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华国边陲的一座古刹内,八名身披赤色袈裟的老僧围坐在一大理石雕成的八宝莲花法坛周围,双手结成涅槃寂静法印,口里不停吟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玄奥的经文伴随着木鱼的敲击声在雄伟的大殿内萦绕,飘渺的梵音穿透了空气和厚厚的砖墙,在云层的搭载下汇入殿外辽阔而悠远的蓝天。 殿内一角,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苍白的嘴唇也在不停念诵经文,表情庄严肃穆。 一名身披木兰色袈裟,年龄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陪坐一旁,正用眼角余光暗暗打量对方。 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容色亦很健康,可微微泛紫的双唇泄露了他大病初愈的秘密。早在半年前便有流言传出——男人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命不久矣。男人的家族乃华国最显赫的几个家族之一,他本人更是天纵奇才,能力超群,年仅25就越过父亲和几位叔伯,坐上了家主之位,更将陷入死境的家族带出泥沼,推向巅峰。 卑微者死如烟消,上位者死如撼山。男人的生死决定了一个家族的兴盛与没落,还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消息一出顿时引来多方关注,而男人一直未曾辟谣,反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 半年后,当所有人都以为男人已不在世上,有心人正摩拳擦掌准备向其家族下手时,男人忽然高调现身,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各方不安分的势力。谣言不攻自破。 然而他身旁的年轻僧人却知道那不是谣言。虽然僧人还年轻,修为比不得八位长老,可简单的相面之术还难不倒他。半年前的男人分明是一副必死之相,半年后却已死相全消,寿数绵长,然而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黑浓的煞气,颇有些入魔的征兆。 这是夺了别人寿数改天换命,所以沾上恶因孽果了啊!年轻僧人冲电视屏幕里的男人念了句佛。 半月后,当男人带着佛门至宝真佛舍利求上门时,他才知道,为男人续命的不是旁人,却是对方的妹妹,一胎双生、血浓于水的嫡亲妹妹。她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了哥哥,自己悄然长逝。 这其中有多少阴暗晦涩、脏污不堪的内-幕,僧人并不想知道。真佛舍利本就是寺中圣物,丢失了两千年终于回归,他们无法拒绝男人的任何要求,哪怕男人要用八位长老的毕生修为去送妹妹轮回,要让妹妹在下一世过得顺心顺意,福泰安康。 八位长老的毕生修为,加起来足有四五百年的气运,这位施主还真敢开口!想到此处,僧人暗暗皱眉。 木鱼的敲击声止住,飘渺的梵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了好一阵,浓郁的佛香从法坛中间摆放的冰玉盒中传出,沁人心脾。 八位长老缓缓睁开双眼,因失去大半修为的缘故,脸上的皱纹愈加纵横交错,身形也佝偻下去。 “阿弥陀佛,总算不负施主所托。”最年长的僧人站起来,走到法坛边捧起冰玉盒。 男人也已睁开双眼,什么话都没说,三叩首后上前,接过凉的刺骨的盒子。 老僧率先走出大殿,其余人缓步跟随,行至寺庙深处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下站定。 “把莲子投入水中即可。”老僧指着树下五尺见方的一个小池塘。 男人并不多问,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将散发着浓郁佛香的莲子托在掌心,那肃穆而虔诚的表情好似自己托举着整个世界。 但她的的确确是他的一整个世界,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舍不得放手。 僧人们静静等待,半个小时过后,还是年轻僧人最沉不住气,低声劝慰,“虞先生,放手吧。有八位师叔毕生修为加持,虞小姐下一世定能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男人听而不闻,将莲子紧紧贴在胸口,表情似在隐忍,又过了好几分钟才一步一步走到池边,弯腰将莲子送入碧水。倘若不是他醒来时妹妹遗体已经火化,他怎能甘心只是将她送入轮回,哪怕逆天也要让她重新活过来。 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堪称奇迹的一幕发生在男人眼前。只见几片嫩绿的荷叶破开水波迅速长大,两三秒钟便郁郁葱葱一片,更有一杆长长的细茎顶着一朵粉红的花蕾在风中摇曳,其上沾染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看上去好不可爱。 古刹内的佛香瞬间被清雅的荷香取代。八位老僧双手合十,齐齐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男人博闻广识,见此情景只呆愣了几秒便回神,首次缓和了冷硬的表情,诚挚开口,“耗费了几位大师毕生功力,虞某惭愧。” “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正可谓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吾等亦是如此。女施主已入轮回往生,必将福运无双,吉星高照。时辰不早,施主请回吧。”老僧淡淡开口。 男人再次道谢,在池边站了好一会儿方依依不舍的离开,走出寺庙看见等候在门口的,表情惴惴不安的母亲,眉宇间重新凝聚起黑浓的煞气。所有逼迫过她,残害过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八位长老鱼贯走入佛塔,围坐在真佛舍利四周入定。沉重的塔门吱嘎一声关上,再次开启也不知是几年之后。 年轻僧人轻吁口气,趁无人注意偷偷溜入大殿,吭哧吭哧的爬上八宝莲花法坛,从摆放冰玉盒的蒲团下翻出一本书,自言自语道,“四五百年修为送一缕幽魂前往大千世界往生已是勉强,更何况还要保证她福运无双,富贵吉祥?八位师叔性格呆板,定然倾力而为,闹不好法事过后便会纷纷圆寂。为了保住各位师叔性命,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佛祖原谅。” 他双手合十,冲殿中佛像一拜,直起腰后一边抹掉封面上用朱砂刻画的星移斗转法阵,一边自我安慰,“她一俗世女子,不需要灵气修行,大千境还是小千境,于她而言应是无碍吧?这可是一本没甚波折的言情小说,作者还注明了甜宠文、he、忠犬男的标签,她四百年气运加身,怎么着也能捞个女主当当。想不到大家族的千金也喜欢看这种小白文……” 他漫不经心的看了两页,脸色渐渐青了,又以极快的速度往后翻,好半晌后瘫倒在莲花台上,捂脸哀叹。他也是个天纵奇才,否则怎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千年古刹的主持?三分钟内看完一本四五百页的小说真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天纵奇才也有栽跟头的时候,这次便是。他向男人索取女施主的遗物以便做法事,这本书就在其中,拿起书的刹那,他立时就打起了大千境转小千境的主意,又瞟了一眼简介,觉得没问题就将之定为媒介。 此时再看,懊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书的确是甜宠、he,可好死不死,书中的炮灰女配与女施主正好同名同姓,都叫虞襄,更巧合的是,那虞襄幼时伤了腿,不良于行,更是与女施主命运雷同。可想而知,两人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契合度都极高,百分之八-九十会融合在一起。 想起书中‘虞襄’的命运,僧人又是一阵哀叹。 这是一本有关于抱错孩子的狗血故事。一商贾之家与一勋贵之家同时出行,两家的主母都怀了孕,月份也差不多,途中碰见山匪劫道,在家仆的护卫下逃出重围,躲入洞穴避难,双双动了胎气早产。因人手忙乱,情况危急,两家又都生的是女儿,勋贵之家的奶娘一不小心抱错了孩子,回府后发现孩子的襁褓虽颜色和花纹相同,布料却十分廉价,这才回过味来。 可家主死于匪患,主母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说出真相她少不得要给家主陪葬,一双儿女也会受连累。左思右想,她最终选择闭口不提,久而久之便得了心病,熬不过几年就去了,临死将事情告诉了主母。 自此,‘虞襄’从侯府千金沦落为不知哪儿来的野种,处处被人轻贱,时时遭受欺凌,又因不良于行,更是养成了阴郁自卑的性格。女主回归后,目睹女主如何风光无限,如何千娇万宠春风得意,她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彻底爆发,走上了与女主作对的不归路,最终被女主设计嫁给一中山狼,受虐而死。 女主要气运有气运,要心计有心计,性格也十分狠毒,最终扶持自己夫君登基,凤袍加身。这位主儿就是把人卖了,人还得给她数钱,连能力卓绝、惊才风逸的嫡亲哥哥和太子也被她耍得团团转,最终一败涂地。 这样的人,如何是从小瘫痪,未曾接触外界的虞襄能够抗衡的? 僧人捂着腮帮子,只觉牙疼的厉害,呢喃道,“四五百年修为,够女施主转危为安了吧?她本来就从小瘫痪,换一具不良于行的身体应该也能习惯,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佛祖一定会保佑她的!” 正念叨,一名小沙弥急慌慌跑进来,高喊,“不好了主持,那株荷花栽进水里去了,我们怕弄坏了根茎不敢去捞,你快去看看吧!” 僧人连滚带爬跑到后院,果见那挺立的茎杆斜斜倒进水中,只余花蕾的尖儿露出水面,几片叶子也有枯萎的痕迹,看上去十分可怜。 僧人连忙跳进池塘去扶,又将一根竹枝插-入水中,与荷花的细茎绑在一块儿,忙活了好半晌才终于搞定。 小沙弥看着蔫了吧唧的荷花,愁眉苦脸道,“虞施主说每月都会来寺中住几天,若是看见此番景象,定不会再帮咱们的大佛重塑金身了!主持,可该怎么办呀?” 僧人一边拧着湿漉漉的衣摆一边肉疼的开口,“把我的灵石全拿来倒进池里,四五百年修为再加一池灵石,这荷花就是断了根也该长好了!快去!” 小沙弥连连答应,将主持收集了十好几年的灵石悉数倒入池中。少顷,碧绿的池水慢慢变得清澈,更泛起一层飘渺的白雾,将含苞待放的荷花衬托的格外出尘美丽。 僧人这才长吁口气,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佛祖说得对,这诳人的事儿果然做不得。 第二章 虞襄本来待在房中练琴,忽觉心口一阵剧痛,指尖的琴弦也猝然崩断。她脸色大变,转动轮椅疯狂的朝门口冲去,刚拉开房门,就见母亲站在外面,表情悲苦。 “哥哥发病了?”虽是问句,可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她与哥哥一胎双生,各有缺陷,一个生来瘫痪,一个罹患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待在疗养院,几乎从未分开过。别的双胞胎顶多感情好一点,他们却好的不分彼此,更具有强烈地心灵感应。 哥哥痛,她也痛,哥哥开心,她也开心,哥哥难过,她跟着掉泪,哥哥遇见危险,她坐立难安。不管相隔多远,这种感应都不会消失,更无错漏。 母亲也不觉得惊讶,垂头看着女儿,良久后忽然双膝跪地,哀求道,“襄儿,把你的心脏给你哥哥吧!他是熊猫血,找了好几年都找不到合适的心脏,等不得了!医生给你两配了型,十二个点位全都符合。襄儿,妈妈求你了,救救你哥哥吧,如果他去了,虞家就全完了!” 虽然早知道父母对自己毫不在意,可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她依然有种天崩地裂,心如死灰的感觉。 “滚!你给我滚!”她扯开嗓子冲跪在脚边的母亲嘶吼,脖颈因太过用力爆出一条条青筋。 她转回屋,将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遍,飞溅的瓷片将她的手背割的伤痕累累。做母亲的,怎能说出让女儿去死那样的话?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她恨冷漠的父母,恨这个家族里的所有人,可她无法恨自己的哥哥。他们手牵着手出生,手牵着手长大,作为一个废人,没有哥哥的保护,她又怎么能活得这样骄傲,这样恣意?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待平静下来后,她转头朝依然跪在门口的母亲说道,“去准备手术吧,要快,哥哥撑不住了。” 两个残缺的人凑成一个完整的个体,继而健健康康的活下去,这是好事。在麻醉剂的干扰下闭上双眼时,她如是想到。 --------------------------------------------------------------------- 虞襄从混沌中醒来,愕然的摸了摸剧痛的双腿,这双腿自出生起就没有知觉,如今怎会疼痛?但是很快,她却又更为惊愕的发现,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沉稳。 “嗬……” 然而这种种异常都不是导致她倒抽一口凉气的原因,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缩水了,这短手短腿,看上去才七八岁大。 存留在脑海中的记忆纷沓至来,她扶着额头一点点消化,半晌后痛苦的呻-吟。怎会有这样倒霉的事!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重生,竟然又占了个不良于行的壳子。这也就罢了,她还穿进一本书里,成了最最倒霉的炮灰女配! 其实那本书是小保姆帮虞襄买的,说是小白文,读起来不费脑子,可以让小姐放松放松。虞襄看了简介,又看了开头两章,发现女配不但与自己同名同姓,而且也是个瘫痪在床的,心里觉得膈应,便随手丢在枕边,尚来不及扔掉,哥哥发病了,她死了。 早知如此,她死前怎么着也要把这本书看完!而今她只知道这‘虞襄’是个命苦娃,且一生的悲剧从三天前已拉开序幕,她来晚一步,没法自救了! 三天前,‘虞襄’的奶娘死了,死前将抱错孩子的真相告知‘虞襄’的母亲林氏。林氏与丈夫恩爱异常,一直接受不了丈夫亡故的事实,中馈、俗务、儿女、长辈,统统不闻不问,只整日将自己锁在院中,抱着丈夫的牌位,靠往昔的甜蜜回忆度日,更将丈夫的死因赖在‘虞襄’头上,说她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生下来就该掐死,否则也不会害了丈夫。 她本就厌恶‘虞襄’,得知真相更是将之恨入骨髓,立时吩咐儿子虞品言将‘虞襄’远远送到乡下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若不是老太太百般阻挠,她甚至想开了宗祠,将‘虞襄’除名。 这还没完,在去乡下的路上,一行人遇见山匪,虞品言只受了一点轻伤,‘虞襄’却摔了一跤,正摔在虞品言身上,阴差阳错的替他挡了两刀,腿骨被生生砍断,再也站不起来了。 成了虞品言的救命恩人,且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再送去乡下倒显得虞家无情无义。老太太得了消息,连忙让虞品言将孙女送回来。 这悲剧刚开了个头,虞襄就来了,接着替‘虞襄’受难,日后被抱错的正主儿回归,即便没看下文,那狗血套路虞襄也是门清,定然没她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虞襄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疼得厉害,忍不住便开始撕扯自己头发。她虞襄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佛! 正自怨自艾,一身穿桃红小褂的丫头进来了,轻声道,“小姐,大小姐来探望你了。” 虞府也可以称为永乐侯府,永乐侯被山匪杀死后,‘虞襄’的哥哥虞品言力压一群野心勃勃的叔伯,夺得永乐侯之位,保住了嫡支家业。‘虞襄’行二,上头还有一个庶姐,乃林氏的丫头爬床所生。 两人都不受林氏待见,同病相怜之下感情很是融洽。 当然,这仅仅只是‘虞襄’的认知,却不是虞襄的认知。看了前两章,虞襄可不敢再跟这位庶姐相亲相爱下去。 虞襄还重伤在床,她就迫不及待捅刀来了,更加剧了‘虞襄’的苦难。既然已经预知剧情,虞襄自然不能让她如愿,倘若今次应对得当,日后在永乐侯府的日子也会舒坦很多。这时候再多的震惊和怨念也不能助她活下去,她必须面对现实。 “快请姐姐进来。”虞襄迅速恢复镇定,强忍疼痛挪了挪身子,半靠在软枕上。 “妹妹今日可感觉好些了?喝了药没?”虞思雨一进来便殷切的询问,手轻轻覆在虞襄染血的绷带上摩挲,眼圈渐渐泛红,不一会儿便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她年方十二,身量却比同龄少女高挑,眉眼亦颇为秀丽,哭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很有些风情。 “姐姐快别哭,我好多了,大夫说再过半月就能痊愈。届时,咱们把上回做的两只纸鸢放了吧,也好去去晦气。”虞襄一边打量她,一边照着‘虞襄’的原话说。 “好,姐姐等着你。”虞思雨不但没收住眼泪,反而哭的更凶,趴在床沿呜呜咽咽,神情悲怆,又时不时张嘴,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虞襄呼吸一窒,猝然转头朝虚掩的门扉看去,似乎有一个熟悉至极的人正在靠近,心灵被牵引的感觉是那样明晰。可这里是异世,是虚幻的世界,那个人又怎会出现?她勉强压下心神,故作焦急的问道,“姐姐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虞思雨不开腔,只紧紧握住虞襄的手,待虞襄再三逼问才痛哭失声,“妹妹,我恍惚听大夫说,你的腿,你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虞襄适时一呆。 虞思雨接着哭道,“哥哥武艺高强,身边又有许多侍卫长随,那么多大男人,犯不着你一个弱女子冲上前挡刀!你平时不是最胆小么?怎偏偏这回如此逞强!废了双腿,你今后可怎么办呀!” 哭声听起来怪悲痛的,可这话说得极其不合时宜,好似专门刺激人来了。 永乐侯死的时候,虞品言才五岁,没法支撑门楣,老太太做主将他送进宫里参选皇子侍读。他也争气,竟叫太子一眼相中,也因此保住了爵位,打小待在宫里的时间多过侯府。岁数相差的大,见面的次数又少,这兄妹两其实没什么感情,又因母亲、祖母太过偏心,虞襄反倒把虞品言给恨上了,一照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说虞襄能在危难时刻为哥哥舍命,这话说出来莫问别人信不信,虞思雨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原书中,‘虞襄’震惊之下一点儿也没多想,扯开嗓门就嚎啕起来,果如虞思雨所料,坦白道,“我根本没想救他,只是被裙摆绊了一跤,跌在他身上,那刀子就下来了!都怪他,若不是他非要带我去乡下玩,也不会遇见这等横祸,是他害了我……”各种诅咒怨怼脱口而出。 好巧不巧,虞品言就在这时前来探望妹妹,立在门外听完这番话,悄无声息的走了,对妹妹升起的愧疚怜爱之情被她越发阴沉偏激的性格消磨的一干二净,虽然护着她长大,却再没上过心,否则也不会查都没查就将她嫁给中山狼。 现在虞襄来了,自然不会把唯一的靠山往外推。她面如死灰,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挂在尖尖的下巴上,那脆弱无助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怜惜。 虞品言隔着门缝凝视妹妹,久未起过波澜的心一阵刺痛。 虞思雨见她没有反应,倾身上前替她擦拭眼泪,低语道,“妹妹,你没事吧?快说句话呀,别吓姐姐!” 虞襄推开她,捂住脸嚎啕大哭,悲痛欲绝的哭声引得两个小丫头也跟着哽咽,忽又用力擦掉眼泪,低低笑起来,又哭又笑的模样诡异至极。 虞思雨眸光微闪,擒住她肩膀劝道,“妹妹,你莫不是魔怔了吧?快醒醒,如今再懊悔也来不及了,须得向前看。你还有姐姐呢,姐姐会照顾你的!莫怕啊,莫怕!” 虞襄一把将她推开,一字一句道,“懊悔?我有什么可懊悔的?那是我嫡嫡亲的哥哥,是永乐侯府的主心骨,绝不能出半点闪失。腿废了,我难过,可哥哥安然无恙,我又觉得高兴。没有哥哥,我们早被叔伯磋磨死了,哪有眼下荣华富贵的日子可过。我平时那般招惹他,也不过想他多看我一眼,多跟我说两句话罢了。哥哥没事,我应该感到高兴的……” 话虽说得大义凛然,可眼泪看着看着又下来了,把衣襟打湿了一片,那分明脆弱却又故作坚强的小模样越发招人怜爱。 虞思雨有些愣神,不过短短三日,胆小怯弱、自私自利的虞襄怎就变得如此坚强懂事了呢?这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第三章 虞思雨定了定神,一边摆出心疼至极的表情,一边轻轻拍抚虞襄的脊背,低声道,“妹妹能这样想,姐姐就放心了。没想到我的小虞襄也长大了……” 虞襄胡乱用衣袖擦掉眼泪,睨着她冷笑,“姐姐是真放心还是假放心?没看见我痛不欲生的表情,姐姐应该失望才对。我受伤被抬回来那天,姐姐不是笑得很开心么,连声说‘废的好,废的好,看她日后还怎么猖狂’。我倒要问姐姐,我究竟哪里猖狂,令你如此记恨我?” 虞思雨目露惊愕。 门外的虞品言狠狠皱眉。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虞思雨猛然转头,用怨毒的表情朝自己的两个大丫头看去。丫头们退后两步,惶恐不安地摇头。 如何知道的?自然是书里写的。虽转世了千年,可对虞襄而言却只过去了几小时,几小时之前看过的章节,她如何能忘? 虞思雨心念电转,忽又回过头来诘问,“你,你就早知道自己的腿废了?”没想到这死丫头也懂得收买下人,安插探子了!什么时候的事? 虞襄笑容惨淡,“我自己的身体,如何会不知道?三天了,连根脚趾头都动不了,不是废了是什么?遭了难,反倒让我勘破了许多迷障。姐姐,我就想问你一句,我虞襄究竟哪点对不住你,令你将我恨之入骨?老太太赏赐的布料首饰,我都紧着你先挑,我这屋里稍微贵重的摆件,但凡你能看上的,统统拿了去,每月我还支给你五两银子,就怕你日子过得不舒坦。上回你砸了老太太最最心爱的釉里红缠枝菊纹玉壶春,还是我替你顶了罪,跪的膝盖都青紫了,好几天走道不利索。你明着万般感激,千般安抚,暗地里没少笑话我吧?我日也寻思夜也寻思,着实找不出半分对不住你的地方。姐姐,今儿你便跟我好生说道说道。” 虞思雨被她逼问的哑口无言。母亲对她们两人都视若无睹,同病相怜之下,她待虞襄确实有那么一点真心。可老太太不一样,年轻时吃了宠妾的亏,年老又失了嫡子,差点被庶子夺了爵位和家业。自此,她对嫡庶之别看得极重。庶女该得的一分不少,可再多却是没有,平日里总还要敲打一二,就怕庶女心大,闹得家宅不宁。 虞襄要什么有什么,过得肆意又张扬,而她却战战兢兢度日,时间长了,她就把虞襄给恨上了,且恨意越来越深。 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的心思是见不得光的,只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虞襄噙着冷笑睨她,半晌后忽然掀翻床头柜上摆放的汤药,浇了她一头一脸,又拿起小茶杯狠狠砸过去,声嘶力竭的怒吼,“答不出了是不是?我虞襄没有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姐姐!你滚!日后再不准踏入我房门一步!” 一直以来,‘虞襄’都是虞思雨的冤大头、提款机、出气筒,必要的时候还得帮着背黑锅,领罪责。如今虞襄来了,自然要跟这样的人一刀两断。每月五两银子,虞襄自己的月钱也才十两,她可供不起! 药汁刚端来不久,正等着放凉了喝,这一下把虞思雨烫的不轻,立时跳起来尖叫,又被迎面而来的茶杯砸中额头,肿起老大一个包。嘶嘶抽了好一会儿冷气,她才怒不可遏的高喊,“虞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摆谱耍横?我告诉你,你就是个不知哪儿来的野……” 虞襄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大张的嘴。就是这句话,令‘虞襄’从此以后生不如死。 然而话还没完,虚掩的房门被人猛然踹开,一道冰冷的声音穿透耳膜,“闭嘴!” 虞思雨立时噤若寒蝉。在这永乐侯府里,她最害怕的人,非虞品言莫属。 原书里,虞思雨道破‘虞襄’身份的时候可没有人阻止,从此令‘虞襄’落入了最难堪的境地。但现在却不同了,有虞品言护着,哪怕虞襄血统不明,她依然会是侯府的嫡小姐。 这一切都在虞襄的算计当中,她内心却没有丝毫得意,只睁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站立在逆光中的,熟悉至极的高大身影。 “哥……”甫一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便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心灵相牵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好像他们从未经历生死,亦无永别,只是小睡了片刻。 小小的孩子,伸出双手祈求自己的拥抱,那湿润的眼里满载着浓烈而专注的感情,仿佛自己就是她的一整个世界。虞品言心尖狠狠抽痛了一下,想也不想便迈步向前,将她拥入怀中。 “莫怕,哥哥一定会治好你!”他一字一句承诺。 虞襄侧头去看他面庞,没有答话,眼泪却掉的更凶了。从逆光中走出,她才发现,虽然这人与哥哥有七八分相似,可到底不是哥哥。虽然同样俊美,可因为经历了太多倾轧与迫害,眉眼间蕴含着浓的化不开的戾气,怀抱也冷冰冰的,少了几许偎贴人心的温度。 可是为什么,那本该随着她的死亡而断裂的心弦会系在他身上?明知这人不是自己最亲近的半身,可惶惑的心依然受到了抚慰。虞襄思绪紊乱,将头埋在来人颈窝,不停掉泪。 虞思雨悄悄退至墙角站立。虞品言没发话,她不敢擅自离开。 肩膀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那温度竟然有些烫人。虞品言抬手,笨拙的拍了拍妹妹瘦弱的脊背。虽然身体里并不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可在她心里,他就是她的嫡亲哥哥,可以为之舍弃性命的哥哥。那么无论她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她也同样是他的嫡亲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拍抚的动作由笨拙到熟练,怀中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细小的哽咽也停止了。虞品言侧头一看,深邃的眼里沁出一丝柔软。小姑娘哭累了,睡得很沉,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欲落不落的泪水,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 轻轻将泪水抹去,取掉多余的软枕放平,盖好被子,虞品言垂头看着妹妹的睡颜,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起身,淡淡开口,“跟我出来。” 虞思雨忙亦步亦趋的跟上,脸色青青白白不停变换。 行至一处拐角,虞品言好似没看见她满头的药渣和红肿的额角,面无表情的问道,“襄儿的事,你如何知道?” 虞品言才十五岁,身高却已达七尺,在宫中待了十年,手段心性丝毫不逊成人。意图与他争夺家业的几位叔伯,有的远避他乡,有的家破人亡,还有的关在大牢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逐渐走向没落的永乐侯府,因着虞品言的雷霆手段,又在京城一流世家中站稳了脚跟。 永乐侯府上上下下,谁敢忤逆他半分? 虞思雨搅着裙摆,嗫嚅道,“那,那日去给老祖宗请安,偷听来的。大哥,我……” 虞品言不待她说完,又问,“你还与谁说过?” 虞思雨舔舔干涩的唇瓣,“奶娘,朱云,卷碧,她们几个都知道。” 虞品言冰冷的视线在朱云、卷碧等几名丫头身上扫过,令她们齐齐惨白了面色。 虞思雨僵立当场不敢动弹。她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心里懊悔不迭。若是先前的虞襄,送出去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可如今的虞襄对大哥有救命之恩,却是动不得的。她此时与虞襄撕破脸,等同于与大哥撕破脸,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虞品言冲身后的长随挥手下令,“把她们几个带下去关起来,等候母亲发落。” 带走的全是自己最得力的人,虞思雨当下便急了,尖声道,“大哥,她们有什么错你要处置她们?就为了一个野种……” 虞品言淡淡开口,“她是我虞品言的嫡亲妹妹,绝不是野种。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日后再犯,便去乡下陪你姨娘去吧。” 自己已经十二,正等着议亲,去了乡下还有什么前程可言?虞思雨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喊,待那双黑色的皂靴去得远了才放开呼吸,冷笑道,“等候母亲发落?母亲可不会为了那野种打杀虞府忠心耿耿的家仆。我且等着大哥把她们全须全尾的送回来。” 正院,一名精神矍铄,双鬓斑白的老太太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小丫头低眉顺眼的伺候左右,一个捶腿,一个捏肩。又有一名身穿绿色坎肩的老妇轻手轻脚入内,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老太太睁开眼,表情很有些惊讶,“她真这么说?” “回老夫人,奴婢可不敢有半句假话。她真就这么说的。”老妇笃定道。 “倘若她真能这么想,也不枉侯府养她十年,倒把正经的虞家血脉给比下去了。庶女就是庶女,终究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冷笑一阵,摆手道,“救了品言也等于救了侯府。罢,她的身世,日后谁也不许再提。你去把林氏找来,就说我有话交代。” 老妇低声应诺,刚出门槛就见小侯爷面沉如水的走过来,连忙毕恭毕敬的行礼。 第四章 看见引以为傲的孙子,老太太凌厉的眉眼立即柔和下来,抬手道,“且坐下陪我聊聊,那些个糟心事等你母亲来了再说。” 虞品言扯唇微笑,坐到老太太对面替她泡茶。 半刻钟后,林氏姗姗来迟,头上无任何珠钗,只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绒花,眼圈泛着红肿,想是又哭过一场。 老太太自顾饮茶,头也不抬的道,“俊杰已去了十年,你这还戴着孝,做给谁看?平白给府里添晦气!”对这个儿媳妇,老太太是万般不喜。儿子在时不许儿子纳妾,弄得侯府人丁凋敝,独木难支。儿子亡故又逃避现实,丢下一双儿女和偌大的家业不管,只知哭天抹泪。 幸亏她身体还硬朗,掌的了家务,又幸亏孙子争气,顶得住门楣,否则永乐侯府早被那帮豺狼虎豹瓜分干净了,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想到这里,老太太面上更带出几分憎恶,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林氏抖了抖,连忙墩身行礼。 虞品言掏出帕子,替祖母擦拭不小心溅到手背的热茶,嘴角噙着一抹淡笑,仿佛完全没看见母亲频频投过来的求助目光。于他而言,父亲死去的那天,母亲也同时死去了。如今的母亲只是一缕暂时停留在阳间的幽魂,早晚要下去与父亲团聚。这话虽然不中听,可从五岁开始,他不知从母亲嘴里听过多少遍,慢慢地,对她便也没了期待。 她心里除了死去的丈夫,容不下任何人,就连那块冷冰冰的牌位也比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更为重要。哦不,现在倒也不能这么说,他那流落在外的妹妹还是能与牌位比上一比的。 虞品言嘴角的微笑加深,眸色却越发黑沉。 老太太欣慰的拍拍孙子手背,淡淡开口,“坐着说话吧。” 林氏噙着泪点头,在老太太下手落座,张嘴便问,“品言,你妹妹找到没有?” 襄儿血淋漓的被抱回府,一双腿就那样废了,她一眼未看,一句未问。若出事的是自己,她又会作何反应?可能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想到这里,虞品言顿觉无趣,端起茶杯细细把玩,漫不经心的道,“你当年只知他们姓沈,岭南口音,行商,旁的一概不知。天下如此之大,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还请母亲耐心等候。且妹妹那兰花胎记在手腕上,哪能轻易叫外人得见,找起来就更为困难。” “那究竟要等多久?”林氏急了,眼巴巴的盯着儿子,“我等得,可你妹妹等不得啊!她堂堂的侯府千金,却被抱去下九流的商户之家,也不知过得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品言,她可是你嫡亲妹妹,你就上点心吧!” 虞品言挑了挑眉梢,淡声道,“儿子省得。” “省得省得,你倒是快找啊!那姓沈的一家都是黑心烂肠的,生下一个丧门星便偷偷换到咱家,害死了你父亲,又害苦了你妹妹,若是找到他们,我定要他们生不如死!”林氏咬牙切齿的开口,“还有那丧门星,你把她抱回来作甚?赶紧把她送走!若不是她命中带煞,克了你,你如何会遇见土匪!早日送走了,咱家才能安宁!” 早几年,林氏请了一位游方僧人给虞襄算命。那僧人直道虞襄刑克六亲,年上七杀,印坐死绝之地,真真是百年难遇的丧门星,入了谁家,谁家就天灾人祸不断。林氏对此深信不疑,打那以后就对虞襄避而不见,更用桃木制成许多镇妖符,挂在虞襄屋子里。 老太太乃佛门信徒,也受了僧人影响,对这个孙女不待见。可她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最重规矩,做不出苛待嫡孙女的事儿,只远着些,嫡孙女该得的份例却是一分一厘也未少。 此时听了林氏的话,老太太并未多言,拿起摆在案几上的佛珠,默默念起经来。 虞品言也拿起一串佛珠,漫不经心的把玩,徐徐道,“若不是襄儿替我挡了两刀,我现在非死即伤。再者襄儿入我家门十年,我虞府逐渐走出衰颓,蒸蒸日上,哪曾遭受半点灾祸?要我说,襄儿却不是灾星,反是我的福星才对。她把我当嫡亲哥哥,舍命救我,我亦拿她当嫡亲妹妹,好生护着。就是日后妹妹找回来,我也不会送她走,母亲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林氏听了这话,姣好的面庞一阵扭曲,正欲反驳,老太太开口了,“言儿说得对,做人不能忘本。虞襄救了言儿也等于救了侯府,咱们就好生供着她,就算日后她寻不着夫家,咱们也一辈子养着。永乐侯府不缺一双吃饭的筷子。再者,抱错孩子的事,本就是你奶娘的错,怪不得沈家,他们也替我永乐侯府养了十年女儿,届时给点银子封口也就罢了,不可再多生事端。” 老太太积威甚重,林氏不敢反驳,只得咬牙点头。 虞品言放下佛珠,似笑非笑地道,“对了,儿子有一事还需劳烦母亲。大妹妹三日前偷听了母亲与祖母的谈话,已知晓襄儿身世,并告知下人。那几个下人儿子已经关起来,还请母亲前去处理,大妹妹那里也须敲打一番才好。” 林氏满不在乎的冷笑,“下人知道又有何妨?她本就是个野种,还不许人说不成?占了我女儿的尊位,如今也该还回来了!你把她们都放了吧,些许小事不要来烦我。”话落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忍无可忍,用力拍击桌案,斥道,“蠢妇,我当初怎就相中你这样一个蠢妇,真是瞎了眼!倘若你想让你女儿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消息传遍京城;倘若你想让你女儿被下九流商户人家养大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倘若你想让人讥讽你女儿是落草的凤凰,飞上梧桐的山鸡,上不得台面;倘若你想她日后找不到一户好人家,凄苦一辈子,你只管回去抱你的牌位!马嬷嬷,去,把人都放了!” 身穿绿色坎肩的老妇答应一声,抬脚便往外走。 林氏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拦住马嬷嬷,冲老太太告饶,“母亲我错了!我这便去把人处理掉,万不会透出半点口风!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闭眼,暗暗念了句佛,这才压下满腔怒火,道,“侯府有一胎双生两个嫡女,其中一个体弱,送去福泽深厚的古刹寄养,只等及笄再接回来。两个都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是什么野种,记住了么!” 林氏心里不甘,可为着女儿名声着想,只得噙着泪点头,见老太太挥手,立马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父亲死去十年,这还是母亲头一次管理府务,头一次为父亲以外的人牵肠挂肚。那流落在外的妹妹,倒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顶多只比襄儿好了一线而已。 虞品言举起茶杯,掩饰唇边凉薄的笑意。 ----------------------------------------------------------------- 虞思雨躺在靠窗的软榻上,一个小丫头正替她涂药,时不时朝窗外瞥一眼。 此时正值盛夏,金灿灿的日头刺得人眼晕,更有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在茂密的枝叶间起伏,叫人听了心情格外烦躁。 虞思雨翻了个身,闭着眼问道,“朱云她们回来没有?” 小丫头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摇头,“回大小姐,还未见人。”说完便要出门洗手,却见太太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来,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太整日待在屋里缅怀侯爷,除了老夫人的正院,几乎哪儿都不去,今日怎会来西厢?莫不是看错了吧? 小丫头又揉了揉眼睛,见太太非但没有消失,反越走越近,表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也顾不上满手的药膏,连忙墩身去摇榻上假寐的主子,“大小姐,快起来,太太来了!” 别看太太容貌秀丽,气质温婉,实则是个烈性的,压着夫君不许纳妾,夫君一死,立即将妾室远远发配到乡下,连个像样的理由也懒得找。虽然平时不大见面,虞思雨对这位主母却怵得很,连忙跳下榻整理衣服,早早跪在门边等候。 林氏也不叫她起来,径直坐到主位,命人将方嬷嬷和朱云几个押上前,沉声道,“这几个丫头婆子犯了口舌,虞府容不得了,这便灌了哑药发卖出去,你可有意见?” 几人被堵了嘴,捆了手脚,这会儿有苦难言,只能盯着主子疯狂摇头。 虞思雨硬着头皮求情,“敢问母亲,他们究竟犯了什么口舌,竟要毒哑了去?我这几个丫头婆子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万不会平白造谣生事,还请母亲明鉴。” 造谣生事?一说起这个,林氏刚消下去的心火又开始熊熊燃烧。倘若任由这些人传扬开来,她女儿回来了可怎么活?怎么在贵女圈中立足?怎么嫁人?一辈子岂不就毁了?!这始作俑者竟还有脸发问! 思及此处,林氏越发恨得咬牙切齿,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一等一的老实人?好一个一等一的老实人!竟连嫡小姐都编排上了!虞思雨,我且告诉你,那天在正院听见什么,你最好统统给我忘掉,倘若我在外面听见一点儿风声,哪怕你是虞府血脉,照样毒哑了发配到庄子上去!你今年已经十二了吧?想嫁入豪门深宅还是寒门蓬户,最好想想清楚!”话落冲身后的两名婆子招手。 两名婆子从衣襟内取出几个小瓶,拧开瓶塞把褐色的药水往朱云等人嘴里灌。几人痛得满地打滚,却张着嘴叫不出声,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看上去骇人极了。 虞思雨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抱着头缩在墙角,身体不停颤抖。 几人口吐鲜血,奄奄一息,被几个婆子当狗一般拖出去。林氏这才觉得满意,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院子里只有几个粗使丫头幸免于难,见太太走了,站在窗边缩头缩脑的看,却不敢踏入沾满鲜血的房间。 虞思雨深陷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只抱着头,不停呢喃,“为什么,她明明是个野种,我哪里说错了……” 母亲明明恨她入骨,却又为什么如此维护她?虞思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第五章 虞襄再次从混沌中苏醒已是次日午时,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守候,门外传来大丫头与几个婆子谈话的声音,说到兴起之处还噗嗤噗嗤直笑,听上去很是欢快。 虞襄皱了皱眉,喊道,“来人,给我倒水。” 门外的说笑声停了一瞬,仿佛没听见似得又继续。 虞襄脸色阴沉,强按怒火再次高喊,“来人,给我倒水!” “来了来了,这就来了!”一名大丫头满脸不耐的进门。 茶壶放了一夜,早就冷透了,虞襄一再告诫自己这里是永乐侯府,不是自己和哥哥的小家,这才压下心火,一口一口吞咽苦涩的茶水。 “给我擦脸。”她放下茶杯冷声下令。 大丫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出门后也不动手,使唤两个新来的小丫头进去伺候。因虞襄不讨太太和老太太喜欢,唯一的哥哥也对她不闻不问,虽吃穿不愁,可论起应有的尊重,却是半点没有。就连虞思雨过得也比她舒坦,毕竟她身边的丫头婆子都是她姨娘留下的,好使唤。 虞襄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派头比她这小姐还足,更别说故去的奶娘,从来就把她当个野种看待。 两个小丫头态度十分恭敬,手脚也利索,把虞襄露在外面的皮肤擦得清清爽爽,又出门换了一壶热茶,端到主子手边。 虞襄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阴沉的脸色稍微放晴。如果哥哥还在,哪里有人敢这样怠慢她?不能再想,一想眼泪又出来了。 前世被哥哥捧在手心千宠万宠,从未遇见过半点挫折,她早就养成了一身娇娇脾气,眼泪浅,性子也阴晴不定,可到了这里,活得那叫一个憋屈,凡事都得三思,得忍耐,都快修炼成忍者神龟了! 鼻头一阵一阵的发酸,虞襄连忙抬高下巴,不让眼泪掉下来。没人心疼,哭给谁看?倒不如节约着点儿,用到该用的地方。 呆坐了片刻,大丫头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一个端药,一个端粥,都是热气腾腾的。指使两人将碗放在案几上,大丫头不咸不淡的道,“小姐,先把药喝了再喝粥吧。” “我不喝。你留下,让两个小丫头出去。”虞襄靠在软枕上闭目眼神。 大丫头挥手让两人出去,自己上前几步,继续道,“小姐,喝药吧,待会儿凉了可就没药性了。” 虞襄这才睁眼,幽深的双瞳沁出寒气,一字一句开口,“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这丫头怎如此烦人!”话音刚落,指尖已挑翻托盘,将一碗药汤和一碗热粥统统打翻。 刚出炉的沸水,淋在皮肤上能烫掉一层皮肉。那丫头立马躲开,惊叫连连,引得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查看。 虞襄阴沉了一早上的脸色这才彻底舒缓了,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手,“去前院找哥哥过来,就说我不肯喝药,让他想想办法。” 那大丫头刚从惊吓中回神就开始叫唤,“侯爷此刻定是在书房,贸然前去打扰会被赐板子,还请小姐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却见新来的一名小丫头自告奋勇举起手,“小姐稍等,奴婢这便去请侯爷!”话落,人已去得远了。 “这才是我的好丫头。”虞襄挪了挪软枕,盯着一脸怨愤的大丫头,咿咿呀呀的哼起曲儿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想她虞襄上辈子虽然是个废人,在哥哥的守护下却过得比谁都骄傲,嬉笑怒骂,随心所至,何曾看过谁的脸色!不管原书剧情如何发展,既然她代替了‘虞襄’,怎么过日子就得由她说了算。 那大丫头见她忽而暴怒,忽而嬉笑,摆明了是故意折腾人,心里暗暗腹诽:这断了腿,性子也就越发乖戾了,你就作吧,好叫侯爷早日厌了你! 因‘虞襄’的奶娘早知‘虞襄’不是侯府血脉,对她便只是面上情,实则非常轻慢。她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两个大丫头有样学样,态度丝毫谈不上恭敬谦卑。再者‘虞襄’年小,脑子又愚钝,弹压不住这帮奴才,分明是主子,却过得比丫头还憋屈。 正当时,出去玩耍的另一个大丫头翠喜回来了,看见满屋的碎瓷片和汤药粥水,正欲找人过来收拾,却被她的好姐妹拦住,低声道,“咱们惹小姐发怒了,这便跪下给小姐请罪吧。”话落退出房间,跪在门槛外。 翠喜与她颇有默契,当即也给跪下了,做出一副瑟缩不已地模样。 虞襄对二人不加理会,自自在在的哼小曲儿。这二人是老太太送的,平日里脸盘比主子还大。倘若‘虞襄’不是侯府血脉的事情传扬开,今天砸碗的人可就该换成她们了。 虞品言果然有些能力,小小年纪就把侯府辖制的铁桶一般,那流言应是压下去了。也不知书里虞思雨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正主儿回来是怎么在勋贵圈中立足,又是怎么当上皇后的,肯定经历了许多艰苦励志的过程。 思及此处,虞襄轻笑摇头。能过得舒坦,干嘛要给自己添堵?她不励志,更不逆袭,只刷刷虞品言的好感度,攒够银钱,等找到正主儿就换回来,再置办一处庄子,日落伴炊烟,月下观花影,过那优哉游哉的小日子。至于嫁人,上辈子有哥哥护着她都没那奢望,这辈子更不可能。古代的男人,谁愿意娶一个废人回去供着,就是冲着永乐侯府的威名,等‘虞襄’身世曝光那天,也只会落得个更为凄惨的境地。还是算了吧。 虞襄细细思量,瞥见门口怆然欲泣,万般可怜的两个大丫头,轻蔑的扯了扯唇角。不把房间打扫干净,反跪在外头装可怜,这是变相的在虞品言跟前给自己上眼药啊。侯爷,您瞧瞧,小姐又任性了,随意摔打东西,责罚下人! 可她们却忘了,‘虞襄’为虞品言舍了两条腿,下半辈子都毁了。如今,她有任性的权利。从‘虞襄’记忆里得知,虞品言虽然手段阴狠,行事毒辣,却也恩怨分明。只要不跟正主儿作对,他这辈子便会护着她,不说荣华富贵,安稳度日却是能的。女主的娘家,怎么着也能再兴盛个一百年吧? 至于双腿,凭古代这落后的医学条件,她也就不指望了,反正上辈子早习惯了。 虞襄摸了摸缠着厚绷带的膝盖,表情淡然。 两个大丫头跪在门口听小姐咿咿呀呀哼曲,一句安抚的话没有,看上去自在极了,心中本存了五分怨恨,此时更添了十分,偷偷憋一口气,把眼眶憋红,只等侯爷过来。 虞襄哼着哼着,那心弦相牵的感觉又来了。她将微扬的唇角抿直,自在的表情藏起,眉心一蹙,眼睛一眨,湿漉漉的雾气便蒙上了漆黑的双瞳,看上去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两个大丫头被她这套变脸的功夫镇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转脸一看,却见小侯爷大步而来,速度极快。 两人连忙膝行过去磕头,正欲申诉,却见小侯爷已目不斜视的进屋去了。两人跪在原地,表情尴尬。 十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身板却十分瘦弱,头发也枯黄干燥,可见并不因嫡女的尊位而受到特殊照料。五官极淡,唯独一双眼睛很大很圆,瞳仁也似墨一般漆黑,浸在浅浅的泪水里,更显得清澈见底。 这模样算不上漂亮,可偏偏叫人止不住的去疼惜。 虞品言加快步伐,拧眉问道,“襄儿怎么了?”走得近了才发现满地的粥水和碎瓷片。 “哥,我腿疼!”虞襄冲少年伸出双手,一直在眼眶里流转的泪水大滴大滴往外冒。这人明明不是她哥哥,可那熟悉至极的心灵感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虽然困惑,却也安心。 虞品言毫不理会满地的狼藉,快速走过去将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虞襄为他废了一双腿,莫说砸几个碗,就是拆了屋子也随她去。遭此劫难,谁还能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她任性使气都是应该,他且纵着、陪着、哄着,共同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思及此处,虞品言抱着虞襄的手臂越发收紧。 “再过几天就不疼了,襄儿且忍忍。”虞品言从未与胞妹如此亲近过,言语十分笨拙,只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拍抚她脊背。 少年的怀抱比上一次温暖,还浸着一股淡而雅致的熏香,非常好闻。虞襄惶惑的心情被一点一点安抚,眼泪却掉的更凶了,双手紧紧箍住对方脖颈,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为什么你不是我哥哥却与我心弦相通?难道我果真回不去了吗? 虞品言低头,仔细去分辨妹妹哽咽的话语,却只听见她不断呼唤 ‘哥哥’,那浓烈的依恋之情叫他心头发酸。在这偌大的侯府,她能依靠的,仅仅只有自己了。 两个大丫头依然跪在门口,表情从怨愤到尴尬,再到惶恐。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找大夫!”虞品言哄得妹妹不哭了,才转脸去看两个大丫头。 两人连忙起身要走,却听小侯爷淡淡开口,“屋子如此脏乱却放着不管,要你们这群奴才有何用?不若悉数发卖了。” 两人惊骇不已,立时跪下讨饶,直道再也不敢了。因她们还来不及给虞襄上眼药,故而并未惹得虞品言大怒,只敲打一番便放走。 虞襄自然也不会拿虞品言当枪使。等好感度刷够了,有些事不需说,虞品言也会替她办妥,实在不急于一时。再者,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更厌她几分。 第六章 大夫背着药箱进来,把过脉,重新开了一副镇痛的药。 两个大丫头丝毫不敢怠慢,亲自熬好,毕恭毕敬端到主子床前,舀出一勺吹凉,细声细气道,“小姐,喝药吧。” 虞品言拿来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又铺开一条手帕,盖住她衣襟。 虞襄将头扭到一边,眉头皱得紧紧地。 丫头愣了愣,忙又将勺子递过去。 虞襄左右摆头,硬是不肯就范。那丫头有些急了,恨不能掐住她下颚强灌,却又碍于小侯爷在一旁盯着,不敢露出丝毫不耐。 “襄儿别闹,喝了药腿就不疼了。”虞品言压住她动来动去的小脑袋,颇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喂我才喝。”虞襄反手握住他大掌,可怜兮兮的哀求。 虞品言笑得无奈,接过碗,学着丫头的样子吹凉了,喂到那苍白的唇边。 小姑娘这次没再躲避,乖乖把药喝下,脸立时扭曲了,可见怕苦的很。然而再喂,却依旧大口大口的喝,刚消下去的泪珠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小模样说不出的可怜,漆黑的瞳仁里却蓄满坚毅。 伤成这样不怨不恨,更没有崩溃绝望,仅是发发小脾气,使使小性子而已。这个妹妹,比他想象中更为坚强。 少年清冷的眸光逐渐柔和下来,喂完药,从碟子里拿起一颗蜜饯塞进妹妹嘴里,看见她瞬间舒展的眉眼,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扬。 “哥哥,腿一点儿也不痛了。”虞襄言之凿凿。 虞品言眼中的笑意更浓。药效哪能上得如此之快,小丫头明显是在安慰自己。 “哥哥,以后天天喂我喝药好么?你不来,都没人陪我说话。”虞襄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 “好。”虞品言将她额前的乱发塞到耳后,心情十分复杂。从今往后,在这偌大的侯府里,虞襄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拉钩。”虞襄伸出小拇指,轻轻晃了晃。哪怕没有血缘关系,日子长了,或多或少会积下些感情。虞品言是永乐侯府唯一会护着她的人,自然要好生相处。 “拉钩。”虞品言也伸出小拇指。 虞襄勾着他不撒手,片刻后耐不住疲惫睡了过去。虞品言静静等候,见她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抽-出指尖,却见她猛然颤抖起来,睁圆的瞳仁里满是惊恐,看清床前的人影,又迅速恢复平静。 终究被那场劫难惊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虞品言忙倾身上前拍抚,口里呢喃,“莫怕莫怕,哥哥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 虞襄轻轻哼了哼,这才慢慢阖眼,忽又勉力睁开,道,“哥哥,帮我把东西全都要回来。她太坏了,就是扔掉也不给她。”正主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几年,也许几天,虞襄从现在开始就得攒银子,为日后做打算。送给虞思雨那些财物都很贵重,再加上每月五两的月钱,连送了六年,加起来便有三百六十两,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虽然她不是侯府血脉,可这些东西却买不来她的双腿。她拿便拿了,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虞品言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见她硬撑着眼皮等待自己回答,只得连连点头,哄得她再次熟睡才寻思过来,摇头失笑。 轻手轻脚走出房门,他看向立在廊下的两个大丫头,问道,“虞思雨平日都拿了襄儿哪些财物,你们可曾记得?” 这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月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半厘未替‘虞襄’存,看上什么直接顺走,把私库都搬空了。在她们看来,虞思雨占‘虞襄’便宜就等于占她们便宜,无奈‘虞襄’是个傻的,有求必应,虞思雨的奶娘又很会来事,抓住她们把柄恐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她们只得佯装大方,实则心里怄的半死。 虞思雨拿走什么,她们哪里会忘,连忙一样一样报出来,同时心里忐忑难安,生怕小侯爷要查虞襄私库。 索性虞品言不管内宅之事,写下清单后命人前去讨要,这便回了书房。襄儿为他失去双腿,半生尽毁,他必定竭尽全力去补偿。至于虞思雨,她只能拿她该拿的,旁的最好不要肖想。即便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也轮不上她当这永乐侯府的嫡女。 ---------------------------------------------------- 虞思雨昨日吓得狠了,日上三竿还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额头覆着一条湿帕子。 一名小丫头端着洗脸盆进来,轻声唤道,“大小姐,该起床了。” 虞思雨翻了个身,不加理会,却听小丫头放下铜盆噔噔噔的跑出去,语气惊诧,“冯嬷嬷,您怎么来了?” 这冯嬷嬷不是旁人,却是虞品言的奶娘,尽心尽力拉拔虞品言长大,在侯府很有些脸面。虞思雨吃罪不起,勉力爬起来相迎。 “大小姐脸色极差,可是生病了?怎不让人去找大夫?”冯嬷嬷笑容和蔼,语带关切。 虞思雨眼眶逐渐泛红,垂着头,低声道,“大夫都去了妹妹那里,昨日让人寻了四五遍也不见来,便罢了。我自己敷敷帕子,反倒省事。” 冯嬷嬷脸上的笑意变淡,暗自摇头。都这境地了还不忘给二小姐上眼药,真真是愚钝。虽然二小姐不是侯府血脉,现今却占着嫡女的尊位,与她争锋便是意图以庶压嫡,老太太如何能容!再者,二小姐救了侯爷一命,落下一身残疾,侯爷又怎会亏待她?与二小姐交恶等同于与侯爷交恶。也不知大小姐是怎么想的。 心下泛着嘀咕,冯嬷嬷也不接她的话头,开门见山道,“大小姐,老奴此次奉侯爷之命来替二小姐讨要财物,还请你行个方便。” “讨要财物?”虞思雨虚弱的嗓音立时拔高了好几度,“讨要什么财物?” “便是大小姐往日里从二小姐那儿要走的财物。这是清单,请大小姐过目。”冯嬷嬷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虞思雨接过细看,秀丽的脸庞扭曲的不成样子,尖声诘问,“送了人的东西,岂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二妹妹如此无理取闹,大哥竟也纵着她么?”顺来的东西有些摆在屋内,有的打点下人,绝大部分都被她当了银子拿去接济姨娘,如今叫她怎么归还?万万没想到虞襄腿断了,性子也变得如此乖戾,接连整治得她有苦难言。 “二小姐为侯爷废了双腿,舍了下半辈子,莫说二小姐只是要回自己东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海里的明珠,侯爷也得给她弄来。还请大小姐看在二小姐重伤在身心绪难平的份上莫与她计较。侯爷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大小姐这便使人去拿吧。”冯嬷嬷略略躬身,态度看似温和,实则强硬。 虞品言发了话,虞思雨如何敢忤逆,搜罗了小半个时辰才集齐十之一二,还有十之八-九无论如何也交代不清去向。她一个深闺小姐,自己有月钱,府里又供着吃穿,每年竟还花掉三四百两,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冯嬷嬷打死都不相信。 想是拿去接济她那姨娘了吧。冯嬷嬷暗自记下,命人将少得可怜的东西抬走,并附上侯爷送的许多贵重宝贝,凑齐了十好几箱,浩浩荡荡抬进二小姐院里。 待冯嬷嬷去得远了,虞思雨跌坐在榻上发呆,半晌后回神,环视空荡荡的房间,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那些东西本就是侯府的财物,虞襄一个野种,有什么资格拿取?!自己才是侯府正经的小姐,凭什么被她一个野种欺凌! 太太糊涂了,哥哥糊涂了,就不信老祖宗也跟着犯糊涂,纵容一个野种在侯府里作威作福! 想到这里,虞思雨立马换了件衣裳,红着眼眶往正院疾奔。 正院,老太太盘坐在榻上,脚边摆着一本经书,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正在闭目养神。陪房马嬷嬷轻手轻脚进来,附在她耳边道,“老太太,大小姐跪在外边哭呢,说是要见您。” “跪着哭?怎么了?”老太太眼都没睁。 马嬷嬷将二小姐讨要财物的事儿说了,老太太这才睁眼,道,“虞襄可算是开了窍了,我冷眼看她多年,只今日这回才算有了点嫡女风范……”说到这里便想起流落在外的亲孙女,她沉默了。 马嬷嬷不敢打扰,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等候。 片刻后,老太太摆手,“我不想见她,去给她带句话,毁了虞襄就是毁了‘虞襄’,倘若她敢乱了嫡庶,坏了侯府名声,我虽然吃斋念佛多年,却也狠得下心肠。” 马嬷嬷躬身应诺,出门后一字不落的转述给虞思雨。 虞思雨心神恍惚的回到自己屋内,琢磨了一下午才弄明白老祖宗的意思。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她有可能过得平安顺遂,也有可能为奴为婢,甚至有可能流落风尘。把这事捂严实了,日后将人找回来还能悄悄抹掉她的过去,全了侯府名声。倘若自己闹开,毁了两个虞襄倒是其次,更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对付侯府。届时莫说老祖宗,就是大哥也饶不了自己!所谓的狠下心肠,恐就不是发配庄子那么简单了。 虞思雨惊出一身冷汗,当晚便病倒了,将养半月才好。 第七章 冯嬷嬷送完东西附上一张清单,又在二小姐屋内略坐片刻才走。 虞襄等她走远立时拿起清单查看,却见大丫头翠喜问也不问便从她手里夺过,喜滋滋道,“小姐,我帮你把东西收进库房。” 虞襄拧眉,“清单拿来,我看看。” “看什么,小姐你又不识字。我帮你收着,错不了。”翠喜边说边掀开门帘,抬腿欲走。她的好姐妹翠屏站在窗外冲她使眼色,满目的贪婪快要溢出来了。 