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夜,暴雨狂注,银河倒泻,密帘般的大雨遮蔽了稀薄的月晕,广宁卫内鲜有灯火,黑云压城城欲摧。 寅时刚过,正是人熟寐之际,突然,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凿透了雨幕,困得直点头的陈伯吓得一激灵,猛地绷直了身板。 他清醒过来,掌上灯,撑上伞,小步跑到门前,还未开口问,砸门的人已经操着大嗓子吼道:“千户大人,我是胡百城啊,城内有流民滋事!” 陈伯打开门:“胡大人……” 胡百城声如其人,粗粝孔武,络腮胡上沾满了雨珠子,随着他的声音乱颤:“快去把你家老爷叫起来!” “是,是。”陈伯连连点头,转身往屋内走,他年逾花甲,步履有些蹒跚,还要小心躲着地上的水坑。 “嘿呀!”胡百城看他的样子就着急,也顾不得礼数,大步就往厢房冲。 刚冲到屋檐下,“吱呀”一声,卧房的门从内打开了,一高大挺拔的男子只着里衣站在门口,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四下漆黑,看不清他的相貌,但秋分寒雨夜,穿着如此单薄而不见战栗,半夜惊起而声音不显颓靡,仅是站定,就给人山一般的稳重,他便是广宁卫守备千户——元卯。 胡百城拱手道:“元大人,城内有流民聚众滋事,就在钱大人的府衙附近。” “且去看看。”元卯转身回屋。 屋内亮起了灯,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盈盈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袄子:“老爷,可是城内有事?” 元卯一边穿衣,一边转过脸来:“又是从泰宁来的流民。”他约莫三十出头,阔额高鼻,剑眉星目,俊朗之余,还自有一股出众的英锐之气。 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些时日不断有流民涌入广宁,惹得城内鸡犬不宁,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她将袄子披在元卯身上,细心地盘上扣子,“雨夜甚寒,加件衣裳吧。” 元卯凝重道:“现在还只是小祸,若不安抚得当,流民变流寇,那才是大祸啊。” 她面露忧色。 元卯紧了紧她的披肩:“轻霜,快回去歇息吧,别受凉了。” 岳轻霜点了点头:“老爷小心。” 元卯温和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夫人放心。”他抓上雨笠,出了门。 侧卧的门突然打开了,门缝里露出半张白嫩小脸,和一只灵动的大眼睛,并小声地叫了一句“爹”。 元卯道:“聿儿?你起来做甚,快回去睡。” “爹几时回来?”那声音带着浓浓地酣意。 “天亮便回。”元卯踏出一步,又顿住了,“爹回来给你们带张瞎子的包子。” 那眼睛微微一弯:“好。”而后轻轻掩上了门。 ---- 一阵狂乱的马蹄踏过积水,跃溅一尺有余,以元卯为首的骑伍沉默地疾驰在大雨中,他们各个蓑笠加身,腰配宝剑,笠沿低压,看不清神情,但必然是极为严肃的。 不久前,金人大败晟(读圣)军,擎州沦陷,朝廷竟然下令放弃辽北七州,退军撤民,固守潢水以南。 辽北七州乃晟朝北境天险,自古谓我中原子民抵御游牧民族侵扰的天然屏障,一旦放弃,则北境几乎无险可守,便是卖国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元卯与广宁知州钱安冗密谈过此事,钱大人以为,朝廷此番作法,恐是国库要被瓦剌和金人两条战线拖垮了,擎州失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缩防线也是无奈之举,加之必有昏聩之人扰乱圣听,才会做出这样浅视的决定。 放弃辽北七州,遗害中原何止一朝一国,定是要被永世唾骂。 只是可怜了以泰宁为首的七州子民,在那片土地上耕耘了几百年,如今被迫扔下赖以为生的祖产田亩,大批南迁,听说南迁当日,哀嚎盈野,怎一个“惨”字了得。 流民大多流入了广宁,而原本前方有天险横亘、只作为辽北七州战略后勤的广宁卫,此时和金人只隔了一道潢水。 元卯为了治理流民之乱,已经很久没能安寝。流民固然令人头疼,可最让他担心的,却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蛮夷…… 一时思绪的散乱,令他没有注意到前方冒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待他定睛一看,似乎是个孩童时,马儿已经近在咫尺,他心神一颤,猛拽缰绳,马儿受惊,尖锐的长啸划破雨夜,它前蹄蹬空,马身几乎直立了起来。 元卯被甩了下去,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雨水里。 后面的随从也纷纷扯住缰绳,若不是训练有素,怕是要撞成一团。 “大人!”胡百城紧忙跳下马,去扶元卯,“大人您没事吧?” “不碍事……”元卯的帽笠掉了,雨水泼了一头一脸,他抹掉脸上的水,眯起眼睛看向前方那一小团黑影。 胡百城大骂道:“大胆,竟敢冲扰千户大人的坐骑!” 元卯摆摆手:“好像是个孩子。”他站起身,走向那黑影,随从举着灯跑过来,一照,果然是个孩童,正头埋膝盖,赤脚蹲在及踝深的水里,瑟瑟发抖。 如此寒冷的雨夜,他衣衫褴褛,瘦弱不堪,背上的肋骨如鳞栉,根根分明。 胡百城皱起眉:“你突然冲出来,是何图谋?” 不能怪他小题大做,这孩子多半是流民,他们已经被流民惹出的各种祸端弄得苦不堪言,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被指使来作乱的。 那孩童颤巍巍地伸出手,细细的手指指向元卯脚边,小声说:“……鱼。” 声音极为虚弱。 元卯低头一看,哪里是鱼,不过是块略有鱼形的破木头罢了。 这孩子怕是饿到眼晕了吧。元卯心里低叹一声,辽北七州来的流民太多,朝廷拨的粮食从上至下层层盘剥,到了广宁,根本不敷使用,他便是同情也同情不过来。听说很多流民因为瘟疫死在了半路,能够活着到广宁城的,还算是幸运的了。只是寒冬将至,像这样的小儿,怕是熬不过了。 元卯向随从吩咐道:“给他点吃的,我们走吧。” 随从从身上摸出干粮,扔了过去,孩子扑到雨水里,抓起干粮,疯狂地撕咬了起来。 “快让开。”随从呵斥道。 他一边啃,一边向一旁退去。 元卯走向自己的马。 “……马有腿疾。” 元卯一愣,转身看向那孩童:“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前踵肿胀,触地则生痛,生痛则燥乱。”那孩子的声音依旧微弱,但元卯却听见了,他观察了一下,自己的马儿一直在踩水,看上去确实是有不安。 “你个毛小子胡说八道什么!”胡百城斥道。 元卯问道:“你怎么知道它有腿疾?” 孩子不再说话,继续啃着干粮,他不过是想还这一饼之恩罢了。 “抬起头来。”元卯抬高了音量。 孩子顿了顿,缓缓抬起了脸来。 大雨唰唰落下,在元卯和孩子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地水墙,火光羸弱,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可恰在这时,一道闪电在半空中炸亮,伴随着闷雷滚滚而至,群马惊乱,四周顿时明如白昼,就是这一瞬间,元卯看清了孩子的脸。 他心脏咯噔一跳。 孩子苍白的小脸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尽管饿得双颊凹陷,两眼无神,依旧看得出三庭五眼,极为精巧秀美。 元卯激动地一把夺过随从的灯笼,大步走到孩子跟前,仔细端详那张脸,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思空。”孩子的声音微若蚊呐。 元卯竖起耳朵辨认:“思……空,此名何意?” 提到名字,孩子的眼中闪现一丝微弱的光。他尽量挺直了背脊,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眼前高大英武的男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思空见远,无欲则刚。”水滴砸地,噼啪作响,孩子的声音如一道清弦,幽幽回荡在众人耳边。 “……你爹是读书人?” “家父是昭武九年的举人。” “你也读书?” “家父授业。” “你为何知道我的马有腿疾?” “我娘是医女。” “医马?” “医人。”孩子低下头,他惦念着手里粗硬的干粮,逐句在敷衍。 “既是医人,何以诊马?” “皆是骨立肉附,自有相通之处。”孩子实在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大口干粮。 胡广城催促道:“大人,不宜在此耽搁。” 元卯深吸一口气,心脏跟打鼓一样狂跳着,他大脑发热,一时意起,做出了一个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是大晟国运的决定:“你跟我走吧。” 孩子茫然。 元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跟我走,你便不用挨饿,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爹,你要姓元,元思空。” 孩子依旧茫然着,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这话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元卯伸出手。 孩子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便拉住了那只大手,不用挨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然后他身体一轻,被元卯抱在了怀里,用蓑笠裹住了他瘦弱冰冷的身体。 孩子的大脑一片空白,那胸膛厚实而温暖,环抱着他的手臂刚硬而有力,俨然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让他甚至怀疑自己在梦中。 自泰宁至广宁,千里之途,他眼看着熟悉的邻里一个个倒下,然后是家眷、最后是父母,安乐富足的生活一夜间化为泡影,从小没吃过苦的他,远离故土,流落街头,忍饥受冻,比野狗还不如…… 可他想活下去,他爹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他娘的温柔抚慰永远烙印在肌理,他们都希望他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马儿重新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抓着元卯的衣服,既贪恋那许久不曾碰触过的温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紧绷着身体。 突然,一只大手抚上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微微一怔,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沉默地流了下来。 他放下警戒,充满依赖地窝在元卯怀里,昏昏欲睡。 元卯的手从孩子的头顶落到他单薄的背脊,一时百感交集。 后来的事孩子记不大清了,毕竟他当时只有九岁,且饿得两眼昏花,恍惚间,似乎看到军士们拿着刀剑驱赶流民。 唯有“元思空”这个名字,晃荡在模糊的意识之间,变得越来越清醒。 元思空……从今天开始,他叫元思空。 第2章 四年后 “二哥,二哥!”一道兴奋的叫嚷随着急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能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欢脱少年像。 元思空正躺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藁(读搞)草堆上看书,被日光晒了一天的干草暖烘烘的,散发着青涩而淳朴的味道,嗅来很是舒心。他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卷页,眨也未眨,懒洋洋回道:“这儿。” 下一刻,果见一青衫少年冲进了马厩,几步跑到藁草堆前,利落地空翻而上,草堆仅是微晃。动作之敏捷,足见下盘稳健。 “二哥!”那少年扑到元思空身上,目光则移向他手中的书,“‘《艺文志》’……你又在看什么邪书?”伸手就要抢。 “什么邪书,这是阴阳术数之书。”元思空扒开他的爪子。 少年轻哼一声:“你见天逼我背孔孟,自己却有闲趣看这些书。” “那你背了吗?”元思空坐起身,故作严肃地盯着少年秀丽俊俏的脸,一瞬间有点失神。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忍不住感慨,明明是毫无血缘的人,容貌怎会如此之相像。 藁草堆上,坐着两个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甚至都着青衣的少年,活脱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二子气质大有不同,一个满溢天真的少年气,一个则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 这少年便是元家最受宠爱的幼子——元南聿。 元南聿哂笑:“背了呀。” “是吗?待我来考考你……” “哎呀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尚未记牢呢,下次嘛。” “你背了个鬼。”元思空笑骂一声,他拽了拽元南聿的衣服,“说了多少次,不要跟我穿成一样。” “你天未亮便出了门儿,我哪儿知道你穿什么衣裳。”元南聿复又亢奋起来,“二哥,城南李员外家今日嫁女,可热闹了。哇,紫楠木打得大箱子,要两个壮丁抬,足足装了十六箱嫁妆!爹晚些要去吃酒,肯定有好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去吧。” “不去,又不是咱家娶媳妇儿。”元思空道,“你有空多看看书、练练武,别老去凑那些热闹。” “爹不也去凑热闹。” “胡说,爹是去凑热闹吗?去年李员外给将士们捐了两千冬衣,今年要修葺南城墙,也要找州里的缙绅乡豪们筹措,你当爹真有心情吃喜宴。” 元南聿抓了抓脑袋,似懂非懂:“这置办冬衣、修缮城墙的事儿,钱两不该朝廷出吗?” 元思空的眼神陡然变冷:“辽东的军饷哪一年是能准时、准数到的,若非如此,我家……”眼前浮现了苦涩不堪的前尘往事,他及时止住了话头。 元南聿虽然与他同岁,却是十足的孩子心性,与他说也没用,自己较同龄人早慧太多,倒显得异端了。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元南聿失望地说,“我陪你看马。” “马厩有人,既不用我看,也不用你看。要么你去帮帮大哥,或者回去陪着娘也好。” “我每天早晚都陪娘呢,大哥没意思,我喜欢跟二哥在一起。”元南聿嬉笑道,“昨个儿爹还跟娘夸你,说你马养得好。” 元思空看向不远处成排的马棚,棚内的马儿体健毛亮,各个品色都好,一看便知是良马。这四年来他除了读书习武,花费最多心思的就是这些马了,他也不禁有些自得:“咱们的马是河北路的马苗,有契丹血统,马苗好,才能养出好马。” 元南聿似乎与有荣焉:“也要二哥养得好。” “可惜爹还是不让我剖一匹……”元思空颇有些失望。 “爹说那样犯军法呢。” “迂腐。”元思空收起书,“回去吃晚饭吧。” “哎。” ----- 薄暮时分,俩人回到了家,却在庭院里见到了应该已经去李员外家吃喜酒的元卯。 元卯正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往外走,并说着什么,那少年俊逸挺拔,器宇轩昂,身披轻甲,英姿卓卓。 “爹?”元南聿讶道,“你怎么还没去啊?” “爹有事,你们吃饭去吧。”那少年正是元卯的长子,元少胥,已经从戎。 元思空见元卯的表情非比寻常,却也不敢多问,领着元南聿往正厅走去。 “空儿。”元卯突然叫住了他。 “爹。” “你过来,爹问你几句。” 元思空走了过去。 元卯与四年前无甚变化,只是眉宇间更显刚毅沉稳:“空儿,你可知广宁卫、包括周围的州县,最多可以调集多少战马?” 元思空心头大震。 元卯是广宁卫守备,最大的职责是守护广宁城,镇守潢水的另有其他军队,只要金人不过潢水,上头不做调动,元卯只需屯粮练军,按兵不动,如今元卯却问他战马的事,难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自放弃辽北七州,晟军退守潢水以南,朝廷议和,通商互市,换来了三年太平。去年局势有所变化,金人妄图跨过潢水,被晟军逼了回去,其实他们都明白,此非久安之计,没有了辽北天险的辽东,已然暴露在金人的铁骑之下。隆冬将至,潢水眼看又要结冰,正为金人入侵铺好了桥。 元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应可调集良马两千匹。” “好,我让徐虎安排,你随他去挑。” “爹。”元少胥蹙眉道,“空儿还小,此等大事,怎能任用一个小儿。” “空儿育马多年,他善钻研,比谁养得都好,看马也准,我让他跟着徐虎长长见识,谈不上任用。” 元思空听着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爹,是不是……金贼打过来了?”他生在辽北,从小伴着金人食人饮血的故事长大,也见过被金人劫掠过的城池的惨状,更因为金人才家破人亡,他惧怕金人,但彻骨的恨意更盛。 “暂时还没有,是大同总兵向我们要马。” “大同总兵?”元思空虽不太了解局势,但勤读兵书,知道大同离他们还有段距离,广宁并非育马良地,有限的马也都是供给辽东的,怎么也轮不到大同府来要。 “他们明日入城,爹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回头再说,少胥,走了。”元卯说完,匆匆走了。 “大哥,怎么回事呀?”元南聿一把拽住元少胥的袖子,“大同不是离我们老远了。” “也不算太远。”元少胥神色有几分复杂,“靖远王领兵追击瓦剌败部,一口气追到了内喀尔,结果险些中埋伏,丢弃辎重才全身而退,现在需要来广宁补给,不然就回不去。” 元南聿不解道:“那去京师补给岂不更近?” “胡闹。”元少胥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都不懂,快吃饭去。”说完追向元卯。 元少胥走后,元南聿还在迷糊:“什么呀,大同是挺远的吧……二哥,你听懂了吗?” “嗯。”元思空一边思忖,一边往屋内走去。 大同总兵就是大名鼎鼎的靖远王封剑平,乃大晟唯一的异姓王,曾勤王救国,力挽狂澜,为大晟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戍边二十载,宣府、大同防线固若金汤,瓦剌南征北战,以猛虎之势拓张版图,听说都远征罗刹了,惟独水丰土肥的中原,他们觊觎多年也打不进来,就是因为有靖远王镇守边关。 所以大同府别说要马,就是要把广宁城搬回去,朝廷说不定也会答应。 当然,靖远王确实没法去京师补给,手握重兵者草率近京,视有不臣之心,是大忌讳。 虽然并非是金人打来,让元思空心稍宽,但想到他们辛辛苦苦养的马要给外人,他心里还是颇不痛快。 “哇,那明天岂不是就能见识封家军了?听说可威风了,二哥,明天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好啊。”元思空也跟许多大晟男儿一般,对那号称天下第一军的封家军充满了好奇与神往,虽然他还是舍不得他的马。 俩人一进屋,扑鼻的饭香袭来。 “娘,大姐,我们回来了。” 岳轻霜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骨汤。 “娘,你怎么还去后厨。”元思空忙跑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汤,放在桌上,并埋怨道,“后厨油烟大,你又该胸闷了。” 岳轻霜笑道:“不碍事,这几天还不算冷,我感觉心肺舒畅许多。你看,你爹和你大哥去吃喜宴,咱们在家也要吃点儿好的。” “爹他……” 元南聿刚要说什么,被元思空以眼神遏制了。 岳轻霜身体孱弱,还有气喘的毛病,冬日尤其难熬,很多事他们都不愿让她操心。 元南聿马上噤声,抓起一块酱烧肉就扔进了嘴里,那烧肉刚出锅,还冒着白气,一入口,就在他唇齿之间翻滚起来,他边跳脚边叫:“哇,好烫,哇,真好吃!” 岳轻霜和元思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家就属你最小,也属你最没规矩。”一道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儿如夜莺般好听,却非寻常女子般酥软,而是澈亮的、脆脆的,沁人心脾。 来者是一个豆蔻少女,乃元家长女元微灵,以脱俗的美貌和飒爽的性格名冠辽东,与元少胥是龙凤胎。 元家血脉独特,岳轻霜共生了两对孪生子,元南聿也是,只是元南聿的同胞哥哥幼年夭折,所以四年前那场寒雨夜,元卯见到元思空,才会毅然将他带回家收为养子,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之奇异。 “大姐。”元南聿嘻嘻笑着,“娘做的酱烧肉太好吃了。” “娘,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亲自下厨了。”元微灵将岳轻霜按在椅子里,“这酱烧肉我也会,下次我来做。” “呸,让大姐做,猪都死得冤枉。” “兔崽子,找打是不是!”元微灵冲过去要打他,元南聿隔着椅子躲闪。 岳轻霜佯怒道:“你们的爹不在,就敢在饭桌上放肆了。”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她拉住元思空的手,“空儿,还是你稳重,你看看这一大一小,女儿没有女儿的样子,弟弟又顽皮,要不是你管着他,怕不要上房揭瓦了。”。 元思空道:“聿儿其实很懂事,只是爱玩儿罢了。”看着嬉笑追闹的元家姐弟,他眼中饱含柔和的笑意。 当他觉得老天夺走了他的一切,已经彻底抛弃他的时候,又让元卯如天神般降临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安乐的家,他已经知足。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日后考取功名,以身报国,要那蛮夷永不能染指大晟子民。 第3章 封家军入广宁的消息很快广播辽东,许多离广宁不远的乡邻倾巢出动,涌入城内,望一睹天下第一军的风采。 辽东总督李伯允、总兵韩兆兴、广宁知州钱安冗等辽东地区重要官员,拂晓便带着文官武将们至南城门相迎,元卯和元少胥也在列。 辽东总督虽然品级在封剑平之上,但封剑平王爵加身,又是大晟第一功勋名将,因此这群平日出入驷马香车的官员们,喝了一肚子的寒风,也不敢有怨言。 眼看正午了,才见平地起旌旗,一支蛇形骑伍在前,步兵在后,安然有序地朝着广宁卫行来。 “来了,来了!”元南聿激动地大叫。 一大早,俩人就跑到城墙上遥望。平日里元卯是不准他们上城墙的,但今天大小武将都去城门处候命了,临时守城的不知规矩,见是千户大人的儿子,便没有阻拦。 元思空按着元南聿的脑袋把他压了下去:“‘嘘’,小点声,被爹发现了又要挨骂。” 元南聿兴奋地探着脑袋:“二哥你看,那是封家军的狼旗啊。” 元思空看向远处,为首的是一面黑色印有血色狼首的旗子,那狼首做咆哮状,獠牙毕露,肯定是封剑平的帅旗了。其后大大小小的旌旗林立,形状、颜色、数量都完全对称且有序,一看就是井然之师。 据说封剑平引狼为师,要将士们有狼性,还要学习狼是如何协同和打仗的,多年来鲜有败绩,封家狼旗威服华夏,远震蛮夷,在大晟子民心目中业已封神。 元思空看着那猎猎飘动的狼旗,胸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气。哪个男儿不幻想自己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威风凛凛的模样呢,虽然他早已决定要走仕途,但看到这威武之军,也难抑心中热血。 他不禁想,若辽东有这样一支队伍,又怎会痛失擎州,若不失擎州,朝廷又怎会放弃辽北,他又怎会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其实当年的辽东绝非弱旅,辽东铁骑也曾名闻天下,可当时的辽东总兵贪扣军饷,擅用令旗,换了韩兆兴,却没两年就败了,他只觉韩兆兴无能,恨不能快些长大。 元南聿也跟他一样热血沸腾,摇着元思空的胳膊叫道:“二哥,等我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封家军用狼,我就用……用豹子,吓破蛮子的胆。” “那你就好好习武,多读兵法,不要成天玩乐。”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你怎么逮着机会就教训我,跟爹越来越像了。” “因为我们对你寄有厚望。”元思空对元南聿很是了解,他天资聪慧,是习武的好苗子,就是不爱读书,只会耍几把大刀有什么用,带兵打仗,最重要的还是脑子。 元南聿敷衍道:“我知道,我读就是了。”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越行越近的封家军,“我看到靖远王了,哇,真威风。” 元思空定睛看去,帅旗之下,一男子头顶红缨、身披金甲、背伏战袍,他戴着帽盔,且距离尚远,其实看不清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于万人之众依旧让人一眼便被其震慑,毫无疑问,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晟第一名将封剑平。 远远地,封家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兵,除一队百人轻骑跟着封剑平继续向广宁城进发外,其余部众则在城外扎营。 封剑平行到南城门,李伯允领着官将们上前迎接,直至李伯允都走到马前了,封剑平才迤迤然下马,众将也跟着下马,与辽东官员们相互拜谒。 他们听不清大人们在说什么,但也猜到应是些寒暄酬酢,元思空的目光钉在了封家军的马上。 广宁卫的马倌徐虎,曾经与他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马,当属西北马,可惜自从五十年前晟宁宗丢了河套地区,西北马在中原一度绝迹,后来靠通商,花大价钱购回,但数量常年不敷作战。马喜高寒,健马非地盘广袤、水草丰美的高原不能孕育,中原地区缺少这样的天然环境,在战马上吃尽了游牧民族的苦头,他们的辽东马,已经是中原少有的良马,但依然供给不足。 目前中原地区最好的马,就是重金买回的西北马和秦马交配、在淮西地区牧养的改良过的秦马,绝大多数供给封家军,所以现在站在元思空眼前的,就是他能看到的最好的一群马了。 那些马儿明显比辽东马要壮硕一些,肌肉虬结,毛色炳耀,尤其是封剑平的坐骑,皮毛黝黑发亮,身姿矫健修长,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驹。 元思空都要看醉了,以至于元南聿叫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啊?” “你发什么愣呢,快看啊,那怎么有个小孩儿啊,睡得直淌口水。”元南聿哈哈笑了起来。 循着元南聿的指向看去,果见一个年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所有将士均已下马,唯独他撅着小屁股,趴在马背上呼呼大睡,脸上的肉挤成一团,马鞍上还闪烁着一些可疑的涎渍。 这个距离虽然看不清那孩童的样貌,但他着量身定制的软甲,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必定身份尊贵。追敌数百里,竟然带着一个稚子,这会不会也太儿戏了?敢如此做的,除了靖远王本人也不会有其他了,孩童的身份不言自喻。 “二哥,他会不会是靖远王的儿子?” “多半是。” “竟带着个小孩儿来打仗,靖远王定是没把鞑子放在眼里。” “如靖远王这般身经百战的名将,是断不会轻敌的,不过带着个小孩儿……确实有失严肃。” 几百年来,瓦剌从一个向中原称臣朝贡的关外蛮夷,膨胀到了严重威胁大晟国祚的程度,瓦剌骑兵之彪悍勇猛,令人闻风丧胆,是毫无疑问的大晟第一敌患,靖远王与其交兵二十余载,若有丝毫轻敌,都可能酿成大祸。正因为如此,俩人对靖远王带着自己的幼子深入重地这一举动就更为不解了。 大人们许是寒暄完了,转身往城内走,元卯一回头,习惯性地往城墙上一看,正见两个少年在上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元卯双目一瞪,元南聿吓得腿软:“完了,爹看到我们了,二哥快跑啊!”说完矮身就跑。 元思空也吓了一跳,心虚地追向元南聿。 元南聿跑到楼梯处,许是吓得,脚下虚滑,抓地不稳,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 元思空惊叫:“聿儿——” —— “城墙乃防御重地,岂是玩乐之所,靖远王驾临,总督大人躬亲相迎,如此重要的场合,你们竟敢如此放肆,成何体统!”元卯怒而拍案,他音量并不大,而威吓更甚,元思空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岳轻霜在一旁小声道:“老爷,算了吧,你看聿儿都摔成这样了……”她心疼地抚摸着元南聿青肿的脸,简直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摔成这样也是他活该!”元卯狠狠瞪着元南聿。 元南聿缩了缩肩膀,委屈地说:“爹,孩儿错了。” “还有你。”元卯看向元思空,厉声道,“你性子一向稳重,聿儿顽皮,你竟不劝阻,还跟着胡闹。” 元思空垂着脑袋:“孩儿知错。”他实在想看封家军,一时侥幸…… 元少胥也跟着呵斥道:“你是哥哥,聿儿一向唯你是从,你更该身为表率,如今聿儿摔断了腿,两三个月都不能下地,他是习武之人,若留下什么遗疾,抱憾终身,你当如何?!” 元思空抿着唇,满心自责。 元微灵忙上前来打圆场:“少胥,你少说两句吧,梁大夫说了,聿儿的腿只要静心修养,百日可愈。再说,他成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这事也不能全怪空儿。”她摸了摸元南聿的脑袋,眸中虽是疼惜,嘴上却不饶他,“看你以后还敢这样莽莽撞撞。” 元南聿也道:“爹,别怪二哥,上城墙是我提议的。” 元卯瞥了元南聿一眼:“摔断腿是你自找的,但上城墙一事,你二子皆有过错。军有军法,家有家规,你们竟军法家规并犯。你自己已经领了罚,我就不再罚你,空儿,去祖宗灵堂面壁自省一夜。” “是。”元思空叩首,起身要去灵堂。他走到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见元卯正在皱眉查看元南聿的腿伤,元南聿则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那膀肿又满是淤青的脸做什么表情都怪异十分,元思空忍俊不禁,硬憋着笑,扭身走了。 走进灵堂,掩门,元思空敬上一炷香,然后膝枕蒲垫,跪在了祖宗灵位前。 元家的列祖列宗陈列于前,元思空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最角落边缘的两个异姓人的灵牌上。 那是他的亲生爹娘。 他在这世上已无血亲,元卯将他爹娘的灵位迁进了元家,供他祭拜。 泰宁燕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小富怡然,祖上出过一个进士,官拜礼部右侍郎。 他爹昭武九年中举,其后三次乡试皆落榜,举人虽然也能做官,但只能做些县令县丞等芝麻官,仕途狭窄,升迁困难,中进士、入翰林,辅朝佐政,修齐治平,才是天下读书人的志向。 他家不愁吃喝,他爹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同时把大把时间放在培养他身上,他跟他爹一样,承继先贤,熟读孔孟,以一身所长忠君报国为至高理想,勤恳学习,日夜不辍。 如今他爹的理想化为一抔黄土,他是燕家仅剩的血脉,有朝一日,他定要入阁拜相,惠国利民,光耀门楣,一偿他爹的遗志鸿愿,也报答元家对他的大恩。 元思空对着他爹娘的灵位叩首,也对着元家先祖叩首,反省自己的过错。 元卯对他视如己出,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并非亲生,事事谨慎,孝敬父母,兄友弟恭,不愿给元家添一丁点麻烦,四年来从不犯错,如今一时疏忽,就害得聿儿摔断了腿,他极为惭愧,暗暗发誓以后定要加倍律己。 —— 跪到半夜,元思空已然双膝痛麻,四周寒意侵袭,冷透了骨头,他困得眼皮直坠,可他丝毫没有怠慢,哪怕四下无人,他相信父母在天之灵,正在看着他。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到尽头,就在元思空困得要倒地的时候,灵堂的门被悄悄推开了。 元思空清醒过来,回头一看,是岳轻霜拿着披风、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 “娘……” “哎,你就一直这么跪着啊。”岳轻霜将披风围在他身上,将面放在他跟前,摸着他冰冷的小脸,心疼地说:“冻着了吧,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元思空摇摇头:“爹罚我跪灵一夜,不可对祖宗不敬,而且,让爹知道了他会更生气的。” “傻孩子,你爹是有蚊虫飞过都能醒来的人,你当我过来他会不知道吗。休息一会儿,吃点面吧。” 元思空再次摇头,态度坚定:“娘,我在自省,我不冷,也不饿,你快回去歇息吧。” 岳轻霜无奈地说:“你这脾气,跟你爹可真像。” 元思空有些惭愧:“娘,你不怪我吗。” “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再说,聿儿也没什么大碍。”岳轻霜看着元思空俊美且灵气逼人的脸蛋,眼神变得愈发温柔,“我的迎儿四岁夭折,在我心上剜了一块肉,直到你来到咱们家,那道伤口才愈合,你就是我的儿子,永远别把自己当外人,你可以犯错,明白吗?” 元思空鼻头一酸,哽咽着“嗯”了一声。 岳轻霜抚了抚他的脸:“你跟你爹一样倔,娘就不勉强你了,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吃饭。” “是。” 第4章 元南聿的腿伤不很严重,诚如大夫所说,夹板并骨,佐以汤药,静养百日可痊愈。 可难就难在了这个“静养”上。元南聿精力丰沛,生性好动,平日早起练武读书,闲暇时间就走街串巷寻觅好玩儿的,让他在床上躺三个月,简直要了他的小命,一家人料定他要作妖,找人轮流看管,终于把他按在了屋里。 元思空早上监督元南聿读完书,正好徐虎来接他去马场挑马。 广宁城内的马厩主要养着元卯和属下将士的马,只有二三十匹,大部分的马都在郊外的马场,那里有开阔地带可供马儿奔跑,是他常去的地方。 四年前元卯将他带回家,他主动要求去养马。其实那时他对养马一窍不通,只是俩人结缘于一句“马有腿疾”,他有意想让元卯以为自己会养马,不显得无用,毕竟初始他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惶恐,生怕元卯不要他。元卯不知是信了,亦或不拆穿,便真的让他跟着徐虎养马。 这一养,就是四年。他不仅把徐虎半生积累都学进了肚子,还搜集有关的官志、民志,越养越好,徐虎大字不识,养马的手艺靠祖传和经验,现在反而很多事要与他商榷。 