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班 仅剩半轮的残阳挂在西山脊梁,烧红的云朵游散,犹如一件斑斓的霞衣披在山脚的伏牛镇。 低低高高的屋檐挂着上午落过的雨滴,街道积着浑水被人、畜生踩的泥泞。长街喧嚣,成群的孩童晃着拨浪鼓嬉戏打闹结伴跑去镇后面的空地。 渐渐昏黑的天色里,吹吹打打的唢呐、铜锣隐约从那边传来,穿过巷口,空地上坐着、站着乡民高声喝彩。 前方搭建的简陋戏台,几个一尺左右的木雕小人儿穿着衣袍随着锣鼓在人的手中动作,台下面有人咿咿呀呀的唱词儿。 “.......关云长,你受曹公厚恩,赠袍赐马,尤不够,杀前关孔秀,别样心肠。今日,你休想从此路过!” “关某斩颜文二将报曹公,何来寡恩薄义!不开城门,试问我刀利否!” 绿袍金甲的人偶,面容重枣,须髯垂胸,手握一柄青龙,怒斩而下,有金铁般的配声响起,对面那人偶应声倒地。 “好!” 简陋的戏台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戏的乡民,垫着脚尖看到小巧的青龙刀落下,忍不住鼓掌叫好,这木雕戏演的故事,他们没听过,甚是稀罕,听说是赵班主去年新收的徒弟编写,木雕都是他刻的。 “当真好故事啊!” “那陈郎你们可见过?老赵头可算是捡着宝了。” “见过,原是班里打杂的。” “就是不知下一场,又会演到哪儿,这关云长相貌端的威武神异。” 暂时的歇息,看台细细碎碎说话声,被称做赵班主的老头子几乎是一字不落的听完,脸都快笑烂了,赶紧让帮工端了瓜果去看台趁空当卖些钱当今晚的添头。 “三儿,去后台问问,下一场怎演?” 三徒弟点点头转去后台,跟几个布景的师兄弟打过招呼,便看到妆台前青灯孤影,一人正捧着书卷籍着昏黄的油灯,翻去一页细细品味书里内容。 “师弟,师父让我托话,问你下一场演什么?” “继续过关斩将,唔......不是给你们台词了吗?”捧书的身影偏过脸来,轮廓在昏黄的灯火里变得清晰,眉目清秀,发髻干净整齐,一身淡青的旧衣袍,有些地方洗的泛白,慢吞吞站起身来,袍子无声下垂显得宽大了些许。 “是不是落到什么地方了,等会儿我找到,给师兄们送过去。” 陈鸢朝他笑了笑,这处木雕戏班所演的,皆出自他手,他也想做个读书郎,考取功名弄个官身,可穿越后才发现,他是伶人籍,是这个赵家班一个打杂伙计。 不过陈鸢也庆幸没真去考什么功名,过来的几个月,才逐渐了解到中原八王战乱,胡人虎视眈眈,以为自己穿到了魏晋的八王之乱,然而详细打听,才知八王并非姓司马,而是公孙。 往前的朝代,也有秦汉、三国,可没有陈鸢认识的历史人物,就连有名的神仙鬼怪都不一样。 与想象中的偏差太多了。 “等会儿送去又要说你了。”三儿虽说是三徒弟,可对这老四还是颇为亲近的,挪嘴指了指外面,“你这么好的故事,尽让他们出了风头,到你这,除了名儿,就啥都没有。” “师父短不了咱好处。三师兄也去忙活,我再看会儿书。” 陈鸢扬了扬手里那本破烂的书卷,笑着坐了回去,这书在班里有些年头了,讲的都是些离奇古怪的小故事,班里人识得几个字,闲暇时互相传阅,几年下来书封都磨的模糊,只能勉强看出《黄川杂疑》的字样。 “.......黄川西南溧水三十里,有方士厉氏,出行不便,剪纸为马放于地,遇风见长,鬃毛飞洒,嘶鸣清脆,宛如活物,日行百里,遇水则离散化为黏糊......” 油灯下,陈鸢捧着书卷轻声念着上面内容,口中不时啧啧两声,要是真有这样的奇术,倒真想去学学。 大师兄的婆娘的弟弟的二表兄是个官兵,说这世间有得道高人,他还碰到过,赐了一副丹药给他,原本屁股疼的老毛病,不稍片刻就好了。 每每想到这里,陈鸢就想笑,他觉得对方赠予的应该是一副痔疮药。 外面夜色深邃,搭建的戏台外连排的老树,枝叶在风里沙沙轻轻响,就在他翻去书页,继续往下看时,人声变得嘈杂,刚出去不久的三儿忽然又跑回来,眉头紧锁,微张着嘴吞了吞口水,颇为着急的神色。 “外......外面出事了!” “怎么了?” 陈鸢皱了皱眉,连忙放下书本,跟他走出后台,就见看台上原本熙熙攘攘的看客三三两两扎堆几个小圈子说着什么,传来的话语变成嗡嗡的杂音。 “师父,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陈鸢走近那边不远的赵班头,后者也不知详情,只是脸色难看的在台子旁来回走动,让大徒弟过去问问咋回事,不然今晚就白演了。 被叫大徒弟的汉子点头过去,吵吵嚷嚷的人群外,忽然一道身影从巷口急匆匆跑来这边,脸上全是白毛汗,朝众人喊道:“真出事了,老王家真出事了!” 然而,他声音被一片吵杂的说话声掩盖下去,那人见众人没反应,狠狠一跺脚,重新喊了一声,几乎扯开嗓门的大吼。 “老王家真出事了,他爹灵位裂开,还流出好多血,家里几口人吓的不轻,里正都带人赶过去了!”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吵杂的看台上,所有人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死寂一片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交头接耳的说起话。 “果然,就说老王家做了损阴德的事!” “哎哟,真是邪门儿的紧。” “可不是,之前我还听他说起过家里最近老是不对劲儿,养在后院的鸡经常丢,找到的时候,只剩骨头了,还有血呢。” “生吃的?” “那自然!” “哟,真够瘆人的。莫不是黄鼠狼成精作怪了。” “走,过去看看。” 嗡嗡嗡的吵杂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在场有人不嫌事大,吼了句:“看热闹了。”一个个兴奋的推搡,争先恐后的挤去巷口。 原本还热闹的戏台,顿时冷清下来,赵老头气的又蹦又跳原地骂娘,挥着手让陈鸢他们也一起跟上去。 “等会儿热闹看完了,再把他们哄过来!” 三儿可能有点怕,挪了半步,支支吾吾指着巷口:“可他们说的有些邪......” ‘门儿’还没出口,就被赵老头拍了一巴掌。 “邪门儿哪有钱重要,赶紧.....算了,我跟你们一块儿。” 留下几个帮工看顾戏台上的家当,老头当先走去了前面,陈鸢安慰的拍了拍三师兄肩膀,对于什么灵牌裂开流出鲜血这类事,他还是有些好奇的。 此时,外面街上不知什么时候泛起蒙蒙雾气,都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了。那王姓人的宅子并不远,过一个街口,都不用找就能看到。 毕竟巷子口已经沾满了人,陈鸢跟赵老头他们挤进去时,王家门口的人更多,扎堆的望里瞅。 看上去是王家的儿媳,正坐在门槛一个劲儿的低泣,旁边是老王还有他儿子脸色惨白,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有人想进去,随后就被里正拦下给赶了回去。 “寻死啊!等上面衙门来人自会查看,尔等不要瞎传,散开散开!” 差不多半个时辰,三个捕快服饰的身影穿过薄薄的水雾提着灯笼赶来,挥手喝散外面的人,一脸凶戾走到院门,招来里正询问。 第二章 闹鬼的王家 伏牛镇不大,人声喧闹起来,挨家挨户看门护院的狗都在狂吠。 陈鸢跟着赵老头还有几个师兄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三个捕快询问里正和老王,随后分出两人走进院里时,周围人也在细细碎碎的说起听到的。 “你们来晚的,是不知道,有多吓人。老王他爹的灵位突然就裂出几道缝,跟着一股股的鲜血就往外流,老王那没出息的儿子还有媳妇都吓瘫了。” “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更吓人的,当时屋里的蜡烛不知怎的,一明一暗就变成了蓝色,哎哟,还刮起了风,房顶的瓦片都给摔下来。” “啧啧.....怕不是老王头作祟?” “可不是,他才死多久,今天恰好头七就出这么个怪事。” “莫不是回来找他们报仇?怪不得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想不开上吊了。” 细细碎碎的言语拼凑成一段简单的来龙去脉,那老王头应该是老王他爹,一直卧病在床,精神头还好,可七天前就忽然去世了,一个起床都费劲的人,怎么做到上吊的? 陈鸢在旁听的也有些心里打鼓,怕不是真有鬼?目光之中,进入院子里的两个捕快此时也跨进了中堂,按着刀柄,小心翼翼的靠近正中的供桌,上面一滩血水正顺着桌沿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 咕~ 一个衙役吞了吞口水,放缓了脚步。 “不会真有鬼吧?” 走在右边的捕快,籍着外面檐下的灯笼光,看着满桌的血,以及裂开的灵牌心里直发毛,手肘下意识的顶顶旁边的同伴,提醒道:“我看先把蜡烛点上......” 另一人附和的点头,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掰开吹了吹移去烛芯,豆大的焰光慢悠悠的亮堂起来。 昏黄的光芒照在了屋里,让二人心里感到踏实了些许。 呼~~ 这时一阵穿堂风拂过二人,刚点亮的烛火低伏,幽幽泛起淡蓝,隐约间耳畔有着枯涸的冷笑。 两人起了一身冷汗,本能的朝后堂的门窗看去,隐隐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一个衙役抬起灯笼,照出半张阴沉沉的脸来,露出舌头的嘴唇挤出冷笑。 灯笼‘啪’的落去地上。 压着刀柄的两个衙役汗毛都立了起来,二人相视一眼,默契的点点头,灯笼也不要了,转身就往外走,一出来脚步飞快穿过院落,看到这么多人站在那,心里才感到踏实。 院外一双双望来的目光,其中一个衙役挺胸干咳,正了正脸色。 “我二人已探明.....唔,此间最好还是请法师来。” “我去我去!前两日镇上刚好来一个道长,是有些本事的,我这就将他请来。” 里正听到两个衙役那么说,腿都软了,哪怕鬼没出来,可听说跟闹鬼的宅院离的太近,身子也会不好,巴不得躲远些。 陈鸢在人群里使劲往前挤了挤,正好能看到大门正对着的中堂,这处院落四四方方,与寻常院子没啥区别。 “难道还真有鬼不成......” 他低喃一句时,视野那头,院里的中堂原本亮着的烛火、地上的灯笼明明灭灭的摇曳,呼的一下齐齐熄灭,整个院落瞬间沉入黑暗。 看到这一幕,门外不少人惊呼出来,胆小的撒丫冲出人堆就往跑。王家那儿媳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的更大声了,嚷嚷着要回娘家。老王和他儿子半句话也不敢说,靠着门扇蹲在地上。 一时间混乱起来,有人大喊:“别慌别慌,里正去请道长了。” 不多时,巷口那边传来一连串脚步声,以及人的说话声,引起众人注意,陈鸢也在人群里看过去,映入眼帘圆鼓鼓的肚皮挺着灰黑道袍先出现在拐角,紧接着才露全身。 一个矮胖的道士,头戴道冠,手握拂尘,唇上一字胡随诵经的嘴皮上下抖动,另只手叮叮当当的晃着摇铃。 里正陪在一旁,颇为威风的叉着腰喝斥混乱的人群。 “都散开,让道长进去。” 言罢,里正赶开一条道来,小跑到台阶上朝院里伸手:“孙道长,就是这家了。” 一旁的老王和他儿子像是看到希望,唰的起身,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恳请道长能把家里的鬼祟除去,还家中太平。 “两位暂且门口等本道。” 胖道士抬了抬手,随即一甩浮尘跨进门槛,来到院中停下,唱着名目般,扯开嗓子。 “我师乃仁德天师座下第三十二代弟子,路经此处,听闻鬼怪横行,妖魔作祟,特来此查看——” 浮尘一甩,随手从竹筒抽出三支檀香籍着点燃的蜡烛,敬过一圈,放去地上时,三支香竟立而不倒,令得院门外看热闹的众人啧啧称奇,就连陈鸢也有些惊奇。 下一刻。 胖道人取过腰间摇铃,叮叮当当摆动,踏着奇怪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数张黄符变戏法般出现手中,扬去半空‘轰’的燃烧起来,被他洒去半空。 道士微微侧脸,看了眼外面站着的人群,嘴角得意的勾了勾,口中再次念起祝词,反手从后背抽出桃木剑,面向某个方向,朝着空气胡乱劈砍。 令得身后里正、一帮看热闹的百姓拍手叫好。 “高人就是高人啊!” “这下安生了!” “小小鬼类,也敢此间放肆,这下还不魂飞魄散!” “取我镜来!” 胖道人将手一摊,里正连忙将事先放在他那的铜镜递过去,随后又迅速退回门外,扒着一个衙役朝里张望。 这时,院里舞动的桃木剑一收,胖道人抓过铜镜转身跨出步法来回腾挪,对着四下各处一通乱照,借着门外衙役手里的灯笼映射,好似真有法光射出。 好一阵,他收势回气,满脸大汗的垂下铜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渍,朝那边众人点点头。 “诸位,妖孽已被本道拿下,收入法镜中。” 他拍拍铜镜,旋即一张黄符贴到正中,放去黄布包里,一甩拂尘,颇有风仙道骨的模样。众人此时也从刚刚道士一番斗法的震撼里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询问。 “道长,厉鬼已收了?” 见颔首的胖道人轻‘嗯’了一声,众人纷纷呼出一口气来,提着灯笼兴奋的相互叫好。 “道长真是了不得啊。好生厉害!” “就是不知那鬼祟长何模样。” 唯独人群的陈鸢皱着眉,越看越古怪。 嘶......怎么感觉,对方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那边,里正拍响巴掌,抬脚进去恭贺,忽地一阵风吹来,檐下灯笼吱嘎吱嘎乱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笑容瞬间僵住,慢慢化为惊恐,‘唰’的缩回脚,战战兢兢的指着道士身后。 “道长,堂屋还有一个,哎哟!”里正吓的撞在一个衙役怀里,众人目光望去,就见中堂门前,一道瘦瘦的人影立在那,颈脖忽然歪折。 胖道人惊的全身一抽,道帽都瞬间立了起来。 院里院外顿时死寂一片。 沙沙沙沙....... 院中老树摇曳枝叶,胖道人看着黑漆漆的中堂、厢房,浑身微微发抖,他吞了吞口水,胖乎乎的脸上泌出汗水滑了下来。 ‘遇上真鬼了......’ 他本就是游方的江湖术士,穿着一身道袍走到哪儿,只要张张嘴,随意摆弄几下都能混到吃喝,偶尔也有银钱可拿,以为今日也能开上一单,哪成想碰上真的了。 “走为上策,保命要紧,此间留不得!” 胖道人咽下唾沫,转身就往院门走。那边,里正、三个衙役已拉着门扇‘呯’的关上,隔着门板大喊:“道长,你安心除鬼!我等为你守门,绝不让厉鬼出来!” “你们——” 胖道人拖着一身肥肉冲过去使劲拍了几下院门,急的直跺脚,回头看去,就见院落中央,那干瘦的人影立在黑暗处,直勾勾的盯着他,正是上吊死去的老王头,保持上吊的姿势朝他飘来。 胖道人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视野之中,飘来的身影后面,似乎还有一道稍正常的身影,也是一个老头模样。 然而根本来不及让道人多想,王老头面容惨白,吐着长舌在他眸底迅速拉近,吓得抬手捂去那张圆脸,惊恐的叫喊出来。 “不要过来啊......哇啊啊......” 歇斯底里的尖叫隔着院墙都能听的清楚,三个衙役、里正守在门口,死死抵着院门,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敬重的神色。 “听听,道长当真豁出去了,正全力除鬼,你们不可辜......” 下一刻。 是轰的一声闷响,院门陡然倾倒,胖乎乎身影从里面飞出,撞着四人一起滚去街上。一道衣袍破烂的干瘦身形跃去了院墙,“好玩好玩!你去报仇吧。”兴奋的双袖一搅,薄雾随风升腾弥漫。 街道一片混乱,看热闹的人群在雾气乱作一团,惊恐的推搡,有人被挤倒踩上几人发出痛呼。 “跑啊,王家院子里的鬼冲出来了。”有人在混乱里大喊。 街上到处都是人影子在白茫茫的雾里乱跑,陈鸢被撞了几下,只得贴到墙边躲避,目光四处搜索赵班头还有几位师兄,大抵看到老人跑在几人当中,他喊了一声:“师父!” “师父?” 不远,白茫茫里,那雾气中立在院墙的影子一僵,陡然看去发出呼喊的年轻人。 陈鸢挤开几人想要过去与赵班主汇合,走出几步,肩膀忽然一凉,本能的回头,一道灰扑扑的身形从院墙俯冲而下,就见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抓在陈鸢肩头。 “徒儿,为师可算找到你了。” 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旋即,猛地回头,朝洞开的院门,显出狰狞猛吼:“散!”雾气都在瞬间震出圆形的轮廓。 只见门前颈脖歪折的老王头,阴气直接四散开去,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鸢耳中嗡嗡作响,不等他看清是谁,就听老人说了:“走!” 他视野瞬间拔高。 片刻间,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舍在眸底变得天旋地转,他赶紧闭上眼睛,混乱的人声迅速模糊,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长街上,依旧一片混乱。赵班头带着接徒弟冲到外面大街,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不见了,急忙让大徒弟和二徒弟进去寻人。 伏牛镇不远的山峦间,一处草坡上,他们正寻的人,正昏昏沉沉的醒过来。 “徒儿!” 嘶哑沧桑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耳边回荡,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在水里起起伏伏的感觉。 听到传来的说话声,陈鸢只感头昏脑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野间是点缀星月的夜空,以及一张老人的脸,须髯花白,那表情‘含情脉脉’般的趴在他上方俯视。 “还有一点未做完,让为师好好给你看看。” 说着,那衣袍灰扑的老人已经俯去他小腹,陈鸢脑袋还隐隐作痛,思维有些混乱,但发现老人动作,还是吓得急忙曲腿,一个激灵挥手推去。 触及对方的瞬间,反被老人抓住,老头忽然又手足无措的松开,斑白的胡须间,嘴唇像是受了委屈的噘着。 “徒儿你没事了没事了......咦,你修为......修为怎么没啦?!” 老人委屈的表情忽然一收,双目瞪出了凶戾:“告诉为师,谁干的......为师屠他满门!” 言罢,破烂的袖口一卷,转身就走。 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潇洒的撩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一本正经的看着陈鸢。 “徒儿......告诉为师不知道怎么走......为师不认识路。” 原来是一个疯老头。 第三章 纸蛙 夜色朦胧,薄薄的阴云游散,露出弦月,青白的月光照下来,满是杂草、乱石的地面,犹如铺上一层银霜。 沙沙沙...... 山风吹着沐在月色下的林野轻轻摇摆,陈鸢愣愣的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老头,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老头忽然捂着脑袋埋了下去,又抬起脸时,一本正经的表情垮掉,身影模糊的瞬间,眨眼来到陈鸢面前,一把将他双臂捏住。 “临渊,无事无事,修为没了,重修便是。来来,为师重新教.....”老人搭去陈鸢手腕,斑白的眉头一紧,指尖按去他眉心、人中、丹田,“乖徒.....你法门也破了?” 陈鸢抿着嘴半句话也搭不上,或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应该是把他错认成某个人了。 要是接错话,对方察觉出来,会不会把他给杀了? 此刻他还在为从镇子直接飞到这边惊骇不已,双腿都还有些发软,哪里发得出声音。待到对面的老人语气加重,晃着那头斑白的乱发,一个劲儿的问他,陈鸢这才从刚才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老.....老人家.....我......”陈鸢嚅了嚅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不是你徒弟......” “不,你是。你都叫我师父,岂能不是我徒弟!” 老人眯起眼,忽然指了指陈鸢,双手插去袖里绕着圈‘嘿嘿’笑了起来。 “徒儿,是不是想要戏耍师父?为师可不上你当。” “我真不是.......” 然而,不等陈鸢说完,绕着圈的老人停步,一把拉过他的手臂,指尖扣住他手腕往前一推一拉,将陈鸢整个人都带了起来,在半空转了一个大圆。 落下时,老人手指猛地戳去陈鸢后背,一道青光隔着布料拉出一道直线延伸到尾椎。 片刻老人手上一提。 陈鸢直挺挺的立了起来,还未站稳,老人的手指空气里连连挥舞,猛地点在他眉心,一股气浪自上而下,两人脚边四周的杂草低伏呈圆扩散开去。 半盏茶的工夫,陈鸢浑身大汗淋漓,四肢软弱无力难以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附耳过来,为师传你法诀,可要记好了。” 老人用着只有陈鸢能听到的声音,寥寥数十言,晦涩难懂,根本难以记住,只得跟着老人念了一遍,又自己逐字逐句的问,这才勉强记下来。 “记得先从吐纳之气,再辅以血肉之食才能炼出精魄,凝聚法力!” 言罢,老人纵身一跃,冲进山林。 不到片刻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两只鸟雀,他另只手隔空一抓,其中一只鸟在陈鸢视野里,羽毛褪尽,挣扎中血肉迅速分解,只剩一些骨头,和血迹残留。 像是享受了一顿美味,老人舔了舔嘴唇,将那鸟的骸骨丢去地上,咂咂嘴,有些遗憾的晃着脑袋。 “这鸟,不及那人家中鸡鸭。” “那人家中鸡鸭?”陈鸢心惊肉跳的看着那鸟尸骸,忽然想到,之前那宅子里闹鬼,可能就是这老头在背后捣鼓,忍不住问道:“刚才镇里那户人家闹鬼原来是师父?” 老人连忙摆手摇头,像个小孩辩解。 “不是我,不是我,为师就是在他家吃点东西,好继续找你。闹鬼是他们自个儿家里的事,为师只是觉得好玩帮那鬼一把......”说到这里,老人眉头一展,摸着下巴:“哦,原来那是鬼啊,难怪给他东西吃,还不吃......一碰就散了,飞的到处都是。不管他了不管他了,徒弟哎,来,你先把这鸟给弄没了,血什么祭后,为师此法才算成功。” “我.....我不会。” “无事,跟着为师来!” 老人伸出一掌,眼神示意陈鸢跟着照做,双唇抖动念念有词,手掌变化,曲成爪状。一旁,陈鸢同样伸掌呈爪,遵循老人的动作缓缓展开,体内像是有一股浅浅的冷意被牵引着,蔓延过四肢百骸,依托掌心、五指绽出淡青色的微光。 照去老人手中那挣扎的鸟雀,羽毛肉眼可见的悉数褪落,血肉慢慢枯萎,一道猩红之气蜿蜒游移钻进陈鸢掌心,延伸行至全身,落入温热的丹田沉淀下来。 刹那间,四周草间嘶鸣的虫鸣都在耳边消失无踪,却又能敏锐的感觉到周遭事物。 鲜血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夜虫慢悠悠爬过草间展开羽翅飞去黑暗、老人蹲在一旁歪着脑袋眨巴眼睛好奇的看他....... 片刻,黑暗、血气在脑海中潮水般褪去,陈鸢睁开眼睛,是明媚的阳光拥着这片天地。 露水悬在叶尖摇摇欲坠,山风徐徐吹着林野在视野间起伏,远处的田地间,农人的茅屋正升起袅袅炊烟。 疯癫古怪的老头撑着脑袋侧躺地上,嚅着嘴发出喃喃梦呓,时不时在梦里露出憨态的笑容,抓挠脖子。 短短一瞬,竟然过去了一夜。 想起昨晚的经历,陈鸢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可一切又实实在在。 以为是穿越到不认识的时空,没想到还是有神仙鬼怪的地方。陈鸢看着酣睡的老人,心里想了许多,老人虽然疯癫,可终究传他法诀。 是师父了。 轻声唤了声“师......父?”那边酣睡的身影猛地睁开眼睛坐正,神色凶戾的左右望了望,目光落在陈鸢身上时,紧绷的神色顿时化开,笑的露出一排大黄牙:“乖徒......昨晚怎么样?” 老人过来蹲下,手照着自己比比划划:“是不是很舒坦?” 陈鸢下意识的点下头,疯老头嘿嘿直笑。 “那就是入我法门了,甚好甚好,练好了,徒儿抓紧成家,好生一堆孩儿,为师也教他们,到时候一大帮孩子吵吵闹闹,肯定很热闹。” “啊?”陈鸢有些跟不上老头的想法,不过眼下天色大亮,他还想回去一趟看看戏班那边,“师父,不如随我下山吧,我也好照顾你。不过先跟戏班那边打声招呼。” “好啊......不过为师不喜这太阳,天黑了,你再来找我。” 老人指着爬上云端的日头,走去树荫坐下,打了一个哈欠侧躺下去,随意的挥了挥袍袖:“快些回去,晚上带吃的来!” 陈鸢笑了笑,这老头疯癫,可条理还是清晰的,便告辞朝山下走去,没几步又转过身来:“师父,我......我叫陈鸢。” “你还改名了?”老人睁开眼帘,眸底全是疑惑,不过还是点头让陈鸢走了。 白云如絮,鸟雀啼鸣飞过山头,树荫下侧卧的老人美美的咂着嘴,笑的憨厚。 “怎么就改名了呢,陈鸢,好名字,我徒儿相貌堂堂,像极了我,嘿嘿......嘶!” 老人忽然皱眉,吸了口气,翻身盘腿坐起来。 “徒弟都有名字,那我呢?我叫什么......嘶.....老夫怎么记不起来,我姓谁名谁啊......” 老人脑袋陡然一疼,胸口发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来,“呀啊——”的低吼,挥袖胡乱的扫开,身后那可大树,轰趴爆开,树枝颤抖乱摇中,整棵树拦腰断裂倒下。 “我是谁......老夫姓谁名谁?!” 老人面容狰狞,抱着脑袋呢喃。 ........ 山脚下,陈鸢脚步轻快到了官道上,隐约好像听到雷声滚过山腰,还回头看了看,不过也没在意,想着昨晚的经历,恍如梦般让他感到不真实,而且还多了一个师父,学了法术。 这边离伏牛镇不远,一路赶回镇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入长街后,依旧人来人往,摊贩沿街吆喝,不过陈鸢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原来一早王家的事在镇上传开了,神神鬼鬼的事向来吸引人,一时间茶肆、街巷三五成群的圈子,添油加醋的说起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你们是不知道,我当时就在场,那鬼就是老王头,死了都不安生,把儿子一家吓得不轻。” 街巷的水井旁,一个粗壮的妇人牵着挣扎的小儿子,另只手夹着木盆绘声绘色的与相熟的邻人窃窃私语。陈鸢走过她们时,也有外面回来的人,急急忙忙说了打听到的新消息。 “哎哎,大事,王家父子俩一起被衙门的人押走了,还上了枷锁。” “不是闹鬼吗?怎么回事?” 陈鸢停下脚步,站在一旁倾听,那回来的男人喘了口气,将抱来的小孩推开,继续跟这些妇人说道:“我从里正那听来的,昨晚那位道长说那鬼有蹊跷,所以他降不了。后来衙役就把老王一家带到里正家里审问,这才审出了真相。 原来老王头卧病多年,一直都是老王的婆娘照顾,后来婆娘死了,就落到他和他儿子身上,几年下来,两人就盼着老王头赶紧死,索性.......给老王头喂了药。” “刚死的亲人巴不得能保佑自家人平平安安,难怪老王头头七这天回来闹的这么厉害。活该啊这父子俩!” 得知实情的一群妇人纷纷朝老王家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久病床前无孝子......陈鸢叹了口气,这事到的眼下应该算是结束了,回到戏班的时候,班里上上下下也在说这事,看到陈鸢回来,一个个跑过来问他昨晚去哪儿了,累的他们好一顿找。 “当时太过混乱,被人挤到别处躲了起来,闹鬼嘛,根本不敢一个人回来。”陈鸢敷衍了一句,那边听‘鬼’字,众人脸上也有些后怕,说起老王头鬼混回来报仇又是一阵唏嘘。 “还讨论什么,做事去。” 赵老头过来将他们驱散,随后看向陈鸢,“回来就好,想想今晚演哪出戏,可是要好看的,咱先把昨晚的损失补上。” 对于昨晚的事,他还心疼损失,让陈鸢赶紧再想出一出好看的戏来弥补上,对于陈鸢昨晚在哪儿躲着,有没有受伤只字没提。 陈鸢只是笑了一下,看着赵班主心情不好,只得先将师父的事放下来,等下午的时候买些肉食过去一趟。 回到后堂属于自己的那张桌椅,点燃了油灯,将纸张铺开,写了几个字,却怎也写不动,脑子里全是道法的事,心烦意乱下,干脆拿过旁边的《黄川杂疑》翻看。 “黄川东北二十里有黑谷,宽三十丈,深而有底,底中有潭,黑鱼游其中,荒年间,有村人饥饿误食,化虎,奔入山林,杀獐、鹿投以家中喂养妇孺,如此三年,某日昏,化为人扣家门,邻人闻声而出,见状,其人身,头犹是虎,惊惧而死,引来村众棍棒驱赶,虎头含泪奔入山林,是夜虎啸连连,至天明方休。” 嗯? 翻去一页时,纸张晃过灯光,陈鸢隐约看到上面的字迹在折叠的光线里有了变化,有十多个字的线条加重不少,就像特意注明。 ‘奇怪.....往日也没有这般变化.' 他将书翻到第一页,果然,原本纤细繁杂的字体中,在灯光下,同样有十几个字迹被加重了。 难道是我有了法力才能看到? 陈鸢忽然拿过一旁的毛笔,将《纸马》这个故事里加重的字迹按着前后顺序一一抄写下来,仔细一读,竟是连贯的,像是一段口诀。 他将口诀记下,看了看周围无人注意,寻了一张废弃的纸张来回翻折,片刻小巧玲珑的纸蛙赫然出现在掌心,随后轻轻放去桌上。 陈鸢按着法术的口诀,依着师父教的法门指诀,轻轻在蛙头一点。 青光微绽。 光芒沿着纸张做的蛙头一点点蔓延显出青绿色的皮,一对圆圆眼睛翻着眼膜,然而,青光蔓延一半,陈鸢就感觉头昏脑涨,体内积攒的那一丝丝法力被抽空干净。 他看去桌上时,嘴角抽了一下,就见桌面碧绿油亮的青蛙,下半截还是纸,朝着陈鸢“呱——”的叫了一声,前肢扒拉桌面,爬到桌沿掉去地上,嘭的升起小团烟雾,重新化成纸蛙。 陈鸢颇为兴奋的看看双手,乐此不疲的又试了几次,只有一次成功,变出完整的小青蛙,在他手心和桌面来回蹦跶,随着他指示翻起跟斗来。 法术一收,又重新在手中化作纸蛙。 ‘要是换成木头、金属,那岂不是不惧怕水火了?用完还能收起来,还有干嘛只做成马,我用木头雕一个美女不行?刻一把加特林......’ 一想到这个想法,陈鸢目光落到后台堆放的一个个木雕身上,趁着将赵老头吩咐的事做完,去街上买了糕点和熟肉飞快出了伏牛镇,往山上过去。 沿着之前他踩出的脚印来到草坡,片片青草在风里荡出涟漪,一览无遗的山坡上哪里有老人的身影。 目光扫过周围,陈鸢鼓足声气大喊:“师父——” 四周,除了声音随风飘远,根本没有老人回应。等了半个时辰,陈鸢只得带着遗憾回到山下的镇子里。 之后几天,陈鸢除了依照法诀买来活禽修炼,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可惜都没有等到老人出现。 到的第五日傍晚,演完一出《喝断当阳桥》木雕戏,陈鸢和三个师兄被召集到一起,以为是又要安排什么戏码,却见赵老头让班里的帮工将戏台拆了,将后堂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 “下午的时候,接了一个大活,城里的刘员外要办大戏,听说了咱们在伏牛镇的名气,邀了戏班过去唱几出,都收拾收拾,咱们连夜就过去,反正也不远。” 戏班的东西繁杂,但也很快收拾妥当,放去三辆驴车,一行十多人出了伏牛镇朝青山县出发,数十里路,抵达时已是天黑。 都是一帮粗人没那么讲究,围着驴车打地铺凑合一夜,等到天冥冥发亮,城门一开便进城寻去刘府。 第四章 咒 山巅初初冒起半轮红日,晨阳照着乏黄的山中雾气渐渐消散。 三辆驴车受检入城之后,天色已大亮,城中街巷人声吵杂,青山县是十里八乡最繁荣的地界,稍靠沧澜江中段,渡江的车队时常经过附近官道,偶尔也会进城歇脚留宿。 街边茶肆、酒肆买卖兴盛,挂着旗幡的店前,伙计卖力的吆喝,招揽不断过往的商队、城中百姓进来得闲稍坐,吃上一口温热的饭食,再品上一盏清茶。 陈鸢跟着车队走在后面,他不是第一次来青山县,城中街景已没什么稀奇,跟着赵老头沿途打听才找到刘府的位置。 长街砖石铺砌透着古朴,黑瓦青砖的院墙几步一个方形的雕刻,院中老树探出墙外洒下树荫。那边高高的院门大红灯笼升上檐角,漆红的门扇敞开,提着礼品,拿着礼单的身影络绎不绝,身份多是城中商贾、豪绅。 陈鸢看了眼大门上挂着写有‘刘府’二字的门匾,跟着师兄们拐去旁边的巷子,从侧门进去。等在那边的是府中一名管事,跟赵老头交谈,便让众人拿上包袱跟着一个仆人先去别院等候,陈鸢也在其中。 跟着那仆人走进侧门,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青砖堆砌的院墙下,墙基爬着浅浅的苔藓,路过的长长巷道高高的屋檐,总给人几分阴森的感觉。 要摆大宴的缘故,不少宾客带了孩童过来,玩在一起嬉戏打闹这才将院中的阴冷驱散不少。 “小哥,你家员外做寿呢?还是嫁娶?”走了一路,大师兄眼羡的看着院中的气派,忍不住与领路的仆人八卦起来。 那仆人回头看了几人打扮,虽然得体,可也陈旧,连府中的仆人衣裳都比不上,不过语气还是较客气。 “冲喜。” 仆人言语不多,神色闪闪烁烁,到了另处的别院,指着一排连着的三间偏房,窗棂老旧,不少地方还破了洞挂上了蛛网,推开门扇,灰尘顿时簌簌落在人头顶。 拍去灰尘,那仆人退到一边。 “西厢这边少有人住,反正你们也只待两晚,就凑合一下,等会儿会有人过来准备被褥。”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陈鸢大抵明白这是要几人打地铺了,他将包袱丢到角落,笑道。 “还算不错,总能遮风挡雨。” 大师兄、二师兄没说话,抖着身上的灰尘,看得出心情不好。不多时,府中那名管事带着赵老头过来,互相拱了拱手,前者告罪一声离开了。 送走了刘府管事,老头转过身来,见几个徒弟还杵在那,不耐烦的催促。 “还愣着作甚,刚才刘府上的二管事说了,今晚就要热闹起来。赶紧去后面把车上的家当搬过来准备准备。” 陈鸢对老头的性子早已习惯了,笑呵呵的招呼三个师兄去后面,赵班主也跟在一起,大抵还是准备搭把手,一起搬东西能快一些。 “师父,这府上一不嫁娶,二不办寿,给谁冲喜啊?” 之前那仆人说的话,还绕在大师兄心头,一边搬着车里吃饭的东西,一边问着旁边守着他们的赵老头。 老人瞪眼喝斥了声:“少打听!” 不过话说完,看了看四周没什么府里的人,他又靠近过来,陈鸢几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朝老人靠近。 赵班主压下声音。 “告诉你们,这是给员外的公子冲喜,你们哪,没事千万别去东厢,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原本他想说沾染晦气,之前王家闹鬼的事,让他觉得这员外家的公子肯定也惹了阴鬼,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在床榻昏睡数月,每日就靠一些汤水灌进肚里吊着命。 “为师来的路上就听说了,刚才旁敲侧击也问过二管家,两个月前,这刘家公子还活蹦乱跳的,却不知怎的,每日起来,人都昏沉不说,一日比一日睡的久,到了后面,索性就叫不醒了。员外急的将城里所有大夫都找来瞧了一遍,开的药房都能堆满半间屋子,可人还是照样昏睡,你们说奇不奇?” “不会又是闹鬼?”三儿脸色唰的就变了,身子都跟着抖了起来。 向来不怎么爱说话的二师兄也忍不住开口:“那刘家就没请法师来?” “请了。” 赵老头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四周,方才继续说下去:“还请了不少,就连附近的庙里得道高僧都找来,在家里诵了几天经文,除了捐出数十贯钱,刘家公子还是老样子,瘦的皮包骨了。” 嘶~ 众人吸了口凉气,又没闹鬼,又不是大病,好端端的一个人躺在床上昏睡,当真邪门儿。陈鸢这几日修习法术,这方面的眼界要比常人宽上许多。 ‘莫非是中了咒?’ ‘那也不对,和尚道士都请了,难道没有一人看出蹊跷?不会请的又是假货吧。’ 如果不是那个疯老头让他接触到修道这条另外的世界,恐怕他会认为这刘家公子可能成了植物人。 提及修道,陈鸢就想到疯老头。 ‘师父他老人家,会跑到哪儿去了......’ 想着,他将装木雕人偶的箱子抬去厢房,做完准备后,外面有仆人来叫他们去用饭,临走时,陈鸢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绿袍金甲,面容重枣的人偶摆去箱上。 “二爷,这世道可没人知道你,就剩在下了,可得保佑我长命百岁。” 陈鸢说笑的将三支香点燃,插去香炉,朝对面的人偶拜了拜,方才出门。房里,徐徐青烟飘过须髯重枣的人偶。 那双丹凤眼似乎注视着礼毕出门的背影。 ...... 快至晌午,用饭后,陈鸢等人在侧院闲逛,前院那边热闹的声音传来,也不过在过道眺望,片刻,一个丫鬟从旁过去时,三儿急忙将对方拦下来,询问前院怎么那么热闹。 那丫鬟朝他们翻了翻白眼,留下一句:“那边多是员外的贵客,你们少打听。”端着盘子,迈着莲步摇晃腰肢走去通往前院的一条碎石小道。 “狗眼看人低。”大师兄小声骂了句,一脚将旁边的盆栽踢翻,又急忙蹲下去将折断的枝叶扶正,生怕让府里的人看见,叫他赔钱。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丫鬟仆人生在员外府上,比咱们这些苦哈哈活的轻松,自然瞧不上的。”陈鸢宽慰的拍拍汉子肩头,这时,那边掀起热闹,不多时,就见一拨人出了前院,走去长廊,还有不少人簇拥着。 嗯? 那人怎么有些眼熟......陈鸢修行以来,耳目聪慧,十多丈远,集中精神瞧去,鼓鼓的肚皮顶着道袍先映入眼帘,接着是肥胖短矮的身形,那灰黑的道袍惹眼,不时抬手扶了下头上的道帽,与身旁的一个老人神色严肃的说着什么。 “哎哎,你们瞧瞧,那人是不是有些眼熟!”大师兄也眼尖,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三儿一拍大腿,“像是王家闹鬼来的那个道士。” “什么道士,就是一个假货。”二师兄环抱双臂,看了看天色,朝陈鸢三人示意了一个眼神,“走,瞧瞧去。” “可是师父......” “管他呢,咱们要是把这假道士身份揭穿,保不准让员外另眼相看!”大师兄想通关节,兴奋的搓了搓手,张开双臂将三儿,还有二师弟搂过来,示意陈鸢也跟上。 此时人多眼杂,也没人注意到四人跟在后面来到东厢这边,和前院那群人一起站在外面。 攒动的间隙之中,应该是刘员外的老人站墙边,看着一个胖道士掐着指诀,飞快嚅着肥厚的嘴唇,在屋里走动。 靠里面的一张雕花木床上,一道消瘦的身形盖着褥子昏睡,想来就是刘家的公子了。 “本道知晓了。”胖道人哑着嗓子,含糊的说道。手上指诀哗哗的乱晃一通,最后停下来,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渍。 “道长,如何?”刘员外看着卧床的儿子,急忙过来询问,那可是他命根儿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基本要他半条命了。 “不妨事。” 胖道人摆摆手揣上手帕,微微仰起脸,笑道:“不过一个小鬼想找个替身,不好直接下手,就使了一个法子,让你儿子迷昏不醒,每到夜里就在床前蹲守就赶着咽气那会儿工夫。” 阴仄仄的话,吓得刘员外脚底一趔趄,差点栽倒,一旁的老妻哭天喊地起来,让道士做法将那鬼赶走。 外面一帮人更是惊骇,在门外窃窃私语。 “难怪,最近来刘府总觉得阴飕飕的。” “......好端端的,怎么就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回家后,我得好好净净身才成。莫要将鬼给带回去了。” 人群外,大师兄三人仗着身强力壮往前挤了挤,他们可不信那道士的鬼话,尤其是王家那件事后,更不信这个胖道士,干脆开口叫出声。 “员外,别信他!” 他们身后,陈鸢沉默的看着屋里,修行之后,对于气机颇为敏感,明显感觉到这间房中有股隐晦的法力在流转。 有阴气,还有法力...... 再看去床上昏睡的刘家公子,陈鸢陡然想起《黄川杂疑》里有过一篇讲诉符咒的故事。 “勾碟!” 勾魂符—— 第五章 斩! “蜀东南,张君相公踏春三十里,遇一方士,言其命数不过三十五,相公大怒,着人驱之。翌日,家中丫鬟服侍,相公昏睡不醒,家人束手无策,及七日,有高僧拜访,言能救之,入屋四查,床头取符箓一张,曰:勾碟。老僧言,此物与冥相通,阴使七日子时便来索魂.......” 陈鸢依稀记得书上所讲故事,所谓勾碟,既是勾魂符,下奏城隍,遣使阴差捉拿人的生魂。但他并不确定刘家公子是否真中了这种阴毒的符咒,毕竟书上写的是七日,这里已经两月有余。 没弄清楚前,自不会贸然跟着大师兄三人掺和进去。 果然,三人挤去门口揭发那胖道人身份,反而引来刘员外不满,唤来管事询问了这三人是谁后,冷哼了声。 “若不是邀尔等过来演木雕戏,老夫早就着人将你三人乱滚打出去!道长乃高人,岂是你们能胡言乱语——” 大师兄牛高马大,眼下被吼了一句,连忙低下脸,战战兢兢地退回去。 胖道人眼珠子在惊慌的三人身上打转,摸着唇上浓密的一字胡,随即朝员外摆了下手。 “刘福主,他们可是来自伏牛镇?” “道长慧眼。” 道人点点头,微微仰脸,叹了口气:“刘福主,这三位应该是知道当日我伏牛镇王家所行,可惜,凡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日王家闹鬼,乃是王家父子做下孽障,那老王头头七回来寻仇,可是奉了城隍之命,本道已是拦不得!故此,本道心软,便不收他,转而将逝者愤恨报之官府,果不其然,父子俩俱招供,承认了谋害家中老人所为。” 胖道人嘴角含笑,放到旁人眼里显得高深莫测,所做所行句句有理有据,那刘员外恭恭敬敬拱手拜下去。 “道长宅心仁厚,刘某佩服!” 门外一众宾客,跟着拱起手来,这年头,能碰见这样的出家人是少有的,何况还道法高深,跟着拜拜,说不得能结下善缘,往后有求对方,也好能开口。 屋里,刘员外垂下手来,握紧老妻,神色着急的看着床榻上的身影。 “道长,那我儿该如何救治?当然也不会让道长费心劳神,刘某特意准备了些许盘缠,供道长在外游历,斩妖除魔。” 说着,仆人端着盖有绸布的木盘进来,管事将·绸布揭开,满满当当全是二两制的银锭,落在眼中一片银光。 看的杵在门口的大师兄三人眼睛都直了。那边,胖道人偷偷瞥了一眼,心脏狂跳,干咳了一声遮掩下,便笑起来。 “刘福主莫要着急,此时刚过正午,阳气正浓之时,那冤鬼不会出来,待夜深后,本道再施法降它。” 刘员外及老妻欣喜的连忙点头、作揖,能这般肯定的说法,这次算是找到对人,便恭恭敬敬的与一帮客人将这位道长请到旁厅用茶歇息。 至于那演戏的三人,直接轰了出去。 陈鸢负着手自觉的从旁边离开,回到侧院那边,三位师兄身材高大,被人撵出来,半个屁都不敢放,靠着墙角,或蹲在门口生着闷气。 “不识好人心肠!”大师兄蹲在地上呸了一口,想到那木盘里沉甸甸的银两,心里就来气,回头看向整理木雕的陈鸢,“刚才你咋不一起?看着咱们被轰出来,可觉得好笑?” 陈鸢没看他,专注的给一个木雕理了理袍子,插去手上舞动两下。 “不好笑,但也不想他人钱财。” 心里所想被捅破,门口蹲着的汉子恼羞成怒,对这府里的人撒不出火来,对一样身份的师弟还撒不出火? 跨进门来,一把将木箱上摆放的美髯木偶抓在手里,呯的摔去地上。 “成天就摆弄那些木偶,活该二十有三还讨不到婆娘。” “大师兄,少说两句!”三儿赶忙过来劝阻,二师兄懒得理会,靠着墙角不知在想什么。 陈鸢看着地上的关公木雕,目光冷了下来,站起身与挑衅看来的大师兄对视,这时赵老头从外面回来,陈鸢这才收回目光,从汉子肩头过去,将木偶捡起来,吹去上面灰尘。 像是在对木偶说话,又像是跟身后的汉子在说。 “演完戏,还是赶紧离开为妙,省得钱没挣着多少,把命搭进去。” “你!” 大师兄气得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以前当杂工的时候唯唯诺诺,随意使唤,自从被赵班主收为弟子后,脾气渐长不少,竟还阴阳怪气的与他说话。 吱嘎~ 门扇被打开,赵老头看着三个徒弟脸黑的快滴出水来,东院那边的事,府里的管事还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 陈鸢整理着木偶、布景,一边听着三人挨骂,差点笑出声。不久之后,天色渐渐暗下,前院搭起了戏台,这才他也跟着三个师兄一起在台后支起木偶,演上一出《五马出关》 这是刘员外点的,后面还有好几出,多是阳刚之气较足的戏码。台下一排排坐着的宾客看的那叫一个高兴。 一时间刘府热闹非凡,就连附近邻里纷纷出来,攀上院墙,坐在上面看戏,演到精彩处忍不住鼓掌叫好。 夜色深邃下去,最后一出戏演完,一众宾客也纷纷向刘员外告辞离开。