悠悠的走到了这些粮商面前,张御史看了看这些粮商,沉声问道:“诸位是江都的粮商,还是江都的百姓?” 马员外跪在地上,开口道:“既有粮商,也有百姓。” “既然诸位都来了,那也不用我等再跑一趟了。” “本官乃是朝廷钦派调查江都知府贪墨案的监察御史张鲁。” 张御史淡淡的说道:“这几天本官与岳评事会在江都查访,到时候有问到你们的地方,你们要如实回答。” “三日之后,你们派人到知府衙门去,与陈知府当面对质,到时候本官与岳评事会将你们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记下来,转述朝廷。” 粮商们互相看了看,只能低头应是。 “好了,都回去罢。” 张御史声音洪亮:“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如果陈知府真有贪墨情节,朝廷不会放过他,我御史台更不会放过他!” 说完这句话,张御史转身,朝着陈知府所在的地方走去。 等到张鲁离开之后,这些粮商才缓缓站了起来,遣散了他们召集的江都百姓。 等众人都散开之后,十几家粮行的老板聚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面带焦急之色。 他们看向马员外,都想让马员外拿个主意。 马员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大肚皮,另一只手捋着自己的胡须,眯了眯眼睛:“陈裕是京城杨相的学生,老师偏袒学生并不奇怪,但是那位杨相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 “再过几个月,陛下就要满十六岁,眼见就要亲政了,陛下一旦亲政,那些宰相肯定要换一轮,第一个被换下来的,就是这位杨相爷!” 江都距离京城太近了。 像马员外这种江都富商,虽然产业大部分在江都,但是在京城里都有宅子,有时候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都建康,他们上面的关系,多半也是在京城,对于朝廷里的情况门清。 这也是他们敢抱团得罪宰相门生陈裕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上面的人不怵杨相国,他们才会不怵陈府尊。 “等着罢。” 马员外闷哼了一声:“知府衙门拿了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这两个钦差如果偏袒陈裕,咱们就去京城告状去!” 第四十五章 善恶有报 城门口府尊老爷迎接钦差的这一幕,被站在人群里观望的沈毅,统统看在了眼里。 等到两个钦差以及一众朝廷的官员,跟随陈府尊一起去了知府衙门之后,沈毅心里就已经明白,这场斗法结束了。 最起码在江都这里的局部斗争,已经结束了。 至于这场斗争会不会蔓延到京城,就不是现在的沈毅能够关心的事情了。 老实说,虽然这件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沈七挑起来的,事情也在向着沈毅期待的方向发展,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他是希望马家被抄家,被流放,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出乎沈毅意料之外的是,马家居然敢跟地方衙门掰手腕,甚至还能直接惊动朝廷,让朝廷派人下来。 虽然朝廷派下来的人与陈府尊相熟,但是朝廷既然派人下来了,就说明马家以及这些粮商们,在很短的时间就惊动了朝廷,把陈知府拼命捂住的事情,轻而易举的捅到了朝廷,并且让朝廷不得不做出处理。 等到几位钦差进了城之后,沈毅也没有再继续观望,而是背负双手,朝着甘泉书院走去。 钦差进城的城门刚好是江都的西城门,甘泉书院也在城西,走个一柱香时间就差不多到了。 “看来,陈知府背后的那位杨相国,地位不稳啊。” 沈毅在心中暗想。 虽然这种朝廷大事,跟现在的他还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通过这一次事情,他还是多少窥见了一些朝廷的局势。 陈府尊背后,是朝廷里正在当国的宰相,正常情况下,地方乡绅是绝对不可能敢跟陈府尊作对的,但是现在马员外这些粮商偏偏就敢了! 这背后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马员外一腔热血,或者说相信胜利属于正义,一定是他得到了背后那人的支持,或者干脆就是得到了那人的授意。 也就是说,朝廷里有人,在试图冲击,或者说试探那位杨相国。 “罢了,不去想他。” 沈毅在心里暗道:“我现在快到十六岁,即便考学一路通畅,最少也要二十岁左右才能中进士进入官场,四年时间,小皇帝怎么也亲政了,说不定到时候这位杨相国也早已经致仕了。” 想到这里,沈毅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府尊远去的方向。 “陈府尊,要坚挺住啊。” 沈七郎小声道:“如果坚持不住,干脆早点罢官,别拖累到我…” 沈毅是一定要考学的。 