从前元思空还要跟徐虎共乘一骑,现在已经能够自己策马驰骋,徐虎看着那少年初长成的英姿,心中倍感欣慰。 到了马场,正是晌午,刚好用饭。 马场场主是广宁第一富商赵大有,从一个小小的马厩杂役白手起家,如今腰缠万贯,他的马场一共养了大小马匹逾万,但真正符合战马标准的只是少数。 自晟宁宗丢掉河套地区,大晟国力式微,朝廷无力养马,中原地区所有的大小马场,均已转为私营,但规定每年要为朝廷准备一定数量的战马。中原好马重金难求,马商皆富甲一方。 赵大有见到元思空很是开心,摆了一桌好菜:“思空啊,咱可把午饭吃饱饱的,下午去给靖远王挑上两千良驹。” 元思空颔首:“世叔放心。” “哎呀,原本封家军用的马,可都是淮西的秦马,我昨个儿也去看了,真是好马,好马!”赵大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咱辽东马,也能在封家军胯下驰骋千里,杀敌四方,我真是祖上有光啊。” 徐虎恭维道:“赵掌柜本就祖上有光,您又给祖上添光呀。” “哈哈哈,也多亏徐兄常年照应嘛。” 历代王朝重文轻商,商人的地位其实很低,但又架不住他们富得流油,钱权不分家,所以像徐虎这样的小吏,多要巴结着赵大有,而赵大有也不敢怠慢徐虎,毕竟是朝廷派来管战马的,人微言可不轻。 元思空好奇道:“世叔,封家军收马,是什么价格?” “只比辽东军略高少许而已,不过听说靖远王以其他好处慧与辽东军了。” 元思空担忧道:“朝廷要收马,我们自然不能抗旨,可良马都给了大同府,万一金贼打过来怎么办。” 徐虎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呀,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说道,“虽说大同府战事紧张,瓦剌也比金贼势大很多,可朝廷也太偏心了,先是放弃辽北七州,现在又把今年的战马给了大同府,还顾不顾我们辽东子民的死活呀。” 赵大有以肥硕的手指抵唇,“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外传,现在是大同有战事而辽东无战事,朝廷自有打算吧。” 元思空心里满是忐忑,辽东只是眼下无战事,可金贼隔河相望、眈眈虎视啊。朝廷此举确实有失偏颇,但他们也无可奈何。 吃完饭,赵大有叫来马场最有经验的几个育马人,陪着他们去选马。 选马的主职还是在徐虎,元思空做参谋,是元卯有意培养,当然,他这个参谋也名副其实。 相马是个技术活儿,相马是个体力活儿。并非长得高昂熊俊就是好马,又或是好马,却未必适合打仗,战马不能野性难训,且最求耐力。 比如马鼻大则肺大,肺大则善长途奔袭,背脊至髋骨的结构是否平缓,决定马易不易上膘,口鼻观马有无疾病,筋肉轮廓观马是否骨骼强健,马蹄更有许多讲究,过厚、过薄、过大、过小都不是良马。 看完、摸完了,还要让马儿跑上一跑,做最后定夺。 相马的学问极多,有时不同产地与不同品种的马还有不同,马场的老师傅和徐虎都是养上十几、几十年马,才敢相马,尤其是战马,背上负担的是将士的性命、大晟的江山,岂敢大意。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天光隐落,他们也该回城了。 路过病马棚时,元思空看到一匹不足半岁的小马,正蔫蔫儿地窝在棚内。 马场一人道:“哦,这马病了有月余,若还治不好……” “我且看看。”元思空和徐虎走进马棚,俩人看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也只能勉强看出是马儿脾胃有恙。 能育马者尚不在少数,能医马者寥寥无几,大多医马之人都是根据经验,以医人之方倍量汤药,常见小疾或轻外伤通常还能治愈,若是碰上疑难杂症,久病不愈,就只能宰杀,节省粮草。 元思空在这件事上有大遗憾。 他娘是医女,医术传自外公,他幼时好奇,也要跟他娘学习医术,但他爹不允,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功名才是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后来见他聪慧好学,便在闲暇时间让他学习一二,他医术确实只习得皮毛,但已明医理,可治一些常见小害,他始终觉得,医马并非难事,若能将马的骨骼肌理、血管经脉都像人一样摸透,很多马儿病不至死,现有的医马类籍志在他看来都不够详尽。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古以来,猪为食肉,牛为耕作,马为通运与作战,马是战斗的灵器,行动的粮仓,通商的车轮,是国重之重,又因马在战争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历朝历代都对马尊崇有加,多不允许食用马肉。晟朝更甚,出于对好马的渴求,朝廷鼓励民间养马,严令禁止食马,死马都要妥善埋葬,元思空一直想要剖一匹死马,研习医马之术,元卯却根本不可能同意。 看到那病恹恹的小马,元思空实在痛心,若能治好它,说不定又为辽东将士添一匹杀敌利器。 徐虎看穿他的心思,也很无奈:“这马儿怕是撑不了几日了,我们回吧。” 元思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 接下来几日,元思空都泡在马场辅助徐虎相马。果然如徐虎所说,那只小马很快病死了,马尸还没来得及收拾。 元思空经过病马棚,再次起意,毕竟他们马上要把辛苦养育的两千良驹拱手送往大同,他对医马的渴望更甚了。趁着徐虎出去跑马的时候,偷偷找到赵大有,央求他把马尸给自己。 赵大有知道元思空想干什么,他不是第一次提出,可剖马有辱马尸,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思空啊,你就死了这个念头吧,被你爹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世叔,这马场是你的,不让人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哎呀,话不可这样说……”赵大有很是为难。 元思空的眼睛灿若星辰,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爹为人严谨,有时不懂变通,世叔是脑筋活络之人,这偌大的马场,可都是世叔‘活络’来的,世叔一年病死的马儿一二百匹,若我能习得医马之术,哪怕多救一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赵大有的眼睛快速眨着。 若换做其他垂鬓小儿跟他说这番话,他一定把大言不惭的小屁孩子骂跑,可元思空是不同的。 早在赵大有发现这孩子天资过人时,就好奇问过元卯他的身世,元卯也确实着人去查过,这一查非同小可。 相闻泰宁有一远近乡里的神童,五岁诗、六岁文,九岁童试,就中了秀才,正是姓燕。 赵大有知道这孩子非池中之物,他说要习医马,便真有可能习得,他是个商人,怎会不心动呢。 元思空见赵大有已然动摇,又许诺道:“假若万一,当真被人发现,思空定当一人承担,绝不予世叔麻烦。” 赵大有重重叹了口气:“思空啊,其实世叔又怎会不想让你医马呢,世叔辛苦养得马儿病死,我最心疼啊。”他把元思空拽到角落,小声说,“正好那匹马身量小,动静小,我把人遣开,你就去那病马棚里剖,剖完了,世叔再找人料理。” 元思空淡定地说:“剖完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那马鹏,岂不干干净净。” 赵大有激灵了一下:“呃……对,你说得对,烧了、烧了干净。” “多谢世叔。”元思空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世叔此举,救马是见小,利国是见大呀。” 赵大有乐得合不拢嘴:“好,好,你快去吧,我嘱咐马场之人都远离那里。” ——- 元思空拿上一箱治外伤的器具,用来剖马。他看着那匹小马,想着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两只手都在发抖,一是兴奋,二是有些害怕。 他小时候跟着他娘看了不少病患,并不惧血腥,但毕竟他连鱼都没宰过,第一次动刀子,就要剖马,心中跟打鼓一样狂跳,只是他没空耽搁,还是很快下了手。 边剖,边写写画画,用来洗手的一桶水很快就一片血红。 就在他已经把马儿开膛破腹,正记得认真时,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童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元思空十分专注,被这尽管稚嫩却气势十足的吼叫吓得心脏都骤停了一下,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扭头,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童站在马棚门口,双目圆瞪,一脸惊怒地看着他。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童,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可他现在哪有时间赞叹老天爷的工巧,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嗡嗡作响:被人发现了! 男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马尸。”他扭身就走,边喝道,“来人!” 元思空猛地从原地窜起,冲出了马棚,箭步上前,用那血淋淋地手 ,一把揪住了男童的衣领。 第5章 男童被他拽得往后一顿,接着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元思空的意料,他竟然低头旋身,快速一脚踹在了元思空的膝盖上。 元思空吃痛后退,手也跟着松开了。 男童用手摸了摸湿黏的后颈,摸出来满手臭烘烘的马血,他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你……你找死!” 元思空心头微颤,他正疑惑怎么没看清这小娃的动作,又被其脸上的怒意震慑了一下。小孩子的愤怒,无非撒娇与撒泼,前者为试探,后者为宣泄,可这孩子的愤怒就是愤怒,像头小兽一般獠牙毕露的愤怒。 元思空强自镇定,并没太把一个小娃放在眼里,他用威胁的口吻道:“不准告诉别人。” 男童的小胸脯用力起伏着:“你犯了大晟律法,还敢威胁于我?!” “我是为了……”元思空心想,给他解释有个屁用。他挥了挥拳头,声色俱厉,“反正你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毕竟只有13岁,“犯法”这两个字之沉之重,刺得他心脏直抖,被人当场撞见如此大过,自然慌了神。若对方是个大人,他反倒不怕,因为他知道大人可以笼络,无论用什么方式,击其软肋就事半功倍,可眼前偏偏是一个分外娇蛮的小娃,未开慧的稚子难以通晓情理,也不念钱物,对付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畏惧。 元思空的想法可说是对的,但他碰到的人是错的。 那小童被惹毛了,怒叫着扑了上来,一拳击向元思空的胸口。 元思空左手格挡,右手又去抓他衣服,扑空。 俩人连过几招,元思空略感吃力。他虽然也习武四年,但志不在此,功夫比元微灵还差,这男童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灵动,基础之扎实,不逊元南聿。 只是俩人身高毕竟差了一头,元思空逮着机会将其扑倒在地,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厉声道:“不许告诉别人。” 小童丝毫无畏地吼道:“有辱马尸,当军法处置,去死吧!”他使劲蹬踹,不叫元思空讨好。 俩人都怒火中烧,忘了什么武功套路,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 昨夜降过雨,浅草泥泞,马棚附近又遍地马粪,俩人很快就裹了一身污秽,很快连衣服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 当赵大有和几名侍卫跑过来的时候,看到此场景,差点背过气去。 俩人正打得眼红,就被有力的胳膊架开了,却还互相对着空气踢脚。 “二殿下,您没事吧!”侍卫们吓得脸都绿了。 只见赵大有噗通一声跪在马粪上,边磕头边嚎:“小殿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啊。” 元思空看着赵大有抖如筛糠的惊惧模样,发热的大脑也清醒了,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瞬间知道了这小童的身份,他是封剑平幼子——封野。 其实他早觉这孩童眼熟,但一是那日距离太远,二是他乱了心绪,竟没有想到,简直该死。 封野指着元思空,气得声音都变形了:“给我抓起来,我、我要砍了他!” 赵大有看向元思空,眼神是又悔又恨,欲哭无泪。 元思空已经彻底冷静,用嘴型对赵大有说:“烧了。” “二殿下受伤了!”一名侍卫看到封野后脖子上全是血,顿觉自己的小命今天走到了头,只希望不会连累家人。 封野似乎才想起来:“马!”他指着马棚,“他辱马尸!” 元思空闭上了眼睛。 ——— 元思空一直望能近距离一瞻靖远王尊容,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他一身污秽,披头散发,眼圈乌青,嘴角还在渗血,整个人臭不可闻。 当然,封野比他更狼狈,被他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脸都肿了。 封剑平不惑之年,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眸犀利如鹰,乃丰神俊朗之人,潇洒而不轻浮,不怒而自威。 封剑平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元思空,又看了看臭泥球一样的自己的小儿子,噗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一脸不忿:“父亲,你在嘲笑我吗?!” 封剑平乐得前仰后翻:“你打架打输了,我不能嘲笑你吗?” 封野不服气:“他比我高壮!” “是啊,你也知他比你高壮,爹教过你,敌强我弱时,该当如何?” 封野抿唇不语。 “跑啊。”封剑平似笑非笑,“明知打不过还要打,空有愚勇。有朝一日你领兵打仗,敌众我寡,你还要以身犯险,致将士生死于草率,此乃为帅者之大忌。” 封野登时眼圈泛了红,一半愤怒,一半委屈。 封剑平招招手:“我的狼儿,过来。” 封野扭捏地走了过去。 封剑平擦掉他脸上的污泥,笑道:“可不许哭,你若哭我更要嘲笑你,还叫你大哥一起来嘲笑你。” 封野瞪大眼睛,硬把悬框的眼泪憋了回去,那小模样真是楚楚可怜。 封剑平把目光移向元思空:“小子,把头抬起来。” 元思空抬起了脸来,畏惧地看着封剑平,心如死灰。 先冒犯马尸,后冒犯亲王之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大不了一死吧,只求不要连累元家。 “你是广宁卫守备元卯的儿子。” “回殿下,草民只是个养子。” “听说你剖马尸,为何啊?”封剑平戏谑道,“元卯饿着你了?” 元思空略略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答道:“草民养马四载,私以为若能了解马儿腑脏骨骼、经脉血管,便可治愈一些疑难杂症,绝非有意辱马尸,更不是为了食用。” 封剑平挑了挑眉,伸出了手。 属下将一本沾血的册子递到他手里,他翻开看了看,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这都是你写的?” “是。” “你……” 封剑平还未说什么,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元思空不用回头,也能辨出那是元卯。 扑通一声,元卯重重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教子无方,愿受军法处置,请殿下降罪!” 元思空眼眶一热,心中悔恨不已。他四年来谨小慎微,奈何这几日接连犯错,简直无颜面对元卯。 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元卯啊,你这个儿子辱马尸在先,恫吓、殴打我儿在后,你说我该降他何罪?” “全由殿下定夺,只求殿下念其年少,让末将代其受过。”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草民愿受一切责罚。” “你给我闭嘴。”元卯低声怒斥道。 封剑平将那册子抛到元卯面前:“你看看。” 元卯翻看几页,上面写画的都是元思空解剖马尸所得,举凡各个脏器的重量、筋骨走向、关节位置等,均一一以图文记录。元思空干出这样的事他并不惊奇,这孩子得天独厚,极为聪颖,思虑之深,常叫人难以捉摸。 “此子聪慧又有担当,必成大器啊。” 元卯惶恐道:“殿下谬赞了。” 封剑平微倾身:“元卯,你抬起脸来跟我说话。” 元卯抬头,定定地直视着封剑平锐意极盛的眼眸,心中忐忑。 封剑平轻笑:“我再问你一遍,我该降何罪?这是广宁的地盘,你主我客,我听你的。” 元卯伏地:“末将不敢,末将听凭殿下发落。” 封剑平无趣地“呿”了一声:“狼儿。” “孩儿在。”封野道。 “辱马尸是你发现的,被打的也是你,你说该如何处置?” 封野眯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思空,刚要开口,封剑平抬手制止了他。 “军法是军法,私怨是私怨,可不能混淆啊。” 封野深吸一口气,用那脆嫩的小嗓子气哼哼说道:“元思空有辱马尸,当按军法处置,念其年少无知,其父元卯代为受过,责领军仗二十,罚俸三月。” 元思空还要开口,元卯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磕头:“谢殿下。” 封剑平看着元思空,乐道:“怎么,你好像不太服气啊?” “草民不敢,谢殿下洪恩。”元思空愧疚得想哭。 元卯道:“殿下,小儿冒犯小殿下,末将望也能代其受过。” 封剑平豪迈大笑:“小孩子家家的打架,何过之有?” 元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万分地重重叩首:“殿下宽宏大量,末将万死不忘。” “行了,领赏去吧。” “是。” “哦,等等。”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本王特许你一人可剖马尸,以做研习之需,当然,事后也要妥善埋葬。” 元思空激动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笑道:“你若真能钻研出医马良方,则功在千秋,可别让你爹这二十仗白挨啊。” “谢殿下!谢殿下!”元思空只觉封剑平浑身都散发着圣光,伟岸有如神祗。他没见过封剑平打仗,也没见过封剑平练军,但仅凭此一事,就能看出封剑平治军为公、恪己之私、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岂不就是兵法中所说的智信仁勇严俱全的神将吗! 难怪此人能立下不世功勋。 封剑平用硕大的拳头轻捶封野的小胸脯:“我的狼儿,这个人揍了你,羞辱了你,你要记得,勤加习武,以后揍回去,嗯?”他朝封野眨了眨眼睛。 “是!”封野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元思空你等着,我早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6章 仗刑是朝堂军队里常用的一种刑罚,以警告为主,惩戒为辅,但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若是实诚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毙,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还只是皮肉伤。这要看行刑者能否领会赐刑者的意图,或受刑者的银子能否压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剑平不是真的要将元卯如何,于是马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开了花,虽然是轻伤,但部位紧要,也要在卧榻趴上些时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元少胥气得在屋内反复徘徊:“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闯下这般大祸,若不是靖远王宽厚,别说你的小命不保,爹也会受到牵连!” 元思空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卯摆摆手:“少胥,罢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轻霜和元微灵,“你们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还要说什么,元卯加重了语气:“出去。” 元少胥气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实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欢他。元卯虽然是个正五品千户,年俸也不过一百九十石,他为人刚直清正,没有额外“营收”,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有几名家丁,日常开支并不宽裕,多一口人吃饭,都是不小的负担。 如今他闯了祸,不仅害得元卯被打,还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意味着即将入冬,他们连火炭怕是都要买不起。 所以元少胥骂得没错,都是他的错。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无奈道:“行了,起来吧。” 元思空摇头,哽咽道:“爹,你罚我吧,罚我什么都行。” “罚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错,你不是已经知错了吗。”元卯道,“起来吧。” 元思空还是摇头。 元卯干脆伸长了胳膊,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溜了起来,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着眼泪。 “空儿,还记得我当初查你的身世,你九岁便中童试,刚好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对吧?” “嗯。” “你还说了一嘴,说你爹要你十年不准考举人。” 元思空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 元思空沉静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说,我也不会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摇摇头:“你觉得你爹是为了面子才不让你去考的吗?”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确实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爹是勤恳聪明不假,但也许还不够勤恳、不够聪明,天下读书人千千万,都做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梦,能够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却从小就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保和殿上,面对当朝天子的试问,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空儿,你太聪明了,可心智尚幼,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样的天予之才,过多的颂赞反而会毁了你。你爹怕你骄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志不能体察蚁民之苦,怕你自以为通透人心实则一叶障目,因为你还小,哪怕书阅万卷,没有真正活过,就不会懂人世间。若让你年少中第,确实风光无限,可宦场会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元思空怔怔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爹温厚儒雅的模样,四年了,依旧那么清晰。 “这次的事,全赖靖远王宽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剖一匹死马,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儿子,那是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靖远王的儿子,你懂吗?” 元思空再次点头:“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叹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记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里恨死那个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闲来无事去马场,还要四处闲逛撞破他剖马尸,哪儿会有这么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靖远王为何要带他出战。” “我们也觉不妥,打听过,说小殿下是被狼养大的,听得懂狼语,靖远王带着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讶然:“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打仗非儿戏,否则靖远王为何带一个小娃追敌。” 难怪靖远王要叫他“狼儿”…… “好了,你去陪陪聿儿吧,他肯定闷坏了。”元卯趴回枕头上。 “我想陪着爹。”元思空往元卯身边凑了凑,小声说,“爹还疼吗?” “皮肉伤,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 元思空轻轻趴在了元卯宽厚的背上:“我想陪着爹。”尽管平日里他从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十分依赖元卯。四年前那个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饥饿、寒冻和死亡的男人,在他头顶撑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边,他就感觉温暖与安心,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 元卯轻笑一声:“你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如今倒像个孩子了。” 元思空轻声道:“爹不要怪空儿,空儿再也不会犯错了。” “你知错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儿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让咱们一家都过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声,眼中却有些忧虑。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罚了三月俸禄……”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帮徐虎把活儿干完,每一匹马都要用心挑,马虎不得。” “孩儿明白。”元卯眨巴着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中异常地明亮。 —— 当元思空再次来到马场的时候,徐虎和赵大有对他的态度都变了,变得有些毕恭毕敬,毕竟他是打了亲王的儿子,还反被亲授可以剖马尸的人。 赵大有逃过一劫,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他本就觉得元思空是要成大事的人,如今更加坚信不疑,一见元思空就套近乎:“思空啊,世叔真是担心死你了,还好你逢凶化吉,往后马场有马儿死了,我全部都给你处置。” “谢谢世叔。”元思空淡定说道,“世叔,侄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爹被罚了三月俸禄……” “没问题,小事儿,交给世叔。”赵大有忙抢道。 “世叔,你还不清楚我爹的脾气,这么多年来,他收过你一钱一两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跟着徐伯养马,世叔每月也给我工钱,我想先向世叔预支一些,熬过这个冬日再说,以后养马、医马,思空分文不取。” “思空,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世叔先给你拿上一百两,以后你的工钱和诊费,世叔照付……呃,不,每次只付一半,假以时日,你也就还上了,这样就算你爹知道了,也合情合理,对吧。” “多谢世叔,思空只拿二十两,也好跟我爹交代。” “好,都听你的。” 元思空再次作揖,赵大有慌忙回礼,只觉这少年心智过人、气度非凡,早晚有一日要翱翔于九霄之上啊。 —— 元思空自然不会把银子直接拿给元卯,而是拿给了岳轻霜,到时候元卯就算知道了,也不舍得责骂岳轻霜,这二十两足以缓解隆冬之急了。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元思空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靖远王还没走,封野那小崽子明显恨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们一日不走,他一日不得解脱。 果然,三日之后,元思空正在马棚内挑马,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特别的蹄声。 他心脏一紧。 那不是辽东马的蹄声。他们的马,马掌都是普通的铁,叩地声脆,而背后这个蹄声,沉闷、厚重,是沙铁的动静。徐虎说过,用得起沙铁做铁掌的,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封家军。 元思空转身匍匐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把头给我抬起来。”头顶传来稚气而傲慢的童音,听来十分不友好。 元思空腹诽了一句,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于是慢慢抬起头,恭敬又谦卑地叫道:“草民见过少将军。” 封野坐于健硕的高头大马之上,虽然脸上还有淤青未散,但依然看得出容貌之精巧,气质之尊贵。只是,这马对他来说太高了,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物的滑稽,真不晓得他是怎么驾驭的,以及能不能下来。 封野皱起眉:“你叫我少将军是何深意?讽刺我?” “草民不敢。”元思空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他看得出来封野极其崇拜自己的父亲。 “不准叫我少将军,将军之名我要自己打来,轮得到你奉承。” “草民知罪。”元思空低下头,“草民不知小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封野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思空:“少来这些废话。你不是说,你剖马是为了医马吗。” “是。” “我的马儿今日体有微恙,食欲低迷,你医得吗?” “草民……斗胆一试。” 封野眼中闪烁着恶意:“很好,医好有赏,医不好,我就重重地罚你!” 第7章 元思空明知封野是故意来找茬,也无可奈何,见他侧身要下马,还要匍匐过去,跪于马下。 封野也理所应当地将元思空的背当成上马石,重重地跳了上去。 元思空闷哼一声,身体往下一沉,勉强才稳住没有摔倒。 封野复又跳到地上,趾高气扬地说:“医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身,查看起那匹马。混了西北马血统的秦马非常高大,他要踮起脚才能观察马儿的口鼻,见它鼻腔湿润,而口齿干燥,看上去没有大碍,但见精神确有萎靡,封野也不像在说谎。 他围着看了一圈,最后用手按压马腹,才找到答案,马腹又鼓又硬,显然是有积食,排泄不出,因而食欲不振,他向封野解释了一番。 封野挑了挑眉:“就是便秘了?” “回小殿下,是的。” “医得吗?” “医得。只需以一剂草药,顺水服下,二、三个时辰后自然就通畅了。” “二、三个时辰?我现在就要跑马,太慢了。”封野挑衅地看着元思空。 “积食乃无关痛痒之常见小疾,草民以为,不宜为此倍量汤药。” “我不管,你现在就要医好它。”封野露出一个坏笑,“不然,你来当我的马儿好了,背着我跑上二十里?” 元思空心里大骂,老子先摔死你,表面上还是谦恭地说道:“小殿下不要急,草民有法子。” 封野将两条小短胳膊交横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等着他治不好,自己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罚他。 元思空开始脱衣服。 封野后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医马。” 元思空将外衣褪下,叠好置于干爽之处,然后去仓房拿出了一桶甘油和一件围裙,将甘油放在地上,围裙套在身上,最后开始卷袖子。 封野狐疑地看着他。 元思空卷好了袖子,用手挖起一捧甘油,面不改色地涂抹在了马儿的肛口。 封野连后退了两步,他看出元思空要干嘛了,脸上浮现一丝惊悚。 元思空一边用拳头轻轻捶揉马腹,一边用甘油软化肛口,然后淡定地把胳膊一点点伸了进去。 封野小脸刷白,腹内翻涌,差点吐出来。 元思空悄悄瞥了他一眼,嘴角隐含一丝戏谑地笑,还不忘大声说道:“小殿下心急,草民只好用这粗鄙之法,让马儿把积食排出。小殿下若觉不适,便不要看了,毋要损了您的千金之躯啊。”边说还边往里灌甘油。 “少啰嗦!”封野又气又急,不愿看但又不甘示弱,就强迫自己看,“我若连这都看不得,将来如何领兵打仗!”他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心里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小殿下所言极是,草民敬佩啊。”