原本热闹的刘府渐渐安静,陈鸢一行人也回到侧院,一连几出大戏演完,可是累的不轻,在井里打了水,随意洗漱一番,趴去地铺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陈鸢将关公木雕重新摆放好,上了一炷香,方才跟着休息。 至于驱鬼的事,与他非亲非故的,哪里比得了一场好觉。 阖眼沉入睡梦时,东厢那边刘员外陪着老妻站在门口,看着院中设下的法坛,那位胖道长一手桃木剑,一手摇铃,踏着步法来回腾挪,一会儿口喷火焰,一会儿符纸无风自飘,看的两个老人目瞪口呆。 “那火怎么出来的?老爷可看清楚了?” “不知,所以才是高人。只要能赶走冤鬼,唤醒伯元,一百两就花得不冤。” “唉,自从那件事后,咱家就没顺过。” 老人拍拍妻子手背:“暂且别提,先救回孩子再说。” 庭院,持剑蹦跳的道人微睁开眼,瞥了一眼檐下的两个老人,见对他俩不起疑,摇铃叮叮当当摇的更欢了。 一百两啊。 足够他好几年的花销了,糊弄完......啊呸,待事了解,该去寻仙山问福道了。 烛光照在胖胖的脸上,他这样想着。 昏黄的光亮‘呼’的倒伏,一阵风吹来,院中草木‘沙沙’摇晃起来,挂在檐下一盏盏灯笼也都变得忽明忽暗。 院中的丫鬟、仆人惊恐的看着四周,感受到一股冷意,打起寒颤来。 “怎么回事?”张员外夫妻俩站在檐下挤在一起,看着四周忽然的变化,一阵心惊肉跳。似乎眼花般,灯火晃动照去的庭院上方,隐隐约约看到徐徐烟气,像黑色的绸缎蜿蜒游动,从外面飞来。 刹那。 府邸另一边的西厢,某间房舍内,烟气袅袅,摆放木箱上的人偶忽然动了一动,美髯无风自抚。 ....... ‘怎的......又来真的?!’ 胖道人也看到了那东西,浓郁的阴气就算是常人也能感受到的,他双股站站呆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道长,你说的可是那东西?快快做法啊!” 老人站在檐下,心里惊恐,可想到能救儿子,忍不住提醒坛前站立不动的身影。他哪里知道,胖道人‘咕’的难以咽下口水,脸上肥肉抖的跟筛子似得,都快哭出来了。 “我救你儿子......谁来救我?!” 然而,夜空蜿蜒游动而来阴气慢悠悠的穿过庭院,径直透过厢房门窗钻去了里面。 下一刻。 一道青光冲天而起,冲过庭院,下方众人反应过来时,恍如听到黑夜里,一道声音犹如洪钟震响。 “插标卖首!” 阴气撕裂,瞬间与厢房断开。 第六章 隐情 庭院的风停息,摇晃的灯笼渐渐静止,照着檐下的刘员外夫妻抱做一团四下张望。 之前那股阴冷已从院中褪去,跃上庭院上方的青光也在刹那间消失夜色里。 “道长.....道长......” 刘员外大着胆子小心翼翼下了台阶,从老妻的拉扯中挣脱手,朝法坛那边呆立不动的胖道人喊了两声,见没动静,让不远的一个护院过去看看。 护院硬着头皮一点点挪步靠近,手搭去胖道人肩头的瞬间,道士“啊——”的大叫,原地蹦了起来,那护院也吓得一屁股坐去地上。 “啊啊——” 胖道人桃木剑也不要了,撞翻法坛屁滚尿流的朝院门发足狂奔,迎面又撞翻赶来的仆人,掉进荷塘,惹的一路鸡飞狗跳的冲至长街,声音喊的撕心裂肺渐渐远去。 “道长——” 刘员外大喊了声,转身拉着老妻推开儿子的房门,床榻上的身影依旧没有醒转过来,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又被骗了,气得捶胸顿足。 “老爷。”府上的管事心惊胆战的站在门口,“你消消气,刚才那天上的青光,说不得是哪位世外高人出手相助。” 一旁的刘夫人闻言,她依稀好像看到那道青光的来处,急忙拉住丈夫的手臂。 “老爷,那光好像是从西厢升起来的。” 西厢? 刘员外记得那边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最近办大宴,才让伏牛镇来的戏班住在那,莫非高人就在那当中? 陡然想起今日白天,那三人出言阻止的神态。 “快快,随老夫过去——” 刘员外当即出了房门,让丫鬟提上灯笼,带着一帮护院赶去西厢。 一行人穿过的庭院,上方的夜空,冷月露出浮云一角,青山县内某栋宅院白幡飘荡,燃烧的火盆,纸钱带着火星飘飞,夹杂灰屑的池塘,微微起伏的水面倒映着八角凉亭。 亭中盘坐的身影缓缓睁开眼睛,身子一僵,嘴角溢出丝丝血迹,手指拂过桌上摆放的做法器具,捂着胸口起身走出亭子,来到中堂前燃烧的火盆前,疲惫的坐下来,将未烧完的纸钱投入火中。 门内正中的供桌上,是两个崭新的灵位,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妻子。 家中老仆捧着手帕过来。 “老爷......还是算了吧,你身子骨也撑不住的,再拖下去,老奴怕......” 烧去纸钱的身影,年约五十左右,须髯早已斑白,他看着盆中燃烧殆尽的纸钱,咬紧了牙关。 “要不了多久,原本想折磨他们一家,尝尝撕心裂肺之痛。今日我法术被破,刘府必定请了修道中人相助,待我压下伤势,明日晚上亲自登门与斗法!” 老仆看去堂中摆放的两尊灵位,叹了一口气。 老爷与城中刘家交情不深,但也有来往,两家公子常聚在一起喝酒逛青楼,可两月前,两位公子因为争女人打了一架,打斗中,碎了的花瓶被刘家那位在混乱里摸在手中,胡乱挥舞,划开了自家公子的颈脖。 他陪着老爷赶去时,已经失血而亡,不到两日,夫人因丧子之痛在家中上吊,跟着一起去了。遇到这样的厄难,别说老爷,就他在府里服侍多年的老仆,也忍不住落泪。 后来,他看见老爷拿出了珍藏的箱子,里面有一道黑符,用于刘家。 早些年,他听夫人无意说起过,老爷年轻时候有过奇遇,被高人收为外室弟子,得了些许妙法。 想来那黑符就是高人所赠。 果然,不出几日,听说那位刘家公子便昏睡不醒,只是老爷每次用符,脸色都会变得极为难看,一日比一日苍老。 老仆垂着眼泪,开口想要再劝。 对面的老人咬紧了牙关,腮帮绷紧,沙哑的声音挤出牙缝。 “我儿去了,老妻也去了,刘家小儿岂能让他独活!灭门之痛,老夫让刘家也尝尝。” 风跑过檐下,带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飞去夜空。刘府西厢侧院,在前照亮的灯笼过了月牙门,刘员外快步走近房檐,还未到门前,声音已在喊。 “院中高人,还请一见!” 老人声音不算响亮,但在安静的院落内,格外清晰,令得屋里睡觉的赵老头等人醒了过来,待听到第二声,知道这是刘员外的话语,一个个急忙穿着衣裳开门出来,陈鸢也被吵醒,不过并未出门,就坐在地铺上打着哈欠,他这是还未睡醒。 外面,赵老头见是刘员外过来,急忙披了件单衣出门,边走边拱手见礼。 “员外,深夜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不成?” 这话一出口,刘员外愣了一下,仓促过来,没想好说辞,难道说之前这边有高人显圣,自己特地赶来相请? 斟酌了片刻,老人还是将赵老头叫到一旁。 “赵班主,今夜你这边可有什么异象?” 异象? 赵老头表情怔了怔,睡的正香甜,哪里察觉得到不同,旋即,摇摇头:“还请员外明言。” 员外目光扫去檐下站着的戏班,衣服陈旧不说,多数人外眉斜眼,一群歪瓜裂枣,难有什么高人形象。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说道:“就在刚才,东厢那边出了事,忽然刮起了大风,阴冷异常。那位道长见势不妙吓跑了。可后来,忽然出现一道青光划过,将那异象消除,我夫人说,那青光起于此处,便过来问问,若有高人在此间,刘某正好拜会!” 老人轻描淡写的将误请假道士的窘迫遮掩过去,可相请高人的事,让赵老头有些犯难,他印象里的高人,多是走江湖的绿林侠客,豪杰之士,那种青光冲天的景象,想也没想过,这让他如何接话? 这时,檐下有人开口:“员外,咱们之前早就说了,那道士是假的。现在可信了吗?” 刘员外望去那人,身材魁梧高大,虽说穿的简陋,可端的威武,之前白天喝斥对方时,怎么就没感觉出来。 既然找不出高人是谁,但肯定在其中,只要将这戏班照顾周到,不信那高人在危难之时,不出手相救。 陈鸢靠着门框,外面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 那青光出于这里,可有修为的只有他,道行还很浅薄,只能算半只脚踏入修行,拿得出手的法术,也就变个纸蛙。 他回头看去屋里扫过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箱上金甲绿袍的木偶。 关公木雕,隐约有些暗淡。 陈鸢趁没人注意都在外面说话,走近木雕仔细端详,看着小炉里燃尽的香若有所思,随即重新点上一炷香,插去炉中。 青烟袅袅。 视野之中,那木雕隐隐有光芒凝实,神态变得栩栩如生。 “果然如此。” 陈鸢压着心里的兴奋,照着驱使纸蛙的法诀,对着木雕催使,可惜动也未动一下。 油灯摇曳,照着他身影坐到地上,听着外面嚷嚷的吵杂,心里想着。 或许。 是我修为太浅...... 第七章 起坛 提升修为...... 疯老头传授的这法门,做为不用后世的眼光,都能感觉的出是一门邪门法诀,跟后世影视、小说中的妖魔没什么区别,至少陈鸢是这么觉得的。 需大量血食。 哪有那么多钱......这几日在伏牛镇买了几只鸡鸭,就花费了半月的工钱,再往高处走,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过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到时候总有法子可想。 陈鸢从木雕收回视线,恭敬的朝二爷拜了拜,“这世道也就我拜你了,可得保佑在下。” 这时候,外面说话停下来,赵老头带着大师兄等人回到房内,叮嘱他们早些歇息,没事别掺和刘家的事。 待老头一走,刚躺下的大师兄睁了睁眼睛,随后翻坐起来,将老二、老三叫了起来,至于陈鸢,他选择了无视。 “你们可发现那员外此时六神无主,弄不好,咱们机会来了。” 三儿有些担心,想到王家那件事,脚缩到了被窝里。 “万一真有鬼怎么办?咱又不是高人,还不把命搭进去?” “我觉得那员外就是疑神疑鬼,说不得他儿子就是得了什么怪病。再不济,咱们就学那假道士,将他糊弄一番,弄来一百两,不得过几天好日子?” “可咱们戏班真有高人咋办?顶着高人的名头做坏事,说不得怪罪到咱们头上来。” “戏班谁像高人?那些个泥腿子?喏,那边睡觉的呆子?还是班主?就是一个贪财的糟老头,有那本事,还搁这儿摆弄戏班?” 汉子说的倒也是实情,剩下的两人连忙咳嗽了一声钻进被窝。 就见门口,赵老头不知什么过来的,披着单衣站在窗口脸色难看,朝大师兄招了招手。 “出来。” “是,师父。” 大师兄苦着脸从被窝出来,耷拉着脑袋跟着赵老头去了外面,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喝斥怒骂。 夜风钻进屋内,立在地上的油灯火光微微摇晃。 陈鸢望着穹顶肚子顶着被褥微微起伏,微张的口唇间,呼吸一快一慢,练着吐纳之气。 对于外面喝斥怒骂,全然没有理会,他心里正想着勾魂符的事,都是从书里了解只言片语,若是按书上说的,到时候该是阴差上门索命。 ‘刘家的事与我没关系,那幕后施术的人也跟我没仇没怨,犯不着跟搁这儿跟着烦劳,睡了睡了。’ 大抵想通,陈鸢回气收势,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到的第二天一早,三位师兄被赵老头安排去前院练习锣鼓、台上唱词儿。陈鸢则被塞了纸笔,让他写几出好戏来,或做一些头雕用来替换。 因为昨晚异象,刘员外夫妻俩对戏班格外热情,好茶好菜招待,让陈鸢等人过足了瘾,但真要说什么话,倒是不多,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又不知谁是昨晚的高人,两边多是说一些今晚演哪出木雕戏。 “赵班主,最好啊,是阳气足的戏,说不得阳气盛行,驱走院中阴沉之气,我儿就能醒转过来。” “正是这个理。” 赵老头放下筷子,脸上有着酒红,醉醺醺的看过身边几个徒弟,“员外放心,我戏班什么都缺,就不缺阳气,看看全是青壮,若是来的鬼是女的,定让她有来无回。” 两侧的三个徒弟悄然互视一眼,起身纷纷附和,端着酒水与对面的老人碰杯。 “员外放心,咱们怎么说也比那假道士重信守义!” 陈鸢看着一个比一个吹的凶,心里直叹气,这不是找死吗?又吃了几口菜,听了会儿他们吹嘘,便起身告辞,刘员外谈性正隆,大师兄三人也正起劲的时候,敷衍的朝陈鸢挥挥手,让他自去。 “无知者无畏。” 听着蝉鸣,陈鸢负着手走过斑驳的树荫,回到侧院里,给关公木雕上了一炷香后,搬了桌椅到外面树荫下,拿出雕琢的工具,一点一点打磨出头雕的轮廓。 知~~ 知~~ 凉风吹来,带着木屑落去桌面,夏蝉趴在摇曳的树枝一阵接着一阵的嘶鸣,不远的老树,飞鸟落去枝上的巢穴,嗷嗷待哺的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天光倾斜。 陈鸢吹去粉末,看着惟妙惟肖的木雕,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端手边的茶水抿上一口,从袖中拿出书卷看起了一段段离奇的故事。 ...... 不久之后,划去山峦的日头绽出橘黄的光芒,青山县喧闹的街道渐渐安静,归家的人匆匆而过,呼儿唤女的妇人在檐下大声呐喊。 脏乱的街道上,一帮孩童围着一个东张西望,憨厚傻笑的身影追逐打闹,从他身旁过去,又回转过来,又蹦又跳。 “疯汉!疯汉!没衣穿,一双破鞋露指尖!” “疯汉!疯汉!邋遢汉,惹人嫌没人管,又丑又脏半边天!” 脆脆生生的孩童嬉闹叫喊,周围过往的人看了一眼,大抵见惯了,没什么稀奇,也有不忿的,上前呵斥挥手,将这帮顽童赶走。 那疯汉朝这些孩童傻笑时,交织的街道,有人走出挂有‘奠’字灯笼的院门,李远山一身灰黑袍服走上街道,斑白的发髻须髯间,尽是森然之气。 路边,脏兮兮的疯老头哭丧着脸,朝他过来。 “你见过我徒儿没有?” 疯疯癫癫的身影过来询问,被他一把推回去:“滚开——”便径直走过街道。被推搡的疯癫老头,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拨了下。 “没见过便没见过,推老夫做甚......” 天色渐暗沉下来。 繁星显出阴云挂上夜空,城中响起了‘梆梆’打更的声音,敲锣呼喊的身影挑着灯笼走过街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好门窗,严防隔壁王生......” 咣~ 咣~ 打更人走过长街,附近街巷,一道身影从院墙降下,早已准备好的供桌从盖着的布料下掀出,落在巷子中央,所处范围正好距离刘府不远。 下一刻 香烛‘轰’的自燃,李远山抬手按去桌面一拂,一张写好生辰八字的纸张落在了上面。他手中凭空出现一张黑符按去纸张,“下奏城隍,听我言,速遣阴使勾拿此人!” 言语落下,掐着法诀,往黑符一点。 声音暴喝:“起坛!” 第八章 别开门(求收藏、推荐) 梆梆—— “小心火烛......” 打更的声音空灵的在远方街道传来,长街上不知何时泛起了薄薄雾气,挂有‘刘府’的门匾下,陆陆续续而来的城中富户被府中管事热情的邀请进去,有相熟的,相互打声招呼相携而入。 转过‘春水鸟鸣’的风水墙,过道砖石镶嵌严丝合缝,延伸的尽头,是两层的前院小楼,灯笼高挂,照出暖红的光芒笼罩下方一丈高的戏台,城中请来的乐师拨着琴弦、吹奏唢呐,配着中空的戏台上,几个一尺左右的木雕人偶搭着声乐。 台下正前,十来桌坐满了宾朋,喧哗嘈杂,觥筹交错间一道道清丽的丫鬟,拖着长裙端了菜肴呈长列从戏台两侧过来,一一摆去酒桌。 戏台空洞里,师兄弟几人舞动人偶念着台词,偶尔从缝隙看去热闹的酒席,小声道:“城里有钱人真多。” 上方一句台词过后,三儿手中的人偶退下台面,跟着也瞅了一眼。 “又不认识咱们,再多也没关系,师弟你说是吧?” 说着,看去戏台另一边的陈鸢,后者笑了笑:“确实跟咱们没啥关系。别人有钱,要么父辈努力挣来的,要么凭自己本事。” 大师兄撇撇嘴,再看去外面,眼里尽是羡慕。 喧闹的台前酒席间,赵老头第一次被邀请在列,与这么多城里豪绅坐在一起,不由挺直了脊背,太过高兴,到处敬酒喝的摇摇晃晃,兴奋的拉着从另一桌敬酒过来的刘员外感谢。 “员外厚爱,您让我入座,可是结交不少富户,刚才谈了好几家,这次多亏员外提携。” 有些喝高了,赵老头的话语无伦次,不过神智还算清醒,他拉着刘员外到一旁,轻声问道:“昨晚的事,员外没告诉他们?” 刘员外看着热热闹闹的酒席眯了下眼帘,忽然笑呵呵拍拍老头的肩膀。 “冲喜嘛,自然要人多。告诉他们了,岂不是没人敢过来?” 嗝~~ 赵老头连忙捂住嘴打了一个酒嗝儿,看着转身继续去招呼宾客的刘员外,忽然觉得继续留下来演木雕戏是个错误。 “要不要找陈鸢他们商量商量......演完今晚就搬出去。” ....... 院门外,两个护院倾听里面的热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长街上的雾气蔓延,渐渐浓密,在护院视线里弥漫升腾。 “雾好像又浓了几分。” “奇怪了,明明刚才还看得见,才一会儿连对面都看不到了。” 两人低声交谈,眼睛却没离开翻涌的水雾,白茫茫的一片,让人有些害怕。片刻间,两人正说话时,有金铁碰撞的声响在雾中响起。 叮叮叮......像是铁链的声音在雾里回荡。 院门挂着的灯笼也在此时摇晃,焰光明明灭灭,其中一个护院看了看同伴,小心走到石阶,努力想要看清声音的来源,下一刻,他脸上表情僵住,战战兢兢的使劲挪动脚步,同伴赶紧来过来搀扶,问他怎么回事。 前者发抖的指着身后的大雾,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那护院偏头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瞳孔瞬间缩紧。 白茫茫的雾气里,就见将近两丈的人影伴随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在雾气里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 刘府庭院,热烈的气氛还在持续,喝高了的宾客已经没有多少兴致看台上的木雕戏了,和相熟的人围成一个个小圈子聊起家常,或说起城里哪个青楼的妓子功夫了得,改明儿要去讨教一番,惹的大伙哄笑。 木雕戏没人看了,陈鸢演完手里的这出便也歇了下来,被刘员外安排的没动过筷子的一桌吃饭。 “吃过之后,今夜啊,还得麻烦戏班诸位在我儿房前凑合一晚,价钱嘛另外加了些许,老夫与赵班主已经谈过了。” “无妨,哪里睡不是睡,员外放心就是,我们戏班别的没有,阳气足的很。”大师兄夹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豪爽的拍着胸脯保证。 陈鸢一筷一筷夹菜吃的斯文,将关公木雕放到了腿上紧贴自己,对于两边都在各有所图,刘员外这般招待戏班,就是想捆住那高人,帮助他儿子醒来。赵老头、大师兄他们则想从中多弄一些钱。 ‘真要遇上鬼了,死的也不冤。’ 想着,刚放下筷子,有声音结结巴巴的从垂花门叫了起来:“老爷......老爷......” 声音在这边吵闹声里并不明显,但还是有人听到,就见一个护院脸如白纸,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下台阶时,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扑去地上,有宾客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才发现这护院浑身冰凉,抖的跟筛子似得。 “员外,你家护院怎的了?” 这边正跟戏班说话的刘员外皱着眉头过来,陈鸢和三个师兄也跟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视野里,那护院脸无血色,嘴唇都在发抖,见到刘员外,他才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老爷.....外面......外面有人要找公子。” “找伯元?”刘员外愣了一下,可又觉得不对,哪有人这个时间来拜访的?何况,护院还吓成这样。 他正要询问“门外来的是何人。”的同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从前面陡然传了过来。 嘭! 嘭! 那敲击声,能在这边听到,可见力气有多大。原本喝高的一帮宾客顿时酒都惊醒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不敢说话。 嘭嘭嘭...... 又是接连几下敲门,刘员外有些坐不住了,想到戏班里是有高人的,干脆一咬牙,招呼在座的宾客,还有赵班主,一群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三十多人聚在一起,多少能提些许胆气,簇拥着刘员外浩浩荡荡绕过风水墙,来到院门前,那边还有一个护院守着,只不过整个身子靠着门扇瘫坐地上,睁着眼睛,脸上挂满眼泪,显然被吓哭过。 他看到一群人过来,嚅着嘴终于磕磕碰碰的发出声音。 “老爷,外面来一个......它要找公子。” 话语一落,他身后的门扇又是‘嘭’的敲响,力道将院门推的向里凸了一下。陈鸢站在人群当中,心里泛起了一丝寒意,害怕的成分肯定是有的,更多还是一股阴冷正从外面蔓延进来,下意识的抬起头,陈鸢脸色顿时狂变。 这时,刘员外走到前面,吸了口气开口问道: “外面是何人,为何来找我儿?” 对面的院门后面,响起阴沉的声音。 “开门。” 刘员外心里咯噔猛跳,有些发慌,可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没经历过,稳下心神后,他朝身旁的老仆示意一下,后者心里也害怕,可主家发话,哪能不听,小心翼翼的走进屋檐,趴在门后从缝隙看了出去。 众人视线里,那老仆身子一僵,跟着就发抖起来,战战兢兢的转过身,脸上直冒冷汗,朝着刘员外一个劲儿的摇头,却是说不出话来。 “开门......奉城隍令,捉拿刘府刘伯元!” “别开——” 陡然一声话语在人群响起,众人神经本就紧绷,顿时被吓了一跳,紧张的循着声音看去,就见戏班里那个年轻人脸色极不好,一直盯着院门的门头。 陈鸢使劲捏着拳头,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高高的门头,泌出满脸冷汗,他说出这番话,不仅是因为刘员外的儿子,他怕的是,这勾魂符会不会将院里看到阴差的人都勾了去。 “外面的是阴差.....开了这个门,你儿子就真没了。” 刘员外等人回头跟着看去,那隆起的院门门头粱脊与鸱吻之间,一张硕大的灰白长脸在雾里阴沉的俯瞰院中众人。 原来自己这边说话的时候,对方就在上面看着他们了。 檐下所有人几乎瘫软坐去地上。 ...... 与此同时。 矗在茫茫雾气的刘府附近,街巷摆设的法坛,有着咪咪轰轰的法咒念叨,李远山绞着两根手指,掐出法诀,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张黑色的符纸。 片刻,他隐约听到了脚步声,眸子微微划去眼角,余光里,一道破烂衣袍,散发臭味的身影走过他旁边,负着手站到法坛旁边,探头朝桌上瞄了一眼,向后撩了下头发,看向保持法诀不动的男人。 “兄台哎,你做法啊?这个老夫熟,让我来!” “你别过来!” 不等李远山说完,那疯老头往他这边一挤,彷如被一辆飞奔的马车撞了一下,整个都被推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落到地面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第九章 阴差(求收藏、推荐) 幽巷里,身影撞在墙壁弹落地上,血迹顺着嘴角滴在地面绽出斑斑点点的红梅。 李远山抬袖擦去嘴角血迹,靠着墙艰难起身,此时他脑中已经没有太多的思考了,维持的术法被中断,让他受到法力的反噬,本就不高的修为雪上加霜,让身体难以承受痛楚。 “这个疯汉......” 他从袖里摸出一把匕首,上面刻有铭文,乃是师父当年赠的,寻常刀剑、甲胄能轻易撕裂。他盯着胡乱摆弄法坛的疯老头,慢慢接近对方,刺出的刹那,背对的老头忽然一闪,侧身跳到桌旁,向后撩了一下头发。 “兄台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啰嗦——” 李远山手中匕首划拉开去,疯老头急忙又躲,撞在墙壁的瞬间,身形顿时没入其中,引得墙壁另一边房屋内一阵惊声尖叫。 霎时,墙上疯老头探出脑袋朝对面的李远山晃了晃。 “哎哎哎,没打照!” 男人握着法器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修道中人,道行明显高出他太多,更加不确定,对方是装傻还是真疯。 举着的匕首垂下来,李远山后退两步没有继续下去的打算,转身走去法坛。那边,疯老头见对方不打了,从墙里跳出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怎么就不打了呢.......” “我见过你徒弟。” 疯老头说话的同时,对方也在开口,老人顿时停下话语,睁大眼眶露出惊喜。 “真的啊?你知道老夫徒弟在哪儿,来来,带老夫去......哎哟,什么东西扎我一下。” 疯老头垂下视线,一柄匕首正插在他腹部半截,鲜血渗过布料,一滴滴飞快坠下。 “你.....捅我......嘶......”老人捂着伤口,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跌跌撞撞靠去墙壁。李远山沉默的拔出法器,看也没看地上的疯老头,拿了桌上黑符转身出了巷子,在雾里边走,边摸出几粒药丸倒进口中,仰头硬咽了下去。 “没有多少时间了......” “儿啊......爹把剩下的事都做了,爹才对得起你。” “那家人,谁也别想好过。” 长街白雾氤氲,走动的孤影前往的方向,隐约能见到雾中的刘府灯笼亮着,雾气弥漫,攀着墙壁、院门的缝隙缓缓蔓延进去。 风水墙前的刘员外等人吓做一团瘫软地上,感觉脚都不听使唤了,就那么看着门头上那张硕大的长脸,对方死灰的双目也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前院那边的仆人、丫鬟、护院听到动静赶过来,然后“啊!”的发出尖叫四下奔逃,或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不敢动弹。 “鬼.....鬼啊!” “娘也......” “老爷老爷......快跑啊。” 赶来的人一哄而散,剩下的腿软走不动路,纷纷捂着眼睛哭喊起来。那边三十多人被动静惊的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戏班那人靠了靠。 这个时候,赵老头,以及三个师兄才发现整个人群里,只有陈鸢还站在那。刘员外喘着粗气,吞了吞口水。 “小兄弟......高人......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还有我儿.......” “阴差。” 陈鸢死死盯着门头上方那张脸,感受到阴寒袭体,他也不好受,身子在衣袍里微微发抖,只是灯火昏暗,旁人难以发觉。 “......之前,我无法判断是不是勾魂符,可看到它出来,方才确定。” 勾魂符,光听名字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刘员外强撑起来,咬牙:“我这就去伯元房里,将那符找出来烧了。” “烧不得!” 陈鸢动了动手指,想到书里的那段故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就破除了,否则也不会写上老僧,他连忙将刘员外叫住:“烧不得,烧了那符,可能你儿子立马就死。而且,不一定找得到。” 紧了紧关公木雕,悄然藏去身后,陈鸢注视着门头上的阴差,压低了嗓音。 “员外,想办法找个盒子来,把这个装进去。” 说着,背后的木雕落去地上,陈鸢脚跟向后一点,轻轻踢到老人脚边,随即迈开脚步遮掩刚才的动作,走上前几步。 他一直注视对方,其实在想着办法,阴差啊,虽说应该是城隍庙里的,可也不是陈鸢能付,说不得对方根本就把他这种只有半只脚踏入修行的人放在眼里。 等等...... 既然奉城隍令,为何进不了门? 想到这茬,陈鸢思绪忽然好像被打开了,努力压制心里的恐惧,挤出一点笑容,朝门头的阴差拱起手。 “凡人陈鸢见过阴差。” “开门!”门头上阴沉的长脸并未张嘴,可低沉的声音犹如嘶吼般门后响起,丝毫没有想跟陈鸢说话的意思。 “门不能开,你也进不来,对吧?” 陈鸢心脏狂跳,既然对方不接他的话,那索性直接揭穿,说不得还有周旋的余地,他垂下手,继续说道:“若真奉了城隍令,不可能进不得凡间宅第,你一直在外敲门逼迫,可是急着缉人魂魄?” 门后,再无声音响起,上方的灰白的长脸死死盯着说话的年轻人。 见它无话,陈鸢心也快提到嗓子眼了,听到身后蹑手蹑脚过来的脚步声,深吸了口接着道: “刘府的公子尚未死,阳寿自然未尽,就算城隍到了这里,也该等时辰到了才锁人,在下看来,你可是收了他人差遣,拿了好处?” 不等门头上的阴差开口,陈鸢连忙补上:“对方有好处,我这边未必没有,还望收下,暂且放过刘府的公子。” 说着,接过从后面递来的礼盒,盒长一尺半,包装精美奢华,看来那刘员外还是很懂。陈鸢捧着礼盒一步一步来到院门前的石阶,离那门头的长脸越来越近,心头快跳到嗓子眼,他微微低下头,恭敬的礼盒举过头顶奉上。 “还请阴差笑纳。” 擅请阴差,多是要献上供奉的,常人拿得出的,通常是寿元,眼下那礼盒里,隐隐有香火之气,令得门头上的长脸有了些许表情。 沉闷的声音不像之前那般低吼。 “抛上来。” “是。” 礼盒加上木雕不算重,在陈鸢手里轻轻一抛,高高跃去了门头落在瓦片上。 那边,灰白的长脸微微张嘴,吹出一口气,顿时院内阴风阵阵,礼盒系着的红缎自行解开,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礼盒边沿,有些期待的将盒盖打开。 跃入眼帘的,是一个金甲绿袍的一尺木雕躺在里面,感受到阴气的刹那,木雕双目绽出青光直射而出,钉在阴差脑门,顿时阴气四溢,发出‘兹兹’的声响。 “啊啊——” 高瘦细长的身影捂着脸,跌跌撞撞后退开去,陈鸢手心都捏紧,不过他还是鼓足声音:“堂堂城隍麾下阴差,擅收凡间贿赂,枉拿凡人生魂,今日只是小惩,他日若再犯,我亲写状纸烧于城隍座前!” “呃啊啊啊......” 那阴差捂着脸左右在雾里晃动,向来那一下让他受了伤,听到陈鸢中正的话语,身形隐没去雾中,铁链声也渐渐远去,周围蔓延四溢的雾气此时慢慢收拢,缩回院墙、门缝后面。 陈鸢小心打开院门,将遗落地上的木雕拿过中,此刻街上雾气也正渐渐散去,心里踏实了不少,转身回去,对面一群人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第十章 接二连三 阴风、冰意从庭院退去,灯笼停下了摇曳的光芒,昏黄之中,众人看去院门前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隐隐有些害怕。 “都没事吧?” 陈鸢笑着下了石阶,瘫坐的众人屁股蹭着地面,下意识的蹬脚后退。陈鸢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惊慌的神色,一时间不知接下来如何开口。 好在刘员外见机,过来打圆场,刚才的情景,让老人已经确信陈鸢就是那晚的高人了,那自己孩儿定能得救。 “小兄弟......” 老人想要在陈鸢肩头拍拍,想到之前画面,伸出半途又缩了回去,变成作揖,连忙改口。 “.....先生莫怪他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您看能否先看看小儿,能否将他唤醒过来。” 勾魂符,陈鸢没把握,既然都来了去看看也无妨,何况待在这里,面对这些人,颇有些尴尬。 “员外先去,我马上就来。” 他想跟赵班主说些话,哪知后者,还有那边商贾豪绅以为他要过来,当即起身纷纷后退朝前院过去。 拉开点距离后,众人心里踏实些,不时回头看了看,呼出一口气,低声交谈起来。 “......刚才太吓人了。”“我心现在都还扑通扑通狂跳。” “刚才戏班那人算是救过咱们,我们这样会不会有些过了?” “那你去跟他说话?他打伤那鬼,哎哟,怕不是要连累的。” 跟着一起走的赵老头,听着窃窃私语,回头看了眼院门方向,脸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三儿想要说话,都被他拽了一把。 院门前。 刘员外看着他们跑去前院,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去身旁的年轻人,“先生,莫要跟你们一般见......” 他话语说完到一半陡然化作“哎哟,怎么又来了!”老人转身就跑,腿脚利索的窜去了出去,唰的一下钻进风水墙背后。 感受到冷意再次袭来,陈鸢心里咯噔猛跳,难道那阴差中途折返,想要杀人灭口不成? 他转过身,一股阴风扑在了脸上。 就见渐渐消散的水雾重新聚起,不过只停留院门外的石阶前,白茫茫的雾气里,高长纤瘦的身影晃荡着铁链缓缓飘来这边。 陈鸢本能的捏紧木雕,呼吸都变得急促。 下一刻。 雾气忽然翻涌,那长灰白的长脸猛地探出来,从上而下几乎抵着陈鸢的脸俯瞰对视。 “凡间修士......你不会真的向城隍告状的,对吗?” 呃...... 这是走到半路不放心调头回来询问。 “不会,只是还望此间勾碟能就此作废。” 没了恶意,陈鸢心里也就没那么紧张,学着学来的礼仪,拂开双臂向前拱手。俯瞰下来的长脸阴沉的看着他,片刻,将脸收回雾里,瓮声瓮气的话语传了出来,“好,去那刘伯元房中,从床头取下勾魂符,公鸡之血浇灌,晾干后在旭日初升时,面朝东方烧尽。” 雾中细长的黑影飘远,也有话语穿入陈鸢耳中。 “青山地界,幽冥之事,我可帮衬三次,三次过后,你我两清!” 茫茫浓雾肉眼可见散去,露出长街砖石铺砌的地面,陈鸢朝空旷的街道抱了抱拳,那家伙算是彻底走了。 转身走去风水墙,刘员外探出半张脸来四下瞅了瞅,这才小声问道:“那......那阴差真走了?” “走了。” 陈鸢笑了笑,并没有将刘员外,还是刚才那些人对他胆怯的表情放在心上,经过刚才与阴差对话,亲身经历神仙鬼怪,再回头看,心境已然不同。 “走吧,去令郎房间将符取出。” 陈鸢说话谦和,向老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对方走在前方带路,途中他将阴差叮嘱的话一一说了,刘员外立即让一个仆人去厨房后院捉一只公鸡放血。 东厢这边,陈鸢一进房里,用着浅薄的法力去感受那股阴气和法力,循着感觉来到床头,让外面两个护院进来,将刘家公子连带床一起挪离墙壁。 果然,一张黑色符咒贴在床头后面,当即将它取下,放去仆人手中托盘淋上鸡血。 “先生,这就好了?” “嗯,那阴差便这么说的。” 陈鸢不敢保证,见事情差不多了,便告辞回去西厢,那刘员外看着床上的儿子,回头立即让仆人将东厢这边一间客房腾出来。 亲自送着陈鸢出了门口,“先生慢走一步。”他拍响手掌,本送给胖道人的那盘银两,悉数举到陈鸢面前。 “先生乃高人,知道瞧不上这些俗物,可老汉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财物了。无论如何还请收下。” 陈鸢也不是那种清高之人,所练法门需大量血肉,总不能去抢夺他人家畜吧?有这笔钱,倒是能解燃眉之急,便不推辞,接过沉甸甸的托盘,看得那边站远远的大师兄垫着脚尖眺望。 檐下,一老一少又说了些话,天色也不早了,剩下的事,不过是等日出。那些个宾客巴不得离开,见事了纷纷向老人告辞。 陈鸢也回到房里,丫鬟怯生生的进来,将油灯点着,道了声:“先生安寝。”便飞快出去将门带上。 银两放去桌上,陈鸢从袖里翻出《黄川杂疑》再将那段勾碟的故事看上一遍,没什么纰漏后,方才放心。 经此一事,有些想法,或者说归纳在心里有了些眉目。 后世之人,信息庞杂,擅长的就是归纳总结。有修道之人的世界,法术定然是有重复的,他会的别人也会,就如这勾魂符一般,若遇上心怀鬼胎的修道中人,恐怕就是一场争执。 ‘别人有的,我要有;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 豆大的焰光照着微微出神的脸庞,陈鸢将目光放到桌上的关公木雕,这世道的修道中人定会驱使之术,但绝没有像他这般拥有无数想法。 ‘他人驱使不过这方的山精野怪,阴鬼阴神。若我以我那时代的历史猛将为棋,如何?阴曹地府无常、钟馗,如何?还有那满天神佛......以木雕之术,灵显而生,在这方天地不失一种新的法术。’ ‘若再辅以这本《黄川杂疑》的诡异之术。该是能站稳脚跟。’ 灯火剪着他身影投在窗棂,星月倾洒的庭院外,三三两两的宾客结伴离开,向相送的员外告辞。 “员外回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 “那望诸位将今夜之事,莫要传出去。” “晓得晓得,我等自会守口如瓶。” “那就此告......咦,那边是谁?” 众人立在院门外,顺着说话的同伴一一望去,就见一道身影,走姿诡异,摇摇晃晃的从对面拐角走来。 “刘员外.....今日宴请,怎么不请我呀。” 那声音嘶哑难听,摇晃的身形走近的刹那,那人脸上一团黑气盘旋,看不清面容,原本离去的一群人顿时吓得往回跑。 刘员外听声音就已经知道是谁,平日寻常的人,怎会这般模样,当即跟着众宾客一起冲回院门,嘭的将门扇关上,还将粗大的木梢牢牢插死。 众人挤在门后,哭丧着脸看去老人。 “员外,今天啥日子啊,邪乎事尽让咱们给碰上了。” 话语落下。 院门轰的一声掀飞,门后抵着的三十多人齐齐倒飞出去,七零八落躺的到处都是。 “刘员外,今晚你家一个活着的......都别想出去。” 那身影满脸扭动的黑气,站在门槛外,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 嘶哑的低吟。 今天更新稍迟点 第十一章 野狗 烛火剪着翻书的身影投在窗棂,翻去的纸页声里,陈鸢打了一个哈欠,今夜的事让他疲惫,到见识了传说中的阴差,怎也没有睡意。 陈鸢拿过灯罩放去油灯,飞舞的蛾子来回撞在上面,昏黄的光芒里,《黄川杂疑》翻去的一页上,一段《去影》的故事,令他微微蹙眉,甚至感到后颈发凉。 “割影如割头,将对方影子手脚、头颅折断,其人也会受相同之状,这书里法术尽是恶毒之术.....” 往后翻,还有如:凭随身一物令人肠穿肚烂,或恐惧某物的之法。旁人当做志怪来看,倒是新奇,可陈鸢知道,这书里的法术都是实实在在有的,用在人身上,简直防不胜防。 他将书页对准火光,上面内容并没有像《纸马》《祝由》这些故事标注出法诀的字迹。 ‘难道说失传了?’ 风从外面吹过,宅邸前方陡然响起轰的巨响,陈鸢连忙书阖上放去怀里,开门出去时,东厢的丫鬟仆人也都跑了出来张望。今日发生的事,让他们对一点风吹草动都颇为敏感。 “你们在这里守着你家公子,我过去看看。” 陈鸢朝他们吩咐了句,回屋将木雕拿上,脚步飞快穿过廊檐,快到前院,碰上同样赶来的刘夫人,老妇人有些焦急想要去前院看看怎么回事,不过被陈鸢拦下来,让她先回去,并且叮嘱其他人暂时不要过来。 “老身省得,先生乃高人,望将老身丈夫带回。” 陈鸢没有保证,抿着嘴唇径直走去前面拐角,檐下风铃‘叮叮……’的声响中,前方视野展开,风水墙那边,几道身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绊在花盆上,扑去地面翻滚几圈飞快爬起,屁滚尿流的跑去其他方向。 “救……命——” 呼喊的声音凄惨无比,跟着有身影踉跄过来,没几步就坐去了地上。陈鸢捏紧了木雕,快步出了屋檐,一个靠着墙壁瘫坐地上的身影浑身是血,虚弱的伸手去拉陈鸢衣角。 “救我.....” 指尖还未抓到衣角,那人手臂无力垂了下去,脑袋靠着墙壁软软低下,没了任何声息。 绕过风水墙。 是一地的尸体,或还没死的人抱着残缺的肢体痛苦哀嚎,刘员外衣衫破烂,脸上全是血水,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还没死,瘫坐在地上,蹬着腿不断的向后蹭,正惊恐的望着那一地尸体间站着的身影。 那是满脸黑气盘旋的李远山,浑身上下透着颓丧而又诡异,仅伸出手,就将周围惊恐乱跑的人抓住,捏住对方脖子提去半空,五指瞬间掐入血肉里一捏,鲜血顺着碎裂的血肉挤压出来。 “在哪里……你儿子刘伯元……”黑气下,男人虚弱而嘶哑的声音挤出喉间,随手将尸体丢到脚边,然后迈开脚步朝对面不停后退的老人走去,“……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儿在下面等了许久。” 巨大的恐惧让瘫软的老人急促的呼吸,甚至裤裆隐隐有了湿痕,可他仍旧闭口不言,余光之中,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眸底绽出惊喜。 “陈先生——” 风水墙前,陈鸢看着满脸黑气的身影,心里有些发毛,先是可怖的阴差,现在又是这种诡异的怪人,这刘府到底惹了什么人。 此时,听到动静的戏班的人也都朝跑来,陈鸢朝他们大吼:“别过来——”的同时,李远山慢慢偏过头,看到陈鸢刹那,似乎感受到对方身上有着法力流转,他双唇微微抖动,挤出声:“都该死!” 顷刻,他便“呃啊——”的大吼,转身持着那柄刻有法纹的匕首,冲了过去。 一瞬间的爆发,速度是惊人的,双足踩去地砖、尸体都刹那破裂四溅,犹如推进的战车般碾压一切。 戏班的赵老头带着三个徒弟吓得哇哇乱叫,看着那怪异的身影直冲陈鸢,而陈鸢从未经历,或直面这么凶残的事,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本能的后退,抵到身后的风水墙,赶忙弯腰蹲下来,挥开的匕首哗啦啦在墙壁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陈鸢就地扑了出去,还未稳下身形,身后脚步声紧跟而至,就觉后背一痛,视野飘飞起来,整个人嘭的落去旁边的花坛,撞翻数个盆栽才停下。 骨骼断裂般的剧痛,让陈鸢艰难的在地上挣扎几下,才勉强爬起来,视野前方,那发疯的身影此时已冲向周围其他胡乱的挥舞匕首,不断有人惨叫倒下,刘员外想要逃走,背后也被划了一下,又是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这家伙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陈鸢不想当圣人,可这个时候不出手,等对方杀完,最后还不是要杀过来,正好眼下对方胡乱杀一气,倒是给他充足的时间。 他将手中的木雕捧在胸前,染着鲜血的嘴唇发抖的默念驱使的法诀,寥寥十多字出口,体内浅薄的法力涌动起来。 ‘二爷,显灵啊!’ 呈在胸前的木雕,须髯飘了一下,重枣的面容,凤眼恍如活了一般,盯着前方杀戮的身影闪过一丝青光,下一刻,呈出两道青色的光线直射而出。 那方,摇晃走在血泊的李远山忽然转身,手中那把匕首挡在了身前,呯的声响,法器翻飞掉落,射来的青光也在夜色里消弭。 陈鸢手中的木雕好似消耗殆尽般,褪去了颜色。 “死……死……啊啊……” 李远山被黑气笼罩,看不清表情,晃晃悠悠的举步走向陈鸢,双手血管、青筋犹如蚯蚓凸显皮表呈出紫色,落下的步履挨去地面的瞬间,猛地一蹬,黑气里,他面容狰狞,怒吼:“死啊——” 身形轰的冲出直线,犹如炮弹般轰了出去,沿途都卷起烟尘来。 陈鸢饶是有准备,也跟不上对方速度,堪堪跨步后退,那冲来的身影已经撞在了他身前,猛烈的摇晃,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是视野在不断跟对方拉远,然后重重砸在院墙上,瞪圆的目光变得模糊。 鲜血冲出口鼻,溅在了木雕上。 他想动,可四肢僵硬麻木,根本动弹不了,听觉也变得紊乱,全是嗡嗡作响。只能呆呆的看着那满脸黑煞之气的男人晃晃悠悠的垂着满是血水的双手一步步靠近, 嗡嗡...... ‘妈的……还是打不过……’ ……嗡嗡嗡 “徒儿哎……谁打我徒儿……” 嗡嗡乱响的耳边,有着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响,陈鸢抬了抬沉沉的眼帘,模糊的视野之中,一道身影又蹦又跳的跑进院门,朝这边轰然冲来。 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听得出,那是疯老头。 “师父……” 陈鸢奋力动了一下,身子从坐靠墙壁变成侧在地上,视野之中,冲来的破烂身影已经和那怪人打在了一起。 疯老头“啊啊啊”乱叫,伸手隔空一抓,檐下的木柱顿时显出五指印,轰的被拉出房檐,直接砸在了怪人身上。 李远山没有疼痛般结结实实硬抗下来,柱子发出渗人的碎响硬生生在他身上砸的粉碎,身形炮弹般扑向疯老头将他抱住一路推行,撞在连接风水墙一侧的墙壁,轰然砸出一个大洞,砖块、粉尘洒落一地。 轰然的巨响又从前院响彻,那边传来护院、仆人的嘶喊惨叫时,相隔的风水墙轰的碎裂倒塌,两道纠缠的身影冲出弥漫的灰尘,疯老头不耐烦的一掌推出,空气仿佛震出波纹,那边的李远山衣袍撕裂,挥舞的一条手臂拖着血线掀上半空。 