而陈裕这一次如果没有被朝廷罢官的话,他在江都任上还要干四年以上。 沈毅可以晚一两年考学,避过冯禄这个县尊,但是却不可能晚五年去避开陈裕这个府尊,也就是说只要他去考生员,去考府试,到时候一定是陈裕这个知府录取他。 一旦陈裕录取了沈毅,那么将来再见面,沈毅就要以座师称呼了。 虽然陈国为了削弱文官集团,朝廷曾经下发文书禁止这种师徒形式,导致这种座师没有明朝羁绊的那么深,但是多多少少存在,假如陈裕录取了沈毅之后突然倒了,沈毅即便不受到牵连,将来的官场生涯也会变得坎坷一些。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甘泉书院已经近在眼前,沈毅还在入神的时候,一个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沈师弟,你去哪了?山长上午找你呢。” 沈毅从出神之中惊醒,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跟他同学堂的学子,比他早入学大半年,算是他的师兄。 沈毅连忙拱手,开口道:“蒋师兄,小弟知道了,这就去见山长。” 蒋师兄对着沈毅很是亲和的笑了笑:“沈师弟现在三天两头往山长哪里跑,着实让人羡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山长收入门下,一步登天了。” “师兄玩笑了。” 沈毅摇头,颇为谦虚的说道:“我无功无名,哪里能有资格拜入山长门下。” 这段时间,沈毅与陆夫子之间的师徒之实其实已经有了,之所以没有“名分”,是因为现在甘泉书院里那些秀才和举人老爷们,没有一个能真正拜入陆安世门下,如果这位陆夫子收了沈毅这个白身,会让书院里其他人不服。 收个白身倒也罢了,关键是沈毅能不能取中功名,谁也吃不准,假如沈毅将来县试府试院试落选,陆安世弟子的这个身份,只会让他蒙受更多的非议,也会让陆夫子被人议论。 只有将来沈毅中了秀才之后,才有拜入陆安世门下的可能。 不过现在,有没有名分没有关系,沈毅只需要这个师徒之实就行了。 “老师”相召,沈毅自然径自赶往陆安世的书房门口,在门口敲了敲门:“先生,您找学生?” 书房里没有回应,过了片刻之后,陆安世的声音才传了出来:“你进来罢。” 沈毅这才推门而入,对着陆夫子拱手道:“先生。” 陆安世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向沈毅,问道:“一大早在书院里就找不到你,听你的老师说你最近几天都不怎么在书院里,又去城里做什么坏事了?” “先生取笑了。” 沈毅摇头,无奈的说道:“学生不是那种惹事的人,平白无故,自然不会去城里做什么坏事,这两天进城,是为了安顿前几天帮了学生的几个乞儿。” 说完这句话,沈毅将许复等几个乞儿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弟子给他们找了个住处,这几天等他们安顿好了,学生便想办法让他们有个生计,能在江都活下去。” 听完沈毅的话之后,陆安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感叹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倒是有兼济他人的善心。” “学生能力微弱,至多也就是帮一帮这五六个乞儿而已了。” 陆安世默默点头,开口道:“那就更要努力考学了,考学做官,才有治平天下,救济苍生的可能。” 陆夫子对于考学很是执着,此时他是觉得最近经常出去的沈毅,在学问上有些怠惰了,因此便开口劝学。 沈毅低头称是,然后问道:“先生召学生来,不知道是所谓何事…” 陆安世伸手翻开一本旧书,开口道:“老夫收到京城那边的书信,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查江都粮价的前因后果。” 沈毅低头道:“学生刚好看见了,今天上午,两个钦差从江都西城进的江都城,跟随府尊去了知府衙门。” 陆夫子不屑的哼了一声。 “都是杨敬宗派来的人,自然与陈裕沆瀣一气,指望他们来查,能查出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话,陆夫子看向沈毅,面色严肃了起来。 “七郎。” 沈毅低头:“学生在。” “朝廷既然派了人到江都,就说明杨敬宗在朝廷里也受到了一些压力,现在的江都,已经不是单纯的粮价上涨了,这背后是建康的那些人在争。” “朝堂里的事情,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太过复杂,也太过沉重,接下来你安心在书院读书,莫要再掺和进去了。” 说到这里,陆夫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你想要对付的那个马家。” 这位江左大儒声音低沉。 “这一次也算是善恶有报了。” 第四十六章 奉旨泡妞? 听到陆夫子这句话之后,沈毅心中一凛。 自家这位院长,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他在朝中与不少官员交好,虽然未必有什么权柄,但是消息肯定是灵通的,他多半知道了朝廷之中争斗的结果,从而推算出了马家的下场。 