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丑死丈夫 “皇祐三年冬月,盖因家中丑妻厮缠,殿前司都虞候张巡自请出京,客死昆仑关。其妻张小娘子羞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开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汴京邸报》 · 入夜,雨下不停,孙家药铺里灯火昏暗。 灯芯滑入了灯油,掌柜的仍未察觉。他专心听着隔壁酒家对汴河女鬼的议论,慢吞吞地将药材包好,丢在柜台上。 “半贯钱。” 一只干瘦的小手伸过来,拎住麻绳。 指骨枯瘦,皮肤皱皱巴巴,白惨惨的。不是人老后失去弹性的褶皱,更像是刚在水里泡了三五日打捞上来的…… 掌柜心脏停跳了一拍,慌忙挑亮灯芯。 眼前的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长发松乱,骨瘦如柴,衣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脸和手一个色,冷白冷白的,巴掌大。 “少了一味,白术。”她说。 “怎的可能?”掌柜不满地瞪她。 小娘子半眯着眼睛,带着笑看他,右眼下一小粒朱红的泪痣,像生出来的钩子,尖刺刺的。 掌柜的想到邸报上的水鬼。 “半贯!快掏钱,我要打烊了……” 小娘子不紧不慢,拆开药包。 恰是少了一味白术。 掌柜的尴尬,小娘子却不着恼,捻起一片茯苓,塞入嘴里。 “外皮纹太粗,裂隙明显,粘牙力弱。次品!” “胡说八道!我们家的药材,全京城头一份的好。” 掌柜的大拇指一竖,指向墙壁上“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额,底气足了几分。 “睁大眼睛看清楚,那是左军巡使大人送的,那个是小曹府送的……” 小娘子头也不抬,葱节似的手指又拎起一片甘草,对准油灯观看。 “芦头没有除尽,酒浸不够时辰。蒸法不对。还是次品!” 掌柜的嘴皮一抖,拍桌子骂人。 “哪来的小叫花子?满口胡言乱语。药材炮制的法子,是你这种人能懂的吗?大冷的天,不买就滚。” 咚咚! 小娘子指节曲起,不耐烦地叩了叩柜台。 “快点,就把上好的药材拿出来。” 掌柜的变了脸色,“什么人吃什么药。上等药材是给上等人吃的,你也配?穷抠饿鬼!治不起病,找地方等死去呀。” “你怎知我是鬼?”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非得逼我动手撵人——” 掌柜的撸起袖管就冲过去拽她。 不料,那小娘子伸出枯瘦的胳膊,反手一抓,鹰爪似的揪住他的衣襟,就将人重重推回柜台。 漆黑的双眼凉幽幽地盯着他。 “这才叫不见棺材不掉泪。” 药铺里阴嗖嗖的寂静,雨声滴答滴答。 掌柜的亲眼看着她将藏在柜台下方暗格里的上等药材一包接一包地拎出来,腿脚一软,便瘫坐在地。 “饶,饶了我吧……” 这个掌柜的孙家药铺干了有小十年了,东家对他十分信任,就是从来不涨月钱。日子久了,他便生出了歪心思,偷偷买来次等药材简单炮制,再将孙家的上等药材倒卖出去。东家生意做得大,并不会常来药铺,碰上懂行的或是达官贵人,他便用上等药材招呼,普通人来抓药,便用次品糊弄。这么干了好几年,吃得个肥肚流油,从未被人发现。 今日阴沟里翻船,是他命数尽了? “鬼娘子,不,鬼祖宗,求求你,不要告发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阖家十几口人,就靠我一人养活……” 小娘子眼尾上挑,微微一笑。 “你老母亲死十几年了,全家一共五口人。你娘子就生了一个闺女,也没劳驾到你亲自出力。” 掌柜瞳孔放大。 油灯里那一抹影子纤弱瘦小,却令他恐惧莫名。 “你怎知我家的事?” 小娘子笑了,冷气氤氲,“你说呢?” “鬼啊!”掌柜的喉头发胀,尖叫一声拔腿就想跑。 尚未出门,就被一只小手牢牢地拽了回来。 寒冷、恐惧一并浸入骨髓,掌柜的颤抖身子,“你,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娘子静静地,欣赏似的看他挣扎,“告诉东家,店里缺伙计,我可以胜任。” 掌柜目瞪口呆。 女鬼缺香火都要自己出来赚了吗? 那小娘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神在在地笑。 “唉,鬼界也不容易,卷!” …… …… 汴京城没有宵禁。更敲二下,尚在营业的酒肆茶寮、勾栏瓦子仍是多不胜数。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辛夷看着孙家药铺湿答答的台阶,坐在石炭炉前烤火…… 她来到这个世界三天了。 这事说来荒谬。 那个被汴京邸报编排的“丑妻”张小娘子,只是一款角色交互体感游戏——《汴京赋》里的一个NPC(角色)。 《汴京赋》主打元宇宙游戏概念,据说要融合汴京百业和民生百态,重现“清明上河图”,做一部“游戏版的《东京梦华录》”,带玩家穿越繁华的7D汴京城,让历史文化活起来。因此,主创团队特地请来了各行各业的专家,共同设计游戏里的专业部分。 辛夷负责的正是汴京百业之——中医药。 这就是她能轻易知晓孙家药铺那点破事的原因。 她本该是上帝呀! 可惜,张小娘子不是《汴京赋》的主角,连炮灰都算不上。 她本是张家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一概不详。村里人都叫她张小娘子。 在她嫁到张家村的当天,村里有个妇人临盆,生了个怪胎——“头大肢短,歪眼无鼻”,那妇人当晚便抱着孩子投了河。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村子里再没有出生过正常孩子,陆续有人投河死亡。 渐渐的,“水鬼找替身,吃婴孩脑子”的说法,便流传开来。这个村的男子再讨不着媳妇,姑娘都恨不得远嫁…… 为了这事,张小娘子在村里没少被人戳脊梁骨。公婆不喜、妯娌相厌,张巡更因心有所属,至死不肯和她圆房。还有三个继子女,个个当她是“恶毒继母”,恨她入骨。 后来不知怎的,张巡死在了昆仑关。 张小娘子也投了河。 ……再然后,那个“浮尸水面,开口能言”的女水鬼就是穿越而来的辛夷了。 然而,故事的吊诡之处在于—— 游戏剧情里的张小娘子,不是投河而亡。 张巡也死得很离谱。 原本,张巡的设定是妥妥的男频爽文大男主——自小家贫,被人瞧不起,后来武举入仕,在殿前司任职都虞候,风光得意。 尤其张小娘子死后,张巡以鳏夫之身,一路升官发财,成了鼎鼎大名的怀化大将军、殿前都指挥使,睡公主、娶红颜,封侯拜相,权倾一时。 辛夷想不通,张巡怎么半道就死了呢? 难道是游戏里的NPC有了自主意识,脱离了设定?张巡之死导致张小娘子投河自尽,因此程序错乱,将正在做剧情任务的她卡入了游戏? 辛夷理不清原委。 总之,她死而复活,差点吓死人。 张家人说她“水鬼附体”,要烧死她。辛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开局就四面楚歌,面临死亡危机。 幸好,张小娘子有一个自带的金手指——天生神力。 要不然,她根本逃不出张家村。 更不可能找到孙家药铺这个栖身之地。 …… …… “快看,她在那里!” 一声疾呼传来,辛夷扭头。 张家人居然追到了孙家药铺。拿扁担的,拿木棍的,拿竹竿的、甚至还有拿桃木剑捉鬼的,气势汹汹。 领头的是张小娘子的婆婆刘氏,她叉着水桶腰,喘着粗气叫骂。 “跑啊,野蹄子,老娘看你往哪里跑……” 被一群古人喊打喊杀的滋味,辛夷仍是不太习惯。 但是,由着别人抓回去当水鬼烧死和变成“钮钴禄张”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水鬼也敢追?” 辛夷站到掌柜的前面,不甚在意地看着张家人。 “怕奈河桥堵车,赶不上投胎?” 别人说她是水鬼,辛夷便扮起了水鬼。 不成想,张家人统一换了口风。 “三郎媳妇,你说的什么疯话?” “哪里来的水鬼?” “我们也不求你为三郎守节,等大丧办完,你要改嫁也不拦你。可三郎丧期未过,你就跟人私奔,未免太寒人心…” 突然示弱还定一个私奔罪名,什么情况? 辛夷正奇怪他们在搞什么花样,那刘氏和张家人便转身齐齐地拜下。 “小民见过广陵郡王!” “民妇见过广陵郡王!” 辛夷脸色微变。 她走出药铺,望街中看过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骑马慢行而来。最前面的男子身量极高,年岁却不大,一副骄慢清贵的模样。面色凉若秋霜,黑眸深似苍穹,一袭雪白氅衣,却骑了一匹通体全黑的马,毛色光亮,体格健壮。 岁暮天寒下,广陵郡王风华绝代。 “小嫂闹够了吗?” 一声笑,凉丝丝的,漫不经心。 辛夷感觉心头被挠了一下。 这个人是…… 傅九衢。 长公主的独子,皇城司头目。 ——《汴京赋》游戏里的大反派大BOSS。 最重要的是,在游戏剧情里,张小娘子就惨死在傅九衢的手里。 死因是勾引。 第2章 广陵郡王的药 辛夷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活的傅九衢。 还是以一个即将被他捏死的炮灰女身份。 也不知走的是什么运, 一开局,男主死了,大反派追来了。 “勾引广陵郡王,惨死其手。” 辛夷想到剧情设定,心便跳得快了几分。 对于有血有肉有痛觉的人来说,死不可怕,怕的是“惨死”。 所以,勾引是不可能勾引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勾引。 她只想离傅九衢越远越好。 “郡王,我不是在闹,而是在逃命。” 雨雾正浓,傅九衢和他的大黑马仿佛与烟雨融在一起,好看,却慵懒漠然。 “为何要逃?” 辛夷站到屋檐下,指向刘氏。 “他们想抓我回去,烧死我。” 刘氏一听,怒火中烧。 她恨不得当场搧死这小蹄子—— 可今儿个广陵郡王突然找上门来,自称受张三郎嘱托,要帮忙照料家中妻小,即使她再不乐意,也只能先忍她几分。 “郡王,误会呀。我这三儿媳妇得知三郎死讯,就和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眉来眼去,我不过骂她几句,就要死要活地跑出家门,要跟人私奔……” 辛夷不理刘氏,眼睛带笑望定傅九衢。 苍白的、凌乱的,散漫的,那模样如同一朵被暴雨摧残过的花儿,些许凋败,却也倔强。 “他们想逼死我,独占朝廷给三郎的赙银。” 赙银就是抚恤金。刘氏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分半个铜板给三儿媳妇,看她找傅九衢告状,激恼不已。 “你娘老子还没咽气呢,何时轮到你个丧门星拿三郎的赙银?分明是你想改嫁他人,故意克死三郎。” 辛夷看了刘氏一眼,嘴角微动。 “我要能克,第一个克死你。” 刘氏气得心窝子疼。 这蠢笨如猪的东西自从投河醒来,言行举止就与往常大不一样,换了个人似的,胆子也大了,居然敢当场咬她? “诅咒婆母,大不孝啊。郡王,你要为民妇做主,这小破鞋没有王法了咧。欺负妯娌,辱骂公婆,同野男人勾三搭四,从不给三郎留半分脸面……” 傅九衢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既如此……” 清悦的嗓音,听上去带点嘲弄。 “那就让她改嫁王大屠户,你们眼不见为净。” 张家人如同雷劈一般,愣愣看着傅九衢。 广陵郡王不是说和张三郎有过命的交情,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吗?哪有把兄弟的娘子改嫁他人的道理? “这不妥,郡王,这样不妥……” 张家人的尴尬,傅九衢视若无睹。 他将缰绳交给身侧的孙怀,慢悠悠下马,拢一拢氅子,慢步到辛夷面前。 “行远离京前曾经说过,小嫂若有改嫁之意,当应许之。” 傅九衢个子很高,这个角度的他,辛夷实在很难找到形容词来描述,很艳色、很清雅,很欲,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坏…… 大概这就是纸片人的魅力吧? 集顶级画师之长,用最好的技艺来勾勒,不可方物,世上无两。 只可惜,不是个好人。 辛夷眼波微动,哼声一笑。 “郡王看我,像是吃不起猪肉的样子?” 傅九衢“嗯”一声,是疑问的语气。也许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或是惊讶于辛夷淡定的反应,这一个嗯字便在喉间辗转,低哑缠绵。 辛夷心尖一麻。 这种被人撩拨的感觉,让她喉咙莫名干痒。 “郡王,我和三郎情比金坚,我不改嫁。” 傅九衢低笑,“是吗?” 雨滴从药铺的屋檐上滴落下来。 傅九衢眼睛半合,睥睨着她。 一种微雨清露似的香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辛夷的鼻尖。 这是取木樨、蜡梅、海棠等物炼制而成的一种香胰子,最是风雅有情致。 但芬香里,夹杂着隐隐的中药味儿…… 辛夷忽然有点想笑。 “我的终身大事,不劳郡王操心。倒是郡王的暗疾,我或许可以助力一二。” 她说得平静。 傅九衢的身姿却有一瞬的凝滞。 雨雾里幽冷的光色,勾勒出他渐渐晦暗的脸,嘴角噙着的一丝笑,衬得那近乎惨白的肤色,令人生寒的冷。 四目相对。 空气怪异地粘稠起来。 辛夷眨了下眼,“郡王,我们做个交易吧?” · 从汴京城东水门出来不过十余里地,就到了张家村。 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部分姓张。张巡家的宅子临水而建,一座青砖黛瓦的二进院落,住着十余口人,河边的木岸与邻里相通,水渠上的便桥那一头,就是从京城来的官道。 灵棚搭在张家宅子的前院,三根一丈余长的丧幡高高竖立着,裹着的白布在寒风中飘荡。 鼓乐通天。 灵棚里外坐满了村邻和宗亲。 看到辛夷跟着张家人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个前呼后拥的年轻郎君,一看便知是富贵窝里来的大人物,亲邻们眼里充满了艳羡。 张巡出息了。 张家人跟着鸡犬升天。 张巡死了。 张家人也能受朝廷的看重。 村里人窃窃私语。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那是“广陵郡王”,人群便骚动起来。 广陵郡王傅九衢—— 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妹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少年成名,文武双状元,特务机构皇城司密使,天子耳目,可以在皇帝舅舅身边带刀行走的亲从官。因他极为受宠,早早便得封爵位,俨然是京中世家子们膜拜的“带头大哥”,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辛夷听到那些议论,暗自发笑。 谁会知道,如此风华绝代的广陵郡王,光鲜的外表下,有一副黑心肠? · 辛夷迈入后院的厢房,面无表情地脱下湿衣,换上那一身粗麻孝服,梳了个简单的发辫,再插上一朵白花…… 铜镜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单薄瘦小,苍白如鬼。 十五六岁的模样,湿漉漉的小脸,巴掌大,尖瘦的下巴,皮肤是辛夷上辈子求而不得的那种冷白皮,五官也都长对了地方。 这么好的一张脸,可惜…… 长了痈疮和疹子,粒粒丘疹,影响了容貌。 “是你的执念,唤我来的吗?” 辛夷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空寂中,一股夜风裹挟着寒意袭来。 她不觉得冷,不觉得怕。 只是默默思考这个十足脑残的穿越开端—— 以及,傅九衢怎么死的问题。 别看傅九衢人设超级变态,其实是个短命鬼。 他活不过二十二岁,病死在皇祐五年,昆仑关之战后不久。 是的,傅九衢有病。 这对辛夷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傅九衢的病,是辛夷亲自设定。 说来,傅九衢是杀她的刀,她却是傅九衢唯一的解药。 之前在孙家药铺的门口,辛夷本来想用为他治病的由头,获得脱离张家的自由,结果被他冷笑无视。 “别在我眼前兴风作浪。” 一句话,就硬生生把她带回了张家。 很显然,傅九衢不会轻易相信她,更不会受人挟裹。 但一个有病,一个有药,辛夷不着急。 第3章 荒唐的、桀傲的,格格不入的她 灵棚外围满了张家宗亲和四野村邻。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踮着脚尖往里瞅。 他们紧张、害怕,又忍不住往里张望,想多看一眼广陵郡王这个闻名朝野的人物。 当今赵官家三个儿子都陆续夭折了,多少年来再无所出,而官家对傅九衢这个唯一的外甥,比对赵家宗嗣的堂侄子们要亲近许多…… 眼前这位爷的尊贵,可想而知。 一群人上赶着想巴结。 可惜,灵堂的白幔遮住了傅九衢的身影,一群披甲持锐的高大侍卫守在外头,冷面冷眼,将人群连同视线隔绝在外。 · 傅九衢拜祭完张巡,刚在客堂坐定,便叫侍从端上一个朱漆的匣子。上面盖着绸布,一看便知是数量不少的银钱。 “往后有什么难处,张公尽管找我。” 张正祥忙不迭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三郎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办差,本是应当应分的事……” “老东西,你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打断张正祥,献媚地道:“三郎有广陵郡王这样的好兄弟,那是我们张家的福分,负了郡王的心意是要遭天谴的。” 刘氏是张正祥的续弦,前头三个孩子都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对张巡的死除了痛惜从此少了一份收入外,剩下的便是忧心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出路了。 若能得广陵郡王提携,何愁将来不出人头地? 刘氏觍着脸道:“民妇有个儿子,今岁恰十八,和三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也是个能文能武的出挑郎君,民妇这便去唤他过来给郡王磕头……” 辛夷换上孝衣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 “四郎不是偷看沈家小媳妇洗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便见客么?这是三天不到就痊愈了?看来脸皮挺厚的嘛,耐揍。” “你……”刘氏一口气卡在喉头,脸上迅速褪去了血色。 此事并无外人知晓,沈家也没声张。 三儿媳妇当时都投河了,从哪里得知的? 刘氏心如炙火在烧,一时间吭哧吭哧,顾左右而言他,“小蹄子,要不是老娘请神招魂,把你从阎王殿里拽回来,你早就跟那些倒霉鬼一样淹死在汴河里……” 刘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神婆”,水鬼的说法,便出自她的嘴巴。 辛夷冷冷看着她,哼笑。 “拽回来就架起柴火,泼上火油?你做人肉烧烤呢?” “小娘养的,你说什么疯话?我那是在,那是在……” 当着傅九衢的面,刘氏紧张得嘴角都不利索。 辛夷杏眼微挑:“口角歪斜,话语不清,婆母你这是中风前兆。别急,吃口茶缓一缓,再接着编。” 婆媳当众斗法,让张正祥老脸通红,下不来台。 傅九衢却微眯眼睛,指腹轻轻摩挲着木椅扶手,好似在认真倾听,又好似置身事外。 许久,才见他放下茶盏。 “小嫂——” 一道水渍溅在他右手翠绿的玉扳指上。 孙怀赶紧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擦手,那指节干净修长,修剪整齐,看着赏心悦目,却像有一头蛰伏的野兽在指尖跳跃,冰凉、危险。 “水鬼案,可有听说?” 辛夷怔了怔,轻轻笑开,“我差点被人当成水鬼烧死,郡王以为呢?” “那你……浮尸水面而活,是何缘故?” 傅九衢声线温悦,却听得辛夷心惊肉跳。 既然上赶着勾引他会要小命,那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 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好死。 “郡王不都听到了吗?因为我有一个会招魂闹鬼的婆母,是她从阎王殿里把我抢回来的。郡王要是不信,不如亲自去问问阎王爷,有没有这回事?” “……” 客堂突然安静下来。 傅九衢手指曲起,压住茶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难以揣摩想法。 张家人惊讶,又害怕。 三郎媳妇哪里来的吃雷胆子,竟敢当面呛问广陵郡王? 刘氏训道:“不懂礼数的小蹄子,叫你出来是给郡王谢恩的,不是让你来说这些疯话。还不快跪下,给郡王磕头。” 作为“张巡的未亡人”,给前来烧香送礼的傅九衢谢个恩是常理。 可辛夷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此有心理抗拒。更何况,张小娘子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她又何必去突破人设? “我都要改嫁了,张家的赙银又落不到我的手里,广陵郡王对我何恩之有?” “你——”刘氏气得浑身发颤,“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 辛夷不冷不热地笑一笑。 “要不郡王也赏我些银钱,我再谢恩不迟?” 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湿漉漉的,大胆地注意着傅九衢。 无惧、热烈,却带着一点荒唐的、桀傲的、与这个客堂格格不入的气质。 还有那窄细的腰,系一根麻绳,好似一把就能被人折断,偏生长着如此刚硬的脊骨,像一头会扎人的小刺猬…… 漫长的寂静后,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一笑,缓缓起身。 “孙怀,给她。” …… 傅九衢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家人又惊又怕,一个个像奉承老祖宗似的,陪着笑恭送出门。 辛夷嘴角微微扬起,暗哼一声,不紧不慢地回头,朝独自留下的孙怀摊开手。 “公公,拿来吧?” 孙怀满脸的笑容蓦地僵硬,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带着见鬼般的震惊。 “你怎知我的身份?” 他穿着普通的时服,声音也没有一般内监的阴柔尖利。初次见面,张小娘子怎会得知他下面……少了那一点? 辛夷怔了怔,立马反应过来自己上帝视角了,赶紧笑着解释。 “以前听三郎说过,广陵郡王身边有一位人品贵重慈眉善目的公公,待人极好,我一看公公仁厚的模样,便猜到是你。” 这不着痕迹的恭维,令张怀十分受用。 “好说,好说。” 一笑即过,孙怀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 “这是小娘子落在郡王府里的,现在物归原主。” 不是要给她银子么? 辛夷抿了抿唇,不大高兴。 “这是什么?” 孙怀以为她在装傻,一副老好人的笑容,“小娘子自己看。” 辛夷哼声,笑问:“莫非广陵郡王要与我私相授受?我是他兄弟的遗孀,这于礼不合吧。” 咳!孙怀清了清嗓子,慢吞吞掀开布头,“咱家奉劝小娘子一句,这种贴身之物,还是小心保管为好,免得给你再添一个罪名……” 贴身之物? 辛夷看着那映入眼帘的“鸳鸯戏水”和布条,这才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肚兜。 她心跳微微加快,轻轻捻起那细软的带子,莫名就想到了傅九衢端茶时白皙修长的指节。 那洁净的白,这刺目的红…… 肚兜落到傅九衢的手上,是怎样的情形? “小娘子??” 辛夷手指一颤,惊觉回神,一副诧异的样子。 “公公在说笑话吧?我的罪名,不是丑死丈夫吗?怎么还给加戏了?” 孙怀:…… 辛夷:“这不是我的。是不是郡王姬妾太多,弄错了?” 孙怀:…… 关于张小娘子的丑鄙之处,孙怀早有耳闻,对她本就没甚好感。 可眼前的人,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不是绝美佳人,但要说她会丑死人,那一定会笑死人。 “小娘子脸皮薄,不肯承认,咱家也不勉强。” 看到有张家人朝这边走过来,孙怀将东西纳入怀里。 “郡王还有一言,要我叮嘱娘子。” 辛夷道:“既然不给银子,别的叮嘱,就大可不必了吧?” 孙怀在傅九衢身边侍候久了,很少感受到别人的不敬。可这小娘子眼窝带笑,脸上却有一股匪夷所思的傲气,让他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了对牛弹琴的感受。 “咳!郡王说,张家村的奇案已然引来朝廷的注意,小娘子眼下不要再私自离村,免得落人口实,说你畏罪潜逃。” 辛夷心下微沉。 怪不得张家人那么快就在汴京城找到了她,原来是皇城司的功劳。 哼! 大反派行事,果然够野够黑够莫名其妙。 不给银子,让她背上拿了银子的锅也就算了,还找个公公来教训她? 辛夷瞥一眼院里的人,笑着拔高声音。 “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郡王,就说他的情分,我领受了,这辈子必不会辜负了他。” 孙怀:…… 第4章 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长公主府。 细雨敲在木窗的格心棂花上,嗒嗒作响,火苗被风舔成斜长的一条,纱幔轻摆,衬得那负手窗边的郎君容色皎皎,峻若孤峰。 孙怀躬身奉上托盘,“爷,该吃药了。” 中药味弥漫出来,闻着便喉头发苦。 傅九衢微眯双眼不作声,孙怀又腻着脸笑。 “长公主殿下差人来说,这月底便要回府,还问起爷的事……” 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孙怀将托盘放置一侧,伸手把窗户关好,笑道:“曹娘娘拟了适龄女子的名单给长公主,为爷的婚事挂着心呢。长公主想是来试探爷的意思,问爷近日可有人侍候,有没有属意的女子……” 傅九衢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面色平静地坐回榻边。 “山上修行这些时日,母亲身子大好了?” 孙怀听主子这话就知道他不想提婚配之事,再次弯腰奉上药碗,“长公主福泽深厚,定是大好了才会回府,不然也没那精神头操心爷的婚事……” 傅九衢仰头喝药。 “你若没什么事,下去吧,不用守夜。” 孙怀暗自叹口气,端上来漱口的水,待主子收拾妥当了,又不知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道。 “小的还当真有一事,有些犯糊涂……” 傅九衢懒懒嗯声,“讲。” “爷待张都虞候如同兄弟,为何要让张小娘子改嫁他人?” “闲着不也是闲着。” “小的不懂。” 傅九衢轻轻抿唇,带出一分冷笑。 “给张家人找点事做,顺便替行远了却这一桩憾事。” 张巡不喜欢张小娘子,人尽皆知,可不喜欢到哪种程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关起门来怎么过的日子,谁又知晓? 孙怀垂下眼皮,嘴里碎叨不停。 “小的可听人说了,那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暴虐成性,醉酒后打死过三个娘子……在开封府都传遍了,绝非良配呀……” 傅九衢冷眼瞧她,“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那倒是没有。” “哼!死有余辜罢了。” 孙怀噤声。 那日张小娘子到府上来求见,对郡王勾勾搭搭,黏黏糊糊,着实令人反感,郡王厌恶她也是在理。可孙怀仔细琢磨,又觉着这事有哪里不对。 孙怀偷瞄着自家主子,没忍住又问。 “爷,你说小的这人吧……是不是生得慈眉善目,招人喜欢?” 傅九衢眼皮沉下去,淡淡说道。 “刚领的禄钱,又花光了?” “嘿嘿,小的这次不是讨赏。” 在张家村单独见过辛夷后,孙怀就觉得小娘子很反常,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傅九衢。 “爷仔细瞧瞧小的,是不是长得和善可亲招人喜欢,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 傅九衢四平八稳地坐在榻边,眯眼瞧他片刻,突然捋了捋袖子,朝他勾勾手指。 “过来!” 孙怀应喏着,腻着一脸得意的笑,将耳朵凑过去。 “爷,有事儿您吩咐……” 傅九衢一把揪住孙怀的耳朵,痛得孙怀嘴里哎哟不停。 “哎哟九爷,我的郡王主子,饶……饶了您的手指吧,别为了小的这只不争气的耳朵,弄痛了爷的贵手啊。” “你这耳朵是纸糊的吗?” “不,不是。”孙怀痛得龇牙裂嘴,眼风瞄着傅九衢懒懒散散的俊脸,不见他真生气,厚着脸皮陪笑。 “小的耳朵,是娘亲生的。” “哼!”傅九衢松开孙怀,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糊涂东西!行远厌弃她都来不及,怎会跟她说起你?” 孙怀麻溜地爬过去,帮他脱鞋,笑得见牙不见眼。 “郡王英明。可这么一说,小的就更糊涂了……既然张都虞候不会提起小的,那小娘子又怎会认出我是个公公?” 傅九衢垂下眼皮,从上往下,最后目光散在他下方某一点。 孙怀顺他的视线看自己,瘪起嘴巴摆出一副委屈的哭相,这才听得主子慢条斯理的声音。 “段隋、程苍。” 段隋和程苍是傅九衢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相伴他左右,有“左段隋、右程苍”的说法。 两个人推门而入,齐齐拱手,“郡王。” 傅九衢瞄一眼孙怀,“吩咐下去,好好查一查那张小娘子的底细。” 那妇人知道孙怀是公公不打紧,知道傅九衢患有隐疾就当真见鬼了。 连张巡都不知情的事情,她如何得知? 尤其她死而复生,行迹实在可疑。 前后变化也快得匪夷所思。 一会儿像受惊的兔子,温顺小意,恨不得粘到他身上来。一会儿像点燃的炮竹,说炸就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耍这么多花招,就只为勾引他? 傅九衢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眼底一片冷色:“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 …… 张家村。 辛夷坐在铜镜前出神。 肚兜这种东西,当然不会随便“落下”。 孙怀那么说,无非是给张巡留一点脸面。 那个肚兜就是张小娘子勾引傅九衢的“罪证”。 辛夷原本以为只要她不去勾引傅九衢,就不会落入设定的死局。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美。 该勾的已经勾过了。 该留下的轻浮印象,也留下了。 只是,傅九衢为什么没有杀她? 为什么张小娘子是投河而死的? 还有,张家村的水鬼案,皇城司为什么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双重伤害不消停。 皇城司在历史上留下的资料很少,很神秘,《汴京赋》沿用了这个设定——它不受任何衙门管制,直接听命于皇帝。稽查官吏,特务侦察、缉捕盗贼,甚至涵盖官情民事。 总之惹到皇城司,那就是普通人的噩梦。 可惜,辛夷对张家村这个案子的游戏剧情并不完全了解,根本不足以让她成为案件的知情人…… 辛夷很想马上离开这个脑残游戏的脑残剧情,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世界。 可眼前一片迷雾,她想不出法子。 她是在做一个“寻找古医秘方——清颜八白散,治疗张小娘子脸疾,挽回张巡的心”的任务时,遇到服务器闪崩,穿越而来的。 作为中医药剧情部分的策划者之一,制成清颜八白散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今剧情崩坏,张巡都死了,上哪里去挽回他的心? 辛夷也不是没有想去,去勾引傅九衢,修正游戏,然后获得死亡回城的机会。 可一来张小娘子勾引过了,傅九衢也没有动手杀人。二来么,当游戏角色变成了一个有痛感的人,“惨死”的滋味就不敢轻易尝试了…… “喂!”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辛夷冷不丁吓一跳,转头看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粗麻孝衣,不知道从哪里皮了回来,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似乎有些害怕她,后背抵着房门做防备姿态,直勾勾盯住她。 “你真的被水鬼附身了吗?” 他是张巡的大儿子,今年六岁半,叫“一念”。另外,老二叫“二念”,和老大是双胞胎。老三是个女孩儿,叫“三念”。 三个孩子的名字写满了张巡对原配大周娘子的思念。 鉴于彼此互相讨厌的关系,辛夷暂时不想崩了“恶毒后娘”的人设。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包子眉毛揪在一起,神态紧张,因为瘦弱的关系,漂亮的双眼便突兀的显大,嘴巴扁在一起,明明想哭,却要故作坚强。 “三妹妹流了很多血,你是水鬼,可不可以帮帮她?” 辛夷忍俊不禁。 “我要不是水鬼呢?” 小家伙垂下脑袋,转身就要走。 “原来坏女人真的没有死……” 这叫什么话呀?辛夷不免觉得好笑。 “哼,不怕水鬼却怕我?” 她走近,扼住孩子绷紧的肩膀,弯腰低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妹妹流血,为什么不去找你的祖父和祖母?” 小家伙的脑袋垂了下去。 “阿奶不管……阿爷说……不听话……” 张巡常年在外,张正祥又不管家务事,这个家便由刘氏做主。刘氏原本就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妇人,仅有的善心全给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往常她对张巡好,无非贪图他拿俸禄回来养家。对张巡的孩子,又怎会真心疼爱? 不过,刘氏非常聪明,她从不自己出手,只需要利用张小娘子的嫉妒和愚蠢,稍微挑拨几句,张小娘子就把对张巡爱而不得的恨,撒到了三个孩子的身上…… 这一招屡试不爽。 最后是张小娘子落下一个恶毒后娘的名声,刘氏却毫发无损,做尽了好人姿态。 辛夷哼声,捏了捏孩子瘦削的肩膀。 “走吧,看看去。” 第5章 饶不饶的看心情 张家后罩房里,是一个低矮的大炕。 三念虚弱地躺在被窝里,二念趴在床沿边上,托着腮看妹妹。 “二哥哥,坏女人真的会害怕吗?” “会。”二念肯定地点了点小脑袋,“我瞧见过她害怕老鼠的模样,可滑稽了。三妹妹放心,二哥准能给你报仇。” 三念虚弱地垂下眼皮,身子再往里缩了缩,“可是,老鼠会不会咬到她?” 二念瞪她,“不许烂好心,咬死她才好。” 三念还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今儿个的恶毒后娘走得很快,步子比往常似乎大了些,三念紧张地缩回被窝里装睡。 二念眼睛骨碌碌一转,飞快爬上床去,盘起双腿,坐到三念的旁边压住被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辛夷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愣。 一念长得已经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没有想到,二念和三念还要瘦小一些。尤其是年纪最小的三念,如同一只没有断奶的小猫,几乎被被子淹没。 这间屋子是张家最北的后罩房。狭小、黑暗、没有窗户,不透气。比大郎二郎家的小孩儿住处都差,更比不得刘氏亲生的老四老五和大姑娘了。 “你们怎么睡在这个破地方?” 辛夷语气有些隐怒,不是冲孩子来的,却让孩子本能地防备和厌恶她。 二念回嘴:“还不是你这个坏女人害的。” 辛夷扫一眼他气鼓鼓的小脸,挑眉一笑,“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废什么话?” 哼!二念看了看大哥,“是你说的,爹爹死了,会变成鬼回来收脚迹。原先住的房子太大,我们年纪小,压不住鬼,会闹病。阿奶这才让我们搬出来的。” “你都害得三妹妹生病了。” “……” 三个孩子挤睡一个木榻,也没有一条像样点的厚被子,这样的鬼天气,不是虐待孩子又是什么? “哄小孩子的把戏,以后别信。” 辛夷走上前,摸了摸三念的额头。 “告诉我,哪里痛?” 三念很怕她,满眼畏惧,不肯说话。 辛夷弯下腰撩被子,想要拉三念的小手查看脉象。 二念身子往外挪了一下,紧张地屏紧呼吸,期待恶毒后娘看到老鼠时落荒而逃的丑样子…… 然而,空气里静悄悄的。 辛夷保持着掀开被角的动作,面无表情。 “谁干的?” 被子里是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活老鼠。 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辛夷冷哼一声,拎着竹笼在他们面前一晃,当场将老鼠打死。 “啊!”三念吓得惊叫。 一念和二念也齐齐看着她,满脸惊愕。 辛夷将死老鼠和竹笼一起丢在墙角。 “老鼠身上有脏东西,怪不得会生病。” 她又瞄向二念,“谁弄回来的,谁拿去埋掉。” “哼!”二念不满地道:“谁要听你话,丑女人!坏女人!” 辛夷面不改色,“你不听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念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小声问:“你怎么不怕老鼠了?” “傻孩子,我杀过的老鼠,比你见过的还多。” 许是辛夷的模样太过“温柔”,在她的注视下,二念心不甘情不愿拎着小竹笼出去埋死老鼠了。 辛夷坐在榻边,平静地拿起三念的小手,摸她脉象,视线却落在她的额头上。 “脑袋上的伤,怎么弄的?” 三念回避着她的视线,瑟瑟发抖。 “打架……” “打架?” 四岁的小姑娘和谁打架? 辛夷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三妹妹的错,是我先和铁蛋打架的。”一念绷紧小身子,不敢直视辛夷的眼睛,却说得理直气壮。 “是我。不关大哥哥的事。”二念也冲了进来,抢着回答。 辛夷眉头微蹙,眼睛轻睥过去,“在我面前逞什么英雄?打架输了挺自豪的是不?” 二念道:“铁蛋都十二岁了,我们打不过……” 三念道:“铁蛋比大哥哥高,比大哥哥壮。” 辛夷挑眉看着女孩子,“你也出手了?” 三念缩脖子,“我咬他。” 四岁多点的小萝卜头敢咬十二岁的皮孩子,挺能啊。 辛夷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为什么打架呀?” 一念和二念都咬着嘴巴不吭声。 三念不见辛夷生气,结结巴巴地说:“铁蛋说……说我阿娘是破鞋……说我阿爹是王八……说哥哥是野孩子,说他们不是阿爹跟阿娘生的……” 孩子嘴里的“阿娘”当然不是指的张小娘子,而是张巡的前妻,那个传说中温雅端庄,宜室宜家的亲娘周忆槐。 二念很愤慨:“铁蛋放屁!” 一念握紧小拳头,“我要打死他!” 辛夷哼笑,拍了拍两颗小脑袋。 “说得好,有出息。” 三个孩子震惊地看着她。 换往常,恶毒后娘要么生气骂人要么就挖苦讽刺他们,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和蔼呀? 辛夷就像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叫三念躺好,搓热双手,在她的迎香、上星、肩井几个穴位上轻揉片刻,又扭头吩咐两个大的。 “去,把我房里的被子抱过来,给你们三妹妹暖暖。” …… 这一夜,辛夷过得兵荒马乱。 三念滴在被子上的是鼻血,被铁蛋的拳头砸出来的,小姑娘可能受了惊吓,有些发热、盗汗…… 但这些都是小事。 让辛夷忧心的是孩子的脉象,按中医说法,浮小而软,如若蚕丝状,十分不同寻常。 她打了水来,教一念和二念为三妹妹做物理降温,又将自己从孙家药铺带回的药包拆开,从里面找出防风、黄芪和白术,按小儿使用的剂量熬制成一副简单的“玉屏风散”汤剂,再去灶房里找出几片干姜,和甘草一起熬了,喂三念喝下半碗,自己也灌了一大碗。 没法子,孩子瘦,她也瘦,投河的后遗症还在,即使有力气大这个buff,身子仍然很虚…… 张家在发丧开灵,灵棚那头十分热闹,铜钹震天响,碰钟清越鸣,可是,上好的棺木里没有张巡的遗体,只有他的一身衣冠,灵前也不见几个真正为他哀恸的人。 在辛夷眼里,张巡就是个纸片人,还是一个“渣纸片”,他的死,辛夷没有半分触动。 于是,她以三念生病为由,没去给张巡守灵。 半夜里,三念惊厥醒来两次,辛夷好一番折腾,才把孩子的高热压下去,靠在榻边小憩一会。 …… 翌日天一亮,辛夷便进了城,直接将孙怀的警告丢在了脑后。 十来里路,用走的,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穿过鳞次栉比的繁华商铺,辛夷走到了孙家药铺的门前。 掌柜的看到她,大白天打个哆嗦,手一抖,药材便洒了满地。 “你,你怎么又来了?” 辛夷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轻笑一声。 “抓药。” 掌柜的头皮发麻,但知道她不是鬼,已不像昨夜那么害怕。 他叫来一个伙计招呼顾客,亲自将辛夷请到一边去,小声道:“姑奶奶,你不是说饶过我了么?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饶不饶的,那不得看我心情么?” 辛夷扫一眼柜台,懒懒地抱臂而笑。 “药材都换回来了么?” 掌柜嘘一声,四下里看看,生怕叫旁人听了去,“换了一些,来不及全换了。等晚上打烊,我再接着收拾……” “嗯。”辛夷抬抬眼皮,语气淡漠,“折价,都卖给我吧。” “啊?”掌柜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耷拉下来,“小祖宗,你别逗我玩了。这种药材,我再不敢卖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药铺里只卖好药材……” 辛夷微微一笑,“不要钱?那最好,我拿去帮你处理妥当便是。” “……” 掌柜惊诧地看着她,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脸苦相。 辛夷抬了抬眉梢,看一眼忙碌的药铺。 “借纸笔一用,我写个方子,抓几副药回去。” “小娘子竟会开方?” 辛夷扫他一眼,似笑非笑。 掌柜的干笑两声,不再多问,将辛夷请到一旁的诊案前坐下,亲自为她磨墨。 辛夷眼波微动,没有去拿毛笔,而是被桌上的一份《汴京邸报》吸引。 邸报原是由进奏院编辑的一种官方文书,由朝廷集中管理和发布,披露一些类似于科考、军事捷报、祭祀、大案、皇帝的圣旨、皇亲国戚或王公大臣的婚事、讣告等大事,后来逐渐下沉,民间怪事,朝野诡闻皆有涉及。 随着印刷术的不断改进,市井百姓对资讯的需求扩大,渐渐地,小报横生。当然,像她手上这种冒刊的邸报也不少。 官方屡禁不止,慢慢就任其发展了。 没错,这份邸报是冒刊的。 除了张巡之死外,辛夷还看到两则消息。 一则是:“朝廷颁发《简要济众方》,御赐各路、州、县,指导医官、以疗民疾。” 另一则是:“皇祐三年冬月丁巳,蓬星现东南,青亮如萤,大如二斗。司天监言,关乎国运,是为不吉。” 冬月丁巳? 辛夷掐着指节,一边念一边算。 “乘五除四九加日,双月间隔三十天,一二自加整少一,三五七八十尾前……” 丁己是冬月初十。 正是她穿越来的那天。 掌柜的听得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种不用历书,就可以推当天干支的口诀,和掌柜当然解释不通。 辛夷抿唇一笑,飞快地写好两张方子,连同邸报一并推给掌柜。 “用这张邸报帮我包药材吧。” “……” “还有,换下来的次等药材一并打包好,我拿去帮你处理。” “这……”掌柜的眼神游弋,明显心有不甘。 辛夷哪会不知他是个什么德性,哼笑一声,手敲了敲桌面。 “不肯?那我们开封府见。” 掌柜的肉痛得要死,可昨夜里亲眼看到广陵郡王称这位姑奶奶叫“小嫂”,关系非同一般。人家没有当场告发他已是恩德,他哪里再敢耍花招? 第6章 郡王不会杀我的 一辆驮货的平头驴车悄悄从孙家药铺的后院驶了出来,车辕上坐了个体态纤瘦的小娘子,怀抱药袋、伶俐带笑。 “慢行,慢行……”掌柜的跟在后头,拱手作揖。 “以后好好做人,老实点。”辛夷睥视过去,哼声:“但有下次,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是是是,一定改,一定改。”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笑应,内心却痛得滴血。 这小祖宗来一趟不打紧,他不仅奉上了几袋药材,还搭上了一头驴、一辆驴车,分文未取,这叫什么事? 掌柜的送瘟神一般将她送到门口。 辛夷摆摆手,“回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改日还来?掌柜的啊一声,张着合不拢的嘴巴僵在原地,控制不住脸颊肌肉的猛烈抽搐…… …… “哼!又不老实。”对街酒家里,傅九衢懒坐二楼窗边的软榻上,眼波望着那辆驴车行走在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蔡祁顺着他的视线探出脖子,只看到一个娇小的侧影。 他啧声戏谑,“俏肩如削,细腰若柳,皂衣罗裙,鬟无点翠……啧啧,九爷是山珍海味不要,好上一口清粥小菜了?” 这些诨话,也就蔡祁敢说。 蔡祁是清源郡开国侯的小儿子,打小就混,他和傅九衢、张巡同一年参加的武举,分列三甲,算是知交。而且,蔡祁和傅九衢同在皇城司任职,两家又沾点亲故。 因此,蔡祁在傅九衢面前说话常常没有分寸,嬉皮笑脸惯了,傅九衢听罢也没什么反应,只轻慢地哼笑。 “邸报的事,子晋怎么看?” “进奏院那几个家伙,该挨板子了!” 张巡的死传得沸沸扬扬,蔡祁自然也听了不少的议论。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弄得流言蜚语混杂京城。可怜了行远兄……殉职昆仑关,还要遭受那些庸夫的羞辱……” 蔡祁说到这里,突地叹息,“不过,要怪也怪他家那个丑妻,要不是为了避她,行远兄又怎会死得那么凄惨?” “抓了吧。” 轻飘的嗓音传入耳朵,像隔着一层汴水的雾。 蔡祁又是一愣,尬笑道:“人长得丑了些,纠缠自家夫婿,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罪名。这样就去抓人,似乎……不太妥当?” 傅九衢修长的指节捏紧青瓷盏,眯眼看他。 “脑子被贼偷了?” 蔡祁愣了愣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朗声笑开。 “你是要抓进奏院的监官?这个好办。九爷你说,解职查办还是入狱审讯?或者,干干净净地宰杀了事?” 傅九衢轻拢大氅起身,“我见不得血腥。” 蔡祁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跟着站起来,“明白明白,我们九爷宅心仁厚,温和良善……你放心,我会叮嘱弟兄们,动作干净点,别脏了九爷的手,诶……我说你上哪儿去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傅九衢头也没回。 “重楼……等等我。” 蔡祁呦呦两声,一把抓过桌上的长剑跟了上去。 …… 阴沉沉的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汁,低压黯淡。 快要下雨了。 辛夷不急着回村,驾着驴车走得很慢,一双眼左右四顾,都不太够用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马行街背靠五丈河,是汴京城的繁华地带。每年十月是枯水期,官府要封闭河道,清理淤塞,漕运便停了,来往运货的畜驮和挑夫更是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热闹非凡—— 这是大宋汴京游呀。 辛夷徜徉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心思飘得老远。 突地,车轮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啸声。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马车仿佛撞在了坚硬的障碍物上,辛夷的身体被高高抛起,脑袋撞在车棚上,眼冒金星。 驴车震动了几下。 辛夷护住药材,跳下去查看…… 不知打哪儿滚过来的青石,恰好砸中驴车的轮子。 “啊——呃——啊——呃——” 驴子长嘶一声,突然往前疾奔。 耳边风声掠过。 辛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周飞快掠过的面孔,陌生的,模糊、恍惚,好似有那么一双带着浓烈杀气的眼在盯着她。 一个转瞬,即消失不见…… 辛夷头皮发麻。 是谁故意冲撞驴车想害她吗? “驭!驭!” 辛夷来不及思考,拉拽着乱跑的驴子。 这个时代驾车不用驾照,辛夷寻思那驴啊马啊都是有灵性的动物,自会懂得交通规则,哪晓得这驴子受了惊吓,跟她耍起了脾气,尥蹶子撒起疯来,一连冲撞了炊饼摊、杂食摊,还把卖糖葫芦的大爷吓得丢了草木棍,长声尖叫…… 辛夷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孙家药铺的掌柜可以讹诈,这些小摊小贩可乱来不得。 “大家不要着急,我赔,我都赔。” 辛夷一边捡糖葫芦架子,一边安定人心。 一双玄青色革靴在她眼前停下,不偏不倚踩在一个糖葫芦上。血红的糖浆爆开,在精致干净的靴子底下辗转,画面极有冲突感…… 辛夷抬头,与傅九衢视线对个正着。 傅九衢一身白袍狐氅,散发着雍容和贵气,眼底流动的光芒在天光下晦暗难辨。 安静。 怪异。 四目相对。 “咳!” 每次狼狈的时候就碰到傅九衢,辛夷不知该如何说自己这运气。她直起腰来,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小叔你来得正好。” 蔡祁和傅九衢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 辛夷不以为然,自来熟地一把抓住傅九衢的胳膊,朝围拢上来讨要说法的人群微微一笑。 “有我小叔在,大家不怕我没钱赔了吧?” 蔡祁:…… 孙怀:…… 众随从:…… 傅九衢雪白的袖子被糖浆生生黏出了指印,那昂贵的布料在辛夷的手心里慢慢褶皱起来,露出一截有力而坚实的肌肤。红的,白的,颜色交杂。 傅九衢瞳仁微缩,薄唇弯起一抹弧度,悄悄抽手…… 一次,没成。 两次,仍没成。 傅九衢眼底露出一抹惊异。 他熟知勾栏风月,和女子虽无接触,却常被女子主动纠缠,知道各种各样勾搭人的手段,原以为辛夷亦是如此。哪料,她竟是动真格的,那力气使得像是要捏碎他…… 傅九衢风度不减,反手将人扣住。 女子纤细的手腕在傅九衢的指间不盈一握,却怎么也拉不开,那爪子像是融在了他身上似的,笃定而从容地攀上来,紧紧的。 两人暗自用力,眼底电流嗞嗞碰撞。 辛夷黏黏糊糊地笑,慢慢地收拢,指节划过他的皮肤,与他勾缠,傅九衢身上的温度凉涔涔地传递过来,顺着指缝钻入心尖。 她颤一下。 这人的身子这么冷? 傅九衢将她交缠的手压下。 “松开。” 辛夷低声,“借点钱。” 傅九衢没有应声,视线落在胳膊那只细白的手指上,冷淡地舔一下牙床,发出一道低低的凉笑。 “谁给你的胆子?” “没有啊,我胆小。” 近似小猫般低低的回应带着轻浅的笑,像是笃定他不会在大街上翻脸,无比从容地握着他,在外人看来他俩便是极为亲厚的关系。 别出心裁的勾引。 