他身形落地,转眼间再次冲上,不要命的贴近疯老头,单拳没有章法的挥打,老头也被砸了几下,跌跌撞撞的后退捂去腹部,之前割裂的伤口,在刚才打斗里再次流出鲜血。 “哎哟哟……”疯老头到底是神智不清,感受到伤口疼痛,注意力偏转开去,被李远山一拳拳打在脸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死…… 死死死…… 哈哈哈……儿子,看到了吗,刘府所有人都要下来陪你了……哈哈…… “师父……” 不远,陈鸢看着老头坐在地上被一拳一拳轰在脸上,心里不知怎的泛起了一阵酸楚,扭动身子挣扎着,伸手抓去遗落地上的木雕,靠着墙壁一点一点的艰难站起身,满是鲜血的嘴唇不停嚅着,疯狂念着驱使的法诀。 可关公木雕依旧没有反应。 “显灵啊……显灵啊……” 双手捏着木雕开始摇晃,他声音渐渐变得暴躁。 “……再不显灵,我烧了你——” 夜风‘呼’地吹过了庭院。 …… 呯! 呯! 一拳拳挥打老人侧脸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不知疼痛的身子忽然感受到了风吹来的凉意,他站直回头,四处挂着的灯笼吱嘎吱嘎的摇晃。 呼—— 那是某中东西带起的风声,昏暗中,仿佛巨大的刀面晃过光芒显出上面蜿蜒的青龙。 躲在远处花圃、假山后的几道身影忽然身子沉了沉,胆怯的目光里,隐隐看到了青光乍现,好像有巨大的东XZ在黑暗之中。 那边,李远山丢下了疯老头,看去杂乱的花坛间的陈鸢一手捏着木雕垂在身侧,一口一口的喘着粗气,咧嘴朝他笑了起来。 黑气缭绕的脸下意识的慢慢仰起,望去对方上方。 顷刻。 黑暗里,高达数丈,金甲绿袍的虚影渐渐显出轮廓,手中一柄青龙拄在地上,抚去颔下美髯。 呵...... 陈鸢咧嘴笑了一下,摇摇晃晃迈开脚步,手中木雕渐渐抬了起来,笑声渐渐拔高,笑声里,手臂抬起。 哼哼.......哈哈哈…… 笑声陡然停下,陈鸢跨出一步,发出:“啊——”的怒吼,挥开的臂膀捏着木雕猛地挥斩而下! 他声音响起的同时。 那四丈巨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手中巨兵呼啸,搅起了风雷,狠狠劈在了地面。 轰! 一轮巨大的刀光立地而行划过空气,瞬间从李远山身上穿过,脸上盘踞的黑气轰然四散开来,站立的身形,有魂魄的虚影都差点飞来。 青光一闪而过,巨大的虚影消散的一刻,陈鸢瘫坐去了地上。 整个庭院一片死寂。 第十二章 背后的背后 微微摇晃的灯笼映着斑驳血垢的庭院一片死寂,还未死的人抱着残肢在地上翻滚呻吟,撞破的墙壁还在垮塌残屑。 陈鸢撑着地面摇摇晃晃起来,发髻凌乱,擦去满嘴的血迹,目光死死盯着站在尸体间那道身影,手中的木雕毫无生气,迸裂数道纹络。 “这样都没死......” 强撑着走出一步,视野那头,站立的身影此时晃了一下,颤抖起来,似乎疼痛回来了,呯的坐去在血泊里,仅剩的一只手本能的去摸空荡荡的左臂。 “手呢.......” 李远山又忆起了什么,不再找那条手臂,看着地上满目的殷红,喃喃在说。 “哦,对了……我是来杀人的……杀人的……刘珲……你儿子呢,他杀了我儿……” 陈鸢撑着墙壁靠近几步,之前的事,他大概听过刘员外讲过。 “我听员外讲过,刘伯元,是一时失手,并不是存心杀你儿子。而且,就算追究,你该是报官,让衙门来定夺。” 那边瘫坐的汉子只是念叨,目光扫过周围,刘珲刘员外眼睛一眨不眨趴在血泊里,后背一道深深口子从后颈斜斜拉到后腰,已经没了声息。 汉子看着不动的刘员外,喃喃的话语有些模糊。 “我儿子和那女子都订下婚约……他儿子横插进来,是为了什么?他俩关系要好……好友啊……我才放心的……早上的时候,还在家里跟我吃了早饭才出得门,下午人就没了……怎么就没了……我心好痛……” 他低下头看着满手的鲜血,有些记忆恍如昨日划过眼前。 意气风发的少年寻仙问道。 资质不足被遣下山来,混迹红尘,遇到心上人,有了成家立业的心思,有了孩子,也立下了家业。 襁褓中的孩子,到呢喃学语、蹒跚学步,被先生打了手心,委屈的噘着小嘴.......一点点在眼中长大,成为翩翩公子。 如果没有意外,他将与妻子厮守一生,直到死去。 回涌的记忆停了下来,李远山试图伸出仅有的那条手去挽留,终究在眼中破碎消失,他身体摇晃,阖起眼帘“啊——”的嚎啕,弯下身子抵着地面,嘶哑的哭了出来。 陈鸢看着他,从未想过一个男人会哭的如此伤心,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停息,陈鸢唤他一声,见没反应,摇晃朝对方靠近。 男人跪在地上,额头触着地面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而那边,刘员外也死了。 ......一个为儿子报仇拼上性命,一个保护儿子竭尽所能,这是两个父亲啊。 陈鸢心里有着触动,但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在对方死了放松开,疲惫、疼痛排山倒海般压来,将那点触动压了下去。 整个人摇晃几下,脚下一软,轰的倒去满地尸体间,晃动的视野里,依稀看到衣袍破烂的老人捂着肚子朝他跑来,也有许多人正从院里朝这边小心翼翼的靠近。 陈鸢闭了闭眼帘,黑暗席卷而来。 …… 意识回拢是黑暗的颜色,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气息照在脸上,眼皮下是暖红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陈鸢苏醒过来,房里弥漫伤药的气味。 他缓缓睁开眼睛,明媚的阳光正洒进敞开的窗棂照在床前,外面有着些许吵杂,脚步声、说话声,待完全清醒,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忍着疼痛坐起身,视线之中,屋里另一张床上,衣衫褴褛的疯老头四肢大喇喇的岔开,正呼呼大睡。 “师父......” 昨晚若不是老头忽然赶来,将那人注意力转移开,恐怕他没机会躺在这里了。看着老人偶尔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酣睡模样,陈鸢不由笑了一下,下的床来,恭恭敬敬的向床上的老人行了一礼。 见老人还在睡,便不将他叫醒,蹒跚着打开房门,想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守在外面的护院见到门口的身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其中一个急急忙忙跑开,像是去叫人。 剩下的那个护院,恭敬的拱起手。 “见过陈......先生。” 陈鸢心里明白这些人心里想什么,之前那群商贾、戏班的人知道他会法术,与阴差说话,都是这种敬而远之的神态,便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目光望去院落。 东厢这边四处能见到衙役的身影,还有捕快走动,见到陈鸢醒来,一个捕头带着两人过来邀他说话,毕竟刘府出了命案,是马虎不得的。 陈鸢自是不可能真将阴差、法术之类的说给对方听,大抵就捡了“那人发疯似得冲进刘府见人就杀”“自己受刘员外恩惠,怎的也要上去相救,与那人搏斗”……这样的话语敷衍过去。 戏班的人似乎也没将这些话说给衙门的人,听完陈鸢的描述,那捕头点点头,便带人离开,反正真凶已经死了,还能怎么追究?毕竟动机也是有的,李府的儿子被刘府的公子杀了,对方过来杀人的动机是说得通。 “你家公子可醒了?” 待衙门的走后,陈鸢想起勾魂符的事,便看去一旁的护院,后者终于有了欣喜,连连点头,颇为恭敬的回道:“回先生话,那符烧后不久,我家公子今日一早就醒过来。” 见陈鸢好说话,护院话匣子也打开了。 “可惜我家老爷被那人杀了,若不是有先生在,府里的人不知有多少死在对方手里,可惜我家老爷……唉,今日县令也来了,估摸正跟夫人说话。” 陈鸢没有说话,朝护院笑了下,转身回屋。站久了,身子还是有些疼的,回到屋里在床边坐下,这才看到枕边有张黑色的符咒,连忙将外面的护院叫进来。 “不是烧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我家公子床头那张。”那护院想了想:“好像是李远山身上的,夫人说这东西邪门儿,还是交由先生处理。” 听完陈鸢脸色平淡,还以为有人给他下了勾碟,不过已经知道破解之法,就算被人下了符咒,也没什么担心的。 “劳烦小哥,去问问你家夫人,替我备几只家畜,越大越好。” “先生开口,夫人定是应允的,不知牲畜放在哪儿?” “就后厨那边。” 遣走了护院,陈鸢知道眼下的困境,以后说不得还会遇到,再像这次就没那么运气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升修为。正想着,之前离开的护院回来,身后跟着的是刘夫人。 她眼睛红肿,神态憔悴,一旁还有一个身材枯瘦的年轻人,是她儿子。在床上躺了两月,瘦的不成人样,双眼深陷,两颊向里凹着,沉默的跟着母亲一起进来。 陈鸢还未说话,母子俩已经跪了下来。 “先生,请受我母子一拜。” 母子俩磕下一记,妇人又让儿子另外行大礼,刘伯元已经从母亲口中知道事情经过,湿红着眼睛,望向陈鸢。 “恩公在上,请受礼!” 言罢,也不犹豫,‘呯呯’的在坚硬的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被人又是跪又是磕头,陈鸢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亲手将刘伯元搀起来,“你父亲为护你,想尽各种办法,往后这刘家,你要担起来了。” 刘伯元只是点了下头,忽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他站在原地,喉间有着哽咽。 “若不是我听那女人甜言蜜语,鬼迷心窍的跟她厮混,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这是命啊。” 妇人也流下眼泪,拉着儿子哭了一阵,方才相互搀扶离开。 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两家人。 唉。 陈鸢叹了口气,见师父还在睡觉,念着提升修为的事,让那护院带路来到后厨这边,后门巷子里,挤满了家畜。 几只母鸡关在笼里,旁边系着一头羊,往里甚至还有一头大青牛正扇着耳朵,慢慢悠悠的咀着草料。 ‘就你们了。’ 让护院关上门去厨房等候,陈鸢打开鸡笼,抓过一头母鸡运起了法力。 咯咯……咯咯…… 花白的母鸡挣扎嘶鸣,羽翅掉落间,肥硕的血肉迅速干瘪下来。 天光划过云隙。 城中另一个方向,李府上,有马车缓缓停靠,一支葱白嫩手卷起帘子,跟着一个女子下来车撵,她身着白紫相衬的衣裙,迈着莲步望着李府的门匾,回头看去车里,神色暧昧。 “堂伯,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了。” “嗯,都是我们的,我们的。” 微微掀开的车帘,露出中年男人的脸庞,半尺长须,颇为儒雅,笑吟吟的盯着侄女俏脸,后者抿娇嗔的白了一眼,尽是媚态。 若刘家夫人在这里,定然认得,这是才从她家出门的县令。 第十三章 我身有千神台 刘府后巷鸡鸣吵杂,大青牛停下咀嚼,铜铃大眼倒映着被悬提的母鸡羽毛四散飞溅,皮肉缩紧。 好奇的山羊凑过去低头闻了闻,随后就被大手盖在了头顶,顷刻,羊身坍塌般收缩,只剩皮包着骨架倒在地上。 背对阳光身影,双眼微微发红,偏头朝它看来。 哞~~ 老牛晃着弯弯牛角,吐出口中的草料,向后迈着蹄子瑟瑟发抖。陈鸢一步步朝它走去,周身缭绕一丝丝血线渗入衣袍、皮肤,身上的疼痛得到缓解,蔓延至五脏六腑时,是一种难言的感觉,酥酥麻麻像是有蚂蚁在骨头上爬过。 这种吸食修炼,仿佛有瘾一般,让他有些停不下来,靠近满背斑驳鞭痕的青牛。老牛已经是随时要倒模样,抵着墙壁没有了退路,双眼看着逼近的人类,泛起泪光,忽然向下一伏,屈下前肢竟跪了下来,伸出牛舌去含陈鸢的下摆。 突然的一幕,让陈鸢停了停,眼中散发的红光渐渐消去,他看着这头老牛片刻,手还是按了下去,不过却在它头上抚了抚。 “你倒是有灵性。他日回伏牛镇,可愿意随我离开?” 哞~ 老牛低吟了一声。 后厨的房门后,等候的护院贴着门扇倾听外面的动静,与之前相比,此时太过安静了,何况这么多家畜放去后巷,就有很多疑点。 ‘多半是高人另有用处吧。’ 他想着,正要离开门扇,忽然房门打开,陈鸢走了进来,让他将后巷打扫一遍,将那头老牛好生安置。 吩咐了护院,陈鸢一路回到厢房,越过呼呼大睡的师父坐去床头,在跟老牛说话的当口,其实他感到皮上麻痒,一坐下来立马脱去衣袍,就见胸腔、腹部泌出密密麻麻的血珠。 师父教的难道是邪道法术? “师父!” 想到这,他有些惊慌的朝熟睡的师父喊了几声,可老人只是翻了一个身,依旧没有醒来。 陈鸢一咬牙,只得按照师父教的口诀,一遍一遍的运着法力走过周身,渐渐发现全身的皮肤好像都在呼吸一般,将泌出的血珠重新吸回体内,视线里,难以计数的毛孔同时呼吸,隐约看到一道道丝线般的气随着呼吸入胸入腹,延伸至四肢百骸,又回流丹田形成星云般的气旋。 麻痒褪去,泛在全身的是春雨滋润大地般惬意,陈鸢享受的闭上眼睛,仿佛周围都在一刻静谧,灯火保持歪斜在灯芯上,没有色彩的视线穿过门窗、屋檐,划过天空的飞鸟、走在院中的仆人、端着水的丫鬟、坐在床前与母亲说话的书生都在一刻静止了。 刘府之中,仿佛所有人、事物都在他眼前。 噹~~ 空灵的钟声耳边回荡,眼前静止的画面犹如涟漪扩散开去,陈鸢好似梦里一般,眨眼站在一座破旧的道观前。 铺就的青石板碎出裂纹,缝隙间荒草出头,诉说这里的荒凉。 高悬山门攀爬了枯藤,早已看不出上面雕琢的字迹,两侧石灯多年不曾明亮,斑驳厚厚的青苔,陈鸢诧异的走进歪斜的门庭,映入眼帘是空荡的大殿,无神的宝台。 昏暗里,也有点点火光燃烧。 “这是……” 陈鸢望去的方向,无数空着的神台一侧,只有一尊神像矗立,一对红烛,一炷长香立在香炉,籍着微弱的火光,那是披甲戴袍,手拄一柄青龙偃月的雕塑。 刹那间,抚髯的神像忽然转过头来,声如古钟回荡大殿。 “陈—鸢—” 耳中嗡的作响,陈鸢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仍旧坐在床前,浑身大汗淋漓。疯老头不知何时醒来,正蹲在地上双手做莲花状撑着下巴,眨着眼睛好奇的打量。 “师父。” 陈鸢平缓了下心情,温和的唤了声,那边,疯老头绕着他来回看了看,冷不丁冒出一句:“到练气了。” 恍然又惊醒似得,脸上划出惊喜的笑容:“徒弟哎,你醒啦?打你的人呢?为师现在可以收拾他了。” “他走了,师父你伤怎么样?” 陈鸢看去老人腹部,包扎的地方已被疯老头扯下丢了,露出的肚子上,只有些许残留的血垢,以及一道浅浅的红痕。 “不是为师自夸,这点伤没两日就能好。看看,为师是不是活蹦乱跳的?”老人晃着脑袋绕着圆桌蹦跳一圈,像个孩童似得,开心得不得了。 陈鸢跟着笑了笑,不过想着刚才似梦非梦的场景,是满肚子的疑惑,难道那处道观藏在自己身体内? 不然那尊关公神像就有些说不通了。 那些空着的神台……难道是让我将他们都一一重塑? 他隐隐感觉,之前想的那条路走对了。 陈鸢让师父在屋里玩耍,别去外面打扰他人,自己则重新坐好,有模有样的盘起腿,保持打坐的姿态,努力让自己进入刚才的那种状态。 略一入定,心念的道观顿时出现在黑暗的视线里,重新来到大殿,这次那关公神像没有动静,他绕着神台走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来,反而对旁边空着的神台略微悸动,伸手摸去,反馈的是某种与关羽神像的联系。 ‘好像能组成一对儿?” ‘难道是张飞?’ 毕竟关张二人情同兄弟,陈鸢这样猜测也说得通。 心里大抵有了目标,从道观出来,再到神识回拢睁开双眼,陈鸢顿时有了目标,下床准备给木雕上炷香蕴养法力。 就见疯老头撅着屁股趴在窗户往外偷瞄。 “师父?” 疯老头回头‘嘘’了一声,指了指外面,陈鸢好奇的凑过去,竟是大师兄三人在外面徘徊。 “咱们要走,总得叫一声老四。” “……还叫什么……他能跟咱们一样吗?” “其实师父估计也不想叫他……” 陈鸢微蹙眉头,见三人徘徊了片刻就转身离开,连忙开门追了过去,侧院那边,赵班主等在侧院门口,三辆驴车装好了吃饭的家当,看架势是准备返回伏牛镇。 等到三个徒弟回来,也没问陈鸢要不要一起回去,便叫帮工赶车离开。 “师父!” 这时,陈鸢也走到了侧院外,将他们叫住,“回伏牛镇怎么不叫我?” 来到这个世道几个月,吃穿住行都是赵老头负责,虽说有着利益的关系,终究没让自己死在外面,相处下来,除了脾气臭一点,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 疯老头跟在徒弟旁边,见喊对方也叫师父,瞪圆了双眼,撸起袖口就走了过去,上下打量这瘦巴巴的老头儿。 赵班主看着陈鸢追出来,下意识的后退,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本黄线装订的书册,拍给一旁的三儿,示意让他交给陈鸢。 随后,哂笑的说道:“陈鸢啊,我觉得你已经可以出师了……就不用跟着咱们回伏牛镇那小地方,这书啊,是戏班上面传下来的,都是一些雕琢木雕的技巧,拿去看看,就当我送你的出师之礼。” 说完,连忙催促帮工赶车,叫上三个徒弟赶紧走,出了侧院的街巷,撒开丫子飞快消失在了长街上来往的行人间。 陈鸢看着手里的书册,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回头看去这刘府好一阵。 ‘这里的事已了,也该是告辞了。’ 他叫上还在街巷东张西望的师父一起返回刘府收拾行囊,刘老夫人听闻陈鸢要离开,连忙带着儿子从后院赶来,但陈鸢去意已定,岂能留得住? 老妇人只得让人准备了一辆辕车套在那头老牛,看着坐上车撵挥鞭缓缓驶离的身影,一直送到街口。 望着繁杂的长街,朝来往行人间渐行渐远的牛车,妇人、刘伯元双手合着躬身揖了一礼。 “恩公,慢行!” …… “去哪儿啊……” 天光微微倾斜,老牛甩着尾巴,拉着车斗缓缓走过热闹的市集,陈鸢握着鞭子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身影,有些茫然。 想问坐在车斗里的师父,可疯老头拿着几锭银子,杂耍般在手里抛来抛去,正完的起劲。 ‘先买些做木雕的工具……先雕一些出来看看!’ 拿定主意,陈鸢沿着集市寻了几家杂货铺,凿、锤、削刀、刨刀……十来个物件一股脑丢进车斗,这才准备出城。 过了前方街口,一辆马车迎面过来,交错间,陈鸢正与师父说笑,忽然脸上笑容收敛。 自入练气,他五官敏锐,刚才过去的马车里,常人难听到的话语一一传入他耳中。 “李家宅子真大……呵呵,全家就这么死了,便宜到我这未过门儿的媳妇身上,堂伯真是厉害。” “是哪里厉害?呵呵,若没有你啊,我也拿这两家没法,谁叫本县上任以来,他们抠搜的紧……过些日子,等李家的事太平了,咱们再拿刘家,一个老妇人,一个病秧子……呵呵,来让我捏捏。” “讨厌……” 女人像是依偎在了男人怀里,扭捏几下,便不动了仍由对方上下其手,红着脸略微喘着粗气,轻声道:“那刘家……堂伯该如何拿他们?” “刘伯元失手杀人,才引起十多桩命案,本官总要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吧?” “堂伯啊,你真坏……” 马车远远在街道尽头拐弯,消失在陈鸢视线里,车斗上的疯老头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跟着伸长脖子张望,“徒儿哎,你看啥呢?” 不知道想到什么,向后撩了一下头发,表情严肃。 “是不是瞧上哪家小姑娘了?没关系,你跟为师一样,那叫一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还不手到擒拿?要是不好意思,为师替你说说,指指,是哪个?” 陈鸢笑了一下。 “不是,是弟子忽然发现有些事还没做完,做完了,咱们再走。” 不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第十四章 邪乎?正呼? 夜色犹如潮汐推着昏黄蔓延城中大街小巷,一盏盏灯光铺就出万家灯火的夜景。 大红灯笼挂在了县衙,彤红的光芒之中,差役搬着两辆驴车上的木箱进出府衙后院,县令周生淮微微蹙眉,里面都是一些李府原来夫人的金银饰物,死者之物随随便便拿回来,让他有些不喜,可自家侄女要喜欢,也就由着她性子来。 “……这些东西放在李府上便是,何必还搬来,你想住那边,过几日咱们就搬去。” 一旁窈窕的身形晃着珠钗,轻柔靠近过来,女子见四下暂时没差役走过,挽去县令手臂,声音娇滴滴在他耳边说道:“堂伯,我喜欢嘛,反正都已经咱们的了,到时候放在房中把玩,还想堂伯帮着侄女挑选几件戴上。” “你……唉,由得你。” 女子是他一个堂兄弟的女儿,死了丈夫,便回到娘家,后来周生淮回家省亲,两人一来二去稀里糊涂的好上了,回青山县时,侄女也悄悄跟了过来。 衙门里的人多少知道两人这种私密关系,收了周生淮好处,不会到处乱说,远远见到也会避嫌躲开。 等到县尊两人依偎着进了后院宅邸,他们方才出来回到衙门口继续搬卸剩下的两口箱子。其中一人抱着木箱走到檐下,忽然骂了句:“真他娘晦气!” “咋回事?” 另一个差役抱着木盒过来,循着同伴目光,就见县衙上方的门匾,不知什么时候染了几处鲜血,地上还有几只蝙蝠破了脑袋,该是飞去撞在了匾上。 “邪门儿了,这些飞鼠咋还会撞上。” “明日再打扫……” “行。” 两人看着地上几只死蝙蝠嘀嘀咕咕,对于夜间出没的东西,长的又渗人,多少觉得晦气,连忙抱着木箱赶紧进去将衙门阖上。 两辆驴车离开,长街渐渐升腾一层薄薄水雾。 …… 县衙后院。 铺就的道路穿过花圃,前方后院灯火通明,宅中的丫鬟手脚麻利清理着桌上残羹剩饭,周生淮抿上一口香茶,坐在中堂首位,美美的看着一个个身段不错的青涩丫鬟。 相比自家侄女差了许多,可终是完身,令他眼馋了许久。 噔噔噔…… 厅侧楼梯,周小娘拿着一枚坠雨花珠的金钗下来,比在发髻间,看向喝茶的周生淮。 “堂伯,这支钗如何,可配我?” “甚好。” 听得出试试敷衍的话,女子斜去一眼,娇嗔的跺了跺脚,重新回去楼上。 周生淮不过这般美艳的人,穿戴什么都好看,尤其孝……呸呸,他连忙止住想法。 噔噔噔…… 片刻,脚步声沿着楼梯又下来,美艳的女子这次换了一个玉镯戴在纤细的手腕,这次周生淮夸奖了一句,周小娘这才眉开眼笑上了楼,轻哼曲儿像是跳起舞来。 楼顶的木板吱吱的响动,但清脆动人的曲儿没有断过。 “胭脂如玉……美人如画……炉烟袅绕,哪里又来的薄纱半遮半掩……美了少年哪……” 清雅的词儿听多了,有时听听这般世俗艳词也是绝佳的享受,周生淮闭上眼睛,架起二郎腿,脚尖踢着袍摆随指尖一下一下的敲在扶手。 小娘什么学会这样的词儿了,由她唱出来,当真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不能随随便便唱给旁人听。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缀有绣花的鞋子踢着裙摆,一袭紫白相间衣裙的女子吩咐抱着木箱的差役从门口走了过去,还向屋里端坐的县令矮身福了一礼。 周生淮笑呵呵的点点头,挥手让她离去,只觉得这堂侄女一颦一笑生的妩媚动人。 可惜她那亡夫是享受不到了。 真是短命的。 “……屋外凄凄雨花溅窗棂,袅袅雾花可见哪妖异……” 这嗓音也好听,尤其床笫……周生淮捻着须尖,脸上笑容忽然定格,点去扶手的指尖都在瞬间僵住,直愣愣的看着门外。 从门外过去的是堂侄女,那刚才问自己钗子好不好看、又在楼上唱曲儿的……是谁? 楼上原本清脆动人的曲儿声戛然而止。 烛火静谧的待在灯罩里,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只剩周生淮一个人,一片死寂里,楼道陡然吱的轻响,像有人走了一步。 周生淮忍不住微微抖了抖,下意识的抬起脸看去楼梯,护栏与过道间,一双绣鞋,以及紫白相间的裙摆。 “小……娘……” 他轻轻唤了一声,只能看到裙摆轻轻抚动,根本没有人回应,急忙又唤丫鬟仆人,甚至差役,也没人过来。 顷刻间,周生淮如坐针毡,全身都泌出一层冷汗。 吱~ 楼梯发出微微轻响,周生淮抖了一下,连忙看去楼梯,那绣鞋还在那,只是视野间,多了一缕头发悬在楼梯拐角,像是探头出来,一点一点横着往外延伸。 越来越多,是一颗被长发包裹的头。 脚在楼梯上,脑袋从侧面伸出来……昏黄的烛光之中,头颅慢慢转动,垂洒的发丝间,一只泛白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过来。 周生淮吓得双腿不听使唤,心脏突突突狂跳,整个人都瘫靠在椅背上。 面朝的门外,檐下的灯笼、更外面的石灯里,红光瞬间熄灭,黑暗像是活了一般朝屋里蔓延而来,下一刻,烛火通明的大厅,几盏烛火唰的熄灭。 吱~ 吱~~ 像是某个东西走过楼梯在黑暗里响了起来。 “啊……” 周生淮终于叫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摸去身旁的烛台,取下灯罩,哆哆嗦嗦的在桌上摸到火折子,掰开使劲吹了吹,赶忙将灯芯点燃。 豆大的焰光缓缓升起,周生淮遮着火焰小心转去楼梯时,后背感到一阵凉意,本能的微微侧脸,一张惨白的脸庞探出黑暗,在肩头位置,朝他手中烛台轻轻一吹。 “呼。” 烛火瞬间熄灭,昏黄的大厅再次陷入黑暗。 “啊——” 凄烈的惨叫,顿时响彻堂屋。 相连的邻楼,美艳的女子正一件件将金银首饰,从木箱拿出在身上比了比,放去被褥一一铺开。 “什么时候选过这个?” 第三口箱子里,周小娘取出穿着衣裙的木偶,杂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呆滞而冰冷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看了一阵,周小娘直接将它丢到旁边的椅子。此时,外面隐约响起堂伯的声音,她愣了愣,起身过去推开窗棂,俯身偏头看了中间的堂屋,黑漆漆一片。 “怎么灯都熄了。难道准备到我这里过夜?” 周…… 小…… 娘…… 身后陡然有空灵的声音传来,周小娘愣了一下,有些愕然的缓缓转过头。 立在桌上的烛火,昏黄之中,椅上的木偶偏过头看向她,忽然咧开嘴,露出诡异的微笑。 …… 夜风吹过安静的长街,响着空灵的梆子声。 陈鸢合上书卷,打了一个哈欠,看去一旁听着书中故事已经呼呼大睡的师父,笑着拿过一件衣物披在老人身上,挥起鞭子,老牛‘哞’的低吟,迈着蹄子拉着车斗缓缓步入街道。 辕声、蹄声渐渐消失薄雾里。 车斗上,放在老人身旁的书卷打开的那一页。 “黄川茂治,陆公常闻邻县有异人,善驱术,害人于无形,为祸乡里不知几年,后遭雷堑身死,留一书,名曰压胜……” 第十五章 给这世道的人讲故事(求推荐、月票、收藏) 哦哦哦……噢喔…… 客栈后院鸡鸣响亮。 金色的晨光照着古朴的城墙蔓延过鳞次栉比的一栋栋房舍升起徐徐炊烟,安静一夜的街道渐渐有了生气。 晃着拨浪鼓的小贩高声吆喝,扛着糖葫芦、泥人走街串巷;推着独轮车的老汉卖力的将重物推去远方;偶尔落下的竹竿,粗壮的妇人抖着刚洗好的衣裳骂骂咧咧;街边刚揭开的蒸笼,热气腾腾,过来的乞丐眼馋的看着,摊贩驱才不舍离开。 “想也不行!”小贩蹭了蹭乞丐站过的地方,连忙换上笑脸迎去过来的客人。 长街人声嘈杂,声音掀去附近一栋建筑,飘着旗幡的客栈二楼某间房里,店家伙计开门端了浑水出去。 陈鸢换上一身崭新衣袍,从屏风后出来,看去坐在床边耷拉眼帘的师父,拿了伙计端来的早点,放在老人鼻前荡了荡。 咻咻~~ 疯老头鼻子使劲吸了吸,半梦半醒里,脑袋跟着碗中香气偏来偏去,待听到“师父。”二字,这才回过神来。 “哎哎,好好,好香!” 老人没那么讲究,飞快抓过碗到手里,也不嫌烫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下肉粥。陈鸢将床边一件衣袍收拾叠好,昨日下午的时候,给老人买的,待做完事后,开了一间客房,打了热水让他换上新衣,老人是否不愿意,像要他命似得,抱着身上那件破烂衣袍躲到角落。 好不容易给他换上了,结果陈鸢一早起床,师父又不知道时候将那身破烂衣裳又给穿了回去。 看着喝粥的老人,他在一旁坐下来。 “师父,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喝粥的身影陡然僵了一下,老人呆呆的看着碗底,呢喃:“叫什么……老夫叫什么……” 他偏头看去身旁的徒弟。 “你说为师叫什么?你是徒弟……应该知道为师叫什么……” 我到哪儿知道你叫什么?! 可老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手中陶碗一丢,挠着头发在屋里乱走,嘴唇飞快抖动,一声一声的念着:“我是谁。”“叫什么名儿?”“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儿女。”“长的俊不俊。” 陈鸢害怕老头想的太多,刺激越大,到时候发起疯来,凭他一身修为,恐怕没人镇得住场面。 “师父,想不起来就算了,你看,就算知道名儿又怎样,都是人取的。今天我可以叫这个,明儿也可以叫那个,你说对不对?” 屋里转圈的老人忽然停下来,像是被唬住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徒弟,伸手按去陈鸢肩头,正色道: “还是徒儿明白事理,那你可要给为师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嗯,一定要响亮的,吓得住人的。说出来,吓死他们,哈哈——” “定给师父想个好名。” 总算是将疯老头稳了下来,陈鸢呼出口气,将自己那碗粥端给师父,让他安静坐在桌前继续用饭。 旋即从包袱里,摸出曾演过一出《喝断当阳桥》的张飞木雕,按着之前施法驱使,半晌都没动静,甚至还威胁了一遍,一通下来,惹得一旁拿着馒头的疯老头憨笑。 关二爷能驱使,为何三爷就不行? 自己那日买入练气,怎的也不差才对。 哪里出了问题? 陈鸢看着手里豹头环眼的一尺木雕,皱着眉头好一阵,忽然想通其中关节,猛地拍响桌子,惊的疯老头一抖,稀饭呛的从鼻口里喷出挂在外面,手上半块馒头都掉到了地上,泪眼巴巴的捡起来,颇为委屈的看着徒弟。 “徒儿,为师虽说喜欢你,可一把年纪,你可别吓我。” 老人将馒头递过去,弱弱的补上一句。 “得赔我。” 然而,陈鸢此时完全沉浸思绪当中,盯着手里的木雕眼睛都不眨一下。 ‘应该是木雕戏……之前在伏牛镇,一直都在用二爷在演戏曲,众人皆知,三爷只是演过一回……就是这样,必须要让更多的人知晓他们,方才能驱使……’ 阳光穿过窗棂,陈鸢起身走过照进的那束光尘,听着外面街上热闹嘈杂,从包袱拿出《黄川杂疑》,又去外面向店家借了纸笔,以及一张白纸。 回到房里,将纸铺开,将这些想法一一记下,做起规划。 ‘《黄川杂疑》正好有许多空缺的法诀,按着内容所记,过去寻找,正好沿途表演木雕戏。’ ‘不管寻不寻得到书中法术,木雕这边也没落下,还不用到处乱跑。’ ‘正好给这世道人讲故事……唔,这算不算文化入侵?这天地的神仙会不会找我麻烦?’ 纸上简简单单写了几行字,正中空白的位置,则画了一个黑点,注上青山县的名字,大抵去往书中地名后,再划出线路来。 一旁的疯老头端着碗蹲在凳上,凑过上前:“徒弟哎,你捣鼓半天,写的啥呀?” “做些笔记。” 陈鸢拿过他手里的碗放去桌上,“师父,可吃饱了?” 老人点点头,便随徒弟将东西收拾好,提上包袱下楼结账将房退了。此时外面闹哄哄的一团,陈鸢跟掌柜算过房钱,等着找零的空当,好几桌来这边用早饭的外地商贩,嘀嘀咕咕的说起城中发生的事。 “刚才俺来的时候,特地去了县衙,那边确实已经封街了。” “当真?啧啧,一县之尊不明不白的疯了,说出去谁信。” “可不是,听说疯的还有他侄女呢。” 陈鸢默不作声接了称过重量的碎银,去后院牵了牛车从侧门出去,路过附近街巷,打水的街邻站了一圈,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 “你们是不晓得,这事背后玄着呢。” 瞎跑的孩童趴去井边向里探,家中大人一把拉扯回来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继续跟相熟的邻人说道:“他舅的二表夫就在县衙里当差,里面人说,昨晚上,蝙蝠在衙门口死了一堆,当差的几个差役还说,隐隐约约看到后院里面生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哎,这城里当真不太平,前些日子李家一个个的死,两天前李老爷发疯的在刘府杀了十几人,这下县尊又疯了……想想就怪吓人的。” “莫不是有妖人作祟?” “哎,别说别说。” 一县之尊一晚上就疯了,放到什么时候都是大事,城中街巷、茶肆、客栈到处都是谈论的声音,根本不知道里面实情如何,将事传的越来越玄乎,什么妖人作法,或者天上神仙下凡、妖怪进城等等,除了前者稍沾边外,其他听的陈鸢咋舌。 ‘我以这种恶毒之法惩治恶人,算正还是邪?’ 陈鸢牵着牛车,载着师父沿途听了一些后,便不再听下去,到城外市集,挑了一些木材,寻了空旷地方,拿出木匠工具乒乒乓乓做起棚子来。 城中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城池另一边,阳光照在写‘刘府’的门匾,白幡、白灯笼尚未取下,哭哭啼啼的灵堂前,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的管事低声在老妇人耳边说了外面流传的事。 城中大户,通常听来的消息更为细节。 当听到县尊那侄女房里有李府上的东西,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妇人哪里还不清楚怎么回事。 “老夫人,衙里传出的消息,县尊口中不停还饶命,说不再作恶了……还提到咱们府上……” “下去吧,这件事烂到肚子里。”老妇人低声叮嘱了一句,将管事打发走,待儿子刘伯元过来时,她说道:“去找城里最好的木匠,用最好的材质打一尊长生位。” “娘,是给那位恩公?”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走到灵堂外,望着升上云间的太阳,躬下了身子。“老身谢过先生,救我刘府上下。” 风吹过檐下铃铛,清脆的声音远去院外,天光之下,城西郊外,陈鸢将工具抛去车斗,看着车上立起来的棚子,擦去额上汗水。 做上车撵,一挥鞭子,在空气中‘啪’的甩响。 “师父,我们该走了!” 远处草丛,搂着裤子跑来的身影爬上车斗,老牛‘哞’的甩着尾巴,拉动车辕,慢慢悠悠走上官道。 吱嘎吱嘎木轮转动声响里,激起尘烟,一路向西而去。 第十六章 沧澜(求推荐、月票、打赏) 长街旗幡风里轻摇,橘猫喵呜着在房顶追逐飞舞的蜻蜓。 通往城门的长街附近,行人过往间,一行两男一女牵着马匹从城外进来,锦衣披风,手握古朴长剑,其中女子一身白衣,外罩青衫,眉梢眼角挂着淡淡清冷,对街上热闹繁杂并不太感兴趣,一旁同伴说话,也只是简单的应对两声。 “杏花巷还有多远?” “在城西,等会儿到了李府,记得叫声叔伯。虽说是宗门外室弟子,但比你我三人还入门早,还是该要尊敬的。”两个男子当中,年龄稍大一点的,相貌端正,言语温润,尤其看向一旁的女子,笑道:“师妹,当了那边,可以好生歇息几日,洗洗身上风尘。之后,再返回宗门。” 女子看他一眼,英气而冷然,口中‘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倒是另一个男子,凑上来,拿肘顶了下同伴:“师兄,师姐可不搭理你,吃瘪了吧。” “管好你自己。” 三人牵马而行,寻着手中地址一路打听,来到所谓的杏花巷,与之前集市没什么不同,唯独不同的,便是附近只有一栋大宅院,青砖古朴,苍松探出墙外垂悬枝叶,显出宁静温和。 “好地方。” 为首的男子感叹一声,便上前敲门,可好半晌都没人回应。 “别敲了,看上面。”白衣女子抬头望去的府门上方,门匾已被人摘去。 “难道搬家了?” 年龄稍小的男子疑惑的看去师兄,后者皱起眉头,他也不知情,只知晓青山县这边有位外室师叔伯,若历经此地,可在他府上暂住歇息。 眼下三人正犹豫去客栈暂时住下,这时不远的街边茶肆,一个青衣老人望着他们,见三人下了石阶,赶忙放下茶杯,快步过去拦下三人。 “三位可是来寻李府的?” “你是?” “老朽,原是李府的管事,如今啊……被扫地出门,每日过来在这边驻足片刻看上一眼宅子。” 说话的正是府中的老仆,他赶忙邀了三人去茶肆坐坐,两男一女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伙计添上茶水离开,老人询问了三人名讳。 “老人家只需知在下姓楚即可,我三人与李府李远山有些关系,今日路过此处,故来拜访。”修行中人,少有将名字报全,为的就是提防不测。 那边,老人也不见怪,在李府多年,自家老爷的事多少知晓一二,见对方隐晦提及,忍不住叹了口气。 “三位来迟了。” 接着,老人便把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三人听,从两家公子相残到下勾碟,屠刘府一字不落的说完。 令得两个男人一阵唏嘘,旁边抿着茶水的女子吹去热气,微微抬了下眼帘。 “那府邸为何变成了他人的?” “正是后面老汉要说的。”老人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嗓音:“……那周小姐与我家公子是订了婚约的,主家上下都没了,这府邸就都落她一人身上,还把门匾给摘去,老汉去拦,还被她仆人打了一顿……结果没成想,今日一早就听说,周家小姐还有他那县令堂伯,都得了失心疯……” 说到这里,老头笑的咧开嘴,不着痕迹的摸了下眼角。 “我看啊……定是我家老爷显灵了……把他们给弄疯的,一定是这样……” 三人沉默下来,听了会儿唠叨,便起身告辞,出了茶肆,老头追出来,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三人身影。 县衙。 封锁的街道一侧,巡逻的衙役过去不久,三道人影飞纵房顶,悄无声息降到院落,贴着院墙迅速闪去公堂右侧一排厢房,那边是仵作验尸之所,林木高大遮挡阳光,一进到里面,明显感觉气温要比外面低上些许。 几日来的尸体多是停放这边厢房,盖着白布一具具的躺在木桌上。 一阵清风卷过厢院。 屋后的窗棂,轻微的吱了一声,不久,停放尸首的屋里多了三道身影,循着白布放着的木牌辨认名讳,终于在角落找到了要寻的尸体。 “李叔伯……” 揭开白布,李远山的尸身直挺挺暴露在三人面前,肿胀不了不少,好些地方已经被仵作动过刀子,又重新缝合好了。 而胸口、腰肋、肩颈多有瘀伤。 看着面容扭曲已近难看的李远山,秦守言指尖微微绽出法光点在尸首额头,闭了闭眼,低声道:“叔伯服用过黑玄丹……越过筑基,堪比金丹境,能伤到他,至少也是金丹修为……” “你少说了一个,叔伯是被伤了魂魄而亡。” 女子清冷的开口,抱着长剑纵身出了窗棂,三人来到后院,远远见到了被看管中庭的县令和他侄女,两人疯疯癫癫见谁都是一副惊恐模样。 待的在女人房中找到被弄乱掉在角落的木偶,秦守言脸上凝出沉重。 “压胜之法,看来是个邪修……” 手上一用劲,那木偶瞬间在破碎,洒落一地。他将残骸一丢,转身出了门,“去那刘府看看。” 女子默不作声,沧澜江一带,已经好多年没听过有邪修出没了。 恐怕还是一个金丹境的。 然而到了刘府,却是什么也没找到,三人只得出城来到郊外亭子,将事情理顺,重新计议。但不难看出那谋划两家财产的县尊叔侄二人被对方弄的神智不清,为李远山、刘珲报了仇。 “那他到底算邪还是正?”年龄稍小的男子叼着狗尾巴草靠着凉亭,“所用邪法,却行正义之事,咱们该怎么做?” “哼,邪修就邪修,不能因为做过一件好事,就判定他所行就是正义。”秦守言双掌压着剑首,脸上也有复杂神色,他身出名门,自小听的便是正邪之分,到的此时,对方所行,算是为他沧澜剑门报了仇。 “此人行事有序,先用蝙蝠污了县衙,破了龙虎气,方才施的邪术。如此行事老练,定然做过许多事情,有好有坏,谁说的清楚。不过,必须将人找出来,看看对方再说。师妹你有何看法?” 女子摊开手掌,将之前木偶的残屑洒了上去的同时,一只纸鹤活灵活现在她掌心扇着翅膀。 “先找到他。” 清冷的嗓音说着,女子吹出一口气,纸鹤飞离白皙的手掌,一跃而起,冲出了凉亭,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向着西面飞了过去。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起身跟了上去。 …… 与此同时。 远离青山县数十里之外,漫漫官道上,阳光正热烈的时候,牛车停靠路边,老牛俯下头,伸出舌头卷着路边青草咀嚼。 陈鸢躲在树荫下,靠着树干一边翻看着书卷念叨上面的法术,另只手掐着指诀,正隔空将地上一根树枝慢慢抬上半空。 “徒弟哎——” 树身背后,疯老头戴着一圈树枝忽地跳出来,双手呈爪放在脸颊两边做出凶恶状低吼了一声。 “嘿嘿,没有被为师吓到?” 见徒弟没反应,泄气的将头上那圈树枝丢到地上踏去几脚。 “不好玩,不好玩!” “师父别闹。” 看书的身影轻声说了句,指诀一挥,那漂浮半空的树枝‘唰’的飞了出去,落在老牛蹄前,青牛停下咀嚼,看着树下的主人愣了一下,急忙转过牛角,装作没见到,继续低头吃草。 第十七章 你不要过来!(求收藏、推荐) 日头划过浮云,照着延绵山峦一片片青绿起伏。 青山县以西官道,人迹罕少,商旅多是由南向北,偶尔也有商旅、行脚旅人过往,看去路边树荫下的年轻人、老头,还有一辆牛车,以为是儿子带着家中老父驾车出门,便不再多看。 “唔……附近没有书中术法记载之地……倒是有奇木。” 篝火熄灭,简单吃过午饭,陈鸢看着书中内容,想寻书中失缺的法诀记载,从怪术一直到奇植篇,也仅仅在附近找到一个。 “南彰东五里,山中有木,其色黝深,其形如蛊兽,可为鞭。” 阖上书卷往怀里一揣,朝那边吃草的老牛吹了一声口哨,大青牛抬了抬头,拖着篷车撒开蹄子,带着沉沉的闷响,跑来路边停下,昂起犄角‘哞~’的长嘶一声。 “师父,走了!” 陈鸢又唤了声树下拿着树枝捅蚂蚁窝的疯老头,终于找到好玩的了,连忙丢了枝丫,捏着两只蚂蚁跳上车撵、翻去车斗,一气呵成。 鞭子抽响声里,陈鸢回头看去车里,让两只蚂蚁打架的老人,笑道:“师父,你可还记得有没有会赶路的法术?” 老人忙着斗蚂蚁,拨浪鼓似得摇着脑袋。 同时还在摇的,还有篷车内挂满了的一个个木雕,都是些将来演龙套的角色,那晚用压胜之术时,陈鸢发现只要不是他那个世道的人物,便能随意驱使,当然,不能像纸蛙纸马那样化出形来。 这边,见到老人注意力都在两只蚁虫上,陈鸢叹了口气,只得继续赶着牛车。这样慢吞吞的赶路实属难受,一路上也颇为煎熬,出来四十多里,一个乡镇都未见到,而村子七零八落,就演了两趟,那三爷木雕,就润色了几分。 知知…… 道路、远山蝉声恼人,沐着六月的天光,牛车摇摇晃晃又行了一段,陈鸢正想着事,拉扯的老牛忽然驻足,有些不安的在原地踏了踏蹄子。 “徒弟哎,怎么停下了?”疯老头扒着木栏探出头来。 陈鸢挑了挑下巴,示意前方道路,就见地上落着几块碎布,还有劈烂的残木。他闭上眼睛,彷如那天刘府上的状态又回来了,神识顿时飘去方圆两里左右。 片刻,重新睁开眼。 “碰上劫道的了。”呢喃着,陈鸢看去车里的师父,“师父,好玩的来了。” “哪里?!” 一听好玩的疯老头将指尖两只蚂蚁一弹,翻身跳到车撵,顺着徒弟目光,看去前方笔直的道路。 半里之外,靠山脚拐角处,两处大岩矗立路边,岩石后面有着几簇草尖在风里晃动,下方几人顶着杂草、树枝,手中俱提着刀兵,盯着道路拐角处,咬着草根低声交谈着。 “……寨主吩咐今日要做成两笔买卖,还差一桩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去北面的官道,可比这里好,老大怎么选这里。” “笨,这里离寨子近啊!” “别别说话,你们听!” 有人‘嘘’了一声,朝石上挪了挪,侧耳倾听,隐隐有铃铛、车辕滚动的声音朝这边蔓延过来。 “买卖来了!” 也有身影兴奋的搓了搓拳头。 “这下好了,做下这桩买卖,该是可以回寨里,休息了。” “没出息,多做几桩买卖,回去也能在兄弟们长长脸面,将来才会得到寨主赏识!” “是是,顺道还劫一个道士。” “别说那道士,晦气!比我们都穷。” 就在几人窃窃私语间,陡然感觉有风吹过后颈窝,还未等几人反应,身旁有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众人偏头,一个衣袍破旧老头跟着他们趴在岩上,颇为好奇的朝拐角渐渐过来的牛车张望,“是不是想要那车?没事,那驾车的是我徒弟,我带你们过去!” 这人是个疯子吧。 几个劫匪愣了愣,根本不知道这个老头怎么来的。其中有人握紧刀柄,将刀口架去老人颈脖,“甭管是不是装疯卖傻,先劫了,将牛车赶回寨里,假的也变成真的。” 顷刻,一众劫匪蜂拥而出,将道路占据,分出两人将慢慢驶来的牛车后路封住。 为首那人似乎小头目,敞开单衣露出浓密的胸毛,甩着一柄刀,让赶车的男子下来。 “那汉子,算你今日倒霉,哥几个没钱了,找你借点财物使使。” “这位兄台,你看我这破牛车,哪里像有钱的。棚子都还是我自己打的,我会些手艺,不如跟几位入寨搭个伙儿。” 那汉子眉宇端正,相貌俊朗,皮肤却是有些粗糙,不像假冒的,陡然的一番话,把几个劫匪弄的愣在原地。 没想到居然还碰到想要入伙的。站在前面的一胖一瘦两个劫匪面面相觑。 “莫不是有诈?” “单枪匹马的就一个人,带回寨里,咱们人多,还怕他翻个浪来?” “少说一个,还有那个疯子。” “那个只能算半个。” “那就一起带回去。” 打定注意,两人回正身来,示意后面的另外两个同伴上车搜查,除了满满当当的木雕、布景、木工的器具,就剩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打开,全是白花花的光泽。 “头儿,好多银子。” 那胖子看着车里捧出的好几锭白银,狠狠瞪了对面汉子一眼:“不老实。带回去,关他几日再说!” 山中劫匪多是一些好吃懒做之徒,也有如这般被劫了财物,不敢回去,干脆跟着落草为寇的,面前这驾牛车的汉子关上几日,财物分瓜一通,再让人说说,定是要留在寨里的。 “徒弟,为师演的怎么样?”老人凑了过来。 陈鸢手负在身后比出一个拇指。 不久之后,四个劫匪赶着牛车、押着一老一少走过这片天光。 …… 夕阳犹如潮汐般卷过西云,火烧般将远方山头照出一片彤红。 哇—— 昏鸦飞离枝头,从下方蜿蜒山道的一行人头顶落去远处的大树,发出不详的嘶鸣。 山路崎岖,走过半边崖壁,前方隐隐看到矗立道路尽头的寨门,为首的劫匪先行过去,与守卫打过招呼,打开寨门让人先把牛车赶进去,他则提了那装有银两的包袱先进了寨楼。 陈鸢被人推了一把,与师父一起站在山寨空地,此处并不大,就是山腰一个大山平修建了三座简陋的木楼,粗略扫过一圈,寨中劫匪仅有二十多人。 之前官道上过去的商旅此时被脱去了衣袍,全身裸露的蹲在不远。 片刻,身后的寨门被关上,陈鸢随手一点,点在旁边的劫匪身上,转身就朝牛车走了过去,袖口下,并出五指,掐出了指诀。 抬手。 不远处,正将老牛从绳索上解开的两个山匪忽地感觉车斗摇晃,偏头看去,那是比见鬼还惊悚的画面。 里面满满当当悬挂的木偶,老生、小生、花旦、老旦在昏黄的余晖里,一双双眼睛泛起了红芒,摇晃着转过脑袋冰冷看向他们。 两人吞了吞口水,双腿都在瞬间发软,战战兢兢立原地,脑袋一片空白。解开绳索的老牛回头看了一眼,急忙俯下脑袋,将地上的绳子咬在嘴里,甩着尾巴,老老实实待在车架一动不动。 霞光沉下山头。 前方的寨楼,之前进去的劫匪笑吟吟的出来,身旁多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裸着上身,肌肉肌肉虬扎,随着走动一鼓一涨,颇具威势。 “就是此人?” “对,就是他,这人破破旧旧,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钱财。” 大汉点点头,独眼的视线里,看着那年轻人站在牛车前不知干什么,像是在对里面说着话,另一边自己两个手下像木头一样杵着,令他皱起了眉头。 “他在干什么?” 此时天光已暗,寨中亮起了火把,那片昏黄里,陈鸢好像知道有人看他,偏头朝寨楼前的站着的魁梧身形咧嘴笑了一下。 下一刻。 十多道一尺左右的黑影从棚车飞快钻出,扒在陈鸢腿上、肩头,或车顶、车辕后面,一双双眼睛泛着红芒, 犹如妖魔站在那里。 胖劫匪,以及周围大大小小的人,瞬间头皮发麻,那身材魁梧的汉子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他娘的,你们什么都往山上劫啊……” 那边,晃动的一双双红眼伴随陈鸢迈开一步,便向前走动或爬行一步。汉子直接连连后退,大声叫了出来。 “别让他过来啊——” 第十八章 请尔等看戏 昏黄火光里,照出一个个黑影皆是面容诡异的木雕,闻讯赶来的山寨劫匪一一吸了口凉气,同样被绑来的商贩,赶紧将头埋去胯下。 寨楼前的汉子纵是一寨之主,生的魁梧雄壮,可对面已经不是常理推之了,看到那人周围一个个泛着猩红目光的木偶,一把将旁边的心腹推了过去,转身就往楼里狂奔,大吼:“快将楼里的那道士请出来——” 道士? 陈鸢愣了一下,这山寨之中有道士,是没想到的,就是不知对方修为如何,会不会破他法术。 原本围上来的山寨喽啰惊骇的想要溜走,有人打开了寨门,陈鸢侧脸看了一眼,抬手法诀隔空一拂。 ‘啪!’ 寨门挣脱人的手自行阖上,吓得几个想要离开的山匪以为陈鸢要杀他们,浑身打颤的将兵器一丢,抱头蹲去地上,大喊大叫。 “饶命啊。我们都是山下不远的百姓……” “小的有眼无珠,扰了高人,把我们当屁了吧。” “瞎说,高人不放屁!” 有人纠正的说了声,抬头就见一张须髯花白的老脸笑眯眯的看他,手里拿了一个四肢扭动,双目泛着红光的木偶贴过来,打磨光滑的木头脸,涂抹染料,渗人的紧。 那山匪‘哇’的一声尖叫,原地蹦跶起来,拔腿就跑,疯老头拿着木偶哈哈大笑的追在后面,引得其他山匪纷纷躲避,相互推搡、撞在同伴、水缸,弄的一片鸡飞狗跳。 此时,寨楼里,魁梧汉子握着钢刀,看到手下从楼上房间将之前误劫上山的道士请下来,顿时抖擞精神,“道长,之前听你言,捉鬼如吃饭那般简单。” “正是如此,本道可是仁德天师座下……咦,外面怎的这般热闹?” 背对火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道士面容,身材却显得宽胖,他望去外面时,手腕就被过来的魁梧汉子一把捏住。 “道长,你既然会降鬼,正好,外面就来了一个……” “啊?” 那宽胖身影愕然,随即就被汉子拉走,他蹭着地面想回拽,可力气不及对方大,口中急急忙忙道:“寨主,阴鬼之事,不可胡言……哎等等,总得让本道准备点法……” 外面,听到动静的陈鸢偏头,目光落去寨楼,映入眼帘的,是圆鼓鼓的肚皮挺着灰黑道袍先出现在门口,延伸而上肥头大耳,一字胡的胖脸,正色的跟旁边的贼首说着什么。 “寨主稍安勿躁,些许小鬼而已,不过本道需先准……” 他目光偏过来,正好与陈鸢的视线对上,话语戛然而止,后背就那魁梧汉子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下了石阶,再到陈鸢脚边一个个诡异的木偶,他脸上肌肉抽搐,旋即神色正了正,呈出威严。 “不过些许小鬼罢了,看本道收拾了尔等。” 胖道人沉下目光,抹了一下胡子,双袖往上一撩,双掌呈爪来回比划两下,慢吞吞的压着脚步。 陈鸢有些诧异,这不就是骗吃骗喝的那个假道士,怎的这回哪儿来的勇气? 他目光落去对方踏出的步伐,还未多想,那边,胖道士嘴巴成‘O’形大吼一声,朝陈鸢冲了过来,迈出的下一个刹那,脚下忽然不稳,胖乎乎的身子‘啪’的摔在地上,大喇喇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昏厥过去。 陈鸢嘴角抽了抽,随后哑然失笑,果然还是那个德性。 他目光抬起,看去寨楼前的大汉,后者喊了几声:“道长!道长!”见没反应,只得将手中那柄大刀舞的虎虎生风。 “我请尔等看一出戏,叫上你的人,到那边就地坐好!少一个,今晚把你们皮都扒了!” 陈鸢沉声一喝,转身走去篷车,那汉子‘咣当’一声将兵器给扔到地上,连忙躬身点头,一脚踹去地上那心腹。 “听到高人所的?赶紧把人叫齐了。少一个,把你们皮扒了!” 那胖山贼急忙爬起来,抖着肚皮飞奔,招呼战战兢兢的众人过来聚在一起坐去地上。 “高人,他们都坐那边了。” 魁梧汉子吞着口水走去牛车,看着一张黑布、木架凭空飞出棚子,惊叹的合不拢嘴,老牛偏头瞥了他眼,不屑的喷了口气,见主人过来,又偏回头去,目不斜视。 “把架子打起来,然后你也坐在他们当中。” “是,高人吩咐,一定照办!” 汉子叫过两个山贼将地上东西拉着去空旷地方搭建,这边,陈鸢看了看地上昏厥的道士,在他屁股踢去一脚,对方双眼紧闭,依旧一动不动。 便蹲下身,压低了嗓音。 “老大不小的,还装晕。再不起来,我让木偶把你一寸一寸啃食干净。” 地上的身形猛地睁开眼,‘唰’的挣扎爬起,双目圆瞪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嘴都在哆嗦。 “你不会那么残忍吧?” “滚去那边,和那群山贼坐在一起。” 陈鸢指诀一拂,直接将道士沿着地面推行两丈,跌坐去人堆里。简陋的戏台已搭好,周围燃烧的火把唰的熄灭,仅剩几支飞落台前两侧。 黑暗里,众人忐忑看着只有火光照亮的台面,下一刻,就见疯老头挑着铜锣‘咣’的敲响,那台上布景,慢慢悠悠走出木偶来,面容黝黑,豹头环眼,那浓须间双目怒瞪,持着一杆蛇矛凶神恶煞说着台词。 看不见有人暗中操控,好似活了一般,不到一尺身形,却给台下一众山匪看的心惊胆战,然而,稍许,不安的心绪渐渐平稳,那台上演绎的画面,浮现在众人眼前一般。 仿佛看到了那豹头环眼的黑汉,如何与兄弟相识,一起杀奔疆场战黄巾悍勇无敌…… 夜色渐渐深邃。 陈鸢站在台后,指诀操控着木雕,目光之中,隐隐看到一缕缕常人无法看见的青光飞旋,落去台上三爷木雕,又化作几缕青气,钻入胸膛里,与体内法力想融自转,隐隐壮大了几分。 时间渐渐过去。 戏台上演完最后一出《归家》,台下一众山贼总算是出了一口气,好看是好看,一直这么坐着,也是腰酸背痛。 然而,落幕刹那,有‘咣’的铜锣敲响,第一出《战沙场》的台词再次响了起来。 他们微微张着嘴,就见已经知晓名讳的张飞木偶,提着蛇矛慢慢悠悠走上台来…… …… 天云泛起浅浅白隙。 青冥的天色里,一只纸鹤落在了附近地上。三道身影追寻过来,其中女子将地上纸鹤捡起,目光扫过沉在蒙蒙颜色里的山峦。 “纸鹤法力耗尽了……不过那人应该就在附近。” “小心一些。” 秦守言叮嘱一句,三人手中长剑褪去古朴,化作玉柄含珠的法剑。 第十九章 好牛 “遇见那人后,不可擅自出手。” 想到对方可能是金丹境,秦守言就觉棘手,他三人不过筑基,他与师妹稍好一些,已至筑基圆满,但毕竟尚未渡劫,与金丹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费玄则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白衣青衫的师姐,女子淡淡应了一声,收起纸鹤提剑跃下悬崖,落去七八丈高度,轻飘飘的降到下方山道。 “这里有车辕痕迹,可周围山林密集,又无炊烟、农田,泥印该是才不久碾出。”跟着下来的两人看着地上,随后望去远山白雾,难见人烟,秦守言收回目光,看了看一旁的师妹,便继续前行。 三人沿着车辕碾出的泥道又走了一段,远远便看到了前方两侧崖壁间矗立一出寨门。 在此处立寨的,自然不会是百姓,不过三人也不怕对方能威胁到他们。 ‘嘭!’ 秦守言一掌将微开的寨门轰开,然而并没有预料当中的成群山匪朝他们冲来,相反三人看到前方景象,愣在了原地。 “他们在……做什么?”费玄则微张着嘴看了看旁边的师兄。 山风拂过崖上林野,交织的枝叶哗哗作响。 下方山寨空旷之地,二十多人齐齐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两眼乌黑呆滞,看去的方向却是什么都没有。 口中纷纷嚅着极小的声音,三人靠近过去,方听清。 “……记下了,别演了。”“张飞张飞张飞……” “锵锵锵齐咚咚齐……” 就三人念叨‘张飞’可能是那邪修的时候,坐在地上的人群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艰难的偏过头来,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干涸起皮的嘴唇激动的抖动。 “劳烦,三位可否帮我等报官,感激不尽。” “你们这是怎么了?” 费玄则过去将那汉子拉过来,对方一脸憔悴,就像被狐妖吸了一晚上的阳气,走路都在动摇西晃难以站稳。 被问及怎么回事。 那汉子猛地惊醒,下意识的就往地上坐去。一旁剑柄伸到汉子腋下,秦守言手臂一挑,将人重新挑站直了,剑柄哗的自开,露出一抹冷芒压在了对方颈脖。 “说。你们到底遭遇何事,那张飞又是何人?” 魁梧汉子感受到颈上冰凉,双腿都在发抖,看着面前的剑锋,这才结结巴巴的说起昨晚的事,说到最后,这个大老爷们委屈的‘哇’一声哭了出来。 “……哪有这样的人……逼着我们看了一晚的戏,不停来回重复……还让咱们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将故事背下来……背不了,他就要将我们从悬崖扔下去……好吓人……还将寨里的金银全带走了……不留活路啊……” 秦守言、费玄则一脸愕然,这种事他们头一次听说,旁边清冷的女子,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很快又忍了下去。 “那你们背了?” 汉子抿着嘴唇,埋下头默默的点了点,细如蚊声:“背了。” “那他又去了何处?” “不知,他将一个道士拉上牛车,天不亮就下山了。” 秦守言‘嗯’了一声,便招呼师弟师妹离开,至寨门时,脚尖挑起地上一支还未熄灭的火把,唰的飞去寨楼,触及木柱‘轰’的燃烧起来。 “尔等最好立即下山,若让我三人再遇上尔等从操就业,一律尽除!” 三人出了寨门,看去蜿蜒的山道,大抵还是要继续追踪。 山寨火势渐大,人声吵杂还在传来,金色的晨光照在秦守言脸上,面无表情走在两人前面,一路追出来,尽在别人屁股后面,让他心里极为不舒服,只是不好在师妹面前展露。 停了停脚,他回过脸,再次露出温和的微笑。 “那个张飞,性情古怪,看这些人,定是被他用了什么邪术,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师兄放心,我与师姐定听你的。” 费玄则持剑抱了抱拳。 天光倾泻云隙,此时被提及的那位‘张飞’正赶着牛车,缓缓行驶在数里之外的山脚泥路,疯老头抱着一个好看的木偶在车里呼呼大睡,一只脚都搭在外面一摇一晃。 陈鸢打了一个哈欠,车身摇晃里,目光瞥去一旁双臂环抱小心谨慎的胖道士。 “到处招摇撞骗不是事,我这里正好缺人,过来帮我拉拉看客。” 胖道人挪了挪身子,将脸偏去一边:“哼,我乃仁德天师座……” “一月五两。” “我乃堂堂天师门下弟子,岂做这种伶人把戏!” “十两。” “本道是出家人,修道的!” “二十两!” 道人看着陈鸢比出的两根手指,张开嘴的又闭上,正犹豫时,声音再次过来:“二十五两!” “二……”胖道士艰难的伸出两根手指看着,吸了口气又将脸偏去外面,“算了算了,三番五次都碰上你,肯定是莫大的缘分。” “三十两。” 胖道人转过脸来,笑的眼睛眯的快看不见了。 “东家,本道孙正德,你说咱们下一步去哪儿?” 陈鸢跟着笑起来,抽了下鞭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颇为好奇对方来历。 “一口一口本道,你真是什么天师门下弟子?怎的不见你会法术?” 名叫孙正德的胖道士,眼珠在缝里转了转,洒了下袍袖正经了神色。 “自然是。至于法术……” “你根本就没学。在我面前还装?” 陈鸢目光冷了下来,令得道人哂笑两声,颇为尴尬的将腿盘了盘,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本道……确实是天师门的,不过……不过是在天师门后厨里打杂……” 陈鸢想过几个可能,没想到是这样的身份,不由莞尔。 “你顶着天师门名头招摇撞骗,不怕被抓回去?” “天师门没了,我趁乱逃出来的。” 说到这里,道人也不用陈鸢问,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北面胡人南下肆虐,兵锋之下焉有完卵,对方军中也有祭司……比拼不过,借军队之便,断了天师门风水,又驱赶百姓上山,掌门不愿波及百姓只得让门中诸人携门规下山,继续斩妖除魔,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之后世道安定再回山门。我便那个时候趁乱出来的,想到这边安定,就一路过来了。” 听完始末,陈鸢倒是有些佩服那位掌门。 两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北面的事,至于修道上,这胖道人也是满口胡诌当不得真,过了一段,泥路趋于平稳,两侧已见不少农田,一片片稻子青黄相间在风里轻摇。 田间农人忙活,带着家中老小除虫、拔草,不时喝斥两声揉着泥巴的孩童,看到路上过来的牛车,也只是看了眼,便继续躬身忙碌。 按理如此勤快,地里的庄稼不该是这样才对。 陈鸢正疑惑间,后面另一个岔路口,一辆驴车晃晃悠悠的拐过来,陈鸢放满了牛车速度,就见那驴车上满满当当的水桶,旁边还有几个汉子不停用布巾去沾晃出来的水渍,随后又拧进水桶。 几个汉子全身都是汗,看得出是从大老远将水拉回来的。 “正好有一村,过去演上一出。” 远远见那驴车拐去的道上,延伸的尽头,是炊烟徐徐的村落,村口大大小小的人儿正提着自家桶、盆等着驴车过来,挨家挨户的取水。 “好牛!” 陈鸢将车牛停在村口,看着那边村民分水时,一老汉看到拉车的大青牛,眼帘半阖,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过来,小心的摸去牛头。 “这牛好啊……有些年岁了吧。角温而不凉、毛少骨多、六齿齐全,它脊骨怕有十三节……这位郎君,老汉说的可对?” 老人双目无神,言语平缓。 天光温热,老牛还是颤了颤。 第二十章 土地 村口人声吵杂,村民围在驴车四周,挨个上前往自家木盆木桶里接水,后面等候的便与邻里、亲戚有说有笑,偶尔好奇的看去村口停放的牛车。 此时的陈鸢正诧异的看着瞎眼的老人摸索牛头,“老人家会相牛?” “呵呵,庄稼人多少知晓一些的。”那老头摸过牛脊,又在肋上拍了拍,“此牛下颔垂皮分叉,胸腔宽广,毫筋作地有声,当真良牛。不过年岁越长,你可要当心一些,老牛不一定都是温和性子,驾驭不慎,恐要妨主。” 这是在提醒我? 陈鸢下意识的看去老牛,青牛‘哞’的叫了声,眨眨眼睛,垂头伸出舌头卷去路边杂草。 “东家,看啥呢,咱们来干嘛的。”胖道人看了会儿村子分水,笑呵呵的缩着袖子过来,“一个人跟那老牛唠嗑呢,他们水快分完了,咱们是不是把架子搭起来?” 嗯? 陈鸢愣了一下,回头看去老人的方向,哪里有什么人,反倒是一座两尺高的小庙立在不远,地上几簇已经不知燃尽多久的香烛,里面是一尊披着红布的石雕土地,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跟刚才的老人有八九分相似。 难道刚刚跟我说话的,是土地公? “东家?”胖道人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陈鸢这才回过神,笑了一下,便与道人去车斗将木偶戏的东西一一搬出,就在村口搭起简陋的台子,顺道拍了下老牛的脑袋。 “难怪你在刘府时那么有灵性。” 哞~ 老牛抬起头歪了歪,继续磨着口中杂草。 “我又不吃人……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这里人多,陈鸢没有多说下去,之后路上再跟这头老牛好好掰扯,眼下,原本抬了水回去的村中百姓又聚集回来,看到搭建起的台子,兴奋的围着那边的胖道人。 “道长,你们这是开坛讲法?” “非也非也,实乃本道知本地百姓清苦,便与这位福主一起,为各村各镇的百姓演几出木雕戏……” 这样的场面,孙正德那是再熟悉不过,被围在中间,颇为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微微仰起下巴看去天空。 “木雕之戏,修身养性,由本道道法加持,也能祛病解厄。” “那能不能添丁进口啊?”旁边有人问了这么一声,引来其余村民哄笑起来。这个世道年月,家里多一个人,就多张嘴,若是遇到太平年,家里多个人,也能多个劳力,自是巴不得呢。 陈鸢看着胖道人在人群里游刃有余,自己将他弄过来是对的,别的不说,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就比他强上不少。 不久,台子搭建好了,陈鸢便将木偶拿去台子下面,往日需要几个人的事,自法力成型,操作普通木偶没有任何困难,当然,躲在下面,也是为了不让看客瞧出门道来,将人惊扰。 当然,昨日那些匪类是另当别论。 不多时,孙正德敲响铜锣,在台下招呼村里人看戏,陈鸢则在后面牵引法力驱使一个个木偶与三爷的木雕演绎情节,都是成型的故事,跌宕起伏,让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村中百姓看的如痴如醉。 耳中仿佛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声音,跟随台上那黑脸浓须的木偶,化作兵将在沙场中厮杀。 有过山匪那次,陈鸢操作木偶更加熟练,台词、动作上增添修改了不少地方,更能引人入胜。 快至晌午,三出戏才堪堪演完。 “多谢各位捧场,我俩就告辞了。” 陈鸢从台后出来,朝意犹未尽的村中百姓拱了拱手,继续演下去,只会像山寨那些匪类一样,被牵走太多的精神气,对这些苦哈哈来讲,可不是好事。 众人见两人不收分文,故事又好,多少有些好感,村里老人干脆做主,让大伙凑些吃的给两人当做午饭。 “村里年景不好,家家户户不宽裕,但一顿还是凑得出来,两位可千万莫要嫌弃。” 山里有人好有坏,但陈鸢遇到这处村子,至少人都是朴实的,有几家农户家中稍好些,凑了白面给两人下了面条。 陈鸢原本想要叫醒师父,可熬了一晚上,疯老头瞌睡的紧,模糊的‘嗯’了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只得他和孙正德在戏台前呼呼的吃起来,顺道好奇的询问村里人外面庄稼,正是让他二人留下吃饭的那位老人。 “我二人驾车过来,见田间庄稼青黄交杂,又见驴车拉水,可是这方无水灌溉?” 村里老人点点头,随即叹口气,“咱们这里就是这样,年年旱地,过个二十里,又水土湿润,就咱村啊,到了这个时节,不知怎的就没水了。” “那到源头探查过?” “看了,里正还请了衙门里的人过来,找不出原因,就没再来过了。” 这种事,当地人都不清楚,陈鸢也就不再多问,趁着对方尚有谈性,顺势问问自己一路过来的另一个目的。 “唉,老天爷就这样。哦,对了,老丈可知南彰在何处?” “南彰?”老人眯着眼转头望去村外,思索了好一阵,忽然笑起来,“南彰山哪,就在这村南面,不过咱们这里的人都叫坟头山,别的山草木茂盛,就它什么都不长,光秃秃的像座坟茔。” 山上什么都不长……或许是因为那黝木的缘故? 随后又聊了其他的,问及村口那土地庙供奉的哪个土地,那老人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那是老汉的太公的太公,有上百多年了,听说啊,曾经还做过官,后来告老还乡就留在了村里,咱们这种穷苦地方出了一个官,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干脆就在村口盖了小庙,供奉起来,后来叫着叫着,被叫成了土地爷,让二位见笑了。” “难怪没怎么保佑你们,庙盖的这么小,香火时断时续,神仙也没法力。” 边上的胖道人笑着调侃了一句,就被陈鸢瞪了一眼,连忙闭上嘴。 晌午过去,休息了一阵的村中百姓拿上锄头出门下地干活,老人也不多聊了,收拾了碗筷,便起身回去,关乎收成,他也是要下地的。 “刚才你问土地干什么?” 孙正德拆下一块木板掂量了下,轻手轻脚的放去车斗。那边抱着另一块板子过来的陈鸢笑了笑,目光望去那小庙。 “我说刚才见过那位土地,你可信?” “鬼才信。” 两人说说笑笑将简陋的台子拆卸装好,上了牛车不用陈鸢挥鞭,老牛自个儿调转了方向,慢吞吞的去了村外那条道上。 “嘿,这牛神了。”胖道人有些惊讶。 “老而有灵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陈鸢铺开纸张,用涂抹颜料的刷头,在纸上点了一个点,注上村落的标志,随后画出一条线,往南延伸。 与此同时。 相隔两座山之间,一行三人站在林野茂密的山腰歇脚,吃着手中干粮,不时望去山外。 他们追丢了。 “那张飞或许走的不是这条路!” 费玄则咬了一口馒头,想要继续说话,可看到师兄面无表情的模样,将话随馒头一起吞了回去。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就是质疑对方能力嘛。 那边,秦守言余光瞥了瞥一言不发的师妹,他看去山外,延绵起伏的山峦林野葱郁,然而,另有一座黄泥山颇为显眼。 若是没有目标,显得他有些失败,一咬牙,索性指去那座山。 “去那边看看。此山周围绿野延绵,就它光秃秃的颇为可疑,结合那张飞行径,多半会从那里经过。” 女子看了山外一眼,沉默的提剑就走,两人也急忙追上,跟在后面。 …… 山道蜿蜒,蝉鸣此起彼伏。 光芒化作树荫间,牛车缓缓驶过一段,陈鸢忽然‘吁’了一声,让老牛停车,一旁的胖道人问他怎么回事时,就见陈鸢跳下车撵,面向来时的方向,拱起了手。 “凡人陈鸢,见过此方土地。” 啊?孙正德惊骇的看着他,赶忙向后看去,那摇曳的林荫间,空荡荡的泥路有落叶打起了旋儿,渐渐有烟雾显化,弥漫半空。 道人使劲揉了揉双眼。 下一刻,一个佝偻身形的老人拄着拐杖笑呵呵的出现烟雾里,慢吞吞的朝拱起手的陈鸢还去一礼。 “多礼了多礼了,此间难得有修道中人路过,老朽不请自出,贸然惊扰,还望见谅介个。” “该是我们惊扰了土地修行才是。” 虽说小庙土地,那也是靠香火供奉而成,陈鸢保持礼数是该有的,掐出指诀朝路边大石一拂,吹去上面尘埃、落叶,便请了老人坐下来。 第二十一章 其形如蛊兽,多节(求推荐票、收藏!) 之前听过村里老人介绍过这位土地公生平,在世时是做过官的,死后被人供奉成土地,没有朝廷册封,估摸所管辖土地应该不会超过村子几里。 陈鸢请了老人坐下,除了阴差,这次可是真正与有神位的打交道,唤了那边看着土地公发呆的胖道人,后者反应过来,使劲掐了一下脸,慌手慌脚去车斗包袱翻出水袋,拿了木杯倒上清水给两人端去。 “东家,真是土地公?”胖道人将杯子递给陈鸢小声问了一句。 陈鸢没回答,只是朝对面的老人笑了笑,“不知土地显身是有要事相告?” “倒也无事,就是村里忽然来了位修道中人,故此出来见见,说上一些话。”老人捧着手中杯子,轻轻闻了一下,“好多年未喝上青山县的凉茶了,向阳街李家茶肆想不到还开着,得有一百三十年了。” 想不到刘府相隔那条街的茶肆开了这么多年。 不过还没在这事上多想,那边的土地笑呵呵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轻轻掰成两半,递给陈鸢半块。 “这饼子好些年前,老朽那儿子还在世时,从青山县带回来,一直舍不得吃,结果就好多年没人说话,这饼也就一直留着。” 好多年? 陈鸢将饼子停在了嘴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这怕不是过期了…… 似乎看出陈鸢担心,老人笑容更甚,摆了摆手。 “道友勿虑,这也非真饼,乃饼中面**华,又这么多年被香火所融,自是不坏的。” 陈鸢哑然失笑,想不到闹了这么个笑话,不过倒也坦然道:“实不相瞒,在下刚踏入这修行之门,我师父神智不清醒,许多事都未曾与我交代,让土地见笑了。”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 老人咬上一口面饼,齿过无声,显然真是香火,陈鸢也试着咬了小口,唇间没有实质的感觉,咬下的位置,在他口中化作一缕青烟吸入肚里,身子陡然一颤,丹田气旋流转加快了许多。 旋转的气云之中,竟有光点不断在云中闪烁。 “如何?” 老人的话语猛地将陈鸢惊醒过来,赶忙起身拱手,刚才的变化,明显是老者故意赠予的。 “鸢多谢土地。” “呵呵。” 老人只是轻笑,将手中杯子放去石上,也跟着起来,“观你言行举止,非心怀鬼胎之人,又是这么多年来,能与我说话之人,同享一番又如何,哈哈……” 斑驳的林荫在地上轻摇,土地公畅快大笑,拱着手化作一团青烟渐渐沉入地下。 待青烟散去,陈鸢才收回手,心里颇为感慨,这神仙的格局就是不一样,也是,修道修仙,哪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否则就不是修道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过得一阵才收拾心情,在胖道人八卦的询问里重新上路,按着村人口中描述,那坟头山已经不远了。 途中,车斗里酣睡的疯老头也醒了过来,吵嚷着肚子饿,胖道人赶紧下车,去林中逛了一圈,摘了些野菜、果子。 “我在天师门后厨,别的不会,在吃方面,那叫一个行家。” 胖道人从腰间黄布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小心点燃上面燃芯,豆大的焰苗灼着一口小锅,他将野菜、果子揉烂,混着清水煮沸,再洒上一点细盐调味,不得不说,升起的热气,有过淡淡的清香。 孙正德抹了下一字胡,颇为炫耀的一双筷子在锅里搅动。 “食材这方面,往往最简单的法子,才能做出原滋原味的汤菜来。” 说着让陈鸢也尝了口,汤汁鲜美,果子香甜,倒是适合清淡口味的人,不过落到疯老头吃了几口就没兴趣了,嚷着要吃肉。 “别丢别丢,留下还有用的。”胖道人赶忙将小锅抢过来,看到师徒俩疑惑的眼神,他宝贝的拍拍锅底,“留下顿,还可以煲汤的喔。” 呃…… 陈鸢无语的抽了抽老牛屁股,青牛‘哞’的一声,加快了速度,不久之后,从泥路改道驶过一段没有路的林子,便到了光秃秃的山脚下。 正如村里老人所言那样,山形并不陡峭高耸,就像一个大土堆高高隆起,泥土褐黄坚硬,使劲一碰,便戳出一个小窝来,与周围延绵迭起的山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莫非不是什么山,而是一座坟头?” “咱们到这里做什么?” 孙正德抱着小锅从牛车上下来,望着光秃秃的山坡乱石,不明显跑这种鸟不拉屎的山头做什么。 疯老头倒是没那么多问题,一下了牛车,撒开丫子就在山坡上乱跑,那速度快的吓人,胖道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回过头来,就见陈鸢已经走上前方缓坡,一脚一个印子延伸上山,风吹来,发丝额前抚动,他掐着指诀,回忆书里所描述内容,不由眯了眯眼。 “书中寥寥一句记载,想要找到黝木怕是要翻遍整座山……” 望着满目褐黄,只有稀稀拉拉的杂草顽强的在风里摇晃,根本看不到任何稍大的一点的植物,泥缝间,连蚁虫都看不到。 “会不会长在下面?” 轻声呢喃里,孙正德就在旁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什么长下面?” 陈鸢没理他,皱着眉头继续往前走,惹得道人提着袍摆跟在后面:“你倒是说清楚啊,什么长下面,还有咱们找什么?!” “黝木。” 抓过一捧泥土握在手心,陈鸢施出法力,感受泥沙中或许隐含的信息,果然,隐隐有股燥热,夹杂泥沙里。 旋即,与胖道人,甚至将师父也叫过来,一起在周围找找,小半个时辰,终于让陈鸢在凸起的一块风化的岩石下,寻到了被泥沙封住的土洞。 洞口狭窄,只能一人蹲身进去,好在里面也不深,四五丈距离,隐隐看到前方凹凸不平的洞壁尽头,一根长木伸长土洞上下两头,足有手腕粗细。 这就是书里记载的黝木,看上去甚至有些吓人,暗沉无光,密密麻麻都是环节,稍不注意,还以为是一条大蜈蚣,陈鸢向前再靠近一点,隐约好像看到它在上下蠕动。 陈鸢伸手往黝木轻轻触了一下。 木身猛地一震,像是受到惊吓,唰的往下方缩去,陈鸢几乎本能的一抓,竟断了一截下来,剩下的飞快没入土里,连泥洞都瞬间填埋平整。 这东西,还真是活的? 有些可惜的看着手里如同死物的黝木,陈鸢心里还是满足,至少拿到三尺有余,不过也确信,这山变成这模样,多半也跟这黝木有关。 拿在手里掂了掂,陈鸢暂时先退出这土洞,还未到洞口,外面此时已有人声传来。 “那个胖道人,那牛车可是你的?” “张飞?我三人好一番寻你!” 听到这两句,陈鸢微微蹙眉,洞外阳光照下来,望去外面,明媚的天光里两男一女站在山坡持剑而立。 第二十二章 门神 这三人与我没有交集…… 怎的寻到这里来。 ……还一口一个张飞的叫……应该是去过山寨。 陈鸢蹲在洞口一眨不眨的看着下方三人,对方语气可不那么和气,而且观他们手中兵器,隐隐有法力流转。 法器! 拿三柄法器走动的,还是这般年轻,定是某个修道山门中的弟子,地位还不低的那种。 来者不善啊。 陈鸢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个应对的想法,随后又抛去脑后,赶紧从怀里取过书本翻起内容。 外面,胖道人孙正德此时理了理衣袍,挺着大肚腩往对方走近,抬手做了一个道揖。 “三位道友,贫道乃天师门下……” 没等他说完,那三人之中,费玄则直接了当的打断他,“招摇撞骗之辈。” 孙正德愣了愣。 “你如何知道?咱们没见过吧……” 哼哼…… 费玄则一晃手中法剑负去身后,嘴角勾勒一抹冷笑:“天师门的道友,我们可是见过的,再不济,也有微薄法力傍身,何况天师门弟子下山之后,是不可这般轻易自报家门。” 一席话呛的孙正德咂巴几下嘴,悻悻站在原地。 “别和这个假道士废话。”秦守言径直越过师弟,大步走向牛车,至于那胖道人,他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种人替天师门教训一顿便是。那叫张飞之人,还是要找出来。” “哎——” 见他过去,胖道人自然不干了,里面还有几百两金银铺在下面,那可是他将来的例钱。伸手去阻拦,还未接触对方,就被秦守言抬手一挥,给打翻在地。 老牛眨了眨眼睛,头埋的更低。 秦守言走到车斗,入眼的全是挂在棚上的木雕,他双眼泛起法力扫去,能见法力残留的痕迹,透着丝丝邪气。 “果然是他。” 说着,猛地抬手隔空一抓,孙正德直接从地上被吸了起来,双脚压着地面,硬生生划双两道浅浅的长痕停在对方面前。 “说,那个张飞在哪儿?!让他来见我!”秦守言淡然的盯着他,身后的牛车,躺在小神龛里一对木雕,豹头环眼的人偶颤了颤。 外面。 胖道人见他名儿都不知道,心里却是狂喜,混迹市井多年,什么都拎得清。要是说了,对方还不是要教训自己,而且陈鸢那边肯定也不放过,若是不说,顶多也是被揍一顿,而东家那里定是不会亏待。 当然,还有一种法子。 胖道人怯生生的有些发抖,战战兢兢的指着前方:“他上茅房,去了那边林子里。” “你当我三岁孩童?” ‘呼’地一阵风吹去,孙正德脸上肥肉都起了窝子,视野中对面那人并出剑指,顿时吓得闭眼蹲去地上:“本……我没骗高人,确实去了那边,这里光秃秃的,也不可能上茅房啊。” “师弟,你去看……” 秦守言朝跟来的费玄则偏偏头,后者正要去往下方树林,陡然有声:“徒弟哎,为师回来了——” 一个老头发髻披散,破破烂烂的沐着西斜的阳光,在山脊泥沙上挥舞双臂,一蹦一跳的下来。 胖道人一巴掌拍在脑门。 祖宗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哟! 秦守言三人看到一眨眼就越过数丈的疯老头,脸色微变,对方气机紊乱,可修为实打实的深厚。 金丹境! “师姐,难道咱们找的张飞就是此人?”费玄则看到衣衫褴褛的老头,多少有点心虚,要知道他连筑基都不到,跟金丹相比,上去无疑是被杀的局面。 一旁,女子微蹙细眉,仔细的端详这过来的老头,轻声道:“这人看上去疯疯癫癫……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应该是他的徒弟!” 视野之中,疯老头蹦跳着过来,好似没看到多了他们三人,只是张望徒弟的身影。 “你可叫张飞?”秦守言挪了下身形,步入这老头视线里,下一刻,就被老人挥手推赶到一边,看去那边的胖道人。 “那个……你看到老夫弟子了吗?” 孙正德抱着脑袋,不敢说话,指了指秦守言,老人这才将目光投到额头冒着青筋的年轻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撩头发,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 “不及老夫,也不如老夫弟子英俊。” “够了!” 秦守言气的大喝,要不是老头神神叨叨,修为还深,说不得施术惩戒一番,“你可是叫张飞!” “张飞?老夫叫张飞吗?什么破名字,一点都不威风,不晓得不晓得!” 牛车内,神龛摇了一下,豹头环眼的木雕渐渐泛起一层黑气。 “你!” 秦守言咬牙看着呆傻的老人,拂袖转身望去山丘,“张飞!张飞!出来一见,青山县之事,我已尽知——” “张飞!” “张飞!” 喊道后面,怨气也有了,声音拔高直接骂道:“张飞!无胆鼠辈,留一个假道士、一个老头在外面,自己藏匿如鼠,亏你还能修道。” 神龛剧烈震动。 …… “师姐,师兄这样,似乎有些不好。” 费玄则瞅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师兄,平日也不是这样的,这次是怎么了?他眼珠忽然一转,瞧去身旁的师姐,顿时明白,该是在师姐面前失了脸面,这才有此举动。 想到这里,心里便释然了。 一侧的女子眉头却是更皱,心里不知怎的泛起一股不好的感觉,下意识的望去那边的牛车,好像车身隐隐在摇。 就在此时,余光里有身影出现在了山坡,女子顿时偏过目光,就见那边一人站在那,手中掐着指诀。 陈鸢压着法诀,看着下方三人,声音清朗。 “在下好像并不与三位相识,更别谈仇怨,脾气为何这么暴躁?” “青山县那县令之事可是阁下做的?” 终于见到正主了,秦守言这才收敛了语气,持剑拱了拱手:“还有……李府李远山,可是阁下……杀的?” 原本准备了些说辞的陈鸢,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李远山一看就是修道的,虽说当时神志不清,但人确确实实是他借关公显圣,一刀给劈了魂魄。 不过事由,他还是想解释清楚,省得这三人真把自己当仇人。 “这位道友,李远山确实死在我手里,可他当时神智不清,乱杀无辜,与他儿子不相干的人,都死在他手中,在下属实没有其他办法。” 秦守言手中握剑撑去地上。 “你精通旁门左道之术,又岂能没有办法……李远山始终是沧澜剑门外室弟子,他死于你手上,还请阁下随我们回一趟山门,让门中长老定夺。” 随他们回去,岂不是随意被人拿捏?陈鸢摇了摇头,争取最后的说辞。 “李家和刘家被人算计,我替他们报了仇,这不算进去?” “你身怀旁门之术,谁知道做过多少恶,做了一件,我就该敬重你为好人?” “不调查清楚?” “随我回山门,就是为了查验清楚!” 气氛凝固,陈鸢抿着嘴唇,不再继续说下去,掐着指诀在袖里陡然一翻。 ——遮眼! 顷刻。 一阵风吹过林野,下方三人视野陡然模糊,好似有人从背后将他们眼睛蒙上,秦守言施法解除的同时,陈鸢的声音在上面大喊:“师父,动手——” 然而,秦守言指诀点去眉心:“金光律.解!”的声音响起,那边的疯老头还在站在原地,摊开双手看着坡上的徒弟。 “动什么手?” “用法术啊!”一旁的胖道人急的提醒。 “那用什么啊,为师想不起来!” 一着急,疯老头茫然无措的掰着指头,那边的秦守言看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二指一并猛地抬,厉喝:“出鞘!” ——御剑术。 手中法剑‘锵’的一声冲天而起,刹那,剑尖向下回落,悬在他身侧,剑身抖动嗡嗡作响,彷如剑仙一般。 这一手把胖道人吓的哆嗦,急忙躲到老头身后。 “师兄!” 一直沉默的女子终于开口,可那边的秦守言根本没听,看着上方的身影,“张飞,什么旁门左道伎俩,尽管使出。” 虽只是筑基修为,御剑之术修行不深,可对付这样一个旁门散修还是足够了。 他想。 西斜的阳光落在山坡,照着陈鸢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他看着那森寒悬浮的法剑,心里有些发憷。 对方御剑的姿态,那可是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极为向往的法术。 陈鸢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的书册,随后晃了晃头。 ‘我的也不差。’ 心念通达的一刻,目光凝实,双唇微微张开。 “……天地神鬼,英灵不灭,诸神闻呼既至……” 念咒? 秦守言听不清对方念的是何种咒法,只觉视野阴了阴,西云遮去了残阳,身后林野‘哗哗’乱响。 “张飞!可敢下来——” 牛车剧烈晃动起来,青牛回头看去,胖道人、疯老头、还有那边的女子的目光也落到了车篷。 “……呼神!” 山坡,念出的咒文落下,那车篷内陡然嘭的一声,青光冲破篷顶,秦守言回头,光芒坠地,砸出烟尘呈圆扩散开来。 场中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到了消散的烟尘里,一个一尺木雕,持着蛇矛半跪在那,缓缓抬起呆板的脸孔。 一时无声。 下一刻,木雕持着蛇矛,双腿僵硬的迈开,踩出‘哒哒’的脚步声直奔秦守言,手中长兵啪啪啪的在对方小腿一通乱砸。 胖道人嘴角抽了抽,半天就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哈哈哈……”费玄则第一个笑了出来,看着那小人儿木雕挥舞蛇矛都快的出残影,连师兄布料都撕不开,有种蚍蜉撼树的感受。 白衣女子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刚刚声势颇大,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画面。 “不自量力,旁门左道就是旁门左道!真是笑死人。”秦守言不耐烦木雕小人儿给他挠痒痒,抬脚直接踹飞。 他指尖一拨剑身,‘嗡’的轻吟里,身形唰的直冲山坡,法剑伴随身形如离弦利箭飞去了前方。 陈鸢脸色难看,想不到从书上找出的咒法,竟是这般闹笑话。 视野间,对方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冲过这片彤红的残阳,速度快的几乎让人窒息,根本来不及反应,陈鸢运起全身法力凝聚双手,笨拙迎上的刹那—— 风声呼啸。 一轮硕大的刀锋轰的将飞来的法剑斩偏,巨大的手掌一推,将冲来的秦守言击的后退的瞬间,林野鸟雀惊飞。 白衣女子回头,树木倾摇,庞然大物排山倒海而出,她伸手去拉不远的师弟,还未触及,费玄则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高达四丈的身躯犹如一辆战车横冲,几步间踏上山坡,巨大的长兵与蜿蜒青龙的刀锋‘呯’的一碰,交叉。 两个黑面环眼、面容重枣的数丈巨人屹立山坡。 彷如两尊神像。 …… 土洞口,陈鸢看着背对自己的二爷、三爷,脑海中隐隐浮出奇怪的信息。 羁绊——门神。 第二十三章 关张之猛 门神? ‘之前在庙中察觉到关二爷的某种联系,难道就是这个?’ 陈鸢望着左右屹立的巨大背影,玄衣黑甲,豹头环眼;金甲绿袍,凤眼美髯,完全与他记忆中的关张契合。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他体内法力几乎抽空一半,剩下的还在不断维持两尊门神,很快就会法力全消。 而且……陈鸢感觉得出,关张只是显化出来,并没有意识和魂魄。 昏黄的夕阳化作动人心魄的橘红洒在山坡。 下方一连串脚印延伸,捂着胸口踉跄站定的秦守言,望着犹如两尊天神散发阵阵光晕,手持长兵矗立,眼中全是不敢相信的神色,一个练气境的人,怎的呼出这样的神怪。 周围一片安静,胖道人兴奋的圆脸通红,双掌啪啪拍响,大声喝彩:“好!”旁边的疯老头叉着腰,表情颇为正经的暗暗点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有老夫风范。” 另一边,白衣女子将师弟搀起,后者发髻散乱,口鼻间隐隐还有血迹,刚才林中冲出的巨人,将他撞的不轻。 女子摸出一枚丹药给他服下,看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神像,抿了抿嘴唇,指尖在剑柄一挑。 ‘锵!’ 白练冲出鞘身,绽微光斜垂一侧,女子摊开白皙如玉的手掌,握紧,然后一指。 ——御剑术! 剑身拖出长吟腾空而起,女子脚下一踏,衣裙飘然,‘唰’的一声穿破霞光,凌空一握,把住剑柄。 “师妹,我与你一道!” 秦守言伸手一点,落在远处的法剑嗖的飞回,身影在天光下化作残影一跃而起,人随剑走,绽出法光,与那边的师妹犹如一对金童玉女般划过山坡直奔对面两尊神像,气浪推开,飞过的路径泥沙细石翻腾飞溅。 两道剑光如匹练,残阳霞光彷如割裂开来。陈鸢脸色一沉,发髻都被迫来的气浪吹的乱摇,衣袍猎猎作响,看着持剑并排而来的一对男女,手上法力聚集。 前方关张两尊神像轰然挥开长兵,两者中间似乎有道看不见的法线相连。 嗡! 剑吟浅止,冲来的两柄法剑,剑尖快要触及神像的一瞬,两柄巨兵左右挥开,猛地拄地。 “嗡”的剑吟声响由大变小,好像抵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剑身都微微弯了弯,下一刻,光晕轰的爆开,直接将两人弹飞,两柄法剑光芒暗了暗,在空中打旋,落去二人身旁悬浮。 土洞口,陈鸢胸腔发闷,口鼻震出一丝血迹, ‘没时间了……’ ‘解决不了他们……就只能被擒住……’ 他指尖聚集的法力顿时随他手臂挥开,空气中划出一道淡青的痕迹。 