沈七郎思索了一会儿,便对着陆夫子微微低头道:“先生的话,学生记下来了,学生羽翼未丰之前,不会再去做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了。” 这一次江都的粮价风波,看似与沈毅没有多大关系,实际上沈毅的那首童谣,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如果没有这首童谣,江都衙门多半不会过问粮价暴涨的事情,即便粮价上涨几个月时间,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都大部分百姓也相对富庶,不至于吃不上饭,等到秋收,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正是因为那首童谣,把江都官府逼到了不得不问,不得不管的境地,这才引发了江都粮商们的不满,再之后因为朝堂上的某些人有意试探,事情才一步步演化升级这个样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是有些危险的。 因为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查到沈毅头上。 按照沈毅原先的打算,如果这件事查到他头上,他就光棍一些认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为民发声为民谋利,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于诽谤朝廷之类的事情,可以一股脑推给那些粮商。 假如这件事情止于江都,那么沈毅的这个理由其实是说得过去的,碍于江都士人以及甘泉书院的面子,官府最多也就是申饬两句,不会真正的责罚沈毅。 但是现在,这件事已经闹到了京城,而且很有可能进一步闹大,那位陈府尊心里未必不恼,真查到沈毅头上,即便不会被责罚,也会被陈府尊记恨。 被一个前途无量的江都知府记恨,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沈毅碰到了陆安世,并且陆夫子也表态过,假如这件事落到沈毅头上,他会替沈毅担下来。 这样一来,沈毅本人才没有了风险,不过经过这件事,他也深刻的领悟到了一个教训。 有多大本事做多大的事情,即便是借势,也需要自己有承担风险的资本。 这个世界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在穿越者面前,他们就会变成傻子,并不是二世为人,就可以顺风顺水,为所欲为。 听到沈毅这句话,陆夫子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开口道:“能听得进去话就是好孩子。” 说完,陆夫子问道:“范东成等人,这些天回书院来了,他们没有再来寻你麻烦罢?” 沈毅摇头,开口道:“不曾,学生这段时间不怎么在书院里,也没有见过他们几次。” “这个范东成。” 说到这里,陆夫子深深皱眉,闷哼了一声之后说道:“这几天他们没有去找你,反而天天纠缠青雀,今天送胭脂明天送香粉的,着实令人生厌。” 说到这里,陆夫子抬头看了看沈毅,微微低眉道:“虽然青雀未必愿意搭理他们,但是她毕竟年纪小,我怕她禁受不住范东成的纠缠,七郎你心思多,这几天想个法子,绝了范东成的念头。” 沈毅闻言,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着陆夫子笑了笑:“先生看不上范东成?” 陆夫子面无表情,不屑的哼了一声:“殴杀同窗的恶徒,便是家世再如何煊赫,也不入我眼,老夫在世一日,他想也休想,只是怕青雀受了他的蒙骗…” 说到这里,陆夫子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沈毅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先生放心,城里的事情学生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这几天学生便在书院里,替陆姑娘摆脱他们的纠缠。” “你想个法子就是了,莫要牵扯进去。” 陆夫子微微叹息:“马家虽然是风中残烛了,但是范家却实实在在的是江都第一等的门户,你得罪了他,他多半还要寻你麻烦。” 沈毅低头称是,跟陆老头讨教了一些学问上面的问题之后,便起身告辞。 他走出陆夫子的书房,转身替陆夫子关上房门,在关门的时候,沈毅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家院长的书房。 他很清楚,陆夫子的想法。 这位江左大儒,虽然无官无职,但是有老师,有同窗同年,有学生,更有朝廷里那么多甘泉书院出身的官员。 因此,他也不能随性随心。 他不能跟范家闹得太僵,否则只要这位夫子一句话,就可以直接把范东成赶出甘泉书院,何必闹得这么僵? 