元思空见差不多了,才将满是污秽的手臂抽了出来,并退开了几步。 那马儿腹内翻江倒海,很快地,粪便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泻物,噗地一声从肛口狂喷了出来,喷溅出丈余。 封野再也忍不住,哇一地声吐了哇的一声吐了。 元思空憋笑憋得腮帮子生痛,心里痛快极了。 趁着封野哇哇大吐,元思空去仓房里洗手。积食是马儿常有小疾,他第一次见徐虎这样治疗,也恶心得差点要吐,后来研习医马,更恶心的也见过、试过,现在早就心如止水了。 用皂角仔细清洗干净,他才走出仓房,穿上外衣,见封野还蹲在地上,小脸惨白,眼睛水汪汪的,突觉心有不忍,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是不是欺负得有点狠了?他走了过去,蹲在封野身边:“小殿下,您……” 封野一扭头,见他跟见了鬼一样,后退了好几步:“滚远点,别靠近我!” 元思空故作无辜状:“哦。” 封野看了看他的手臂。 元思空抬起来展示了一下:“洗干净了。” “你身上臭死了!” “是吗。”元思空自己闻了闻,好像没什么味道了,他也不甚在意,“您要不要喝点水?” “哪里有水?” “仓房内便有,草民去拿?” “你给我待着,我自己去。”封野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跑向了仓房。 元思空坐在草地上,打算休息一会儿,脸上则露出了愉悦的浅笑。 片刻,封野出来了,大约也整理了仪容,不如适才那般神情狼狈了。 元思空道:“小殿下,您还要跑马吗?草民扶您上马?” “不要,让它歇着,它也臭死了。”封野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向了他的马。 那马儿一派悠然自得地啃着地上的草。 封野坐在距离元思空几尺远的地方,气哼哼地道:“说吧,要什么赏。” “啊?”元思空没反应过来。 “我说过,医好了有赏。” 封野噘着嘴,小脸气鼓鼓的,煞是可爱,让元思空想到了小时候的元南聿,俩人第一次相遇时,不也是这般年纪嘛。他乐道:“为小殿下分忧乃草民之福,岂敢请赏。” “少装出一副卑微的模样,我知你心里不服。”封野扁了扁嘴,“可剖马尸就是犯法。” “草民知罪了。”元思空嘴上认输,心里诚如封野所说,极为不服。他悔恨的是被封野撞见现行,连累元卯,而不是剖马尸这件事,在他看来这条禁令迂腐愚钝,看似保护马儿,实则遗害贻害更多。 封野轻哼一声:“至于你袭击我一事,我早晚会跟你算账。” “草民也知罪了,小殿下尽可责罚。” “我若因此罚你,倒是我仗势欺人,你且等着,要不了多久,你便不会是我对手。” “那是自然,虎父无犬子,小殿下将来必像靖远王一般叱咤风云。” 这话大概是真的讨了封野的欢心,他面色缓和了一些:“赶紧说,要赏你什么。执令之人,言出则必行,令行禁止,上行下效,方可成军。” 元思空见封野是认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抛向了封野的马,他咽了咽口水,心想,这秦马真真是高昂熊俊,英姿勃发,若能骑上一骑,不知能否感受到封家军纵横千里、攻城略地的豪情气魄。 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骑我的马?” 元思空不知封野会不会恼怒,所以也不敢轻易作答。 封野站起身,拍了拍衣物:“走吧,但你要带上我。” 元思空眼前一亮:“当……当真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废什么话!”不过四尺小儿,却敢自言丈夫,实在有些滑稽,可元思空分明在封野那圆嘟嘟的小脸上看到了成竹在胸,他说封野有朝一日会像封剑平那般名震天下,也并非全是恭维,那小兽一般不惧神佛的气魄浑然天成,是深植血脉、超脱年龄的。 元思空登时兴奋了起来,他跑到马前,半蹲下身,等着封野踩他上马。 封野上来就踹了他一脚:“走开,我自己能上。” 元思空只好让开,他这才发现马儿的鞍是特制的,马镫有两副,一长一短,侧襟上还有专门助力的绳套,明显就是专为封野和大人同乘设计的。 封野抓住绳套,把身体往上一提,小手又挂住了鞍,脚再去够马镫,最后真的靠自己爬上了比他高上许多的马,动作娴熟灵巧,显然练过许多回了。元思空微微一笑,也跨上了马,坐在封野身后,踩住另外一套脚镫。 封野拉住缰绳,用力一扯,小腿一夹,高喝道:“驾!” 马儿小跑了起来。 赵大有的马场是辽东最好的马场,有着一望无垠的草原,虽然到了冬天这里会被白雪覆盖,但眼下还是满目的青黄长草,在北风的吹动下推开层层涟漪,马儿跑动犹如浮于碧波之上,天高水阔,无比地畅快自由。 封野毕竟年幼,对马儿的驾驭受到身长的限制,始终不敢太快,元思空干脆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挥起马鞭,大叫:“驾!” 马儿受了刺激,甩开蹄子疯狂奔跑了起来,四蹄交叠,长鬃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化龙。 封野开心地大笑:“再快点!飞起来!” 元思空驭马的能力很好,马儿跑得又快又稳。他想象着自己正披甲戴盔,驰骋于辽东大地,这广袤无边的沃土,是他的家乡,尽管受尽金贼铁骑的践踏,也挺住不肯弯折的脊梁的他的家乡! 封野指着前方,学着大人的模样,高喊道:“杀——” 元思空也跟着吼道:“杀——” 杀!杀光染指我山河的逆贼,杀光进犯我中原的蛮夷! 一匹马,两个少年,就这样驰骋于如血的夕阳之下,无远弗届,仿佛要致天的尽头。 直到他们跑乏了,才回到了马厩,众侍卫一拥而上,明显是在寻找封野。 一个着玄色绣有飞鱼暗纹常服的少年也在其列,他腰配宝剑,冠饰美玉,容貌与封野颇为神似,俊美无匹,有神仙之姿,尊贵不可冒犯。 “兄长!”封野玩儿得热血沸腾,在马上欢快地挥舞着小胳膊。 元思空不敢怠慢,忙跳下了马,跪匐于地:“草民见过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封剑平的嫡长子——封猎,几年前已被当今圣上册封为靖远王世子。 封猎脸上挂着淡笑:“起来吧。”同时走上前去。 封野从马上跳了下去,直接扑进了封猎怀里。 封猎佯怒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寻你也寻不到。” “去跑马了!”封野的小脸被寒风吹得粉扑扑的,“兄长为何也来马场。” “四处瞧瞧。”封猎捏了捏封野的小脸,“这么凉,野儿是不是冻着了。” 封野摇头:“不冷。”他推了推封猎的胸膛,小声道,“大哥快把我放下。”他偷看了元思空一眼,显然不愿被人像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封猎也不拆穿,将他放了下来:“你也玩儿了一天了,回去吃饭吧。” “哦。”封野又看了元思空一眼。 封猎奇道:“他就是那日剖了马尸,还跟你打了一架的孩子?” 元思空伏得更低了。 封野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封猎忍不住笑了:“嗯,你们又成朋友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谁跟他是朋友。”封野没好气地说。 “草民不敢。”元思空快速说道。 封野翻了个白眼:“兄长,我们回去吧。” “那你明日还来马场玩儿吗?” “……明日再说明日。” 等封家兄弟走远了,元思空才抬起头,重重松了一口气。 第8章 元思空原本和元南聿睡一屋,为了让他好好养腿,搬去了客房,但每日依旧早起去监督他读书。 可元南聿不过在床上躺了几日,就浑身长刺儿一般不老实起来。 早上一进屋,元思空便觉得不对劲儿,元南聿看着他两眼直放光,嘴角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元思空眯起眼睛:“无论你想干什么,不允。” “你才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呢。” “不就是想出去吗。” “不是。”元南聿一脸坏笑,“我知道你干的事儿了。”他一拱手,“二哥,小弟真是刮目相看!” 元思空有些无地自容,闷闷地说:“爹因为我被打了二十军仗。” “爹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元南聿用屁股蹭到床沿,“二哥,快给我讲讲当时是怎样一番情景,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快。” 元思空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今日要给你讲人所常有,圣所无有的四‘心’,乃毋意、毋……’” “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求你了,我快闷死了,真的要死了,我又不能动,又没人陪我玩儿,你又早出晚归……”他越说越可怜,小脸都快垮了。 元思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可要知道,这件事二哥大错特错,还连累了爹,全赖靖远王宽宏大量,否则我小命难保,你要引以为戒才是。” 元南聿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元思空这才将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南聿。 元南聿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城北茶楼听人说书,行到精彩时,还要击掌吆喝几下,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此事之严重,元思空只好加重语气,借机好好教育他。 “靖远王当真这么说?让小殿下打不过就跑?” “是啊。” “厉害,这就是大将风范啊。”元南聿嬉笑道,“那小殿下要气死了吧,他会这样放过你吗?” 元思空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元南聿一脸期待。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昨日,小殿下来马场,想找我茬,结果……” 元南聿听完,俩人捧腹狂笑。 “二哥,我也好想随你去马场玩儿啊。”元南聿看了看自己的腿,失望地噘起了嘴。 “你给我好好养伤,你是习武之人,千万别留下什么残疾。”元思空严肃地说,“你要是敢乱来,我可再也不理你。” “知道了。” “行了,开始读书吧。” “啊……” “‘啊’什么‘啊’,每日早课不可落下。”元思空轻咳一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 给大同府的马,已经挑了一半,徐虎和元思空这些日都累坏了,加上天气愈冷,人生惰意,元思空一边挑马,一边直打哈欠。 赵大有却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元思空见他就奇道:“世叔怎么这几日都在马场?”赵大有的生意可不只是养马,马场又脏又冷,他平日也不怎么来,最近却跟他们一样,见天报道。 赵大有无可奈何地说:“小殿下又来了。” “又来了?”元思空一听到封野就头大,不是昨天刚来过吗,今天又来做甚? 赵大有苦笑:“说要亲自挑马。”他生怕封野再在他的马场出点岔子,岂敢安然待在家啊。 正说着呢,就见封野骑着马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侍卫。 众人跪了一地。 封野用那娇嫩却盛气十足的小嗓子说道:“起来吧。” 元思空偷偷看了封野一眼,知道封野多半还是冲他来的,看来这小殿下不从他身上找回那一顿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元思空。”封野叫道。 果然。 “草民在。” “你教我相马。” “呃……” “怎么,难为你了?” “不不,不难为,能教小殿下相马,草民三生有幸。” 封野轻哼一声,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走吧。”同时扭头冲侍卫道,“不许跟着。” 元思空朝徐虎和赵大有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忙各自的,要是都围着封野转,他们便不用干别的了。 “小殿下请。” 俩人逛到马棚,封野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马棚虽然每日清理,但马粪的味道依旧直冲天际,他不禁想起昨日的情景,不悦地瞪了元思空一眼。 元思空假装没看见,给封野介绍起他们的辽东马。 “这相马,首先要知道马儿的用途。是打仗用的,运物用的,拉车用的,还是代步用的,每一种用途,对马儿的要求又有所不同。相马之严苛,又以战马最甚。” “你便说说如果相战马。” 元思空领着封野走进马棚,指着那些马儿,边给他细说,他听得倒也认真。 路过一只马儿时,它凑巧甩起自己的尾巴,而封野的身量又凑巧一脸撞上,他嫌弃地揪住那马尾,用力往一旁甩开。 不成想那马儿受了刺激,竟抬腿后踢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马儿的铁蹄直冲着封野的胸口袭去,元思空心脏一紧,来不及多想,猛然扑向封野,将人摁倒在地,铁掌在元思空的后肩擦过,登时一片火辣。 元思空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直抽着气,却顾不上自己,赶紧查看封野:“小殿下,您没事吧……” 封野坐起身,见元思空脸色煞白:“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 封野扯开他的后领,见脖颈处全红了,也紧张了起来:“……它踢到你了?” “我没事,您可有受伤?”元思空简直欲哭无泪。他自问一向聪明严谨,怎么三番两次出状况,都跟封野脱不了干系? 莫非俩人命里犯冲? “没有。”封野怒道,“这匹破马……” “莫要怪它,只是个畜生罢了。”元思空忍着疼跪在地上,“小殿下受惊了……” 封野站起身,想把元思空拽起来,“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要。”元思空慌忙道,“草民无碍。” 封野高声道:“你被马儿的铁掌踢到了,岂能无碍?” “草民真的无碍。”元思空低声道,“求小殿下……不要告诉别人。”让人知道了,他更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再让元卯失望,他还有什么颜面留在元家。 封野皱起眉,绕到元思空身后,去拽他的衣服。 元思空轻轻“嘶”了一声。 封野放轻了手脚,将元思空的衣领掀开,仔细查看那片皮肤,还用冰凉的小手摸了摸骨头,似乎确实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那白皙皮肤上的大片红肿,看来着实有些刺目。 元思空疼得直抖。 封野抿了抿唇,凑过去,轻轻吹了吹。 元思空愣了一愣。 “疼吗?”封野问道。 “呃……不大疼了。” 封野用力吹了几下,元思空僵硬在原地,心中有些微微地触动。 最后,封野有些气恼地站直了身体:“你当真不看大夫?” “真的不用,修养几日便好。” “……起来吧。” 元思空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明日不要来相马了,回家歇着去。” “不可,我爹命我跟徐伯一同给靖远王殿下挑上两千战马,如今只完成了一半。我无大碍,真的不必歇息。” “你……你明日有事。” 元思空讶然:“啊?” “你明日来驿馆找我。” “不知小殿下有何事?” 封野大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来你便来!” 元思空只好道:“是。” “我不相马了,你陪我回城。” “草民尚有……” “不许再自称‘草民’,听来就烦。” “……我尚有些马没有相完。” 封野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眸里糅杂着霸道的天真:“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元思空低下头:“诺。” 第9章 虽是封野命令自己去驿馆,但元思空心里忐忑,不敢妄拿主意,便去问元卯。 元卯今日能下地了,虽然还不方便坐。但见他正要外出。 “爹,你伤还没好,这是去哪儿啊。” “我不碍事。大同府赠予辽东的火铳到了,我正要陪总督大人去查验。” 元思空双目圆瞪:“火铳?可是单兵火铳?” “正是。” 那火铳乃装填了石弹、铅弹或铁弹的铁筒,以火药发射。火炮算作大的火铳,只是太过笨重,通常仅用于城战,而单兵火铳却是可以让将士们手持的,专治骑兵,是封家军发明的,他们早有耳闻。 元思空喜道:“太好了,咱们有火铳了!” 元卯也笑了:“靖远王以五百火铳,交换我们的两千战马。” “可咱们没人会使啊。” “靖远王自会着人教授我们。” “爹,空儿能去看看吗?”元思空央求道。他好想见见那传闻中厉害的火器啊。 “过几日吧。”元卯道,“你怎么没去马场?” 元思空这才想起他来找元卯的原因:“爹,小殿下叫我去他的驿馆。” “为何?”元卯皱起眉,他显然是担心封野不肯放过元思空。 “小殿下接连两天去马场,找我……” “找你做甚?” 元思空搔了搔脑袋,不太确定地说:“空儿觉得,他可能是去找我玩儿。” 元卯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那小殿下从小生长在军营,许是第一次见到适龄人,他叫你去,你便去,切不要忤逆他。” “孩儿明白,只是马场那头,徐伯怕是忙不过来。” “他自会增派人手,不必担心,你且去吧。” “是。” 元思空这才放心地去了驿馆。 —— 到了驿馆门口,他还未找门卫通报,那门卫已经拉着他往里走:“是元大人的公子吧?你可来了,小殿下问了一早上了。” 元思空会心一笑。 进了屋,但见封野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儿,扬着下巴看着他。 元思空跪拜:“草……思空见过小殿下。” “起来。”封野说着跳下了太师椅,走到元思空面前。 元思空站了起来。 封野拽上他的袖子:“跟我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却不叫元思空瞧见。 俩人进了里间的厢房,封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罐,递给元思空:“喏。” “这是……” “跌打膏药,我找父亲要的。” “谢小殿下。”元思空接了过来。他眼里的封野不仅漂亮非凡,现在还愈发可爱了起来。 “你快涂上。”封野嫌他磨叽,干脆抢过小瓷罐,“我帮你涂,把衣服脱了。” “我昨夜回去已涂了消淤化肿的伤药了。” “这膏药极好,别废话,你涂这个。” “是。”元思空只好除下上衣。 封野见着他后脖颈连接肩甲的一片都是青紫浮肿的,微微蹙了蹙眉,挖了一些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那药瞬间润进皮肤,冰凉,哪怕屋里早早烧起了火炭,元思空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封野想说点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小嘴紧抿着。 涂完药,元思空赶紧穿上衣服。 封野撇撇嘴:“辽东男儿,怕什么冷。” 元思空嘟囔:“还是怕的。” 封野把膏药扔到他怀里:“带回去吧,每日早晚都涂一遍。” “谢小殿下。” 封野坐在一旁,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元思空心里有些想笑。他刚到元家的时候,元南聿还有些怕生,想跟他玩儿又不敢主动,封野现在的眼神跟当时的元南聿简直一模一样。 元思空刚要张嘴,见封野也张开了嘴,俩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很是滑稽。 元思空忙道:“小殿下有何吩咐?” 封野恼道:“你先说。” “呃,大同府是个怎样的地方?” “嗯……冬天颇冷,夏日却很凉爽。大同的杏儿甘甜,到了秋天,黄花遍野,大同的羊肉面尤其好吃,我每次都吃……”封野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一大碗。” 元思空有些向往:“真想去大同看看。” “辽东又有什么?” “辽东有山,有林,有三尺厚的雪,待到冬日,千树银花缀枝头,美极了。不过,隆冬便没什么好吃的,爹时而会上山打些野味儿。” 封野斜睨着他:“你们冬日不会吃马吧。” 元思空忙辩解道:“我们不吃马!” 封野扑哧一声笑了,元思空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俩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封野的眼睛闪烁着异彩:“我除了大同,哪儿也没去过,辽东是我来的第二个地方。听说南方不下雪,鱼儿长得比我还大,桂花开时满城香,海浪翻飞,足有几丈高,总有一日,我都要去看看。” 元思空心中也生起向往:“小殿下再长几岁,便可以四处游历了。” 封野摇摇头:“胡虏不除,我怎能安于玩乐,我要辅佐父兄,保大晟江山百年太平。” 元思空由衷说道:“小殿下心怀天下,是万民之福啊。”看来靖远王教子有方,大晟真有可能守来百年治世。 封野自得地笑着。 “听闻小殿下生长在军营?” “嗯……也不全是。” 元思空好奇地看着他。 “我娘生我时奶--和谐水不足,我爹便找了只母狼来喂我。有一夜,敌军趁大雾袭营,混乱之际,奶娘就把我叼走了,我在山上与狼群共处近三年,直到我爹找到我。” 元思空咋舌,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跟狼共同生活,而且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磕巴道:“当、当真是传奇啊……” 封野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它们待我如狼,我也以为自己是狼,五岁才开口说话。” “……你娘肯定很想你。” 封野的神情染上几分黯淡:“我没见过我娘,我失踪后,她郁郁寡欢,没多久便……” 元思空万分明白失去至亲之痛,他轻声道:“你娘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过得好,她便开心。” 封野沉默地点点头。 “那……你当真听得懂狼语?” 封野咧嘴一笑:“听得懂,我在大同府养了好多……” “我的狼儿。”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地叫唤。 “父亲。”封野大声回道。他冲元思空招招手,“我爹回来了,走。” 元思空对靖远王又敬又惧,不是很敢见他。 封野看出他的心思:“怕什么。”上前拉着他就走。 封剑平见到元思空,颇有点意外,看了看封野,又觉好笑。 封野假装没看见,元思空则规矩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封剑平道,“我才刚见过你爹,他陪李大人和韩将军去查验火铳,你怎么没去啊?” “回殿下,草民还小,不能参与这等要事。” 封剑平笑道:“听闻你九岁便中了秀才,人小,心可不小啊。” 封野惊讶地看着元思空。 “此家父之功,草民只是照本宣科,侥幸罢了。” “分科举士,凭的是真才实学,哪儿来的侥幸。将来有一日,你考取功名,说不定我们还要同朝为官。”封剑平勾唇,“后生可畏啊。” “殿下抬举了。” 封剑平哈哈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家狼儿难得碰上适龄玩伴,你无须顾及什么上下尊卑,也不必叫他小殿下,好好玩乐便是。” “是。” 封野面露喜色。 “狼儿。” “父亲。” “今日的兵书背了吗?” “背了。” 封剑平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爹每日都考你一题,今日的题若答得上来,爹便带你们去见识见识火铳,如何啊?” 封野两眼放光:“火铳!爹,你快考我!” 封剑平想了想:“两军交于散地,何如?” “散地……”封野思索着,“散地乃自战其地者,不易战。” “为何不易战?” “士卒近家,恋其土地妻儿,进无必死之心,退有归投之处。” “若敌非要战呢?” 封野眨巴着眼睛,拼命思索着,额上冒出了细汗。 元思空站在封剑平背后,急得用口型说道:“固守不出,不可数战。”他对火铳神往已久,怎么都想去瞧一瞧,恨不能代封野作答。 封野立刻想了起来:“敌战我不战,敌攻我守,溃其军心。若无城可守,则不可数战,当养精蓄锐,依险设伏,一战而定。” 封剑平回头看了元思空一眼,元思空赶紧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封野紧张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也不拆穿,他站起身:“走,带我狼儿看火铳去。” “哇!”封野开心地搂住了封剑平的腰。 元思空脸上闪烁着亢奋地神采。 第10章 抵达练兵场时,将士们正在演示火铳。 但见一排靶子面朝于前,士卒们举着火铳,对准射击。筒内的石弹喷射而出,靶子有的被击穿,有的被打缺,而后成片地倒下,威力不俗。 封剑平冲封野道:“这火铳的有效距离不足三十丈,最好是在二十余丈,越远越是没有准头。” 众人见封剑平来了,纷纷施礼。 元卯要跪,封剑平挥手制止:“元卯,你身体不便,免礼吧。” “谢殿下。”元卯一边躬身,一边以疑问地眼神看向元思空,元思空露齿一笑。 “李大人,韩将军。”封剑平朝李伯允和韩兆兴回礼。 “殿下何以去而复返啊?” “我家小儿吵着要看火铳,带他来见识见识……”封剑平道,“再来一发瞧瞧。” 士卒们得令,装填火药,点火,对准新竖起的靶子,再次射击。 这次离得近,火铳发出砰砰砰地巨响,震得人鼓膜发颤,脚底都有轻微地抖动,只见那些石弹将靶子打得千疮百孔,让人不能不联想到血肉之躯,受此痛击,怕是不死也残。 封剑平的大手晃了晃封野细瘦的肩膀,笑道:“狼儿,怕不怕?” 封野反问道:“何惧之有?” 李伯允摸了摸胡子,恭维道:“小殿下不愧是将门虎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魄,大器天成啊。” 封剑平哈哈大笑道:“李大人过誉了,他不过孩子心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无畏好啊。”韩兆兴忙接过话头,“勇者无畏。” 封剑平低头看了看尚且懵懂的封野,淡笑:“勇者可以无畏,为将者不可无畏。” 韩兆兴讪笑一下,有些尴尬。 元思空静静地看着韩兆兴,心中充满了不屑。就是眼前这个人,丢了身为辽北门户的擎州,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果然如他想象中一样,难堪大用。 封野拽了拽封剑平的袖子:“父亲,我能试试火铳吗?” “不可,会伤到你。 ” 封野“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可以让他们再演示一次,辽东将士若学会使用火铳,能阻金人的骑兵。” 士卒们又演示了一次。 封剑平的下属在一旁为辽东将领们讲解。 元思空看得入神,突然插上一句:“换火药的时间太长了。” 众人一愣,元卯低声呵斥道:“无礼。” 元思空慌忙跪下:“草民莽撞。” 封剑平笑道:“无妨,大冷天的,别动不动就跪,起来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来。 封剑平道:“思空,说下去。” “草民见将士们装填火药需半分时间,再快也只能快上一弹指,火铳的有效射程为三十丈,将士们最多只能射上两次,马蹄就到眼前了。” “不错,你一眼便看出了火铳的弊处。”封剑平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使用火铳,要训练士卒们填充火药的速度。火铳能够抵挡首波骑兵先锋,在战场上要灵活调派,方可御敌。” 元思空看着那东倒西歪的靶子们,陷入思考,也许会有更巧的方法,将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相对游牧民族骁勇善战的骑兵部队,多生长在平原地带的华夏子民,举军以步兵为主,步兵对骑兵,形如以卵击石,所以抵御蛮夷的骑兵,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政权对外战争的首要障碍。 正因如此,放弃辽北七州才祸害千秋,无险可守的辽东将士,要在千里平原上面对女真骑兵的冲击。 封野悄悄凑到元思空身边,小声说:“你真的九岁童试?” 元思空点点头。当年他爹跟同乡一名贡生打了个赌,原本只是酒席间的玩笑,谁也没想到他真的能中,一时间为各种目的前来拜谒的人快要踏破他家门槛,他爹才严肃地要求他十年不准乡试。 “那你今后便要做官。” 元思空再次点头,一双漂亮的眼眸深邃又不乏灵动,昭示着他的大志。 封野用那编贝一般细白的小牙咬了咬嘴唇,笑了:“你我一文一武,岂不是能做一番大事业。” 元思空也笑了。他知道自己才华过人,但自从寄人篱下,分毫不敢骄狂,可封野敢,封野尊贵的出身,让其敢想、敢说、敢做,他很是羡慕。 ----- 那日之后,俩人的关系亲近许多。封剑平那一句“小孩子家家”说得极对,他们早把滚在泥粪堆里打架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元思空要去马场干活儿,封野也喜欢马场,于是俩人天天在马场玩儿,当然,元思空很清楚,陪封野玩儿比相马重要。 这日,元思空把封野带到一个马棚,神神秘秘地说:“今日有好玩儿的。” 封野眼前一亮:“什么好玩儿的?” “母马要生小马,你看不看?”元思空一脸的激动。 “看!”封野喜道,“怎么生?” “这要如何说,你一看便知。”元思空拉着封野走进马棚。 只见一匹母马躺在地上,鼻子里不断发出轻哼,四肢也躁动不安地扒拉着草堆,马场的两个人正围着母马接生。 俩人凑了过去,封野有些紧张。 元思空仔细瞧着:“母马妊娠的时间跟人差不多,一年通常只能生一胎,能碰上可不容易呢。” 正说着,接生的一人助力,一人开始往外掏。 封野顿时又想起那日元思空诊他的马时干的事儿了,他皱起眉,嫌恶道:“也要从那地儿出来?真恶心。” 元思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有些羞恼:“元思空你笑什么!” 元思空把封野拽到一边:“那地儿,和这地儿不一样。” 封野不解:“哪里不一样?” “公马和母马不一样。” 封野皱起眉:“究竟哪里不一样。” 元思空没想到封野穷追不舍,顿时也窘迫起来,他尚年少,耻于谈论男女之别,哪怕说的是马。 接生的人自然听懂了,禁不住闷笑起来,封野怒道:“不准笑!” 元思空脸红了:“母马能生马崽儿,公马不能,所以不一样。” 封野似懂非懂:“所以娶妻都娶女人。” 有个接生的人粗鄙又胆大,看封野年幼,又没有侍卫在旁,竟然调笑道:“小殿下,男人虽不能生,倒也不是不能……”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封野被绕懵了,有些生气:“我去问我大哥。” “使不得。”元思空急道,“你千万别问。” “为何啊。” “反正你不要问,你问了我就不带你玩儿了。” 封野撇了撇嘴:“不问就不问嘛。” 元思空也不敢再带封野看下去了,生怕被问出更多让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便带封野去跑马。 跑了一圈儿马,封野果然把母马分娩的事儿给忘光了,还正巧碰上来马场训练的封猎。 封猎领着自己的几名亲兵在马上切磋, 他们各个手持长枪,驭马交战,马蹄的哒哒、男人的低吼和兵刃碰撞的声音竟交织出了一小片沙场争锋的画面。 元思空和封野蹲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封猎休息时,坐到了封野旁边,边喝着驱寒的黄酒,边笑道:“野儿,大哥打得怎么样?” “大哥真威风。”封野由衷说道。 “这次回去,父亲便让我自己领兵了。”少年目露盛气,英姿焕发,口吻充满了壮志豪情。 封野简直比封猎还激动:“真的吗,大哥可以自己领兵了!” “嗯。”封猎用力点头。 封野眨了眨眼睛,好生羡慕地说:“大哥,我几时能像你一样上阵杀敌?” 封猎笑了:“等你……比这马儿高。”他宠溺地揉了揉封野的脑袋。 “我几时能比这马儿高?” “你先不要挑食,多吃青菜。” 封野不乐意了,跳了起来,挺着小胸脯,大声道:“大丈夫当餐胡虏肉,饮匈奴血,兔子才吃青菜呢!” 元思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封野恼羞成怒:“大胆!” 元思空早已直呼封野名讳,现在根本不怕他。 封猎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哥也嘲笑我!”封野真的生气了,“难道野儿不会长大吗,难道野儿长大了,不能带兵杀敌吗!” 封猎揽过封野,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含笑道:“野儿当然会长大,长大了,当然也会像父亲、像大哥一样带兵杀敌,也定会成为一代名将。但你现在呢,要好好地长大,勤读兵法,勤练武艺,对吗。” 封野用力点头:“对!” 元思空看着尽管年幼,却无比坚定、认真地封野,其实心中甚为感动。靖远王的两个儿子,都如此深明大义、胸怀天下,有封家军在,确是万民之福啊。 第11章 封野自小生长于军营,又有被狼“收养”的经历,寻常孩子的童年他不曾体会过,因而跟元思空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鲜。 元思空其实从不擅玩乐,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得亏他有个“专精此道”的弟弟。 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春来捉虫冬来滚雪,没有元南聿不会的,虽然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却并不妨碍他给元思空出谋划策,指导俩人去哪儿玩儿、怎么玩儿。 可日子久了,元南聿又开始抱怨起来:“二哥现在满口都是封野、封野的,你要把聿儿忘了吧。” “我怎么就忘了, 我哪日没有来监督你读书?” 元南聿狠狠拍了拍床板:“对,你就记着这个!” 元思空忍着笑:“读书是正事,不可一日懈怠。” 元南聿不满道:“你成天跟那小殿下到处玩儿,我躺在床上不是读书就是发呆,换你你躺得住?” “我躺得住。” “你……再说,你以前只跟我玩儿,现在有了小殿下,我除了早上根本见不着你。” 元思空倾身过去,捏了捏元南聿的脸:“封野身份尊贵,爹要我好好陪他,这比相马还要重要,而且,给大同府的马快要选完了,他在广宁也待不上几日了。”说到此,他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天高地远,若就此分开了,便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相见。 元南聿撅起嘴:“其实,我也不是不要你和他玩儿,我是想和你们一起玩儿……二哥成天与我说他,说小殿下长得极好,人小志气大,我却连见也没见过。” 元思空又怎会不知道元南聿在想什么,看着那落寞的小脸和黯淡的双眸,他也有些不忍:“聿儿,你若答应我,不出屋,不出声,我便把他带来家里,让你瞧瞧如何?” 元南聿眼前一亮:“真的吗?为何不让我出屋。” “小殿下性子野得很,若是见到你,也定要跟你一起玩儿,爹难不成敢抗命?