虽然老太太每季都不忘给虞襄添置东西,也都是上好的布料首饰,可到底不如侯爷出手大方。那满箱子的古董、玉器、珍珠、宝石,打开来晃得人眼晕,更有几匣子造型别致的小金猪,排得整整齐齐,憨态可掬,馋死个人了。 两人见虞襄腿废了,没了自理能力,在她身边伺候定然又苦又累,便打算寻些门路调到小侯爷身边去。凭她们的姿色,没准儿还能捞着个姨娘当当,正苦于手里没银子打点,小侯爷便差人送上门来了,当真是天意。 两人心里猫抓一般难耐,恨不能立时飞去库房,把看上的东西圈起来。 以前的虞襄是个傻的,对她们言听计从,百般信任。现在的虞襄,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何猜不透她们那点小心思,眉梢一挑,冷笑起来,“把单子拿来我收着,日后学了字就能看懂了。那些东西不必存入库房,全摆在我屋里。” “全摆上?”翠喜半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听见主子吩咐,顿时傻眼了。 “这些都是哥哥的心意,我自然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以示我对哥哥的敬重。怎么,不对么?”虞襄一瞬不瞬的盯着翠喜,瞳仁黑漆漆地,深不见底。 还真不能说她不对。可全摆上,自己拿什么?立在窗外的翠屏急了,跑进来四处指点,“小姐你瞅瞅,这屋里哪还有多余的地方。全摆上岂不是乱了套,还是收起来吧。” 虞襄漫不经心一笑,“把这些旧摆件全收进库房,换上新的,怎会乱套?啰嗦什么,快点使人把东西抬进来,统统给我摆放整齐。我屋子里晦气重,正好用金玉之气冲一冲。” 两人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就是不动,约莫又在打些鬼主意。 虞襄竖起眉毛,道,“使唤不动你们是吧?行!桃红,柳绿,去前院找哥哥,就说我这儿奴才不够用,向他借几个人!” 桃红、柳绿便是新来的两个小丫头,听见主子召唤连忙扔下手里的物事,跑到院子中央大声应诺。 真让她们去了,侯爷一问便能发现猫腻,自己遭殃不说,还得连累全家吃挂落。翠喜、翠屏这才怕了,连忙高喊,“莫去了,莫去了,院子里的人手尽够了。我们这便找人去抬,小姐你且稍等。” “桃红,柳绿,回来吧。”虞襄冲翠喜勾勾手指,“把单子给我,待会儿你们就按这单子上的顺序摆,摆一件报一件,我虽看不懂,照着数数却没什么难的。”怪不得‘虞襄’傻,十岁了还没进学,不但大字不识,琴棋书画也全都抓瞎,成天只知道玩,怎能不被人糊弄!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早几年侯府风雨飘摇,老太太费尽心思帮虞品言保住爵位,便疏忽了两个孙女。直到去年皇帝颁下圣旨,钦点虞品言为永乐侯,一家人才过上安宁日子。 翠屏、翠喜听见主子这番话,心里又是气怒又是惊恐。这人腿废了,脑子却灵光了,把她们所有门路堵得死死的,想做些手脚都难。她如此防范,是不是发现些什么了? 二人脸色煞白的出去。 约莫两刻钟后,虞襄屋内焕然一新,原本只能算雅致,这会儿却堪称富丽堂皇。空荡荡的妆奁填满了珠宝首饰,摆在明处的全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叫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小姐,这几匣子金猪便收起来吧?”翠喜不死心的问。 “不收,就摆在枕头边。反正我腿残了,没事可干,早晚数一数还能愉悦心情。”虞襄将几个小匣子拢到怀中,满足的眯眼。 “放在枕头边怎么行,被人偷走了咋办!”翠屏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 “被人偷走了自然找你们赔呗,赔不出便打几十板子撵出去。连这点东西都看不住,我要你们何用?”虞襄取出一只小金猪,放进嘴里咬了咬,又轻轻吹了吹,朝两人瞥去的眸光里满含嘲讽。 翠屏、翠喜彻底无语了,僵硬的墩身行礼,退出房门。如今的虞襄性情乖戾,行事诡谲,还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又会干些什么,待在她身边总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虞襄收好金猪,将匣子放到枕边,轻抚隐隐作痛的双腿长叹口气。忙活了一天一夜,总算把前两章的剧情hold住了,虞襄现在依然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不用再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度日。至于接下来的剧情,她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边走边看。 但有三点很明确:一,牢牢抱住虞品言的金大腿;二,多攒银子为日后离开侯府做准备;三,不与女主搅合在一块儿。 只要坚决贯彻好这三点,想来日子并不难过。至于这帮刁奴,等她与虞品言的关系亲厚了再收拾不迟。 ------------------------------------------------------------- 将养了一月,虞襄的伤口终于愈合了,只在左右膝盖骨上各留下一道狰狞地一尺来长的疤痕。因为伤到神经的缘故,到底是瘫痪了,没法再站起来。 期间,‘虞襄’的母亲林氏对她不闻不问,祖母也未曾来探,只命人送了好些珍贵药材。虞品言倒是信守承诺,每天都来陪伴,还送了一辆木头打造的轮椅。因诸葛亮很早就发明了轮椅,故而这东西算不得稀罕。 兄妹两一个天性冷漠,不喜言谈;一个还惦记着自己的亲哥哥,走不出上一世的阴影,一时半会儿亲近不起来。 两人磕磕巴巴说会儿话,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为了避免尴尬,虞襄只得闭上眼睛装睡,闭着闭着就真睡过去了,并不知道虞品言每次都守在床边许久才离开。 这日,虞襄大早起来,命两个小丫头推自己去小院里转悠,晌午喝了一碗老鸭汤,吃掉两碗米饭,往榻上一倒就睡着了。忽而天上打起滚雷,掣起闪电,很快便是噼里啪啦一阵暴雨,虞襄分明是躺在屋内,却不知怎么出现在一条小道上。 她踩着泥泞往前行走,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连忙避到路边求救。一回头才发现,那当先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不正是虞品言么。她喜出望外,举起双手高喊,虞品言却好似看不见也听不见,风驰电掣一般过去了。 车队也轰隆隆地往前进,对虞襄的求救丝毫不加理会。 虞襄双腿陷在泥泞里,动弹不得,眼巴巴的看着他们越去越远。当车队快要绕过拐角时,却见一股泥石流从山上狂涌而至,瞬间把马车砸得七零八落,许多大箱子从车里掉出来,被泥石冲击成碎片。 虞襄定睛一看,愕然的发现那些箱子里装的竟全都是十两一个的银锭子,被泥石流冲下山涧,掉入路边滔滔江水,再也寻不见了。而虞品言等人也生死不知。 虞襄大喘口气,猛然半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依然待在帐子里,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梦。倒也是,不是做梦,自己怎么可能会走路呢? 她拍拍胸口,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心慌意乱的感觉却怎么也消不去。上辈子,每当哥哥遇见危险时,她都会有同样的焦虑感,并因此让哥哥避开了许多暗杀。这也是她能在老太爷跟前保有一席之地最主要的原因。 但她从未做过如此真实地,仿若预言一般的梦,好像梦里的一切在不久的将来都会上演。 虞襄越想越心慌,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桃红、柳绿本就守在隔壁耳房,听见喊声连忙跑过来。 “去,把哥哥找来,就说我腿疼的厉害!”虞襄连连挥手。 两人见她容色煞白,满头冷汗,好似病得不轻,一个急急跑上前照顾,一个撩起裙摆往前院狂奔。 前日里连降暴雨,三门峡附近黄河决堤,洪水泛滥,已淹没了洛阳、偃师、巩义等好几座城池,数十万民众葬身洪水,更有数百万民众无家可归,损失惨重。皇帝立时颁下圣旨,命太子亲自前往三门峡赈灾。作为太子伴读,虞品言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因情况紧急,一行人片刻不敢耽误,接了圣旨便准备出发。小桃红到时,虞品言半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 虞襄之所以瘫痪全是为了救自己,虞品言不能扔下她不管,命人给太子递了个口信,说是晚到片刻,然后急匆匆往西厢房走去。 他身着一件藏青色锦袍,衣领和袖口嵌着祥云纹金边,穿着打扮竟与梦中丝毫不差。虞襄一看,心立马凉了半截,越发打定主意要阻止他离开。这人可是她唯一的金大腿,倘若出了什么变故,她一个废人,又是个‘野种’,脑门还贴着个‘丧门星’的标签,在这侯府里当真不用活了! 莫说爱孙如命的老太太,就是不理世事的林氏也会活撕了她。谁让虞品言是她‘克死’的呢! 第八章 见虞襄满头冷汗,容色煞白,虞品言快走两步,焦急的问,“可是疼的厉害?找大夫了没有?” 虞襄拉住他衣袖,道,“哥,你要去哪儿?” 小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许是最近日日有自己陪伴,一旦自己离开,便害怕了。虞品言坐到床边,柔声安抚,“哥哥出去办差,很快就回来。襄儿莫怕,有什么事便去找冯嬷嬷,她会照顾你。” 虞襄正思索着怎么将他留下,柳绿带着大夫进来了,索性便让大夫诊脉,还可拖延一点时间。 虞品言耐心的等候,见大夫说无甚大碍才安下心来,又嘱咐丫头赶紧熬药,然后一口一口喂给虞襄。 虞襄一边喝,一边绞尽脑汁的想办法,不知不觉一碗药便下了肚。 虞品言见她脸色不那么白了,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熟练的抽-出软枕将她放平,仔细捂好被角,叮嘱几句‘莫怕,好好将养’之类的话便要出门。 上辈子,虞襄便能感知到哥哥的安危,且从未出过错,这辈子虽然换了哥哥,但那感觉非但没消失,反而更强烈。仔细想想,这也算是一件好事,虞品言过得平安顺遂,她也就能过得平安顺遂,且永乐侯府树敌颇多,朝堂又风起云涌,虞品言日后的劫难肯定少不了。 她不知道剧情,说不定作者为了增加女主的励志程度,把永乐侯府写衰败了,只等着女主回归以后大显神威,再将侯府推上巅峰。府里所有人,包括老太太,都得跪舔女主。 想到那场景,虞襄便觉一阵恶寒,更无法猜测自己一个‘丧门星’,在侯府衰败后会承受怎样的责难。种种罪名肯定都堆叠在她头上,谁让她是炮灰女配,注定是给女主垫脚的杂草呢! 可她虞襄骄傲一辈子,何时给人当过垫脚的?她虽然不是女主,却也照样要活得风光舒坦。所以,虞品言绝不能出事! 虞襄咬牙,哀哀的呻-吟起来,做出一副痛不可遏的表情。 虞品言忙又转回来,隔着被子将她抱进怀里上下摸索,又命人去请大夫。大夫并未走远,再次诊脉后真有些急了,一个劲儿的说脉相没有问题。 可虞襄叫的越发厉害,双手死死攀住虞品言脖颈,一声声的哀求,“哥,我疼,哥你别走……” 虞品言被勒得喘不过气,又见她乌溜溜的眼珠不时往自己脸上梭,有些心虚,又有些狡黠,这便寻思过来,哭笑不得的问,“襄儿,你是不是在装病,嗯?哥哥只是出去办差,又不是不回来,莫怕。”心下有些无奈,却也很喜欢这种被人全心依恋,全心信赖的感觉。 “哥,你今天别走了,明天再走吧,我做了个噩梦,”虞襄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能力,一一详述细节,“我梦见你穿着这身衣裳骑在马上,后面跟着许多马车,还有士兵。你们走过一条小道,左边是高山,右边是峡谷,一条大江在峡谷里奔腾。忽然天上下暴雨了,你们走得越来越快,绕过一处拐角时,山上冲下许多泥石,把车队淹没了,车里的箱子被石头砸碎,里面的银锭子全掉进大江里去,再也找不着了!” 随着她叙述的深入,虞品言的表情从哭笑不得变成错愕万分。这次离京,太子确实带了八百万两赈灾银,这件事除了随行人员和皇帝,没有任何人知道。襄儿这梦确实蹊跷…… 在虞襄刚说出‘做噩梦’三个字的时候,翠屏便悄悄摸出房门,往正院赶去。 翠喜立在窗边目送她离开,心道:你能把侯爷哄得服服帖帖的,就不信老太太也哄得住!就因为做了噩梦便装病阻止侯爷办差,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掀掉你一层皮!思及此处,忙用帕子捂住嘴,暗暗讽笑。 虞襄见虞品言表情松动,赶紧又是一阵好劝,却没料老太太杵着拐杖跨进门槛,厉声道,“襄儿,别胡闹!去,服侍小姐睡下!”手一挥就上来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硬把虞襄从虞品言怀里扒出来,按倒在床上。 “言儿,你快去吧,莫耽误了太子办差。”看向孙子时,老太太凌厉的表情稍微放缓。 “老祖宗,襄儿身体还未康复,劳您好生照料。孙子这条命是襄儿给的,没有她,孙子如今也不能站在这里跟您说话。”虞品言隐晦的提醒老太太莫为难虞襄。 虽然心中诸多疑虑,可太子今年17,入朝一年来首次独当一面,且办得还是那样紧要的差事,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盯着,虞品言半点推脱不得,拍拍妹妹发顶,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 虞襄抬起胳膊大喊,“哥,如果下暴雨的话就立即停下来,千万别赶路!记住了,千万别赶路!” 虞品言摆摆手,越去越远。虞襄停止挣扎,仰躺在锦被上喘气。几个嬷嬷退开,低眉顺眼的等候老太太发话。 桃红柳绿两个颇有些担心,翠屏翠喜却暗自幸灾乐祸。 老太太杵着拐杖一步步上前,语气非常严厉,“我原本以为你遭此劫难,定然比以前懂事很多,没想到还是那个样子!你哥办得都是顶顶紧要的正事,倘若受了你拖累,皇上怪罪下来,太子怪罪下来,整个侯府都承受不起!” 虞襄垂下眼睑,低声道,“老祖宗,襄儿知错了。”在虞品言安全回归之前,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老太太见她容色苍白,冷汗连连,很是虚弱的样子,且又想起孙儿临走那番话,心道罢了,到底救了孙儿一命,且废了双腿,只是任性没有发疯,已算是好的了。 长叹一声,老太太道,“知错便好,日后再不可胡闹。你且睡吧,我走了。” 虞襄连忙答应,让翠屏翠喜送她出去。 翠喜见老太太雷声大雨点小,心里很不满意,装作忧心忡忡的开口,“老夫人,二小姐那梦,确实有些玄乎啊。她竟说侯爷会被泥石冲走……” “闭嘴!”老太太不等她说完便厉声打断,“这样晦气的话,日后不许再提,否则拔了你们舌头!” 用力跺了跺拐杖,老太太一叠声儿的骂着晦气,疾步走远了,仿若虞襄的小院沾满了某些不可言喻的脏东西。 翠屏翠喜装作诚惶诚恐的送一行人离开,转回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虞襄这顶‘丧门星’的帽子,怕是永远都摘不掉了。侯爷还没出门呢,她就什么不吉利的话都敢往外说!忒蠢了些! ----------------------------------------------------------------- 虞品言离开侯府后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城外的十里亭赶上太子一行。 太子端坐在一匹汗血宝马上,身材颀长,相貌英俊,举手投足间更有几分雍容闲雅的神采,很是令人心折。 “何事耽误了?”他回头询问。 虞品言拱手道,“舍妹旧伤复发,我留下等大夫诊治过后才走。耽误了行程,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与虞品言私交甚笃,对舍命救了虞品言的虞襄也是爱屋及乌,且他胸襟开阔,生性仁厚,并不会因些许小事而多加苛责,当即摆手道,“无妨。令妹可好转了?等我们回来,你拿着孤的名帖去太医院请薛院正,他在治疗骨伤方面很有一手。” “舍妹临出门时已经大好,谢殿下关心。等此次回来,我就厚着脸皮借殿下的名帖一用。”薛院正只为皇帝和太子诊病,常人请不动。虞品言听了这话连忙道谢。 因灾情严重,拖不得,两人略聊几句便催马赶路,行至一处山道,天空忽然昏暗下来,抬头一望,却见大朵大朵的乌云开始迅速聚集,云层间天雷滚滚,紫电翻涌,景象颇为骇人。 “不好,要下暴雨了!再行七八里路便有一座村庄,咱们可借农家暂避。快快快,加快速度!”打头探路的侍卫大声吼道。 一行人不自觉夹紧马腹,打算冒雨疾驰。 唯独虞品言心里犹疑不定。这条道,越看越像襄儿描述的那条,左边高山,右边峡谷,一条大江从谷底穿过,奔腾的江水发出巨大的怒吼。襄儿从未出过远门,却将这番景象描绘的活灵活现,彷如亲至。 那梦,果真只是个梦?虞品言暗自咬牙。 来不及多想,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有人劝太子换乘马车,被太子拒绝了,反而越过众侍卫冲在最前面。虞品言连忙跟上,却听耳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转头一瞥,却见一块松动的石头从山上滚落,掉入草丛。 虞品言眸光微暗,追在太子身后大喊,“太子,快停下,不能再走了!前面危险!” 太子依稀听见‘危险’二字,还当前路有埋伏,立即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嘶鸣,片刻后稳稳停住。 “怎么回事儿?前路有匪患?”他语带焦虑。 “并非匪患。”虞品言摇头,“雨势太大,咱们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太子你看,这山石都被雨水冲刷的摇摇欲坠,若被砸中便危险了。” 他说话的时候,正巧一块香瓜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掉进路边的草藤里,若石头再大些,当真有可能夺人性命。太子皱眉,面露迟疑。 随行的户部尚书于文涛却不以为然的摆手,“不过七八里,两刻钟的路程,怎会出事?眼下暴雨倾盆,咱们往哪里躲?又躲多久?” 太子越发觉得为难。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砸伤了是小事,万不能伤到太子。况且咱们还带着八百万两赈灾银,倘若落石惊了马,搅翻了马车,银子滚入峡谷掉入江水,谁来赔?还是小心谨慎为妙!”虞品言据理力争。 于文涛摇头,正欲反驳,太子开口了,“都停下,在路边找空旷安全的地带扎营休整。方伟带几名侍卫前去探路,确定路况良好,我们再过去。” 方伟乃太子的侍卫统领,二话不说便领命走人。虞品言取出帐篷搭建。 雨越下越大,四处都淌着泥水,搭好了帐篷也只是挡了头顶,脚下依然湿漉漉的,叫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再往前走七八里便能住进农户,有滚烫的热水,柔软干燥的被窝,香喷喷的饭食,比这荒郊野外、瓢泼大雨,不知好上多少倍!随行人员嘴上不说,心里早埋怨开了。 于文涛对长随叹息道,“太子能力是有,可就是太过谨慎,不过两刻钟路程,能出什么差错儿?谁的话都不听,偏听那伴读的,毛还没长齐呢……” 长随指了指隔壁帐篷,示意主子小声点儿。 于文涛吹了吹唇上的八字胡,颇不以为然。 第九章 太子不肯单独待在马车里享福,而是与虞品言挤进一个帐篷,拿出用油纸包好的干粮,慢慢吃着。 “等方伟回来,咱们再继续赶路。如果让他们在雨水里躺一宿,不知多少人要埋怨孤了。”太子眯眼打趣。 虞品言点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守着八百万两银子,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更何况赶路。这是您第一次办如此紧要的差事,半点疏忽不得。” “月末,老二、老三、老四也要跟着入朝参政了,孤这次若是出了差错,不知多少人等着揪孤的小辫子。你放心,孤省得。”太子拍拍虞品言肩膀,两人相视而笑。 一边啃干粮一边说话,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只听一阵迅疾的马蹄声逼近,太子还来不及掀开门帘,便听方伟高声大喊,“太子,不好了,前方山崩了!” 太子悚然一惊,连忙钻出去细问。 于文涛手里的干粮吧嗒一声掉进浑浊的泥水里。 其余人等皆吓得面如土色,冷汗淋漓,唯独虞品言,竟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山崩了?什么情形?”太子顶着大雨快步迎上前。 “属下刚走了一刻钟,便听山上轰隆隆一阵巨响,雨水和着泥石从山顶狂涌而下,把道路冲垮,径直汇入江水里去了。幸好属下早有戒备,退得快,否则就回不来了。”方伟心有余悸的拍抚胸口。 说话的功夫,前面又是一阵巨响。方才人们还以为是打雷,这会儿才意识到是山崩。如果太子没叫停,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冲过去,十成十撞上山崩,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且弄丢了八百万两赈灾银,连累了数万万灾区民众,死了也捞不着半点好名声。 于文涛越想越觉心慌,连连拱手作揖,语带颤抖,“太子果然乃真龙血脉,有上天庇佑啊!太子英明,太子英明!” 众人这才回神,也跟着喊起来,眼中满是敬畏。 太子心里也后怕至极,面上却半点不显,沉稳开口,“此处也不安全,拔营退至空旷的田野,等雨停了再绕远路去三门峡。动作快点。” 此次再无人敢有异议。 终于镇住了于文涛这只老狐狸,太子松了口气,按捺不住激动与后怕,大力拍了拍虞品言肩膀,低声道,“品言,多亏你及时阻拦,否则孤便尸骨无存了!”尸骨无存也便罢了,弄丢了赈灾银,不知多少人要编排他死后的名声。那情景,想一想便觉心寒。 “太子严重了。也是您自己心里有数,否则我再劝又有何用。”虞品言并不居功,且丝毫未提及妹妹曾做过的那个梦。皇家人天性多疑,想得深远了对襄儿来说是祸非福。 “孤心里确实有数。品言,多谢了!”太子用力摁压他肩膀,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两人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各自跨上骏马,往回奔。因绕了远路,至少耽误了两天行程,太子使人给皇帝送了一封信解释缘由。 次日早上,永乐侯府也接到了虞品言的书信,老太太看后面色煞白,连连大呼‘菩萨保佑’。 “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小侯爷……”余下的话,马嬷嬷不敢说了。 “言儿无事,”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冲堂上的佛像拜了三拜,又将书信递给马嬷嬷,让她自己看,心有余悸道,“真真是惊险万分啊!我只是看了书信都吓出一身冷汗!” 马嬷嬷快速看完,心尖猛然一颤,附在老太太耳边低语,“老夫人,您还记得小侯爷临走时,二小姐喊那话么?翠喜说二小姐梦见小侯爷被泥石冲走,故而昨天死活不让小侯爷出门,您看,岂不与这信合上了!” ‘哥,如果下暴雨的话就立即停下来,千万别赶路!记住了,千万别赶路!’。老太太脑海里反复回荡这句话,眼睛越睁越大。 “嘶,”她倒抽一口凉气,抬腿便走,“去找襄儿问问,她昨晚究竟做了什么梦!” ----------------------------------------------------------------- 虞襄晚上一宿没睡,就怕眼睛闭上便梦见虞品言遇难的场景,反复琢磨着虞品言要是没了,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怎么想怎么心寒。永乐侯府的顶梁柱都被她‘克死’了,林氏和老太太肯定容不得她。这时代,被家族摈弃的女人本就没有活路,更何况她还是个瘫子,恐怕离开侯府没两天就会饿死街头。 老太太到时,就见她病怏怏的半靠在榻上,脸色蜡黄,头发散乱,一双眼睛充满红血丝,眼窝还深深凹陷下去,明显经夜未眠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她僵硬的扭着脖子看来,哑声问道,“哥哥怎么样了?有没有收到消息?” 虽然不是侯府血脉,可到底与言儿一块儿长大,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半点没掺假。要不能舍命相救?要不能担心成这样? 思及此处,老太太对虞襄的成见与隔阂瞬间去了十之五六。 “言儿无事。”她软着嗓音开口,“昨日你做了个噩梦,因此死活不让言儿出门,梦里都看见什么了,跟祖母说说。” 虞襄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见老太太追问,便详细的叙述起来。虞品言今年虚岁十六,刚踏上仕途,且他行事狠辣,树敌颇多,效忠的人又是当朝太子,日后指不定会遇见多少劫难。倘若虞家人对她的话不重视,还当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下次虞品言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老太太听完思虑半晌,低声问道,“你果真看见许多银锭子掉进江里去了?” 虞襄十分笃定的点头。 老太太继续愣神,足有一刻钟才从缓过来,摸摸虞襄通红的眼角,柔声道,“好孩子,因为担心你哥,所以一晚上没合眼吧?药喝了么?饭食可曾用过?” 虞襄摇头,“不知道哥哥安危,我不想喝药,也吃不下饭。” “好孩子,好孩子……”老太太表情十分动容,连连拍抚虞襄发顶,“喝了药,吃了饭,赶紧睡一觉。累着你了。” 马嬷嬷亲自去厨房给二小姐熬药做饭。 老太太陪虞襄用完饭,见她频频打呵欠才起身离开,行至门口忽又回头,认真叮嘱,“襄儿,日后再做类似的梦,一定要告诉祖母,别闷在心里。” 虞襄点头答应。她自然不会闷在心里,虞品言可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老太太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瞥见跟随在身后的翠屏翠喜两人,慎重交代,“日后好生照顾小姐,缺什么只管来找马嬷嬷要。小姐若不肯喝药吃饭,你们得劝着,再像今日这般放着不管,你们也不用在侯府里待了。” 翠屏翠喜低声应诺,等一行人走远方抹掉额头的冷汗,面面相觑。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一夜之间态度大变? 老太太回到正院,跪在佛龛下念了一会儿经,这才松开紧绷的心弦。 马嬷嬷搀扶她起身,又端来一杯热茶,等她坐定后方凑过去询问,“老夫人,小姐这梦究竟怎么回事儿?” “这是菩萨给襄儿预警了。”老太太用杯盖慢慢撇着浮茶沫子,神情恍惚,“若言儿他们没停下,反直接冲过去,梦里的场景就会变成现实。那些银锭子想来便是太子携带的赈灾银,少说也在这个数……”她伸出一只巴掌。 “五万两?”马嬷嬷龇了龇牙 “五百万两,也许更多。”说到这里,老太太又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喟叹道,“幸亏襄儿提点一句,言儿没硬冲过去,否则不但命没了,整个侯府也要跟着吃罪。五百万两,抄了家底儿也赔不起!” 虞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哪里知道言儿出门办的是什么差,又哪里知道太子带着赈灾银?但她偏偏梦见了,且描述的那般细致,彷如身临其境。到此刻,老太太对她的话再无半点疑虑。 马嬷嬷吸了一口凉气,惊恐万状的低喊,“五,五百万两?我的娘哎!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侯爷身死,侯府抄家,他们这些奴才也没活路了!这次真是侥天之幸,侥天之幸啊! 马嬷嬷冲佛龛拜了拜,低声呢喃,“侯爷说得对,小姐不是什么丧门星,分明是他的福星。老太太,您瞅瞅,短短一月,小姐便帮侯爷避开了两次死劫。这也忒玄乎了,若不是福泽深厚之人,菩萨岂肯托梦示警……” 老太太沉默半晌,终是挥手道,“把我库房里的两匹鲛菱纱和那株百年老参送去给襄儿。她是个好的。”心是好的,只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是福是祸,且再看看吧。 “哎,老奴这便去!”马嬷嬷不假手他人,亲自去办。这两样东西都是御赐之物,价值连城,老太太自己都舍不得用,反倒全给了小姐,可见这回真吓着了。 翠屏翠喜见老太太猛然间对虞襄重视起来,虽心中不忿,到底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放肆。 ------------------------------------------------ 原本的历史轨迹:太子前往三门峡赈灾,半途遇山崩,虽侥幸不死,却丢失八百万两赈灾银,狼狈而返。言官弹劾太子不仁,触怒上天降下天罚,累及数万万灾区民众。皇帝震怒,命太子前往皇陵忏悔,三年不得入朝,又命四皇子筹措银两再去三门峡。四皇子行事沉稳,能力卓绝,将赈灾事宜处理的尽善尽美,无一纰漏。九月底,带万民伞归京,声望大振,而太子则日渐沉寂。 永乐侯遇山崩,重伤而归,将养数月才好。皇帝迁怒,虽未降爵,却捋去他所有实职,弃之不用。侯府老太君尽数变卖家产抵罪,终究无法挽回侯府声誉。永乐侯不得不投军,以性命博取一条出路。 第十章 虞襄等老太太走远了,一咕噜从被窝里翻坐起来,靠着软枕思量:看来,昨晚那梦应验了,虞品言这回有惊无险,否则老太太怎会巴巴的跑来盘问,且态度那样和蔼。虽然不能预知自己的安危,能预知虞品言的安危也就够了。她一个瘫子,谁稀得算计她。 虞襄边想边抓住床幔上系着的一块桃木牌,问道,“这牌子上雕的是什么?”那扭曲诡异的字符染了一层朱砂,看上去红彤彤的,十分扎眼。类似的木牌还挂在窗边,廊下,甚至塞在床褥里,几乎布满了整个小院。 从‘虞襄’的记忆来看,这些都是林氏的陪房金嬷嬷与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尼姑一块儿布置的,走时还在门口泼了一盆黑狗血,腥气弥漫了几天才散。 桃红奔过来,往主子后腰垫了一个软枕,拿起桃木牌看了半晌,脸色忽然大变。 虞襄挑高半边眉毛,笃定道,“说实话吧,这玩意儿可是厌胜之术?”若是丫头肯实言相告,日后也算得用。 小桃红轻轻点头,“回小姐,这是镇妖符,写的是……”她小心翼翼的瞄了眼主子。 “写的是‘七魂皆杀,业火焚体’是不是?”虞襄冷笑。因生下来就瘫痪,看见别人能跑能跳,能游览大好河山,她觉得不甘,脾气日渐暴躁,最后在哥哥的建议下开始信佛,这才看淡很多。 她参阅过的佛家典籍数不胜数,岂能被几个梵文难住。这桃木牌,她第一天醒来就想全烧了!如今在老太太眼里,她那‘丧门星’的帽子算是摘掉了,且救了虞品言两命,烧几块牌子算不得什么。等老太太回过味来,林氏就该倒霉了! 虞襄扯下桃木牌,扔在地上,满脸的厌恶,“屋里那些木牌全都找出来烧掉!快去。” 桃红也觉得这木牌瘆人,早想处理掉了,听主子一说忙颠颠的答应。 院外很快升起一股浓烟,翠屏翠喜闻见烟味跑过去查看,惊得叫起来,“呀,你怎么把这些平安牌给烧了?夫人有吩咐,这些牌子绝对不能动,否则会招祸的!” 桃红见翠屏翠喜来抢夺未烧完的木牌,忙一股脑扔进火里,道,“小姐让烧的,这些木牌不吉利!你们站开点,免得火星溅到裙摆上。” 翠屏翠喜连忙跳开,一个准备去正房找太太告状,一个进屋去劝主子。 正当时,马嬷嬷跨进院门,身后跟着两个抬箱笼的老婆子。她扇扇浓烟,问道,“好大的味儿,这是烧什么呢?” “马嬷嬷,你来得正好。瞅瞅,她们把夫人挂上去的平安牌全给烧了!夫人若是问起来可怎么交代!”翠喜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镇妖符,怎成了平安牌了?马嬷嬷嗤笑,不以为然的摆手,“由着小姐烧吧,夫人若问起来,你就让她去找老夫人。”小姐哪里是什么丧门星,分明是福星!再让镇妖符镇着,多少福气都被折腾没了!嘶~小姐废了双腿,会不会是被这些厌胜之术给咒的? 想到这里,马嬷嬷倒抽一口凉气,使人将箱笼抬进小姐屋内便汲汲皇皇往正院跑。这林氏当真是疯了!她咒小姐时,还不知道小姐并非她亲生骨肉呢,倘若哪天对老太太存了怨气,是不是也会下手?且这厌胜之术诡谲莫测,无影无形,简直叫人无从防范啊!不行,得赶紧回了老太太! 虞襄见马嬷嬷火烧屁股一般离开,眼睛一眯,惬意的哼起小曲儿来。要说这林氏也是个蠢的,明目张胆的在内宅行巫蛊之术,老太太前几年被几个庶子折腾的筋疲力尽,没功夫管她,得了空,还不得腾出手来收拾!人老了,最忌讳这种东西。 虞襄越发笑得灿烂,冲迈进屋内,花脸猫一般的桃红扬了扬下颚,“把箱笼打开,我看看。” “哎。”桃红拔掉铜锁上的插栓,挑开箱盖。 虞襄表情淡然,翠屏翠喜两个却惊叫起来,“鲛,鲛菱纱?百年老参?这两样可都是御赐之物,在老夫人库房里存了好几年了!”两人心里爬满了蚂蚁,痒的难受!瞧这鲛菱纱,质地轻薄,如云似雾,看着是纯白色的,放在阳光下却能反射出七彩光芒,且火烧不烂水浸不湿,当真是极难得的宝贝。用它做两身衣裳,还不美死个人! 当然,这东西太打眼,两人是万万不敢贪墨的,但百年老参却不同,卖给药店怎么着也能换五百两银子。反正虞襄是个傻的,拿根白萝卜也能糊弄过去。 两人心里正美,却听虞襄淡淡开口,“鲛菱纱放进私库,老参拿去厨房炖汤,晚上我要喝。” 桃红连忙擦干净手上的黑灰,捧着老参下去了。翠屏颇有些傻眼,急急开口,“小姐,这老参年头足,紧要时还可吊着一条命,你怎么就吃了?还是留下备用吧!” 翠喜也跟着帮腔,“是啊,百年老参药效强劲。小姐你身体还虚,吃了不但没有好处,反受其害!” “我不吃,难不成留给库房里的老鼠吃?我有那么傻么?”虞襄勾唇蔑笑。她就是吃得鼻血横流,也不会便宜这两个东西。 翠屏翠喜心脏狂跳,再不敢开口拦阻。 正院,老太太听了马嬷嬷的话,脸上似泼了墨,黑得能滴出水来,指尖一个用力,竟将佛珠掐断了。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丫头婆子纷纷低下头,不敢喘气。老太太发起火来,可是连侯爷都顶不住。 “是我疏忽了。堂堂永乐侯府,竟大肆行这巫蛊之术,且咒的还是亲女,若被言官参上一本,言儿的爵位就保不住了。十年前风光无限的敏贵妃,可不就是这么死的么,母族三百七十八人,尽皆斩于菜市口,皇上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老太太用力按揉眉心,喟然长叹,“这些年,我也是越发不顶用了,如此险要之事,我竟不闻不问,差点连累了言儿!” 越想心头的火越旺,老太太冷声道,“丧门星,我看这林氏才是真正的丧门星!你带几个人去搜林氏院子,但凡可疑之物全烧了。她若闹起来便叫她回娘家,莫祸害我侯府!” “老奴立马就去,老夫人您别急,所幸小姐是个有主意的,已把东西都处理了。”马嬷嬷轻声安慰。 老太太摆摆手,神情疲惫。 林氏屋内堆满了亡夫的遗物,都是二人爱情的见证。马嬷嬷可没那风花雪月的心思,翻捡出可疑物品便拿出去烧掉,惹的林氏发起疯来,披头散发的跑到正院哭闹。 老太太刚躺下没多久便被惊醒,着实气得血液逆流,甩出一封休书才让林氏彻底消停,自己也厥了过去。 正当时,柳绿端来一碗参汤给老太太灌下,这才让她转危为安。自此以后,马嬷嬷越发觉得二小姐是个有福的。 ----------------------------------------------------------- 家里发生的事,老太太不让报给小侯爷,虞品言自然无从得知,待在太子身边安心办差。 太子虽不是全知全能,却善于用人,也善于纳谏,是天生的帝王之才,来到三门峡仅一月便将诸事料理的妥妥当当,巨细无遗。 又过了三日,确定河堤已修缮牢固,灾民也得到安置,太子决定启程归京。途中,虞品言向太子请辞,欲前往平沙县为妹妹寻访当地一位神医。 太子欣然同意。 身怀绝技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臭脾气。虞品言为神医上山采药捉蛇,下地种菜浇水,当了半月苦力才勉强让他点头。 两人一路走一路搜集药材,本以为已被太子远远抛下,却没料在一处驿站汇合了。 太子的贴身近侍来顺站在院门口,正与一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说话,表情看上去非常焦虑,“这东西果真能治好我家主人?你若是诳我,定叫你有来无回!” “我当年得了时疫便是吃这个吃好的,你且试试吧。”小姑娘一点儿没觉得害怕,反扬起手中草药,粲然一笑。 来顺被她开朗的笑容感染,颇有些意动。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这时候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太子的病来得又急又猛,眼看三天未曾睁眼,实在拖不得了! 虞品言大步上前,沉声问道,“什么时疫?” “侯爷,你可算是回来了侯爷!太子得了时疫,您那神医请来没有?赶紧进去给太子看看吧!”来顺看清来人面孔,像找到主心骨般扑过去,一时忘了改口。 虞品言眸光微暗,立即拉着神医匆匆往驿站里走。 来顺擦了一把眼泪,也跟着进去了,倒把进献草药的小姑娘忘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想进去,却被拿着剑戟的侍卫拦住,在门口张望片刻,一脸遗憾的走了。早知道里面病着的是位达官贵人,却没料竟是当朝太子。方才那少年也是个侯爷,哪位侯爷?若是我的药能治好太子,荣华富贵岂不唾手可得?明天再来看看吧! 她正暗自琢磨,被匆匆找来的俊秀少年一把拉住,低声警告,“又淘气了,里面住着一位贵人,招惹不得。快跟哥哥走,否则被抓起来哥哥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乖巧的点头,边走边不住回望。 ---------------------------------------------------- 原本的历史轨迹:四皇子归京途中身染时疫,得一幼女进献神药,转危为安,解下随身玉佩相赠。数年后二人重遇,正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十一章 虞品言跨进太子居住的小院,就见于文涛等一干老臣跪在房门口,个个形容憔悴,表情哀泣。天上分明挂着一轮烈日,院内却弥漫着一股悲苦寒凉的气息。 太子乃元后所出,居嫡居长,德才兼备,如无意外的话,便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帝王。然而这位储君第一次外出办差便染上时疫。倘若他病逝,凭皇上对他的宠爱,定要所有人为他陪葬。 灼热的夏风吹过,几位老臣却微微颤抖起来,似冷进了骨子里。听见脚步声,他们转头回望,浑浊的眼底爆射出精光。 永乐侯!怎么把永乐侯为妹妹寻访神医这茬给忘了!真是上苍保佑啊! “侯爷,神医……”于文涛颤巍巍爬起来,话没说完就见面容冷肃的少年已领着一名老翁径直入屋。紧闭的门扉隔绝了众人满含希冀的目光。 因太子见不得风,屋内窗户统统锁死,还罩上一层窗幔,致使光线非常昏暗。甫一走近床榻,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酸臭味,没病的人闻了,也得熏出满身的不适。 虞品言却似毫无所觉,大步走过去细看。 短短半月,太子竟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紧闭的双眼糊满浓黄的眼垢,吐出的气息带着一股人体即将腐烂的味道。若不是虞品言摸到他颈侧微弱的脉搏,还以为他已经去了。 “朴神医,请为太子诊治。”虞品言弯腰作揖,冲鹤发童颜的老翁深深一拜。 来顺早猜到老翁便是侯爷请来的神医,见此情景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哀求。他是个机灵的,知道这等神人定受不了胁迫,若用权势强压他替太子诊治,指不定便跟你来个鱼死网破。 老翁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笑道,“虞品言,你可要想好了,我只答应为一人诊治。救了太子,你那妹妹我可就不管了!” 来顺含着两泡眼泪朝侯爷看去。 虞品言面上不显,拢在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太子与襄儿孰轻孰重?太子性命垂危,自然应该选择救太子,可襄儿的腿却也耽误不得…… 闭了闭眼,虞品言拱手道,“还请朴神医为太子诊治。” 老翁嘲讽地笑了,“我还当你多重情重义,到底屈于权势舍弃了家人。如此,我这便替太子诊治。” 虞品言扯了扯唇角,语气冰冷,“朴神医无需挑拨。论理,太子是君,我是臣,臣子忠君是为本分,无甚屈于权势的说法。论义,我与太子情谊深厚,不逊于家人,他性命垂危,我自然该选择救他。舍妹此时并无性命之忧,没了朴神医,日后我还能寻王神医,赵神医,没甚要紧。” 老翁被他几句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冷哼道,“你就犟嘴吧!你妹妹的腿,这世上除了我,只有苦慧大师能治。苦慧大师十年前渡海去了暹罗国,生死不知,你届时找不到人,别哭着喊着来求我!” 说到这里,老翁得意的笑起来,拎起医药箱走到榻边给太子诊脉,高声喝道,“开窗开窗!不想憋死太子就赶紧开窗!” 朴神医的大名,就连久居深宫的来顺也是多有耳闻,连忙把四面窗户都打开,让阳光照进来。异味慢慢散去,所有人都觉精神一振。 朴神医取出一套金针,轻捻着送入太子各大要穴,又从他指尖、耳尖、耳垂等处取出几滴浊血。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太子轻咳一声,竟立时苏醒过来。 视线还有些模糊,可并不妨碍他认出虞品言那张雕刻一般俊美的脸。太子微微笑了,笃定道,“易风(虞品言的字),你又救了孤一命。” 朴神医不满意了,用绢布擦掉太子指尖的血迹,提醒道,“殿下,永乐侯可不懂医术。” 太子莞尔,温声道,“多谢神医相救。”似想起什么,他脸上悦色尽去,低喊,“孤这时疫想来在洛阳便已染上。你们赶紧采购药草,召集医者奔赴洛阳,以免疫情扩散!快去!” 虞品言离开的第二天,他便开始发起高烧,当时只以为感染风寒,略喝了几帖药,等意识到自己得的是时疫时已经晚了,他下一刻就陷入了深度昏迷,脑子里最后一个念想便是赶紧召集医者救治灾民。 只可惜于文涛等人没有读心术,太子病重他们也没心思考虑别的,这便耽误了近半月的光阴。也不知疫情有没有在灾区蔓延。 虞品言略一拱手,即刻出去办差。朴神医见太子爱民如子,履仁蹈义,虽嘴上不说,下针却越发稳当。 于文涛等人依然跪在院外,得了太子口令,当即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太子已病成这样,心里惦念的依然是灾区民众。他的仁义不是装出来的,却是实实在在扎根于骨髓。大汉朝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储君,实乃幸运! 一干老臣连磕三个响头,精神百倍的去办差。归京后将太子的言行一五一十写在奏折里,呈给皇上过目,措辞丝毫没有夸大,却已足够令皇上满意。而虞品言的表现也令他眼前一亮,暗自决定将这位未及弱冠的小侯爷培养成太子的肱骨之臣。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朴神医施展了一套定魂针法,堪堪将太子从死亡线上拉回,又开了一剂猛药给太子灌下。见他脸色迅速泛出红晕,眼眸也清亮很多才大松口气,摆摆手,回屋睡觉去了。 太子躺了整十天,这会儿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盘问来顺自己昏迷后的事情。来顺一一作答,踌躇半晌终是坦白道,“殿下,您能醒过来,多亏了小侯爷……” 这便将朴神医与永乐侯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太子听了十分动容,对着帐顶喟然长叹,“孤这条命,却是用易风妹妹的双腿换来的,孤实在是惭愧。” 来顺连忙安抚,“殿下无需多想,只日后为虞小姐再寻访一位名医也就罢了。”话落,心里暗自嘀咕:这位虞小姐的双腿换了侯爷与太子两条性命,也真够金贵的。这会儿耽误了,日后说不得有大造化,单这两份人情,也够她受用一辈子了。 却说虞品言使人采买了大量药材,又召集了许多医者,翌日清晨便准备赶赴灾区。车马刚出驿站,就见一名侍卫正与一小姑娘纠缠。 小姑娘长得十分清秀可爱,唇角一翘,腮侧便显出两个深深地酒窝,里面仿佛盛满了蜜糖,令人见了只觉甜丝丝的,升不起半点恶感。也正因为这万分讨喜的长相,侍卫并不狠拦,反而好声好气的劝她离开。 “可我的草药真的很有用。喝下去第二天就大好了。你们姑且试试吧!”小姑娘将一个纸包捧得高高的。 那侍卫见劝不走她,只得收下草药,心道院里还有许多人感染了时疫,拿去给他们也是一样。至于太子那里,打死他们也不敢将来历不明的东西呈上去。 小姑娘好似察觉了他的心思,笑眯眯道,“这药熬煮的工序十分复杂,一个弄不好便会药效全失,你带我进去吧,我帮你们熬。” 侍卫还没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你们就是这样守职的么?任由可疑之人靠近驿站,且还收受不明药物。倘若这是一包毒药,你死一万次也不够抵罪!” 那侍卫腿软了,当即便跪下给大步而来的小侯爷磕头。这位虽才16,却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主儿,犯在他手里只‘生不如死’四个字。且他说得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叫人反驳不得。也是这小姑娘长得太过甜美娇俏,竟让他不由自主便放下了戒心。若她果真是谁派来的刺客,那便出大事了! 越想越觉后怕,侍卫扔掉剑戟,没命的磕头。 小姑娘也吓得狠了,脸上甜蜜的笑容全被恐惧不安所取代,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瞅着容色冰冷的少年。 少年却对她视而不见,跨上立在门前的骏马,淡淡开口,“抓起来好生审问,若有可疑便去回于大人,让他处置。太子尚在病中,切莫惊扰。”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 侍卫连连应诺,直起身,脸上哪还有半点和煦,一把将抬腿欲跑的小姑娘抓起来,扔进驿站地牢。 小姑娘大喊大叫,剧烈挣扎,袖口翻卷一截,露出手腕上一朵兰花状的胎记。 只关了两个时辰,小姑娘的父母便求上门来。因身世清白,又正巧与某位随行官员有旧。一家人舍掉十之七八的家资才将小姑娘赎出,连夜赶回岭南老家去了。 经此一事,原本的巨富之家逐渐走向没落。 三日后太子病愈,不但不启程归京,反又回了疫情严重的洛阳,誓与百姓共进退。八月初,疫情彻底消除,洛阳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太子走时数万万百姓夹道相送,热泪盈眶。太子仁义之名传遍天下,皇室越发受百姓爱戴。 皇帝对太子的表现满意至极,亦对随行官员大肆褒奖,尤其年仅16的小侯爷虞品言,更得了一句‘不世之材’的评价,永乐侯府也随之水涨船高。 第十二章 虞品言没来得及回家便入宫复命去了,只让长随给府中递了个口信。 老太太揪住长随问了又问,足问了两刻钟才将人放走,转而对着佛龛跪拜。佛祖保佑,这趟差事总算是有惊无险。洛阳出现疫情的消息传来,她连着两三夜没合过眼。 马嬷嬷也跟着跪下,欢天喜地的道,“老夫人您瞧,就说二小姐是个命里带福的。侯爷本是为她寻的神医,偏就那么巧把太子给救了!这气运,真是好的没话说!也不知夫人寻的哪个假和尚,把一颗福星硬说成天煞孤星!” 老太太闭目不语。 马嬷嬷念了几句佛,忽然‘哎呀’一声惊叫。 “佛祖还在跟前,作甚一惊一乍的!”老太太睁眼瞪她。 马嬷嬷连忙捂嘴,脸色青青白白的变换,眸光也不停闪烁。 老太太觉出不对,低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马嬷嬷笑得十分僵硬。 “想到什么就说!”老太太厉声呵斥。 马嬷嬷瞅瞅佛龛里满目慈悲的菩萨,又捻捻手里的佛珠,终是期期艾艾开口,“老夫人,夫人当初把二小姐的生辰八字拿给那和尚测算,您想想,那生辰八字,它,它不是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啊!” 接下来的话,马嬷嬷实在不敢再说。虽两个女婴生在同一天,却绝不可能是同一刻,至多至少都会差那么一点儿。而命数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真说不清楚。 那八字不是虞襄的,却是自己嫡亲孙女的!若是和尚算错也就罢了,没算错,岂不是说自己嫡亲孙女才是天煞孤星?确实,虞襄现今十岁,过去的十年里,侯府哪曾遭受半点灾祸,反而日渐繁盛。今年倒接连碰见两桩祸事,却都因为虞襄的缘故避过去了。 林氏说儿子是被虞襄克死的,当时那两个孩子还未抱错呢,嫡孙女降世那刻,儿子也死于悍匪刀下,这真是…… 老太太心慌意乱的捻着佛珠,指尖剧烈颤抖起来。她信佛,自然也信命,要说没跟林氏一样恨过虞襄,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阅历广,心胸开阔,后来又见府中诸事越发顺遂,孙子也撑起了门户,这才慢慢看淡了。现在忽然告诉她,嫡嫡亲的孙女才是天煞孤星,那被遗忘的恨意竟又翻搅起来。 马嬷嬷见状连忙缩到角落,大气儿都不敢喘。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我今称赞大准提,唯愿慈悲垂加护。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老太太闭眼,接连念了十几遍清心咒才恢复平静。 终究是侯府血脉,再如何也不能仍由她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况且那和尚未必有什么修为,算错了也是有的。是好是歹,等把人找回来再看吧。老太太虔诚地给菩萨磕头,直起腰后眸色晦暗。 ----------------------------------------------------------------- 虞襄日盼夜盼,总算把虞品言给盼回来了。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有少年在,便会觉得无比安心。 让柳绿去打听虞品言什么时候归家,她半躺在靠窗的软榻上,眼巴巴的朝外张望。 小小的院子种满了花草,紫色的曼陀罗爬满院墙,白色的茉莉花在墙根处迎风招展,几株石榴红红火火,开至荼蘼,更有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挤在长廊下,似一轮轮小太阳。满目的炫彩伴随着扑鼻的浓香,令人陶醉其间,流连忘返。 短短两月,空旷的院落便被虞襄打造成了伊甸园。因不良于行,她只能靠养花种草、看书写字、弹奏乐器来打发时间。上辈子她就是养花高手,这辈子不知怎的,亲手种下去的花草,无论多难伺候都能成活,且长势喜人。 见此情景,她越发喜欢侍弄花草。老太太来看过她几次,一进院门就舍不得走,随后命人寻来许多奇花异草让她摆弄。 虞襄投桃报李,总将开得最好最漂亮的送去老太太院里。祖孙两就这样越走越近,往日的疏离与隔阂在一点一滴的接触中慢慢消融。 正惬意的嗅着花香,翠喜掀开门帘禀报,“小姐,秦小姐看你来了。” 这秦小姐乃忠勇伯的庶女,今年12岁,在伯府并不如何受宠。‘虞襄’因常年受到林氏冷落,老太太又疏于教导,性格很有些自卑,与门户相当的贵女们玩不到一块儿,反喜欢结交门户败落,出身不显的女孩,以享受被人吹捧的快-感。 这秦小姐便是她唯一的闺中密友。 翻开‘虞襄’的记忆,虞襄一个忍不住嗤笑出声。小姑娘怪可怜的,唯一的闺蜜竟也是个插刀坑人的祸害,她还乐颠颠的巴上去。这性格,再发展几年就是妥妥的恶毒女配,专用来衬托女主的善良美丽。 如果自己不来,‘虞襄’会是什么下场?思及此处,虞襄脸色阴了阴,摆手道,“让她进来吧。” 秦芳甫一跨进院门,就被眼前的繁花锦簇、绿意盎然给迷住了,不错眼的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往厢房走,然后又惊住了。 本以为虞襄双腿废了,此时定然憔悴万分,半人半鬼,可见了真人却发现,她比昔日还要精神许多倍。仿佛一朵蔫吧的花蕾喝饱了晨露,正迎着初升的太阳绽放。干枯的头发似绸缎一般乌黑柔顺,粗糙蜡黄的肌肤像浸足了牛乳,滑嫩鲜亮,原本平淡的五官长开了些许,竟也显出几分可爱。 再加上一双大而明媚的秋瞳滴溜溜地看过来,那模样算不得十分出众,却叫人怎么也挪不开眼。灵性,也许只有这两个字才能用来描述趴伏在窗棂上慵懒浅笑的小姑娘。 “你来啦,坐吧。”虞襄斜倚在榻上,指了指自己双腿,“腿脚不便,没能出门迎你。” 她上辈子同样出生于世家大族,雍容贵气早已根植于骨子里。短短两句话,一个动作,便显出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秦芳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坐定后嗫嚅半晌才道,“襄儿,你变漂亮了许多。” “是么?”虞襄抚了抚微微上翘的眼角,自己也觉得颇为纳闷。按理说,这两个月过得胆战心惊,劳心劳力,她应该会憔悴很多,却不知为什么,头发一日比一日乌黑,皮肤一日比一日白嫩,就好像风干的蔬果泡进灵泉里,重又变得新鲜可口起来。 想不通便不想,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是好事。虞襄惬意的喝口热茶。 秦芳今儿可不是来慰问的,却是看笑话来了,眼珠子一转,问道,“襄儿,听说你这腿,再也好不了了?” “是啊,那又如何呢?反正我哥会养我一辈子。” 虞襄语气淡然,面上也毫无悲色,叫等待她痛哭流涕的秦芳十分失望。酝酿了一肚子的‘安慰’都说不出口,秦芳不得不转移话题。两人东拉西扯了一番,在虞襄嘱咐丫头添壶热茶的空挡,秦芳才发现屋子里大变样了,每一件摆设都透着奢华与尊贵,尤其是那妆奁,因塞满了珠宝首饰,连盖子都盖不上,日光投射过去,五彩斑斓的宝光能闪瞎人眼。 她直勾勾地盯着,面上流露出贪婪之色。 虞襄勾唇诡笑,“喜欢吗?都是我哥哥送的。叫丫头把匣子抱过来给你看看吧。”话落冲柳绿使了个眼色。 “襄儿,你哥哥很疼爱你呢。”秦芳把不断涌上的嫉妒强压下去,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翻看。 “那是,我哥哥不疼我疼谁。”虞襄凑过去,指尖懒懒的拨弄着几颗硕大地东珠。 秦芳拿起这个看一看,拿起那个看一看,简直爱不释手,最终挑了一支最精致奢华的景福长绵簪别在鬓边,问道,“好看吗?” “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虞襄眯着眼笑。 秦芳也跟着笑了,将匣子放回去,又开始东拉西扯,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方起身告辞,迈着小碎步去掀门帘。下了台阶,人已经站在院子里,她眼中才流露出些许得意,快速朝院门走去,眼见只一步便能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嗓音,“哎,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啊?忘了什么?”秦芳回头强笑。 虞襄指了指她脑袋,声量略微拔高,“你莫不是想把我的簪子顺走吧?还像以前那样?以前那些也便罢了,你顺走就顺走,这支是我哥哥从尼罗国商人那里订购的,满京城只这一支,十分难得,可不能再让你顺手牵羊了!” 翠屏翠喜早知道如今的小姐与之前不同,想占她的便宜就得做好被打脸的准备。瞧瞧,这一口一个‘顺手牵羊’的,把秦小姐的脸都打肿了。 眼见满院的奴才都朝自己投来鄙夷的目光,这事儿若传出去,叫自己沾上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名声,日后还怎么见人!秦芳脸颊充血,五官扭曲,忙把簪子拔掉,高声辩解,“我不过是忘了取下而已,你,你怎能如此污蔑我!” “哎,是么?不是我想污蔑你,实在是你以前顺走我太多东西,这不是怕了么。你小心着点儿,这簪子花了我哥六百两银子呢,若是弄坏了,我可得找你嫡母讨一支更好的。”虞襄咧嘴灿笑。 这越说,污水泼得越多,浑身都开始发臭了!听见奴才们的窃笑,秦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能撕烂虞襄那张嘴,但到底害怕弄坏簪子,闹到自己嫡母跟前,只得小心翼翼的交予丫头,捂着脸夺门而逃。 “下回再来啊!”虞襄热情的招呼。秦芳要是下回还敢再来,她再变个法治她!这样的朋友少一个是一个,她应付不起。 桃红柳绿捂嘴憋笑,正准备关上院门,却见小侯爷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立在一丛曼陀罗下,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第十三章 桃红柳绿低呼一声,连忙弯腰行礼。 朴神医点了点趴在窗棂上咯咯直笑,水汪汪的眼里缀满细碎阳光,显得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问道,“这就是你口中那个娇弱可怜的妹妹?我却是老眼昏花了,骄纵是有,但哪里弱了?这不挺厉害嘛,瞧把人挤兑的!” 虞品言不答,径直跨入院门,柔声喊道,“襄儿。” 方才还笑得欢快的小姑娘,扁了扁嘴,眨了眨眼,豆大的泪水说来就来,跟不要钱似得,挺翘的鼻头泛出一点儿殷红,期期艾艾唤一声‘哥哥’,看上去可怜万分。若不是碰巧撞见她挤兑人的场景,还真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下,倒真看出娇弱来了。朴神医为小姑娘变脸的功夫感到咋舌。 “哥哥,哥哥,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啦!”她一叠声儿的叫唤,半边身子探出窗棂,举起手要抱。 回家的时候有人用如此热烈的方式欢迎自己,这还是头一次。虞品言冷肃的面庞柔软的一塌糊涂,连忙快走几步,喊道,“别动,小心掉出来!”他大步进屋,将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小姑娘抱进臂弯,掂了掂重量,低沉一笑,“丰硕了,脸色也好了,看来有乖乖用膳。” 这熟练而亲昵的举止,令虞襄有种从未与双生哥哥分开的错觉。她定定看了虞品言半晌,才伸手去摸他布满风霜的脸,语气十分心疼,“哥哥却瘦了很多,办差一定很辛苦吧!” 得一句关切的问候,再多的辛苦也都不算什么。虞品言微笑摇头,又掂了掂小姑娘才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虞襄一手揪着他衣摆,一手指向窗外,问道,“哥哥,他是谁?” 朴神医正啧啧称奇的观赏满院花草。这些花草摆放的位置并未经过仔细规划,哪里显得空落便在哪里摆上几盆,却因为长势太过繁茂,反显出一种凌乱野性之美,第一眼不觉得如何,第二眼第三眼便止不住的被这生机勃勃的景象迷住。 院如其人,这小姑娘应该很有些个性。朴神医暗自点头,听见虞襄问话,走到窗边笑眯眯答道,“我是你哥哥请来给你治腿的大夫。你可以叫我朴神医。” 脸还真大,自己管自己叫神医。虞襄莞尔,唤了一声‘朴神医’。 朴神医满意地点头,又道,“不过我有个规矩,一生只为一人看诊一次。我原本答应你哥帮你看诊,也就是说你唯一的一次机会已经用掉了。但是偏就那么巧,太子得了时疫,于是你哥便把给你看诊的机会让给了太子。我救了太子,便不能再救你,因为你们两的机会都用掉了。这话你能听明白吧?” 虞襄笑容未减,虞品言却冷了脸。他原本以为朴神医硬要跟他回府是改了主意,愿意为襄儿诊治,却原来是为了看自己笑话,挑拨自己跟襄儿的感情。早知如此,真该将这老匹夫叉出去! 他握住妹妹葱白的指尖,低声道,“襄儿,抱歉。日后哥哥一定帮你找更好的大夫。” “这世上除了我与苦慧大师,再无人能治好她。你上哪儿找更好的大夫?”朴神医满脸倨傲。 虞品言狠狠刮了他一眼,正欲开口撵人,虞襄反握住他指尖,笑道,“哥哥作甚要对我说抱歉。论理,太子是君,哥哥是臣,臣子忠君是为本分,自然该救太子。论义,多亏太子数次相助才让哥哥顺利袭爵,才不致使侯府分崩离析,大恩大德实当倾力相报。论情,太子与哥哥从小一块儿长大,情谊深厚,他性命垂危,我却安然无恙,自然该以太子为先。哥哥做得很对,为什么要说抱歉?” 虞品言讶然的看着她,半晌无语。他实在是没想到,襄儿竟已如此明白事理了。 朴神医却怪叫起来,“哎呀,你们兄妹两莫非事先套好了话?你这丫头当真不想治腿?就愿意一辈子做个废人?” “不是还有苦慧大师吗?日子长着呢,不急。就算找不到也没事,我哥自然会护着我,不用你一个外人替我操心。”虞襄拉拉虞品言衣袖,问道,“哥,你说是不是?”要真受了这人挑拨跟虞品言生分了,她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帽! 虞品言朗声而笑,将小姑娘抱进怀里好一番揉搓,道,“自然,哥哥定会护着你一辈子。” 朴神医唯一的爱好就是挑拨人,自己在旁边看好戏。眼下兄妹两非但没闹起来,反比以前更亲热,他立时泄了气,摆摆手便要离开,却忽然被窗边放置的一个小盆栽吸引了目光。 “这,这个不会是寒冰玉露吧?”他指尖颤巍巍的。 寒冰玉露生长在极寒高地,状似一束寒冰,其实是一种植物,每过几十年才结出一颗朱红色的小果。那果子便是制作寒冰玉露丸的主要材料,可解百毒。每年都有许多药行雇人去极北之地采摘,却每每空手而归。一粒寒冰玉露丸,现如今已卖到天价。然而眼前这盆寒冰状的植物不但在温热地带长势良好,竟还一口气结出了五个朱果,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朴神医将花盆转过来转过去的看,查验再三终于确定,这果真是一株寒冰玉露! “哎,它叫寒冰玉露吗?名字真好听!”虞襄把花盆抱进怀里,免得被人抢走。 虞品言用奇异的目光打量这束在夏天盛开的冰花。 “你竟不知道它的品种?那你是怎么种活的?”朴神医嘴角抽搐。 “祖母送给我许多种子,我全扔进花圃里蓄养,等发了芽便一株株移进小花盆,平日里多浇水,多晒太阳,不就活了么。”这是个平行世界,许多植物虞襄也没见过,只能靠这种最笨拙的办法栽种。但很奇怪,凡是她亲手洒下的种子,总能顺利发芽。她自己也有些闹不明白。 “浇水?晒太阳?这也能活?”