心有灵犀。 面如重枣的脸孔睁开双眼,豹头环眼的黑脸呲牙欲裂,关、张神像迈开双脚,带着‘轰隆隆’的闷响,直扑弹飞出去的男女。 梁柱粗细的蛇矛仿佛带起罡风,庞大的身躯战车般碾向秦守言,地上一块岩石被张飞神像波及,踩的粉碎。急忙收剑而回的秦守言擦着挥开的巨矛,纵身跃起,身形回落的同时,指尖点去的方向,法剑犹如灵蛇,在神像手臂、肩头来回连刺,像是陷入一汪深潭,没有任何声响,只是让神像光影扭曲了片刻。 然后,更加暴怒的朝他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梁柱般粗的蛇矛抡得像风车,力大势沉,一记蛇矛砸地,或扫在附近树木,悉数崩裂,卷起无数烟尘。 秦守言躲避反击,第三下时,跃剑而上,刺去神像双目。没有丝毫表情的神像,也在此时猛地抬脚,轰然蹬出。 剑光穿过神像头颅,硕大的脚掌也结结实实踢中秦守言,他炮弹般飞了出去,撞断一颗树躯,才停下来,重重落在地上翻滚两圈。 “师兄!”费玄则持剑冲来,一把抓住了地上的秦守言,在地上翻出半丈,躲开重重劈砸而下的重兵。 回头看了一眼,衣裙飘飘的师姐与另一个红脸的神像打的难舍难分,一咬牙,带着虚弱呻吟的师兄冲去树林。 豹头环眼的神像排山倒海般迫开树木紧追不舍。 几乎在同时。 另一边面如重枣的神像,须髯飘拂,刀光搅动风雷般,一刀下去将那柄淡蓝的法剑斩飞,连带下方一颗大树一起劈成两半。 白衣女子目光一瞥山坡,腾挪躲避刀锋的刹那,劈飞的法剑重燃光芒,法诀牵引下,化作一道蓝光冲向陈鸢。 胖道人、疯老头的目光里,淡蓝的剑光直直穿透陈鸢,钉在土洞上方的岩石。 “徒弟哎!!” “哎哟,东家——” 两人齐齐大喊,疯老头更是哭喊使劲拍腿,就朝那边狂奔。然而就在下一个刹那,中剑的陈鸢,身形渐渐模糊,升起一道青烟,化作一根黝黑的木头落到地上。 胖道人、疯老头顿时刹住脚步,老青牛瞪着大眼,口中含着的绳子掉到了地上,那边的白衣女子也惊愕,分神的瞬间,被横扫而来的刀锋,蝇虫般轰的拍在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里,散去的青烟后面,陈鸢从洞里钻出来,将地上黝木捡起。 刚才那个法术,书中有过记载——杖节之术。 以木石为介,挡去致命一击。之前他见女子看过来,大概明白对方盘算:擒贼先擒王。便用了手里的黝木应急。 不过此术消耗甚大,原本就没多少法力的陈鸢,见那女子已被拍在地上,心神一松,赶紧收了供给关张的法力。 那边举刀正欲落下的关公神像顿时在天光里化作斑斑点点的星光消散,而远在林间横冲直撞的黑脸神像,感受到法力的断开,渐渐停足,眼中恨恨的盯着逃远的两人,也渐渐模糊消散开去。 …… “师父……去看看那女子……” 陈鸢头昏脑涨,体内更是翻江倒海恶心欲吐,握着黝木的手都在抖动。 娘的……才用三个法术,就弄成这样…… 温和的霞光里,他看着跑去女子那边的师父,眼睛阖了阖,终于承受不住,身子摇晃了几下,咚的一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老头,你徒弟昏倒了!”胖道人牵着老牛,拉着车斗过来,看到山坡上的身影倒下,连忙大喊。 跑去半道的疯老头停下来,看了看不远的女子,又看去山坡倒下的徒弟,“哎哟!老夫到底去哪边嘛!” 重重顿了下脚,调头转身,还是直奔徒弟去了。 第二十四章 人杰殿 全身酸乏、丹田抽空的疼痛在梦里也隐隐感觉到。 意识模糊、回拢,变得清晰,视野中的漆黑恍如画布般褪去,斑驳青苔的石阶又出现在前方,道观的轮廓渐渐浮现。 ‘我昏死过去……怎么又来到这里?’ 陈鸢走上石阶,天空阴云游走,露出一缕阳光,蝴蝶纷飞杂草野花之间,比之前多了些许生气,难道多一尊神像的缘故? 门扇依旧坍塌歪斜,里间的铜鼎却已扶正,青烟徐徐,弥漫淡淡的檀香味。 “这……” 绕过铜鼎,陈鸢望去的大殿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门匾。 “……人杰殿。”他呢喃上面三字,随后朝殿门伸手按了上去。 吱—— 推开大殿,厚重的门扇发出陈旧的呻吟,阳光推着里面阴暗扩散开来,一盏盏铜鹤的灯柱无声的燃起火焰。 果然,空荡荡的殿内,关公神像右侧,那神台上,手持丈八蛇矛,玄衣黑甲的猛汉,怒目圆瞪,欲与敌人厮杀的神态。 “这个位置果然是三爷的。” 陈鸢朝神像拱了拱手,依着之前的猜想,他伸手触去神台,脑中顿时浮现之前那条信息。 只不过这次更加详细。 羁绊:门神(缺二) 陈鸢像是被电了一下,陡然缩回手,脑中浮现的信息,令他咋舌,难怪之前那二人御剑同时袭来,被反弹回去。 原来是关张组成的门神产生的术法,不仅是抵御,还能防范巫蛊、符咒邪术。 ‘缺二……难道是还有两个门神?’ 陈鸢看着数丈高的神像,目光落去关张左右,他所知的历史、神话故事,剩下的两尊,应该是秦琼和尉迟恭。 也就说要将四人凑一块,才能算完整的门神。 嘶~~ 陈鸢目光扫过大殿,就感头皮缩紧,那空着的神台密密麻麻排开,那表演木雕戏,不知要演到猴年马月去了。 陈…… 鸢…… 速速将我等位列神台…… 那声如古钟的声音再次回荡大殿,陈鸢回头看去二爷的神像,那看着天空的丹凤眼仿佛动了一下,正俯瞰仰视他的陈鸢。 “二爷,人杰那么多,我上哪儿想……” 回荡大殿的声音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人杰归位…… ……开启下一座殿。 下一座殿? 陈鸢脑中全是疑惑,还未等他问出下一座殿什么意思,大殿内,响彻另一道声音,像是张翼德嘶吼叫嚷。 哇呀呀呀…… 殿内灯柱呼的暗灭,黑暗犹如潮水般涌来,侵满陈鸢视野,瞬间被包裹了进去。 耳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时,陈鸢意识回拢,猛地睁开眼睛,翻坐起来,丹田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又重重倒了回去。 篝火摇曳。 昏黄的火光里,一张老人的脸慢慢探了过来,顷刻,另一张圆乎乎,一字胡的胖脸也跟着在旁边凑近。 “东家?” “老陈?” 胖手在陈鸢面前晃了两下,就被疯老头一巴掌拍开,“再拿你脏手在我徒弟面前,老夫打死你。” “打死我,没人做饭食给你吃。” 疯老头坐去地上将陈鸢抱住,偏头哼了声:“不稀罕。” 旋即,拿手去拍徒弟脸颊。 “徒弟哎,快快醒过来……” “师父别闹……我已经醒了,就是有些动不了。”陈鸢被老人这样抱着,多有不适,挣扎几下,还是疼痛的厉害,修为太浅的缘故,施三个法术,人就瘫了。 “没事没事,有为师在呢。” 疯老头摸着陈鸢垂散的头发,忽然开口让胖道人将那边的俘虏拖过来,“乖徒,你吸了血食就不疼了,那丫头正好可以给你用,快快别等她死了,效果就不好了。” 吸人? 陈鸢将头勉强撑起一点,就见之前那白衣女子躺在不远,看样子被关二爷一刀拍的太重,现在都还未醒过来。 但用那法门吸人,那是想都不用想的,陈鸢连连摇头:“师父……可以……还是抓些野兽给弟子……” “大晚上的,你为难为师,哪里给你抓野兽。”疯老头不想动,扭捏了片刻,指着那边嚼着杂草的青牛。 “……干脆你把那头老牛吸了。” 声音落下,老牛颤了一下,耳朵立了起来,听到陈鸢拒绝,这才耷拉下来,云淡风轻的继续咀嚼杂草。 “麻烦麻烦。” 疯老头被徒弟眼神看的不好意思,这才懒洋洋的起身,眨眼就冲去了林间黑暗,不多时,林间哗哗一阵摇动,老人再回来,手里拖着一只挣扎的雄鹿,直接甩到陈鸢面前。 鹿子挣扎站起,陈鸢伸手按在了它头上。 胖道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朝老牛那边靠了靠,篝火光芒里,一丝丝血线袅绕陈鸢指尖没入体内,那头强壮的雄鹿肉眼可见的干瘪下去,片刻,只剩皮包骨丢弃在了地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胖道人忽然从车斗里翻出一柄小刀跑去雄鹿剥皮剔骨,看得陈鸢反倒有些愕然。 “你刨它做什么?” “鹿皮可以卖钱。”孙正德手脚麻利,已经剥出了半张,指着里面的筋骨,“这些也是好东西,用来煲汤,很补的喔。” 这时,牛车那边,忽然有声音清冷响起。 “你练这种邪法,将来会被反噬。” 白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转,靠着车斗,双手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她双眼清澈,一眨不眨的看着陈鸢。 半晌,她虚弱的动了动,手伸去袖里,陈鸢冷冷的看着她,一旁的疯老头急忙跳过去,大概也清楚,今日黄昏时,这女子还跟自家徒弟打过一架,不过没有直接下手杀人,只是蹲在旁边:“丫头你想干嘛!” “药。” 女子从袖里摸出瓷瓶,抛去地上,“能恢复一些法力,别再用邪法……” “你瞧不起老夫!” 疯老头伸手将拿小瓶拿到手里,放在鼻下闻了闻,抬手就要丢出去,被陈鸢连忙叫住,此时他法力恢复了一些,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从师父那里接过瓷瓶打开,一股药材,还有淡淡的苦涩钻入口鼻。 ‘看来还真是药。’ “姑娘,今日之事得罪了。你那师兄咄咄逼人,在下不可能就那么乖乖跟他走。李远山是我杀的不错,可他胡乱杀人,我也是为了自保,再者,我算是为他,还有他儿子报了仇。” 陈鸢自然不想跟一个门派结怨,自己啥实力心里很清楚,若能缓和,是最好不过,毕竟那人杰殿,还有上百个神像等他立上去。 “……姑娘,事情就是这样,我也放你走,希望能回去替在下与贵派缓和。” 那女子就那么看着他一阵,“我的剑呢?”胖道人抱着一堆鹿骨丢进车斗,顺手也将放在里面的那柄法剑丢给她。 “多谢。” 女子清冷的回了一声,拄着长剑艰难起身,走出几步,身子摇摇晃晃难以支撑,咚的一下倒去地上。 陈鸢过去推了一下,女子紧闭双眼,痛苦的捂着肚子,迷糊的发出呻吟。 唉。 陈鸢将那小瓶打开倒出一粒丹药,塞去她嘴里,又喂了些清水灌下,将女子拖到火堆旁。 “算你运气好,遇到我这种正派的人。” 胖道人悄悄呸了一口。 ‘禽兽不如。’ 哞! 老牛朝他嘶叫了一声,像是附和。 …… 夜色还很长,虫鸣嘶叫,陈鸢靠着呼呼大睡的师父,掰了一截枯枝丢进火里。 眸底倒映着摇曳的火光,微微出神。 人杰殿里的思绪此时重新占满脑海,那么多空着神台需要他填补,以及下一座殿的事。 人…… 下一个,莫非是‘地’? 地府! 这个世道没有熟悉的历史人杰、神仙,那地府说不得也是不一样的。 好家伙,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光想想,陈鸢就有些激动。 毕竟谁不想身边跟着两个无常呢? ‘不过眼下,还是先将人杰殿填上再说……光靠我一个人,拉着牛车到处演戏,恐怕也不成。’ ‘对了,赵家戏班!’ ‘明日一早,就改道回去,回伏牛镇,跟赵师父好好说说……’ 靠着师父,陈鸢拿定了主意,也跟着闭上眼,听着那边胖道人拉风箱似得呼噜声,疲惫的睡了过去。 夜色安静,只剩篝火偶尔‘噼啪’弹起火星升腾半空。 第二十五章 路不是这么赶的 吱嘎……吱嘎…… 车辕碾过坑洼路面,摇晃间,插着玉钗的女子靠去衣衫褴褛的老头,随后被推了一下,额头‘呯’的磕在木板。 微微的疼痛传来,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女子缓缓睁开眼帘,看着上方悬坠的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木偶,她连忙坐起,腹内疼痛拉扯,又侧倒回去,好在手撑了撑,这才坐靠到一旁。 摸到舆青剑,她心里才稍稍心安,正暗吁一口气,好似有人看自己。 偏头。 就见头发披散、须发斑白的老人凑到她面前,眯着眼睛,神色严肃的上下打量。 “丫头,你模样真俊俏,可有情郎?” “??” 女子神色微怔,向后缩了缩,纵是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有些疯癫,还是颇有礼貌的开口。 “前辈……为何这般问我?” 老人神色肃穆,张开手指头,一边数着,一边曲下:“丫头,你看你长的漂亮,啧啧,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鼻子、小嘴,红红的多好看……这眼睛就像能说话似得,就是有些冷,不过无妨,我徒弟就喜欢你这样的……看到外面赶车的英俊男子没有,那就是老夫弟子,是不是不错?他叫陈鸢……” “前辈……” 饶是性子清冷,脸皮终究是薄了点,女子被老人这么一通说,表情尴尬又有些难看,可听到‘陈鸢’二字,她愣了一下。 “前辈,你徒弟,不是叫张飞吗?” “张飞,什么破名字……让老夫想想。”疯老头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忽然一拍头顶,拿脚去蹬了下不远的神龛,“张飞在里面,那长的黑不拉几的就是。” 说着,还伸手将里面摆放的人偶取出,豹头环眼,猪毛粘贴的浓须,瞪着一双虎目,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疯老头,以及女子,像是要活过来一般,盘踞凶煞之气。 “前辈……还是先将它放回去。” 女子似乎感受到什么,急忙出声制止。哪知疯老头不以为意,“……出来才好玩,不过老夫徒弟说,要出来的话,还要很久才行。” 木偶……女子看着这个在老人手里把玩的木雕,想起昨日师弟就是被对方直接撞飞,师兄也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明明施术之人,不过练气,为何请出的神怪,会自通武艺? 她满眼疑惑的看去前面驾车的背影,此时陈鸢也知道车内的女子已经醒过来,之前师父与对方说的话,自然也听到了,打破尴尬的回头朝她笑了笑。 “在车里别乱动,前面有镇子,过去买点吃的。” 快至晌午,距离青山县不过二十多里,正巧遇上镇上赶集,陈鸢将牛车停在镇口路边,过去买了几张面饼,顺道又买了笔和朱砂回来。 让坐在并排的胖道人,拿出几张空白的符纸,陈鸢倒了清水,一边吃着面饼,一边将将朱砂搅匀,笔尖碗里沾了沾,落去空白的黄符。 依着《黄川杂疑》符咒篇中的两段故事,念叨上面显出的口诀,以及符箓形象画出两道符,不过可惜画的歪歪扭扭,难看的让胖道人忍不住吐槽。 “这笔迹跟蚯蚓爬过似得。” “别多话。” 陈鸢咬了一口面饼,屏气凝神重新握笔,一笔一划籍着法力慢慢勾勒,方才制出。 “上车,坐稳。” 疯老头、胖道人不知道陈鸢要做什么,连忙坐正抓紧,就见陈鸢一抖缰绳,催着老牛拉动车斗,手中夹着的符纸唰的飞出,贴在牛屁股上。 掐出指诀,照着符纸一点。 “疾!” 老牛回头眨了眨眼睛,旋即,牛眼有着情绪般的怔了一下,咧开厚唇:“哞——”的叫了一声,尾巴瞬间翘了翘,不自觉的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下一刻。 陈鸢指尖夹另一道符,念念有词间,轰的燃起火焰,灰屑飞去天空的同时,狂奔的牛车似乎从过往商旅行人眼中变得不存在了,亦如平常的交错而过。 只是卷起的烟尘,让周围的人感到困惑,甚至还有一长串撕心裂肺的大喊随着飘远的尘烟渐渐远去。 …… 踏踏踏~~ 哐哐哐—— “快了……太快了……啊啊……”胖道人抱着蓬柱,发髻飘在风里,他一条腿都伸到了车外,风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东家……要不要这么急啊……” “抓紧时间回伏牛镇,不然过青山县天都黑了。” 话语在风里飘远,陈鸢将缰绳死死捏着,脚趾头都在鞋内曲紧,颠簸的路面,让他在车撵上起起伏伏。 车里的疯老头抓着张飞木雕趴在车斗后面,捂着木偶兴奋的大吼大叫。里间的女子紧抿双唇,双手也紧紧抓着车里堆放的木板,偶尔从下面震出来的银锭砸在脸上,两颊顿时鼓了鼓,有些恼怒。 好在陈鸢修为浅薄,倾注符纸上的法力持续不了多久,堪堪过了青山县,向南拐去伏牛镇方向,疾行符、障眼符失去了作用。 离镇子七里左右,方才渐渐缓慢下来,片刻,牛车停去路边,胖道人跳下车撵冲去杂草呕出声响。 疯老头倒是没事,就是下车后,走路颠颠倒倒,跟喝了酒似得。 老牛顿着蹄子,低头看着牛蹄,困惑怎么快不起来了。 ‘看来这符咒,还是等熟练了再用为妙……’ 陈鸢第一次用这种法术,以为能驾驭,贴上去却不知道怎么撤回,一路疯跑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位置。 “你会的法术……还挺多……就是乱用……” 女子从车里出来,神色清冷的看着陈鸢,然后,转身捂着嘴也冲去路边杂草间。 “你御剑速度比这都快……还会晕?” “御剑……至少不颠。”女子看着草间攀爬的虫子没好气回了一句,她在山门中资质出众,门中之时,还是远行游历,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 风拂摇青草,她擦了擦嘴角,缓缓起身,明媚的阳光里,那叫陈鸢的男子搀着疯癫的老头坐回车上,又去胖道士那边轻拍其后背,两人又说说笑笑的打闹,看过来时,还招呼她上车离开。 表现出的一切,确实不像邪修。 她挽去风里舞动的青丝到耳际,看着招呼她男子想着。 微风吹过田野,山麓蝉鸣轻响,女子迈开白色的裙摆走向马车,依旧清冷着表情,坐上车斗,随着缓缓抖动的牛车,沿着蜿蜒的山道远去。 抵达伏牛镇时,已是下午,西边的山头露出昏黄。 如之前离开时的模样,黄岩铺开的石街,低矮破旧的房舍,写着酒字的旗幡毫无生气的垂在夕阳里,店家伙计坐在门槛,脑袋一点一啄打着瞌睡;山中猎户背弓挎刀站在街边,兜售新剥的狼皮;也有过往的行人,看到驶来的牛车,熟悉的朝陈鸢打声招呼。 陈鸢也一一回应,顺便询问了赵家班眼下可在表演。 “还在呢,不过生意不行了,来来回回就演那几个节目,看久了,没甚意思,陈兄弟既然回来,不妨再写点故事……卖给赵老头也好。” “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事。” 陈鸢谢过对方,架着牛车赶往之前赵家班表演的地方,就在右边一排宅院后面的空地上。过去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铜锣唢呐在响,可空地看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 牛车在外面停下,坐在戏台不远的一个年轻人抬了抬眼帘,看到下来的身影,顿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急急忙忙跑去后堂。 “师父!班主!” “不得了啦——” 那年轻人急急躁躁冲进后堂,撞倒一人,来及搀扶,径直跑去了里面。 此时正雕琢木雕的赵老头听到徒弟的话,手上一抖,木雕都掉到了地上。 第二十六章 小院 “班主?” 声音过来,赵班主‘哎哟’一声回过神来,急的搓着手来回走动。 “他怎么回来了。” 若不是刘府那件,他对那个小徒弟其实挺喜欢,会编故事、能虚心求教雕琢木雕、待人更是温和礼貌,可一想到对方会法术,心里多少是害怕的。 外面戏台表演的动静此时安静下来,片刻间,三个徒弟手里还拿着木雕慌张跑进来,张着嘴指着外面,啊了一通,急的说不出话。 还是三儿一跺脚,扯开嗓子吼了声:“老四回来了。” 话音刚落,后堂口响起陈鸢的声音。 “三师兄这声老四听起来还挺亲切的。” 那边,赵老头四人齐齐转身回头,就见一身淡青衣袍的身影走了进来,身旁还有两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四处张望,好奇的搬弄摆放的木雕;另一个,他们都见过,正是当初去老王家降鬼的胖道长。 这两人怎么搅合一起去了? 赵老头想上前,脚又缩了回来,还是让三个徒弟搬了椅子,“陈兄弟,你不是在刘府吗?怎的又回伏牛镇了?” 那日他说了对方已出师,再叫徒弟,有些不合适了,毕竟又不是那种传道授业的拜师。 “刘府之事已结,我便四处走走,想到一些事,便回伏牛镇看看。”陈鸢拱手朝三位师兄见了见礼。随后请了对方一起坐下,身份上与老头的徒弟梁呙等人,没了师兄弟称呼,留着情谊唤声师兄也可以。 缀着瓷花的茶杯盛着清茶端来,热气徐徐,陈鸢将手里包袱放去桌面,是‘咚’的一声轻响。 赵班主诧异的看着他,得到示意,慢慢伸手解开,几块银锭顿时滑落桌上,待到包袱打开,里面二十多锭二两制的元宝。 嘶~ 大师兄梁呙吸了口气,眼睛直直看着包袱里的那堆银锭,这要是换成制钱,能在伏牛镇买上一栋小院了。 赵老头开戏班多年,钱自然没少赚,可一口气看到这么多堆在面前,一时间都忘记对面的身份,吞了吞口水,好一阵才看去陈鸢。 “你……这是要作甚?” “这些钱都是给赵师傅的。” 陈鸢端了茶水交给胖道人,让他带给师父,便直接说起正事,大致往后戏班故事、木雕照他意思来,多养一些人,带着他们到各处表演。 “便就是这些,往后戏班收入,我也分文不取。” ‘真这么好?’ 赵老头心里犯疑,可看到对面的陈鸢笑眯眯望着他,跟着挤出一丝笑,将那桌上的银两收下,待人走后,细细盘算,怎的也不吃亏。 钱往后也是对方出,故事又都是卖座的,赚的钱财也不用分出去,顶多就是多走几个地方。 “咱们就靠这端碗吃饭,没今日这事就不出去接活了?” 大抵这样的言语里,当着三个徒弟的面拍下板来,又让三儿追上去,带陈鸢去戏班空着的一处宅院下榻。 当然,跟着陈鸢的胖道人心里有些不爽,那么多银两分出去,就像在他身上挖去一块肉般心疼。 到了镇上一处宅院,三儿将门锁打开推门进去。 “老……陈兄弟,就是这里了,师父买了好些年,平日都舍不得住。” 宅院老旧,有些年头了,门上掉下的灰尘,确实看得出赵老头基本没怎么来过,将牛车赶进去后,车里一件件东西取出搬进屋里。 看到车下面铺着厚厚一层银锭,到后面还有衣裙飘飘的女子走出,三儿眼睛顿时都直了。 ‘我的娘咧……老四出去一趟,挣这么多钱财。旁边那女子,咱伏牛镇所有女子算上都没她好看。’ 搬着银锭、木偶的胖道人见他发呆,拿肘顶了顶,嘿笑一声:“别看了,看也不是你的,省得回去明日一早换褥子。” “哦……” 三儿回过神,连忙收回目光,向屋里出来的陈鸢告辞离开。 “他们怕你?” 女子提着舆青剑站在檐下,看着急匆匆离开的身影,“这就是修道之人与寻常人的不同。” “人之常情。”陈鸢笑了一下,抬手一推,那边的院门自行阖上,他走进中堂,将油灯点燃,昏黄光芒渐渐明亮起来,女子也走了进来,素净的手掌一拂,扫去一旁椅上灰尘,安静的坐下。 看着对面的男子望着豆大的灯火出神,她声音清冷缓缓开口。 “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治我?” “不是说了吗,我不想跟人结怨,只想做自己的事。”陈鸢望着灯火笑了笑,说起伏牛镇的一切,“你也看到了,我确实从戏班出来的,官府户籍上,也是伶人籍,不过往后会去改。毕竟要做许多事,要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大概就这么多,还有什么疑问吗?” 说着,将瓷瓶抛过去,“自己吃药吧,伤养好了,就赶紧离开。” 女子接过小瓶,静静的听着,看着陈鸢的眼神,多有些不信。 “真的只有这些?仍由我离开?” 陈鸢失笑的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女子想什么,换做自己,恐怕也有心里生疑,毕竟之前两边还打的激烈,结果说要放对方走,谁也不会信的。 随即,叹了口气。 “那就当我有企图吧……我眼馋……” 女子微微蹙眉,下意识的提了提手里法剑,顷刻,陈鸢的话语继续传来:“……在下眼馋贵派的御剑术……想学。” “不尽不实。” 女子提着法剑站起身,走去安排给她的那间屋子,对方想要学御剑术,自然是拒绝的。旁人连想都不行! 窈窕的身影在门口停了停,女子侧过脸。 “学艺之事不要再提,不过……还是要谢你。” “那你姓啥?什么名儿?” “沧澜剑门,祝静姝。” 那边,望着阖上的门扇,陈鸢笑着摇了摇头,说学御剑术不过敷衍的话,省得那女子疑神疑鬼,好像打她注意一样。 至于当时杀了对方,陈鸢还做不到那种心狠手辣的程度,不过往后谁又说得准呢。 毕竟这可是神仙鬼怪都有的世界啊。 灯火摇曳,他看着搬着东西胖道人擦则满头大汗,起身走去门口,掐出指诀,车里剩下的木偶、银锭纷纷飘进敞开的窗棂。 看的胖道人瞪圆了眼睛,嘴角微微抽搐。 有这种本事早用啊…… 他呆滞的偏过头,陈鸢摊摊手。 “你又没提。” “哇啊啊啊——”胖道人扯着发髻蹲去地上咬牙切齿的大叫。 …… 外面昏暗的光芒照进窗棂,显出女子的轮廓抱着法剑,曲膝坐在床头,听着外面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充满生气,觉得心安。 第二十七章 沧澜(求推荐票!) 纤细的云丝轻轻的在蔚蓝天际飘着,庭院的银杏风里轻摇,投下的阳光在茂盛的枝叶间点缀成繁密的光点映在女子眸底闪闪烁烁。 晨光的边沿推至窗棂,院中已呈出喧嚣。 推开的院门,疯老头哈哈大笑着,耍着手里的拨浪鼓大摇大摆的进来,咚咚的绕着小院疯跑。 吵吵嚷嚷里,老牛甩着尾巴,咀嚼着草料,好奇的看着一圈一圈跑过的老头。 吵杂而有生气的小院令女子莞尔,她走出房门,对面那间房里的主人已早早出去,便提了法剑走出屋檐,白裙飘然走去镇上的市集。 揭开蒸笼的摊位,香气四溢,小贩的吆喝声,插着风车的货郎挑着担走街串巷,拍打衣裳的妇人在房里骂骂咧咧,顽皮的孩童推门而出,与小伙伴追逐打闹。 街道、晨光,凉风阵阵吹来,拂着女子的裙摆,看着从身边嬉闹而去的孩童,清冷的脸上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长剑负去身后,她竟有些喜欢这种人间烟火气。 来到戏班的空地,走过外围的栅栏,胖乎乎的道人像个账房,挺着大肚腩,满脸通红的数着银两,偶尔翻出铜子补上。 围陇的人群外,彷如学生的老头,乖巧的坐在那,他对面,一身青衣的男子,提着笔墨在纸上勾勒,比划手势,点去内容,微笑说着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目光,陈鸢偏过头,看着走过栅栏的女子笑了起来,不久,结束这边的事,陈鸢带着胖道人,与女子一起走回小院。 路过街摊,给师父买上一张好看的面具、好玩的风车,令得老头高兴的在院里上蹿下跳。 有时也有不喜的一幕。 成群的鸡鸭关押后院,惊慌嘶鸣声里,化作一道道血线飞入陈鸢手中,透出丝丝邪气,令她担忧。 旁晚的时候,戏班的班主过来。 静姝抱着她的法剑屋里坐着,油灯照着寒霜般的侧脸,偶尔也会动一动,透过门扇的空隙,看着灯火下侃侃而谈的身影,男子神情专注写着什么,口中也在说着一些从未听过的故事。 “……话说隋末年间,九州遍地烽火,英雄辈出,有好汉秦琼,字叔宝,先仕隋,后辗转几主,一对双锏悍勇无双……” “也有名尉迟恭者,双鞭无敌……” 灯光照着陈鸢,将长长的故事化作简单易懂的一个个小段,注上了如《冲阵斩将》《忠心不二》曲目,讲个老头听,商讨出合适的台词。 余光瞥到微开的门隙,陈鸢说到精彩处,不免提了提声音,像是要里面的女子听的清楚,抱着法剑的女子嘴角勾了勾,很快又抿住,将寒着俏脸偏开。 直到夜色深了,倾听故事的老头抱着一叠纸张这才告辞离开,听到院门吱嘎的关上,单调的脚步声走到门前。 “早点休息,过几日,便要离开了。” 声音落下,人的影子从门下的缝隙走开,随后外间的灯火熄灭,接着便是开门、关门的声响。 庭院一切都安静下来。 女子静静的推开窗户,清冷的月色正倾泻小院,照着风里微摇的银杏、青石的桌凳洒出一片银白而柔美。 想着刚才那些有意思的故事,男子故意拔高声音的小心思,祝静姝嘴角不免抿出一丝轻笑。 这人不知道还有多少故事呢…… 哪里像修道的人啊。 听着另外两间房里道人断断续续的鼾声,疯老头酣睡的梦呓飘在院里,女子感慨的想着。 …… 明亮的星月铺砌夜空,照亮的沧澜江水延绵向西。 水浪扑击的‘哗哗’声响里,两道身影籍着月光踉跄而行,江边延伸的方向,大山的轮廓显在夜色之中,有着飘渺的云气笼罩,偶尔也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林间石道亮着。 蹒跚而行的两人踩着石阶落叶上去,费玄则搀着师兄,法力鼓着声音传开。 “师父——” 林子哗哗摇摆,两道身影持剑飘落而下,俱是山中岁小的弟子,连忙上前询问了情况,使出术法点去夜色的空气。 片刻间,空气扭曲,平平无奇的山道间,凭空出现一道高耸的山门,笔直而上,是楼阁数层立于山巅,风来数层檐角长悬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不久之后。 清亮的钟声回荡山间夜色,东西南北三殿人影憧憧飞纵而出,纷纷赶往正中那座楼台。 捧剑殿。 掌门王玄易居中而坐,赶来的四院剑首带着门下弟子分去左右,目光齐齐的看着大殿之中的费玄则。 “掌门,出了何事?”北院剑首看着那边的费玄则,乃是他座下内门弟子,听到钟声敲响急急忙忙赶来,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玄易低眉垂目,双手按在扶手,沉默了片刻:“三人除妖返程,途经青山县时,发现外门弟子李远山被人杀害……守言、玄则、静姝三人便一路打探,才知有妖人在城中作祟,先害李远山,又害城中县令,实属狂妄。” 听到这里,那北院剑首只见费玄则一人在那,脸色沉了下来,秦守言也是座下资质出众的弟子之一,没在此间,难道已被…… 他猛地站起来:“玄则,你师兄呢?” 西院剑首是白衣长裙的妇人也跟着起身,座下皆是女子,祝静姝便是她弟子。不过,妇人看去的是首座的掌门,等着对方回话。 大殿安静了一阵。 那费玄则这才战战兢兢地将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却是隐去那妖人为李、刘二府报仇一事,只说三人追寻对方,一路所见,对方鼓动邪法,残害普通人,一番斗法,不及对方,师兄受伤、师姐下落不明,估摸着,已被对方掳走。 “放肆!大胆!” 北院剑首猛地拍响桌面,“掌门师兄,还请允我下山。” 沧澜江一带,沧澜剑门可谓修道翘楚,山、水间的妖魔几乎被诛杀殆尽,更别说邪修之人。王玄易当下沉着脸点了点头,还未等他说话,南院剑首也站了起来,抚着长须开口劝阻。 “我等只听一面之词未免有些武断。” “清风师弟,又不是你弟子出事,自然不急!”北院剑首哼了一声,甩过头去。 徐清风笑呵呵的朝掌门拱了拱手,缓缓道:“下面弟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太过儿戏。皇帝坐拥天下,宫里还不是由几个宦官说什么听什么,事情始末,最好还是打探清楚为妙,省得误会好人。” 三院各说各有理,唯独东院看着他们争执,懒得掺和。那边,掌门王玄易斟酌了许久,终于点头同意徐清风的话。 “那就由清风师弟明日下山一趟。” 第二十八章 赌狗都该…… 清晨的阳光划破云隙,枝繁叶茂的院里,露珠映着晨阳顺着叶尖滴进水缸,荡起一圈涟漪。 灶房袅袅炊烟里,老牛在门口探头看了眼,听到不远的房门‘吱嘎’一声,轻快的踏着蹄子溜去后院。 那边门扇打开,陈鸢站在晨阳里打了一个哈欠,一连几天,关在屋里将表演的戏曲故事一一编出来,累的可不轻。 走到水缸舀了一瓢清水倒进木盆洗漱,或许听到动静,另一间屋子的房门此时也打开,女子着了一件碎花的衣裙走了出来,仍是冷冰冰的,被陈鸢浇来的几滴水落在脸上,才有了其他表情,恼怒的瞪了瞪美目。 待疯老头伸着懒腰从房里出来,女子这才恢复冷漠的神态。 “东家,吃早饭了,瞧瞧今早可是胡麻粥,特地做的。”胖道人挽着袖子从灶房出来,肩头打着抹布,木盘里四碗,粥水黏稠,混杂不少芝麻,“小米养人,芝麻壮色、润肌,都是今早本道出门买的,很鲜的喔。” 孙正德将四碗分了,自己也端了碗刚要坐下就被疯老头一把拉着退到檐下并排蹲着,看着那边矮桌对坐的徒弟和那好看的丫头,一本正经的叮嘱旁边的胖道人。 “……别打扰他们,要是让老夫抱不到徒孙,我打死你。” “打死我也成,先把粥还给我。” “呵忒!” “……你吐我碗里做甚?!” 疯老头喝进嘴里的粥水吐进道人碗里,孙正德气得哇哇乱叫丢了碗筷追着老头满院跑,钻去后院。片刻,道人惊慌的从另一边冲出来,双脚快的都跑出残影来,就见疯老头双手托举青牛凶戾的追在后面。 老牛被高高的举过头顶,颇为无辜的眨巴眼睛叫了一声:“哞!” 吵吵闹闹的院子里,陈鸢、祝静姝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笑着看去两人院中打打闹闹,相视一眼,女子迅速收敛微笑,冷着脸埋头喝粥。 感觉上,就像是在小院安家的一对小夫妻,晚上还闹了别扭的那种。 “等会儿我出门一趟,把写完的东西交给戏班。”陈鸢喝完粥,缓缓开口:“……你接下来做什么?” 这边的事已经做完了,戏曲的节目交给戏班,他们如何传唱表演,都对千神台有利的,之后,他便依照之前的计划,四处走走看看,一边表演一边寻找《黄川杂疑》上没有记载的法诀。 阴毒害人的也好,向善救人的也罢。 技多不压身,到时候总是能派上用场。 刚才的话,言外之意,便是想问女子,他要离开了,接下来她是山门,还是再跟着走走? 祝静姝垂眉低眼的吃着早饭,听到男子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听出里面含义,简单的回了一句:“我出门逛逛集市。” 令得陈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有去纠正的意思。 吃过早饭,叮嘱了师父不要乱跑,小心找不到回来的路,旋即与胖道人拿了书稿一起出了门。 伏牛镇不大,两条街南北纵横拉通,站在这头就能望穿另一边,今日逢上赶集,周围村子百姓大多涌进镇上,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的身影。 陈鸢两人刚过去不久。 陡然有嘭的一声,从不远一栋写有‘赌’字的楼里传出,将过往的行人吓了一跳,就见一道身影冲破湛蓝的布帘被人打了出来,卷灰尘在地上滚出几圈,跟着便有数个打手冲出,照着地上的汉子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宽裕你两天,加上今日赊的,连本带息一共三十七贯……两日后换不上,咱们今日不是这般客气了。到时候,你婆娘孩子,就得拿来抵债。” 地上那汉子发髻散乱,捂着淤青从地上爬起,连连点头哈腰的朝数落他的彪汉应诺一定还钱,那几日这才转身进去。 “上哪儿找那么多钱。” 汉子狼狈的坐去街边,狠狠拍了一下手,若不是手痒,岂会有今天地步,靠着戏班的收入,不说进城,在伏牛镇也能随意养家糊口,还有富余的钱吃茶喝酒。 可拖家带口的逃走,跑不远不说,跑出去了,又怎么活?遇上剪径盗匪、林中猛兽,早样没命。 梁呙抱着头,眼睛里全是血丝,绞尽脑汁的想着可有办法凑钱,师父那里有,可老头将钱看的紧,戏班人多眼杂,根本行不通。 他看着过往行人,余光里忽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背影正消失在街口,眼里有着情绪一闪而过。 ‘陈鸢……那么多银子……少个几锭,该是看不出的。’ ‘不行不行……他会法术……要是被他知道……岂有我好果子吃。’ ‘……好歹师兄弟一场,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弄死我,顶多打一顿,可赌当这边,是真会打死我……’ 不同的想法在脑子里纠结,过得一阵,他一咬牙,起身就往师父那处小院摸了过去。 他知道今日陈鸢和那道长要去戏班,那院里可能就剩一个疯老头,还有一个弱女子,之前听三儿回来说起过,那女子如何如何貌美,应该是陈鸢发财后在外面买来的。 真要被发现,谅一个老头和一个女流,哪里拦得住他。 只要陈鸢不在就行。 他想着,迈开的脚步越走越快,到了小院那边,还是在门口犹豫、盯梢了片刻,见院里没声响,赶忙沿着院墙,选了隐蔽的位置翻了上去。 又探头观察了一阵,这才缓缓降下墙头,蹑手蹑脚的摸去最近的一间房,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看了下床底,便退了出来,随后摸去其他房间,看到有笔墨摆着的房中陈设,明白这就是陈鸢的寝卧了。 翻箱倒柜寻了一通,除了一把匕首,还有一张黑乎乎的符纸,根本就没有银锭放在这。 很快,他出门去了相邻的房里。 侧对东面的缘故,阳光只照进些许,房里显得昏黑,看得出堆了不少杂物,还有二十多个人偶放在杂物上面呆坐。 小心摸进来的汉子并没有注意到的是,黑暗中,那些人偶无声的扭过头,毫无生气的眸子齐齐看向他。 ‘哈……果然在这里。’ 躬身翻找的汉子终于触到银锭质感,也不看那箱里有多少,飞快的拿了七八锭揣去衣襟,待实在装不下了,方才作罢。 ‘怎么感觉被人一直看着?’ 呢喃着起身准备离开,此时听到院里有脚步声,汉子连忙戳开窗纸看了眼,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头蹲在院里掏着什么。 那边是出不去了。 大抵这样想着,梁呙搂着银两在一道道交织的视线里缓缓后退去后窗,正要打开窗户,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去摆在那里的木偶,透出一股邪气。 印象里,这些木雕刚才不是向着那边窗户吗,怎的又朝着这边? 想到刚才被人注视的感觉,梁呙手上一抖,搂在怀里的银锭落去几个掉到地上,身子忍不住颤抖。 连忙将身后的窗棂推开,战战兢兢的挪着腿骑上去时,那些看着他的人偶眼中顿时泛起红光,缓缓站了起来。 梁呙瞪大眼睛,吓得差点喊出声来,身子失重的一歪,直接摔了出去,重重落去窗外的土坑。 他慌张爬起来,就去捡遗落的银锭,伸出的手僵住,就见坑里厚厚一层鸡鸭干瘪的残骸,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这时,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汉子来不及多想,连忙从坑里爬出,顺手将插旁边泥土的一把铁锹拽在手中,跳去附近的树后杂草匍匐下来。 片刻。 一头壮硕的大青牛迈着蹄子缓缓走来这边,甩着尾巴,看了眼土坑以及里面散落的银锭,偏过牛角望去草丛,悠闲的摇着长尾,转身离开,磨动嘴唇里,却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出。 ‘等会儿一起埋了。’ 草丛里,匍匐的身影死死捂着嘴,鼓着双眼看着慢慢悠悠离开的青牛,手脚发麻的打颤。 “娘矣……牛都开口说话了。” 然而,他还没起身,大腿陡然一痛,回头看去,就见一个木雕趴在他腿上咬破了布料,正吸食鲜血。 似乎知道男人看到了他,仰起呆板的木脸,沾着血水的口吻竟诡异的开合,像是露出微笑。 “啊——” 他挥手赶去的刹那,更多的木雕小人儿从打开的窗棂跳了下来,纷纷钻进草丛朝男人蜂拥过去…… …… 日头升上云隙,集市热闹而喧嚣。 一身碎花衣裙的女子走过市集,看着一个个街边摊位,正拿起一个小泥人时,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泥人,挤过人群走去镇外,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里。 镇外一亩亩良田荡着金色的涟漪,祝静姝踩着田埂坚硬的泥巴,望去的方向,一袭青衫白袍的身影负手沐在天光下。 “静姝,见过师叔!” 女子上前,持剑拱起手。 第二十九章 林间静候 门中师叔忽然寻来,祝静姝心里自然高兴,余光下意识的瞥向伏牛镇上,又没来由的一阵忐忑,垂着脸,轻声唤道:“师叔。” 明媚的天光下,风吹过田野,荡起一片片金黄的涟漪。 站在前方田埂的身影,看着风里抚摇的庄稼,抚着须髯慢慢转过身来,笑着看去微微躬身的女子。 “……不是在门中,不用这般多礼。” 说着,步履踩着干硬的泥巴,从那边走来,一边打量女子,一边缓缓开口:“见到你无事,师叔就放心了,出来时,你师父可是担心的紧,那日守言、玄则归山,听到消息,跟北院的师叔吵嚷着要下山来。” 垂着脸的女子,声线没有丝毫的起伏,看着过来的身影走到面前,问道: “守言师兄和玄则师弟安好?” “守言伤势不算重,可也不好受。”徐清风看着面前师侄,语气言辞温和,“你可受伤?” 静姝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想到门中南院剑首亲自下山,肯定不会简单的来寻自己的。 “师叔,这次过来是要做何事?” “寻你,将你安然带回沧澜。” 徐清风温和的笑着,令人如沐春风,让祝静姝没法开口,只得轻轻道了声:“是。” 田野间的小路上,还有不少农人挥着锄头在地里干着农活,好像察觉到这边说话的两人。这边,徐清风转过身,望去分水淌进田间的一条小溪。 安静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静姝……你觉得那人心术可正?” “他救过静姝。”女子低声回道。 “就凭这一点吗?” 徐清风笑了起来,对于这个师侄他从小看到大的,竟能为人开脱,哪怕就这么一句话,当真是少见。 不等女子开口,徐清风偏过头来,笑容更盛:“师叔过来就是你带回去,没有其他目的。” 一时间,静姝愣了愣,猜不出这位师叔说的是真是假,还未等她多想,看着溪水的身影偏过脸看向她。 声音温和。 “师叔明日在这里等你。” 女子握紧剑鞘,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脚下的小路延伸去往镇上,此时的戏班看台,陈鸢坐在那里看完了预演的一出戏,与赵老头最后再合计了一些细节,交代一番便告辞离开。 走过渐渐散去的集市,买了一个涂抹颜色的小泥人、酸枣回到小院,一进门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将酸枣递给师父,进到自己房间看了一眼,床铺有被翻过的痕迹,转身就去了相邻的那间房,堆放的箱子歪斜,地上还有几块银锭。 二十多个木偶却是如之前那般坐在箱上,只是呆板冰冷的木雕脸部,多了许多血迹,令得陈鸢脸色有些难看。 不用猜,这些血迹定是贼人的了。 他在意的是,这些木偶没有他的命令,竟会自己行动。他看到敞开的窗户,一个纵身翻了出去,之前挖好的土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填埋平整了,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蹄印。 哞! 老牛在不远昂着口鼻叫了一声,像是邀功似得踏着蹄子,晃着硕大的身躯欢快的跑来,在泥土上又蹦又跳。 “你填的?” 陈鸢看着欢快的青牛,从它眸底,隐约感觉出遮掩的情绪,然而,老牛表现出的动作,却是歪着脖子看他,随即甩着尾巴悠闲的走去啃草。 一个个不省心。 倒不是说死一个盗贼让陈鸢恼火,而是木偶擅自动作,以及这头老牛也越来越古怪了。 他伸手隔空抓去填满的泥坑,法力驱使下,一层层泥土翻涌,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混合血液、泥土的尸体,衣衫破烂、面目全非,身上更是大大小小被啃出的血洞,但还是能看出熟悉的轮廓。 ——戏班的大师兄梁呙。 “唉,怎么死的是他。” 陈鸢揉了揉眉心,握着法力一挥,分开的泥土回拢,重新缺口填平,转身去揣了老牛蹄子一脚,回到前面,坐在灶口帮着胖道人烧火做起午饭。 ‘普通的木偶或许是沾上师父教我的法门……才变成这样……不然岂会啃食血肉……’ 他偏头看去檐下咀嚼酸枣的老人:“师父,咱法门可有称呼?” 老人皱眉歪头,神色渐渐严肃下来,然后,崩出一声:“为师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还想它名儿?反正很厉害便是。” 说完,晃着乱糟糟的头发,继续拿过酸枣往嘴里塞丢去,正咀嚼时,陡然停下嘴,看去院门那边,老脸顿时泛起憨笑,捧着双手飞奔过去。 “丫头,给,我徒弟给你买的。”老人犹豫了一下,摸出一个递过去:“就给你买了一颗。” 陈鸢:“……” 女子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将酸枣放入唇间,顷刻,有东西抛了过来,静姝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是一个小巧的泥人。 她朝陈鸢笑了一下,便径直走去房里,直到吃午饭才出来,四人围着桌边,都是家常菜肴,味道却是上好,孙正德不亏是天师门后厨学艺出来的。 午饭过后,道人忙着收拾,陈鸢坐在檐下看着师父骑着老牛在院里溜达,这几日有些改变的女子又显得沉默,坐在不远,安静的看着院中的景色。 不久,她起身回去房里,陈鸢微蹙眉头,跟擦手出来的胖道人说起话。 道人挪挪嘴,指着女子的房间。 “祝姑娘好像有心事。” “……你做饭还观察的这么仔细?我也有心事,你可看出来了?” “瞧上哪家姑娘了?” “不,想怎么扣你例钱。” “东家,你这就不对了……” 沙沙沙……银杏摇晃的声音伴随着陈鸢两人说话响在院里,房中的祝静姝摸着剑鞘,安静的握着泥人坐在靠窗的墙角,听着他们闹哄哄的说话,遇到好笑的地方,遮了下红唇,轻笑出来。 