而且,看陆夫子的态度… 沈毅估计,朝中的那位范侍郎,与“甘泉派”的官员关系匪浅。 这并不奇怪,毕竟甘泉书院坐落在江都,而范侍郎就是土生土长的江都人,范侍郎与“甘泉派”有政治上的联系,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陆夫子才不能直接跟范家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沈毅心中又浮现了陆姑娘的身影。 甘泉书院里几乎没有女子,陆姑娘是甘泉书院里唯一的一个女子,还是妙龄女子,又是山长的千金,自然就是书院的院花,很受书院里的学子喜欢。 不仅仅是范东成,陈清,就是原先的那个沈毅,也给陆姑娘写过情诗,只是那位沈毅诗才平平,并没有得到陆姑娘的回应就是。 而现在… 沈七郎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老头看上我了?让我泡他女儿?” 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之后,沈毅又自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一个穷小子,连个秀才都不是…” “不过不管怎么样。” 沈毅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最起码在老头心里,我比范东成那厮强的多了,泡不泡陆小姐倒是其次,但是要先讨得老头欢心,把老头交代的差事办好…” 正当沈毅小声嘀咕的时候,陆姑娘带着丫鬟,迎面走了过来。 她手里提着个饭盒,应该是给老爹送午饭去的。 沈毅抬头,看向陆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陆姑娘挥了挥手:“师妹中午好啊。” 陆姑娘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中午好”这个打招呼的方式,先是愣了愣,然后也对着沈毅礼貌性的笑了笑:“沈师兄今天这么开心,我爹收你入门了?” “还没有。” 沈七郎笑容温和:“不过想来应该快了,因此提前叫一声师妹。” 陆姑娘袖子遮住嘴巴,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从前见到师兄,师兄也是一口一个师妹。” 说着,她看向沈毅,上下打量了一遍,轻声道:“说起来,师兄年纪未必有我大呢。” “怎么没有?” 沈毅对着她眨了眨眼。 “我比师妹大两个月…” “零四天呢。” 第四十七章 见世面 一转眼,钦差到达江都,已经过去了两三天的时间。 这天早上,天色刚刚亮起来没多久,沈毅从学舍起身,刚刚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准备去学堂里读书。 虽然他现在不必每天去学堂与先生报道,但是经过上一次与陆夫子的谈话之后,最近几天他还是每天乖乖去学堂读书报道的。 这么做是为了告诉陆夫子,他已经安下心来,不会到处乱跑了。 至于陆小姐那边。 这几天沈毅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会去找陆小姐说说话,彼此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没有到互生情愫的地步,但是比起从前已经亲近了不少,无论如何也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二字了。 而与陆小姐说话的时候,沈毅便不经意间提起了两次陈清的事情,并且与陆小姐讲述了一些当天发生了什么。 陈清死于范东成等四人手里,其中范东成也是亲自动了手的,而且下手很重,沈毅把当天的事情提一提,就是为了提醒陆姑娘,离范东成这个危险人物远一些。 沈毅的做法显然很有效果,这两天时间,陆小姐已经躲着范东成不再见他,远远的看见了都会避而远之。 沈毅居住的学舍距离学堂不是很远,只需要穿过几个院子就能走到,这会儿虽然还是清晨,但是已经可以听见书院里随处可闻的读书之声。 不得不承认的是,甘泉书院的读书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就连沈毅这个被快餐文化洗礼过的灵魂,在这里偶尔也可以静下心翻翻书,做一做学问。 听着书院里那读书生,沈毅在心中暗想。 “等跟陆老头混熟了,想办法走个后门,把小弟也弄到甘泉书院来读书…” 沈毅的胞弟沈恒,今年才十二岁,现在还在私塾里读书。 而甘泉书院入学的最低标准,也是通读四书五经,沈恒现在尚且不能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沈恒很是聪明,将来进甘泉书院读书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当沈毅琢磨自家兄弟前程的时候,一个语气略带不善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 “沈七…” 沈毅抬头,往前面一看,只见范东成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正神色不善的盯着自己。 