朴神医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寒冰玉露扎根在冰层,无需浇水,更害怕阳光。这株植物真是寒冰玉露?他开始怀疑之前的判断。 “小姑娘,能再让我看一眼么?就一眼!”他腆着脸道。 有哥哥在,虞襄也不怕他硬抢,略迟疑片刻便将花盆放上窗台,警告道,“这花长得十分特别,晚上还会发出白光,你小心着点,一片叶子都不能弄掉。” 朴神医还在犹疑,听说能发出白光,这才确定了,强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低问,“小姑娘,你能不能把这盆花卖给我?多少银子我都出!”这可能是寒冰玉露的变种,耐温热,带回去好生蓄养可培植出许多分株,当真是至宝! “你要它作甚?”虞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虞品言惬意的啜饮热茶,徐徐开口,“寒冰玉露每二十年便结一颗朱果,能用来制作寒冰玉露丸,可解百毒。市面上一颗朱果价值万金。” 虞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恢复淡定,问道,“我把它卖给你,你能帮我治腿?” 朴神医此时此刻恨不能挠墙,万分痛苦的摇头,“不能!我曾发过重誓,若坏了师门规矩,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不过……”他趴在窗台上,目露希冀,“我可以教你一套独特的按摩手法,以保持双腿肌肉不萎缩。否则就是找到了苦慧大师,你这肌肉坏死了,也是没法治的。” 虞襄思量片刻,恶劣的笑了,“抱歉,按摩手法我自己就会。这盆花,我不卖。”上辈子瘫痪了二十五年,行之有效的按摩手法,她脑子里存了十好几套,哪还要人教。 听了这话,朴神医如丧考妣,却又被小姑娘的下一句话治愈了。 “不过,我可以送给你四颗朱果,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朴神医小心翼翼地问。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精着呢,半点亏也吃不得! “第一,做出寒冰玉露丸后送我三颗。第二,日后替我祖母看一次诊。第三,替我哥看一次诊。可行?行的话你现在就拿走。”虞襄掰着手指数数。 “行行行,我答应了!你且等着,我很快回来!”这三个条件都不违背自己原则,朴神医立马答应下来,飞奔出去买冰玉盒用来盛放朱果。 “哥,三颗丸药,你、我、老祖宗,一人一颗。”虞襄眯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继续道,“剩下的朱果连同花束都献给太子,让太子转呈皇上。这样金贵的东西可不是咱们侯府养得起的,只说偶然得之便罢了。” 虞品言揉着小姑娘乌黑的发顶,低声一笑,“我的襄儿越发机灵懂事了。” “你才发现?冰雪聪明可不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我的么!”虞襄指了指自己鼻尖。 屋内又传出一阵朗笑,叫路过的仆役频频侧目。自打老侯爷过世,小侯爷已经很久未曾如此开怀了。 正院,老太太得了消息,好半晌回不过神。她使人随意买了一包种子送给襄儿,竟种出一株寒冰玉露?这可真是奇了! 马嬷嬷笑得牙不见眼,“哎呀,得了三颗玉露丸和朴神医两个承诺,等于多出五条命啊!五条啊!”她晃了晃巴掌,低声感叹,“就说二小姐是个有福的!” 老太太不胜唏嘘,“襄儿是个好的,有孝心,懂事理。虽不是我侯府血脉,可比起嫡亲的孙女也不差分毫。她还能想到把花献出去,脑子也是绝顶聪明,只可惜腿废了,好不容易请来朴神医,又把机会让给了太子……” 沉默片刻,老太太长叹一声,“我侯府终究是亏欠了她!” 这话马嬷嬷不好再接,只一下一下帮老太太捶腿。 第十四章 朴神医拿走朱果后捣腾出三颗玉露丸,使人送到侯府,没过几天又送来一株灰色的小树,说是让虞襄帮忙照看两天。 虞襄讹了他许多灵丹妙药才答应下来,将灰树的枝杈稍作修剪栽进花圃,每日里浇浇水,除除虫。七八天过去,原本灰扑扑的树竟从根上开始发红,只一夜就变成了火树,还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儿。 朴神医来取树时都乐癫了,绕着花圃又笑又跳,把丫头们吓得不轻。 这其实是一株透血龙骨木,只生长在温度慑人的火山洞里,可用来制作最顶级的金疮药,再严重的外伤,哪怕是骨头断了,只要敷上这种药,不出半月便可痊愈。但透血龙骨木一离开火山洞就变成毫不起眼的灰色,药性也随之消失,其珍贵程度和药用价值丝毫不逊于寒冰玉露。 两种植物在中药材里有冰火双王之称,朴神医一下全得了,那高兴的心情简直没法用语言形容,各种珍贵丸药不要钱的往侯府里送,同时还送来许多奇奇怪怪的植物,总说请虞襄照看两天,等养活了便乐颠颠的来取。 要不是虞襄出身高贵,他都想花重金请虞襄帮自己照看药圃。他算是看出来了,虞襄有一双点石成金的巧手,种什么活什么。 也因为这个,老太太屋里时不时便收到很多珍贵补药与奇花异草,劳累过度导致的暗疾好了七七八八,鬓边竟又重新长出黑发,精神一日比一日矍铄。哪家办喜事需要送礼的,老太太直接去虞襄院子里挑几盆花,魏紫、姚黄、并蒂莲、素冠荷鼎……比古董玉器更拿得出手。 老太太越发喜爱这个孙女,托人给她寻了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女先生,精心教导。 虞襄上午看书识字学琴,下午便一直待在花圃里,哪儿也不去。她本就喜欢侍弄花草,现如今越发沉迷。 她有时候会暗自琢磨,这大约是老天爷觉得对不住她,给开了金手指。日后正主儿回来,她还能靠着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平日卖两盆素冠荷鼎,尽够她潇洒宽裕的活几年。这具身体的亲人,百分之八-九十是靠不住的。人都是感情动物,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相处个十几年也比亲人还亲。届时她换回去了,对那家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外来者而已。 当然,这情况对正主儿不适用。她是女主,头顶女主光环,身携天地之大气运,自然所有人都该围着她转。别看虞品言和老太太现在对她千好万好,等正主儿一回来,这些好就全都是正主儿的,她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虞襄将重金买来的一袋花种藏进暗格,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日后虞家翻脸了,不许她带走银子,她还能带走这些种子。指不定以后就靠卖花过日子了。 想起前世有哥哥护着,日子过得那样舒坦自在,再对比眼下,虞襄鼻头又开始发酸,第一万次在心里呐喊:哥哥你在哪里,襄儿一个人承受不来! “这是怎么了?对着一面镜子也能黯然落泪,我的襄儿什么时候这样脆弱?”虞品言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嘴角噙着戏谑的笑,心脏却被狠狠刺了一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见不得襄儿露出这种迷茫又无助的表情,涌上心头的愧疚感总会令他窒息。 虞襄胡乱抹了把脸,正色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我根本没哭!” “好,是哥哥看错了。”虞品言莞尔,将她从轮椅里捞出来,轻轻放在靠窗的软榻上,又将窗户推开,方便她欣赏院外的风景。 夏季快要过去,日光却依然灼热,院子里新开了几树木芙蓉,大朵大朵的粉花挂满枝头,引来无数蜜蜂和蝴蝶在花丛间翻飞。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令虞襄的心情稍微好转,侧过身子趴伏在窗台上,眼珠跟随几只蝴蝶滴溜溜地转。 虞品言最爱看她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脱掉靴子上了软榻,将她半抱进怀里。兄妹两一个赏景,一个赏人,俱都十分自在。 屋里虽然放了冰盆,熏风吹过依旧带来许多热气,虞襄的鼻尖冒出几粒细小的汗珠,一股沁人心脾的荷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虞品言以为妹妹身上染了熏香,忍不住凑近了些,将下巴磕在她颈窝,舍不得动弹了。 虞襄也不觉得他重,只偏过头冲他挤了挤眼睛,兄妹两相视而笑。一只蝴蝶高高低低地飞过,在两人头顶盘桓片刻,最后落在虞襄鼻尖,把她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弄成了斗鸡眼。 虞襄伸手一拍,它却先一步飞走了,翅膀上落下许多鳞粉,惹得虞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虞品言朗声大笑,一面替妹妹擦鼻子,一面问道,“想出去扑蝶吗?哥哥推你。” 这时候的轮椅是用木头做的,轮子没安轮胎,十分沉重。虞襄自己推不动,非得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一块儿使力,因此很少去太远的地方,大多只待在小院。不过虞品言自幼学武,才十六岁便已经七尺高,宽肩窄腰,身材健硕,这轮椅的重量于他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就是连虞襄带轮椅一块儿,也能轻而易举的抬起来。 虞襄拍开他伸到自己腿弯的手臂,道,“大热的天你让我去院子里扑蝶,是想晒死我么!我不去!”话落眼珠子转了转,冲耳房高喊,“翠屏翠喜,帮我扑几只蝴蝶!” 虞品言低低笑了,捏着她鼻尖斥了句‘淘气’。只要襄儿高兴便好,会不会晒死旁人,他是不管的。 小侯爷就在隔壁,翠屏翠喜正琢磨着找些借口过去伺候。最近小姐开始重用桃红柳绿,很少使唤她们。不干活还能拿月钱,她们也乐得轻松自在,躲在耳房里打起花牌来。 本想着等小侯爷来了再去不迟,却没料小侯爷悄无声息的出现,两人这时急匆匆窜过去很有些难看,只得憋着,听见召唤忙笑嘻嘻应了,抹了点口脂,戴一朵珠花,理了理裙摆,踩着婀娜的小碎步应召而来。 “把这个小罐子装满。”虞襄冲桃红撩了撩眼皮。 桃红将手里晶莹剔透的琉璃罐子和两个网兜递过去。 翠屏翠喜柔柔应诺,偷瞄俊美无俦地小侯爷一眼,红着脸去了。两人极力展现自己秀美的脸庞,纤侬合度的身段,曼妙的姿态,扑蝶不似扑蝶,倒像在跳舞,还时不时发出矫揉造作的娇笑。 虞襄最喜欢看这两个在虞品言跟前作妖,此时趴在窗台上,也咯咯咯笑个不停。没办法,这里没有网络,她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虞品言十一二岁初懂人事的时候,几位叔伯往他院里送了几个妖娆的丫头,各种狐媚手段他见得多了,心中自然十分厌恶。但见虞襄笑得开心,他也忍不住开怀,且由着虞襄折腾。 翠屏翠喜只顾着展示身姿,完全没心思扑蝶,就是抓住了也故意放走,指望小侯爷能多看她们两眼。可时间长了就顶不住了,金黄的日光越发毒辣,淋漓地大汗将鬓发打湿,一缕一缕粘在腮边,脂粉早已经冲散,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美貌可言。 两人抹汗时被掌心沾染的红白污物惊住,行动积极起来,很快抓了几只蝴蝶塞进琉璃罐子,垂着脑袋摆在窗台上,恨不得小姐立马将她们打发走。 虞襄径直将盖子掀开,让几只蝴蝶自由自在的飞走,恶劣的笑道,“再去扑啊,挺好玩的!” 你他奶奶的故意耍人是不!翠屏翠喜怒火中烧,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眼角挤出几滴泪水,楚楚可怜的瞟向小侯爷。 虞品言一手放在虞襄腰间,稳住她笑得乱颤的身子,一手拿着一本游记,看得入神,对这二人不加理会。 “怎么,使唤不动你们是不是!”虞襄脸上的笑容顷刻间退去。 “不敢,不敢,我们这就去。”翠屏翠喜嗓音里带着点哭腔,不死心的朝小侯爷看去,正巧撞进他冰冷刺骨地眼眸,心下悚然一惊。 虞襄还想再斥两句,却听一道清脆婉转地嗓音从院门口传来,“日头如此毒辣,再晒下去非得中暑不可。妹妹行行好,放过这两个丫头吧。” 虞襄伸长脖子一看,却是虞思雨重出江湖了,秀美的脸上焕发出圣母的光芒。她慵懒的摆手,嗤笑道,“我偏爱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管得着吗?你若看不过眼,跟老祖宗要她们的卖身契去。” 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话说得委实乖戾。可襄儿双腿残废,在生活中获得的痛苦远远多于快乐。虽然她极力掩饰,可虞品言依然发现,她人前笑得灿烂,人后却常常哭泣。那种想要保护她,让她永远维持欢笑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 如果通过这种方式能让她感到快乐,即便她性情变得再乖戾霸道,又如何呢?虞品言不但不会阻止,还会想尽办法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将小姑娘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少年极尽温柔地笑了。 第十五章 虞思雨走得近了才发现大哥也在屋内,一只手搂着虞襄,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分明是一个野种,却将侯府嫡女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且老祖宗和大哥还有越发宠爱她的趋势,虞思雨冷眼看着,真有些想不明白虞襄究竟对二人施了什么妖法。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没了虞襄的接济,又招了母亲和祖母厌弃,她最近的日子委实不好过。院子里的奴才全换了,用得十分不顺手,林氏还专门送来一个长相凶恶的老婆子,她走哪儿,婆子就跟到哪儿,将她看得死死的。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这种压抑的感觉能把人憋疯。但更令虞思雨绝望的是,老祖宗已两个多月未带她出门交际了。她如今十二岁,正该多多带出去让各家女眷相看,日后才有希望定一门好亲事。 老祖宗不给她牵线搭桥,她一介庶女,哪家勋贵稀得求娶,最有可能的便是年纪一到就随便嫁出去,六品的主事,七品的主簿,已算是顶天了,日后再没有侯府这般富贵无双的日子可过!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得腆着脸再来讨好虞襄,还没走近便听见她小母鸡一样烦人的笑声,对比自己内心的苦楚,忍不住帮衬了丫头几句。她自问毫无过错,却被虞品言冷冷瞥过来的目光骇住了。 腿断就了不起了么!大哥和老祖宗快把虞襄宠上天去了!等真正的虞襄回来,当心别把她摔死咯! 虞思雨恶劣的暗忖,面上却带出温婉的浅笑,给虞品言见过礼后才看向虞襄,委屈道,“妹妹高兴就好,是姐姐多嘴了。” 虞品言在一旁冷眼看着,她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都不好出口,只得不尴不尬的站在窗外。 虞襄单手支腮,斜倚在窗边,既不主动询问来意,也不招呼她进屋,只管让她在大太阳底下站着,脸上的笑容透着三分慵懒,七分恶劣。翠屏翠喜两个早缩到墙根去了。 虞思雨反复吸气才稳住心神,徐徐道,“今儿是千秋节,皇后娘娘命人做了九百九十九盏宫灯挂在熙和园供人观赏,哥哥刚从宫中赴宴回来,有看见么?”所谓的供人观赏也仅限于顶级勋贵之家而已。永乐侯府当然有那个资格,怕只怕虞襄不能去,老祖宗也不带她去。 “入了夜才能赏灯。”虞品言揉揉怀里的小姑娘,问道,“襄儿去吗?” “不去!”虞襄想也不想便拒绝。几个宫灯,还能比霓虹灯更好看?人多起来她也觉得烦。 “不行,一定要去。辰时三刻哥哥来接你。”虞品言一锤定音。他不允许襄儿一辈子躲在这小小的院落,过得孤单又卑微。他希望她能活得快乐,活得张扬,活得自由自在。 虞襄嘴巴一扁,就要抗议,却见虞品言下榻穿鞋,径自去了,一点儿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虞思雨连忙追过去,哀求道,“大哥能带上我吗?襄儿腿脚不便,我跟着一块儿去也好有个照应。” 虞品言略一颔首,加快步伐走了。 虞思雨觉得没必要再讨好虞襄,站在门口冲她得意一笑,领着老婆子匆匆离开。她得赶紧回去准备晚上穿戴的衣物。灯会设在熙和园,皇后娘娘点了太子妃主持,各家女眷也都悉数捧场。若能得了哪位贵人青眼,亦或结交几个公侯千金,对她的前途大有好处。 见大小姐和小侯爷都走了,翠屏翠喜扔掉网兜,问也不问一声便自顾离开,眼中满是怨毒。 桃红指着两人的背影,义愤填膺地道,“小姐,背着侯爷的时候,她们对您如此无礼,您怎么不跟侯爷说啊!” “不急,等我玩腻了自然会收拾她们。”虞襄摆摆手,想到晚上那样闷热还要去看灯会,精神立马萎靡了。 ---------------------------------------------------- 大汉朝虽然不是虞襄所知的那个汉朝,但社会风气却十分相似,对女人的束缚较小。未出阁的少女只要有仆役陪同就能参加大型集会,男女之防有,却并不严重。妇人改嫁也非难事,有些地位高的贵女还能一嫁再嫁,直到觅得良人为止。 辰时末,熙和园内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各位勋爵聚在尤水阁内宴饮,席间高谈阔论好不快活,对赏花灯丝毫不感兴趣。命妇们聚在正厅谒拜皇后娘娘与太子妃,顺便扯些家常。未婚男女和孩童们大多往后花园放置花灯的地方跑,那里最是明亮热闹。 虞品言将虞襄推到后花园门口,柔声叮嘱,“哥哥有事与太子殿下商讨。你乖乖待在这里,完事了哥哥就来寻你。看见了么,那里有许多漂亮花灯,你若想看便叫桃红柳绿推你过去。”话落朝妹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大步离开。 鼓励你妹啊!你当我虞襄不肯来是因为自卑,所以想要激我主动去接触人群?我只是嫌弃你们这儿的花灯没霓虹灯好看罢了! 虞襄暗暗吐槽,然后扬起下颚朝前方看去。 许多少男少女聚在摇曳的花灯下谈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灯油燃烧的味道和淡淡的熏香。孩童们在他们脚边嬉闹穿行,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场面确实很喜庆,很热闹。 虞襄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 站在一旁的虞思雨笑问,“襄儿要过去吗?我推你。” 她用力推了轮椅一把。因地面铺的是光滑的大理石,没什么摩擦,轮子轻轻向前滑动,将虞襄带出了阴影。 许多人听见轮椅转动的咕噜声,远远看来,眼中出现好奇,兴味,鄙夷等神采,更有几个贵女朝虞襄的腿指指点点,脸上不停变换表情,俨然将她当成了八卦的主要话题。 虞思雨恶劣一笑,劝道,“襄儿随我过去吧,大家许久未曾见你,想必很是挂念。今日正好与她们聊聊。” 果真挂念的话,早几个月之前就来侯府探望了,何必等到现在。虞襄习惯了自己残缺的身体,却并不表示她愿意被人当猴子一样观赏。这些人明里对她表示慰问和同情,暗地里却将她的苦难视为她们滋养愉悦感和优越感的温床。 她虞襄可不需要这样畸形病态的‘友谊’。 “你去吧,我待在这里就好。”她转脸,细细欣赏身旁的一树紫薇花。 几个贵女正向虞思雨招手,穿得衣服戴的首饰无不奢华贵气,想必出身显赫。虞思雨不敢耽误,撇下虞襄颠颠的过去了。 “有了我这个瘸腿妹妹做谈资,虞思雨今晚一定大受欢迎。”虞襄嗤笑,指向一个安静地,花开得最美地角落,命令道,“推我去那边吧。” 桃红柳绿虽心疼主子,却也知道她非常坚强,根本不需要安慰,默默推她过去。主仆三人待在角落里遥看灯影人群,近看繁花似锦,倒也很是逍遥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小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虞襄转头看去,却见一名七八岁,身材胖嘟嘟的小姑娘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啃了一口的糕点,身后跟着一位面容严苛的老嬷嬷。 小姑娘扎着两个包包头,圆圆的小脸,圆圆的鼻头,圆圆的眼睛,带着婴儿肥的双颊正不停蠕动,嘴角沾着许多糕点渣,边走边扑簌簌往下掉。她显然没发现此处有人,看见虞襄有些发愣,眼睛睁得更圆更大了,视线定格在虞襄用毯子盖住的双腿上,目光中没有鄙夷或轻视,只有满满的好奇。 哎呀,这是从哪儿滚来的一粒小丸子,不能更可爱!虞襄心都快萌化了,面上却摆出三分倨傲,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瘸子吗?” 她最喜欢装坏人吓唬小朋友,看见他们害怕的嗷嗷叫唤,或是红着鼻头呜呜大哭,就觉得好玩极了。 但她却忘了,自己现在也是一粒小丸子,几个月来躺着不动,只管好吃好睡,又加上一身气运福泽的温养,瘦弱的身体长了许多软肉,肌肤变得白白嫩嫩,鲜亮可口,平淡的五官长开了,像一幅白描被精心涂上各种各样浓艳的色彩,变得绚丽起来。 她龇着一口小白牙,鼻子眼睛挤在一处,不但不显得狰狞,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老嬷嬷正欲呵斥这放肆无礼的小姑娘,却听见自家主子咯咯咯的笑了,嘴角掉下更多糕点渣,脆生生道,“没见过。” 老嬷嬷连忙住嘴,开始正眼打量虞襄。主子出生时被人暗害,不但提前三月降世,还带了些无法清除的胎毒,三岁才会走路,六岁开口说话,除了父母与嫡亲兄长,从不与旁人多说半个字,看见陌生人便绕道走,性格非常孤僻,唯一的爱好就是吃。 今日的宫宴,也是万般威逼利诱才肯来,却没料竟主动与人搭话了!老嬷嬷心里那叫一个激动。 小丸子一来就闻见一股香甜的气味,像自己平时最爱吃的莲子糕,忍不住便朝香味的源头走近几步,露出个垂涎的笑容。 虞襄捂着胸口,心都快化成水儿了,这小丸子的笑容忒傻忒可爱,萌得她直想尖叫,又想狠狠地揉她圆乎乎的脑袋。 “过来,”她伸出罪恶的食指,做了个勾引的动作,“姐姐让你看一眼姐姐的瘸腿,你让姐姐揉一把。” 小丸子想了想,欢快的点头。一旁的老嬷嬷大气不敢喘的盯着两人,纠结着是该呵斥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还是放任她与主子接触。 不远处的花丛里,一丝轻笑猝然响起又迅速消失。 第十六章 虞老太太先是见自家孙女对九公主恶声恶气,后又见她哄骗九公主靠近,那一脸的狡(wei)黠(suo)掩都掩不住,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听见皇后娘娘噗嗤忍笑的声音,她额角流下一滴豆大的冷汗,生怕这熊孩子继续作妖。 虞品言倒十分平静,雕刻一般的俊颜看不出任何表情。 太子与太子妃也都别开脸,肩膀微微耸动。两个雪球一般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的场景委实太可爱了。 “她那腿是为了救品言才变成这样?”皇后娘娘低声询问。 “是的。”老太太点头。 “还能治好吗?” “薛院正看过了,说是除非苦慧大师出手,否则没有希望。” 本还有个朴神医可以指望,却因为救助太子而错失了机会。这话老太太不能在皇家人跟前提,不然有狭恩图报的意思。 她不提,皇后娘娘也不会忘,当即表示,“你放心,本宫已派人去寻找苦慧大师,只要大师尚在人间,本宫便一定将他带来。” 老太太还未答话,虞品言已躬身行礼,语气诚挚,“微臣代舍妹谢皇后娘娘大恩。” “莫说这些,也多亏了你们,承嗣(太子)这次才能平安回到本宫身边。该说感谢的是本宫才对。”皇后娘娘微笑摆手,指了指花丛间精灵可爱的小姑娘,道,“虞襄也是个好的,小小年纪便深明大义。本宫的小球儿最是心思澄澈,她一眼就喜欢上的人,错不了。” 虞老太太连说不敢,往前一看,刚落下的心头大石又提了起来。只见自家孙女飞快掀开毛毯,不等九公主反应过来又飞快盖上,然后呵呵笑着去揉九公主脑袋。说好的看一眼呢?你这死孩子,皇后娘娘在这儿盯着呢,你就敢诓骗九公主。 九公主也觉得自己被骗了,用控诉的眼神瞪着虞襄,脆生生道,“没看见!” “那是你眼力不济,怪不得我。”虞襄笑眯眯地道,“再给你看一眼,你把手里的糕点给我咬一口,就一口!”长得这么圆润,一定是个吃货。 九公主纠结了,但见莲子糕笑得那般好看,也就忍痛将手伸出去。 虞襄一点儿也没客气,啊呜一口将糕点全吞了,只留下九公主指尖的一点糕点渣。九公主愕然的瞪着她,嘴巴扁扁,鼻头耸动,眼眶泛红,露出个萌萌的哭相。 虞老太太站在皇后娘娘身后,看不见她表情,也不敢转脸去看太子与太子妃表情,只觉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真快被虞襄这熊孩子吓死了! 虞襄笑得直打跌,伸手去揉九公主脑袋,哄道,“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变个魔术给你看。这回你可真要看好啦!” 九公主不哭了,好奇的抬头看去,却见她白皙的双手在浮光中左右晃动,然后一个响指,竟凭空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转手插在自己鬓边。一股甜腻的香味顺着她飘飞的发丝传来,闻上去好吃极了。 九公主耸着小鼻头不停吸气,抓住她手掌翻来覆去的看。 皇后娘娘惊讶的‘咦’了一声,又见自己女儿竟然愿意主动与人接触,且表情看上去那样快活,不禁湿了眼眶。 因小女儿生下来便有些先天不足,不但说话走路比常人晚,就连性格也十分孤僻。但正因为她是所有儿女中最脆弱也最纯真的,皇后对她简直疼进了骨子里。今晚的灯宴,明里是为皇后庆生,暗里却是想给幺女选一位伴读。 但见幺女一来就躲进无人的角落,皇后本以为这事没戏了,却不料蹦出一个虞襄。那古灵精怪的性格正好与幺女互补。 太子闷声笑了,“这一手可是你教的?你小时候也爱显摆这个。” 虞品言紧紧盯着又变出一朵山茶花给九公主别上的小姑娘,语气透出些骄傲,“襄儿比我的动作快多了。” 两个小丸子都有花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臭美了一阵儿。虞襄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球儿。”九公主笑得傻乎乎的。 虞襄听了直笑得前仰后合,戏谑道,“我叫小襄儿。你名字跟你本人真般配,谁给你取的,太有才了!” 有才的皇后娘娘捂嘴忍笑,轻声道,“小襄儿虽然不良于行,心性却十分开朗豁达呢。”瞧她那笑颜豪爽的,莫说一口白牙,就连喉咙口的小舌头都能看见,普通闺秀还真做不出来。 虞老太太心虚的很“回娘娘,因襄儿腿脚不便,臣妇便想着莫再用太多规矩束缚了她。平日里只教导她识字学琴,并没教导太多礼仪。有逾矩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听了这话,竟升起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执起老太太的手拍抚,“你能这样想却是很对!她们本就与常人不同,自然不该用对待常人的方法去教导。生活对她们来说已有太多不便和苦难,就莫要再将更多的重担强加在她们头上。且让她们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吧。”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朝不远处嘻嘻哈哈的两个小姑娘看去,越发爱得不行,微笑摆手,“走吧。且让她们自由自在的玩耍。承嗣和品言留下照看着点儿,莫跟的太近让她们发现了。” 太子与虞品言躬身应诺。 虞老太太跟随皇后和太子妃离开,进了命妇们聚集的暖水阁,收到许多艳羡的目光。皇后在阁内略坐片刻便下去休憩,太子妃亦步亦趋的相送。 阁内气氛顿时轻松很多。一名身材圆润,面容姣好,穿戴奢华的贵妇走到老太太身旁落座,低声开口,“老太君,芙儿与品言的婚事,该提一提了吧?您看,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 老太太一见她,和悦的面色立即阴冷下去。 虞品言未出生前,老侯爷便与老靖国公定下了秦晋之好,也算是指腹为婚。后来果然各自生下一男一女,便是虞品言与靖国公府的嫡次女常雅芙。靖国公乃一等公,超品,简在帝心,论起门第还在永乐侯府之上。 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般配,老太太对此也是极其满意的。偏老侯爷战死沙场,儿子又死于匪患,侯府眼见着日薄西山,岌岌可危,正是需要亲家帮扶的时候。 时人婚配不讲究年纪,十一二岁便成家的比比皆是。倘若娶了靖国公府的嫡女,对虞品言来说是很大的助力。老太太几次求到靖国公府,希望将两个孩子的婚事提前,都被当时刚袭爵的靖国公回绝了。老靖国公中了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自然也无法相助。 老太太是个精明的,如何不清楚靖国公的小心思。他是等着永乐侯府的夺爵大戏落幕,谁获得最终胜利,便将女儿许配给谁家,总之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家世没落,袭爵失败的落魄之人。 当真是自私自利,无情无义! 老太太气得狠了,从此以后便与靖国公府断绝了往来。哪想到虞品言那般能耐,小小年纪就斗垮了一众叔伯,由皇上钦点为永乐侯,比起他祖父也丝毫不差!且仅仅入朝一年多,就接连办了好几桩漂亮的差事,越发得皇上重用。 他今年也才16,未及弱冠,倘若再历练几年,又该是何等光景?倘若太子登基,作为太子最信任的臣属,又该是何等光景? 靖国公这才急了,命夫人杜氏携带重礼前去商讨婚事,却都被老太太拒之门外。婚书还在老太太手里拽着,虞品言又深受皇上和太子宠信,靖国公不敢硬逼,更不敢将嫡次女许给旁人,老太太要耗,他们只得生受,逮着机会便要求上一求,俨然应了那句老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言儿未及弱冠,还早着呢。”老太太漫不经心的摆手。 女孩跟男孩能一样么?同样是16,一个未及弱冠,一个却已经是老姑娘了,哪里经得起耗!杜氏急得挠心挠肺,却不敢说半句重话,只得可劲的赔小心。 老太太闭目听了半晌,冷哼道,“当年你们看不上侯府,现如今我也看不上你们国公府。规矩不成规矩,嫡庶不成嫡庶,这些年更没个建树,只依傍在老国公的威名下坐吃山空。这门亲事,委实有点不般配了。” 言下之意便是常雅芙配不上虞品言。这话说得毒了,比当年杜氏嘲讽老太太的话还毒。可杜氏却无言以对。老国公病重后靖国公府确实一日不如一日,盖因靖国公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庸人。 结一门强大的姻亲对靖国公府来说太重要了,这也是他们当年不肯轻易将常雅芙嫁给虞品言的原因。 他们哪里知道十四五岁的少年会那般有心计有手段。总之四个字——悔不当初! 杜氏强扯出一抹微笑,道,“都说娶妇娶贤。芙儿却是个顶顶贤惠的,打小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专门请了宫里的嬷嬷教导规矩,既明事理又有孝心,还有能耐。十岁开始帮我理家,国公府名下最赚钱的铺面均为她一手操持。单她一个便养活了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六年来没出一点纰漏。这样的人儿,嫁进谁家是谁家的福气。老太君你别把话说死咯,见了我家芙儿再决定不迟。” 老太太年纪大了,管理侯府确实有些吃力。林氏指望不上,虞思雨心术不正,虞襄年幼且不良于行,满府里数来数去,竟无一人可用,正划算着给孙子娶一位贤妇,把中馈交出去,自己也好享几年清福。杜氏这话,真说进她心坎里去了。 婚书都写了,再要退亲也是个麻烦事,且去看看吧。思及此处,她无奈地点头。 杜氏大喜,连忙搀扶她起身,往后花园行去。 第十七章 虞襄把一朵山茶花变来变去,惹得小球儿惊呼连连,一盒子糕点全让她骗进肚里也不觉得委屈,反粘着她不肯走了。 老嬷嬷授命带九公主去与各家贵女接触,见她躲在角落里不肯动,真有些着急。 九公主性格孤僻又极其怕生,选伴读不似旁的公主,由皇后娘娘指定便罢,却是要她自己喜欢上才行。且为防贵女们不知分寸的围上来奉承,惊吓了她,皇后娘娘特地给她换了一身最普通的衣裙。 倘若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还有贵女愿意与九公主结交,且获得九公主的喜欢,这事儿也算是圆满了。 老嬷嬷心下活络开,可视线往虞襄的腿脚一扫,又迟疑起来。这位想必便是永乐侯府的嫡女,舍身救兄,品行那是没话说,性子也十分机敏聪慧,难就难在这腿,每日里进宫伴读对旁人来说是美差,于她而言便是一种折磨了。 罢,回去报给皇后娘娘,让她做决断。 此时,对小球儿的身份还一无所知的虞襄正掀开毯子,让对方看自己的伤腿。 小球儿蹲下,慢慢,慢慢伸出指尖,轻戳了一戳,然后大感惊讶,“它是软的!” 合着这小破孩以为自己的腿是木头做的,所以不会走路!虞襄哭笑不得,捏捏她腮边的嫩肉,道,“当然是软的!” “那它为什么不能走路?”九公主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 “看见了吗,这里面原本有两颗宝石,被坏人打碎了。我得找到合适的宝石换上才能走路。”虞襄点了点自己的膝盖骨信口胡诌。她没法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解释医学原理,而且肯定会换来更多问题,问到她疯掉为止。 老嬷嬷嘴角抽了抽。这么会编故事的闺秀,她还真没见过。 小球儿听得目瞪口呆,在虞襄膝盖骨上不停摸索,仿似在瞻仰神迹,半晌后直起身,解下腰间的荷包递过去,“给你!” 老嬷嬷眼底划过一抹暗光。 虞襄接过荷包翻看,随即轻笑起来。里面竟然放着几颗硕大的宝石,有水头十足的翡翠,色彩艳丽的碧玺,晶莹剔透的水晶,光滑润泽的玉髓,均价值不菲。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快换上!”小球儿戳戳她手臂催促。 虞襄摇头,“这些宝石都不合适。”她伸手揉弄表情非常失望的小孩,语气里透出浓浓的笑意,“不过还是多谢小球儿了。不用担心,我哥哥会帮我找到合适的宝石,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起来。” 她边说边将荷包系回小孩腰间,似笑非笑的瞥了面容紧绷的老嬷嬷一眼。这人当她虞襄是什么?编故事骗小孩钱财的杂碎?想她上辈子连脚下穿的鞋都镶满钻石,又岂会在乎这么点东西,可笑。 老嬷嬷低头,感觉十分尴尬。永乐侯府教养出的闺秀,那雍容的气度,迫人的气势,果真与小侯爷如出一辙。反观自己,倒有些小鼻子小眼儿,拿不出手了。若让娘娘知道,真是羞愧欲死。 小球儿看不出两人的暗潮汹涌,失望的抚了抚荷包,问道,“找到以后怎么安进去呢?” “喏,像这样。”虞襄将一枚铜钱放在掌心,朝膝盖骨一拍,再摊开,铜钱不翼而飞。 小球儿看得一愣一愣的。 虞襄接着往膝盖骨一拍,把白皙的掌心伸到她眼皮底下,铜钱又安安稳稳躺在上面。 小球儿吸了口气,脑门浮现四个大字——你可真神!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嬷嬷也大感惊奇,心道放眼满京闺秀,再找不出比永乐侯府这位嫡小姐更灵性的人儿了。可惜,当真是可惜…… 太子指了指将铜钱塞进自家妹妹荷包的虞襄,低声道,“你这妹妹可惜了!”如此灵慧聪颖,开朗豁达,更不乏许多奇思妙想。倘若时下的贵女们是一幅幅工笔画,巧密而精细,虞襄便是一副泼墨画,随性而洒脱,能容纳各种各样浓艳不羁地色彩。 如果她双腿完好,再过几年该是何等风姿?太子遗憾的摇头。 虞品言雕刻一般的面庞终于流露出一抹痛色。他想:这辈子亏欠了谁,也再不能亏欠襄儿。 小球儿得了乐趣,捉着虞襄让她继续表演。所幸伤口愈合的时候双腿也逐渐失去知觉,否则虞襄这会儿就要苦不堪言了。拍啊拍,变啊变,在第二十三次的时候,她终于奔溃,指着不远处璀璨的灯火,满怀希冀的问,“咱们去看宫灯吧?” 小球儿抿嘴,眼中透出些惊惶不安的神色。 虞襄若有所悟。这孩子很孤僻很怕生啊,怪不得愿意跟自己呆在角落。要是别的七八岁的小孩,早猴子一样窜出去了。 “要不,咱们顺着小径走一圈,隔着抄手游廊看看灯火?”她打死也不想再拍自己膝盖骨了。俗话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今儿是拿出铜钱拍自己的脚,苦逼的性质那是一样的。 小球儿踮起脚尖看了看。小径两旁种满了花树,影影绰绰,又有一条抄手游廊将人群隔离开,既保留了几分安静,又能透过窗户看见对面璀璨的灯火,是个好去处。她思忖片刻,缓缓点头。 虞襄连忙叫两个小丫头推轮椅,背转身的时候大感侥幸的拍抚胸口。却不知老嬷嬷和两位兄长大人早在暗地里笑开了。那么机敏的人,却被小球儿吃得死死的,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 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段,却见前方的桂花树上也挂了几盏宫灯,因地方太偏僻,无人发现。两人凑过去,煞有介事的欣赏了片刻,虞襄摇头,“这字儿没我哥写得好。” “也没我哥写得好!”小球儿正儿八经点头。 虞襄瞥她一眼,指着另一盏道,“这画儿没我哥画的好,意境差得远了!” “也没我哥画的好!我哥是最好的,顶顶好!”小球儿伸出一个大拇指,觉得不够又伸出一个。 “我哥也是最好的,顶顶好!”虞襄坏心眼的跟她顶牛。 “你哥不行!”小球儿有些急了,小胖手摆得飞快。 “你哥也不行!”虞襄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做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这小屁孩逗起来忒有意思,瞧瞧,眼睛都气红了,偏嘴巴笨,说不出话。 小球儿嗫嚅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哥,你哥没我哥好!” “你哥才没我哥好!”虞襄飞快反驳,见小球儿吸着小鼻子,扁着小嘴巴,露出萌萌的哭相,心里都快笑岔气了。 老嬷嬷用同情的目光瞥她一眼,暗暗忖道:倘若这小姑娘知道主子的哥哥是当朝太子,也不知会不会吓晕过去。 虞襄的恶趣味满足了,连忙把小球儿拉到身边,使劲胡噜她脑袋,好声好气的诱哄,“好好好,你哥是最好的,顶顶好!在每个妹妹心里,自己的哥哥都是最好的。咱两的哥哥都是最好的!” 小球儿想了想,破涕为笑。 这孩子也是个兄控啊,难怪跟我那么投缘。虞襄捏捏她泛红的鼻尖,也跟着笑了。 只有上帝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一位怪阿姨在欺负小朋友,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可在旁人眼中,却是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在捍卫自己的兄长。画面不能更温馨可爱。 莫说老嬷嬷严苛的面庞柔软下来,就是躲在暗处的两位兄长,也都恨不能冲上去把自家的宝贝搂进怀里好生疼爱。 两人和好如初,绕过桂花树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抄手游廊的尽头。没了砖墙和镂空窗棂的遮挡,昏黄摇曳的灯火与嬉笑玩闹的声音扑面而来。一盏凤凰形状的宫灯挂在屋檐最高处,外壳由五彩斑斓的水晶包裹而成,底座镶满了各色宝石,烛火晃动之下投射出星星点点的彩光,效果比迪斯科球灯还绚烂。 虞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球儿激动的低喊,“啊,那是我的灯!我得拿回来!”她走了两步,看见前方拥挤的人潮,又慢慢退后,小脸上露出怆然欲泣的表情。 “可惜我哥没在,否则我就能帮你赢过来。”虞襄只以为小孩是看上那盏宫灯了,颇为遗憾的摇头。 那是今晚的灯王,可以让人拿走,前提是通过皇后娘娘的考验。考验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人在临时搭建的露台上,将宫人指定的几样物品选出一样放入盒中,让台下的另一人猜。第一次是二选一,第二次是三选一,及至最后十二选一,次次都猜中方能把灯王带回家。 皇后娘娘的东西,其价值不用怀疑,定是世所罕见的。许多人眼珠都红了,纷纷踊跃上台,却都铩羽而归。 第一次的胜率为百分之五十,第二次是百分之三十三,第三次是百分之二十……且还一次都不能出错,累算下来,胜率不到十万分之一,其难度堪比买彩票。除非两人真的有心灵感应,亦或买通宫人作弊,否则这考验决计是无法通过的。 皇后娘娘是存心不让人把宫灯拿走啊,忒小气了点儿!虞襄看明白后,忍不住腹诽一句。 第十八章 小球儿见很多人跑上台,眼睛盯着自己的宫灯不放,显然是想把它拿走,心里着急却又不敢过去,拽住虞襄衣袖说道,“你哥在哪里,把他找过来吧?”有什么难事找哥哥就对了。 虞品言起初离得远,虞襄并没察觉,快走出抄手游廊的时候越跟越近,她自然便有了感应,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在暗处守护。 “我也不知道我哥在哪里。不过我数三声,他一定会出现。你看着啊!”虞襄笑得格外狡黠。 “她这是发现咱们了?”太子很惊讶。 虞品言点头,一面低笑一面走出花丛,朝已经数到二,正扬起下颚朝自己孥嘴的小姑娘快步行去。 “我的亲哥哎,你可算是出现了!”虞襄伸出双手。 虞品言自然而然的弯腰,让她搂住自己脖颈,向来冷肃的面庞盈满温柔的浅笑,凑近她颈窝时,不着痕迹的深吸口气。还是那让他无比安心愉悦的味道。 小球儿连忙躲到老嬷嬷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打量莲子糕的哥哥,心里暗暗想到:这人跟莲子糕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看上去还有些可怕。 皇后娘娘有意隐瞒九公主的身份,虞品言也不行礼,只冲老嬷嬷点了点头。老嬷嬷矮身问安。 “灯。”九公主眼巴巴地盯着虞襄。 “哥,咱们上去试试。”虞襄退出虞品言怀抱,指了指不远处挤满人的露台。 这灯是九公主的心爱之物,皇后娘娘威胁说要将它送人,才把九公主骗入熙和园。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皇后娘娘怎舍得让女儿伤心,故此设了一道不可能完成的考题。 之前已有许多人上去试过,无一人成功,顶多到了第五关就打住。再亲密的姐妹,再铁的兄弟,又岂能真住进对方心里去? 自己与襄儿又能猜中几题呢?虞品言一面兴味的暗忖,一面推着虞襄走入人群。九公主再三徘徊,终于克服心中的恐惧,迈着小短腿追上去,全程都紧紧跟在虞襄身侧,用她的轮椅遮挡自己的小身板。 太子站在阴影中眺望妹妹圆滚滚的背影,无声一笑。有易风护着,他很放心。若是他过去了,定会吸引大批人潮,届时还不把球儿吓坏了。 虞襄的轮椅是开路利器,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往两边靠。因虞品言也在,大家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虞襄,但那时不时刺探过来的目光也足够叫人膈应。 虞品言脸上的温柔已经被冷肃取代,弯腰附在妹妹耳边,安抚道,“有哥哥在,别怕。” “我不怕。”虞襄摆手,注意到不远处的一群闺秀中正有人正目光灼灼的看过来。对方身段十分高挑,该纤瘦的地方细若无骨,该丰硕的地方凹-凸-有-致,尤其一张脸盘,美得宛若春日盛开的牡丹,艳丽无匹。 那么多闺秀,独她一个最是耀眼,吸引了无数或倾慕、或欣赏、或嫉妒的目光。她全无所谓,大大方方的站在那里任人打量,眉眼间透出些自傲,只在看见虞品言时方变了面色,水润的眸子暗藏无数复杂难言地情感,似幽怨,似愤怒,又似爱恋。 虞品言淡漠地扫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尘埃。 她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咬着下唇,揪着衣襟,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这两个人有故事啊!虞襄连忙扒拉‘虞襄’的记忆,发现印象中并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大汉朝民风比较开放,少男少女未婚前并不避讳在公共场合见面,进入内宅亦或婚后才有了各种各样恼人的规矩。少女身边站着虞思雨,正拉着她衣袖想要走过来搭话。她摆手,隐到人群后面去了。虞思雨踌躇片刻,见大哥脸色实在是阴冷,也跟着躲了起来。 那人与虞思雨关系亲密,想来与侯府有些渊源,偏‘虞襄’是个傻的,除了疯玩什么都不知道。虞襄颇有些泄气,揪住虞品言衣袖问道,“哥,那人是谁?” “无关紧要之人,不必在意。”虞品言捏住她下颚,将她的小脸转向露台。上面那对儿姐妹花已经失败了。 “可还有人上来一试?”负责主持的宫人高声询问。 “有!”虞襄的回答中气十足,还高高举起自己的左手。 虞品言用奇异的目光看向她。断了腿还能如此洒脱不羁,开朗豁达,襄儿的坚强总是一再让他感到惊讶。如此,今日将她独个儿扔在园子里却是多此一举了。 神威将军家的嫡子也是断了腿,不良于行,大好男儿只三日便消瘦的不成人形,且隐约听说寻过几回死。反观襄儿,虽也偷偷哭过鼻子,但面对外人的时候却看不出一丝半点颓唐的痕迹,三四个月胖了好几圈,气色也越发红润,当真心宽的很。 作为哥哥,他是极为自豪的。 用力揉了揉宝贝妹妹的小脑袋,虞品言稳步上台。 宫人矮身行礼,然后呈上一个托盘,将里面的两件物品展示给台下的虞襄和围观众人,又拿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盒子,说道,“请侯爷选出一件放入盒内。” 左右各有一名宫人拉起一块黑布,将案几彻底挡住。台下再如何望眼欲穿,也无法窥见他的举动。 虞品言看向托盘,眯眼笑了。这是两支珠钗,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一支鎏金嵌宝牡丹钗,俱都做工精致,价值不菲,分不出谁优谁劣。 不似旁人那般挑挑拣拣,犹豫再三,他伸手便将其中一支放入盒内。襄儿最是爱花,必会喜欢这支牡丹钗。 宫人连看他好几眼。这样干脆,是太有自信还是压根不打算赢。 黑布刚放下,虞襄便脆生生地在台下喊,“牡丹钗。” 那宫人愣了愣才打开盒盖,果然是牡丹钗无疑。 第一关很容易通过,围观众人也不觉得稀奇,但速度这样快的还真是头一对儿。 第二个托盘呈上来,这次里面放着三只木头雕刻的羊,造型各有不同,寓意三阳开泰。一只羊躺卧,一只羊站立,一只羊人立。 幕布后的虞品言想也不想便将躺卧的羊放入盒内。襄儿总喜欢躺在窗边的软榻上看风景,哪儿也不愿意去。虽说也有腿脚不便的原因,可她惬意的表情却出卖了她的惫懒。三只羊,定是这只最合她眼缘。 幕布再次放下,宫人刚举起手示意虞襄说话,却见她干脆利落的喊道,“躺着的羊!” 无论是选的人还是猜的人,速度都那样快,几乎举手便拿,张口便喊。围观众人来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盒子。 宫人打开盒盖,两人果然又猜对了。 在哗然声中,第三个托盘呈上,里面放着梅兰竹菊四扇小绣屏。虞品言只瞥了一眼便低笑起来,这还用猜吗,定是兰花无疑!没见襄儿院子后头专门开辟了一个花圃用来种兰花么。 这次又是几息便已过关,随后是五谷丰登中的五谷,虞品言选了虞襄最爱吃的稻米;六艺中代表礼的节杖、乐的埙、射的微缩弓箭、御的陶瓷小马、书的《诗经》、数的小算盘,虞品言选了虞襄最感兴趣的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小珠,虞品言选了虞襄最喜欢的黄色…… 两人配合默契,一猜即中,引得台下的人惊呼连连。及至最后十二件物品摆上桌,虞品言实在撑不出笑了。襄儿属兔,这十二个生肖陶俑还需选么。 在旁人看来无法完成的考验,在他和襄儿眼中却是那般简单。是了,世上又有谁像他和襄儿这样,对彼此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呢?思彼此所思,想彼此所想,分明没有血缘牵绊,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的心灵连接在一起。 这感觉很微妙,也很令人愉悦。虞品言在众人的惊叹中将凤凰宫灯塞进妹妹手里。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哥,我们赢了。”虞襄举起灯,用凤凰的尖喙碰了碰少年形状优美的薄唇。 这一下好似啄在了自己的心尖上,酥酥麻麻十分令人回味。虞品言弯腰,用指腹揉了揉妹妹饱满的唇珠,眯眼笑了。 浓浓的温情在两人周身流转,偏有那不长眼的,探出半个脑袋弱弱喊了一句,“灯。” 虞襄回神,将精致非凡的宫灯塞进小球儿手里,义气十足的发话,“给,拿去玩儿吧。” 这宫灯莫说出自名家之手,世上仅此一盏,单看材质便知价值连城。可小姑娘转身便送给了主子,且毫无不舍之意,这品行当真是没话说!老嬷嬷暗自点头,瞥见周遭红着双眼看过来的闺秀们,又摇了摇头。 不为外物所惑的人,世上还是没几个的。 小球儿高兴极了,在虞襄身边绕来绕去,满脸的崇拜,不小心撞上虞品言,这才晓得害怕,忙躲到老嬷嬷身后不敢出来了。 虞襄心里笑得打跌,拽住虞品言衣摆道,“哥,你把我推到河边去,我跟小球儿看别人放河灯。你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小没良心的,有了朋友便不要哥哥了。虞品言心里冒出一个又一个醋泡,却也依言将她们送到河边,与太子躲在暗处看了半晌,发现她们很是逍遥快活,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第十九章 河边放花灯的人很多,心知小球儿怕生,虞襄刻意挑选了一个幽静的角落。 莲花状的花灯飘满了整条河流,彩粉色的灯火在河面起起伏伏,荡来荡去,好似九天星河落入人间,美得如梦似幻。还有那蚊虫飞蛾循着光亮聚集起来,在花灯上空嗡嗡嗡的煽动翅膀,引得一群银鱼闻声而动,纷纷跃出水面捕食。 雅致的人只觉得灯美,水美,人美,天上地下的星河更美,庸俗的人却觉得鱼儿捕食的场景比灯河烛火美多了。 虞襄与小球儿就是这熙和园内仅有的两个俗人。 一条硕大的鲤鱼跃出水面,衔住一只飞蛾后落回去,溅起晶亮的水花。 小球儿喜不自胜的鼓掌。 虞襄单手支腮,舔着唇瓣呢喃道,“这鱼少说也有两斤重,又生长在如此清澈地河里,肉质绝对鲜美。若捞上来做成糖醋鲤鱼就好了。”她揉揉肚子,悠长叹息,“别说,还真有些饿了。” 吃货与吃货总是惺惺相惜的,小球儿连忙点头附和,“我也饿了!” 主子许久没玩得如此开心,老嬷嬷笑嘻嘻的接口,“请两位主子稍等,奴婢这便拿些吃食过来。”因虞襄的两个小丫头也在,此处又是皇家园林,她走得十分放心,哪料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来了一群面色不善的闺秀。 领头那人大约十二三岁,穿着打扮极为奢华,大家都错开两步跟随在后,隐隐以她为首。虞襄之前见过的美貌少女与虞思雨也混在人群中。 “把灯给我!”走得近了,女孩直接冲小球儿伸手,语气颇为颐指气使。 小球儿唬了一跳,连忙躲到虞襄身后,坚定的摇头。 桃红柳绿迈步去拦,却被女孩带来的两个老婆子拖到人后,还用帕子捂住嘴。这动作一气呵成,颇为熟练。 “涅槃圣灯乃天竺国进贡给大汉朝,世上仅此一件,价值连城,也是你配拿的?给我!”她上前几步,气势汹汹。 小球儿连忙躲到虞襄另一侧。 女孩见她死活不肯给,很有些窝火,劈手便去抢夺。 虽说虞襄喜欢孩子,但对那些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却实在喜欢不起来,性子也极为护短,当下就发了火,推开女孩冷笑道,“你敢欺负我的球儿私拿我的丫头,信不信我泼你一脸灯油!” “你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清河郡主!我爹是裕亲王!”女孩被推了个踉跄,声嘶力歇的喊起来。 “你是郡主又如何?这花灯是我们光明正大赢回来的,也算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你问也不问就上来抢,是何意思?在皇家园林里,你无故擒拿别家下人,又是何意思?难不成你一介郡主还能越过皇后娘娘,越过大汉朝律法?”虞襄从小球儿手里接过花灯,伸到河面上,笑容轻蔑,“我就是扔进河里喂鱼,也不会白送给你。你有本事就过来抢。” 花灯离水面越来越近,真上前抢夺,没准儿自己也会掉下去喂鱼。清河郡主气得浑身发抖,指尖颤巍巍的点着虞襄却说不出话。她父亲乃裕亲王,皇上的堂叔,手握八十万重兵,可算是大汉朝最有权势的勋贵之一,走到哪儿不被人奉承讨好,偏今天踢到铁板,竟连一个小瘸子也敢跟她呛声,真是岂有此理! “你是哪家的……”她咬牙切齿的问。 “你猜。”虞襄捂嘴轻笑。 小球儿探出半个脑袋,也呵呵笑了两声。有莲子糕在,她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清河郡主被两人蔑视的态度气了个倒仰,正欲大动肝火,却见靖国公府的嫡次女常雅芙越众而出,柔声开口,“郡主息怒,这是永乐侯府的虞襄妹妹,还请郡主看在我的份上莫与她一般计较。” 不等清河郡主反应,她又接着上前,蹲在虞襄跟前循循善诱道,“襄儿,姐姐那里有一套白玉响铃凤凰簪,总共由三十六个精细摆件拼接而成,出自名匠傅西林之手,赞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姐姐拿那簪子与你交换如何?这灯现在看着还行,烧的久了内壁沾满黑乎乎的灯油,再无今日的光彩,倒不如那簪子实用呢。”话落捏捏虞襄指尖,态度显得十分亲昵。 倘若是原来的‘虞襄’,自然愿意拿一盏没甚大用的灯去换一套精美首饰,可现在的虞襄却是个执拗的,自己的东西扔了砸了,也不会叫外人占了,只瞅着少女蔑笑,“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少女面色煞白,张了张嘴却答不出话。 “虞襄,这是芙儿姐姐,与大哥订了婚约的。你竟不认识未来大嫂吗?”虞思雨快步上前解释。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少女的表情更难堪了。 虞襄快速翻查‘虞襄’的记忆,好半晌才从旮旯里揪出一点信息。这芙儿姐姐是靖国公府的嫡次女,与虞品言确实有婚约,早年来过侯府两三次,后来夺爵纷争越演越烈,她就再不登门了。虞襄与她从未碰面,自然不认识,记忆中却知道老祖宗因这位孙媳妇意欲悔婚被气病了一个多月。 这未来大嫂的称号,只要老祖宗一日不松口,便一日落不到她头上。早不站出来维护小姑子,偏等矛盾激化了再两边卖好,这人倒是有些心机,也难怪当年要玩那待价而沽的把戏。 虞襄对少女的观感一下就跌至谷底,冷笑道,“我东西遭抢的时候,芙儿姐姐不替我出头,现在又做和事佬,拿一套平常玉簪换我价值连城的宫灯,还要我记你的情,这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合着把我当傻子糊弄呢!现在就帮着外人骗小姑子东西,日后嫁进家门还得了!还不得把小姑子磋磨死!也是,你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当初我哥那般艰难,也没见你帮衬一二,反想着撇清关系,这会子我也不能指望你。” 常雅芙的处理方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更倾向于清河郡主,且还不忘替自己谋划些人情。若是换个人,指不定就勉为其难地应了,偏偏虞襄什么都吃,就是吃不得亏。想从她手里抢东西,得做好被挠出一脸血的准备。 她嘴巴一抿,眼睛一眨便泛出许多泪水,哽咽道,“你们一群手脚健全之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瘸子,且其中还有我未来嫂嫂,血脉相连的姐妹,这是要逼死我吗?好,反正我活着也没甚意思,不如今日投了河,成全你们!”说完便艰难的滚动轮椅,慢慢往河里行去,周身弥漫着说不出的哀戚。 桃红柳绿被两个老婆子摁在石桌上无法动弹,急的呜呜直叫。 清河郡主真被她吓蒙了。分明上一秒还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下一秒就哀声哭泣,万念俱灰,翻书也没她变脸快。她想干什么?在皇家园林里投河?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啊! 刚伸手准备阻拦,这儿又出现一个变脸更快的。只见面色焦急的小球儿死死拽住虞襄衣袖,嘴巴一张嚎啕大哭,边哭边凄厉的大喊,“哥哥,你快来!有人欺负球儿!有人要逼死莲子糕!” “……” 你口里的莲子糕是谁啊……你不能背着别人私自起外号啊!虞襄本就是做戏,听见小球儿的魔音灌耳,真有些装不下去了,噙着两汪眼泪,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这嗓门嘹亮的,估计整个熙和园都能听见!她本想吓唬吓唬这群孩子,让她们知难而退,这下好了,事情彻底闹大了。得,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在皇后娘娘跟前抹黑别人洗白自己吧!所幸哥哥救了太子,自己是个残废又占着理,应该吃不了亏,怕就怕得罪了裕亲王府,日后替哥哥惹来麻烦。 她抹了把脸,哀戚的表情瞬间变成哭笑不得。 眼见这两人如此不识趣,非但没主动进献花灯,还把事情越闹越大,清河郡主慌神了,威胁道,“今儿是皇后娘娘千秋,你们一个嚎丧,一个投河,这是存心找娘娘晦气啊!还懂不懂规矩,有没有家教?” “快别闹了,想死不成!”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阻。 “虞襄,你要死也别拖累侯府!快上来!”虞思雨气得头顶冒烟。虞襄这性子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胡闹也不看看场合! “球儿的家教好不好,不若你亲自去问问孤的父皇与母后?”一道低沉的嗓音从人后传来。清河郡主悚然一惊,连忙回头去看。 只见太子负手而立,嘴角虽挂着温和的微笑,眼底却翻涌着冰冷的怒焰。永乐侯快步从他身后走出,脸色也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哥哥!”两个小姑娘可怜兮兮的喊着,双双朝自己的兄长伸出手。 太子与虞品言各自抱起自家的宝贝妹妹,离开此处,一群闺秀们像见了鬼一样,连忙让开一条道,眼睁睁的看他们渐行渐远。 桃红柳绿挣脱老婆子钳制,撩起裙摆追上去。 “听说今日皇后娘娘有意替九公主挑选一位伴读,你可要好生表现……”清河郡主脑海里忽然冒出临行前母亲交代的话。她抢了九公主的宫灯,那可是九公主,皇上、皇后、太子,大汉朝最具权势的三人都爱若珍宝的九公主!这可怎么收场? 思及此处,清河郡主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虞思雨与常雅芙转头,瞥见站在河堤上,神情莫测的老太太,也双双惨白了面色。 “老太君,这,这……”靖国公夫人酝酿了满肚子夸赞自己女儿的话,眼下却半个字都吐不出。虞襄方才那些指责真是句句诛心啊!什么叫还未过门就磋磨小姑子?什么叫无情无义,指望不上?老太太一听眉毛就竖了,若不是河堤狭窄行走不便,早冲下去了。可她没冲下去,太子与永乐侯却先一步赶到,事态反而更严重。 这都是撞了哪门子邪啊!靖国公夫人又气又急。 “罢了,没甚好看的。”老太太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第二十章 虞襄趴伏在虞品言肩膀上眺望那些僵若木偶,面如土色的闺秀,冲她们自得一笑,又故作伤心的埋入哥哥颈窝,随即想起小球儿的真实身份,不免乍舌。 那装满宝石的荷包递过来的时候,虞襄就知道对方的出身绝对不简单。可放眼整个熙和园,谁的出身又简单得了,故而她并未深思。万万没想到啊,随身只带着一个老嬷嬷,穿戴简单又朴素的球儿会是当朝九公主。被帝后与太子保护的滴水不漏的九公主! 球儿音近九儿,再加上那圆滚滚的体型,这昵称取的太贴切了。 她转脸朝前方行走的兄妹二人看去,却见小球儿还在一抽一抽的哽咽,样子十分可怜。这孩子刚才真以为自己要投河,被吓住了吧? 虞襄心头微微升起几丝愧疚。 虞品言错以为她在害怕,轻拍她脊背安抚道,“别怕,哥哥在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哥哥,我会不会给你惹了麻烦?她父亲是裕亲王。”这可是个‘好爹在手,天下我有’的时代。 裕亲王,固守西北封地拒不回京,皇上连下三次诏书都置之不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出一年半载,皇上便要向他动刀,而他留在京中的原配与嫡女早成了弃子,今后也不知怎么个死法。 虞品言深不见底的眼眸悄然流泻出一丝戾气,揉揉妹妹脑袋低语,“无碍,我永乐侯府不怕得罪他裕亲王府。” 虞襄心满意足的笑了。 凤栖阁内,皇后端坐在主位,太子妃陪同客座,看见抽抽噎噎的小球儿,双双站起身去迎。 虞襄没法行礼,只得做了个揖,神情不卑不亢。 皇后笑着道一句‘好孩子’,然后将幺女抱进怀里拍抚,温柔地问道,“球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虞襄眼观鼻鼻观心,很是镇定。 “她……她们抢我的灯,要打我,莲子糕护着我,她们就要逼死莲子糕,让莲子糕投河。”小球儿抽着小鼻子,一句一句的叙述。 虞襄真恨不得冲上去好好亲亲这胖球儿。三言两语就把那群人坑得死死的,果然是萌到深处天然黑啊! 皇后脸上本还带着三分浅笑,听了这话立时寒霜罩顶。 虞襄略微低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泪水就出来了,含在眼眶里欲落不落的样子格外惹人怜爱。她只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旁人就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莫哭了,母后替你做主。