偶尔还有疯老头撒泼般的吵闹,拉着老牛要出门溜达,被陈鸢劝阻,吵吵嚷嚷里,一直持续到天色降下。 再到夜色渐渐深邃,院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清冷的月光照进窗棂,独坐昏黑里的女子起身走出房门,一个人来到外面,坐在凳上看着倾泻庭院的月光,手里的泥人,听着安静微微传出的呼吸声好一阵。 唉……是轻柔的叹气声。 女子起身才走去陈鸢的房间,看着床上熟睡的身影,清澈的眸子眨了眨,随后轻轻房门带上。 回到房里,祝静姝点亮了油灯,籍着月色、灯火,拿着毛笔在纸张写出娟秀的小字,笔尖飞快游走,写满了字迹,大抵赶在天亮前写完。 灯火照着窈窕的身影投在窗棂,外面的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当嘹亮的鸡鸣在别家院子响起时,天色已蒙蒙发亮,直到孙正德在灶房忙碌,做好了早饭在院里唤声:“吃饭了。” 陈鸢这才穿戴衣袍走出房里,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洗漱好,端上碗筷却没等到还有一个人出来,他放下碗走去敲了敲门,半晌没回应,轻轻一推,门扇打开,房里干净整洁,被褥叠的整齐,已经没有祝静姝的身影了。 只有桌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陈鸢拿在手中展开,忽地笑了一下,有着苦涩的味道。 “她还真把御剑术给我了。” 从房里出来,胖道人端着碗筷凑过来:“祝姑娘呢?” “走了,应该天不亮就悄悄离开了。”说完这句,陈鸢回到座位,端着碗筷一言不发的刨着饭食,吃完放下碗筷时,他说道:“……我们也走吧。” 不久,一个个箱子凭空飞去早已准备好的牛车里,疯老头兴奋的跳上车斗,胖道人挎好黄布袋操起鞭子抽响,老牛拉着车辕缓缓驶出,停靠门外等候。 …… 远方的山坡,提着古朴长剑的窈窕身影,挽过飞舞的青丝,回头看去沐在晨阳下的小镇,身形渐渐远去。 小镇的边缘,破旧房屋里,抱着孩子等候丈夫一夜的妇人被冷风吹醒,冰凉的床上,外出的丈夫仍旧没有回来。 打开门时,一个包袱落在她脚边,露出数锭白花花的银两,以及一串铜钱。 …… 天光升上云间,老旧的院门响着吱嘎的声响。 陈鸢将门扇轻轻关上,转身便上了车撵,随着车斗颠簸一摇一晃的穿过这片低低矮矮的屋檐、行人,远去镇外。 山野绿盈,一亩亩田地里,农人挽着裤腿准备下地,勾勒水沟的妇人喝斥着乱跑的孩子,远处的村子还有徐徐炊烟升起。 金色的涟漪在眸底荡开时,陈鸢目光之中,有道青袍的身影负手持剑立在前方林间。 特意在等他。 “陈鸢?”徐清风慢慢转过身,看着停下的牛车,抬手抱拳。 “在下沧澜剑门,徐清风。” 第三十章 剑仙(求推荐票!月票!收藏!) “在下沧澜剑门,徐清风。” 微风吹拂,浸在晨阳的林野、田野随风轻摆。 沧澜二字,令得陈鸢表情渐渐变得复杂,对方仅仅站在那,有着磅礴的气机,修为比他高了不知多少,他叮嘱了道人不要下车,随即上前朝对方拱手还礼。 “我便是陈鸢,不知途中等在下是有何事?” “陈郎君好定力。” 看着镇定上前的年轻人,礼数还能周全,那边的徐清风赞赏的点了点头,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许。陈鸢不知道他所想,但也听得出语气变化,重复又问了一句:“不知前辈在这里等我,是有何事?” “就是见见你。” 徐清风长须在风里轻抚,迈着黑色步履靠近,面容带着微笑,端详面前的年轻人,身形挺拔,虽衣裳朴素无华,倒也衬出相貌俊逸,不由点了点头。 “练气之境,能打败两个筑基门中弟子,如何也要过来看看,是何种才俊。现在看来,确实不错。” 后方的牛车,胖道人、疯老头并趴在栅栏后面,齐齐看着前方说话的两人小声嘀咕。 “这人看起来不像寻仇的。” “他干?!敢打我徒弟,老夫打死他。” “万一真动手,你可上去帮衬?” “……不是还没动手吗?” 嘀嘀咕咕的话语之中,两人视野尽头,陈鸢心里也松了口气,对方神态举止,看样子不是来找麻烦的。 毕竟打伤对方门中弟子,要过来找他‘理抡’也是该的。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徐清风笑呵呵的越过陈鸢,站去路边望着忙碌的田间农人。 “……静姝师侄得到你救治,看得出你心本善,并非守言、玄则口中那般残忍邪恶,这次下山,一来接门中弟子回去,二来,也想与你说说。” “前辈想与在下说什么?” “你这法门,应该是参照妖魔吸食血肉修炼而创,急功近利,容易走火入魔不说,时日一久,对血肉上瘾,并非好事,到时,定会陷入魔障不能自拔。” 徐清风笑了笑,表情渐严肃起来。 “现在看上去无恙,但到了金丹后,想要渡劫千难万难,再改换法门,已无可能了。要知道漫漫修道之途,多少人止步金丹,常人难求、道中之人更难求。一身魔障如何修仙?修魔只会让你堕落沉沦。” “金丹?”陈鸢有些诧异,忽然想起刘府那日,师父莫名一句:“到练气了。”眼下再听此人说的,不难联想出等级的阶梯。 那边,徐清风点了点头,一拂跑袖负去身后,脸上有着感叹的神色,“练气、筑基、金丹,这三种便俗称修道。金丹渡劫之后,元婴才算是迈入修仙之列。以你目前法门修炼,到达金丹不难,可想要渡劫,却是难了。” “前辈,为何要跟在下说这番话,难道就因为放过祝静姝?” “……呵呵!”徐清风轻笑着侧过脸来,“静姝之事有之,但重要的,还是下山弄清楚始末,没来伏牛镇前,我已去了青山县,了解了一二,门中两个弟子确实说了慌,而你修道尚短,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若是仅仅因为修习了邪法,就被擒拿关押,着实太过武断。” 说着,他叹了口气。 “远山报子仇,我会赞一声好,但被仇恨蒙蔽心智,胡乱杀人伤及无辜,那就该死。那日就算你不杀他,往后我在门中得知实情,也会将其缉拿回山,镇在山下!” “好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我便要回山向掌门复命。”那边,徐清风转过身,漫步走去田野,手中有一小物往半空一抛,眨眼化作三尺青锋漂浮半空之上。 乃是一柄青色长剑。 那边走动的身形唰的纵去半空,稳稳落在漂浮的青剑,掐着剑诀挥开,化作流光的刹那,他声音传来陈鸢耳中。 “沧澜之地,妖邪几尽诛灭,今日我携善意而来,门中他人却不尽然,陈郎君还是过江,不要在这边停留!” 飘渺的声音落下,青色流光飞纵而出,拂过田野推出前行的波澜,带起的凉风令得忙做的农人伸开颈脖让风灌进内里,舒爽的长叹一声。 下一刻,流光冲天而起,眨眼化作星点,在西面天空闪烁两下,便消失无影。 …… 带起余风还未散尽,待到星点在天际消失,牛车上的胖道人使劲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吾曰其母,神仙呐~” “老夫好的时候,肯定比他厉害!”疯老头摸着胡须,歪着脑袋说着,引来道人颇为鄙视的目光。 “别看了,赶路走了。” 陈鸢跳上牛车,离开时,还是望了望那人消失的天际,对于这种高来高去的法术还是颇为向往的,只是对方口中所说更换法门,当真自己不想? ‘我只有这么一个法门……不修它,还能修什么?’ 不过那人所说修行境界,陈鸢倒是有些无所谓,‘不就是练级嘛……我升级可厉害了。’这样想着,老牛拉着车斗缓缓驶过这片林野,不久过了青山县,刚才兴奋劲儿一过,胖道人不免问起接下来去哪儿,之前那人临走的那番话,言外之意,就是警告他们,离开沧澜江一带去往别处。 青牛晃着铃铛在路边啃着青草,呼扇呼扇的耳朵似乎也在倾听那边歇脚的两人说话。 陈鸢拿了面饼先递给了师父,再给了道人一个。 “北上渡江。” 孙正德咬了一口,迟疑了一下,说道:“北上可能遇到战乱……还有抽人丁服役的,只要四肢齐全,不瞎不聋的男子,基本会充入军中。” 一旁,陈鸢没说话,沉默的吃完面饼,便抓紧赶路,用出疾行符、障眼符,大抵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江边。 天光倾斜,过去青山县十里,官道依旧繁华,过往多是渡河北上的商旅,沿途农田、村子密集,还有不少人在路边摆起了摊位、茶肆供人歇脚喝茶。 人丁兴盛之地,果然没什么怪异的事。 到了江边渡口,一艘艘大船降着帆并排在渡口,随着江面荡起的水浪缓缓起伏,陈鸢过去时,已有两艘大船被几家商贩包圆,正忙着装卸货物,未免丢东西,自然不会让其他人上船的。 仅剩的一家,二十多人围着,与船家商量着价钱,好在人多,分摊下来也不贵。 不过陈鸢要多出一些,毕竟一头牛,一辆车,也是要算在内的。给船公交了钱,让道人拉着老牛进了底舱,自己则跟着众人纷纷上了木梯,各自寻了位置,便等着开船。 夕阳洒在江面绽出壮丽的颜色。 立在船首的艄公将混了酒水的米粒洒去江面,作揖拜了拜,拿过长撸一撑水波,高喝:“开船啰——” 几个船工拉起白帆,微微摇晃的大船推开一圈圈波浪,安静的缓缓驶离了渡口。 第三十一章 观江潮水中妖灵,夜宿小镇停灵堂 夕阳挂在江水岸。 水鸟嘶鸣划过高高悬挂的船帆飞去远处壮丽的红霞,水浪翻卷的声响里,粼粼波光被航行而来的大船推开。 探着水势的船工挽着裤腿光脚走在船舷,周围船客有着各自的圈子聚在一起,有书生握着书卷望着起伏的江面与同窗诉说壮志豪迈;拖家带口的男人挎着包袱,与妻女挤在船舱,小姑娘好奇想走上甲班,被母亲拉了回去;盼着早些归家的旅人按着木栏眺望对岸,随后引来船公的喝斥。 “小心掉下去,这段江面下方,水流湍急,有漩涡的,若是下雨天,可不敢打这里过。” 船公拖着长橹将那客人赶回去,他指了指腰间,对那汉子说,也像对周围船客说道:“不是小老儿迂腐,不让诸位观赏江水,而是太过危险,遇上湍急水流,一个颠簸,人可能就掉下去了,我等常年行船,也要系上绳索,万一掉进江里,不至于被暗流冲走。” 陈鸢视线落去对方腰间,绳索包裹了动物的皮,大抵是若掉水,绳子不至于将人勒的难受。孙正德这时跟师父一起从舱底上来了,一个穿着道袍,一个衣衫褴褛,走到陈鸢这里坐下,惹得原本靠近这边的几人纷纷起身走去别处。 “神奇什么……”胖道人朝对方几人背影呸了一口。 疯老头有模有样跟着学,忽然又停下来,侧着耳朵好像倾听什么。 船身前段,探水的艄公微晃着身子与起伏的船只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也跟着停脚,望去远方的江面,脸色微变,连忙让船工赶紧稳固船身。 忽如其来的变化,令船上众人有些不解,片刻,四个船工纷纷跑去两侧船舷,将堆放的七八个装有青石的箩筐抛下水里。 陈鸢好奇的站起身来,就见不远同样航行的两艘大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遇到大水浪了? 还没细思,那边船首的艄公已经跑回众人这边,让大伙赶紧回舱,或抓紧护栏。 “运气不好,遇上赶江潮了。” 陈鸢抓着护栏,袖中掐着指诀点去旁边的孙正德,以及师父身上,三人脚下像是生根了一般,与甲班紧紧相连,随着船身渐渐晃动,牢牢站在原地。 而周围乘船客被晃的东倒西歪,屁滚尿流的跑进舱里,下一刻,江面吹过一阵冷风,夹杂水汽扑了过来。 还在舱外的人就听远处江面‘哗啦啦’一阵水浪声,东面尽头,一道横跨江面的白浪翻卷两丈席卷而来。 “那边还有!” 不知谁在船舱里喊了一声,江水西面,同样一道白浪顺流而下,迎着对面席卷而来的大浪冲了过去。 在众人视线之中,两股横跨江面的水浪在船身被拱起的刹那,撞在了一起。 ‘轰趴’ 巨大的水浪拍击声,荡开的江水将停靠江面的三艘大船波及的东摇西晃,舱里的众人顿时翻滚成一团,外面靠近船舷的两名船客“哎呀”叫声里,直接翻出护栏。 陈鸢此时也伸出手,隔空一抓,将两个来不及进舱的船客,从护栏外扯回来,旋即,指诀散去,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看着江中奇景。 下一刻,撞击的余波还未停歇,江面正中,一道水柱轰的冲出四五丈,看的不少人目瞪口呆。 嗯? 陈鸢皱起眉头,翻腾的浪花里,一抹白影一闪而过,疯老头似乎也看到了兴奋的抓着护栏,指着波涛翻涌的水面,高兴的又蹦又跳:“鱼!大鱼!还有大黑王八!” 陈鸢并出二指,抹去双眼,此时江面水浪已经趋于平稳,可法力加持下,起伏的水面之下,隐约看到一条硕大的鱼影在那游荡,庞大的身子几乎与这艘大船一般大小,摆动鱼尾,都能在江面掀起一波波水浪来。 另一边江水下之下,一团圆圆的黑影与那条大鱼对峙。 ‘刚才两道水浪该是它俩相斗掀起来的。’ 江面风浪平静下来,三艘大船朝江中间航行过去,下方两道黑影与船身相比,显得更加庞大了。陈鸢站在护栏后,掐着法诀以防不测,好在从它俩上方驶过,都没有袭击船只的意思。 ‘倒是请我看了场好戏。’ 陈鸢站在船舷朝江下两个精怪拱手道谢一番。 “往后有缘,我也请二位看一出好戏。” 此刻船上众人并不知道水下潜伏两头庞然大物,纷纷从舱里出来,兴奋的说起刚才的画面。 “壮哉,从未听过沧澜江这边竟还有这等奇景。” “……是啊,早晓得,我多坐几趟。” “刚才还有人大叫大鱼、王八……“ 叨叨絮絮的话语里,艄公笑呵呵的道:“这等奇景啊,一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一次,偶尔几个月能出现两回,想要天天看,怕是不行的。不过啊,咱们行船的可是知道,定是江龙王打水下过去,不然哪有这般声势,诸位客官,往后再要坐船,不妨去临江县的龙王祠上柱香,呵呵……” “上香保佑我等过江?”有人问道。 “不是,保佑再看到此景!” 艄公一番话,惹得众人船上众人哈哈大笑,陈鸢跟着笑起来,他望着已经远去后方的江面,可惜那两只水下大物已看不见了。 要是船上的人知道刚才他们从两个大家伙上面过去,不知此时还笑不笑得出来。 ‘若非我踏入修道,恐怕也看不到如此景色,与常人一样,只道一副奇景罢了。’ 江风吹着衣袍猎猎翻飞,他站在船舷这样感慨。 不久,三艘渡船几乎同时抵达江对面的渡口,众人下船后,使劲踏了踏脚,感到踏实了许多。陈鸢与道人从舱里出来,天色将暗,渡口已没多少人了,仅剩的小贩也在收拾摊子准备离开。 船首悬着的灯笼光芒里,另一边停靠的大船此时也有车马赶出。 “晦气。” 刚才乘坐的那艘船上,艄公站在船首朝那边大船出来的车马骂了一句,转身就嚷着让船工取柳条来。 “这老头平白无故骂别人作甚?”胖道人点上了灯笼,提着往前照了照,然后,哎哟一声将身子背去牛车那边。 昏黑的视线里,就见过来两辆马车,后面那辆没有车厢,车斗上躺着一副漆黑棺材,像是护院的几个汉子在领头的催促下,朝官道过去。 “走了?”胖道人转回来,望着没入黑暗的车队,“难怪包船,原来是驮棺材过江。” “应该是客死他乡的富贵人家。没什么好说的,走吧。” 陈鸢对这些没什么忌讳,毕竟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随后,整理了一下车里的东西,便与道人、师父上了官道。 月光清冷,照着周围林野、山峦。 惨白的月色下,牛车驮着三人,响着吱嘎吱嘎的呻吟蔓延死寂的道路间。 过得三里左右,远远有灯火在黑夜亮着,片刻,前方岔口,一个小镇的轮廓在陈鸢视线里出现。 “镇上该是有客栈,今晚就在这边歇息。” 说着,陈鸢赶着牛车已经进了镇口,长街黑灯瞎火,街上已难见到行人了,偶尔还有几声犬吠从深巷、宅院传来。 汪汪汪—— 隐隐的犬吠声里,街道前方,终于看到挂着的灯笼,外面的旗幡写着‘云福客栈’二字。 “伙计!有客到!”孙正德早就饥渴得不行,一到地儿,不等牛车听闻就蹿去店门,刚一进去就愣了一下。 陈鸢带着师父跟在后面进去,大半夜的,这客栈竟还有三四桌客人,俱是一帮汉子,看了看门口的三人,沉默的埋头吃饭。 “这些人好眼熟啊……” 胖道人看着这些汉子呢喃时,店家伙计苦着脸走了过来。 “三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这么晚,难道还准备让咱三个住外面啊?赶紧把牛车赶去后院,再上店里最拿手的菜。” 孙正德不跟他废话,赶忙去了一张空桌,将翻在桌面的凳子放下摆好,请了陈鸢和疯老头坐下。 这时,客栈的掌柜也走了过来,记了菜式,犹豫了下,说道:“三位要住店的话,有些对不住,客已经满了,如果实在要住,只能是住后院,不过就是有点……” 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好再说下去。 顿了顿,还是道: “如果不嫌晦气……倒是可以住。” 第三十二章 夜半尸语时 “晦气?能有多晦气,好过在外面受冷,喂飞蚊?” 几盘小菜,三碗米饭上齐了,待店家伙计一走,孙正德一只脚踏在凳上,一手端碗,一手夹菜飞快塞进嘴里,嘴边残着的菜叶吸溜进嘴里,筷头搭在碗边,两颊鼓鼓囊囊的咀嚼。 “这事,本道看来,定是店家想故意抬价……想当初,本道走南闯北坑蒙……行善积德的时候……” 陈鸢抬了抬目光:“好好吃饭。” “好嘞。” 胖道人连忙将脚放下,端着碗哒哒的往嘴里赶。对面疯老头看得嘿嘿傻笑,跟道人抢着菜,给徒弟夹去。 “徒弟哎,快吃快吃,他要把菜吃完了,等会儿为师打死他!” 陈鸢看着碗里垒尖儿的菜肴哭笑不得,分去师父碗里一些,才闹哄哄的将晚饭吃完,此时厅里那拨汉子也早早吃完上楼歇息,也有部分去了后院。 这边,将饭钱结了,胖道人吵吵嚷嚷的让掌柜去前面带路,看看后院怎么一个晦气,穿去后院,就见两辆马车停放那边,跟牛车并排一起,老牛看到主人‘哞’的叫了声,不安的踏了两下蹄子。 正对的后院堂屋,灯火通明,厅里吃饭的两个汉子环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孙正德快步上前,那胖脸顿时苦了下来。 “本道就说有些眼熟……原来是他们。” 堂屋里面,白蜡摇曳着烛火,正中位置,四条长凳前后摆放,上面则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映昏黄火光之中,有些毛孔悚然。 门口两个青衣汉子见掌柜领了三人过来上去询问。掌柜搓着手,笑呵呵的拉着二人到一旁小声道。 “来者皆是客,大半夜的哪能赶人去外面睡,堂屋两侧还有空余,今晚就让他们凑合凑合,你们看,他们当中还有一位道长,有高人在侧,岂不更好?” 见掌柜的这般说了,那两人相视一眼也不好拒绝,毕竟客栈是别人的,想要多赚些钱无可厚非。 那边,孙正德原本见到停放的棺材转身就想走的,可隐隐听到掌柜的说出‘道长’‘高人’便干咳了一声,挺了挺胸膛。 “生死本自然,与逝者同堂而卧,如与生者抵足相眠。” 偏头,靠近陈鸢小声道:“吹嘘罢了,东家别在意。” “那就住下吧,好过在外面挤在车里。” 那掌柜的见两方都同意了,自是乐嘴咧开,连忙叫了伙计抱来三套被褥。 堂屋横陈后院,与中堂两边相隔一扇缕空雕花的栅栏,上面摆了瓷瓶、书册点缀。后地铺弄好,时间也差不多了,掌柜捧着烛台带上伙计向陈鸢告罪一声,便出了屋檐,脚步飞快的去往客栈后厨的房门,大抵也是怕沾染晦气。 “俗人。” 孙正德看了眼对面关上的房门,甩着宽袖摇头回来,招呼门口的两人,“两位小哥,要不要进来歇息?” 两人没理他。 中堂另一头,陈鸢坐在地铺,拿了椅子当床头靠着,翻着《黄川杂疑》中距临江县最近的位置,嫌道人吵闹,喝斥了一句,让他赶紧睡觉。 又哄了师父两句,将油灯挪到近前,轻柔的书页翻动里,一片怪志奇闻,令他眉头忽然皱了皱。 …… 阴云遮去夜空清月。 夜色深邃,附近的犬吠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 汪汪~~ 客栈后院灯笼晃着绳索在檐下微微摇曳,风跑进敞开的门扇,一对白蜡跟着忽明忽暗。 疯老头的鼾声在耳边徘徊,孙正德抱着大肚腩翻来覆去,怎的也睡不着,随后坐起伸长脖子望了眼中堂。 昏黄光芒之中,那口棺材安静的摆在那里。 而对面,灯火剪出陈鸢的影子投在墙上,似乎正翻着书。孙正德心里踏实了一些,重新躺下试着让自己赶快睡着。 不知过得多久,外面的犬吠声也停了,胖道人睁开眼睛,感觉尿意憋的荒,裹着褥子心里一万个不想起来,可还是熬不住尿意。 旋即,起身穿上鞋袜,捧着油灯走去中堂。 陈鸢那边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孙正德看着那棺材,吞了吞口水,小声唤了声东家,可惜没声音回应,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堂屋,原本门口的两个青衣汉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没担当……守夜守一半……嘶,好冷。” 胖道人捧着灯火嘟嘟囔囔的绕去屋侧的茅房,烛火照着地上,垫着脚尖小心翼翼避开满地污秽,咬着袍摆,忍着臭气,将体内黄水哗哗的放了出来。 舒坦的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按着原路返回,躺回铺上,闭上眼睛努力让人自己进入梦乡。 吱~~ 忽然有旧木板摩擦的声响,孙正德猛地睁开眼,神经都在这一刻绷紧,肥厚的双唇都发起抖来。 “东家,是你吗?” 他喊了一声,安静之中,并没有声音回答,孙正德咽了口唾沫慢慢坐起身,然后又是一声“吱!”的声响在安静的堂屋格外清晰。 胖道人艰难的转过圆脸,缕空雕花的栅栏后面的漆黑棺材,昏暗的光线里棺盖正一点点的往边上挪。 ‘衰人……’ 坐在铺上的孙正德肥肉都抖了起来,凉意嗖嗖的爬上后颈窝,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是不听使唤,怎也用不上力。 吱! 棺盖挪出一角,孙正德死死盯着那露出的缝隙,下一刻,惨白浮肿的手掌慢慢升了出来,黑黑的指甲猛地扣住棺材边沿的刹那。 胖道人:“啊!”的叫喊出声。 顷刻,他猛地睁开眼睛,满头大汗的翻坐起身,看到房中陈设,顿时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梦,吓死我了。” 感受到尿意在小腹涨痛,连忙起来穿上鞋子,拿着油灯走出栅栏,看到静悄悄的棺材,回想起刚才的梦,赶忙挪了挪距离,战战兢兢的转身举步迈去门槛。 吱! 脚还没落下去,背后顿时响起一声似曾相识的声响。整个人瞬间僵住,睁大着眼睛看着庭院,燃烧殆尽的白蜡烛火之中,他背后停放的棺材,棺盖往一侧缓缓挪动。 咕~ 孙正德咽了咽唾沫,脸上一片惨白,抬出去的脚收回,僵硬的转回身子,面向墙壁一点点的挪着脚回去地铺那边。 侧背的余光里,隐隐约约好像看到如同梦里的画面,一只手伸出棺盖,他哆哆嗦嗦将油灯放去桌上,掀开被褥钻了进去,拉过褥子一把将头罩住。 咚! 像是棺盖落去地上的声响,胖道人心都抽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咚! 咚! ……是一下一下砸在地上。 孙正德赶忙将被褥外的脚收回,害怕的牙齿都在‘咔咔’上下打架,一声声重物砸地的声音,此时朝他这边过来。 第三十三章 养尸 咚~~ 咚~~ 重物一下接着一下砸在地面,雕栏后方拱起的被子瑟瑟发抖,被褥下,孙正德蜷缩一团,牙齿‘咔咔’的上下打架。 他伸手撩开一条缝隙,狭窄的视野间,看到的,是一双脚套着黑色的寿鞋僵硬的跃起,然后随着僵直的身子重重落下砸出闷响。 “起……起尸了……” 孙正德双唇哆嗦,穿在道袍内里的亵衣都被泌出的冷汗浸湿,双手双脚缩的贴到了肚皮,一动不也敢动,不停念着天师门的驱鬼道经,心里盼着东家能醒过来,好搭救他。 “不在……不在……” 好像幽冥传出的声音在被子外徘徊,胖道人吓得闭着眼,紧紧捂住耳朵、憋住气,闷热的被子里,此刻一片冰凉。 咚~咚~ 重物砸地的声音像是绕着被子响了一圈,片刻,堂屋安静下来,胖道人慢慢睁开眼,放开手侧耳倾听外面动静。 安静的只能听到呼吸声。 ‘躺回棺材了?’ 他吞了吞口水,撩开一条缝,视野贴着地面望去外面,已经没有了蹦跳的身影,不过,可不敢大意,孙正德擦了擦胖脸上挂着的冷汗,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伸手撩开这边的被褥。 边角极其缓慢的拉开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戴着寿帽的头颅倒杵在地上,面色暗沉。 一对灰白的双目正直勾勾的看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阴测测的唤了声。 “找到你了。” “啊啊啊啊——” 恐惧到了极点,是歇斯底里的疯狂。陡然的惊吓,孙正德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瞬间扩大,汗毛一根根的倒立。 直接掀了被褥,从里面跳了出来,撒腿就往东家住的那边跑。 “东家!东家!” 扑去黑暗里,摸到的是空空的地铺,根本就没人。 ‘不会是察觉到危险,自个儿先跑了?’胖道人又摸去疯老头那边,还是没人,此时身后咚咚的重物落地声已经从那边跳了过来。 越来越近。 孙正德随手抓起木枕扔了过去,从雕栏另一边跑去棺材,昏黄的烛光里,那僵硬的身影蹦跳着紧随而来,一跃便是一丈,顷刻拉近距离。 “客栈里多的是人,逮着我一个人追干嘛!” 胖道人几乎快要哭出来,眼看那尸体又追上来,他赶忙绕着棺材,它左,道人往右,它右,道人便往左。 来回折腾几趟双腿都在打颤,那尸似乎恼怒,猛地一跃直直从棺材上方跳过来,僵直的双臂戳来的刹那,胖道人拖着肥胖的身子灵敏的扑去门口,磕着门槛摔了出去。 连滚带爬的起来,用着最大的力气,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客栈的人,你家老爷诈尸了——” 随后回头看了眼,接着“啊!”的惨叫,迈着两条粗腿就往前面狂奔。 追来的尸体一跳,脚尖却是碰在高高的门槛,‘啪’的一下大喇喇摔趴地上。 这时,客栈靠后院的房间亮起烛火,店家伙计举着油灯望外照了照,就见一身寿衣的尸体直直从地上立了起来,吓得脸色唰的惨白,反应过来,果断的将灯火吹灭,呯的将窗棂碰上。 “你……” 胖道人听到关窗的动静,心脏都抽搐了一下,回头,那尸体一蹦一跳追了过来,哪里还敢多嘴,孙正德转身就跑,看到前面棚中的两马一牛时,目光落在背对他的大青牛身上。 “牛……好牛……帮我挡一阵!” 胖道人双脚跑的飞快,一个干净利索的滑铲,直接老牛后腿中间滑去肚皮下。 哞~ 老牛耷拉着眼帘回头低下视线看了眼缩在它肚皮下的胖道人,又看去蹦跳而来的身影,半阖的眼帘顿时瞪圆,躁动的踏了踏牛蹄,挤出一声。 '害死老牛!' 顷刻间,跃来的尸体直直落在了草棚外面,灰白的双目下,鼻孔冲开鼻塞,直挺挺俯下身,探去青牛身下跪趴的身影,嗅着撅起的肥大屁股,微微张嘴露出一对尖锐长牙。 老牛大骇,以为尸体啃它,猛地抬腿,牛蹄唰的踹了出去,硕大的蹄掌重重盖在尸体面门。 呯—— 蹄印盖在暗沉脸上,尸体炮弹般倒飞出去,轰的一声砸在堂屋一面墙上,震的窗棂、门框都在嗡嗡作响。 哞! 青牛转过身来,重重踏了两下蹄子,低下头,轰然冲了过去,尸体直立起来的下一刻,尖锐的牛角戳进尸身,一甩,直接将尸体高高抛飞半空,肚中肠器飞洒坠了一地,血腥恶臭顿时弥漫院落。 “好牛!”孙正德惊喜的比出拇指。 然而尸体翻滚一圈,又挺立而起,转向喝彩的方向,拖肠跳跃朝卷缩草棚胖道人扑去,道人连忙闭嘴,躲去棚柱,探来的双臂一戳,指尖深深陷入木柱,另一只手掌直直压在道人肩头。 “东家,救我啊!” 声音落下的刹那,堂屋房顶一连串轻响,一道身影踩着瓦片穿过黑暗唰的冲下屋檐,半空坠下之中,手中绳子掷出,缠住尸体颈脖。 檐下,陈鸢二指压着绳索,飞快书写符箓,顷刻手中猛地一拉,大喝:“过来!” 绳子绷紧,泛起淡淡青光。 插在木柱的尸体颈脖勒紧陷入皮肉,瞬间拉的向后飞出两丈,倒下又挺立而起,面向檐下朝陈鸢跃去,嘴唇大张,露出獠牙的一瞬。 陈鸢从腰后抽出三尺黝木,啪的一下扫在尸体脸颊,一颗獠牙拖着血线崩飞出去。 半空之上。 衣衫褴褛的老头纵身落下,一掌盖去尸体头顶,手中使劲一拧。 咔的轻响回荡庭院。 烛火照着的光影间,投在地上的影子,脑袋被直接摘了下来,片刻,无头的尸身嘭的倒去地上。 疯老头抛着脑袋在手里玩耍,跑去草棚让胖道人看,后者赶紧躲开绕去陈鸢那边。 “东家,你干嘛去了?本……我差点就没了……” “就在屋顶看着。” 陈鸢扫过周围,老牛匍匐棚里,半阖眼帘云淡风轻的嚼着干草,似乎并没有动过手,主人目光扫来时,只‘哞’的叫了声。 “回去睡觉吧。” 陈鸢目光投去那边客栈,对孙正德轻声说道。之前,他翻看《黄川杂疑》寻找下一个去的地方,却在奇闻篇里,看到一段故事。 ‘广县有异事,忽一日,某人遇车队驮棺,闻之,乃有先人亡,不疑,翌日,再闻县中客栈,数人暴毙,衙门查之,有棺木下榻,放之后院。衙人追索,至江边,搜大船数艘,才得黑棺一口,撬盖得一女子,其面如生者,唇中有獠。纵火焚之,皮肉烬毁,白骨溢血,众骇然。’ 看到这故事,陈鸢便想到这送棺木的车队,当即决定躲去房上查看是否与故事中一致,果然,三更天,便察觉阴气浓郁。 透过瓦片缝隙,看到那棺盖打开,尸首跃出。 ‘那守夜两人,应该知道,所以才会半夜离开。’他目光望着那边客栈,有种猜想在脑中渐渐成型,‘这些人,可能在以这种方式在养尸……’ 可惜的是,书中并没有这种法诀,大抵还需要寻去根源,才能补上。 转身。 陈鸢从师父那里接过那颗灰白的人头放去地上,又拿了仅剩一点的白蜡,将蜡水封住尸首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撞到我手上,没理由让你们活着离开。’ 想着,陈鸢提着头颅陡然抛去夜空,拍拍手掌招呼还望着夜色的师父进去睡觉,明日一早还有大段的路要赶。 …… 夜色渐渐过去。 镇上公鸡向阳引颈嘹亮啼鸣,客栈里,掌柜舒坦的打开房门,却是不见伙计早起开门,过去敲了几下门扇,好半晌才有脚步声过来。 房门打开,伙计脸色发白,眼眶发黑,看到掌柜哇的哭出来,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对方。 尸体爬起来了? 这还得了! 那边,听完的掌柜脸色也惨白的吓人,赶紧跟伙计去敲昨日驻店的几个汉子房门,却是半天没人开门,索性两人合力将门撞开,就见里面三人面容扭曲,七窍流血死在床榻上。 另外一间,同样如此,昨日守夜的那两个青衣汉子靠墙坐在地上,双目流血,脸上都是牙痕…… 嘶~~ 掌柜跌跌撞撞退出来,大口大口的喘气,让伙计搀扶着,软踏踏的下了楼,一起走去后院,远远便无头的尸身躺在堂屋,一颗脑袋放在尸体旁,双目被蜡水浇筑,饶是晨阳明媚,这一幕仍是看得人诡异、阴森。 “这屋住的人呢?” 生怕再死人,掌柜鼓起勇气拉着伙计进去查看,除了棺盖横斜地上,两侧的地铺整整齐齐叠放,空无一人,以及棚内的那辆牛车也早已不见。 “通知里正……报……报官……” 掌柜一屁股坐去地上,哆哆嗦嗦的呢喃。 远去的镇外官道,牛车沐着金色晨阳,吱嘎吱嘎的扬着尘埃缓缓而去。 第三十四章 筑基 正午的阳光照着山间绿野,官道上老牛拉车缓缓而行,卷起的尘埃漫去半空。 “……东家,你是不知道,当时多凶险,差点就让那家伙得逞。好在本道有些见识,身手也过得去,恁是没让他追上。” 摇晃的车撵上,孙正德拍在鼓鼓的肚皮,意气风发的说着昨晚的事,“幸好及时冲去牛棚,让……” 哞~~ 前方,老牛昂着犄角长吟了声,抖了抖耳朵,打断了胖道人的话语。 此时,赶车的陈鸢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昨晚的事、书中的故事一直在脑海闪过,这种方式的养尸被写成故事,想来不是偶尔几次,可能还成规模了。 ‘现在,越发对著此书的人感兴趣了。’ 他以前就将书翻遍,也未曾寻到著书人的痕迹,但可以肯定对方绝非常人,夹杂故事里的那些法诀,就不是普通人能写上去的? “东家,你说昨晚的那尸体怎说诈尸就诈尸了,堂屋又没猫狗……”一旁,孙正德终于想到了点上。 “他们是在养尸!所料不差的话,谎称尸体是客死他乡的亲人,路经这里,夜晚行走不便,去客栈下榻,夜半阴气最浓时,尸体复苏从棺木出来,再吸食客栈中人,不久,又换了一个地方,继续行凶。” “不过这些人……不会去大县,那里城隍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估摸他们专挑偏僻乡镇,或贫穷小县……如今北方战乱,民不聊生,更有机可乘。” “养尸?养出来做甚?吃人玩?” “这就不知了。” 陈鸢摇摇头,后面的确实猜不出,但可能猜测,养出这种尸首,必然不会是拿来看的,定会用来某个方面。 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被沧澜剑门逼出江南,谁又替我做主?这天下打来打去,那是上位者的事,我专心修道,站稳脚跟才是正理。 想着,他将鞭子丢给孙正德,转身钻去车篷,将睡午觉的师父往旁边挤了挤,拿出圆木,雕琢起还未做完的头雕。 木屑顺着凿尖一点一点落去脚边,他吹去一口气,头雕逐渐露出轮廓,正是记忆里前世房门上的那位秦叔宝。 他来这世道数月,演戏、雕刻都有涉及,加上最近赵老头给的雕琢心得,更加得心应手。 看着渐渐露出的五官,又换手仔细雕刻头胄,待到完成已快到下一个镇子,陈鸢拿过钻刀在双眸点了点。 ——刻睛。 下一刻,陈鸢呼出一口气,指尖点在头雕双眉中间,轻声唤了声:“秦琼。” 呼! 一阵清风吹进蓬里,陈鸢托着手掌,上面立着的头雕陡然睁开眼,木头的颜色也刹那间渐渐有了其他颜色,青的、红的、黑的,侵染鳞甲、兜鍪、两侧凤翅眉庇呈出金黄,胄里呆板的木脸也渐渐有了白皙。 还没拳头大的头雕,顷刻间像是活了过来。 在陈鸢掌上转动双眼,张合嘴唇,让人忍俊不禁,稍许,又用猪毛为须,给它贴成须髯,顿时有了将军的模样。 拿过了一个雕琢有铠甲的木身插去头雕下的空洞,合在一起发出‘啪’的轻响刹那。 一股青玄之气忽然涌入陈鸢胸口。 身子顿时僵住,脑海中,他仿佛看到了繁杂的街市、热闹的看台,一群群的人鼓掌喝彩,甚至有人送了钱财,请了一尊木偶回去。 他看到了放在神龛里的秦琼。 ……看到了有人焚香磕头。 ……看到了街边小孩挥舞双鞭模仿着戏台上大将军纵横敌阵,万夫莫当的气概。 原来戏班已经开始在江南各地演了。 刹那间,一道道画面破碎化为青色的光点,沉入丹田气海,盘旋的气旋比之前更大了一圈,周围漆黑里,闪烁的星光也更加明亮。 ‘这是……’ 陈鸢好像看到了气旋最中间的位置,多了一座神台。 忽然间,念头通达,他好像明白,何为筑基了。 基,便是道台之意。 修筑道台,引我脚下之道。 “东家?!” 耳边陡然传来胖道人的声音,陈鸢猛地回过神来,双眼顿时睁开,一股清气‘呼’的从他周身扩散,拂去孙正德脸上,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但随即又是一股恶心欲吐的难受憋在心房。 “老夫徒弟,果然天资难得,才多久到筑基了!” 不知什么时候,疯老头醒过来,正坐在对面盘腿看着眼前的陈鸢,眸子里却是显得有些清明,不似之前疯疯癫癫的浑浊。 但也仅仅清明了片刻,随即,又模糊发呆,问去道人什么时候开饭。 “前面就有小镇,咱们马上就过去。”孙正德虽说没有修为,可在天师门待了几年,多少知道何为筑基,喜滋滋的坐去车撵,赶着老牛将车拉往已是不远的镇子。 吃了午饭,三人寻了街上空旷处,搭起了简陋的戏台,顺道也开始雕琢最后一位门神。 …… 小江镇。 街上的客栈外面,站满了围观的身影人头攒动,也有过往的人驻足,看着县衙差役持着刀兵守在外面,不由好奇问去围观的人出了什么事。 “……昨晚这家客栈死了五六个人。” “我跟这家客栈的掌柜熟悉,刚才听他说,昨天深夜来了两拨人投宿,一家是外地死了亲人,带回老家安葬,一个好像赶牛车的旅人,还带了一个道士、疯老头。结果一晚上,驮棺的那些人全死了。” “这么吓人?!” “可不是嘛,那赶牛车的,一大早就不见了,官府的差爷已经回县衙禀报,说不得要追捕这三人呢。” “别说了,躲远些,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声,乌泱泱的一群人顿时向外退了退,客栈里,几个差役抬着担架,将一具具盖了白布的尸体从楼上抬出,放去驴车,喝斥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赶紧离开。 “看什么看,这世道哪天不死人,有甚的稀奇,该干嘛干嘛去,别凑热闹!此事,县尊自有定夺!” 喝散了百姓,几人与客栈掌柜说了些话,便赶了驴车,将那棺材一起拉走。 天光倾斜。 残阳在山峦划出壮丽的彤红,远在另一座镇子的街道上,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看着戏台上挥舞兵器的两个木偶打的那叫一个爽利,故事更是引人入胜,待戏演完了,仍旧不走,叫嚷着再演一出。 “木偶神奇,它不吃饭,可我们要吃。诸位,今日就到这里,若有兴趣,可到临江县再看。” 陈鸢晃着手上两个名叫‘秦琼’‘尉迟恭’的木偶,笑着与镇上百姓打过招呼,旋即,拆卸了戏台放去牛车,离开时不忘说道:“诸位要是喜欢,可将此二偶画作年画,贴在自家门上,挡灾祛邪,不喜也没关系,这里还有一对!刚才也给诸位演过的关、张!” 告别这处小镇,道人回头看了眼还有不少人驻足挥手,倒是第一次感觉这么受欢迎。 “战乱、灾荒,他们被压的太紧,有这出戏看,多少能让人心里喜悦,解去一时烦恼,自然是欢喜我们的。若这个时候,你弄了教派,施些障眼法,信不信也会有许多人跟随。” 胖道人盘着腿,摇了摇头,倒是颇为正经的转过头来。 “那不就是邪门歪道嘛……本道人宁可要饭,也不做愚弄这些苦哈哈。” “那你之前还招摇撞骗。” “能不能别提这茬,本道那是混口饭吃,又不是愚弄人命数。他们听信那些歪门邪道,命保不准都给丢了。” 呵呵。 陈鸢笑了笑,挥着鞭子,在师父哦哦的挥舞木偶声里,拐去临江县,书上正好有一处缺失的法诀在这边,不知是否有机缘补齐,顺道还能演几出木雕戏。 迈入筑基的感觉,让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途中询问了过往行人,知道了如何走后,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远远看到了城墙的轮廓。 夕阳染红西云。 夯土的城墙延绵的不算长,坑坑洼洼布满了土蜂钻出的孔洞,守卫的士兵拿着一张画像,正看着进出的队伍。 “快走快走!下一个!”“你……不像,看什么看,不进城赶紧滚!” “后面那个,把鼻孔放下来,不用掰扯也跟你不像!” 陈鸢赶着牛车停下来,排在入城的队伍后面,不多时轮到他受检,那边守卫的兵卒看了看手中纸张,又看了看牛车,陡然叫了一声:“就是他!” 声音一落,城门前后钻出百余人。 陈鸢皱起眉头,正欲起身,视野前方,百余城中士兵,齐齐拱起手,躬身拜下。 “先生,我家右都侯有请!” 第三十五章 临江诡事 成群的兵卒蜂拥而来,将城门堵的水泄不通,赶车的胖道人下意识的抬袖将脸遮住,疯老头从蓬里站起一只脚踏在木栏,手指翻飞比划,口中学着张飞‘哇啊呀呀呀~’叫出声来。 下一刻。 百余衣甲整齐的兵卒‘哗’的抬手一拱,齐声喝道:“拜见先生。” 为首都尉司马按着刀首上前站去牛车前,向着陈鸢屈膝单跪而下。 “我家右都尉有请先生过府一叙!” 听到这声,胖道人连忙放下袖子,干笑起来:“吓死本道,原来这事。”拍去踏着护栏,还在叫喳喳的疯老头,后者这才收声正经起脸色:“这是又不打架了?” 两人说话间,陈鸢皱着眉头起身下了车撵,拱手还礼。 “在下不过杂耍卖艺,哪里当得先生称呼,更何况,我与你家都侯并不认识,怎的在此拦我,莫不是认错人了?” 这里人多眼杂,那司马也不明说,起身稍稍靠近些许,压低嗓音道:“先生莫非忘了小江镇客栈?” 小江镇? 客栈?! 昨日下榻的小镇客栈,陈鸢怎可能忘记,当下心里提防起来,官府的速度倒是快,连他画像都准备好了。 转念一想,对方过来相请过府,而不是县衙那边直接派人来抓,足可以说明其中另有他事。 搞这么大场面,可谓给足面子,应该是有事相求。 大抵想通了这点,到了这节骨眼上,陈鸢不好推辞,只得伸手一摊:“那劳烦前面带路。” 听到这话,那都尉脸上顿时绽出笑容,急急忙忙走去前头,挥散多余的兵卒,只带了十余人帮忙护卫牛车,旋即走在陈鸢一侧。 “先生这边请。” 陈鸢看他慢上一步,不难看得出这样的人,太适合阿谀奉承,应该是那都侯的心腹。稍慢一步的都尉司马此时也在悄悄打量面前这位看上去颇年轻的先生。 看他衣装朴素,牛车简陋,还有一个胖乎乎的道士和邋遢老头,甚至车里全是一些木偶,彻彻底底就是一个街边杂技之人,若非都侯特地叮嘱,哪里看得出是什么高人。 虽说读书不多,可卧虎藏龙这样的词汇,他还是知道,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世外高人,不过短暂的接触,没有那种傲人之态,反倒有种亲近温和……唔,准确的说接地气! “还没请教司马名讳。” 路过前方街口,行人纷纷退避,陈鸢沉着气,随意找了个话头问道。那边,司马也毕恭毕敬回答:“先生,在下姓陈。” “呵呵,倒是跟我一个本家。” “不敢不敢。” “哦对了,你可知道你家都侯为何事寻我?” 见陈鸢看来,那司马摇了摇头:“此事上,我也不清楚,都侯只说了让在下凭这张画纸,在四门盘查,若遇到先生,就请他过府有事相商。” “原来如此。” 陈鸢点点头,至于为何有他画像,就不去问了,客栈掌柜每日接触的人很多,对于人相貌自然记得清楚。 何况那天,是深夜投宿,对方将他相貌记下,转述给衙门的人听,这个并不难办到。 一行人穿过喧哗集市,不久后,来到一处宅院前,一对白岩雕琢的石狮威武雄壮,檐下漆红的门板,上面纵横几排铜黄门钉,那司马拍响铜环,片刻,有门房老头打开门扇,看到是自家老爷心腹,当即开门将陈鸢三人迎了进去。 “先生里面请。牛车就放此间,麾下儿郎顶好生看护。” “嗯。” 陈鸢点点头,掀了掀袍摆,举步踏进门槛,入目的风水墙两侧,粗状的青桑枝叶繁茂蔽去了上方的日头,墙砖缝隙爬上些许青苔,两侧是大小不一的砖石铺砌的甬道通往东西两院。来往过几个宅院,陈鸢也能光凭结构便能看出这是一座大宅,就是有些阴森。 越过风水墙,往后就是前院,那司马请了陈鸢待客的侧厅等候,他径直去了后堂,待丫鬟过来给三人上了茶水,不多时,那司马陪着一位年纪约莫三十有余的男人过来。 对方尖腮宽额,山羊胡,身材却是生的粗大,显然也是常年带兵的人物。 见到陈鸢的刹那,急忙上前拱手:“临江县右都侯徐怀遇,见过先生。” “在下陈鸢。”这边,陈鸢拱手还去一礼,端详着面前这位武人,对方周身血气翻涌,却无法力,向来是常人。 一旁,胖道人用着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提醒:“装,要装起来。东家,这事我熟。” 陈鸢没理他,与那徐都侯说了几句,便相继落座,随后,陈鸢声音放缓,还是问道。 “不知都侯,遣兵卒守在城门,是有何事寻我?” 丫鬟给主家上了茶水离去,那司马也跟着出去将门扇关上,待人都走后,徐怀遇忽然起身,呯的一下跪去地上。 “先生还请您,救我家玉儿,他才三岁,在家中不见了数日,如今下落不明……” “都侯先起来说话。” 陈鸢到底经过刘府上的母子一跪,眼下倒也没吓到,过去将男人搀起,“我不过游历四处表演木雕杂耍的,当不得都侯高抬……何况寻人之事,府衙捕快不是更好吗?” “先生就不要自谦了。” 徐怀遇双目湿红,难以想象一个军中汉子会如此垂泪,他坐下来,轻声说起如何知晓陈鸢的事。 “若非先生在小江镇大展神通,我也不知有先生这样的高人……衙役回报案情时,在下就在县令那边商议我儿的事……那棺木中尸体早已死去数月,却还能不腐,可见已是非常物,手上还有木屑,正好与损坏的棚柱吻合……僵尸身首异处,必然是被先生斩下,至于客栈中那些运尸之人,想必也是作恶之辈。” “都侯推断的倒是精准。”陈鸢笑了笑,“可寻人这种事,在下不曾做过,说不得帮不上什么忙。” 汉子唰的站起,又是一个屈膝,跪了下来。 “先生!徐某恳求先生援手,往后若有差遣,徐某决不推辞!” 说出这番话,徐怀遇其实也是无法可施了,数日前,儿子忽然在家中走失,府里上上下下,甚至茅厕、水井都捞了一个遍,也不见人影。 最近城中也有过好几起,丢失孩子的事,有时甚至连即将临盆的妇人也一起不见。 心里一急,他将军中斥候、衙门里经验丰富的捕头都一一调来搜索排查,也难有线索,成亲十余年,女儿已有七八个,心心念念的儿子才呱呱落地,这可是传宗接代的‘香炉’,若是没了,他这脉可算就绝后了。 往日,他也并不信鬼神一说,可事到如今,加上城中发生丢失孩子、孕妇几起案子,那更不能耽搁,若时日拖的太久,后果他不敢想象。 推断出小江镇的事后,赶紧派了人手等候,若万一真让他遇上高人了呢。 说不得就有了救心肝宝贝儿的希望。 …… 接连丢失孩子、连即将临盆的妇人都不见了。 上一世,陈鸢算是躺平的人,可对小孩、孕妇下手这样的惨事,心里终究是有火气的。 听完他讲诉的始末,那边的陈鸢没有急着答复,更不会把话说满,只是让徐怀遇先起来。 “不妨这样,都侯先取你儿子的衣物,我试上一试。” “谢先生援手!谢先生援手!” 徐怀遇激动的连忙叫来管事,高兴的让他赶紧去后院。 “速去通知夫人,拿一件玉儿常穿的衣裳过来。高人要做法显神通,找玉儿了!” 第三十六章 踪衣术 天色渐沉,徐府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府里来了一位高人要施法寻小公子消息传开,这样玄妙之事常人难见,旁亲、仆人、丫鬟好奇的想要看上一看,可前院那边已被都侯亲兵戒严,只见到夫人带着贴身侍女捧了一件小衣裳飞快步入通往前院的廊檐。 