傅九衢目光冷冷地定在辛夷的脸上。 “再不松手,就地斩杀!” 这样的角度,辛夷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阴晴不定,似出没地狱的拘魂无常,令人不寒而栗,可与方才驴子受惊时辛夷感受到的那一抹杀气,又截然不同。 傅九衢只是厌恶她而已。 那个人,却似要杀人饮血—— 辛夷抬头朝他眨个眼。 “郡王不会杀我的。” 第7章 讹诈遇上腹黑 这话听得孙怀等人都傻眼了。 傅九衢却低低笑了起来。 死缠烂打的女子他见过不少,花样玩得这么新鲜出奇的却是不多。而且,有一把子好力气。 “你以为,爷便是这么好勾的?嗯?” 他声音压得很低,恰好落入辛夷的耳朵。 辛夷吃惊的抬头,与他视线相撞,看着那漂亮的眼睫下若有似无的暗芒,哭笑不得。 她方才像女汉子似的直接上手用大力气,就是怕傅九衢误会她要勾引他。哪料弄巧成拙,有了张小娘子勾搭在先,她无论做什么都改不了傅九衢心中的印象…… 反而让傅九衢觉得,她是处心积虑的勾引。 罢了罢了。辛夷懒得解释,捏紧傅九衢坚实的手腕,眼儿弯弯地笑。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郡王想想,我又不是生得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犯不着您花那么多的心思……你既然来帮我,自然就不会杀我。除非你对我有企图!” 傅九衢半眯起眼,冷声相讥。 “倒打一耙。不知羞的东西,谁说我是来帮你的?” 辛夷蹙起眉头看他,不耐烦的语气,“行了。别逼我亲自动手来掏钱。大街上,难看。” 说着她又朝围拢的人群友好地点头微笑, 再微笑点头。 “乡亲们别愣着啊,快算算,算算一共要多少银子才够赔?” 炊饼、杂食,糖葫芦都不算是值钱的营生,小本买卖的摊贩,一看到傅九衢的模样,早就歇了叫她赔钱的心思,想要自认倒霉了,哪知这小娘子倒是好心? 几个人对视着支支吾吾。 “五,五两大概就够。” “不行!”辛夷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看着满地的狼籍,“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只赔五两?至少得三十两。” “可是……” 可是他们的摊子统共都不值这么多银子啊。 “别讨价还价,是瞧不起我小叔吗?” 辛夷面颊带笑,沉黯的光线下皮肤显得白晳而透亮,就连那些碍眼的小豆豆也像涂抹过的胭脂,好看了许多。 说罢,她又悄悄捏傅九衢。 “快点呀,有借有还,不会赖账的。”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主动松手,叫了一声。 “孙怀。” 孙怀低低喏喏地走过来。他天生是个笑面佛的长相,和和气气地掏出银钱袋,恭恭敬敬地将三十两银子交给辛夷。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几个摊贩感恩戴德,恨不得给他们跪下,那些刚才还庆幸没有被驴车撞到摊子的人,恨不能把摊子塞过去让驴子重新再撞一回…… “谢郡王恩典。”辛夷吁声,松口气,朝傅九衢友好地笑。 “小嫂不必客气。” 傅九衢说得淡然,辛夷心下顿觉不妙。 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这么笑,指不定心里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找傅九衢借钱只是辛夷的权宜之计,借到了钱她也是真心感激,可不想引火烧身。 “银子我会还你,只是要稍缓些时日。” “多少?”傅九衢语气平淡。 “什么多少?” “还多少?” “多少?当然是三十两啊。” “不。收息三分,归期半年,延时倍称。”傅九衢极为自然地接过孙怀递来的白绢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臂上被辛夷染红的糖浆,声音轻而缓。 “还有这身衣裳。你赔。” 辛夷没有接话,沉默片刻才问:“衣裳值多少?” 傅九衢道:“五百两……” 辛夷刚提起一口气,又听他补充:“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钱庄?”辛夷冷笑一声,“脸乃身外之物,我看郡王不要也罢。区区三十两,你竟狮子大开口放高利贷?” “见外了。”傅九衢冷冷打断她,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笑意,然后漫不经心地从孙怀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小嫂备好了银子,我派人来取。” 说罢径直离去。 “……” 收息是时下民间借贷的通行之法,说是收息三分,算下来却是百分之百的高利贷,至于“倍称之息”,那叫取一还二,更是息如猛虎。 辛夷根本不想计算她需要还傅九衢多少钱,因为不论怎么算,她都还不起。 “至于吗?” 辛夷拍了拍衣裳,看着远去的身影,突然笑着转身,指着那些糖葫芦和杂食点心。 “给我算算,这些一共要多少钱。我双倍赔偿。” 众人:“……” 不是说三十两应该的吗? 不是说赔少了是瞧不起小叔子吗? “不好意思,我小叔不缺银子,我缺。”辛夷微笑着朝众人点头,将倔驴子拽过来一点,又不客气地道: “这些个吃的,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包上。家里三个孩子张着嘴要养活,见外了,见外了……” “……”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没有人认出她是汴京邸报上的张小娘子,但在场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一听她家三个孩子,马上换了阵营,觉得那三个摊贩能得双倍赔偿,已经是占了便宜,再不多说什么。 “谢谢,谢谢各位乡亲。” …… 这一趟,辛夷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除了孙家药铺的药材,又额外收获了十五两银子。虽说是借的,可傅九衢既然不讲武德,那她也债多了不愁,先欠着呗。 回去的路比来时仿佛近上许多,雷雨却说来就来。 不过片刻工夫,雨雾便低沉沉压下来,像吃人的巨兽,将天地罩成压抑的黯色。 汴河畔的小农庄,路面湿滑泥泞。 辛夷驾着驴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给撞了。 “喵!”突地,小径的斜刺里一个影子窜上车头,辛夷眼前一花,赶紧勒住缰绳,差点撞上。 那猫受了惊吓,速度极快地钻入驴车,躲进了药材堆。 辛夷回头看过去,却发现黯淡的光影里,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农人从驴车后面跑过去,踩着田梗没入庄稼地,按住斗笠飞快地跑远…… “喂!” 辛夷一边爬上驴车找猫,一边大声喊他。 “你是不是在找你家的猫?这里——” 没有人回答,那农人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 莫名其妙!辛夷撑起驴车的棚子抖落了雨水,一个个翻开打好的药材包,嘴里“喵喵”地唤着,可翻来找去,都不见猫。 就这么大点的驴车,猫儿无处可藏。 小东西,啥时候溜走的? 辛夷怔忡,望向雨雾茫茫的天地。 冷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棚顶啪啪作响,一股无端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辛夷想到了张小娘子的“投河而亡”…… 想到了今天马行街集市上的那双眼睛。 张小娘子当真是自尽吗? 是不是有人要杀她? 辛夷坐上驴车,神情恹恹地回到张家,愈发觉得这狗血的穿越剧情可能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成想,刚进后院,还没来得及卸货和安置驴子,一群人便凶神恶煞地涌了上来。 打头的刘氏气势汹汹,指着她就尖叫。 “贱人,你说,你到底对小三宝做了什么?” 第8章 为她所害? 院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邻里宗亲,看着她指指点点。 二郎媳妇小谢氏,手里拿着辛夷昨晚为三念熬药的那个药罐,一张脸蹭了几道烟灰,更显恶毒。 “娘,你同她啰嗦什么?赶紧把这贱人抓去见官。” 辛夷明朗地笑了笑,撑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将驴子拴在院里的树上,慢吞吞地走过来,抱臂相对,不甚在意地看着刘氏。 “不用绕弯子。直说吧,又想搞什么花样?” 刘氏破天荒地没有开口骂人,而是歪着嘴支使小谢氏。 “二郎媳妇,你来告诉宗亲长辈,这个下贱妇人做了什么恶事。” 小谢氏在张家的地位,全靠对刘氏溜须拍马。她对刘氏向来是极尽的奉承,没少干欺负大嫂和弟媳的事。 闻言,她举高药罐,大声道: “诸位宗亲长辈,你们看看药罐里有什么?” “哎呀,那是猪母耳。” “猪母耳?剧毒呀。” 村里人都知道猪母耳有剧毒,绝不会轻易入口,辛夷将它熬在三念的药罐里,能安什么好心? “好歹毒的后娘!” “老天爷,这是下毒杀人啦——” 乍一听“猪母耳”的时候,辛夷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小谢氏从药罐里拎出一串商陆,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三念昨晚的药,是辛夷亲自熬的,她当然清楚里面没有商陆。不过,商陆已经熬熟,与药渣混为一体,她现在申辩说不是她放进去的,谁会相信? “你这毒妇,三郎走了,你要改嫁我家都依了你,你却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可怜我的三宝还那么小,就要被你这狠心的后娘害死了……” 刘氏演技精湛,说着竟推开门趴在三念的床前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三宝啊,我的孙……你怎地这么命苦啊。” 床上的小三念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宗亲长辈一看这情况,群情激愤。 “怪道这杀千刀的会好心地熬药,还彻夜在床前伺候,原来是不安好心。” “贼妇可恶,一把火烧死她算了。” “拉她去见官!治她的罪,砍她的头……” 吼杂声此起彼伏。 张正祥从外院进来,人没到,吼声先到,“闹什么?丢人现眼,不知道曾大人来给三郎上香么?” 人群蓦地安静,分到两侧。 张正祥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中穿过。 “这是开封府曾大人。你们何事要报官啊?” 刘氏撒泼哭诉,“大人啦,你快来看啊,我这恶毒的三儿媳妇,要毒死我的小孙女哩……” 哭哭啼啼,闹闹吼吼,辛夷看得有趣。 张巡虽然出身寒微,可在京中人缘甚好。尤其昨夜傅九衢来过之后,今儿天一亮,张家门口的车马那是来了一茬接一茬,全是来烧香祭奠张巡的官绅…… 因此,即便进来的不是这个开封府的曾大人,也会是别的什么官大人。 辛夷明白了,这是一个局。 张家人早早就把三个孩子“丢”到后罩房里来居住。那么,在张巡治丧期间,人人都会瞧到她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后娘。 这样一来,猪母草出现,她百口莫辩。 不敢得罪傅九衢,就用这种法子来整她? 衙门开到家里来了,好手段。 曾钦达今儿来张家不是为了办公案,可事情落到了面前,他又不能不理会,于是双手往后一背,清了清嗓子,沉声喝道。 “好一个歹毒妇人!真当我大宋律法是摆设不成?” 辛夷漫不经心的笑,“这位大人,您要是想在张家开设公堂,还烦请您,先自报家门。” 曾钦达愣了一下。 但凡草民见官,无一不紧张畏惧,这小娘子倒是大胆?可她说得,又好似没错。 曾钦达哼声,“本官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 在宋代,官和职是分开的,称为“寄䘵”和“差谴”。简单的说,就是头衔和干的活儿可能不是同一个。 曾钦达这个职务相当于开封府的判官,是给府尹和通判打下手的人。更直白一点,类似于包青天里的公孙策,也是个刑官。只可惜,他不是公孙策,辛夷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没有半分好感。 “不知曾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 后罩房的门被刘氏敞开了,被子里缩着的小丫头脸蛋不够巴掌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瞧那模样就可怜,分明被后娘虐待过。 “放肆!本官没问你,你却质问起本官来了?” 曾钦达一个甩袖,负着双手沉喝一声。 “来人!把张小娘子拿下,押送开封府问罪。” 两个同来的衙差应声,按刀上前。 “慢着——”辛夷不退反进,似笑非笑地看着曾钦达,个子瘦小,气势却足,“原来曾大人办案,只听一家之言,不听苦主申诉的吗?” 她自称苦主,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骂她不要脸。 曾钦达却是踌躇了一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辛夷轻谩地抬抬眸,一双眼水灵灵的,还是在笑,“原来这就叫人证物证?衙门里的老爷要都这么断案,开封府大堂都得长草了吧?” 她话里明明白白的讽刺,让曾钦达有些下不来台,二话不说直接示意衙差拿人。 不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不退不避,一把推开衙差,径直朝小谢氏走去。 两个高大健硕的衙差生生愣在当场,无辜的对视,想不明白——他们怎会轻易让一个小娘子推开的? “拿来!”辛夷伸手去夺小谢氏手上的药罐。 小谢氏当然不肯给,紧紧抱着药罐不放,结果被辛夷稍一用力,便推得老远,登时惊叫。 “曾大人,这贱妇要毁灭罪证……” 辛夷举起药罐,懒懒一笑。 大力女……这个设定好使。她喜欢。 “曾大人,看仔细了。”辛夷语气轻缓,就像看不到愤怒的人群,一只干瘦的小手伸入药罐里,当众捻出两根“猪母草”,放在嘴里嚼巴嚼巴,咽下肚去。 “有毒吗?没有吧?” 辛夷左右看看众人。 “你们要不要尝尝?毒死了,我管赔。” 众人大吃一惊,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商陆是一种有紫黑色浆果的植物,红根确实有剧毒,可以用来做农药。然而,时人却不知道,商陆的嫩茎叶其实是可以食用的,根本无毒。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清脆的幼儿声音,打破了僵持。 榻上的小三念突然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情迷茫且乖巧…… 辛夷走进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三念看着辛夷关切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即使坏女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喂她吃水喝药,她也不好跟她这样亲近。这是背叛大哥和二哥,背叛他们的亲娘…… “我没事了。” 三念低下头,声音弱得像猫儿一般,脸上也有病气,但精神尚可,绝不像服了毒的模样。 “乖,再睡一会,多睡觉才好得快。” 辛夷满意地拍了拍小包子的头,回头看向曾钦达。 “曾大人都看到了吧?还要不要押我去开封府问罪?” 小娘子的双眼又黑又深,充满了讽刺,又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漫不经心,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让此刻的曾钦达气急攻心,偏又寻不到她的错处,无能为力。 “得罪了。” 曾钦达摇了摇头,朝张正祥叉手施礼。 “张公,既然没有人下毒杀人,本官就不便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了。告辞。” 张正祥瞪了刘氏一眼,尴尬地回礼。 “让大人见笑了,老汉送送大人。” “不必不必。张公留步——” 二人客套着往外走,小谢氏却尖叫了一声,大喊。 “曾大人,三郎媳妇是杀人凶犯。民妇可以作证,张家村那些投河枉死的人,都是为她所害……” 第9章 贼喊捉贼,有了首尾? 汴河闹水鬼好一阵子,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近日,司天监又说有“蓬星现世,是为妖星”,朝野上下为此慌乱一片。 曾钦达一听这话,哪里敢怠慢? “谢氏,此言可有凭据?” 小谢氏看辛夷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怨毒。 “大人,那夜民妇亲眼所见,三郎媳妇在屋后的木岸边同一个陌生汉子说话。两个人拉拉扯扯,还提到……投河、毒物,还有张家村痴傻畸形的孩儿……” 曾钦达的脸肃正起来,“竟有此事?” “胡说八道!”刘氏突然斥了一声,冲出来拉住小谢氏,对曾钦达讨好地笑道:“曾大人别听这妇人乱嚼舌根,妇道人家只晓得家宅里那点事,她懂什么……” 水鬼一案,朝廷不时派人下来明察暗访,刘氏再是没见识,也做了这么多年都虞候的娘,多少明白事态的严重。 说儿媳是水鬼可以,毕竟这东西邪门,谁也摸不着看不见。 说儿媳勾结杀人却不行,事情闹大,张家会跟着遭殃! 刘氏不让小谢氏张嘴,小谢氏却不管不顾。 “大人做主!” 扑嗵!小谢氏端端正正跪在人群中间。 “当时天暗了,民妇没能看清那汉子的样貌,回头打听才晓得,那天只有王大屠户来家里送了给三郎发丧宴客的猪肉……” 辛夷微微拧眉。 小谢氏为什么非得弄死她? 隐隐地,辛夷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是,张小娘子这个角色的剧情实在太少,她又想不出来为什么。 小谢氏继续说道:“隔日,三郎媳妇便进城去了。民妇猜她要去和王屠子私通,赶紧告诉婆母……我和婆母紧赶慢赶追上去,在小甜水巷跟丢了人。等到傍晚,三郎媳妇才从城里回来,我和婆母揪住她一看,好贱妇,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没穿亵衣,想来是落在了王屠子那里。婆母气不过骂她几句,她便去投了河……” 说到这里,小谢氏猛地转头,盯着辛夷。 “民妇方才突然明白过来,这贱妇哪里是怕婆母怪罪?分明是因为我说要去告发她勾结奸人祸害村子,畏罪自尽了呀。” 辛夷将药罐子一丢,望着小谢氏叉腰走近。 “我说这事咋这么邪乎呢?原来是你在捣鬼?” 小谢氏双眼怨毒地冷笑。 “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不成?” 辛夷眉梢向上微扬,笑了一下,右眼下原本不起眼的朱红小痣仿似鲜艳了几分。 “嘴这么欠打,那我不得不替天行道了——” 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重重搧在小谢氏脸上。 “啊!”小谢氏惊叫着,两颗牙齿带出一股血线溅出嘴来。 众人猝不及防,慌乱地后退,待回过神来,发现小谢氏已经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杀人啦!”人群发出尖锐的叫声。 辛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就像突然获得高深内功却不知道怎么掌控的武林高手一样,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下手会这么重。 不过,辛夷并不愧疚。 “搬弄是非,栽赃陷害。我打她算轻的。再说了,编故事也不看看地方,曾大人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这一巴掌,是我替曾大人教训她的。” 曾钦达:…… “荒唐!出手伤人还攀扯本官,我看你确实与张家村水鬼案脱不了干系。” 曾钦达冷声命令衙差,“左右!给本官把人带回开封府受审。” 这话一出,就像为辛夷定了罪。 围拢的村民跟着亢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 “这贼妇祸害我们的村子,乡亲们不要饶了她!” “就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儿呀。” “抓起来,打她,打死她!” “乡亲们一起上!” “打死她!” 人群激愤难平,一时间吼声震天。 从穿越开始,辛夷在这个世界经历的事情,总会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她常常需要花时间去消化…… 然而这一刻却不需要,恐怖的感受无比真实。 陷入群体中的个体最容易丧失理智。 一群人围上来打杀了她,凶手都找不到。 辛夷清醒地意识到,她面对的是穿越以来最大的生死考验—— “站住!”辛夷看着手持腰刀的衙差,以及起哄般围上来的村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粗瓷碎片,用尖头对准人群…… “曾大人,我要是失手杀了人,算不算正当防卫?” 曾钦达拉下脸,“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欺人太甚!”辛夷看着蚂蚁般涌动的人群,意识变得有点轻飘,身子却莫名伶俐起来,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直接将第一个冲上来的衙差绊倒在地,伸手薅过第二个衙差的身体,拿他当挡箭牌,重重推回人群,一把将身材肥胖的曾钦达拽了过来。 接着,尖利的碎瓷片便抵在了曾钦达的脖子。 “曾大人,我再给你一次收回成命的机会。” “大胆!” 剧烈的疼痛让曾钦达脖子刺冷。 他不敢置信地瞄着苍白着脸的小娘子。 这么多村民,还有两个训练有素体形彪悍的衙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是如何突破人群抓住他的? 曾钦达双腿虚软,想到“汴河水鬼”的传闻,身子筛糠一般抖动。 “有,有话好好说。本官与你素无仇怨,只,只是办案而已……” 嗤!耳畔传来小娘子冷冽的笑声。 “曾大人要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没这误会了?” 鲜血从辛夷的指尖滑下来,她一脸是笑,将血淋淋的手指在曾钦达的衣裳上擦了擦,声音平静轻软。 “曾大人,昨夜我便发现三念有中毒迹象,还奇怪谁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毒呢?如今看来,不是冲孩子,而是冲我来的,贼喊捉贼……” “是是是……”曾钦达脖子冰凉,很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身为开封府刑官,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他又无法怂得那么彻底。 “这,这毕竟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辛夷冷冷一笑,侧眼扫过刘氏,看她后退一步,又是一笑,目光落在晕厥在地的小谢氏身上,眼尾淡淡地挑开。 “广陵郡王可以为我作证。” 曾钦达面色微变。 张巡和广陵郡王交好的事情,人人皆知。可是张巡厌恶他家娘子,那是被汴京小报广为传抄的事情,傅九衢又怎会为张小娘子说话? “小谢氏采摘商陆陷害我的事,有广陵郡王的侍卫亲眼所见。” 辛夷说罢,人群一阵哗然。 广陵郡王的侍卫在哪里,怎会瞧见她? 刘氏见状冲上来,“大胆贼妇!挟持朝廷命官,还信口编排广陵郡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救下曾大人,拿下贼妇……” “曾大人!”辛夷看着曾钦达,不见紧张,也没有激动,甚至表情都谈不上喜怒,“你说我挟持你了吗?” “没,没有。没有挟持。”曾钦达咽了咽唾沫,大声道:“你们别过来,我们只是,只是在理清案情真相……” 辛夷微笑:“没错,还是曾大人讲道理。我方才说的话,曾大人如果不信,只管去禀报,看广陵郡王怎么说?” 曾钦达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内心生出几分动摇。 难不成这小娘子和广陵郡王当真有了首尾? 不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辛夷看他面色变幻不定,低低一笑,压着嗓子,用只有曾钦达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小谢氏没说错,那天我的确去了城里。不过,我不是去找王屠户,而是去了广陵郡王的府上。那亵衣,其实落在了郡王的家中……曾大人,你要不要去问过郡王,再做定夺?” 曾钦达面色一白,吓得差点停了心跳。 广陵郡王竟然好她这一口? 曾钦达不敢信,又不敢不信。 第10章 辛夷的算计?保护郡王的清白 阴雨绵绵的日子,最是闲适。 傅九衢斜倚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面前是一个金丝楠木的矮桌,一壶美酒、一局残棋,几碟糕点,还有叠得整齐的雪白帕子,纤尘不染。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道袍老者,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搭在傅九衢的脉腕上,双眼微阖。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一会,老道士收回手,一声叹息。 孙怀在一旁添水,见状问道:“老神仙,我家爷的病情,可有好转?” 周道子两条白眉蹙了起来。 “我记得上次来吃的叫化鸡,味道不错。” 孙怀:……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脸色,默默出去,让人将一个两层的红木食龛抬进来,赔着笑道: “早就给老神仙备好了,还有鲜虾蹄子脍、羊舌签、炒白腰子……老神仙您尝尝。” 那些精致的菜品,周道子全都不瞧,径直拿起大鸡腿。 “我老人家就爱吃鸡。” 别看他一身道袍,却没有半点道骨仙风,吃相不雅也就算了,还不太讲究,颌下的山羊胡子沾满了油,乍一看像个老叫花子。 孙怀递上白帕子。 “老神仙慢些,别噎着……” 周道子翻个白眼,用袖子抹了抹嘴巴。 “我可没你家主子那么多讲究,别扭!” 傅九衢眼波不动,拨开残棋拿起帕子仔细地擦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周道子拉下了脸。 “顽疾在身,无药可医,你还满不在乎,当真就不怕死?” 孙怀听得脸都绷紧了,傅九衢却是一笑,拿过茶盏吹了吹水面,颇为慵懒。 “生死事,命里事,怕有何用?” “我呸!”周道子气得胡子直颤,嘴里的碎渣子直接喷到了孙怀的脸上。 周道子仍是怒气未消,“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还舍不得死呢,你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 傅九衢沉默,忽而来了一句。 “我还有多少日子?” 周道子拿鸡腿的手僵硬了片刻,瞥着他的脸色,“最多两年。” 傅九衢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阖上眼睛。 “知道了。” 周道子捻搓着手指,瞄他一眼。 “这次远游东都,倒是叫我老人家打听到一个偏方来——说是有一东都人,头眩,喘急,四肢烦重,脑部反复剧痛。他以大附子一枚,加少许盐,捣细研末成散,沐后常用,竟少有发作……” 孙怀紧张地问:“这能行吗?” 周道子突然有点心虚。 治这么多年也没见起色,眼下又怎敢打包票? “我若不行,这天底下就没人可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这,谁是死马?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周道子的话。 外面传来段隋的声音。 “启禀郡王,开封府急报。” 傅九衢:“进来。” 段隋匆匆入内,嗓门洪亮。 “郡王,那张小娘子又给您惹事儿了。” 他将今儿发生在张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 “那张小娘子原是要进城去和王大屠户私会的……不知怎的到了我们郡王府上,然后又不知怎的把给王大屠户的定情信物,给了郡王……” 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孙怀朝段隋猛使眼神,段隋却目不斜视。 “曾大人说,现在人已经请进了开封府,就等郡王回话呢。” 一个“请”字,用得玄妙。 傅九衢半垂眼眸,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怎么说的?” 段隋道:“属下告诉曾大人,郡王和张小娘子清清白白,瓜田李下的事肯定不能干。那件亵衣也早就还给她了,从此再无瓜葛。” 这……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孙怀手抵到嘴边,轻轻咳嗽。 段隋犹然不觉说错了话,大声表忠。 “郡王放心,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肩膀微绷,随即笑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隋抬高下巴,大声道:“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盯住段隋,好片刻突然漫不经心地摆手,示意他转过身去。 段隋纳闷地看着他,依言照做。 傅九衢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狗东西!嘴长在裤裆里了?” 段隋踉跄几步才站稳,委屈地转头。 “郡王?属下说错什么了?” 傅九衢目光冰冷,唇角荡开一抹淡淡的笑,就好像没有生过气那般。 “去!告诉曾钦达,本王与张小娘子不熟。张家村的案子,全凭开封府做主。” “领命!”段隋出去了。 …… 傅九衢和周道子重新摆开了棋局。 不到半个时辰,段隋又回来了。 头发额头全是汗,跑得很急。 “郡王,郡王不得了了。那张小娘子又出事了……”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 孙怀:“段侍卫,你有事慢慢说,别扰了郡王和老神仙手谈。” 段隋稳了稳呼吸,压低声音。 “那张小娘子说,她肚子里有了张都虞候的遗腹子,请郡王看在张都虞候的份上,务必去见她。” 遗腹子? 傅九衢夹着黑棋的手停在半空。 辛夷猜对了,即使傅九衢和张巡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人家房闱里的事情…… “哼。”傅九衢棋子慢慢落下。 “告诉她,开封府自会给她公道,此案皇城司不便插手。” 段隋点点头,接着道:“曾大人方才询问我,昨夜我们的人可曾见到小谢氏采摘猪母耳……” 傅九衢垂着眸子,浅笑。 “你怎么说的?” 段隋一脸正色:“我们的两个察子(探子)在张家村暗查时,亲眼看到小谢氏采猪母耳,意图栽赃陷害……我等身为皇城司亲事卒,哪里容得这种污浊之事?属下告诉曾大人,确有此事,我可以作证。” 傅九衢冷眼微微眯起,抬头看他,轻轻凉笑。 “看不出来,你这么正直?” 段隋挺胸抬头,“全靠郡王栽培。” 傅九衢按住太阳穴,沉声低喝,“程苍。” 声音未落,右侍卫程苍走近,同情地看一眼段隋,抱拳行礼,“属下在。” 傅九衢懒懒摆手,“把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拉下去,砍了。” 程苍应一声是,黑着脸拎住段隋的后襟,将人拖了出去。 “郡王,饶命。” 段隋吓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郡王……爷……属下到底做错了什么,除暴安良不对吗……属下,属下想起来了,这里还有张小娘子的亲笔信……等等!!程苍你个狗东西,放手,我还有差事没办完呢。” 傅九衢被他吵得头痛,“拿进来。” 程苍笑着松开段隋,看他脱困鹌鹑似的扑腾到傅九衢的面前,乖乖跪下,掏出怀里的信递上去。 “张小娘子说,如果郡王还是不肯出手相救,甚至因为属下作证而怪罪,便将此信交给郡王……” “狗东西,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傅九衢恨恨踹他,抽过信拆开。 绢秀的小字,写得还算工整,虽有错字,大体可以辨认。 “郡王脐下三寸耻骨处有一粒胭脂痣,老道士说犯桃花、祸淫,因此佩戴翠绿红点玉扳指,以避祸事。” 傅九衢猛地攥紧信纸,玉扳指紧压纸上。 隐隐可见翠绿的玉里那一点娇艳欲滴的朱红…… 脐下的痣。 身患的暗疾。 玉扳指的密事。 每个秘密她都知情…… 傅九衢铁青着脸,双眸渐渐变得猩红,手指越捏越紧,似是气血浮动难以压制,唇红面白—— 这是郡王犯病前的征兆。 “郡王?”孙怀看傅九衢面色不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他,却被傅九衢用力甩开。 慢慢地,他坐回软椅上,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程苍,你去一趟开封府。” 第11章 他缺心眼儿? 傅九衢这个病,不定时发作,痛起来的时候脸青唇白,目赤欲裂,摧枯拉朽一般仿佛要把人的灵魂抽离,极是难熬。 不痛的时候,又和常人无异。 但辛夷的本意只为自救,并没有想到会惹得傅九衢病发—— 毕竟她连身孕都瞎掰出来了,傅九衢也能见死不救,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 开封府那地方,真的是龙潭虎穴。 辛夷被曾钦达带到西狱,听到里面的鬼哭狼嚎,心都凉了半截…… 然而,曾钦达却没有把她关进大牢,而是在门房旁边找了个屋子,还差人送来了饭菜。 这做法很圆滑。 前进一步是牢房,后退一步是大门。 是蹲大牢挨打还是出门得自由,全看傅九衢对她的态度了。 辛夷看曾大人油得像条泥鳅似的,官当得不容易,特地帮他处理了脖子的伤口,以示赔罪。 曾钦达的气消了没有,辛夷不知道。总归,程苍带着两个作证的察子赶到,在指证小谢氏的口供上画了押,曾钦达就放了人,还笑眯眯地送到衙门口 “慢走慢走,下次再来做客。” 辛夷一怔,笑着迈出门槛,没有回应。 她身上仍穿着那一身孝衣,看程苍抱剑等在衙门台阶下,莞尔一笑。 “走吧。” 程苍冷眼看她,“去哪里?” 辛夷道:“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广陵郡王?” 程苍眼皮一跳,内心疑窦丛生,“你怎知我要带你去见郡王?” 辛夷低头整了整衣裳,“猜的。” 程苍眼皮微跳,“那小娘子又如何得知,昨夜有皇城司的察子,瞧到那小谢氏去采摘猪母耳?” 辛夷没什么表情,待程苍探究的眼神再次看来,她冷不丁眨个眼。 “也是猜的。” 既然孙怀叮嘱她不要离开张家村,就代表皇城司已然插手这桩案子。 那傅九衢怎会不派人监视她? 要知道,这个世上最了解傅九衢的人,不是傅九衢的亲娘,而是她辛夷。 …… 辛夷算定了傅九衢会见她,却没有算到,程苍把她带到马行街的锦庄瓦子,她见到的人不是傅九衢,而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满屋药香。 一个石炭炉放在屋子中间,药罐发出“布噜布噜”的声音,已然沸腾到极点。 老道士看到她进来,头也不抬,将药罐的盖子打开,深深地嗅。 “世间香泽,唯有药耳。” 辛夷半眯着眼看他折腾,一动不动。 周道子见她没有反应,抬起老眼睨来,手捋胡须。 “听说你精通药理?” 辛夷这才朝他施了个礼,“不通。” 周道子哈哈大笑,皱纹爬满了脸庞。 “我就说嘛,这么大点岁数的小女娃怎会懂得这些?看来是段隋那小子言过其事了。” 这老道的笑很有感染力,辛夷不由自主跟着他笑了起来,“确实不太精懂。” 周道子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浑浊的眼将辛夷上上下下地打量好一番,又问。 “广陵郡王身患暗疾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 辛夷看老道士眯起的双眼泛出利光,轻轻一笑,马上改了口风。 “不敢隐瞒道长,那日太上老君托梦,说广陵郡王饱受暗疾折磨,让我前来搭救。” 周道子听她胡诌,重重哼声,揭开炉子上的药盖。 “你可知,这药是治什么的?” 辛夷从小在中药堂里长大,十几岁时便能辨识百草,问诊开方,对气味更是比寻常人敏感。 她沉默一下,叹口气。 “这药治头风顽症,可以缓解郡王发病时的痛苦,但是药不对症,治标不治本,徒劳而已。” 周道子眼神凝重,正色了几分。 “药不对症?你是说,我老人家瞧错了病?” 辛夷看着他认认真真点头。 “没错。郡王所患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一句话如同重锤,让周道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一张老脸通红。 “哼!小女娃简直是信口雌黄!疼痛在头,病症怎会在心?” “道长没有听过,不等于没有。” “罢了!”周道子胡乱地摆摆手,脸色有些不耐烦,以及对她浅薄无知的失望和鄙夷。 “你且边上坐着,等郡王召见。” 辛夷不是为了拆台而来,达成合作才是最终的目的,她语气亲和地笑。 “这种心疾,发作时会昏眩、头痛、呼吸不畅,甚至有反复中风的征兆,所有的症候都指向头疾,道长会误诊不足为奇。谁能想到,病因在心?” 周道子斜眼看她,不甚高兴。 “心上何病?” “心上有一个孔洞没有闭合好……” 周道子抿了抿嘴唇,看她说得煞有介事,捋起胡须嗤笑。 “你是说,广陵郡王缺心眼儿?” 辛夷愕然一下,随即轻笑。 “这病还真的是缺心眼……” 周道子眉间纹路渐渐深沉。 “小女娃胆子不小,是笃定郡王仁慈,不会怪罪于你?” 仁慈? 说的什么笑话? “不不不,我不敢误会郡王人品。” 辛夷连连摇头,笑得如春泉破冰。 “之所以说缺心眼,是指郡王心上当真有一处卵圆孔没有闭合,导致血流异常,进而引发疼痛、昏眩、甚至四肢无力……简单来说,这是内腑之病,娘胎里带来的。” 周道子脸上的不屑堆满了皱纹。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我老人家为郡王看诊多年,寻遍天下名医,从未听过这种怪事,怎会信你胡言乱语?” 辛夷道:“人食五谷杂粮,生百病千症,这并不奇怪。” 周道子看她如此不受驯,有些着恼。 “那你说说,怎么治他这个,这个缺心眼儿?” 辛夷知道这老道自诩医术超群,不会因为她三言两语就信进去,不甚在意地笑笑。 “疾病好治,药材么,却难寻。” 这并非假话。 在设置剧情时,为了增加游戏趣味性,药材的获得都不容易,尤其傅九衢身系“汴京赋BOSS”的重任,必然要有与众不同的结局——必须死。 因此,辛夷特地为他增加了难度——无药可医。 这种病,中医一律叫心疾,西医却有个专业名称,叫卵圆孔未闭。 本来这是一个手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在宋代的汴京,尽管商业发达,民生富裕,却不是一个能做外科手术的时代。 为了让傅九衢死得体面,且不负他的倾世之美,辛夷专门设计了这个病, 没有想到,也难住了自己。 当然,在辛夷看来,还是半死不活的傅九衢更为可爱。她不敢想象真的治愈了傅九衢,会发生什么后果。 大反派不死,剧情会崩坏到什么程度? 到那时,她还能回得去吗? “好一个狡诈的女子。” 幽凉的哼声,磁性而冰冷,如同薄透的匕首从后脖子上滑过,带着剥皮削骨的清寒。 辛夷下意识激灵一下,低头行礼。 “见过广陵郡王。” 黑色皂靴从面前经过,傅九衢熏了木樨香的衣襟,带出徐徐轻风,每走一步,便飘出些许清香,夹杂着中药特殊的涩味,连问话都好似添了一些病气。 “小张氏,你可知罪?” 第12章 不怕死的纠缠 凉风拂过帘幔。 傅九衢神色淡淡地扭头要问罪,却发现面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女子何罪之有?” 不说妇人,却称女子? 傅九衢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阖下,扫过辛夷。 她脸小,杏子似的眼儿,眼头深邃,目光明亮,眼角略弯上翘,乍看清纯,细看满是坏水。不过,若不是脸上那些难看的丘疹,她大抵也沾不上“丑”字的边。 “郡王在看什么?”辛夷眨眼。 “哼!” 傅九衢皱眉,手拂袍角慵懒坐下。 “你们退下。” 此刻屋子里除了辛夷,就周道子和孙怀两人,傅九衢这声“你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笑盈盈地拘着身子,“是。” 周道子却不满地挑高白眉,“这小娘子说药材难找,还没有说到底要什么珍稀药材呢。不急,等我老人家长长见识再走。” 这个医痴。 不大通人情世故。 辛夷了然地笑。 “对症的药方,我还没有研究出来。” 这病最立竿见影的疗法是封堵手术,保守治疗就要使用抗凝类的药物。然而,目前的中医诊疗手段,对这种病的治疗还处于空白的领域,没有相关的记载和经验。 短时间内,要让辛夷治好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个必死之症,有难度。 “等我找到方子,第一个告诉道长。” 这,这不是扯呢么? 周道子重重哼声,“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个骗子。” 辛夷:“难不成道长有更好的办法?” 傅九衢打量着辛夷轻盈瘦弱的模样,眼底露出几分嘲弄的笑。 “还不肯说老实话?这小身板吃得住几个板子?” 辛夷满不在乎地笑。 “信不信在你,要打要杀,我也拦不住。只是,郡王千万别忘了,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 “嘿!” 周道子花白的胡须都快吹起来了。 “这小娘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我老人家面前,还没人敢这么猖狂,今日我便要同你比试比试,谁的医术高明……” “都出去!”傅九衢沉下脸,“没有听见我的话吗?” 声音不轻不重,却震住了自诩世外高人的周道子。 这老儿不满地瞪了辛夷一眼,便被孙怀笑眯眯地请出去了。 · 窗外绵绵阴雨,房里掌了灯,光线仍是黯淡。 辛夷捕捉到傅九衢失血般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有隐隐的病气,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轻笑。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郡王不怕瓜田李下了?” 傅九衢略带厌烦地看着她,峰眉微拧。 “小张氏,你老实告诉我……” 微微停顿,辛夷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病情才这副表情。 不料,他竟情绪不明地问。 “你当真怀有身孕?” 辛夷一怔,垂下眼皮,故作害羞地点点头。 她心下早就盘算好了。 穿越至今,在危机和敌人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怀有身孕是个不错的办法。凭着张巡和傅九衢的兄弟关系,傅九衢不会不管她,那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倚仗。 否则她势单力薄,指不定哪天又“被投河”。 反正怀胎十月,有的是法子搪塞过去,傅九衢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这种事,我哪会胡说?”辛夷瞄傅九衢一眼,不无遗憾地道:“原本还想着找个好男人改嫁的呢。这下是嫁不成了……” 傅九衢盯住辛夷的肚子,像是在辨别真假。 “孩子是行远的?” 辛夷抬头望着他冷冷一笑。 “不是他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傅九衢眯起眼睛看她,锐气渐渐从眉宇散开,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冷冷警告。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又以为她在勾引他吗? 辛夷觉得这广陵郡王还真是……挺自恋的。 “唉!”辛夷不甚在意地叹息而笑。 “郡王知道我的小心思,那更好,免得我浪费口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我不想再和张家人起纷争,影响胎儿,郡王先帮我离开张家……不是改嫁,而是光明正大的分家……然后,我再替郡王想办法,治疗心疾。” 傅九衢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浮起轻渺的笑。 “你在命令本王?” 辛夷想了想,轻笑。 “商议?交易?这么说,郡王可满意?” 傅九衢眼色一沉,凉凉地笑了两声。 “你拿什么来交易?在债主面前这么说话,是欠我的银子都凑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堂堂郡王,放‘高利贷’还很得意是么?” 辛夷眼尾一斜,“我给郡王送上这么大的人情,还不够抵那点债?还是说,郡王的命不值钱?” “半年。”傅九衢截断她的奚落,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双眼微灼,如那石炭炉里的火焰似的,挠在人的心上。 “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内找到诊疗之法,我便帮你。” 半年? 辛夷差点气笑了。 “郡王应当知道,我要摆脱的是眼前的困境。且不说我半年内能不能做到,就说半年后,我孩子都快出生了,还要你何用?” 傅九衢忽地敛眉,冷冷看着她。 “不要和一个缺心眼的人讨价还价。” 原来刚才和周道子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呀? 辛夷微扬眉梢,又听傅九衢玩味地笑了起来。 “反之,你若做不到,那我心上有没有洞不一定,你心上肯定会有一个大洞。” 辛夷啧声,“郡王还真是狠心呢?” 傅九衢不再理她,冷冷地起身,摆摆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孙怀,送客——” “等等,等一下。”辛夷呼出一口浊气,一路小跑到牡丹阁的门口,看傅九衢仍没停下的打算,索性跑到他前面,抬高双臂拦住他。 “郡王如此待我,就不怕我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傅九衢脸色微变。 他低头盯住辛夷的眼睛,皂靴缓慢向前移动,在辛夷的发顶落下一寸寸混合了木樨和腊梅香的低压气息。 “本想饶了你,揭过不提。你却不怕死地反复纠缠……好,成全你!” 辛夷呼吸一窒,正想说话,傅九衢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辛夷错愕地抬头,只看到一双阴沉沉的眼。 辛夷不知他意欲如何,也来不及多问,傅九衢便拽着她往屋里一拖,然后重重跌摔在那张美人榻上。 砰!房门合上。 傅九衢居高临下,眼里有浓重的杀气,声音却轻而缓,仿佛带着笑,不寒而栗。 “那些事,你从哪里知晓的?” 傅九衢是卫国长公主唯一的孩子,自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习惯了主宰身边的一切,而辛夷是少见的敢挑衅他权威的人。 这都直接上手拽人了,对洁癖患者广陵郡王而言,可见是动了真怒的。 辛夷不慌不乱地拿起一个苏绣软枕垫在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郡王说清楚,哪些事?胭脂痣,还是你的隐疾?又或是别的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傅九衢仿佛在咬牙,坚实有力的手指捏住辛夷的脖子,像是要捏碎她似的,重重往上抬起,却发现小娘子眼底已浮出湿漉漉的眼雾。 “痛!没本事的男人才欺负女人……” 傅九衢怔了怔,浑似被她气笑了。 “怕什么?你不是力气很大?” 辛夷的嘴巴合不严,含糊地应声。 “不敢在郡王面前……动粗。” 傅九衢冷冷笑了一声,嫌弃地丢开她,侧过身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声音如微风拂过湖面,别有一番销魂的滋味。 “说吧。胭脂痣,你如何得知?” 第13章 小跟班要为所欲为 “郡王……” 在傅九衢凉薄的目光盯视下,辛夷清了清嗓子。 “我不仅知道这个……” 她抿抿嘴,带点意兴阑珊的调侃。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呢。” 傅九衢明澈深远的双眼,微微带笑,目光温柔又危险。 “哦,还知道什么?” 辛夷脸上的汗毛颤了一下,仿似被他的呼吸撞得飞了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辛夷不仅能看清傅九衢俊美的五官,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那一层白而浅淡的光…… 真是个好看的纸片人。 辛夷揉了揉胳膊,仗着面对纸片人的优越感,老神在在的笑,直接降维打击。 “我还知道那粒胭脂痣长得十分漂亮,飞红乱入,掩映丛林。相书上说呀,草里藏珠,那是要大富大贵的……” “……” 傅九衢清俊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色,颜如渥丹。 “谁告诉你的?” 这气恨的声音,是要杀人么? 辛夷知道这次是真的摸到老虎屁丨股了,看他模样都觉得骨头缝里吃痛。 不过,若傅九衢气恨之下失手杀了她,是不是就可以穿越回去? 痛就一瞬间,值得忍一下。 辛夷突然豁开了,眼睛微闭,仰着头朱唇半启,以一个妩媚的作死姿态看着傅九衢,吐气如兰。 “上次去郡王府上,偷看的。不止这个,还有那个……我都看到了呢。” 傅九衢近前半步,冷冷盯住她。 温凉的手,慢悠悠掐住她的脖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辛夷预感到自己就要凉透了。 耳朵嗡嗡作响。 头顶传来的呼吸灼热不稳…… 肌肤的触感仿佛连接了敏感的神经,带着电流在飞快地窜动…… 这不是纸片人,是活人、男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辛夷心里的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生死之间,心脏跳得怦怦作响,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没有反抗和挣扎。 她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不曾想,等到的却是傅九衢凉凉的笑声。 “煞费苦心勾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辛夷没有说话,用闭得更紧的双眼回答他。 傅九衢堪堪掐住她窄细的脖子,试探一般慢慢用力,慢慢地,越收越紧…… 僵持。 仿佛片刻,又仿佛天荒地老。 傅九衢突然温声一笑,缓缓松手。 “捏死一只蚂蚁实在无趣。哼!等你产下行远的孩儿,再同你算账!” 咳咳咳…… 辛夷捂着脖子,看着那个拂袖离去的背影,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呼吸。 窒息太可怕了。 如果一定要死在傅九衢的手上才能回去,她希望能换个舒服点儿的死法。 …… “郡王——” “爷!” 门外,孙怀等人看着傅九衢出来,表情各异。 “送她回去!”傅九衢面不改色地吩咐着,走出牡丹阁。 众侍卫跟上。 辛夷满眼含笑地小跑出来,追上傅九衢,“郡王,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傅九衢置若罔闻。 辛夷亦步亦随:“不瞒你说,我来之前已经想好,郡王若是不肯答应我,那我便赖着不走。赖上你了……” 傅九衢蓦地停下,冷着脸转身。 “怎么赖?” 呃!辛夷来不及收脚,直接撞在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碰撞,避无可避。傅九衢眉头一蹙,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辛夷却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掌心正好推在傅九衢的胸口。 手下坚硬凉寒,辛夷心下一跳。 “就这么赖。郡王不答应,身边就会多出一个小跟班了。” 傅九衢轻轻瞟她一眼,弯了弯眼睛,温柔却阴凉的笑。 “小跟班,你可知是在和谁说话?” 一个人站在权力的巅峰,无须对人发狠,便是漫不经心也寒气四溢。 辛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这要命的声音像会吸水的海绵,吸走了她心上的水分,喉头干哑发软。 “郡王呀,我自然在和郡王说话。不过……” 她挪了挪掌心,微微一笑,“郡王胸中逆气,体热腹喘,要适当地调心泄热才好……” 呵!傅九衢低头盯住这个不怕死的小妇人。 “就这么想死在爷的手上?” 任性而骄矜的广陵郡王,明明是一句发狠杀人的话,可说出来却十分招人啦,那声音热得仿佛烙铁压在辛夷的耳根,火辣辣的。 辛夷稳了稳心神,潋滟地笑开。 “反正郡王不会杀我。那就怪不得我对你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疯了!疯了。 孙怀在后面直搓手,段隋脑门都发汗了…… 傅九衢听完,却像得了什么趣味似的,哼笑一声,眼波沉沉浮浮。 “小张氏,我对你百般容忍,皆是看在行远的面上。你若有廉耻之心,就离我远点,不要得寸进尺,再做出令行运蒙羞的事。那样,我或许可以护你一二。” 这算答应了半个条件吗? 辛夷觉得,现在说她毫无勾引之心,傅九衢肯定不信。 那不如,就坐实了吧。 辛夷似笑非笑地睨他,“我对郡王是有不轨之心……但不是因为我喜欢郡王,更不是我有多么稀罕郡王的喜爱。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是想借郡王的势,光明正大地脱离张家,自立门户。郡王要早说会护着我,我又何苦纠缠?” 把趋炎附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把利用说得如此自然? 把不喜欢他……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傅九衢冷笑丝丝,低头看一眼撑在身前的白皙小手,眼尾微撩,黑眸里看不出情绪。 “那还不收手!” “不收呢?” “砍下来挂你脑袋上?” “这,不敢劳烦郡王……”辛夷在那他灼热而危险的冷眼下,慢吞吞挪开手指,不着痕迹地在他昂贵的轻裘上轻轻弹一下“灰”。 “郡王方才的话,我记下了。” 辛夷后退几步,离他约莫三尺距离这才轻松地笑。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我在张家等郡王的好消息。” 傅九衢不耐烦到了极点,拂开氅子冷笑看她。 “程苍,送她回去。” “是。” “没我命令,不许离开张家村半步。” 辛夷整一个大无语,“郡王,心气热容易血逆于上,病上加病……静心,您先静静心,再做决定好吗?” 傅九衢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愈发觉得刺眼。 “程苍!你是死人吗?” 程苍头皮都麻了。 跟在傅九衢身边这么久,他还从来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还有这个张小娘子,脸皮之厚古今难寻吧? 程苍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娘子请……” 辛夷抬了抬眉梢,正待转身,突见段隋大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好似想笑,又不得不生生憋住。 “九爷,曹国公的小千金又来了。” 傅九衢迅速垮下脸,冷冷地哼声。 “这不怕死的,一个接一个。” 段隋瞄一眼辛夷,挤眉弄眼。 “今儿又换了新花样,九爷不去瞅瞅?” …… 马行街的锦庄瓦子,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瓦肆,占地面积足有数百亩。瓦子里商铺栉比,各种耍子玩闹昼夜不息,舞旋、花鼓、杂技、皮影、说唱、相扑,花样繁多,可同时容纳上千人。 瓦子呈王字型,最中间的一幢高楼也叫锦庄,名字没什么创意,娱戏之事却应有尽有。 牡丹阁位于锦庄三楼,视野极好。 但是,普通人一辈子也上不来。 这是京中一群世家小爷的娱戏之地。 辛夷好奇地跟着傅九衢走过去,放眼一望。 但见正中一个约莫丈余的高台,白玉石的台阶,雕栏相隔,歌妓怀抱琵琶在低吟浅唱,一个面带轻纱的曼妙女子,随着靡靡丝竹,翩翩起舞—— 第14章 心如铁石和一片真心 银白的轻纱薄透旖旎,女子雪白的肌肤晃得人眼痛。 辛夷咂舌,直呼好家伙。 怪不得世家子弟常日流连,这脂红艳丽,春色涟漪,换谁不喜欢? 台上舞姬盯着傅九衢的方向,热辣辣的目光,没有半点掩饰,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艳…… “好。” 大声叫好的人是蔡祁。 在锦庄二楼,不会有寻常宾客,全是京中这群世家子弟,彼此知根知底,常常凑在一起耍子。赏曲抚琴,吟诗作画,碰个杯,谈个事,互相帮衬。 蔡祁是这个圈子里的“滑泥鳅”,他最会玩,最能玩,傅九衢却不爱与他们厮混。只是,他和蔡祁沾点亲戚,又同在皇城司,来往更密切一些。 “重楼,重楼来来来。” 蔡祁眉飞色舞,不停朝傅九衢招手。 “这边,这边坐。” 梨花椅拉到正中间,周围的人纷纷让开。 广陵郡王往椅背上懒懒一靠,织金锦袍如明月入水,那俊美清颜,在一群京中贵胄中间,风华无两。 好一番热闹景象。 辛夷正要迈步过去,突感古怪。 一束不太友善的目光,如同锐箭从舞台方向朝她射过来,冷嗖嗖的,恨不得将她脑袋刺穿。 那舞姬年岁不大,身材稍显丰腴,颇有几分姿色。 辛夷微微迟疑便想起来了。 她是……曹漪兰!? 曹家是汴京城顶级的的世家大族,出自真定曹氏,祖上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是曹漪兰的姑姑,鲁国公曹寿是她的祖父,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是她的小叔,可谓一门显赫。 曹大姑娘受尽万般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在京中贵女的圈子里也自恃高人一等,行事胆大,任性。 她早早就放出狠话,非广陵郡王不嫁,并且为此作天作地,花招频出…… 这是怀春少女,为引爱郎注意,换掉舞娘蒙上面纱亲自上阵? 辛夷暗道一声厉害,紧赶慢赶两步,走到程苍的身边站定,仿佛与他极为相熟一般,频频微笑。 她只是不想离傅九衢太近,被曹大姑娘记恨上,程苍却被她吓得脊背僵硬,扶刀的手都握紧了…… 心下寻思,这小娘子该不会是勾搭郡王不成,看中他了吧? …… 蔡祁磕着瓜子回头,就看到辛夷。 “重楼——”他低笑一声,“行远这小媳妇儿,你准备怎么办?不会真要把人嫁给那个二皮脸的王大屠户吧?” “有何不可?”傅九衢说得轻描淡写。 蔡祁嗤声:“兄弟妻,不可戏呀……要嫁也不能嫁王大屠户,我看你这侍卫就不错……” 傅九衢转头盯住他。 蔡祁吓一跳,“怎么?” 傅九衢:“子晋,脸乃身外之物,读书却是桩要紧事。” 蔡祁纳闷地问:“此话何意?” “多读书,少管闲事。脸,不要也罢。” “……” 说罢,傅九衢微抿嘴唇,视线望向贴在程苍身边喜滋滋看表演的辛夷,淡淡一哼,轻飘飘的,慵懒,又骄矜。 “过来!” 辛夷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诧异地看过去。 “我?” 傅九衢示意孙怀给她拿一张椅子。 “坐下。” 方才撵她,现在又赐坐,这家伙耍什么花样? 辛夷狐疑地猜测着,缓缓坐在傅九衢的身侧。 台上表演还在继续,她却无心观看。一边是曹漪兰的死亡凝视,一边是广陵郡王身上若有似无的木樨清香…… 心烦意乱。 辛夷稍稍凑近傅九衢,低声抗议。 “郡王要我帮你掐烂桃花?这不是害我么?曹大姑娘可惹不得………除非,你付钱。” 傅九衢静静地盯着她。 “这么喜欢钱?” 辛夷干巴巴一笑,“阿堵物,阿堵物嘛,没有就会犯堵……” 毕竟穿越遇上男人遇上爱情都不难,难的是遇到发财的机会—— “欠郡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丝竹声压住了他们的对话,但二人说话的姿态在曹漪兰看来,实在亲密得过分。 轻纱下,曹大姑娘小脸铁青,银牙紧咬,突地一个旋舞便移到白玉台边,对着傅九衢颈儿轻摇,肩儿微颤,长裙飘飞,柳腰轻折,酥胸隐动…… 蔡祁抚掌大笑。 “好!袅娜腰肢,轻移莲步,鹧鸪飞起春罗袖……重楼,这舞伎不错吧?” “不错。”傅九衢眼皮抬抬,“脸皮够厚,和你天生一对。” 蔡祁尬住。 他心知傅九衢认出来那舞娘是曹漪兰,干咳一声,“兰儿对你一片真心,为了讨你喜欢,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在蔡祁看来,曹漪兰人长得好,家世也好,和傅九衢般配,宫里的曹皇后都有意撮合,他自然也乐得拉这条红线。 更何况,曹漪兰唤他一声表哥? “小姑娘都放下身段委曲求全了,你这嘴,何苦这么毒?” 傅九衢慢声而笑,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替她不平,何不自娶回家,好好怜爱?” “……” 蔡祁瞄一眼曹漪兰,低低道:“莫要玩笑。重楼,你多少给人家小姑娘一点回应,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何乐而不为?” “这个好办。”傅九衢凉薄的唇角微微弯起,像是在笑,却沉郁莫名。 “孙怀。” “小的在。” “赏那舞伎三千两白银,让她给爷一直跳,不到晚市不许停。谁若胆敢让她停下,便是跟爷过不去。” 孙怀意外地怔了怔,接着又听傅九衢轻笑。 “银子找蔡小侯爷支取。” 蔡祁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这,重楼,我的九爷,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不理会他,看着置身事外的辛夷,突兀地笑开,阴凉又诡谲。 “小嫂留下赏舞,我先行一步。” 辛夷眼皮一跳,“做什么?隔山甩锅,祸水东引?” 傅九衢双眼晦暗,低头凑到辛夷的耳边。 “不是要我护着你吗?那就乖乖听话。” “欠债的事……” “看你表现。” 广陵郡王大袖一摆,神色轻谩地带着人走了,只留下程苍送她。 蔡祁砸了砸手心,痛心疾首地看着那越去越远的背影,牙根咬紧,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辛夷看一眼欲哭无泪的蔡小候爷,镇定自若地欣赏起歌舞来。 若说损,傅九衢是真损,心狠得毒蛇似的,没给人留半点脸面。 而曹大姑娘么…… 这次是被她得罪狠了。 不过,想到曹漪兰的悲惨结局,辛夷觉得这么做,让她早点认清傅九衢的真面目,早点放手,算是救人一命了。 辛夷磕着瓜子,吃着茶点,认认真真地看到晚市。 不多久,曹大姑娘的笑话便传了出去。 人们津津乐道,广陵郡王花了三千两银子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听曲赏舞,而跳舞的是国公府的曹大姑娘。 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曹大姑娘脸面丢尽,还跳肿了脚丫子。 知道的人,无不说广陵郡王心如铁石,下得狠手。 …… 这天晚上,辛夷是坐马车回村的,还是那种不常见的四轮马车,车辕包了一层铁皮,十分坚固,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有御寒的石炭炉,备有糕点和果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富贵人家的玩意儿。 这真是托了广陵郡王的福。 马车停在张家门口,便引来观望。 张家的丧事要办七天七夜,吊唁的宗亲宾客不少,灵堂上正敲锣打鼓地唱大戏。 这些人都以为张小娘子被开封府曾大人带走,即使侥幸保住小命,也一定会吃大苦头。 哪成想,事情反转那么快。 ——晌午,开封府来人把小谢氏捉走了,而张小娘子却坐广陵郡王的大马车回来了。 程苍将人放在门口便告辞离去,辛夷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为了以示对“衣冠张”的尊重,她敛住面孔,没露出半分笑意。 刘氏对辛夷恨之入骨,但没敢再来找事。 只有那张家二郎,拉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到辛夷面前,扑嗵一声跪下去。 “三郎媳妇,求求你,帮帮我们吧,孩子不能没有娘……你行行好,你二嫂是鬼迷心窍了,等她回来,我让她给你磕头赔罪……” 辛夷:“我不缺孝子,用不着别人磕头。” 张二郎愣了一下,摁住两个孩子的头,使劲朝辛夷磕下去。 “快,求求你们三婶……求三婶,娘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哇哇地哭。 “三婶,你饶了我娘吧。我娘已经知道错了……” 辛夷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你娘在开封府大牢里呢,你们是不是拜错了菩萨?要拜,去开封府拜。” 张二郎憋红了一张脸,“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嫂蹲大牢啊……” “很快就不是一家人了。” 辛夷含笑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张二郎跌坐地下,在孩子的哭声里,嘶吼般怒骂。 “你这个,这个恶毒的贼妇!陷害你二嫂入狱,还倒打一耙,你会遭报应的——” “各位宗亲长辈,我媳妇不会撒谎!她就是那个害人的水鬼,是祸害张家村的刽子手呀。” 辛夷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 第15章 孩子的心 张家后院。 辛夷进去的时候,三个小的正拿着草料喂驴,那驴拴在柿子树上,三宝摸它脑袋,驴不抗拒还回蹭她,温顺得像只猫儿。 好驴! 辛夷走近摸摸驴脸,笑着让三个孩子去罩房里收拾东西,搬回西厢,安置在她隔壁的耳房。 三宝对她没有戒备,蹦蹦跳跳就去了,大宝和二宝有些迟疑,尤其大宝,站在杮子树后偷偷看她许久…… 辛夷没有多给他眼神,径直去忙。 被曾钦达带去开封府前,她把孙家药铺带回的药材都搬回了自己的屋子,那些杂食糖果也塞在里面,没有人动过。 辛夷拿出来清洗干净,拿到耳房给孩子。 “一人两块,不许多吃。” 小孩子牙口不好,吃多了伤牙。但她将“恶毒后娘”腔调拿捏得好,一念和二念不敢动。 三念不那么怕她,快活地拿了糖果,喜滋滋地问:“你为什么会买零嘴给我们?” “捡的。” “你骗小孩,糖果才捡不到呢。” 辛夷瞅她一眼,额外多给她一块。 “吃吧。我睡去了。犯困!” 一念和二念看她要走,都不吭声。 三念却突然将糖果塞入嘴里,一把拖住辛夷的袖子。 辛夷揪起眉头,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 “又怎么了?” 三念咬咬下唇,“你晚上还会看着我睡觉吗?” 这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辛夷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想到张小娘子的人设,她又不想崩得太快,给孩子太多的期待。 她不属于这里,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倾付太多的感情,对她、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你要有事,就喊一声。我听到了,自然会过来。听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辛夷不带情绪地说完,不敢看三念小脸上的失望,扭开头就走。 一念却突然开口。 “是你干的,对不对?” 辛夷不解地回头,“什么?” 一念沉着眉,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你给三妹妹服了睡觉的药,让二婶误以为三妹妹中毒了,这才大着胆子带人来捉你……” 辛夷一怔,冷声嗤道。 “笑话!下毒的人,是你二婶,救你三妹妹的人,是我。误打误撞罢了。小兔崽子,你倒怪起我来?” 一念看着她不说话。 半晌,默默躺下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 他没有吃糖。 二念也没有,将糖果偷偷塞入被子,扁了扁嘴,便小声嘀咕,“我就说嘛,坏女人就是坏女人,没有被水鬼变好。” 三念瘪着嘴,几乎要哭。 辛夷垂下眼皮,淡淡地说:“吃完去漱口,把牙齿洗干净才准睡觉。” 三小只默默不语。 辛夷哼声。 “还有,叫我知道谁偷吃,仔细他的皮。” 凶巴巴说完,她调头离开耳房。 心下却不免唏嘘。 张巡的三个孩子,脾性不同,却各顶各的漂亮。老大稳重有心计,老二机灵鬼点子多,老三单纯乖巧,属实招人喜欢。 如此看来,他们三个的娘周忆棉,定是个十分好看的女子,不然也生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更不会被张巡惦记到死—— 张小娘子输得不冤。 …… 次日清晨醒来,空气里满是纸钱的味道。 三念还在熟睡,一念二念两个早就起来,被刘氏抓去张巡的灵前磕头烧纸去了。 辛夷简单地梳洗一下,拿个竹篮走过去叫他们。 “你们跟我来。” 刘氏回屋补眠去了,张正祥坐在堂屋前用竹片剔鞋上的泥,看她带着孩子要出门,沉下脸喝道。 “又要野到哪里去?广陵郡王说了,不许你离开张家村。你是和水鬼案有干系的人——” “采药。” “大字不识得几个,采什么药?” 辛夷冷刺刺地笑。 “不然你给银子,请个郎中来给你孙女瞧病?” 刘氏当家,把银钱抠得死死的,张正祥平常去虹桥边吃花酒都挪不出银子,哪有钱给孙女看病? 他看着辛夷冷淡的脸,最终只得哼唧一声。 “丧门星。不许走远听到没有?要再敢逃,腿给你打断!” …… 辛夷没理这死老头。 她其实不缺药材。 在孙家药铺抓了好药,又带回一堆“次品”。虽说掌柜的被她狠批了一通,但只要去除杂质再加工,药效影响不会太大。 她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这张家村到底犯了什么煞气? 为什么出生的孩子都带缺陷? 为什么会有人陆续投河? 张家村有一百多户,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大范围作案,是如何做到的? 辛夷思考过,下毒是胎儿致畸的最可能途径,但她能想到的,官府自然也能想到…… 这么久没有破案,可见下毒手段极为隐蔽。 辛夷想,如果不弄清楚这件事,傅九衢一定会把她当成头号嫌疑犯,这穿越之旅可就不美了。 当然,辛夷也有别的心思。 《汴京赋》里的药草采集,也是她的设定。她知道哪里会产出什么药材,出去挖点值钱的药,也可卖点钱做穿越资本。 辛夷带着两个孩子穿过田梗,一路沿着水渠往上走。 眼前,一座座房舍错落在汴河边,阡陌相通。芭蕉竹木、农作田埂、水渠木岸,一副北宋农庄的景象。 美! 剧情脚本虽然是用脚写的,但景色却是真美。 可惜的是,不知是游戏有了变化,还是时节不对,哪里有什么值钱的好药材? 辛夷左顾右盼,两小只便跟着她,不时交换视线。 “看什么?”辛夷突然回头。 二念吐舌头,“你怎知我们在看你?” “哼。我后脑勺长眼睛,别背着我搞小动作。”辛夷看一眼孩子,一条腿刚要跨过水渠,突然被水渠边灌木丛的植物吸引过去。 马钱子? 怎会有马钱子?不应该呀。 辛夷将竹篮换到左手,跨过去用镰刀勾住枝条,正想拉下来细看,背后传来吆喝。 “张家崽、张家娘,脱了裤子去撵狼……” 辛夷收手,转头看过去。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水渠边,怀里抱着一把手削的竹剑,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眼里有超乎年纪的恶意。 小兔崽子。 脱了裤子去撵狼,这是损他们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呗? “不许胡说!”一念本能地护着弟弟,站到二念前面,握着小拳头,气急地指着那男孩儿。 “铁蛋,你再说我娘的坏话,我便打死你。” 铁蛋哈哈大笑,“小野孩子生气了。村里谁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是小王八,野孩子,是你娘大肚子带来的拖油瓶……” 欺负孩子的铁蛋姓吕,是张家村少有的外姓人。二念说,吕家有一个在汴京城里做大官的亲戚,所以才那么跋扈嚣张,但孩子说不清楚那个亲戚是谁。 辛夷不以为意。 张家村离汴京城这么近,谁家还找不出两个汴京的亲戚来? 辛夷看了看阴雨绵绵的天空,将镰刀递给一念。 “去,揍他。” 一念愣住,呆呆看着她。 辛夷皱眉叉腰,“打不赢不许回来。” 五岁的小孩子太瘦弱了,步子迈得慢,握着镰刀的小手不停地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辛夷看向激动的二念。 “愣着干什么,不是挺能耐吗?又会抓老鼠又会吓人的。帮忙去啊。” 二念:“我没有镰刀……” 辛夷努嘴看着铁蛋身后的小土坡,漫不经心地道:“用脑子。” 二念眼睛一亮,聪明的领悟到了她的意思,一边跑开一边回头,“你不要走,就在这里好吗?” 辛夷黑着脸:“我才没空管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铁蛋原以为辛夷要动手,正想喊家里的大人,哪料她拎着竹篮就转身走了,不由大笑起来。 “张一念张二念,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后娘巴不得你们死呢。过来钻我的裤裆叫一声爷,我来给你们当爹如何?” 一念小脸涨得通红,回头看看越去越远的辛夷,双眼通红,一股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火气和勇气,支配着他举起镰刀,朝铁蛋冲了过去。 “我要杀了你。” 这孩子生起气来,目光比刀子还利,铁蛋拿木剑比划着,一边吐舌头嘲笑一边后退着奔跑,恰好二念从土坡绕过来,自上而下猛一把推他。 扑嗵! 铁蛋掉入水渠,传来杀猪似的嚎叫。 …… 辛夷没有走远,就站灌木丛后,见状伸个懒腰走出去,看那两个小包子还呆呆站在渠边发傻,冲过去拎了人就走。 “看什么看?小心人家回头赖你们推人下水。走,回家去。” 恶毒后娘人设不崩。 两小只看她脸色,默不作声地跟上。 二念突然问:“铁蛋会不会有事?” 水渠是灌溉用的,家家户户都引入家中,取水盥洗,渠身不及铁蛋的肩膀高,哪会有什么事?最多有点擦刮,算是给那兔崽子的一个教训。 “你们想不想他有事?” “想。”两个小的异口同声。 “那他死了不是更好?”辛夷故意说。 一念皱着眉头不说话。 二念想了想,“我讨厌铁蛋欺负我们,但我不想他死。” 辛夷尚未说话,便听到水渠边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哭声,洪亮又精神。 铁蛋已经湿漉漉地爬上来了。 辛夷唇角弯弯:“没事了,死不了他。记住了,下次他再敢欺负你们,就像今天这样,想法子欺负回去。” 二念瘦小的脸蛋,突然灿烂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你好似没有那么坏了,你肯定是水鬼,对不对?” 辛夷:…… 第16章 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张家要停灵七天,铜锣声敲得彻夜地响。 辛夷没有要为张巡守灵的意思,回家就躲在后院里捣鼓她的那些药材,等待傅九衢来践行他的承诺。 和大反派比耐性,她不着急。 她相信,没有人会对死亡无动于衷。 不料,她等来的不是傅九衢,而是吕铁蛋的娘——小曹娘子。 小曹娘子大清早地带着一群吕家亲戚闯入张巡的灵堂,发了疯似的打砸,哭闹着要张家人给个说法。 他们说,铁蛋昨日被张家的孩子推入水渠磕到头,如今人事不醒,要张家的两个小孽畜抵命。 一念和二念被刘氏揪了出来,跪在院里冰冷的泥地上,三念被大婶龚氏抱着,嘤嘤地哭。 刘氏当着吕家人的面,叉腰大骂。 “说,是不是你们那个不要脸的后娘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 一念绷着脊背不吭声,小脸满是倔强。 二念大声喊:“不是。铁蛋先动手打人。铁蛋骂我们是野孩子。骂我爹,骂我娘!” “小畜生。”刘氏上前就抠了孩子一巴掌,“叫你嘴硬,还不说实话?说,谁指使的?” 二念抚着疼痛的小脸,倔强地仰着脖子吼道: “我说的就是实话!就是铁蛋欺负人,我没有做错!” 三念哇哇地大哭,小声替哥哥说话。 “哥哥没有错。我的头,就是铁蛋打坏的。” 刘氏脸都气歪了,尖着嗓子骂咧。 “小崽子倒是维护起贱人来了。忘了是谁害得你爹死在外头?你们不说实话,是要给铁蛋抵命吗?回头就叫官差捉了你们去……” 一念突然仰起头,“叫就叫!我要去找傅叔……” 这孩子说着爬起来就要跑,被刘氏一把揪回来摁在地上,“小畜生,反了你了,阿奶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辛夷大清早被吵得脑仁痛,醒来听到这些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刘氏想让孩子指认是她教唆,再把她推出去治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没有想到,三个孩子却会拼着小命地维护她。 “吵吵嚷嚷做什么?”辛夷砰一声推开门,双眼冷冷扫过院子里喧闹的人群,剜向一念和二念。 “起来!” 两个孩子没有动。 辛夷拉下脸,走过去揪住他们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往后我没让你们跪,谁也不准跪。” 一念和二念小嘴颤抖,却没有哭。 “不用你管!” “一人做事一人担。” “我推的他。” “我给他偿命!” 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说得还挺有种。 辛夷看他们明明那么害怕,却不肯指证她,莫名发狠。 看来老虎不发威,这些“纸片人”不知道谁才是上帝—— “小曹娘子是吧?”辛夷目光锁定铁蛋的娘,不淡不热地笑:“纵子行凶,横行霸道,小小年纪口出恶言。铁蛋有今天,不怪别人,就怪她投错了胎,有你这样的娘。” 小曹娘子气疯了,吼得歇斯底里。 “贼妇,一定是你推我儿下水。张一念和张二念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推得动他?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儿!” “曹娘子别和她废话了,自打这贼妇嫁过来,村里就没个安生的日子。刘大娘说得对,她就是水鬼,抓住她,一把火烧死了事。” “烧死她,烧死她。” “一把火烧了干净——” 群体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一人喊,十人应。一时间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地要上来拿人。 辛夷冷笑,“烧死我?看来你们不想要铁蛋的命了。” 小曹娘子愤怒的面孔微微收住。 “你说什么?” 辛夷眯起眼看她,“除了我,没人可以救你的儿子。” 小曹娘子还没有说话,院子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亲戚就喊了起来。 “曹娘子别听她胡说八道。粗鄙妇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看病救人?” “铁蛋他爹不是去请崔郎中了吗?难道她比崔郎中还厉害?” “贼妇没有安好心。” 院子里嘈杂不堪。 小曹娘子头昏脑涨,看辛夷孝衣在身,脸色雪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却没在围攻中露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渐渐有些动摇。 她出自小曹府,虽是家中庶女却也见过些世面,尤其想到辛夷吃猪母耳的事情,更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做赌。 “好。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若是治不好我儿,我不仅要你赔葬,还要你全家赔葬!” 这妇人放了狠话,扭头就走。 同来的亲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 刘氏见状,气得脸都绿了。 “小贼妇惹祸上身,可不要连累张家。你会治什么病?老娘还不明白你有几斤几两?我告诉你,招惹上曹家没你好果子吃……” “你烦不烦?” 辛夷扭头看着刘氏,带着没有睡醒的戾气。 目光冷冷的,又狠又凶。 刘氏很想上去搧她巴掌,可手心痒痒,想到她那一把子力气,头皮都麻了起来。 最后,只得不认输地瞪一眼,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辛夷蹲身,拍拍一念和二念身上的泥,“回屋呆着,谁来也不要理。若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听到没有?” 二念看看一念,“为什么?” 辛夷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听话。回去。” 二念还要说什么,被一念拉住。一念摇了摇头,拖着弟弟和妹妹,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辛夷正要跟着出门,大嫂龚氏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左右看了看,低低地道: “这事你别往身上揽。孩子犯的错,小曹娘子也不敢怎么样……这到底是三郎的孩子,有广陵郡王照护着,他们大不了骂几句,还真敢打死他们不成?你就不一样了……” 龚氏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我们都是没有娘家依仗的人,没人护着,猪狗不如……你多为自己想想,别强出头……” 说到这,龚氏声音再压低几分。 “有机会,你就逃吧。” 龚氏是大郎张炎的媳妇,但除了一句“妯娌不睦”,辛夷并不了解她和张小娘子的关系。 “多谢大嫂。” 辛夷给她一个温和的笑。 “我也是有倚仗的人。你替我照看一会孩子便是。” …… 同一片天空下,长公主府里十分清净。 长公主身子骨弱,常去山中的道观清修。她不回府,府里的主子爷就一位——广陵郡王傅九衢。 赵官家心疼唯一的妹妹,长公主又疼爱唯一的儿子。因此,要说身份贵重,这京中的世家子谁也比不过傅九衢。 这不,今日九爷称病在家,一个人关起门来挥毫泼墨躲清闲,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段隋匆匆穿过院子,走过水榭,到了衢临阁。 “郡王,急报……”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是孙怀,“何事这么着急?” 段隋脑袋往里探,声音压得低低的,“九爷呢?” 孙怀回头看一眼,眯起眼睛,“气不顺,写字儿呢。” 段隋啧声,“主子又犯病啦?” 孙怀重重磕在他的脑袋上,“你才犯病了。进去脑瓜子放机灵点儿,别再乱说话。” 段隋嘿嘿笑,“省得省得,多谢公公提醒啦,回头去锦庄给你拎两瓶花雕下花生米……” 书房里,傅九衢着月白轻袍,肩上披一件银红轻裘,如霜落红枫,一副惊人艳美之姿,看不出半点“气不顺”的样子,整个人平和轻谩,极是怡然。 段隋是个武夫,脚重,嗓门洪亮,一进门就笑起来,把孙怀的话忘到了脑后。 “郡王,那张家村的小娘子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笔锋遒劲地游走在上好的冷金笺上,声音却清凉淡薄。 “何事?” 段隋笑吟吟地道:“她惹上了曹家,说是把人家的孩子摔废了,还自告奋勇给人瞧病……” 冷金笺上的墨笔微微一顿。 接着,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托住衣袖,重新写画。 “知道了。” 段隋眉头一蹙,犹豫道:“爷若不出手相帮,这回她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了……” 傅九衢:“那不更好?省了我的事。” “啊?”段隋大惑不解,孙怀看他一眼,上前为主子添了些热水在青瓷盏里,眼皮垂下,“爷当真不管啦?” “嗯。” 这哪里使得?不为张小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也得为郡王的病着想啊? 孙怀腻着脸笑,“爷要是不便出面,小的可走一趟……” “多事。”傅九衢脸色寻常,语气甚至带了几分看好戏的嘲弄:“她若真有本事,用不着我出手。若没那本事,哼……” 傅九衢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漫不经心地瞄向孙怀:“那她说的那些话,如何信得?” 如果铁蛋都治不好,如何治得了郡王的暗疾? 孙怀恍然大悟,“郡王英明。” 段隋重重点头,也幸灾乐祸:“这丑女人害死张都虞候,活该她吃些苦头……” 傅九衢挪了挪镇纸,将冷金笺压牢实了,这才起身拢了拢妖艳至极的银红狐裘。 “孙怀,备马。” 孙怀纳闷地问:“爷,咱要去哪儿?” 傅九衢面色淡淡,“今日是行远的头七,去拜祭一下。” 孙怀偷瞄一眼主子的脸色:“是。” 第17章 初露锋芒 本朝实行五等户制,等级森严,贫富有别。 吕家便是上户。 背靠波光粼粼的汴河,房舍精致,家俱上漆,房顶的烟囱都比普通人家高上许多,但屋后堆放的麦秸和劈好的柴火,仍能看出庄户人家的模样。 辛夷进屋的时候,除了昏睡的吕铁蛋,还有两个人。 一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郎中,半旧的青布直裰,瘦长的脸,眼袋吊得老长,但目光炯炯有神。 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旁边,十八九岁,面容清丽,梳着妇人发髻,系着做工考究的朱红色斗篷,贴身却穿精悍软甲,将小蛮腰紧紧束起,腰悬匕首,手缠护腕,英姿飒飒的模样。 看到辛夷,红衣女子目光不善。 “表姐,她是谁?” 小曹娘子望了辛夷一眼,走近同她耳语两句,那红衣女子抬了抬下巴,探究的视线从辛夷身上收回,却丝毫没有掩饰她对辛夷的鄙夷。 “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敢请回来。哼!” 辛夷面不改色,也不开口。 小曹娘子忧心忡忡地上前。 “崔郎中,我儿怎样了?” 崔郎中一声叹息。 “令郎脉滑而数,是因邪实内闭迷了心窍。当下只能慢慢调理,能不能苏醒,得看他的造化了。” 小曹娘子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可如何是好?” “崔郎中——”那红衣女子皱着眉头,语气略微显高傲生硬:“你医术高明,快给我表姐想想法子。” 崔郎中摇了摇头,无奈地叹。 “请恕老夫无能。吕小郎落水时撞到后脑,中脏腑,实在难治。眼下老夫只能开几味宣窍的药,豁痰醒神,以缓解他的症候……” 红衣女子皱眉,看着小曹娘子。 “表姐,实在不行,我想法子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 小曹娘子默默流泪,望向辛夷,语气拔高了几分,“你不是说有法子么?还站着干什么?说话啊!” 辛夷冷眼看着,慢慢抱起双臂。 “这就是曹娘子求医的态度?” 小曹娘子尚未说话,红衣女子就抢在了前头,“你家臭小子害了我表姐的铁蛋,没宰了你已是行善,你不要得寸进尺。” 辛夷淡淡看她,“你哪位?” 红衣女子怒气更甚。 “本郡君的名讳岂是你能相问的?” 郡君?辛夷脑袋突了一下。 怪不得说吕家在汴京城里有人。 不仅有人,还是人上人—— 铁蛋的娘姓曹,和汴京城里的大曹家是本家。虽说早已出了五服,但往祖上数三代也是亲兄弟,逢年过节有来往。 红衣女子不姓曹,但她亲娘姓曹。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兼养女,小曹娘子的表妹——京兆郡君高淼。 高淼十五岁时,便由当今帝后做主,嫁了濮王赵允让的十三子、右卫大将军赵宗实。 更绝的是,由于赵官家的儿子早夭,赵宗实曾被抱养入宫,以宗室子的身份养了几年……因此,这段姻缘被民间称为“天子娶媳,皇后嫁女”,大婚时轰动汴京城。 高淼身份的显贵,自不必说了。 若说曹漪兰是贵女,那高淼便是贵中之贵。 “原来是京兆郡君,失礼,得罪了。” 辛夷朝锋芒毕露的高淼行个礼,不卑不亢地一笑,又望向崔郎中。 “崔大夫说,吕小郎是因为落水后撞到颅内,中脏腑?” 崔郎中抬了抬袖子,朝她客气地抱拳。 “正是。不知小娘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辛夷笑了笑,接着道:“吕小郎不是中脏腑,而是害瘟症。若我猜得不错,吕小郎昨日落水后,是自行回家的,当时并没有人事不省,而是有一个明显的发病期,先是头痛、脑热、颈部僵硬,手足抽搐……而后才丧失意识。” 小曹娘子惊讶地看着她。 铁蛋的情况确实如她所说,一般无二。因此,小曹娘子最初没有重视,在背地里骂了张家人一通,让孩子换了衣裳,还吃了夜饭。 到了晚间,铁蛋才高热脑痛,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辛夷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若是中脏腑,铁蛋摔倒时便会人事不醒,不可能有力气跑回家告状。” 小曹娘子激动地连连点头,顾不得指责她的过错了,“张娘子你快说,这个病怎么治?我儿要如何才能醒来?” 她把辛夷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崔郎中轻捋胡须冷哼,却是不悦了。 “张小娘子竟是杏林圣手?那你昨年病中困苦,又何必求到老夫跟前来?” 辛夷没有在意崔郎中的看轻和鄙夷,得到小曹娘子许可,便走到病榻前,探了探铁蛋的额头,再平静地搭上他的腕脉。 “中脏腑病变在颅内深层,是血脉破裂压迫所致的意识混沌,乍然一看,吕小郎的病情确如中脏腑,又有摔倒在先的事情,崔大夫如此诊断也是常理……” “小娘子。”崔郎中不耐烦地打断她,“问脉开方不是儿戏,不要捡来几句医理就四处卖弄……” “崔大夫!”辛夷也打断他,“可否借银针一用?” 崔郎中皱眉:“你要做什么?” 辛夷松开铁蛋的手,自信地道:“铁蛋危在旦夕。医治不及,恐会意识受损,失语失聪、甚至死亡。你当真要与我再辩论下去吗?” 她视线锐利地盯住小曹娘子,也盯住她那颗做娘的心。 小曹娘子如坐针毡,看着高淼。 “表妹,表姐的心乱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高淼扶住她,冷冷凝视辛夷。 “先说好,你治不了,怎么处置?” 辛夷一笑,“任由郡君处置。” 高淼冷面冷眼,“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说得狠辣,辛夷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有问题。反之,我若治得了,郡君又当如何表示?” 高淼扬起眉梢,冷声道:“此事一笔勾销,我另付你诊金。” 辛夷勾起唇角,“一言为定。” “不可。”崔郎中突然站起,走到高淼面前,拱手拜下,“郡君,此事万万不可。针灸可通筋脉内腑,寻常人不可妄动,张小娘子素来言行无状,实在信不得……” 高淼冷眼看他,“那崔郎中可有更好的法子?” “这……” “就这么决定了。” 崔郎中名叫崔友,在汴京颇负盛名,既然他都没有办法,那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高淼当即拍板,“让她试试。” 照崔郎中的说法,中脏腑便是脑出血,这样吕家可以认定铁蛋的病是因为张家孩子推入水渠所致。而辛夷所说瘟症,是温疾的一种,中医说法。按现代科学来说就是脑膜炎。 两者带来的后果大不相同。 要不要担责,就看病因。 银针在手,辛夷没有犹豫,卷起铁蛋的衣裳,抄针取穴,大椎、风府、曲池、合谷、太冲……动作麻利而熟练,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次施针,或是不懂针灸的女子。 屋里寂静一片。 好半晌,辛夷挽袖收针,看了看面红耳赤的铁蛋,伸手将崔郎中往后一拉。 “让开。” 崔郎中始料不及,被他拉得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原本人事不省的铁蛋突然醒转,四肢缓慢地抽动几下,喉头滚动,嘴里噗的吐出一口秽物—— 不偏不倚,恰好喷在俯身看他的高淼身上。 “呀……” 扑面而来的呕吐物让高淼愤怒至极。 她看到辛夷拖开崔郎中。 “你故意害我?” 她作势就要抽刀,辛夷却没有给她发火的机会,冷静地上前扶起铁蛋,“快!崔大夫,掐住他人中。” 崔郎中很快反应过来,俯身看去。 “怎的惊厥起来?” 辛夷道:“扶好。” 高淼看他二人忙碌,又气又恨,又不好当着表姐的面做出嫌恶铁蛋的举动,只能咬牙吃这哑巴亏,自行出去清理。 辛夷此刻也顾不得这位京兆郡君。 她和崔郎中手忙脚乱地制住铁蛋,随即让小曹娘子去地里挖来地龙(蚯蚓),加上胡椒和黄豆,把水熬干,再去掉药物,取了黄豆,喂铁蛋服下。 说来神奇,方才抽搐呕吐,不省人事的孩子,神智竟慢慢恢复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小曹娘子。 “娘……” 第18章 马钱子——— 从吕家离开的时候,崔郎中叫住辛夷。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老夫甘拜下风。” 辛夷微微一笑,“师父姓周,他老人家隐居世外多年,名讳不愿为外人所知,望崔大夫海涵。” 崔郎中连连点头,“老夫明白,明白。” 说罢,他弯腰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两张药方递给辛夷,“这是我先前为吕小郎开的药,烦请小娘子参详。可是因我药不对症,害了小郎君啊?” 辛夷接过药方,一行行看下去。 羚角片、霜桑叶、川贝,生地、钩藤、滁菊花、茯神木、生白芍、生甘草、淡竹茹…… 这些药物有辛凉开窍,增液舒筋、清肝熄风的作用,对中脏腑有效,而瘟症无益,确实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但吕家人都没有追究,谁会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这个崔郎中倒是个有趣的人。 辛夷笑了笑,将药方交还给他。 “清热镇惊、凉血解毒,对病情是有帮助的。崔大夫不必自责。” 崔郎中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深深一揖。 “受教了,今日多谢小娘子指点。” 辛夷弯腰扶她,“崔大夫不必客气,你往后唤我辛夷便好。” “辛夷?” 整天被人小娘子小娘子的叫,连个名字都没有,辛夷不习惯,顺便也给自己的名字做了解释。 “这是我的闺名。崔大夫是长辈,可以唤得。” 崔郎中见她医术高明还如此谦逊有礼,也没有因为自己占了理就贬低他、羞辱他,反而大方和解,敬重他是长辈,一时感慨不已。 “老夫愧不敢当,告辞。” 辛夷笑笑,见他转身,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上前叫住。 “崔大夫留步。” 崔郎中微怔,抱了抱拳。 “小娘子还有何指教?” 辛夷走近,慎重地问:“崔大夫可知张家村东头水渠边上的马钱子?” 崔郎中眉头一皱,诧异地反问:“何谓马钱子?” 瞧崔郎中的模样,分明不认识这种植物。 说来,马钱子原是到了后世的大明才从“回回国”引进的一种植物,后来在云南、广东一带种养,当时她设计中药部分时特地做了标注。但是主策划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恨不得把《本草纲目》塞进去…… 辛夷审视崔郎中片刻,见他不似说假,突地一笑。 “这事在我心里压了有两日了……” 略略停顿,她压低声音。 “崔大夫,你跟我来。” …… 水渠静静流淌,那两株马钱子树的枝条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叶子早已落光了,光秃秃的的枝条上,挂着零星的几个橙色浆果,长势不太好,乍然看去和其他的落叶乔木并无不同。 崔郎中抬头仰望枝头,摸着下巴沉吟。 “此物有何妙用?” 辛夷平静地道:“马钱子是大毒之物,原本长于深山密林,喜热耐湿,按说我朝应当只有南边的崖州、邕州等地才有,没有想到开封府也能存活,倒也稀奇……” 崔郎中诧异地转过头来,疑惑不已。 “那你怎知这就是马钱子?” 辛夷回视她,淡淡一笑:“我师父他老人家最喜周游,见多识广,我恰好在他的书上见过……” 说到这里,辛夷伸手拉过枝条,摘下一颗马钱子的浆果,颁开来,取出里头铜钱样的果仁。 “马钱子的果核,扁圆盘状,色白,很易分辨。” 辛夷眼睛明亮,令人移不开目光。 崔郎中看着她思忖片刻,四下里观察片刻,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带老夫来这里,不仅仅只是为了让老夫认识马钱子这么简单吧?” 辛夷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有一抹暗淡的情绪荡开。 “我怀疑村中婴孩畸形与这棵树有关。” 崔郎中显然吃了一惊,面色都变了。 “何出此言?” 辛夷将刚刚剥出来的马钱子核摊开在掌心里,再引导崔郎中看向那条水渠—— 水渠是张家村灌溉所用,村里人家为了取水盥洗方便,用打通的竹筒从渠边引水到家,因此,这里面的水,家家户户在用。 “马钱子的果子掉入渠中,经久浸泡,果皮腐败后,果核里面的毒素才会慢慢渗入水中。日积月累,水便有了毒素……” 崔郎中不解,“那为何只有怀身子的妇人或是胎儿中毒?” 辛夷道:“渠中为流动水,毒性偏低,身强体健的成年人用了,大多无恙,或略感不适,毒素很快便被自身的抗性排出体外。而孕妇不同,摄入马钱子,很有可能会中止妊娠,即便保胎,胎儿畸形的可能性也很大。因此我断定,村中妇人总生怪胎,与这棵树脱不了干系……” 崔郎中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额头冒出汗来。 “那你我还等什么,得快些去报官啊——” “不可。”辛夷深幽的眸底闪过一抹异光。 左右看看,她轻笑着,压低声音。 “这么大的案子,单凭你我红口白牙,也没有人相信。草民报官,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更何况,马钱子虽有剧毒,也是天生天长,不是人为造就,告官又能如何?村里的孩子,也挽救不了。” “那……” 崔郎中沉吟,捋着胡须思考。 “以小娘子的意思,该当如何?” 辛夷微微一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只要处理了马钱子,再清理水渠,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不是大家安好?” 崔郎中点点头,“很有道理。那老夫索性把这棵毒树一把火烧了。” 辛夷摇头,“烧不得。” 她上前,拉下枝条,将树上的马钱子果实摘了些来,兜在衣裙里,朝崔郎中笑笑。 “毒,也是药。马钱子通络散结,消肿止痛,可治痈疽,难得好药材。回头把水渠处理干净,我再拿锄头来,把树换个地方栽种便是。” 崔郎中怔怔地看着她,“老夫行医数几十载,没想到临老还能长这番见识,多谢小娘子指教。” 辛夷莞尔,“客气什么?我还得麻烦崔郎中呢。” 崔郎中叉手:“但请吩咐。” 辛夷笑吟吟地道:“我手里头有一批药材,想拜托郎中帮我卖到药铺去。所得收益,我们二一添着五,如何?”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小忙而已,小娘子客气了。” “应该的。改明儿我炼好了药,先给郎中过目……” “好说好说。” · 从水渠那头出来,辛夷就和崔郎中分道而行。 她正要往家里走,背后便传来冷哼声。 “你倒是会做好人。” 辛夷懒懒地转头,一眼便看见脱了红色斗篷,只着软甲站在河渠石壁前的高淼。 这女子在跟踪她? 辛夷呵声,“郡君不冷么?” 冷风仿佛顺着她的声音吹过来,高淼脊背一寒,抱紧胳膊,鸡皮疙瘩便渗了出来。 可她并不愿意在辛夷面前示弱。 挺直脊背,便冷冰冰地相问。 “你偷偷摸摸拉了崔郎中来此,是想搞什么鬼?” “对不住郡君,私事不便相告。” 辛夷着实不想招惹这个贵人,施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不料那高淼却不肯轻易饶了她,欺身上前,但见寒光一闪,匕首便已出手,尖利地抵在辛夷的脖子上。 “问你话呢?说不说?” 第19章 房中遇险 辛夷低头一看,刀尖抵在颈子上。 她挑挑眉,危险地眯起眼睛,“郡君要过河拆桥?你表外甥,还没有康复呢,现在杀人会不会早了点?” 哼!高淼冷笑一声。 “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人?” 辛夷后背抵紧石壁,冷冷看着高淼,“郡君的话,我听不懂。” 高淼比辛夷要略略高出半头,眼对眼地低头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模样俏丽,傲慢的语气却硬得像一块冰,满是上位者的姿态。 “我打听过了,你本是个蠢笨娘子,成日只知好吃懒做,追着张巡歪缠,无半分本事。你这样的人,怎会突然医术精进?甚至比崔郎中更为高明?” 辛夷笑盈盈地反问:“郡君以为呢?” 高淼咄咄逼人:“你是不是汴河水鬼?” 辛夷看她持刀戒备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我要是水鬼,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去救铁蛋?” “你不救他,你就死定了。” “水鬼怎会怕死?” “水鬼不是鬼。”