听嬷嬷说你想吃糖醋鲤鱼?御厨已经做好了,去洗把脸,和虞,和莲子糕一块儿去吃吧。”皇后轻柔的替女儿擦泪,又拍了拍她肉呼呼的小屁股。 听说有吃的,小球儿瞬间笑开了花,含着两汪眼泪冲虞襄招手。 虞襄转头去看自家兄长,见他微微颔首才跟着去了,刚绕到门外,就见一位尚宫领着那群闺秀缓步而来。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清河郡主眼下像只落水的鹌鹑,正抖抖索索的掉泪;常雅芙面上镇定,脚步却有些虚浮。虞思雨低垂着脑袋缀在人后,听见轮椅滑动的咕噜声,连忙抬头看去,眼里满是哀求。 虞襄扬起下颚,横起食指,轻轻在脖子上划拉一道。看见虞思雨瞬间扭曲的脸庞,恶劣地笑了。 清河郡主与常雅芙显然也看见了她威胁意味十足的动作,双双睁大眼睛。这人忒乖戾邪性了点儿,一番唱作念打将她们统统算计进去!她早说出九公主的身份不就什么事儿没有了吗!这是存心整她们啊! 经此一事,永乐侯府二小姐的恶名算是传出去了,凶悍,刁钻,还很会装无辜。普通闺秀谁也不敢跟她深交,就怕什么时候被她插上两刀,当然也更加不敢得罪,只因她背后的几座大山太牢靠了。 虞襄跟小球儿享受美食的时候,一群闺秀正跪在凤栖阁内听训。清河郡主被禁足三月,其余人等罚抄经书百遍。这处置算不得严苛,但皇后娘娘一句‘德行欠佳’已足够让她们好几年翻不过身来。有婚约的怕婆家退亲,没婚约的怕嫁不出去,真悔得肠子都青了。 料理完诸事,皇后踱步到偏殿,隔着镂空屏风偷看两个小姑娘用膳。 未免九公主一次性吃得太撑,每一道菜肴都只准备三口的分量,用白玉小盅盛放。两人一个装哭一个真哭,能量消耗都很大,这会儿吃得极为香甜,很快就将各色菜肴扫荡一空。唯余下一颗红烧狮子头,小球儿伸手去夹,却被虞襄一筷子戳走,放在嘴边作势要吞。 小球儿眼巴巴的看着。 虞襄将狮子头递过去。 小球儿大喜,张嘴去咬,虞襄却在她快咬住的一刻又将狮子头收回。 小球儿只咬到一团空气,上牙磕了下牙,发出清脆的嘎嘣声,然后含着眼泪,用控诉的眼神瞅着她。 虞襄绷着脸,又将筷子递过去,小球儿再次咬到一团空气。如此调戏了三回,小球儿回回都要上当。虞襄实在是撑不住了,笑趴在桌上,见她吃不着又想吃的样子实在可怜,这才将狮子头喂进她嘴里,换来一个感激的憨笑。 陪同皇后一块儿来的虞老太太尴尬不已,只得转着佛珠低头念经,来个眼不见为净。 皇后却丝毫不觉得生气,反而掩嘴轻笑起来。即已知道球儿身份,却还能如此大方自然的与她相处,不卑躬屈膝,不阿谀奉承,不伏低做小,眼中没有虚假的热情,只有对女儿真切的喜爱,能逗女儿哭,也能逗女儿笑,让她变得鲜活无比,这已经大大超出了皇后的预期。这孩子很好,球儿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玩伴,免得她性情越发孤僻。 皇后止住笑,冲虞老太太招手,往正殿行去,坐定后开门见山道,“虞老太君,你这个孙女本宫看上了,送入宫中给小九做个伴吧。” 虞老太太迟疑道,“她那腿……” 皇后摆手,“无妨,多派几个嬷嬷伺候便是。” 虞老太太思量片刻,决定将虞襄的身世和盘托出。凡事扯上皇家就简单不了,虞襄伺候的是公主,身份必定要与公主匹配,若是哪天事情败露,还不得冠上一个‘欺君之罪’?也许情况还会更糟,若是皇后娘娘起了怜悯之心,想给虞襄找个好婆家,这赐婚圣旨下来再暴露了身世,得罪的人也就更多。 现在的侯府丢了嫡女,是受害一方,届时以假充真就变成了施害者,非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虽说几个丫头婆子都已经处理干净,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往坏处想总没错。故此,虞老太太就是瞒着全天下人,也不敢欺瞒皇家。 皇后听完果然十分诧异,沉默片刻后喟叹道,“这里面竟然有如此一番波折,真是上天弄人。那真正的虞襄可找到了?” “回娘娘,还在找寻当中。”虞老太太摇头苦笑。 这纯属后宅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老太太能坦诚相告,这份忠心皇后十分受用,却也不提替她找寻的事。且让永乐侯府自己解决吧。真正的虞襄是生是死,境遇如何,谁也无从得知,把这事捂严实了也好多替她铺几条后路。 自己权且当做未曾听过。 思及此处,皇后笑道,“莫急,凭易风的本事,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敛眉思量片刻,继续道,“虞襄被你们教养的极好,德行上佳,头脑聪慧,行事大方。不做伴读也罢,三五日便送进宫来陪陪小九,她难得找到如此可心的玩伴。” 这事便算过了明路了。虞老太太舒口气的同时连忙应承下来。 虞襄是被虞品言抱出宫门的,远远就看见虞思雨低垂着脑袋站在马车旁,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太太看见她,冷哼了一声,又看见等候在一旁的靖国公府的马车,脸色越发阴沉。 “老太君,能否借步说话?”靖国公夫人迎上前赔笑。 “免了,时辰不早,各归各家吧。”老太太目不斜视的过去,亲自掀开门帘,让孙子将孙女放入车内。 “老祖宗,我来扶您。”虞思雨乖觉的凑上去。 因有外人在,老太太压下满腔怒火,搭着她胳膊登车。虞思雨略安定了几分,冲骑在马上的大哥讨好一笑,也连忙爬进去,低眉顺眼的坐在角落。 虞襄冲她咧嘴,然后掀开窗帘欣赏靖国公夫人青白变换的脸庞。常雅芙并不露面,想来是躲在车里不敢见人。车轮慢慢滚动,靖国公夫人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夜色中,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虞襄这才安生的坐下,问道,“老祖宗,大哥真要跟那个芙儿姐姐成亲吗?” “这事儿悬着呢,小孩子家家的,莫问那么多。”老太太闭目沉吟。 这桩婚事,她是越看越不满意。靖国公府的背信弃义一直是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今儿见了常雅芙,这根刺非但没拔出来,反而扎的更深。当年意欲悔婚也就罢了,今日还与外人合起伙来诓骗小姑子东西。这是什么毛病?表面上是替襄儿解围,暗地里却意欲讨好清河郡主,这两边卖乖的把戏实在是拙劣。 更糟心的是,她竟如此短视,不知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该疏远。皇上的铡刀都悬在裕亲王头顶了,她还上赶着巴结,算来算去不过是一场空。这样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孙媳妇,接进门又是一个祸害! 思及此处,老太太摇头叹息。 虞思雨小心翼翼的凑上前给她捏肩。 “不用忙活了,一边儿呆着去吧。今儿临出门前我怎么交代你的?与外人联起手来对付自家姐妹,你出息了。德行欠佳,有了皇后娘娘这句断语,我就是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也难,你且好自为之吧。”老太太面色阴沉的拂开她,看见自顾啃咬糕点的虞襄才扯开一抹笑,温声叮嘱,“入了宫,你可得乖觉着点儿,莫再捉弄九公主了。” “哎,我晓得。”虞襄甜甜的答应,垂眸欣赏虞思雨手背忽然暴出的青筋。 第二十一章 老太太回去后琢磨了好几天,终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将孙子找来询问与靖国公府的婚事。 虞品言把玩着茶杯,态度很有些漫不经心,“老祖宗不知,孙儿当年年少冲动,曾私下里找过常雅芙,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老太太往前靠了靠,问道,“她怎么说的?” “她说,等我当上了永乐侯再去问她。”似乎觉得这话十分有趣,虞品言低声笑了。 老太太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听见如此自私无情的话,孙子当年该是怎样的心情啊?父亲离世,母亲淡漠,更有一众叔伯明里暗里要取他性命,本该与他患难与共的未婚妻却冷眼看着他在苦海里挣扎。 能走到今天,他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老太太觉得正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剜自己的心,痛不可遏。 “老祖宗,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好着呢。”虞品言放下茶杯,去拍抚祖母微微颤抖的肩膀,笑道,“如今我已是永乐侯,有些话却不想再问了。老祖宗,您看着办吧。” “好,不出三日我便把这事办妥。”老太太点头,神情很有些不善。 哪料到翌日老靖国公便病危了,靖国公府乱成一锅粥。此时退亲颇有些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嫌疑,老太太只得按捺下来。 又过了数日,老靖国公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某天深夜终于咽了气。靖国公府处处飘起白幡,这退亲的事更不好提。 常雅芙须得守孝三年,亲事没退成,三年后孙子已经十九,放在别家重孙子都能跑能跳能喊人了,真是白耽误功夫!老太太憋了一口气硬是吐不出来,心里别提多难受,转身便给孙子物色起侍妾。 虞品言早些年被身边的丫头暗害过,后又被未婚妻摆了一道,对女人可说是深恶痛绝,老太太送来的人随便往院子里一扔,自个儿接了差事去了外地,大半个月没归家。 这日,虞襄早早就醒了,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对着铜镜贴花黄。‘虞襄’底子很好,将养数月后五官长开了些许,相貌一天更比一天娇艳,逐渐与虞襄上辈子的容貌重合。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好事,任谁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也会觉得惊悚。 桃红端着早膳进来,问道,“小姐,你今日心情很好?”自从小侯爷走后,主子就没这么笑过了。 “嗯,我梦见哥哥回来了。”虞襄示意柳绿推自己过去用膳,轻快道,“今儿给你们放一天假,都回家去吧。对了,还有负责洒扫的习秋,负责浆洗的容妈,负责抬水劈柴的庞福,统统回家去吧,酉时之前赶回来就成。” 桃红一点儿也没觉得欢喜,反而忧心忡忡,“小姐,咱们都走了,谁来伺候你啊?”这些都是院子里真正干事的人,其余人在翠屏翠喜的挑唆下全撂了挑子,整日里躲得不见踪影,只到了领月钱的时候才现身。 几个月下来,他们越发肆意猖狂,就是从小姐跟前路过,也全当没看见。常常把桃红柳绿气得头顶冒烟,偏小姐从来不放在心上。 虞襄一边喝粥一边道,“你们待会儿把我推到外面就走吧,我今儿自有安排。等你们回来,这院子就清净了。” 桃红还要再劝,却被柳绿轻轻拉了一下,这才不甘不愿的答应。 用罢早膳,两人推着虞襄来到院外。 “就这儿吧,风挺大的。”虞襄脱掉大氅,笑道,“这个你们收起来,我不需要。” 此时已进入深秋,呵气的时候都能看见一缕缕白雾,不穿大氅又坐在上风口,还不得冻出病来?桃红急了,硬要给她披上。 柳绿早知道内情,将大氅叠好收入房中,又取出一个药瓶,蹲身道,“小姐,这祛风散寒丸您先吃一粒。咱们这便走啦,您悠着点儿。” 虞襄取出药丸含进嘴里,用指尖点了点她,眯眼笑道,“我教你的话可别忘了跟马嬷嬷说。”因桃红什么都写在脸上,才没将这事儿托给她去办。反倒是柳绿,心里很有些成算。 柳绿抿嘴点头,桃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人拉拉扯扯走远了。 很快,院子里就安静下来,只余寒风拂过叶子时的沙沙声。 虞襄闭眼假寐,两刻钟后抱住双肩,大声喊道,“来人啊,我冷,给我拿件衣裳!” 四处静悄悄的,她等了片刻,又开始喊,喊得嗓子都干了也无人响应。翠屏翠喜就躲在东边的耳房内,与几个丫头婆子玩花牌,一边听她叫喊一边哈哈直笑。 “谁都不许应!让她喝西北风去!”翠屏吐出几片瓜子壳。 几个婆子连连点头。虞襄腿断了,又是个软弱可欺的,几个月下来他们早不把她当主子看,反而有种践踏侯府嫡女的痛快感。不得不说,恃强凌弱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去除的劣性根。 只有一个小丫头忧心忡忡的问,“她叫的那样大声,万一给外头听见怎么办?闹到小侯爷跟前咱们可就全完了!” “没事没事。”翠喜不耐烦的摆手,“这儿离正院那么远,不会有人来。夫人不管她死活,老夫人现在肯定在佛堂里做早课,哪有功夫管她。没事的。她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嘴上吆五喝六,神气活现,一被咱们欺负就蔫了,绝不敢跟小侯爷告状。她怕我跟翠屏可怕得很呢!”话落沾沾自喜的笑起来。 小丫头一想也是,继续安心的打牌。 虞襄一声接一声的在外面叫,俨然气得狠了,嗓音里带着嘶吼的味道。负责给西厢房劈柴抬水的两个小童路过,连忙跑到窗边询问翠屏该咋办。 “你们玩儿去吧,不用管她。出了事有我顶着。”翠屏大包大揽的挥手。 两个小童本就惯于偷奸耍滑,活儿全推给庞福一个人干,见庞福不在,只以为他抬水去了,并不多想,奉承翠屏几句便溜得没影儿。大家伙又继续打牌,外头的叫声依然没停,这是跟她们杠上了。足过了两刻钟,虞襄的嗓音干吧的像枯枝刮过地面,却还不依不挠的往耳朵里钻,实在是恼人。 翠屏将手里的牌扔到桌上,低喊,“烦死人了!咱走,去别处找个清净地儿,让她好生叫个够!” “哎,我把牌兜起来。”一个老婆子立马答应。 “咱们走了,要是待会儿院子里来人可咋办?”小丫头拧眉问道。 “小侯爷不在,老夫人又做早课,谁会来啊!你胆子也忒小了!我问过柳绿,她说她跟桃红去给那瘸子买全福记的米糕,很快就回来。都这个点儿了,她们应该快到了,自然会料理那瘸子,没咱什么事儿。走吧,走吧。”翠喜连声催促。 众人不再犹豫,当着虞襄的面大摇大摆朝院门行去,翠屏翠喜走到她跟前时还掏了掏耳朵,看见她铁青的面色和愤怒不甘的眼神,捂着嘴嘻嘻直笑。几个月的纵容,她们俨然已经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你们给我回来!快回来!”在虞襄的嘶喊声中,一群人渐行渐远,寒风呼啦啦刮过,吹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虞襄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弭,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恶意的微笑,呢喃道,“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签了卖身契的你们兴许已经忘了,我虞襄本质上来说可是你们的上帝呢。” 从袖中掏出一块用油纸包裹的米糕,她掰开来慢慢吃着,风很大,不停拉扯她的裙摆,露在外面的皮肤冷冰冰的,逐渐失去血色。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在阴云中穿行,忽而洒下一片阳光,忽而又吝啬地收回,温度始终那样寒冷。 两只喜鹊落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嬉闹,与梦中的场景一般无二,轻轻拨动的心弦告诉她,那熟悉至极的人正在靠近。 喜鹊枝头闹,应是离人归。她将油纸团成一团,远远扔掉,然后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我冷,快来人啊!”嗓音已经完全嘶哑,听上去像破了洞的风箱。 虞品言提前几天办完差,下了马便直奔西厢而来。在家时不觉得如何,到了外面总忍不住想起襄儿,猜测她此时此刻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喝药,好好吃饭,采买的银丝炭有没有送进她屋里,置办的厚衣裙和裘皮大氅换上没有,可还喜欢。 人在四处奔波,心却始终悬在她身上。 然而他看见了什么?他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忍碰落的妹妹竟然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院子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枯皲裂,嗓音已喊到嘶哑。当他不在的时候,那群奴才就是这样照顾她的?任由她自生自灭? 真是好得很! 漆黑的眼底流泻出浓烈的煞气,他快步走过去,将看见自己便开始掉泪的妹妹抱入怀中,又脱掉大氅裹住她冰冷而僵硬的身躯,这才踢开轮椅迅速回屋。 他抱着虞襄在软榻上落座,冲立在门外的两名长随下令,“烧一盆炭火过来,速度快点。一刻钟之内把院子里的人全都找回来。” “哥哥,桃红、柳绿、习秋、容妈、庞福几个是好的,我看他们连日辛苦,就给他们放了一天假。哪想到他们一走,院子里竟没人了。哥哥,你别为难他们。”虞襄虚弱开口。 “我知道。你别担心。”虞品言将她冰冷的双手放入自己衣襟,又爱怜的揉了揉她毫无血色的唇珠。 虞襄将脸埋入他胸膛深吸口气,狡黠地笑了。她行走不便,可没那个精力去管束心思不正的下人。放纵了几个月,谁忠谁奸她看得明白,也懒得玩杀鸡儆猴的招数,降住一时降不住一世,不如跟着翠屏翠喜两个一块儿滚蛋,谁也别想侥幸留下! 倘若虞品言归家的梦没有应验,柳绿走时跟马嬷嬷打过招呼,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到了。 第二十二章 柳绿走时说不放心主子,让马嬷嬷巳时一刻过去帮忙照看。满院子奴才,怎走了五个就没人使唤了?还需仰仗外人?马嬷嬷对柳绿的话外音心知肚明。 小侯爷不理后宅之事,自然不晓得,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管不过来。她作为老太太身边最信任的人,对虞襄的境况却是一清二楚。 自从她奶娘死后,两个大丫头俨然成了主子,她反被压成了奴才。原本想着她不是侯府血脉,且由她自生自灭,现如今却是想管也找不到名目。 人家正主儿都不开腔,你冒冒然去了,不是摆明了自己手伸的太长么!且现在的虞襄是个极有主见的,心里恐怕也有成算。 马嬷嬷就等着她出手了。今日得了柳绿嘱托,她当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二小姐要寻个由头把那些人全打发了啊!行,这回谁溜号躲懒找不着人,谁就立马滚出侯府。 她一脸肃容的踏进小院,就见小侯爷的长随张全正把一个火盆往屋里搬,不由惊住了,“哎呀,侯爷回来了?” 张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内。 好么,本以为这些奴才今儿要倒霉了,却没料倒的是血霉啊!偏让提早归家的小侯爷撞见了!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低眉顺眼的进去了。 只见小侯爷抱着无声流泪的小姐坐在软榻上,用大氅将小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一面替她擦泪,一面细心喂她喝药,眼里沁出柔色,紧绷的面庞却预示着风雨欲来。 “奴婢见过小侯爷。”马嬷嬷战战兢兢行礼。 “你来干什么?”虞品言本就低沉的嗓音这会儿结满了冰渣子。 “奴婢不放心,过来看看小姐。” 听见这话,虞品言脸色稍霁,淡淡瞥她一眼,道,“你有心了,一边候着吧,等会劳你发落一批刁奴。” 马嬷嬷连说‘应该的应该的’,飞快缩进角落装木头人。 虞襄身体渐渐暖和了,双手捂在哥哥衣襟里,触手便是他强健而宽厚的胸肌,忍不住摸了两把,待哥哥垂头来看,冲他无辜的眨了眨眼,泪水又似断了线的珍珠。 “哭什么!瞧你那点出息!虞思雨都比你强!”虞品言嘴上数落着,动作却十分温柔,将她的小手掏出来置于唇边呵气。 一路奔波劳累,他新长了些胡渣,挺膈手。虞襄忍不住想笑,连忙扑进他怀中遮掩。虞品言却以为她委屈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炭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将屋内烘烤的宛若春日,被长随带回来的丫头婆子们却像走进了冰窖,一个二个缩着脖子发抖。她们打死也想不到,侯爷今儿会回来!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哇! 翠屏翠喜两个已嘤嘤嘤的哭上了,不时抬头楚楚可怜的瞅小侯爷一眼。 虞品言正专心的把玩妹妹肉呼呼的小手,指尖挨个戳她手背上的小窝,很有些沉迷,另一只大手拿着帕子,小心替她擦掉眼泪。 屋里静悄悄的,冷凝的气氛足够令人窒息,大约过了一刻钟,才听他开口询问,“在哪儿找到的?都在干些什么?” “回侯爷,这几个在东跨院的耳房里找到,正在玩花牌;这几个在后花园晒太阳,嗑瓜子;这个在自己屋里睡觉;这个在厨房吃东西。还有五人不知所踪,奴才已派人去查了。”长随一一指点过去。 “那五个不用去管。”虞品言摆手,锋利如刀的视线在这些人身上刮过。 所有人都齐齐发抖,只觉一股寒气钻入头皮,将神魂都冻裂了。他们想大声求饶,想磕头哀泣,想转身逃跑,但身体却似灌了铅,喉咙似吞了火炭,不能稍动,更不能发声。犹记得三房一家当年意欲吊死在侯府门口,侯爷就是用这种眼神旁观,直看得三房一家连寻死的心都不敢再升起。 如今落到侯爷手上,可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对了,小姐性子软和,可以求小姐啊! 不少人抬头朝虞襄看去,眼里满是希冀。 虞襄将脸埋入哥哥怀里。 “看着她们!”虞品言却不允许,擒住她下颚,将她的脸转过去,语气十分严厉,“看着她们,不许移开目光。这个拿好了。”他解下腰间的马鞭,塞进妹妹手中。 虞襄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给一根马鞭做什么? “抽她们。”平淡的语气却带出了浓烈的煞气。 虞襄愣住了。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学会拿鞭子抽人,这样真的好么?这事儿不该由你全权处理么?不该赏一顿板子然后撵出去么?现在这样会不会把人给教歪了? 虞襄兴奋的手都在发抖,连忙敛下眼睑遮挡自己太过灼亮的目光。 虞品言却以为她害怕了,握住她拿鞭子的手,嘴唇紧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抽-她-们!日后谁若对你不敬,就拿起鞭子抽她们!谁身上有了鞭痕,立即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去!你虽然腿断了,却不是废人。你是我虞品言的妹妹,就该骄傲,恣意,抬头挺胸的活着!听明白了么?举手,抽她们!” 虞襄飞快看他一眼,片刻后举手,抽在翠喜脸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红印。翠喜立马飙出两行眼泪,哀求道,“小姐饶命啊,侯爷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闭嘴!”虞品言淡淡瞥她一眼,复又看向妹妹,斥责道,“用点力!想想她们是如何对你的。我虞品言可不需要一个软弱可欺的妹妹!如果我没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要被下人磋磨死?嗯?” 虞襄抿唇,转向翠屏狠抽了一鞭。翠屏捂住脸颊惨叫,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汩汩流出。这是破了相了。 虞品言这才露出笑容,揉揉妹妹脑袋,赞许道,“很好,就是这样,继续抽。” 马嬷嬷咽了口唾沫,低下头暗忖:小侯爷这样教导小姐,是不是有些不妥啊?这见人就抽,日后名声传出去……她随即摇了摇头,叹息道:嗐,小姐都成这样了,名声好坏又有什么关系,正该强硬一些才是,否则日后只有坐等人欺负的份儿。 虞襄抽得翠屏翠喜唉唉直叫,埋藏在心底的戾气终于爆发了,抽一鞭子就斥上一句,“让你们贪墨我月钱!让你们偷盗我私库!让你们偷吃我东西!让你们当着哥哥的面伺候我,背着哥哥就践踏我!让你们明里叫我主子,暗里叫我死瘸子!让你们……” 虞品言本来已舒展开的眉眼,随着她的叙述又转为阴沉,握住她手腕,柔声道,“好了襄儿。”他轻轻将她抱坐到一旁,理了理她散乱地鬓发,又抚了抚她泛出殷红的唇珠,笑得温柔,“你歇会儿,哥哥来。”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群人竟是这样照顾他的妹妹,真是好极了!他低沉一笑,甩手便将翠屏抽翻在地,棉质秋衣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四溅的鲜血粘在旁人脸上、身上、地上,一股浓烈地腥气在屋内弥漫。 翠屏凄厉的惨嚎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些许。翠喜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裙摆缓缓沁出一股骚臭的液体,正要磕头求饶,下一瞬也被抽飞出去。 虞品言长得十分俊美,高挺的琼鼻,斜飞入鬓的剑眉,狭长的凤眼,形状优美的薄唇,若是不动怒,他便合了那句赞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天然一股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高华气度。 然而他一旦动怒,高华之气转眼便化为凶狠暴戾,屋内接二连三响起惨嚎,血腥味也越发浓重,足过了两刻钟,他才压下眼中的血色,转脸朝妹妹看去,“怕吗?” 虞襄傻愣愣的摇头。 似雪山初融,春日花开,虞品言周身的煞气瞬间消弭,被无尽温柔所取代。他慢慢踱步过去,凑近了去看妹妹清澈见底的眼眸,除了崇拜,似乎还有某种灼热的情感在这双眼眸深处流转。他目前还看不明白,但只需知道,他的小妹妹一点也不害怕真实的自己也就够了。 虞襄扑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他脖颈,声音打着颤,“哥哥,你是我亲哥吗?!” 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告诉她——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合该骄傲地、恣意地、抬头挺胸地活着!然而她一不小心将那个人弄丢了,这次再找到,就永远在一起吧。我活着,你也好好地活着,我若是死了,你可要陪我上天堂或是入地狱。 她殷红似血的唇角绽开一抹诡异却又温柔的微笑。 虞品言拍抚她脊背,轻斥,“说什么傻话,我不是你亲哥是谁?”有没有血缘关系并不重要,他认定她是他的嫡亲妹妹,谁又敢反对? 虞襄笑而不语,直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将少年纳入心扉。 马嬷嬷使人将奄奄一息的丫头婆子拖出去,并报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又赏了每人三十大板,随即叫来牙婆,全家老小悉数发卖了。如此猖狂的奴才,永乐侯府养不起! 酉时,桃红柳绿等人回到小院,放眼全都是陌生面孔,见他们来了纷纷跑上前毕恭毕敬的打招呼。小姐斜倚在靠窗的软榻上,正挥舞着一根马鞭傻笑。 第二十三章 院子里的奴才,除了桃红柳绿几个,全让虞品言给换了,卖身契交给虞襄让她好生收着。 虞襄比以前更爱粘着虞品言。一日三餐都要见着人,没见着就吃不香睡不好,脾气越发乖戾。虞品言竭尽所能满足妹妹的一切要求,有什么好东西只管往她房里送。 他心智早开,又经历坎坷,心脏早在一次次的阴谋算计和权力倾轧之下被炼化成了千年寒铁。满府里那么多人,以前他只看重一个老太太,现如今也才添了虞襄,什么虞思雨、林氏、流落在外的亲妹妹,都属于外人。 外界评价虞品言六亲不认,残酷冷血,那也是有事实根据的。 可不管外界如何非议,虞襄就喜欢这样的虞品言,喜欢的不得了,有事没事就拿出他送的马鞭,一边轻轻挥动,一边眯眼微笑。 这日过了午时还不见虞品言回来,她着实等得心慌,用马鞭抽打桌面,喊道,“桃红,去前院看看我哥哥回来没有。” “哎,奴婢这就去。” 桃红在院外答应,刚走出几步,就见马嬷嬷一脸焦急的跑过来,喘着粗气道,“桃红柳绿,快推你们主子去正院,老夫人有急事!快快快!” 马嬷嬷向来稳重,这般急切的模样,桃红还是第一次见,一面答应一面奔进屋,把满脸不耐烦的主子推出来。 “怎么了这是?”虞襄越发觉得心慌。 “小姐你可得好好劝劝侯爷啊!”马嬷嬷嫌柳绿没力气,拂开她自个儿去推轮椅,一路低声解释,“也不知侯爷着了什么魔,说是要投军,今晚便收拾东西住到骠骑营去。那可是骠骑营啊,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头的骠骑营!老侯爷当年就是骠骑大将军,结果死在战场上,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听说明年开春皇上就要征讨裕亲王,侯爷这是准备去西北啊!小姐,侯爷最听你的话,你可千万要拦住他!” 虞襄一听脸色就阴沉下来,没答话,也没点头,只一路都死死握紧马鞭。 甫一进门,就见老太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面无表情的虞品言,嘴唇直哆嗦。这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看见虞襄,她立即喊起来,“襄儿来得正好,快劝劝你哥!做什么不好,偏要去从军,以为打仗是好玩的吗!” 虞品言这下终于绷不住了,拧眉开口,“老祖宗,作甚把襄儿叫来。她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些事!” “凭什么不让我知道!”虞襄让马嬷嬷把自己推到虞品言身边,死死搂住他胳膊,“不许去!你去了我和老祖宗怎么办?”话音未落,眼泪就涌出来了。 虞品言最见不得她哭,将她从轮椅里捞出来,抱坐在膝头,细细替她擦泪,待她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才柔声道,“若是我以翰林院侍读入仕,三年升为通政司参议,五年升为内阁侍读学士,十年升为通政使司副使,三年升为通政使司通政使,前前后后至少需花费二十一年才能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二十一年后你已经三十一岁,我却还护不住你,也没法让侯府重现祖父在时的荣光。我心里不甘!” 老太太手不抖了,闭着眼捻佛珠,听到最后一句稍微停顿了一瞬。 “可你现在已经是永乐侯了。”虞襄抽着鼻子。 “傻丫头,爵位跟官职是不一样的。爵位再高,没有实权一样被人践踏。”虞品言给她擤了擤鼻子,继续道,“二十一年都无法完成的目标,我只需上几次战场就够了。襄儿,我想让你和老祖宗过得比现在更好。”区区一个清河郡主也能欺到头上,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任何人都不能再随意的践踏自己,践踏家人,幼时的忍辱负重,步步惊心,不过是为了站在更高的顶端,眺望更远的风景。二十一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他等不起,老祖宗等不起,襄儿也等不起。 思及此处,他柔和的眸光慢慢变得坚定。 老太太睁眼瞥他,紧接着又闭上了,手里的佛珠飞快转动。好男儿志在四方,她从来就知道自己的孙子是男儿中的男儿,比起他骁勇善战的祖父更为优秀。倘若他下定决心,谁也无法阻拦。 虞襄对虞品言的了解并不比老太太少,她从少年漆黑的眼眸里看见了勃勃野心,只觉得一阵挫败。这个人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雄鹰,可不是绑在金丝架上供人取乐的鹦鹉。她再劝阻,只会让他失望反感。 她闭了闭眼,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一字一句道,“哥哥,如果你在战场出了意外,有没有想过我与老祖宗会如何?那些叔伯们虽被你整治得怕了,可心里都压着仇恨呢,届时还不一窝蜂把我们生吞活剥了。老祖宗年纪大,受不得刺激,我腿脚不便,不顶事,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你,我们都没有活路。” 老太太心有所感,眼角略微湿润了。当她以为孙女是打算对孙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她却话锋一转,坚定道,“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若是出了事,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反正我一个废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说她竟笑起来,眼眶却涌出更多泪水。 虞品言一把将她摁进怀里,沉默良久才哑声道,“你放心,哥一定平安回来。什么死啊活啊的,日后再不许提!” “好,我不说了。”虞襄将眼泪全涂在他衣襟上,然后稍稍退开,用马鞭轻抽他手臂,嗔道,“都做好了决定才来告诉我跟老祖宗,让你自作主张,让你不听话!”抽了两下,又扑进他怀里蹭涕泪,报复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马鞭不是抽在身上,却是抽在自己心尖,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痕迹,有些疼痛,有些感动,还有很多欣悦。虞品言满腹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搂住妹妹好一顿揉搓,也不嫌脏,用指尖将她眼泪鼻涕揩掉,然后卸下她手中的马鞭,递给老太太,“老祖宗,您也抽孙儿几下。不能陪侍您左右,是孙儿不孝。” 老太太早就心软了,面上却分毫不显,接过马鞭果真抽了几下,听着十分响亮,实则全拍在衣服表面,跟挠痒似得,见孙儿眉头紧皱,故作疼痛的样子,这才罢手,没好气的道,“行了,别装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记住了,一定要平安回来!” 虞品言点头,抱起虞襄便要离开,刚跨出门槛,又听老太太不情不愿的补充,“去看看你母亲吧,她虽然不着调,奈何名分摆在那儿,莫叫旁人拿住话柄。” 虞品言沉默点头,走到岔路口,朝怀里的妹妹看去,“襄儿,去看母亲吗?” “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不如两不相干的好。哥哥你自己去吧。”虞襄毫不犹豫的拒绝。上辈子她就不奢望母爱,这辈子更不会有半点念想。林氏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就算日后找到这具身体的父母,也未必能产生骨肉亲情。 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又显得极为冷酷,虞品言却似听见什么趣事,低低笑起来,将她放进轮椅,又揉了揉她脑袋,站在原处目送她走远才朝正房踱去。虞襄怎么可能不是他嫡亲妹妹呢?这性子分明与他如出一辙,一样的干脆利落,一样的爱憎分明,也一样的六亲不认。 不,倒也不是六亲不认,只不过能得到她认同的人太少罢了。满府里除了自己,恐怕连老太太也没被她放在心上,这性子太凉薄了些。 虽这样想,虞品言却丝毫也未觉得不妥,反而生出些微妙的满足感。 因马嬷嬷上次烧掉不少东西,林氏屋内显得宽敞很多,但光线还是那般昏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蜡烛和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说不上难闻,却令人无端端感到压抑。 厅堂正中的案几上摆着已故永乐侯虞俊杰的牌位,因常年被人摩挲,显得十分光滑,亡夫二字还像当年那般殷红,俨然曾多次用朱砂重新勾描过。 虞品言只看了一眼便别开头,盯着地面。 林氏正聚精会神地翻阅一沓花笺,嘴角的笑容有些恍惚,想必又沉浸在往日甜蜜地回忆中无法自拔。虞品言话音落下半晌,她才如梦方醒,淡淡摆手道,“你去吧,好生照料自己。” 果然是这种反应。虞品言眸色微冷,想起襄儿哭成花猫一样的小脸和老祖宗焦急震怒的表情,又不以为意的一笑。也罢,他且将在乎的人保护好也就是了,旁的杂七杂八却是管不了那么多。 再没什么好说的,虞品言起身便走,却不料被林氏叫住,“你妹妹找到没有?怎大半年都快过去了还没得到消息?你究竟用没用心?” 背对林氏,虞品言俊美的脸庞已笼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儿子自然用了心,可人海茫茫,几月就想把大汉国土翻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母亲万莫心急,只要人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 话音未落,他已甩袖离开。 第二十四章 虞品言去了军营,大半月才归家一次,弄得虞襄十分焦躁,不得不翻出几本佛经念起来。她是个有慧根的,却偏长了一颗俗尘之心,前前后后两辈子都跌进同一个阿鼻地狱,却从未想着挣脱,反越陷越深。 这日刚做完早课,一名尚宫便亲自登门接她去见九公主。 与单纯的小孩相处是最轻松愉快的,虞襄压下满腹心事,坐上了马车。 九公主虽然已经八岁,却还与皇后住在一块儿,占了长乐宫西侧偌大一个院子。虞襄给皇后请过安,被两个老嬷嬷连人带轮椅抬进去。 九公主的伴读已经有了着落,乃镇国将军嫡幼女范娇娇,别看名字取的好听,却是个憨头憨脑的小虎妞,性子特别直,说话稍微拐个弯就听不明白,虽然刚满七岁,身量却比虞襄还高,再加上黑黑的皮肤炯烁的大眼,瞪起人来还有那么点气势。 当然,这样的纸老虎也就吓唬吓唬普通孩子,虞襄却是不怕,头一回来就把这小妞治的服服帖帖,心里还在感叹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虽说找个傻的是为防球儿被伴读辖制,却也不能找个这么傻的吧?两个人凑一块儿只能整出四个字——天残地缺。 这会儿天残地缺见了她跟见了肉骨头,哒哒哒的跑过来,拽着她的手往软榻上扯。两个嬷嬷忙推着轮椅前进,又脱掉虞襄的鞋子将她抱上去。 三人略说会儿话,九公主四处看了看,见宫人一个个的都低着头,这才从枕头后面摸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凑都虞襄眼皮底下,小声道,“给你,这叫雪玲珑,可好吃了。” 虞襄定睛一看,却是两个驴打滚,外面洒了一层白色的霜糖,圆溜溜粉扑扑地,十分可爱。虞襄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好笑的瞥了眼暗自吞口水的虎妞。 “好吃吗?”九公主满脸期待的问。 “好吃。”咬开软糯的外皮,里面立即流出香浓的红豆汁,对别人来说太过甜腻的滋味,对虞襄来说却恰到好处。她与九公主一样,也是个嗜甜如命的。 九公主心满意足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是我用一袋宝石换来的,本有六个,我吃了两个,娇娇吃了两个,给你留了两个。” 虞襄正在吞咽,听了这话差点没被噎死,连忙朝立在一旁的宫人招手,白眼都快翻过去了。什么馅料的驴打滚竟值一袋宝石? 宫人火急火燎端来一杯水,喂她喝掉。 将九公主奶大的金嬷嬷上前给她拍背,脑子里却在琢磨方才那番话。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用几个驴打滚诓骗九公主?因公主们上课的时候不许宫人随侍左右,只许带着伴读,学堂里的事,九公主不说,金嬷嬷也无从得知。 虞襄抻了抻脖子,总算把驴打滚咽进肚里,急急追问,“你果真用一袋宝石换了六个驴打滚?” 九公主眨巴着大眼睛,样子无辜极了。 虞襄掩面呻-吟,复又从荷包里掏出指甲盖大的碎银,道,“看见了吗,这么一点儿银子就能买五十个雪玲珑,而且这根本就不叫雪玲珑,叫驴打滚。在外头那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吃,价格低廉的很。傻丫头,你被骗了!” 她看向虎妞,问道,“你难道都没见过这东西?” 虎妞小心翼翼的摇头,那么大的个儿,硬是要躲到九公主身后,藏了头露了尾,模样十分滑稽。说起来也奇怪,她不怕九公主,反怕死了三五天才见一回的虞襄。 这孩子看上去糙,却也是大家出身,平日里金娇玉贵的,哪能吃上驴打滚这种东西。虞襄无奈的扶额,问道,“谁跟你换的?” “是七公主的伴读邓彩明。”虎妞怯生生的探出半个脑袋。 九公主反应迟钝,到了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吃亏了,扁着嘴问,“一袋宝石能换多少雪,那个驴打滚?” “多得能把你埋起来,一辈子也吃不完!”虞襄轻点她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换什么换,你是公主,她是小小伴读,你看上她的糕点要过来就是,凭什么给她宝石?” “她,她不肯。”九公主挺委屈的。 “她不肯就抽她!你有世界上最厉害的爹,世界上最厉害的娘,世界上最厉害的哥,你要什么得不到?下次见了她就狠狠的抽她,九公主要吃她的糕点竟还推三阻四,忒特么不识抬举!”情绪一激动,嘴里就蹦出几个脏字,虞襄尴尬的抚了抚唇,见两个小孩没听出来,正用崇拜的目光盯着自己,又自然的把手放下。 金嬷嬷捂嘴忍笑。 九公主思忖片刻,为难的摇头,“这样不好,像那个清河郡主一样会讨人厌的。” “那哪能一样。清河郡主抢你,那叫放肆,逾矩,以下犯上。你抢别人,那叫恩赐,赏脸,给她面子。你是公主,她是伴读,怎么能一样呢。”虞襄将丛林法则灌输进小孩脑袋里。至于如何以弱胜强,扮猪吃老虎之类的,她就是教一万年,估计这孩子也学不会。 范娇娇虽是将门虎女,却也是个憨的,嗫嚅道,“上去就抽的话,先生会骂人的。” “傻,寻个由头就是了。”虞襄点了点她眉心。 “怎么寻由头?”两个小孩不耻下问。 虞襄正要展开厚黑学教育,瞥见立在榻边的金嬷嬷,又犹豫了。把两个纯白的孩子染成煤球,好像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找了虎妞当伴读,不就是怕小球儿学坏了么? 这一转念,她立即压下满腹的阴谋诡计,道,“寻由头是个技术活,你们还小,做不来的。算了,下次别搭理她就是了。我哥最近都不在家,我得回去陪老祖宗念经,这便走啦。”只离家一小会儿,她便心慌的很,这可不是好兆头。 两个小孩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到门口。 虞襄眼珠子转了转,冲九公主招手,“等会儿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时候,你记得跟她要一匣子珠宝。” “为什么?”九公主偏头。 “你就跟娘娘说,你明天还想换几个驴打滚吃,记住了么?”想来想去,还是‘告黑状’这个法子最适合小球儿。 “记住了。” 九公主但凡答应什么就一定会做到,不似别人满肚子弯弯肠子。虞襄这才放心,摆手冲两人告别。金嬷嬷这回十分热情,亲自把她送到宫门口,还不忘询问她何时再来。 永乐宫偏殿内,帝后二人与九公主正在用晚膳。九公主吃什么都香,有好东西也不忘夹给父皇母后,纯真的童言童语惹的两人轻笑连连。 吃了七分饱,九公主用绿茶漱口,完了眼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给我一匣子珠宝好不好?” “昨儿不是刚给你一盒吗?”皇后捏捏她鼻头。 “莲子糕让我拿去换驴打滚吃。”九公主老老实实的坦白。 立在她身后的金嬷嬷表情十分微妙。若是虞襄在这里,估计已经给九公主跪下了。 皇后眸色微冷,就连皇帝也转脸看来,沉声问道,“莲子糕是谁?竟让你拿一匣子珠宝去换驴打滚。这驴打滚里面是填了龙肝还是凤髓?”驴打滚虽是市井小吃,却也算得上京城名点,帝后二人鱼龙白服的时候吃过不少,知道这东西四五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包。 皇帝坐拥天下,高高在上,最见不得有人冒犯自己的权威。诓骗他女儿跟诓骗他没有任何差别。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莲子糕就是易风的妹妹,为救他失了双腿那个妹妹。” “怎么会是她?”皇帝皱眉,颇有些惊讶。虞襄舍命救兄的事儿他早听说过,对她的印象原本是极好的。 眼见虞襄快被主子坑死了,金嬷嬷终于按捺不住,跪在桌边毕恭毕敬道,“奴才斗胆插一句嘴,事情是这样的……” 她将几个小孩的对话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只略去了虞襄那几个脏字儿。 帝后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听着听着竟忍不住笑起来,尤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爹娘’和‘跟清河郡主不一样’那两段,皇帝听后抚掌朗笑,连连道好。 皇后稍矜持一点儿,却也笑出了泪光。 “原来如此,却是咱们误会了。”皇帝用指尖点了点懵里懵懂的九公主,斥道,“你这傻丫头,怎如此馋嘴!莲子糕的话说得没错,以后看上什么只管抢过来就是。朕的女儿无论多嚣张跋扈都不为过。” 九公主没听懂,却也认真的点头。 皇帝忍不住又戳她一下,紧接着将她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小九儿是最纯真最简单的,所以总叫他放心不下。那么多儿女,实则最小的九儿才是他的心头宝,连亲手教养长大的太子也要退一射之地。 九公主眷恋的蹭了蹭父皇的胸膛。 皇帝一面捏她肉呼呼的脸颊,一面看向皇后,埋怨道,“朕看这个莲子糕就很好,你挑来挑去的,却偏挑了范大宝家的丫头。她两个凑一块儿,可不就被人糊弄么!腿脚不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后无奈叹气,“是球儿挑中的范娇娇,臣妾也没办法。臣妾本也看中了那丫头,哪知道她身世有问题……”接着将虞襄的身世和盘托出。 “自己的孩子也能抱错,真奇了。”皇帝挑眉。 皇后笑道,“两家人挤一个山洞,又同时生产,再加上月黑风高,盗匪横行,一时出了差错也难免。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找回来掩不掩得住也两说,臣妾思来想去,便作罢了。” 皇帝不以为然的摆手,“朕看这孩子就很好。聪明,狡猾,却又性情直率不兜圈子,跟在球儿身边朕也放心。身世不身世的有何关系,朕想让谁高贵,他便高人一等;朕想让谁卑微,他便低入尘埃,只在朕一念之间而已。她很好,让她进宫陪读吧,省得朕的球儿总被人糊弄。再者,易风不日便要出征,抬举他妹妹正好安安他的心。” 皇后思忖片刻,掩嘴而笑,“皇上说得很对,是臣妾着相了。咱们乐意抬举谁就抬举谁,委实不用顾虑那么多。” 第二十五章 皇帝仔细盘问了金嬷嬷, 知道拿几个驴打滚诓骗九公主的人乃邓昭仪的内侄女儿邓彩明,现为七公主的伴读。 这事儿虽算不得严重,却从侧面反映出了邓彩明的胆大妄为和贪婪成性, 这等低劣品行最为皇帝所不喜。因邓昭仪还育有三皇子, 现如今已上朝听政,办了几桩漂亮差事。皇帝很满意,本想趁太后大寿之际将她的位份抬一抬。皇子生母, 怎么着也得晋个妃位才显得好听。 然而经此一事, 皇帝干脆利落地将邓昭仪的名字从晋封名单上划去。邓彩明诓骗小九儿显然不是第一次, 七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非但没有阻止, 反在一旁看戏, 是不是邓彩明得了九儿东西,转身便都献给了她? 两人一面把玩九儿的珠宝, 一面还笑她傻吧?有没有上下尊卑?有没有姐妹亲情?堂堂公主,眼皮子怎能浅成这样? 皇帝的脑补怎么也停不下来, 对教养不力的邓昭仪也厌恶上了,命人送一匣珠宝去她宫中,言道自己也想换几个驴打滚尝尝。 邓昭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瞥见女儿忽然惨白的面色才心有所感,捉住她好一番盘问,最后气得娇美的脸庞都变形了。 晋位最关键的时刻闹出这一档子事,不但她倒了霉,儿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也跟着下降。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翌日一早, 邓彩明便被两个老嬷嬷送出宫门, 言及这辈子都别再进来。 诸事料理妥当, 皇后拿着新出炉的晋位名单阅览。三皇子能力卓绝, 行事老辣,近日来在朝上频出风头。正所谓母凭子贵,皇上为抬举三皇子而加封邓昭仪已在皇后的预料当中。这母子两对东宫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心下正琢磨着应对之法,却没料敌手竟因几个驴打滚就跌倒了,还跌在临门一脚的地方。思及此处,皇后娘娘不厚道的笑了,对心腹嬷嬷叹道,“虞襄果然是个好的,早该接进宫来陪伴九儿才是。” 嬷嬷连声附和。 --------------------------------------------------------- 虞襄并不知道自己教导球儿告黑状的举动引出一番宫廷风云,回到家后直奔老太太正院,陪她一块儿念经。 这祖孙两个现在都很焦虑,唯有念经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一起吃喝享乐培养不出感情,一起渡过难关却能很快惺惺相惜。因着虞襄对孙子的真情实意,老太太对这个便宜孙女是越看越喜欢。 “回来啦。”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老太太停下念经,转头看去。 “回来了,哥哥今日有没有捎信?”虞襄张口就问。 “没呢,”老太太摇头叹息。 虞襄期待的表情立马垮下去,让桃红柳绿将她抱到蒲团上,摆出跪拜的姿势,从荷包里摸出一枚生了锈的古钱,合在掌心念起经来。 “拿着一枚铜钱作甚?”老太太奇怪的瞥她一眼。 “古钱可驱邪避祸保平安,我拿着念上七七四十九天《大般涅槃经》,再让哥哥贴身带去西北。朴神医送我那些灵丹妙药,也统统让哥哥拿走。”虞襄低声解释。 老太太很欣慰,取下自己的五福袋递过去,“念完经把铜钱放在里面好生收着,回头使人送药的时候一块儿带过去。咱们祖孙两没啥可帮衬他的,且多多祈福吧。” 虞襄极为认真的点头。 虞品言走得非常突然,刚开春,还没来得及回家一趟。虞襄跟老太太只能躲在门后,一边听着军队开拔的马蹄声一边抹泪。林氏连面都没露,更没使人送信或送东西,好似没这个儿子一般。 老太太本就伤心,见她如此无情不由勃然大怒,亲自跑到她院里,把儿子留下的遗物全烧了,若不是还保有一些理智,没准连儿子牌位都能烧掉。 林氏跪在正院门口哭了一宿。虞襄披着厚厚的大氅看了半宿,下半宿做了许多梦,梦里全是虞品言的身影。 ------------------------------------------------------------ 祖祖辈辈都死在战场上,虞品言深知战争的残酷,却从未想过会如此残酷。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完全不同,这里只有血与火、生与死、刀光与剑影。天上地下一片赤红,就连阳光也染上了血色,不,或许是自己额角流下的鲜血浸入眼眶所致。 虞品言一边分神思忖,一边利落的收割着生命。敌军的首领近了,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他眸中暴射出滔天杀意,向看见他忽然出现而显得惊骇不已的人举起屠刀,刀刃嵌进肉里的同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大喊,“哥,快躲开!” 头颅从颈上掉落,狂涌的鲜血发出滋滋的响声,喷的到处都是,虞品言调转马头,就见一支箭矢裹挟着罡风呼啸而至,速度奇快。他只来得及往左侧稍移,便觉胸口一阵剧痛。 “将军中箭了,保护将军!快!”几名士兵高声呐喊,随即朝他的方向狂奔,试图偷袭的一名敌军被及时赶来的士兵斩于马下。 甲胄上沾满鲜血的将军依然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由强劲袖弩激发的箭矢连铁板都能射穿,对付区区一块护胸甲不过是轻而易举。有人上前扶起将军,却不敢拔掉插在他胸口的利箭,充斥在鼻端的除了失去战友的酸涩感,还有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去的血腥味。 死亡,每一天都在发生。 “哭什么?我死不了!”虞品言推开搀扶自己的士兵,颤巍巍站起来,抬手便将胸口的箭矢拔掉。 “将,将军,您没事?”士兵惊讶的语无伦次。 虞品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枚被箭头撞得变了形的铜钱,说话时眸中的杀气尽数收敛,“没事,这枚钱币帮我挡了一劫。上马,继续杀敌!” 他翻身跃上马背,继续朝前冲去。在这一刻,天地间的血色尽数消退,掩埋在心底的,对剥夺他人生命的恐惧和茫然全都变成了要活着回去的强烈欲-望。他活着,他爱着的人才能活着,所有阻挡他的人都得去死。这就是战争,与仁义道德无关,只关乎生死存亡。 士兵们大感振奋,一边呐喊一边杀向敌营。许多秃鹫循着血肉的腥气飞来,将头上的烈日遮蔽,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 天上地下一片赤色,胸口似被人剜走一块血肉,痛不可遏。 虞襄尖叫着醒来,放眼四顾哪还有断肢残躯、滚滚硝烟,此处分明是老祖宗的卧房。 老太太年纪大,睡得浅,中午只眯了一刻钟便觉得足够,正坐在外间翻阅账目,听见虞襄的尖叫,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如果她耳朵还灵光,虞襄叫的似乎是‘哥快躲开’? 老太太将账本一扔,杵着拐杖走进去,问道,“做噩梦了?梦见你哥了?”自打山崩那回过后,她对虞襄的梦就格外重视。 “没,没梦见什么。”虞襄自个儿担惊受怕也就算了,却不想老太太跟着受罪。 “莫要骗我!我都听见了!是不是梦见言儿出意外了?”老太太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哪儿呀,我就是梦见战场上的情景,到处都是血,还有秃鹫在天上叫唤,可怖的很,这才叫起来。老祖宗,不过是一个梦罢了。”虞襄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别人的梦那只是梦,你的却不一定。”老太太坐到榻边,直勾勾的盯着她。这孩子,灵性的很,头一回念经便带给她一种满天神佛在耳边吟唱的玄奥感,直叫她忘了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凡间。 虞襄丝毫不想回忆梦中的情景,她甚至感应不到虞品言是生是死,为了逃避老太太盘问,她捂住胸口痛叫起来。 “怎么回事儿,刚才还好端端的呢。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快着点!”老太太见她脸色煞白,冷汗淋漓,痛苦得恨不能在床上打滚,立马将做梦的事丢到脑后,跑出去一声接一声催促。 大夫来了细细诊脉,反复数次后依然找不出病因,只得开了几服安神静气的药。 虞襄将手按在胸口上的时候才发觉那剧痛不是梦中的幻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那便是虞品言出事了。她强撑着疼痛跪在佛前祈祷,不停不停祈祷,把脑海中能记得的所有经文一一虔诚的吟诵,这一跪就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老太太起初还陪着,三四个时辰后便撑不住了,在马嬷嬷的反复劝说下回屋休息。 “这孩子心诚啊。分明不是亲兄妹,却是比亲兄妹还亲啊!”老太太摇头叹息。 “瞧您说的,在小姐心里,侯爷可不就是她嫡亲哥哥么,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马嬷嬷轻重适度的给老太太捏腿。 “她最近几天在做什么?”老太太指了指东边的厢房。 “使人买了许多缎子跟绣线,说是要给故去的侯爷绣遗像,还给流落在外的小姐裁衣裳。”马嬷嬷不自觉放低音量。 老太太沉默良久方吐出一口浊气,嗓音不含一丝人情味,“言儿在战场拼杀,她倒绣起遗像来了,她是嫌言儿命太硬,克不死是不是!” 忽然觉出最后一句话颇不吉利,她连忙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喟叹道,“我算是看透了,什么血缘不血缘,骨肉不骨肉的,没长那心比陌路人还不如!这人跟人是远是近,是亲是疏,单看一个‘缘’字。她跟言儿没有母子缘,反观襄儿,却是与咱侯府缘分甚深,全是天意啊!” 老太太终于对虞襄的身世释怀了,靠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不耐烦的挥手,“去,把她那些绣像、绣线、绣绷子,全给我烧了!告诉她言儿未归家之前不许再作妖,否则就拿着休书滚回家去。” 马嬷嬷低声应诺,直叹夫人作得一手好死。若不是顾忌小侯爷颜面,就凭她如此不晓事,早被休弃几百回了! 第二十六章 自从虞襄从梦中惊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 老太太便觉得日子难过起来,每天一睁眼便询问西北战场有没有送战报入京,侯爷有没有递消息。 仆役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老太太转而去问虞襄做了什么梦, 虞襄只管捂住胸口喊痛, 那凄惨的小模样叫老太太拿不准是真还是假,只得作罢,然后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腾便过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终于被另一件事吸引——镇国寺的神僧苦海和尚云游归来并置了签筒给有缘人相面, 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国朝佛。 说起苦海和尚, 那真是大汉朝最传奇的人物, 没有之一。七十年前开国皇帝圣祖还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侯, 有幸在广济寺内抽中苦海和尚的签王, 与他一叙,临走时苦海和尚赠他一幅狂草, 上书‘龙游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诗算不得好诗, 字却是好字,圣祖皇帝将之裱起来挂在房内,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 这便是他当年苦苦相问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数——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千户侯会在若干年后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后,广济寺便由皇帝颁下圣旨改名为镇国寺,苦海和尚的签王成了全大汉朝人人趋之若鹜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经过去, 苦海和尚还是当年那副模样, 似乎岁月已经将他遗忘。 正因为如此种种, 他的地位越发超然, 也越发令人心向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 立马使人去备马车,欲前往镇国寺。 “让丫头多给襄儿穿几件衣裳,路上莫着凉。”她不放心的叮嘱。 马嬷嬷立在廊下望天,迟疑道,“老夫人,这外头正下着倾盆大雨,路上泥泞恐不好走,还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赶在开经坛的第一天去,否则日后人渐渐多起来,挤都挤不进去。今儿太子妃娘娘定会前往,正好借她行个方便。”老太太摆手。 马嬷嬷无法,只得冒着大雨跑到西厢房,让虞襄赶紧准备。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声势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给倾了,虞襄刚捯饬好,往门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黄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她头顶,将她本就白皙的小脸衬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纯净圣洁,周围飘飞的浮尘更给她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马嬷嬷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直到虞襄冲她奇怪的挑眉才回过味儿来,忙推她出去。 祖孙两到了镇国寺,果见太子妃的车架已停在门外,许多侍卫拿着剑戟四处巡查,看见闲杂人等就上前驱逐。 虞品言如今远在西北拼杀,倘若打了胜仗回来,日后说不得会继承老永乐侯的衣钵成为骠骑将军,执掌百万兵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属,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论起私交不输嫡亲兄弟。因着这层关系,老太太刚递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来迎,把一竿子不得其门而入的贵妇们嫉妒的眼都红了。 一行人各自见礼问安,坐定后互相攀谈。