妇人双眼红肿,显然已哭过不少回,来到前院这边,自家夫君负着双手在紧闭的门前来回走动,焦急上前,微微福了一礼。 “夫君,真有高人能寻到玉儿?” “高人就里面,夫人稍待,莫要打扰高人想事。”徐怀遇握紧妻子柔弱的手,其实他心里也没多少把握,可这已是唯一希望了。 他接过小儿子的衣裳,爱怜的抚过,随后面向紧闭的门扇,语气恭敬的朝门内道:“先生,小儿的衣裳已拿来。” 此时的门内,陈鸢坐在椅上翻着手里的黄册,《黄川杂疑》一篇关于搜寻的故事,记下口诀,以及故事里寻人所需之物,便将书交给胖道人,又叮嘱了师父在这里好生吃点心。 “去吧去吧……为师晓得。” 疯老头这次言语、神智晓得清晰许多,咀嚼着糕点挥了挥手。陈鸢这才点了点头,拉开门去到外面。 “都侯,还请取半盆清水。” “是,先生请。” 徐怀遇赶忙递去衣裳的同时,一个仆人端了清水,放到搬来的桌上。陈鸢掐着法诀,按照书中口诀在水中轻轻搅动,形成漩涡。 忽然猛地一抓,往小衣洒去稀稀拉拉的水珠,下一刻,陈鸢将小衣裳抛去半空,衣裳‘哗’的展开,竟悬在夜空不落。 徐怀遇纵是行伍出身,看到这般玄奇的一幕,也是一脸震撼,一旁的徐氏更是紧张的抓紧丈夫衣角,周围兵卒、侍女一个个震撼的眼睛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 “地有主、屋有主、衣也有主,速去寻你主人!”陈鸢指诀一弹,一抹青光射入漂浮的小衣裳,顷刻间,那衣裳像有人穿着鼓涨起来,随后动了一下,左右晃了晃,慢慢朝着一个方向飘飞。 “跟上它!” 陈鸢轻说了句,带着胖道人走在它下方,徐怀遇也急忙跟在后面,看着飘走的小衣裳,心脏突突突狂跳,没法子找到儿子时,心里满是希望,可如今有了法子,他又害怕找到的是小小的一具冰冷尸体。 他牵着妻子跟着那位高人随儿子的衣裳走了好一阵,饶着宅院几乎转了一圈,就在以为孩子就在院中时,那衣裳忽然在府门停了停,一转方向冲去街上。 此时天色黑尽,城中最近丢孩子的缘故,天一暗,街上行人极少,否则看到飘飞的衣裳,怕是能把不知始末的行人吓出一身病来。 陈鸢连忙让胖道人回去将师父带上追过来。 而徐怀遇叮嘱妻子让她府内等候消息:“先生做法,定是找到玉儿了。你好生待在家中,等为夫消息。” 说完,叫上府中三十名亲兵,提了兵器直奔府外,一路跟着衣裳径直去往城西,早早派人先行通知将城门打开。 那边的兵将还不知怎么回事,当看到飞来的衣物,顿时哆哆嗦嗦的将城门打开人能通过的缝隙,就见那衣裳一刻不停的钻了出去。 “都……都侯……”守门的司马想问追来的徐怀遇,还没开口说完,就被对方打断,徐怀遇提着他衣领:“速去县衙,告知县令,让他带人过来,城中几日丢小孩的事,可能已经找到线索!速去!” 最后一声几乎吼出来,那司马自不敢抗命,连忙上马一挥鞭子直奔县衙方向。 此刻,陈鸢这边,他跟着飘飞的衣裳已经来到城外,徐怀遇着人点燃了火把,犹如一条火龙将周围照亮,沿着脚下官道走出两里左右,拐去另一条岔路。 人的脚步声、兵器的碰撞声,引得前方昏黑的树林,一阵鸟雀惊飞。 ‘啪啪啪……’ 栖息的鸟群拍着翅膀在林间乱窜,到的这边的陈鸢停下脚步,目光之中,飘飞的衣裳飞去一座破败的建筑轮廓前悬停下,失去支撑般,从半空坠去地上。 “先生,可是这里?”徐怀遇赶紧过来,挥手让亲兵将此处建筑包围。 三十人从陈鸢身旁蔓延而过时,他走到衣裳前,将其捡起,视野那头,四周荒草丛生,屋檐倾斜,铺满了落叶,不远一块石碑断了半截,爬满藤蔓,看不出上面刻的字迹。 “都候可知这庙观?” “临江县土地庙,不过后来废弃,移去了城南。”徐怀遇让人将火把集中,亲兵之中,有斥候出身的四处查看,忽然喊道:“都侯,地上有马车印。” 火光下移,拨开部分地上落叶,车辕碾过的痕迹颇为明显,而且不止一处,徐怀遇行伍多年,这点还是能辨别的出,当即,唤来十人。 “速去附近住户带来盘问。” 待人走后,他转过身,就见陈鸢蹲在地上,“先生可有发现?” 陈鸢看着车辕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脚印,衣裳带他来这边,果然没错的。他沉默的点点头,随机走去早已废弃多年的庙观。 殿门早已不知去向,神台空空如也,落满厚厚一层灰尘。 目光扫过周围,除了几缕阴影徘徊角落,应该是孤魂游鬼在这破庙里吸取残存的丝丝香火气,陈鸢目光落到它们身上,筑基境的修为,溢出的殷红之气,顿时将这几缕阴气笼罩,瞬间惊恐游散,带起一阵阴风跑向庙外。 陡然掀起的风,引来外面士卒惊慌,甚至还隐隐听到风里有凄厉的哭喊。 “先生,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徐怀遇拔出佩剑闯进庙里,今夜他可是见过玄妙之术,之前不信鬼神之说,此时深陷其中,眼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些神经过敏。 “几个栖息庙观汲取香火气的孤魂游鬼罢了。” 陈鸢只是简单陈述了一句,可徐怀遇听来,就有些惊骇了,握着剑偏头四看,紧紧跟在高人不远。 “这里应该是那些盗孩子的落脚之处。”陈鸢在庙里看了一圈,除了阴魂,没有其他异常,那就只剩外面一地的车马痕迹了。 不久,派出去的士卒带了几人回来,看穿着打扮俱是附近农人,大半夜被一群当兵的带出来,脸上难免露着惊恐,站在庙前瑟瑟发抖。 “近日此庙可有车马停住?尔等在附近可看到陌生面孔?” 被问及的几个农人,看到一脸凶煞的徐怀遇和周围兵卒吓得不敢说话,身子抖的更凶了。 锵! 锵! 一柄柄刀锋拉出鞘身一半,映着火把光绽出森寒,这一幕,终于有人吓得后退,哆哆嗦嗦的开了口。 “有……有……来过三辆马车……有七八人……他们在这里停驻过两日……” “可见其中有小孩?” 那人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听到有孩童的声音……像是在哭。” 徐怀遇双目泛起红丝,握紧了剑柄,低哑的挤出声音。 “后来,又去了何处?” “不……不知……就看到他们向西南那边走的。” 徐怀遇回头看去庙门,拱起手:“先生?!” 已走两日,不知还追不追得上,陈鸢闭着眼睛,正琢磨,可那边的徐怀遇等不及了,见高人不说话,以为带他过来已尽了寻人所托,不再帮忙,一咬牙,转身上了马背,纵马狂奔。 嘶吼! “玉儿乃我儿,生为人父焉能不救,城中孩童丢失,身为都侯岂能坐视不理!” 周围地面炸开,三十名兵卒一一上马,随他狂奔起来,眨眼没入黑暗,只剩蹄音渐渐在黑夜里远去。 第三十七章 盗孩 “为人父亲,孩子丢失数日岂能不急,换做你,怕是比他还跑得快!” 火光渐行渐远,陈鸢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衣裳,交给胖道人绕去破庙转了一圈,那些人既然在此处待了两日,必然会留下生活痕迹,除非这些人全都到了辟谷的境界,不吃不喝。 走上两圈,拂去庙侧一块空地府落叶,果然,发现了有烧过火的痕迹,那些人掩盖的很好,将灰屑和泥土混在一起填埋,又盖了一层叶子,若不是陈鸢迈入筑基,五官敏锐,很难嗅到残存的烟火味。 挥袖抬手,法力携过泥土翻涌出来,竟有不少骨头残留,看大小应该是鸡鸭的,从泥土分离出来,堆去一旁,孙正德好奇捡起一根在手里掂量。 “东家,你不是要用这些个东……” 话没说完,他手里的骨头忽然挣脱落去地上,那边,陈鸢‘哗’的挥开袍袖,掐着指诀从林间一引,一缕清气落在那堆鸡骨。 散落一地的骨头像是寻找自己的位置似得,争先恐后镶嵌上去,光秃秃的骨头架子,鸡爪往地上一挑,将头颅挑起,随后蹦跳一顶,颈骨咔的与头颅连上,顿时扇着一对翅骨,在胖道人眼皮子底下飞快的跑了。 “观其架势,生前应该是一只母鸡。哎,不对!”孙正德反应过来,急忙起身,“东家,它跑了。” “它这是急着去报仇。” 这是之前就有学过的法术,可惜没机会用上,与那纸蛙里的纸扎术有着异曲同工的之处,不过借骸骨附着的怨念,将骨头重塑,对于吃它的那些人,自然能感知到。 陈鸢拍拍道人肩头,叫上那边脑袋一点一啄打着瞌睡的师父,牛车出城时就被胖道人拉来这边,眼下倒是方便赶路。 蓬角挂着的灯笼光芒里,老牛看着从面前迈着脚骨的鸡骸展着一对骨翅哗啦啦的跑了过去,呆呆歪了歪脑袋,疑惑的眨下眼睛。 ‘鸡骨……也能精?’ 这时,脚步声蔓延过来,老牛偏过头,三道人影飞纵上车,将车斗都震了一震,就听主人的声音在车撵上传来。 “跟上它!” 哞! 大青牛喷了一口粗气,盯着前面撒腿狂奔的鸡骨,刨着蹄子陡然往前猛冲,套身上的横木拉扯车斗唰的跟着滚了出去,车架‘哐哐’乱抖。 对方已走两日,中途若是不停,其实很难再追上。 不过那些人不可能就在临江县盗孩子,沿途或许还真会停留一段时日。抖动的牛车上,陈鸢望着西南方向,之前来临江时,就打听过附近道路,那边只有一条路可走,通往沧澜江北岸通山县。 距离少说也有一百多里路,带着一帮盗来的孩童,就算装作商队,速度也不会太快…… 一个个想法闪过脑海,陈鸢掏出备好的疾行符贴去老牛屁股。 哞!! 老牛昂头咧口长嘶一声,追上前方奔跑的鸡骨,直接附首将其叼在嘴里,沿着这条路疯狂奔行而去。 晚风吹动着树叶,月光拉长着牛车的身影,晃着蓬角的灯笼眨眼消失在道路尽头。 往西南方向,通山地界上是没有星月的夜空,阴阴沉沉的黑云聚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破旧的茅屋,织起了珠帘。 弥漫的水汽里,三辆马车停在山脚废弃的茅屋前。 身着黑袍,披有蓑衣的人影拉开车厢,看了眼里面几口陶罐,这才回去檐下避雨。 周围亦如他一样沉默的身影还有七个,身形神色各异,或坐在篝火前驱走寒意,或站在檐下沉默的看着落下的雨帘,偶尔面容闪过火光,露出的是凶狠的神色,朝地上吐去一口唾沫。 “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冷的紧。” 那边,坐在火堆前的汉子,衣裳并未有湿迹,少许溅来的水滴,落在布料,也瞬间化作一缕白烟,他面无表情的看向说话的兄弟。 “急什么,只要‘货’不丢,再迟也无妨。” “老七担心的是,临江县那徐府上的孩子……军中人物难缠,要是四处追寻,碰上咱们,十来人到无所谓,若是叫来军队,咱们想走也不容易了。”另一边有人低沉的说道。 “呵……我迷魂术,可没那么简单被人识破。”望着火堆的身影咧着嘴角,“……岂是那帮养尸的蠢货能比,幸好他们死了,不然回去不知要受何种惩罚。” 四周其他人陷入沉默。 风在林间吹的哗哗作响,雨点随风落在脸上时,火焰微微鼓动,说话那人忽然抬了抬脸,朝前方道路望去。 忽然抬手,将落下的珠帘引来扑去火堆,将篝火熄灭的同时,他低声道:“小心,有人从那边路过来了。” 然而,他熄灭的篝火终究晚了一些。 “驾!” “那边林间有火光……有熄灭了!” “过去看看!” 一只只迈开的铁蹄踩着坑洼积水溅去路面,十多道骑马的身影冒雨飞驰,其中斥候眼尖,黑暗的道路、山间,稍有一点光亮,逃不出他视线。 跑在后面的一个骑士,顿时举起手中燃烧的火把,打起了军中旗语。片刻不到,后面轰隆隆的马蹄声疾驰而至。 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先行探路追寻,随后放慢速度让马匹休息,再让后面第二拨骑士上来交替。 眼下火把晃出的旗语,意义是不同的了。 后方上来的十二名骑兵,为首的便是徐怀遇,他脸上满是雨水,顺着之前那斥候的指着的方向,当即带上所有人手赶过去。 沿途他们遇到过三拨商旅,无论车厢还是货物,悉数检查了一遍,如今快到通山地界,再找不到,就只能派人知会那边的县衙协助了。 “去看看!” 抹去脸上雨水,徐怀遇双手都有些微抖,再找不到孩子,他心里绝望到了极点。不多时,一行三十人,纵马踏着地上积水来到山脚,火把光里,是一处废弃的茅屋,当看到停在那边的三辆马车,以及粗略一数的七八个人。 徐怀遇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正好与那农人所描述的一致。 当即下马,按着剑首大步走了过去,他身后一众亲兵拔出刀刃纷纷跟在后面,随意走动中,暗暗将此处合围,也将自家都侯护在了中间。 “这位将军,你们这是要做甚?”那边,一个高瘦的汉子讨好的过来,先是拱手作揖,说话间,摸出钱袋,塞给徐怀遇,“军爷,我们是去往通山的贩子,在此歇息一晚,等天亮就进城。” 照耀的火光里,看到徐怀遇的相貌,那边八人里,有人瞳孔缩了一下,大抵是认得对方是谁,手悄然摸去了身后。 而此时,徐怀遇一把将递来的钱袋打去雨水里,看着面前这位露着讨好笑容的高瘦汉子,眯了眯眼睛。 “我又没说巡查商旅,这么快就自报家底了?” “这不是看军爷这身打扮嘛……” 徐怀遇哼了声,目光扫过对面另外七人,随后看去旁边的三辆马车,“既然贩货,车里装的是什么?” 话一出,檐下有身影动了一下,就被同伴拉住,低声道:“他有龙虎气。” 此时,上前讨好的高瘦汉子谄媚的笑着,过去将车帘拉开。 “军爷你看嘛,都是江南贩运的上好海鱼,给我家主人带回去。” “是吗?!” 徐怀遇狐疑地看他一眼,负手走出几步,与那人拉开的距离的刹那,他回过身来,挥手:“来人,进去搬一个坛子出来,看看是上好的海鱼,还是……盗取的孩童!” 霎时。 高瘦汉子连带檐下的另外七人,脸色狂变, 第三十八章 谁要死?(求推荐票、收藏、月票) “军爷,使不得,使不得,开了坛子,味儿散出来就不鲜了。” 那高瘦汉子脸色变幻,急急忙忙又将积水里的钱袋捡起,双手捧着递给对方。那边,徐怀遇根本不理会,檐下几人包括这谄媚之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激动。 ‘果然是他们。’ 顷刻,拔剑指去高瘦汉子,“退后,将手放去头顶,还有那边七位,全都站到雨中来!” 确定了对方就是盗取孩童的那拨人,自然要集中看管的,徐怀遇示意的偏了下脸,一个亲兵口中含刀爬去车厢里,将一口坛子吃力的搬到外面。 “打开!”徐怀遇压抑着情绪,低声吩咐了一句。 走出檐下的七人里,隐隐为首的那人,嘴唇飞快嚅着,垂在腿侧的手指,指诀变化,点去那士卒正打开的坛子。 下一刻,就听‘咦’了一声,那士卒看着坛口,旋即抬起脸:“都侯,里面真是鱼。” 听到这话,徐怀遇愣了一下,本拔高的心情瞬间低落,大步过去,一把将亲兵推开,看着有人小腿高的坛子,坛口里确实是装了半坛的海鱼。 “再搬一口出来!” 他声音里,刚才那士卒再次上车,将一口坛子搬出、打开,里面还是一条条鱼层层叠叠的泡在坛里。 徐怀遇愣愣的看着海水里游动的鱼儿,又看了看这八人,低低的道了声:“得罪了。” 便转身带着麾下士兵离开,这边八人也松了一口气,倒不是他们怕,而是一旦动手,很有可能波及到车里的‘海鱼’,何况那都侯身上龙虎气,就算有些微弱,厮杀起来,也容易破他们法术。 “将坛子搬回去。” 为首那人低声吩咐的同时,离开的一行三十人里,徐怀遇心情低落,旁边心腹宽慰,说再往前去通山县看看,说不得那边县衙会有眉目。 “都侯不可丧气,咱们都追这么远了,岂能放弃。” 有人附和,也有人擦了擦手上水渍,闻了闻:“这海鱼怎么没有腥味……” 话语说到一半,徐怀遇忽然停下脚步,愣愣的看去闻着手掌的亲兵,顷刻,他伸手从另外一个士兵背上取过两石弓,从他腰间盖有油布纸的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扣上弓弦。 “没腥味啊……差点被你们骗了。” 轻声的呢喃里,徐怀遇绷紧弓弦的一刻,就在亲兵视线里,猛地一个转身面向马车那边,目光凶戾。 “敢用障眼法糊弄我——” 拇指一松,箭矢瞬间化作一道黑影,唰的穿过雨幕。那边,回走去檐下的七人听到‘……障眼法。’‘糊弄’等字眼,转身回头的刹那,一支羽箭精准的钉在搬起坛子准备放去车里的那高瘦汉子面门,从后脑直接透出箭头来。 坛子落去地上,啪啦一声摔的粉碎,一个蜷曲的小小身影顿时暴露在雨幕里。 “还有何话说,将他们缉拿,反抗就地杀了!” 看到雨水中的一个孩子,加上刚才对方戏耍他,徐怀遇心里火气蹭蹭的往上窜,周围簇拥他的亲兵拔刀,踩起飞溅的积水,结成三人小阵朝对面剩下的七人冲了过去,其中有人扑去孩童,大抵厮杀前,先把地上那孩子抱去马车。 檐下,为首的那汉子腮帮鼓了鼓。 “用小术糊弄你们,是想省了拼杀……既然你们自己要找死,那就成全你们!” 他两侧的六个汉子,纷纷抬手,双手变化指诀。 捉刀狂奔而来的士兵,脚下积水忽然结冰,将他脚掌冻住,断裂成两节;也有林间脱落的树叶唰的飞出,割在人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为首那汉子同样一记指诀点出,张开口,几股黑气涌出口鼻混为一起,迅速冲去一个临江县士卒身上,湿漉的衣甲迅速干裂,士兵低下头看去身上,黑气渗入皮甲、布料,钻入皮肉当中,顿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啊啊啊……都侯……” 那士卒疯狂地上翻滚,顷刻间,口鼻翻涌出大量黑色细小的虫子,在雨中迅速朝其余士兵攀爬。 “妖法!” 有人大喊,也有士卒拿着火把将扑来的虫子扫开,眨眼,就被飘飞过来的叶子划破了喉咙倒去雨幕里。 徐怀遇格剑挡了一下飞来的树叶,眨眼间七八个士卒丧命,眼睛都红了起来。 “啊——” 他大吼,踏着积水持剑狂奔,落下的雨滴都被迫开,脚下结出的冰晶蔓延他脚背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凶猛之气撞的四散;飞来的树叶也软趴趴的贴在他肩甲上。 “喝啊——” 冲入茅屋檐下,剑光森寒划破檐下挂着的珠帘,对面七道身影连忙躲闪,其中一人还是被劈来的长剑削断了手掌,拖着血线掉去地上。 抱着残腕的身影跌倒惨叫,躲过一剑的六人,施法抓去断腕的同伴,血水顿时乌黑,浇在徐怀遇身上。 嗤! 一阵黑气升腾,徐怀遇“啊!”的低哑叫了一声,就感浑身灼痛,余光瞥了一眼连天雨幕,转身扑出檐外,想要借地上积水、落下的雨滴降低身上的灼热。 “胡人南下,朝廷式微,他龙虎之气撑不住了。” 为首那人缓缓抬起手,渐绽法光罩去雨幕里的徐怀遇,一点点将他身上淡薄的凶猛气息散去,雨水成群攀爬的黑虫蔓延过来,顺着这高大的汉子脚背覆去全身。 …… 黑夜雨幕里,官道上牛车飞驰。 ‘徐都侯?’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陈鸢抬起脸,看去某个方向,稳着身形站起来,指诀一点老牛,那鸡骨陡然飞去夜空的同时,车蓬内,一个个细小的木偶蜂拥而出。 …… “玉儿……我儿!” 徐怀遇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的黑虫攀上了双腿,他目光看去那边的马车,说出话来,双唇都在微微发抖。 “爹……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像是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一般,身子软绵,哗的半跪去积水里。檐下六人为首那汉子知道他还在挣扎,摇了摇头。 “都侯,放弃吧,待事了,在下让你,和你孩儿在阴府相见。” “呵呵……” 黑虫攀爬到了胸口,徐怀遇挤出笑声,看着檐下那六人,“民不聊生,百姓过得困苦,尔等修行之人,还想着残骸百姓,你们当真没有爹娘亲人……徐某死就死了……会有人替我报仇……” “都侯!” 周围残存的士兵大吼着冲过来,随后就被檐下五人施法打飞,为首那人笑眯眯的看着渐渐倾斜扑去的地上的徐怀遇。 “报仇……也对,你们能精准的寻到这里,定是有修道中人相助,不过来又如何,一样会死。” 话语落下,陡然有东西划过夜空,扇着短小的骨翅朝他飞来。 那人抬袖一拂,啪的将飞来的黑影打的碎裂散落一地。 鸡骨? 看到地上一摊鸡骨头,檐下六人面面相觑,有人走出屋檐过去查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然后,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身后同伴大叫:“小心——” 查看鸡骨的那人猛地抬头,前方一道巨大的黑影穿过雨幕,踏着积水犹如战车般冲来,直直撞去那汉子身上,带着对方身形直冲茅屋,轰的撞塌了土墙,梁木倾斜,拉着屋顶、屋檐哗啦啦的垮塌下来。 几乎同时。 避散的另外五人,有人高高跃去了半空,下一刻,一尺小人从空中落下,嘭的化作四丈虚影,重枣美髯的面容一闪而过,青龙偃月怒斩而下。 ‘土鸡瓦狗!’ 声如洪钟回荡,虚影的刀锋斩过那人身体,魂魄被刀锋劈出体外,撕裂成了两半。 “刚刚谁说一样会死的?!” 声音回荡雨幕,摇曳的树林、雨点间,一道身影持着黝黑的木鞭,单手负在身后沐着雨水缓缓走来。 斩飞的尸体落去积水,剩下的四人起身望去,那冒雨而来的身影,雨滴落在他头顶,都偏转落去地上。 “一个筑基,三个练气。” 陈鸢目光扫过他们,指尖一弹,一缕青光冲去徐怀遇,已覆去颈脖的黑虫瞬间干瘪,化作淡淡的气息返回摊开的掌心。 第三十九章 吃人 黑虫朽烂,化为缕缕气息飞入陈鸢掌心,一拂宽袖,将地上昏死过去的徐怀遇凭空拉起,丢给跟来的胖道人。 “带他到一边。” 说话的同时,连同还活着的都侯亲兵一并接触了法术,这些术法他在书上都有学过,知晓原理,解咒自然就容易。 “这里用不着你们,护着你家都侯到外面等候。” “谢先生援手!” 还活着的十七人连连道谢,他们也知道,这种事已经不是他们这种常人能掺和的了,急急忙忙跟着前面那胖道人离开。 “谁也别想走——” 这时,仅剩的四人里,为首那人终于有些觉得丢了颜面,嘶吼出声的刹那,倒塌的茅屋轰的炸开,之前被撞入废墟的一个手下纵身飞出,下一刻,一柄木梁般粗大的手臂探出,大掌直接将纵飞雨幕里的身影捏住,握住对方脑袋,一连串:“啊!”的惨叫里,拉回废墟。 跑远了的临江县士卒还回头看了一眼,被前面的胖道士喝斥一通,这才回过神来,迅速远离了这里。 踏踏的脚步踩着水声远去,周围陷入安静。 那方倒塌的茅屋外,雨中狼狈的四人里,为首的汉子脸色铁青,看着那帮士卒跑远,目光落去一身宽松袍子的身影,不是对方突然出现,而是对方施法手段有些忌惮。 ‘他法门有些诡异,吸食了黑虫。’ ‘可能也是一个邪修。’ 四人用着秘法传递各自的看法,议着接下来如何做,为首的汉子走出两步停下,脸色平静下来,抬手朝陈鸢拱了拱。 “这位同道,各修各的法,各走各的道。没必要掺和进这桩事里来。” 大家都是邪修,唤做同道还能显得亲近一些,毕竟修道之人斗法,分出胜负也会伤及自身修为,属实不划算。 陈鸢点点头,抬手还礼。 “礼数完了,该动手了,请。” 对面那汉子表情明显愣了一下,完全没跟上对方的思路,“道友也是筑基境,真要淌这事,就你一人,恐怕……” 话音未落,林间树木抖动,一轮四丈虚影走出,那硕大的刀锋‘嗡’的一下斩去地面。茅屋废墟裂开,同样一道巨大的身影站在了四人侧后方,手中一柄蛇矛呯的顿去地上。 陈鸢一掀袍摆,双腿间,十多道一尺人影迅速攀爬而出,摆着诡异的姿态立在脚边。 “一人足够了。” “去!” 袖中法诀拂过雨幕,水珠溅开,十多个木偶眼中泛起红光,用诡异、僵硬的姿态速度飞快朝对面四人奔跑、爬动过去。 立在雨中的两尊虚影神像也在同时挥舞起了重兵,排山倒海般而来。 坍塌的茅屋再次‘轰’的一声,残墙、茅草飞溅起无数碎土,四人脸色狂变,运起法力合力将砸下的两柄重兵挡下。 其中两人刚入练气,根本挡不住这一击,口鼻、眼眶、耳孔震出丝丝鲜血,大喇喇爬去地上一动不动了。 “你去挡住那些木偶,我去先杀那人!” 趁着重兵招式已老的空当,为首那人朝最后一个手下嘶吼,脚下一点,远离了地面,猎猎抚动的袍袖间,指诀伴随口中咒法,最后一声落下,他也绕过下方的那群木偶。 落地一瞬,他陡然张开口,喷出一道细长的黑剑。 法光绽放,瞬间刺破雨帘在陈鸢眸底放大,卷起风雷般从他身子穿透而过。 那人视野里,前面的身形化为烟雾消散,落下一根黝黑的木鞭咣当掉地上。 “杖节术?” 这一瞬间,那人惊愕的抬起头,这种保命的术法,与保命的法宝一样,都是极为难得。视野里,陈鸢的身形在不远显现,他指诀一变,半空的那柄黑剑调转方向 “腹中法剑?” 陈鸢看出了一些端倪,与那黑虫咒在书里都有过一段故事,可惜书里没有法诀,没想到在这里看对方施了出来。 话语出口,黑剑再次飞来,剑光划过眼帘,陈鸢双袖一洒,两道青光左右落地,刹那间,黑夜雨幕里,两对兵器左右阖来,双锏双鞭往陈鸢身前一架。 ——门神。 剑光抵在淡淡的光影间,反弹回去,那汉子像是岔了气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后退两步,就见前方雨幕,两道四丈身形显露。 一人细腰奓臂,头戴凤翅盔,面如淡金,三绺胡须飘洒前胸,手中铜锏如宝塔横握。 ‘放马过来,小辈!’ 声如雷霆般炸开,秦琼神像举步踩去积水而行。 另一人黑面虎须,紫脸环眼暴目,身如铁塔,提一对铁鞭同样踏步上前,双鞭猛地横挥,落下的雨水迫开,化作一道扇形的水光。 那汉子连连后退,躬身躲过一鞭,身后一颗歪脖树‘轰趴’一声打的断裂,抖着无数水花倾倒下去。 他喷出黑烟化为黑虫爬去那神像,似乎石沉大海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只有陈鸢知道这是为何。 脑海中的信息之中,门神空缺已齐,能极好的抵御邪煞、术法有着极强的效果,而这人境界稍低,施出的法术根本不足以对四个门神造成威胁。 就算面对境界高的修道中人,门神也会将受到的伤害互相分摊出去。 …… 那边的那汉子可没陈鸢那般轻松了,巨大的身高对他而言有着恐怖的压迫感,施出的法术,打在对方巨大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回头,仅剩的那个手下全身挂着木偶,血迹斑斑的身形炮弹般飞过他视野,飞到一半,就被面容重枣的神像一把抓住,狠狠砸去地上。 ‘走……’ 这是他脑海闪过的唯一念头,至于马车中的那些孩童,已经管不着了,抓起一把湿泥洒去半空,指诀一挥轰然爆开。 借着漫天飞溅的泥巴,纵身冲去断树,脚尖一点,投去前方的林野。 “逃的掉么……” 陈鸢望着雨幕呢喃,夜空之上,一道身影冲向逃遁而去的身影,破烂的衣裳雨中飞舞,飘洒的须髯发丝间,老脸哈哈大笑。 伸出手掌,直接按住那汉子脑袋。 “我徒弟还没让你走——” “滚回去!” 疯老头手臂一挥,抓着那人发髻犹如扔一个破布娃娃砸回茅屋废墟前。积水、淤泥飞溅,砸出一道人形的泥坑来。 呼~~ 那人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间不明白,怎会又多了一个金丹境的修道中人,混乱的思绪里,他听到脚步声,在地上偏过头,雨幕中,过来的那年轻人,脸上有着一丝妖异错觉。 身子有些颤抖,止也止不住,他艰难的挤出声音。 “放……放过我……” 陈鸢已经走到面前,低着目光俯瞰地上的汉子,嗓音夹杂着雨声轻轻问道: “……你们盗孩子,是为了做什么?” 那人停下话语,却是不敢回答,而是说起另外一句话。 “寻道……道都走不通,哪能资格修仙……你不懂……道不同……” “嗯,明白了。” 陈鸢赞同的点了点头,“吸食孩童精血嘛,我明白,也能理解。不过,希望你也能理解我。” 淡淡的话语落下,伸出手猛地呈爪,罩去那人头颅,淡淡的青光绽出,那人凄厉惨叫,浑身剧烈抖动,鲜血挤出毛孔化为血线,皮肉迅速干瘪下去。 一股精血之力、连带对方修为都渗入体内,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令陈鸢闭上眼睛,让雨水浇在脸上。 好一阵,他才睁开眼。 “太容易上瘾……” 眸底一圈殷红缓缓褪去,他神智才有些回拢过来,正要走去那边马车,忽然怀中传来一阵燥热,那本《黄川杂疑》在手里微微抖动,自行翻去脏旧的书页,停在记载《黑虫》的故事页面。 上面大段的内容里,有些字体泛起了光芒组成口诀。 陈鸢指尖拨去几页,另一个《吞剑》的故事里,那人腹中法剑的口诀也一一显现出来。 “这样也行……” “希望后面,没有太多这样的打打杀杀来得到机缘。” 他将书揣去怀里,过去将马车打开,运使法力将坛子搬出打开,一个个孩童蜷缩里面,像是被人施法陷入昏睡,不仅仅两三岁的孩子,有些坛里,甚至还有被刨出母亲肚子的婴孩,连脐带都还未剪去,浑身沾满血垢。 唉。 沙沙的雨落声里,陈鸢沉默的站在那里。不久,他将外面等候的士卒叫来,看到坛中的画面,一个个破口大骂,也有哭出来的,抱着同袍的尸身一起返回路边。 徐怀遇醒过来后,也在车中那些坛子里,找到了自己儿子的身影,听到只是陷入昏睡,他这才安稳下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坐在路边痛哭流涕。 ……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云隙泛起鱼肚白时,一行人已回到临江县。 不久张贴的告示在东西两个集市口传开,丢失孩子的人家纷纷赶往县衙认领,对于孩童而言,不过睡了一觉,懵懂的看着面前喜极而泣的父母。 外面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些回来的孩子,纷纷鼓掌喝喜,情绪丰富的,当场就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当得知是有高人帮忙,乌泱泱的人群涌去徐都侯府上,知道不易见到那位高人,一筐筐的鸡鸭蛋、菜蔬,也有装着稀少的猪羊肉,堆满了徐府石阶。 丢失孩子的人家有人拉着孩童跪了下来,接着一个个跟着跪成一片。 “多谢高人救了我全家!”“一点心意,还请高人收下。” “……我让我儿子以后跟高人姓!” “高人,我家往后给你立长生位!” 细细碎碎的声音想在府门外,可惜口中的那位高人,此时精疲力尽的躺在右厢的房里呼呼大睡。 陈鸢没察觉到的是,外面一声声的话语,心中的感激,化作一缕缕丝线划过明媚的阳光,飞出窗棂。 与他相连。 …… 此时徐府后院里,妇人抱着三岁的孩子又摸又亲,眼泪欢喜的落下。 一旁的徐怀遇看的心里高兴,比打了胜仗还要来的高兴,不久,他出了房门,问了先生可醒过来,得到管事摇头的答复,也不焦急,赶忙找来心腹士卒,又问起他昏迷后发生的事。 “你们说,先生唤出的那些神人当真威武?” “回都侯,确实厉害,身高数丈,其中一神,长髯红脸,一柄大刀好生吓人……” 徐怀遇听得心潮澎湃,要是没发生这事就罢了,如今亲身经历这般玄奇之事,哪能不向往。 他一拍檐柱。 “将你看到的找城中最好的画师画下来,我要将那红脸神人刺在背后!往后再遇上这种事,说不得也能挡上一灾!” 今天白天请个假 第四十章 道 “先生……先生……” “高人哪……救了我全家啊……” “……给你立一尊长生位……” 一声声若有若无的话语恍如在梦境徘徊脑海深处,此时的陈鸢正走在空荡的人杰殿里,仰望着神台上四位各立一边的神像,指尖抚着色彩斑斓雕刻,目光之中:关公持青龙抚髯;张飞挥蛇矛怒瞪;秦琼一手铜锏过盔顶,尉迟敬德佩弓挂袋,冲阵之状。 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故事里的英雄人物,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这种感受,他无法形容出来。 “往后还有更多的世间人杰……不知道越来越多后,会不会发生其他的变化。” 仰望四尊神像的思绪里,忽然有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飘在耳边,令陈鸢皱了皱眉头。 ‘哪里来的声音?’ 这座道观乃是他心中深处所显,不可能还有其他话语进来,陈鸢仔细听这些若有若无的话里内容时,一缕缕丝线穿透过道观外的天云,划过满山的绿野,径直飞入大殿。 陈鸢下意识的伸手,这些丝线没有任何质感,悄无声息的没入掌心,每一条丝线,好似一幅幅画轴在脑海铺展开,是人跪去地上虔诚祈求,也有低声哭泣合掌膜拜…… 这一幕,陈鸢有些熟悉。 小江镇。 雕琢完秦琼……便有一股青玄气没入胸口,看到了戏班登台表演,见到请了秦琼木雕回去供奉的画面是一样的。 也就说,不管拜木雕,还是拜我,都能得到这些‘丝线’? 想到这里。 陈鸢笑了起来,要是往后这些表演、木雕里的人杰故事传播开来……可笑容没几下就收敛起来。 这是抢这方天地神灵的香火了。 ‘我只是将原本属于这世道的神灵重新归位,嗯,就是纠正一下而已’ 这样一想,陈鸢心里就舒服多了,笑着看去身后四位偏过头来的神像,一拂宽袖跨步走了出去。 “我想的可对吧,诸位?!” 嗯! 四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回荡大殿,把举步出殿的陈鸢吓了一个踉跄,身形狼狈的在一阵烟雾里,消失不见。 片刻。 香炉袅绕淡淡青烟,静谧的房里,熟睡的身影缓缓睁开眼,打了一个哈欠,明媚的天光正照进窗棂。 陈鸢穿戴好衣袍走过飞舞的光尘,外面守候的仆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相迎,那热情的神色,让陈鸢有些不适,好言拒绝了这些侍女、仆人的服侍,问了他师父还有胖道人的在何处后,便径直穿过月牙门去了前院那边。 来往府中的侍女丫鬟见到他过来,脸色含羞退去两旁恭恭敬敬的问好,也有胆怯生惧的低垂脸蛋不敢说话。 陈鸢有些疑惑一觉起来,怎么府里的人都怪怪的。 走了几步,忽地想起,或许是徐怀遇将昨晚的事,告诉了县令,以及丢了孩子的人家,那些汇聚而来的香火之念,以及眼下这些丫鬟仆人的神态,就说得通了。 来到前院。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远远的庭院满是摆着画架的身影挥笔涂抹,疯老头捏着一朵小花在各个画师间穿梭,不时看看这个,不时又跑去另一边指指点点。 胖道人陪着徐怀遇老神在在的坐在檐下,脸色威严的与对方说话,颇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当然,除了那身肥肉。 那边的侍卫察觉到有人过来,偏头看了一眼,连忙过去俯身贴耳的跟徐怀遇悄悄说了句,那边椅上的男人,急忙转头,随后起身快步迎上来。 “先生醒了啊……快快这边落座。”徐怀遇招呼仆人赶紧斟茶,又搬来一张椅子放去正中的位置,待陈鸢落座后,才跟着坐下,就想陈鸢是主人,他是客人一般。 寒暄了几句。 陈鸢这才好奇的问起庭院里十几个画师是怎么回事。不等徐怀遇开口,一旁的胖道人抢先开了口。 “都侯这是把城里的画师都请了过来,你看看,画的如何?” 孙正德将一张画好的纸张递过来,落入陈鸢眸底的是手持偃月的关公,还上了颜料,与那日显圣而出的神像有八九分相似,看得出那些兵卒记得牢固。 “先生,这些画的怎么样?待画完了,徐某还要拿些送去军营、县衙贴上。”徐怀遇此时感觉痴迷了进去,今日他穿的简单,常服宽松一拉就开,将后背露出半截来,“看,刺的如何?” 厚实的背脊间,青纹游走,勾勒出一幅关羽半阖凤目持刀而上的神态。 背刺关公? 陈鸢嘴角抽了抽,这家伙当真胡来,不过这位都侯行伍之人,气血旺盛,隐隐还有股凶猛之气在周身盘旋,应该是能扛得起的。 又说了会儿话,陈鸢也不忘来临江县的目的,正好向徐怀遇打听。 “徐都侯在临江多年,可听过叫瓦梁山的山名?” “瓦梁山?” 徐怀遇皱起浓眉,摩挲起下颔长须,好一阵,他摇了摇头。 “先生恕罪,徐某虽说在这里多年,可这山名还未听说过,不知先生问这山要做何事?徐某别的没有,麾下儿郎两千,全凭先生调遣。” “这倒用不上。我自己再找找。” 陈鸢来瓦梁山,是为书中记载一段故事: 临江东南数里有瓦梁山,山中巫人善术,能掳他人之影,囚于瓦罐,杀影而人亡,被人所忌。邻县常翁踏青偶遇巫尸,不知如何而亡,手中奇卷,观之叹术凶恶,将其埋于瓦梁。 之前被逼离开,不过来这边看看,如今知晓《黄川杂疑》能吸纳这些法术填补,那就更要去一趟。 “先生不急,徐某还有办法!” 见陈鸢沉默,徐怀遇想到一个主意,当即派了心腹持他令牌去了县衙,让衙门里的文吏翻查县志。 待人走后,徐怀遇请了陈鸢跟他去一趟后院,到了那边,便唤了声,片刻,一个三岁奶娃娃牵着妇人的手小跑出来。 见有陌生人还有些怯生,躲去母亲身后,挪出一点小脸悄悄偷看。 “玉儿来,给先生跪下。”妇人摸着儿子的发髻,将他推到前面,温柔的让孩子跪下的同时,妇人也跟着屈膝跪到地上。 就连徐怀遇也抱拳跪下。 “徐怀遇一谢先生大义,为城中父老除去一患!” 说完,抱拳一松趴去地上重重磕了一记,旁边的妇人也跟着磕下,一手还将懵懂的儿子按去地上。 陈鸢想去搀扶,男人直起身来,声音中正。 “二谢先生大恩,救我家孩儿,齐家团圆。” 一家三口齐齐磕下。 “三谢先生仁厚,救我于生死!!” 三记响头在男人额头呯呯直响,印出红痕来。待一家三口起来,妇人招来侍女,将一尊长生位恭恭敬敬的奉去中堂,摆在贡桌神龛。 下一刻。 门外的陈鸢就感气海中那片气旋壮大了几分,正中的道台更加稳固,散发薄薄的飘渺云气,伴随气旋转动,隐隐有雷鸣声。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与徐怀遇后院攀谈几句,妇人在侧陪衬,到的差不多时,告辞离开,带着小人儿回去屋里。 这时,府中管事从前院过来,禀报了那亲兵已回。 两人这才返回前院那边,就见那亲兵捧了一卷竹简站在檐外。陈鸢上前取过,将它展开,上面类似秦时的小篆体,内容言简意赅。 临江东南三山,中山古名瓦梁。 “东南三山?一山曰牛鸣,二山曰击鼓,三山曰明见。想来所谓中山,就是击鼓山,也就是先生要找的瓦梁。” 徐怀遇对这边熟悉,“不过先生还是要小心,那山中多猛兽,地势险峻……不如这样,先生要入山,我带麾下熟悉山地的儿郎一起寻找,岂不事半功倍?” “既然地势凶险,你们还不要去了。” “就当为先生做一些事。” 执拗不过这军汉,陈鸢也就答应下来,那术法藏书不比寻人或野兽,就是一死物,想要在大山中徒步寻找到,不知花费多少时间,若是人多,倒是能节省一二。 填补藏书中的法术、推广木雕戏让众人所知、让千身台中神灵,回归这方天地。 道一途,真有些难走啊。 阳光照在脸上,陈鸢望着满院的画师作画,发丝在微风里轻摇。 …… 日升日落,铅灰色的天云遮去夜空星月。 划过千里之遥,交织的路途上,有着马车、驴车拉着棺木、坛子在黑暗里一座建筑轮廓前聚集,为首的数人走到破庙前,各自的声音相互间低沉传递开去。 “少了两队……” “赵葵安、李之轻不见回来。” 一个女子的话语响起:“已死了,还未到通山,在边界一处山脚发现李之轻还有他手下人的尸体。” “他们途径的是何处?” “途径青山县过沧澜江,再经临江、通山……” “没过通山,那就是在临江出的事。” “告知掌教?” “你去传讯,我亲自带人过去!” 最后的话语,是那女子的声音落下,身影在黑暗里离开,带起一片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那方等候她的数名手下,紧跟其后,在一阵青烟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两辆马车。 阴云浮走,露出星月的光辉,照去车帘,风里帘子掀起一角,车厢里十多个坛子贴着黄符延伸开去…… 第四十一章 山云天光奏白露 “好!” 数声喝彩响在沧澜山飘渺云雾深处。 逶迤的山势,飞鸟穿过云海,舒展羽翅落去崖边苍松,眨着鸟眸在枝头蹦跳,好奇的看着远处宽阔的广场,白岩的砖石犹如汉玉整齐铺砌,五栋楼阁宝栅雕格,正中的高阁,门前悬一柄古朴雕纹的阔剑,隐隐散发威势。 那广场上,云气贴地弥漫,彷如仙境一般,来往的身影驻足眺望那边围拢的人群,俱是沧澜剑门下的弟子,有男有女穿着内外门服侍,看着中间平地之上,两人施展御剑术,半空之上,两柄法剑绽放法光来回对撞。 剑随人走,人随剑动。 两人也在法剑下方,拳脚拼斗,一拳一脚撞击,缭绕的云气都被震的四散,卷起的气浪裹着两人推去四周,刮在周围人脸上都有些作痛。 祝静姝脸色清冷,一掌抵在师兄打来的一拳,陡然纵身而上,握去半空拼都的法剑,唰的冲向天空,指尖抹去剑身,淡蓝法光大盛,将女子一并包融了进去。 “好,御气呵成冲云顶,灵气灌脉如剑使,如月师妹,你这个弟子御剑诀前三层已大圆满了。” 捧剑楼上,王玄易负着双手看着淡蓝的法光冲上云霄,赞叹道:“年轻一辈,她当是翘楚。” “呵呵,师兄过谦了,东、南、北三院,还有师兄的捧剑楼,年轻一辈里,资质上乘者也有许多。” 名叫如月的美貌妇人看着冲上天云,持剑陡然折转俯冲而下的弟子,嘴角免不了得意的勾起笑容。 “此次出门一趟回来,静姝的境界有些提升,但还当不得师兄如此夸赞。” 两人视野之中,空气颤出嗡鸣,广场正中直面天雷般轰击而下的剑光,秦守言压力颇大,立刻将手里的玉衡剑迎了上去—— 两道剑光呯的半空绽开,恍如眼花般,淡蓝法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密密麻麻在天空排列开来,然后,轰然坠下。 顷刻,下方围观的一众弟子连忙抬袖遮掩面门,霎时就被吹来的气浪击的后退两步。 待大风停歇,广场上云气紊乱四溢,秦守言保持御剑的动作一动不动,他脚下四周,全是一柄柄长剑坠地的残影,将地砖插的全是孔洞。 天钟神秀意由尽,气引法剑欲斩龙,长灵御脉万法决…… 万剑诀! 一众弟子脑子里嗡嗡作响,想不到这位西院的大师姐已经摸到了万剑诀的门槛,眼下落下的法剑残影不足万剑,可百剑也是有的。 剑楼之上,王玄易和那如月妇人也都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看来当得翘楚称谓。” 这时,有人从楼下上来,低声说了什么,妇人就见掌门王玄易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 广场上。 尘埃夹杂云气散去,半空之上,倩影持剑轻飘飘的落下,一转手腕,湛青法剑‘锵’的回鞘,看了眼地上惊愕的师兄秦守言,一言不发的转身越众而出,径直离开。 “师姐!” 人群里面挤出一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俏丽乖巧,着了身浅白衣袍,显得有些宽大,背后负着一柄木剑,拖着两只宽袖在风里一扇一扇的小跑过来。 “哇,师姐,刚才你好厉害啊。” 小姑娘颇为活泼跟着一侧,叽叽喳喳的比划手势,说起刚才一幕,小脸激动的通红,眨着一双大眼睛,憧憬的双手合着放在下巴,“往后我也像师姐一样厉害。” 一脸冷意的祝静姝,看着活泼的师妹,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勉励她几句,笑道:“你是想听故事吧?” “嗯,那什么秦琼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祝静姝笑着摸了摸她脑袋,随后朝捧剑楼前悬挂的那柄古朴雕纹宝剑拱手一拜,这才与那小姑娘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续说起之前没讲完的故事。 听得小姑娘眼里发光。 “外面的世界真有这么精彩吗?” “只是故事罢了。外面比故事残忍的多,听说北面的天师门都解散师门,遣散一众弟子抗胡,或在民间继续斩杀妖魔为世道做一些实事。”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 “不知……或许掌门有掌门的考虑。”祝静姝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盘绕云气的楼阁,下意识的捏紧了剑鞘。 一旁的小姑娘没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颇为苦恼的仰起俏脸:“……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山呢,好想也跟师姐一样,降妖除魔……我连妖魔什么样都不知道……哎对了对了。” 忽然想到什么,小姑娘拉着身旁着回头看捧剑楼的师姐。 “……那叫陈鸢的人是不是也很厉害,他能打伤两位师兄,师姐你还跟待过一段时间……门里好多师兄师姐都说,师姐不帮自己人,还跟歪门邪道同处一檐下……” “幼娘不要听他们胡说。修道修心,要有自己的见解,不可人云亦云。” 这位小师妹自进门中就跟祝静姝走的近,她收回目光继续道:“要知:道无正邪,皆以人为。那人不像你我有山门为靠,他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师父,所学的东西也只有那些邪法。” “所以师姐也帮过他?可为什么帮他呢?” 祝静姝没有答复,只是看着脚下的路,想起那人隔着门故意拔高声音讲故事给她听。 忽地笑了一下,轻声道: “不知,或许他有点像我父亲……” 望去的目光变得迷离,记忆深处的画面彷如又浮现出来。 孤单的女童光脚站在山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樵夫,哭喊:“爹——” 远方有人持剑凌空而立。 这时,身后有人追上来,打了她的思绪,画面破碎散去,就见一个捧剑楼的师弟,拱手道:“师姐,掌门让你过去一趟。” “何事?” “听说有天师门的道友,在沧澜江北面除妖遇险,向我们求救。” 祝静姝点点头,让叫幼娘的小姑娘自行回去,便跟着那师弟去往捧剑楼。 …… 山外的天色降下,沿着奔腾的沧澜江水向东而去。 坐落江边的临江县,敲着梆子的打更声已经在城中街道响起,偶尔的犬吠声里,一阵风吹过打更人后颈,隐约带起了铃铛声。 