你下了床,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元思空考虑得很周全,“所以,你若好奇想见他,倒是可以,但你不能让他见你,绝对不可以,不然出了什么事,别说爹。我第一个不饶你。” 元思空都可以想象,封野见到一个跟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定是又好奇又新鲜。可他私心里就是不想让封野见到元南聿,不仅仅是担心元南聿的腿,还因为……还因为只有封野是只属于他的,除封野之外的所有人事物,他都要跟元南聿分享,而元南聿得到的总是比他多得多。 他唾弃自己竟有这般自私的想法,却怎么也遏制不住。 就让封野成为他一个人的回忆和秘密、成为那个只有他拥有而元南聿没有的例外吧。 元南聿自然妥协:“好好好,二哥就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就好,不然我真要活活闷死了。” 元思空拿起书:“那今日的早课……” “我背了!我昨日便已经背了,我这就背给你听。” 元思空笑了。 —— 隔日,元思空将封野带到了元府,为了不至兴师动众,他谁也没说,和封野偷偷从后门溜进去。 “那是我爹和我娘的厢房,往东走是厨房。”元思空眨了眨眼睛,“厨房里有好甜的梨子,我们去偷几颗如何?” 封野叫道:“好啊!” 他们躲着大人,悄悄往厨房摸去,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便像冒险一样刺激。 其实元府本来也没几人,家丁不过两个,他们一路谁也没碰着,顺利钻进了厨房,一人拿了两颗梨子,吃一颗、揣一颗,边啃边相视而笑。 封野道:“你睡哪间?去你屋里玩儿。” “我屋里啥也没有。” “那我们还玩儿些什么。” 元思空嘿嘿一笑:“我家院里有一棵好大的银杏,我们去爬树吧。” “好啊!” 那棵银杏足有百岁,根深叶茂、直冲云霄,在元府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瞧见它。元思空已跟元南聿说好,这个时候带封野去爬树,元南聿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 那银杏树被元家儿女从小爬到大,大腿粗的树杈上还有元卯打得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元思空上上下下极为娴熟,他本想给封野演示一下怎样爬最为省力,封野却蹭蹭蹭地自己先上去了,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儿。 “封野,你当心点儿,你若摔着,我就死定了。”元思空在树下喊道。 “你真啰嗦,我才不会摔着呢。”封野率先爬上了树屋,兴奋地朝元思空用力挥手:“思空,上来啊。” 元思空挽起袖子就要爬上去,却突然听得有人在喊他,他紧张地回过头,仔细辨认,真的是元卯的声音,他赶紧应答了一声:“爹。”他忙朝封野比手势,让封野钻进树屋。 封野一扭身就钻进树屋躲了起来。 元卯走进了天井:“空儿,你今日没去找小殿下?” “呃,没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屋内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那正好,胡百城的马儿这几日耳淌浓水,他牵来了,你去给他瞧瞧。” “……是。”元思空迟疑地往树上看了一眼,他不敢让元卯知道。 “怎么了?” “没什么,空儿这就去。”元思空用力咳嗽了两声,跟着元卯走了。 封野其实没听清俩人说了什么,但从木屋的缝隙里看到元思空跟元卯走了,等俩人走远了,他才从木屋里爬了出来,撅了段儿小树枝把玩,思索着是在这里等元思空回来,还是自己去逛逛。 树屋离地足有八、九尺,在这里可以看到元府的每一间房子,简直一览众山小,他无聊地环视四周,突然见着一间屋子的庭院里有一棵矮树,树上挂着元思空的衣服。 那便是他的房间了吧,封野突然有些好奇,元思空的屋子里都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很多书? 他躺倒在了树屋的地板上,心想,一会儿元思空回来了,定要去他房里瞅瞅。 这一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思空还没回来,封野失去耐性了,决定自己去元思空屋里,介时届时元思空还不回来,他就干脆回驿馆算了。 封野爬下树,哼着小调,往元思空房间走去。 他走到门前,悄悄推开了门,小脑袋往里探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果真是满满一架子的书,再往里看,是两张床,一张床上赫然还躺着个人。 封野一惊,连忙掩上了门,可脑中回想了一遍,不对呀,那衣服,那背影,不就是元思空吗? 封野复又推门进去,小声叫道:“元思空。”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封野关上门,跑了过去,用力推了一把床上的人:“元思空!” 元南聿心里叫苦不迭,他在窗户边见封野过来,就挪上床装睡,以为可以躲过去,没想到这小殿下如此不依不饶,元思空的警告言犹在耳,可现在……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遮遮掩掩地以小半个侧脸对着封野。 封野愣了愣,总觉得眼前的元思空有点不一样:“你……”他“你”了半天,也说不上哪里很是古怪。 元南聿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其实并不能完全看清眼前之人的脸,封野也没作他想,生气地说:“我一直在树屋上等你,你倒好,居然跑回屋睡起觉来了?” 元南聿心脏跳得比打鼓还快,却突然玩儿心大气,亢奋难捱,他握紧了拳头,脑中回想着元思空跟他讲过的与封野相处的种种,故作镇定地说:“我忽觉头晕,想回来躺一会儿就去找你。”元南聿想,还有什么比现在装成元思空更好玩儿、更刺激的? 小时候他也曾和元思空互相装做对方戏弄人,但家人总是能一眼看穿,骗外人也没大意思,他们早就不玩儿了,如今面对这小殿下,他又觉得有趣起来。 “头晕?”封野将信将疑,探过身,用温热的小手摸了摸元南聿的额头:“没有发热啊,怎就头晕呢。” “我也不知。”元南聿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今日不能陪你爬树,也不能陪你跑马了。” “太阳都要下山了,还跑什么马。”封野环视四周,发现了熄灭的炭火盆:“你屋里好冷,怎么不烧炭火?” “还没有那么冷,娘说炭火太贵了,睡前烧一烧就可以了。”元南聿腹诽道,还不是因为你,害爹被罚了俸禄。 封野哪有什么贵贱的概念:“你若不适,在这么冷的屋子里只会加重。”他跳下床,“我帮你烧。” “小殿……封野!”元南聿叫道,“真的不用。” 封野却不理他,将炭火盆拽到了床边,点燃,边用火钳翻着。 元南聿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封野请走。虽然装成元思空是很刺激,但若败露,元思空一定会很生气的。 就这么低头思索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封野又移回了床边,对着他盖在被子下的伤腿一屁股坐了下去。 元南聿疼得“嗷”了一声。 “怎么了?!”封野吓得猛地蹦了起来,结果一下撞翻了炭火盆,盆里的炭块四下飞溅,有一颗直飞向元南聿。元南聿一时情急,忘了那是烧得通红的火炭,竟伸手接住。 他又“嗷”了一声,瞬间把火炭扔了出去,但掌心和指肚都烧得火辣辣地疼。 “思空!”封野抓过元南聿的手,急道:“你的手!” “没事,小伤。”元南聿倒抽了一口气,比起手,他的腿要疼得多了,不知道封野这尊臀一坐,他又得在床上多躺几天,简直欲哭无泪。 “你等着,我去弄些冰来。”封野转身跑出房间,冲向了厨房。 正躲在墙角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元思空,见封野突然跑了出来,愣了一愣,赶紧跑进屋里。 他诊完胡百城的马,回去找封野,结果爬上树一看,人早就不见了,却在树屋之上,眼看着封野正走向元南聿的房间。 那原本确实也是他的房间,是因为元南聿腿伤不便,他才暂时搬去客房住的。他慌忙爬下树,想去阻止封野,却见封野已经进去了,正思索着是进去解释,还是静观其变时,封野又一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那表情不太寻常,元思空担心元南聿,赶紧跑进了房间,就见炭火盆倒在地上,火炭洒了一地,元南聿表情痛苦,他心直往下坠:“聿儿!” 元南聿见到他,苦笑道:“二哥。” “聿儿你怎么了?”元思空跑到床前,有些慌张,“你们打架了?” “不是。”元南聿委屈道,“那兔崽子非要烧火炭,又是一屁股坐我腿上,又是把火炭盆打翻,我腿疼,手也疼,二哥他是不是故意的?” 元思空听得稀里糊涂,见元南聿说话都颠三倒四了,看来是真的很疼,他忙掀开被子,仔细察看元南聿的腿,见并无大碍,才翻开他的掌心,但见皮肉焦灼,必然是很疼,他“啧”了一声,“得拿冰敷。” “他去拿了。”元南聿深吸一口气,“算了,腿没事就好,二哥,他没发现你,不是,他没发现我,哎呀,不是不是,他没发现我不是你!” “你当真骗过去了?”元思空有些不敢相信。见元南聿今日又穿了件和他一样的衣裳,也难怪能够迷惑住封野。 俩人的衣物全都一样,元思空并不喜欢和元南聿穿成一对双生子,但元南聿喜欢,无论他说多少次,元南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同一天和他挑同一件衣服,没想到今日反而帮了他们。 “嗯,他真的没发现。”元南聿咧嘴一笑,“我厉害吧。” “他只是刚刚没发现,一会儿等他回来了,难道以为我们变鬼了不成。”元思空懊恼地捶了捶脑袋,他就不该答应元南聿,怎么但凡跟封野有关的事儿,总是容易出纰漏? 恐怕俩人真是命里反冲…… 元南聿想到了什么,急道:“二哥,你快想想办法,不能让他发现,他若知道了,爹就会知道,爹知道了,会骂死我们的,而且肯定会找人天天看着我!” 元思空又怎么想不到,只是闹了这么一出,这要怎么瞒…… 他看到地上的炭火,急中生智,突然蹲下身,伸手就抓。 元南聿惊道:“二哥!”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元思空义无反顾地抓起了一枚火炭,火辣辣地剧痛瞬间穿透了神经,元思空咬牙没有叫出来,他扔掉了火炭,反手看了看。 元南聿瞪着眼睛,额上全是汗。从小到大,他是惹祸最多的那个,元思空是最乖的那个,可若依出格之事大小论“英雄”,他十件比不上元思空一件,只不过元思空总是不容易被大人发现罢了。 外面传来了一阵小跑声,那轻巧的脚步一听就是小孩子。 元思空道:“聿儿,你躲一会儿,我把他打发走了就来给你处理手伤。” “好。” 元思空赶紧抱起元南聿,将他藏进了柜子里,自己躺在了床上。 刚盖好被子,封野就冲了进来,用袍子的前襟兜着冰块。 “思空。”封野噔噔地跑过来,小脸上满是着急,还有不愿意表现出来的歉疚,“快敷上。” “我没事了。”元思空摊开手,“其实也不怎么疼。” 封野嘟着嘴,不大情愿地说:“怎么你跟我在一起,总是受伤。” 元思空笑道:“这算哪门子伤,几天就好了。” “你还能弹琴吗?”封野拉着元思空的手,“我还没听过你弹琴。” “不碍事,最多留下点疤。”元思空动了动手指,“灵活得很。” 封野松了口气:“那就好。” 元思空抓住冰块:“封野,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娘要给我送饭,她看见这一屋子狼藉,再看到你,我要被我爹骂死。” “可是……”封野迟疑地看着他的手。 “我没事,皮外伤罢了,你快回去,不然我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元思空哀求道。 封野点点头:“好吧,我从后门出去。”他轻轻晃了晃元思空的手,小声说:“你还来找我玩儿吗?”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我明日就去找你。” 封野这才笑逐颜开:“那我走了,明日见!” 元思空见封野离开,才重重吁出一口气。 第12章 元家两兄弟最后以不慎打翻炭火盆为由,将俩人的手同时烧伤的原因糊弄了过去,幸而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元卯其实最近也无暇看管他们,靖远王在广宁卫的这二十天,他要操持数不清的大小事务,还要为入冬做准备。辽东是极寒之地,到了冬日,所有的城防、粮草、兵甲、车马都因时节变化而与夏日天差地别,单单是御寒一事,都够忙活一阵。此次因为要率先筹备封家军的补给,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 眼看两千良马已经备齐,靖远王就要拔营回大同,广宁的所有官员将士都如释重负。 只有两个人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两个小小的人。 此时,他们又会于马场,封野粗暴地揪着地上的草,勒得掌心通红,也浑然不觉,只是闷声说着:“不如你相马相得慢一点。” 元思空无奈:“那可是贻误军机。” “可我还不想走。”封野看着元思空,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分明有几分可怜,“我还没看到你说的满树银花,还没在冰上策马奔驰,还……还有许多地方、许多好玩儿的,你都没带我去呢。” 元思空心内何尝不也闷得紧。封野可说是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俩人尊卑悬殊,相识过程也颇为荒诞,可封野如此真挚可爱,又和他一样胸怀天下,怕是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人了。 元思空沮丧地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吹散这浓郁弥漫的离愁。 封野突然揪住元思空的袖子,眼眸中闪动着纯粹的光芒:“不如你随我回大同,长大了,你就做我的军师!” 元思空苦笑道:“你又异想天开。” “我怎地异想天开?我这就去与父亲说。”封野说着就要站起来。 元思空将他拽了回来,温言道:“封野,我不能离开我爹、我娘,也不想离开辽东。” 封野撇了撇嘴:“你又不是亲生的。” “可他们待我如己出。”元思空将目光投向远方,眸中有一股信念之火,在灼灼燃烧,“若我有一日离开辽东,必定是去秋闱,待我再回来,必定以金榜题名,报他们的养育大恩。” 封野的双眸却黯淡下来,他其实也明白,元思空怎可能轻易离开父母家乡,只是想到俩人即将分别,也不知何时能再会,他就难受极了。他喃喃道:“我们几时才能再相见呢?” “定会相见的。”元思空强打起精神,“就像靖远王说的,将来有一日,说不定你我同朝为官。” “同朝为官又如何?你在顺天,我在大同,今生能得几回谋面?” “会相见的。”元思空笃定地说,“我预感得到,我们一定会相见。” 封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拉住了元思空的手。 元思空疼得缩了一缩。 封野忙松开手:“碰着了?” 元思空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绕的白纱:“没事。” “我是想把这个给你。”封野递过来一把短刃,刀套雕铸极为精巧,还镶有华贵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元思空犹豫了一下,轻轻将匕首抽了出来,他不懂刀具,但见手中这把刃如秋霜,锋如麦芒,透着一股森森寒气,必然是好刀,他赶紧插了回去,“这匕首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让你收着就收着。”封野塞进他怀里,“这是父亲给我的,现在我给你了,将来有一日,你要拿着它来跟我相认。” 元思空踌躇地握着匕首:“可是……” 封野板起小脸:“难道你敢抗命?” 元思空噗嗤笑了:“封野,谢谢你。不过……我也不大会用匕首。” “这有何难。”封野一把抽出匕首,向前一刺,而后将匕首轻抛而起,他一个空翻落地,反手握住,又流畅地划过虚空,动作一气呵成,轻捷利落。 元思空拍了拍手:“漂亮。” 封野将那有他小臂长的匕首在手中把玩:“这算什么,我使剑使得更好,将来有一天,我还要使马刀、使流星、使长枪,让封家狼旗挥扬天下!” 元思空被封野所感染,胸中也鼓噪起来:“你有你横戈跃马的大志,我也有我的,有朝一日,我手中执笔,也能吓杀四方。” “好!”封野举起匕首,锋指西北,用那稚气却无损豪迈的童音高声道:“元思空,你我就此约定,十年之后,你做大官,我做大将军,我二人携手,安内攮外,匡扶社稷,驱胡虏,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何如?!” 元思空星眸闪耀,豪气顿生:“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一言为定!” 那一瞬,心高志远的少年意气,璀璨得让赤日也为之失色。 ----- 离别之日总归是到来了。 元思空跟着元卯一起来到了城外。 大人们杯酒践行时,封野和元思空在一旁道别。 “封野,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元思空拿出一本书,“这本《孙子兵法》,是我承继先贤之思后归纳的注解,我没带过兵,必然注的不够好,但对你来说更浅显易懂。”其实这本书是他给元南聿讲课用的,诸如曹公等千古名帅的注解,精准是精准,但往往过于简要,对于孩童来说尤其晦涩难懂,他也是读了很多人的注,才总结出来的。 封野接过那本旧书,抚摸着泛黄、卷边的封皮:“好,我一定好好读。” 元思空看着封野,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不知该挑那一句说。 封野仰头看着元思空,眼圈突然泛了丝红。 元思空也觉鼻头酸涩,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封野突然用手指着他:“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元思空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谁哭谁是小娘子。” 封野含着泪笑了:“思空,我走了,再见之日,你一定不再是我的对手。” 元思空也微笑道:“再见之日,我们不会是对手。”我们将是并肩而战的朋友、同僚。 封野突然扑过来,踮着脚,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扭身便走,并用力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封猎看了看朝他走来的封野,无奈一笑,弯腰将其抱了起来,封野搂住封猎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一动不动。 在元思空模糊的视线里,封野上了马,随着封家军逐渐远去,那在辽东寒风中猎猎飘动的封家狼旗,成了他一生不曾忘记的画面。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元思空抱住了元卯的腰,热泪滚过脸颊。 封野,再见,你我必定会再见。 第13章 封野走后,元思空沉闷了好些时日。 他跟封野说好要互通书信,可提笔又不知该如何落下,便决定待到大地铺银、冰雪挂枝的时候,绘一幅冬景寄给封野。 元南聿看出元思空郁郁寡欢,也知道所为何事,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只好变着法子逗他笑:“二哥,你看,你快看我。” 元思空一扭头,就见元南聿把那条好腿抬到了脖子后面,正冲着他傻笑。 元思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卧床这些日子,手脚也没生嘛。” “那是自然,我四岁就被爹逼着习武,躺才躺了一个月。”元南聿说着就在床上打起了拳来,招招有力,像模像样。 元思空揶揄道:“哦,你习武这么多年,居然还从楼上摔下来,都学哪儿去了?” “还不是被爹给吓的。”元南聿做了个鬼脸。 “这事也给我们警示,今后……” “哎哟打住打住!”元南聿夸张地捂住耳朵,“二哥,你可真的跟爹越来越像了。” 元思空笑道:“像爹有什么不好吗?爹是个好人。” 元南聿眼前一亮:“二哥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元思空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没见过我笑吗,一副见鬼的样子。” “自从小殿下走了,你成天都闷闷不乐的。” 元思空轻叹一声,复又微微一笑:“离别总是思嘛。”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有我呢,不要再想他了。” “好,不想他了。今儿天好,我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 元思空先帮元南聿穿上薄袄,而后架上拐,扶着他往外走去。 一出门,打眼就见着那颗银杏树,这棵百年老树,承载了元家儿女从小到大的回忆,如今被亲王之子爬过,更添尊崇,元思空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 “二哥?” “哎。”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往院子里走去。 俩人闲聊起来。 “大哥今年已经从戎,他披甲佩剑的样子真俊。”元南聿羡慕道,“再过几年,我也要像他那样、像爹那样,守卫广宁城。” 元思空颇意外地看着元南聿:“怎地今日突然开窍了,之前不是还只想着玩儿?” 元南聿撇撇嘴:“谁说我只想着玩儿了,读书习武,我哪日落下了。这次见识了封家军的神威,我更是大受鼓舞。” 元思空欣慰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聿儿长大了,还能中个武状元回来。” 元南聿突然兴奋道:“若是二哥考个文状元,我考个武状元,那咱们元家可就要美名传天下了。” 元思空笑道:“状元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不过,为者常成,心里要装着它,脚下要追赶它,必有所获。” “嗯!”元南聿用力点头。 行出小院,突然听得主屋里传来一阵争执声,俩人面面相觑。 元思空在元家四年,从未见元卯对岳轻霜大声说过一句话,哪怕他为人严苛、脾气冷硬,这个男人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元南聿紧张起来:“爹和娘怎么会吵架?” “这……” 这时,屋门被重重打开了,一抹鹅黄的窈窕倩影冲了出来,俩人定睛一看,是元微灵。 元微灵那涨得通红的俏脸上满是怒容,眼眶悬泪,埋头往外冲去。 “灵儿!”岳轻霜追了出来,声音中满是焦急。 “别理她!”元卯语调也不善,“让她自己想明白。” 岳轻霜为难地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俩人。 元思空用口型问道:“怎么了?” 岳轻霜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找元微灵。 元南聿拄拐不便,俩人走得很慢,但还是在银杏树下找到了正在悄悄抹泪的元微灵。 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元微灵身边,他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元微灵接过手帕,用力擦着眼泪,把娇嫩的皮肤都蹭红了。 元南聿小声说:“姐,怎么了?” 元微灵直抽气,没有说话。 “是不是……爹给你说了亲事了。”除此之外,元思空想不到其他了。 元微灵点了点头,双眸再次湿润了。 元微灵生得极美,虽然性子之泼辣跟美貌同样广播辽东,但从十三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就常年不断。元微灵不同一般女儿家,从小舞刀弄枪,一心想从军,晟朝是有过女子军的,但未成大气,且多是命途多舛、走投无路之人,像元微灵这样的,倒是叛逆了。 早几年元卯还能以她年幼为由婉拒,如今元微灵眼看十八了,哪有女儿家这么大还没个婚约,而且,元微灵是长女,她不嫁,元少胥也无法娶妻,也难怪元卯和岳轻霜着急了。 元微灵哽咽道:“什么达官贵戚,我见也没见过的人,我不想嫁。” “可爹这次怕是铁了心了。”元思空拉着元微灵的手,柔声道,“姐,爹为了你,已经得罪了不少上门提亲的人,你也要体谅一下爹,他肯定给你选了很好的人家。” 元微灵扁着嘴:“万一我不喜欢他呢,万一他又笨又丑呢,万一他是个草包呢?” 元思空心疼元微灵,却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安慰:“姐,你告诉我,爹给你说了谁家,我们偷偷去看看,看那人配不配得上你,若真配不上你,那就不嫁。” “对,我们帮你去看看。”元南聿忿忿道,“若他真的配不上大姐,我们就一起去求爹把婚退了。” “不知道,我根本没听。”元微灵抹掉眼泪,“我要是男儿就好了,少胥和你们,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惟独我不行,我也从小读书习武,我哪里比你们差了。” 元思空和元南聿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元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是全家之宝,但父为子纲,古之伦常,谁也不能忤逆元卯。 俩人陪着元微灵,在树下坐到了天黑,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 那天晚上,睡前,元思空给元南聿擦身,元南聿闷闷地说:“二哥,将来有一天,你我也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吗?” “嗯,要的吧。” “那你希望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元思空愣了愣,以前他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时提起,他才突然发现,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竟然毫无想象。他只希望那名女子温婉孝悌,让元卯和岳轻霜满意就成,至于她美不美丽,贤不贤惠,又或家世几许、才情几何,他都不在乎。他踌躇片刻:“爹和娘喜欢就行。” “你这人……娶妻难道不要你喜欢吗。” “我听爹的。”元思空放下布巾,给元南聿穿衣服,并调笑道,“你呢?你又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我都没发现,聿儿已经开始思--和谐春了呀。” 元南聿脸一红,大声辩解道:“我才没思和谐春呢!我一点儿都不想娶妻,是今日见了大姐为亲事发愁,才随口问问罢了。” 元思空直笑:“我说笑的,看你急的。” 元南聿重重“哼”了一声:“到时候爹给你娶个丑八怪,看你还听不听爹的!” 元思空戏谑道:“我娶丑八怪没关系,聿儿娶个如花美眷就行。” “二哥你……你就会仗着自己嘴皮子利落欺负人!” “哈哈哈哈哈——” ----- 元微灵的亲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对方是名门大家,祖上出过阁臣,如今也有人在朝为官,儿子更是一表人才,绝没委屈元微灵。虽然男方家不在广宁城,但也不过一日车马,两家父母择了个吉日,准备上门提亲,约定明年天候回暖、鸟语花香之时,就完婚。 元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整个府邸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驱散了不少冬日寒意。 为了迎接准亲家,元思空一大早起来,就帮着陈伯夫妇打扫,元家一共就这两个家丁,陈伯看门、做杂役,刘婶煮饭、做细活,虽然年纪都大了,元卯也不忍辞退,说是下人,其实更像家人。 忙活了一天,才将整个宅邸收拾得干干净净,挂上新买的灯笼,备上一桌好酒好菜,迎接客人。 元卯难得换下轻甲,穿了一身好衣裳。他三十刚过半,相貌俊朗,身姿挺拔,平日里披甲戴盔,显得生冷难近,如今着一身藏青纹绣长袍,竟衬出了几分贵气。 元思空称赞道:“爹,你今天这身真好看,像个着常服的大将军。” 元卯心情极好,笑着说:“是吗,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看来以后也可多穿一穿。” “要多穿一穿,你这样跟娘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元思空朝岳轻霜眨了眨眼睛。 岳轻霜掩嘴笑道:“空儿就是会说话。” “哎,亲家来了!”陈伯站在门口遥望,兴奋地吆喝着。 元卯拉起岳轻霜的手:“走。” 元卯夫妻在前,元少胥领着两个弟弟在后,准备迎客上门。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闪进了门,差点撞上元卯。众人一惊,因为那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准亲家,而是神情严肃的胡百城。 元卯还没开口问,胡百城已经急道:“千户大人,大事不好了!” 第14章 元卯一把将胡百城从地上捞了起来,沉稳道:“说。” “金人……”胡百城面腮抖动,“潢水冻结,金贼趁雾突袭啊!” 元思空眼前一暗,头皮顿时炸开了。 元卯还抓着胡百城的胳膊,力道之大,深陷肉里,胡百城也不敢言语。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眼神变得又深又沉,“少胥,传令广宁将士彻夜待命,百城,随我去见李大人。” “是!” 元卯拉着胡百城就往外走。 “老爷……”岳轻霜小声叫道。 元卯浑然未闻,直至准亲家的马车停在了元府门前,元卯才想起来,他扭头看向元思空:“空儿,好生招待。” “是。” 元卯带着胡百城急匆匆地走了,林家二老正好下车,见亲家头也不回地远去,一脸不解。 元思空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岳轻霜:“娘,别怕。” 岳轻霜拉住元思空的手,将纤瘦的身板挺直,走上前去迎客。 元思空代为解释了元卯突然离开的原因,林家人顿时也忧虑十分,他们离广宁虽是还有一日车程,但广宁现在乃辽东门户,唇亡齿寒。 一顿饭吃得众人都不是滋味儿,可正事还是要办,元卯不在,由岳轻霜做主,两家把亲定了下来。 父兄都不在,只能元思空主持迎来送往,他将林家人在客栈安顿好,没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就往元卯的府衙赶去。 他一晚上心神难安,只是强打精神招待客人。四年来如噩梦一般萦绕心头的最恐惧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金人就曾试探过,以两千轻骑突袭韩兆兴营寨,未得逞。 这次必然军情重大,胡百城才会那般慌张。 到了府衙,果然见着元卯在跟城内将领议事,钱安冗也在。他不敢进去,只能躲在门外,却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见人人神情肃穆。 自晟军放弃辽北七州后,韩兆兴带兵三万,面潢水扎营,这一扎就是四载。据闻朝廷曾就是否在潢水边上再建一座城池商酌过,但未有下文。金人没有水军,要渡河只能等冬日,大约是考虑到潢水绵延几百里,城池不如建立营哨,哨以营为中心流动,更能及时检测敌军之动向。 如此,韩军与广宁卫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金人不敢轻易进犯。 但元思空一直不信任韩兆兴。他知道不能以一战之成败论英雄,但韩兆兴实在败得一塌糊涂,擎州城坚粮足,如若固守,拖也把金人拖垮,他却冒然出城会战。他一败,败走了中原把持三百余年的辽北,败走了太祖皇帝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他败得臭名留史。 最让元思空唾弃的是,韩兆兴并没有受到应得的惩处,什么削爵罚俸,根本无关痛痒,韩兆兴依旧是辽东总兵,是辽东军权的实际执掌者。 此次韩兆兴和金人交兵,元思空直觉韩兆兴会败,或者,已经败了。 元卯一直商议到深夜,元思空坐在门口,不小心睡着了,直至元卯发现他。 “空儿,空儿。” 元思空缓缓睁开了眼睛:“爹……” “你怎么在这里?夜里如此寒冷,你该受凉了。”元卯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在等你。”元思空看到元少胥,叫了一声“大哥”。 元少胥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商议军情要务的地方,你跑来做什么,快回去睡觉。” “少胥,今日你去值夜,有任何情况,马上回报。” “是。”元少胥恭手。 “空儿,林家二老,可安排妥当了?” “爹放心,我也为爹解释过了。” 元卯拉上元思空:“那就好,随我回家吧。” 元思空忙问道:“爹,潢水军情如何?” 元卯却不急着回答,带他上了马,马儿慢跑起来,他轻声说:“你可记得四年前,也是我这样抱着你,共乘一匹,那时候你比现在小多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空儿永不敢忘。”元思空甚至能回忆起那夜的雨有多么地冰冷,因而元卯的体温才显得格外炽热。 “一晃四年了。”元卯感慨道,“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不知金人何时会跨过潢水,会军于广宁城下。” 元思空心脏颤抖:“爹,是韩兆兴败了吗?” 元卯沉声道:“金贼趁雾突袭,冲断了左军帐和主营的联络,左将军李密和三千将士战死,韩兆兴整军之后,金人暂退了。” 元思空握紧了拳头,咬牙道:“韩兆兴无能!” 元卯平日不允许元思空这样出言不逊,怕他恃才傲物,这次却没有斥责,只是叹息:“金人马快,最擅长途奔袭,杀你个措手不及,此次与去年一样,乃轻骑当前锋,探营虚实,我恐怕大军在后啊。” “爹,韩兆兴现在是何策略?” “你觉得应该是何策略?” “当然是退守广宁,寒冬将至,金人深入我地,攻城不下,必然师老心疲,自然就会撤退。” “我也以为是,但韩总兵并无退意,依旧镇守潢水大营,似是要与金人交战,正催促广宁运去粮草辎重。” “简直糊涂!”元思空气得心肺直抖。 元卯剑眉紧蹙,显然忧虑极深:“若他真能挡住金人还好,若他挡不住……空儿,你觉得广宁能挡住吗?” 元思空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广宁城小,城墙已有百年历史,原本有辽北七州于前,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城,四年前成为战略要地后,便不断加固,但也还算不得坚城。 当然,城小确也有城小的好处,分兵防守,易于调动,只是能不能守得住,哪里是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他答道:“无论如何,有城可守,总是占了上风。” “没错,只希望韩总兵能够杀退金贼吧。” “爹,你平时不与我说这些,今日怎么了?”元卯的语气让元思空颇为不安。 “你等我到这个时辰,不就是关心军情吗。”