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签王?”老太太好奇的询问。 “不曾,今日随本宫一块儿来的百十号人,竟无一人抽中签王,可见与苦海大师无缘,且在大殿祈福听经,过了时辰便回去了。”太子妃摇头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汉朝神僧,凡摊上一个‘神’字的人,那骨子里都潜伏着跌宕不羁的因子,做事说话全凭个人喜好。苦海和尚面相奇准,可勘破生死未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算,也讲究一个缘法。 他让匠人造了一个巨大的可转动的签筒,分上下两层,中间用隔板挡住,总共可容纳五万支签。求签之人转动签筒再抽掉中间的隔板,待所有签淅淅沥沥落到底部,弯腰随意捡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是签王,代表求签人与苦海和尚有缘,他便会与你一叙,无论你问些什么,都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万支签,一次机会,大汉朝开国七十年,只圣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签王。如此,每当苦海和尚归京坐禅,上镇国寺求签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头都踏平了。前几天自然是皇族包场,后几天才轮到勋贵,平民若想入内,得等到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去过一次再说。 老太太与太子妃唏嘘一阵,见太子妃与皇后的娘家人都抽过了,这才带虞襄过去。 “我负责转筒,你负责拾签。待会儿签雨落下,你万莫犹疑不定,只捡看着顺眼的就成。这见与不见都讲究个缘字,不可太过奢求。”老太太柔声叮嘱。 虞襄点头答应。 两人双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萨保佑。太子妃与一众贵妇站在一旁翘首以待。 签筒很沉重,老太太只转了两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转了三圈才抽-出隔板。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用竹篾削成的细签似雨点般砸落。一名小沙弥伸手道,“请施主务必两息之内选中一支,两息后再选却是与大师无缘。” 两息内选一支,还真没一点儿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签掉落,伸手便从空中捞了一支,交给小沙弥。 小沙弥起初还笑盈盈的,看见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签王’二字,脸色立马变了,慌慌张张朝后院跑,边跑边喊,“师父,有人抽中签王了!” 这话一出,殿内顷刻间沸腾起来。老太太本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的,压根没想过会抽中,这下傻了眼,一会儿看看签筒,一会儿看看虞襄,颇有些头重脚轻,如坠梦中。 太子妃不错眼的盯着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乐侯府这位嫡小姐果真是个灵性人儿,永乐侯一家子都是福泽深厚的,怪道能让太子两次死里逃生。 因这签只关乎能否与苦海和尚会面,并非命签,抽中的人只能说运气好,与苦海有缘,旁的恶意中伤的流言却是传不出。老太太与前来道喜顺便拍抚虞襄沾沾福运的各位贵妇们寒暄一阵,随即在一名僧人的带领下走入后殿。 几个小沙弥围过来,将掉落的竹签重新放回上面一层。 苦海和尚的禅房很简陋,只二十平米的一个小单间,里面除了一个蒲团一个案几外别无他物,外面置一个小院,种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朴拙却大气。 老太太屏住呼吸,步步缓行,临到禅房门口,迟疑道,“襄儿,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话想单独与大师说。” 虞襄是个外来者,要见苦海这样的神人,心里难免有些焦虑不安,当即便点头答应。她的心脏已经被挖掉,遗体落在母亲手里,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回去,她还是不是虞襄?还能不能见到那人? 她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从大汉朝成立到现在已过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么样,现如今依旧是什么样,眉毛胡子霜白,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眉没多出一道,也没少掉一道,双眸似海一般深沉。见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问施主有何指教?” “请大师帮老身看看这两个八字。”老太太从袖袋里摸出两张纸,摊开在桌面上。 苦海和尚点头,细看片刻后指着其中一张道,“命里带煞,阴气甚重,福泽单薄,隔火星叠加,凌于命宫之上,故而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畜家禽,无一幸免,既有贵人解星,亦无可助。” 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完这番话也难免白了面色。 苦海和尚并不管她,指着另一张继续,“父母缘薄,地支重刑冲害合,女好武,男好斗,剑出于锋,戾气太盛,不得善终。” “不,不得善终?”老太太身子摇晃,似要昏倒,马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紧接着开口,“此二人命数相冲,若是夫妻则家无宁日灾祸不断,若是兄弟姐妹则互相争斗,不可并存。” 老太太越发头晕,颤着声道,“不得善终,就没有改命之法么?怎会是不得善终呢?”至于命数相冲这茬,她却是没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闭目测算,忽然咦了一声。 老太太连忙扑过去急问,“大师,可有法子了?” “本是无解之命,却忽然出现了太乙贵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双手合十,喟叹道,“此人日前刚度过一次生死大劫,想必这太乙贵人已在身边了。施主可以放心。” “这太乙贵人是谁?”老太太浑身都虚脱了,却还一心求解。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话落起身,朝菩提树下的虞襄走去,眼中异彩连连。 分明是稚子之身,却存异世之魂,左眼戾气,右眼淡然,眉心鼓荡着雄浑的金色佛光,华盖罩顶,气运无双。如此佛缘深厚之人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阿弥陀佛……”苦海和尚双手合十便要说话。 虞襄抢白道,“若大师要问我从何处来,我会告诉大师我往来处来。大师若要问我往何处去,我会告诉大师我往去处去。大师若想问我作何想,我会告诉大师我心中无所想。活着便图个乐呵,我自己觉得挺好的,无需任何人相救。。”所以不用怜悯我,亦无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不会再去奢望那不确定的未来,或者应该说是过去。 她对着满池荷叶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阔朗。 苦海和尚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脸,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无需老衲多言。” 虞襄点头,问道,“我哥可还平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苦海和尚看向老太太,笑道,“福运无双,佛缘深厚,旺夫旺家兴六畜,此子可为镇宅之宝。这太乙贵人,施主也无须往别处去寻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叠声儿的向苦海道谢。苦海淡笑摇头,又言找到师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门替女施主诊治伤腿。 镇宅之宝?我吗?虞襄听得嘴角直抽,却也明白有了老和尚这番话,她在永乐侯府的日子就更好过了。不过命再好,那也只是女主的陪衬,人家可是注定要凤舞九天的。 等女主归家,一切命数才会开始转动,现在什么都说不准。思及此处,虞襄眼底流泻出一丝戾气。她似乎已经不能再像当初那般淡然了,因为她拥有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第二十七章 贵妇们聚集在殿外, 不时伸长脖子探看,见老太太终于出来了,连忙围上去。 太子妃邀老太太坐到自己身边, 又命人给虞襄准备糕点, 然后徐徐开口,“虞老太君可从苦海大师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至于老太太问了什么,她却无心刺探, 毕竟是大家子出身, 家教摆在那里。 老太太笑道, “满意, 很满意。这光景也不敢问些有的没的, 只问了言儿安危,说是险死还生, 定能平安归来。” 虞品言得了军功就等于太子的助力又厚上一分,太子妃听了也愉悦的笑起来。贵妇们心知老太太把孙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孙子在战场上拼杀,九死一生,她若是不问这个倒叫人大感意外了。 因此又是好一番嘘寒问暖。 虞襄忍耐片刻, 终是坐不住了,拉扯老太太衣摆,轻声说道,“老祖宗,我想去大雄宝殿给哥哥祈福, 能不能先走一步?” “行, 你去吧, 老祖宗稍后就来。”老太太慈爱的摸摸她脑袋。 虞襄去后, 老太太与太子妃又叙了会儿话, 两人移步去大雄宝殿,就见小小的孩子跪在蒲团上,每念一句经文就虔诚的一叩首,不过两刻钟,额头便已经红肿不堪,看向殿上佛祖的目光满满都是祈求,祈求他将自己的哥哥平安无事的带回来。 老太太看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垂头用帕子擦拭。 太子妃喟叹道,“虞老太君,你这个孙女养着不亏啊!哪家的兄弟姐妹能似你家这般情深意重。实在是难得。” 老太太抿嘴而笑,语气含着几分骄傲,“太子妃娘娘说的是,我家的襄儿那是顶顶好的,孝顺、懂事、知礼,脑子还聪慧。” 太子妃轻笑一声,将大殿留给一心求平安的祖孙两。 在殿中念了一天经文,又捐了五百斤香油,祖孙两才乘着夕阳下山去了。老太太与马嬷嬷坐前一辆车,后一辆留给虞襄和她的贴身丫头。 被大太阳晒了半日,路上的泥泞已经干透,去时比来时平稳的多,但老太太的心情却更为忐忑不安。苦海和尚的批语总在她脑子里打转,无论如何也消不去,她将那些字眼一个个拆开,掰碎,揉烂,又将之重新粘连拼凑,那故意被她忽略的不适感便被无限放大了。 她的嫡亲孙女,果然是个天煞孤星! 马嬷嬷心里也惦记着,犹豫半晌才轻声开口,“老夫人,苦海大师说小姐与侯爷命数相冲,若为兄妹便互相争斗不可并存,您看这该如何是好?”这人还要不要找回来?万一克着侯爷咋办? 互相争斗,不可并存。也就是说孙女会与孙子争夺命数。但孙女命硬,孙子也就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老太太被自己的臆测吓住了,哆嗦着嘴唇好半晌无法开腔。 但她终究不是林氏那般淡漠无情之人,做不来让孙女流落在外自生自灭的事,待心情不那么慌乱了才疲惫开口,“自然还是要找。等人找回来,且让他们兄妹远着点,然后尽快定一门亲事,远远嫁出去。” “小姐那命数,想定户好人家怕是有点……”接下来的话,马嬷嬷不敢明说。把一个天煞孤星许给别家,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啊! 老太太沉吟道,“自然不能祸害了旁人,且找个同样命硬的,不拘继室亦或寒门蓬户,能两厢安好就行,顶多永乐侯府多出些嫁妆,保她一世富足吧。”话落长长叹息一声。 “老夫人说的是,两个命硬的凑一块儿,你克不住我,我克不住你,倒也相安无事了。”马嬷嬷见老太太心情不好,忙绞尽脑汁的打趣,“不过您也无须操心,咱府上不还有一个镇宅之宝么?有襄儿小姐在,侯府出不了事!襄儿小姐种什么活什么,想出趟远门老天就给开眼,万中无一的签王一捞就中,福气大着呢!” 老太太一听,心情果然好了很多,点头笑道,“那沈家当真是亏了,好好一颗福星,竟给抱到我永乐侯府里来了,真是……” 说到这里她连忙打住,心情颇有些微妙。是啊,沈家的福娃被永乐侯府抱走,永乐侯府的天煞孤星让沈家抱走,那沈家现在境况如何?不会是灾祸连连吧?不能再想,越想越觉得心虚啊! 老太太掩嘴咳嗽。 马嬷嬷也想到这茬,表情有些讪讪,心下暗忖:夫人当初还说被沈家人害惨了,却不知沈家人才是真正的苦主儿!菩萨还是向着咱永乐侯府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却说虞襄打心底里接受虞品言以后,便不再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待在永乐侯府。但凡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她一定陪侍左右,两人一块儿念念经,一块儿做做女红,感情一日胜过一日。及至半年后虞襄终于被老太太说动,开始接管侯府中馈。 她前世自己也经营过几个小公司,不为赚钱,纯粹为打发时间,却也经营的有声有色,管理一个两三百人的侯府就跟玩儿似得。 老太太起初还担心她被一帮管事嬷嬷糊弄亦或辖制,自个儿时常在旁盯着,见她不但没被难住,反把几个管事嬷嬷调-教的服服帖帖,心里别提多满意。 更加之虞襄明白自己是个冒牌货,早晚有一天得离开侯府,故此将账册做得十分精细,就是几个铜板几两碎银分别花在哪儿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叫人一目了然。 她想着等日后把中馈还回去,没得让人拿住这话柄刁难自己。 老太太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却将她的才干看在眼里,心下更为欢喜爱重,一下就把手头琐事全推给她,自己种花养鱼,悠闲度日,因劳累而亏损的身子逐渐转好,早已霜白的两鬓甚至长出几缕华发。 一年半后,虞品言平定裕王之乱大胜归京,一跃擢升为正四品的广威将军,手握军权十八万,说不上多,却也不少。且他年方十七,有勇有谋,未来不可限量。 军队入京那天,老太太顾忌虞襄腿脚不便并未去城门口迎接。祖孙两依然躲在墙内倾听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这次眼中俱含着满满的笑意。 虞品言一下朝便急急忙忙往家赶,甫一跨进门槛,就见妹妹坐在轮椅上正朝自己灿笑。老太太立在她身后,本也带着笑,却又不知怎的哭起来,怕扫了兴致,连忙低头擦泪。 少年长高了,也长壮了,身上穿着一套绛红的战袍,脸庞还似往昔那般俊美,却又多了几分成熟坚毅,眼眸深处犹带着无法消退的血煞之气。他在战场上的凶名早已传入京城,这日见了才明白,为何叛军都把他唤作玉面阎王。 倘若他面无表情的立在那里,被鲜血和战火磨砺出的锋锐气质便似一把刀,直将周围的人割得遍体鳞伤,不敢靠近。 老太太站在原地,目露恍然。不知不觉间,孙子已成为比他祖父更勇武的将军了! 虞襄却似感觉不到兄长的变化,展开双臂,一叠声儿的唤着“哥哥”,若是她双腿完好,这会儿准似投林的乳燕,不管不顾的扎进他怀里去了。 虞品言低笑起来,嗓音比往昔更为浑厚性-感,眼中倾斜而出的温柔将一身血气尽数驱散,弯腰将越发俏丽可爱的妹妹抱进怀里,置于臂弯掂了掂,随即不满开口,“瘦了!” 十一岁在大汉朝可说是大姑娘了,不该再赖在兄长怀里。但虞襄一点儿也没那个自觉,伸手搂住兄长脖颈,埋怨道,“你不平安归家,我跟老祖宗吃不香也睡不好,怎么能不瘦!你也不晓得每隔一月便送封信回来,我跟老祖宗天天站在门口探看,见着送战报的士兵入京就急忙遣人出去打听。瞧瞧咱们这脖子,都比以前长了三寸……” 直将这些时日的委屈一一倾诉,虞襄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埋头将涕泪全往虞品言身上涂,以泄心头之恨。 老太太哭笑不得的戳她脑门。 虞品言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灌入衣襟落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烫得他止不住颤抖。直到这一刻,那犹在耳边喧嚣的战鼓的咚咚声、拼杀的嘶吼声、炮火的轰隆声、战死亡魂的呐喊声才一一从脑海中消退,被耳畔这脆弱的,蕴含无数委屈与思念的抽噎声取代。 他这才从一柄无心无情的战刀转化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别哭,”他用力揉弄小丫头发顶,哑声道,“哥哥回来了,哥哥活着回来了!” 虞襄慢慢止住哭泣,用衣袖胡乱擦掉脸上的涕泪,将脸紧紧贴着兄长的脸,轻快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用鼻尖蹭蹭兄长鼻尖,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疯丫头,又哭又笑的成何体统,快点让你哥进屋歇会儿。”老太太嘴上训斥,眼里却满是喜色,上前捏捏孙子强健的臂膀,喟叹道,“壮实了,比你祖父还高了!” 虞品言也惊奇的盯着她双鬓,笑道,“老祖宗看着比以前年轻了。” “你不知道吧,咱襄儿能耐了,会帮我管理中馈,这府里上上下下全由她说了算,我不用操半点心,每日里只吃斋念佛,养花种草,过得可松快,能不年轻么……” 祖孙三人一路笑一路往回走。 第二十八章 下人早置办了一桌酒席摆在正厅, 三人进去时还冒着热乎气,闻着可香。 “来来来,去了西北那苦寒的地方, 许久没吃上好东西了吧?这都是你最爱吃的, 赶紧把你妹妹放下,垫两口!”老太太一叠声儿的招呼。 虞襄也挣扎着要下去。 虞品言颇为不舍的将妹妹放进轮椅,先给老太太斟满一杯, 哑声道, “老祖宗, 孙儿一去经年, 苦了您了!孙儿自罚一杯。” 老太太被他说得又开始泪水泛滥, 却听虞襄嗔道,“哥哥,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苦不苦, 罚不罚的。你在外边儿打拼,咱们就把这个家守好,那是各司其职, 各安其命。空腹喝酒小心伤胃,赶紧吃东西!”话落直接夺过酒杯,顺便塞了一个翡翠虾饺进他嘴里。 虞品言忙把东西咽下去,爱恋的揉揉妹妹发顶。 老太太附和道,“襄儿说得很是, 咱们各司其职把这个家维护好, 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经年不见, 你倒对老祖宗生分起来了!” “该打!”虞襄拿起轮椅上挂着的小马鞭, 轻抽兄长手臂。 “小丫头越发凶悍了, 不愧是我的妹妹!”虞品言朗声大笑,越看娇俏可爱的妹妹越是喜欢,又忍不住将她抱到膝上,伸手去捏她鼻尖。 虞襄偷拿了一个虾饺去堵他嘴,兄妹两闹成一团。 “坐着好好吃东西,吃完了随你们亲热。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得!”老太太嘴里训斥,脸上却笑盈盈的。 虞品言吞掉虾饺,摸着妹妹的额头问道,“这里怎青了一块儿?” 老太太正欲张嘴,虞襄抢白道,“听说你回来了,我一高兴就撞门柱上了。都怪你!” 既然孙子已经回来,以往的艰辛就不必再让他知道了。老太太这样想着,便闭了嘴。虞品言信以为真,低笑道,“好,都怪我,日后襄儿犯的错都是我的错,多大的事儿我都替你扛着。” 气氛正好,却见马嬷嬷肃着脸进来,轻声禀告,“老夫人,夫人来了。” “好端端的,她怎么来了?”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这样大好的日子,她真不想看见林氏那丧门星! 虞品言表情不变,眸光却逐渐转冷。要不是听马嬷嬷提及,他都快把这位母亲忘了。虞襄跟老祖宗每隔十日便会给他写一封信,连带着捎来许多衣服鞋袜,就是营地里从不缺少的干粮也几十斤几十斤的送,还分甜口咸口,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然而林氏却似没他这个儿子一般,莫说一片纸,就是一个线头也不见她寄过。 虞品言以前还常常猜测,自己是否也跟襄儿一样,不是她亲生的。但现如今,这个问题却再也不能困扰他。 林氏为了配合喜庆的气氛,难得地穿了一件水粉色的衣裳,鬓边别着一支蝴蝶钗,慢慢踱步进来,笑道,“母亲说得什么话,我怎就不能来了。言儿大胜归京,正该好生为他庆祝才是。” 看见坐在虞品言怀中的虞襄,她笑容微冷,斥道,“快些下来,吃饭也坐在你哥怀里,成何体统。” 虞襄不以为然,却也拉拉虞品言衣袖,让他放自己下去。 空气中漂浮的脉脉温情被她三两句话冲散的一干二净。老太太气笑了,冷声道,“难为你还记得有言儿这个儿子。他在外头打仗,你在干些什么?给俊杰绣遗像?是不是绣完还打算帮言儿绣一幅?” 话音刚落,老太太连忙自打嘴巴,焦急的呢喃道,“佛祖莫怪,信女这是气糊涂了,做不得数的!佛祖千万莫怪!” 林氏自顾坐下,语气幽怨,“母亲把夫君的遗物全烧了,媳妇无以为念,只得绣一幅遗像。这不是已经听您的话,没再动针线了么?言儿,你在西北可好?有无受伤?” 虞品言凝视着像个仓鼠一样往自己碗里搬东西的妹妹,眼里含笑,嗓音却平淡无波,“劳母亲惦记,孩儿一切安好。” 虞襄一只手遮挡在颊边,面向兄长用口型无声劝道,“快吃东西,别废话。” 虞品言忍俊不禁,又爱又怜的揉揉她唇珠,然后低头进食。 林氏也象征性的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听说你这次擢升为广威将军了?手底下精兵十八万?” 虞品言不置可否,往妹妹的菱形小嘴里喂了一勺蛋羹,满眼含笑的看她咽下。虞襄也拿起勺子,喂给他一口。兄妹两你来我往,吃得格外香甜。 老太太喜的跟什么似得,一叠声儿的叫仆役再添一碗蛋羹。儿子第一次打仗回来时,足有三个月吃不下饭,见了肉菜就呕吐不止,瘦的简直没了人形,且听说首次征战归来的人都这样,吃多少药都治不好,得让他自个儿想通。她对此记忆深刻,就怕孙子也跟他父亲一样,得了这怪病。 眼下倒好,孙子看着精神头十足,吃得也香甜,她高悬了一年半的心这才算真正落地。 林氏见无人搭理自己,面上颇有些尴尬。好在她是个没心的,除了亡夫谁也不在乎,很快便调整过来,径自开口,“人手多了,是不是该加紧点儿把你妹……” 虞品言砰地一声将碗顿在桌上,冷眼睇过去,“母亲,吃饭的时候勿要多话!”随即垂头去看襄儿,发现她一脸懵懂之色,眼中的冰霜这才稍微化开。 合着她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儿子与面都没见过一回的女儿,究竟哪个重要?老太太气得手直抖索。因‘女儿’两字总出自林氏之口,还每每挑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对嫡亲孙女的期待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 她也并不是不想把人找回来,但能不能让孙子好生休息几天?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归来便忙不迭的给你去找人。你把他当成什么了?不知疲累不知苦痛的石头么? 老太太压了压火气,看向虞襄柔声开口,“襄儿,老祖宗跟你母亲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话落命马嬷嬷收拾些好菜,让桃红柳绿提回去。 虞襄可不想现在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乖巧的应了。虞品言抱她回去,又给她青紫的额头上了药膏,哄着她吃完饭,这才回到正厅。 林氏像往常一样,手里捏着帕子抹泪,见他来了哽咽道,“我知道战场上危险,可女儿流落在外就不危险么?这世道如此之乱,那沈家又是行商的,暴富或赤贫只在瞬息之间。女儿在他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可比不得言儿身居高位,荣华富贵……” “你给我闭嘴!你当咱们的荣华富贵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言儿拿命拼来的!你心里除了你女儿,可还有言儿丁点位置?他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老太太勃然大怒,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虞品言上前握住她手腕,轻轻揉了揉,再开口时语气冷沉,“母亲,我这便命人去找,就是把岭南翻过来也给你找到。日后妹妹回来,你就跟她安生过日子去吧。”莫再给我添乱,还了这份情,我却是顾不得你两了! 林氏没听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老太太却是领会了,看看孙子,又捻捻佛珠,终是长叹一声。罢了,摊上这样的母亲,谁还能始终如一的保有那份骨肉亲情?走到今日这等地步,也是林氏自个儿求来的! 林氏这才收住眼泪,干脆利落的走了。 祖孙两相对而坐,默默无言,直过了一刻钟,老太太才低声问道,“襄儿睡了?” “睡了。”虞品言点头。 老太太对着房梁喟叹,“你那母亲是个不长心的,你这妹妹却实心实意。血缘有假,对你的情分却半点儿也不掺假。她那额头你真当是撞了门柱?却是每天为你祈福磕出来的,今儿刚消,明儿又不要命的磕,我见了都不落忍!”抹去眼角的泪光,她继续道,“日后你那亲妹妹回来,也别把襄儿抛到一边不管不问!” 虞品言喉头堵得厉害,抬手灌下一杯烈酒,哑声道,“瞧您说的,我怎么可能抛下襄儿不管?她虽然不是我亲妹妹,论起情分却比亲妹妹还亲。老祖宗您放心,我就是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襄儿。对了,襄儿身体还好?” “现在挺好,你走后一月忽然犯了心绞痛的毛病,大夫天天来诊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她发病前好似做了个噩梦,大叫着‘哥快躲开’。”老太太看向孙子的眼里带着刺探。 虞品言眸光微闪,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枚变了形的铜钱,苦笑道,“世上竟真有心灵相通这等奇事。当时我正在杀敌,恍惚听见襄儿叫我躲开,这才避过了从后心射来的冷箭,然后又让这枚铜钱挡了一挡,只胸口疼痛了半月,并未伤到皮肉。我在战场上杀敌,连累的襄儿也跟着受罪,佛祖是要做什么?我杀了生,只惩罚我一个就够了!” 虞品言从不信佛,到了此时却不得不信。 老太太怔愣了好半天才回神,连忙劝慰,“这哪里是佛祖降罪,这是佛祖在庇佑你们呢。放眼看去,世上谁人还有你这样大的福分能险死还生?莫乱想,回来就好!”话落接过铜钱摸了又摸,自此对虞襄是太乙贵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虞品言辞过老太太,径直去了虞襄屋里。小姑娘睡得很甜,小嘴儿微微开启,呼出略带莲香的气息。虞品言凑近了去看她青紫的额头,又用指尖描绘她越发娇俏的五官,只觉得浸在血水里,寒铁一样冰冷坚硬的心完全柔软下来。 他脱掉靴子,退去战袍,侧躺在她身边,安心的闭上双眼。 桃红柳绿两个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去找马嬷嬷。 马嬷嬷朝屋内望了望,摆手笑道,“且让小侯爷睡个安生觉吧!兄妹两哪有那么多讲究!”正该让小侯爷多沾沾襄儿小姐的福气才是!多喜庆的日子,全让夫人给搅合了! 第二十九章 两年后 一辆乌蓬马车奔驰在路上, 却听马儿一声嘶鸣,直将车厢甩的晃动起来,车夫挥舞马鞭怒骂, “哪儿来的瞎子, 走得好好地忽然往我车轮下滚,你这是想讹诈怎地?也不好生看清楚这是谁家的车,你招不招惹的起!” 对方依然躺在地上, 并不还嘴, 只微微抬起手臂, 似乎想遮挡头顶刺眼的阳光。 车夫一个劲儿的喝骂, “怎还赖着不走, 赶紧起来,否则让马踩死你!” 路人们纷纷驻足, 对凶狠的车夫指指点点。 车帘忽然拉开,一张清秀的脸蛋探出来, 手里拿着一锭银子,道,“给你银子, 收了赶紧走,别耽误我们时间!” 对方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下颚微抬,露出一张俊美异常的脸,细长的剑眉斜飞入鬓, 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 黑而幽深的瞳孔摄人心魂, 那毫无瑕疵的面庞堪称绝世。他弯腰作揖, 温声道, “这位姑娘,在下并非讹诈……” 小丫头禁不桩嚯’了一声,结结巴巴的打断他,“不,不是讹诈难不成是寻死?有什么事那般想不开?将银子拿去吧,也好度过这道坎儿不是?”这回略带温柔和怜悯的语气跟之前的刻薄简直是天壤之别。 青年连连摆手,正欲解释,却见窗口又探出一个脑袋,却是一张比青年更为精致完美的面孔,瓷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透明,眼睛又大又圆,充盈着数不尽的灵气与明媚,粉嫩的小嘴儿一撅,满满地不耐烦便泄了出来,“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拿去!” 她抬手,将更大的一块银锭子扔在青年脸上,砸的青年低声呼痛,额头很快鼓起一个大包。 她的小丫头以手掩面,感觉颇为尴尬。 “这位小姐,在下不能收你的银子,在下并非寻死,不过……”青年捡起银子递回去,却见那少女微微扬起下颚,语气倨傲,“分明是寻死却又没脸承认,还真是懦弱呢!但凡你怀着赴死的决心活下去,又怎会活不出个人样儿?拿上银子赶紧滚开,待来日飞黄腾达了,也可将它依样砸回我脸上,且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她放下车帘,遮住那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孔,呵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吧。” 车夫连忙应诺,赶着马车缓缓开动。 青年盯着消失在拐角的马车,表情哭笑不得。分明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姑娘,偏要将自己的善心掩藏在锋利刻薄的言语之下。施恩也施的这般霸道,倘若换个脑子不活络的,指不定便将她记恨上了。 这性子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却也别扭的可爱。 青年一步一步走到街边,随意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他并非讹诈,也不是寻死,不过因早年的苦厄而落下的病根罢了,只要起身猛烈亦或长时间未进食,便会头晕眼花,手脚虚软,一不小心就摔在车前。偏那主仆两个总不听他将话说完,也不知怎么揣度他‘可悲可叹’的身世。 青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因摔跤而弄脏了衣服,下摆还破了个大洞,看着确实挺落魄的。 难怪,他摇头低笑,呢喃道,“让我把银子砸到你脸上,好歹也留个名号给我才是。”忽又想起哪有姑娘家第一次见面就自报名号的,对方压根没贪图他回报,不过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念想而已,哪怕这念想是怀着恶意的。 越发觉得少女说不出的别扭可爱,青年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杂货铺子,问道,“店家,方才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马车上画着一只奔跑的苍狼你看见了吧?那是虞家族徽。” 青年眸光微闪,继续追问,“可是那个虞家?” 店家点头,“除了永乐侯府,谁家的小姐那般刁钻,十两的银子也往人头上砸,就不怕砸出个好歹来。听说他家小姐是个心毒的,一句话不顺就拿鞭子抽人,京中闺秀没谁敢去招惹她,更别提她那身居都指挥使又兼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宠她宠的那叫一个厉害,被抽的闺秀找上门说理差点没被他削掉脑袋。” 说完,店家连连摇头,目露惊恐。 青年低声道谢,又买了一包米糕坐在门口吃,表情有些恍惚。万万没想到,那少女竟是他的嫡亲妹妹。什么刁钻、心毒,统统都是污蔑,不过是用尖锐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罢了。十岁便废了双腿,毁了半生,再不强势一些如何能活? 思及此处,青年失了胃口,将米糕扔给等待许久的小乞丐,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 永乐侯府,正院。 老太太正与一位穿着华丽的妇人说话,不时转头去问马嬷嬷,“小姐什么时候能回?” “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很快就到。”马嬷嬷行至门外看了看天色。 老太太握住妇人保养得宜的手,笑道,“不瞒你说,府中事务现如今全交给我那孙女儿处置,我已两三年不理事了。你这次来的仓促,吃穿住行都没筹备,不等我孙女儿回来,我这一时半刻也抓瞎呢!老了,不中用咯!” 妇人抿嘴而笑,“老太君说得什么话,你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孙女儿,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瞧您,双鬓都长出黑发了,看着比我母亲还年轻十岁。她若亲来,指不定怎么羡慕呢!” 老太太被妇人哄得心花怒发,连声追问老友的近况。两人正谈笑风生,虞襄从外面进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引得老太太转头看去,笑盈盈的开口,“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襄儿,快过来拜见你裴姨母。她母亲可是我当年未出嫁前的好姐妹。” 妇人看见虞襄掩在毛毯下的双腿,表情略微诧异。她原本以为老太太口中那个乖巧能干的孙女指的是侯府庶长女虞思雨,却没料到是断了双腿,不良于行的虞襄。 虞襄舍身救兄的事迹传得路人皆知,却也无法挽救她越发乖戾刁钻的名声。相由心生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眼前的少女。她长得十分精致,看着比院外金灿灿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尤其是那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乌溜溜,清凌凌,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无数小钩子,直扎进你心里去。 虽然才十四岁,未及笄,身量却十分高挑,身姿也纤侬合度。十岁便失了双腿成为废人,面上却不见一丝颓唐或自卑,甫一入厅便张着小嘴甜丝丝的喊人,实在讨喜的很。全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这容貌,这气度,完全与妇人的想象南辕北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执起少女皓腕,喟叹道,“这就是襄儿?许久未见竟长这般大了。你刚满月的时候姨母还抱过你呢,只这么一丁点儿。”她抬手比划。 虞襄掩嘴轻笑,黑白分明的猫瞳缀满细碎而璀璨的阳光,叫妇人好一阵眩晕,心里暗暗叹道:这般绝世之姿,比起当年艳冠京城的敏贵妃也分毫不差,只可惜了这双腿…… 老太太也跟着笑了,抬手抚摸孙女发髻,柔声道,“你姨母这回是陪你表哥上京赶考来了,月前你表哥入了会试前十,只等一月后参加殿试。因她租住的院落发现一窝白蚁,委实不大安全,便借咱家暂住一阵。” “那感情好,没准儿一个月后礼部衙役便要从咱家接一位状元郎出去呢!咱正好跟着沾沾喜气。” 虞襄一句话就把裴姨母逗笑了,连声说她是个灵性人儿。 虞襄略打趣几句,正色道,“既是备考,我这便使人把东头的叠翠苑收拾出来,那儿虽偏僻,环境却十分清幽,正适合表哥读书。姨母若是不放心,可自己过去看一看,缺些什么我立马让他们去办。你们舟车劳顿,布置好院落用罢吃食,正该赶紧休息才是。”话落命人去打扫院子,置办酒席。 老太太眯着眼睛歪在榻上饮茶,姿态十分悠闲。 裴氏本以为老太太自夸了,一个瘸子能得力到哪儿去,却没料虞襄将诸事处理得面面俱到,妥妥当当,说话也十分风趣幽默,比之手脚健全的大家闺秀也不差分毫。 她暗自咋舌,趁虞襄回屋换衣裳的空挡问道,“老太君,你不是还有一个孙女吗?叫出来让我见见?这还要住一个月呢,好歹让我认个脸熟。” 说起虞思雨老太太就有些不得劲,瞥了裴氏一眼,颇有些狐疑,“你如此着急忙慌的要见我孙女儿,可是为了……” 裴氏毫不掩饰的点头,“老太君您瞧,志晨今年正及弱冠,该定亲了。您与我母亲情同姐妹,若是再与我夫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裴氏夫君乃盐运使司运同,虽然才从四品,又是外官,可掌管的却是天下盐政,道一句富得流油也不为过。虞思雨若是嫁过去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作为亲祖母,她自然乐意。可一想到皇上最近严查国税库银的举动,老太太又开始迟疑。盐运使司运同专门负责督查各大盐场,坐在这位置上的人决计干净不了,还是别给言儿招祸了。结什么亲,等他们考完赶紧撇清关系才是。 老太太左思右想,觉得不好当面驳了裴氏,挥手让人去唤虞思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第三十章 虞思雨正在给老太太绣佛经, 耳边传来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今儿府中来了两位贵客你看见没?那穿着,那打扮,好大的派头!” “听说是老夫人故旧之女, 夫家乃盐运使司运同, 这回是陪嫡子上京赶考来了。” “考得如何?” “当然入了前十,否则哪会继续留在京中等待殿试。侯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住在咱侯府也好叫旁人看看他家的人脉不是?” “原是占便宜来了, 少不得要叫侯爷帮忙周旋。” “哪儿跟哪儿啊, 人官居盐运使司运同, 全大汉朝最吃香的差事, 论起家资, 两个侯府也不及他半分!而且他家公子长得格外清俊,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比起侯爷也不差呢!” “你这鬼丫头,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路过前院的时候瞅见了, 他正跟侯爷在湖心亭处饮酒,举手投足可风雅了!” 说到这里,小丫头们嘻嘻哈哈闹起来。 虞思雨不知不觉停下刺绣, 侧耳聆听。正当时,老太太的大丫头晚秋掀开门帘说道,“大小姐,府里来了贵客,老太太请你去见上一见。” 虞思雨精神一振, 忙扔下绣绷子, 找出自己最得体的一件襦裙换上, 匆匆去了正院, 跟虞襄前后脚进门。 虞思雨容貌虽比不得虞襄那般耀目, 可也算清雅秀丽,比之虞襄的明媚张扬更多了许多温婉贤淑的气质。虽说只是庶女,出身差了一点,但永乐侯身居要职,简在帝心,与太子又是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足以保证永乐侯府百年内的繁荣昌盛。 与永乐侯府结亲,即便娶的是庶女,方家也算是高攀了。且方家正值危难,除了官居都指挥使的永乐侯,当朝无人能救。 思及此处,裴氏取出两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分别给两人套上,然后将虞思雨拉到近前问话,态度十分亲热。 虞思雨兴奋的指尖都在颤抖,瞥了眼徐徐饮茶的虞襄,眸中流泻出几分自得。倘若嫁入方家,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比之侯府也丝毫不差。且方家嫡子不但有才,长相也清俊不凡,正是万千闺秀梦寐以求的良人。 反观虞襄,一个瘸子,一个野种,又能得意到几时呢?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快意,她越发殷勤的讨好裴氏。 她那点心思,老太太如何看不出来,对她上赶着巴结的行为很是窝火,却又苦于不能明言,只得连连催促仆役赶紧摆膳,又命人给前院的孙子和方志晨添几道下酒菜。 一番觥筹交错,裴氏总算是心满意足了,辞了老太太回叠翠苑休憩。老太太使人给她带路,转回头看向虞思雨,沉声道,“你今年十六,也该相看人家了。今次裴夫人找你来所为何事,你想必心里有数。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只叮嘱你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且睁大眼睛看清楚,别自个儿跳进火坑还带累我永乐侯府。” 虞思雨面上露出几分屈辱之色,低下头,含糊的答应,“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女知道了。” “如此,你便下去吧。”老太太看向虞襄,柔和了面色,“襄儿刚从镇国寺祈福回来,也累了,一块儿去吧。” 虞襄甜甜答应,还没出院门就见负责采买布匹首饰的管事嬷嬷急急找来,回禀道,“小姐,裁制春衫的料子已经到了,锦绣阁的掌柜刚送来,请您前去查验。” “推我过去。”虞襄慵懒的摆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刚喝了几杯薄酒,鼻端又嗅着浓郁的花香味,她恨不能在太阳底下置一张软榻,就地睡下。 虞思雨却十分亢奋,听了这话默默跟随在后。 掌柜已等候多时,看见虞襄赶紧上前行礼,态度十分谄媚,虞襄查验布料时并不敢多一句嘴,只因这位主儿是个眼毒的,料子好不好,颜色正不正,只需瞥一瞥就能知道。你说得多了她还得厌烦,一双灵气十足的猫瞳淡淡瞟过来,直叫你心虚的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如此,供应给永乐侯府的料子都是最上层的,不敢掺半点儿假。 虞襄查验过所有布料,扔给掌柜一块对牌,漫不经心地道,“去账房支银子吧,有新颖的首饰就派人送过来给我看看,价钱亏不了你。记住,要最新颖的,我虞襄可不稀得戴别人戴过的玩意儿。” 掌柜拿起对牌,连连应诺。 等她欢天喜地的走远,虞思雨柔声开口,“襄儿,你也知道我该相看人家了,正需要几身衣裳几套头面置换。你这阵子能否支应姐姐一二?日后姐姐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说这话时,她觉得万般屈辱也万般怨恨,但为了将来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不得不忍。也不知这野种给老祖宗和大哥灌了多少迷魂汤,竟连家业都尽数交付。等将来真正的虞襄归家,也不知会如何心寒委屈。 只可惜等自己嫁到扬州去,却是看不见那等‘山鸡落了梧桐木’的好戏了。想到这里,虞思雨嘴角微勾。 虞襄扯开一匹布置于阳光下查看,闻听此言淡淡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开口,“多置办几身衣裳几套头面你又能如何?外表锦绣内中草包,就是让你嫁入豪门你也玩不转,早晚也是独守空闺的下场。我早与你说过,闲时多学学理家,你倒好,接了差事不尽心去办,反使人给我挖坑下绊子。你也不称称自己究竟几斤几两,跟我玩心眼还太嫩了点儿。但凡你肯花心思,只需从我身上学去一星半点就够你受用终生了。你是想嫁人想疯了,也不先把方家的情况打听清楚便一头往里栽,管盐政的谁能干净的了?皇上近日又连查国税库银,盐运这块儿乃重中之重。别人忙不迭的往外摘,偏你迫不及待的往下跳。你若是拖累了哥哥,可别怪我六亲不认!” 她喝口热茶,继续训斥,“放着该学的不学,该懂的不懂,该问的不问,一门心思琢磨些歪门邪道。我看你不光要捯饬你那张脸,连脑子也得好生捯饬捯饬!” 虞思雨被她训得抬不起头来,听闻周围小丫头们忍笑的声音,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那张恶毒至极的嘴。至于她说得那些话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当她见不得自己好罢了。 管事嬷嬷到底阅历更深,心知二小姐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倘若大小姐因此而警醒起来,确实能够受用终身。偏大小姐是榆木脑袋,总不开窍。同是姐妹,论起聪慧当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虞思雨的贴身丫头是个气性大的,忍不住微微抬头,用怨毒的目光瞥她一眼。 虞襄将茶杯一顿,拿起马鞭抵住她下颚,挑眉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在这永乐侯府里,谁人敢跟二小姐作对?被她抽一鞭子,无论你犯没犯错,有没有理,当即便会被侯爷赏五十大板再撵出去。 那丫头抖了抖,连忙跪下认错。 虞襄并不理她,看向虞思雨慎重告诫,“你是要春衫还是头面我都给你,多贵重亦无所谓。我只对你有一点要求——莫拖累我哥哥,否则我便让你下半辈子都饥寒交迫衣不遮体的活着。你信是不信?” 她抬起下颚,大而明亮的猫瞳紧紧盯住对面的少女,眼眸深处暗藏着似天真又似残忍的流光。 虞思雨不自觉退后几步,颤声道,“妹妹说这话委实太过严重。婚配之事岂能由我做主,全凭老祖宗一句话罢了。” “你知道就好。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干些投怀送抱,降格倒贴的丑事么?”她微眯的猫瞳霎时睁开,笑容清澈明媚,可爱至极,“行了,你可以走了。酉时我派人把布料和首饰送过去。拿了我东西,你可得守我的规矩。” 虞思雨点头,高一脚底一脚的离开。 这番话很快便被管事嬷嬷传入老太太耳里,老太太一面修剪盆栽,一面笑叹,“家里有襄儿镇着,我还愁什么?但凡虞思雨能学到襄儿一星半点的聪慧,我也不会将她留到现在。嫁入高门?她也不想想凭言儿在朝上的位置,皇上如何乐意看见咱们侯府与世家大族联起手来。她若是想要往豪门里钻,这辈子怕是不能了。” --------------------------------------------------------------------------------- 虞品言正在前院招待方志晨。两人相对坐在湖心亭中,矮桌上摆放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春日和风刮过,带来一缕缕花木峥嵘的香气,颇为醉人。 方志晨暗暗打量永乐侯俊美无俦的面庞,有心敬酒却迟迟不敢妄动,盖因对方周身的气质实在冷冽,连温暖的阳光也无法浸透。 几个小丫头故作匆忙的从湖边路过,拐入小径立马躲在假山后,透过孔洞欣赏方志晨那张清俊异常的脸,时而发出嘻嘻哈哈的低笑。 方志晨是个身体孱弱的书生,自然听不见,虞品言却听得一清二楚,锋利的视线在他脸上划过,随即沉声开口,“你既然是来备考的,便好生待在房里温书,不要随意去后院走动。”倘若不小心冲撞了襄儿,他少不得要将这对母子撵出去。 “无需每日给老太君请安吗?”方志晨脸色有些苍白,暗暗寻思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永乐侯。 “无需,老祖宗每日都要念佛抄经,万莫扰她清净。有什么事派人去前院知会一声,自然有人帮你处理。” 方志晨连连应诺,深觉传言果然不假,这永乐侯当真是玉面阎罗,与他对坐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找不见半丝人气儿。 第三十一章 虞襄小憩片刻, 醒来后看看颜色淡去的指甲,命桃红给她调制凤仙花汁,“里面多放些玫瑰精油, 染好了指甲还能留下淡淡的香气, 如此,拂手挥袖间自带出一股优雅韵致。” 桃红应诺,取出个小钵, 放上凤仙花和明矾细细捣弄。 柳绿拿着一个巨大的锦盒掀帘子进来, 回禀道, “小姐, 掌柜的把春衫和头面送来了, 您是自个儿先挑挑看,还是原样给大小姐送去?” “给她送过去吧, 想必这会儿正伸长脖子在门口看呢。”虞襄半靠在床头,轻薄的罩衫从肩上滑落, 露出半边雪白的臂膀,一件小抹胸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春日料峭,乍暖还寒, 小姐您多穿点。”柳绿放下锦盒给她加了件衣裳,再将她顺滑如丝的黑发从衣襟中取出,用篦子慢慢梳理,打理整齐后命两个小丫头将她抱到梳妆台前安坐。 虞襄慵懒的趴伏在桌上,指尖一下一下拨弄锦盒上的流苏红绳, 徐徐开口, “去了好生叮嘱邱氏, 让她把虞思雨看牢了。虞思雨若是敢做出格的举动, 甭管什么以下犯上, 尊卑不分,先把人绑起来再说。她那脑子,我就是用狼牙锤去敲打,也是听不进半个字,还当我心怀妒忌见不得她好。倘若她起了歪心,必是一条道走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不是怕她带累了哥哥,我管她是死是活,且由着她往火坑里跳。” 柳绿边听边点头附和,见主子头发实在太顺滑,没法挽髻,只得用桂花油抹的湿湿地,再用几根银簪四下里固定成蝶花状。 虞襄对着铜镜左右看看,满意的摆手,“行了,赶紧去吧。” 桃红捣碎凤仙花,将混着明矾和玫瑰精油的花汁倒进小碗碟,再放入一团棉花浸透,见小姐颇有些百无聊赖,捡了个话题道,“小姐,那方家的公子长得真俊俏。” “哦?怎么个俊俏法?”虞襄转脸看她。 “皮肤很白净,眉毛很英气,鼻子……”桃红一边说一边用小镊子将棉花攒成指甲盖大的一团,小心翼翼放在主子指尖,再拿布巾包好。 说得正起劲,挂在廊下的大鹦鹉阿绿扯着嗓子叫起来,“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桃红连忙噤声,却已经晚了,虞品言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沉声道,“这一个月内谁也不准踏进前院,犯忌者自去管家那里领三十大板。” 桃红胆战心惊的应诺。 虞襄抿嘴笑道,“哥哥,那方家公子果真那般俊俏?” “不过尔尔。”虞品言本就冷硬的面庞越发透出几分不悦,走到妹妹身后,摁住她肩膀,贴着她耳廓盘问,“他母亲今日可曾说些什么?” “不就是一些家长里短么。不过看她那样子,似乎想让虞思雨给她当儿媳妇。你也知道方家家资丰厚,富可敌国,虞思雨现在指不定怎么美呢。”虞襄轻轻吹了吹指甲上的凤仙花汁,一股独特的香味转瞬在空气中蔓延,令人醺醺欲醉。 虞品言将脸埋入妹妹颈窝深吸口气,这才在她身边落座,接过桃红手里的小镊子,给妹妹染指甲,动作十分熟练。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想象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纵横八方的骠骑将军竟有如此儿女柔肠的一面。 “方家现在看着一团锦绣,实则早已是烈火烹油,时日无多。虞思雨那里,你得好生敲打敲打,莫让她带累我永乐侯府。你也是,别听人念叨几句俊俏就以为……” 眼见哥哥又要开始无休无止的念叨,虞襄忙将空闲的手挂在他脖子上,唇角往上一翘,讨好道,“我知道啦,再俊俏能比得上我哥哥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哥哥这般俊俏的郎君啦。而且哥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我大汉朝的盖世英雄。我要嫁人,必定得嫁哥哥这样的,那些个凡夫俗子压根入不了我的眼。” 她眨了眨晶亮的猫瞳,轻笑道,“不过,比哥哥更优秀的男子这世上怕是没了,所以注定我这辈子嫁不出去。哥哥,你可得养着我啊。” 她凑近了,用鼻尖轻碰虞品言鼻尖,温热地带着莲花馨香的气息直叫人沉迷。 虞品言眸光恍惚了一瞬,冷硬的面庞慢慢柔软下来,低声开口,“无需你提,哥哥自然养你一辈子。今晚都吃了些什么?” “白斩鸡、如意鱼卷、龙须四素、清蒸鳜鱼……”虞襄一样一样细数。 “只吃了这些?我还当你喝了一大桶蜜,所以小嘴儿才这样甜。”虞品言揉揉她饱满的唇珠,眼中沁出浓烈而温柔的笑意。 “蜂蜜没吃,倒是吃了点这个。”虞襄挑开桌上一个玳瑁小盒的盒盖,沾了一指嫣红的蜂蜜状的东西轻轻涂抹在下唇,又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笑道,“这口脂是我自己做得,玫瑰花瓣添一点儿蜂蜡再添一点儿猪油细细捣碎,晾干后就能用了。人都道‘朱唇未动先闻口脂香’,哥哥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她一面轻笑一面又沾了一抹口脂,先是置于虞品言鼻端让他嗅闻,忽又改了方向往他唇上涂去。 虞品言十六岁便征战沙场,哪会识不破她这点小伎俩,不过由着她胡闹罢了,且等她将自己唇瓣染红便眯眼欣赏她笑得越发灿烂的小脸儿。 “哥哥,是不是很香很甜?”她眨眨眼睛。 虞品言伸出舌尖舔了一舔,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弥漫,本就深刻而俊美的五官因着那染红的双唇而显得妖异邪肆起来。 虞襄看呆了去。 与此同时,虞品言的视线也无法从妹妹那晶亮饱满,好似熟透的樱桃的红唇上移开。他慢慢,慢慢靠近,鼻端钻入一缕缕玫瑰混合着莲花的清香,脑中忽然浮现半爿暧昧不已的诗句——艳色浮粧粉,含香乱口脂。 口中一阵干-渴-难-耐,恨不能将那娇艳欲滴的菱形小嘴狠狠吞吃入腹。 他心下微震,连忙拉开距离,又故作无事的夹起一团棉花,放在妹妹指尖,包好布巾后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虞襄毫无所觉,指使桃红继续给自己染指甲。 -------------------------------------------------------------------------- 叠翠苑,裴氏好不容易盼回半醉的儿子,连忙迈着小碎步迎上前搀扶。 “赶紧擦把脸,”她拧了一条毛巾覆在儿子脸上,殷切的询问,“可与永乐侯结交上了?” 方志晨躺在榻上喘了会儿气,等脑袋不那么眩晕了才气馁道,“他果然似传言那般冷酷,十分不好接近。我敬他酒,他直接推拒,与他说话,他爱理不理,还不准我在侯府随意走动。我为了缓解尴尬,不得不自斟自饮,一不小心便喝多了。” “他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裴氏听了略感气愤,却也知道能顺利住进虞家已经算是不容易了。那门外站立的拿着剑戟的士兵和频频走过面容整肃的巡卫,看得她心肝直颤,腿脚发软。 原以为夫家已经足够富贵,与虞家比起来才知道那富贵只是流于表面一戳就破的水镜,似虞家这般森严巍峨才真正称得上世家大族。 她咋了会儿舌,这才想起给儿子灌醒酒汤,叮嘱道,“他可是都指挥使,全大汉朝最不能招惹的阎王爷,有点脾气是应该的。你且忍耐一二。” 扶儿子起来,她继续开口,“我今儿见了侯府两位小姐,想将那庶长女定下来,你觉得如何?” 方志晨立时醒酒了,诘问道,“为何是庶长女?等我高中状元,莫说豪门世家的嫡女,就连当朝公主也娶得,为何非要娶一个庶女?母亲,你这是在折辱儿子啊!” “母亲不是没办法吗?”裴氏一脸苦色,“皇上现在严查国税库银,尤其是盐政这一块儿,也不知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你父亲连身后事都准备好了,满朝里数来数去,也就都指挥使能救他。结了亲,你父亲才有活路啊!” “他家不是还有一个嫡女?”方志晨依然不满。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确实有个嫡女,却是个瘸子,不良于行。娶了她,谁给你掌家,谁给你出外应酬,说不准连子嗣都艰难。故此,我才退而求其次,定了庶女。” 裴氏一脸可惜,却也不想想她家在京城百年世家中算个什么次第。也是在扬州那等浮华喧嚣之所迷了眼,又被盐商们捧得有些飘飘然不知所谓,入了京那抬到天上去的头还低不下来,总以为自己儿子乃经世之才,万中无一,别家的女郎都得由着他挑挑拣拣才行。 方志晨想到父亲陷入的困境,果然只有凌驾于三司之上的都指挥使才能救,只得咽下满腹屈辱,点头道,“儿子听母亲的。只一点,定亲前且找个机会让我见见这虞家大小姐。” 裴氏欢喜的摸摸儿子脑袋,笑道,“那是自然。这虞家大小姐虽然是庶女,却自小长在嫡母身边,相貌气度样样不差,你一定会满意。” 母子两商谈片刻,这便把婚事定下了,只等殿试过后中了状元就风风光光上侯府提亲。 第三十二章 一月后, 方志晨果然高中,却不是状元,而是探花。 今科状元乃岭南人士, 姓沈名元奇, 论起长相比之探花更要俊美十分,游街的时候差点没被路人砸来的鲜花荷包淹死。然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才华。皇帝惊叹于他言辞犀利、论点独到、内藏乾坤的策论,口称这是他登基以来阅览过的最优秀的卷宗, 随即找来几位当世鸿儒, 于琼林宴上轮番试探。 状元郎不卑不亢, 不慌不忙, 直将几位鸿儒驳得哑口无言, 自愧弗如。他不但才华横溢,论起做人也分毫不差, 几句话又将场面圆了回去,引得皇帝龙心大悦夸赞不已。 榜眼和探花本也是当世俊杰, 在他的衬托下反显得暗淡无光了。 宴后皇帝留下状元郎彻夜长谈,翌日便将之调入翰林院担任侍读学士,竟一跃成为从五品的京官, 其圣眷之优渥可见一斑。 且不提各方势力如何拉拢这位状元郎,一年一度的醮会又要在白云观举行。此乃京中一大盛事,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前往道观举行祭祀活动,以祈求新的一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帝后二人虽不能亲至, 却也会派遣侍从往观中送祭品, 为期十日的庆祝活动能把全京城的人都引出来。 永乐侯府, 西厢小院。 站在金丝架上的阿绿看见大步而来的俊美青年, 蒲扇着翅膀高喊, “侯爷来啦,侯爷来啦!” 虞品言边走边往它嘴里弹了一粒花生,这才堵住它破风箱一般粗噶的大嗓门。桃红柳绿两人刚替主子换好衣裳,正跪着整理裙摆。 少女穿着一件火红色的柔绢曳地长裙,外披轻薄透明的鲛菱纱罩衫,浓艳的色彩没被罩衫压住,反更添了几分神秘。 她挥退两个丫头,拿起细细的狼毫画起眉来,听见阿绿的吵闹声,转着瞳仁瞟过去,懒懒开口,“哥哥,你且等我一等,我还早着呢。” 妹妹每逢外出必要梳妆大半个时辰,虞品言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坐在她身侧饮茶,漆黑的眼瞳片刻不离那白皙娇俏的脸蛋。 虞襄沾了些碳粉,顺着眉毛生长的方向小心细致的涂抹,刻意加粗加黑后又在眉尾处轻轻往上划拉,本就娇艳明媚光彩夺人的脸蛋立时显出十二分凌厉来。 她对着铜镜左右看看,又修改了几处,这才挑着眉梢冲兄长得意的笑,“看见没?这叫刀式一字眉,是不是感觉很凶悍?要的就是这效果。”她紧接着用狼毫在眼尾处染了染,勾了勾,本就又圆又大的猫瞳越发显得晶亮有神,然后微微眯缝着朝兄长乜去,“看看我,是不是觉得心肝儿一颤一颤慌乱的很,压根不敢凑上前与我说话?那些个嘴碎的,背后总嘲笑我是瘸子,我便要在容貌上碾压她们,让她们一个二个都自惭形秽,绕道而行。” 听了这话,虞品言紊乱的心跳逐渐恢复平静,既觉得好笑又觉得疼惜,点点她鼻尖道,“那是,单你这张脸便能美死她们。” “何止美死她们,我自个儿照照镜子也快被美死了。”虞襄对着镜子转动脸庞。 虞品言放下茶杯,一边朗笑一边去捏她脸颊,戏谑道,“给哥哥看看,我的小襄儿这脸皮究竟有多厚,恐怕连弩箭也不一定射的穿。” 虞襄左右摇着头躲避,兄妹两霎时闹成一团。 一刻钟后,虞襄笑倒在兄长怀中,嗔道,“不闹了不闹了,快赶不上打醮了。我还没涂口脂呢。” 虞品言松开她软嫩的腮肉,沾了一抹口脂细细帮她涂匀,完了捏住她下颚欣赏良久,这才将她放下膝头,抱进轮椅里。 虞襄见他不推自己出门,反而转身去了隔间,警惕的叫起来,“你要干嘛?老祖宗可该等急了。” 虞品言笑而不语,手里拿着一条湿帕子,将她细心描绘了大半个时辰的妆容擦的一干二净,笑道,“你美死自个儿也就得了,莫去祸害别人。”醮会人多眼杂,他可不想自己的宝贝妹妹让外男看了去。 “好歹给我贴个花钿啊。”虞襄垂死挣扎。 虞品言在她妆奁里翻了翻,找出样式最简单的朱砂痣一般的花钿,往她眉心一贴,催促道,“成了,走吧。” “换那朵莲花状的吧?这个不怎么打眼。”虞襄死死拉住他衣袖。 虞品言不答,弯腰便要将她眉心的朱砂痣也一并剥了去,她连忙扎进他怀中把脸藏起来,喊道,“成了成了,就这个成了。哥哥咱们快走吧。” 虞品言搂着她肩膀好一阵低笑。 ------------------------------------------------------------------------ 老太太虽然信得是佛教,但醮会这种一年一度的盛事正是与几位故友走动的好时机,她自然不能错过,此时早穿戴妥当,坐在厅中饮茶,看见素着脸,没精打采的孙女,莞尔道,“哟,是不是妆容又让你哥洗掉了?” “可不是嘛,每逢大一点儿的集会便这样,叫我如何有脸见人。”虞襄唉声叹气。 老太太笑得越发厉害,拧着她鼻尖道,“你都没脸见人了,满京的闺秀该如何自处。你可给别人留条活路吧。”不是她自夸,就她孙女这长相,放眼整个大汉朝,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是惨遭横祸失了双腿,上门提亲的冰人非得把侯府的台阶踩塌不可。 虞品言温声附和,“老祖宗说得很是,所以我总跟她说,让她莫去祸害旁人,只祸害我一个就够了。” 