沈七郎先是看了看范东成,又看了看范东成身后,并没有见到马俊与罗茂才两人,沈毅笑了笑,开口道:“原来是范公子,怎么不见你的两个跟班?” 范东成冷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他往前一步,靠近沈毅,神色愤怒。 “沈七,你最近天天往山长那里跑,是不是在陆师妹面前说本公子坏话了?” 沈毅闻言,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道:“昨天也没有见到马师兄,马师兄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范东成神色不善:“马家有没有事,跟你有没有事没有任何干系,沈七,你记住了!” 范东成又靠近了一步,几乎贴在了沈毅耳边,声音阴冷:“这里是江都,你能住在书院一时,不可能住在书院一世,你要是再与本公子作对,陈清…” “陈清就是你的下场!” 听到范东成这句话,即便是心性沉稳的沈毅,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正要开口说话,又一个声音传来。 “沈毅,沈毅…” 沈毅扭头看去,只见教授自己的先生背负双手走了过来,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范东成,而是走到先生面前,恭敬行弟子礼:“老师。” 沈毅的老师姓秦,秀才功名,今年四十来岁,为人很是平和,脾气也很好。 事实上他不止是沈毅的老师,也是陈清的老师。 这种老师,是正儿八经给过束脩,拜过师的,也就是传说中的“亲老师”,又叫做业师。 沈毅如果哪天拜入陆先生门下,陆先生也会是他的业师,授业之师。 秦先生看了看不远处的范东成,又看了看沈毅,伸手拍了拍沈毅的肩膀,开口道:“山长派人来递话,说要你陪他出门一趟,山长现在就在书院门口,你去寻他就是。” 沈毅先是看了看自家老师,并不能确认是真的陆先生找他,还是老师替自己解围,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开口道:“是,学生这就去。” 说罢,沈毅不再理会范东成,径自朝着书院正门走去。 范大公子看了看沈毅远去的方向,冷声道:“沈师弟,莫要忘了我今日的话。” 沈毅头也没有回,声音也很平静。 “我记住了,记得非常清楚。” ………… 甘泉书院门口,停着一辆灰色的马车,陆安世的家仆坐在马车前架车,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看到这个场景,沈毅就知道自己的老师没有骗他,于是三两步上前,走到马车面前,对着马车拱手道:“先生。” 马车里,传来了陆夫子中正醇厚的声音。 “上车说话。” 沈毅对着架车的陆家仆人点了点头,叫了一声“陆叔”,然后才爬上了马车。 陆夫子的这辆马车并不是很大,但是容下两个人却是绰绰有余的,沈毅上了马车之后,陆家这个姓陆的仆人这才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开动。 沈毅注意了一下,马车是朝着江都城去的。 他扭头看向陆夫子,低头问道:“先生,咱们这是去?” “去知府衙门。” 听到这个回答,沈毅在心里暗自缩了缩脖子。 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坏事,这会儿有点怕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江都知府。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与江都知府见过面,最多只是远远的看了陈裕几眼。 见沈毅低着头不说话,陆夫子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也知道怕。” 说完这句话,陆安世才低眉道:“今日,由朝廷的两个钦差主持,江都的粮商要去江都知府衙门亲自与陈府尊分说,昨日,知府衙门就来信邀请我去做个见证。” 说到这里,陆安世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听到这里,沈毅大概明白了陆安世为什么要去知府衙门。 朝廷派钦差来只是为了查案,查清楚之后再回京城禀报朝廷,交给朝廷定夺,这两个七品的“钦差”只有查案权,并没有办案权,因此他们要当面向双方一一问话,然后把问话的内容记录下来,再回京城转交朝廷。 而这个“质询”的过程,自然不能躲起来偷偷问,需要江都本地的一些名人去做个见证。 毫无疑问,陆夫子就是江都本地的大名人之一。 沈毅眨了眨眼睛,看向陆夫子:“先生,是那些粮商请您去的?” 陆安世看了看沈毅,微笑道:“双方都请我去了。”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正好带你去见见世面,同时也让陈府尊认识认识你,免得…”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了看沈毅,淡淡的说道:“免得将来,某些事情查到了你的头上,知府衙门不来问老夫,不由分说把你给抓了。” 