高淼犹豫一下,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道:“我们怀疑,水鬼案是人为,只是尚未找到幕后之人——” 换言之, “汴河水鬼”已成了一个带毒的绰号。 或者是人,或者是鬼,或者是杀人的组织。 不仅民间畏惧,朝廷也视为心腹大患。 这也是高淼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你要不是水鬼,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难以服人。” 挺有逻辑的。辛夷抬了抬眉梢,似笑非笑,“那郡君打算怎么处置我?” 高淼略微一怔。 她只是有所怀疑这才跟上来查探,但到底要怎样做,并没有认真地想过。听辛夷问起,再看她不甚在意的慵懒样子,高淼心念微动。 “这就把你带去开封府问罪……啊!” 一声吃痛的尖叫, 高淼手上的匕首在石壁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金石划出的电光一闪而过,辛夷扼住她的胳膊反手一拧,夺下匕首便将她按压在渠壁上。 “郡君再仔细看看,我是水鬼吗?” 锋利的匕首在高淼的脖子上缓缓移动。 高淼脸色突变,几次三番想要挣扎起来,奈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动弹不得。 这瘦小的女子力气大得堪比壮汉,生生将她压牢在石壁上。 高淼喘着气,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又气又急,“你不要乱来,我警告你,我是……” “我知道,你是贵人,一等一的贵人。”辛夷慢条斯理地收了收匕首,弯起的唇角笑得更开。 “别紧张,我不杀人。尤其不会杀你这样的重要人物,破坏游戏规则……” 重要人物? 游戏规则? 高淼听不懂,脸都气绿了。 “那你要做什么?” “活下去。”辛夷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高淼,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淡定地笑道:“郡君凤体贵重,我本来不愿招惹,是郡君自己撞上来的,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凤体?这个词让高淼心下一恻。 紧跟着,注意力就被匕首吸引过去。 匕首在她身前移动,高淼寸寸冷汗,却不料那女子会直接削掉她的腰带,剥开她的轻甲…… “啊!”高淼大叫。 “住手——你疯了?” 高淼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 大家都是女子, 哪有女子轻薄女子的道理? 辛夷眼里阴云密布,脸上却是笑意浅浅。 “郡君别怕,我会很温柔……” 高淼素来傲气矜娇,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她身子瑟瑟颤抖,像一只无助的小鹌鹑,舌头抵着牙齿咯咯作响。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再不住,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你才舍不得我死呢。” 高淼脸上的惊恐已不足以用言词来形容。 她看着辛夷的微笑,觉得这女子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她想到了死—— 在这一瞬间。 又想到了她的孩儿,不舍得死。 然后,在匕首上冰冷的寒意掠过脖子时,下意识闭上眼睛…… 辛夷眉梢上扬,一把扯掉她的亵衣…… “疯子!你是个疯子——” 到底是贵女,高淼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辛夷拿过亵衣,笑着将她的中衣和轻甲掩回去。 “紧张什么?留点礼物做纪念罢了。” 辛夷的话像一盆冷水,让高淼瞬间冷静下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微敞的领口,再看看淡然而笑的辛夷。 “你,你拿我的衣裳做什么?” 辛夷杏眼微眯,目光像会过电似的。 “郡君忘了在吕家的承诺?就当是诊金了。” 拿人家的亵衣当诊金? 高淼躁急不安,辛夷却有点想笑。 这是来自张小娘子本尊的创意,她也是灵机一动想到的。 “升斗小民,活命不易。郡君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就将这件绣着郡君闺名的亵衣挂在宣德门上。你猜世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右卫大将军的脸色,会不会很精彩……” 高淼变了脸色。 “你敢。” “我敢。” “你——” 高淼的骂声压在喉头,突地放慢了语气。 “你怎知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辛夷不理会她的询问,自顾自地道:“还有这把匕首——为免郡君失手伤到自己,我先帮你保管几天。” 高淼气得俏脸扭曲,“无耻之徒,你还要匕首做什么?” “我俩的定情信物?”辛夷笑得自在,那表情看在高淼的眼里,便是又坏又狠又龌龊。 “有了匕首当信物,往后我若跟人吹牛说起,我和京兆郡君关系非浅,才会有人相信呀。” “你无耻!” 这把匕首是高淼成婚时夫家为她打造的,上面镌有“滔滔”二字,是她的小名,世上仅此一把。 还有高淼贴身的小衣,全都绣有同样的字迹,是他夫君的特殊喜好。此事不为外人所知,她想不明白这个农庄里的小丑娘,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水鬼? 高淼又惊又怕,却强忍着眼泪,咬紧牙关怒视着她。 “你杀了我吧。” 辛夷瞄她一眼。 “好死不如赖活着。” “杀了我!”高淼低吼着挣扎,但力不从心。 她以为自己喊破了喉咙,其实声音小如蚊蚁…… “宁愿死,不愿受侮辱?郡君好有气节。” 辛夷笑着将匕首插回高淼的刀梢中,气定神闲地笑。 “匕首还你。记住,只要你不动我,今日的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 说罢,她将亵衣塞入怀里,转过身,摆摆手。 “郡君再会。” 这反转来得又快又陡。 高淼脖子上冷嗖嗖的触感尚未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胸怀空空,一时又羞又急,愣半晌才开始骂人。 “无耻。” “无耻之尤!” · 张家。 灵堂被吕家人打砸后,已然重新布置起来。 今儿是张巡的头七,家里村邻宗亲不少,檐下摆满条凳,坐的,站的,披麻戴孝说话的,伴着铜锣敲打,喧闹异常。 辛夷不喜欢这氛围,绕开人群回了后院。 后院安静得出奇,辛夷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古怪的气息。 谁又趁她不在,进来使坏了吗? 辛夷担心她放在屋里的那些药材,快步走过去推开西厢的房门。 嘎呀一声,辛夷眼前黑影闪过,一个人斜刺里袭来,手执棍棒重重敲在她的头顶—— 砰! 第20章 营救 嗡! 辛夷脑袋疼得几近晕厥,当即便软了下去。 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力气大,这才先发制人,给了她当头一棒。 然后将她牢牢抱住,往里拖。 嘭!房门被踢上。 辛夷模糊的视野里,有一条白绫从梁上垂落,在眼前晃晃悠悠,抱着她的那男人结实而高壮,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巴,推抱着便将她的脖子往打好死结的白绫上挂…… 她头昏目眩疼痛难当,双手反剪使不上力,叫不出声,只能被动的去送死…… 电光石火间,辛夷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有人要勒死她,伪造自杀现场? 大白天的,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杀她? 她今日若是吊死在这里,和当日投河是不是如出一辙? 吊在白绫上机械性窒息死亡的感觉不仅难受,死后还很难看。 不!辛夷不敢多想那个画面,拼尽全力,用双脚蹬踢门板,试图发出声响。 奈何,此刻的张家后院没有人…… 对方在重重喘息。 她的双臂往后扳扯得,几近脱臼。 “去死!” 脖子挂在了白绫上,辛夷浑身抖动,双目猩红欲裂。 就在男人准备松手的当儿,她当机立断,腿用力往后一踹。 这一招是她跟驴学的,尥蹶子。 “啊!”男子裆部被踢中,痛得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贱人!怕死得不够快吗?” 这是一个粗犷而陌生的男声。 辛夷无法回嘴,她不想死得这么憋屈,伸手用力去抓白绫。可是,脖子套上绳索且脚不沾地的情况下,即使她臂力优于常人,此时也很难自行挣脱出来。 情急之下,辛夷伸长腿用力踢向门角处的柜子。 上面放着火油和火折子…… 农家用的火折子比较粗糙,用草纸卷了棉花团,再加入硫磺硝樟脑,塞在竹筒里,一直保持着半燃烧的状态,只要摇晃便会产生火光。 再遇火油,轰地一声,就熊熊燃烧起来…… 火油是辛夷放的门边的,为的是入夜进出方便,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火油满地流淌,遇火燃烧十分迅速。 滚滚浓烟透过门板和瓦片的缝隙,飘了出去…… …… 汴河边的官道上,傅九衢带着侍从徐徐而来。 最先发现烟雾的是打马在前的段隋,“爷,张家好像走水了?” 孙怀哎呀一声:“瞧着是后院的厢房呢。” 傅九衢没有作响,望着腾空而起的浓烟,眉心微蹙。 程苍瞥他一眼:“好像是张小娘子和三个孩子的住处……” 话音未落,身侧一阵疾风掠过,程苍来不及反应就被自家主子惊了马。 “驾!” 张家后院在官道那一侧,傅九衢一夹马腹,转瞬飞奔到院墙边。 马儿长声嘶叫,傅九衢丢开缰绳,站在马背足尖轻点,人便腾空跃起,过墙上瓦…… · 烟雾扑面而来,熏得辛夷睁不开眼。 那贼人在刚起火时,还试图去扑火补救,可眼看火势顺着火油越燃越旺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回头抓扯辛夷往下拽。 辛夷的脖子挂在白绫上。 在与贼人的拉锯中,渐渐使不上力气…… 窒息感吞噬了她的意识…… 她要死了。 死得这憋屈,比炮灰还炮灰…… 瓦片被揭开的声音,隐约而清浅。辛夷没听见。 一个人影突地从头顶落下,衣襟飘起如展翅的大鹏,脚刚落地,揪住那贼人的后颈,一拉一拽,再一脚便踹出老远。 砰地落地,发出重重的响声。 接着,便晕倒在墙角。 辛夷意识涣散而凌乱,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水底,濒死的窒息痛苦,让她根本就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浓烟里,一个身影朝她靠近。 似乎犹豫了片刻,他抱住了她的双腿,往上托举。 “下来。” 辛夷双眼被熏,什么都看不清楚,支撑她的只有本能。 可是,胡乱地挣扎没有用。 双手薅了好几次,都没有薅到白绫…… 她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 “救……我……” 烟雾越来越大,傅九衢袖口掩鼻,抽出腰刀,唰地割断白绫。 辛夷的身子瞬间下坠。 没有意识,没有理智,她本能地用力抱住眼前这根救命的浮木,猴子似的攀挂在他的身上,鼻子往他的颈窝里埋,似乎在寻找新鲜的空气…… “混账!” 傅九衢为了切割白绫,本来就只有单手搂住她,辛夷这么重重压过来,他低骂一声,身子后退两步,毫无意外地被辛夷扑倒在地…… ……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 “后院,张家后院烧起来啦。” 破天的呼喊声像投入油锅里的水,顿时引来爆炸般的震动。 人群一窝蜂地往后院跑过来。 最前面的人,正是刘氏。 浓烟是从西厢房里冒出来的,可当人群冲过去的时候,他们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锁死了。 刘氏双眼冒着精光,大声呐喊。 “快来几个人,把门撞开。” 几个青壮男子闻言,放下水桶冲上去。 嘭!薄薄的门板从中被推开。 入目的情形,荒唐,怪诞,又香艳。 四下无声。 小娘子和一个高大的男子“搂抱”在一起,滚倒在地,她压在那男子的身上,像吸食骨髓的妖精,贴着他,紧紧贴着他,本就瘦弱的身子贴得像本就长在男人身上似的…… 她头上的血,染红了男子的衣裳。 她头发裹了尘土,纠缠在男子的发上,凌乱相交…… 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狼狈。 大白天的,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刘氏尖叫,像一只被人踩到痛脚的老母鸡,声音高昂粗野。 “好哇,偷汉子偷到家里来了,不知廉耻的小破鞋,你是要把我们三郎的脸面都丢尽了呀……” 都说家丑不外扬,刘氏却害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侧着身子舞着手绢高声叫喊,村邻宗亲们都涌了上来,看到张家小娘子这副模样,尴尬的尴尬,咋舌的咋舌,嘲笑的嘲笑。 灭火的接着灭火。 刘氏搧着飘出的烟雾,捂鼻子往檐下站去。 “三叔公,张家眼下就数你的辈分最高。咳咳……你来说句公道话,这小破鞋,当如何处置?” 这个时代朝廷律法和宗祠家法并存,家族事务多半由族中长辈商议决定,尤其像女子偷人养汉这种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必经由衙门,自行定罪。 宗亲们咂咂有声,顺应地点头,叫“沉河”的,叫“关祠堂”的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叫喊着“直接乱棍打死她”。 辛夷头昏脑涨。 挨那一棍子还没好,又被从天而降的侠士直接拉倒在地上,换了谁不得晕过去? 可惜,她晕了,又醒了。 清楚地听见了刘氏高亢的骂声,也看清了面前这张盛怒的俊颜,以及他气恨之下咬牙切齿的森森寒意。 傅九衢? 辛夷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你怎会在这里?” 第21章 也不怕压坏了肚子 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压在身上,眼儿流光,青丝凌乱,又是个不老实的东西,一蹭一蹭地乱动。这般摩擦,是个男子都受不住。 “还不松手?” 傅九衢扣住辛夷的手背,拖她,掌心汗湿。 辛夷力气大,拼命自救的时候,更是大得惊人,偏生她不自觉,在死亡边沿走了一遭,脑子晕眩,人也崩溃,抱紧傅九衢便咳嗽不停。 “我不想死……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唾沫星子都飞傅九衢脸上了。 傅九衢嫌弃地别开脸,抓住她一截细腰。 小的,软的,好像一把就要捏断。 傅九衢像被烫了似的松开,阴沉的双眼里满是戾光。 “松手!你就不怕压坏了肚子?” 肚子?辛夷醒悟过来,自己是个“孕妇”,是死是活全在傅九衢一念之间。 她睁眼,看傅九衢胳膊和肩膀紧紧绷起,手背上还有她指甲尖划出来的几道血痕。 两人贴得近,呼吸可闻,他的愤怒和恼意,快淹死人了。 完了。傅九衢要弄死她。 辛夷身子一热,着了火似的,想跑起来开溜…… 奈何,形势逼人,她手撑地上还没有直起身,身子便软倒下去,再次重重砸在傅九衢的身上。 “我没力气了,你来动……” 傅九衢:“……” 屋子里烟雾呛鼻,小娘子脸儿皱成一团,衣襟微敞,黯淡天光里,可见一截雪颈细腻如瓷,桃花胭脂染白玉,窄细绵软弱无力,两条瘦长的腿扣在男子的劲腰两侧,裹了他,仿佛要把他夹断。 傅九衢脊椎发麻。 黏黏糊糊的感觉缓慢往上升,血液逆窜…… 这次他没碰腰,掌心往上扯住她肩膀。辛夷身子原本倚着他,软软的,像被没了筋骨,冷不丁两只肩膀被他捏住,痛得直钻心,慌忙勾住他脖子,紧接着就被傅九衢翻了过来—— 晒鱼干似的,丢在地上。 咚!辛夷大口喘气。 傅九衢一身衣裳染了血,沾了灰,玉带微松,双眼阴沉沉近乎邪肆,却带着笑…… 那模样可怕极了。 “你们要做什么?” “广陵郡王……”刘氏失声尖叫。 “广陵郡王?” 一层层围观的人群,当即石化。 “郡,郡王……哎哟我的爷,我的主子爷哟!”孙怀在人群往踮着脚望一眼,看到自家主子那张风华绝代的笑脸,吓得哆嗦一下,便冲了过来。 “这是,这是怎么了呀,有没有伤到哪里?” “滚!”傅九衢用力挥开孙怀,沉着脸整理好衣袍,走出门时脸已归于平静,就像方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似的,他扫向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 “行远兄头七,小王特来拜祭,恰遇后院走水,这才出手相助,不必道谢。” 孙怀看到主子笑,就瘆得慌,见状挥苍蝇似的抢在前面。 “散了,都散了,郡王说了,不用道谢……” “要谢的,咳咳……若非郡王搭救,我已为贼人所害……”辛夷眼泪汪汪,是被傅九衢摔痛的,也是被烟熏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抢占道德高地。 “方才听婆母说我偷养汉子,是指广陵郡王吗?” 刘氏看到傅九衢时,已惊得魂飞魄散,闻言她飞快地换了脸色,笑得腻歪起来。 “没有没有,我何时说过你偷养汉子?误会,误会。他爹,你在愣什么愣呀?还不快请郡王去屋里坐?” 说时话长,但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有一瞬。 人群一听这话,就知道好戏要散场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疑惑,却无人敢问敢说。 各自散去。 这时,厢房里却忽然传来一道夹着呻吟的求救声。 “救……命……救……救救我……” 那贼人被辛夷踢中囊袋,痛不欲生,再被傅九衢那一脚踹晕在墙角,黑漆麻黑的烟雾里,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喊,众人才发现屋里还有第三人。 刘氏来了精神,“大家快看啦,奸夫在那儿,那个才是奸夫。” “快,把他们拖出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向来不缺。 不肖片刻,辛夷和那汉子一并被人拽了出来。 辛夷终于看清那汉子的模样。 三十来岁,高大,壮硕,一身长袍布衣,做寻常儒生的打扮,还真有几分奸夫模样,只是眼下他头冠脱落,长发垂下,满脸黑灰,狼狈得瞧不清面容—— 刘氏很是来劲儿,滑坐地上边拍打边哭嚎。 “天爷,你们快看看这小破鞋做的好孽哟。今儿是三郎的头七,她竟找个野男人上门苟合,当众让我三郎蒙羞……我的三郎啊,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喽……” 辛夷看得有趣,这妇人,绝了。 “郡王,我不认识这个贼人。” 别人说什么辛夷不管,她就盯住傅九衢。 谁说话管用,她心里门儿清。 刘氏乌鸦似的,嘴巴又坏又快:“嚯!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不认识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房里?” 傅九衢目光渐深,神色冷厉,是辛夷从未见过的那种狠。即使是那日在锦庄里,她当众赖他,磨他,让他下不来台,傅九衢也没有露出过这般狠绝。 该不会当真以为她在“偷汉子”吧? 辛夷身子疼痛,坐起来慢悠悠的。 “他是来杀我的……咳咳……郡王明察……如果他是我的奸夫,我为什么要踢伤他的要害?我难道想下半辈子守活寡么?” 人群哄笑起来。 这么大胆露骨的话,少有女子敢说。 傅九衢脸色阴沉,朝程苍示意一下。 程苍应一声,和段隋一起将人拖下去检查了一番,很快又将人拖回来,扑嗵一声,摔在傅九衢的面前,当场晕过去。 段隋拱手:“郡王,这贼子肾囊肿如紫茄,内里丸物破损,是外伤所致……” 男子那地方,总不能是他自己弄伤的吧? 傅九衢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右手的玉扳指,似笑非笑。 “本王看不得脏东西,把他弄干净。” “是。”程苍应声,拎起院子里灭火的水桶,直接从那壮汉头顶泼了下去。 大冬天冷水泼下,彻骨的寒意。 那汉子激灵灵发抖,打个喷嚏醒转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渍,牙齿敲过不停—— “郡,郡王……饶,饶命!” 傅九衢冷冷的:“抬起头来。” 那汉子抬头,原本的黑灰被水一冲,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王屠户?是王大屠户?”人群里有人叫喊。 王屠户勾搭张小娘子的事情,早已在村里传遍了。 看清王屠户的脸,一群人低低嗤笑起来。 “还说没有偷人的?” “……穿得周五正六,明明是个杀猪匠,装什么斯文人?” 傅九衢黑眸阴凉,微弯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是谁让你来的,来张家做什么?” 王屠户原本就是个粗蛮汉子,被人围观,也不觉得丢人,拖着满身的水渍就跪伏到傅九衢的脚下, “是,是是是她……”他舌头打结似的,哆嗦着扭头,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是张小娘子约我来的,她说多日不见,甚是,甚是思念……” 第22章 有仇怨?是蹊跷(二更)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院落里此起彼伏的奚落和嘲笑。 “你再说一遍。”傅九衢居高临下,视线冷冽如霜雪天的风, 凉涔涔,刺骨头。 王屠户不敢抬头看傅九衢,不住地磕头。 “郡王作主,求郡王……为小民作主。” 傅九衢笑了一下,温声问:“嗯,说说看,你要我如何给你做主?” 王屠户吸了吸鼻子,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情。 “郡王,我与张小娘子情投意合,有意等她孝期后结成夫妇,奈何她婆家百般刁难……我知她苦处,虽想娶她为妻,却不想无媒苟合……不料,因此惹得她不快,她当我的面挂了白绫,闹着要自尽……我与她发生争执,被她误伤下身……也不曾想,她竟绝情至此,要将一切罪过都推给我……” 辛夷这时已缓过劲来,靠坐在台阶上。 一听这话,她嘴角发抽。 “就你这样的男人,我会和你情投意合?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我眼睛又不瞎。” 辛夷不愿意和一个这么油腻龌龊的男人扯上关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把事情说清楚,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屠户却是奸猾,演技比刘氏半点不差,大老爷们竟当众哭泣起来。 “我真傻,我,我太傻了……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是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我今日就不该来,不该来的……卿卿,是我误了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可你……何至于被人撞破奸情,就不顾情分?” 辛夷快被他气笑了:“你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吧!?” 王屠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似的,伏低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痛哭流涕,“卿卿,不论你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怨怼你……你要我的命,那你拿去便是……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自轻自贱了,那白绫子是当会要命的呀……” 辛夷头皮一紧,觉得这事玄乎了。 “什么仇什么怨?你何至如此害我?” 王屠户脸红得如同猪肝,像是蓄了许久的力了一般,说得声泪俱下。 “卿卿,我没有回头路了。这一世我先走一步,来世我们再做正经夫妻……” 辛夷眼瞳一缩,“不好。他要自尽——” 程苍反应最是迅速,一把扣住王屠户的下颌,防止他咬牙。 然而,王屠户并没有咬舌,在程苍地控制下,双腿痉挛般在地面蹬踢几下,嘴里便溢出了鲜血。 辛夷爬过去,用力扼住他的肩膀,“快说,是谁指使你的?” 又一口鲜血吐出来, 王屠户眼神涣散,嘴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 辛夷厉色逼问:“要你杀我的人,也要杀你,对不对?是不是你受人要挟,不得不死?” “……” 沉寂中,院里寒风浸骨。 王屠户瞪大两只眼睛看着辛夷,那一抹不甘的,恐惧的情绪,慢慢的散去。最后脑袋一歪,倒在程苍的胳膊上。 程苍探他鼻息,朝傅九衢摇了摇头。 “断气了。” …… 死了? 就这样死了? 辛夷血液骤冷。 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农妇,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处心积虑地谋算? 从张小娘子投河开始,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今日这人杀她不成,竟然为了诬蔑她,而不惜自尽,到底为了什么? 一个阴影卷上心头,辛夷久久没有说话。 “郡王……”刘氏的破嗓门打破了寂静,“你听到奸夫的话了吗?这小破鞋白日宣淫不成,竟杀人灭口,好歹毒的心肠啦……” 辛夷无力地坐下去,目光阴凉凉看着刘氏,冷声笑开。 “别跟我说,全是你设计的?” 刘氏指着她,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忽地朝傅九衢软软跪下,一边痛哭一边嚎叫。 “郡王啦,你要为民妇做主呀……三郎惨死至今,我这三儿媳妇没有给他烧半炷香,没有给他磕一个头,今日更是当众羞他辱他,我张家如何能容她……” “哦?” 傅九衢突然笑开,那俊美的脸上平静如水,双眼却平空添了几分戾气。 “你要我做什么?” 刘氏的哭声忽然就颤了两个调儿。 别人不了解傅九衢,刘氏却听过不少广陵郡王的逸事。 大宋朝以文御武,轻视武人,他却偏要去练武,长公主不许,为此闹到官家的面前,而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习武可杀人。 对他们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来说,高兴时雍容温和,不高兴时想杀便杀。 刘氏脑子活络,她明显查觉出傅九衢对三儿媳妇的偏向,但事到临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请郡王恩准我们,用宗嗣家法处置淫丨妇。” 刘氏磕头,重重地磕,不惜磕出淤青,磕出血。 其他宗亲见状,交换个眼神,也从众地跪下去。 “淫丨妇不守妇道,当请家法。” “请郡王恩准,用家法处置淫丨妇。” 一群人匍匐在地,向广陵郡王请愿。 他们全都要置辛夷于死地。 一直以来,辛夷都拿他们都纸片人,没有深浓的情感,好恶都是如此。 可此刻,她心底说不出的恼怒。 是气极了,也是融入角色后的情绪上头。 “笑话!你们当郡王和你们一样没脑子不成?” 她咳嗽着摸了摸被勒过的脖子,“是郡王将我从白绫救下来的,屋里是个什么情形,郡王一清二楚。你们要诬蔑我,也不听听郡王的意思?” “你别仗着郡王仁义,便想攀扯他。郡王救你,还不是看三郎的面上……” “你关起门来,郡王又怎会知晓你和野男人干的什么好事?” “不要脸的东西,攀扯郡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群人七嘴八舌,众口铄金。 辛夷抬头,望向傅九衢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但见他风仪不改,眉目冷淡,唇角有一抹化不开的笑意,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看来这出戏,得靠她自己唱下去了。 “要凭证是吗?”辛夷撑起身子,扫一眼傅九衢,众目睽睽下翻开王屠户的眼皮,端详片刻,忽地朝程苍摊开手。 “程侍卫,借刀一用?” 程苍看了傅九衢一眼,犹豫着掏出匕首。 辛夷接过,面不改色地用刀子撬开了王屠户紧闭的牙关。 暗红色的鲜血充盈在口腔里,涎液顺着嘴角流出来,看上去极是可怕。 人们不知这小娘子要做什么,低低议论。 辛夷只当没有听见,仔细地检查尸体,眉头渐渐蹙起。 好半晌,她从王屠户染血的牙缝里挑出嚼碎的残渣,又望向孙怀。 “孙公公,借你白帕子一用。” 傅九衢是有点洁癖的人,因此孙怀的身上常年备有帕子。 闻言,孙怀和程苍一样,也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子的脸色,见他不作声响,这才掏出来贴心地铺开在地上。 “小娘子,请。” 果然是侍候广陵郡王的人,做事妥当。 辛夷冷笑一下,将药渣放上去。 洁白的颜色被鲜血浸染,晕开…… 四周寂静,人群屏息凝神。 刘氏刻薄地骂:“小破鞋,你又想装神弄鬼地做甚么?” 辛夷不理她,慢慢将药碴上的鲜血吸干,露出灰褐色的细碎残渣。 观察半晌,她用手指将残碴慢慢捻开,嘲弄地笑。 “蜜蜡包砒霜,这是早有准备呀。” 第23章 当面验孕 辛夷把匕首还给程苍,慢吞吞挽起袖口,一截白皙瘦弱的手腕在天光下极是晃眼,却见她稍稍用力,就将王屠户沉重的尸身翻转过来。 “钩吻混砒霜,再用蜜蜡做成包衣,用以隐藏。蜜蜡是用蜂蜜和树胶制成,有韧性、可防中毒。但只要用力咬下,表层就会破裂融化,从容赴死。” 她说得头头是道。 就好像亲眼看到的一般。 刘氏一声冷笑。 “如果不是你干的,你哪会晓得里头是什么?就凭你一个乡下小妇人?哼。” 辛夷看着她尖酸的模样,脸儿微侧,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我一个乡下小妇人不懂,你一个乡下老妇人懂得就多了。你除了会栽赃陷害,还会请鬼通灵呢。那汴河水鬼,是不是你请出来害人的?” 反将一军,噎得刘氏说不出话。 程苍蹲下身子,扼住王屠户的下颌端详片刻。 “照小娘子的说法,王屠户早有预谋?” 辛夷说得斩钉截铁,“是。” “他为何要谋害你?” “这……”辛夷努嘴,“那就得问他了。” 有人不识趣地哄笑。 更多的是,寂静无声。 人心一旦生疑,哪有那么容易消除? 傅九衢嘴角轻勾,云淡风轻地笑。 “王屠户脾气不好,打死过三个娘子。但在三个月前,一直在小甜水巷的集市上摆摊卖肉,从未到过张家村。行远离京后,他却频频来张家村卖肉。如此一反常态,小嫂可知是为什么?” 辛夷盯住他,慢悠悠地笑开。 “郡王仍然怀疑我与王屠户有私情?郡王闯入房里时不是看得很清楚吗?他要杀我。我没有说谎的可能。” 傅九衢:“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 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 王屠户日复一日地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也日复一日地重复“打娘子”这个可恶的行为,那是来自《汴京赋》的剧情设定。 做为一个低等任务工具人,他本该永远这样循环下去,重复即定的人生和轨道。 然而,王屠户离开了小甜水巷,来到了张家村,又给办丧事的张家送猪肉,引发了他和张小娘子的“私情”一说,如今竟做出对张小娘子的谋杀一事…… 归根到底,由头在哪里? 是男主角张巡的死,导致剧情崩坏? 还是VR游戏仿真成真,角色人物有了思想、有了谋算、有了真正属于人的欲望,再不甘心过重复的人生,走即定的命运? 那傅九衢在游戏里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夷脑子隐隐作痛。 这些都不是初穿入游戏里的她能回答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辛夷眉头微蹙,“死人是不会说谎,但死人已经告诉我们,他是服用砒霜而死。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作案的可能。你们要为我定罪,有什么证据?” 傅九衢微挑眼尾,带出一抹笑。 “段隋,去请周道子过来查验尸体,看小嫂所言,是真是假。” 请周道子来,一可查实案子里的古怪。二可给张家村人一个板上钉钉的铁证,免得事后再生非议。对辛夷来说,这是一桩好事。 然而,傅九衢话音未落,人群外面便传来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郡王,老夫可以查验。” 众人望去,便见一个宽袍布靴的老郎中背着药箱,大步流星地挤了进来,在广陵郡王面前深深揖礼。 “老夫崔友,尚医专药,可查验一二。” 崔友虽是个江湖郎中,在汴京城却小有名气,比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御医更得百姓的敬重。可以说,汴京城东水门外的这些村落里,到处都是崔郎中行医诊病走过的脚印。 这是一个有公信力的老郎中。 傅九衢点头首肯。 崔友没有迟疑,放下药箱便撸袖管检查王屠户的死状。 好半晌,在一阵屏息凝神的等待中,他回头朝傅九衢拱手,一声感慨。 “后生可畏呀。小娘子说得半点不差,王屠户确是砒霜中毒而亡。药丸上的包衣是用蜂蜜与树胶熬制而成,若非用力咬碎,断不会致命。” “王屠户身高八尺,壮硕有力,小娘子强迫不了他。还有,那白绫悬于梁上,高有二丈余,以小娘子的身高,不借助木梯,很难做到。更何况,小娘子答应了吕家,要为吕小郎治病,身为医者,断不会在这时为儿女情长而自尽……” 崔友徐徐望向辛夷,眸中满是信赖。 “老夫以为,小娘子是被人冤枉的,王屠户的死与她无关。” 有理有据。 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郎中说的话,比当事人的申辩更能取信于人。 所有的疑窦,仿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辛夷朝崔郎中报以一笑,“多谢崔郎中为我洗刷冤屈。”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狐狸般阴凉的眼,寒气森森。 “郎中此言有理。且不说小嫂对行远的情意,单说小嫂如今身怀有孕,一个将为人母的妇人,怎会做出如此荒唐行径?” 身怀有孕? 傅九衢抛出来的不是惊雷,而是深水炸药…… 辛夷耳窝嗡地一声。 议论四起。 刘氏脸色一变,大叫不可能。 “三郎那般厌弃她,躲都来不及,怎会同她行房…………再算算日子,三郎离京三月有余了,她怎会这时怀上?呵呵,到底怀的是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呢?” 辛夷脸上烟灰未散,看不出面色,话却说得满满恶意。 “正是三郎离京前有的。婆娘说没有,难不成夜夜躲在我床下偷听不成?” 噗! 有人低低嗤笑。 傅九衢不甚在意地把玩玉扳指,阴凉的笑与他绝美的面容无情地冲突,无端让人发悚。 “诸位何必争执?” 广陵郡王一开口,庭院便安静下来。 傅九衢懒懒散散的笑一笑,黑眸微阖,视线凉凉地从辛夷脸上掠过去,“劳烦崔郎中把个脉,查查胎儿月份大小,不就一清二楚了?” 这点火是他,扇风也是他呀。 呕!辛夷哇一声,吐了。 这一吐,翻江倒海。 当众吐了个昏天暗地。 “害喜了?” “大嫂。”辛夷求助地看着龚氏,捂揉着心窝,“扶我去方便一下。” 龚氏瞥了婆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搀住辛夷。 辛夷先前被王屠户勒过脖子又被烟雾熏过,胃里早就不舒服了,呕吐并不完全是作假,因此这一吐面色青白,看着真有那么几分害喜的模样。 “待我去洗洗,再来。免得熏着崔郎中……” 她说着便想回房。 傅九衢眯起眼,一身狐裘氅子裹着过分俊美的面孔,秀骨风仪,姗姗而行,走到辛夷面前,噙着笑端详她,一字一顿。 “屋中着火恐伤梁柱,多不安全?孙怀,带小娘子找个地方盥洗。” 孙怀:“是。” 辛夷脊背僵硬。 傅九衢听了刘氏的话,怀疑她了。 “行吧。那我不洗了。”辛夷松开龚氏的胳膊,端端正正坐回台阶上,心里打定主意,一赖二赖三赖,咬死不认就是。 她不信傅九衢还能把她肚皮挖开来检查? “有劳郎中了。” “是。” 众目睽睽下,崔郎中慢慢走到辛夷的身边,蹲下,抬头望她,“小娘子,老夫得罪了。” 辛夷莞尔一笑,摊开手腕在他面前,“客气了。我相信崔郎中一定会还我公道。只是,我方才受了些罪,此刻心慌意乱,恐怕会有些影响脉象……” 崔郎中眉头微皱,手指搭在腕上。 没有人相信张小娘子会怀有张巡的孩儿。张巡活着的时候对张小娘子如何,张家村人有目共睹,刘氏更是见证了她夜夜独守空房,只要不是偷人,哪来的孩子? 刘氏连羞辱她的词儿都想好了。 不曾想,崔郎中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起身笑着朝张家人抱拳。 “恭喜恭喜,小娘子确实已有身孕,三月有余。只是,小娘子身子虚寒,当居以静处,慎而护之,勿使惊动为要。” 辛夷看崔郎中表情严肃,差点吓死。 崔郎中与她非亲非故,不可能为了帮她撒下弥天大谎。 真作假时假亦真? “呕——” 辛夷心里一急,头晕目眩,这次吐得更厉害了。 第24章 我对郡王是真的…… 辛夷吐得差点把肠胃翻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她“害喜”,目露不安。 张家村许久没有出生过正常的婴孩了。 这两年,村庄仿佛受到诅咒一般,诡事频出,人们的心境在日复一日的恐慌里,变得敏感而多疑。他们盼着有正常孩子出生,以解除村子的诅咒,又很怕别人的孩子正常,会显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诅咒的人—— 寂静中,傅九衢穿过一束束复杂的目光,走过去亲手扶起辛夷。 “小嫂受委屈了。” 一丝笑,浮上广陵郡王朱红的唇。 辛夷看着他暗自咬牙。 这委屈不都是他给的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和追究孩子真假的时候。 她顺着崔郎君递来的梯子就往上爬。 “那郡王也该为我做主了。” 软软糯糯的声音入耳,傅九衢眼尾撩撩,笑容更深邃了几分,带一点凉薄的冷,轻谩地扫过心惊胆战的张家人,阴寒至极。 “世间恶意千万种,唯有流言最杀人。依我看,汴京水鬼,就在这里,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心中!” 张正祥是个软耳朵,吓得脸都白了。 “郡王恕罪,都是我这个不知深浅的婆娘,整天乱嚼舌根子……” 扑嗵一声,刘氏跪了。 “郡王饶命,民妇也是一时糊涂,看到有外男闯入后宅,气疯了心,这才误会了三儿媳妇……呜呜……我也是为了我那个短命的三郎呀……” 话锋转得挺快。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唇角弯出一抹凉意,含笑浅浅。 “本王再说一次,行远离京前曾托我照顾家小。有我傅九衢在一日,谁也别想欺辱他们孤儿寡母。否则,后果自负。” 温声入耳,如芒在背。 张家人齐齐低头,称是。 傅九衢眼风扫过辛夷,微微一笑。 “家宅不宁,非行远所愿。为免他泉下不安,还是依小嫂所言,你们分家另过吧。” 辛夷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这个广陵郡王好人坏人全当了,总算没有食言。 …… 一刻钟后,辛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灵堂。 傅九衢在给张巡上香。 头七的日子因这一出闹剧变得紧张起来。 张家人也老实了许多,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候在灵棚外面,再不敢凑上前去拍广陵郡王的马屁。 灵堂里安安静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辛夷刚要进去,就被程苍举剑拦下。 “让她进来。”傅九衢头也没回,声音低浅。 隔着层层垂落的白幔,辛夷望着那一道颀长的背影,慢慢走近。 “今日的事,多谢郡王。” 傅九衢面无表情:“我没有帮你。” 辛夷道:“若非郡王来得及时,我恐怕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 她指的是起火时傅九衢的“从天而降”。 “我知道郡王对我仍有怀疑。如果我说,有人要致我于死地,不论是冬月初十那天投河,还是今天厢房里上吊,都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操纵,郡王肯定也不会相信……”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在火上点燃三根线香,递过来,对她的话却避而不谈。 “给行远上炷香吧。”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傅九衢冷笑:“小嫂这模样,可不像传闻中的情根深种。” 辛夷默不作声地接过香,对着张巡灵位鞠躬三下,插在香炉里。 “传闻要是可信,郡王早就死千遍万遍了。” “大胆!”傅九衢没急,侍立在侧的孙公公先急了。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敢随便说的? “小娘子不想要脑袋了吗?” 辛夷平静地望着灵位,一言不发,更不见半分怕意。傅九衢满脸漠然,就像没有听到这句冲撞的话,不动声色地将纸钱在长眠灯上点燃,落入火盆。 孙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小丑只是他自己…… 今日的广陵郡王比往常沉默。 在辛夷看来,除了家里三个小孩子,对张巡的死最在意最难过的人,当数傅九衢。 “郡王。”辛夷轻声道:“我这人性子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惹犯我……我会记仇。不管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三番五次害我性命,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郡王今日的恩典,有机会也一定报答。” 说完,辛夷朝傅九衢端正地行了个礼,潇洒转身,径直出门。 “慢着。”傅九衢眉头微拧。 辛夷顿步,回头看他。 “你要怎么查?”傅九衢问。 辛夷了解傅九衢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个郡王不用管,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自己帮自己还不行吗?” “小嫂好好养胎,此事我自会查实。”傅九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落在辛夷平坦的小腹上,一张俊脸阴凉晦涩,但没有再追问王屠户的事情。 “在你生下行远的孩子以前,我会护你平安。” 冷不丁“母凭子贵”了,辛夷内心鼓噪得慌,清了清嗓子,不敢看傅九衢的表情。 “虽说郡王不是为了我而出手相助,但该谢的还是要谢。郡王的心疾,我会想方设法找到药方……” 傅九衢嗯一声,望向灵堂上大大的“奠”字,目光有些空。 “你说的这些……最好都是实话。” 辛夷不甚在意地轻哼,撩起的笑容有几分俏皮。 “我从不说假话。不过,治疗心疾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有人欺我辱我陷害我,我肯定就不能专心制药了。所以,烦请郡王关照一二。”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 这女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顺着竿子往上爬—— 可谓奸猾之极。 傅九衢没有答应,也不见拒绝,眼角上撩,转头吩咐孙怀。 “回府拿一瓶冰地虎给小嫂。” 冰地虎是宫中御药,治外伤和烫伤有特效。今儿辛夷遭此横祸,脖子和身上到处都有擦伤和勒伤,手背还被烫了一下,本就不太美观的脸,更是难看了几分…… 想必广陵郡王看不下去了吧? 就辛夷所知,这个大反派非常的——爱美。 人家英雄救美,他英雄救丑,想必心里十分不痛快。 “多谢郡王。”辛夷微微一笑,朝他福了福身。 原是表达友好,不料,傅九衢当即转开脸朝向灵位。 “灵堂上,眉开眼笑像什么话?” 辛夷轻哦一声,笑容更大,“我受郡王恩惠,总不能哭一场吧?”她说着,身子朝他靠近一步,“我若当真哭了,叫外面的人听去,说不定以为郡王怎么欺负我呢?” 傅九衢退开了些, “站好!” “我怎么没站好?”辛夷低头看看自己,本想打个趣,不料脚麻了一下,一软一葳,身子便往前斜,她堪堪扶住傅九衢的手臂才站稳。 “我脚抽筋了……” “……”傅九衢嫌弃的眼神毫不掩饰,抽手就要甩脱她。 “小嫂自重。不要无端惹人非议。”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 辛夷被他气得笑了起来,脸儿微斜,右眼下那粒朱红小痣随着她的笑声轻轻一颤,“郡王和三郎亲若兄弟,我们亲近些本也无可厚非……若不是心中有鬼,怕什么非议呢?” 她柔软的声音像蘸了蜜糖,甜丝丝沾牙。 傅九衢沉下脸,“有没有鬼你不知道吗?” 辛夷清楚傅九衢说的是张小娘子勾引他的事情,却佯作不知,讶然地问:“郡王是觉得我们之间有鬼……已经不清白了吗?” 两人眼对眼。 傅九衢觉得胳膊上的那只手,烫得像烙铁一般。 他对这个整天想着勾引他的妇人气恨之极。偏生,她这吃鬼的力气大得惊人,若强行拉扯,难免引人注意,在张巡灵堂上,也不好看。 傅九衢:“松开说话。” 辛夷望着他,五指张开,发出真诚而无奈地一叹。 “我对郡王,是真的……” 真的没有半点非份之想…… 辛夷剩下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灵棚外突然传来一声唱诺,打断了她。 “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曹大人,前来吊唁。” 第25章 菩萨心肠 辛夷一怔,“我……” 傅九衢微微沉了声,“闭嘴。” 外面传来寒暄的笑声,傅九衢嗤了声,没再给辛夷说话的机会,抓住她张在半空的手,往外一甩。这动作在辛夷脑子里自动播放成了慢镜头…… 养尊处优的广陵郡王,手心竟有一层薄薄的茧,看来他从不曾疏于练武,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当真异类。 “重楼,你也在。” 曹翊被张正祥迎入灵堂,将一袭柔蓝披风摘下来递给侍卫,望着傅九衢展颜一笑,一张脸如清风明月,朗目疏眉,温和带笑。 “好久不见。” 辛夷脑子里下意识跳出一句诗。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縈花草。” 古代谦谦君子跃然眼前。辛夷情不自禁地瞄一眼傅九衢,在心里将二人做了个对比。 傅九衢太邪了,怎么笑骨子里都装着坏水。 曹翊不同,这面相就是招人喜欢的。谦和、温柔,眉目如画,谁看了不说一声我想要? 辛夷想到在策划组看人物图谱时,和女同事的争论。 “单看颜值,你要傅九衢,还是要曹翊?”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全部都要……” 辛夷不免叹气。 当初对着纸片人那么贪心, 现在真人在前,她一个都要不起。 曹翊不仅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还是当朝国舅,曹皇后的亲弟弟。曹家世代簪缨、顶级门阀,又是开国勋贵,曹翊将门虎子,更是族中翘楚。音律、骑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仪表堂堂,美名满京,是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选。这样的人,能要么? “张公。”傅九衢没有回答曹翊的话,而是似笑非笑地对张正祥道:“我和国舅爷说说话。” 曹翊来吊唁,张正祥战战兢兢地候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现在傅九衢要他退下去,即使这是他儿子的灵堂,他仍是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辛夷跟着张正祥和刘氏出得灵堂。 在离开的瞬间回头,透过白绫,但见傅九衢眉目幽深冷冽,语气半点不留情面。 “国舅爷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曹翊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灵堂上再无旁人,他才幽幽一叹。 “三郎罹难,我本该早些前来,奈何前些日子被官家派了外差,昨日才得以返京……唉,来得这样迟,是我的不是。” 说来曹翊比傅九衢年长不了几岁,却是傅九衢货真价实的长辈——按亲属关系,傅九衢得唤曹翊一声小舅舅。 实际上,二人打小就认识,同拜一个师父学武,关系比寻常人要亲厚很多。傅九衢不叫他师兄,偶尔叫“小舅”,最亲厚的称呼是他给曹翊取的绰号——“曹梆子”。 二人相对而视。 曹翊率先打破沉默。 “重楼可是怪罪我,不该派三郎前去昆仑关?” 傅九衢一言不发地看他片刻,点燃三根线香递给曹翊,就像方才对辛夷一样。 “上了香,就走吧。” 曹翊优雅地站直身躯,接过线香拜过灵牌,抿唇望向傅九衢。 “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尽忠,岂能趋利避害?” 傅九衢但笑不语。 曹翊皱眉看他片刻,再一次望向张巡的灵牌,浅浅地叹道:“今日是三郎,或许明日,就换你我。若大宋有难,你我敢不赴死?”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那玉扳指,眸光淡淡扫向曹翊,“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我辈本分。但是若有人勾结外敌,陷害忠良呢?小舅还觉得行远死得其所吗?” 曹翊一怔,“你是指有人……” “我什么都没说。”傅九衢打断曹翊的话,眸底沉郁深幽,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唇角挂着冷凝的笑容。 “小舅刚刚回京,诸事繁忙,祭拜完赶紧进宫见驾吧。” 显然,他不想深说。 曹翊沉吟片刻,点点头。 “世事无常,三郎英年早逝令人痛心。重楼,节哀。” 傅九衢和张巡的兄弟情分,知道的人不多,曹翊恰好是其中一个。说罢,他拍拍傅九衢的肩膀。 “那我先走了。改日,小舅请你喝酒。这次我从郓城带了不少好酒回来,都储在锦庄了……” 傅九衢侧开身扫他一眼,眉目深深。 · 辛夷在灵堂外面候了一会,站得腿麻,瞥一眼张家人,不见有人注意自己,就想悄悄溜回后院—— 不料,刚走几步,曹翊就出来了。 “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以辛夷眼下的身份,是不好和外男单独相处的。 