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脑袋,“我知道你一直无法放下辽北,一直痛恨金贼,擎州已经没了,泰宁也没了,爹一定会守住广宁的。” 元思空抱住元卯的胳膊,颤声道:“我相信爹!” ----- 当晚,元思空一夜未眠,待到晨光熹微之时,他实在躺不下了,起身下床,坐在案牍之前,铺开草纸,给封野写信: 封野吾友, 他日广宁拜别,已有月余。 辽东盛寒,朔风凛冽,潢水冻结之时,金贼…… 写了两行字,元思空的手顿住了。 给封野写这封信,意欲在何呢?若只是互寄惦念,便不该跟一个八岁的孩童提及军情,否则岂不是让封野白白操心。 元思空搁下了笔,用力抱住了脑袋。 他是慌了,乱了,只想找个人倾诉心中的恐惧,却不敢与周围人说。 金人之凶残暴虐,辽东人无不知晓,大人都拿其吓唬三岁孩童,他也是伴着金人的恐怖长大的。 听说金人烧杀掳掠,毫无人性,若说当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只是间接体会到了金人的可怕,那么跨过潢水,直逼广宁的金人,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了那寒入骨髓的惧意。 他不敢想象,若是广宁城破,城内四万百姓,将会遭遇怎样的灭顶之灾。 元思空伏在案上,看着自己写下的封野的名字,想象着若镇守辽东的是封家军,辽东子民将不会如他这般在深夜里颤抖。 元思空闭上眼睛,将那草纸团成了一团…… ----- 接下来的日子里,元卯和元少胥几乎昼夜不见人影,城防加重,军士在城内来回运物,广宁卫人心惶惶。 元卯组织城外的百姓全部撤回城内,明显是要坚壁清野,备守待敌,看来他跟元思空一样,担心韩兆兴战败,虽然前线尚无变化,但战事之紧要,皆在一丝一发,就像一头假寐的猛虎,谁也不知道它何时就会蹿起来咬人。 元思空极想了解军情,还想对城防和民众的安置提出意见,他看着大人们往来忙碌,却到处是纰漏,总觉得自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又明白自己这样只是多事,会被元卯或元少胥责骂,终日惴惴难安。 在韩兆兴大营被突袭一个月后,敌情终于不在沉默。 第15章 那是一个深夜。 元思空正在熟寝之中,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瞬时从床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满脸盗汗,神智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 沉静了一会儿,他仔细辨认,发现自己并非梦魇,外面真的有声音。 自开战以来,为防止奸细入城,广宁卫早已施行宵禁,此时不该还有人在外喧哗,除非是出事了! 元思空翻身下床,快速套上衣物,飞奔出去。 打开府门,眼前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 火把如林,人头涌动,数不清的伤将残兵,带着一身狼藉和满面颓丧,行尸走肉般踩过广宁城的街道,留下沾着泥泞血污的脚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夹杂着阴森地寒气扑进了元思空的每一个毛孔,他瑟瑟颤抖,双腿发虚,要用手扶着门,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眼珠子挂在下颌的人,还有一团模糊、躺在木板上生死不知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败军,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伤残和死亡,第一次感受到那能将人压得窒息的绝望。 “思空!”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吵杂中穿入了他的耳膜,他转头看去,是徐虎。 徐虎跑了过来,将他推进府内:“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元思空一把揪住徐虎的胸甲:“徐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韩总兵与金贼交兵于冒儿谷,大败,除中锋陈宇隆带着两千将士逃回广宁外……”徐虎重重叹了口气,“全军覆没。” 虽然早已猜到,可从徐虎口中被证实的那一刻,元思空依旧感到彻骨的寒意将自己打透了,他颤声道:“我爹呢?” “千户大人正安置伤员,并调派兵力加固城防。” “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哎呀思空,你现在去岂不添乱,不如你来帮我照料伤兵吧。” “也好。” 元思空正要出门,就听着背后传来叫唤:“二哥。” 元南聿不知何时拄着拐出来了,甚至元微灵也匆匆赶来。 元思空不容置喙道:“聿儿,马上回去休息,你腿伤未愈,不要……” “咱们是不是败了。”元南聿一把抓住元思空的胳膊,脸上显出惧色,“金人要打进广宁城了吗?” 元微灵呵斥道:“别瞎说,广宁有爹镇守,金贼打不进来!”她清灵的声音里分明也有着一丝轻颤。 元思空深吸一口气:“大姐说得对,广宁有爹在,你不要害怕。”他又转向元微灵,“姐,你务必陪着娘,入冬正是她气喘旧疾要发作的时候,别让她胡思乱想。” “放心吧。”元微灵拉过元南聿,“聿儿,我送你回房。” “二哥你去哪儿?” “我去救治伤兵。”元思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随着徐虎去了。 元卯将伤兵暂时安置于城内百姓家,让全城的郎中都去救治。元思空算不得郎中,医术也止于皮毛,但因将士们的伤大多在表不在里,他反而能尽其所学。 除此之外,他还将四百多名伤兵的住所、伤势、伤处、用药全部记录在案,按照伤情之轻重缓急分列开来,着人抄了数份给治伤的大夫。 待元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熬了一个昼夜没睡。 元卯将他拽到一旁,严肃道,“谁让你来这里的?” “空儿想来帮忙,如此多的伤兵,空儿……” “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元卯厉声道,“你马上回家去。” 元思空这次却不惧元卯,理直气壮地说道:“爹,广宁告急,人人自危,我既能效力一二,怎可袖手旁观?” “你还小,可知打仗并非儿戏!” 元思空瞪着拉满血丝的眼睛,反驳道:“岳云十二岁从军,甘罗十二岁使赵,罗士信十四岁平叛,有志不在年少,空儿哪里儿戏了?!” “你……”元卯看着元思空眸中闪烁的坚毅锋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爹。”元思空拉住元卯的手,诚恳地说道:“空儿想为爹分忧,空儿懂得不比别人少,爹不信任空儿吗?” 元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爹不愿你过早看见人间残酷。” “若广宁城破,空儿岂止是‘看见’啊,全城百姓,都躲不过金贼的马刀。”元思空轻颤着,“无论如何,我们要守住广宁,空儿能做什么,定当全力以赴。” 元卯轻叹一声,摸了摸元思空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也好,你便在这里救治伤员吧,但是要注意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 “空儿明白。”元思空反问道,“爹,如今军情如何?” “韩兆兴在冒儿谷中伏,生死未卜,随行将士或死或俘,回到广宁的,就这两千多士卒,还众多伤残。”元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北方,“金人正带着大军向广宁进发,军情堪忧啊。” 元思空咬住了在发抖的嘴唇:“金人……有多少兵马?” “号称兵马十万,斥候回报,至少在七万以上。” 元思空紧紧握住了拳头:“咱们能调集的兵力又有多少?” 元卯低着头,没有回答。 “爹,你隐瞒我又有何用呢。” “加上陈宇隆带回的两千士卒,也不过四千人。” 七万对四千,元思空只觉寒意贯体。 “李大人已经派人调援,左屯卫或许还能调来两千,若得六千兵力,我又有城可守,当可不惧金贼。” “爹,只要城内粮草充足,一定守得!” 元卯点点头:“城内粮草足以供一岁之需。” 元思空心中稍安,寡兵孤城逼退大军的战例也比比皆是,虽然形势危急,也并非是绝境。 ----- 城中虽然住满了伤兵,但元卯治理有方,仍井然不乱,只是城中流言四起,惧意弥漫,百姓惶惶不安。 几日之后,他们又得到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左屯卫派来的两千援兵,被金人半路设伏,全歼之。 昭武十六年十月二八,女真大皇子卓勒泰领兵七万,带着一统辽东的虎狼之心,过潢水,进军广宁卫。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战役会在波澜壮阔地大晟帝国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大军压境之日,天降暴雪,寒风肆虐,白茫覆盖了辽东每一寸冻土,却唯独盖不住黑压压的、漫山盈野的人,那岂止是七万人,更是七万利刃、七万饿狼、七万魔鬼,一旦他们攻破城门,则广宁必血染大地,片甲不留。 元卯站在城头,凝视着卓勒泰的血色帅旗在风雪中刺眼地飞扬,久久未动。 “千户大人。”一名将士登上城墙,恭手道,“斥候回报,卓勒泰已在城外十里扎营。” “继续盯着。” “是。” 元少胥道:“爹,这大雪不知要下几日,恐怕雪一化,卓勒泰就要攻城了。” “以他的兵力,攻城必然损伤无数,我听闻此人有勇有谋,怕不会这般莽撞,静待其变吧。” “除了左屯卫,我们还能去哪里请援呢……” 元卯蹙起眉,对于能够请到援军,他难抱奢望,从放弃辽北七州,其实就可以看出朝廷的态度,辽东守得住则已,守不住……怕是就要如弃子般丢掉了。 国之所欲,惟土疆耳,当一个王朝已经可以步步退让王土,怕是气数不久矣。当然,元卯只敢在心里想想,他仅是个五品守备,不敢揣度帝王心,他只愿守住广宁,守住他的家乡。 ----- 这一场大雪许是老天开眼,很是争气地下足了三天,雪厚没膝,举步难行。 元卯和元少胥已经好几日没回家,岳轻霜心忧丈夫和儿子,备了热腾腾地饭菜,让元思空送去。 元思空踩着积雪,路过广宁最热闹的街巷。从前这里商铺如鳞,人流往来,络绎不绝,街头的张瞎子包子铺,开了二十余年,生意红火,他们全家都爱吃。如今几乎所有商铺都闭着门,有亲友可以投奔的,早早出城避难去了,街景萧条,令人心中颇不好受。 元思空找到元卯的时候,他正在商议军情,巨大的班台之上铺着辽东舆图。 元思空安静地走了进去,元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跟陈宇隆说着什么。 陈宇隆虽然品级在元卯之上,但他是韩军之将,不能过问广宁城防之事,李伯允不在,钱安冗一介文官,不懂带兵打仗,广宁卫的实际最高指挥,就是元卯。 元思空放下饭菜,瞧瞧凑过去,想看一看地图,他个子小,倒也无人察觉。 这时,听得一名军士大喊着“报”,急匆匆地冲进了屋里。 “千户大人,韩……韩总兵回来了!” 屋内人皆错愕。 第16章 当日陈宇隆带回韩兆兴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们已认定此人凶多吉少,如今他竟又回来了,意外之余,众人都心情复杂。 似乎就连他的下属陈宇隆,也没有明显地欢喜。 因为韩兆兴之所以能死地反生,多半是被俘了,被俘又放还,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韩兆兴单骑回城,胯下战马还是他的战马,但那马儿便跟人一样失魂落魄,士卒战死,主将苟活,这是何等的耻辱。 “元大人,是否开城门?”城门守将恭请道。 元卯站在城头,看着焦躁地在雪地里来回碾踏的马儿,和形容狼狈的韩兆兴,心头有一丝犹豫。那匹马他是认得的,并非辽东马,也不是秦马,而是曾经缴获过的血统纯正的女真马,放眼辽东也找不到一匹比它更好的马,自然被总兵大人收入麾下。好马也需良将驾驭,如今这马儿可还有一丝女真马的雄浑气魄,便跟着韩兆兴一样充满了败军之将的颓丧。 此时他是广宁守备,韩兆兴单骑回城,有通敌之嫌隙,他不开城门也理所应当,但不开,韩兆兴只有死路一条,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元思空趁乱跟了上来,忐忑地在心中叫着:“不要开,不要开。” 元卯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开城门。” “爹!”元少胥急了。 韩兆兴一回城,广宁兵权可就不在元卯手中了。 “大人,这可……” 元卯挥手制止劝阻他的人:“我与韩总兵同朝为将,又一同守卫辽东,虽然他此次战败,但闭门拒败将,岂不令其他将士心寒?而且,韩总兵必然比斥候还要了解敌情,开门。” “爹,万一他通敌呢!” 元卯目露寒芒:“若他通敌,我就亲手杀了他,待此战了结,我再向朝廷请罪。”元卯刚毅清正的声音糅杂在凛冽寒风之中,凭添几分威严,令人不敢置喙。 城门守将极不情愿地喊道:“开门,迎韩总兵回城。” 元卯朝楼梯走去,经过元少胥身边时,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从戎,在家以外的地方,只有主从,没有父子。” “……是。”元少胥躬身,表情极为不甘。 元思空人微言轻,连像元少胥那样表达不满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握紧了小拳头,恶狠狠地瞪着韩兆兴。 元卯是个极有才干的人,清正廉明,治军有方,否则不会而立之年就当上千户,他之所以没有高升,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不打仗,没有契机罢了,反观韩兆兴,虽然位居辽东总兵,却屡尝败绩,先丢擎州,后失潢水,半个辽东都被他糟蹋没了,若让他来执掌广宁守卫之战,怕是广宁也难以保全! 大人不说,元思空也不知道韩兆兴究竟是何背景,但任用如此无能之人居于要位,简直是流毒中原。 元卯亲自去接应韩兆兴。 韩兆兴入城之后痛哭失声,一脸悔恨自责,元卯也不安慰他,只是等他情绪稳定,询问他当日战事情况,他又何以能够回城。 韩兆兴这才坦露,卓勒泰生擒了他和四千多将士,放他一人回城,是来劝降的。 韩兆兴含泪道:“若不是四千将士尚在金贼手中,我何以有颜面苟活于世。” 元卯请示道:“总兵大人,眼下我等当如何应对。” “李大人何在?” “李大人亲去京师求援。” “城中粮草、兵甲情况如何?” 元卯如实汇报。城中尚有将士四千,但其中六百伤残,还有几百乃管理粮秣、车马、器甲、被服等各类辎重的人员,他甚至把官将府里养的卫兵都整编进来,也不过三千人。唯一可喜的地方是粮草充足,足以支撑一年。 韩兆兴听完,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卓勒泰领兵七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金贼二十倍于我,天寒地冻,不利围城久战,必攻之。” “天候如此不利作战,攻城又是下下之选,末将以为,卓勒泰想和,放您归来就是一个信号。” “他放我回来是劝降。”韩兆兴摸了摸额头,“我若不降,那四千将士命不久矣,不如想一计策,诈他一诈。” 陈宇隆道:“若马上就降,卓勒泰必然生疑,不如让他先放一、两千将士回来,以示诚意。” 言外之意,剩下的就不要了。 元卯马上反对:“不可。若卓勒泰在其中安插奸细,必酿大祸。”别说一、两千人,就是放回来一个,都有可能被卓勒泰重金收买了。 “可还有良策?”韩兆兴环顾众人。 一阵沉默。 韩兆兴拔高了语调:“难道便任我将士自生自灭?” 元卯拱手道:“总兵大人便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冒儿谷吧。” 元思空赞赏地点了点头,此事无解,若要保全广宁,必须舍弃他们。 韩兆兴狠狠一拍桌子,气得胡子乱颤,瞪着元卯却说不出话来,毕竟这话听来极为讽刺,他又难以反驳。 屋内再次沉默,显然都赞同元卯的话,毕竟这里除了韩兆兴和陈宇隆,全都是广宁卫的部将,对韩兆兴根本不服。 韩兆兴也沉思了片刻,才道:“若我诈降,引卓勒泰进城,我设伏围捕,何如?” “此为一计。”元卯道,“但是,如陈大人所说,此降不善,卓勒泰万不会信,要诈降,便需时机成熟。” “何为时机成熟?” “战上一战,敌我双方皆有损伤,那时再诈降,便顺理成章。” 韩兆兴的腮帮子鼓动着,低头想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得守。” “是。” “好!”韩兆兴站起身,“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众将士齐声吼道:“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元卯。” “末将在。” “随我去视察城防情况。” “是。” 韩兆兴率先离开了议事厅,元卯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韩兆兴才发现元思空躲在角落里:“哪儿来的小儿?” “此乃末将之子,前来送饭的。” 韩兆兴这才想起那日练兵场上见过,他也未在意,匆匆走了。 元卯道:“空儿,你回去吧。” “爹,娘担心你和大哥,饭……” “放哪儿吧。”元卯哪有心情吃饭,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思空眼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去各自忙碌了,守着饭盒,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只要再年长个三岁,就能从军了,如今空有一腔热忱、一腹兵法,却无用武之地。 看着远去的韩兆兴的背影,元思空的眼神愈发深沉。此人优柔寡断、才学平庸,若死在金贼手里,反倒一了百了,他甚至怀疑卓勒泰放韩兆兴回来,就是看中其无能,只望此人不会让广宁重蹈擎州覆辙。 元思空咬了咬牙,放心不下,提上饭盒,追了上去。 城墙之下,元少胥先发现了他,将他捉到一边,皱眉道:“爹不是让你回去了?你怎么总爱往要事、要地瞎凑。” 元思空苦着脸:“大哥,你与爹数日有家不归,娘昼夜惦念,寝食不安,她嘱咐我一定一定看着你们把饭吃下去。” 元少胥面露一丝愧色:“那你也不要跑到这里来,回议事厅等着。” 元思空正要叠加借口,就听着城墙上传来一阵响动,哨兵吹起了号角,两短一长,是敌人来袭的信号。 元少胥扔下他就冲上了城墙。 元思空将饭盒放到一边,也趁乱跟着几名将士上去了,众人都知道他是元卯之子,不知道该不该栏拦,也就没人去栏拦。 元思空躲在最隐蔽的地方,往外一看,只见一队女真轻骑踏雪而来,战马速度不快,仔细看去,每匹马的后面都拴着一名晟军士卒,正跟着马跌跌撞撞地跑着。 行到弓箭所不及之处,那队骑伍停了下来,为首将领扯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吾乃前锋将军莽花尔,韩兆兴,你降与不降?” 韩兆兴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莽花尔连问三遍,一声比一声吼得厉害。 见无人应答,他哈哈狂笑:“我金国十万大军,破你区区卵城,指日可下。我领大皇子洪恩,前来告知,降则不杀!” 韩兆兴给陈宇隆使了个颜色。 陈宇隆回吼道:“蕞尔蛮夷,胆大包天,还不下马跪匐我大晟皇帝天威。” “手下败将,安敢言勇?哈哈哈哈哈——” 陈宇隆气得脸都扭曲了。 莽花尔给部下比了个手势。 部下纷纷下马,用腰刀砍断绑缚那十几名晟卒的绳子,将他们驱赶成一团,然后开始往他们身上泼灯油。 接着,大火瞬间将他们吞噬。 十几名晟卒俘虏发出凄厉的惨叫、哭嚎,随着寒风吹散于空中,简直阴入骨髓。 城墙上的人满脸惊怒与不忍,眼睛都要瞪出血来,更有不少兵士脸上显出了恐惧。 元思空呆呆地看着那些被大火侵蚀、无助而绝望地在地上翻滚的士卒们,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前一瞬还是活生生地人,眨眼间就变成了火球。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有着自己的笑与泪,回忆与故事,可如今全部化作一摊惨不忍睹地焦糊之物。 这是何等的残忍,这是何等的残酷! 莽花尔骑着马,围着那些烧得无人形的士卒戏谑地转圈,狂妄吼道:“降则不杀!否则我就用你们四千将士的尸体累云梯,爬上你们的城墙,杀光你们的男人,抢走你们的女人,哈哈哈哈哈——” 那群女真骑兵跟着吼道:“降则不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 元思空双腿一软,扶着城墙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充血赤红,除了战栗与恐惧之外,还有熊熊燃烧的愤怒。 第17章 卓勒泰并不急着攻城,而是每日命麾下猛将莽花尔带着一批晟军战俘来到广宁城墙下活焚,让守城的每一个将士,都看见、听见自己人垂死前的挣扎和惨叫,再用木杵将焦黑的尸体挂起来,一根一根地插在雪地里,最后领着众将士齐喊“降则不杀”。 若闭门不理,则足足要喊上两、三个时辰,若出城追击,则莽花尔速走,根本捉不住。 如此反复三日,目睹这般暴行的守城将士开始军心涣散,对金人也充满了恐惧,甚至城中开始出现韩兆兴要归降卓勒泰的谣言。 元卯命将士们昼夜不断地向城墙上泼水,以结冻来加固城墙,可他知道最坚固的城墙,也抵不住从内部的崩溃,他虽然不住地稳定军心,却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浮躁。卓勒泰不愧是金国名将,未攻城,先攻心,太歹毒了。 韩兆兴与他们商议了几种伏击莽花尔的计划,都觉太过冒险,莽花尔必然有备而来,若冒然出城,伏外还有伏,就正中其下怀了。 这日夜晚,元思空匆匆找到元卯:“爹。” 元卯根本无暇理他:“你不要再来了,叫你娘放心。” “不是,爹。”元思空跑上去拦住元卯,“今夜许会下雪。” “什么?” “广宁已经放晴三日,雪都化了,但今夜可能下雪,正好设伏啊。” “你怎么知道今夜会下雪?” 元思空指了指天上的云:“书中说,云低而厚密,呈鳞状,则夏时雨、冬时雪,空儿观察过好多年,十之七八确是如此。” 元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将信将疑:“当真?” 元思空点点头:“若现在在莽花尔来的路上撒上绊马钉,一夜雪后,毫无痕迹,再令将士在其撤退时伏击,则事半功倍。” 元卯略一思忖:“好!爹便试一试,若当真奏效,能大杀金贼的威风。” 元思空很高兴:“爹,伤兵们都已妥善安置,空儿还能做点什么?” 元卯按了按他的肩膀:“你照料好你娘、你大姐、你弟弟,就是为爹分忧了。” “空儿当然会照料好他们,可是……”元思空看了一眼元卯身后高耸的城墙,“爹,我可以做更多。” “行了,你先回去吧。” 元思空却又进一步,属于少年的澄澈眼眸中,却闪烁着坚毅笃定地光辉:“爹,若今夜当真下雪,明日莽花尔当真中伏,便能证明空儿有用,你可否让空儿跟在你身边?” 元卯被元思空发亮的眼眸震慑住了:“空儿,爹当然知道你是有用之人,只是打仗太惨烈,你还小,我不愿你卷入其中,你明白爹的苦心吗?” “空儿明白,但每一个广宁百姓,都早已卷入其中,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元思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将空儿带在身边吧,空儿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元卯轻叹一声,面上满是无奈。无论他多想将元思空隔绝于危险、残酷之外,元思空却一次次扑上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将来无可限量,既是蛟龙,便注定要纵驰雷云、翻搅风雨,他能阻到几时呢。 罢了。 元卯将元思空从地上拽了起来:“好吧,爹答应你。” 元思空面露喜色:“多谢爹!” “谢从何来?你还当是什么好事?”元卯严肃地说道,“我与你约法三章。” “爹尽管讲。” “第一,绝对服从我令,不可自作主张;第二,不让你说话,不准说话;第三,照料好家人,才能来找我。” “是!空儿一定做到!”元思空的心脏砰砰砰狠跳了几下,他在家中也时刻惦念军情,根本寝食难安,无论有多危险,他都想待在元卯身边, 共守广宁。 “走吧,我这就让他们去设伏。” 绊马钉又叫蒺藜,乃数根铁钉铸成,抛撒于地面,总有铁钉朝上,可刺穿马掌。据说此物乃武侯发明,当年武侯病逝五丈原,蜀军退兵,司马懿追击,长史杨仪“多布蒺藜阻道”,对付骑兵有奇效。 趁夜,士卒们撒上绊马钉,元卯又命胡百城领兵五百,半夜埋伏在莽花尔撤退的路上。 莽花尔一般清晨前来挑衅,届时雪下的不薄不厚刚刚好,薄则遮不住绊马钉,厚则敌恐生疑。 一切就绪,就只等老天降雪。 众人站在城头等雪,等到深夜,也不见天象有变。 一个将士冻得直搓手:“元大人,这雪究竟啥时候能下啊。” “耐心等着。”元卯负手而立,面色严肃。 元思空心里也有些焦急,若今夜不下雪,他失信于元卯,肯定会被赶回家的。 又过了一会儿,元少胥也有些生疑了:“爹……元大人,你怎就认定今夜会有雪?”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元思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会是空儿说的吧。” 元卯依旧沉默不语。 元少胥急道:“元大人,你真当他能看天象吗?如此戏言怎能作为布军的依凭啊。” 元思空抿了抿唇,想反驳,但又想起元卯不让他随便说话,便也跟着沉默。 元少胥还待说什么,元思空突见着眼前飘过一抹细小的柔白,他猛地抬头,但见九天洒银,他兴奋道:“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纷纷抬头,元卯终于松了口气:“好!” 只有元少胥皱了皱眉,神色有变。 元卯走下城楼,边吩咐道:“遣斥候去再勘一遍莽花尔撤退的地形。” “是!” “此事务必保密,明日值守将士也不可泄露。” “是!” 就在这时,韩兆兴迎面走来,人尚在数丈之外,已经先声责问道:“元卯,可是你派胡百城出城?” 元卯抱拳道:“回总兵大人,是末将令胡百城出城伏击莽花尔。” 韩兆兴沉声道:“你我几日前才商议不可擅自出城,你施发命令,为何我不知道?” 元卯不卑不亢地答道:“李大人离开广宁卫前,将守备军兵符交与末将,末将身为广宁守备,可以任意调派将士。” 韩兆兴拔高了音量:“吾乃辽东总兵,奉天子之命镇守边关,辽东军任我调遣,你可是不把我韩某放在眼里?” 元卯跪了下去:“末将不敢。”他面目沉着冷静,语调无波无澜,“未请示总兵大人,乃末将之失,但军情紧要,军令有所不授,且末将更熟悉广宁将士之长短,调派起来,比总兵大人趁手一些。” “你……”韩兆兴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自从韩兆兴回到广宁,俩人之间关于广宁兵权的争夺已是暗流汹涌。明面上,韩兆兴是辽东总兵,辽东一城一池、一兵一卒,均听命于他,可事实上,他先丢擎州、后失潢水,已尽失人心,而元卯在广宁极有威望,韩兆兴根本指挥不动元卯的手下,陈宇隆带回来的辽东军又大批伤残,他在广宁成了个摆设,自然难咽这口气。 元卯也知见好就收,将语气放得更为谦卑:“战机往往匆匆而过,错失则再难觅,是末将情急之下疏忽了,请韩总兵责罚。” 身后跪了一地的辽东将士们忙替元卯求情。 韩兆兴当然不敢责罚元卯,只要元卯手里还握着兵符。见元卯给了他台阶,他也顺势走了下去:“责罚倒是严重了,元大人不必如此,请起吧。” 元卯这才站了起来。 韩兆兴轻咳一声:“只是今后广宁守军的任何动向,都须先与我商议。” “末将明白。” 元思空在心里为元卯叫好,不愧是他最为崇拜的爹,同时狠狠唾弃了一番韩兆兴。 ---- 众人彻底未眠,待到天明,前方传来捷报。 一夜薄雪之后,莽花尔果然中了埋伏,所率骑伍踏上绊马钉,摔了个一塌糊涂,仓惶逃退之际,半途又遇胡百城伏兵,首尾被冲断,此战杀敌近百,救回了十几名晟军士卒,领将莽花尔战死当场。 捷报一传开,广宁卫内一片欢喜,军心大镇。 首战对于军队的士气极为重要,他们本就兵寡城孤、势单力薄,七万大军压境,其威吓可想而知,所以这一战虽然只是小小的伏击战,杀退的也不过是敌方小部,依旧振奋人心,料那卓勒泰也不敢再派人来挑衅了。 当然,他们也很清楚,若卓勒泰不再派人挑衅,那下一步怕是就会真正来攻城了。 他们既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 围城之战,我主他客,晟军当然想能拖就拖,可卓勒泰举兵七万,一天要吃掉多少牛羊,他拖不起,既然他不会拖,那不如一战! 不出众人所料,卓勒泰见威胁无用、劝降无效,便带着火炮城槌,以熊熊之势进发广宁卫。 第18章 金人兵临城下的那一天,阴沉冥冥,重云如盖,似是随时会塌落下来,将万物生灵碾压殆尽。 此时大军面城排兵,一眼望去,旌旗蔽日,秉甲如墨,长枪如林,中央军为步兵,两翼骑兵,后有机械部队带着霹雳炮、投石车、攻城槌等,中军之内,一面三色大纛(读道)旗迎着辽东的寒风招展,正是三军主帅卓勒泰的帅旗。 七万大军巍巍不动,鸦雀无声,足见主将治军严明。 元卯早将城内所有壮丁均征召入伍,但金人的兵力依旧近二十倍于己,若不是他们粮草无忧,这么多人,围也将他们活活围死。众寡如此悬殊地一战,弱势的一方往往未战先溃,能够笔挺地站于城墙之上面对漫山盈野的人头,真真勇气十足,两军尚未交锋,杀意已然弥漫于一呼一吸之间。 元思空看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从内心深处开始战栗,但他很快就被元卯赶下了城墙。 卓勒泰的大军捶起了战鼓,声如闷雷,一下一下,追赶着心跳的节奏。大军开始跟着鼓声呐喊,大约喊的是女真语,他们听不懂,但那短促而高昂的音律有着极其强大的魔力,化作一柄无形利剑,横扫三军,呐喊声越来越急促,紧张地气氛冲击着每个人的脉络,让心跳也不自觉地跟着那频率狂跳,仿佛下一瞬就会爆裂而亡! 战鼓与呐喊的频率在濒临高--潮的时刻一前一后戛然而止,一片忽如其来地寂静之后,纛旗之下的男人抽出了佩剑,锋指广宁城,高喊道:“放箭——” 声音气贯长虹! 射手弓望满月,万千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广宁城。 箭刚离弦,金军步兵便训练有素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齐刷刷地横于头顶,保护着弓箭手,开始一步一步往城墙下进发。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墙上的守军也举起了盾牌,抵挡箭雨的吞噬。广宁城上顿时战鼓擂动,韩兆兴躲在盾牌之下,大喊:“进攻!” 如林箭矢飞向了金军,漆黑的盾甲上插满了竹箭,箭羽尚在抖动,金军的弓箭手已经钻出盾牌,射出了第二波箭矢。 敌我双方箭雨穿梭往来,城下金军的盾牌不停地出现缺漏,城上晟军也倒地的倒地,坠落的坠落,一时哀嚎不绝。 卓勒泰以弓箭手做先锋,削弱晟军的攻击,而后派出第二波步兵,仍以盾牌掩护,企图将攻城槌运往城墙之下。 元卯亲自掀开了风神大炮的火红盖帘,炮兵在他的指挥下,轰击运送攻城槌的部队。 那风神大炮乃后膛炮,比起从前易炸膛的前膛炮,要安全得多,上弹速度也快得多,只是造价高昂,辽东一共分得四挺,全安在了广宁城上。 两炮齐发,将攻城槌彻底炸飞。 卓勒泰不再让攻城槌冒进,而是指挥两面投石车,向广宁城抛扔巨大的木、石。 那巨石砸到城上就是血肉飞溅,砸到墙上就是冰裂瓦崩,越是原始的力量越是霸道。 “开炮!”韩兆兴吼道,“弓箭手准备!”。 “杀——” 擂鼓震天,呐喊穿云,金军以巨石来,晟军以炮火往,一来一往,死伤无数。 攻城槌的部队继续在掩护之下往城墙根下进发,一队被炸飞了再上一队,终于,他们放下木板,度过城壕,朝着主城门进军。 晟军将油瓶砸向掩护攻城槌部队的盾甲,然后擦燃火箭,射向碎裂油瓶喷溅出来的火油。 成片的盾甲轰然起火,盾甲之下传来凄厉的惨嚎。 卓勒泰的火炮战车也徐徐行进,这些霹雳炮,便是易炸膛的前膛炮,由红夷大炮改良而来,若论机械制造,蛮子远远落后中原,只是他足有八门之多,数量便胜了。 就在风神大炮于大地之上四处点花时,卓勒泰的大炮也齐齐炸响,轰向广宁城墙。 广宁卫城墙厚达二丈,加上这些日浇筑的冰层,已近三丈,坚固非常,哪怕是炮石夹击之下,也未损根本。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 在一波又一波地士卒尸体垒路之后,金人的攻城槌终于第一次撞上了广宁卫的城门。那一槌之威,并未伤及城门分毫,却直击每一个晟军的心脏。 韩兆兴在严严冬日里满脸爆汗,在城头上来回指挥,元卯为辅,但发号施令却比韩兆兴更有用,此时战情危急,他们默契地放下明争暗斗,一心守城,只是金军势如猛虎,广宁小城岌岌可危。 “报——城南角被巨石砸毁!” “陈宇隆,你带兵三百,增援城南。” “是!” “梁惠勇,增派两百弓箭手去保护西城门。” “是!” 此时战事已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卓勒泰的攻势锐气未减,而晟军也同样有条不紊,攻城槌数次撞击城门,又被城上守军杀退。卓勒泰继续让攻城槌部队顶上,同时遣步兵带着登城梯,冲向城墙。 无数长梯架上城墙,无畏悍卒纷纷攀爬而上,城上守军以弓箭、石块、滚水相迎,杀下一波、又上一波,金兵不断掉下长梯,凄厉地惨嚎声不绝于耳。 自古以来,攻城乃下下策,蚁附之术乃攻城的最下之策,但又是最普遍、最易掌控的战术,尤其是在我众敌寡、炮石和攻城槌已经分散晟军大部分火力的情况下,登城梯不断地被击破,又不断地附着,最后拼的已不仅仅是兵力,还有毅力。 元卯将城墙守军分为两拨,一拨攻击爬墙的金军,另一拨休息,反复轮替,誓死不退,硬生生地守住了城墙防线,没让一个金人爬上城墙。 渐渐地,便无人敢往上爬了。 晟军之顽固,超出了卓勒泰的想象。 此战从正午打到黄昏,金军折兵数千,几次见着缺口已开,猛攻之下又再次收缩,竟始终攻城不下。 卓勒泰心有不甘,继续进攻。 两方均损失惨重,将乏兵疲,直至天光消失,暮色降临,卓勒泰不退反进,打算用人数优势,活活累死广宁守军。 “总兵大人,城南要扛不住了!” “韩将军,箭矢怕是不足了。” 韩兆兴焦头烂额,还要强作镇定:“继续固守,固守!” 元卯两眼充血,面色惨白,还在一刻不停地指挥着将士们,没人知道广宁城能不能熬过今晚,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定要多杀一只金狗! 卓勒泰的压力并不比元卯小,城下死尸已经堆得两人高,连宣重赏,也无人再敢爬梯,而且士卒疲累,半天未进滴水,攻势明显缓慢了许多。 待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卓勒泰眼看士气低迷,继续进攻恐只会损失更多,无奈之下,终于下令退军。 至此,广宁卫熬过了战争开始后的第一夜。 第19章 东方将白之际,千疮百孔地广宁城被黛色天幕所笼罩,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城内灯火通明,宿夜未眠,往来穿梭的有军有民,修补城墙的、照料伤兵的、盘点战损的、添补火药的、甚至是开灶做饭的,所有人都神情肃穆、行色匆匆,面上找不出一丝逼退敌人的欢喜。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初次交锋,他们领教足了金军的强大与悍勇,还有大皇子卓勒泰那对广宁势在必得的磐石之心。 抵住了第一次,能否抵得住第二次、第三次?