第四十八章 胸有成竹陈府尊 陆夫子的这番话,大有深意。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带沈毅去见见人,顺便告诉那些江都高层们,这小子我姓陆的罩了,以后你们动他之前,要先开问问我陆某人。 这样的话,将来沈毅创制童谣的事发了,官府的人便不会直接去找沈毅本人,而是会先去找陆夫子了解情况,到时候陆夫子就可以把沈毅护在身后了。 实际上,这是师傅对徒弟才有的待遇,也就是说沈毅与陆夫子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是已经有师徒之实了。 即便是两世为人的沈七郎,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感动,他坐在陆安世对面,对着眼前的陆夫子恭敬低头:“多谢先生了。” 陆安世闭目养神,并没有搭理沈毅。 沈毅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掀开了车帘了一角,看着马车外面的风景。 甘泉书院距离江都城很近,距离江都知府衙门也不算太远,再加上是马车,大概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时间,马车就在江都知府衙门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停稳之后,沈毅先下了马车,然后回头搀扶陆夫子,陆安世对着沈毅微微摇头,开口道:“我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的地步,不用扶。” 说着,陆夫子自己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知府衙门之后,背负双手,朝着衙门里走去。 沈毅持弟子礼,垂手跟在老头身后,也进了知府衙门。 进了知府衙门之后,沈毅忍不住左右看了看。 这是他第一次来知府衙门。 原先的沈毅,只去过江都县衙,而且在县衙里被人打的如同死狗一般,几乎把命都丢在了那里。 而陈清的那个案子,最终的影响力也仅限于江都县衙而已,在府衙这里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相比较于这一次粮价的事情,陈清的性命似乎是那么微不足道。 进入到了知府衙门之后,很快就有两个小吏领着陆安世,一路来到了府衙后院的偏厅。 这里是府衙会客的地方,此时,马员外等作为江都粮商代表的五个粮商已经早早的到了,看到陆安世走进来,马员外连忙三两步走了上来,对着陆安世恭敬行礼:“陆夫子来了。” 陆安世微微点头示意,神色平淡。 胖胖的马员外看了看陆安世,又看了看陆安世身后的沈毅,脸上的表情僵了僵。 很显然,他认得沈毅。 毕竟沈毅前不久,才跟他的儿子马俊因为一桩命案纠缠不清,如今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马员外自然不会忘。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僵了一瞬间,便又挤出了一个笑容,用地道的江都话对着陆安世低头道:“夫子,咱们都是江都人,这一次您可要替咱们江都人做主,不能让两个外地官随意欺辱我等。”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马员外,然后神色平静:“马老爷可能误会了,这一次是朝廷的钦差问话,陆某只是受邀前来旁听而已,并没有替马老爷做主的权力。” 马员外陪了个笑脸,低声道:“夫子您素来只刚直见闻,有您在,京城的钦差也不敢颠倒黑白,罔顾真相。” 说到这里,马员外顿了顿,继续低声说道:“夫子,马某知道您不好财物,这件事如果您仗义援手,此事之后,我等便一起出资,扩修甘泉书院…” 听到这句话,陆夫子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马员外:“扩修书院可是很大一笔钱,如果马老爷愿意出资扩修书院,当初何不听从官府的安排,把粮价降下来?当初降个几文钱粮价,最后即便亏损,应该也不会比扩修书院花费得更多罢?” “人说商人逐利,怎么到了马老爷这里,这点账都算不明白了?” “先生。” 马员外微微低头道:“商人逐利不假,但是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便不只是一点钱财那么简单了,若说仗义疏财,哪一年我马家也会在城外施粥接济穷人,即便把米价降到一文钱十斤,一百斤,卖几个月马家也未必禁受不起,但是……” “马某就是看不得这些外地官,欺侮咱们江都人!” 马员外闷声道:“咱们江都人,岂是逆来受顺之辈?” 这番话说的正义凛然。 但是陆夫子眯了眯眼睛,在心中冷笑不止。 明面上说的好听,说什么为了江都出头,归根结底,还是背后的人想借这件事情做文章,这件事如果不是京城的人在幕后操控,江都知府衙门不要说压抑粮价,就算是强夺了马家一半家产,马家人也会跪在地上不敢放屁! 