但辛夷没有拒绝这位国舅爷的理由。 尤其在她屡造暗算,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她太需要掌握更多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去听听曹翊要说什么也好…… “是。”辛夷微垂眼眸,跟上去。 在她背后,傅九衢缓慢地走出来,冷眼微撩,哼笑。 曹翊站在院中,长身而立。他是一个细致体贴的人,在这个位置说话,不会让旁人听到,又能恰到好处落在张家人的视野,不会生出闲话和遐想…… 辛夷在他三尺外站定。 “大人有什么吩咐?” 曹翊淡淡一笑,双眼柔柔的光,如春风拂过,语气也客气而温和,“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这才不得不邀小娘子出来相商。” 辛夷微笑,“大人但说无妨。” 曹翊看着这个直视他说话的女子,有片刻的犹豫。 瘦而小,苍白羸弱,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一个女子,何处学来的绝妙医术? “想必小娘子已然看到了吕家那孩子……” 辛夷以为他说的是铁蛋,淡淡一笑,“大人放心,吕小郎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在静养数日。我已经叮嘱小曹娘子,只要按我开的方子煎服,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我不是说铁蛋。”曹翊略略停顿,温和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我是说,铁蛋的弟弟……石头。” 弟弟?石头? 辛夷:“小曹娘子不是只有铁蛋一个儿子吗?” 曹翊沉默不语。 辛夷冷不丁想到张家村那个恐怖的传闻。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村子里再没有正常的婴孩出生……” 辛夷脊背微微一僵,看着曹翊的眼睛。 曹翊也看着她,眸色晦暗。 好片刻,两人没有说话。 一阵凉风吹来,辛夷后颈泛寒,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了似的。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 但见傅九衢领着孙怀和几个侍卫,大步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半眼侧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小娘子不必怕他。”曹翊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傅九衢的背影,柔声安慰:“他与三郎感情深厚,有些情绪也是应当的。” “我明白。”辛夷收回视线,对曹翊莞尔一笑,“只是大人方才的话,我听不大懂……” 曹翊道:“石头先天不足,一出生便有缺陷,很是可怜。小娘子若有妙方,能治得石头的怪症,破除张家村生子的魔咒,也是功德一件。” 辛夷蹙眉看他。 曹翊又拱手,“小娘子不要担心,诊金一应由我承担,需用什么药材,我也会找药局襄助。” 辛夷笑道:“大人当真是菩萨心肠。” 曹翊:“略尽几分绵力罢了。” 辛夷端详他片刻,摇了摇头。 “不瞒大人,天生的缺陷,后天难有作为……小女子虽然有点小本事,但这种先天疾病确实治不了。不过,只要小曹娘子愿意,我可以先去吕家瞧瞧那孩子的情况,再作计较。” 曹翊点头,“那就有劳了。” “大人不必客气,应该的……” 辛夷抬眼,冷不丁撞上曹翊专注和探究的眼神,愣了愣,也跟着翘起嘴角,露出一抹友好的笑。 轻风微拂,寂静无声。 二人没再说话,辛夷将曹翊送到宅门。 大曹府的马车已在等候,却不见傅九衢等人的踪迹。 这个家伙,倒是走得挺快? 京兆郡君高淼骑马在旁,正在和曹翊的侍卫官说着什么,闻声转头,看到辛夷便沉下了脸,冷声叫曹翊。 “小舅舅,还不回京吗?” 第26章 小舅,小心这个妖女 高淼不喜欢辛夷,也讨厌她和小舅舅这样亲近,一说话便有咬牙切齿的气恨。 辛夷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微微一笑,远远地朝她行礼。 “郡君安好。” 高淼暗自磨牙,冷冷哼声扭开头去,故意叫辛夷难堪。 曹翊无奈地笑笑,向辛夷辞别。 “小娘子请回,不必远送。” 辛夷原本也不打算远送,只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罢了。闻言,她浅浅一笑,说声“大人慢走”,便含笑转身。 背后传来高淼压低的冷声。 “小舅,你要防着这个妖女,她极会使坏……” 曹翊看着辛夷淡然离去的背影,莫名尴尬起来,嗔怪地叮嘱高淼。 “不可胡言乱语。张都虞候为国捐躯,他的娘子,你也当敬重才是。” 高淼不满地呛回去,“张都虞候从不喜欢她。蛇蝎妇人,恶毒后娘,心思如贼,哪里担得起我的敬重?” 这个贼字,主要是对水渠边那事的不甘。辛夷玩味地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眉毛,戏谑一笑,高淼当即面红耳赤,嗤怒咬牙。 “小舅舅,你不要被她蒙蔽了,这丑妇人惯有心机,歹毒得很……” “滔滔!”曹翊沉下脸阻止她:“背后道人长短,非正人君子所为……” “小舅!你不知她有多下作。她……” 辛夷蓦地回头,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警告。高淼气得直攥马缰绳,可到底还是没敢把水渠边上受的委屈告诉曹翊。 “我就是厌恶她,厌恶极了!丑八怪。” …… 王屠户的尸首是开封府衙门派人来收殓的,听说是先抬到义庄去,待仵作验尸再交予家人安葬。 开封府的人来殓尸时,问了张家人一些话,又私下询问了辛夷和王屠户的事情,辛夷一律以“不识,不熟”搪塞过去。 捕头让她画了押,径直离去。 张家在办丧期间又死一个,消息传出去,一时流言纷飞,人心惶惶。 人们说起张家村和张小娘子,都不免心生忌惮…… 辛夷浑然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一个人躲在房里,为自己把脉了一次又一次,一会觉得有了一会觉得没有,一会觉得崔郎中只是帮她遮掩一会觉得崔郎中说的是实话…… 最后,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出门,去吕家,想偶遇崔郎中。 刚进入吕家内院,就看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抱着一个花布襁褓从倒座房里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门廊下风大,襁褓被风吹起一角,辛夷无意间瞥见,那几个月大的婴孩面部扁平,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还有明显的唇腭裂…… 奶娘与她远远对视,紧张地捂紧襁褓走开了。 辛夷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这便是受到水鬼诅咒生出来的“怪胎”? · 许是得了曹翊的吩咐,小曹娘子没有再隐瞒辛夷。 除了大儿子铁蛋,她其实还有一个小儿子,叫石头,尚不足六个月。 不幸的是,石头和张家村这两年出生的孩子一样,先天缺陷,长着一张兔子似的嘴巴,面部扁平,双眼呆滞,一看便知智傻。 吕家和小曹府都觉得这孩子丢人,满月酒都没有办,甚至不让亲眷四邻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有人问起来,只说那个孩儿生出来便死了。 从此石头就被深藏内宅,从没见过生人。 这也是铁蛋讨厌辛夷和张家人的原因。 “村里的变故是从你嫁到张家村那一天开始的。” “从那天起,妇人但凡有喜,要么滑胎,要么产而不全,出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缺陷……” 小曹娘子告诉辛夷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细微的颤抖。 辛夷回家思考了许久,又翻找出张小娘子房里的全部家什与遗留物品,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张小娘子和水鬼案的必然联系。 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谋杀她? 不过,此刻她身处案件漩涡,不论有没有曹翊的“拜托”,都必须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事到如今,辛夷已经做好了长期回不去的准备。 她要在这个世界里立足,就得有钱。 汴京城商业发达,她可以“抛头露面”做营生,也可以治病救人,只是女子想要独立自主,比男子更不容易,更需要钱…… 尤其眼下的形势,对她实在不利。 她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远的打算。 · 傅九衢没有食言,很快派孙怀送来了烫伤膏药。 一罐冰地虎烫伤膏,用绣着福禄祥云的锦缎荷包装着,缀了流苏和珠玉,以盘金绢条封口,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么华丽精巧,确实像广陵郡王的风格。 辛夷的烫伤并不严重,最痛的是被勒过的脖子。 “公公辛苦了。” 孙怀笑呵呵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骨子里却觉得这小娘子太过随便,哪有接了郡王的恩典这么漫不经心的? 不说感恩戴德,这么大剌剌的合适么? “小娘子,咱家还有一句话……” 辛夷嗯声,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孙怀被他看得头皮有些发麻,轻咳一声,笑眯眯地道:“国舅爷世禄之家,一门勋贵……嗐,像这种高宅大户的人家规矩甚多,小娘子还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得好,免受无妄之灾。” “公公何意?” “意在话中。” 辛夷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公公的意思,还是广陵郡王的交代?” 孙怀笑了笑,“小娘子就当咱家多事吧……我也是看小娘子不容易,为你多想了几分。” 辛夷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说她高攀不起曹翊,警告她不要心生妄想呗? 看来这个广陵郡王当真是防贼一样防着她,认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不勾引他,就会去勾引他的小舅? 辛夷突然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多谢公公美意,小女子有自知之明……像曹都指这样人品贵重才貌双全的男子不可多得,有机会,我自然要多多亲近他才是。” 孙怀:“???” · 这天晚上,张家的祭事照常在做,但没有人来找辛夷的麻烦。 辛夷清楚,这是傅九衢的功劳。 对刘氏和张正祥这一对趋炎附势的夫妇而言,巴结傅九衢比打压她更重要。 私底下,刘氏和张正祥就分家的事已然商量过了。 广陵郡王只说分家,又没说要分什么给她,这所宅子背后有三间老旧破屋,空闲了许久,平常用来堆农具和柴火,让她搬过去住便是。 至于三个孩子,刘氏当然是巴不得辛夷带走,少三张嘴吃饭。可是张正祥却有些犹豫,觉得会招人闲话,也怕傅九衢怪罪。 夫妇二人没有就此事谈妥,辛夷也不着急。 张巡丧期未过,她不想和刘氏掰扯。 西厢房。 三小只看着辛夷将冰地虎的膏药抬高,看来看去,就是不打开来用,不免有些疑惑,但一念和二念都不想同坏女人说话,只有三念鼓起勇气,提醒她。 “你都受伤了,涂一涂这个药药,是不是就会变好?那个,你要是手疼疼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擦擦……” 这是在关心她么? 辛夷望着瘦瘦小小的丫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哪有这么神奇?一擦就好的药,这世上还没有呢。” 三念嘟起嘴巴,“那你是在瞧什么哩?” 辛夷微笑,“我看它值几个银子。” 三小只错愕。 辛夷眉梢微动,笑容更得意了几分。 所谓宫中御药冰地虎,就是以生地、熟地、虎杖、冰片、蒲黄、栀子大黄为主要原料,再加珍珠粉、穿山甲等制成的烫伤膏药,对辛夷的这点小伤而言,并不会比她的自制药更好。 当然,药膏的价值远不在此。 她有更好的打算。 …… 第27章 二一添作五 这天辛夷在吕家等到天黑,崔郎中也没有来。 再次见到崔郎中,已是三天后。 铁蛋的病情已大有好转,但吕家对辛夷显然并没有绝对的信任,特地请了崔郎中前来。 崔郎中背着个药箱,不知打哪里来,风尘仆仆,辛夷在大门口看到他,相视一眼,笑着便迎了上去。 “那日,多谢郎中搭救。” 崔郎中怔了怔,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连连摆手称不敢。 “老夫只是尽医者本分罢了,并没有帮到小娘子什么……” 辛夷心绪沉了沉。 她都切脉自查八百回了,张小娘子和张巡没有圆房,剧情里也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出错…… 怎么可能切了个喜脉来? 问题出在哪里? 辛夷不想再自己吓自己,只当崔郎中是做了好事却不想趟浑水,微微一笑,便略过此事。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崔大夫。” 崔郎中犹豫地问:“小娘子请说。” 辛夷将崔大夫请到一侧,站在汴河的水岸边上,背对吕家大院,将怀里那个缎面荷包和膏药掏出来。 “崔大夫看看,这个能卖多少银子?” 崔郎中意外地看她一眼,低头解开荷包,拿着膏药瓶子端详片刻,见瓶底镌着“大内制”三个字,手哆嗦一下,惊诧莫名。 “这是宫中御药?” 辛夷笑了笑,“崔大夫果然见多识广。” 崔郎中问:“小娘子为何要卖它?这膏药治你的伤再好不过。” 辛夷摸了摸脖子,再看看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烫伤处,摇了摇头。 “这点小伤,我自己也能治,这膏药对我等草民而言,华而不实。但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御药就金贵了。” 崔郎中恍然大悟,点点头,压低嗓子。 “小娘子手头不宽裕?” 辛夷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不是不宽裕,是一穷二白。” 崔郎中叹口气,也不多问,“小娘子准备卖多少银子?” 辛夷打量他的脸色,嘿嘿笑道:“崔大夫比我懂行……这种御药,价值全凭买它的人喜好,落到普通人手上,可能不值十两,落到有钱人手上,这个……就全凭崔郎中做主了。多少都行。老规矩,所得银钱你我二一添着五,一人一半。” 出口就分他一半? 崔友略略错愕。 物以稀为贵,御药在民间的贵重自不多说,京中也不乏豪商富户,这冰地虎膏不说价值千金,卖个几百两银子,想必也是有人要的—— 对豪绅而言,价值不在膏药本身的疗效,而在于收藏价值,单是这盛放膏药的宫廷瓷器,寻常人家都不可得。 “老夫帮小娘子搭个线那是顺手的事,怎能白拿一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您就别客气了。” 辛夷笑眯眯地按住他要推拒的手,声音再低几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崔大夫想必也看到了,我如今百鬼缠身,倒霉事一桩接一桩……除了崔大夫,再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 “这……” 崔郎中唏嘘一声。 “小娘子怀着身子,应当豁达一些。所谓妊娠三月,见物而化……切勿忧思过虑。” “不是我不想豁达。”辛夷眼角微弯,“是有人想要我死呀。不攒些银钱傍身,我恐怕都活不出这年头……” 崔郎中迟疑片刻,将东西纳入袖***手道:“既然小娘子信任,那老夫便姑且一试。” 顿了顿,他又道:“换成银钱,老夫便拿到吕家来。在这里交予小娘子。” “崔郎中真是个大好人。”知道她不想这个钱被张家人知道,就主动替她解决难题。 辛夷俏生生眨下眼。 “我等您的好消息。” · 对辛夷来说,无本买卖就能赚到一大笔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消息传到长公主府上,广陵郡王就不那么愉快了。 “卖了?” 段隋低着头,只拿眼瞄自家主子,一脸苦相,“回郡王的话,是卖了。” 傅九衢俊脸微沉,将手里的书掷在桌上,冷哼一声,手指反复摩挲玉扳指,眼里仿佛噙了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卖了多少银子?” 段隋抿了抿嘴角,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弱弱地张着五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个巴掌。 “五百两。” 对普通人来说,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单凭一罐药膏,这是发家致富了啊。 傅九衢食指轻轻敲击,眉梢扬起一抹凉笑,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哼。 “很好。” 孙怀笑腻着一张脸,小心地道:“爷,要不要小的差人去问问,小娘子欠爷的银子,准备得怎样了?” 傅九衢:“不必。” 孙怀迟疑着又笑问:“那她给爷诊疾的药方,也不去催催么?” 傅九衢拿起桌上的书,慢条斯理地翻上一页。 “不急。她会主动找来的。” …… 辛夷没空去找傅九衢。 甚至连想他的工夫都没有。 隔日一大早,她就喜滋滋去吕家收钱去了。 崔郎中卖了药膏,原是不肯白拿她一半的,但辛夷死活要塞到他的手里,他也就应了。 汴京城百业盛行,各行各业以假乱真者多不胜数,御药这东西,如果是辛夷自己拿去卖,人家未必会相信,别说卖出五百两的高价,被人报假告官捉拿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钱里有崔郎中的信誉保障。 她白捡二百五十两,不再贪心。 …… 吕家今儿有客。 高淼准备了一堆给铁蛋的礼物,专程从汴京城赶过来,正在里屋和小曹娘子说话。 随同她来的人,还有曹漪兰。 相对于簪缨世胄的大曹府,小曹府庶女的小曹娘子在张家村是上户,在曹漪兰眼里,就是破落户了。 曹漪兰对小曹娘子从无好感,一是因了表姐高淼的缘故,二是因她早就听说小曹娘子生了个怪胎,偷偷藏在家中的消息,这才忍不住好奇跟来的。 然而到了吕家,这位曹大姑娘坐不是坐,站不是站,很快就后悔了。 娇娇女犯脾气,茶不肯吃一口,水也不敢碰一下,生怕被张家村的诅咒缠上,以后没法跟傅九衢生正常的孩儿,脸色很是难看。 “表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呀。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待得久了身子都不爽利,你也不怕晦气……” 曹漪兰大概是嗲精转世,便是说难听的话,声音也嗲得惊人。 辛夷还在门外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好家伙,这谁顶得住呀? 小曹娘子碰上大曹姑娘这么个小祖宗,正是百般受罪的时候,听到辛夷和崔郎中前来问诊,当即松了口气。 “二位,快快里面请——” 高淼腰挂匕首,红色氅衣,艳丽得好像一团火,却因她清冷高贵的长相,很是相衬。 她看一眼辛夷,冷着脸沉默。 曹漪兰却是噫了一声,从“受诅咒的恐怖村庄”情绪里回过神来,望着辛夷问: “表姐,她是——” 不等高淼回答,曹漪兰已然出口。 “是你!” 曹大姑娘这辈子的愤怒都从心底涌了出来,锦庄的羞辱,傅九衢的冷漠,全化成了她对辛夷的憎恨和愤怒。 “表姐,我大宋是找不着太医瞧病了吗?叫这么一个小贱人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怕失了身份?” 小曹娘子满脸尴尬。 同一个曹姓,命却不同。 曹大姑娘打个喷嚏,也能请太医,而她的儿子哪怕快死了,也是不配让太医来问诊的…… 她心底酸涩,不敢说,只能温声圆场。 “大姑娘,这位张小娘子医术了得,这次幸得有她相救,不然我家铁蛋怕是……” 她拿帕子拭眼睛,掩饰难堪。 曹漪兰却是双眼赤红,被恨意烧昏了头。 “你也是自甘下贱。再怎么破落,也不至于和这等贱民沾泥带水的拉扯不清……” 高淼皱眉:“兰儿!” “曹大姑娘。”辛夷何尝不知道曹漪兰为什么作妖?她微微一笑,把嘲弄的话说得十足谦虚。 “我凭一手医术获得广陵郡王另眼相看,是比不得曹大姑娘舞技了得,艳动锦庄……说来,是我的不是呢,竟敢承了郡王的情,劳烦曹大姑娘给我舞了几个时辰……” 她眼儿往下,睨向曹漪兰的脚。 勾唇,一笑,呵地一声。 “我有伤药,散瘀消肿有特效,愿为效劳。” 曹漪兰双脚连忙往回收,羞愤得双颊胀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就搧。 “贱人,跪下——” 第28章 白捡的,这是赚大发了吧? 咚! 手臂在半空被辛夷捉住,稍稍往前一带,曹漪兰收不住力气,整个人便往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撞在桌几上。 碰撞声里,茶几翻转,茶水飞溅…… 曹漪兰扑倒在地上,钗环歪斜,一身茶渍。 这次辛夷收了些力气,仍是打得曹漪兰懵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表姐,她打我,这个小贱人,她居然敢打我……” 辛夷冷笑看向高淼。 “郡君都看见了,我只是为躲避曹大姑娘无礼抠打,并不曾出手。是非对错,想必郡君会给公道。” 高淼暗自咬牙。 哪里有什么公道? 这狗东西就是仗着有她把柄,欺负人。 “表姐……”曹漪兰哭得泪人似的。 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皇姑父和皇姑母都对她和颜悦色,今日竟被一个农庄里的小寡妇摔了个狗吃屎…… “这要传出去,我往后还怎么见人……” “够了!”高淼冷着脸,“知道丢人,你就收敛点。”说着吩咐贴身丫头,“宝妆,带大姑娘下去更衣。” 高淼凶起来,是有几分冷色和威仪的。 曹漪兰哭哭啼啼地下去了,屋子里总算恢复了平静。 · 辛夷和崔郎中商议片刻,没给铁蛋再开药,而是给了小曹娘子两个食疗的方子,叮嘱她慢慢给孩子调理。 高淼始终沉默坐在一侧,直到辛夷和崔郎中要告辞离去,她才忽地开口。 “崔郎中行医多少年了?” 猝不及防的问话,崔郎中有点愣。 他看看辛夷,随即恭敬地行个揖礼,“回郡君,老夫幼时从师便跟着师父行医,满打满算,约莫有四十五载了。” “老大夫了。”高淼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希冀的光来,“我想向郎中打听一个人。” 崔郎中:“请郡君明示。” 高淼垂眸,轻叹。 “陈储圣。景祐年间曾在翰林医官院任职,后因故被乏,不知去向……” 崔郎中讶声,“陈储圣?老夫略有耳闻。传闻此人出身医学世家,技用超群,尤擅妇人科,一生追索医道极致,编著有多部本草释疑、医药方书,后来好似得罪了人……咳,老夫多嘴了,多嘴了,民间常常以谣传谣,真假犹未可知……” 他又凝紧眉头望向高淼。 “不知郡君为何有此一问?” “郎中可知他下落?” 崔郎中摇摇头,不无感慨:“我一个江湖郎中,哪里识得这等医家圣手……” 高淼一声叹息,跟着起了身,朝崔郎中行了个男子揖礼,“有劳郎中。” 相比娇蛮任性作威作福的曹漪兰,高淼傲是傲,冷是冷,该有的礼数从来不失。 但对辛夷是个例外。 高淼看到辛夷便自恃全无,愤怨火灼火燎般冲入大脑,恨不能撕碎了她。 “崔郎中名德重望,却是太过仁慈,须得小心肖小之辈借故攀扯,拉你下水……” 这话她憋半天了,不吐不快,毫不避讳地指向辛夷,双眼凉嗖嗖的,像看杀父仇人。 辛夷不怒反笑。 “郡君说得有理,尤其眼下有水鬼作祟,这些鬼邪之物,最喜欢对仁慈的长者下手,崔郎中要小心……” 高淼冷笑。 “我不信世上有鬼。” 辛夷赞同点头,“是的是的,哪能有鬼呢?” 高淼:“即便当真有鬼,我也一定会把他揪出来——你最好小心点,别露了狐狸尾巴。” 敢情这位郡君是认真把她当成了凶手,在她面前敲山震虎呢? 辛夷有点忍俊不禁,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挑挑眉,“郡君别吓我,我胆小得很。再怎样,也不敢在您跟前使坏呀。” 高淼呼吸一窒,脸颊莫名泛红。 辛夷只当没有看见,眨个眼,含笑辞别。 …… 手里头有了几个银子,辛夷盘算着处理那些堆放的药材。 分家的事情,也排上了日程。 在刘氏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既不方便又没有安全感,辛夷不想和那个蛇蝎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怕没有死在“汴河水鬼”手上,先被刘氏搞死。 哪料不等她去找刘氏,刘氏便上门来了,将宅子背后的三间旧房子指给她。 说来张家现在的宅子还是张巡得势以后拿银子回来修建的,一大家子都是沾了三郎的光。 但张巡死了,事情便不好办了。 辛夷不想争一时长短,有个栖身的地方就行。原本她要分家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堂堂正正地脱离婆家,得到自由。 令辛夷意外的是,三个孩子也被刘氏扫地出门了。美其名曰,孩子小,离不了母亲的照顾,孩子又自愿随她走。 这原本不在辛夷的计划之内,可是看着三个抱着小包袱的小豆丁,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要是不管,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落到刘氏那个恶毒妇人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你们自愿跟我走的?” 三个孩子站得整齐,都不说话。 看来是不怎么自愿又无可奈何了? “既然是自愿的,那往后就听我话。” 仍是沉默。 “愣着干什么?”辛夷挽高袖子睨着三个不知所措的小家伙,努了努嘴巴,“把东西都放驴车上去呀,难不成要我帮你们拿?” 一念和二念默然不语,转身去放东西。 三念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小短腿跑得嗖嗖地快,放好东西便爬上驴车,冲辛夷吐舌头。 “我和哥哥往后会乖乖的,帮你做事情,不白吃你的饭。” 辛夷暗自失笑,收拾行李去了。 三间旧屋子背对张家新宅,正面是汴河,侧面是官道,毗邻的是张正祥的亲兄长张正福那一家子。 辛夷牵着驴子,带着孩子便搬了新居。 屋子旧,但环境好。 陋屋虽小,好歹有个窝。 收拾破屋的时候,辛夷再次感受到了力气大的好处。搬抬不必靠男人,自己就是个汉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也不过大半天的工夫。 等收拾好,她撑着酸痛的腰环视四周,规划起来——在靠汴河那侧要建造木堤和水岸,座个亭子,养点花花草草,蔬菜绿植,猫猫狗狗,该是何等惬意? 当晚,辛夷带着三个孩子睡在唯一的炕上,大人孩子挤成一团,仍是免不了冻得身子冰凉。 第二天早起,她二话不说套了驴车,将三个孩子下饺子似的抱上去,排坐整齐。 “听我令,报数。” “一。” “二。” “三。” 三小只听话地回应,辛夷满意地挨个拍他们的小脑袋。 “出发——” 往后,这就是她的小兵了。 辛夷莫名有点得意。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三个漂亮的孩儿,这是赚大了吧? 三念从来没有进过城,大眼睛晶亮亮的看着她。 “娘,我们进城是要买什么?” 这声娘叫得脆脆的,来得猝不及防。 一念和二念神态古怪地盯着三念。 辛夷抬抬眉梢,笑着摸了摸三念的小脸,软乎乎的,真好摸。 她内心柔软,跨上车辕坐好。 “大采购。让你们感受一下大户人家少爷小姐的生活!” 第29章 奇怪的挑夫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无云。 辛夷赶着驴车沿着汴水边的官道进城,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挑担的、赶车的、送货的人们,沿着汴河蜿蜓了一路。入了城就更是热闹,吆喝的、摆摊的、来来往往的农人商贾、货郎挑夫骆绎不绝。 快节奏那叫苟活,慢节奏才叫生活。 穿越前,辛夷虽然不至于996、007那般辛苦,但生活节奏也是极快。 同大多数人一样,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参加工作,她一步一个脚印的长大,从不敢松懈半分。 唯一不同的是,她出生中医世家,父母给她更严厉的管教,从有记忆起就在被督促学习,学习,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感觉这种“慢节奏”的人生。 这一切,新鲜、有趣又自然。 就好像她原就该属于这里。 辛夷长长舒一口气。 一入城,她便盘算起了要买的东西。 除了三小只的日用品,全家人吃的、穿的、用的都要买,还需要一些相关的药具。有了工具,她可以炮制药材,治疗自己的脸,做一些护肤的脂膏胰子,等有了信誉,攒的银子也够了,就扩大营生,开医馆或者开一间驻颜馆,一路开到汴京城…… 辛夷美滋滋的,三个孩子也美滋滋的。 因为辛夷懒得做早饭,带三小只吃的汴京城有名的金泰楼。石肚羹、精烧燥子、胡饼……面点小吃,摆了满满一桌。 “大户人家顿顿都吃这么多吗?” 二念香喷喷吃着,恨不得把舌头咽下去。 三念笑眯眯的,“娘,以后我们家都要这么吃吗?” 一念老成许多,困惑地盯住辛夷。 “你有钱么?” 辛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把小蒸笼往他面前一推,夹了一个汤包在他碗里。 “吃你的。” “你哪来的钱?”一念又问。 真是个爱操心的小人儿。 辛夷斜着眼笑:“没钱付账,我就把你们抵押了。” 一念皱起眉头,认真地审视辛夷片刻,垂下眼,埋头认真地吃了起来,再不相问。 辛夷松口气。 “娘!”小三念眉开眼笑,见两个哥哥不说话了,宛若贴心小棉袄一般靠在辛夷的胳膊上,小嘴儿乖巧得如同抹了蜜。 “你真好看。” 辛夷嘴角扬起,替她擦擦嘴。 “这么撒谎,你不亏心啊?” 三念笑得叽叽的,如同偷到油的小老鼠。 “娘,你快看街上……” 辛夷顺着三念所指望出去。 大街上披甲持刃走来的,是禁军步军司的人马,兵士步伐整齐,井然有序,行人纷纷避让。 打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 上次曹翊到张家烧香,一身石蜜襕衫,做士子打扮,看着斯文温雅,如今头戴红缨盔,身穿锃亮铁甲,添了些英气,却也不像个粗蛮武将,仍像个饱读诗书的文臣。 辛夷察觉到三念绷紧了身子,连忙转回头,揽了揽她,“别怕,那些是朝廷的将士,守护百姓的。” 三念偷偷瞄她,“和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对不对?” 辛夷微怔。 这些孩子不是不知道这些将士是做什么的,只是看到他们就想念父亲了。 辛夷对张巡没有感情,对这段夫妻关系也没有认同感,但她不想伤害孩子的心,笑着摸摸三念的脑袋。 “是的,和你爹一样。” 二念小小声,哼道:“才不是!我爹爹比他们可威风多了……。” 大男主人设的张巡无疑是威风而俊朗的,不然也不会在原剧情里获得那么多倾世红颜的喜爱。 可惜——人没了。 辛夷笑了笑,不说话。 见孩子都吃好,招手叫小二过来结账。 “来了。客官。”小二肩上搭着汗巾子,望着从金泰楼门口经过的禁军队伍,自言自语般嘟哝。 “奇怪!这几日街上的禁军比年节头都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该不会要打仗了吧?” 辛夷低头数钱,没有接话。 自康定年间的宋夏战争后,大宋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战事。汴京繁华似锦,民生安稳富裕,汴京百姓大概已经忘了有战争这回事…… 但辛夷记得,再有两年,南边的侬智高会攻破邕州,建立“大南国”,昆仑关之战一触即发…… 到那时,药材价格大概会水涨船高。 她的小医馆还开不开得起来? 辛夷漫无边际地想着,出了金泰楼,将三小只一个接一个抱上驴车,依葫芦画瓢,让他们报数排排坐好,再手牵着手,互相管理,然后牵着驴子往前走。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没敢在大街上坐车辕,而是老老实实地拽好驴子的缰绳,蜗牛般慢吞吞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前方的禁军大军已经过了云骑桥,只看得到一个尾巴。三个孩子眼巴巴地伸长脖子,望着那些军士的铁甲,默默不语,目光却有些潮湿,尤其是三念,瘪着嘴巴,差点要哭出来。 辛夷不忍心看,眼睛瞥向路边。 几个坐在扁担上的挑夫在揽活。 “小娘子,要挑夫吗?” “十里路,五个大钱。” 枯水期漕运不便,在汴京城庞大的物流体系里,挑夫是最低等的运输职业,却占了很重要的一环,但他们明明看到她有驴车还来相问,这么没眼色? 辛夷半眯一下眼,笑着拍拍驴脑袋。 “不用了,谢谢。” 她今天心情好,对谁都友好。 那壮硕的挑夫却不识趣,吐掉嘴里的杂草,便拍拍屁丨股站起来。 “怎么会不用?你这不带着三个孩子吗?车坐了人,哪里还能拉货呀?” “可不是么?小娘子用吧,我们罗哥牛高马大,好用得很,保管你用了还想用……”一个圆脸的汉子跟着起哄,笑嘻嘻说着,过来要拦她的驴。 辛夷脸色微变。 却见另一个挑夫也起身围了过来,他无意踢到脚边的竹筐,仿佛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筐里有刀? 辛夷带着三个孩子,不敢与歹人硬碰硬。 “曹都指,曹大人——等等我呀。”辛夷急中生智,朝禁军远去的方向大喊一声,猛地拽住那圆脸汉子拦在面前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 “抱歉了,兄台,我找曹大人有急事,下回再雇你们。” 那圆脸壮汉猝不及防,被辛夷推过去重重撞在同伴的身上,踉跄着往后倒。 两人同时哎哟一声,破口大骂。 恰好,一个校尉模样的禁军打马经过,闻声看了过来。 三个挑夫身姿顿了顿,辛夷赶紧坐上驴车。 “驾——曹大人!你等等我——” 第30章 长大了,养你(二更) 辛夷半点顾虑都没有,亮开嗓子就喊,引来街面上的行人指点和取笑,她也浑不在意,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跟着曹翊和禁军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念的小脸拉得老长。 二念嫌她丢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三念乖巧许多,瘪着嘴看着辛夷的后脑勺,好似纠结了许久,突然唤了一声娘。 “你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呀。” 辛夷头也不回,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 “不叫怎么追得上?曹大人……曹都指等等我……” 三念:“你追他做什么?” 辛夷:“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三念默默垂下眼帘,隔了片刻,突然吸了吸鼻子,低低道:“你不要改嫁,等我和哥哥长大了,养你。” 辛夷压根儿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冷不丁听到小小女孩说出这样心酸的话,愣了愣,朗声笑开。 “好!一言为定。驾——” 驴车在街口倒了个弯,没入人群不见。 · 辛夷在街上发疯似的追赶曹翊的事情,傅九衢很快得到了消息。 孙怀想到主子对她的禁足令,再想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脊背上汗涔涔的,觉得今儿有人要遭殃…… “爷,您消消气,别跟那村妇一般见识!” 傅九衢面色不变,平静地抬抬眼。 “段隋,你来说说。” 段隋激灵一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郡王,说,说什么?” 傅九衢眉目不动,声音轻渺带笑。 “她怎么搭上曹翊的?” 搭上?段隋嘿嘿一笑,“郡王多虑了,她想搭,也搭不上国舅爷的呀?” 傅九衢神色一凛,段隋又笑了起来,“小曹娘子的孩子染疾,国舅爷去给张都虞候上香时,随便探望了一番……说来也算那张小娘子有点本事,竟然治好了铁蛋的怪病,不然也引不来国舅爷注意……”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撩眼,“是有本事。所以,你们全都是饭桶吗?” 段隋整张脸都垮掉了。 “郡王,国舅爷喜欢和哪个女子亲近,属下也管不了呀。属下总不能拉着国舅爷,告诉他,别跟张小娘子亲近,我们家郡王不高兴……怕他被骗吧?” 傅九衢淡淡嗯一声。 “曹翊往常对吕家有这么关照?” 孙怀瞥了瞥主子的脸色,轻咳一声,接过话来。 “小的听说,曹娘子在娘家时,不受小曹府待见,和大曹府也少有往来,但曹娘子与京兆郡君是手帕交,关系极为亲厚。至于国舅爷嘛,小的想来,也就是个顺便,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不是?” 哼! 傅九衢笑笑,修长的指抚着掌心里的青瓷茶盏,像是接受了孙怀的说法,问得漫不经心。 “这几日,小张氏如何?” 段隋道:“如鱼得水,满口谎言……” 傅九衢手指微停,抬眼看他。 段隋的嘴上像长出了喇叭似的,一提到辛夷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她如何把崔郎中哄得团团转,说她如何夸下海口要攒银子开医馆…… 末了,又笑道:“真是个奇女子,她竟然还给自家取了个名儿。叫,叫什么辛夷?说是她的闺中名讳。” “辛夷?” 傅九衢淡淡重复一遍,突地沉声。 “去,把程苍找来。” 段隋:“郡王有什么吩咐,叫属下便是,叫程苍干什么?” 傅九衢冷冷地笑:“你能打自己的板子?” 段隋苦哈哈地撇嘴:“九爷,属下又哪里错了?” “让你派人盯紧张家村,是为查水鬼案。你且说说,你都给爷查了些什么?把人家的闺名都打听明白了,案子却无半分进展,不打你打谁?” “别啊九爷,你就饶了属下的屁股吧……” 段隋哭丧着脸,程苍这时却打了帘子进来,走到傅九衢面前,端端正正行个揖礼。 “郡王。” “何事?” 段隋吓得脊背都绷紧了,却听程苍道:“张孝卓亲自带着仵作去了义庄,核验王屠户的尸身。昨夜还去了开封府大牢,提审小谢氏。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线索,今日便指派曾钦达去了张家村……” 傅九衢清悦的嗓音带着一丝凉笑。 “去张家村做什么了?” “没有惊动村民,四处走了走,不知在找什么。” 傅九衢眉头微微蹙起,突地将茶盏搁下,掌心猛地扣住额头。 “去,把那个丢人现眼的妇人给爷找来……” 丢人现眼的妇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知道,那小娘子又气着自家主子了。一边让九爷照拂着她,一边在大街上追曹翊,像什么话? 这不是丢张都虞候的脸么? 自家主子也难做人呀。 “爷,你是不是又犯痛了?” 孙怀赶紧拿了周道子留下的药丸,躹着身子递上去,“服了药,小的给您捏捏吧?总这么痛着也不是个办法。老神仙上次说的那个偏方,爷不防试试……” 傅九衢仰头咽下药丸,算是默认。 不料,段隋还没有出去,门房便差人来传话。 “九爷,张小娘子领着三个孩子,牵着一头驴,在门外求见……” 众人讶然。 不是去追曹翊了吗? 怎么会跑到广陵郡王府上了? 这张小娘子做事,没得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也就罢了,谁能想到,她带着孩子进门,二话不说,便找傅九衢要人。 “郡王,那些杀我的人,又出现了。请郡王保护我和孩子……” 傅九衢这会儿刚起病,头痛得厉害,唇色都青白了,再看这小妇人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早已忘了要给他治病的事情,怪恨的。 “你得罪了谁?” 辛夷看了眼冷气森森的广陵郡王。 “有你的红颜知己曹漪兰,有京兆郡君高淼,至于别的人……兴许有,兴许没有,谁知道呢?人家要杀我,也未必是我的原因。” 顿了顿,她想着三个挑夫调戏的模样,幽了一默,淡淡撩眼看傅九衢。 “觊觎我的美貌,也有可能……” 傅九衢按在太阳穴的手指微微僵住,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别开眼,掀唇一笑。 “孙怀,带孩子们去听雪轩玩耍。” 这是要支开孩子的意思? 辛夷觉得这厮不安好心,拉紧三念的手。 “郡王,孩子皮,还是我看着比较好。” 傅九衢冷丝丝的望着她,眉梢眼角都噙着嫌恶。 “在我府上,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能比跟在你身边更危险?” 辛夷:“……” 恶毒后娘人设不倒,深入人心。 傅九衢不搭理她,转头言笑浅浅地看向孩子:“去玩吧。你们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孙公公。” 不得不说,他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温和柔软,不像寻常那副讨人厌的狗模样,还真是完美得招人喜欢。 一念懂事地行个揖礼。 “傅叔,小侄告退。” 说完他牵着二念和三念,规规矩矩地离开了。 三念不放心辛夷,眼里流露出紧张。一念头也不回,二念倒是回了头,对辛夷做个鬼脸,好像在说“你自求多福”…… 小白眼儿狼,刚喂饱,就把她丢下了。 辛夷暗叹一声,“郡王现在可以说了。” 傅九衢看着这个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的小娘子,漆黑的眼瞳微微敛起,不知想到什么,轻邪一笑。 “过来。” 第31章 我有一计 辛夷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带着笑容把话说得如此阴冷危险,让人情不自禁忽略掉他俊美的长相。 “郡王有话就说,我耳朵不聋。” 傅九衢此刻疼得厉害,自然没有什么好眼神。 “上次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坟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辛夷来了兴趣,“谁这么倒霉?” 傅九衢黑眸闪过一抹嘲弄。 “白长一张利嘴,却不知上门求人,当如何做?” 辛夷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脸上挂着老实而矜持的微笑。 “郡王想要我如何?” 傅九衢变幻莫测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转瞬,他弯起嘴角,抚了抚自己的头。 “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辛夷抬抬眉。 想想,这是北宋仁宗年间,面前这个年轻的郡王,只是一个傲娇的老古董罢了,她实在犯不着与他斗嘴玩心眼。 “好。” 辛夷走到傅九衢的背后,手指搭在他的头上,将他束发的玉冠除去,当的一声,随意地丢在几上,以指代梳,理顺他的头发,并由衷的感慨。 “郡王头发真多、真顺……” 傅九衢身子僵硬了。 不是没有人为他更衣绾发,而是从来没有人像辛夷这般大剌剌无半分恭敬,对待他就好像对待一块不会喘气的木头…… “谁准你动我的头发?” 辛夷停手,被他冷不丁发火的模样弄得纳闷。 “不动你的头发,如何帮你祛痛?” 傅九衢凉凉望过来。 “你不是会银针刺穴?” 辛夷来到这个世界,就使过一次银针,还是在吕家。这事傅九衢也知道? “可是我没有银针。”辛夷淡淡地笑,“没钱买。” 傅九衢僵着一张脸,“不是把本王给你的冰地虎卖了?白赚二百五十两?” 果然。 她的事情,傅九衢了若指掌。 在傅九衢面前,她就像个透明人。 辛夷突然有点生气,搬转傅九衢的头,稍稍带点力,只听得“咔”一声—— 脖子脆响,傅九衢微愣。辛夷却已大方地按住他后颈的风池穴,揉捏起来。 “郡王为什么这样关心我的事情?” 她手劲大得,仿佛要拧断傅九衢的脖子,但这种疼痛适时地代替了头痛,舒适感很强。 傅九衢没有抗拒,慢条斯理地靠在美人榻上,任由她在头上随意游走,冰冷的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温和。 “我说过会在孩子出生前,护你平安。” 辛夷低头看他。 广陵郡王面色平静,眉眼间的戾气散了许多。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辛夷抿了抿嘴,“那今日云骑桥几个挑夫,对我意图不轨,你可知情?” 傅九衢不答反问:“这便是你满大街追着曹翊跑的理由?” 辛夷:“若非我急中生智,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 傅九衢没有说话。 辛夷等了片刻,再看去,见他阖着双眼,一动不动,肌肤白似冰雪,头发黑如浓墨,乌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整个人仿似睡过去了似的,不禁生气。 混蛋。 拿他当下人使唤。 “不要停……”傅九衢没有睡着,只是头实在太疼,不想动弹,在辛夷的手指拨弄下,又得了几分舒爽,也就不再作声。 辛夷手一停,傅九衢眉头便皱了起来。 “云骑桥,程苍已派人去查。” 速度够快的呀? 辛夷松口气,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听到傅九衢舒服的叹息,又不满地道:“敌暗我明,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如今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不知道拿刀的人是谁,要吃我的人又是谁,简直防不胜防。” 傅九衢:“你是鱼?” 说罢他自顾自低笑。 “鲨鱼吧。” 长着尖锐的牙齿,谁惹到她都会咬一口,吞拆入腹那种鲨鱼。 辛夷低头,恶狠狠在他脑袋上给了个鄙视的眼神。 傅九衢微微仰头,冷眼看去。 辛夷与他四目相对,“郡王……” 眼波浮动,唇角带笑,一看便知是在想什么鬼主意。 “我有一计。可化明为暗,将汴河水鬼揪出来,助郡王破此奇案——” 傅九衢眼尾撩撩,“说说看。” 辛夷左右看看,突地俯身,低头凑到傅九衢的耳侧,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大通。 傅九衢眸底幽暗。 辛夷凑得太近,身上那股子甜腻腻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让他……十分难受。 傅九衢挪了挪身子,想把她推开,可想到她那雷人的力气,若她趁机拉扯不清更是麻烦,索性就由了她,絮絮软软的呼吸落在耳根…… “郡王觉得如何?可是好计?” 她人小,胆子却大,心更大。 傅九衢浅眯双眸看她。 “以身涉险,你就不怕死?” 辛夷悠哉地笑,“有郡王护着,我怕什么?” 傅九衢眼色沉了沉。 辛夷一笑,说得笃定而自信。 “依我看,与其去追究什么‘蓬星现世,国祚不祥’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不如以我为突破口,揪出水鬼。”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 “你当真以为我会在乎?” 在乎什么?辛夷纳闷地蹙起眉。 “小张氏。”傅九衢抬起头,看向倾身向他的女人,沉吟着叹出一抹温柔的音色。 “我知你心意,但你大可不必为此冒险。” 辛夷愣了愣,仍然未懂,却见傅九衢缓缓伸出食指,戳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种并不强硬的力道,把她推开一些距离。 “肖想本王,没出路。” “……???” “你只须懂事些,往后你和你的孩子,本王自会关照。” 辛夷双眼巴巴盯住他。 好半晌,唇角扯扯,差点笑出声来。 敢情广陵郡王以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妇人,甘愿以身涉险诱敌深入,是换着花样地谋他的青睐? 也是,古代妇女大多矜持,保守,而她没有那样封建的分寸感,又有“前科”,无论她做什么,都很难改掉在傅九衢心中的刻板印象。 “没问题,我懂事得很。” 辛夷学着傅九衢那样,用一种指尖戳在他的额头上,又抢在他发火之前,双手按压他的穴位,捏、揉、摁、搓,生生打断他的怒火,再故意温声软语,一副闺中少妇的幽怨模样。 “其实我有自知之明,长着这么一张丑脸,以前爱慕三郎,就已经吃够了苦头,往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辛夷瞥他一眼,继续拿他当冤大头,忍住笑,幽幽叹道。 “眼下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快些破案,再弄些银钱傍身,开个小医馆,带着孩子孤身度日便是了……” 傅九衢阖着眼,没有说话。 辛夷清楚地感觉到广陵郡王呼吸里的不平静,碰触他头皮时,指尖按压的力度,稍稍大了些许。 紧跟着,便换了话题。 “对了,那日在吕家,我听京兆郡君提到一个人,叫陈储圣,不知郡王听过没有?” 辛夷很奇怪高淼为什么找崔郎中打听陈储圣,想从傅九衢这里探探风。 不料傅九衢又讲了个“鬼故事”。 “你可知庆历元年,张家村曾发生过一桩失火案……” 庆历元年?十年前? 辛夷摇摇头。 傅九衢睁开眼看她一下:“那年冬月,张家村北的一间医庐失火,一家十八口人无一幸免,医庐也被焚毁殆尽。此案极为吊诡,最终却没有凶手。” 顿了顿,他又淡淡道:“死去的那一家,男主人就叫陈储圣。他原是翰林院医官,高淼出生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幸得陈储圣所救……” 原来这样? 剧情外的剧情,让辛夷头皮发紧。 “陈太医为何会在张家村结医庐?失火案当真是失火吗?为何没有凶手?” “那便是另外的缘由了。”傅九衢分明不想多说,抬头看一眼辛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按得不错,就依你之计吧。” 辛夷怔了怔,脑子里想闪过无数的念头。 “郡王这病,反复发作也不是办法。在得到根治前,得寻个止痛的法子才是……” “辛夷。”傅九衢突然开口。 辛夷没有料到会被他连名带姓的称呼,吓得手指哆嗦一下,差点停了心跳。 “郡王?” 傅九衢冷笑,“怎么,你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辛夷正揣度他什么意思,便撞见傅九衢突然剜来的目光。冷冽、幽凉,如藏了一个秋的连绵阴雨。 “为什么要撒谎?” 第32章 好香一坨肉么? 辛夷面色突变,挺直腰背看着他,准备迎接来自大反派的暴风骤雨…… 不料,傅九衢冷笑一声。 “我的病,无药可医。” 辛夷怔住。 