中原子民和游牧民族之间的仇恨可以上溯千年,即便不往远了说,卓勒泰的两个叔舅和一个弟弟,都死在晟军手里,积怨如此深重,城破之日便是灭亡之时,没有人敢去想象自己和亲人将会面临怎样的地狱。 元思空协助安置好伤员,已近晌午,他也是自开战以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头晕眼花,匆匆去讨了碗粥和干粮,先回了趟家,安抚好家人,再去找元卯,他想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目前为止,元思空只能据将士口述和城墙破损来想象,连卓勒泰如何布军摆阵,如何调动指挥,带了什么火器工具,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元卯是断不会让他在开战的时候出现在城墙上的。 元卯的府衙已经变成了指挥所,他刚进门口,便听着里面吵吵嚷嚷,好几张嘴在同时说话,纷乱极了。 突地,拍案之声重重响起,韩兆兴喝道:“安静!” 屋内这才平静下来。 元思空躲在门外,不敢进去,也不敢冒然探头,只能听墙根。 韩兆兴沉声道:“一个一个说。” 一阵踌躇后,陈宇隆的声音率先响起:“末将以为,卓勒泰这封亲笔信笺,承诺对广宁百姓秋毫无犯,确有和意,我方也应以和谈为主。” “秋毫无犯?你信他会秋毫无犯?”胡百城怒道,“金贼何其凶残暴虐,难道你会不知?!” “我等负隅抵抗,又能撑到几时?卓勒泰军力二十倍于我!” “陈大人岂是还未战心已降?” 陈宇隆吊起眉毛:“我是在纵观大局,为将者怎可空有愚勇?!” “别吵了。”韩兆兴脸色极其难看,“抬扛顶何用。” 广宁小将梁惠勇抱拳道:“末将以为,广宁虽小,但粮草、被服充足,足以熬冬,金人虽戴甲七万,然每日消耗极大,加之天寒地冻,必然不能久战,我固守可以退敌。” “没错,咱们有城池有粮草,金贼哪里耗得过咱们?” 广宁另一百户则忧虑道:“那霹雳炮威力巨大,加之金贼人多势众,今日一战,我已竭尽全力,而金贼未损根本,日后之战必定每况愈下。若主和,尚能保百姓性命无虞,若血战之后城破,那可就……” “我也正是此意。”陈宇隆道,“广宁城不坚炮不利,据此微弱之优势,又能固守多久。” 韩兆兴看向一直沉默的元卯:“元大人,你以为何呀?” 元卯抱拳:“末将以为,城坚与否,不在城墙,在人心。”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屋子人都看着元卯。 元卯顿了顿,又娓娓说道:“女真乃蛮夷之族,野性不训,杀降之例并不鲜见,诚如胡大人所说,若我议和,一旦卓勒泰攻我不备……再者,就算卓勒泰当真信守承诺,不伤及广宁百姓,可广宁乃辽东门户,门户之内,皆为大晟子民,我又怎可独善其身。” 韩兆兴拧着眉,又转向钱安冗:“钱大人,你乃广宁知州,有何高见?” 钱安冗拱手道:“钱某以为,当拟疏奏一封,快马加鞭,呈交朝廷,即便要和,这怎么和,也要陛下来定夺。” “有道理。总督大人昨日已亲往京师求援,我再命人追上去。” 元卯道:“末将以为钱大人所言极是,我当尽力拖延,一是休养生息,二是企盼圣意。” “好,元卯,你着人拟书信一封,先稳住卓勒泰。” “是。” 众人散去后,元思空才进去找元卯。他一见到元卯就吓呆了,只见元卯浑身是血,甲胄褴褛,面发污糟,一双眼睛赤红,像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爹!”元思空冲了过去,声音直抖,“你怎么了?你哪儿受伤了?” 元卯按住了他的肩膀:“爹没受伤,身上都是将士们的血。”言毕,他神情黯然。 元思空感觉肩头的那只手沉甸甸的,似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暂且松了口气:“大哥呢?大哥没事吧?” “他没事,我让他监工修葺城墙。”元卯身形突然晃了晃。 元思空一把抱住元卯,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元卯是在靠他站稳身形:“爹,我扶你过去坐。” 元思空把元卯扶到椅子上坐下,撩起衣角,心疼地擦着元卯的脸:“爹,你累坏了吧,是不是饭都没吃呢?” 元卯深深喘了一口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城守住了,累点又何妨。”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元思空说着就要走。 元卯一把拉住他:“老胡会准备的,你别忙活了。”他看着元思空,“你刚刚,是不是听到了?” 元思空眉头轻蹙:“卓勒泰必有诈,他若想和,就不会背弃承诺,跨过潢水。” 元卯叹道:“是啊,但是你看,不过一战,很多人就被打怕了,包括韩兆兴,他嘴上不敢说,但他想说的,都让陈宇隆代劳了,比起卓勒泰,我更担心军心动摇。” “异心不可不防。”元思空凝重道,“空儿以为,卓勒泰不是要和,我们也决不能和,要想保全广宁百姓,保全辽东百姓,只有死守,让卓勒泰知难而退。” 元卯沉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一怕守不住,二怕他们已无战心。” 元思空道:“能不能守住,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但军心万不可动摇。”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贴着元卯的耳朵说道,“爹,兵符在你手中,实在不行,治个罪名,把韩兆兴拿了。”就是因为有韩兆兴在,广宁守备军才不能尽受元卯指挥。 元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悄声道:“这话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元思空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以后也不许再提起。”元卯松开了他,“回家休息去。” “爹,你才该回家,你看看你的衣服。” “我这般模样回家,你娘不是更担心,待我收拾一番再说吧。” 元思空只得无奈颔首。 ---- 韩兆兴以议和为由,暂且拖住了卓勒泰,他们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李伯允的消息,一面加紧筹备着下一战。 几日之后,李伯允回到广宁,带来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圣上将出兵增援广宁卫,忧的是援军至少要等上二十天。 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卓勒泰攻上好几回了,若他们能在如昨日一般的猛攻之下扛上二十天,说不定援军未到,卓勒泰自己就打道回府了。 但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除了死守,别无他途。 拖上了几日之后,卓勒泰发现广宁城墙已经修得七七八八,知道自己被耍了,金兵的尸体还雪掩城下无人埋,他已再次挥师进军广宁。 卓勒泰在前一战折损了近万士卒,可如今望下去,竟与那日并无大不同,依旧是兵马强盛、气势如虎。 史书上对广宁守卫战有较详实的记载,但笔墨偏重最后一役,而对卓勒泰的第二次攻城,仅着寥寥几笔,写那日北风狂做、寒意入骨云云,写广宁将士面对卓勒泰穷兵黩武,死守不退,杀敌八千,自损五百,城墙之上,残肢挂壁,城墙之下,尸骨垒梯,广袤的辽东大地,被血浸染成鲜红。 在战争与死亡面前,笔墨多寡无甚意义,只有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才能用看尽残景的眼睛、嗅满血腥的鼻子和听便惨嚎的耳朵,以战栗的灵魂,描绘出那是一番怎样的人间炼狱。 晨光微熹,卓勒泰第二次退兵了,广宁城第二次守住了,那一夜之漫长,唯有尸横遍地的城墙在无声诉说。 元卯肩膀中了一箭,却强撑着在城墙上指挥到了最后一刻,韩兆兴则号称要带领将士们准备巷战,在最危险的时候躲下了城头。 两次战役下来,晟军死伤近两千,城墙破损严重,物资消耗了七八,能够撑到卓勒泰退军,完全是吊着那一口气。 由于广宁守军大多来自辽东、甚至是广宁,悲怮和恐惧一夜间侵袭全城,士卒身心俱疲,城内暮气沉沉,斗志正在弥散。 ----- 白日,李伯允召集所有官将议事。 “能战者不过千,临时征召的壮丁也只有两千,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铳倒是还未用,但士卒未加训练,恐难当大用。”韩兆兴陈述完军情,重重叹道,“李大人,此一步悬崖啊。” 李伯允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眸虽已浑浊,却不减睿智,他沉默片刻,道:“将全城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和身强体壮的女人都征召入伍。” “这……这女子与小儿,怎能御敌啊。” “众志成城,方可御敌。”李伯允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要撑到援军到来。” 陈宇隆道:“即便援军准时抵达,我们也还需等上十八个昼夜,广宁恐怕挡不住下一波攻击了。” “挡不住也要挡,难不成将广宁百姓饲与虎狼吗。” 胡百城扶额道:“李大人,你是文官,我等乃武将,这守城……这守城他不是说守就守得呀。” 李伯允正色道:“我李伯允身为辽东总督,痛失辽北七州,已无颜面对辽东百姓,若让广宁门户大开,流毒中原,我万死不能辞其咎,广宁城决不能破。” 韩兆兴转过了脸去,面色极为难看。 李伯允环视四周:“难道诸位同僚,都已丧失斗志了吗?” 陈宇隆躬身道:“李大人不曾参与此战,不知金贼之凶险,我等并非丧失斗志,只是权衡敌我之优劣、众寡、强弱,实不能战啊。” 沉默许久的元卯开口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陈宇隆面有难色,瞧瞧看向了一眼韩兆兴:“这……” 元卯鹰目一瞪,突然声色俱厉:“你说我不能战,难道你要降金不成?!” 陈宇隆慌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绝无此意,请总督大人明鉴,末将只是……” 李伯允挥手制止:“我想听听有益的意见。” 韩兆兴道:“李大人,劝和不等于劝降,若广宁当真守得,我们又怎会愿意妥协?我怕的是他日城破,卓勒泰屠光全城啊。” 元卯道:“卓勒泰也曾坑杀降俘六万,怎知广宁不会步其后尘?再者,韩将军想怎么和?通商吗?互市吗?赔款吗?还是你想割地啊?!” 韩兆兴瞪直了眼睛,大喊道:“元卯,你莫要胡说八道!” 割地等同卖国,谁敢担这样的名声。 “那你想要怎么和?卓勒泰举兵七万,带着城槌大炮,是来跟你和的吗?他要和,早在潢水边上就跟你和了。” 韩兆兴气得脸都青了:“你……你……你不愿和,你告诉我,广宁怎么守?一千弱兵,两千平民,再加个千疮百孔的城墙,如何守?!” “如何不能守!” 议事厅内,突然传来清亮的少年之音,与一屋子的沉闷格格不入。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俊秀少年挺着胸脯站在众人面前,面上毫无惧色。 元卯想阻止已是不及,元思空铿锵有力地喝道:“张文远七千将士退孙吴十万,张巡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兵寡城危之下死守睢阳三年,杀安史叛军数万,王坚据守钓鱼小城五月,击溃蒙哥汗!寡兵孤城逼退大军的战役史不绝书,广宁城小而坚,粮草充足,上下齐心,怎就守不得!” 第20章 一屋子文官武将都惊诧地望着这少年,那凛然正气悬亘于胸,令他单薄的身躯平添厚重,这份无所畏忌的气魄竟超越了年龄的局限,给人以深深地震撼。 韩兆兴只觉面皮一热,恼羞成怒:“元卯!此乃军机要地,是你儿子撒野的地方吗?!” 元思空半跪于地,大声道:“承总督大人口谕,草民已满十三岁,草民与千千万万辽东男儿一般,愿以身效国,协力抗金,虽死不悔!” “好!”李伯允狠狠拍案,激动地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元思空。” “你说得好!垂鬓小儿尚有与广宁共存亡的胆魄,尔等披甲带剑,享朝廷雨露,就不羞愧吗!” 韩兆兴和陈宇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伯允站起身,刚毅道:“张巡王坚守得,我亦守得,我辽东子民绝不向蛮夷退让半寸田亩。元卯!” “末将在!” “我命你全权执掌广宁守城之战,毋让金贼踏入我城门半步!” 元卯大声道:“诺!” “李大人。”韩兆兴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李伯允慢条斯理地说道:“韩将军,老夫见你斗志已殁,如何带领将士们固守城池?” “韩某以为百姓为天,从大局着想,主和不主战,这何错之有?止戈为武,难道非要呈那匹夫之勇,才叫‘勇’吗?!” “若当真能和,老夫难道愿让我将士去送死吗。”李伯允摸了摸胡须,“金人背信弃义,跨潢水、攻广宁,野心昭昭,他必不是真和,若我开城迎敌,恐酿千古大错。你可知卓勒泰心狠手辣,也曾诱降敌军,又坑俘六万啊。” “可……” 李伯允不给他反驳之机:“再说,陛下援军未到,你先想和,莫非要抗旨不成?” 韩兆兴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抖了抖,拱手道:“末将不敢。” “元卯,接兵符。” 元卯半跪于前,双手呈举状,李伯允将兵符交到了他手中,元卯颤声道:“谢总督大人,末将定不辱命。” 自古朝廷都重文官而轻武将,为防止手握兵权的武将生异,大军只有兵符能够调动,而兵符全握在身为文官的一府之总督手中。城战结束后,元卯已第一时间将兵符交还给了李伯允。 韩兆兴看着元卯的眼神冰冷不已。 李伯允亲手将元卯扶了起来:“元卯啊,广宁四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交托你手了。” 元卯目光坚毅:“人在城在。” 李伯允又看了一眼元思空:“此子必成大器,你有一个好儿子。” 元少胥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韩兆兴沉声道:“诸位可有可行之法?凭一张厉害的嘴是守不住城的。” 元思空的目的已达到,不再冒然说话,而是看了元卯一眼,见元卯不准他开口,便沉默。 李伯允慢慢挺直了微躬的背脊,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老夫有一计,至少可拖延金人十日。” “哦?是何高策?” “老夫亲使金军大营。” 众人面面相觑。 “李大人,这……” “假意和谈,能拖一日是一日。” “万一卓勒泰发现您使诈,他会杀了您的!” 李伯允抚须:“去了,便没打算回来。” 众官将纷纷跪下:“李大人,使不得啊!” 李伯允摆摆手:“卓勒泰生性狡诈,若非我亲去,他怎可能相信。我辽东将士在城墙之上抛头颅、洒热血,我一把行将就木的朽骨,若能救百姓,又有何不舍?只望汝等殚精竭虑、誓死抗敌,务必等到援军啊。” “李大人……”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劝了。” 元思空看着李伯允,想那支撑着清瘦躯体的,觉非什么朽骨,必然是敲来作响的铮铮铁骨。 ----- 会议散去后,元少胥趁机将元思空拽到了一旁,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出尽了风头,很得意吗?” 元思空一愣:“大哥,空儿并非想出风头,空儿是为了……” “你什么都不懂!”元少胥低吼道,“你可知韩兆兴的表舅是何人物?得罪了他,爹的前程必受影响,你就只会自作聪明,早晚害到爹!” 元少胥将元思空推了一个踉跄,元思空张了张嘴,忐忑地说:“大哥,我……” 元少胥警告地用手指点了点他:“以后你给我老实点,谨、言、慎、行!” “……是。” 元少胥走后,元思空心里也不安起来,便去找到了元卯,开门见山地说:“爹,听说韩兆兴的表舅是个大人物,是谁呀?会不会让爹……” “是少胥跟你说的吧。”元卯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他瞥了元思空一眼,“你现在才知道担心?刚才不是挺硬气吗。” 元思空慌了:“爹,空儿是不是又做错了,空儿只是想……” 元卯噗嗤一声笑了,元思空愣住了。 “过来。”元卯朝他招了招手。 元思空走了过去,被元卯拽到自己怀里坐下了,并给他展示着那把剑:“你瞧,这把剑跟了爹快十年了,爹十六岁从戎,杀敌无数,从小卒到千户,是踏着敌人的血尸爬上来的,可走得越高,顾忌越多,人反而变得越胆小。” “爹一点都不胆小,那日守城,爹肩上插着箭,还在指挥作战。” 元卯拉起元思空的手,一寸一寸抚过那冰凉的刃身:“我今日在空儿身上看到了勇气,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空儿不愧是我元卯的儿子。” 元思空心中大喜:“爹……但是,大哥说……” “不用在意他如何说。从我放韩兆兴进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他必生嫌隙,我也是不想得罪他表舅,才打开城门的。但,人生而在世,哪可能样样周全,哪怕前途尽毁,我也绝不会把广宁兵权交给一介草包。” 元思空用力点头:“爹说得对,广宁只有在爹手里才能保得住。” 元卯正色道:“空儿,李大人舍身饲敌,才给我们换来宝贵的几日时间,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守住城池,等来援军。空儿,你比我们都聪明,你能帮助爹,对吗?” “我能。”元思空毫不迟疑地说道,“空儿有很多想法,但空儿还不够了解敌我。” “好,从现在起,你可以随意出入广宁任何一个地方,粮仓、库所、城墙,无人阻你。”元卯握住元思空单薄地肩膀,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我元家父子,当与广宁共存亡。” 元思空清透的双眸燃烧起熊熊火焰。 ----- 次日,李伯允单骑赴敌营,此行多半有去无回,将士们含泪为其践行。 虽是华发苍颜,但赤心不老,亘古流长。 ----- 元思空裹着厚重的棉衣,顶着寒冬的风雪,开始详细了解广宁城的所有情况。恰时元南聿的腿伤已经痊愈,绷不住要往外跑的心,也应征入伍,听从元思空的调派。 “二哥,你对着这地图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元南聿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元思空手心里,“快吃点东西。” 元思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说:“我在看金军撤兵的路线。” “撤兵?”元南聿叫道,“你不看他们进军广宁的路线,看什么撤兵啊。” “要守广宁,光坚固其内已经不够了。以前两次也许可以,但现在不行,广宁城墙多处破损,兵力、物资消耗七八,按照以前的守法,一定守不住。” “那该如何守?” “兵法有云……” “哎哎哎,你直说好不好。” 元思空无奈道:“攻其所爱,击其必救。” “哦,你是想玩儿个围魏救赵?可我们围谁啊,那些蛮子根本没有城池,赶着牛羊到处……”他越说声音越小,眼前一亮,“你是想……” 元思空勾唇一笑:“没错,卓勒泰倾巢出动,大营必定空虚,防守薄弱,若我分兵袭其兵营,他一定回救。” “可是……”元南聿苦着脸,“二哥,我们哪儿有兵可以分啊。” “无需太多兵力,卓勒泰也知道我们没有兵,所以肯定不会想到我们竟然还敢分兵偷袭,只要着三百骑兵,带火铳袭营,惊扰他们的牛羊,大营必乱。” “二哥,你跟爹商量了吗?” “我刚在脑中酝酿,你又非要问我,我哪儿来得及与爹说。”元思空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要想一个完备之策,一举击溃卓勒泰!” 元南聿崇拜地看着元思空:“二哥,你为何这么聪明啊。” “我读书。” “哼。” 元思空凝视着舆图,看着那代表卓勒泰大营的黑色棋子,脑中浮现了金戈铁马、沙场争锋的沸腾画面。 若守不住小小广宁,何以言天下,卓勒泰,我定要击败你! 第21章 元卯将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和体壮的女人都征召了起来,人数逾七千之多,至此,广宁城内但凡提得起大刀、搬得动石块的,全部要参战,当然,他们不会直接上城墙御敌,而是做所有的后勤准备。 在队伍之中,元卯看到了缩头缩脑地元微灵。他皱了皱眉,指着元微灵:“你给我出来。” 元微灵不情愿地站了出来。 元卯严肃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参战。” “胡闹,你娘谁来照顾?” “就是娘让我来的。”元微灵理直气壮地说,“娘说她不用照顾,让我助爹一臂之力。” “你……” 元微灵挺起胸脯:“爹,我比寻常女人壮实得多,便是让我上阵杀敌我也不怵。” 元思空在一旁拽了拽元卯的袖子:“爹,此时正是用人之时,大姐聪明利落,一定能帮上忙,再说,他们只是运运物资,不会有危险的。” 元卯绷着脸道:“灵儿,你可不许乱来,一切听从调派。” “放心吧爹。”元微灵吐了吐舌头,“千户大人。” 元卯领着元少胥和元思空往屋内走去:“空儿,你方才说,你有退敌之策?” 元思空点点头。 三人走到伏于桌面的偌大舆图面前,元卯双手撑案:“说吧。” “卓勒泰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元思空开门见山道。 “哦,什么错误?” “他没有围城。”元思空道,“当然,这个错误也并非他故意犯的,实属无奈之举。” 元卯盯着地图:“不错,广宁的地形、眼下的气候和诸多原因,让他没有围城,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他轻敌。” 卓勒泰在进军广宁之前,已经拿了晟军俘虏四千,自然知晓广宁城内不缺吃穿,围城最忌守方粮草无忧而攻方远道而来,因为守方根本不怕围,而攻方根本耗不起。 加之广宁城周围有一道山渠,没有足够开阔的地带供卓勒泰带来的马牛羊放牧,如今天寒地冻,没有牧草,无论是人吃的还牲口吃的,一定都是自己运来的,如此一来,卓勒泰便不敢轻易分兵围城,唯恐粮秣被袭。 其实,选择这个时节打仗,本身就犯了兵家之大忌,但卓勒泰没有选择,潢水不结冰,他们就过不来,此举也是艰难万分。 当然,如元卯所说,卓勒泰也确有轻敌之嫌,他恐怕不会想到,区区两三千守军的小城,能够顽抗到此般地步。 所以他没有围城,让李伯允可以亲去京师求援。现在就算他想围,倒是围不起了。 元思空道:“斥候说卓勒泰虽然没有围城,但已经分设哨卡,随时监视广宁的一举一动,然哨卡必有疏漏,尤其是夜黑风高之时。” “你的意思是……”元卯沉思道,“想出城?” 元思空点点头。 元少胥皱眉道:“此时出城,若被金人逮个正着,岂不送死?” “被金人憋在城里,也是一个死。”元思空的眼眸中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专注,“我的计划,便是派一批死士,趁着风雪之夜瞒过哨卡,绕到金军大营后方,待卓勒泰攻城的时候,偷袭他的大营和粮草!” 元卯倒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道道:“此计甚为凶险啊。” “是啊,太冒险了。”元少胥道,“派谁去,派多少人去?我们守城尚且不够,如何分兵?若这些人不慎被发现,必定有去无回。” “爹,大哥,且听空儿细说。”元思空用两指捻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于广宁城和金军大营之间,“挑选三百死士,带七日口粮,配火铳和火油,趁风雪之夜,离开广宁,躲过哨卡,绕向金营后方,埋伏起来。”他用手指推着那枚棋子,滑到了金营后面,“待卓勒泰攻城,大营必定守备薄弱,死士乘虚而入,突袭大营,以火铳惊扰牛羊,以火油焚其粮草,成功则已,不成功,卓勒泰得到线报,也绝对要返去救粮,如此广宁之危暂解。”他最后将那枚棋子用力推进了金营。 元少胥道:“此计难度颇大,恐怕不成。如你所说,就算成功,也只是暂解,卓勒泰安顿好大营,又杀回来怎么办?” “卓勒泰退兵时,我们要观察。若临阵退兵有条不紊,旌旗不乱,则证明他带兵有方,一定会派骑兵先行,速回救营,自己则带精兵断后,那我们就轻骑带火铳出城,追上去,趁其骑兵不在,冲击其步兵或攻城兵的腹地,杀敌多少不重要,但要将其阵型冲乱;若他退兵时仓惶混乱,那就更好了,直接击其尾军,金军两次攻城不得,损伤惨重,士气已然低迷,如今前被袭营,后有追兵,军心必定大溃。” 元卯点点头:“说下去。” 元思空眯起眼睛,一丝寒芒闪现:“接下来,便是将卓勒泰赶回蛮夷之地的最后一计。” ----- 李伯允舍身取义,为广宁卫足足争取了十二天的时间。 十二天之内,他们加紧练兵、修墙、囤积战时物资,将全城都调动了起来。 卓勒泰大军压境之时,尚有退路的人,早已先行逃跑,留下来的,大多是身家被死死捆绑于土地之上的穷苦百姓,他们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就无处可去,命运与城池一脉相系。 元卯派将士挨家挨户地鼓舞,让他们捐出所有铁器刀具、被服火油,将所有青壮男女征召入伍。李伯允用自己的命激励了将士们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元卯用面对七万大军也誓死不退的两次惨胜,告诉广宁百姓,只要上下齐心,则众志成城。 整个广宁都孤注一掷,城中四万百姓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为守护他们共同的家乡。 当卓勒泰第三次举兵攻城时,每个人都抱持了必死之心,去做求生之事。 大军欺近,一阵狂风将雪雾吹散,视界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那如林耸立的一柄柄长枪之上,竟赫然插着一颗又一颗血淋淋地人头! 城上守将毛骨悚然,那分明是晟军的四千俘虏! 最让他们悲愤万分的是,卓勒泰的纛旗顶端,插着的正是辽东总督李伯允的首级! 那苍雪之发在北风之下狂舞,不知是否听见了辽东百姓们的悲怮悼念。 元思空站在元卯身边,几乎能听见元卯拳骨紧握发出的声音。 他鼻头微酸,脑中浮现了李伯允骑着马平静离去,清瘦的身影逐渐模糊于风雪之中的画面,那日天地一色,雪雾乱了乾坤,他仿若消失在仙境之中。 第22章 元思空屏息凝望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感到有些目眩,胸口阵阵地发紧。他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想起赠与他匕首的人那张稚嫩却倔强的小脸,一个八岁的孩子尚且有驱胡虏、平天下的志勇,他绝不会惧于金贼! 纛旗之下,一鬓发浓密的大将稳坐马上,必是女真大皇子卓勒泰了。只见他突然一夹马腹,从中军冲了出来。大军立时向两侧打开,让出一条笔直地通路。 卓勒泰将马勒于城下,抬起头,高喊道:“城上何人,报上名来!” 元卯厉声道:“吾乃广宁守备元卯。卓勒泰,你竟敢杀害我大晟皇帝子臣,其罪当诛!” 卓勒泰狂笑道:“这老匹夫胆敢戏弄于我,该杀!你们这群冥顽不灵的汉人,该杀!” “我元某阻得了你一次、二次,就阻得三次、四次。”元卯气势愈盛,“有我在,穷你一生,休想踏入广宁半步!将士们,为李大人报仇!” 守城将士齐吼道:“为李大人报仇——”声如洪雷,直冲天际。 卓勒泰的马儿在那震天吼声中也退后了几步,他稳住坐骑,抽出佩剑,平举于胸前,而后用力斩下。 进攻的战鼓第三次在广宁城下响起,金兵如一股黑色浪潮,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一望所及,尽是弥天杀意。 元卯吼道:“弓箭手,预备,放——” 元思空躲在掩护之下,如蝗虫般漫天飞舞地箭雨遮天蔽日,他看着那些双目充血、表情狰狞的金兵,如同看到了一群厉鬼,可他们被箭矢、炮弹击中时,崩裂出的鲜血碎肉,又实实在在地告诉他眼前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无数的战役,那些名将们仿佛撒豆成兵,神机妙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眼前的血腥画面,才是真正的战争,他第一次离战争如此地近,他克制不住地战栗着。 元南聿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哥,别怕,别怕。”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元思空瞪着眼睛看着元南聿,突然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刺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聿儿,我不怕。” 元南聿点了点头,只觉口舌干燥,光是冲入耳中的喊杀声,已经足够令他心脏狂跳,他问道:“二哥,胡大人,能成功吗?” 元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 四日之前,领着三百死士趁暴雪之夜离开广宁,奔赴金军大营后方的,正是副千户胡百城。 当元卯提出这个计划时,那个与元卯多年生死相交、脾性鲁莽却极有义气的胡百城,第一个请命。 自胡百城离开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目前看来,至少他们没有被金人逮着,这就算是成功了一半,然而,无论事成与否,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回不来了。 今日是决定广宁生死的一役,而胡百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由于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力难以为继,金兵只花了比以前少一半的时间,就攻到了城下,开始爬墙的爬墙、破门的破门。 元思空冲出掩体,用力吹响手中号角,他组织好的民兵开始一队一队地往城上冲,手里提着一桶又一桶地火油,跑到城墙边上,整桶倾下,弓箭手擦燃箭头,利落地射了出去。 城墙之下立时燃起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然而金兵依旧前赴后继地往上架梯子。 “大人,西城门告急!” “大人,南城门告急!” 元卯吼道:“少胥、空儿,去援城门!” “是!” 卓勒泰前两次进攻,都主攻东城门,想集中兵力一鼓而下,晟军的防守重地、火力集中点自然也是东城门,所以东城门最难打、牺牲也最大。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东城门依旧是主攻,但西、南两门也增派了不少兵力,虽然分兵就是分势,但他知道广宁兵寡,现在比他更加分不起。 卓勒泰的判断非常正确,如今守城的将士不过七八百人,一人要当十人用,虽然民兵有几千,但又如何能跟女真悍卒相比。不过,他也忽略了一点,只要使用得当,哪怕是羸弱女子,也能发挥出力量。 元少胥往西门,元思空、元南聿往南门。 俩人跑到南城门,往下一看,金兵盾甲如盖,一片一片横于头顶,护着攻城槌往上冲,后有弓箭手掩护。 元思空跑到陈宇隆身边:“陈大人,快给他们穿‘火服’!” 这火服是元思空给取的名字。他从史书里读到,有守将弹尽粮绝之际,将棉被点燃扔下城墙,威力喜人。火油消耗太大,早已不敷使用,就看这火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一队“女儿军”在元微灵的带领下,抱着棉被冲上了城墙,撒油、点火,两两联手,将起火的被子扔了下去。 那棉被颇重,稳当当地掉在了金兵的盾甲之上。 蛮夷的铸铁技术完全师于中原,且常年没有见进,所以至今用的还是木盾。木盾自然有木盾的好处,如廉价、轻便、防锈、防冻,但为了防水、防裂,通常要上几遍漆油,因此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怕火。 如火箭那般的星星小火,片刻便熄灭,通常烧不起来,然而一遇到大火,便是成片地被引燃,呈熊熊之势,整个攻城队顿时陷入了火海,有弃甲而逃的,马上被乱箭射死。 元思空吼道:“继续往下……”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元南聿扑倒在地,一枚箭矢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过,元思空惊出一身冷汗。 “二哥,你没事吧?”元南聿紧张地摸了摸元思空的脸。 “没、我没事……”元思空扶正自己的帽盔,身上这套甲胄是临时找来的,他穿着大了很多,行动很是不便,但元卯命他必须穿着。 陈宇隆指挥着将士和民兵们协同作战,“火服”如纸片一般飞下城墙,若落到盾甲之下,则立时起火,若落到登城梯上,便能把一众人都刮下去,几十条火服下去,南城门的危机立解,金兵的攻势明显缓了许多,容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元思空道:“聿儿,你在这儿盯着,务必保护好大姐,我去看看爹。” 元南聿担忧道:“那你自己可要小心,箭不长眼睛,你得长眼睛。” “放心吧,你也要小心。”元思空爬了起来,往东城门跑去。 元卯还在扯着沙哑的嗓子指挥。东城门的情况果然比其余两门都严重得多,攻城槌已经撞上了城门,爬城的士兵如蚂蚁一般密布于梯子之上,打下去一批又上一批,城根之下堆砌的死尸简直触目惊心。 元思空跑到元卯身边,颤声道:“爹,东城门怕是守不住了,不如派火铳手去城门口迎金贼吧。” 他们竭尽全力了,到底还是不行吗? 元卯将元思空拽到自己身后,大声道:“我相信胡百城,他必不叫我失望!” 突然,金军之中传来奇怪的号角声,那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信号。 卓勒泰调转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 元思空大喜:“爹,肯定是胡大人袭营的消息传来了!” 元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赤红地双目死死盯着卓勒泰。 卓勒泰会如何抉择呢? 元思空心想,若他是卓勒泰,便不顾大营,只要集火攻下广宁,还愁吃喝吗?可卓勒泰身为三军主帅,做任何一个决定,已经跟有没有魄力无关,思虑甚多,必然举棋难下,他知广宁危急,却不知广宁的危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其是广宁还有兵力分出去攻击他的大营,让他更难以判断,他已经在这座城池之下败走两回,若放弃大营,而广宁依旧攻不下来,他将粮草尽失、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的大败。 元思空赌的,就是他一定会回救大营。 很快地,卓勒泰就做出了一个稳妥的决定——鸣金收兵。 元思空一把抓住了元卯的胳膊,激动得心肺都要炸裂。 卓勒泰收兵了!他已经落入了自己设好的棋局! 卓勒泰不愧金国名将,戒律森严、令行禁止,临阵收兵原本是仓促之举,他却收得有条不紊。如元思空所料,他派左右两翼骑兵先行,奔赴大营救援,自己则亲率一只骑伍断后。 元卯狂喜:“卓勒泰退军了!” “卓勒泰退军了!”城上守将纷纷高喊,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广宁城,城内一片欢呼之声。 元卯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众将士:“依计行事,我需一名勇将,领五百骑兵,带火铳冲击卓勒泰中路军,谁人敢往?” 