这话听起来略有些奇怪,老太太却没多想,只因马嬷嬷拿着一个红封进来了,禀告道,“老夫人,这是方家送来的庚帖,您要不要看看?” 老太太漫不经心的摆手,“看什么,总之是要推掉的。观主那里你可打点好了?” 方志晨高中探花后在裴氏的安排下与虞思雨见了一面,双方都很满意,没过多久便遣冰人上门说亲。因老太太与裴氏母亲乃几十年的老朋友,说一声情同姐妹也不为过,就是有心拒绝也不能做得太露相,便让她先把庚帖送来,届时只说两人八字不合也便罢了。 “早商量好了,这两个八字定是合不上的,可惜了一桩大好姻缘。”马嬷嬷一面叹息一面将庚帖收入袖袋。 两人打的并不是什么哑谜,稍微往下琢磨琢磨便知说的是哪件事。因精心妆扮而姗姗来迟的虞思雨正巧听了个全乎,脸上喜色尽去。 晚秋给她打了好一会儿帘子也不见她迈步,提醒道,“大小姐,老夫人只等着你一个了。” 虞思雨这才如梦方醒,脚步虚软的进去。 老太太见她那如丧考妣的样儿,自然知道她听见了,却也并不解释因由,也不开口安慰,但凡她有点脑子便知道方家绝不是富贵乡,却是安乐塚,让人死也死的不明不白。 “人既已到齐,那便走吧。”她淡淡摆手。 虞思雨应诺,略略低头掩饰自己怨恨的表情。 ----------------------------------------------------------------------------- 白云道观里果然人山人海,好在观主早有准备,为达官贵人们安排了最舒适的住处。虞品言负责醮会防务,将祖母与妹妹送入厢房后便匆忙离开。 祖孙三人稍事休整,拿上祭品便直奔雷祖殿。 殿外站着两排龙鳞卫,剑戟耸立,阵仗森严。能让龙鳞卫亲自守护的,其身份必定不凡,十有八-九是皇族中人。老太太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转身便想离去。 一位老嬷嬷拿着两炷高香出来,分别插在殿门两旁的青铜大鼎中,看见祖孙三人,忙开口打招呼。 老太太回头一看,却是太子妃的奶嬷嬷宋氏,当即露出个惊讶的表情,“原是宋嬷嬷。这里面的贵人竟是太子妃娘娘?娘娘不是……” 宋嬷嬷给她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道,“但求一个心安。” 老太太深以为然的点头。 太子妃嫁给太子六年有余,却一直未曾生养,今年终于怀上了,却怀的是万中无一的双胎。若生的是两男,必得去其一,不去其一也可,两个都得剥夺继承权。若生的是两女,双胎生产时大多艰险,也不知会不会损了根骨,致使日后再难有孕。 最好的情况是一男一女龙凤呈祥。可双胎本就难以养活,若是两子均安也就罢了,若是龙死凤生……那皇上和太子的脸面就‘好看’了。 偏现实比臆测更为糟糕,太子侧妃早为太子诞下庶长子,且那侧妃还是太后嫡嫡亲的侄孙女,家世比起太子妃来说只高不低。倘若这一胎太子妃不能保得一个健康的男婴,其前途真可谓扑朔迷离,凶险万分。难怪她都怀胎七月了还坚持要来道观祈福,却是求子心切了。 老太太比划一下肚子,问道,“可还好?” 宋氏点头,“太医说胎相很稳,出来祭拜一趟并无大碍。” 两人正说着话,太子妃听见响动走出来,看见虞襄容色大悦,招手道,“襄儿,快些过来。” 桃红柳绿忙推虞襄上前见礼,被人视若无睹的虞思雨觉得怨恨又屈辱,只得站在原地僵硬的福了福。 太子妃握住虞襄皓腕,冲老太太笑道,“虞老太君,你这个孙女是出了名的灵性人儿,能否借本宫沾沾福运?” “娘娘谬赞,论起福气,她哪里及得上您半分。”老太太连忙摆手。 太子妃但笑不语,拉了虞襄入殿,指着一个签筒道,“本宫在这里站了足有两刻钟,却是不敢伸手去抽。襄儿帮本宫抽一支吧,无论好坏都不怪你。” 虞襄听了这话顿时头皮发麻,说不怪,真抽到下下签谁又能维持平和的心态?或多或少都会介意。但太子妃是君,她是臣,这是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 虞襄无法,闭眼祷告片刻,随即果断的抽出一支,递给满目希冀的太子妃。 老太太面上不显,实则心脏都蹦到嗓子眼里去了,生怕孙女抽中一支下下签,让太子妃心存芥蒂。 第三十三章 太子妃最近过得委实不顺。若她嫁予平常人家, 怀上双胎必是天大的好事,但她嫁的偏偏是皇室,情况就截然相反。 诞下两儿视为不祥, 诞下两女视为不祥, 诞下一儿一女实乃大大的祥瑞,然其中又暗藏凶险。龙生凤死视为不祥,龙死凤生视为大不祥, 唯有双子均安才算是平稳了。 算来算去, 反不如只怀一胎, 是好是歹也就五五之数, 并无需操那么多心。 且让她更感焦虑的是, 她嫁入东宫六年,太子膝下仅得一子, 与其他几位子嗣丰茂的皇子比起来实在是少的可怜。皇上十分看重嫡庶,太子没有嫡子一直是他的心病, 故而这些年对太子妃越发不满。 又加之徐侧妃野心渐长,在她怀孕期间频频放出流言扰乱她心神,几位妯娌也暗中使绊子意欲令她落胎, 其中艰险一言难尽。 太子妃虽然行事沉稳,却也有些顶不住了,这才前往道观谒拜鬼神。送上祭品后她在签筒前站了足有两刻钟也不敢伸手去拿,只好把虞襄叫进来,抽中上签便罢了, 抽中下签她还能安慰自己那是别人抽的, 与本宫无关。 接过签后她指尖微颤, 看也不看就递给观主。 观主轻咦一声, 她脊背立马绷直了, 问道,“可是签文不好?” 老太太捏着佛珠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忽而想起这是道观,又连忙告罪,改念一句‘无量天尊’。 虞思雨眸光微闪,只等着看虞襄倒霉。这种两头讨不了好的事她也巴巴的凑上去,可见平日里的聪慧能干都是被老祖宗和大哥捧出来的! 观主细看片刻,笑着摆手,“非也非也,贫道却是要恭喜太子妃娘娘,竟抽中了本观唯一一支龙凤签。太子妃娘娘请看。”话落将签双手奉上。 太子妃定睛一看,签头标了一个上上,下绘首尾相连的一龙一凤,签文只两句——竹化成龙凤入天,道光普照诸邪散。其寓意已经很明显了。 太子妃长出一口气,捏着签头低笑起来,淤积在心底的,快要将她压垮的慌乱和焦虑顷刻间消散,喟叹道,“襄儿果然是个有福的。” 虞襄摆手,“不是我有福,是神仙借着我的手给娘娘赐福,说到底还是娘娘您命数好,没我什么事儿。”千万得把自己撇干净,否则生的不是龙凤胎也要怪到她头上,皇家人实在是难伺候。 “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九儿也来了,在后殿的厢房里睡觉,你带她出去转转,省得她一睡又是一整天。”太子妃笑道。 虞襄应诺,在两个宫人的带领下往后殿行去。老太太大舒口气,暗道襄儿果然是个福星,这运气着实不一般,与太子妃略叙会儿话,又祭拜了殿中雷祖,这才带着满腹心事的虞思雨离开。 ---------------------------------------------------------------------------- 白云道观的规模虽比不得镇国寺,却也占了一整个山头,山顶更有一口天然形成的湖泊,碧色的湖水印着淡蓝的天空和一轮灿阳,风景着实美不胜收。湖边俨然是最清幽的去处,故此,道观特意建造了一座两层高的茶室,又在茶室旁修建了几个小亭,无论是饮茶还是泛舟,都是绝佳去处。 风景好了,去的人也就多了,虞襄带着九公主跟范娇娇来到茶室时,二层靠窗的位置都已坐得满满当当,只余楼梯口一个小桌还空着。 九公主现年十二岁,很快就要十三,身量抽条了,脸也长开了,虽比不得虞襄娇艳逼人,却也俏丽可爱,再加之一身卓然贵气,只要不开口说些傻话,倒挺能唬人的。 范娇娇是三人中最年幼的,却也是最高壮的,浓眉大眼很是英气,腰间别一根蛇尾鞭,谁要是敢对九公主不敬,她二话不说便抽过去。京中闺秀给她取了个混号叫‘打手’,她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因观中人多手杂,观主为防冲撞贵客,将茶室让给女客,湖边的几个小亭用来招待男客,倒也两相得宜。 道童一面用抹布擦桌,一面邀请三人落座。 九公主指了指窗户,道,“我想去那里坐。” 范娇娇立马走过去,抽-出腰间的鞭子在桌上甩了甩,哼道,“听见了吗?九公主要坐,还不赶紧让开。”在虞襄坚持不懈的调-教下,她越发朝着将门虎女的方向发展,那气势怎么看怎么彪悍。 四位闺秀一脸屈辱的起身,移坐到楼梯口,其余人等皆站起来行礼。九公主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拿起四人未曾用过的糕点一口口啃起来,唇角的糕点渣立马将她浑身的贵气驱散,变成了傻气。 虞襄瞥她一眼,对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幽幽叹息。 “你怎么了?吃啊!”九公主拿起一块云片糕,颇为殷勤的递过去。 “你自个儿吃吧,慢着点,别噎着。出宫的时候没用膳?” “用了,我最近饭量见长,皇嫂和母后不准我多吃,说是会胖成小时候那样,待来年就嫁不出去了。”九公主腮帮子不停蠕动,像只仓鼠。 “他们吓唬你呢,你小时候那哪儿叫胖,叫圆润,好看着呢!”范娇娇这些年拍马屁的功夫越发精进。她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性子直,又非常喜欢九公主,说出来的话自然肉麻了些。 虞襄听了深以为然的点头。 几人闲谈的片刻,茶室里忽然骚动起来,也不知哪家闺秀尖叫了一声,“呀,是状元郎,他也来了!” 众人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楼下三四米处的小亭内,几位青年文士正围坐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到妙处忍不住拿起筷子敲击碗沿,放声高歌。 烟绿色的柳枝四下里垂落,在微风的吹拂下一起一伏,倒似在和歌起舞,颇为雅意。 然而更为雅意迷人的还是状元郎那俊美异常的五官,或轻笑,或皱眉,或面无表情,种种神态无不使人迷醉。 九公主含着一口糕点都忘了咽下去,呢喃道,“真俊俏,和莲子糕一样俊俏。”边说边站起来,探出身子看个不停。 有她带头,其余闺秀也都忘了矜持,全都挤到窗边探看,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虞襄转眼瞥去,心下略感惊讶。传说中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竟是那位意图撞车寻死的落魄公子,短短两月而已,他还真飞黄腾达了。 只看了几眼,她的注意力就被背对着茶室的高大身影吸引。倘若将几位文人雅士比作翠竹,那身影便似一棵青松,且还是扎根于崖顶的凌云松,自有一股坚毅不拔,英雄盖世的气度。他无需露脸,在虞襄眼中便是最特别的存在。 闺秀们的嬉笑声引得湖边的青年们纷纷抬头眺望,虽面上不显,心下都略带几分得意,吟诗的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许多。唯独那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将手置于腰间的刀柄上,脊背绷得直直的,隐约可见掩藏在官袍下的强健而充满张力的肌肉纹理。 虞襄定定瞅了他好一会儿,见他总没发现自己,眼珠子一转,从荷包里掏出几粒红豆,朝他砸过去,然后立马弯腰躲在窗台下。 耳边有破空声传来,虞品言迅速躲避,垂眸一看却是几粒红豆。他转脸朝茶室看去,发现九公主嘴里正叼着半块糕点,痴痴的望着沈元奇。范娇娇冲他摆了摆手,挤眉弄眼的不知想表达些什么。 虞品言挑眉,故作不在意的转身,继续盯着亭中乔装改扮过的太子。 虞襄捂着嘴偷笑,随即又掏出几粒红豆砸过去,却发现自家兄长迅速转身,似笑非笑的瞥过来,用口型无声训斥,“又淘气!” 虞襄趴伏在窗台上,冲他飞了个得意的小眼神儿。她本就长得跟一幅画儿似得,头上又笼罩着绚烂的春光,眉心一点朱砂闪闪发亮,娇艳欲滴,直叫湖边所有人都仰头朝她看去,目中均露出痴迷之色。尤其是沈元奇跟方志晨,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 虞品言脸上的悦色顷刻间退去,拾起地上一粒红豆,弹向她所在的窗口。只听哐当一声脆响,却是支撑窗棂的竹竿被弹断,窗户重重落下。 所幸虞襄极为了解自家兄长的脾性,在他弯腰捡红豆的时候就急忙躲开,顺便将九公主也拉离窗口,否则她们鼻子都得被撞歪。 “你哥哥又生气了。我每次见他,他都在生气。”九公主摇头叹息。 “虞大人真厉害!我爹说他是大汉朝第一高手,这话果然不假!高手嘛,总有那么一点儿小脾气的。”范娇娇又开始拍马屁。 虞襄没搭理两人,立即去掀窗户,却发现湖边再看不见半条人影,只余一队龙鳞卫拿着剑戟匆匆走过。 ------------------------------------------------------------------ 沈元奇辞过太子,行至虞品言跟前,拱手道,“下官见过侯爷。方才那位小姐可是侯爷的嫡亲妹妹?” 方志晨本也打算离开,听了这话忍不住朝两人看去,脑海中不断浮现少女那张比春光还要明媚的俏脸,一时竟有些痴了。他万万没想到,那瘸了腿的嫡小姐竟是如此一位绝色佳人。单她那张脸,已足够弥补她身上所有缺憾。 “沈大人,你逾矩了。”虞品言语气阴冷,右手搭放在腰间的绣春刀上,轻轻摩挲刀柄。 沈元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连忙弯腰告罪。 虞品言面无表情的点头,继而大步离去。 沈元奇摸了摸微微发凉的脖子,心下既感到欣慰又觉得失落。唯一的亲人就近在咫尺,他却不能与之相认。她现如今是侯府嫡女,深受兄长和祖母的宠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倘若自己贸然登门相认,也不知会不会招致她怨恨。 罢了,再等等看。沈妙琪近日也入了京城,估计没多久便会寻到永乐侯府。侯府想找姓沈的商家是千难万难,而沈家想找侯府却很容易。京中侯爵本就只那么几户,再加之十年前遭逢大难这条线索,稍一打听也就知道了。 凭沈妙琪那心性,定是要夺回属于她的一切。他且等她先出手再另行安排。 第三十四章 方志晨一回到自家居住的小院就忙不迭的让人去找裴氏。 裴氏一脸丧气的进来, 说道,“儿啊,你跟虞大小姐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方志晨本还满脸的焦急, 听了这话立时笑起来, 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你两的八字合不上,说是勉强结亲, 日后灾祸连连家无宁日, 严重点还会妨害到子嗣。故而这亲是结不成啦, 虞家把庚帖都退回来了。” “母亲不若将儿子的庚帖再送去合上一合。” “还合什么, 给你们看八字的可是人称活神仙的白云观观主, 他说得话准没错。”裴氏连连摆手。 “儿子是让你拿庚帖与虞家的嫡小姐再合一合。”方志晨耳尖红得滴血,嗫嚅道, “儿子方才在湖边见了她一面,实在是, 实在是喜欢得紧,求母亲成全。” 裴氏先是觉得欢喜,继而又迟疑起来, “儿啊,你愿意聘娶他家嫡女自然是好,但她不良于行,你那后宅谁给你打理?谁给你生养子女?谁伺候你?这些可都是大问题,不能仅凭一时冲动就作决定啊!相貌再好, 也不能拿来过日子不是?” 方志晨心下为难, 却又无法忘怀虞襄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斟酌半晌道, “母亲, 那便先把表妹迎进门吧。让她帮我打理后宅,生养子女,虞小姐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嫡妻便是。” 若不是朝廷闹出稽查盐税的事儿,裴氏早勒令儿子把外甥女娶进门了,也不会试图拿他的婚姻做交易,听了这话真可谓大喜过望,连连抚掌道,“甚好甚好,就这么办。我这便写封信给大姐,让她尽快准备。” 因裴氏姐夫去得早,留下她姐姐跟一个嫡女艰难度日。裴氏与之感情深厚,便帮姐姐置办了一座宅子就近照顾,外甥女也从小接到家中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两姐妹虽未言明,却都存了结亲的意思。虽说如今是以妾室身份入门,可虞襄仅是个摆设,与姐姐解释清楚她必定会同意。 方志晨略思索片刻,又迟疑道,“别,还是等虞小姐过门后再迎娶表妹吧,省得虞家不满。” 裴氏不乐意了,讽笑道,“虞家凭什么不满?咱们肯要那瘸子却是他家几世修来的福分。你乃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不但才华横溢容貌俊美,日后还前途无量,想娶谁家的闺秀娶不到?我肯让我大好的儿子娶他家的瘸子,他家就该偷着乐了。” 裴氏拍拍儿子肩膀,继续道,“儿啊,你莫看他家门第高,可就凭虞襄那条件,这辈子怕都没人要。咱聘娶她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你爹走出困境你又飞黄腾达了,这当家主母的位置万万不能让一个瘸子占了去,因你这情况也在夺情之列,母亲还可向族老递表书,为倩儿争取平妻之位。人到了手,那就只能任咱们摆布了。” 方志晨听了犹觉得底气不足,摆手道,“不成不成,若是让永乐侯知道了,还不得打上门来。” “他若是想让虞襄名声尽毁,一辈子再无人敢娶,他只管打上门来,咱家还怕他吗?你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宠虞襄宠的厉害,护得跟眼珠子似得。虞襄到了咱手里就等于捏住了他软肋,他就是想灭了老鼠,也得顾忌着玉瓶不是?届时你是要外放还是驻京,升迁还是平调,尽可去找他周旋,他为了虞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裴氏这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方志晨细细一想也觉得很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想让女儿过得好,不就得可劲的厚待女婿吗?虽说虞襄家世显赫,要想和离不是难事,可她情况与旁人大为不同,她是个瘸子,真离了方家这辈子算是完了,只能落得个孤独终老的下场。凭虞品言宠她那股劲头,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的。 母子两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当即便要去找老太太交换庚帖,忽又觉得太急切了显得面上不大好看,只得暂且忍耐。 另一头,虞思雨也打听到自己大好的姻缘已然告吹之事,心里对老太太简直恨入骨髓,躲在房中冥思半日,终于琢磨出一个法子。 --------------------------------------------------------------- 虞襄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裴氏母子惦记上了,喝完茶送走九公主和范娇娇,让丫头推着自己优哉游哉往回走。 眼看居住的小院近在咫尺,一道温柔婉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襄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襄回头去看,拧眉思索片刻才迟疑道,“常雅芙?” 三年未见,常雅芙长得越发出挑,然而在虞襄跟前就有些不够看了,那艳丽无匹的脸庞立时被衬的有些俗气。 常雅芙扯出一抹笑,再次开口,“襄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襄大约猜到她要说些什么,用指尖抚了抚唇角,道,“那便走吧。” 主仆三人跟着常雅芙来到她居住的小院,却是坚决不肯入屋长谈,只停在院中那颗大槐树下,静静眺望远方烟雾缭绕的山峦,姿态悠闲至极。 常雅芙见她未有主动搭腔的意思,只得将院中下仆驱散,又暗示虞襄的两个丫头站远些。 桃红柳绿巍然不动。 常雅芙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虞襄。虞襄懒懒摆手,两人这才下去了,走到院门口,像两尊门神一般一左一右的站立,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主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没功夫听你讲那些弯弯绕绕。”虞襄扬了扬下颚。 常雅芙本还想寒暄几句再进入正题,听了这话连忙开口,“襄儿,再过一月我就要除服了,你也知道吧?” “知道。”虞襄低头欣赏自己嫣红的指甲。 “你能否帮我把这封信送给你哥哥。当年那些事都是我父亲拿的注意,我一介弱女子,如何做得了主,唯有受人摆布的份儿。我对你哥的情谊绝没掺半分假,发生那么多误会,他总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看,我今年已经十九,若是他再想退婚,我这辈子哪还有脸见人!你也是姑娘家,总能理解我的苦处。当年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早知道错了,还请你帮姐姐这回吧。”说到悲处,常雅芙眼泪汩汩而出,双手奉上一个精致地散发着香气的信封。 “抱歉,我这辈子压根没想着嫁人,实在无法理解你的苦处。”虞襄眨了眨猫瞳,表情无辜又懵懂,实则心情早已经坏透了。 常雅芙悲戚的表情略微僵硬。 虞襄唇角上扬,扯出个讽刺的笑,继续道,“别跟我玩儿这套苦肉计,就凭你也想嫁给我哥哥,也不揽镜子照照你配也不配?你父亲能逼着你与三房嫡女姐妹相称?你父亲能逼着你与三婶娘过从甚密亲如母女?你父亲能逼着你在元宵灯会上与虞品鸿交换定情信物?你一只脚都跨进他家门槛了,还当我永乐侯府什么都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我祖父当年是干什么的,手底下那么多旧部,你那些丑事桩桩件件我哥哥都记着呢。一面与虞品鸿卿卿我我,一面又拽着我哥哥不肯放手,你也不怕两脚踏空摔死自个儿!” 常雅芙眼泪都被惊了回去。 虞襄拂开她拿信的手,挑眉道,“当年我哥哥还是一介白身,三叔却已经官居吏部尚书,虞品鸿中了进士又得了皇上一句‘少年英才’的称赞,你们靖国公府以为他家能袭爵也无可厚非。别跟我说什么情啊爱啊的,我都替你感到害臊,说到底不过为了一己私-欲罢了。但凡当初我哥哥绝望之时你肯给他一句鼓励一个好脸,我今日也不会如此刻薄你。” 她低下头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反塞进常雅芙手中,语重心长的交代,“明年便是太后七十大寿,皇上为了替太后祈福意欲大赦天下。三叔一家定是能从流放之地回来,你与虞品鸿就能再续前缘了。我在这里先道一声恭喜,请冰人的银子我帮你们出了,千万别跟我客气。”话落还奉送一个甜蜜无比的微笑。 哥哥那样优秀的儿郎,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偏要你这个爱慕虚荣,朝三暮四的?若是不能一心一意待他、不能全心全意信他、不能在关键的时刻给予他力量、不能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让他一辈子幸福快乐。对不起,请你走好! 少女分明笑得那样娇美动人,看在常雅芙眼中却比恶鬼更令人可憎。虽然早知道她脾气乖张不好对付,却没料到她会用如此粗暴恶毒的言语来攻击自己。但偏偏她说得全都是实情,让常雅芙辩无可辩,只觉得全身的衣裳都被扒光了,身体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但若是不找虞襄,又有谁的话能叫虞品言听入耳中?她也是没有办法了! 常雅芙木愣愣的握着那五两银子,指尖剧烈颤抖起来。她以为自己做得那些事虞品言并不知情,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拿自己当个笑话看。 笑话就笑话吧,看一辈子也行,她绝不能让虞家退亲,否则靖国公府的名声就完了,她也再没脸见人。而且,虞品言现如今身居都指挥使的高位,道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退了这门亲事,让她上哪儿再去找比虞品言更优秀的夫君?与其成为全大汉朝的笑话,她宁愿成为永乐侯府的笑话,等她日后站稳了脚跟,再来清算今日的屈辱。 虞襄从她眼里看见了强烈的不甘,却并不以为然,招手便要唤桃红柳绿过来,却没料树上忽然掉下许多虫子,淋了她一头一脸,更有一道怨恨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竟敢如此羞辱我姐姐,且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第三十五章 除了蝴蝶, 虞襄什么虫子都怕,尤其是那些软趴趴的肉虫子,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更何况是被倒了满身?眼下, 那些虫子正顺着她的领口钻入亵衣里,那触感不但可怕,虫子身上比毛孔还细的绒毛一接触皮肤便钻入血管融入血液, 剧烈的毒性激发出一大片一大片疼痒难忍的小水泡。 虞襄吓呆了, 僵坐在轮椅上一动都不敢动, 生怕头发上的虫子也落入衣领。 “桃红柳绿, 快快快, 快帮我把这些虫子弄掉,我好难受!”她嗓音里带上了浓烈的哭腔。 柳绿拿出帕子帮小姐拍抚肉虫, 桃红一把将从树上溜下来的十二三岁的少年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质问:“你干什么呢!” 少年乃靖国公唯一的嫡子常琦, 打小.便被宠坏了,在外得了个“混世魔王”的称号。这日捏着一双竹筷在院里抓虫,凑够一瓶便拿去喂他那只画眉鸟, 正准备下树呢,就见姐姐带着一个瘸子进来。他一时好奇躲在树上偷听,听到最后肺都要气炸了。 永乐侯那瘸了腿的妹妹在京中名声同样不好,刁钻、刻薄、性情乖张,说起话来像刀子一样锋利。今日一见才知, 她竟比传闻中更招人恨!舌根子都嚼到自己家来了!谁给她的胆子! 常琦打开瓶盖, 想也不想便将一整瓶虫子全倒了下去, 此时又被桃红推倒在地擦伤了手心, 那仇恨也就越发深刻了, 爬起来一脚便将桃红踹翻,倒还有点理智没朝虞襄动手,只捡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兜头兜脑砸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很不干净。 常雅芙本欲拦阻,看见虞襄要哭不要的可怜样,心中升起巨大的快意,竟退后几步冷眼旁观。 柳绿拍掉衣服外面的虫子,却没法处理衣服里面的虫子,有心让桃红过来帮把手,将小姐推回去,却被常琦屡屡拦住,更挨了好几脚。 柳绿见势不妙,撇下主子和桃红跑出去了。 虫子在衣服里钻来钻去,背部起了一大片小水泡,难受的厉害,虞襄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咬牙道,“常雅芙,你还跟当年一样没长脑子。凭你姐弟今日的所作所为,这辈子都别想踏入我永乐侯府。” 常雅芙气懵了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正欲上前拦阻往虞襄头上砸碎石子的弟弟,却见虞品言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满头细汗的柳绿。 虞品言素有玉面阎罗之称,此时眼中翻搅着滔天煞气,直叫人退避三舍。他一把扼住常琦脖颈,远远扔出去,随即看向自家妹妹。 却见她闭着眼,咬着唇,脸色苍白如纸,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随着她颤抖的弧度轻轻晃动,头上身上沾满枯枝败叶,额头更被石子砸出点点红痕,模样可怜又狼狈。 虞品言心脏狠狠揪了一下,眼中煞气更重,弯腰就要抱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推开,颤着声儿道,“手别压我后背,痒,疼,亵衣里还有好多虫子!” 虞品言柔声安抚道,“哥哥知道了,这便带你回去。莫怕,哥哥在呢。” 他一手搂住妹妹纤细的腰肢,一手托住她臀部,用抱小孩的姿势将她抱入臂弯,大步离开,全程未给常雅芙一个正眼。 柳绿向常雅芙蹲身行礼,假笑道,“常小姐,多谢您今日对主子的照顾,奴婢回去后一定如实回禀老夫人,让她亲自登门道谢!”话落拉上桃红抬腿便走。 常雅芙疾奔到院门口,一行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天上不知何时飘下细细密密如云似雾的春雨,落在皮肤上冷飕飕的,直冷进心底里去。 常琦捂着疼痛不已的屁股,怒气冲冲开口,“他们虞府算什么玩意儿,竟敢如此对待本世子!姐姐莫伤心,我定让父亲帮咱们讨回公道!” 常雅芙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他半晌,忽而惨然一笑,“虞府算什么玩意儿?我且告诉你,那是连诸位皇子都要敬上三分的玩意儿。你若不想被父亲请家法,这便与我上门赔罪去吧!” 常琦不肯,在常雅芙的威逼利诱下勉强点头,怀着满腹怨气去了。 ------------------------------------------------------------ 虞品言一将妹妹放下,就见她飞快扯落头上的珠钗,解开发髻,不停抓挠发根,紧接着又脱掉罩衫、外袍、亵衣,眨眼功夫就只剩下一件粉红色的小肚兜。 虽然才十四岁,但少女的身材已发育得十分完美,正可谓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本就少得可怜的布料压根遮不住这撩人的风情。 偏她犹不自知,掀开衣摆直往里看,随即伸手探向背后,意欲解开绳结。 虞品言这才从火烧火燎的状态中回神,一把扣住她双手,大掌覆在她细腻光滑的后颈上,将这具美得令人发疯的躯体压入自己怀中。 靡丽的景致消失在眼底,但那柔软的触感却直抵胸口,隐隐还传来一股清淡却惑人的香味,萦绕在鼻端怎么也挥之不去,虞品言喉结上上下下耸动,完全不知该拿怀里的人怎么办,就像大冬天里抱着一团火,明知会烧死,却又舍不得放开,简直要命!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妹妹背后大片大片的小水泡吸引过去。雪一般白腻的肌肤遍布红肿破溃的瘢痕,那画面委实触目惊心。想她打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种伤害? 虞品言眸中瞬间翻涌出杀意。 柳绿拿着药膏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嗫嚅道,“侯爷,让奴婢帮小姐上药吧。”您能不能回避一下?虽说是兄妹,可也不能这样不避讳吧? 桃红倒是毫无所觉,正在清理掉落在床上的虫子。 虞品言咬咬牙,正欲放开妹妹,却被她搂住腰,带着哭腔喊道,“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抽死常琦!还有常雅芙,她竟然任由她弟弟欺负我,要是今后你娶她进门,却不知要如何折磨我呢!有这样恶毒的嫂嫂,我趁早不用在家待了,你直接把我送到乡下庄子里去吧!” 虞品言被她说的心如刀割,五指插-入她发中轻轻摩挲,语气温柔至极,表情却阴冷异常,“襄儿放心,哥哥一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至于常雅芙,她这辈子都别想踏进我永乐侯府。” 虞襄这才满意了,抽抽噎噎的放手。 虞品言撇开头,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院子,在廊下站立许久,心里那团火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只得跨入霏霏细雨中,让冰凉的雨滴帮助自己清醒。 守在院外的两名龙鳞卫不放心,频频朝他看去,琢磨着是不是要给都统送一把油纸伞?雨虽然不大,却很密实,短短一刻钟便将都统的头发都打湿了,淅淅沥沥的水滴顺着发丝滑落,直往衣襟里灌。 正踌躇间,却听都统冷声下令,“找一筐小虫过来,无毒的。” 两人领命而去。在龙鳞卫刑房里呆过的人都知道,虞都统口中的小虫可跟寻常人口中的小虫完全不一样。 在雨中又站了片刻,胸口那烧灼的感觉才慢慢淡去,虞品言正欲举步,却见常雅芙带着常琦战战兢兢走过来。 “品言,我带琦儿来给你赔罪,望你大人大量莫与他计较。他还小,胡闹起来难免失了分寸,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虞大哥,我错了。”常琦低下头,不敢与虞品言对视,忽又觉得不甘,抬头大声嚷道,“可虞襄也有错!她羞辱我姐姐,说我姐姐不配嫁给你。她算什么,你与我姐姐的婚事也能由她做主?” 虞品言面无表情的点头,“我与你姐姐的婚事我们虞府确实做不得主,但凭你们靖国公府决定。你们说能嫁才嫁,你们说不能嫁随时都可以悔婚。这一点我们虞府早就知道,却是襄儿不知礼数了。” 常琦被他讽刺得哑口无言。当年那事儿真不能提,确实是靖国公府背信弃义在前。 常雅芙容色惨白,摇摇欲坠。 正当时,两名龙鳞卫抬着一个竹筐进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都统。 虞品言朝常琦指了指,随即脚步仓促的离开。 常琦摸不着头脑,正欲往竹筐里探看,却见两个龙鳞卫走到他跟前,兜头便将筐里的东西倒在他身上,却是一条条小指粗细的蛇,刚从冬眠里醒来颇有些懒散,有的盘在他头顶不肯动弹,有的直往他衣襟里钻,寻找温暖的去处。 常琦当即被吓的魂飞魄散,扯开嗓子惨嚎起来,那声量都快把天上厚重的乌云冲散了。常雅芙也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举起油纸伞又跳又叫的驱赶。 虞襄听见响动命桃红柳绿将自己抱到窗边查看,当即笑得前仰后合。 好在虞品言没下死手,找来的蛇都是无毒的,也就吓吓人而已。等姐弟两叫足两刻钟,眼看就要脱力晕倒了,两名龙鳞卫这才使人给靖国公递口信,让他来抬人。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嫡子,靖国公夫妇恨不能将之时时刻刻揣在怀里含在口中。见儿子狼狈不堪的回来,裆部染了一大团尿渍,手脚不停打哆嗦,显然是吓得狠了,夫妇两心疼的似刀割一般,捉住女儿好一顿训斥,随即气势汹汹的去找虞老太君说理。 这虞品言也太娇惯虞襄了,小孩儿家家的玩闹他也如此不依不饶,简直不可理喻! 第三十六章 靖国公夫妇赶到小院的时候, 柳绿派来通禀的小丫头刚走。老太太正压着满肚子火气,一丝笑脸也没露。 靖国公夫人张口便开始诘问,“我说老太君, 虞品言也太没风度了点, 琦儿与虞襄两个拌几句嘴,闹那么一闹,他竟叫人把一筐蛇倒在琦儿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他堂堂都指挥使, 怎能与一总角小儿计较?” 老太太闭目捻着佛珠, 等她说完了正准备开口, 却见虞品言顶着半湿的头发大步而入, 沉声道,“我妹妹被他倒了一身毛虫, 现如今体无完肤,痛痒难忍。他半点伤口也无, 只不过被吓上一吓,已算是我手下留情了。倘若你们还不知好歹,当心我掀他一层皮!”话落扯唇一笑。 世人都知道, 笑起来的永乐侯远比面无表情的永乐侯更为可怕。他表情温柔似春风化雨,实则那微笑里蕴含着满满地对生命的漠视。 靖国公这才恍惚想起,眼前这位再不是当年那个落魄可欺的小儿,却是皇上钦点的都指挥使,可越级杀人, 可先斩后奏, 满朝文武, 唯有皇上一人能辖制的住。朝廷内外, 沙场上下, 死在他手里的冤魂数不胜数,倘若都落入九渊地狱,恐怕连阎王殿都能挤塌。 靖国公这才知道怕了,腿肚子直打颤。 靖国公夫人对朝中之事并不了解,还道虞品言是当年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儿,竟摆出丈母娘的架势滔滔不绝的训斥起来。 虞品言全无心情听她说完,冷笑道,“你当他与襄儿如何闹起来?却是襄儿一口说破常雅芙当年灯会与虞品鸿交换定情信物的事儿,那姐弟两恼羞成怒这才向襄儿下毒手。夫人,此事你想必也很清楚,那以后你不是与三婶做下约定,只等三叔袭了爵,虞品鸿成为世子,便来找我退亲吗?我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只可惜天意弄人,三叔一家没多久就下了大狱,这门亲事没能结成,便又想起我来。你们当我虞品言是什么?专拣破鞋的窝囊废?” 靖国公夫妇猛然睁大眼睛,似见了鬼一般。 老太太失手掐断佛珠,急问道,“竟还有这事?交换定情信物?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好孙媳,如此的不知廉耻,如此的淫-荡下作!你们还有脸上门问罪?来人啊,将他们打出去!快快打出去!” 老太太站起来,一叠声儿的怒吼。常家意欲与三房结亲这事她知道,却不知道常雅芙早就与三房嫡子有了私情!常家竟想拿一个破烂货塞给他虞府,想得倒美! 仆役们高声应诺,出门找棍棒去了。 再待下去少不得挨顿打,且名声还臭了,靖国公夫妇埋着头捂着脸,逃也似的跑了。 老太太满肚子火气无处可发,拍着桌子厉声诘问,“这事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早知常雅芙如此放浪形骸,当初老靖国公没死的时候我就该把这桩婚事退了,哪能忍她这么多年!不行,等她下个月一除服,我就上门把亲事退了。简直欺人太甚!”想起当初差点没被靖国公夫人说动,允了这门婚事,她冷不丁出了一身的虚汗。 虞品言轻轻拍抚她脊背,温声道,“现在告诉你,你还如此急怒攻心,当年告诉你,你不得被她气得再躺几个月?孙儿怎么舍得。” 老太太一时心疼如绞,一时又恨得咬牙切齿,拉着孙子的手抹起泪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孩子究竟受了多少苦?简直不敢深想!他祖父怎么能替他定下如此糟心的一门亲事?下了黄泉定要找那老东西算账! 虞品言一面替老太太擦泪,一面微微笑了。襄儿知道这事的时候比老祖宗更为激动,竟连自己送给她的匕首都拿出来,说是要捅了常雅芙。身边有这样两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已经足够。他也是磨砺了许多年才真正想明白,该舍弃的便要干脆利落的舍弃,该珍惜的一定要牢牢抓紧。 老太太与孙子默默无言的待了一会儿,这才觉得好多了,见他头发半湿,衣服也换了一套,正想问他大冷天的洗什么澡,却见一名龙鳞卫急急忙忙冲进来,禀告道,“都统,太子请您赶紧过去!” 老太太顿觉不妙,连忙催促孙子快走。 ------------------------------------------------------------- 却说太子妃得了虞襄抽中的那支龙凤签,心情果然大好,在后殿厢房稍事休息,见外头下起春雨,几株晚梅吐出艳红地星星点点地花苞,沾了水珠显得尤为可爱,竟不顾宫人的阻拦,撑起油纸伞寻梅去了。 逛到梅林边缘,就见一座垂花门大敞着,对面是普通人家居住的院落,虽然占地不大,却挤了足有七八户。现如今正是倒春寒的天气,出太阳的时候不觉得,一下雨便冷得钻心,又加之山顶更比平地冷上几分,不烧炭火简直没法过日子。 道童们怕香客冻出病来,在院子一角堆了许多木炭,又在一旁烧了一大盆旺火,谁要是想发炉子便自个儿来拿火星。 一名容貌秀丽的婢女正一边往自己带来的火笼里夹火星子一边往大火盆里添炭,未免别人来时火灭了。 木炭一入火盆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更冒出一大团浓烟,呛的那丫头连连咳嗽。 太子妃掩住口鼻,正欲回转,却听随侍身侧的医女喊了一句,“不好,这烟味有异!” 众人皆慌了神儿,正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见太子妃忽然踉跄一下,捂住腹部低呼,“快扶本宫回去,本宫肚子痛!” 这是动了胎气了!宋嬷嬷忙使人抬起太子妃,快速往回赶,似想起什么又朝跟随在不远处的龙鳞卫大吼,“赶紧去找太子殿下和虞都统!还有,把那丫头抓起来!” 龙鳞卫各自领命而去。 白云观主精通医术,诊断后发现太子妃要早产了,忙命人去备产房,随即跪在雷祖殿内祈福。陪侍的医女和产婆严阵以待,心焦如焚。若太子妃和腹中胎儿出了什么意外,莫说她们,就是这观中五六成的香客怕都逃不过虞都统的屠刀。 皇上乃嫡长子,当年本该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却差点没被他几个兄弟害死,从此以后对嫡庶看得更重。倘若太子无能也就罢了,偏太子德才兼备,就是子嗣上艰难了点儿,迄今为止仅得一个庶子。这是皇上对太子唯一不满的地方。对这个嫡孙,皇上是殷殷切切盼了六年之久,也难怪太子妃紧张的夜不能寐。 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了,竟被人暗害了去,皇上的震怒可想而知。 不仅宫人和观主心寒,就连太子的心都是寒的,唯恐失了嫡子惹的父皇对他厌弃。看见虞品言大步而入,他压下满腔怒火,冷声道,“易风,给孤查!孤平时太仁厚了,竟叫他们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若是找出那幕后黑手,孤定要上禀父皇将之挫骨扬灰!” “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托。”虞品言也不废话,略一拱手便前往地牢审问疑犯。 龙鳞卫借用白云观的地窖建了一座刑房,正在对那添炭的婢女用刑。 婢女委实不屈,身上鞭痕累累都不松口,坚称自己刚随主家从大禹城入京,赶上醮会前来凑个热闹,与京中各方势力均无牵扯,是被冤枉的。 龙鳞卫的行事风格向来狠辣,管你有没有罪,先用一遍刑再说。行刑的两人也不与她分辨,拿来一块夹板就要上拶刑。 刚拶了两下婢女就受不住了,凄厉的大喊,“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干!我,我不是婢女,我是侯府嫡女!你们竟敢如此待我,若是我家人找了来,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侯府?哪家侯府?”其中一人轻蔑的笑起来。将他们碎尸万段?普通的龙鳞卫连一品大员都不敢擅动,这世上能将他们碎尸万段的,除了皇上就只有虞都统。莫说这婢女胡话连篇,就算她果真出身豪门,又能奈他们何? 婢女连连摇头,嘶喊道,“我不知道是哪家侯府,我只知道十四年前我让别人抱错了,我父亲死于匪徒刀下,你们去打听,保管一打听就能知道!我是侯府嫡女,我是真正的侯府嫡女!”忽又觉得方才的威胁实在不妥,忙补救道,“只要二位大人愿意替我寻亲,我家人定会重重报答二位,今日的苛待也一笔勾销!我房里还收着家人留给我的襁褓,布料乃宫中贡品,我可以拿给你们看!” 当真越说越离奇了,两名龙鳞卫摇头嗤笑,下手渐重。 虞品言甫一跨入门槛就听见婢女连恐吓带贿赂的话,肃杀的表情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动。他快步走过去,挥退两名下属,捏住婢女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 婢女早已涕泪横流,感觉到下颚冰冷的温度,忍不住抖了抖,勉力睁眼一看,立时咬牙切齿的低吼,“又是你!你害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我二次?我究竟与你有何仇怨?” 这话问得委实莫名其妙,堂堂永乐侯,什么时候与一个低贱的婢女有了交集?两名龙鳞卫越发觉得此人脑子有病。 虞品言不答,见她面貌与林氏有七八分相似,心下略微有底,又翻开她衣袖,果然看见她手腕上印着一个兰花状的红色胎记。 找了四年都没找到的妹妹,竟是在牢狱中相见,一个乃刑讯官员,一个乃笼中囚犯,也不知上天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虞品言退开两步,语气寡淡的说道,“无需用刑了,先将她押入牢房候审。” 两名龙鳞卫低声应诺,丝毫不敢多问。 虞品言走出地牢,心中既没有欢喜也没有释然,更没有找到亲人的激动,唯一的念头却是——她缘何出现在此地又沾染上此事,可是有心人针对自己布下的陷阱? 种种疑团淤积心底,他免不了皱眉,决定先将案子查清再说。 第三十七章 经过核查, 那婢女名唤彩棋,原名沈妙琪,乃上京述职的允州知府赵安顺嫡长女赵敏慧的一等大丫鬟。允州位于岭南极南之地, 瘴气弥漫交通不便, 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知府十分不好做,多为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亦或得罪了权贵的倒霉鬼才会赴任的地方。 这赵安顺不但出身寒门,且还因耿直的性格得罪了不少同僚, 眼看在京城混不下去了, 不得不递奏疏申请外放。因无人帮他斡旋, 最后被派去允州, 一待就是十多年。 龙鳞卫将他查了又查, 没发现可疑,却在木炭上找出了问题。原来堆放在角落的木炭全都浸泡过红花、桃仁、麝香、川牛膝等草药混合熬成的药水, 放入火中燃烧便把药性逼了出来。 红花等物本就于胎儿不利,经过特殊手法炮制后堪称虎狼之药。各家各户都来添炭, 烟味早在观中弥漫多时,只不过太子妃离得远,烟味冲淡后那医女没能发现。 与太子妃一样身怀有孕的妇人观中还有几个, 当夜便纷纷落了红。 虞品言拿着卷宗反复阅览,末了唤来几名得力下属,命他们顺着木炭和草药两条线索去查。几百斤木炭都要浸透,所需药量十分巨大,遮掩的再好总会留下痕迹, 且采买环节亦能抓住几个嫌犯。 他留下最后两人, 命他们去查沈妙琪, 莫说对方从小到大的经历, 就是每天吃几粒米喝几口水也得如实禀报。 等人全都走了, 他这才露出个阴郁焦躁的表情。 找到亲妹妹也意味着找到了襄儿的家人,事情闹开后襄儿必定会与自己生分,说不准还会随他们离开侯府远去岭南。 因着这层顾虑,虞品言对寻找亲妹妹的事并不热衷,派出去找人的只是信得过的家仆而非无所无能的龙鳞卫。林氏催促时他便问上一问,其余时间想都想不起来。否则凭他都指挥使的能量,哪会寻找四年依旧无果。莫说他六亲不认,从小连面都没见过一回的妹妹又如何能与相依为命的襄儿相比?找到也就罢了,找不到便一直这么耗着,他没甚所谓。 然而他不去找,老天却自动自发将人送上门来,还是在如此凶险的境况下。倘若核实了沈妙琪身份,必定要报予太子和皇上知晓,但什么时候报,怎么个报发,虞品言还得再三斟酌。 如果太子妃此次能顺利诞下龙凤胎,这事自然好说,若是太子妃和胎儿遭遇不测,侯府少不得要受些牵连。 种种后果均考虑清楚,虞品言也不使人放了沈妙琪,依然将她关押在地牢里,等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再原原本本禀告皇上,由皇上定夺。 他是皇上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是为了肃清太子登基之路而存在的利器。太子虽然德才兼备,手段却太过温和,皇上怕自己百年后太子被权臣和外戚压制,这才大刀阔斧的整顿朝纲,只为留给太子一个清平盛世。太子绝非开疆拓土之材,却有守成之能,大汉朝没了内外交困,皇上死也死得瞑目。 而他之所以放心将如此滔天权势赋予虞品言,看中的便是永乐侯府世世代代为皇族肝脑涂地的忠心和对方审时度势的智慧。 也因此,虞品言更不敢对皇上有丝毫隐瞒。至于老太太那里,他一点风声也没透,省得她跟着担惊受怕。 虞襄并不知道正主儿已经入京,且还跟虞品言遇上了。她背部起了一大片燎泡,委实难受的厉害,跟老太太打过招呼便下山回家去了。 方志晨见她走了,跟裴氏随意找了个借口也下了山。他现如今还借住在侯府,想着回去后没准儿能私下里亲近亲近这位佳人。 虞思雨派人盯着方志晨,见他离开也急急忙忙跟上,说是要回去照顾妹妹。 这话老太太半点儿也不相信,但府中有襄儿坐镇,定闹不出乱子,便点了头。此时太子妃早产的消息还未传出,白云道观也未封禁,他们走得十分顺畅。等他们走出半里路,整个山顶就被龙鳞卫团团围住,莫说人,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然而太子到底本性宽厚,爱民如子,只抓了道观所有道士和那院中住户,旁的毫无嫌疑的人在龙鳞卫处做过登记写下供述后便都各自放回院中,并不曾刑讯逼供。此举博得了民众极大的好感。 有虞品言在,太子索性丢开手,只一心等待太子妃生产。这是他第一个嫡子,是父皇盼望了六年的嫡孙。若是一举得男,他的储君之位才算是真正稳固。哪怕他出了意外,凭父皇那性子,龙椅也只会传给嫡孙,而非众位皇弟。 ---------------------------------------------------------------------- 白云道观自然比不得家里舒服,虞襄一进屋便让人烧起地龙,等温度上去了立马脱掉衣裳,只着一件小肚兜,拿起铜镜观察背后的燎泡。 柳绿接过铜镜帮她调整角度,迟疑道,“小姐,日后您可得避着点儿侯爷,亲兄妹也不能那样。” “哪样?”虞襄解开背心的绳结,将肚兜也脱了,两团饱满浑圆的白腻颤巍巍的跳出来,引得柳绿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心道小姐这身子委实太好看了,自己是个女子都经受不住诱惑,也不知侯爷是何感触…… 想到这里她面色微变,暗骂一句魔怔了,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就是当着他的面儿脱衣服。您今天脱得只剩下一件肚兜,虽说是亲兄妹,可也该避讳避讳。” 虞襄漫不经心的摆手,“知道了,我这不是被虫子吓蒙了吗。”话虽这么说,却一点儿没往心里去,她终究无法认同古代女性那种残酷的贞操观。被人不小心碰一下就要将手臂砍去,这是什么道理?何况虞品言是她哥哥,有什么不能看。 柳绿放心的点头,翻出朴神医上回送来的玉颜膏,均匀的抹在主子背部。小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结痂,虞襄舒服的呻-吟了一声,引得柳绿吞了吞口水,暗道‘尤物’二字原是这个意思。 桃红在外间烧艾草。春天一来地面总湿漉漉的,房子一天不住便满是霉气,不用艾草熏一熏实在难闻的很,烧完正准备将草灰端出去倒掉,却见大小姐院里的邱嬷嬷蹑手蹑脚东张西望的走进来。 “哎,你干什么呢,贼头贼脑的?”桃红指着她大声询问。 “嘘嘘!”邱氏以手抵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桃红也跟着紧张了,连忙替她打帘子,让她赶紧进来。 “怎么了?虞思雨又作妖了?”虞襄慵懒的穿上外袍,用一根玉带松松系在腰间。柳绿伸手将她衣襟拢了拢,遮住她性-感的锁骨和中间那道诱人的深沟。 邱氏低垂着脑袋说道,“回小姐,大小姐让她的丫头青芽把方公子带到她屋里去,就在今晚戌时一刻。您看这事该咋办?” 虞襄瞥了眼沙漏,离戌时一刻还有小半个时辰,吩咐道,“让他们见面,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干些什么。不抓她个现行,她永远记不住教训。戌时前你把院子里的奴才都赶走,好歹给她留些脸面。把我那件貂皮大氅拿来,我去看看。” 柳绿迟疑道,“小姐,这事让奴婢们去办就得了,您若是去了对您的清誉也有妨害。” 虞襄嗤笑道,“我这辈子本就不指望嫁人,要清誉有何用?帮哥哥守好这偌大的永乐侯府才是正理。去,把大氅拿来。” 柳绿见她心意已决只得去拿大氅,又使了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她悄无声息的抬到虞思雨厢房后头。 邱氏躲在耳房内,隔着窗缝监视,见青芽离开了,这才用各种借口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掉。虞思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曾发现任何不妥。 戌时一刻,青芽蹑手蹑脚的进来,先在院子里四下看看,发现没人大喜过望,忙招手让躲在墙根下的方志晨进来。 方志晨闪身入屋,青芽站在外头望风。 虞思雨一见方志晨就哭上了,抽噎道,“方公子,你可算是来了。” “小姐找在下所为何事?”方志晨温文尔雅的拱手,目光在虞思雨梨花带泪的脸上停驻。对于这位清秀佳人,他也是极为喜欢的,但他再如何自负也知道侯府不可能将两位小姐都嫁予自己。虞思雨与虞襄相比,还是虞襄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庞更令他心动,且身份更合他心意。 虽然与虞思雨无缘,但虞思雨的爱慕他也是十分受用的,想着好歹圆了她最后一丝念想,这便随青芽偷来了后院。 所幸虞品言和老太太带走府中不少下仆,青芽也熟知巡卫的换班时间,否则他早被人撞见了。 虞思雨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泪,随即含情脉脉的看向他,道,“公子可知咱们的八字为何合不上?” “为何?” “这是有人从中作梗,买通了白云观主说咱们八字相克,要坏了咱两姻缘。公子若是对我有意便让裴夫人另寻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人或和尚带入侯府当面验看八字。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没甚好说的了。公子觉得此事可行?” 方志晨嗫嚅半晌没法开腔。他不忍拒绝虞思雨的一片深情,可又不想娶她。 屋后的虞襄气笑了,命桃红柳绿两个推自己出去。轮椅转动的声音引得虞思雨表情大变,门外的青芽更是被扑上前来的邱氏死死摁在地上,扯掉衣带捆了个严实。 虞襄命桃红柳绿点起灯笼,微扬下颚朝冲出房门的二人看去,“姐姐好兴致,大晚上的私会情郎互述衷肠,叫老祖宗知道了非感动的哭出来不可。” 第三十八章 虞思雨吓得魂飞魄散, 却不得不强撑气势叫骂,“虞襄,你竟联合这老狗前来害我!你好歹毒!” 邱氏不屑的撇嘴。 虞襄挑眉轻笑, “我若是要害你, 还会将这院子里的下人全都遣散?眼下我只需拍拍手喊一声,你这败德之女定是会被捉去浸猪笼。” 虞思雨听了这话神魂俱裂,不自觉往方志晨身后躲去。 方志晨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拱手作揖道, “二小姐误会了, 在下与大小姐并无私情, 也不是互述衷肠, 却是在讨论退亲之事。” 他顿了顿,红着脸继续开口, “在下真正心仪之人实为二小姐,且早与母亲商量好, 不日便会请冰人上门提亲,此次贸然前来实是在下思虑不周,还请二小姐原谅则个。在下对大小姐并无一丝一毫男女之情, 不过看她可怜罢了。” 他私以为虞襄年纪小,又身带残疾性格自卑,看见如此清俊且才华横溢的一名男子钟情于她,没有不动心的道理。故此,这擅闯闺阁的丑事便也能略过不提了。 虞襄再如何聪明也想不到方志晨能说出这番话。上一刻被抓住与虞思雨密会, 下一刻便向自己表白, 前一天还想着聘娶庶女, 后一天又看上了嫡女, 当真好大的脸盘!他以为自己是谁?潘安再世? 虞思雨愕然的瞪着方志晨,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桃红气炸了,指着他骂道,“好你个登徒子!我主子与你素未谋面,你心仪个鬼?莫胡乱往我主子身上泼脏水!” 方志晨连比划带解释,好歹把道观中的一面之缘说清了。 虞襄眯了眯眼,问道,“我不良于行,你娶我作何?你那府务,你那中馈,你那后宅,谁来替你打理?” 方志晨见她问得如此深入,不禁放松的笑了,“在下会先行迎娶我表妹过门,府务、中馈、后宅,全交予她打理,哪怕小姐子嗣艰难,她生下的孩子也都记在小姐名下,认小姐做母亲。小姐现如今在侯府如何过的,去了方家还如何过,不必操半点心。在下必定会好好照顾小姐,不让小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我那表妹性子温婉和顺,打小在方家长大,小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她都会替小姐处理妥当,尽心尽力的伺候小姐。” 虞襄用指尖轻轻摩挲唇瓣,待他说完忍不住笑起来,本就娇艳的脸蛋在烛光的照耀下越发动人,眉心一点朱砂隐隐透出红光,直把人的魂魄都吸入她紫府之中。 方志晨一时看痴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却见她飞快冷下面色,讥讽道,“你那表妹揽了府务、掌了中馈、理了后宅,这名分是侍妾还是嫡妻?你不但以妾为妻折辱于我,还要我帮你抚养庶子庶女,日后等他们长大了便顺理成章瓜分我嫁妆。你当我是傻子?就是傻子也做不出如此贱格倒贴的事!”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莫说我只是瘸了,就算我全身都瘫了也绝看不上你!论相貌、论才华、伦家世、论人品,你哪点配得起我?你凭什么用施恩一般的语气对我说话?不巴着我侯府,你们方家不出两月便会土崩瓦解,沦落成泥。你届时不再是大汉朝的探花郎,却是只丧家犬,连给我提鞋的资格都不配。” 她执起马鞭,狠狠抽打轮椅扶手,斥道,“赶紧滚吧,否则本小姐让人打断你一双狗腿!” 方志晨被她说懵了,简直不敢相信眼下这冷若冰霜的女子就是白日那笑得阳光灿烂的佳人。她嘴里吐出的不是话语,却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直将他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令他窒息。 他站在原地没动,脸色忽青忽白。 虞襄冲柳绿挥手,“去,把巡卫都叫过来,打死了他自有哥哥帮我善后。” 方志晨这才想起虞品言乃大汉朝唯一一个可不问缘由便手刃朝廷命官的人。凭他的手段,就是把方家灭了旁人也说不得半句,更何况方家还有那么多要命的把柄。 他掩面离开,心中保有的阳光下冁然而笑的美好回忆全变成了那令人憎恶又惶恐的冰冷面庞。虞府二小姐是个浑身长满毒刺的反骨……他直到此时此刻才真信了这句话。 虞襄转脸看向瘫软在台阶上的虞思雨,讽刺道,“看看,这就是你不惜违背老祖宗也要与之相守的人。嫡妻还未过门就开始想着纳妾,夜半三更往你闺房里钻,一点儿也不顾及你清誉。嫁予他,日后有你受的,更别提他家那档烂摊子!” 虞思雨挣扎起身,怒吼道,“虞襄,你不要脸!你竟背着我勾引方志晨!你淫-荡,你下贱,你无耻!你才应该浸猪笼!” 虞襄面无表情的听她叫骂,待她骂完一字一句开口,“虞思雨,你该庆幸我走不得路,否则非得把你摁进水缸里好好醒醒脑子!那方家不日便会败落,你当抄家灭族是好玩的吗?你自己想死也别拖累我哥哥!若不是看在你跟哥哥同样姓虞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管你死活?” 虞思雨扬起下颚蔑笑,“虞襄,你不用哄我。你哪里是为我好,却是怕我嫁的富贵碍了你的眼。因为你是个废人,而我双腿健全,所以你嫉妒,你怨恨,你处处针对陷害我。倘若方家果然快走到末路,皇上如何会点他作探花郎,早把他剔出殿试三甲之列了!他既中了探花,可见皇上还是器重他,器重方家的。你正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才处心积虑的毁我姻缘,是也不是?你真歹毒!” 虞襄听得目瞪口呆,少顷掩面而笑,越笑越大声。这人蠢也就罢了,偏偏还以为自己非常聪明,简直令她绝倒。皇上点方志晨作探花郎与方家倾塌有何关系? 想当年皇上在围场遇刺,被当时的禁军都统救下。皇上先是以渎职之罪打那都统五十大板再革除职务,等都统归家后又颁下圣旨奖赏他救驾之功,官复原职。这一来一去一上一下的折腾,足可窥见皇上的行事风格。他于朝政是十分公允的,凡事皆按章处置,该罚的罚,该赏的赏,不偏不倚。方志晨的才华与他的出身没关系,故而他给方志晨一个功名。倘若方家果然有罪,方志晨该抵罪的抵罪,该贬黜的贬黜,那都得依大汉朝国法为准。 然而这些话,虞襄却不会告诉虞思雨,就算说了她也是不信,还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她的用心。 虞品言地位特殊,在朝中树敌无数。这些年来,虞襄恨不能把自己修炼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只为了不拖哥哥后腿。她没几个朋友,外出也甚少说话,现今的永乐侯府除了与老太太的几位故旧还有来往,几乎不在京中走动。她慢慢将侯府往孤臣的路子上带,因为这是皇上乐于看见的,就连她的乖张霸道,虞品言对她无原则的宠溺,也都是皇上满意的。虞品言需要一个弱点,而非事事妥当处处完美。 她把该做的能做的全都做尽,只为了让虞品言走得更远更顺畅。偏偏虞思雨不停的犯蠢,先是巴结世家贵女,后又妄图嫁入高门。她怎么不想想,凭都指挥使的特殊地位,皇上如何乐意见虞府跟那些老牌世家联起手来。 圣意注定了虞思雨只能嫁一户普通人家过寻常日子。故此,老太太拒绝了许多比方家更显赫的人家,只为了让皇上放心。 不过区区一个盐运使司运同便能让虞思雨失了理智,让她知道登门提亲的还有公侯伯府且全都被老太太推拒了,她不得把老太太恨入骨髓? 思及此处,虞襄颇觉无力,摆手道,“把她关进屋,等老祖宗回来再另行处置。”又指了指青芽,“这丫头先打三十大板再关进柴房。” 邱氏应诺,推搡着虞思雨进屋。 虞思雨狠狠啐了邱氏一口,扯开嗓子叫骂,“虞襄,你在我跟前耍什么威风,告诉你,你只是个野……”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邱氏一把捂住,反扣双手押进房间,又在针线篮里随意找了块帕子将她嘴给堵上,叫骂声顿时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虞襄自然知道她要骂些什么,不以为意的扯唇,冒着霏霏细雨离开。 邱氏依然扣着虞思雨,等人全都走远方低声劝道,“我的大小姐,你就消停点吧!襄儿小姐不是侯府血脉又如何?老夫人看准了她,侯爷看准了她,那她不是也是!莫说你与她比不得,就算真正的嫡小姐回来了也跟她比不得。她有老夫人和侯爷的宠爱,你拿什么与她斗,还是赶紧消停点吧,不然你的婚事更没指望了。” 虞思雨慢慢安静下来,脸上看不出表情,心中对虞襄的恨意却越发深沉。 邱氏等了片刻才放开她,她立即扯掉嘴里的帕子,反手给了邱氏一巴掌,恶狠狠的骂道,“吃里爬外的老狗,早晚有收拾你的一天!” 邱氏本来是林氏派去监视虞思雨的,对虞襄的来历自然清楚。但她脑子活络,觉得跟着林氏没甚出路,很快就向虞襄投了诚。 她捂着红肿的脸转出房门,看见地上五花大绑的青芽,立时狠踹了几脚发泄,心下暗忖:什么叫吃里爬外,该是良禽择木而栖才对。凭侯爷对襄儿小姐的宠爱,这虞府还不是襄儿小姐说了算。就你这样的蠢货也想处处压过襄儿小姐,甭做梦了! 第三十九章 太子妃已生产了整整一夜, 产婆第五次往她嘴里塞参片,冲着她耳朵大喊,“娘娘用力啊, 往下用力, 就差一点了!” 太子妃神智已经模糊,连叫都叫不出来,微微摇晃着脑袋眼看就要晕过去。 