原来他指的撒谎是这个,而不是看破了她假冒伪劣的身份? “你本无力治我,却撒下弥天大谎,究竟意欲何为?”傅九衢用力捏起几上的茶盏,眼底有隐隐浮动的猩红,因为疼痛已接近了躁动的边沿。 “拖延时间,还是别有所图?” 辛夷忽略不了他眸底的痛苦和狠色。 她想安抚他,就像她以前面对那些绝症病人那样。 但傅九衢不是普通的病人。 他敏锐,性冷,最厌恶别人的冒犯和欺骗,尽管——昆仑关之战前的傅九衢尚未黑化到那样疯批的程度,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反派,也不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可辛夷仍是忌惮他。 “郡王不要自暴自弃。”辛夷斟酌着,笑意浅浅,“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郡王的病,不是不可医,只是目前,尚不具备医疗条件……” 傅九衢:“是不可医,还是不想医?” 原来钩子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她想拿治疾要挟他,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譬如得到他? 他好香一坨肉么?她就这么想吃?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 “郡王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慢慢准备。心急连热豆腐都吃不了,何况医治疑难杂症?” 傅九衢看着她。 审视的黑眸,阴凉复杂。 鸦雀无声,久久…… “嗯。” 傅九衢慢吞吞倚下去,那只套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似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继续。” 辛夷方才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生怕他暴怒杀人。如今看他平静下来,吁口气,趁机要来银针为他施针一回,再用周道子说的那个偏方,取大附子加盐,让他沐后使用,不见效用,又麻着胆子开了个“清上蠲痛汤”的方子,让孙怀给他煎熬服用。 以前傅九衢对周道子的药,是有效的,用多了,便有了耐药性,止痛效果越来越差。 冷不丁换了辛夷的药方,效果明显,众人对辛夷都高看一眼,辛夷也松口气…… 尽管她知道,这都是治标不治本。 “小嫂师出何人?”傅九衢又问到这个问题,辛夷这次不好撒谎说是周道子了,故作高深的一笑。 “师父闲云野鹤,说来郡王也不认识。” 说罢,她借机上手为傅九衢按捏,把话题岔开。 “我很好奇,郡王为何管我叫小嫂,而不是大嫂?郡王不是比三郎小上几岁么?” 傅九衢眼神微哂。 “大嫂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辛夷明白了。 大嫂是张巡的原配,三小只的亲娘周忆棉。 她只是张巡的续弦,在他的心里,恐怕当不起“大嫂”这个称呼。 话到了嘴边,辛夷觉得有必要多问一嘴,以示对“恶毒后娘人设”的尊重。 “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吗?为何人人都喜欢她,不喜欢我?郡王,我真就比不上她么?” 傅九衢:“比什么?” 辛夷低头瞟他一眼,又听傅九衢道:“人都去了,还不服气?” 周忆棉去了,张巡也去了,恩怨情仇都已过去,确实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无非自讨没趣罢了。 辛夷其实对这些人都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但还是配合的叹息了一声。 “说来你是有几分本事。” 头部的疼痛减缓,傅九衢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往后你来伺候。” 辛夷愕然不语。 在广陵郡王的认知里,他当然是可以这样命令别人的,但辛夷可不想提心吊胆地活在大反派的眼皮子底下,更不想做他的人丨肉止痛药。 “郡王,银针刺穴和按压推拿只能减缓疼痛,周老和孙公公也可以做,止痛药方你也有了……你看我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小孩,怕是不能随传随到……” “开个价吧?”傅九衢懒洋洋打断她。 辛夷意外地看着他,半晌没移开眼。 这么真诚的广陵君王,连样貌看上去都英俊了不少呢。 说钱就好办多了。 辛夷喜滋滋的,“我想开个医馆,要多少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傅九衢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个汴京城?” 他这一笑,就破了冰,清贵俊美,极是招人。辛夷瞧得心底突突两下,恨不得拿手去遮住他那张妖艳贱货的脸。 “那不合适,太贪心了。一个医馆足矣。要是郡王嫌少,再补个万儿八千两银子,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哼!”傅九衢看她一本正经拒绝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浮起一丝笑。 “二百五十两。” 这是笑话她么? 辛夷不甚在意地撩撩眉。 “一次?” “一共。” “呵呵。” “不肯?”傅九衢懒懒拔高声音,“段隋,送客!告诉程苍,云骑桥不必再查,张家村的察子都撤回来……” 辛夷头皮微麻。 在这个世界苟活,暂时还得倚仗这个纸片人。不论傅九衢多坏,至少在水鬼案上,他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 更何况,如今的傅九衢尚未黑化,除了脾气怪一点傲娇一点黑心一点,也不是不可以拯救。 罢了,她就当为民除害! “行。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还要一副金针,一套炮制药材的器具。另外,为郡王制药,工具须得定制——” 辛夷要来笔墨,开始画图。 除了药柜、药箱、炉子、锅具、刀具外,还有一些分离器和提炼的器物…… 她并没有刁难傅九衢,这些全是时下的工艺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她人微言轻,工匠们对于从未见过的器物,没有耐心去做,甚至都懒得听她把话说完。 今日她带着孩子在城里跑了许久,碰了一鼻子灰,总得在傅九衢这里找补回来。 “你还当真不客气?” 傅九衢看她洋洋洒洒一张接一张地写画,双眼越发深沉,那淡淡撩起的眼,仿佛下一瞬就要挤出刀子。 “自己人,客气什么?” 辛夷画好最后一张图,不客气地拿过桌上孙怀为傅九衢准备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看窗外。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村了。希望收网之日,郡王能把器具都备好,那样我就可以静下心来为郡王制药了。告辞!” 她没有犹豫,说走就走。 傅九衢深深地凝视她,“慢着……” 辛夷:“不必留我吃晚饭。” 傅九衢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眸底露出一抹难以理解的暗芒。 “孙怀,带小嫂去挑几个丫头,方便照顾孩子。” 辛夷停下脚步,回头。 对视片刻,她豁然开朗。 傅九衢送丫头给她,自然不是关心她,而是怕她这个恶毒后娘在分家以后,会对张巡的三个孩子不好,这才派丫头回去监视她。 辛夷问:“丫头的月钱,你付?”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嗯声。 辛夷欣然接受,上前毕恭毕敬地道了谢,心底美出天际……有人帮着自己带孩子,还不用花钱,那是什么天降馅饼?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第33章 小人物之死(二更) 广陵郡王的院里,丫头不是多,而是多得人眼花缭乱。环肥燕瘦,各尽其美,却没有一个像是能帮着她做事的样子。 那不沾春水的手,不照阳光的脸,雪肌玉肤,柔荑白齿,哪里是做事的丫头,分明就是娇养的小姐…… 辛夷服了。 把她们带回去,谁比较像丫头? 活该她做奴婢侍候她们吧? 骚还是傅九衢比较骚。 养这么多漂亮丫头在院子里,享尽艳福,还落得个清贵君子不爱美色的好口碑,呸…… 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傅九衢的人设里,有好色之徒这一条?太过卧槽了! 孙怀看她表情变幻莫测,笑眯眯地躬着身子上前,“小娘子若是不满意,再换几个上来,你慢慢挑?” 还有? 辛夷快要笑死了。 傅九衢这是养了多少美貌少女在府里? 她不想搞得自己像逛窑子似的,也不想耽误了这些姑娘的前程。 “罢了罢了,孙公公,替我多谢郡王美意,这些小美人,我使唤不起,使唤不起。” 辛夷连说几个受不起,拒绝了孙怀继续拉丫头来让她挑选的好意。 “不选了,不选了,都留给郡王吧,我得赶紧带孩子回去烧火做饭了。” …… 怡花厅里,傅九衢僵着一张脸。 “一个都不喜欢?” 孙怀说是,傅九衢便是一声冷哼。 “不识抬举。” 孙怀腻歪着笑,“小娘子说丫头们都生得太美,舍不得让她们干粗活。” “美吗?”傅九衢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困惑。 “那自然是没有人比得过郡王……”孙怀腻笑着说到这里,见傅九衢拉下脸,连忙止住话,板着脸指责。 “那小娘子属实不识好歹,不知这些丫头全是郡王为了照料她和孩子们特地找来的。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枉费郡王一番苦心……” 傅九衢瞟着他。 仿佛想到什么厌烦的事情,两声冷哼。 “随她去。” 孙怀不明白主子这哼哼是什么意思,笑着问:“那这些丫头怎么处置?小的瞧着确有几分好颜色,去爷的屋里伺候也是担得起的……” “赶出去。”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打断他。 “赶出去?”孙怀吃惊,“这可都是……大人们的一番心意呀。” 这事说来话长。 得知辛夷怀孕,傅九衢便吩咐孙怀去物色几个丫头,好照顾她和三个孩子。谁知消息放出去,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送丫头过来,个顶个的好看不说,有人甚至把女儿都送来了。 傅九衢也没理会,全堆在后院,让嬷嬷教她们规矩。 那些丫头还以为要伺候广陵郡王呢,谁知空欢喜一场。 孙怀怜香惜玉,有点不落忍。 “爷,眼看长公主也要回府了,不如就先留着……” 啪的一声。 傅九衢将书重重拍在几上,叉着腰朝孙怀勾手指。 孙怀苦哈哈转过身,撅起屁丨股。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臀上。 “狗东西,你主意是越来越大了,不如全赏了你?” 孙怀一怔,知道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赶紧笑着自黑。 “爷便是赏了小的,小的也没那福分消受呀。那小的这就去告诉她们,哪里来的,请回哪里去?” “蠢货!” “爷,小的说得不对?” “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孙怀尬笑两声,没再哄主子高兴。 因为程苍进来了。 “禀郡王。”程苍严肃着脸,目光冷凝,“云骑桥,有人坠河——” 傅九衢表情不变,笑容里有明灭的戾色。 “是那三个挑夫?” 程苍低下头,有些惭愧。 “我们的人晚到一步,三人投河自尽了。” 云骑桥的水连接汴河,三人投河而亡,自然也赖在汴河水鬼的名下,进一步印证了那个恐怖的传闻…… “开封府那边什么反应?” 程苍见傅九衢脸色平静,并无愠怒,稍稍松一口气,“曾钦达带了推官孟绍,仵作何仁和一群衙役,正在云骑桥捞尸……” 傅九衢幽凉凉一笑,眉眼间有杀气弥漫。 “走,瞧瞧热闹去。” · 辛夷赶着驴车,带着三个孩子,原想去孙家药铺问问那掌柜,能否搞到一部在后世已失传的《简要济众方》,结果还没到云骑桥,就被接踵磨肩往前挤的人群吸去了注意力。 “死了,肯定死了。” “前阵子一次跳一个,如今一次跳三个?汴河水鬼这是变本加厉了呀?” “这三个做人力挑担的,常年在云骑桥到州桥这一带揽活儿,今日不知怎的,莫名就投了河……” “怕不是……撞邪了吧。” “当真怪哉。” 无法解释的事情,背锅的都是鬼邪。 辛夷听着,脑子里却浮出三个挑夫的模样,以及《汴京赋》画面上看到的,那些在街巷州桥上来去走动,或畜驮、或肩挑的小人物。 这些人本是布景,连面目都模糊不清…… 为何全都涉入水鬼案? 乱了。全乱套了! 辛夷走得更近一些,围观的人更多了。 几个衙役在桥边柳树下,正在询问几个挑夫模样的汉子。 辛夷隐隐听到有人说。 “他们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好似,和一个赶驴车带孩子的小娘子搭讪了几句,被推了一下……” “小娘子很白,瘦,脸上长疮疹……” 辛夷下意识握紧缰绳,便见三个小家伙齐刷刷朝她看来。 三念拉住她的衣角,小脸吓得变了颜色。 “娘……” 二念和一念这对双胞胎小眉头揪着,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表情却完全不同。 一念冷漠,在思考。 二念灵动,恶狠狠瞪她,“都是你惹的祸……” 辛夷默默拉下夹在车棚顶上的青布,将孩子的脸挡在里面,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声。 “曾大人,我来作证。” 一顶小轿停在桥边柳树下。 两个丫头打帘子,扶着一个身着棠梨色雪缎襦裙,系着朱殷色披风,钗环艳丽,身形略为丰腴的年轻小娘下了轿子。 辛夷看到她就叹气。 小曹府闹完了,来个大曹府。 姓曹的是跟她耗上了么? 来人正是曹漪兰,汴京赋有名的掌中宝,妖气精,放出话来要做广陵郡王妃的曹大姑娘—— “诶诶诶。曹大姑娘来了。”曾大人堆满笑容迎上去,好一番作揖问好,心里头却直骂娘。 想他为了水鬼案食不下、寝不安,脑袋都快被张尧卓骂肿了,这娇小姐却来凑热闹,生怕他不够忙活。 “敢问曹大姑娘,您有什么证物?” “物证没有,人证就有。” 人群围拢上前。 曹漪兰挑高眉梢,顿了顿,冷笑。 “我便是人证。” 第34章 品貌俱佳曹大人 曹漪兰娇嗲的声音像黏在牙齿上的饴糖,软绵绵的。 “那时,我正和佩儿在金泰楼对面的胭脂铺里挑口脂呢,亲眼看到凶犯将驴车停在路边,同挑夫搭讪说笑,你拉我扯,好不亲热……” 将挑夫的调戏说成亲热,曹漪兰面不改色,也不见违心,嗓门高亮,惹得整个云骑桥都嘈杂起来。 自古香艳得人心。人们生怕错过了好戏,近的还想再近,远的往近了挤,一时间推推搡搡,混乱一团。 曹漪兰环视众人,翘起唇角略带几分得意,“过了片刻,她便疯疯癫癫去追我七叔了,满大街的人都有瞧见……” 在曹漪兰来前,开封府衙役已经走访了周遭的商铺和知情人,得知了辛夷追逐曹翊的事情,因此并不意外。 “那曹大姑娘可有瞧见,她离开后,挑夫往哪里去的?” 曹漪兰眼皮一翻,不悦地拢了拢氅子,哼声道:“我哪里会注意挑夫去向?我只是恰好认得那个凶犯罢了。” 曾钦达明知故问:“是谁?” 曹漪兰嘴角上提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娇嗲嗲地道:“还能有谁?张都虞候家那个丑死丈夫死而复生的小寡妇呗。” 曾钦达笑道:“这……曹大姑娘所言,也不足以证明张小娘子有杀人嫌疑呀……” 曹漪兰不高兴了,嘴巴撅起,“世上哪有那等巧事呀,但凡沾上她的人,死的死,倒霉的倒霉,不死的也要脱层皮,说与她不相干,谁人会信?” 四周人群频频点头。 起哄的也更起劲了。 一次是巧合,次次都是巧合么? 曾钦达只是赔着笑,并不表达,显然没把这曹大姑娘的话当回事,曹漪兰不满之极。 “我说得对是不对,曾大人一查不就明白了?挑夫死前好端端在接活,与她拉扯后就去投河,不查她,查谁?” …… 辛夷瞧得牙根痒痒。 这曹大姑娘当真又蠢又坏。 不管不顾地跑到大街上诬蔑她,也不怕丢了大曹府的脸? 她将牵驴的绳子递给一念。 “拿着,我去会会她……” 一只修长的大手接过绳子,平静而低沉的告诉她。 “别过去。” 辛夷吓一跳,扭头看去。 云骑桥边的风很大,吹得曹翊衣角翻飞,他已换了便服,一张脸温雅清俊,眉头浅皱着,不动声色。 辛夷放松下来。 “曹都指,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曹翊微微一笑,“曹某冒失了。” 说罢他的视线落在嘈杂的人群和被人围在中间的曹漪兰身上,“这里太吵,你又十分专注,我便没有叫你。” 辛夷报以一笑,“曹都指都听到了吧?你家侄女儿这么诬蔑我,我再不出头,就该去蹲大狱了……” 曹翊目光深深,“兰儿是有些胡闹……” 辛夷:“所以曹都指阻止我,是为了帮你的侄女?” 曹翊思忖一下,突然转头盯住她,“我说来帮你,小娘子可信?” 当然不信。 曹翊是个品貌俱佳的温润男子,有着将门世家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这是他的人设,可辛夷来这个世道短短数日,已经看见了无数崩人设的事情。 像曹翊这样的世家子弟,家族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怎会为了一个外人对付自己的侄女? “曹大人袖手旁观,便是帮我大忙了。” 辛夷不以为然地朝他一笑,将快要滑下车辕的三念往上抱了抱,示意他们三个乖乖坐好,便要过去找曹漪兰理论。 却听曹翊突然道:“你今日在大街上追我,不就是想让我帮你?为何我来了,你却拒绝?” 辛夷一怔。 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泛红。 怎么把这岔事忘了? 咳!辛夷低眉,扶一下头,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当时并不是要追曹大人,只是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曹翊微笑看她, 辛夷:“是不是有什么闲言碎语,给曹大人添麻烦了?” 曹翊面目温和,目光如水般注视着她。 “我不是张都虞候,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说到此处,他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尤其在张巡的遗孀面前。 他面露一丝尬色,朝辛夷拱了拱手,抿唇一笑。 “谁都有艰难的时候,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如此不顾体面?小娘子不必介怀。” 辛夷哑口无言。 曹翊做为张巡的顶头上司,对张小娘子和张巡间的事情,自是比旁人了解的多。 辛夷一笑,杏眼轻眨,“曹大人同情我么?曾经那般不顾体面地痴缠三郎,却遭他厌弃,甚至为了避我而去昆仑关……想必曹大人也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 她似笑非笑,把曾经的糗事轻飘飘揭过,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让曹翊有些意外。 随即,跟着笑起来。 “原来小娘子是个豁达的人,倒是我无趣了,出言不逊,还望小娘子不要计较……斯人已去,你能放下是幸事。” “多谢。”辛夷瞥一眼越来越热闹的云骑桥,勾起唇角,“曹大人为何不让我过去?” 曹翊沉下眼,“你过去了,我便不好出手助你。” 众目睽睽,以他的身份确实不方便…… 曹翊能如此坦然,辛夷也不愿隐瞒。 有一种人,哪怕第一次相见,也如多年老友,舒服自在。 曹翊便是。 “他们是来杀我的。” 辛夷将遇上三个挑夫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曹翊,“从投河至今,我背后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随时随地想要我的命……” 曹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你寡居在张家村,与人无仇,会有何人害你?莫非,与三郎有关?” 辛夷摇了摇头。 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张小娘子虽嫁了张巡,可张巡从不与她交心,少有互动,即便有什么机密要事,也不是她能接触到的,又不曾触及谁的利益,何须处心积虑要她的命? “不要怕。” 曹翊用一种沉稳而低浅的声音缓缓安慰。 “三郎是殿前司的人,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至于开封府这边……” 辛夷侧眼看着他,正想听听他的看法,一声唱喝传来。 “广陵郡王到!” 云骑桥上,一辆二马并驰的车辂徐徐而来,红罗绣云,四柱刻镂,奢华炫丽到极致。车上,广陵郡王锦袍大氅,斜倚背垫,手扶曲几,修长俊美的仪态和盛世容颜,尽展于汴京百姓的目光里,惹来一阵阵抽气。 汴京豪奢之风渐弥,广陵郡王当数其一。 喧闹的街面上,蓦地安静下来。 车轱辘压过青砖石的路面,每一次转动,好似都敲在人的心里。 真是一种奇特的气质。 眼前的广陵郡王明明俊美无双,含笑浅浅,也不是黑化后的傅九衢那般残暴嗜杀,可人们就是下意识地怕他。 辛夷想,大概这就是反派人设的天然张力吧。 “退后,退后点……” “小心些,万万不可惹到了这位祖宗。” “嘘,别出声。” 辛夷看着人群小声私语着纷纷让开道路,正琢磨傅九衢不在府里逗弄美貌丫头,跑到大街上来吓人是为哪般,便听到傅九衢不冷不热的声音。 “小张氏。” 车辂停下。 就在辛夷前方不远。 傅九衢明眸如睐,俊美的脸在天光下笑得如同妖邪。 “你过来!” …… …… 第35章 认尸?芳心错付曹大姑娘 辛夷脑子懵了一下,朝他看去。 广陵郡王斜斜倚靠在车辂上,凤眸半眯,似笑非笑地扫过她和她身边的曹翊,唇角挂着一抹氤氲的冷意,如同猎人看着猎物。 孙怀朝她使眼神,“小娘子还愣着做甚?爷在叫你。” 无数人的目光纷纷朝辛夷看过来,带着同情的、怜悯的凝视,好像她很快就会惨死在傅九衢的手底下。 辛夷没有犹豫太久,拉着小驴车,拖着三个孩子就朝傅九衢走过去。 人群自动让路,紧张地看着她。 不为别的,辛夷的模样与曹漪兰方才描述的凶犯一模一样,不用人翻译都知道曹大姑娘说的那个克死丈夫的丑妻就是她。 “郡王找我何事?” 辛夷朝傅九衢行了个礼。 三个孩子也乖巧地叫了一声“傅叔”,傅九衢低低应一声,抬高下巴,不动声色地扫过曾钦达和围观众人,勾起的唇角带出一道浅浅的嘲弄。 “这便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四周俱寂,人群愕然。 辛夷有短暂的失神。 “傅九衢,你有病?” 直呼其名喊得很小声,但还是落入了傅九衢的耳朵。 “闭嘴!” 傅九衢低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又朗笑而问: “曾大人,是也不是,你来说说?” 曾钦达踮踮过来,拱手作礼。 “下官见过广陵郡王……” 声音未落,他瞥见曹翊从人群里走过来,又侧过身子再揖一礼。 “见过曹都指挥使。” 曹翊温声回礼,“曾大人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不想惊扰了大人办案。” 傅九衢哼笑两声,瞟着曹翊用口型说一句“虚伪”,然后冷冰冰地问曹翊:“曾大人,这小妇人是不是你们要抓的凶犯?” 曾钦达一脑门的汗。 神仙打架,为何要让他一个凡人遭殃? “这,这,启禀郡王……挑夫尸体刚刚打捞上来,案情未定,凶犯也未可知……” “九哥,杀人的就是她——”曹漪兰嗲嗲的声音适时传来,为曾钦达解了围,也引来辛夷身上那些鸡皮疙瘩的第二波革命。 “我亲眼看到的,她和三个挑夫拉扯不清。”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看见了?” 曹漪兰看到傅九衢对自己笑,一颗芳心怦怦乱跳,声音愈发娇软。 “嗯,兰儿都看见了。就是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 “好。”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玉扳指,垂眸浅笑,“程苍,带曹大姑娘去认尸。仔细认,挨个认,哪只手拉扯的,怎么拉扯的,都指认清楚了。” 曹漪兰脸色一变。 三具打捞上来的尸体还停在桥边的堤下,用白麻布盖着,隔得这么远,她都得用手绢掩鼻子,生怕沾上死人的味道,怕得紧呢,如何能去认尸? “九哥……”曹漪兰娇娇地示弱,“兰儿怕……” “不认尸,如何作证?”傅九衢半阖的眼微微一撩,“程苍,带过去。” “不……”曹漪兰发出恐惧的尖呼,十几岁的娇娇女哪里敢去看尸体?她看傅九衢笑容不变,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扑过去向曹翊求助。 “七叔,你知道的,兰儿胆子最小了,针尖那么小,我害怕,七叔,我害怕认尸……” 曹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警告地瞪一眼曹漪兰,沉吟轻唤。 “重楼……” “带过去!” 傅九衢加重了语气,声音低沉,冷冽,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是!”程苍冷着脸上前,和一个侍卫架起曹漪兰就走。 看曹漪兰挣扎着喊破了嗓音,曹翊一声叹息。 “重楼,你明知她只是……” 只是什么曹翊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傅九衢冷哼声打断。 “皇城探事司办案,曹都指可要置喙?” 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和称呼,疏离而冷漠,曹翊没有出口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不敢。” 皇城司不属三衙管理,权柄极重,直接听命于当今天子,原本针对的主要对象,就是曹翊这样的殿前诸班直的宿卫诸将以及禁军军政,专业特务,专找麻烦,可谓天敌。 “那曹都指还有什么指教?” 曹翊看一眼辛夷,“张小娘子原本与案情无关,郡王查案还是不要牵连无辜得好……” 傅九衢忽然轻笑一声。 再一声。 一双眼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盯着曹翊,实在不明白他哪里想不开,竟会为了一个心思狡诈的女子,不惜自降身份前来相助? “嘶……让我想想啊……” 傅九衢突地转眼看向辛夷。 “曹都指怜香惜玉,不知小嫂意下如何?” 辛夷无语得想翻白眼。 不就是害怕她勾引曹翊,祸害他纯洁无瑕的小舅么? “郡王说如何,便如何。” 辛夷说着看曹翊一眼,“多谢曹都指好意,案子找上我了,我避也避不过的,只要郡王禀公处理,我便不怕。” 曹翊看她目光坚定,天寒地冻的季节,站得笔直无畏,点点头,不再作声。 · 曹漪兰的尖叫声,响彻了云骑桥上空。 大庭广众下,这位被宠成了金枝玉叶似的曹大姑娘对着三个挑夫泡水后变得狰狞恐怖的尸体,看了一遍又一遍。 抬起头,被程苍按下去。 尖叫着闭上眼,按得更低。 反复看,反复辨认…… 尸体口鼻里泡沫外溢,散发着浓浓的怪味。 曹漪兰大喊大叫着,终于受不了,崩溃地大哭。 “我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方才的话,都是无中生有……事发时,我没有在胭脂铺,没有在云骑桥……” “九哥……啊……饶了我九哥……”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笑着问曾钦达。 “曾大人听见了吗?曹大姑娘认错人了。” 曾钦达:…… 他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他也不瞎,还看见了。 这曹大姑娘完全简直是被他们吓的…… 光天化日之下,傅九衢也真是无法无天。 曾钦达嘿嘿地笑,连连拱手,“郡王明察秋毫,下官自愧不如。” 傅九衢看着被程苍拖回来,仍在不住呕吐的曹漪兰。 “无中生有,诬构他人,该当何罪?” 曹漪兰猛地抬头,惨白的小脸愣愣地望向傅九衢,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淌,“九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就是喜欢你,我见不得你对那个妇人好……呜呜呜……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面目丑陋的小寡妇么……” 四周传来压抑的笑声。 傅九衢也笑了一下。 曹漪兰双颊通红,一颗真心被傅九衢如此践踏,她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抽泣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傅九衢,一字一泪。 “你不要那么狠的心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呜呜呜……真的好喜欢……” 曹翊别开脸去。 傅九衢不动声色。 “郡王,我也想认尸。” 沉默了这么久,辛夷总算逮到个说话的机会。 辛夷倒不是好心帮曹漪兰,而是听不得她那娇媚得过分的声音。心里也明白,以曹家的势力,傅九衢最多也就是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36章 角弓反张 “郡王,我也想去看看尸体。” 辛夷迎向傅九衢的目光,又轻声重复一遍。 傅九衢侧过头看她,“去吧。” 没有多问,只简单两个字。 辛夷有些意外,其他人也很意外,包括曹翊。 等辛夷随衙役离开,曹翊慢慢走近傅九衢,看着他慵懒的样子,低低一笑,“这桩案子,皇城司真打算插手吗?” 傅九衢神色淡淡,“我和小舅一样,路过碰上了而已。不插手,愧对朝廷俸禄。” 曹翊打量他片刻,微微踌躇,“官家对蓬星现世,国祚不安的说法很在意。水鬼案没那么简单,开封府主理,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何必趟浑水?” 傅九衢冷冷一笑。 “我禀公办事,不论亲疏。” 曹翊微怔,叹息摇头。 京中人事复杂,傅九衢手握皇城司大权,禀公办事可比论及亲疏难上许多。尤其眼下,张贵妃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开封府的张大人,也是金銮殿上的红人。 张曹两家的嫌隙,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表面平静的汴京城,暗流涌动。 ~ “大人。” 辛夷的脑袋突然从柳树下的岸堤冒出来,双手扒着提岸的石头,看着像一只出窝探食的小鹌鹑…… 傅九衢笑了起来。 辛夷不明所以,歪头换了称呼。 “郡王,我有发现。” 傅九衢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 然而,辛夷不仅没有过来,反而将脑袋缩了回去,半晌看不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小妇人不可思议。 得多大的胆子,才敢公然违抗广陵郡王的命令? “让一让!” 堤下再次传来辛夷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窣。 众人看过去,顿时大惊失色。 但见那小娘子,居然将裹在白布里的尸体抱起,从石阶拖上了河堤—— 一百多斤的壮汉,她就那么稳稳的抱着,像个没事人似的,甚至都不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直接抱到傅九衢的车辂前。 嗵的一声,摔在地上。 傅九衢抚弄玉扳指的手一抖,坐垫都好似都晃了晃。 而原本软在地上的曹漪兰,眼看尸体就那么直挺挺地落在她的身边,啊的一声尖叫,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曹大姑娘这么不经吓? 辛夷抱歉地看一眼曹翊,摊手。 “她可能有点癔症,受不得刺激。” “……” 曹翊低头查看,曹漪兰的脑袋鼓出一个淤青的小包,不知是方才倒地磕坏的,还是被程苍拎过去的时候弄的,手上也有两处擦伤。 “抱歉,曹某先行一步。” 曹翊意味不明地看了傅九衢一眼,招呼丫头过来,将曹大姑娘托上了轿。 大曹府难得如此狼狈。 在百姓围观下,曹家人渐行渐远。 曹翊没有回头。 傅九衢手扶太阳穴,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小张氏,你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一笑,说得不徐不急,“我怀疑挑夫不是溺水而亡,而是在人死后再抛尸河道的……”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曾钦达轻咳一声,“小娘子切勿下定论,一切须由仵作验尸后方才确认。” “我只是怀疑。”辛夷道:“我并不是想插手这件事,而是不得不出声。因为,这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谋杀案。而且,凶手针对的人是我。” 人群喧哗起来。 一个小妇人,针对她做什么? 傅九衢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地笑。 曾钦达问:“为何要针对你?” 无数的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 这些人中间,一定藏着要杀她的人。 辛夷这么想着,故意说得玄乎。 “其实今日这个挑夫找上我,便是前来相告,有人要他们刺杀我。他们不愿意对我一个拖儿带女的小娘子出手,这才好心提醒……不然,我也不会匆匆去找曹大人。” 说到这里,她低头看着尸体,露出哀伤。 “没想到三个好心的大哥,竟然惨遭毒手。” 人群哗然。 对着尸体指指点点不停。 “曾大人。”辛夷瞥向曾钦达狐疑的胖脸,正色道:“等仵作验过尸体,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溺亡和抛尸的区别,并不需要十分厉害的仵作行技术。 “当然,凶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肯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不易辨别,我建议仵作剖尸查验。这个人的胃里,一定还有残留的食物……” 曾钦达若有所思。 “小娘子可否说仔细?” 辛夷二话不说,猛地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 “啊!尸体在动!” “还在笑!” 哗!人群沸腾起来,如同煮开的热水,往外跑的,往后退的,蒙孩子眼的,嘈杂万分……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因为尸体就那么痉挛几下,就安静下来。 但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痉笑。 不似寻常。 大白天光下,瘆得人脊背发凉。 辛夷却不怕,指着那具尸体。 “大人请看,此人死后角弓反张,一看就不是溺水而亡……” 角弓反张? 众人探脖子观看。 尸体仰曲如同弓状,反向而张,眉梢高高提起,牙齿咬紧,仿似在咧开嘴笑…… “这就是撞邪了呀。” “汴河水鬼,一定是汴河水鬼……” 水鬼案中投河的人,无不是如此死亡,就如同张家村的畸形孩儿一样,在民间广为传播,令人恐惧莫名。 曾钦达招招手,仵作何仁走了过来。 “尸体反弓,为何就不能是溺水?” 何仁重重哼一声,他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人在溺水后,尸身悬浮水中,极有可能发生痉挛,以至躯体反弓……本不足为奇,不必大惊小怪。” “不对。”辛夷挑挑眉梢,“这人一定是中毒。” 何仁拉下脸来,“你是仵作,还是我是仵作?” 辛夷淡淡地一笑,“不要误会,我不抢你饭碗。我对验尸一窍不通,但我却知道,不可能每一个溺水的人,都恰好发生尸体痉挛。除非……真的有鬼。” 角弓反张、尸体痉挛、以及痉笑,是因脑膜刺激而成,典型的神经系统问题。 辛夷不懂验尸,只是刚好了解马钱子中毒的症状…… “大人要是不信,大可剖尸一验。” 她侧目,与傅九衢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所中之毒,与张家村出生婴孩的母亲如出一辙,只是涉入剂量不同,后果不同……” 辛夷选择了当众说出来。 因为她相信, 凶手就在人群里,看得见她。 “凶手的目的,便是利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死法和婴孩的出生畸形来造成恐慌,再契合蓬星现世的天象,将罪恶嫁祸给鬼怪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曾钦达被她说得头皮发麻。 “凶手有什么目的?” “那你就得问凶手了。” “那……凶手为何要杀你?” 辛夷看傻子一样看他。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因为我知道了他行凶的手段……他的阴谋诡计,就快要兜不住了。” 第37章 钩子,饵,鱼(二更) “曾大人。”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曾钦达,又瞟一眼涌动围观的人群,漫不经心的,扬起唇角。 黑瞳里有冷冽的笑意在弥漫。 “你们说,小张氏所言,对是不对?” 辛夷原本以为听了自己这些话,开封府这几位,尤其是仵作何仁,再怎样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没有想到,傅九衢话音刚落,曾钦达便赞叹出声。 “对对对,说得极对。郡王英明。” 辛夷愕愕地看过去。 没想到,仵作也跟着拱手告歉。 “是小的学识不精,肤浅了。请郡王见谅,见谅!” 辛夷愣半晌才吐出那口气。 肤浅的人哪里是他们,分明是她自己。 她高估这些办案人的节操了,还寻思要条理分明,事实清楚地在广陵郡王面前据理力争,甚至已经在脑子里默了一遍马钱子的毒性和剖尸后如何验证…… 结果,她想多了。 广陵郡王当众把曹大姑娘收拾了一顿,就直接杀鸡儆猴,这里的人,再没有一个愿意忤逆他。 至少,不必当面忤逆。 “乏了。” 金暖色的阳光下,广陵郡王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像是看戏累了,双眸浅眯着,摆开两条大长腿,勾出一抹慵懒而阳刚的笑。 “曾大人,散去吧。你们开封府办案,我原本不该插手才是……” 曾钦达嘴上挂着笑,心里却在问候他娘。 都插完脚了才说不该插手?呸! “是是是,郡王,那下官便把尸体带走了?” “嗯。”傅九衢淡淡的撩开眼尾,摆摆手,头也不抬,眼也半眯不眯。 人群逐渐散去。 辛夷拉过驴车的缰绳,拍拍车辕坐上去。 “小张氏。” 辛夷正准备离开,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扭头看去,但见他深沉的黑眸冷得仿佛要吃人。 “郡王还有何指教?” 傅九衢抚弄他的玉扳指,笑得冷嗖嗖的。 “你不老实。” “郡王何意?我不懂。” “你心底是不是有人了?” “啥?”辛夷愣半晌:“郡王是指凶手?” “否则呢?”傅九衢眉眼凉凉的样子实在欠揍。 辛夷后牙槽咬了咬,冷哼两声。 “是又如何?” 傅九衢双眼危险地半眯,“谁?” 辛夷目光闪躲一下,语气稍弱。 “我没有十足证据和把握,说了也没用。郡王只需照计划进行,凶手就一定会浮出水面。” 傅九衢静静地观察她许久。 久得仿佛要隔着那氤氲的阳光望入她心里去,才又笑开。 “好,我送你们回去。” 辛夷差一点被唾沫呛到。 “郡王……这不合规矩。” 傅九衢抬抬眼,语气淡然。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看是本王规矩,还是你长得比较像规矩?” 辛夷抿了抿唇,“郡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怎能为了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妇人亲自跑一趟?” 傅九衢轻笑,“很有自知之明。” “……”混蛋。 “郡王你忘了?”辛夷半眯起眼,朝他使个眼色,“你答应我的计划,计划……你不抓凶手了?” “急什么?凶手又不杀我?” “……” 辛夷深吸气,朝他翻白眼一笑,然后拉下脸就去牵驴。 “有我在,小嫂无须害怕。”傅九衢冷眉冷眼扫向街面,笑容幽淡,声音却是高了许多,就像故意让人听的一样。 “这汴京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来兴风作浪了。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敢再来招惹你?” 辛夷震惊:“郡王?” 如此宠溺霸道的话,辛夷还只在偶像剧里听过。傅九衢说出来,不仅不合时宜,还和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 “不是说好的吗?我在明,负责钓出水鬼。你在暗,和我保持距离,然后冷眼旁观,关键时刻再出手,我们一明一暗一击必杀……” 遇上这么个家伙,辛夷有些无奈。 她压着怒气,也压着声音。 “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吗?你怎么乱来!” “人多吗?” 傅九衢冷冷一笑。 “程苍,传我命令!封锁云骑桥周围八街出口,自观桥到高桥,水陆皆不许通行,各厢坊搜查水鬼。” “领命!” “但凡今日到过云骑桥的人,务必在日落前去厢官处报备核查。若有违令,或胡乱嚼舌者,一律与凶犯同罪。” “是!” 傅九衢凉凉一笑。 “温和一点,不得扰民。” “……” 程苍迟疑一下,瞟到傅九衢脸上意态闲闲的笑,抱拳应一声是,便转身安排去了。 辛夷看得瞠目结舌。 三小只也愣愣的,隔着青布遮,看着他们那个“温和亲善”的傅叔,不知所措。 “吓到了?” 傅九衢眉目温和地望向三个孩子。 那言笑浅浅的表情,与方才冷肃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来,坐傅叔的身边。” 孙怀将孩子一个接一个抱上傅九衢的马车,上去一个傅九衢拍一颗脑袋,再抱过来坐好,慈祥又温和,看着比亲爹还爹…… 辛夷瞥一眼欢天喜地的三小只,没得话说,默默赶着驴子,驾车走在前面。 傅九衢摸摸孩子头。 “出发。” 马车徐徐而动。 走到辛夷身边的时候,傅九衢侧身低头,轻笑一声,“不遂你意,是不是很气?” 辛夷心里握了一把草。 青青草原一样野蛮生长。 这是什么无赖德性?欠治! 她半眯眼不甚愉快地瞪向傅九衢,只看到一张高深莫测的冷脸。 “想下钩钓鱼,也得放上好的鱼饵。我帮你添一把饵,让鱼儿快些上钩。嗯,小恩就不必言谢了!” “???” 辛夷看着远去的马车,满脸问号。 什么帮她?火上浇油吧? 自此一遭,所有人都知道,张家小寡妇是广陵郡王关照的人。以广陵郡王的荷尔蒙爆发能力,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曹漪兰在咬牙切齿地等着她…… 而这个混蛋呢? 谁不说一声广陵郡王宅心仁厚? 对过世兄弟的孤儿寡妻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不论锦庄的纠缠,还是张家村厢房的亲近,广陵郡王当众为她出头,都没有闹出半点绯闻。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结果无非是,广陵郡王口碑加冕,曹大姑娘笑话连篇,而她就像一个工具人…… 成全了广陵郡王的高义,打压了曹漪兰的气焰,让百姓开口一乐,却不会有人怀疑她和广陵郡王有私情。 一个高在云端。 一个低小伏地。 没人敢信! 至于什么钩子鱼饵…… 辛夷此刻只觉得,她不是钩子,也不是饵,而是广陵郡王池塘里的鱼。 还是最瘦的那条! 辛夷气哼哼的跟上去。 出了东水门二里地,车驾在等她。 然而,广陵郡王早已打马离去。只剩辛夷骑着驴,驮着货,看三个孩子眉开眼笑地坐在豪华车辂上,一路不停地夸赞他们家傅叔,人美心善。 真贱啦。 也不知道广陵郡王玩这一出金蝉脱壳,是溜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第38章 猫和女人 傅九衢没有偷鸡也没有摸狗,而是去……撸猫了。 东水门外,虹桥以东。 有一座与开封府地界的庄子都不尽相同的建筑。 背靠汴河,占面极大,三面环水,四方高墙,整个庄子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四角还筑有角楼,常年有禁军放哨,可谓戒备森严。 没有人知道这座神秘庄子的主人是谁,但都会自觉远离。 其实,这里是广陵郡王的秘密猫居。 他称之为“狸奴庄”。 傅九衢爱猫,但长公主身子不好,见不得猫儿。傅九衢顾及母亲,便在外头建了一个猫庄,尽了孝道,又合了自己的心意。 汴京城大把人家养猫当宠,可常有不肯好好养的,或是猫儿自己跑出来的,傅九衢都让人捡了来,收拾干净,养在狸奴庄。狸奴庄的猫儿,一小半是傅九衢各处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一大半是五花八门的流浪猫。 此刻,天光正浓,一群猫儿徜徉在庭院里晒太阳,或悠闲或慵懒或好奇,趴着,躺着,横着,或在木栅与木房子上跳跃耍闹。 傅九衢众猫环绕,倚在檐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半阖的眸,不羁的笑,慵懒的动作,竟染上几分猫儿的样子,如同猫妖。 孙怀看得内心直叹。 广陵郡王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睡女人却爱睡猫…… 可惜了。 暴殄天物。 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把这猫妖主子给收了…… 段隋在门口禀报,“爷,檀奴来了。” 傅九衢嗯声,修长的指缓慢地抚过软绒绒的猫背。 一个身着鞓红色直领对襟褙子,里头着石青色罗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衣着干净,长得端正文秀。 “檀奴见过爷……” 狸奴庄里的猫奴共有二十八人,全是二八芳华的姑娘。孙怀怕污了主子的眼睛,挑的全是清秀貌美,善意温和的美人。 这女子原本叫罗檀,在这些猫奴里年纪最长,是个管事的。 她小心翼翼地朝傅九衢行了礼,话说得缓慢,手指却微微攥紧,显得十分紧张。 “九爷这些日子没来狸奴庄,又添了好几个小家伙,除一只成猫,余下三五只都不足月,用羊奶喂养着,就等着爷来取名呢……” 傅九衢抬眼:“金盏呢?” 罗檀哆嗦一下,膝盖仿佛都软了,结结巴巴。 “金盏,金盏婢子们……正在找。” “找?”傅九衢从紫檀木椅上缓缓站起来,声音不大,音色清悦好听,却冰冷得如同一把刮骨的尖刀,令人毛骨悚然。 罗檀扑嗵一声跪下了,仰起的脸蛋儿苍白如纸,肩膀颤抖不停。 “九爷,都是婢子不好。那天下雨,我身子不爽利,喂食后便吩咐碧烟那小蹄子看好金盏,便先回房歇了……哪晓得次日起来,婢子就发现,发现金盏不见了。” 金盏是一只猫的名字。 又叫金被银床,长得漂亮又神气,是傅九衢的心头好, “连一只猫都看不好,要你何用?” 傅九衢声音冷淡,罗檀仰着青白的脸,哀求。 “都怪婢子太相信碧烟,以为她会好好看着金盏,婢子罪该万死,请九爷责罚……” 傅九衢眯起眼,冷冷看了罗檀片刻,突地勾唇一笑。 “万死不必,一死即可。孙怀,带下去,杖毙!” 杖毙? 罗檀身子一晃,拼命磕头。 “九爷饶了婢子吧,饶婢子一命,婢子下辈子给九爷做牛做马……” 庭院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劝。 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傅九衢可以对一只猫那么温柔深情,对待如此貌美的婢女却不见半分怜悯。 郡王爱猫,在猫的事情上也较为偏执,但震怒到要取人的性命,却是第一次。 孙怀眼皮直跳。 眼看罗檀额头磕破,血溅到地上成了一朵血花,他硬着头皮赔笑。 “爷,檀奴弄丢了金盏,是犯下了大错,但小的这便派人去找……兴许能把金盏给找回来……” 傅九衢冷冰冰看着他,笑了起来。 “找回来?” 他幽冷的视线缓缓落在罗檀的头顶。 “有心弄丢的,如何找得回来?” 罗檀唰地抬头,满脸是备的看着傅九衢,嘴皮不停蠕动,反复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傅九衢摆摆手,一脸厌烦。 “拉下去。” “九爷……” 一道恐惧的叫声短促响过, 罗檀便软倒下去。 段隋手上握着刀柄,似乎还在困惑自己用刀背就把人打晕了,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把刀,然后对傅九衢尬笑。 “郡王,属下也不知道这姑娘,她不经敲呀?” 傅九衢面无表情,就像没有识破他那点小心思似的,缓缓侧过脸,看向孙怀。 “爷……” 孙怀不用人叫,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 这些年孙怀没少犯错,屁丨股也没少挨傅九衢的狠踹,但他从未担心过傅九衢会要他的命……以前,孙怀一直认为是广陵郡王的脾气好,如今看来完全是自己运气好。 “小的方才犯糊涂,不该替罪婢说话……” “愚蠢。” 傅九衢冷沉沉地笑。 “你和段隋,一人罚俸半年。” 孙怀没作声,段隋唉一声,指着自己的苦脸。 “为什么又有我?属下又做错了什么?” · 孙怀战战兢兢出门,双腿像灌了水银似的,好半晌都找不着意识。 等他安排人将罗檀拖下去,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明白过来傅九衢为何骂他愚蠢,又为何会勃然大怒—— 狸奴庄里老鼠都溜不出去一只,怎么可能丢了猫? 罗檀在说谎。 “爷。”孙怀快步跑回去,当着傅九衢的面,重重跪下去,一个巴掌心甘情愿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小的愚钝,这才明白过来,那檀奴不是个好东西,她在欺骗爷呀。” 傅九衢抬抬眼皮,不说话。 孙怀腻歪着脸靠近他,“小的就说嘛,爷是世上最好的主子,才不会随便打杀下人……” 傅九衢冷着脸:“你再说一句废话,爷割了你的肉喂猫。” 孙怀赶紧笑着说正经事。 “小的不明白,檀奴受爷恩惠,好吃好喝地在狸奴庄里养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何要背叛主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者,岂会差她一个?” 傅九衢哼笑一声,突地变脸。 “还不去审!” 孙怀哆嗦一下,作势撸袖管,凶巴巴的。 “小的这就去审,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主子爷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看公公我今儿不扒了她们的皮……”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装模作样,滚!” 第39章 投桃报李搞生活 这是辛夷第一次看到水鬼案中投河之人的尸体。