不过这种话,是不可能在明面上说出口的。 陆夫子礼貌性的笑了笑,淡淡的说道:“马老爷,今日朝廷的钦差会怎么问话,会问什么话,陆某都会记在心里,真的屈了你们,咱们是同乡,陆某也不会视而不见。” “多谢夫子。” 马员外对着陆安世连连拱手:“多谢夫子…” 正当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陆先生来了。” 是陈知府的声音。 陆安世回头,就看到陈裕连带着大理寺评事岳正,监察御史张鲁三人,联袂而来。 陆先生扭头,看了三个人一眼,然后拱手行礼:“见过陈府尊,张御史,岳评事。” 沈毅站在陆安世身后,也跟着先生一起拱手行礼。 三个官员都不约而同的注意到了站在陆安世身后的沈毅,然后才看向陆安世,陈裕陈知府连忙上前,将陆安世搀扶了起来,开口道:“先生这就折煞陈某了,你既是科场的前辈,也是官场的前辈,如何能对我等行礼?” 岳评事与张御史也连声附和。 其中,大理寺的岳正,对陆安世态度最是亲近,他满脸笑容,先是上前对着陆安世低头行礼,然后笑着说道:“我大理寺的钱少卿,便是出身甘泉书院,算起来,应该与陆夫子年纪相仿,这样算的话,岳某还能与甘泉书院攀上一些关系。” 这样“攀关系”,着实是有些太牵强了,不过岳正现在是“钦差”,陆安世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是微微低头道:“大理寺钱少英,当年与陆某同在书院读书,我跟他算是同窗,只是他要晚入学两年。” 大理寺少卿钱骏,字少英。 听到这句话,岳正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笑着说道:“这样一来,明日岳某无论如何也要去书院看看,这样等回到京城,也可以与钱少卿说一说江都故地,江都故人。” 很显然,这位岳评事想拍自己领导的马屁。 陆夫子懒得再理会他,而是看向陈知府,问道:“陈府尊,今日是个什么说法?” 陈知府神情从容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几个粮商,淡淡的说道:“先生且安座,有钦差在,这件事情的原委,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第四十九章 反水了? 听到陈裕这番话,陆夫子动了动眉,没有说话。 而站在陆夫子身后的沈毅,也忍不住抬头看了陈知府一眼。 按照沈毅现在接触到的信息来看,这位看似正气凛然的陈知府,在朝廷买粮的过程中,一定是从中渔利了的,若非如此,马员外等这些粮商,便不会敢理直气壮的跟他打擂台。 若非如此,在粮价上涨,事情闹大了之后,陈知府的第一反应就不会是想把这件事捂在江都,而是干脆上报朝廷,让朝廷来抄这些粮商的家。 现在距离粮价上涨,才半个月时间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朝廷的账目以及粮商记录的账目都可以查,陈知府即便再如何厉害,京城里那位杨相即便再如何权重,也不太可能能够完全颠倒黑白,把陈裕贪钱的事情就这么生生抹了去。 按照沈毅原先的猜想,这件事情陈知府可能会占上风,但是也不太可能全身而退,多半会受到一些责难,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拿掉江都知府的位置,被边缘化。 但是现在,看陈知府自信满满的表情,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 就在沈毅疑惑的时候,监察御史张鲁,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这个偏厅的中间,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诸位。” 他环顾左右,然后沉声道:“如今江都几个大粮商以及陈府尊还有知府衙门的官员都到齐了,各自落座罢。” 说完这句话,张御史又看向了陆夫子,以及陆夫子旁边几个江都本地的“名人名士”,继续说道:“陆先生以及江都的先生们也请各自落座。” 张御史说完之后,在座的众人互相望了望,然后各自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今天这场“聚会”,到场的都是江都的上流人士,甚至是决策层人士,这种场合里,自然是没有沈毅的座位的,沈七郎也不指望自己有座位,老老实实的站在陆夫子身后,时不时左右看看。 等到在场的众人都差不多坐下来之后,站在站在陆安世身后的沈毅,一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往前连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差点摔倒在地上。 好容易站稳了之后,沈七郎对着周围被他碰到的人赔了个不是,小步跑回了陆安世身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小声道:“先生,给您丢人了。” 