这要是真晕了, 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都得憋死, 大人也有可能保不住。产婆心忧如焚却又不敢明说, 一边用力按压太子妃肚子, 一边回头寻找宋嬷嬷。 “过来, 跟主子说些话让她清醒清醒,这真要是厥过去, 咱们一屋子的人都得……”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宋嬷嬷连忙上前给主子擦汗,绞尽脑汁想着说辞, 诸如‘太子殿下在外边儿等着您’、‘皇上盼了许久’、‘您要是出了事,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等等,太子妃均无反应, 且眼皮子越发沉重。 宋嬷嬷忽然灵光一闪,大声喊道,“娘娘,您还记得襄儿小姐抽中的那支龙凤签吗?她说漫天神佛借她的手在给您赐福呢。咱们现在在白云观里,说不准道祖就在天上看着咱们呢!竹化成龙凤入天, 道光普照诸邪散。有道祖保佑您, 那些邪崇绝伤害不到您, 您和两位小皇孙都会平安无事的!这是天意, 是天意啊!娘娘您再努把力, 下一刻小皇孙就出来了!” 太子妃起初还不停耷拉眼皮,及至最后几句竟猛然将眼睛睁圆,用力嚼烂口中的参片,把参汁咽下去,尖叫着不停用力。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向自己信仰的神佛祈求帮助,太子妃也不能免俗。有签文的暗示在前,她忽然涌起无限的希望和力量,竟在濒死的一刻又活了过来,为自己奋力搏一个未来。 天微微亮了,太子在廊下站了一夜。 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唯剩下天青色的烟雾将整个山顶笼罩,远处巍峨陡峭的山峰在滚滚烟云中若隐若现,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忽然,厚重的云层破开一道缺口,有金黄的光线从缺口中泼洒而下,投射在一座山峰顶端。五彩斑斓的光晕层层化开,让满山的天青色都鲜活了起来。 那灿光实在耀眼至极,引得几个龙鳞卫转头去看,顿时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正当时,只听产房内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便是两道嘹亮的啼哭声先后传来,不断有人叫嚷着‘生了生了’,嗓音中满满都是喜极而泣的激烈情绪。 太子疾步走到门口,却见宋嬷嬷左右手各抱着一个布巾包裹的小婴儿,又哭又笑的喊道,“恭喜太子殿下,这是小皇子,这是小公主,您快看看。太子妃娘娘一切均安,您请放心!”她倾身,把怀中两张红彤彤的小脸露了出来。 太子伸了伸手,实在不知该先抱哪个才好,心中高悬的大石轰然落地,令他颇有些头晕目眩。 却在这时,无数细碎的光晕渲染开来,将整个白云观笼罩在五彩神光之中,几名龙鳞卫指着不远处被一个圆形彩虹包围的山峰喊道,“道光普照,天降祥瑞,这是天命之子降世了!” 所有人抬头望去,均被大自然这一奇妙的景象迷了眼,脑中不停回荡着‘道光普照’四个字。宋嬷嬷从恍惚中回神,忙抱着孩子小心翼翼跪下,喊道,“谢道祖赐福娘娘与两位皇孙,谢道祖!” 说出那番话鼓励太子妃时,她心里也直打鼓,眼下见了这辉煌而绚烂的道光,激动的都快哭出来了。这两个孩子是道祖赐下的灵童,将来必定不凡! 太子弯腰接过孩子,慢慢走出屋檐,让他们完全沐浴在道光里。有了神光洗礼,一切灾厄终将离他们远去。 龙鳞卫接二连三的跪下,口中高喊‘恭喜太子,天降祥瑞’等话。 所谓的道光不过是光线经过云雾的折射和漫反射后形成的圆形彩虹罢了。然而在蒙昧无知的古人眼中实是神迹无疑。 产房内,产婆将窗户掀开一条缝,扶起太子妃让她欣赏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轻声道,“娘娘,道光普照诸邪退散,这背后下黑手的人现在指不定该如何扼腕跳脚啦。您安心睡吧。” 太子妃轻快一笑,闭眼睡了过去,虽然下-身撕裂一般疼痛,却是她怀孕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有道祖保佑,她终于安全了。 消息传回京城后皇上欣喜若狂,连发了好几道急诏命太子赶紧把太子妃和两个小皇孙送回去。他有多高兴,对那幕后黑手就有多憎恨,密令虞品言彻查此事,宁可错杀亦不可放过。虞品言顺势将沈妙琪疑为侯府血脉的事报了上去,皇上果然不以为意,言道撇清她嫌疑就可把人接走,他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虞品言欣然领命。 ---------------------------------------------------------------- 太子妃醒时白云观还未解禁,所有人均被拘在院中接受调查。因皇上发了急诏,太子准备了舒适又温暖的马车,令车夫慢慢赶着回京。 太子妃走时不忘把虞老太君也捎带回去,又命宋嬷嬷将她亲自送到侯府门口。 都过了两个时辰,宋嬷嬷情绪依然十分激动,一路拽着虞老太君的手,描绘那道光普照的璀璨情景,连连感叹道,“襄儿小姐果真是个灵性人儿,那么多签,她偏偏就抽中了龙凤签,尤其是最后那句签文,简直神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当做梦呢!可惜襄儿小姐先走一步没能看见,咱们九公主当时都惊呆了,站在院子里又跳又叫的……” 老太太兴致勃勃的与她讨论,对神迹闪现一事也很向往。可惜她起得晚了些,只看见一点未消散的余光。 时间匆匆而过,侯府很快就到了。宋嬷嬷殷勤的扶老太太进屋,又使人抬了好几大箱贵重礼物,说是娘娘捎带给襄儿小姐的。 裴氏也沾了老太太的光,搭乘后一辆马车下山,否则整日被一群龙鳞卫虎视眈眈的盯着,非得吓出病来不可。 两人在三岔路口作别,裴氏匆匆回屋洗漱,老太太直奔西厢去探望孙女。 “老祖宗,您怎么就回来了?”虞襄仰起脑袋,睡眼惺忪的咕哝。 都巳时三刻了她还趴在床上睡懒觉,上身什么都没穿,下身着一条烟绿色的灯笼裤,被子掀开一截,露出半拉白花花嫩生生的玉臂,让窗外的阳光一照竟泛出莹润的微光,当真惑人的很。 老太太走过去替她拢好被子,又理了理她蓬乱的头发,斥道,“懒丫头,什么时辰了还躺在床上,快些起来!你不知道吧,太子妃娘娘早产了!” 虞襄完全清醒了,撑起上半身问道,“生了什么?男孩女孩?” “生了龙凤胎,八字那叫一个好,上天还降下了祥瑞……”老太太将从宋嬷嬷那里听来的道光普照之事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爱怜的捏捏孙女鼻尖,笑道,“我的孙女儿果然是个小福星!背上燎泡好了没,让老祖宗看看。” 虞襄撩开长发说道,“抹了药好多了。老祖宗,您先别高兴,我要跟您说件憋屈事儿……” 老太太起初还笑嘻嘻的,听到最后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虞襄揉了揉眼角,带着点儿哭腔控诉,“他方家如此折辱于我,老祖宗您可得替我做主啊!”话落眨巴眨巴猫瞳,眼泪便扑簌簌直往下掉,看着好不可怜。 老太太哭笑不得的戳她额头,嗔道,“快把猫尿收起来。你那德行我还不知道?没把方家小子骂个狗血淋头羞愤欲死已算是好的了。” 虞襄抹掉眼泪,腆着脸笑了,“不骂死他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老祖宗,您赶紧把他们撵走,住在侯府里平白膈应人。” “好,老祖宗这便使人撵他们走。”老太太揉揉孙女发顶,喟叹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裴氏到底是嫁错了。那些个盐商偷着皇上的银子,过着比皇上还富贵的日子,连带着将一众盐政官员也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岂不知越是富贵越是离死期不远。这次太子妃和两位小皇孙遇害,皇上心里正憋着火无处可发,合该拿他们泻一泻。裴氏当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幼时还颇有几分气度,在扬州那等喧嚣浮华之地浸-淫-几年,倒似个粗鄙商妇一般没见识,哎……” 老太太摇头感叹半晌,见时辰不早,连声催促孙女起床,随即回屋,命马嬷嬷去唤虞思雨。 虞思雨战战兢兢跪下,正欲张口申诉,却听老太太沉声诘问,“你好啊,翅膀长硬了,连私会外男这等丑事也干得出来,还将人带进闺房。那方家就那么好,让你不惜赔上清誉也要嫁过去?” 虞思雨咬咬牙,磕头道,“方家好与不好孙女并不在意,孙女只是钟情于方公子罢了。既然我清誉已毁,还请老祖宗成全我。” 虞思雨曾听裴氏描述过她家的境况,莫说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均价值连城,就连吃食亦精致无比,一盘简简单单的蛋炒饭也需花费五十两白银方能制成,那下蛋的母鸡每日里吃的都是人参、黄芪、白术、红枣等物磨成的细粉,当真是富贵已极。且方志晨还那般芝兰玉树,前程似锦,正是她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良人模样。 倘若错过方家,今后怕是再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 老太太气笑了,徐徐开口,“什么叫清誉已毁?那青芽我待会就处理掉,邱氏、桃红、柳绿三人也断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你的清誉怎么就毁了?是你自己不想要了吧?” 她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砸过去,斥道,“我虞府怎就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虞思雨被砸的额角红肿也不知悔改,一遍遍的磕头道,“求老祖宗成全,求老祖宗成全,孙女儿没别的念想了,求老祖宗成全我这回吧,我一辈子都记你的好……” 老太太沉吟半晌,冷声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却是不得不成全了。一月后我亲自登门去与裴氏议亲。我不需你记我的好,只希望你别临时反悔……” “孙女绝不反悔!”虞思雨迫不及待的保证。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这才摆手让她出去。 马嬷嬷不放心的问道,“老夫人,您还真的把大小姐嫁给方家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小皇孙遇害一事引得皇上震怒,定会祭出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内外。三月后盐税大案想来已经尘埃落定,方家必然逃不过此劫。方志晨刚得的功名怕是要拿去折罪。他成了一介庶民又仕途尽毁,我也无需担心皇上猜忌我侯府,倒可以把虞思雨嫁过去。这不是她哭着喊着求来的吗?我且成全了她。” 马嬷嬷半晌无语,心下既觉得大小姐可恨又觉得她可怜。若是不这样闹,她本可以嫁一户殷实人家过安稳日子。老太太若真铁了心把她许给方家,以后可就苦咯。 第四十章 虞思雨出了正院, 见左右无人,用帕子捂住嘴畅快的笑了。 “你高兴什么?”一道万分熟悉的嗓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 却见虞襄身穿一件鹅黄色的散花如意云烟裙坐在一丛迎春花里, 金黄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更衬得她明眸皓齿,人比花娇。 只可惜是个瘸子, 再漂亮又有何用?虞思雨心下恶意的嘲讽,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 徐徐开口, “老祖宗已答应将我嫁去方家, 一月后便亲自上门帮我议亲,我自然高兴。到底是亲祖母, 关键时刻还是心疼亲孙女的。”两个‘亲’字刻意加重了语气。 虞襄听了这话全无她想象中的惊讶嫉妒,只眯眼思忖片刻, 随即轻笑起来。 虞思雨怒气冲冲的问道,“你笑什么?不相信?” “非也非也,我自然相信。”虞襄止住笑, 抬手做了个揖,“那我便提前恭喜姐姐了,你日后可得多多保重。” 老太太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损招?将长了一双势利眼的虞思雨嫁给前途尽毁、家财充公、落魄潦倒的方志晨?这回怕是真气得狠了。 虞思雨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种空落落的失重感很令人难受。她抿唇, 讥讽道, “多谢妹妹, 你日后也得好生保重才是。芙儿姐姐下月就要除服, 想必不久便要嫁进来。听说你在道观里与她起了争执, 还与她弟弟闹了不愉快?那她接管虞府后你可怎么办?甭看哥哥现在护着你,等他有了妻子儿女,却是再也顾不上你了。你当真自己能一辈子留在虞府?不若赶紧物色个小宅院搬出去,免得惹哥哥嫂嫂厌弃。” 一想到虞襄被扫地出门的场景,虞思雨便乐不可支,捂着嘴笑起来。 虞襄手里本捧着一朵迎春花,听了这话不自觉将之捏烂揉碎,花汁顺着指缝缓缓沁出,弄脏了衣袖。她暗暗深吸口气,从柳绿手中接过绣帕,慢条斯理的擦拭掌心,笑道,“不劳姐姐操心。姐姐还不知道吗?常雅芙与哥哥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哥哥发了话,言道她这辈子都别想踏进侯府。” “怎么会?”虞思雨目露错愕。哥哥现如今已经二十,退了靖国公府的亲事岂不又得耽误一两年?老祖宗怎能同意? 虞襄也不多说,招手命桃红柳绿推自己回去。 虞思雨对着她的背影诅咒几句,这才愤然离开,甫一跨进小院就见邱氏正使人将青芽押走。青芽被打的奄奄一息神志不清,让两个老婆子一左一右架着,半拖半拽的路过。 婚事好不容易定下,虞思雨哪敢节外生枝,连忙闪身避到一旁,并不敢出言拦阻,待人都走光了她才脚步虚浮的回屋,躺在靠窗的软榻上喘气,从昨晚的绝望到今晨的狂喜,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她实在是累极了。 心病已除,她略略小睡片刻,起来后又有心思琢磨些旁的,叫了邱氏入屋问话,“虞襄说大哥跟芙儿姐姐的婚事成不了了,这事你可知道?”满院子奴才唯邱氏一个消息最为灵通,虞思雨平常不用她,临到这时总会想起她。她固然想把此人撵走,却苦于没那个能耐。莫说邱氏一人,就是整个侯府的奴才也都只听虞襄号令。 虞襄掌家十分严厉,各种规矩均条条款款的列出来让下人背记,首要一条就是不得奴大欺主。她虽然不喜虞思雨,却从未苛待过对方,也不许下人苛待,故而虞思雨的日子也算是滋润,只她不知足罢了。 邱氏的任务是看牢虞思雨,莫让她干蠢事牵累侯府,旁的时候该怎么伺候还怎么伺候,并不敢犯了虞襄的忌讳,于是如实禀告道,“这事儿奴婢知道一点儿,应该是真的。” “为何?好好的亲事怎说退就退,芙儿姐姐今年已经十九,退了亲可叫她怎么活?”虞思雨忽然涌起一股同病相连的感觉。 “也是她自找的。她竟唆使她弟弟往襄儿小姐头上倒毛虫,弄得襄儿小姐起了一身的燎泡。侯爷当时气极,命龙鳞卫找来一筐蛇倒在她弟弟身上,把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襄儿小姐咳嗽一声侯爷都心疼的跟什么似得,如何能让一个外人欺辱她。这常家小姐还没过门就如此张狂,真要是嫁进来,岂不得把襄儿小姐磋磨死?侯爷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邱氏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暗叹常雅芙也是个蠢的,明知襄儿小姐是侯爷的心头宝还要去招惹,平白把自己的大好姻缘给搭进去。 虞思雨听了嫉恨欲狂,带着哭腔埋怨道,“那野种有什么好,哪点及得上我?我才是大哥的亲妹妹,他为什么只疼那野种不疼我?老祖宗也是老糊涂了,连里外亲疏都分不清……” 邱氏见她说着说着竟哭上了,也没那个耐心去安慰,摇摇头掀帘子出去,心中暗忖:你整日里就琢磨着给襄儿小姐添堵,构陷于她。襄儿小姐虽嘴上骂得毒,却又何时亏待过你?但凡她透出一二句报复之意,你恐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一个只知道动歪心整幺蛾子,闹得家宅不宁;一个小小年纪就开始帮老夫人掌家,帮侯爷分忧,谁好谁赖明眼人都看着呢,只你没那个自知自明罢了。人跟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不对别人好,别人凭什么对你好? ---------------------------------------------------------------- 虞思雨是如愿了,方志晨却整宿没睡,见裴氏回来,一叠声儿的催促她收拾东西赶紧离开侯府。裴氏将太子妃早产,天降祥瑞等事告诉他,他也没耐心听。 “儿啊,你为何如此急着离开?可是发生什么事了?瞧你这脸色,差的很。”裴氏不放心的追问。 “母亲快别问了,赶紧离开才是。”方志晨哪里有脸说昨晚的事,急的眼睛都红了。他长这么大从未受过此等羞辱,一时间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想当初还在扬州的时候,他走到哪里不引来旁人艳羡崇敬的目光,来到京城怎就连给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好歹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被无数闺秀爱慕的探花郎!她虞襄以为自己是谁,不过一个废人罢了! 想得深了,对虞襄的一腔爱慕全化作了怨恨。 裴氏越发不放心,拽住他好一番盘问,直问得方志晨差点哭出来才结结巴巴将夜会虞思雨让虞襄抓住的事说了。 裴氏大急,斥道,“儿啊,你好生糊涂!她让你去你就去啦?你怎么不开动脑子想想,这里是京城,是虞府,不是咱们的老宅,后院那种地方哪里是你能去的!这下可怎么办?你与虞二小姐的婚事怕也不成了!不行,我得赶紧去给老太君赔罪!”边说边在箱笼里翻找贵重礼物。 “不成就不成,我也不想娶她了。” “坏了人家大小姐清誉,你现如今还能娶谁?这事到底是你理亏,老太君那里还得好生安抚安抚,莫结亲不成反结了仇。”裴氏找出一套价值连城的翡翠头面,用锦盒包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侯府的两位小姐我真是一个都不敢要了。”方志晨压不住满腹委屈,控诉道,“母亲,那虞二小姐竟说,竟说我连给她提鞋都不配。母亲,儿子心里难受!” “什么?她果真这样说?”儿子是裴氏逆鳞,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当即拍着桌子怒骂,“好一个小贱蹄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她不过一个废人,要不是看在……” “看在什么?吃我侯府住我侯府,嘴上还骂我侯府,方夫人这样的大佛,我侯府供不起,还请赶紧离开吧。”马嬷嬷带着几名小丫头进来,不客气的说道,“哪些是你们的东西还请指出来,丫头们帮你们装好这便抬出去,马车已经停在角门外,别耽误大伙儿时间。” “不行,我要见老太君一面!”裴氏这才急了,盖因前几日接到方老爷家书,言及定要将虞家女儿娶回去,且最好还是嫡女。虞襄舍命救兄的事大汉朝人人皆知,虞品言对她毫无原则的宠溺早已不是新闻,娶了虞襄就等于捏住虞品言软肋。 虞品言是什么人?奉旨杀人的都指挥使,权力更凌驾于三司之上,只听皇上一人号令。有他襄助等于多长了几个脑袋。莫说虞襄只是不能走路,就是全身都瘫了,抬也要把她抬进门。 裴氏深知若是这趟没把夫君交代的差事办成,回去定要吃挂落,推开马嬷嬷和几个丫头便要往正院闯。 虞品言下朝回来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堆箱笼吵吵嚷嚷,裴氏被马嬷嬷拽住衣袖直往角门处推,方志晨不尴不尬的站在一旁,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色。 “这是怎么了?”虞品言看向门房。 闺房夜会这等丑事被虞襄压得死死的,门房自然无从得知,摇头道,“回侯爷,奴才不知。应是得罪了老夫人吧。” 虞品言点头,转身便要往西厢走,却听裴氏放开声量喊道,“我儿昨晚去了二小姐闺房与她私会,你们不让我见老太君,我便把这等丑事宣扬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没脸!”虞襄不是说我儿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吗?那便把她名声搞臭,看谁敢娶她!届时老太太还不得哭着喊着来求我! 虞品言停步,转身朝几人走去,拇指一个用力便顶开手中绣春刀的刀鞘,闪烁着寒光的刀身发出噌的一声嗡鸣。 嗡鸣声很细微,听在众人耳中却似雷霆之击,震耳欲聋,更何论他周身弥漫的阴冷杀意直把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 裴氏瞬间安静下来,用惊恐至极的表情朝他看去。 第四十一章 “你儿子昨晚干什么去了, 你再说一遍。”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拇指轻轻摩挲刀鞘,动作看上去温柔至极, 却隐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裴氏的舌头似被人剪了去, 开开合合硬是发不出声响。 虞品言转脸去看方志晨,视线在他脖颈间鼓起的血管上游移,那目光似一把无形的利刃, 正在缓慢而残忍的割开他皮肉, 仿佛他敢答一句‘是’, 等待他的便是人头落地, 血溅当场。 方志晨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捂住脖子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昨晚去的是大小姐闺房, 并,并非二小姐闺房。我母亲那是胡说的。是大小姐再三央求我, 我才勉为其难赴约,还请虞都统看在我外祖母的份上饶我一命吧!咱们两家再怎么说也是亲戚呢。” 他双腿抖抖索索站立不住,差点就给跪下了。 虞品言瞥向马嬷嬷, 马嬷嬷微微点头,示意他说得是真话。 虞思雨犯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人该结交什么人不该结交,她从来都不知道。及至眼下,什么人该嫁什么人不该嫁, 她同样糊涂。虞品言没那个闲心去管她, 将刀摁进刀鞘, 转身大步离开。至于裴氏方才的恶意中伤, 他自会在方老爷的身上找补回来。 弥漫在空气中的粘稠杀意随着他远去的步伐慢慢消散。裴氏母子这才大口大口呼吸, 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方夫人,方公子,请吧。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马嬷嬷推搡二人,讥讽道,“哟,还不想走?那我去叫侯爷来送送你们?” 裴氏母子大惊失色,连忙互相搀扶着朝角门走去。 马嬷嬷对着二人背影交代,“千万别传些流言中伤我虞府小姐的清誉。你们应该知道我家侯爷是干什么的。龙鳞卫的耳目无处不在,你们要是说一句半句不中听的,当心被人割了舌头。” 裴氏母子走得越发迅疾,活似后面有恶鬼在追赶。 马嬷嬷啐了一口,这才回去复命。 ------------------------------------------------------------------------------ 因背上起了一大片燎泡,被布料摩擦后实在痛痒难忍,虞襄命人将地龙烧起,等房间温度升高后便脱掉外衫,仅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肚兜和一条松垮的快垂落腰际的烟绿色灯笼裤,懒洋洋地趴伏在软榻上数着一匣小金猪。 她没挽发髻,长及脚踝的黑亮秀发似最华美的绸缎,铺了满满一床,更有几缕缠绕在她纤细的臂膀上,衬的黑发更黑,雪肤更白,强烈的色彩发差令人头晕目眩。 柳绿手里捧着一盒药膏,一边暗暗吞咽口水一边轻轻涂抹在患处,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伸手欲将主子滑到胯骨间,已微露半拉股沟的灯笼裤拉上。 却在这时,门帘被人掀开,侯爷高大的身影将所有阳光挡住,屋内光线立刻昏暗了些许。 柳绿心下一惊,连忙捡起随意扔在软榻上的鲛菱纱罩衫,盖在主子背部,随即墩身行礼,欲言又止的道,“侯爷,小姐该换药了。”所以您是不是回避一下? 鲛菱纱薄薄的一层,盖在身上不但没遮住什么,反而将那白腻娇-躯衬托的若隐若现,十分惑人。虞品言眸光微暗,接过柳绿手中的药膏命令道,“你出去。” “哎?”柳绿傻眼了。该回避的人怎么成了自己? “出去吧,有哥哥帮我抹药就行了。”虞襄没心没肺的挥手。 柳绿恍恍惚惚的出去了,在廊下呆站许久才堪堪回神,见桃红肩上扛着阿绿一蹦一跳的过来,没好气的低斥,“你这死丫头,又带阿绿出去玩。告诉过你多少次一定要把阿绿栓在小姐门口,侯爷来了也好听个响动,你偏不听!” “侯爷要来就来,听响动干嘛?”桃红满脸懵懂,阿绿也应景一般呱唧叫了两声‘侯爷来了’。 柳绿看着这一傻人一傻鸟,颇为无力地摆手,“算了,跟你们说不清楚。” 房间内,虞品言坐在床沿,一边掀开罩衫一边问道,“今日可好些了?还痒吗?” “比昨天好多了。”虞襄手里捏着一只小金猪把玩。 虞品言点头,沾了少许药膏均匀涂抹在依然有些红肿的患处,上完药指尖还舍不得离开,朝微微凹陷的尾椎骨滑去,看见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和浑圆可爱的两个腰窝,眸色越发漆黑暗沉。 却听虞襄一阵轻笑,含着几丝水汽的猫瞳控诉般瞥过来,“哥哥,好痒!” 虞品言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指尖早已离开患处,停留在她凹陷的腰窝处轻轻打转,下滑的灯笼裤遮不住那若隐若现的白腻肌肤,更让他双眸里燃起两团烈火。他似被烫伤般收手,存留在指尖的丝滑触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看,放下.药膏,从箱笼内找出一件不透明的锦袍,盖在妹妹身上,做完这一切仿似打了一场最艰难的仗,额头冒了许多细汗,呼气也粗重了许多。 虞襄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与兄长相处时从来想不到男女之别,也不分彼此,指指他额头的汗笑道,“屋里烧了地龙,外头又出了大太阳,哥哥把外套脱了吧,瞧你热的。” 虞品言哪里是身上热,却是心里热,听了这话唯有苦笑,却也依言脱掉外袍和朝靴,找了一本史记盘腿上榻,坐在妹妹身旁慢慢翻看。心静自然凉,看会儿书兴许会好些,若要让他离开,他更宁愿留下来痛并快乐的遭罪。 虞襄早习惯了兄长守在自己身边看书的安心感,继续数自己的小金猪,数一个看兄长一眼,数一个又看兄长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 被那样一双晶亮有神的猫瞳看着,虞品言心里似被一根鹅毛拂过,说不出的酥麻,忍耐片刻才状似平静的开口,“有话说话,作甚总看我?”他转头,却见妹妹支起上半身,领口耷拉下来,露出一道诱人的景致。 他立刻收回视线,盯着书页上的文字,大脑却再无法将它们辨识出来。他暗暗深吸一口气。 虞襄浑然不觉,期期艾艾开口,“哥哥,我想在乡下买座宅院。” “要买就在京中买,乡下有什么好宅院,都是些田庄或青砖瓦房。”虞品言翻过一页,嗓音有些沙哑。 “买在乡下才好呢,日后嫂嫂嫌弃我了,我还能避远点儿。虞思雨说我是个废人,现在你护着我,日后有了妻儿指不定怎么嫌我碍事呢。”虞襄越说越心酸,竟把眼泪都说出来了,连忙抬手去擦。 虞品言并不看她,盯着书页冷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看来是该尽快把虞思雨嫁出去了。 虞襄咬咬唇,表情依然很不安。 虞品言无奈,飞快看她一眼,安慰道,“行,在乡下买一个宅院。她若是嫌你,就让她自个儿搬出去。” 虞襄点点头,这才将扔得到处都是的小金猪捡起来收进匣子。只要一想到哥哥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从此生活中再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她就高兴不起来。 犹豫半晌,她终于憋不住了,迟疑道,“哥哥,你不要成亲好不好?我不喜欢嫂嫂,谁当我嫂嫂我都不喜欢!你要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虞品言心尖一阵剧烈的颤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从那早已裂了无数条细缝的冷硬心房内流出。他唇角悄然上扬,眼睛却紧紧盯着书本,状似漫不经心的答道,“好,哥哥不成亲,哥哥只守着襄儿过日子。” 虽然知道不成亲是不可能的,但能得到这一句话,虞襄已经很满足。她捂着嘴,像偷了油的老鼠一般乐不可支。 虞品言飞快瞥她一眼,唇角的笑容越发深刻。 虞襄心事一去便有了说话的欲-望,将昨晚发生的种种一一道来,她语速很慢,表情生动,连说带比划的听着十分有趣。虞品言最爱的一件事便是每天归家听妹妹向他叙述这一天的经历。 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却能叫他听得低笑连连,心情大悦。走入龙鳞卫,他便是一把无心无情的杀人利器,回了家,耳里听着妹妹的絮叨,他才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索性扔掉书,侧躺在妹妹身边,装作漫不经心的用锦袍将她裹严实,然后手臂从她颈下绕过,把她半搂进怀中,大掌紧扣她小手,十指缠绕着聆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眉宇间哪还有半点阴冷残酷,唯余满满的快溢出来的温柔。 听到方志晨告白那段,他眸中泻出一丝戾气,冷声道,“他还真敢想!” 虞襄往他怀里钻了钻,委屈的开口,“他可不就敢想么,不过看我是个残废,不把我当回事罢了。不只他,日后想娶我的人,谁不是意在哥哥的权势?提亲时说得千好万好天花烂坠,过了门哪还会把我当人看,甚至还有可能叫侍妾婢女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哥哥,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你这样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了。所以我能不能不嫁人?我也守着你过日子就成了。” 虞品言眼中戾气尽去,搂着她低笑起来,震动的胸膛带出一股浓烈地愉悦。 这便是答应了?虞襄也跟着笑了,用鼻尖去碰他鼻尖,深吸那令她倍感安心的檀香味。 从窗户缝里看见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兄妹两,柳绿心中那股怪异感越发强烈,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进去,却见侯爷的贴身侍卫匆忙跑来。 “可是找侯爷有事?”她连忙迎上前。 “烦请柳绿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侯爷让查的那人已经有眉目了,两名龙鳞卫此时正在书房内等候。”侍卫拱手。 二人的对话虞品言已经听见,将妹妹轻轻放在榻上,又扯了一条薄被替她盖好,这才穿上外袍和朝靴出门。 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凭龙鳞卫无孔不入的能力定是将沈妙琪的经历查清了。 第四十二章 书房内, 两名龙鳞卫肃然而立,见了都统齐齐跪下行礼,随即呈上一份卷宗, 里面记载着沈妙琪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经历。 虞品言接过, 面无表情的翻看。 能从富商千金沦落为婢仆,他早猜到沈家遭了大难,却没料到其中还有自己的推手。 原来当年的沈家在岭南也算是巨富之家, 沈父的发迹史还颇有些传奇色彩。他本是盗墓掘金的高手, 以古董生意掩盖自己见不得光的副业。后来沈夫人先后诞下一子一女, 他为了替儿女积福便再不干刨人祖坟的缺德事。 沈妙琪十岁前都还顺风顺水, 锦衣玉食, 偏在十岁那年随沈父前往洛阳捣腾古董,恰遇见在驿站养病的太子。沈妙琪进献草药不成反被当奸细抓了起来, 沈父将十之七八的财产都拿来赎她,随即一家人狼狈逃回岭南。 而当时下令抓人的正是虞品言本人。从此以后沈家就开始走向没落, 难怪过了四年沈妙琪还记得他,见面就喊出‘仇怨、报复’等语,怕是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他, 每日每夜的记恨诅咒。 思及此处虞品言勾唇冷笑,继续往下看。 回到岭南后,沈家逐渐入不敷出,为了不让儿女跟着受苦,沈父不得不重操旧业。恰在这时一位老顾客寻上门来, 让他前往一处古墓盗出主穴中埋藏的一件鎏金准提佛母像, 且先付了一半定金。 因酬劳实在是丰厚, 正好挽救一蹶不振的沈家。沈父当即便动了心, 参考过许多文献后确信墓中果然有那么一尊佛像, 连夜赶了过去。 经历九死一生后沈父将佛像带回家中,随即昏迷了三天三夜。却在这三天里,沈妙琪因好奇打开了装佛像的匣子,且还不小心将一只佛手磕断。因她常常看见沈父修补古董,竟无师自通,拿透明胶质将佛手又粘了回去,依样放回匣中。 沈父苏醒后连忙通知那人前来拿货。二人都太过激动,也没好生查验就完成了交易。那人归家后细细把玩才发现上当,因对这尊佛像向往已久,对毁了宝物又骗了钱财的沈父深恨不已,设了几个连环局将沈家害得家破人亡,身陷牢狱。 最后一成家产拿来打点赎罪,沈父大呼冤枉死在监牢门口,沈母也跟着一病不起。至于沈家那些小妾早偷了家产带着庶子女跑得没影儿了。 沈妙琪还有一位嫡亲哥哥名为沈元奇,自此担负起全家生计,与当地一大户人家签了死契成为奴仆,用卖身的钱租了一个小宅院给沈母和妹妹居住。 沈母病情危重正是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沈妙琪却在某天下午偷了家中仅剩的十两银子跑了,出门时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块襁褓。想来沈母因熬不过心中愧疚将身世告诉了她,却换来她如此绝情决意的对待。 沈母找不见人又找不见银子,当即吐了几口血,没几日便去了。沈家兄妹自此分道扬镳。 沈妙琪埋头往京城走,半路遇上一支商队,花了二两银子搭乘他们马车,却不想遇见土匪打劫,商队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沈妙琪躲在车底,眼看就要遭难时恰好让上京述职的赵安顺一家救下。 她自愿卖身给赵家小姐为奴,打着一块儿跟上京的主意。 本以为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却没料到赵安顺因太过刚直得罪了上峰,熬了八年才熬来的升迁机会被判给另一位同僚。 接到上峰书信的赵安顺只得半道转回去继续当允州知府,沈妙琪不但没往京城靠近反而越去越远。她此时早被土匪吓破了胆,哪还敢独自上路,只得留在赵家等待机会。 这一等就是四年。 因赵安顺一直在允州那等偏远苦寒之地任职,与京中各大势力均无牵扯。那几百斤木炭早在半月之前就已运去道观,而赵家人当时还在路上。沈妙琪恰在太子妃出现时往火中添了一根炭,事实上,那日往火里添炭的人足有三四十个,唯独沈妙琪最倒霉罢了。 合上卷宗,虞品言许久没说话。 两名龙鳞卫默默将一块襁褓呈上。既已查清沈妙琪经历,他们自然知道沈夫人与侯夫人同在洞中产子的事,随后沈父一路掩盖行迹回岭南,又避免与京中权贵做生意,两人对某些事已经有了猜测,及至看见这块襁褓又联想起沈妙琪狱中喊的那些话,便什么都清楚了。沈家再如何富贵,这宫中贡品也是拿不到的。 龙鳞卫是皇上手里最具威势的一把刀,掌握着许多官员不能为外人道的阴私绝密,嘴巴若是不牢靠必定活不长。 虞品言敢让他们去查,自然就不怕他们知道,接过襁褓略略翻看,末了随意扔到一旁。 其中一名龙鳞卫见他情绪欠佳,踌躇片刻才提醒道,“都统,这沈元奇便是今科状元沈元奇。他当年卖身的那户人家是个有远见的,本让他给家中嫡子当书童,后见他天纵奇才便起了心思,不但替他消除奴籍,还认他做义子供他读书,以期日后多个助力。今年他果然高中状元,最近几日也在打听沈妙琪和二小姐的事。您看是不是要……” 他以手做刀,在脖颈处划拉一下。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该杀人灭口以保侯府声誉。若是让沈元奇闹上门,侯府岂不成了个笑话?被侯爷当命根子一般护着的二小姐首当其害…… 虞品言沉吟片刻后摆手,“我自有打算,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下去吧。” 二人不敢忤逆,弯腰行礼后退出书房。 --------------------------------------------------------------- 沈妙琪从白云道观的地牢转移到龙鳞卫所的地牢,地方是宽敞了,景象却更为骇人。龙鳞卫刑讯时并不避人,反而喜欢将囚犯都绑来观刑。 或剥皮剔骨,或生抠眼目,或刀割舌头……沈妙琪当天便被吓晕好几次,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早已不在人间,而是身处十八层地狱。 她恍惚听同监牢的囚犯提及,那日审问她的俊美青年就是这龙鳞卫所的首领,行事手段更比这些人残忍百倍千倍,当年叛乱的裕亲王正是被他生擒,押回京后在皇上的授意下亲手凌迟处死,割足了三千六百刀才让裕亲王咽气,其杀人功力可见一斑。 在心中诅咒了几万次的仇人竟如此权势滔天,手段狠辣,沈妙琪这才知道怕了,拼命祈祷家人能早日找到自己。 仿佛过了一辈子,其实只是十二个时辰,当牢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沈妙琪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清空了狱中囚犯,虞品言缓步走到蜷缩成一团的少女身边,并不扶她起来,也没有一句类似关心的话语,更对她之前十二个时辰的遭遇不闻不问,只微微弯下腰,盯着她脏污不堪的脸细看。 这张脸像足了林氏,实在激不起他一丝一毫怜爱之情。这人虽然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在他心中却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他的同情心早在一场又一场血腥杀戮中消磨殆尽。 沈妙琪挣扎了许久才在他逼人的威势下爬起,膝行过去抓住他衣摆,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太子妃早产一事当真与我没有干系。我不是婢女,却是侯府小姐,求大人帮我找找我的家人吧。来日我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人恩德!” 虞品言看了看被抓出几个黑指印的绛色衣袍,皱眉退后一步,见她说完便要给自己磕头,伸出脚尖抵住她快要碰到地面的额头。 “别跪我,我是你兄长。你姓虞,乃永乐侯府丢失了十四年的嫡女。”他一字一句缓缓叙述,面上没有找到亲人的激动和喜悦,冷淡的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沈妙琪抬头,木愣愣的看着他,直过了好半晌才消化完这席话。两次害她身陷囹圄的人竟是她找了四年之久的亲人,她的兄长?她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觉得自己应该大笑几声以表达心中的喜悦,亦或痛哭一场以显示这几个时辰遭受的委屈。但对上青年漆黑冷漠的眼眸,她只能飞快的低下头,用颤抖的嗓音问道,“你,你果真是我兄长?” 虞品言不答,招手唤来两名龙鳞卫,命令道,“带她下去清理干净。” 二人应诺,架起腿软的沈妙琪往牢房外走去。 一个时辰后,沈妙琪身穿一件青灰色缁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虞品言手握一把绣春刀,闭目坐在她对面。 沈妙琪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蹑嚅道,“哥哥,你让我穿这身缁衣是为何?”难道他并不打算认我,反而要逼我出家,就因为我身陷牢狱丢了他脸面?是了,他这样冷血无情,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妙琪心中刚消下去的恨意又开始剧烈翻腾。 虞品言年方二十便已杀人如麻,对人的恶意最是敏感,猛然睁开眼睛定定看她。 沈妙琪悚然一惊,连忙低头揪住衣摆,手背爆出条条青筋。越是相处,她对这位兄长就越是感到畏惧。他眼中除了冷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就仿佛她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死一般的寂静在车内蔓延,直过了半刻钟,虞品言才徐徐开口,“你与襄儿是双胎,因你八字孱弱,恐会随时夭折,不得不送去水月庵寄养,只等过了十四岁的生死大劫再接回侯府。这番话你记住了。” 沈妙琪对他是爱是恨,于他而言无关痛痒,左右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原是为了保护自己声誉。也是,就这么贸然接回去,让人知道她为奴为婢的过去,日后也就没脸见人了。沈妙琪乖巧点头,心中暗暗记住了‘襄儿’二字。 说起这襄儿时,她分明从虞品言冰冷的眼眸中看见一丝柔软。那人想必就是鸠占鹊巢的沈家女吧?十四年的朝夕相处,果然很有些感情了吗?她夺了自己高贵的身份,享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自己替她受了整整十四年的苦难还得不到兄长半点怜惜。老天爷怎么就没开眼? 思及此处,她胸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 第四十三章 安置好沈妙琪, 虞品言直接前往薛府。 这薛姓人家乃岭南望族,在朝中颇有几分根基,无奈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眼看就要日薄西山。但薛老爷是个有远见卓识的, 见沈元奇聪明绝顶、心智不凡,便起了爱才的心思,替他除了奴籍认作义子。 沈元奇也知恩图报, 高中状元后将薛老爷一家接来京中, 像孝敬自己父母一般孝敬他们, 与薛家嫡长子的关系也极为融洽。 虞品言早年还得了个‘玉面阎罗’的称号, 近几年随着手段渐长, ‘玉面’二字便被去掉,直接称为‘活阎王’。盖因他手里的人命越来越多, 周身缠绕的阴戾之气也越来越重,容貌再俊美只会叫人胆寒。 见他手握绣春刀登门, 薛老爷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连话都说不利索, 你啊我啊的吭哧半天,还是匆匆赶来的沈元奇替他解了围。 “下官见过虞都统。”沈元奇弯腰作揖,态度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虞品言不答,锋利的视线在他脸上游移。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 除了眼睛是狭长的凤眼, 其他地方与襄儿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单看这张脸就无法否认他与襄儿之间的血缘关系。 虞品言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越发阴郁, 拇指一个用力顶开绣春刀。刀刃摩擦刀鞘的嗡鸣声在厅中回荡, 不但尖锐刺耳, 还带着几丝杀气,吓得薛老爷一家肝胆欲裂,魂不附体。 沈元奇听见义兄牙齿打架的声音,沉稳的面上这才显出几分无奈,伸手相邀,“还请虞都统借一步说话。” 虞品言慢慢将刀摁回去,一言不发的随他离开,薛家所有人霎时长出口气,颇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虞都统请喝茶。”亲手给气势逼人的青年倒了一杯热茶,沈元奇开门见山道,“都统既然来了,想必已查清我身世,那沈妙琪定然也接出牢狱了吧?还真是好命。” 他嗤笑一声,脸上丝毫不见担忧,只有无尽的怨恨,引得虞品言抬眼去看,淡淡开口,“我记得她是你妹妹。” 沈元奇摇头,“下官记得你才是她亲哥哥。”话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对冷酷无情的虞品言来说血缘算得了什么?若是想找到沈妙琪,凭他手中掌控的龙鳞卫,不过是三四天的事。然而他却找了整整四年,足可见对沈妙琪的死活并不在意。若非襄儿当年救他一命,又岂会有今日这般安稳的日子?虞品言素来是六亲不认的。 见青年冷眼扫过,沈元奇连忙收住笑,徐徐开口,“都统大人无需拿话试探于我。我实话告诉大人,现在的我与沈妙琪并无半分情谊,唯余仇恨。她害沈家倾塌我也只是怨,然而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了母亲的救命钱私自跑掉。母亲在床上熬了三天才含恨而去,我替她合了几次眼睑都没能合上,真真是死不瞑目。你却是不知,她走那天母亲就已经给我递了口信,让我向义父告假带她上京寻亲,说是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受苦?她在我家何曾受过半点苦?” 说到这里,沈元奇倒掉热茶,换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冷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算冒死也要将她送回去。也是家父一念之差,害怕遭受贵府报复,这才隐匿踪迹逃回岭南。我们商人本就身份低微,哪里惹得起当朝权贵,让你们找到了,指不定一家人都会没命。哪里想到就算不让你们找到,也照样被她害得家破人亡。这难道就是报应?” 沈元奇连灌两杯烈酒,摇头惨笑,“都统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沈家也并非全无良心,知道她出身高贵,故而半点也不敢怠慢。自小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还请了先生悉心教导,直往高门贵女的方向塑造。论起地位,就是父亲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头。如今想来,也正是因为我们的纵容才将她养成了那副心比天高的模样,从而早早埋下祸根。” 握着空荡的酒杯沉默许久,沈元奇这才恢复平静,拱手道,“下官失态,叫都统大人见笑了。听说沈妙琪落在大人手里,下官便想到早晚会有今日。下官只想问大人一句,你们要拿襄儿怎么办?至于下官,还请都统大人看在我沈家已家破人亡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下官一马。”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沈妙琪回去了,妹妹前途未卜,他实在不放心就这么死去。 虞品言瞥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善,“本侯对取你性命并无兴趣,再者,襄儿不是你能叫的。”他原本是想杀了此人以掩盖那段过去,临到头又改了主意。这人对他或许还有些用处。 沈元奇愣了愣,随即苦笑点头,“是下官僭越了。大人准备如何安置沈妙琪,又如何处置我妹妹?” 虞品言也倒掉茶水,换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冷声道,“襄儿是本侯妹妹。” 叫襄儿不许,说妹妹不让,虞都统的为人果如传闻那般专横霸道。沈元奇思量片刻,干脆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人再如何权势滔天也无法抹除下官与襄,与二小姐之间的血缘关系。现如今沈妙琪既然让大人找到了,那么二小姐是不是也该让下官接回家中?” “是要各归各位,却不是现在。”说这话时,虞品言的表情格外阴沉。 沈元奇胸中涌起一股愤怒,却又隐隐觉得欢喜,愤怒是因为虞家对妹妹的抛弃,欢喜是因为能与唯一的亲人重聚。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控制好表情,问道,“那是何时?” 虞品言不答,放下酒杯道,“本侯此来只是想告诫你一句话,不经过本侯同意不要妄图认回襄儿也不许与她接触。你若是不知好歹,本侯有上千上万种办法让你和薛府彻底消失。等到哪日时机成熟了,本侯自会派人通知你。” 面对威名赫赫杀人如麻的活阎王,沈元奇只有苦笑点头的份儿。况且,他若贸然上门去认,襄儿定是不愿随他离开。在她心里,虞府才是她真正的家,虞品言才是她嫡嫡亲的哥哥,而带她离开的自己反成了仇人。他不得不顾虑这一点。 -------------------------------------------------------------------- 虞品言回府后直接去了正院,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假寐。 听见掀帘子的响动和马嬷嬷行礼问安的声音,老太太睁眼笑道,“言儿回来了?过来陪老祖宗坐会儿。” 虞品言走过去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淡淡开口,“老祖宗,林氏要找的人日前已经找到。” 不知从何时开始,虞品言再也不唤林氏母亲。老太太听出不对却也无法,只略微皱眉,思量半天才反应过来林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立马坐正急问,“果真找到了?在哪儿?” 寻了四年,这下终于得了确切消息,老太太脸上禁不住露出狂喜之色。到底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女,夜深人静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对方,然后辗转反侧,忧思如焚。若孙女过得不好死在外面,她就是下了黄泉也无脸见虞家的列祖列宗。 虞品言拍抚老太太肩膀,语气淡漠,“老祖宗可还记得添炭致使太子妃早产那婢女?她就是林氏要找的人。” “竟,竟是她?”老太太脸上的喜色顷刻间退去,换成惊惧不安。 “老祖宗莫担心,她嫌疑已经撇清,眼下已被我送入水月庵。她乃允州知府赵安顺嫡长女的婢女,等我打点好赵家,老祖宗便派人去接。” “她怎成了赵家婢女?”老太太惊惧中又添了几分错愕。 “我那里有一份卷宗,待会儿老祖宗看完就知。孙儿还要查案,这便去了。”虞品言让侍卫将卷宗送来,随即告辞离开,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回头慎重叮嘱,“襄儿还有一位嫡亲兄长眼下就在京城。那人孙儿已经警告过,断不敢上门来寻,日后祖母使人多看着点儿襄儿,莫让她与那人见面。” 老太太虽不明就里也觉得他说得很对,襄儿是万万不能送与别家的,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等侍卫送来卷宗,连忙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嘶嘶抽气声不断响起,引得马嬷嬷也凑过去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口里不断念佛。 两人看完,不约而同感叹道,“这可真是造孽!” 早知亲孙女是天煞孤星,却没想到她命数如此凶煞,一次克的沈家倾颓,二次克的沈家家败,三次克死沈父,四次克死沈母,五次克的沈元奇沦落为奴,前程尽毁。遇上她的商队被土匪劫杀人死财散,遇见她的赵安顺刚得的晋升机会转眼就被掳夺,碰上她的太子妃立马早产,九死一生。真是走到哪儿克到哪儿,堪称移动性祸源!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她与虞品言仅两面之缘,两面都牵扯进刑狱之灾,前一次倒也罢了,这后一次委实凶险万分。倘若太子妃和小皇孙有个三长两短,她在狱中喊破自己身份,虞家也要跟着玩完! 老太太靠倒在榻上直揉太阳穴,脑海中不断回想苦海大师当年的判言,真是每一样都应验了!兄妹相争,不可并存!这煞星果然是与言儿来争夺命数的!这次险险避过,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命数之说颇有些虚无缥缈,她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可更关键的是,这亲孙女的品行看着不大好啊!养育了十四年的母亲说抛弃就抛弃,走了不算还带走母亲的救命钱。养恩大于生恩,沈家做得再不对好歹也将她养大,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样样不缺,就是家败也没亏着她半点,反让自己亲子卖身为奴继续供着她,还欲冒死送她归家。 她此番作为,就是道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啊! 把这样的人接回家中,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老太太狠狠按揉太阳穴,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第四十四章 老太太正觉头疼的厉害, 晚秋掀开帘子火急火燎的喊道,“老夫人不好了,夫人投缳自尽了, 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投缳自尽?人死了没有?”老太太吓了一跳, 差点没滚下榻去。 “所幸金嬷嬷发现的早,及时救下,这会儿人还昏着呢, 嘴里直说胡话。”晚秋蹲身给老太太穿鞋。 老太太不等她穿好就靸鞋出去, 心里怒气冲冲的想到:一个在外头招了天大的祸事, 差点没害得我侯府抄家夺爵;一个在家里投缳自尽, 差点没叫言儿声名扫地。这母女两个果真是讨债来的啊! 虞襄早一步到达正房。虽然她对林氏毫无感情, 可名义上到底是林氏的女儿,且还管着整个虞府, 下人把消息报过来,她不能当做没听见, 只得走这一趟。 林氏奄奄一息的仰倒在榻上,脸上的青紫还未消退,脖颈间一条红色勒痕十分触目惊心, 双眼紧闭,一边摇头一边说着胡话。 虞襄侧耳一听,却是‘女儿,你在哪里女儿’。 虞襄本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况且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虞府血脉, 因此一面使人赶紧叫大夫一面心如死灰的冷笑, “我明明就在身边, 母亲作甚一口一个的叫着女儿?还因此投缳自尽?你就是死也不想让我好过是吗?若真的爱重我关心我, 你倒是回头看我一眼啊!平时当我不存在, 作甚昏迷的时候不停唤我?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倒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啊!” 她自然知道林氏叫的是哪个女儿,可并不妨碍她对林氏这番作为的愤怒。她死了一了百了,丢下一个烂摊子却要让哥哥来收拾,若透出一两句不中听的流言,不知有多少人要往哥哥身上扎刀! 思及此处,她简直怒不可遏,用马鞭狠狠抽打林氏手边的被褥,沉闷的啪啪声在屋内回荡。 金嬷嬷乃林氏的陪房,怕她真抽到主子身上,连忙跑过去拦阻,“二小姐,夫人好歹是你母亲,你不心疼她也就算了,作甚还责难她?委实太大逆不道了!”因知道虞襄身世,她语气中不见半点尊重,满满都是不屑和轻蔑。 “我是主,你是奴,你与我谈大逆不道,我倒要教教你何谓上下尊卑!”虞襄反手便将她抽开去,冲着昏迷不醒的林氏怒骂,“你就是要死,也别选这种不体面的死法!你知不知道现如今的侯府有多少人盯着。知不知道哥哥表面上风光,背地里多么艰难?你死了也就罢了,让人抓住话柄攻讦哥哥,哥哥的仕途就毁了!他能走到今天全都是用性命换来的,一步一步都淌着血,他容易吗?你就是不心疼他,也别总是给他添乱成吗?算我求求你!哥哥他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一直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你若是还有一丁点良知,求你安安生生的活着成不成?” “算我求你,我求求你成不成?”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继续用马鞭啪啪抽打林氏手边的床褥,直将丝绸床单都抽裂了。 都指挥使,居于这位置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得了好下场。那就是皇上手里一把杀人的刀,用钝了便会被无情舍弃。她每日里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无论说话做事总要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唯恐虞府出了纰漏给哥哥招祸。然而这一个两个却都是榆木脑袋,就怕哥哥死得不够快! 老太太到时就见虞品言立在门口侧耳聆听,想是还来不及出门便得了消息,匆忙赶至。她慢慢走近,恰听见虞襄撕心裂肺的控诉,心尖也跟着震颤起来。满府里,数来数去还是襄儿最看得明白。她哥哥把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这番情义却是没白费,她也同样把她哥哥当成命根子,做什么总是以哥哥为先,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老太太汲汲皇皇的心终于得到一点安慰,转脸去看孙子,果然在他眼中发现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屋内,金嬷嬷不敢靠近,只得跪下不停给虞襄磕头,“二小姐,夫人都这样了,你就行行好放过她吧……” “我老婆子也求求你们放过我虞府,别再折腾了成么?”老太太杵着拐杖进屋,走到床边摸摸林氏脉搏,大松口气。没死就好! 虞品言接过妹妹手里的马鞭,摩挲她略微有些泛红的眼角,安慰道,“襄儿别气,与她没甚好计较的。”沈妙琪算什么?林氏算什么?这才是他真正的亲人,一心一意只为他考虑的亲人。 虞襄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说道,“哥哥,我就是心疼你!她要是真死了,不知多少人要在背后戳你脊梁骨,若传到皇上耳里……”她简直不敢深想。别看哥哥想在威风,无人敢惹,那是因为他办事滴水不漏的缘故。若是哪天出了差错,凭他树下那许多政敌,分分钟便会群起而攻之。 要是皇上也对哥哥不满,哥哥的处境就危险了!要知道,林氏不像那些叔伯不义在前,整死也就整死,林氏可是哥哥的亲生母亲,若是自缢而亡又被有心人编排几句,哥哥还不落得个‘逼死亲母,畜生不如’的骂名?这可比六亲不认严重多了!皇上敢用哥哥,看重的就是他铁面无私,手段狠辣。但倘若他果真连自己亲母都不认,皇上还会放心吗? 她心里越发仓皇不定,被虞品言抱入臂弯后忍不住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将脸颊埋入他颈窝不停深吸那让她倍感安心的檀香味,这才觉得好一点儿。 灼热的气息烫得皮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虞品言面上不显,搂住妹妹的手臂忍不住越箍越紧,稍微偏头,用唇瓣摩挲她带着馥郁香气的发顶,在胸中翻搅的剧烈情绪中没有一丝一毫对林氏的担心,只有无尽的欢喜。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将自己视为性命也就够了,他再没有别的奢求。 眼见林氏嘤咛一声就要苏醒,老太太有许多话要与她说,却不方便让孙女听见,冲孙子摆手道,“言儿,送你妹妹回去。” 因注意力全在林氏身上,她并未发现孙子眼中那有宛若实质的浓烈情感。 虞品言哑声应诺,拍拍妹妹脊背将她抱出去。 等两人走远,老太太从桌上拿起一杯冷掉的茶水,直接泼在林氏脸上,高声喝道,“林氏,你给我起来!” 林氏本就快醒了,这一浇下去恰好让她睁开双眼,立时就哭上了,“母亲,您还救我作甚?让我死了吧!都四年了还找不见人,我女儿定是凶多吉少,我也没法再活了!” 夫君死时她就起了轻生的念头,可那时候没有勇气,只能依靠恨虞襄,恨盗匪,恨命运不公,甚至恨老太太和虞品言来活下去。可眨眼十年过去了,那无根之恨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心中越来越空虚,回头再看却发现儿女和老太太都已经被自己远远推开,再也不能接近。正在她感觉万念俱灰的时候,虞襄不是侯府血脉的消息传来,她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等着她去拯救。 就像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幽魂终于看见一抹接引自己前往天国的亮光,她不要命的扑上去。可走啊走,盼啊盼,这一等又是四年,她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了。 哪怕知道自己的死会在府中激起风言风语,哪怕知道自己难看的死相必会让娘家人发现端倪继而给虞家带来麻烦,可她全都顾不得了,她就是想尽快下去陪伴丈夫和女儿,再不活在这世上受累。 老太太被她气得喘气都不匀净,抚着胸膛剧烈咳嗽。若是手里有鞭子,她可不会像襄儿那样客气,早抽到林氏脸上去了! 晚秋给她灌了一瓶蜜露,又连连拍抚她脊背,这才让她缓过劲儿来,一字一句开口,“不是我救得你,若是可以,我恨不能亲手掐死你!” 