赶着驴车回村的路上,她想着水渠边那棵马钱子树,心神不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娘,有人在念你。” 三念笑嚷嚷的在马车上喊她。 辛夷懒洋洋瞥过去,“准是你们三个坏东西念的。一念二念三念……阿嚏!”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忘得快,并没有受云骑桥的事情影响,坐在傅叔的车上,格外开心。 回到家,辛夷就看到小曹娘子等在家门口,一只手挎个竹篮,一只手拎着鸡,带着儿子铁蛋,大老远就出声招呼。 “小娘子回来了?” 铁蛋这熊孩子今儿个老实,就是垂着头,不大高兴。 辛夷笑道:“曹娘子怎么来了?” 小曹娘子倒也不别扭,将叫唤着扑腾的鸡子往地上一放,揪了儿子的耳朵,就让他给辛夷和孩子道歉。 辛夷哪会真和孩子计较? 她一笑而过。 小曹娘子却感慨起来,“我后来左思右想,你那日骂我的话,十分对。石头出事,我便把铁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太过骄纵,养坏了他。这时不出事,往后便要出更大的事,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说着,她将鸡子和竹篮拎过来往辛夷的手里塞。 “这次多亏有你,我也没什么可答谢的,你前些日子落了水,这只鸡熬了汤恰可以补补,还有这些鸡蛋……孩子长身子,吃着正好。” 辛夷没有接,只道:“曹娘子不用客气。诊金都给过了,不好再拿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务必收下,不然就是还记着仇,生着我的气。” “不会不会。”辛夷微微一笑,“我有仇当场就报了,一般不往心里去。” 小曹娘子愕愕地看着她。 片刻,嗤哧一声。 “说来我还真是喜欢你这爽利性子。” 又把东西塞给辛夷,“你当是我赔罪也好,诚心与你结交也好,总归得收下,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辛夷不想为了这点东西拉拉扯扯,笑着让一念过来把东西接过去,然后转头拉开驴车的盖棚,将从汴京城里买回来的糕点和果脯拿出一些。 “我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但这八珍糕我吃着好,还健脾养胃,铁蛋大病初愈,吃它再好不过了。” 小曹娘子的娘家小曹府,和大曹府比不得,何况她母亲只是个丫头抬的姨娘,地位不高,嫁到吕家,也远没有瞧着那样光鲜。 “你这刚分了家,什么事都不方便。我怎好拿你的东西?” 辛夷笑着摇头,“乡里乡亲的,哪能这点便把我吃穷了?往后要曹娘子相帮的地方,多着呢。” 小曹娘子热心起来,“有什么事你尽可开口。这张家村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往后谁要再欺辱你们母子三个,我必不饶他。” 辛夷沉吟一下,笑起来。 “眼前还真有一桩事,要曹娘子帮忙……” 辛夷环视四周,看着这破败的房屋和院子,再看看三个瘦干巴的孩子,无奈叹息。 “我准备把这三间破屋修葺一番,顺便再做点营生养家糊口,可带着三个孩子,手脚也不便利,想找几个帮手,帮我应付应付……” 小曹娘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原本她觉得辛夷是没那银钱请杂工的,可看她驴车里拖回来的东西,全都不是便宜货,根本就不是缺钱的人。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人,有广陵郡王的路子,往后,谁求着谁还说不定呢,搞好关系准没错。 小曹娘子想着,脸上的笑更是柔和了几分。 “这个还不好办么?” 小曹娘子努努嘴,指向官道对面的院子,压低了声音,“你婆家虽然不是东西,但你大伯家却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门对门的,多方便啦。” 张正福家和张正祥家当年因为分割祖产,以及张巡得势后的种种事情,发生过不少过节,便是张巡死了,张正福也只是来上了一次香,随了个礼,丧饭都没有吃一口。 辛夷看着小曹娘子脸上的笑,福至心灵。 “那敢情好。” …… 大伯家孩子多,一家子十几口人,就靠在虹桥摆摊卖米糕饼子为生,日子过得紧巴。 他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湘灵,一个叫良人,早就到婚配的年纪,但因为张家村女子生子不详的传闻,两个姑娘都没有许配人家。 湘灵十四,眼睛窄细,逢人先笑,看着机灵又讨喜。 良人十五,生得高大壮实,性子稳重,是劳作的一把好手。 当天晚上,辛夷便让一念带着三念,带了些糖果糕点去大伯家里,给他家两个小孙子。 那家子知道她和婆家不对付,并不意外她的示好。为投桃报李,晚上辛夷烧不来炕,大伯便让张良人过来帮忙,顺便带来了两担柴火。 辛夷趁机提出,花钱雇湘灵和良人姐妹两个来家里相帮,每人每天五十文钱。 张正福家里劳动力多,不差两个小闺女干活,一听这话,简直感恩戴德,哪有不肯的道理? 辛夷又在小曹娘子的引荐下,找了几个青壮年杂工,每日雇钱一百文,起早贪黑地干了五六日,便把三间老屋翻盖一新。 换了新瓦,补了围墙,打了篱笆,新砌了一个灶台,又在靠近汴河那边打入木桩,铺上木板,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岸,还用茅草在木岸上搭了个休憩用的亭子…… 屋外的荒草扒拉干净,翻了土,用篱巴一围,撒了大伯家里买来的萝卜白菜插上香葱蒜头,便像模像样起来…… 辛夷自个儿也没有闲着,带着三个孩子和张家两姐妹,一边处理从孙家药铺拖回来的药材,一边认认真真为自己的脸打算起来。 她做出的第一个成品便是“清颜八白散”。 没办法,她有任务强迫症,同时也抱有那么一丢丢希望——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一觉醒来,她没能穿回去,傅九衢倒是派段隋送来了一些制药的器具。 同时送来的,还有段隋的大嘴巴。 “水鬼案有结果了,凶犯也伏诛了——” 辛夷吃惊不小,“凶犯?是谁?” 段隋卖了个关子,待辛夷给他倒了口茶喝下,这才笑吟吟地道:“说来还是孙怀的功劳,帮我们九爷审出了一个女叛徒,女叛徒又招出了男凶犯……” 辛夷竖起耳朵。 “此事说来嘛,就话长了。” 段隋声音未落下,突地撑着桌几。 “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还有公务,失陪了。” 辛夷后牙槽紧紧一咬,瞥见段隋吊儿郎当要走,一脚踹在椅子上,那椅子飞过去便重重撞在了段隋的后腿弯…… 砰的一声,段隋往前一跪,摔了。 “你……偷袭我?”他猛地回头,瞪着辛夷。 咚!辛夷抬脚踩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吊人胃口,砍脚宰手。是你吊我的胃口,还是我砍你的手~选吧!” 第40章 案子是这样破的? 那天傍晚,孙怀带着从傅九衢那里受的怨气,把碧烟和狸奴庄里的其他猫奴一并叫过来,再一盆冷水泼醒了罗檀,挨个审问。 一个时辰后,罗檀就交代了。 在猫庄,罗檀虽是管事的,但论及最得傅九衢信任,是一个叫碧烟的猫奴。 傅九衢一有空便会到狸奴庄来小住几日,逗猫怡情。碧烟话少,做事仔细,常被傅九衢叫到跟前来伺候猫。 罗檀交代说,她嫉妒碧烟,故意放走金盏,想嫁祸给碧烟,原以为九爷只是骂她几句,遭殃的是碧烟那小蹄子,没有想到,九爷不问碧烟的过失,直接就要杀她祭猫…… 这小蹄子嘤嘤呀呀地哭,审得孙怀心烦意乱。 孙怀知道傅九衢最厌烦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情,但仍是没有想到,他去禀报,又挨了傅九衢一脚…… “蠢货!” “爷……” “一人犯错,其余连座。是她蠢,还是你蠢?” 孙怀当然不蠢。 再得主子的二字评价,他脑门都快炸了。 这回,他没再对罗檀等人客气,好一番严刑拷打。 罗檀又招了…… 招出一个大相径庭的结果。 ~ “你猜怎么着?绝了。” 段隋略去了一些与狸奴庄和傅九衢有关的私隐,兴高采烈的说到这里,一拍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个叫罗檀的猫奴,居然和王屠户的儿子有私情。” 时雍微惊:“王屠户?小甜水巷那个?” “没错,和你有私情的那个……传闻,传闻那个。” 段隋大咧咧的,时雍哼声瞪他。 王巨是王大屠户唯一的儿子,一直跟着父亲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但这小子白长一副牛高马大的好模样,却不好好杀猪,整日吃喝嫖赌,嗜赌如命。 在王屠户杀人未遂后,开封府曾去他家搜查,结果扑了个空。 王巨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不等衙门的人赶到,便吓得溜了。 因为赌博,王巨借债不还,早把亲戚都得罪光了,如今落难了也没处可去,只能找他的相好罗檀。 罗檀之前经不住花言巧语,早已委身于王巨,还有把柄被他捏着,拿这个混子也没有办法。二人一合计,竟把主意打到了傅九衢的猫身上。 一来偷猫卖钱, 二来借机对付罗檀的老对头碧烟…… 段隋笑叹一声,说得悠闲哉哉。 “可叹一对奸夫**,原想一石二鸟,结果鸡飞蛋打……” 辛夷问:“没再接着审么?说不定能审出第三个不同的结果来?” “别提了。人死了!”段隋道:“孙怀那老东西……说错了,是孙公公他老人家,就是个笑面虎,下手狠着呢。那檀奴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呀?” 辛夷对傅九衢的狸奴庄,其实一清二楚。 策划组是听了一个“男不养猫”的典故,这才给大反派傅九衢搞了一个爱猫人设,然后才有的猫庄。 辛夷对段隋的遮遮掩掩并不点破,挑了挑眉,笑问。 “猫找着了吗?” 段隋摇了摇头,“猫没找着,找着一具尸体。” 辛夷一惊,“王巨?” 段隋朝她竖起大拇指,“怪不得九爷说你精得跟耗子似的……” “替我谢谢他。”辛夷冷哼一声,睨着段隋,又问:“王巨死了,开封府就结案了?” “哪有那么容易?” 段隋捏着下巴,故作深沉地道:“此事说来话又长了……” 辛夷笑着将手扶在椅子上,作势欲掀,段隋连忙抬手防她,身子后仰。 “我不怕你啊。我警告你哦,我很厉害的,不爱与女子斗狠罢了,省得打残了你,九爷怪罪——” 辛夷哼笑一声,松开手。 “行,不说便不说吧,憋不死你。” 段隋嘿一声,嘴贱得厉害,“不让我说,我偏说。开封府的布告都贴满汴河大街了,人人知情……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 王巨是在云骑桥边一个小赌坊里找到的。 彼时,他伏尸在床,七窍流血—— “皇城司封锁街口,沿路搜查,王巨怕事情败露再受皮肉之苦,便吞下砒霜自尽了……和他爹王屠户死得一模一样……” 辛夷问:“如何确认王巨是水鬼案的凶犯?” 段隋笑道:“真相是从王巨留下的随笔日志里得来的,这王巨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竟喜爱书写日志,将自己做的坏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你说奇也不奇?” 是挺神奇的。 一个屠户的儿子,会识文断字不奇怪,还喜欢写日记? 写日记就算了,还交代罪行? 交代罪行也罢,杀人用马钱子,自己死却用砒霜? 辛夷俏生生一笑,黑眸深深。 “那他的做案动机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段隋沉吟道:“王屠户的第二个娘子,是张家村人氏,曾逼死了王巨的亲娘,嫁给王屠户以后,还祸害过年少的王巨,这王巨呀,对张家村的人恨之入骨,这才跑到张家村投毒,至于雇那三个挑夫杀你么……” 说到这里,段隋给她一个坏笑。 “王屠户因你而死,他是为父报仇呢。” 辛夷不甚在意地挑挑眉,反问:“开封府可有说,王巨投的是什么毒?” 段隋摇了摇头,“这个不知情。” 辛夷半眯眼,懒懒一笑。 “那郡王怎么说?” “郡王……”段隋思考一下,冷哼一声,弯起唇角,模仿傅九衢的动作和语气,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也死了……” 微顿,段隋扭头瞥向辛夷。 “嘿我说,你问什么我就得回答什么吗?” 辛夷微微一笑。 段隋啧声,拍拍椅子站起来。 “好了,往后你们张家村可算清净了。小娘子忙去吧,我得回去复命了。告辞!” 辛夷没有留他。 案子以这种奇巧的方式结束,她始料未及。 王屠户要杀她,自尽了。 三个挑夫要杀她,被自尽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王巨这条线,又自尽了? 开封府就这么草草结案,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张家村出生的那些畸形的婴孩和他们的父母,以及那些无端投河死亡的人,可会答应? · 午后,辛夷将三个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自己悄咪咪带着从水渠边摘回来的马钱子进了汴京城。 马行街酒家瓦子众多,一如既往的热闹。 开封府的布告就贴在街口,有不少人围着观看,讨论,争得面红耳赤。 辛夷径直去找孙家药铺的掌柜董大海。 “案子都结了,小娘子也算福大命大了。” 董大海已经知道了辛夷的身份,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她,但辛夷手上攥着他的命脉,即便不怕她是水鬼,也怕她作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往后就跟着广陵郡王享福吧……” 这话说得有歧义,好像辛夷是广陵郡王的女人似的。 不过,辛夷并不计较,而是冷淡的问:“掌柜的知道马钱子吗?” “马,马什么?”董大海皱眉看她。 辛夷大大方方地把马钱子掏出来放在董大海的面前。 “这个……见过吗?” 董大海拿起一片端详良久,轻轻地嘶一声,摇了摇头。 “没,没见过。这也是药材?” 孙家药铺在汴京城小有名气,在药材这个行当里,董大海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人了,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东西,那想必一般人都不知情…… 这么说来,马钱子尚未药用。 那凶手是偶然得知毒性,用它杀人? 还有马钱子树,恰好就长在了张家村? …… 辛夷告诉了董大海马钱子的效用,将果核留在孙家药铺,说是托卖,且标了一个极高的价格。 然后又买了些药材回家,将对案件的疑惑按下不表,一心撸起袖管搞事业。 她要先把脸上的江山打下来,再来对付这些魑魅魍魉。 接下来,张家村果真风平浪静。 辛夷足不出户,领着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一口气攻艰了洗面敷面、洗牙洁牙、香肌洗沐……等护肤品和日用品,并取了类似“净绮”、“美人香”、“秋水婵娟”等等许多古意而好听的名字。 她很满意。 虽说粗糙和简陋了些,但好歹自己做的,用着放心,以后,再慢慢改良便是。 别说,内服加外用,调理半个月下来,她脸上的红疹子和暗疖当真消退了不少…… “好似白了些呢?” 辛夷沐浴出来,披着浴袍弯腰凑近铜镜,左右转脸观察。 “不错嘛!”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湿漉漉的脸儿,巴掌大,肤质细腻,还是辛夷上辈子求而不得的那种天然冷白皮,五官也都长对了尺寸和地方。 这么好的一张脸,一旦没了疹子和暗疮…… 丑?不存在的。 等着亮瞎他们的狗眼吧。 辛夷轻拍一下脸蛋,拿出香膏来,慢慢地涂抹着,背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高柜上的瓷瓶突然滚落地面,发出剧烈的声音。 辛夷忙不迭地掩好浴袍,“谁?” 没有人。 房门紧闭,夜风幽冷刺骨。 一个“鬼”字在脑子里闪过,辛夷一把抓过床边的防身木棍,一步一顿,慢慢走向靠墙的柜子…… “喵!” 猫叫声打破了恐惧。 第41章 猫和玉兰钗 高柜下窸窸窣窣…… 那是一只小野猫,皮毛有点脏了,黄色的背毛,腹部、四蹄却是白色,有一点像橘猫,但颜色更偏金黄,只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打量她。 辛夷吁口气,放下木棍。 “出来吧。” 猫伏地,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着。 对视片刻,辛夷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出了声。 “是你。” 她拿了根草绳过来,原以为猫儿不会理她,哪晓得它却是猫胆大,低低“喵”了一声,慢慢朝草绳走过来,被辛夷一把揪住了背毛。 猫儿喵啊喵啊地叫,挣扎并不强劲。 “饿坏了吧?” 辛夷将它抱过来,不顾它尖利的爪子和自己刚沐浴过的身子,温声和她说话。 “下暴雨那天,闯到我驴车里来的,是不是你?” “喵~” “小东西,吓坏了我,你却跑了……这些天你去了哪里?瞧你一身脏得……哟舔我手,乖孩子,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吃的……” 辛夷边走边抚摸小猫软乎乎的毛,爱不释手。 “往后你就跟姐姐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第二天,辛夷还没想好名字,三念便大叫着反对她的称呼了。 “叫娘。和我们一样叫娘,它不能叫姐姐——它若是娘的妹妹,那不是我们的猫姨咯?” 辛夷愣了愣,差点笑出了腹肌。 “那你们三个为妹妹取名字吧。” “大黄。”一念没什么创意。 “不对,它那么小,要叫小黄才对。”二念反对。 “橘子。娘,叫她橘子。”三念个头最小,生怕辛夷注意不到她,跳起来喊叫不停,声量也最大。 三个孩子争论不休。 辛夷拿过药材、药杵和药臼,整整齐齐摆在三小只的面前。 “谁告诉我,这是什么?” “丁香。”异口同声。 “雄的,还是雌的?” 二念答公的,三念答雌的,一念不答。 辛夷瞪一眼二念,又问:“雄的个头大,还是雌的个头大?” 三念答“雌的大”,二念答“娘最大”,一念仍然不答。 辛夷看二念这皮孩子有些哭笑不得,可想想他都说“娘大”了,便没再与他计较,将炒过的丁香递给他们。 “谁磨的丁香粉最细,小猫的名字便依她。” 三念噢一声,愉快的干活去了。 二念争先恐后地抢在哥哥的面前,反而是一念速度慢了许多。这孩子心思深沉、话少,小小年纪却有着年纪不相称的稳重,有做哥哥的样子。 一家子闹腾腾的。 满屋的香味…… 这时,院外传来湘灵的声音。 “崔郎中你找谁?” 接着便听到崔郎中问。 “你家娘子在吗?” …… 辛夷不等湘灵来通传,便开门走了出去。 “崔大夫找我有事?” 崔郎中笑道:“来讨杯茶水喝,你这小院很是别致呀。” 辛夷将他迎入客堂,良人一声不响地端来茶水点心,那是辛夷亲自熬制的玫瑰水,甘甜爽口,崔郎中浅饮一口,看看布置得与众不同的客堂,感慨而笑。 “小娘子自立了门户,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辛夷笑着:“多亏崔大夫仗义直言,不然,我也没有今日自在。所以,崔大夫不必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古人性子磨磨叽叽,喜欢绕弯子。 辛夷没那耐心,直入主题。 崔郎中温和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荷包。 “老夫是受曹都指所托,来给小娘子当信使的。顺便过来,为小娘子请个平安脉。” 曹翊? 辛夷着实没有想到,抿嘴不语。 崔郎中一笑,“曹都指说,那日在云骑桥,曹大姑娘冒犯了娘子,如今她已得了教训,在家闭门思过。这是曹大姑娘托他送来,给你赔不是的……” 曹漪兰会甘心给她赔罪? 只怕是被逼无奈吧。 辛夷接过来一看,荷包里是一只钗子。 钗头是用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玉兰,以宝石做蕊,白银做枝,简洁大方,做工精巧,逼真得仿佛会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曹翊清俊干净的脸。 “这玉兰钗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烦请郎中转告曹都指,我不是记仇的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后只要曹大姑娘不找我麻烦,我自是不会招惹她……” 辛夷说着便往回推,崔郎中连忙回拒,双手直摆。 “老夫只是个跑腿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东西交给小娘子,万万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崔郎中。”辛夷看着他的指节,突然问:“你会拉二胡吗?” 崔郎中笑了起来。 “习艺不精,算不得很会。小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辛夷坐回去,微微一笑。 “没什么,看你手上有茧子。” 辛夷不会玩乐器,但她小时候选修兴趣班,曾学过几天二胡。二胡老子就有那样的茧子,还玩笑说“玩乐器的人,就没有一双好手”。 每样乐器受力点和摩擦点都不同。拉二胡的人,按弦的左手,会留下两道印,拿弓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茧子很厚很重。 “崔大夫。” 辛夷眯起眼,突然问:“庆历元年,张家村发生过一桩失火案,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庆历元年?”崔郎中像是惊了一下,皱眉思忖片刻,“好像有这么回事?” 辛夷提醒他,“张家村北,一家十八口人连同医庐,被焚毁殆尽……” 崔郎中仰头凝神,思考好一会,捋着胡须,点点头。 “确有此事。年代久远,老夫竟有些模糊了。后来那医庐的位置,被修筑成了一座白塔,只是不几年,白塔遭了天雷,损毁后人们认为不吉,便不再修葺,渐渐变得残破不堪,再无人涉足。” 辛夷:“死去的那一家子,男主人叫陈储圣,原是翰林院医官,因得罪了官家,这才被贬黜罢官,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 崔郎中震惊:“此事小娘子从何处得知?” 辛夷笑了笑,避开话题,盯住崔郎中的脸。 “陈太医死得太惨了。一生行医,一代圣手,倾其毕生所学,历时十八年,修订本草、编著药书,朝廷今岁颁布的《简要济众方》,便收录了他编撰的医药方书。这样一个为国为民为医药发展呕心沥血的人,被活活烧死……” 崔郎中一声叹息。 “祸害千年在,好人命不长。此事由来已久……” 辛夷犹自说道:“陈太医有贤惠的妻子、有满堂的儿孙,还有一个疼得如珠如宝的小女儿……他们都死于那场大火。 “开封府的老仵作说,他的小女儿死前曾遭受过侵犯……但至今不知何人所为。” 崔郎中抿嘴,“小娘子何故说起这些?” 辛夷眼皮垂下去。 “同为医者,感同身受。即使世人都忘记他,崔大夫也不该忘记才对?” 她扬眉浅笑,看着崔郎中青白不匀的面孔,“我听说当日,崔郎中最先赶到火点,为了救人还曾被烧伤……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呢?” 崔郎中滞住。 片刻,才听他幽幽叹息。 “小娘子如此聪慧,老夫这点小把戏,实在是拙劣之极,让小娘子看笑话了……” 第42章 神秘的金娃娃 辛夷认真地看着他,不催促。 那平和的眼神,让年长她许多的崔郎中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这个年不过十六的小娘子,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压力。 “我与陈储圣师出同门,自幼相识。他比我有天分,志向远大,四十那年便召入御前当差,尚药奉御,得官家赏识信赖。我性喜自在,不愿受规矩约束,多年来一直游走民间,与他少有往来……” 他声音低低的,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官家素来重视医典编修,从天圣元年京师大疫,更是下诏令陈储圣等人编撰本草医籍,以普惠民生。陈储圣便是那年找我,帮他整理一些散落民间的医方,这才有了联络,也是我太过懒惰,等归整好再找来,他已被贬黜,我找到张家村,却是晚了一步……” 辛夷一动不动。 久久,方才叹息出声。 “可怜,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以至全家灭门,再无人为他们申冤了……” 崔郎中无奈一叹,盯视辛夷片刻。 “小娘子面色极差,近日可是愠愠欲吐,忧思烦重?食欲也不旺?” 辛夷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一笑而过。 “不常吐,也能吃,情绪也开朗。崔大夫放心,我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轻重。” 崔郎中点点头,“既如此,那老夫就不献丑了。曹都指还在吕家等我复命,告辞了。” 辛夷笑着送崔郎中出门,等他走远,这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荷包。 其实,玉兰和辛夷是同一种植物。 花开白色,名玉兰。花开粉紫,名辛夷。 这钗子还挺合适她。 …… 小猫有了新名字——橘子。 这是三宝的胜利,也是大宝和二宝对妹妹的妥协。 橘子约莫只得半岁左右,是只小母猫,很是活泼,会在她身边磨蹭,或用鼻子拱拱,将脑袋塞她手里,求抚摸,也会主动趴怀里来取暖。 辛夷怕它再溜出去,特地让张大伯编了个上下两层的大竹笼子管束它,平常也只许它在房间里活动。 至于那根玉兰钗,辛夷放回荷包里,准备寻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安顿好家事,她开始认真搞事业。 辛夷发动了湘灵和良人参与到她的驻颜事业,做她的体验官和小白鼠…… 但凡有什么新品,三个人就先尝试。 湘灵爱美,十分乐意配合。 良人男儿性子,很不习惯在脸上涂涂抹抹,皮肤比湘灵粗糙黑黄,每次要她敷面膜,就像是上刑台,常引得辛夷和湘灵哈哈大笑…… 一个村子就这么大,消息四通八达。 有了张家姐妹和小曹娘子的宣传,其他小姑和娘子也开始往她家里来,或是拎几棵菜,或是拿几个蛋,找她换些香膏胰子或是口脂面膜,再塞几个银钱,看那种不便让郎中瞧的妇人病。 渐渐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往辛夷家里来。 辛夷乐于效劳。 看病驻颜,制药种菜,努力变美,做一个心里只有金钱,庸俗而快乐的小女子,这原本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白云苍狗,黄昏落日,从早到晚的笑闹声,惹来大嫂龚氏的艳羡和刘氏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嫉妒。 刘氏好几次打门口路过,唾沫都吐她家门口了,也没敢进来找茬…… 日子突然就舒坦起来。 太惬意了。 惬意得不太真实。 辛夷有时甚至有一种错觉——马行街的眼睛、西厢房的杀手、云骑桥的挑夫,推她下水的背后黑手……真的就是王巨。 王巨死了,案子就结束了。 . 辛夷靠在院里的藤编竹椅上,闭上双眼,默默掐算着日子,想着心事,半晌睁开眼。 “湘灵。” “姐。”湘灵走出来。 这个称呼是辛夷让叫的。 辛夷不喜欢她们叫她嫂嫂,听着膈应—— 她从躺椅上起身,拍了拍衣裳,“你照看好孩子,把灶房里的糯米蒸上,白肉煮起来切好,一会儿我回来吃饭。” “姐,你要去哪里?” 湘灵这些日子跟着辛夷,见识大了,对辛夷的观感和以前天差地别,又是恭顺,又是敬重。 “去得远么?要不要我去套驴车……” “不用。”辛夷望了望冬季苍凉灰暗的天空,“我带良人出去转转。” . 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汴河上,粼粼波光在微风里荡漾,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沉入了马钱子树的枝头…… 天地间空寂而凄冷。 张良人看辛夷扛着锄头跨水渠,纳闷地问:“姐,我们要挖什么?” 辛夷站在马钱子树边,仰着头望树梢。 “这棵树……” “哦。” 良人是个老实做事的人,一天五十文钱,比她在码头上扛货的二哥少不了多少,却松活得多,她不肯辜负了差事。因此,她和湘灵一样,辛夷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置疑。 “姐,咱挖它干嘛呢?” “挖回去种在家门口。” “这个能吃吗?” “能。谁不听话,便喂他吃一颗。” “吃了有什么好处?” “百病俱消,恩怨全无,连喜怒哀乐都没了,吃供奉吃到撑,亲戚邻里全念着他的好……” 良人手一哆嗦,锄头差点砸到脚。 “那不是死了么?” 辛夷哼笑一声,一锄头一锄头地往下挖。 “它叫马钱子,大毒之物。” “那为何要种在咱们家门口?” 因为辛夷等得不耐烦了。 铺垫这么多,对手都没有反应,再这么提心吊胆的等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安下心来搞事业? 对方不出手,那就她出手。 若这棵马钱子树果真是特意栽种在水渠边的,目的是村中子嗣和传承,那被她挖走,对方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那他还沉得住气吗? . 两个人把马钱子树拖回去,修剪掉枝叶,在院角挖了个深坑,就那么栽种下去,再拎水来灌下,天就黑透了。 辛夷叫良人去灶房提了几箢篼草木灰,细细筛了,均匀地洒在小屋庭院,走道,以及屋子周围的屋角窗下。 湘灵和良人很是不解。 “姐,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洒这个灰?” 辛夷笑道:“肥土啊,你们傻?” 草木灰肥土是没有错,可是洒的位置未免有些不对? 辛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想去灶房洗手,一念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我有话想和你说。” 辛夷纳闷,“什么事?说吧。” 一念小眉头揪起,仰头看她,又看看院子里洗涮的湘灵和良人,“不在这里说。” 辛夷有点想笑,一看孩子严肃的模样,扭了扭头。 “回屋等我,洗个手就来。” 等辛夷收拾好进了房间,一念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把门合上,这才靠在门边问她。 “你是不是没有银钱了?” 辛夷有点头大。 这小孩子怎么这样早熟? 不该像二念和三念一样尽情地去皮么,怎么总盯着她的钱袋子? “关你什么事?小孩子家家,别管管大人的事,没大没小。”辛夷对三个孩子,一直是“恶毒后娘”的姿态,关系处得如鱼得水。 一念并不怕她。 像是思索了许久那般,他慢慢低下头,从脖子里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拖出来…… 辛夷愣了愣。 那东西用细绳穿着,像个黑泥巴团。 “这是什么?” 一念没有说话,将那黑团子放到嘴里,用力咬了几下,咬出了裂痕,再用小手扳去外间的“黑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颜色来…… “黄金?”辛夷惊讶不已。 黄金显露出原本的样子,一念松口气,看她没见识的样子,嘴角掀了掀,塞给辛夷。 “你拿去换钱。” 辛夷摊开手。 一个憨态可掬的金娃娃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很沉。俗话说一口吃不到一个金娃娃,她这是平白得了个金娃娃? “哪里来的?” 辛夷满脸的问号。 第43章 长公主回府 一念才五岁。 小孩子能把东西藏得这么谨慎不容易。 能把它拿出来,更不容易。 辛夷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爹给你的么?藏了这么久,为什么要给我?” 一念抿着嘴巴,眼皮垂了下来。 “你不是没有本钱做营生么?还要养活我们三个……拿去换钱吧。” “嘿,谁说我没钱?” “你都穷得去挖树了……” 辛夷啼笑皆非。 这些日子家里修葺房屋是花了不少钱,但她有规划,前期投入虽然大了些,很快便能赚回来,她有信心,养家不是问题—— “你傻啊?你看老娘是会缺钱的人?困难是暂时的,咱家会越过越好,不用你个小孩儿来操心……” 辛夷把孩子训去睡了,但金娃娃也收起来了。 财不露白。没有了那一层黑壳保护,金娃娃挂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等同于要他的命…… · 次日。 天刚见亮,辛夷便起床去检查草木灰。 果然,马钱子树边的墙角,留下几个凌乱的陌生脚印。大小和长短,一看便是成年男子的脚。 辛夷前后左右检查了一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渐渐浮上笑意。 “湘灵,拿纸墨来。” 湘灵看她家姐姐这表情,就知道她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当即“哎”声应着,喜滋滋地跑进了屋子。 辛夷拍拍手,叉着腰,抬着头看马钱子树。 “树老大,你该不会是全开封府,唯一的一棵马钱子吧?” · “郡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段隋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粗犷而高亢,嗓门大得吵人。 傅九衢正在庭院里舞剑。 落叶飞舞,冬风缭乱,原是极美一幅画面,被段隋这一吵,傅九衢手臂停在半空,舞不下去了。仙鹤掠翅的姿态也慢慢变形,他落下来,收剑。 “孙怀,去门口,先赏那狗东西一脚。” 段隋走得很急,脚步咚咚作响,不待孙怀抬起脚,便一阵风似的冲入了庭院,靠速度拯救了自己的屁丨股。 “九爷,那张小娘子又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孙怀踢出去的腿没有收住,差点摔倒。 “做什么?”段隋奇怪地看着他,“孙公公,你也练上了啊?” 孙怀尴尬地收住腿。 傅九衢哼声,眉心蹙着朝段隋招招手,待他走近,照屁股就是一脚。 “大惊小怪,扰爷练功。说吧,到底何事?” “张小娘子突然告官,说家里遭了贼,藏宝箱被盗了。” 傅九衢冷眼,“她家遭贼,与我何干?” 段隋搔了搔脑袋,“她说,藏宝箱里有京兆郡王送给她的胭脂扣,曹大姑娘送给她的白兰钗,还有,还有……” 他瞟着傅九衢,声音弱了些,“还有广陵郡王送给她的猫,也,也丢了。她还说,让郡王务必去一趟张家村,替她申冤……” 猫?傅九衢牙根突地发痒。 怪不得遍寻不见,原来被她藏了起来。 铮的一声,傅九衢将长剑狠推入鞘。 “你和孙怀,各罚俸半年。” 段隋:“啊……” 上次半年,这次半年,加在一起,今年就白干了呗。 段隋撇了撇嘴巴,看了看沉默的孙怀。 “九爷,求您饶了属下的银子吧……”他苦巴巴地求着情,却见傅九衢拿起大氅系上,就要出门,又不服气地追上去。 “有探事司的查子在张家村监守,怎的张小娘子家就被偷了?小的想不明白。” 傅九衢冷冷看他一眼:“等你想明白,你就是爷了。” 段隋:“……” 傅九衢看他那怂样。 “还不快去备马?” …… 一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往长公主府的方向缓缓而行。 “长公主这次上山,足有三月未与郡王见面,等会儿见了面,郡王定会惊喜万分……” 说话的女子长裙窄袖,清丽婉约,声音细软,眉目间好似藏着一抹天生的绵弱,谦卑感如从骨生。 上首端坐的,是当朝卫国长公主赵玉卿。 她带笑的面孔温色融融,如山间流泉。许是在道观里待久了,沾了一点清风霭霭的仙气,宁静、雍容,容色绝美。 只是, 此刻的长公主,眉头紧锁,似在愁烦。 “唉,你就惯会哄我开心。他哪里是会惊喜的人?这混货,见不着母亲才好呢,没有人管束,可不由得他翅膀飞么?” 周忆柳抿唇一笑,瞟向长公主。 “这些日子,曹家太太跑了三次白云观……想必也是为曹大姑娘的婚事烦忧呢。” 赵玉卿叹气,“曹大姑娘对重楼倒是一片真心,只可惜……” 她皱了皱眉头,声音小了几分,“可惜,宫里头两位娘娘斗法,这曹家和张家也是一池浑水,哪边都沾不得呀……” 周忆柳在长公主腿上轻轻捏揉着,眉眼低垂。 “可殿下挑来挑去,送上来的美人名册里,也都绕不开曹家和张家……” “可不么?”长公主又是一叹。 “翻过年头,这混小子就二十了,还没定下亲来,叫我这个做娘的怎不忧心?” 她小心翼翼地瞄看一眼眉头紧锁的长公主,“殿下可别愁坏了身子,总会有好姑娘,可堪配郡王的……” 赵玉卿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背。 “你呀,最会宽慰人。不然,我早被那混小子气死了……” 周忆柳只是笑。 马车辘轳匀速地压过青砖石,周忆柳挑开帘子一角望出去,“殿下,到家了……” 一道马蹄破空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长公主默默看过去。 一行人打马而出,甚为急切。 马车停下来。 “驭——” 两相迎头碰上,傅九衢避不开,早早便勒住了马绳,却未下马问安,而是潦草地在马上朝长公主行了个礼。 “母亲怎地提前回府了?也不说等儿子来接您。”说罢转头。 “管家,把我给长公主准备的东西送到玉阙去,等我回来,再给母亲接风洗尘。” 在长公主的眼里,这个儿子是不羁而桀傲的,即便科举武举双双夺魁,又得皇帝哥哥赏识,仍是太恣意妄为了一些,与她尊礼守法,谨小慎微的性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像了谁。 长公主摇摇头,叹口气。 “你又要去哪里野?” 傅九衢道:“儿有公务在身,无暇在母亲跟前伺候,等儿办好了差,再向母亲请罪。” 赵玉卿长袖微摆,“去吧。” 她倚回去,禁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直咳得面泛潮红,也生生止住了傅九衢的马步。 “我先送母亲回府安置,再去办差。” 傅九衢跃下马来,将缰绳递给段隋,大步走向马车。 周忆柳慢慢放下帘子,将那一抹身影锁入眼幕。 广陵郡王昂首阔步,骄矜无双。 这样的男子注定是让世人仰望的…… 也仰而无望。 …… 第44章 机智捉贼 辛夷把动静闹得挺大。 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广陵郡王、京兆郡君、曹府大姑娘,全被她一锅端箍在了盗窃案里。即使不认识她的人,也纷纷找人打听,这个小娘子何方神圣? 开封府当即派曾钦达和推官孟绍,领了十来个衙役,浩浩荡荡地去了张家村—— 村子里早已闹腾开了。 判官和推官皆掌狱讼之事,对各种刑讼案件见怪不怪,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盗贼。 “偷钗子、偷胭脂扣也就罢了,为何连同猫都一并偷走了?” 活物和死物不同,活物是会出声的,如何好偷? 辛夷道:“民女也纳闷,这贼人究竟图的哪般?好在,贼人留下了脚印。大人请随我来。” 脚印分布在院墙和马钱子树的旁边,十分凌乱,但因为有筛撒均匀的草木灰,显得十分清晰。 孟绍蹲身,仔细观察脚印,眉头皱了起来。 “是成年男子的鞋印,并无特别之处……” 厉害的痕迹鉴定师,可以通过凶犯留下的足迹和鞋印,推断出那人的高矮胖瘦,甚至年龄。 辛夷不敢期待这个推官有这样的专业知识,但她认为,村中有皇城司的察子和暗探,昨夜也未没到狗吠,应该没有生人进来…… 那么,搜查范围就小了。 辛夷道:“大人请看鞋印上的纹路和针脚……” 曾钦达道:“普通的农夫鞋罢了,汴京城的履鞋店里,大多都是这样的,有何特别之处?” 辛夷微微一笑,“曾大人有所不知,我有一种显形药。只要大人下令,让村中男子皆在筛撒均匀的草木灰上踩过去,我用药往印子上一涂,准能找出区别来。” “这……” 曾钦达有些犹豫。 “如此兴师动众,我得先禀报张大人……” 辛夷莞尔:“这张家村还不是大人你说了算么?等破了案,广陵郡王、京兆郡君、还有曹大姑娘,可都会感谢曾大人您的…… · 高淼来得最快。 她何曾送过辛夷什么胭脂扣? 那狡诈妇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声不响就威胁了她,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她所用—— 高淼怕,万一被偷的是那件肚兜呢? 落入盗贼手里,她还要不要脸了? 京兆郡君气急败坏地打马入村,看到辛夷便是冷眼相问,可听完辛夷的建议,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按她说的办。”高淼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小贼敢如此大胆。” 有京兆郡君背书,曾钦达敢不从命。 村中青壮男丁都被曾钦达叫到了现场。 辛夷让良人和湘灵将草木灰不深不浅地细细筛撒在软土上,对孟绍道: “大人,请让村里男子六人一组,从那头走到这头。走完一组,我会继续筛撒草木灰直到到全部比对完成……” 现场被村里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屏紧呼吸,生怕错过了精彩。 气氛格外紧张。 前面走过的人,辛夷只让良人和湘灵用湿润的薄纸拓下脚印的形状,却没有开口,也不见她拿出什么显形药来比对,直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辛夷突然一笑,不徐不急地走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跟前。 “就是他。” 人群哗然。 “他都没有走过草木灰……” 曾钦达也皱起眉头:“小娘子为何断定是他?” 辛夷道:“肢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他已经好几次拖延去踩草木灰的时间了,每次大人让六人上,他便往后缩,即使只剩下他们三个,避无可避了,他仍然犹犹豫豫,身体僵硬,眼睛闪躲,仿佛前面的不是草木灰,而是刀山火海。”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男子大声叫唤起来,声音颤抖,十分害怕。 辛夷笑了起来,“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我,我……我胆小不行啊。” “行。”辛夷懒洋洋地一笑,突然变脸,拖拽住那人的领口,一把推向草木灰铺好的地面。 男子蹬蹬几脚,踩在草木灰上,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双脚离地蹦跳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烫他的脚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然后,被两名衙役制住。 辛夷笑着看那些凌乱的脚印。 其实,单凭这样的脚印,没有专业仪器和专业人员,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当然,显形药也是她编的,她利用的无非是“做贼心虚”这一点,让贼人自己暴露。 这个人名叫张富贵,村里人都叫她张六,与张巡算是本家兄弟。 根本不用带去开封府,甚至曾钦达都还没来得及审问,张六就痛哭流涕地招认了。 他说,昨夜有仙人告诉他,张小娘子拖回来那棵是摇钱树,只要来摇一摇,便会走好运,从此大富大贵。 张六半信半疑,但想到昔日人人喊打的张小娘子最近突然撞了大运似的,福星高照,财源滚滚,他便当真来了。 至于仙人是谁? 张六抓耳挠腮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人白袍子、白头发、白胡子,精神矍铄,仙气飘然。 辛夷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似笑非笑。 “大半夜出现的,不一定是仙,还有鬼。” 张六瞪大了眼睛:“鬼?” 辛夷恐吓他,“是,鬼,水鬼。会吃人的汴河水鬼——” 曾钦达不悦地咳嗽一声:“小娘子,开封府出的安民告示你没有看吗?汴河水鬼已然伏诛。” “是吗?”辛夷故作吃惊的样子,“水鬼已伏诛,那骗张六来我门口打望的又是谁,莫不是水鬼的魂?鬼魂?” 青天白日,人们被她说得毛骨悚然。 曾钦达沉下声,“不可妖言惑众。” 辛夷若有似无的一笑,“大人说不是水鬼,便不是吧。” 她嘴上说不是,表情却意味深长。 人群里议论纷纷。 辛夷知道对手狡猾,绝不会束手就擒,她要的也不是今天就抓到人,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给对手造成恐慌,逼他有所动作。 同时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她不是水鬼。 毕竟她还要做生意,村里人都是潜在客户…… 另外么…… 她望向空旷的官道,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傅九衢为什么还不来? 不应该呀。 再不来,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 张六什么都招了,就是招不出辛夷失窃的东西来,他说他压根就没有进屋,只是好奇,在墙根边张望了一下,就离开了。 因为住得近,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也没有想到会留下脚印…… 曾钦达审也审了,吓也吓了。 “来人,将张六押回开封府,严刑拷打,看他招是不招……” 张六吓得瑟瑟发抖,“官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偷。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啊。” “青天大老爷,我家老六素来胆小,他不敢偷东西的呀……” 张六的娘也来了。 一家子乌央乌央地哭,曾钦达不耐烦了,起身摆摆手。 “带走带走。” “曾大人且慢。”辛夷突然笑吟吟地从屋里走出来,就像没事人似的,长松一口气。 “你们说怪不怪?我的藏宝箱,猫、胭脂扣、钗子突然就回来了。我看张六并无大恶,不如就放了他吧。” 人群哗然。 曾钦达猛地扭头盯住她,眉头紧皱。 “小张氏,你可知娱戏本官,该当何罪?” 辛夷故作紧张地道:“曾大人,东西怎么回来的,我也不知情,但无论如何,贼人是真的呀,怎么能说是娱戏呢?老百姓丢了东西,除了报官还有别的出路吗?” 说罢,她侧目看向高淼。 “京兆郡君,你说呢?” 高淼气得血液烧头,恨不得拔刀宰了她。 “没错。”她深吸口气,硬绷绷说出这两个字,咬牙切齿般看着辛夷,“曾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即使东西找到,就算了。” 曾钦达显是气急了,朝高淼拱了拱手。 “郡君有所不知,下官今日来是受了张大人的指派,无论如何,须得回府给张大人交代。这小娘子满口谎言,将你我耍得团团转,下官必须带她回开封府,问她个诬告良民,戏弄官府之罪……” “来人,将张六和小张氏一并押回开封府……” “曾大人——”高淼抿了抿嘴,想说什么。 突听,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广陵郡王到!” 第45章 决裂?约见。 官道上烟尘滚滚。 自太祖起,皇城司亲从官便是精中选精,有标准身高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要求(宋尺。约等于今185~190厘米)。可想而知,这样一群精壮挺拔的男子打马而来,个个气宇轩昂,画面甚是好看,气势更是匪夷所思的慑人。 围观村民自动分列两侧,观望,屏神静气。 皇城卒个个冷脸,唯有最前的傅九衢眼尾撩撩,漫不经心的笑,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辛夷笑得灿烂,热情地迎上去。 “郡王,您可算来了。” 傅九衢姗姗来迟,全因长公主突然回府,听辛夷话里有话,他勒住马绳,朝她瞥去一眼。 “我再不来,你都要反天了。” 曾钦达看到这小阎王来了,身子情不自禁地绷紧,不料他来就训斥了辛夷,这又让他松了口气。 “郡王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将人带回开封府问罪。”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不知曾大人打算如何问罪?” 曾钦达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吃不准他心里怎么想的,“这……张六半夜在寡妇门口溜达,起心不良,但未造成大错,打二十个板子也就罢了。小张氏么……”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傅九衢的笑。 “这小娘子欺瞒官府,诬陷他人,闹得个鸡犬不宁,下官准备押她回去,由张大人定夺……” 姓曾的这官做得圆滑。 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给了张尧卓…… 傅九衢眉头挑了挑,懒洋洋说道:“曾大人当真仁厚。依我说,这种小事,何须劳驾张大人?本王代为处置了便是。” 曾钦达心里暗道要糟,可傅九衢话都递到嘴边了,他清楚地知道,不顺着傅九衢,这小阎王也能下令去做,反倒自个儿落不到好下场,回头傅九衢找个由头,就办了他。 曾钦达诚惶诚恐,低头拱手,“下官任凭郡王做主。” 傅九衢慢慢看向村民四众,用一种“勉为其难”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六,杖六十,由里正训诫一年,不得出村。” 傅九衢声音清悦好听,再望向辛夷时,却让她心底一突。 这祖宗千万别乱来呀。 “小张氏。” 傅九衢说到辛夷的名字,突然顿了顿,低低冷笑一声,用鞭子指着她,“欺上瞒下,私藏本王爱猫,罪无可恕。杖六十,决臀杖十五。” 顿时,人群轰声沸腾。 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哪里挨得住这么多板子? 还有臀杖,真是丢死个人了。 张六早已经吓白了脸,瘫软在地。 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面色平静。 辛夷笑了笑,“郡王不再考虑考虑么?”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摆手,“来人,把张六拖下去杖责,小张氏……”他凉凉扫向辛夷,似乎想看她的示弱。 好半晌,终是咬紧后牙槽,换上一幅温和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念其身怀六甲,乃是张都虞候遗孀,暂缓行刑,待其产下麟儿,再另行处置。” 辛夷挑了挑眉,“多谢郡王垂怜。” …… 堂屋里,湘灵沏好茶水,良人烧红了炭炉。三小只捧上了家里最好的果点,围着傅九衢一口一个“傅叔”地叫,好不快活。 辛夷将猫儿从张大伯家拎回来,塞入傅九衢的怀里。 “物归原主。” 今儿来来往往的人多,猫儿受了惊吓,并不肯乖顺就范,伸出爪子便喵叫着挣扎。傅九衢想要按住它,辛夷也手忙脚乱地帮忙,结果竟被傅九衢攥住了手。 猫儿趁机跑掉,溜回了房间。 傅九衢抬眼:“你故意的?” 