只见一团青烟拂过街道,冲向那写‘徐府’的府邸时,陡然一道常人无法看见的金光陡然在门上两张画纸绽放。 那团青烟瞬间弹了回去。 “哪里来的烟雾?咳咳……”守着府门的两个士卒挥手拍散呛人的烟尘时,陡然一只覆有薄纱的白皙手臂从烟里伸出,一把掐住其中一人脖子拉进青烟里。 片刻,烟雾迅速蔓延而去,留下那士卒的尸体躺在街上。 雾气里隐隐声音传开。 ‘徐府进不去……’ ‘他们五更天已出门,去往山里……’ 第四十二章 常翁非常人也 延绵山麓鸟声清脆起伏。 绽出云隙的晨阳,推着金色的光芒将远近起伏的山峦包裹了进去,茂密的林间,积攒的露珠悬在叶尖儿摇摇欲坠,片刻,被挥来的刀身惊去了地上。 崎岖荒凉的山林见,扎着裤脚的一行士卒挥刀拨弄灌木杂草,目光四下搜索往前行进,与之对应的,整座山里,还有不少这样的队伍沿途一寸一寸往上搜寻。 胖道人背着篓筐,满头大汗走在后面,要不是陈鸢时不时给他施去一个回复体力的小法术,估摸着上了山脚几丈距离就走不动了。 “歇一会儿,东家,本道走不动了,你索性自个儿上去吧……呼呼……” 陈鸢见他模样,确实累的不轻,他不是那些兵将常年操练的体质,又非修道中人,跟不上也是情理之中,便点了点头,让他留这边休息。 疯老头回头上下打量两眼胖道人,叹气的摇摇头。 “怎的这般没用。” “要你管。本道在这纳凉休息,不舒服吗?!” “当心豺狼虎豹叼走你……”疯老头跟上徒弟两步又回来,双手呈爪放在脸两侧,抓握两下,面容阴沉。 “说不得还有山中妖怪。” “嘿嘿,那不正好,来个女妖怪,让她尝尝道爷手段!” 陈鸢懒得理会两人在那斗嘴,抬头看了看陡峭的山麓,继续沿途往上,散开的神识也在一片一片的搜索不同于山间的异常之处。 既然是埋,定是有隆起的土堆,就是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长满了荒草。 ‘能上这片山踏青的……那常翁恐怕也不是寻常人,得异术而埋之,想来是瞧不上邪术……’ “先生!徐都侯那边发现了东西!” 正走过一处山崖荒草,陈鸢便听到远处搜寻的士卒大喊,神识一搜,急忙朝声音方向赶去,那士卒是军中斥候,对于崎岖山路习以为常,领了陈鸢飞快过去山的斜面,那里山崖断壁,像是被人用刀切过一样平整。 下方有处空地,四角的地里残留有木桩,不难看出曾经这里搭建过茅屋。 “先生!” 见到陈鸢赶来,徐怀遇擦了擦额上汗水,拱手一抱,随手指去那边茅屋残痕,“此处曾有人生活过,土里木柱已朽,一触既烂,怕是二三十年。” 二三十年? 感觉还没有《黄川杂疑》成书的时间长,那故事怎的到了书里?陈鸢心里惊讶,下意识的摸了摸胸襟内藏着的书册,他上前观察那地儿,目光移开,周围环境寻常人绝对不会在这里生活,哪怕那些有些武功的江湖人也不会在这种恶劣地界生活。 ‘那巫是在这里没错了。那他的坟应该离此不远。’ 前世的记忆里,尤其农村一带,坟大多都会修在离家不会太远的地方,这方天地应该也逃不了这样的习俗。 其实不用陈鸢猜测,临江县的士卒已经在周围搜寻开来。 果然,不到片刻,就在离这边十丈左右的崖壁下,发现了一个土堆,大大小小的石子围了一圈,泥土早已与寻常地面没了什么区别,却是没有长出丁点杂草。 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人发现。 “把坟刨开——” 徐怀遇没那么讲究,又有先生在旁,胆气足的很,路上他也听过先生讲了这段故事,对里面埋的那什么巫,没甚好感。 “既是祸害,就别给他留情面!” 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顿时拿了锄头、石铲,照着坟头就是一顿连挖带铲,半盏茶都不到,就见一副身形五尺左右的尸骨躺在里面,所穿衣袍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的花纹。 正中位置,尸骸双手压一本书册按在腹前,徐怀遇想上前将它取来,陈鸢伸手一摊,那书册忽地挣脱手骨,自行飞了过来,饶是知道其中玄妙,徐怀遇仍旧万分惊奇,百看不厌。 这边,书册落入陈鸢手里,一摸却是发现多了一本,重叠在下面。 除了《去影》,下面那本泛黄的书册斑驳黑色的霉菌,还是看得出,书封写着《点化之术》,让陈鸢看到惊奇,翻开一页,就见有张纸条夹在里面。 纸上内容只有短短一竖字。 “寻道无尽,止步金丹,常某已知天命将至,不再他求,辞别妻儿,杀此巫于山中,尽最后一力,留常所学之术,赠予有缘人,望善用。” 短短一竖字,道尽求道艰难,却又显修道之人的风骨,让陈鸢心里不由生出感慨。 “原本依书来求这《去影》之术,没想到还能得到额外馈赠,常翁,请受我一拜。” 陈鸢抬起手朝四周拱去一圈时,放在徐怀遇手里的两本册子顿时燃起火星,吓得他叫出声来,就在片刻,书册迅速燃尽,两缕光芒飞去陈鸢胸口,没入那《黄川杂疑》当中。 “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 “术法之精,不在书册,而在法诀。” 陈鸢解释了一句,将衣襟内那书卷取出,那奇术篇里,竟多了一段名为《石狮守门》的故事,看到了字迹里渐渐显露出法诀。 风吹来,袍袂猎猎飞舞。 ‘受常翁一赠,当还他子孙后代一礼。’他想。 山下。 孙正德解开道袍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躺在阴凉的岩石上,眯眼看着一边玩耍的疯老头,惬意的哼着小调,悬着的脚尖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山风吹来,肚皮受凉一缩,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肥硕的身子一下坐了起来。 不远浇着小溪水的疯老头猛地抬头,“有邪煞之气!” 胖道人正他说话的功夫,明媚的日头在余光里迅速阴了下来,周围树木哗啦啦的东摇西晃,林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怎么起雾了?” 孙正德赶忙整理好衣袍,还没等他说完,视野中翻涌的水雾朝这边飘来,隐隐约约伴随一阵铃铛声。 叮叮叮…… 那雾气里,似乎有人影飘过。 胖道人揉了一下眼睛再看去,雾气逼近,显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面张牙舞爪,好似妖魔鬼怪朝他飘来。 “我曰其母的大寒瓜……” 陡然一吓,孙正德撒腿就往山上跑,不远的疯老头见他跑,也跟着转身追上去,以为道人在跟他赛跑似得,速度飞快跑去了前面。 “你跑什么?!” 眼见被超过,胖道人大声嘶喊。 “见你跑,老夫也跑啊!我先去寻徒弟了!” 眨眼的功夫,疯老头一溜烟儿的消失在胖道人视线里。只留下他一脸目瞪口呆,这就走了?不管我了? 反应过来,他迈开双腿继续疯跑,嘴里哇哇大叫。 “老疯子,你太不仗义了!!” 然后,胖乎乎的身形消失在雾气里。 第四十三章 可曾听那青龙吟 “啊啊啊——” 陡然的惨叫,凄厉的回荡山里,远远近近的林野间惊起一片鸟雀。 啪啪啪…… 这边山崖下的兵将自然也听到了本能的握去腰间刀兵,徐怀遇抬起头,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黑压压的鸟群慌乱的在天空盘旋, “先生,刚才那声……可听到了?” 陈鸢点点头,轻嗯了一声,那惨叫的声音,他听得出是孙正德那胖子的,师父疯癫可也不会对相熟的人动手。 “徒弟哎!徒弟,为师来了!” 山间疯老头的身影颇为欢快的钻着草丛灌木过来,垂下的枝叶扫在他身上,都没甚在意的,过来后,不等陈鸢问他,老脸尽是嬉笑的表情,指了指身后,颇为潇洒的向后撩了一下干涸的乱发。 “乖徒哎,为师跟你说,那胖子被妖怪追……想跟为师比谁跑得快……这会儿肯定被妖怪给抓走了,哈哈哈——” 一众兵将、包括陈鸢看着叉腰得意大笑的老人,嘴角都抽了抽。 “师父,怎么不带他一起过来。” “……他又不是我徒弟。” “呃,算了。”陈鸢不好在跟老人多说,赶忙让徐怀遇带一众士卒在附近找路下山。他则拿起书卷,自己的木偶都放在胖道人的篓筐里,眼下只能翻一些实用,不那么繁琐的术法,看能不能将孙正德给救回来。 那边,徐怀遇召集了麾下,让他们朝前探路,寻下山的道,转过见陈鸢在那翻书,赶紧带了两个心腹快步靠近。 “先生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还要救人,你们先走!” 陈鸢头也没抬,一页一页飞快的扫过上面故事,指尖忽然停下,四周林木‘沙沙’摇晃起来,铃铛声隐约了起来。 “快走!” 陈鸢转头朝徐怀遇大吼,后者也是倔脾气,拔出腰间佩剑与两个心腹站到了一旁,“先生救过徐某,岂能就这么离开,了不起就是一死,反正家里有玉儿传宗接代。” 两心腹下意识的看去自家主将:“都侯,咱们还没……” “闭嘴。” “是。” 两人连忙收声,不过还是胆战心惊的握着刀在徐怀遇左右两边排开,吞了口水,看着前方林间白茫茫的雾气已经升腾上来。 一道道人影在雾里扭动,发出诡异的‘咔咔’声响。 “不是妖怪。” 陈鸢观气之术,感受不到妖气,反而是一种阴邪,想着,手上也不慢,一摊手,十多枚铜子显在掌心。 ‘却邪阵!’ 念头闪过的刹那,随着法诀催动,十七枚铜子被他洒地上,竟规则的在几人身边有序的圆成一圈,这些铜子是陈鸢专门从市集有碎银兑换的,经过不知多少人手,沾了许多人间烟火。 凡物用久,渐起灵性,能克邪侵。 果然,翻涌而来的雾气快至两丈渐渐停下,疯老头好奇的想要跨过铜钱,伸手去触摸那水雾,被陈鸢拖回来,随后他将书卷放入怀里,端详止步的雾气的刹那,后方也有雾气蔓延而来,涌动的水雾忽然翻开,有一支男人的手掌唰的从里面伸出,直直抓去背对的徐怀遇三人。 “什么?!”“都侯小心!” “先生这边也有……” 仓促间的话语响起的同时,伸来的手掌被徐怀遇身上凶猛之气弹了一下,指尖只能勾到皮甲,仅仅一刹那,甲胄撕裂,裸出的后背,是一副持刀而立的神像刺青。 下一秒。 神像双目陡然微睁,金光射了出来,那扯着皮甲的手掌像是火烧一般缩了回去,雾气之中,顿时响起惨叫。 这让徐怀遇都愣了一下,勾着手去摸后背:“刺了这神人,我也能这么厉害?” “别说话。” 陈鸢压低了声音,视野前方,停滞的水雾渐渐变得稀薄,勾勒出一道丰腴的轮廓,雾气渐渐向后退去,露出紧身的紫黑衣裙,敞开的衣襟粉白裹胸勾勒一对满玉,金钗宝玉下俏脸美艳,那眸子仿佛有勾人魂魄般的妩媚。 几个服侍各异的男子像是那女人手下,把持四周,其中一人右手通红正恨恨看来。 “看这些人,能在春姑手里撑多久。” “我猜五息。” 嬉笑的话语里,那边的女人身旁,还有一个肥大的身影,正是孙正德,他两眼呆滞,背着箩筐侧坐地上,嘟着嘴在那女人腿上裙摆摸索。 “亲亲……宝贝儿亲亲……” “那位郎君,想不想过来呀,妾身可以陪你玩好玩的……” 那女人轻柔的在胖道人头上抚过,娇滴滴的声音犹如春雨细润般响起,令人心脏狂跳。陈鸢余光瞥了一眼徐怀遇三人,脸上都渐渐痴呆的表情。 不过,他只有些许感觉,毕竟后世魅惑人的东西太多了…… “姑娘,就这?” 陈鸢这话,让对面那女人愣了一下,旋即,嘴角勾起更加惑人的笑容,眸子妩媚的微瞥,轻轻一拂薄纱的长袖,口中‘哟’了一声。 “看不出,这位郎君定力不错,就是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妾身。” 那‘身’字陡然拔高,女人双袖唰的卷起风声,瞬间拉长,朝陈鸢这边袭来。摆放地上的十七枚铜子此时也随陈鸢挥开法诀升起,将袭来的长袖裹住飞快旋转。 一连串嘶啦声,薄纱恍如蝴蝶偏偏纷飞出去。 ‘回阵!’陈鸢挥手一拂,铜钱回落地面的同时,挥开的手隔空一抓,背在胖道人后背的箩筐拖着肥胖的身躯一起朝这边挪移过来,他指诀一挑:十多个大大小小的人偶顿时飞扑两步之遥的女人,瞬间挂满她身上。 几乎同一时刻。 感受到布料被撕开,皮肉有被咬的感觉,女人运起法力一震,将那些攀爬身上的木雕震的一一倒飞。 她转身伸手去抓身旁的道士,结果抓了一空。 抬头。 那胖道士已被挪去男人那边,对方身前甚至飘起四个与刚才的木偶不同的木雕,各持刀、矛、锏、鞭,隐隐绽出神异金光。 香火? 女人微蹙娥眉,下一刻,她抬起白皙的手臂,系在腕上的一串铃铛,顿时轻摇慢晃。 叮叮叮…… 上系六个铜铃,每一个有着不同的音色,混在一起有种怪异的感觉,徐怀遇以及两个亲兵只感头昏脑涨,双脚瘫软无力,像是被人抽了全身力气一般在原地摇摇晃晃起来。 叮叮叮…… 铃铛声持续,陈鸢指诀一翻,他身后泛起一道巨影,豹头环眼,黝黑虎须,持矛俯身张嘴就是一吼。 “滚!” 犹如虎吼呼啸山林,林野倾斜抚摇,女人衣裙都被吹的紧贴诱人的娇躯,顿时涨的满脸通红,娇喝:“一起上!” 四下看热闹的一道道身影收敛嬉笑,纷纷祭出术法,或直接肉身冲了过去。 徐怀遇三人此时也清醒过来,见到有扑来的身影急忙挥刀迎上,他有龙虎气,直接合身将扑来的一人撞的倒飞回去。疯老头在厮杀里跑来跑去,像是玩耍般朝他施法的一个男人笑道:“打不着,打不着……” 十多个木偶张合着嘴,朝站在高处施法的身影攀爬而去。 这边,陈鸢念着法诀,口中猛地喷出一道黑烟,烟气落地顿时化作一堆黑虫去帮师父,转身,叮叮当当的声音犹如一阵风扑了过来。 ——门神! 四道数丈神像显出虚影,神光一阖,将那铃铛声瞬间隔绝。然而,声音回荡里,女人裙摆飞洒,纵身踏去附近一颗大树,震的身躯摇晃的刹那,越过下方的四尊神像,脱下了腕上那串铃铛,丰腴的身形飘起青烟扑向陈鸢。 后者抬起脸,法诀一握,秦琼神像轰的扫出一锏,被女人躲开。风声呼啸,第二锏紧跟而至,轰的砸在她腹部,直接抛飞半空,撞去一层层茂密的树枝。 然而,女人飞出去的同时,铃铛自她手中掷出,绽放的法光,一颗铃铛脱离扣环,擦着神像腋下撞在陈鸢身前,那是轰的巨响,蕴含的法力绽出的光芒将他整个人推飞出去,划过徐怀遇等人头顶,重重砸在后方的崖壁,碎石、木屑哗啦啦的滚落下来,掉在陈鸢背上、身边,一个半截的木雕紧跟着啪的落在他手边。 重枣美髯的头雕缓缓滚动。 ‘法宝……居然用法宝暗算……’ ‘经验真够丰富的……’ 陈鸢趴在地上,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了出来,头昏脑涨,耳中嗡嗡乱响,侧在地上的视野里,师父慌手慌脚的跑来;徐怀遇‘啊’的怒吼,不停变换方向,露出后背的刺青将人逼退;胖道人呆滞坐在原地嚷着到处找心肝宝贝。 四道神像此时也渐渐消失。 那女人捂着腹部,原本勾人的衣裙变得破烂,发髻凌乱垂散肩头,看上去狼狈许多,走动几步,她忽然抬了抬脸。 阴沉沉的天际,阳光破开云隙照了下来。 安静躺在陈鸢旁边的书册,在风里翻去一页,陈鸢眼中渴血的红线越来越密集,看着上面字迹,鲜血沾在齿上勾起了冷意。 一手按去了木雕的头颅,他面容渐渐呈出枣红。 刹那,隐约有龙吟在林间喘息。 第四十四章 青龙衔月,老牛负重 四道犹如天神数丈巨影渐渐淡薄。 阴沉沉的林间枝叶轻摇,春姑轻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放入口中吮吸,媚眼看着消失的神像、挣扎顽抗的几人,以及那边崖壁下趴着的身影,遮嘴轻笑一下。 “李之轻那蠢货死在你手里是他本事还不够……说实在的,妾身哪,可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修你的道,我走我的路,多好?!凡人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修长的双腿偶尔裙摆间露出雪白,迈着莲步摇曳腰肢踩过沙沙的落叶。 “一身邪门术法,尽做那些正派之人的事,他们可不见得记你的好,说不得哪天就把你当妖邪给降了,呵呵……妾身当真可惜你天资了……你杀了李之轻,他再是蠢货,也是咱们的人,出了事,总是要给他报仇……不然,其他人怎么想?” 女人娇嫩的手掌一摊,遗落枯叶间的那颗铜铃飞了回来,扣去那串铃铛之中。 一看便知是法宝。 缓缓漂浮她胸前,随着话语法光越来越盛。 徐怀遇那边三人,亲兵被法术击中倒去地上,汉子裸着后背靠过去,将袭来的敌人逼退,焦急的看向崖壁下一动不动的身影。 “先生——” 风吹山间,林野响着一片‘沙沙’声。 视野之中,阴沉沉的林间渐渐明亮,那女人手中忽然停了停,下意识的望去天空,阴云游散,一缕阳光破开云隙洒下来,照在崖壁显出金黄。 踏踏…… 一片金色里,仿佛听到了战马驰骋的蹄音,春姑有着不好的预感,眼皮都跳了一下,顷刻,她耳中,那边几个手下、徐怀遇等人耳中,陡然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声音。 ‘……今日始,我三人情同兄弟!’ ‘颜良——’ ‘……关某观之,一群土鸡瓦狗!’ ‘刀下不留无名之辈!’ …… 一声声话语彷如呈出画面,又迅速破碎,阳光推着阴暗倾洒林间,话语渐渐在众人耳中模糊,化作一声声低沉的龙吟。 哗哗哗—— 四周林木摇晃,春姑,以及手下几人听到动静偏头看去,林野之间一道十五丈长影蜿蜒滑动,瞬间消失不见。 几人再次偏头,空荡的山边,眸底顿时倒映出一道粗壮的长身,钢鬃沿着脊背蜿蜒而下,后半截长身还在匿山中云雾,拖着岩石、崖柏噼啪的碰撞声,那一片片青鳞飞快划过山涧、阳光,破开云雾在众人视线里仰起了头颅,显出鹿角狮鬃,高亢长吟。 吼昂! 那道修长的青鳞长影下一个刹那消失不见。 陡然有‘呯’的轻声传来,在崖壁拄响。 春姑、徐怀遇等人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趴伏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原本空空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兵,阳光照来,映着厚重的刀面青龙蜿蜒,裂吻咆哮。 “这……这是神人显……显灵。”徐怀遇激动的浑身颤抖,后背的刺青都在发烫。 而那边,女人细眉紧缩,捏紧了手中铃铛法宝,朝一个手下使了一个眼色。 那人还处在刚才见那神物显身的忐忑里,眼下也只得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伸手抓去地上泥土化为乌黑泥水冲去对面拄刀的身影。 乓~ 还未进前,厚重的刀锋就将那团乌黑拍去一旁,溅在草丛升起白烟。陈鸢慢慢抬起脸,手中重兵倾垂地面的下一刻,身形带出残影,陈鸢跨步扬刀的瞬间,他面如重枣,美髯抚动,身材忽然拔高,覆盖裲裆金鳞甲,半身青绿袍唰的空气展开,双臂抡着刀锋轰然挥开—— 刀面上,青龙在空气中隐隐咆哮。 那施法的男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轮刀光闪过,身形炮弹般飞出,在半空斜斜断成两半,带着两道血线落去地上,以及一地内脏。 映着天光的龙纹浮过刀面。 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高大身影手握青龙重重一顿,激起一圈尘埃,拂去下颔须髯,微阖的凤目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首。 “插标卖首之辈。” 那身影落在人眼里,尤其修道中人眼里,周身隐隐金光神异,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数丈外的女人彷如面临险地的直觉,紧抿红唇,咬牙轻喝:“一起上杀了他!” 四个手下境界不一,练气、筑基均有,他们多数修道无路,或停留筑基难有寸进,只能依靠女人,以及女人身后某位,才能有再次精进的机会,倘若胆怯后退,那修为再无提升可言了。 然而,四人扑击陈鸢的同时。 春姑一收铃铛后退一步,一个转身,拖着衣裙投去林间,修道不易,十多年来不知吸了多少男人精血,才有筑基圆满的修为,岂能在这里耗着。 那边,四人各自施展术法,或肉身轰然推向持刀而立的身影。 卧蚕眉下,凤眼陡然挣开,杀意凛然。 不似陈鸢的声音出口,手中青龙一挥:“门神何在!” 洒落地上秦琼、尉迟恭、张飞木雕瞬间爆出法光,显出数丈虚影,挥舞兵器排山倒海般向那四人杀了过去。 陈鸢理也不理四人,轻描淡写的抬刀将其中一人打落山崖,跨出数步下意识的牵马,手悬停了一下,又收回。 青绿袍招展,拖着青龙压着地面,高大的身形唰的化作一道青光冲向林间。 林野树枝摇曳,一颗颗树躯间,腾挪的女子不时回头,隐约阵阵龙吟在四周树木间回荡,脸上顿时显出惊慌。 风声呼啸而来。 女子回头。 阳光斑驳的林间,一声袍服抚响的声音,一道拖刀的身形冲天而起,高高跃过了树梢,声如洪钟震响。 “妖孽,胆敢关某面前放肆!” 刀身映着斑驳的阳光,斩出一轮金光。 嘭! 一声撞击的巨响在林间炸开,两侧的大树都震的崩裂坠地,春姑手中法宝一掷,被劈来的刀锋斩偏,她本能的攀去另一颗树躯,狼狈的降去地面。 轰! 绿袍金甲神人犹如炮弹般坠地溅起无数落叶,手中青龙倒悬,绽着青光紧追而上,几步之距,女人咬破手指在掌心画出符箓,陡然止步转身,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打出。 厚重的刀锋极快的劈来。 明媚的阳光里,彷如一道青龙蜿蜒游在空中衔去冷月,梦幻般怒斩而下—— 嘭! 那转身出手的窈窕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被斩飞出去,撞断一颗树后,余力不息的在地上落叶间翻滚,弹起,再撞去一颗树上,大腿粗的树身发出咔嚓的声响,拖着哗啦啦的声音,向林野方向倾倒下去。 “……妾……妾身认输……” 饶是筑基圆满,身体比常人强不知多少,可痛觉终是有的,春姑蚯蚓般在地上扭动,表情呈出痛苦的扭曲。 “……饶了妾身……我给你当牛做马……日夜服侍……” 阳光从树隙照下来,映着一道阴影走近,拖动的刀锋划出长长沟壑,擦着空气‘嗡’抬起,凤目陡然微睁。 “你也配?!” “……饶命啊!” 刀锋轰然斩下。 顷刻,发髻凌乱的头颅,带着姣好的面容‘咚’的一声掉去了地上。 风吹过林间,带起一片血腥气,垂下刀身的身影吸着这片空气,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陈鸢,下次为关某将赤兔找来。” 声音落下,一道金光闪过,身形陡然紧缩,恢复原状,陈鸢虚弱的摇晃两下,周身弥漫一阵白气升腾。 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女人,阖了阖眼,坐去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似乎在回应刚才的话,他轻声笑起来。 “回去就给你雕一匹坐骑。” 山风呜咽的跑过山峦。 喧嚣的动静已经安静下来,断裂的山崖下方,之前被打飞落下的一人被挂在树枝上摇摇晃晃,感觉到女人的气息消散,急忙籍着法术,从山崖一点点下来,朝来时的方向,飞快逃离。 “春姑死了……这事必须要告知掌教……” 然而,他出了山脚不到半里,借着法术飞奔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形顿时停滞,然后被甩飞出去。 躺下的视野里,一只硕大的蹄子轰然踏下。 下一刻,尸体被张开的牛嘴拖去了荒野。 阳光倾斜。 一头青背老牛晃着犄角,沐着日头,咀嚼着青草,悠闲的甩着尾巴走在原野。 ‘主人也太没经验,处理不干净……到时候又有人来寻仇……打扰修行……真是不省心。’ 月初求一波推荐、月票,顺便摆下龙门阵。 第四十五章 关某的坐骑何在?! 风吹着叶子从陈鸢肩头落去地上。 肃杀过后的林间,有着宜人的安宁,鸟雀又重新回来,在枝头欢快的啼鸣。当然,除了地上那具身首异处的姣好身段,有些煞风景。 ‘难怪二爷月下斩貂蝉被民间传闻的有鼻子有眼。’ 陈鸢休息的差不多了,起身就着附近泥土一抓,落叶、泥壤翻涌出坑,将紫黑衣裙包裹的尸身翻滚下坑洞,绽放法光的指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从尸体挪开。 虽说增进修为很快,可一二再而三,他怕成瘾收不住手。 将泥土覆盖后,他走去捡起遗落地上那串铃铛,轻轻手里摇了两下,却是没有任何异常,跟普通铃铛没什么区别。 法宝…… 难道是认主的? 是了,对方之前说的话,已经明显是与盗孩子那拨人是一伙的,既然有组织,背后肯定有大人物撑着。 有法宝那就说得过去。 至于为什么他用不了,大抵归结认主之物,不过它主人已死,算是无主了,等有空再仔细瞅瞅。 想着,陈鸢又将落叶吸来一些遮掩泥土,这才返回崖壁那边,还没过去便闹哄哄的一片,远远近近,就看到一拨人挤在那。 之前离开的士卒又都跑了回来。 “刚才起雾,咱们找不到下山的道,等雾散了,才发现路走不通,干脆又回来。” “……说不得还能搭把手。” “以为是什么妖怪,原来也是人啊。” 也有留在这边的两个亲兵坐在地上接受包扎,连比带画的跟其余同袍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你们是没看见,先生大发神威,请了神人降临,好家伙,手起刀落,唰唰几下就把这些邪乎的人给砍了,还一直追到林子里,估摸这会儿已经斩将凯旋。” “就是,你们走了后,这边发生的事,那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那两亲兵把见到的玄奇一幕,神气的讲出来,听得一帮兵卒抱着兵器杵在那里一愣一愣的。 还是徐怀遇过去打断他们,安排将这里打扫,收刮尸体,然后挖坑掩埋。这时余光之中的疯老头‘哇哇’的叫喊几声,兴奋的跑了过去。 他回过头就见陈鸢正从林间过来,急忙上前问候。 “见过先生。” 身后,一帮兵将反应过来,想到两个同袍说的话,也齐齐拱手躬身:“拜见先生。” 望去的陈鸢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都无事吧?没事收拾一下这里,咱们就下山省得天黑路不好走。” 这几日,陈鸢已经习惯了这些兵卒的礼遇,别看有油滑之辈,或老实、凶悍,一旦敬服一个人来,那是热情的紧。还没等陈鸢说完话,已有人麻利的将一地的木偶拾起装好,背起了箩筐。 这边,胖道人还傻乎乎的坐在地上,直到陈鸢过来他头顶拍了两下,将迷惑法力震散,孙正德这才晃了晃那张肥脸,眨巴着那对小眼睛回过神来。 然后,“啊!”的撕心裂肺大叫出声,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来。 “东家!东家!有妖……” 待看到蹲在面前瞅过来的疯老头,还有对面一大帮兵将笑嘻嘻的看他,又迷糊的望了望旁边的陈鸢,圆脸挤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原来你们都在哈……” 顷刻,崖壁前,顿时爆发一片响亮的哄笑,笑声回荡在这片漫山绿野间。 哈哈哈—— 哈哈…… …… 不久,清点了掩埋的尸首数量,之前两个亲兵之一,忽然说道:“少了一个!” “记得被神人一刀拍去山下了。”另一个士卒说了句。 陈鸢自然记得被二爷附身时挥出的那一刀,便与徐怀遇带着一帮兵卒从这边下山回去,顺道找找尸体。 然而千余人沿途搜寻,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断崖枯枝也没尸体挂着。 “会不会逃走了?” 听到徐怀遇的话,陈鸢皱着眉头,将眼睛闭上,试图用神识搜寻,自从吸了那叫李之轻的血肉、修为,能感知方圆两里之外,五里之内。 ‘没有气机,看来是逃走了……嗯?’ 神识扫过的西南方向,不出半里,有股血腥在空气缓缓浮动,在神识里是呈出一抹淡淡的气体状,极好辨认。 寻到那边后,士卒在荒野草丛里,找到了尸体。 看到腹腔洞穿的血洞,以及地上掺杂的蹄印,陈鸢一眼便知道是谁做的了。 “这老牛果然成精了……看它装到什么时候。” 能替他善后,看得出向着自己,陈鸢自然不会胡乱生疑,成精就成精,就连神仙坐骑也有不少成精的,一头老牛算的什么。 漫漫长途,还能多一个说话的伴儿,也是好的。 这边事了,李怀遇带上兵马回营,陈鸢则与胖道人还有师父返回城里,今日收获颇大,收录了两个法诀不说,显圣之术竟还能这般用,这些都需要好生整理消化的。 一回到徐府,便关在房中。 先是将《去影》《点化之术》的法诀背下,前者不好轻试,毕竟是杀生之法,第二种倒是有些意思,他出了屋子,来到府门前,依着口诀,法力点去门口一尊石狮上。 就在守门的两个士卒眼里,长年累月爬有青苔的石狮陡然动了动,沉重的身躯前倾,仰头朝天咆哮。 “吼——” 吓得两人丢了兵器闪去了门内,檐下的门房,里面护院听到动静往这边跑来,就在石狮欲蹦跳去街上,陈鸢一挥袍袖,将法力收回。 石狮保持扑跃的姿态重新静止不动。 “把它挪回原位吧。” 等府内的人冲出来,陈鸢已经走回檐下朝他们挥了挥手,出来的众人看去外面,顿时一个个愣在原地,嘴角抽搐的看着两尊动作不一样的石狮。 怎么就跟记忆里的不同了。 恼人的蝉鸣声里。 一路脚步轻快回到院里的陈鸢,彤红的霞光里,抚动的宽袖一拂,敞开里的门扇,放着的工具一一飞出。 老牛匍匐树荫,好奇的甩着尾巴,目光之中的桌椅飘飞庭院,那边的主人招来一根圆木,漂浮的凿、锤、削刀被法力牵引着,伴随陈鸢脑海中的画面,自行雕琢起来。 片刻间,无头的木身披挂甲胄,紧接是双臂、双腿,雕出关节再一一拼接,涂抹上颜料,陈鸢呼出一口气。 风吹庭院,木躯上的颜色更加鲜艳。 他将关公头雕从袖里取出,按去颈脖的刹那,点化之术印在了木雕头顶,青玄之气聚集,从他胸口溢出,罩去木雕。 刹那间。 一尺左右的小小身板动了动,微睁丹凤眼,猛地站了起来,单板的木脸有了生气,飞快偏头四顾了一下,木质的脚掌哒哒的踩着桌面,来到陈鸢面前仰起那对凤目,似乎还想着林间的话语,将手中青龙偃月呯的拄响。 “答应关某的赤兔何在?!” 呃…… ‘好像搞错了……原来不能将点化之物变大……’ 看着桌上小小的木雕,陈鸢嘴角抽了一下,愣神的功夫,木雕关公原地蹦起来,那关刀在他额上轻敲了一下。 “小辈,还不发愣!” 脾气还不小……陈鸢失笑的朝他告罪一声,又去寻了一个圆木,当着他面雕出一尊马匹的轮廓,忽然想了到什么。 问去抱着青龙偃月刀的木雕关公:“二爷,赤兔给你了,要是将来吕布怎么办?” 那边抱刀的小木人,阖眼抚髯冷哼了一声。 “到时,关某借他骑上一骑。” 树荫在地上轻晃,老牛停下咀嚼,草料挂在嘴边呆呆的看着这副画面。 第四十六章 满屋兵甲闹哄哄 霞光洒满庭院,摇曳的树梢,蝉鸣一阵接着一阵,随后戛然而止。 唏律律—— 马鸣长嘶,响彻院里。 漂浮的刀、凿等工具垂下的同时,欲扬蹄飞踏的一尊马雕,忽然动了动,前蹄猛地踏下来,漆红的马身有着火碳般颜色,在陈鸢面前撒蹄飞奔两圈,神色灵动。 拄刀坐在石锤上的木雕小人儿神色愣愣的站起身来,呆板的木脸竟蕴起了一丝情绪,朝那奔马的赤红马雕唤了声。 “兔儿!” 陈鸢听到这话都愣了愣,好家伙,终于知道二爷不为人知的一件事。 此时桌上奔跑的红色马雕停下蹄子,看着那边木雕关羽,也呆了一下,顷刻撒欢的跑了过去,亦如生前那般将马头俯下,关公木雕亦如从前伸手在它头上轻抚。 片刻,关公木雕一跃而上骑在马背。 “驾!” 纵马一跃,直直冲去地面,就在庭院这头跑到老牛面前,调头一转越过陈鸢跑去月牙门那头,有着畅快的笑声从关公木雕身上传出,回荡庭院久久不息。 “关某好畅快!” “哈哈哈——” “唏律律!” 然后,一道衣衫褴褛的身影冲进月牙门,似乎是循着声音而来,没等陈鸢开口朝他叫声:“师父。” 疯老头往前一扑,趴在木人木马前面,两眼好奇的瞪圆。 “徒儿哎,他们怎么动了哎……” 话语落下,陡然伸手把关公连同赤兔一起拿过来,转身举在头顶就往屋后面跑,赤兔挣扎,关公气急败坏的拿木刀飞快打这疯老头的手,都挥出残影来。 “好胆!放肆!把关某放下——” 顷刻,叫嚷的声音远去屋后。陈鸢不担心师父会毁了木雕,就是好奇的性子罢了,平日对那些木雕也都极为爱护的。 不过二爷怎的不显圣? 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难道是点化之术只是将一缕神魂从人杰殿带出来,香火神力依旧还在殿内神像当中……’ 想着,双唇嚅动,念出呼神咒的刹那,庭院吹去一阵风,然后,嘭的一声在屋后响起,紧接着是疯老头‘呜哇哇’的惊叫,抱着脑袋从屋后飞快跑出,又蹦又跳的大喊:“徒儿,那东西变成红脸怪人了!” 下一刻,他身后,啼声如雷,炭红的战马长嘶,旋起泥屑轰然疾驰而出,马背上,半身青绿袍猎猎作响,刀口压着地面呈出怒容,庭院的气温都明显降下些许。 陈鸢赶紧收了法力。 一阵金光闪过,那威风凛凛的骑马关公,顿时又缩回木雕,丹凤眼瞪着疯老头冷哼一声,骑着木马,踩着‘踏踏’的声音在院里溜达,不时抚着鬃毛,不时低声说话,看得出对马雕有着怎样的情感。 毕竟骑了那么多年,感情肯定深厚…… 陈鸢想着时,收拾了工具回到屋里,放在屋里秦琼、尉迟恭、张飞三尊木雕不知何时转过脑袋直勾勾的看着他。 那空洞洞的眸子好像有话在说:还有我们! 陈鸢回头看了看院里遛马的一尺小人,也对,不能厚此薄彼,掂量下法力够不够后,念着点化法诀,一一在三个木雕头上点去。 一阵法光过去,然后……三位人杰便没理他了,活动活动手脚,直接从桌上跳下去。 彤红的霞光之中。 秦琼负着双手老神在在的观察起屋中地形,与一旁的尉迟恭低声交谈,指指点点,像是要占据要处。 后者脸色威严,爬上不远的桌上,喝斥一堆怪异的木偶,将它们当做了兵将。 豹头环眼的张飞脸上气咻咻的挽起袖口,提着蛇矛叫叫嚷嚷的要去寻上次骂他鼠辈的人报仇。 “从来都是俺骂他人,竟被叫鼠辈,气煞我也。” 叫骂几声,纵身一跃,然后扒拉着高高的门槛,双脚在外面奋力蹬了几下,才勉强翻到外面。 “谁家门槛这么高?!” 嘟嘟囔囔一句,下到地上就见二兄威风凛凛的骑着赤兔,扬着蹄子从他面前过去,顿时瞪圆虎目看向陈鸢。 “俺也要一样。” 陈鸢摊开双手,笑道:“三爷,没木头了。明日再给你们雕坐骑如何?” 话语落下,张飞木雕气咻咻的转身,拖着蛇矛跑去树荫下匍匐的老牛,仰头看了看高高的背脊,随后攀爬上去,挥着蛇矛拍打。 “起来,驾!” “快走快走啊!” 老牛抖了抖耳朵,瞥了眼骑在颈脖的小木人儿懒得理会,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磨了几下嘴耷着脑袋享受着霞光里一阵阵恼人的蝉鸣。 疯老头蹲在地上,看着一人一马溜达。 张飞歇斯底里的叫喊; 秦琼垫着脚尖,晃着背后插着的一对小旗,攀着比他还高的酒樽倒了两杯酒水,与好兄弟碰了一下,水渍都浇在了脸上,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旋即操练起一对木偶满屋乱跑。 陈鸢看着闹哄哄的院子,觉得这样……其实也挺不错。 就是孙正德去哪儿了? 他回屋推开门,就见胖道人坐在地上,摇着铃铛,露出一副傻笑,见陈鸢站在门口,连忙藏去身后,被注视的没办法了,才挤出一声。 “……本道在参悟此铜铃玄妙之处。” 不久之后,徐怀遇从城外回来,一回府邸,便到了这边向陈鸢请安,看到满屋的木偶乱窜,还是被吓了一跳。 旋即,恳求是否能将这些神人画幅张贴军中、县衙。这事,陈鸢自然愿意见到,倘若民间百姓也都贴上,那就更好不过。 两人在院里聊了会儿,陈鸢正好也有事相求。 “临江县附近县城,除了通山还有几处?劳烦替我打听姓常人家,最好是二三十年前有过的老人。” 地点、姓氏、年龄都缩短了,想要打听的话,自然不难,尤其是徐怀遇麾下斥候颇多,与他县县衙接触,查看户籍也是方便。 徐怀遇当即答应下来,之后,又着府上仆人搬来许多木料,供先生使用。 毕竟初得点化之术,陈鸢正是新奇此术的时候,在秦琼、张飞、尉迟恭等人围观下,雕出了三匹他们口中诉说的坐骑模样,又刻了些稀奇古怪的木雕,比如一足踏在莲台,手持多管兵器的佛陀,也有怪模怪样的东西。 可惜有些能点化,有些却如同死物,比如汽车、飞机、导弹……依旧是木质的,内里也是木头。 反倒是佛陀能动,没有香火加持,也只是会动的摆设而已。 夜色安静。 师父躺在床榻呼呼鼾声里,陈鸢坐在看着这些无用之物,之后,铺开纸张,试着将纸扎术、呼神咒、点化之术口诀写下来,看是否能进行排列组在一起。 灯火昏黄,照着神情专注的身影剪在窗棂,一直持续到深夜。 第四十七章 此身许国 哦哦哦……哦喔噢—— 公鸡嘹亮啼鸣。 温润的晨阳推着青冥的颜色照进窗棂,清风徐徐,吹在趴伏的身影脸上,陈鸢抖了抖睫毛醒转过来。 屋里安静,师父不知又跑哪儿去了,连带胖道人也不见了人影。飞舞的光尘中,四位门神木雕骑着各自的坐骑立在桌上一动不动,该是点化之术的法力耗尽的缘故。 这样也好,四位人杰都是各有脾气的,真要待一块儿窝在篷车里,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偶尔让他们出来透透气倒是不错。 陈鸢打了一个哈欠,将昨晚写了满满当当的组合法诀看了看,一抖手,轰的燃起火焰烧烬,吹去一口气,灰屑顺着这股清风打着旋儿跑去了窗外。 经过一晚上的验证,重新排列组合是可行的,只不过有些地方晦涩难言,法诀根本念不出口,或者念出口来,便将后面的打乱。 这中间还需要斟酌一番,进行更好的衔接,说不得还真能让他给弄出来。 “东家!” “徒弟哎!” 窗棂外,孙正德提着袍摆跟疯老头穿过月牙门跑回庭院,陈鸢闻声出了房门,胖道人按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 “城里……聚集好些人……还有衙门的……他们今早在城里选址……要给你盖一庙。” 一旁的师父严肃的向后一撩乱发,点了点头。 “此言不差。” 其实他连盖庙啥意思,都不一定弄明白,大抵只想着在徒弟面前,像一个师父的模样。 “给我盖庙?” 他又非真正道家子弟,怎么给他盖庙? 陈鸢目光落到胖道人脸上,后者将脸偏了偏,“看我做甚?万一是他们看你旁边的我是个道士,就觉得你也是呢?”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陈鸢手指点了点他,径直出了房门,倒不是别人把他当做道家,而是哪有给活人盖庙的! 一路出了月牙门,府内丫鬟、仆人、亲兵、护院纷纷向他行礼,到的外面街道,三三两两的百姓聚在一起,看到陈鸢出来,投去疑惑的目光。 有着窃窃私语在说。 “是不是此人?” “太年轻了,高人不都是须髯皆白,再不济也是中年儒士模样……” “……或许返璞归真呢?” 絮絮叨叨的市井言语听在陈鸢耳中,大抵明白今日为何这般古怪了,原来昨夜徐怀遇又将画的事跟县令说起,连夜将画赶制出来,贴在衙门。有了邪人盗取孩童的事后,有孩子的人家听到这道消息,纷纷掏钱去画师那买了现成的年画。 今日一早,不知是不是因为瓦梁山之事,徐怀遇还特意与县令商议,在城东一块经年不用的空地,要盖一座庙。 刚一动工,本就不大的小县顿时传遍,不知是不是高人之事传的越来越玄奇,选址、动土一早就引来不少城中百姓。 陈鸢跟着孙正德、师父来到这边,已有许多百姓围观,一个衙门文吏拿着布告宣读,几个丈量的匠作正地上做着标记,木工、泥瓦工也在附近做起了木梁、砖瓦的准备。 “还真盖啊。” 陈鸢退到人少的地方施了一个障眼法罩去自身,又朝人群挥开袍袖,掀起一道风,灰尘弥漫,将人眯的睁不开眼,他挤进人堆,走到匠作身边看了眼图纸。 丈量的地并不大,四四方方,四边六丈左右,就比寻常的土地庙大上一点。 另一张内部结构图里,神台共五座,两侧各两座,看不出是谁的,但正中的位置,明显写了他的名字,甚至庙上的门匾,也一并画好了大小尺寸,竟写了灵显庙。 陈鸢有点哭笑不得。 “徐怀遇这人是能处,但没想到,他想到什么就真敢去做。还把名儿都想好了。” 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陈鸢从里面退出来撤去法术,看着忙活的一帮工匠,有些为难。 立庙那可就真跟这方的神仙叫板了。不过好处就是往后香火不断,连带庙里的四位门神也会越发强盛。 ‘只希望暂时别将目光投到我身上。嗯,把我泥塑做好看一点。’ 这样想着,陈鸢回到府里,接着昨日的想法,继续雕琢木雕,反正人杰颇多,他能想到的、熟悉的尽可能雕一些出来,将来总能用得上的。 之后的时间,潜心闭关待在别院,雕琢脑海中有印象的英雄人物,涂上颜料,三叉束发紫金冠、西蜀百花袍,纵马挥画戟;亦有霸王枪拄地,血染紫铜甲,重瞳露悲伤的人物…… 皆一一整齐的摆在屋里与神龛中的四神一起享用香火。 胖道人望着烟火气袅绕穹顶,他是待不下去了,干脆就在檐下铺了凉席,冷的时候,去跟老牛作伴。 得闲时,陈鸢也会去那灵显庙看看进度,立起的泥塑,绘上了彩色,倒是有七八分相似,让他终于安心下来。 到了夜晚,继续排列那三术法诀的同时,也会写将新雕的人杰故事写下,编著成戏曲整理成一套。 白天,拿了原木雕琢飞禽,将伏牛镇戏班的地址写好烧在它面前,指尖点化,木雕的雄鹰陡然发出一声凄唳,抓着那整理好的书册冲天而起,振翅飞去脑中知晓的方向,引来不少府中丫鬟、仆人驻足望天观看。 “刚刚可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从先生的别院里飞出来的。” “尔等在这边看什么?” 最后一声,是徐怀遇的话语,他龙庭虎步正从外面回来,曾叮嘱过管事,这边非先生传唤,不得停足,以免打扰先生修行,眼下见到几个丫鬟仆人驻足观望,让他语气有些严厉。 待赶走了人,严肃的表情顿时一收,走进月牙门,正好看到陈鸢在树荫下,翻着那本破旧的书卷,颇为恭敬的拱起手。 “怀遇见过先生。” 树荫摇曳,陈鸢放下书笑呵呵的起身还礼,让他一起过来坐下说话,顺手一扬,摆放的茶具里,杯盏自行飞出,接了茶壶倒出的凉茶,轻柔的落在汉子面前。 “谢先生看茶。” 这几日相处这位汉子已经麻木了,捧了茶水饮了一口,说起今日过来的正事。 “先生要查的那位常翁已经有眉目了,就在通山县北面二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见陈鸢露出疑惑,他急忙道:“先生不知,此常姓人家,原本也算颇有资产,那常翁离家而去后几年,家道中落,便卖了房产,举家搬去了镇上过活。如今家中还有七口人。” 再详细的消息便没有了,毕竟只是打探消息,不可能像军中那样做到事无巨细。 能有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了,陈鸢点点头,向他道谢一番,接下来该去那位常翁家中看看,还赠法的缘分。 这时,府中管事急匆匆来到月牙门。 “主家,州府有令过来。” 徐怀遇皱了皱眉,起身向陈鸢告罪一声,“先生稍待。”便走向门口的管事,走到外面不远。 这边的陈鸢耳目聪慧,想不听都难,想要回避,两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县衙让主家过去一趟。” “可透露了何事?” “……县尊说……要调主家去庆州。” 大抵这样的话语过后,徐怀遇重新回来,抱憾的拱了拱手:“先生,徐某看来先去一趟县衙了。” “无事,都侯先忙。” 陈鸢看他神色匆忙自不会挽留,刚才那管事的话语里,要调他去庆州,那已是到中原腹地了,莫不是要让他去打仗? 可惜,自己也要事要做,这样的事帮不了什么忙。 叫来孙正德,让他东西收拾收拾,明日去通山县。 到的夜色落下,徐怀遇从县衙回来,脸色有些难看,先去了后院一趟,随后才来了陈鸢这里,见到推到院中的车斗,心里大抵也明白怎么回事。 “恐怕怀遇不能送先生了。” 他坐到树下桌椅,着管事送来了酒水,给陈鸢倒去一杯:“今日先生或许也听到了,徐某也即将离开,调往庆州,天明就走。” “这么急?”陈鸢也有些诧异。 徐怀遇仰头一口干尽杯中酒水,点了点头:“……唉,要打仗,狘劼胡人快打到黄河,皇帝又被自己的兄弟杀了,庆王召集麾下能召集的兵马要去洛州京师……说是抵御胡人,可看得出是要争夺皇位……” “我并不想与同胞厮杀……若是与狘劼胡人打,徐某不惜这条命。” “跟你夫人、儿女都已说过了?” “已说过了。”徐怀遇深吸了口气,忽地又笑起来:“大丈夫此身已许国,难在许家,不驱胡虏,徐某没有颜面回来!” 陈鸢沉默的抬手抱拳,片刻,他让徐怀遇稍待,起身走去屋里,捧了一尊姿态怪异的佛陀出来。 “军阵之中或许不能护你周全,但阴暗之处能佑你平安。” 之前听道人讲过,胡人大军里,有会法术的祭祀,这尊佛陀或许能护他安全。 看着这尊拿着奇怪法器的佛陀,闻着上面香火气息,徐怀遇不敢轻慢,急忙上前将佛陀接过手中。 “怀遇谢先生赠礼。” “我也该谢都侯,让我看到一腔热血豪杰之士!”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都笑了起来,笑声漫过这片黑夜,时间渐渐流逝,天色青冥,泛起了白迹,徐府门前,徐怀遇披甲戴胄,拖着一袭披风与哭啼的妻儿道别,也看到了前方停靠的牛车,以及车旁站立的陈鸢。 他抬手重重抱拳,没有多余的话语。 “天长路远,先生保重!” 陈鸢拱起手:“都侯保重!” 那边,徐怀遇笑着点了下头,翻身上马,看了眼府门前的妻儿,一挥鞭子,“驾!”的暴喝声里,带着一众亲兵纵马飞奔而去。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渐消失街道。 陈鸢也朝府前眺望的徐夫人拱了拱手,转身上了牛车,老牛拉着车斗缓缓驶离。徐氏红着眼睛矮身福了一礼,再看去时,街上已空荡荡,没了牛车的身影。 ‘望高人,能保佑我夫君能平安而回。’ 她轻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