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的计谋要到最后一刻才摊牌。 “末将愿往!”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面上毫无惧色。 此人正是广宁小将梁惠勇,也是那日少数几个旗帜鲜明要死守的将士之一。 “好,我辽东不缺血性男儿!”元卯激赏地看着他,“我命你为先锋,冲扰卓勒泰大军,无需死战,此役的目的是溃其军心。” “末将领命!” 元思空一步上前,走到梁惠勇身边:“总旗大人,届时你一边打,要一边命将士们齐喊一句话。” “什么话?” 元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 --- 梁惠勇带走的五百骑兵,是广宁最后的兵力,此时的广宁脆若卵壳,一触即溃,这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生机,不成功,便成仁。 梁惠勇年纪虽轻,但极为勇猛,又不像胡百城那样鲁莽,是个将帅之才,若他能躲过此劫,将来必成大器,只不过,如同胡百城带走的死士一般,他们也凶多吉少。 众人目送着广宁骑兵奔袭而去,绕一个半圆,躲过卓勒泰后方的精兵,直取中路军。大军行去虽远,却也能看到那五百骑兵汇入几万大军,相比之下,显得如斯渺小。 可是,想象中的泥牛入海、消失无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五百勇士竟如狼入羊群,大杀四方,很快就将卓勒泰的中路军冲得七零八乱,眼看要被拦腰截断。 元思空的呼吸愈发急促,因为兴奋。 如他所料,虽然仅仅是五百骑兵,却发挥出了五千的威力。 梁惠勇之所能够将将冲段卓勒泰的中路军,并非那五百人是神兵降世,也并非火铳多么厉害,其因有三,第一,中路军是步兵和机械兵,骑兵对步兵,本身就占尽优势,马儿呼啸而过,收人头如割麦子;第二,梁惠勇来的突然,中路军毫无防备,蛮子们没见过单兵火铳,惊吓不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金兵气势已衰,斗志已殁。 攻城攻了一半,主帅突然毫无缘由地鸣金收兵,士卒已然心生疑窦,三次攻城不下,死了那么多人,更是令他们信心丧失,这时候,五百骑兵猝然杀入中路军,大喊着“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不由得他们不信,刹那间,士气一泻千里。 于是中路军不思抵抗,反而四散逃跑,中路军一跑,整个大军从中心开始往四周溃散,“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这个消息如毒气一般弥散开来,处于大军最后方的卓勒泰就算发现中路军生变,也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他的数万大军顷刻间变成一盘散沙,在五百骑兵面前如待宰羔羊。 广宁将士们站在城墙之上,亲眼看着卓勒泰的大军崩溃,激动得纷纷留下了泪水。 元卯紧紧搂住了元思空,哽咽道:“空儿,你救了广宁啊。” 元思空眼圈一热,眼泪也落了下来,他用力擦掉泪水:“爹,这是广宁军民共仇敌忾的结果,空儿万不敢居此功,而且,现在言胜还为时过早,要看卓勒泰会不会彻底退军。” “他不会再来了。”元卯摇摇头,“爹确信他不敢再来了。” 元思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一役绝对让卓勒泰大伤元气,也许死的人还没有前两次攻城死的多,但是对他、对士气的打击是空前的,他就算贼心不死,还敢再来,也要整顿好些时日,到时候他们的援军必然真的到了。 广宁,真的守住了。 第23章 梁惠勇最终带着二百余名将士回到了广宁,但胡百城与三百死士全军覆没。斥候回报,金军粮草遭焚过半,牛羊在惊扰之下四散逃乱,冻死冻伤数百。 金军元气大伤,再无余力攻城,不日退兵,几乎就在同一天,从顺天府来的两万大晟援兵抵达广宁,并未歇脚,就赶去追击卓勒泰。 广宁之危终于解除,全城上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那热忱之心甚至要融化隆冬酷寒。 元卯带着将士们巡街,与全城百姓同贺。 “元大人,是元大人来了!” “元大人,是您救了广宁啊,是您救了全城百姓啊。” “元大人——” 百姓们激动万分,看到元卯如同面见了救世主,不知是谁先行跪地叩谢,拥堵于街巷的百姓们以元卯为中心,成片成片地跪匐下去,那景象蔚为壮观。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此起彼伏地声音震荡在广宁城的每一个角落。 “快快请起。”元卯将身边的老翁扶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广宁之战,非我之功,乃全城将士们、乡亲们上下协力、同心御敌所成。我辽东男儿……不、我辽东儿女傲骨磷磷,面对二十倍于我之金人大军压城,依旧抵死抗敌,永不言退,守我辽东门户,卫我大晟江山,我元某何德何能,此生有幸与你们一同奋战,是我该谢你们!”言毕,他屈身半跪于地,用力抱拳,“元某谢过诸位!” “元大人!元大人,英雄!” “元大人,英雄——”呐喊之声,震荡天地,久久不衰。 站在角落里的元南聿亢奋地直拍手:“二哥,他们叫爹英雄啊!” 元思空的心脏跟着那喊声狂震,他由衷喜道:“爹就是英雄!” “二哥也是英雄。”元南聿用手肘撞了撞元思空,眨眼道,“退敌之计可是二哥想出来的,二哥居功至伟,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不,广宁得以苟存,是因为有爹在。”元思空凝神望着人群之中那仿佛在发光的英武男人,面上带着难掩的荣耀。 是元卯多年来刚正廉明、治军有方,在广宁树立威望,被人敬重信赖;是元卯身先士卒、不畏生死,无论城头飞过多少利箭巨石,始终与将士们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指挥战斗,身中流矢也半步不退;是元卯肩扛重压,不惧权贵,没有把兵符交给无能之辈,坚持死守;是元卯铤而走险,信任他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垂鬓小儿的计策。 除元卯以外,没有人能凝聚将士们的士气和百姓的人心,不会有李伯允、胡百城和那么多无名英雄以身殉国,所有人能够舍生忘死地作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对元卯有着信念,他们信念着元卯的信念! 孙子兵法可谓是最透彻战争的一本兵书,但此书所教授的,绝非以什么奇谋巧计、阴谋诡计御敌,恰恰相反,孙子以为,只有我方先具备了胜的条件,才在这个条件之上寻求胜的可能。 他的计策之所以功成,盖因元卯制造了胜的条件,没有元卯,今日广宁必是金人铁骑之下的废墟。 元家兄弟看着元卯的眼神都充满了骄傲。 ----- 那日庆功宴,元卯借故提前离席,赶回家亲自向妻子请罪。 从金人过潢水,至今七七四十九天,他第一次踏入家门。 岳轻霜却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当着全家的面,既不责备,也不怜惜他明显的消瘦,而是倒了杯酒,敬他解广宁之危。 元卯欣慰地望着她:“夫人,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和少胥终日不回家,让夫人操心了。” “老爷才是真的辛苦,我恨不能亲去助你。”岳轻霜举着酒杯,仪态虽然柔美,眼神却坚毅不已,“我的丈夫是大晟臣子,理当以国难为先,你果真没叫辽东百姓失望,让那金贼也见识见识,我辽东绝不仅有韩兆兴那等庸碌之辈,还有……” 元卯打断了她:“夫人,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岳轻霜不解道:“全城都在传啊,说韩兆兴要降金,所以李大人才将兵符交给了你。” 元卯轻轻蹙起眉:“韩总兵并非要降金,起码他不曾这么说,这些话以后万不可再提,你们也一样,务必三缄其口。” 元家儿女听话地点头。 “好了,我们吃饭吧。” 元南聿开心地说:“爹,白日全城百姓都在大喊你英雄,你那时候可真威风。” 元卯淡淡一笑:“我非英雄,我是广宁守备,只是尽忠职守。”他夹了一块酱烧肉,放进了岳轻霜的碗里。 元少胥道:“不,爹的功勋早就超越了一个守备,尤其跟那韩兆兴一比……” 元卯拧了下眉,以示警告。 元少胥轻咳一声:“总之,爹带领我们守住广宁,实乃奇迹,那卓勒泰可是带了足足七万大军,我方可用之兵才三千。” “是啊,爹真是太厉害了!”元南聿看了元思空一眼,“当然,二哥的计策也厉害。” 元卯笑道:“空儿确实立有大功。” 元少胥放下了筷子,嘴唇轻轻抿了抿。 元思空忙道:“空儿仅是略献薄力,爹才是此战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元卯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分别递给元少胥和元思空:“少胥,空儿,此战你二人都立有厚功,你们如此年少,就能悍不畏死,不仅是爹的好儿子,也是我大晟的好儿郎。” 元少胥这才面色缓和,他举着酒杯,拱手道:“爹,孩儿愿像爹一样,以身报国,誓死守卫我大晟江山。” “好!”元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子随之。 元思空第一次喝酒,辣得他直伸舌头,一张精致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元卯又倒了一杯酒,笑看着元微灵和元南聿:“你们姐弟二人,一个是女儿家,一个腿伤刚愈,竟也出了不少力,很好,都是我元卯的好儿女!爹敬你们一杯。” “既是好儿女,我也要喝一杯!”元南聿说着就去抓酒杯。 元卯一筷子敲在他手上:“你就免了。” 元南聿撅起了嘴,惹得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那摇曳的灯火、香甜的酒菜、亲人的笑语,令屋内的温暖胜过了辽东的极寒,沁入每个人的心脾。 ---- 援兵几日之后返回了广宁,据说追卓勒泰百里,杀敌四千。领兵之将名叫赵傅义,非常赏识元卯,承诺定要上奏皇上,重重降赏,不过,他们并未在广宁多做停留,即刻便返回了京师。 广宁守城一战,创造了以少退多、以寡敌众的奇迹,其坚贞不屈的精神已然名扬天下,以元卯之功,必定恩赏有加,但他不敢独揽功勋,早已将前后发生的所有事,为此战牺牲的所有人,分列名册,奏达圣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边重建广宁,一边等待天子的封赏。 广宁城墙破损严重,修葺起来是个大工程,元卯已经请旨重建,毕竟广宁一役的胜利,仅是一个开始,卓勒泰正值壮年,贼心不死,定会卷土重来,届时要让他看到一个更强大的广宁卫。 ----- 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一战后,元思空的生活也重归于平静,每日照旧读书习武,闲来去马场干活儿,只是战时的画面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二哥!”元南聿贴着元思空的耳朵大叫一声。 元思空吓得一哆嗦,捶了元南聿一拳:“你想吓死我啊!” “我叫了你半天了好吗。”元南聿疑惑道,“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啊,是不是还在害怕啊。” “我害怕什么。” “你别装了,那日在城墙之上,你吓得瑟瑟发抖。” 元思空不服气:“难道你不怕?” “我怕呀。”元南聿大大咧咧地说,“可我承认呀,不像你,怕还不敢承认。” 元思空佯怒道:“你真烦。” 元南聿嬉笑道:“我不会嘲笑你的,这次怕,下次就不怕了,小时候怕,长大就不怕了。” 元思空点了点头,于其说是害怕,更不如说是震撼,而且,就算害怕,他也绝不会退却。 “二哥……”元南聿的目光下移,“你最近不止爱发呆,还老爱抱着那把匕首。” 元思空看了看腰间的匕首:“我什么时候抱着了,我只是……只是握着而已。” “这把匕首真漂亮。”元南聿伸出手。 元思空解下匕首,交给了他。 元南聿仔细抚摸着刀鞘细腻华美的雕铸纹路,还有那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石:“这块宝石要是卖了,肯定能换不少钱吧。” “我卖它作甚。” “嗯……那小殿下倒真是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 “这是信物,若干年后,我二人相见,万一都不记得彼此容貌了,还可以此物相认。”元思空笑道,“也不知我们今生还会不会再见。” 元南聿耸了耸肩,口气有几分敷衍:“谁知道呢,天下那么大,难了。” “你说,广宁之战现在是不是也传到大同府了?”元思空自顾自地点点头,“必然是的,广宁一战成名,早已名传天下。听说大同府如今也有战事,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们一般成功退敌。” “靖远王大兵在握,又是当朝名将,一定不会像我们这么狼狈的,你放心吧。”元南聿将匕首抛扔给元思空,“二哥,睡觉啰。” “哦……” =============== 第24章 在广宁守城之战结束近一月后,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封赏。韩兆兴亲率将士们奔赴东城门恭迎使者,元思空和元南聿又跑上城墙,像那日偷看封家军一样,雀跃地企盼着他们的爹加官领赏的时刻。 城墙正在整修,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薄雪之下那干涸的一滩滩血迹呈乌青色,站立其上,还能忆起当日战事之惨烈,至今叫人心悸不已。 京师来的车马队伍已经行到城下,韩兆兴、钱安冗、元卯等官将出城迎接。 马车上跳下来一名使臣,留着八撇胡,吊眉细目,鼻如鹰钩,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之人,他整整了袍服,与众官将互相施礼后,也不赘言,直接道:“我乃都察院御史葛钟,奉天子之命巡按辽东,对广宁守城一战之功勋将士予以嘉奖。” 众人面面相觑,均疑惑起来,直觉事有蹊跷。巡按御史由圣上派遣,多以巡视风土民情、黜陟(读至)官吏为目的,或地方有大案要案,也要下放御史以正公允,既是嘉奖将士,为何要派一名巡按御史来? 钱安冗率先道:“葛大人路途奔波,必然疲累,驿馆已备薄酒……” “不必了,诸位同僚,先接旨吧。”葛钟伸出手,随从立刻恭敬地双手奉上了圣旨。 众官将连忙跪地。 葛钟摊开圣旨,朗盛读道:“天下之本,惟民为兴,躬以恕道仁人,戡祸乱制夷狄之武,修礼乐垂宪度之文,不可谓实之不孚也。然夷背信毁盟,乱我疆土,故夷夏有辩,其性兽也。辽东府总兵韩兆兴,戍边七载,整军治制,鞠躬尽瘁,赤胆忠心,虽失潢水,后固广宁,退女真夷族千里,救百姓,振我大晟熊威,功弥其过,特赐……” 元思空怔怔地听着葛钟的声音会于风中,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二、二哥?”元南聿用力推了推元思空,“这人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要赏韩兆兴?他除了打败仗可啥也没干啊。” 元思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葛钟在宣读皇上的赏赐,已经读到陈宇隆、胡百城、梁惠勇了,却唯独没听到元卯的名字。 元卯跪匐于地,看不清表情,但那僵硬的背脊,分明述说着他的质疑。 元南聿急了:“爹呢?这人说的那些功劳,分明都是爹的,怎么就成了韩兆兴的?!” 元思空用力顺了顺气,艰涩道,“……也许,爹的功劳最大,要放到最后再念。” 元南聿将信将疑:“是吗,那样最好……” 葛钟将一串长长地封赏名单都念完了,从头至尾,未出现元卯和元少胥的名字。只见他将圣旨一阖,高声道:“广宁守备千户元卯何在?” “啊,到爹了!”元南聿兴奋地拍着墙。 元思空却笑不出来,但见那葛钟始终冷着一张脸,哪里像是要宣读封赏? “微臣在。”元卯沉声道。 “葛某奉圣上旨意,监察广宁守备千户元卯擅权专恣、弑夺兵符、谋害辽东总督李伯允一案,来人,将元卯拿下!” 晴天霹雳! 元卯猛地抬起了头,一脸灰败。 “什么?”元少胥声音颤抖不堪,“御史大人,这何来的罪名?我爹冤枉!” 元思空的心脏就像被横飞而来的巨石砸中一般,瞬间忘了呼吸。 广宁将士们也慌了,纷乱叫道:“葛大人,这必是误会啊。” “葛大人,元大人必是被冤枉……” 葛钟喝道:“将此人拿下!” 两翼侍卫都是广宁人,彼此相看,踌躇不已。 葛钟怒道:“怎么?你们要抗旨不成?看来在这广宁的地界之上,圣旨还比不上元卯管用啊。” 侍卫吓得脸色青白,只得上前将元卯缚住。 韩兆兴站在一旁,一脸的事不关己,但眉梢都在微微上翘,眸中流泻的尽是阴毒。 元卯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深深地望着葛钟,哑声道:“御史大人,下官罪从何来。” “我很快便让你知道。”葛钟道,“先关起来。” “二哥……”元南聿吓哭了,他用力抓着元思空的手,“二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爹会被抓起来?李大人不是英勇就义的吗,爹怎么会谋害他!” 元思空颤抖道:“爹……爹是被冤枉的,爹……”巨大的恐惧如难以扭转的黑夜般将他彻底吞噬,他心绪全乱了。擅权专恣尚且不说,这弑夺兵符、谋害朝廷命官两项罪名,坐实一个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知道,爹一定是被冤枉的,怎么办?”元南聿哭道,“二哥怎么办啊?” “我……”元思空感到脑袋发热,混乱不堪,他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脸颊立时肿了起来,人才清醒几分,他用赤红的眼睛瞪着元南聿,“爹被人陷害了,一定是韩兆兴干的。我们去找大哥,还有钱大人……也要想办法见到爹……” 元南聿用力抹掉眼泪,拉起元思空:“二哥,我们走。” 俩人奔下城墙,往元卯的府衙跑去,在那里,他们果然找到了元少胥,还有一屋子广宁官将,显然都在为元卯的事出谋划策。 “元大人怎会遭此诬陷?那日李大人是自己要亲使金军大营的,我们可都在场呢。” “是啊,我们都在,我们都可以做证,元大人怎地就成了谋害李大人了?” “对,那兵符也是李大人给元大人的,‘弑夺’二字从何而来?简直是含血喷人!” “哎,你们在这里议论又有何用,关键要巡按大人相信啊。” 元思空看了一圈,见元少胥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双手抱头,一言不发,他和元南聿跑了过去,急叫道:“大哥。” 元少胥抬起了脸来,本是正当少年时,此时却一派暮气沉沉,眼神昏暗不已。 元南聿吸着鼻子:“哥,爹被关起来了吗?我们怎么办啊?” 元少胥疲倦道:“在想办法,你们不要在这里碍事,回家去陪着娘,别让娘知道了。” 元思空哀求道,“大哥,空儿能做些什么。” 元少胥冷冷道:“你什么也做不了,回去。” “大哥……” “钱大人,钱大人回来了!” 元少胥起身迎了上去,急道:“钱大人,您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钱安冗叹了口气:“哎呀,葛大人与我透露,他手里有李大人亲笔写给友人的密函,函中痛斥元卯胁迫于他,夺走兵符,逼他去金营送死,他为了尚在广宁的一家老小安危,只能……” 元思空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八道!” 众人也纷纷叫道:“不可能,元大人为人如何,你我皆知,当时广宁危在旦夕,随时城破人亡,他夺来只能调派三千人的兵符有何用处?” “是啊,这分明是诬陷,是谁如此用心歹毒?” “还用问吗?元大人拿了兵符谁最不满,定是那……” 那人话未出口,便被同僚捂住了嘴:“已有元大人前车之鉴,你可收声吧。” 钱安冗连连叹气:“我也不相信元卯会做出这等事,葛大人今日就要开始查案,已经命人去李大人府上搬来信函做笔迹对比,晚些还要亲审元卯,这事……麻烦啊。” 元思空紧紧握住了拳头,心里对韩兆兴恨出了血来。韩兆兴定是为报元卯夺权之仇,也为了抢功,设局陷害元卯,这个丢了擎州、丢了辽北、丢了潢水的草包孽畜,竟然还能苟活于世,简直老天无眼! 元少胥噗通跪在了地上,哽咽道:“钱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吧。” “钱大人,您可要救救元大人呀。” 早几个月前,时任辽东知府因病致仕,朝廷还未委派新的知府,暂由总督李伯允兼知府一职,如今李伯允殉难,广宁知州钱安冗算得上是辽东最有实权的文官,也是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了。 钱安冗将元少胥从地上扶了起来:“少胥啊,我与你爹同乡为官,多年朋友,必然鼎力相助,我相信他的为人,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洗清他的冤屈!” “对!决不能让贼人害了元大人!” 元思空握紧了元南聿的手,寒冬时节,俩人掌心全是汗,他低声凑到元南聿耳边,安慰道,“聿儿,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救出爹的。” 元南聿瞪着通红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爹是好人,是忠臣,御史大人一定会彻查清楚的。” 元思空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心脏像是被灌了铅一般直往下沉,几乎抽空他全身的力气。 他害怕,他憎恨,他愤怒,可他更感到不知所措,看着一屋子的大人都在焦头烂额,他……他能做什么? 不,不管做什么,爹,我定要救出你! 第25章 元卯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广宁,城内非议纷纷,人心惶惶。 虽然他们都想瞒着岳轻霜,但还是被她知道了,她当日就病倒了,元家一片愁云惨淡。 极其煎熬的一夜过后,元家三兄弟连忙找到钱安冗府上,想从他那里得知审讯的消息。 钱安冗面色很是难看,闷声说道:“葛钟已经对比了字迹,确为李大人亲笔无误。” “不可能!”元少胥急道,“当日李大人如何慷慨陈词,你我和广宁将士们均在场,他哪里像是被胁迫?” “哎,少胥,我知道啊,可我信没有用,得御史大人相信啊。” 元思空咬牙道,“能仿人笔迹的并不鲜见,怎可凭笔迹就断此大案?” “葛大人还要与李大人的亲眷相谈,可他的亲眷倒像是真的受人胁迫,含糊其辞,不敢言语。” “我爹现在怎么样了?”元南聿问道。 钱安冗叹道:“受了刑……但是并无大碍,狱卒对他也多有照应。” “钱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钱安冗摇摇头:“你要知此事的根源不在于密函,也不在于李大人,是你爹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啊,若他一心要致你爹于死地,恐怕……” “若我去求韩兆兴呢?”元少胥急道,“只要他肯放爹一马,我们一家就此离开广宁,再也不回来!” “万万不可。”钱安冗苦笑道,“你去求他,岂不是昭告天下是他陷害你爹?他更要恼羞成怒了。我已上书刑部右侍郎,此人乃我同乡,也许肯帮上一二,同时也快马寄函去大同府,靖远王赏识你爹,若肯为你爹求情,此案应该还有转机。” “多谢钱大人,多谢钱大人。”元思空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那个人,一定会帮爹的吧。 元南聿问道:“钱大人,我能去牢里探探爹吗?” “葛大人现在不准任何人探视。” 元思空皱眉道:“这有悖大晟律法,无论犯何种罪名,亲眷都可探视啊。” “哎,这里天高皇帝远,御史大人跟你个小孩子讲什么律法?他不允,你们就不要去了。” 元思空紧握着拳头,心中充满了令人绝望的无力,他太弱小了,他最重要的人被诬陷含冤下狱,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的路上,元南聿幽幽道:“钱大人说的刑部右侍郎,能帮咱们吗?还有靖远王,他像是个好人……” 元少胥黯然道:“现在只能等消息了。” 元南聿咬牙道:“不行咱们就去劫狱!” “少异想天开了。”元少胥掏出几钱银子扔给他,“去药铺把娘的药拿回家。”说完匆匆走了。 元南聿握着银子,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元思空,“二哥,你最聪明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元思空沉吟片刻:“我要去找李大人的家眷。” “好,我们一起去。” “你去给娘拿药。” “二哥……” “听话。”元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照顾好娘。” 元南聿抿着嘴,点了点头。 俩人分开之后,元思空直奔李府。 李府上下还在披麻戴孝,府内一片死气沉沉。 元思空找门房通报后,便在门外静静等着。半晌,门房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说:“夫人悲痛欲绝,暂不见客,小公子请回吧。” “大叔,我有要事相求啊。” “请回吧。” “大叔。”元思空哀求道,“我爹元卯受人陷害,身陷囹圄,他救了整个广宁啊!” 门房面露难色,最终还是狠着心摇了摇头:“夫人说了不见,请回吧。”说完硬着将元思空推出门槛,关上了门。 元思空气得狠狠踹了一脚门,索性在门外蹲守。 可他苦守了一整天,冻得手脚都要没有知觉,也始终没有等来他想找的人,想起钱安冗的话,恐怕李大人的家眷真的受到了韩兆兴的要挟,对此事避而不谈。 他只好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岳轻霜旧疾发作,咳嗽不断,还发了热,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元微灵和元南聿守在一旁,眼睛肿得厉害。 “二哥……”元南聿欲言又止,想问他有没有找上李家人,元思空黯然摇了摇头。 他坐到了床边,握住岳轻霜仿若无骨的手,看着她消瘦的脸,勉强安慰道:“娘,你放宽心,好好养病,爹一定会回来的。” 岳轻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眼圈悬上了泪水。 元思空别过了脸去,心痛难当。 怎么会这样,他们原本沉溺于胜战的喜悦里,期盼着朝廷的封赏,还有拨下的银两用以修建一座更坚固的城墙,可等来的却是一道如此冷冰残酷的圣旨,将他们一家瞬间打入了地狱。 他祈求着上苍,若能渡过此劫,就如元少胥所说,他们一家宁愿离开广宁,永不为官,只要能够全家平安…… ----- 无论过去多少年,元思空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他彻夜难眠到终于扛不住昏睡,再到被元南聿摇醒开始,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表情,他都历历在目。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元南聿满脸是泪,精神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只是抱着他含糊地喊着什么。 他慌了,不详的预感侵占心头:“聿儿,怎么了,你别吓唬我,聿儿,怎么了!” 元南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说话,只是指着外面。 元思空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踉跄跑到庭院里,就见元少胥跪在地上,死死拽着钱安冗的袍子不撒手,哭着、哀求着。 元微灵和陈伯一家也是哭得浑身直抖。 钱安冗老泪纵横,想要搀扶元少胥,却怎么也无法把人拽起来。 元思空颤声道:“钱大人,怎么了……” 钱安冗摇着头,显然难以开口。 钱安冗的随从艰难说道:“元大人……被定罪了,今日午时……执弃市之刑。” 元思空只觉一道闷雷在脑海中炸响,几乎劈得他魂飞魄散,他用力提着气,却如坠深水,难以呼吸,他听着自己说:“不可能,怎可三天就定罪?不可能,圣上还未复议,就是一介流寇草莽,也要皇帝批复方可刑死刑,何况朝廷命官!不可能——” 钱安冗抹着眼泪:“葛钟说他有圣谕,可……可就地正法。” “不可能!”元思空厉声吼道,“谁也不能杀我爹!”他飞奔出门,往集市跑去。 爹……不会的,不可能,你不能死,爹! 元思空跑到集市的时候,行刑台前已经围满了百姓,葛钟、韩兆兴等官员端坐上位,那一身囚衣、枷锁加身、被迫跪于行刑台之上的,正是元卯。 元卯衣襟沾血,蓬发污面,嘴唇毫无血色,但跪也跪得背脊笔挺,神情出奇地平静,那视死如归的雄浑气魄,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元思空瞬间落泪,他拼命挤入人群:“爹,爹!” 元卯一怔,在看到元思空的时候,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眼圈湿润了。 “爹,我爹是冤枉的!我爹是冤枉的!”元思空嘶声喊道,“我爹没有夺兵符,我爹没有害李大人,你们为什么要冤枉他,为什么要陷害他!” 葛钟摸了摸胡子,皱起了眉,韩兆兴也面露不悦。 “是啊,元大人肯定是冤枉的。” “咱们广宁都赖元大人才能守住,元大人是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刑场开始沸腾。 葛钟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厉声道:“肃静——”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元思空用赤红地眼睛瞪着葛钟,大吼道:“葛钟,你凭什么定我爹的罪?就凭一封能够仿制的信函?我爹夺一个危在旦夕之卵城的兵符有何用处?李大人舍生取义、尽忠报国,却被你说成受人胁迫,你不仅冤枉我爹,还让李大人九泉之下蒙羞!” 葛钟怒道:“哪儿来的狂妄小儿?给我赶出去!” 元卯哑声道:“空儿,不要再说了,快回家去!” 元思空却毫无惧意:“葛钟,亏你身为御史,竟藐视大晟律法,不准亲眷探视是其一,屈打成招、草率定罪是其二,未经圣上复议问斩朝廷命官是其三,你好大的胆子,你所作所为,圣上知道吗,天下人知道吗!” 葛钟气得浑身发抖:“混账,给我、给我抓起来!” 侍卫挤入人群要抓元思空,但百姓却以身阻拦,那些侍卫介是元卯旧部,也非真心顺服葛钟,挤了半天都挤不过去。 “韩兆兴!”元思空已经豁出去所有,他用怨毒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韩兆兴,“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小人,丢擎州害得朝廷放弃辽北七州,丢潢水害得广宁险遭破城,若不是我爹,广宁早没了,你早死了,我爹当日就不该放你进城!你恩将仇报,陷害我爹,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必定遗臭万年!我诅咒你——” 韩兆兴腾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胆敢污蔑朝廷命官,我看你也活腻歪了,赶紧给我抓起来。” “空儿!”元卯吼道,“赶紧走,不准再说了。” “爹——”元思空痛哭失声,“他们凭什么杀你!是你救了广宁,你是大功臣,他们凭什么杀你!当日金国大军压城,木石皆投,大炮遥击,你站在城头,肩中流矢依旧死守不退,韩兆兴在哪里!皇上说他有功,他有何功?葛钟说你有罪,你有何罪!” 元卯泪如雨下:“空儿,别说了,算爹求你了,你走吧……照顾好你娘……” “葛钟,韩兆兴,你们今日冤杀我爹,明日天下人皆知,我爹忠肝义胆、力挽狂澜,救了广宁四万百姓,他没有死在金人手里,却要冤死在自己人手里!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这世上可有天理,可有公道!”元思空哭喊道,“我爹只有功,没有罪,你们凭什么杀他——” 葛钟怒吼道:“拿下,拿下,你们都想抗旨吗?!” 元思空被护在中间,侍卫和百姓推搡了起来。 “元大人冤枉!”人群之中,不知谁暴喊了一句。 这一句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百姓跟着叫道:“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 一时喊声齐天,声震寰宇。 守着行刑台的侍卫围成一圈,用长矛横于胸前,阻挡着义愤的百姓。 葛钟和韩兆兴又急又怒,场面眼看就要失控,韩兆兴叫道:“午时已到,行刑,行刑!” “爹——”元思空的声音被淹没在吼声中。 元卯泪如泉涌,凝望着元思空,俩人的眼神在纷乱的人群中相会,那一眼就穿透了彼此的心。 元思空伸出手,徒劳地想要去抓元卯,仅仅几丈之遥,却是咫尺天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拼命地擦着,他想看清元卯,哪怕一眼,再多一眼。 刑官扯着嗓子喊道:“午时已到,行刑——” “元大人冤枉啊!” 刽子手将元卯压在了石台上,他沉声道:“元大人,对不住了。” 百姓们眼见无力回天,逐渐安静了下来,抽泣声连成一片。 “爹……”元思空浑身卸力地跪在地上,嗓子已经沙哑得无法发出声音,眼泪狂涌。 元卯豪气一笑:“空儿,好好活下去,照顾好家人。” “爹……不要……”元思空只觉心脏剧痛,几乎立刻就要死去。 “行刑!” 元卯大声吟道: 瘴云难蔽目,天命未有时。 埋骨千秋雪,忠魂镇辽东! 当刽子手举起大刀,萧瑟落下时,这一幕终成元思空一生的梦魇。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崩塌了,他过去十三年信仰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他眼里只有森冷的刀刃,冲天的血柱,和那个再也不能抚慰他、关爱他、保护他的人。 他好像已经死了,那种体肤被寸寸剥离、灵魂被点点抽干的痛,一定就是死了。 “啊——” 百姓成片地跪了下去,哭声动天,悲怮几乎要淹没整座城池。 恍然间,元思空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他无力挣扎,只是凄厉地惨叫着,对着行刑台,对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人,希望他魂魄未散,还能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第26章 “二公子,二公子!” 元思空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智,他的视线逐渐从混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映出了一对通红的眼睛。 有些熟悉。 “二公子,眼下不是哭的时候,你醒一醒啊。” 啊,是梁惠勇?他显然做了乔装,外罩一身黑色的斗篷,正焦急地看着他。 “爹……”元思空失魂落魄地小声叫着。 “二公子,千户大人已经不在了,但你一定要振作,你千万不能再被他们抓住,你清醒一点啊!” 元思空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问着:“我爹……真的不在了……”他多希望眼前这个人能给他一个相反的答案。 