大手冰凉冰凉的,辛夷猛地用力从他掌心抽回。 “郡王手上长黄金吗?我为何要故意?” 辛夷白他一眼,“橘子怕生,在这里习惯了。郡王冷不丁抱它,自然是不肯的。我等会儿把它哄到竹笼,再交给你。” “金盏。”傅九衢板着脸纠正,“它叫金盏。” “哦,是吗?叫金盏啊,好名字。”辛夷笑盈盈转头,“三宝,橘子吓坏了,你拿些猫食去哄它。” “好。”三念笑眯眯地跳下板凳,开开心心地进去了,边走边唤,“橘子,姐姐来喽,你不要怕啊,小橘子,姐姐最疼你。” “我也要去喂橘子,我也要去。”二念跟着三念冲入房间。 满屋子都是叫橘子的声音。 傅九衢胃气翻腾。 孙怀看自家主子爷都快气死了,赶紧笑吟吟地补刀。 “小娘子,金盏的名字是郡王起的,可不好乱改。” 辛夷正色点头:“明白,回去了你们怎么叫都行。在这里,就由着孩子们喜欢吧……” 啪!傅九衢拍桌子。 “惯你的毛病。小张氏,你当真以为本王治不了你是吧?” 辛夷睁大眼睛,“不就是猫的名字吗?至于吗。行行行,金盏,金盏,别说叫金盏,郡王就是叫它银盏铁盏宝石盏琉璃盏我都没有意见。” 傅九衢气极反笑。 “好,你好样的。” 他重重哼声,起身大步出门。 孙怀笑着跟上去,“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傅九衢一脚踹过去,“混账东西,你聋啊。带上金盏,回府。” “是,是是是。” 孙怀就着,摸屁丨股瞪辛夷,苦哈哈地转身去找猫。 段隋匆匆从院门进来,恰好碰到主子一脸怒气的样子,怔忡一下,“九爷……” 看他欲言又止,傅九衢就来气,“说。” 段隋小声道:“国舅爷来了,正往这边走呢。” 傅九衢回头看一眼辛夷家的大门,冷冷哼声。 “他来如何?爷还得放鞭炮迎他不曾?走,回府!” …… 这天傅九衢是黑着脸走的,和曹翊面对面碰上,也没个招呼,就像谁欠了他钱似的,周遭十丈内全是冷气。 孙怀拎着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劝主子消气,不要跟一个村妇计较…… 曹翊来了也没有进屋,在门口问了辛夷几句关于那个盗贼的情况,便去吕家了。 于是乎,张小娘子开罪了广陵郡王,又惹得曹都指不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尽人皆知。 被禁足在家的曹大姑娘听闻消息,开心得连吃三大碗饭,活活把饿了几天的胃撑得疼痛难耐,大半夜传太医。 笑的笑,嘲的嘲。 而汴河水鬼到底是不是王巨,是不是真的已经伏诛不会再出来作恶,也成为了人们讨论的焦点和恐慌的源头。 辛夷这边也不安生。 傅九衢带走了橘子,惹得三念痛哭流涕,蒙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天,眼睛都哭肿了。 “再也不喜欢傅叔了。他是坏人。” “他带走了橘子。” 二念也推波助澜。 “就是,我们的橘子。” 辛夷没做过娘,孩子闹起来也不知怎么去哄,唯有的办法,便是给三念讲故事,捻二念的耳朵。 “橘子的娘在傅叔家里,自然是要回去找娘的。你这么喜欢猫,回头给你买一只回来?”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橘子……” 三念哭得更狠了。 辛夷懒得再哄,摊手走人。 “慢慢哭吧,哭完了出来吃饭。” 她合上门出去。 背后,门又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出来,是一念。 “你捡到橘子的时候就知道,对不对?” 又是这种笃定而平静的质问语气,辛夷头皮都炸了,回过头来,攥住一念的胳膊,走到院子里。 “说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听不见吗?” 一念好像不怕她的凶了,大眼睛睁着,仰头与她对视,仿佛在捕捉她的眼神。 “你明知橘子是傅叔丢失的猫,为何要养?” “……” “为何又要故意报官,惹傅叔来问罪?” “……” 这孩子太精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他,但辛夷并不会因此就向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去解释成年人的心机和谋算。 她选了个更容易让孩子相信的说法。 “我喜欢他啊,想接近他而已。” 一念怔住。 但没有意外。 “你真是……不可救药。再过些日子,待你产下孩儿,看你怎么受那皮肉之苦。哼!” 啧!一把岁数被小毛孩子教训,辛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幸好,一念说罢便走了,并没有再追究。 辛夷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带着湘灵和良人制药,帮女子驻颜护肤,村里有人头痛脑热的找到她,也开方给药。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 孙家药铺的董大海终于传来消息了。 “小娘子,小娘子。” 董大海对辛夷这位姑奶奶还是很看重,亲自跑了一趟张家村,茶水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气喘吁吁地报喜。 “来了来了,买马钱子的人来了。没想到你那药材当真这么值价,就那么一点点,尚不足八两,要五百两纹银,居然也有人愿意出手?绝!” 董大海眉飞色舞地塞出两张银票,嘴里全是邀功“分钱”的意思。 “这是人家给的定金,你点点……” 辛夷笑了笑,没有去接。 “没这么容易吧?他有什么条件?” 董大海怔了怔,朝辛夷竖起大拇指。 “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神人呢?猜得也太准了。绝了!” 拍完马屁,他压低声音道:“那人约你见面一叙。” 第46章 有仇当场就报了 次日大早,辛夷把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特地换了身男装,准备乘坐小曹娘子家的马车进城。 三宝吵着要同去,在门口很是哭闹一阵,后来被良人生生抱回去的。 刘氏和张二郎在隔壁听半天壁角,满脸恶毒的啐声。 “这小贱货偷偷摸摸进城,肯定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二郎,去套车,叫上老大媳妇,老娘今儿要逮她个现行,让她没脸再活下去。” 这阵子辛夷在张家村风头十足,刘氏对这个拿捏不到的儿媳早已恨得牙根痒痒,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口恶气。 张二郎也是如此,小谢氏被开封府带走,这么久也没放回来,每次去打听都没个准信,也是抱恨在心。 娘俩套了车便尾随出了门。 …… 辛夷一路上和小曹娘子有说有笑,沿着官道便走入了《清明上河图》,这布景画面,她曾看过无数次,如今身在其中,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小曹娘子这些日子受了曹翊和高淼不少恩惠,今儿特地带了一些自家的鸡仔鸡蛋和土货,要去大曹府和濮王府回礼。 辛夷在虹桥边下了车,与小曹娘子告别。 这个点的虹桥很是热闹,桥上人来人往,桥栏两侧摆着各类的摊子,占卜算命的、吆喝卖货的,喧闹无比。桥下靠岸有两艘小船停泊,还有一艘稍大的客船正在经过拱洞,船夫们喊着号子用力划桨…… 辛夷一边看虹桥风光,一边沿着桥步行过去,最后停在一个名叫“红炉酒肆”的酒馆门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还有一棵歪脖子垂柳掩在门前,是这里没错了。 辛夷轻笑一声,走了进去。 “郎君几位?” 酒倌热情地迎上来,辛夷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间靠近汴河的位置,“我找人。” 董大海看到她,起身招了招手,不待辛夷走过去,又叫酒倌过来,“要一盘角炙腰子,来个葱泼兔,切半斤卤羊脚子,再温一角酒,赶快些端上来。” 酒倌笑嘻嘻应着下去置办了。 辛夷在董大海侧面落座,望向今日的主客。 “马老板是吧?” “马繁。小娘子见笑了。” 这位董大海介绍的楚州药商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留着长髯,打扮素净儒雅,一说话就笑眯起双眼,看着亲和力十足。 董大海很是懂事,做了介绍便龇着牙告辞。 “今儿的酒钱算我的,您二位慢吃,我铺子里还有得忙,先行一步。得罪,得罪!” 酒菜陆续上来,辛夷与马繁对坐,抬手为他斟了酒,轻轻一笑。 “马老板今日找我来,不是为了付尾款那么简单吧?” 马繁端起酒杯在唇角小啜一下,闻声一笑。 “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马某就不隐瞒了。我确有一桩私事,要找小娘子打听。” 辛夷笑道:“请讲。” 马繁眯起眼审视般看着她,好半晌才幽幽开口:“就马某所知,这世上知道马钱子妙用的人,只有一个陈储圣。我很是好奇小娘子的来历?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马钱子?” 辛夷笑眯眯地反问:“那马老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马钱子?” 马繁端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从桌面上移到辛夷的面前。 “当年马某入京售卖药材,曾得陈太医照拂,他看我孤身一人,常让我客居他家中,温酒招待,我们甚是投缘,结为忘年之交。后来,陈太医托我寻找这种树木,我才得闻一二……” 辛夷问:“马老板找到树了吗?” 马繁眯起眼睛,感慨地一叹。 “我走南闯北四处打听,当真给他寻到了两株……” 辛夷眯起眼,“树呢?” 马繁摇了摇头,“我千里迢迢将马钱子树运到汴京,却听说陈储圣已贬官归故里。” 辛夷再问:“树呢。” 马繁再次摇头:“驿子寻不着人,也不晓得这树有何用途,想必是丢弃了,或是枯死了……多年来,我再未见过马钱子,这次突然从董掌柜那里得知有此物出售,很是震惊,这才约了小娘子前来相见,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顿了顿,他见辛夷沉默,又道:“小娘子问我的,我都已作答,该小娘子回答我了吧?” 辛夷想了想,不轻不重地一叹。 “陈太医被贬黜后,就住在我们村子里,这棵树也恰好种在村子里,我便是从陈太医那里听说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把陈储圣全家遭难的事情说给马繁,他听完感慨不已,直捋着胡须叹息。 “可惜,可惜……” 马繁展开那张图纸,沉吟片刻,突然抬头看向辛夷,“马某想去陈太医身前所居的医庐……就是那座被雷击的药王塔祭拜一下,不知小娘子方不方便作陪?”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开。 “当然。” 二人约好时间,辛夷又问了他一些南北药材的行情,马繁皆有问有答,极是内行。 辛夷这时话锋一转,又笑着问:“陈太医有一个同门师弟,叫崔友,不知马老板识不识得?” 马繁怔愣片刻,笑道:“当年在陈太医府上,我与这位崔郎中有过一面之缘,曾围炉小酌,把酒谈药,不甚欢喜,怎生小娘子也识得他?” 辛夷笑道:“崔郎中就在汴京。” 马繁脸上露出几分惊喜,“曾闻崔郎中游走江湖,四海为家,没想到竟定居在汴京,劳烦小娘子引见,我想见见旧友……” 辛夷仍然保持着笑容,说得淡然。 “好说,我帮马老板约崔郎中,明日药王塔相见如何?” “好……” 马繁的一个好字尚未落下,酒肆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那刘氏在外头守望多时,见二人好吃好喝言笑浅浅,不耐烦了,带着张二郎和龚氏便冲了进来,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对着辛夷便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娼丨妇,今儿总算让我逮着了吧?青天白日便出来勾搭野男人,你就这般耐不住,一身痒肉咬得厉害是不是……” 刘氏跳大神的出身,一辈子装神弄鬼,靠的便是这两张嘴皮子,骂起人来声音尖、阵势大,嘴也臭。 龚氏有些不忍心,拉她袖子, “娘,有话回去再说,别让人看了笑话。” 刘氏啐一口,甩开龚氏便要撸袖管。 “小贱蹄子都不怕笑话,老娘怕什么?我三郎还没出三七呢,今儿个老娘就要拉扒这淫丨妇去见官,给我三郎要个说法……” 辛夷看她这泼妇样子,忍不住笑。 “瞎嚷嚷什么呢?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刘氏有点惧怕她的力气,不敢真上手,只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骂,好叫旁人来听。 “我这儿媳妇,她翅膀硬了,娘老子也敢随便骂了,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这种小贱蹄子,该不该拉去见官,蹲大牢……” 吵死了。辛夷搓了搓太阳穴。 这刘氏就是身上的虱子,咬不死人膈应人。 眼看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地笑,辛夷抱歉地向马繁赔了礼,起身大步走向刘氏。 “既然你不怕丢人,那我就帮你出出名……” 刘氏瞪大眼睛,“小贱蹄子,你要做什么?” 辛夷不答话,揪住刘氏的手腕就往外拉。刘氏大声尖叫,却挣脱不了辛夷的手掌心,整个人嚎得像杀猪一样,张二郎跟上来抢人,龚氏无措地在旁边劝和,几个人吵吵嚷嚷,一直走到汴河边一个插满了花旗彩杆的酒肆…… 人群越围越多。 辛夷凉凉一笑,一把将刘氏推了进去。 “掌柜的,这是张四郎的亲娘,她来帮张四郎结账的。” 此时的汴京城里尚无青楼的说法,这种搭着彩楼欢门的酒肆,便是欢场。 刘氏的亲儿子张四郎就是一个成日流连欢场的浪荡子,张家村儿郎如今都娶不上媳妇,刘氏觉得亏欠儿子,管也管不了,只能由着他去风流。偏生这小子爱装阔,在欢楼里欠下不少银子。 很不巧,辛夷拎着刘氏进去的时候,张四郎正被几个姑娘推攘着跌跌撞撞地赶下楼来,一口一个“翠香,你等着四爷,等四爷凑够了银子就来为你赎身……” 然后,被姑娘们破口大骂。 这时代男子寻欢作乐不丢人,丢人的是没有银子还来寻欢作乐。 刘氏那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再也挂不住了。 “不争气的东西!” 她顾不得辛夷,走过去揪住张四郎便往外拖。 “走,跟老娘回家。” 几个护院模样的高壮男子走过来,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张四郎的老娘?那好,把你儿子欠我们的酒钱和欠姑娘的身子钱都结了吧,” 刘氏几欲晕厥。 而辛夷已乘着喧哗,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甩一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第47章 一封密信 辛夷怀揣着马繁给的五百两银票,便想买点东西回去给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 湘灵和良人来回就那两身换洗衣裳,洗得都发白了。年节上头,置办一身漂亮衣裳谁不喜欢?三个孩子在长身子,需要采买的东西就更多了,辛夷只恨自己仅有两只手。 虹桥周遭是当真热闹,汴京城的人们似乎很喜欢下馆子,酒楼食肆茶寮就没有营生不好的,辛夷寻思自己以后在这里开一间医馆顺便为女子美容驻颜想必能火翻天…… “小娘子!” 辛夷听到声音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大街上的崔郎中。 他依旧穿着半旧的布衫,右手拎了一个药箱,站在一辆小驴车旁边。车夫正在为驴子装车轭,闻声跟着抬头来看。 辛夷将东西放在地上,朝他施了个礼。 “崔大夫,我正有事要找你,不巧见着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崔郎中笑道:“张大庆他媳妇儿有了身子,我雇了驴车正要去给她请脉。小娘子可是要回村?顺道捎你一程。” “那敢情好。” 辛夷将东西搬到马车上。 崔郎中:“小娘子气色大好,是有喜事?” 辛夷笑吟吟地回,“算是吧。” 说罢,她突地转头盯住崔郎中。 “崔大夫可认识一个叫马繁的药商?” 崔郎中稍稍迟疑一下,“小娘子为何问起他?” 辛夷一笑,“他来京办药材,想去村北的药王塔拜祭故去的陈太医。我提到您,一问全是故人,便约了明日同去。不知崔大夫方不方便?” 崔郎中唏嘘一声世情冷暖,又说起当年在陈储圣府上吃酒论药的往事,自然无不应允。 回村路上,说起大庆媳妇的肚子,辛夷情不自禁地抚向小腹,期期艾艾地道:“也不知那水鬼是否当真伏诛了,想到张家村那个诅咒,我便有些心神不宁……” 崔郎中失笑,“小娘子既是担心,不如让老夫为你查看一下胎象?” 辛夷点点头。 崔郎中拖起袖子,阖眼定神,手指在辛夷的脉腕上搭了好半晌,这才慢慢睁开眼,笑着点头。 “尺脉沉而有力,胎稳母安。小娘子无须过分当心,至四月,胎儿六腑顺成,须得静心安神,调节饮食,不宜劳累呀……” 他瞥一眼辛夷身边大包小包的物什,笑着摇头。 “往后这些体力活,不要亲自劳动才好。” 辛夷脸上神情有一丝古怪。 “不瞒崔大夫,我近日神志不安,常做噩梦。一会梦见我诞下怪胎,一会儿梦见我根本就不曾怀有身孕,你说奇是不奇?崔大夫,你说我当真是有了吗?”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妊娠之事岂能儿戏?” “是我心绪不稳,让大夫见笑了。” 辛夷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一笑。 …… 长公主阔别三月回府,免不得是要热闹一番的。 因广陵郡王喜好精致,府里养着的厨子原本就不少,南菜北羹什么都会做,但为了哄母亲开心,广陵郡王又从清斋馆里请来了最好的素席厨子,以鲜花入膳,结结实实为长公主办了三天的接风宴。 长公主私底下为广陵郡王选妃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因此这三天的素宴,即便长公主没有广发名帖相邀,仍有不少京中勋贵的夫人们带着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前来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是个柔和敦善的性子,又十分在意礼节,为免给儿子招惹是非,影响他的声名,行事更是谨慎,谁也不去得罪。 只要有人来拜见问安,她便是态度温和地夸赞一番,再赏一些物什,一视同仁,倒教人看不出她到底属意哪家的姑娘。 周忆柳每日在长公主左右伺候,比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和两个嬷嬷看着还要亲近几分,引来不少猜测的目光。 周忆柳常年在白云观,养出了一脸好水色,即便素面朝天,那容貌也不输精心打扮的官家小娘,丫头婆子们私底下都说,这小周娘子肯定是长公主为九爷选的枕边人,只是家世低微,做不成郡王妃而已。 不过,自古男人的后宅里论的是宠爱,小周娘子能得长公主青睐,而郡王妃却是没影儿的事。因此,有几个自认为有眼力的婆子丫头,早早便巴结起周忆柳来。 这三日,傅九衢都没有外出。 但除了晨昏定省,大多时候都待在临衢阁里,不会出去凑热闹。 孙怀看得出主子兴致不高,轻手轻脚地掩上窗户,把冷风关在外头,这才躬着身子上前,问得小心翼翼。 “爷,今儿午膳摆在临衢阁,还是……” “传进来。”傅九衢头也不抬,认真琢磨着面前的棋局。 “这……”孙怀腻着笑脸道:“长公主带着几位太太和姑娘在清溪阁摆膳,还请了如意坊的戏子入府。台子都搭好了,爷赏脸去瞧瞧?” 傅九衢将棋子掷在盅里,朝他摊开手。 “拿出来。” 孙怀一怔,“什么?” 傅九衢笑得冷而邪气,“卖你家主子,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上缴不杀!” “冤枉啊。主子明鉴。小的再贪财也不敢贪到爷的头上。这腌臜事儿,是万万不敢做的。”孙怀忙不迭跪下,苦着脸讨饶。 “小的是看这些花骨朵似的姑娘一茬接一茬地过府来问安,也不容易……” “多事。”傅九衢懒洋洋地拎起一棵棋子,在指间把玩,声音疏淡,“婚事自有母亲操心,要你来多什么嘴?” “是是是,小的是想着,万一这些姑娘里头,有那么一个两个恰好入得了主子的眼,那也是好事……” “母亲看上谁就是谁吧,反正长什么样,都一个样。” 孙怀哭笑不得,哪有人对婚事这么不上心的,都不如狸奴庄里的猫…… “那小的去给主子盛一碗粟浆来饮,等开饭还得小半刻钟呢,可莫要渴着我的主子爷了……” “嗯。”傅九衢并不多话,专心棋局。 书房里鸦雀无声。 直到段隋的脚步打破了寂静。 “九爷,九爷……” 门被轻轻推开,探出一颗大脑袋。 傅九衢眯眼,抬手拿棋掷过去,恰好打中段隋的鼻子。 “不要再说谁谁谁又给爷惹事了,不然我踹死你。” 段隋嘿嘿两声,尬笑,“这次真不是她惹事儿,是事儿惹上她了。” 傅九衢比段隋想象中消气更快,只略略挑了挑眉梢,便示意他说话。 段隋低着头,将手上的东西呈了上去。 “九爷,皇城司截获一封密信。” 信是从驿站而来,放在一个圆筒里,其中一角折了起来,两侧有驿站的封印,没有投递人的信息,收件人却是张家村的张小娘子。 从信中看,王屠户父子和云骑桥死亡的三个挑夫,皆是隶属于一个叫汴宫的江湖行帮,这个汴宫暗中操控了汴河水鬼案,并且利用鬼怪传言,常年将张家村北的药王残塔作为据点。接下来,他们要在张家村制造一桩血案,以呼应“蓬星现世,国祚不祥”的谶言,约张小娘子明日午时在药王塔见面商议。 傅九衢冷笑不已。 “明日午时,张家村北、药王塔……” 段隋抬头,观察着傅九衢的表情。 “九爷,若这个张小娘子,当真是汴宫中人。那水鬼一案,就与她脱不了干系……” 傅九衢哼声,“那我便扒了她的皮。” 段隋又道:“今儿上午,张小娘子还在虹桥闹腾了一番。” “哦?” “先是在红炉酒肆见了一个药商,孙家药铺的董大海做的中人,八两药材卖了五百两。这人的来历,属下正派人在查……接着,她又在香萃酒楼,把张都虞候她老娘给搓磨了一顿,最后愣是让张二郎回家取了现银来结清欠账,这才放了人……” 听完段隋的讲述,傅九衢笑了起来。 “小瞧她了。” 他起身,“去探事司。” …… 傅九衢大步走出临衢阁。 一个丫头端着托盘往里走,看到他福了福身。 “郡王,小周娘子让婢子送了山药排骨汤来。这山药呀是小周娘子在白云观的山上挖的野生的,熬了足有两个时辰。小周娘子说,这几日为就长公主,府中多以素食为主,郡王想必没有胃口。山药可补脾健胃,充五脏,除烦热,最是合适不过……” 傅九衢斜眼一扫。 雅致的大白瓷罐,一只碗一只勺,没有揭盖子仿佛已能闻见汤的鲜美,可以想见熬汤的人是花了些心思的。 “好喝吗?”傅九衢淡淡问。 丫头愣了愣,答得十分乖巧,“回郡王话,好喝的,小周娘子亲自熬的,定然是好喝的……” 傅九衢:“赏你了。” 丫头“啊”一声,错愕地嘴都合不拢。 傅九衢大步从她身边经过,一拂氅子。 “你就站在这儿,把汤一口一口给爷舔干净,要敢剩下一滴,要你狗命。” 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丫头欲哭无泪。 “婢子……遵命!” 第48章 油渣和诗会 “姐,买这些东西得花多少银子呀?” “不值几个钱……” “这个衣服料子真滑呀,颜色也好鲜嫩,又让姐姐破费了……” “在你们的工钱里扣?” “……哦。” “逗你玩。傻子,送你们的。” 入得腊月,天又降温了。 辛夷家的屋子里烧着石炭炉子,火红的炭火映得几张童稚和年轻的面孔,暖烘烘的。 三个孩子在嬉戏,湘灵和良人在清理辛夷带回的食材和用品,又拿了新衣去试,小脸儿红艳艳的,喜悦就跳跃在眉间。 笑声传出老远。 隔壁,刘氏躺在床上,气得说不出话。 她抠了全家人的肚腹才攒出来的一笔银子,全给败家子付了欢场女子的肚皮钱,还不敢在张正祥面前哭诉,她打心眼子里恨着辛夷。 辛夷家的每一道笑声,都像是打在刘氏脸上的耳光。 她那个恨呀,啐了一口又一口。 没多久,熬猪油的香味就飘了过来…… 辛夷难得有机会下厨,今儿特地买了一些食材回来,想试着做几个馋了好久的家乡菜。 来汴京这么久,最让她不习惯的便是饮食。 她熬了一罐猪油,再将鸡肉切成鸡丁,加入葱姜勾欠腌制起来,在张大伯家的坛子里捞了几片酸菜,做了个酸菜鸡丁,又剁好肉馅,做成肉丸子,将油渣和青菜煮在一起,调个简单的蘸料…… 尝一口,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果然最香的还是自己做的东西…… 热腾腾的酸菜鸡丁刚出锅,院外便传来声音。 “张小娘子在家吗?” 辛夷激灵一下,示意良人来看着火,擦擦手走出去,拉开木头栅栏的大门,看着高她一大截的段隋。 “段侍卫找我有事?” 段隋吸了吸鼻子,肚子咕的一声。 “你家弄什么好吃的?真香!” 辛夷疑惑地看着他,“段侍卫?你要没事的话,我去吃饭了。” 看她作势要关门,段隋连忙伸手去拦,“别别别,有正事,大事,要事——”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掏出一个信封来。 “九爷给的,拿着。” 辛夷瞥一眼那信封,上好的纸张,描着烫金色的祥云和开得正艳的牡丹,端的是雅致。 她默默接过来,没有去拆封,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这个……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各半两,生脑少许,茴香半钱略略炒制,便可制成……” 说罢,她将信封交还给段隋。 “很不错的香,用做信纸正好。” 段隋愣愣半晌,大笑起来。 “谁问你这个?明儿大相国寺有诗会,我们家郡王叫你同去,这是诗会的帖子……拿好喽!” 诗会? 傅九衢邀她? 辛夷失笑。 “你家九爷眼神还好吗?我像会做诗的人?” 段隋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觉得也不像。郡王是想让你带着两个小郎君去见识见识,以后两位小郎君还是要进学通晓诗文的……” 辛夷:“明日我有事。” 她拒绝得干脆,见段隋一脸愕然,又拿过信封笑了笑,“不过为答谢郡王盛情,我还是赠诗一首吧,劳烦段侍卫带回去。” 沉吟一下,辛夷道:“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越人翠被今何夕,独立沙边江草碧。紫燕西飞欲寄书,白云何处逢来客。” 段隋挠挠头,跟着念叨一遍。 “你做的诗?” 辛夷似笑非笑,“是啊,我做的。” 段隋嘿一声,斜着眼瞅她,分明不肯相信。 “这诗啥意思?” “你家九爷明白。” 辛夷笑着回头唤湘灵,“去拿一个食盒,将咱们熬的油渣装上,撒上糖末,让段侍卫带回去,给郡王尝尝百姓的家常味……” 段隋嘴巴微张着,半晌才合上。 “多谢!” 马蹄声远去。 隔壁那个趴在窗边倾听的刘氏,这才咬牙切齿地缩回去,啐一声。 “小娼丨妇,我呸!” …… 辛夷捏着信回来,三个孩子正老老实实坐着等她,桌上的菜摆好了,一口都没有动。 “吃啊。为什么不吃?一会该凉了。” “等你。”三念乖乖地看她一眼,又嘟起了小嘴,“我明日也要跟你去诗会。我以后也要进学,通晓诗文……” 二念:“我也要去。” 一念沉默不语,看辛夷的眼神很是复杂。 辛夷摸摸三念的脑袋,坐下来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个鸡丁。 “谁说我要去诗会了?” 三念倔强地望着她,“我刚才都听见了,傅叔邀你去,要你带上大哥哥和二哥哥……娘,三宝也想去嘛。” 一只小手慢慢地拖住辛夷的袖子,摇啊摇。 “娘……” 辛夷哭笑不得,知道这孩子很爱撒娇,给点阳光就来劲儿,不得不拉下脸来瞪她。 “吃饭。大人的事,小孩不许多嘴。” 傅九衢怎会在这个时候约她去什么诗会?这样浪漫的事,不是古代话本里的风流公子和多情小姐谈情说爱的方式么? 辛夷方才看过,信封里确实是一张帖子。 既然傅九衢不会真心约她去诗会,那这帖子就有另外的涵义…… 不过,无论如何,药王塔她都非去不可。二人有约定在先,希望傅九衢能明白她的意思,合作默契。 “姐。”湘灵盛了饭坐过来,突然说道:“村里好似多了些生面孔。” 辛夷抬头看她:“是吗?” 湘灵点点头,拿眼示意良人,“你快告诉姐姐。” 良人道:“我上午去地里拔草,看到两个身量高大的郎君,面生得很。” 辛夷哦一声,声音转冷,“他们往哪里去了?” 良人摇了摇头,“他们沿着水渠往上走,一会儿就没了影。姐,我看见他们是带着刀的。” 辛夷慢条斯理的吃着,表情看不出变化。 “今儿夜里,把门拴好。回头再问问大伯哪家有狗崽,抱两只回来看家。” 湘灵和良人齐齐点头,三小只已经兴奋起来,为尚未见面的狗崽子想起了名字…… 辛夷垂下眼,吃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 天黑的时候,气温骤降,汴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挥洒出一片惨白的天地。 夜鹰凄厉的叫声,划破宫墙。 繁华的汴京城,一如既往灯火璀璨。 辛夷不知道的是,不仅傅九衢收到一封密信,另外两封内容相似的信,同时呈到了殿前司曹翊和开封府张尧卓的案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辛夷却睡得破天荒的好,一个梦都没有做便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睁开眼,良人已经做好了早膳,三小只在湘灵的带领下,拿了罐子在院里收集积雪。 辛夷在檐下伸了个懒腰。 雪已经停了,大地还沉睡着,天幕昏暗。 药王塔说是在张家村北,其实从这里出发,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辛夷没有耽误,吃了点东西,便把良人和湘灵叫到房里,交代她们一些事情。 两个小丫头看着她将一把尖刀插入腰间绑好,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姐,那座残塔破败许久了,平常少有人去。听我娘说,遭了雷劈以后便常常闹鬼……以前有人不信邪,想进去偷财盗宝,可进去的人,再没有出来。姐,你当真要一个人去吗?” “让良人陪你去吧。” “不必。”辛夷双眼沉寂,俏皮地眨眼一笑,“该我面对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替我去做。” 命运让她来到这里,面对这样一桩古怪的案子,她必须亲手去揭开真相。该来的,她避不开。如果这就是她穿越的使命,那她选择面对……反正这是一个纸片人的世界,当真没了性命,说不定就回去了。 “姐,你别去了,我们害怕……” 辛夷勾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封帖子,交到良人的手上。 “若我今夜未归,你们明儿就带着三小只去找广陵郡王。” 湘灵快哭了,“姐。” 良人也急切地抓住辛夷的手,“姐,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辛夷点点头,并不多说,捞起地上的背篓,像寻常出门采药那般,大步离开。 第49章 药王塔中见真相 药王塔坐山面水,周围几无人烟,十分幽静。 积雪压在塔檐,一群乌鸦从塔顶残破的窗户里飞出来,发出凄厉的叫声,久久盘旋在残塔上方不走…… 照崔郎中的说法,这座残塔所在的位置便是陈储圣原本的医庐所在,但早年的那场大火舔舐过的地面,早已被树木草丛所覆盖,雷劈的痕迹也在荒芜中模糊不清。 四周安静一片。 马繁没有来。 辛夷冷飕飕地搂了搂双臂,走向药王塔。 塔高九层,斗拱重楼,每层都是一个八边形中空结构,砖木材质,乍一看很是雄伟,但门口砖石满是青苔和野草,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楚。 这个塔辛夷来过——在游戏里。它仍叫药王塔,但不是这么荒凉的模样,更没有那么多的故事。 眼前浮光掠影,现实和游戏反复交替,辛夷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时空,竟不知哪一个是真实。 一阵悠扬的二胡音飘飘扬扬,好像从天际传来。 辛夷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是那声音幽怨、悲凉,好像有人在呜咽恸哭,更像是葬礼上哀悼死去的亲人而奏。 砰!那半扇朽败的木门在曲声里倒下了。 辛夷呼吸一滞,下意识抓住腰间的剔骨刀,“谁?” “小娘子,进来吧。”一个声音从残塔里传来。 平和、淡然,还有一种并不久违的熟悉。 辛夷回望一眼,天空阴沉,四野茫茫。旷野上只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木,不见半个人影。 傅九衢的人在哪里? 她迟疑片刻,走入残破的塔门。 正殿里供奉着的药王面目不清,座下是一块块精雕细琢的浮雕巨石,垒成的基座和塔顶都比较高,看着庄重而森冷。 崔郎中背对塔门,站在药王菩萨的面前,双手合十。 “为什么是你?马繁呢?”辛夷慢慢走过去。 地面凹凸不平,光线昏暗,有生长的杂草。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回音。 “他不会来了。”崔郎中慢慢回头。 他脸色较往常更为平静,少了惯有的谦逊和笑容,双眼阴凉,眼神如刃,整个人尖锐而阴郁。 “马繁今儿天不亮已经离开汴京,坐船南去了。” “是吗?”辛夷和他对视片刻,忽而一笑,转眼看着塔殿,感慨地道: “我嫁到张家村有些日子了,却鲜少出门,更是从来没有来过药王塔,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壮观的所在……” 她说着上前,学着崔郎中的样子双手合十,作揖。 崔郎中眉梢淡淡一挑,声音带了几分不屑。 “小娘子就不问问,老夫为何在此?” 辛夷讶异地问:“崔大夫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不是我叫您来的吗?马繁约了我,我才约的你……哦对,你已经见过马繁了,那他为何不来拜祭陈太医了,有急事离京?” 崔郎中平静地看着辛夷,轻捋胡须。 “小娘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罢他仰起头,半眯起眼,望向那黑洞洞的塔殿之顶,喃喃一般低语。 “你既然怀疑是我,为什么还要来?” 辛夷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承认了?在张家村犯下累累罪行、甚至不惜以未出生的婴儿为代价的刽子手,就是你这个悬壶济世的郎中?” 崔郎中凄然一笑,“从你告诉我马钱子那天开始,就一再地试探我,不就想要这样的结果?” 看着她,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他突地拿过火折子,点燃了药王菩萨座前那张布满尘土的供台上尘封的蜡烛。 “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沙哑的声音,带着苍凉而决绝的无望。 不待辛夷开口,他又幽幽一叹。 “埋在心底久了,已成暗疾,不吐不快了……” 辛夷淡淡问:“为什么是我?” 崔郎中微微侧脸,望定她明亮的双眼,微微一笑,“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但你是除我以外,第二个认识马钱子的人。” 除他之外? 那陈储圣呢? 辛夷心底突了一下,没有说话。 崔郎中步履疲惫地走向塔殿中间的一张木桌,在他背后,点燃的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晕,照在老郎中瘦骨嶙峋的背上,寒意涔涔。 “过来陪我喝几口,我便告诉你答案,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他坐下来,轻轻咳嗽着,朝辛夷招招手。 一张木桌和三张木椅,都十分破旧,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崔郎中却不嫌弃,用袖子擦了擦,便从桌下掏出酒坛和酒碗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向小友讲起,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他自言自语一般,一张老脸被幽幽的光线照得诡异异常,青袍下的身子却显得羸弱无比,看辛夷一动不动,他仿佛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一般,脸上布满了笑。 “你很像我的女儿。倔强、固执、脾气大、古灵精怪。” 辛夷微微一怔,“我很荣幸。” 崔郎中扼住袍袖,用一只满是褶皱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去木桌上的灰尘,咳嗽着,整个身体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每一句话都突兀无比。 “这张桌子有些年了,椅子也是,以前总坐在这里吃女儿奉的茶……” 辛夷不说话,默默看着他。 这个老郎中身上好似有太多的故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塔殿里充斥着低压的气息,悲伤就弥漫在空间里,令人呼吸吃紧。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自出医家,从小习医,一心专研,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后来去御药院和御前奉药,修撰医书,也是为弘扬医理,让世人少受病痛折磨……” 辛夷眉头紧锁,不算太意外,但还是不免冲击。 “你是陈太医?” 老郎中淡淡一笑,拿过酒坛缓缓倒入杯中。 “于官场之道,我一窍不通,受小人挑拨,得罪官家,被贬黜罢官,也并无不甘,从不与人为恶。我心安理得地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尽心尽力为村民治疾,常常自掏腰包补贴药材,未曾有半分亏心……” 豆火如血,微微闪烁。 老郎中慢慢抬头,双眼仿佛泣血般殷红,幽光闪动,诡谲赫人,声音如若哽咽。 “可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他停顿一下,手指抠动木桌,一字一顿。 “专欺善人。” 辛夷默默走近坐下。 老郎中微微垂下了头颅,许久未动。 …… 那一年的天气格外诡异,未到冬月,天气便如中数九寒冬一般,草木霜冻,寒风凛冽,小河上结起了一层浮冰。 张家村里有个妇人产后落下病根,久治不愈,陈储圣为了替她求医,特地远去崂山寻找自己的师父,不料,这一去竟是与家人的永别。 待他返回张家村,一家十余口早已伏尸在地,医庐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他疼得如珠如宝的女儿,衣不遮体,裸露在寒风天里,村民们围在现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遭贼的景象,还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贼人如何入室烧杀侮辱。 整个村子无一人出来阻止。 甚至,无人为她身无寸缕的妻女披上一件衣袍,任由他们如此暴露在冰天雪地里,被围观…… 老郎中面色深沉,声音听来无比地阴森。 “还有我的师弟,崔友,他千里迢迢来汴京送医方,也一并死于贼人手中……” 辛夷:“所以,你要报复?” 老郎中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换我来答,那便是让他们都绝望而死。” 辛夷问:“为什么你不报复那些入室的贼子,而报复村民?” 老郎中冷笑一声,“谁说我没有报复?” 辛夷一愣,心里涌起无限悲凉,“那些好端端地投河自尽,死于汴河的人,便是你做的手脚?” 老郎中猛地转头,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他们该死!张家村人都该死。当年他们肯稍发善心出手护我妻女一二,我便不会家破人亡。悲剧也不会发生。” “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恶在他们心中!如你的婆婆刘氏,二嫂小谢氏,还有你的夫君张巡,欺你、辱你,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我毁了这个村庄,让他们断子绝孙,算不算替天行道?” 无人敢嫁,无人敢娶,所生婴孩全是畸形。长此以往,张家村再不会有后人…… 无声无息,便完成了让张家村断子绝孙的报复,不得不说,计划十分缜密…… 辛夷问:“你乔装成崔友,张家村人都不会察觉吗?” 老郎中重重哼声,“当年我隐居张家村,不想让人认出我是陈储圣,在外一向以帷帽面纱遮隐,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崔师弟葬身火海,人人都说是我被烧死,那我便顺水推舟,以崔师弟的身份苟活下来,慢慢为他们复仇……” 冷风萧瑟,从无窗的孔洞中吹进来。 辛夷抱紧双臂,缓缓地闭了闭眼,在这个惨烈的故事里,她不知道自己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你的报复,为什么是从我嫁过来那一天开始?” 第50章 广陵郡王为她搏命值不值得? 老郎中没有回答,只是将斟满的酒推到辛夷面前。 “喝一杯吧。” 辛夷轻笑,“昨日在红炉喝过,头还痛着。” “怕我下毒?” 老郎中犹自拿起辛夷面前的那杯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你不是想找人要《简要济众方》吗?那书有什么好的?拼拼凑凑,哄皇帝的玩意儿罢了。等饮得痛快了,老夫不仅告诉你真相,还赠你更好的书……” 辛夷心底一跳,“你是说?” 老郎中眯起眼睛,“《药王残篇》,以及老夫毕生精力撰写而成的《陈氏本草》,呵,翰林院那些个医官,多是收录老夫当年编修的医方而已……” 他很是自负。 辛夷敬重这样的医学大家。 没有迟疑,她拿过面前的酒杯。 “敬老先生。” 酒香扑鼻而来,辛夷皱了皱鼻子。 “女儿红。”崔郎中幽幽地叹,“我多年前埋在院中桂花树下,原想等我家凤儿出嫁那日再启出来大宴宾客……便宜你了。” 辛夷心里沉甸甸的,“晚辈有口福了。” 传说中的女儿红没有那么好喝,有点辣喉咙,一口就上头。 辛夷呛得咳嗽不止。 老郎中再次为她满上。 辛夷摆手,“晚辈酒品不好,再不能喝了。” 老郎中笑了笑,没有勉强她,翻开木桌下的药箱,取出薄薄的两本医书。 “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都不完整了。”他道:“残缺的部分,兴许是遗落在了火场,这些年我也无心增补,便随它去了。” 辛夷接过,翻了翻。 “为何要给我?” 老郎中双眼微眯,声音满是疲惫。 “你就当我,仍有不甘吧。” 说罢,他没有看辛夷一眼,叹息着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老夫没有特地选日子。你要怪,只能怪命运不公,成婚那日便碰上张家村诞下了第一个怪婴——哼!老夫用了整整十年,机关算尽才想出这么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岂会为你而计算时日?” “碰巧?” “是。碰巧。你最大的不幸,是嫁给张巡,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子,费尽心机,落得个投河自尽的下场。” 辛夷很是自然地问:“我当真是投河自尽的?” 老郎中低声一笑,“否则,谁会杀你?” 想想也是,陈储圣所做的是一个漫长的计划,要的是张家村断子绝孙。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暴露自己?与张小娘子无怨无仇,确实犯不着为了杀她而冒险。 辛夷点了点头,不再纠缠这个事。 “这么说来,是我无意中发现马钱子,搅乱了你的复仇大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 “你嫁到张家村,便是张家人。按理,你也该死。” 烛火中的老郎中,双眼漆黑如同染上一层浓墨,中间住着的魑魅魍魉在回忆中嘶吼、叫嚣,仿佛要挣脱理智的牢宠,跳将出来—— “但你如此擅专医道,我不舍得你死……” 辛夷微微掀唇,“不舍得我死,却安排王屠户和挑夫来杀我?” 老郎中摆袖冷哼,“我认识你时,你尚不防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用不着费那许多工夫,还落下把柄于人……” 辛夷心下一动。 “我告诉你马钱子的秘密,王屠户就潜入了我的房中。我托你售卖宫中御药冰地虎,转头就在云骑桥遇险……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事以至此,老夫犯不着说谎。”老郎中挑了挑眉梢,盯着她道:“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但要说以你先前为人,说不得在别处得罪了什么人,也未可知……” 辛夷哂笑,“也许。” 老郎中轻笑,不自是在嘲笑辛夷,还是在嘲笑自己。 “不过,你暗示我的手会拉二胡,再挖走马钱子树,设计引我上钩……确实让我动了杀心。” 会拉二胡的人,是陈储圣,不是崔友。辛夷挖走马钱子树,他的计划就再不能进行…… “小娘子,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呀。” 一阵风拂过,药王塔残破的半扇木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烛翕里的火舌疯狂摇曳,老郎中混浊的眼眸里,光芒在一点点褪却。 “人老了,心地也善良起来。就这般,我仍未杀你……” 辛夷眉头微皱,心中仍有许多疑惑,可不待她问出口,塔外突然传来一道尖啸的叫声。紧接着,清晰的马蹄伴着凄厉的雪风呼啸而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驰骋。 “快,围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 辛夷与陈储圣对视一眼。 “你叫的人?” 陈储圣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夫临到终老,仍会看错人。本想饶你性命,既如此,那便给我陪葬吧。” 辛夷不知外面来的是谁,站起身刚要解释,只觉得身子一晃,眼前的老郎中突然变成了两个,三个……重影绰绰。 她下意识看向桌上的酒,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想杀我,为何下药?”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储圣阴沉沉一笑,声音沙哑如同夜枭般划过,一把拽过辛夷的胳膊,就势拔出她腰上的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 “跟我走!” 辛夷一个头两个大,脑袋昏沉双眼发花,就像被人废掉了武功似的,一身的力气竟半丝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陈储圣挟持着沿木梯往药王塔的二层走去…… ~ 药王塔外。 寒风卷着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曹翊一身威风的铁甲,头戴缨盔,腰悬鱼袋,一只手紧扣掌中长剑,看着不远处打马而来的张尧卓,俊眉微微蹙起。 “曹都指挥使,这么巧?” 张尧卓人未到,笑声已然洪亮地传了过来。 这位权知开封府不过四十余岁,因张贵妃受宠,正得皇帝看重,春风得意。而宫中两位娘娘素来不睦,身为外戚的张曹两家亦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曹翊拱手,“张大人幸会。” “曹都指挥使为何而来?” 张尧卓似笑非笑,“难不成,是与佳人有约?” “张大人为何而来,本座便为何而来。” 曹翊声音清冷,缓缓说道:“本座得闻汴河水鬼作恶,特地前来一探究竟……倘若真有此事,那开封府断的水鬼案便是冤假错案,发的安民告示也是一派胡言,纯属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他言词颇重,张尧卓却不以为意。 “哦?为何本官却听说人犯与朝廷重臣勾连,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以乱我大宋社稷?呵呵,不知这个朝廷命官,又是何人?” 张尧卓话里话外不留半分情面,直指曹翊勾结歹人。 曹翊温声笑开,不再理会张尧卓的挑衅,摆了摆手,指挥禁军。 “传令下去,包围药王塔,不许一人漏网。” 张尧卓冷冷看他一眼,沉下声音。 “来人!把药王塔围起来,不抓到人犯,鸟都不许飞出一只。” 二人在塔外杠上了。 塔内的形势,更为紧张。 药王塔之前遭到雷击,破败腐朽,无人修葺。双脚踏上木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就会断裂似的,甚为赫人。 辛夷身子发软,任由陈储圣拖着,一级一级的往上走。 冷风刺骨,匕首的尖芒架在脖子上,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后背。 陈储圣老迈了,渐渐有些气喘吁吁,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陈太医,我敬重您的为人,同情你的遭遇……” “哼!” “……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与你家的血海深仇无半分关系,已经为你背了多年黑锅……” 辛夷转移了他的注意,陈储圣“哎哟”一声,挟持她的那只手突然吃痛,无力地松开。 一声尖叫! 辛夷身子失去依托,站立不住,整个人直直往下倒去—— 一个人影从木梯下的黑暗中疾速掠过。 砰的一声,辛夷重重砸在他的身上。 两人双双摔倒在木梯,顺势往下滚落。 “九爷!” “郡王!” 空旷的塔殿里,传来段隋和程苍的惊呼。 辛夷的身子在木梯上撞得哐哐作响,没有办法控制速度,只觉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她,下一瞬她便投入了那人的怀里。 然后,两人一起咕咚咕咚往下滚。 直到重重摔落地面,她才听到傅九衢咬牙切齿的冷声。 “肚子伤到没有?” 辛夷摇摇头。 这是她第二次砸在傅九衢的身上,傅九衢的反应和第一次一样恼怒。 “起来。” 辛夷在他身上,呼吸不匀,到处都痛。 “没力气,动不了。” 小娘子娇软身躯,声息浅浅落在脖子上……傅九衢身子微微绷起,心下暗恼,这女子寻到机会便想勾引他—— 傅九衢推开她,声音冷而无情。 “蠢货,让你喝就喝?” “不喝怎能套得出他的话?” 烛火发出噼啪的轻爆声。 辛夷看着傅九衢铁青的面色,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突然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不好!” 傅九衢脸色一变。 “哈哈哈哈哈哈……” 塔殿上方传来陈储圣狂肆的笑声。 “郡王为这女子搏命,可知她一直都在欺骗你?她不曾怀孕,只是利用你对张巡的感情,让你为她所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