这会儿陆安世已经坐了下来,他眼皮子都没抬,淡淡的说道:“故意的?” 沈七郎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先生,学生刚才是被人撞了一下。” 陆夫子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虽然醉心学问,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沈毅的小心思,现在在这衙门偏厅里的人,都是江都最上层的人物,但是沈毅在这些人里太不起眼了,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故意跌倒,又回到陆安世身边,就几乎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让大家都知道,他是陆夫子的“马仔”。 这种小举动很聪明,而且并不惹人生厌。 事实上,沈毅故意做的明显一些,就是为了让陆安世发现。 就在沈毅与陆夫子说闲话的时候,众人已经统统落座,监察御史张鲁,站在偏厅主位上,扫视了一眼众人,沉声道:“本官与岳评事,奉王命而来,查访江都粮价暴涨之事,经过两天的查访,事情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如今本官请诸位过来,就是为了最后问一遍诸位。” 大理寺评事岳正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今日诸位所言任何一个字,都会被我等记录下来,送交朝廷,希望诸位如实回答,莫要欺瞒朝廷,欺瞒陛下。” 岳评事说完这句话,又看向陆安世,开口道:“请陆先生过来,便是为了做个见证,来日我等上奏朝廷的有本,如与今日所记有半点偏差,陆夫子尽可以给御史台,给大理寺写信举发我等。” 陆安世默默起身,看向两个钦差,低眉道:“希望二位钦差,能够明察秋毫。” “好。” 张御史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拿在身前缓缓展开,开口道:“诸位,这里是户部两个月前下发的文书,大概的意思是朝廷打仗缺粮,命令户部的一些主事,往各地采买粮米,调拨进京。” “这份文书里,规定了采买粮米的价格标准,一律按照市价采买。” “当时,拿了户部文书来江都买粮的,是赵愈赵主事,我等从京城来江都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赵主事,向赵主事询问了户部采买江都粮米的价格。” 张御史顿了顿,继续说道:“是两文钱一斤。” 他这句话一出,另一边的粮商马员外等人,都已经面露喜色。 而陈裕陈知府,则是依旧沉着冷静,面无表情。 说到这里,监张鲁看向了坐在一边的粮商马老爷,问道:“马员外,诸位粮商,半个月前,户部找赵主事来到江都督粮,你们见过赵主事没有?” 马员外站了起来,头摇的很是坚决,他低头道:“回御史老爷,从头到尾,都是江都知府衙门在跟我们买粮,我们连那位户部大人的面都没有见到。” 张御史点了点头,开口道:“户部赵主事只是来江都督粮,并不是直接来江都买粮,买粮是江都知府衙门的事,由江都知府衙门与你们买粮并不奇怪。” 说到这里,张御史又问道:“半个月之前,江都的米价是多少?” 马员外面露喜色:“回御史老爷,半个月之前,江都粮价正常的时候,寻常米是三文钱两斤,精米两文钱一斤,有些粮行的精米卖到五文钱两斤。” 张御史点头:“也就是说,户部给的两文钱一斤的买粮价格,很合理。” “两文钱一斤的价格自然合理!” 马员外激动的浑身发抖,他看向张御史,双目放光:“御史老爷,可江都知府衙门给我们的价格,根本不是两文钱一斤,而是一文钱一斤!” “这一点,我们各大粮行都有账目可查,有些粮行的陈米,知府衙门还给不到一文钱一斤,东城魏家粮行的陈米,十斤陈米知府衙门只给八文钱!” 马员外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他对着张御史不住作揖:“御史老爷,陈知府盘剥我等百姓,请御史老爷做主!” 张御史笑呵呵的看了马员外一眼,微笑道:“马老爷放心,如果知府衙门真的贪了朝廷的钱,我等定然上报朝廷,让朝廷定他的罪过。” 听到这里,在场的许多人的表情都有些诧异。 甚至云淡风轻的陆夫子,也微微皱眉,微微侧头低声道:“古怪,这两个钦差与陈裕都有交情,应该是杨相派他们来的,怎么现在,反而有倒戈相向的味道了?” 陆安世低声道:“莫不是…马晋他们使了银子?” 沈毅就站在陆安世身后,听到了陆夫子的话之后,他扭头看了看依旧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陈府尊,先是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然后忽然想通了什么… 他微微低头,靠近陆安世,然后低声道:“先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粮商已经入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