见林氏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她继续道,“你大可不必寻死,我且告诉你,你那女儿找到了。你若是肯安生过日子,改天我就接她回府。” 难道上辈子虞家果真欠了这母女两,所以这辈子讨债来了?不把虞家闹得鸡犬不宁她们就不安生是不是?不能想,一想就心肝脾肺肾哪儿哪儿都疼!老太太按揉胸口,脸色十分难看。 林氏愕然的瞪着她,急问道,“我女儿找到了?在哪儿?快,快带我去见她!快着点!”她神经质的叫起来,边叫边挣扎下床。 老太太用拐杖将她打回去,怒道,“她眼下被安置在外面,你给我老实待着,养好了病我才带你去,否则你们母女两此生都别想见面!” 林氏老实了,连忙拉扯被子盖住自己,又哭又笑的开口,“母亲放心,我一定尽快养好身体。她,她还好吗?” “她好得很。”遇上她的反而一个都好不了,没见那沈元奇跟她在一起时为奴为仆几近末路,一离了她就消除奴籍高中状元了嘛!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也带出几分不虞,继续道,“我还要告诫你一点,就算她回来了,襄儿照样是我侯府正经的嫡小姐!你若是想让你女儿流落商家的丑事传得人尽皆知便只管苛待襄儿,好叫外人看个明白!” “不会,这其中的厉害媳妇省得,还请母亲放心。”主心骨既已找到,林氏也恢复了一些神智,说话的表情看上去倒隐隐有了点儿当年精明能干的模样。 老太太定定看她一眼,也不等大夫替她诊治,这便匆忙离开。 一行人渐去渐远,虞思雨从藏身的假山后绕出来,唇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盼了这么多年,真凤凰终于回来了,山鸡也快落下梧桐木了吧? 第四十五章 虞品言先是入宫, 将沈妙琪在赵家为婢四年的消息告知皇上,随即表示自己需打点好赵家,把这桩家丑遮了。 皇帝对他的家事并无兴趣, 对他的坦诚倒十分受用, 唏嘘一阵后大手一挥,把赵安顺调去了最富庶的扬州。再过不久扬州会死很多人,扬州官场怕是会空出大半职缺。这赵安顺为官刚正不阿, 秉公无私, 倒是个可用的。 虞品言得了皇上准信, 这才前往赵家。 赵安顺在允州素来有赵青天的美誉, 听他说明来意后竟主动表示一定帮侯府保密, 绝不会轻易毁掉一个孩子的前程。至于调任扬州之事,他当即就拒绝了, 还对此大为恼怒,深觉自己的品格受到了侮辱。 虞品言对赵安顺一家颇有好感, 也早知道沈妙琪在他家未曾受过半分委屈。想来沈妙琪虽然运势差一点,但碰见的人对她都是掏心剜肺,实心实意。先是沈家千依百顺, 后是赵家救命之恩,那赵小姐从不拿她当下人,反以姐妹相称,吃穿住行都与自己待遇等同,俨然将她当个副小姐一般供着。 沈妙琪因知道自己身份不凡, 故而并不肯与赵家签死契, 却是每年签一次活契。按理说这样的下仆很难得到主子重用。但沈父对她实在是纵容, 就连打理生意也愿意带着她, 因此她小小年纪就颇懂察言观色, 笼络人心。 那赵家小姐没几天就被她哄住,直把她当贴心好友对待,听说她身世后亲自来前厅,许诺此生都不会将彩棋(沈妙琪)的隐秘说出去,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品言对赵家人的识趣很满意,且沈妙琪没签死契也就没入奴籍,不用再去户籍属打点,这便告辞归家。至于赵安顺擢升之事他没有再提,等圣旨下来赵安顺就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只但愿他不被两淮的浮华眯了眼,好好为皇上为太子守住这清平盛世。 老太太从孙子那里得知赵家已打点妥当,又见林氏脖颈上的痕迹已经消失,这几天总吵嚷着要去看女儿,一合计觉得让她们先见上一面也好,省得各自不安生再闹出乱子。 林氏换下穿了十四年的素服,着了一件金丝百蝶度花裙,将自己捯饬的精神抖擞的去见女儿。 她们前脚刚踏出府门,后脚就有人将消息报给虞襄知道。 “哦,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没看错?”虞襄正在修建一盆火红的玫瑰。 “没看错,连素服也不穿了,穿得是红中镶金的花裙,口里还念着‘想死了,女儿’等话。”长相十分不起眼的小丫头信誓旦旦的说道。 不慎将一株开得正艳的玫瑰剪断,虞襄执起花梗,挥手道,“无事了,你下去吧。”该知道的她知道,不该知道的她也知道,故而她并未在林氏身边安插人手,只买通了几个粗使丫头防着林氏作妖。然而今天过后怕是得再添几个钉子,这虞府恐要变天了。 柳绿塞给小丫头二两银子,命她从角门悄悄出去,转回来后好奇地问道,“小姐,夫人已经十四年没开过笑脸没出过门了。你说她今儿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上个吊还能把脑子上开窍?” “她不是脑子开窍,却是有了主心骨。人一旦有了主心骨,精神面貌自然不同。”虞襄将玫瑰花瓣一片片扯落钵中,脸上虽带着笑,眸光却十分阴冷。 柳绿悄悄打量她神色,不敢再问。 一晃眼四年都过去了,虞襄早有预感正主儿要回来了,起初那种无所谓的心态现如今被忐忑不安所取代。她不贪图虞家任何东西,她只想留在虞品言身边。她本就是一缕幽魂,倘若不是虞品言,她不会安心在异世扎根。若是正主儿回归换她离开,等于活生生将她的根挖出来剪断,她迟早会慢慢枯死。 她不软弱,但她喜欢依附虞品言活着,她觉得安心,觉得快乐。当初那样豁达的说要各归各位,但临到头却发现,谁要是敢跟她抢哥哥,她就敢跟谁拼命。 沈家人虽然是她血缘上的亲人,可从未养育过她,凭什么他们一来就要自己心甘情愿的随他们离开?她与他们有半分感情吗? 用小锤子将花瓣捣碎,鲜红的花汁倒进蜂蜡、猪油、香料的混合物里细细搅拌,她粘了一指对着铜镜均匀涂抹在唇上,烈烈红唇悄然绽开一抹甜蜜中透着阴郁的微笑: 除了哥哥,正主儿要什么都行,这辈子哥哥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至于沈家人,哪儿来的还往哪儿去吧。她虽然不稀罕侯府的滔天权势、无双富贵,她却稀罕哥哥,只要能跟哥哥在一块儿,哪怕前途凶险,哪怕命运叵测,哪怕最终落得个鸟尽弓藏抄家夺爵的下场,她也乐意。 --------------------------------------------------------- 听说沈妙琪暂居于水月庵,老太太送来一个心腹嬷嬷教导她各种礼仪。 这会儿天上正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空气十分潮湿,吸入鼻腔后带来一股粘稠的窒闷感。沈妙琪已经是第四十七次下跪了,依然跪的不标准,还得来第四十八次。膝盖、腿根,腓骨都疼得厉害,极想找个软榻立马躺下,沈妙琪脸上却不见半分埋怨,只乖顺的向嬷嬷告罪然后重来。 嬷嬷对她很满意,严苛的脸上带了几丝悦色,心道果然是侯府嫡女,傲气与优雅早已融入血脉,比起襄儿小姐也是不差,只少了几分威严气度。不过对于大家闺秀来说,要威严气度又有何用?如今这样已经足够。 沈妙琪按照规矩慢慢跪下,这一次姿态果然完美无缺,听见嬷嬷夸赞,紧绷的脸庞这才略微松懈,捡了张椅子坐下休息。 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再苦累十倍百倍都能忍受。她只怕虞家将自己丢在庵堂不闻不问。眼下虞家派了个嬷嬷前来教导规矩,她反而心安了。这代表虞家并没有丢弃她的打算。 从小她就听沈父和沈母不断提及自己是个贵人。她本以为说的是将来的命数,故此对荣华富贵早早就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向往。然而直到那天她才知道,她原本就是个贵人!是沈家偷了她高贵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享福。所有的不甘全都化作满腔恨意,她毫不犹豫的离开那个家前往京城。 十四年的遭遇不提也罢,若是有可能,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曾经的污点都一一抹除。所幸沈父已经过世,沈母那样子也熬不了几天,沈元奇还待在岭南给人当下仆,她身上的压力瞬间去了大半,唯余下赵家和留在侯府那贱种。 那贱种她必要亲自收拾,赵家却有些难办。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凭虞家的权势,料理一个毫无根基的赵家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思及此处,她看向老嬷嬷问道,“秦嬷嬷,我哥哥是干什么的?” 秦嬷嬷正拿出几贴膏药给她敷在腿上,压低嗓音道,“你哥哥乃都指挥使,全大汉朝只听皇上一人号令,莫说一二品的大员,就是超品的王公见了他也要矮上三分,是这个……”话落竖起大拇指。 沈妙琪心脏狂跳,完全想不到虞品言竟然如此位高权重。沈家虽然富有,但比起世家大族到底差了许多底蕴,也导致沈妙琪眼界狭窄,见识不高。她弄不明白都指挥使究竟是干什么的,却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信息,她现在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贵女,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虽然这生活中存在许多阴霾和瑕疵,但没有关系,她相信凭自己的手段总会一一去除。 将帕子从领口中抽出,她用一个极度优雅的姿势掩住了唇角的冷笑。 正当时,一名尼姑在门外说道,“沈施主,有人看你来了,还请移步正厅。” 秦嬷嬷听了十分欢喜,笑道,“小姐快换身衣裳吧,定是老夫人和夫人看你来了。” 沈妙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理了理额发,然后在箱笼里翻出最得体的一件襦裙匆忙换上。 “妙琪见过祖母,见过母亲。”甫一入厅她便盈盈而拜,将从秦嬷嬷那里学来的优雅仪态发挥到极致。 十四岁原本正是最鲜嫩的年纪,又加之她长相随了林氏,虽然算不得容貌绝世,却也如水一般温柔,眉眼淡淡的,看上去实在是干净。 林氏眼前一亮,疾奔过去将她拉入怀中,哀哀哭起来,“我可怜的女儿,母亲总算见到你了!你一走就是十四年,母亲想你想得肝肠寸断,差点就活不成了……” “母亲,女儿也想你!”沈妙琪一头扎进这位穿着奢华的妇人怀中,不见一丝一毫拘谨尴尬,仿佛那十四年的分离只是一场幻觉。 老太太谢过引路的师太,走到上位坐定,用晦暗莫测的目光打量痛哭流涕的母女两。这母女二人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还是神态都有八-九分相似。若是让一个外人去看,定会夸一句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然而在老太太眼里却都变成了‘恼人’二字。家里一个哭丧脸已经足够,眼下竟又来了一个。 或许她年轻时欣赏过这样的女子,觉得温柔婉约更为动人,否则也不会替儿子相中林氏。然而随着岁月老去,世态变迁,她渐渐觉得似襄儿那般热烈如火,明媚张扬的女子更讨人喜欢。跟她在一块儿,就是再艰难困苦也不觉得心累。 不似这两个,明明是大好的喜事,怎么看上去像死了爹娘一样?思及此处,老太太连忙呸了一声,暗暗向佛祖告自己失言之罪。 其实也怪不得老太太偏心,任谁被一张哭丧脸折磨整整十四年神经也会变得相当脆弱。 第四十六章 忍耐了足有两刻钟, 见母女两哭起来没完,老太太终于发话,“好了, 今儿是大喜的日子, 哭什么?快坐下擦把脸,咱们祖孙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沈妙琪这才擦掉眼泪,扶林氏坐定, 随即跪在蒲团上给二位长辈磕头奉茶, 把一应礼数做到尽善尽美。 老太太对此还是满意的, 严苛的面庞稍微柔软, 接过茶浅啜一口, 摆手道,“别跪着了, 起来吧。最近几日过得可好?手上的伤痊愈了吗?规矩学得如何?” “回祖母,秦嬷嬷照顾的十分精心, 孙女最近过得很好,吃得香睡得甜,就是十分惦记你们。手上的伤已经痊愈, 只留下几道疤痕,想来日后会慢慢消退。”说到此处她双手交叠,试图掩盖拶刑后留下的伤疤。 秦嬷嬷笑眯眯接话,“回老夫人,小姐学得很快, 这才六天功夫, 奴婢已教无可教了。” 老太太听了微微点头, 林氏却跳起来, 捧着女儿双手急问, “怎会受伤了?是谁弄得?告诉母亲,母亲让你哥哥帮你讨个公道!” 这不正是虞品言弄得么?况且那牢狱之灾沈妙琪实在不想提及,暗暗瞥一眼了然于胸的老太太,红着眼眶摇头,“母亲莫担心,这伤是女儿不小心刮擦所致,没人欺负女儿。” “当真?” “当真!” 母女两抱在一起又是一场痛哭,惹得老太太连连皱眉。她非但没为沈妙琪帮孙子遮掩的举动感到欣慰,反又勾起了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命数之说的忌讳,一时间心情阴郁起来。还有,这‘三两句就哭一场’的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终究是林氏亲女,骨子里难免有些神似。 见多了爽朗大气,阳光明媚的虞襄,老太太实在欣赏不来多愁善感的女子。况且她年纪大受不得吵闹,真想撇下这母女两独自离开。 忍了片刻,她开口打断二人,“妙琪,你这十四年过得可好?那沈家人可曾亏待于你?”虽然卷宗里早有详尽记录,她还是想亲耳听听孙女会如何交代。 终于来了。沈妙琪利用擦泪的间隙将心中早已酝酿好的说辞过了一遍。那日虞品言半句废话未曾与她多说,亦不曾询问她十四年来究竟过得如何,她心里委实舒了口气又觉得颇为不满。 舒了口气是因为她知道就算沈家对不住自己在先,自己的行为也十分令人诟病,是不能对外人道的,若是虞品言果真问起来,她委实不敢在他面前撒谎;不满是因为虞品言对她的漠不关心,熟视无睹。 她握紧泪湿的手绢,徐徐开口,“回祖母,孙女儿这十四年来过的实在是苦不堪言。沈家人起初对我不错,四年前一场劫难散尽家财后便渐渐不如往日了,若非我偶然听见沈母与她亲子谈论我身世,当真不晓得我嫡亲的家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我怕他们果真将我卖给大户为奴为婢,不得已偷了幼时襁褓逃出来,一路跋涉往京中赶,却又碰上盗匪九死一生,幸而被赵大人一家及时救下,这才有了今日的相见。”话落拿起帕子不停抹泪。 她该略的略了,该瞒的瞒了,该歪曲的歪曲了,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千里寻亲饱受磨难的孤女,引得林氏又是一番痛哭,搂着她大骂沈家缺德。若非赵安顺一家就在京中便于对质,沈妙琪倒也想将赵家也编排编排,好引得侯府把赵家人处理掉。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半阖眼睑轻捻佛珠。 立在一旁的马嬷嬷暗自摇头,心道商家女就是商家女,这趋利避害的本性果然根植入骨髓。坑了沈家不算还要踩上几脚,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有心机手腕不是坏事,然而坏就坏在这心机手腕用的不是地方。连养大自己的沈家都能说污蔑就污蔑,说离弃就离弃,对没甚感情积累的虞家岂不更凉薄? 就算带回去,老太太怕是也不能与之交心,更何况还是那么个命数!她是不晓得龙鳞卫是干什么吃的,否则哪会如此作秀。 思及此处马嬷嬷看了主子一眼,果然见她面露疲态,淡淡摆手,“好了,过去的已然过去,人回来就好,林氏你少说几句。我乏了,去后殿与福慧大师论佛,你们娘两儿留下说说体己话吧。” 林氏和沈妙琪求之不得,连忙将她送到门口。 因仅见的三位家人中只林氏一个对自己最亲热,沈妙琪自然得先笼络住林氏。而且她多番打听也未从秦嬷嬷口中了解虞府情况,只以为虞府跟其他人家一般无二,这后宅之事全由主母说了算,故此对林氏更为殷勤。 母女两依偎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沈妙琪试探道,“母亲,我逼不得已在赵家当了四年婢女,这事若是传出去会不会丢了侯府脸面?” “我的儿,你莫担心,这事儿你哥哥早就打点妥当了。”林氏将她鬓边的一缕头发塞到耳后,柔声道,“那赵安顺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你哥哥给他在两淮谋了个实职,不日便要举家搬迁至扬州,没四五年回不来。他若是透出一二句不中听的,你哥哥定会叫他爬多高摔多惨,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怎敢?” “那四五年之后呢?扬州离京城可也不远。”沈妙琪故作懵懂的说道。在她看来,最好还是把所有知情人全都处理干净,又或者远远打发回允州,一辈子不许入京。她虽然不懂政事,却也知道扬州乃大汉朝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去那里为官岂不便宜了赵安顺?尤其是赵瑾,她忍了她四年,实在见不得她靠着自己富贵加身。 “四五年以后再调去别的地方,总之不会让他家将你的事泄出去。所幸那赵安顺为人耿直,并不曾提及过分要求。”林氏拍抚女儿脊背。 沈妙琪心中百般不满却说不出口。赵安顺再如何不得志也是从四品的朝廷命官,凭她一介弱质女子定然无法对付,然而她又与虞品言感情淡漠,无所寄望,只得暂且忍耐。 好在林氏虽然十四年未曾与她谋面,对她的感情却十分深厚,此乃最大一桩幸事。有当家主母撑腰,想必不需几日就能在侯府混得风生水起。虞品言在外威风八面,权势滔天,回了侯府还不得听凭林氏差遣? 她暗暗自得,又问,“母亲,我若是回去了,那沈家女该怎么办?” “一提起她我这心里便压着一团火。若不是沈家缺德将那丧门星送进来,你父亲如何会死!我们母女俩怎会被迫分离十四年!”林氏表情狰狞,语气怨毒,见女儿瑟缩了一下,连忙扯开一抹微笑安抚道,“但为了掩盖你的过去,我不得不留下她,对外只说你两是双胎姐妹,因你八字孱弱才送去寺庙寄养。我就是为着你,也得把这口气咽下去。” 这年头,双胎普遍养不活,因八字孱弱而送去寺庙的孩子更比比皆是,且家里人怕鬼神将孩子带去地府,通常会秘而不宣,直等过了死劫再接回来重入族谱。老太太当年能编出这等借口也不是全无根据,说出去至少七八成人会相信,剩下那些也就是看在二人迥异的外貌上略有猜忌。 然而相貌迥异的双胎在大汉朝并不罕见,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纰漏。 林氏能咽下这口气,沈妙琪却咽不下。只要一想到那抢了自己身份地位、荣华富贵的贱种还会继续留在侯府享福,她就觉得心脏被一只利爪狠狠撕裂,每一块碎片都镌刻着浓烈的仇恨。她凭什么那么好命?就凭为虞品言挡了两刀? 十四年的锦衣玉食还不够偿还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落下两行泪水,“母亲,我替她在沈家受苦,她反而心安理得的占有本该属于我的尊荣。难道就不能称病将她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吗?女儿看见她心里就难受!”去了乡下,她有的是手段收拾那贱种! 因沈妙琪早看出林氏对虞襄深恶痛绝的态度才敢说这些话,要是在老太太和虞品言跟前,却是半个字也不敢提。 林氏一听果然动了心思,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待母亲回去后好好斟酌几天再向你祖母开口。你不知道,你祖母跟你哥哥宠那丧门星宠得厉害。”话中透出十二万分的不满。 沈妙琪委委屈屈的点头。 这边厢母女两合计完,那边厢老太太辞过主持前来唤林氏回府。 林氏百般不愿,央求道,“母亲,咱们今日便把琪儿接回家去吧?” “不可。”老太太干脆利落的拒绝,“等我与襄儿通过气后再接她回去。” “我的女儿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作甚要知会她?”林氏气得脸都白了。沈妙琪暗暗捏紧手帕。 老太太嘴里数落,眼中却满是笑意,“襄儿丫头性格泼辣,脑子也聪明绝顶,若是不知会她一声便将人接回去,三两句话就能把妙琪的老底掏干净。你们若是想她闹得阖府不宁便今儿个回去,我绝不拦阻。”话落使人去收拾东西。 林氏这些年在虞襄手里很吃过几回大亏,别人都怕她哀泣,只虞襄不怕,端着一盘瓜子边嗑边把她当跳梁小丑一般观赏。她好几次忍不住要戳破她身份却都被她阴差阳错的堵住,差点没被活生生气死。 偏老太太和虞品言总站在她那一边,反把做母亲的压得抬不起头来。 林氏对虞襄十分憎恶,这憎恶中又暗藏几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听了老太太的话只得沉默点头。 沈妙琪也跟着点头,表情十分乖顺,实则暗暗提高了对虞襄的戒备。看来那贱种不是个好对付的,回去后还需谨慎行事。 第四十七章 傍晚时分, 老太太与林氏跨入府门。虞襄早备好饭食在偏厅等候,虞品言也回来了,正握着妹妹的手把玩, 深邃的眼眸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一块儿吃个饭吧。”老太太看向林氏。 “谢母亲, 我还是自己回去吃吧。”林氏一看见虞襄就恼恨的吃不下饭,所幸女儿很快就要回来,日后做什么都有人陪了。 老太太本也就客气一句, 她若是真答应了还觉得膈应呢, 也不挽留, 挥手将她遣退。 “老祖宗, 今儿个你带母亲上哪儿去了?她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我已经十四年没见她开过笑脸啦。”虞襄冲老太太灿笑, 黑白分明的猫瞳闪烁着细碎的光彩。 老太太一看见孙女儿如春日般娇艳的脸蛋,心里就像灌了一桶蜜, 甜滋滋的十分偎贴,走过去拍拍她发顶, 戏谑道,“十四年未曾见过?小丫头难道一出生就开始记事了?那可真是灵童转世。” “说不定我还真是呢。老祖宗快吃饭,省得放凉了串味儿。”虞襄连连招手使人盛饭。 就凭孙女那股子灵秀劲儿, 这话老太太是信的,不免笑得更开心。 祖孙三人聚在一起的气氛就是不一样,连空气都透着欣悦的味道。马嬷嬷殷勤的给几人摆饭布菜,随后笑眯眯的退下。看久了林氏和妙琪小姐那张哭丧脸,心里早憋得慌, 还是得多看看襄儿小姐洗眼睛。 老太太给孙女儿夹了一块烧鹅, 徐徐开口, “襄儿啊, 老祖宗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来了。虞襄拿起虞品言的酒杯小酌一口, 猫瞳睁得圆溜溜的看过去,样子懵懂可爱。 老太太未说先笑,摸摸她柔嫩的脸颊道,“襄儿,你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虞品言放下筷子,从妹妹手里接过酒杯斟满,一饮而尽,随即又斟了小半杯,再塞回她手中,面上表情淡淡,仿佛老太太宣布的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虞襄本就圆溜溜的猫瞳瞬间睁得更大,里面闪烁着好奇和惊讶的光彩,“我竟然还有一个姐姐?可是她为什么十四年都不住在家里?她现在在哪儿?您怎么从来不告诉我?” 老太太拍抚她脊背继续道,“因为她八字很弱,随时都会夭折,老祖宗不得已将她送入庵堂寄养。非但没告诉你,除了你母亲和哥哥,满府里没人知道,就怕说得多了让鬼神听去,把你姐姐找出来带入地府。你看,这十四年过去了,她的死劫也解了,所以……” “所以姐姐要回来了是吗?”虞襄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心里却实在谈不上高兴。只要一想到正主儿会与自己争夺哥哥的注意力和宠爱,她心里就爬满了名为嫉妒的小虫,一口一口蚕食她的理智。 好在侯府并不打算让沈家人接自己回去,而是瞒下了正主儿过往的经历,虽然还是为了正主儿前途考虑,她心里也略微放松了些。她不是舍不得侯府,她只是舍不得哥哥。 思及此处,她不自觉依偎过去,紧紧搂住虞品言手臂,用脸颊眷恋的蹭了蹭。 虞品言眯眼而笑,握着她执酒杯的手,喂了自己一口。 老太太对二人亲密无间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点头道,“是啊,这个月月底便是黄道吉日,我准备接她回来。” “那我立刻让人去收拾院子。”虞襄转着眼珠朝柳绿看去,却被老太太拦住,“不用了,就让她跟你母亲一块儿住,无需准备什么。”若非把人接回来能叫林氏消停消停,老太太这会儿还在犹豫呢。 虞襄也不多说,晃了晃哥哥手臂问道,“哥哥,你见过姐姐吗?她性子如何?好不好相处?” 虞品言给她喂了一口酒,目光长久停驻在她莹润饱满、娇艳欲滴的唇珠上,嗓音略微有些沙哑,“仅见过两面。她性情凉薄,记仇不记恩,日后你离她远点儿,免得被算计。” 虞襄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才两面虞品言竟给出如此低劣的评价,也不知那正主儿究竟干了什么缺德事。不过这又与她何干?只要哥哥不喜欢她,只喜欢自己就够了。虞襄眯着眼偷笑,爱娇的蹭蹭哥哥臂膀,乖巧应诺,“我知道了。” 老太太自顾夹菜,仿佛完全没听见孙子直白的话语,实则心里暗暗点头:性情凉薄,记仇不记恩。这九个字总结的委实精辟,可不正是如此么?罢,好歹是虞家血脉,接回来过几年好日子再找个同样命硬的嫁出去,附一份丰厚嫁妆保一世平安顺遂,也算对得起她了。 吃罢晚饭,老太太招来林氏、虞思雨、各位管事,当场宣布了虞家还有一位嫡小姐寄养在外的消息。 众人非常惊讶,面面相觑后便是一阵哗然。虞思雨也随大流,做出一副错愕的表情,实则目光一直在虞襄脸上打转,颇有些幸灾乐祸。 林氏掐指算了算,离月底还有十多天,当即表示反对,“母亲,作甚一定要月底才接回来,明天就去不行吗?” “明天并非黄道吉日,忌出行忌嫁娶,你想你女儿撞霉运只管去接。”老太太闭目摆手,不愿看见林氏那张哭丧脸。 林氏对女儿的安危非常在意,哪怕是这种没影儿的事也不敢冲撞,抿抿嘴不说话了。 虞品言噙着冷笑斜睨她一眼。 老太太又吩咐各位管事将消息带给下仆,别临到月底弄得大惊小怪乱了套,随即摆手让众人离开。 林氏见虞品言弯腰就要抱走虞襄,动作说不出的温柔缱绻,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变得更为阴郁,扬声道,“言儿你留下,母亲有事与你商量。” 虞品言听而不闻,抱着妹妹掂了掂,见她咯咯咯的笑起来,这才勾起唇角往外走。 “言儿,母亲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吗?你怎如此忤逆不孝!”林氏气得浑身发抖。女儿回来了,她仿佛一下子就苏醒过来,睁开眼去观察周围的世界。儿子对她的态度已经不能用‘冷漠疏离’四个字来形容,而是更令人心寒的视若无睹。他的眼中没有她的存在,也没有亲妹妹的存在,只看得见老太太和虞襄。老太太也就算了,毕竟是亲祖母,可虞襄算什么东西?一个贱种,一个丧门星,如何有资格分薄属于女儿的宠爱? 林氏迫切的想让儿子知道,谁才是他真正该在意的人。 “哥哥你留下,听听她想说些什么。”虞襄附在虞品言耳边低语。 虞品言又走了两步,直等妹妹拿指尖轻戳自己胸膛才笑着将她放进轮椅,叮嘱桃红柳绿小心伺候。 所有人都退出正厅,虞品言坐在闭目养神的老太太身边,问道,“你想说什么?” 林氏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缓缓啜饮一口,这才发话,“既然琪儿已经找到了,虞襄是不是该送走了?” 见老太太猛然睁眼朝自己看来,她快速补充道,“并非把她逐出虞家,只是称病放养到庄子里去。她留在府里总归碍眼。” 不等老太太发话,虞品言捏碎椅子扶手,冷笑道,“你若是觉得襄儿碍眼,那便收拾东西搬去水月庵陪沈妙琪吧。这辈子都不用回来了。” “你,你怎能这样与我说话?”林氏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我为何不能这样与你说话?我是永乐侯,这里是永乐侯府,我要让谁留下,谁就必须留下,我要让谁走,谁就立马给我滚。” “我是你母亲!你这是大不孝!”林氏站起来冲他嘶吼。 “我的母亲早在父亲去世那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是一缕幽魂。”虞品言抖落掌心的木屑,冷冷开口,“这话是你亲口说的,怎么你自己反而忘了吗?既是孤魂野鬼便安生的待在墓穴里,莫要四处惹事,否则难免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老太太放下佛珠,脸上亦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死了,十四年前她就当这个儿媳妇已经死了。可你死也该死个干净,作甚突然诈尸?自己养大的孩子,再没有血缘那也有感情,怎能说抛弃就抛弃?林氏果然是个不长心的,难怪沈妙琪那样对待沈家,却是随了她。 林氏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儿子大步离开,口中还吐出令她心寒的话语,“日后再敢提这件事,你便与沈妙琪一起滚离侯府。我虞品言向来是六亲不认的,你不要妄图挑战我的耐性。” 林氏喘着粗气看向老太太,眼中满是求助。 “你要是敢在襄儿面前说破她身份再将她私自送走,你就拿着休书回家去吧。”老太太给马嬷嬷使了个眼色,马嬷嬷立即上前将大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林氏拽走。 花园里,虞思雨站在一座假山前等待路过的虞襄。 “母亲的心肝肉要回来了,届时这虞府再没有你站脚的地儿。你怕吗?”她微微倾身,脸上的笑容甜美无比,却似裹了一层蜜糖的毒药。 虞襄扬起下颚,漫不经心的开口,“哥哥是永乐侯,这里是永乐侯府,只要哥哥在,侯府就永远有我的立足之地。你别忘了,我也是哥哥的心肝肉。谁没有站脚的地儿还不好说,但是我可以确切的告诉你,肯定没你站脚的地儿!” 她眨眨眼,笑容比对方更甜蜜百倍,其中暗藏的辛辣也足够呛人。 虞思雨秀美的脸庞扭曲的不成样子,正欲发难却见虞品言立在不远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总是在不同的地点对着不同的人物说出同样的话,这份默契仿佛早已刻入灵魂,叫他每每想来便觉得万分欢悦。不过襄儿说错了一点…… 虞品言大步走过去,点了点她鼻尖笑道,“傻丫头,你可不是我的心肝肉。” 见妹妹露出怆然欲泣的表情,他朗笑出声,一把将她抱进臂弯步步走远,极尽温柔的补充道,“你不是我的心肝肉,你是我的命根子。只要我还是永乐侯,这永乐侯府就永远是你的家。” 虞襄搂住他脖颈,将脸颊埋入他肩窝心满意足的笑了。 虞思雨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背影,咔嚓一声掰断了手指甲。立在她身后的邱氏无奈的摇头。 第四十八章 月底很快就到, 老太太派了两个得力的管事上水月庵接人。 因太子妃早产那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幕后黑手乃二皇子妃及其母家,虽然二皇子极力否认自己知情, 却依然被皇上贬为庶人送去皇陵软禁终生。二皇子妃一家打入死牢不日问斩。 随后便是扬州盐税案爆发, 被扬州官员贪墨的税银足有三千多万两,抵得上国库十年收入。皇上当朝震怒,命龙鳞卫所接管案件严查到底。该诛九族的诛九族, 该杀头的杀头, 该罢官的罢官, 决不许法外容情。 月底正是凄风惨雨人人自危的时候, 莫说各大世家府门紧闭, 就连路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唯独菜市口十分热闹,每天都能扫出好几颗人头, 更有无数囚犯关押在龙鳞卫所,经受非人的刑讯和折磨。 虞品言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沈妙琪归家这等小事压根就没在他心上留下印记, 大清早就出门办差去了。 老太太见时辰差不多,亲自走到仪门处迎接,见虞襄早已等候在外, 且还烧了一个去晦气的火盆,顿时觉得非常满意。是了,凭沈妙琪那命数,进门前确实得去去晦气避避邪。 林氏匆忙赶来,不停整理额发拉扯裙摆, 显得十分紧张, 又连连挥手遣金嬷嬷去大门外探看。 “来了来了, 小姐回来了!”金嬷嬷提着裙摆疾奔而来, 后头跟着一大群抬箱笼的壮实丫头。 沈妙琪挽着流云髻, 别着累丝金凤钗,穿着宫缎素雪曳地长裙,伴随着和暖的春风与飘飞的花瓣一步一步款款而来,秀丽的容颜温柔如水,优雅的气度浑然天成。 不过短短半月她便已褪去商家女的市侩与奴婢的卑微,变成了真正的大家闺秀。 不仅林氏目露狂喜,就连老太太也禁不住点头。这样子才总算是能上台面了。 沈妙琪一双水眸在人群中搜索,略过面带灿笑的虞思雨,直往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看去,心里那根名为嫉妒的弦一下子绷到极致,眼看就要断裂。 她明里暗里向秦嬷嬷打听虞襄的情况,只知道她十岁断腿,性格泼辣,长相娇美,是个妙人儿。十分讨老太太和虞品言喜欢。 她本以为对方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或许还要稍逊一筹,因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走到哪儿都能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然而见了真正的虞襄她才意识到秦嬷嬷吞吞吐吐说出‘娇美’二字并非言不由衷的夸赞,而是想不出更贴切形容词的无奈之举。 只见少女慵懒的斜倚在轮椅上,一只手搭放在膝头,一只手托腮,黑白分明的美目正滴溜溜的看过来,里面闪烁着比春日更明媚灿烂的神光。她皮肤似雪一般白皙,一双眉毛不是时下流行的弯弯柳叶眉,而是又粗又黑的剑眉,眉梢微微往上斜挑,几乎快要没入浓密的鬓发,精致完美的五官既带着女子的娇俏明艳,又透出一股独属于男子的英武霸气。 她哪里是娇美二字能够形容?却是美得凌厉,美得张扬,美得张牙舞爪无处藏匿,叫沈妙琪只看一眼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虞襄是沈妙琪认定的敌人,她不自觉就会拿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去与虞襄比较,然后分个高低输赢。本以为自己比起虞襄不差什么,特别是在苦练了半个月之后,然而见了真人她才意识到,哪怕虞襄不会走路,自己在她跟前也完全撑不起高门贵女的气场。 她只微微挑个眉,扬扬下颚,简单至极的动作便已带出十二万分的高傲。 沈妙琪不敢再看第二眼,心乱了,步伐也跟着凌乱。离火盆越来越近,她频频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恢复镇定。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仆役请安的声音。 沈妙琪回头去看,却见虞品言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绣春刀,身上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下摆似乎沾了很多液体,将本就浓烈的绛红色染成了墨色,那液体十分浓稠,随着他行走的动作一滴一滴从布料里滑落。 一股和风吹过,带来的不是百花盛开的芬芳,而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沈妙琪看清那一连串点缀在青石板上的艳红圆点才发现,他衣摆上沾染的不是水渍,却是鲜血。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带出如此浓烈的血腥味?才能将厚重的布料全都染湿? 沈妙琪仿佛又回到了龙鳞卫所那暗无天日的地牢,腿脚忍不住发软。 正当时,她已走到门口,金嬷嬷好心提醒一句,“小姐,该跨火盆了。” 沈妙琪反射性的抬脚,却因站立不稳踩进了烧红的炭里,哀叫一声急急跳开。几颗火星溅落在她长长的裙摆上,立刻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虞品言径直越过她,弯腰抱起盛装打扮的妹妹,伸手拂开她被风吹乱的额发。 “哥哥,你脸上粘了血点。”虞襄掏出手绢帮他擦拭。 血迹干涸后紧紧粘在皮肤上,十分不好清理,虞襄眯眼偷笑,将指尖含得湿漉漉的往那血点上涂了涂,然后轻轻擦掉。 虞品言一点儿也不嫌弃,目光在她娇艳红唇上流连许久,这才朝疯狂拍打裙摆显得狼狈不堪的沈妙琪看去。 火星很快熄灭了,老太太扬声大喊,“慌什么?叫什么?丁点小事也吓成这样!还不赶紧带小姐去换衣服!” 林氏心疼的直掉眼泪,赶紧搂着惊魂未定的女儿回自己房间。 老太太拂开在鼻端飞舞的烟尘,看着翻倒在地的火盆长叹口气。果然是天煞孤星,一个火盆哪里驱得散她身上携带的晦气。 想到这里,她指了指晚秋,命令道,“去告诉妙琪,让她用柚子叶洗个澡再来前厅见我。” 晚秋低声应诺,匆忙下去了。 “言儿,你也赶紧洗洗,瞧这一身弄的。”老太太语气中的不耐全换成了心疼。最近接连两桩大案落在孙子头上,见天的刑讯杀人,真是造孽。若不是俊杰去得早,留下这满府的老弱妇孺和一帮如狼似虎的叔伯,孙子何至于走上这条艰险重重的道路。 虞品言点头,顺便把妹妹也一块儿带走。 ---------------------------------------------------------------- 朴拙大气的房间内,虞襄半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只鼻烟壶把玩,眼睛却滴溜溜的直往冒着热气的屏风后面钻。 柳绿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心里急的像猫抓一样。哪有哥哥洗澡妹妹守在内室的道理?偏这兄妹两从来不知道避讳,小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年岁渐长还不当回事儿,这习惯得改,立马改,否则主子日后如何嫁人? 刚跨出一只脚便踩在那件浸透血渍的官袍上,鲜血很快顺着布料爬上鞋尖,殷红的色彩看着十分吓人,柳绿抖了抖,连忙缩回去,扶额看向站在不远处逗鸟的桃红,暗暗喟叹:做傻子真好,什么烦恼都没有。 屏风后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少顷,俊美无俦的青年披着一头湿发走出来,身上拢着一件黑色锦袍,只在腰间束了一根玉带,衣襟大敞,露出强健的胸膛和几块结实的腹肌。古铜色的皮肤因沾了水而反射出莹亮的光芒,看上去性-感至极。 虞襄耳根发热,眼珠却粘在青年身上拔不下来,及至听见一声沙哑浑厚的低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戳到他坚硬的腹肌,正顺着肌理的纹路游走。 她耳尖霎时红得滴血。 虞品言自然的反握住她小手,将之慢慢往上带,最终覆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让她感受自己一日比一日更为焦躁渴求的心情。 心脏的跃动很急促,却也很沉稳,咚咚,咚咚,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自己掌心,虞襄感觉自己的手掌不是覆在皮肤上,而是覆在火炭上,温度烫的惊人。 她动了动指尖,想抽回手,青年却先一步放开压着她手背的大掌,递了一块布巾过去,“帮我擦头发。” 旖旎的氛围像气泡一样破碎,虞襄恍惚的眨了眨眼,这才拿起帕子轻柔的擦拭,然后一如往昔那般依恋的趴伏在哥哥背上,轻嗅他发间的檀香味。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急促的心跳在静谧中恢复正常。虞襄狡黠的轻笑两声,纤细的手臂一把箍住青年脖颈,问道,“哥哥,我要是跟姐姐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是什么问题?吃醋了?虞品言不答,自顾低笑起来。脖颈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在警告他若是不快点给出满意的答案就要下狠手了。 虞品言展臂将妹妹从背后捞进怀里,点了点她鼻尖道,“自然是救你。” “那我要是跟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虞襄凑近了盯着他眼睛。 “自然还是救你。”虞品言快速答话,眼中闪烁着愉悦的亮光。他爱极了毫不掩饰自己占有欲的襄儿。 “那要是我跟……”意识到自己与老祖宗不适合拿来比较,摆明了在为难哥哥,她略去未尽之语,搂住哥哥劲瘦的腰满足的笑了。 虞品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摁了摁,无声叹息。 第四十九章 各自洗漱又换了衣服, 虞品言和沈妙琪前后脚走进正厅。老太太已端坐在主位上,冲孙子怀里的孙女招手,“襄儿, 来老祖宗身边坐。” 虞品言将妹妹小心翼翼放下, 自己紧挨着她落座。 林氏命金嬷嬷去倒茶,携沈妙琪坐定后责难道,“言儿, 下次先把自己打理干净再回来, 瞧你今天把琪儿吓得, 要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办?况且今儿是咱府上大喜的日子, 你作甚带着一身血回来, 平白添了许多晦气!” 这还真是……十四年未曾关心过儿子,一张口就嫌儿子不干净。知不知道他为何沾染如此浓重的血腥味?知不知道他为了撑起这个家付出了怎样巨大的代价?知不知道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他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劫难?他遭罪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三道四? 虞品言不发话,只淡淡瞥她一眼。老太太却气笑了, 砰地一声拍击桌面,怒骂,“这里是永乐侯府, 是言儿的家,他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何曾轮得到你插嘴?你若是嫌弃言儿趁早给我滚!马嬷嬷,去拿休书!” 每次跟林氏说话,老太太都要拿出早已写好的休书迫她一迫, 十四年, 还真有些倦了。若非她是言儿生母, 早叫人把她扔回娘家去。 要是以往林氏定然掩面哭泣, 对老太太的斥责全当耳旁风丝毫不去理会, 但今次女儿就在身边看着,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一时间涨得通红。但她已经十四年未曾掌家,府里全都是老太太说了算,老太太要代子休妻,她只有拿上行李走人的份儿。 她暗暗抠挠掌心,用求助的眼神朝儿子看去。 虞品言低头剥瓜子,将瓜子仁一粒一粒塞进妹妹嘴里,全当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关头也没虞思雨说话的地儿,她埋头装死。 大厅里一瞬间静的出奇,只剩下虞襄嘎嘣嘎嘣嚼瓜子的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沈妙琪脸上瞟。 沈妙琪诚惶诚恐的开口,“祖母,母亲也是心疼我才失言了,还请您原谅则个。” 正当时,金嬷嬷端着一壶茶进来,她连忙倒了一杯热茶跪在老太太跟前,说道,“孙女儿首次归家,这杯茶敬祖母,祝愿祖母长命百岁,福寿连绵。”话落高举双手,目露殷切。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这才接过茶杯小啜一口,然后递了一个荷包过去,“你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起来吧。这个收好,可以保你平安。既然已避过死劫便不用再跟着别人姓了,日后你就叫虞妙琪,排行第二,襄儿的排行往下顺移,是为三小姐。” 沈妙琪毕恭毕敬接过,用指尖暗暗捏了捏,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也不知是什么。 她又倒了一杯茶,捧给红着眼眶的林氏,软声道,“母亲请喝茶。这可是女儿给您奉的第一杯茶。祝愿母亲身体安康,青春永驻。” 林氏立马笑开了脸,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随即把自己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解下来套在她手腕上,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 两人静静依偎的画面看上去十分温馨,却让厅中诸人的心情越发阴郁。老太太捻着佛珠冷笑,虞品言干脆别过头去。 虞襄担心他心里不平衡,将裙裾上的瓜子壳拍掉,一头扎进他怀里,小手伸到他背后轻柔拍抚,用行动告诉他——哥哥,你还有我呢! 虞品言将她捞到膝上抱好,愉悦的笑了。 老太太偏头看看亲密无间的兄妹两,紧绷的面庞这才逐渐柔软下来,摆手道,“行了,既已见过长辈便移步偏厅用膳吧。你们三姊妹私下里再聚。” 沈妙琪退出林氏怀抱,乖巧应诺,来之前的踌躇满志早被忐忑不安所取代。林氏在虞府的地位好像跟她想象中不一样,莫说老太太不将她当回事,就连虞品言和虞襄也都冷漠以对。 林氏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股危机感袭上沈妙琪心头。 虞家所有主子难得齐聚一堂,故此,今日的饭菜特别丰盛,更有一坛好酒已拍开封泥放在虞品言的座位上。 众人坐定后老太太先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挥手命大家随意。 林氏一个劲儿的往女儿碗里搬菜,恨不得把所有碗碟都移到女儿跟前。虞妙琪礼尚往来又夹回她碗里。 虞襄单手支腮,欣赏母女两没完没了的亲热大戏。 对面的虞思雨冲她幸灾乐祸的挤眼睛。但厅中那番冲突却也让她明白,无论林氏多宠爱虞妙琪,只要老太太和虞品言在,她们就别想压过虞襄。十四年都过去了,林氏再也不是往昔那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了。 虞品言捏着妹妹下颚将她脑袋转回来,沉声道,“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哥哥给你夹,不用羡慕别人。”他也曾渴望过林氏的母爱,但这么些年过去,他明白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妹妹若是需要亲情,他可以给予,甚至给得比她想象中更多。 老太太也心疼孙子孙女,给他们每人夹了一些菜,柔声道,“吃吧,要什么只管告诉老祖宗,老祖宗给你们夹。”只聚这一次,下次让母女两回自己屋去,这幅作态委实膈应人。同样是孩子,不能只偏疼一个,把其他几个当捡来的吧? 虞妙琪十分有眼色,连忙低声劝林氏自己吃,然后给老太太和虞品言各夹了一块鱼肉,脸上带着羞赧的微笑。 “哎,别给哥哥夹鱼肉,哥哥从不吃鱼。”虞襄将鱼肉放回她碗里。 虞妙琪脸上的微笑僵了僵,也不搭理虞襄,反而看向林氏问道,“母亲,哥哥讨厌吃鱼吗?我初次归家,实在是无从得知。哥哥喜欢吃什么?您说了我好记下。” 林氏被问住了,表情十分尴尬。夫君死时儿子才五岁,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哪里知道儿子喜好。 老太太见林氏顾左右而言他,半天答不上来,脸色一下就黑了。儿媳妇对孙子的不闻不问一直是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这辈子到死,她都不能原谅儿媳妇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她如今越是对虞妙琪关心备至,就衬托的孙子当年越发可怜。 一股郁气涌上胸口,憋得老太太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难受极了。 虞襄也冷下脸,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虞妙琪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究竟错在何处。哪怕她不是沈家血脉,沈母也从未亏待过她,更甚者将两倍的母爱全都倾注在她身上。故而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世上竟然有做母亲的如此无视自己的孩子。 正所谓一啄一饮,一还一报。林氏落到如今这等尴尬境地,也是她自己作的。 虞妙琪不敢询问表情阴郁的老太太,只得朝身边的虞襄看去,“妹妹,哥哥喜欢吃什么菜?我手艺不错,日后还能亲手做给哥哥吃,也算弥补我们兄妹多年不见的遗憾。” 听了这话虞襄更不会告诉她,搂住虞品言胳膊,状似懵懂的问道,“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来着?我也忘了呢。” 虞品言点点她挺翘的鼻尖,话里含笑,“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虞妙琪握紧筷子,锲而不舍的问,“那妹妹喜欢吃什么?” 虞襄歪着脑袋看她,黑白分明的猫瞳闪烁着狡黠的亮光,“我啊,我不挑食,什么都喜欢吃。” 说来说去就是在戏弄自己,不光自己对她有敌意,她也对自己很看不惯。可是她凭什么?她算个什么东西?虞妙琪心火熊熊燃烧,面上反而淡淡一笑,含着些微泪光低头用膳。 她委屈的姿态果然让老太太心软了,重新拿起筷子道,“食不言寝不语,都安生用膳吧,今儿是个好日子,别蹉跎了。” 众人低声应诺。 虞襄再没有胃口,将一碟醉虾移到自己跟前,剥了壳沾上酱塞进哥哥嘴里。虞品言将半碗蛋羹倒进碗中,用白米饭拌匀,你一勺我一勺的喂过去,这才把彼此灌了个半饱。 兄妹两打小就爱这么吃饭,老太太早已见怪不怪,倒是虞妙琪频频看过去,面上不显,心里猫抓一样难受。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侯府里若论排位,虞品言才是真正的主子,其次是老太太,再次才是林氏。 要想在侯府立足,光笼络林氏一人远远不够,还需讨老太太和虞品言的欢心。然而就凭虞品言现如今把虞襄宠上天的架势,要想在他心里占据比虞襄更为重要的位置怕是很不容易。 没有虞品言的宠爱,她以后怎么过下去? 各种盘算在脑海里一一浮现,虞妙琪颇有些食不知味。 虞襄也同样心不在焉。其实她很想揪住虞妙琪问问自己家人现在过得如何。虽然不愿意随他们离开,但她依然想知道他们的消息。过得好也就罢了,过得不好还能帮衬一二,也算替原主尽了心。然而看老太太和哥哥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她与那家人接触,她只得装作浑然不知。 心里门清,面上还要装傻,这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餐桌上各人心里都打着不同的主意,一顿饭不知不觉就吃完了。虞品言不愿多留,与老太太打声招呼便抱起妹妹先走一步。 虞妙琪本想随林氏离开,却被虞思雨叫住。 林氏乐于看见她有个玩伴,挥手让她只管去。 虞思雨领着虞妙琪回了自己小院,甫一进门就问道,“你原先的家人呢?怎么不让他们过来把虞襄接走?她鸠占鹊巢十四年,你都不恨吗?那家人乃地位卑贱的行商,该叫虞襄做回商家女才是,现在这样真太便宜她了。” 虞妙琪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低声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她对这位庶姐的好感全变成了深深地恶意。母亲、祖母、兄长,知道她极力掩盖的过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这人也知道?毫无疑问,虞思雨已超过虞襄变成了她眼下最急于除掉的障碍。 她是侯府嫡女,绝不是什么商家女! 第五十章 邱氏在两人进屋后便偷偷绕到后墙根下, 耳朵紧贴墙面偷听。 虞思雨见她不肯承认,用帕子掩嘴轻笑,“妹妹不用跟我装傻, 你的事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么些年一直盼着你回来呢!可怜见的, 去了那样的人家,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快跟姐姐说说。” 她执起少女略微有些粗糙, 还带着许多疤痕的手, 轻轻拍抚。 虞妙琪用力将手抽-回, 强笑道, “姐姐说什么胡话, 我一直寄养在水月庵,哪里有什么别的家人。我与母亲许久未见, 想念的很,这便回去陪伴她了。日后得了空再来拜访姐姐。”话落不顾虞思雨的百般挽留, 迅速离开。 等她走远,邱氏这才蹑手蹑脚从后墙绕出来,推开房门规劝道, “大小姐,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那等隐秘也就算了,作甚要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怕她不惦记你是不是?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嫁人了,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你这老狗, 又偷听我说话, 早晚让老天爷降一道神雷劈死你!你有本事跑到虞襄跟前, 把她的身世抖落给她啊!你若是敢去, 我就给你五百两银子!”虞思雨指着她鼻子怒骂。 邱氏低声下气的道, “莫说小姐给奴婢五百两银子,就是给奴婢五万两奴婢也不敢张这个口。事情闹出来,侯爷将奴婢扒皮拆骨剁成肉酱那都算是轻的,没准儿还会拿奴婢一家老小开刀。小姐何必让奴婢白白跑去送死。” 想到大哥对虞襄的千般呵护,万般宠溺,虞思雨不做声了,用力撕扯手帕以发泄心头郁气。 邱氏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姐你今儿这出真的失策了。你当你说破二小姐身份是给自己拉个知根知底心思贴近的同盟,实则恰恰相反,你不说还好,一说她准得把你记恨上。你想啊,叫那商家来人把襄儿小姐带走,她以前的经历不也曝光了吗?在商家长到十四岁和在侯府长到十四岁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事闹出来,最难以立足的不是襄儿小姐,却是她,往后她哪里还有脸见人。你贸然在她跟前说破,你想她怕不怕,恨不恨?日后指不定怎么对付你呢。” 虞思雨细细咀嚼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忧心,面上偏要强撑,讥笑道,“你可别危言耸听了。妹妹看着就是个和顺人儿,跟虞襄那等泼辣货可不一样。再者,她要是恨我,又能拿我如何?她与林氏在侯府里的地位还不如我呢。” 正说着话,虞妙琪的大丫头宝生在门外禀报,“大小姐,二小姐让奴婢给您送东西来了,说是今次走得仓促,着实不好意思,让您日后多多去她那里走动。都是自家姐妹,合该一条心才是。” 虞思雨打开宝生送来的锦盒,发现里面摆着一套做工极其精致的八宝翡翠镶金头面,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些晃眼。 她欢欢喜喜遣走宝生,得意的朝邱氏看去,“瞅瞅,这便笼络我来了,果然是个性子软的,好拿捏。有她给我当枪使,日后有的虞襄受了。” 性子软?邱氏一边摇头一边掀帘子出去。那虞妙琪虽说面相温温柔柔十分干净,可一双眼睛却浑浊的很,透着一股子阴戾之气。若是跟她搅合在一块儿,大小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罢了,反正大小姐从不相信自己,自己少说几句也就是了。 虞妙琪行走在光线昏暗的小径上,两边都是参天大树。曾经的沈家也是一方巨贾,家中亭台楼阁处处耸立,放眼一片金碧辉煌。她本以为沈家除了身份低一些,比起别家不差什么,回了侯府才知道,两者何止不差什么,简直是天渊之别。 侯府没有造型精巧的雕梁画栋,全都是最刻板最正统的方形建筑,色彩不是富贵人家惯用的金绿红蓝,而是沉闷的青灰色,就连院子里种的植物也大多为巨木而非花树。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构造却带给人吞噬一切的恢宏气势,身在其中便觉得自己格外渺小。虞妙琪走到林氏屋前,抬头去看廊上的兽形瓦,那大张的嘴好似要将她一口吞下。 她晃了晃神,既觉得心惊又觉得欢喜。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高门巨族、百年世家,而她从今以后就是这家的嫡小姐,有更远大更锦绣的前程。谁若是阻她,谁就是她的敌人,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除去。 定定站了半晌,她平复好心情,一面命宝生给虞思雨送东西,一面往林氏屋里走去。 “我的儿,你回来啦,这里有几匹布,你快过来看看,搭配好花色我便叫裁缝给你制几套春装。”见女儿回来了,林氏欢欢喜喜迎上前。 虞妙琪走过去查验布料,都是贵重的蜀锦,花色却有些老气,不免皱了皱眉。 林氏心有所感,连忙解释道,“这些是母亲前几年攒下的缎子,都是贡品,贵重的很,虽说花色不时新了,做几件褂子也使得。”话落冲金嬷嬷挥手,“去把锦绣阁的掌柜叫来,跟她说只管带上最贵重的首饰和布料,我女儿要挑。” 金嬷嬷领命而去,林氏扯开一匹布在女儿身上不停比划。 虞妙琪将屋里的丫鬟全都遣退,压低嗓音问道,“母亲,虞思雨怎么知道我身世?” “呀,你不说我竟把这茬给忘了!”林氏脸色大变,“当年我与你祖母商量着要把虞襄送走,恰恰叫她听了去。” “母亲,她今儿还问我作甚不让沈家人把虞襄接走,真把我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找不出话来回她。母亲,她若是把我的事宣扬出去可怎么办?女儿日后还要不要见人?”虞妙琪掏出手绢抹泪。想了半天,她终究还是决定告诉林氏,让林氏来处理虞思雨。她刚回家,脚跟都没站稳,要想除掉虞思雨当真千难万难,不若林氏出手更为便宜。 她何尝不想把虞襄弄走,可前提是自己的身世不能曝光。现如今她拿虞襄毫无办法,心里的委屈和怨恨本就无处发泄,偏虞思雨要撞上来触她霉头! 林氏也气怒难平,低骂道,“那贱蹄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是想拿你当枪使好对付虞襄呢。你放心,母亲定然想个法子将她远远弄走!可恨你大哥和老祖宗都不同意让虞襄去庄子里单过。儿啊,你暂且忍耐几天,母亲另想办法。” 虞妙琪听了这话心尖微颤,慌忙开口,“母亲,你怎么对祖母和哥哥说的?”她生怕林氏将这事儿推到自己头上,令大哥和祖母对自己生厌。 “我就说留她在府里很是碍眼,不如送走清净。我的儿,我说话有分寸,你且放心。”林氏本就不傻,只是一直不愿意清醒罢了。如何做才能让女儿开心满意,她心里门清。 虞妙琪舒了一口气,扑进林氏怀里低低哭起来。虞府跟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为经年未见的家人会用最热烈的方式欢迎自己回家,可临到头却一个更比一个淡漠。唯独林氏待她全心全意,她就是心再冷,这会儿也被捂热乎些许。 林氏拍抚她脊背,再次保证道,“有母亲在呢,你且放心。那虞思雨母亲一定想办法把她弄的远远的,再也碍不着你。至于虞襄,咱们慢慢来吧,不是侯府的种还想占着侯府的地儿,她也不怕折寿!” 母女两抱着说了会儿体己话,金嬷嬷领着锦绣阁的掌柜来了,后面跟着许多拎箱笼的丫头。 将一水儿红漆箱笼打开,各种贵重珠宝布匹应有尽有,阳光一照,满屋子都是亮闪闪的彩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夫人喜欢什么只管挑,这都是今年最时新的首饰和布料,压箱底儿的宝货。若是换了别家,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掌柜笑得十分谄媚。 林氏牵着虞妙琪上前挑选,这个发簪戴一戴,那个薄纱披一披,简直爱不释手。挑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林氏才指着几箱东西,曼声道,“这些值多少,你给算一算,我全要了。” 掌柜秉持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虽然对虞妙琪的身份非常好奇,却也不多看一眼,拿起胸前悬挂的小金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儿拨弄,谄笑道,“回夫人,共计三千五百六十八两,您给我一个对牌,我好去账房支银子。” “对牌,什么对牌?”林氏愣住了。 “这是府里的规矩,您竟然不知道?襄儿小姐说了,凡是用度在一百两以上的,都得打个条儿去她那里拿对牌,有了对牌账房才肯支钱。临到年底,襄儿小姐那里有一个账本子,民妇这里有一个账本子,账房先生那里有一个账本子,这三个账本子都是要会账的,一分一厘都错不了。”掌柜一边解释一遍咋舌。论起管家的功夫,放眼整个京城,襄儿小姐那是独一份。 人都道水至清则无鱼,当家主母对下人贪墨的现象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偏襄儿小姐眼里容不得沙子,制定出一套极其严格的管账方式,直叫人偷根针都难。 襄儿小姐有一句话说得好——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一家老小全靠我养着,你还背地里偷我东西,如此狼心狗肺贪婪无度,我作甚还纵着你?我又不是圣母! 这句话简直说进掌柜心里去了,悄悄跟襄儿小姐取了经,几家分店的账目全依照此列,打那以后风气果然清明了很多,她心里别提多舒坦。 掌柜对虞襄万般赞誉,林氏却气炸了,诘问道,“什么时候我买东西竟然还要向她禀报?她算什么东西……”意识到自己失言,林氏连忙用帕子捂嘴。 掌柜只当自己没听见,笑道,“襄儿小姐管了四年家,这规矩她早早就定下了,民妇也是无法。您不给民妇对牌,总不能让民妇去账房那里强抢吧?府中巡卫还不得把民妇剁了!夫人您派人去襄儿小姐那里问一句,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林氏无法,只得遣金嬷嬷去拿对牌。 虞妙琪脸上本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这会儿全被错愕所取代。虞襄管了四年家?怎么侯府不是母亲和祖母做主吗?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瘸子?四年前她才几岁,怎能撑起偌大一个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