梁惠勇含泪道:“二公子,千户大人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要为他报仇啊!” 报仇……对……报仇! 元思空眸中突然迸射出慑人的精光,他一把揪住了梁惠勇的衣襟:“韩兆兴,那个畜生的表舅是谁?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此人圣眷正隆,权倾朝野。”梁惠勇警惕地看着四周,快速说道,“二公子,你留在这里怕是凶多吉少,你跑吧,去哪里都行。”他掏出一个小钱袋,塞进元思空手里,“这是将士们凑的银两,你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去引开他们,待到深夜你再悄悄出城,我会打点好城门守将的。” 元思空哽咽道:“我走了,我娘怎么办。” “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啊。”梁惠勇抓着元思空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二公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千户大人在的时候,时常跟我们夸你,说你将来必成大器,有朝一日,望你能铲奸除恶、匡扶正道,还大晟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 元思空咬着嘴唇,凄楚地看着梁惠勇,轻轻点了点头。 街巷外传来卫兵的声音,梁惠勇抹了一把脸,正色道:“藏好了。”他脱掉斗篷,披在了元思空身上,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梁总旗,你可见到那个孩子了?” “似乎是往南面去了……” 元思空裹紧了斗篷,身体依旧冷得如坠冰窟,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彻骨地寒气。他躲在窄巷深处,两侧巷墙极高,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小方逼仄的、阴暗的天空,就像无形地桎梏,死死勒住了曾经照耀他心底的光,让他的灵魂之火愈发微弱。 他压低声音哭泣着,无边地孤独与绝望正在蚕食着这副已然空洞的躯壳。 ----- 元思空不敢在这里多停留,他凭着自己对广宁地形的熟悉,躲过卫兵的追捕,悄悄溜去了马厩,打算躲到天黑再出城。 好不容易熬到了黄昏时分,藏在藁草堆里的元思空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他心脏一紧。 “二哥……”一阵熟悉而微弱的叫唤。 聿儿! 元思空推开藁草,颤声道:“聿儿。” 元南聿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痛哭失声,“二哥……” “聿儿……”元思空也紧紧回抱,怀里那温热的身体终于给了他一丝暖意。 此时,唯有流不尽的眼泪能够斥说他们心中的巨痛。 元南聿抽泣着:“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聿儿,娘、娘怎么样了?”元思空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艰涩问道。 元南聿摇摇头:“娘昏迷不醒,大夫说她心病攻身……” 元思空掏出梁惠勇给他的钱袋:“聿儿,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回去给娘抓药,一定要让娘好起来。” “你……那你呢……” “二哥不能回家了,他们满城在抓我。”元思空抚摸着元南聿的脸,“聿儿,你长大了,以后也要有所担当,代替二哥好好照顾娘,要听大哥大姐的话,二哥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元南聿死死抓着元思空的手,眼中满是恐惧。 “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活下去。”元思空眸中满是汹涌地恨意,“我定要为爹报仇雪恨,洗刷他的污名!” 元南聿泪如雨下:“二哥,聿儿舍不得你……” 元思空抹着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聿儿,将来有一日,你我兄弟一定会再相见的。” “可是……” “去那边看看,快!” 马厩外突然传来了卫兵的吆喝声,俩人均是一惊。 元思空把元南聿拉进藁草堆:“嘘……” 元南聿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头鼓震,他抿着唇,眼神里有了属于男人的坚毅,他突然拽过捆绑藁草的麻绳,一把擒住了元思空的两只手。 元思空一怔,下意识地反手要反抗,但根本不是常年习武的元南聿的对手,被他三两下就捆住了手。 “聿儿,你要做什么?”元思空心中升起不降的预感。 元南聿捧着元思空的脸,冲他勉强一笑:“二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聿儿,不要……”元思空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说你会给爹报仇,我相信你,你千万不能在这里被抓住。”元南聿把钱袋塞回元思空怀里,泪眼朦胧,“二哥,我时常觉得,你我就是一个人,虽然你不愿意我跟你穿一样的衣服,但是……”他拽了拽自己身上跟元思空一模一样的衣物,“有时候也有好处吧。” “聿儿,你不准去,我会恨你的,聿儿……我求求你……”元思空拼命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拼命想要将元南聿留下,身边这个人,是他仅剩的温暖啊! “二哥,你也说了,聿儿长大了,该有担当了。”他抱住了元思空,紧紧地抱着,哽咽道,“你开心,我便开心,你痛苦,我也痛苦,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也愿意。” “我已经没有爹了,聿儿,我不能再没有你……”元思空快要没有力气了,巨大的悲伤彻底将他击垮,他只剩下哀求,“聿儿,不要这样……我已经没有爹了啊,聿儿,不要离开我……” 元南聿低声道:“二哥,保重。” 元思空只觉后颈一阵痛麻,眼前一黑,身体软倒了下去。 ---- 元思空艰难转醒时,已过了一夜,天光乍亮,乌云低垂,似有暴雪将至,压抑不已。 他茫然看着四周,只觉身体被冻得几乎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聿儿…… 他慌乱挣扎起来,麻绳绑得很草率,几下就挣脱了,他费力撑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聿儿! 冲进家门,元思空大叫道:“聿儿!聿儿!” 他希望一切都是假的,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元卯还在,元南聿也在,整个家都在,他只是做了个残酷的梦! 他祈求上苍,他愿用一切的一切去交换元卯和元南聿平安地回家。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元少胥,他的表情阴冷得犹如三九的河水。 元思空颤声道:“大哥,聿儿呢……” 元少胥冲了过来,一脚当胸,将他踹翻在地,厉声吼道:“你有什么脸回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少胥!”元微灵冲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不要这样,你这是做什么!” “是他!是他害死爹!是他害爹得罪了韩兆兴,都是他!”元少胥疯狂地冲了过来,对着元思空又是一脚。 元思空只觉得胸腹剧痛,内脏仿佛都在体内翻转起来。 陈伯夫妇也跑了过来,拉着元少胥哀求道:“大少爷,不要这样啊。” “是你害死了爹!”元少胥双眼赤红,神情癫狂,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聿儿也是为了顶替你才被抓走的,都是你——” 元思空蜷缩在地上,又冷又痛,心如死灰。 “少胥!你疯了吗!”元微灵死死抱住他的腰,哭喊着,“他们我们的弟弟啊!” “他不是我弟弟!”元少胥哭道,“姐,他姓燕,不姓元,他是捡来的!他是个灾星!他克死了他爹娘,又来克我们元家,他害得爹被斩首,他害得娘重病不起,他害得聿儿被流放西北,他害得你被退亲!他害惨了我们元家!你给我滚,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滚——” “少胥,别说了。”元微灵抱着元少胥大哭,“这不是空儿的错,你别说了,爹已经不在了,聿儿也不在了,家里只剩这几个人了……” “滚——”元少胥冲着元思空吼道,“爹当时就不该把你捡回来,就该让你冻死饿死街头!” 元思空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埋着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元府。 “空儿——” 元思空疯狂地跑着,他跑到泪水在脸上冻结成冰,跑到心肺几乎要碎裂,跑到双腿逐渐失去知觉,而后重重滚倒在地。 他仰躺在厚厚地积雪里,看着满天飞散的白霜,真像送葬路上挥洒的纸钱,可是上苍也在祭奠蒙冤而逝的人? 元少胥说得对,他大概真的是个灾星,如果当时元卯没有带他回家,让他死在街头,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至少他不会如此刻一般,生不如死。 不,他还不能死,聿儿被发配西北受苦,他要去救他,元卯污名加身、含冤九泉,他要为他正名、为他报仇雪恨。 谢忠仁,韩兆兴,葛钟。 元思空在唇齿间反复念着这些名字,就像在咀嚼他们的皮肉,恶狠狠地、怨毒地。他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人生吞、活剥,他要看着他们堕入无间地狱,受尽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 = = = 第一卷的最后一章,下一卷空儿就长大了,封野也很快就要出场了 休息三天,整理思路,星期天开更第二卷,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7章 十年后 春风一席,吹来槐花十里不胜香,李白桃红满城郭,正值京师一年中最是旖旎的五月时节。 今日风和日暖,云淡天高,满朝官员面上多带喜色,却不仅仅是因为气候宜人,而是当朝天子在诸多官员的劝谏之下,终于同意重开经筵。 经筵乃皇帝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始于汉唐,沿袭至今,为天子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是朝中大事。若是勤勉之主,则经筵当日日开设,学问日日不辍。 然而当今圣上多以圣躬微恙、盛暑祁寒为由拒开经筵,有时一年能开三四次已是鲜见。朝臣甚为不满,连连上书谏诤,斥责昭武帝惰怠厌学,有违帝道,皇帝也许是烦了,终于同意重开经筵,却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早朝过后,官员们移至文华殿。重开经筵,势必要举办一次典礼,鸿胪寺早已筹办好一切,大殿之上,案牍齐备,场面肃穆。 百官站于殿下,小声议论。 “今日讲官是谁?可曾听说?” “据说是两个小翰林,都是去年刚中的进士,颜阁老亲自选的。” “圣上时隔一年重开经筵,意义重大,怎就选了两个小翰林?” “你们有所不知,皇上说……”吏部尚书刘岸倾过身来,叹了口气,小声说,“说……‘不要再看以前那些老脸’。” 众官只能苦笑。 “肃静——”御前太监清了清嗓子,“恭迎圣上御文华殿。” 百官齐齐跪拜:“恭迎圣上。” 昭武帝陈炤(读招)在侍从的簇拥下步入文华殿,迤迤然坐于帝位之上:“平身吧。” 官员们刚起身,就见着昭武帝以袖半遮面,打了个哈欠。 内阁首辅颜子廉出列一步,拱手道:“陛下重回经筵,实乃明德正礼之举,有垂范天下之态,我等甚为欣慰啊。” 昭武帝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明显写着不痛快:“这下爱卿能放过朕了?” 颜子廉恭敬道:“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 “好了好了。”昭武帝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开始吧。” 御前太监于吉高声道:“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修撰沈鹤轩。” 只见一清瘦男子,着一身红色讲经服,双手持笏(读户),庄重地走了进来。他年不过而立,俊秀儒雅,眉宇间流动着一股泯然正气,一眼望去,就觉是襟怀坦荡之人。 此人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而且非一般的状元,是大晟近三百年历史里,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绝世英才。历朝历代推行科举,千百年来,能够连中三元的,也不过十数人。 作为小小的修撰,除了殿试和状元大典外,应该是没机会再见皇帝的,可沈鹤轩面色极为平静,既不因自己能够为帝王讲学而受宠若惊,也不因得见龙颜而惶惶恐恐,只是不卑不亢地下跪行大礼。 昭武帝来了兴趣,探身往前不算,还要掀开面前的玉旒(读流),想仔细看看沈鹤轩:“爱卿不就是那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吗。” 沈鹤轩拱手,庄重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昭武帝一怔,大概没料到一个小小修撰,竟如此耿直,他自讨了没趣,放下玉旒,端正了坐姿,看沈鹤轩的眼神也变得不耐起来。 底下朝臣悄声议论,有赞沈鹤轩敢于直言,不辱没讲学精神的,也有说他死板,早晚吃亏的。 沈鹤轩能听到两旁的窸窣之语,但眼睛都没眨一下。可等了又等,却没等到皇帝叫他平身,他才皱了皱眉,并非担心受罚,而是现在的发展不合礼法。 于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昭武帝才不情愿地说:“起来吧,讲吧。” 沈鹤轩这才起身,走到讲学案前。若是身份尊贵的讲官,皇帝是要赐座的,像他这样的七品小官,只能站讲。他手持案卷,今日讲得是《中庸》的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他讲起学来抑扬顿挫,有玉石之声,所讲既通达古道,又联络今理,且不乏自己的独到见解,对他的才学,百官皆是服气的。 但昭武帝显然并不这么认识,他坐在龙椅上哈欠连连,沈鹤轩讲得再好,在他听来也是枯燥无味。 沈鹤轩讲完之后,昭武帝很是敷衍地夸赞了几句,他面上流露失望,施礼退走了。 于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编修燕思空。” 这一位大多数朝臣倒是没怎么听过了,因此他们也狐疑起来,此人连三甲都未入,又是新科进士,怎会获此殊荣? 要知道在经筵上讲学的,不是已经身居要位、满腹经纶之人,就是被内阁挑选来,给皇帝或太子备用的侍读,沈鹤轩连中三元,得此机会合情合理,这个人又是何德何能呢? 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此人受颜子廉赏识了,毕竟去年的殿试,皇上并未亲临,由颜子廉代劳,因此这一年的进士,都算他的门生。 片刻,只见一身形颀长之男子走了进来,一样的暗红朝服,一样的双手持笏,但走得不如沈鹤轩那般拘谨,反倒有几分潇洒。 百官好奇,扭头去看,多少有些吃惊。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竟是颜如冠玉,俊美无匹,一声红衣衬得他白皙的皮肤仿佛在发光,波光流转之间,尽是一派风流才子的气度。 昭武帝复又好奇起来,但想到刚被沈鹤轩当众斥戒坐姿,也就只是轻咳了一声。 燕思空跪地行一叩三拜大礼,朗声道:“臣,燕思空,拜见圣上。” 这其实是燕思空第一次见到昭武帝。殿试时是颜子廉主持,状元大典他称病没去。 “爱卿平身。” 燕思空站了起来。 “爱卿,抬起头来。” 燕思空依言抬头。他看着端坐于金鸾大殿之上的真龙天子,那浑浊的双目、亏虚的面容、臃肿的身体,哪怕裹着雍容华贵的黄袍,也遮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腐朽与昏庸。 燕思空握着竹笏的双手暗自收紧,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昭武帝浑然不觉,赞叹道:“爱卿有潘安之貌啊。” 燕思空恭敬道:“谢陛下,微臣不敢以皮相自持。” “你进士第几啊?” “回陛下,第九。” “爱卿真乃才貌双全,可有婚配?” 颜子廉用力清了清嗓子。 昭武撇了撇嘴:“好了,开讲吧。” 燕思空走到讲学案前,翻开准备好的案卷。他今日讲的,也是《中庸》,讲“君子道不远人”,讲“‘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 燕思空声音清亮,徐徐而至,虽然不若沈鹤轩那般端重庄严,但也是引经据典、通贯古今,时而还要加上一些有趣味的话,慢慢地,昭武帝竟然听进去了。 “君子之道,道纯,则内外如一,仰则观向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执柯伐柯,苛求于人,不若苛求于己,忠恕之道,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讲到这里,他又说了一个滑稽典故,惹得昭武帝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给他赐了座。 燕思空讲完,昭武帝连连夸赞:“爱卿说得有趣啊,你这些典故,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可是真的?” 燕思空微笑道:“微臣不才,爱看些野史杂文,陛下且当笑谈罢,但讲学之义,孔孟之道,微臣不敢有半字谬言。” “哈哈,好,讲得好。”昭武帝指着燕思空对颜子廉说,“颜爱卿,此人可是你的学生啊。” 颜子廉躬身道:“正是臣的学生。” “你今日选得此人,不错。” “谢陛下,能令陛下感悟讲学之乐趣,老臣甚是欣慰,老臣在此恳请陛下,将经筵恢复至……三日一次。” 昭武帝却不买账:“此事再议吧。” 颜子廉却不气馁,还想说什么,于吉却接收到昭武帝的眼色,高声宣布:“今日经筵,到此为止,午宴已设好,请诸位大人前去赴宴吧。” 燕思空默默地跟着百官退出了文华殿,他走了几步,突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移驾的皇帝,堪堪是狼顾之相,眼神锐利至极。 ---- 在经筵上得到皇上的夸赞,燕思空可算大出了一把风头,有意结交的官员在路上不免与他寒暄几句,他面带微笑,应对的恭敬又巧妙。 午宴按照品级赐座。能够参加经筵的,至少都是三、四品以上官员,这里品级最低的自然就是燕思空和沈鹤轩。 俩人在离圣位最远的地方,坐一张桌子。 落座后,燕思空拱手道:“沈兄今日所讲,令小弟又有了新的想法,真是受益匪浅啊。” 沈鹤轩回礼,淡淡说道:“贤弟过奖了,你今日所讲引经据典、又趣味横生,为兄自叹弗如。” 俩人仅是落座的时候客套了几句,午宴之中,便几乎没再说过话。 燕思空一直在跟旁边的礼部左侍郎杨越把酒谈笑,沈鹤轩则一个人独自吃酒吃菜。 燕思空其实心里很清楚,沈鹤轩有些看不上他。倒跟进士第几无关,沈鹤轩看不上的,是他的巧言令色。他很羡慕沈鹤轩,单纯而正派,秉持着一股子尚未被玷污的正气闯入这浑浑宦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哎,你可听说,靖远王世子要回京了?” 燕思空一愣,猛地扭过头去,问向正在跟同僚闲聊的杨越:“杨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哦,靖远王的世子啊,听说他要回京了。”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小狼王’封野?此子不得了啊……” 燕思空握紧了酒杯,大脑阵阵地发木。 封野…… 一个如此遥远的名字,跟那段纠缠他一生的梦魇一般遥远,但也一般地清晰。 第28章 封野此次回京,名义上是代父述职。 述职还能以子替之,古未有闻,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述职,其实就是回来做质子。 二十几年来,在或死或辞了三任大同总督后,加之瓦剌愈发势大,封剑平破例成为了大晟史上第一个坐上总督之位的武将,这就意味着他不仅掌控了整个大同府的政权,也将二十几万兵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大同府距离京师,快马不过三四日,是中原的西北防御重地,一旦大同防线崩溃,瓦剌顺势而下,大晟半个江山就没了,因此昭武帝极其依赖封剑平,也极其忌惮封剑平,给了他兵权,同时将他唯一的儿子召回了京。 恐怕也只有陈炤这样的昏君,才敢将大同府十六州七十七县的政权和兵权都交托一人之手,令其拥兵自重,军威震主,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若知道自己的子孙如此荒唐,怕是能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但是,也正因为干出这事儿的人是陈炤,天下人才不至大惊小怪,毕竟当年放弃辽北七州天险,令辽东门户大开的,也是他。 当然,这对燕思空来说是个好消息,封野回京,对他来说更是一个好消息。 此时他正在翰林院,与沈鹤轩一同聆听颜子廉的教诲。 “你二人聪慧明理,是我大晟未来之栋梁之才,新科进士之中,我最看好你们。前日经筵,大体未叫我失望。” 燕思空道:“谢老师赐此机会,学生受宠若惊。” 沈鹤轩也拱手道:“幸不辱没老师名声。” “经筵之上,鹤轩讲学优异,但稍显枯燥,圣上不爱听,思空呢,虽然趣味连连,讨好了圣上,但未免失了讲学的严肃,在我看来,都还不够好,下一次经筵,你们互相讨教讨教,取人之长,弥己之短。” 俩人齐声道:“是。”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回去吧。” “老师今夜不归家了?”沈鹤轩道,“可是还有公文未批复?学生愿留下协助老师。” “不必,晚些我还要去拜访友人,你们回吧。” 二人躬着身子,慢慢退了出去。 行到庭院,燕思空道:“沈兄,梁随他们今日约了在百盛楼喝酒,听说是周觅星周公子作局,不如一起去吧。” 沈鹤轩客气地说:“多谢贤弟,我还有些公务未完,就不去了。” 燕思空笑道:“那小弟先行一步了。” 俩人拱手拜别。 ------ 周觅星是顺天府尹的大公子,此人考不上功名,但热爱诗酒,也爱结交名士,时常设宴款待八方。梁随则是京师近郊的世族子弟,与周觅星少时就有交情,同时他也跟燕思空同期中举,俩人交好,通过梁随,他结识了不少名流。 燕思空到了酒楼,梁随正在下面迎客,一见他就笑着走了过来:“思空啊,那‘三元郎’是不是又拒绝你了?”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私底下给沈鹤轩取了个外号叫“三元郎”,虽然也非恶意,但多少是有些看不惯他自命清高,从不跟他们玩乐。 燕思空无奈地一摊手:“还用说吗。” “周公子可一直想见见这位连中三元的奇才,不过我觉得,他不来也好。”梁随撇撇嘴,“免得得罪人。” 燕思空笑道:“是啊,走,进去吧。” 燕思空是赏识沈鹤轩的,只是看着他心无旁贷,整日忙于公务,性格又固执不通人情,心里只有叹息,这是个能做学问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当官,只怕早晚要遭大祸。 酒席之间,众人不免要问起燕思空那日经筵之上的事,他们早已听到流言,“听说那三元郎当面斥圣上坐姿不端,可是真的?” 燕思空苦笑道:“是啊,说‘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哈哈哈,他可真是个奇人。” “此人空有才学,怎地脑袋就跟榆木一样死硬。” “你可别说,我看正是因为他脑筋死硬,专钻孔孟,才能连中三元,不然……”一个进士恭维道,“以燕兄之才情,根本不逊色于他。” “就是就是,燕兄的诗画真真美煞我等啊。” “不敢当,万万不敢当。”燕思空笑道,“我净看些野史杂文了,难登大雅之堂啊。” 众人又互相吹捧起来,觥筹往来,气氛很是热烈。 不知谁又起头,说起了靖远王世子回京一事。 周觅星笑道:“我出门前,家父告诉我,世子的车马已行至驿站,明日一早就要入京了。” “我至今不敢相信,圣上竟然把兵权给了靖远王,这简直……” “谁说不是啊。” 众人肚子里有诸多话,平日不敢说,借着酒劲儿倒是敢言一二了:“所以才要把那小世子弄回京师啊,靖远王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拿住他就拿住靖远王了,陛下也并非毫无防备。” 梁随叹道:“我担心啊,这小世子不是省油的灯,难道你们都没听过他的传闻吗?” 今日周觅星宴请的大多都是新科进士,入朝不久,接触不到什么机要,自然知道的也就不多,众人顿时都对梁随的话好奇起来,纷纷要他说下去。 燕思空抿了一口酒,淡笑不语。 梁随道:“那小世子绰号‘小狼王’,从小生于军营,长于军营。” “哇,必是一员猛将了。” “岂止啊。”周觅星也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他天生神力,生得虎背熊腰,双臂垂膝,眼如铜铃,声若洪钟,鬓发浓密似兽……” 燕思空没忍住,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燕兄,怎么了?” 燕思空用力咳嗽起来:“酒……这酒够劲儿……” “哈哈哈,这是惩罚燕兄独饮,来来来,我们一起走一个。” 饮罢,他们催着周觅星继续往下说。 “总之,这‘小狼王’就是因其外形如狼所得。” “哦。”众人齐点头。 梁随道:“我倒觉得,这名号并非单指他的外貌啊。” “贤弟说得是,这小世子当真将门虎子,是个天生猛人,十一岁上阵杀敌,十四岁那年,他兄长中伏,他带着一队百人精骑杀入敌阵,将瓦剌大将斩于马下,抢回了他兄长的尸首,一战成名!”周觅星激动地跟着比划起来,“此后,他跟着靖远王冲锋陷阵,悍勇无比,大同百姓送了小世子另一个绰号——‘垂鬓战神’。” 燕思空眸中漾起一丝黯然,他又默默喝了一口酒。 众人赞叹道:“真乃英雄出少年。” 梁随道:“所以我说,把这样一个人召回京做质,实在令人惴惴不安。” “梁兄的顾虑在理啊。” “他明日进京?我可要看看这小世子究竟是何面目。” “哈哈,长成那般模样,怕是小儿看了要吓尿裤子。” 周觅星眼前一亮,猛一击掌:“哎,在下有一提议。” “周兄请说。” “这百盛楼是城内最繁华之所在,小世子进城,必要途径此街道,我们便彻夜豪饮,不醉不归,明日一早就在这里,一睹那小狼王的尊容,各位意下如何啊?” 梁随故作不悦道:“不好不好,漫漫长夜,周兄若不请对面醉香楼的姑娘来弹唱,我可这就打道回府了。”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 众人纷纷附和。周觅星向来生活奢靡,跟着他有酒有乐子。 不消片刻,七八位美娇娘便款款走了进来,歌舞一起,屋内更显纸醉金迷。 梁随喝多了,搂着燕思空的肩膀,调笑道:“思空啊,平日叫你去醉香楼,你都不去,今日可有机会款待你一番了,虽然,哈哈,是借花献佛。” 燕思空拍了拍梁随的胸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梁兄,你我都已入仕,私下里还是要谨慎一些。” 梁随是世家子弟,即便被人传出流连声色场所,也无妨大碍,但他不行,他不想让人抓住半分把柄。 “哎,你呀,是不是天天跟那三元郎共事,也被他传染了?才子风流,才子,风流,缺一不可嘛,哈哈哈哈哈——”梁随贼笑道,“不过,你见着美色也不为所动,该不会是……” 周围人嬉笑道:“莫非是燕兄口味独特,不爱女儿……” 燕思空笑道:“你们莫要取笑我,我一介乡下来的书生,不曾见过世面。” “哈哈哈,不对,我觉得不对,我看啊,是燕老弟貌赛潘安,这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有道理,思空如此姿色,你说是他嫖别人,还是别人嫖他啊,吃亏了,哈哈哈哈哈!” 一屋子人哄笑不止。 燕思空酒量极好,只是装着有了醉意,眼神依旧清醒而通透。看着这帮平素道貌岸然的公子名士如今丑态尽出,心中古井般平静。 他确实不爱女色,当然,也不爱男色,情色之于他,本就毫无意义。他要的东西,需要他以命相搏,又怎会在低级的欲念之上迷失自己。 半夜时分,有人已经醉得卧榻不起,有人搂着姑娘去了隔壁,屋内没有掌灯,燕思空坐在软榻之上,任初春的凉风吹散酒意,看着窗外繁华似锦的京城夜色,陷入了沉思。 十年了,竟已过去十年了。 他改回了原本的姓氏,伪造了出身,如他生父所要求,十九岁才参加科考,一路高歌猛进,稳妥中举,是新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而后用了一年时间,结交权贵,摸索宦场错综复杂的关系,得到内阁首辅的赏识,在经筵之上被皇帝和百官所熟悉。 这对于一个新科进士而言,已经是顺风顺水。 可还是太慢了。虽然为了不露锋芒,他不敢考进三甲,但以普普通通的名次,要挤下那么多人龙人凤,得到目光老辣的颜子廉的赏识,当真废了他好一番功夫,下一步,他必须成为皇帝或者太子的侍读,否则恐怕要穷尽一二十年,才能接近权利的中心,他等不了那么久,他绝不会让那些人寿终正寝。 燕思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了眼昏暗的街道,想到了今日他们谈论的中心——“封野”。 他派人查过封野,因此那些传闻,他早已熟稔于心。 可那个人,究竟变成什么样了?不会真如他们所说,鬓发浓密如兽吧。燕思空微微一笑,仰躺在了软榻之上,睡意沉沉来袭。 封野,一别十年了,他作为“元思空”的过去,一别十年了。 ----- 燕思空是被人摇醒的。 他睁开眼睛,就见梁随浮肿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思空,起来了,小世子进京了。” 燕思空本能地翻身坐了起来,但又马上放缓动作,软趴趴地靠着窗棱,以手抚额,做头痛状,担心梁随看出他会功夫。 “嘿,我也头疼得紧,看完小世子,我便让人送你回家。” 燕思空摇头苦笑:“多谢梁兄。” 昨日酒宴的人大多都醒了,聚在窗前,远远看着靖远王世子的队伍进了城。 京城之内,除非特许,或执行机务之要,否则是不准骑马的,可他们分明看到那队伍之首,一人稳坐于大马之上,只是头戴蓑笠,看不清面目。 “好家伙,圣上居然准他骑马进京。” 队伍越行越近,燕思空只觉心脏用力跳了几下,他紧盯着马上之人,十分想透过蓑笠,看清里面装着一个怎样的人。 那人铠甲加身,身形高大魁梧,坐于马背之上,腰板挺得笔直。 “嘿,他定是满脸鬓发如兽,才把脸遮起来的。” “有道理,看这身形,哪里像是十七八岁之少年。” “我说,靖远王生得此子,会不会跟他引狼为师有关?” “恐怕是……” 那队伍经过百盛楼时,为首之人突然轻扯缰绳,竟停了下来,他一停,随从也立刻停下,一看就纪律严明、训练有素。 街上围观的百姓和楼上众人都怔住了。 只见马上武将,突然抬起了头来,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 众人皆惊,燕思空更是心头一颤。 蓑笠之下,黑绸覆面,只能看到一双狼一般犀利的眼睛,仅仅是一眼,就仿佛要扑将上来,将人活活撕成碎片。 楼上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燕思空更是本能地将探出窗外的头缩了回来。 他很快低下了头去,垂于两侧的长腿复又夹了夹马腹,走了。 燕思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不禁想起十年前初见封野的情景。 那个只有八岁的男童,趴在马背上,睡得口水直淌,憨态可掬,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此刻一个美梦重要。 十年啊,他变了,封野也变了,已是物非人也非。 第29章 靖远王世子回京的消息,一时在京师权贵间引起不小的震荡,很多人都存了结交之心,当然,也想瞧瞧那传闻中凶悍孔武如兽的小狼王究竟是何尊容,几日来轮番上门拜谒,但不管谁来,均被以“世子车马劳顿,身体违和”为由拒绝了。 一时惹得京师名士颇为不悦,关于他的流言也变得更加离谱。 燕思空听闻此事,只觉好笑。常人大约以为封野是因为身为靖远王世子才这般傲慢,其实他屁大点儿的时候就那德行了。不过,这倒也提醒他,须寻个妥当的时机与封野相认,靖远王位高权重,想要攀附世子的人多如过江之卿,他不能唐突了。 却没想到,他很快就有机会见到封野了。 昭武帝要在山海围场举行一次春猎,同时为封野接风,京师大多官员贵胄都在宴请之列,封野无论如何,也不能拒了皇帝的邀约。 那山海围场是皇家猎苑,水草丰美,鸟兽遍地,当年太祖皇帝相中了这块“万里山河通远缴,九边形胜抱神京”的宝地,自此之后二百余年,陈晟王朝的子孙都要在这里寻猎,作为自己的成年礼。 燕思空自然未受邀,但与颜子廉略微恳求了一下,也就跟着一起去了。他知道自己恐怕连靠近封野的机会都没有,但能看看封野的真面目,也一解好奇吧。 ---- 春猎当日,颜子廉的车夫接上燕思空,二人同乘,前往山海围场。 路上,颜子廉抚须笑道:“鹤轩便不爱凑这样的热闹,你倒是喜欢。” 燕思空把颜子廉对他们两人那微妙的心思摸得差不多了,假装没听懂话里有话,高兴地说:“学生从未见过寻猎,何况是皇家寻猎,必然是盛况空前啊!” 颜子廉是三朝老臣,为官四十载,看人的眼光毒得很,颜子廉赏识沈鹤轩的才学气度,却又不喜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反观燕思空呢,倒是机灵聪慧,但又稍显圆滑了一些,总不能尽善尽美。 燕思空知道自己的野心早晚藏不住,为了不引起颜子廉的顾虑,他要时常伪装出因为年轻而露怯的稚气与好胜,让颜子廉觉得他易于掌控。 身为内阁首辅的颜子廉,表面上位极人臣,实际上一直受到谢忠仁等阉党一派的打压,多年来如履薄冰,如今东宫太子即将出阁讲学,给皇上或太子——尤其是太子——挑选侍读,是他可以掌控的一件至关重大的事,甚至决定着大晟未来的朝局,他必须要挑选可信任又可掌控之人。 燕思空在努力去契合颜子廉的理想,否则也不会以进士第九的身份,用一年时间就得其青睐。颜子廉或许目光老道,但身在朝堂四十载,所接触之人,翻过来调过去,无非皇亲国戚、官绅贵胄,而他的十年时间里,接触三教九流之人无数,在时机成熟之前,他定会“扮”好一个符合如今身份的燕思空。 果然,颜子廉佯做严肃状:“你央我带你去春猎,难道是为了好玩儿吗?你已是大晟臣子,不可失了庄重。” 燕思空拱手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轻浮了。” 颜子廉点了点头:“今日春猎,陛下意不在狩猎,而在世子啊。” “老师的意思……” “那小世子年少气盛,仗着其父重兵在握,谁也不放在眼里,将登门拜谒之人都拒于门外,陛下召他回京,本就是为了掣肘靖远王,他还这般傲慢,怎能不趁机杀杀他威风。” “老师说得有理。”燕思空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陛下要如何杀他威风?” 颜子廉摇摇头:“为师也不知啊,但今日定有好戏看。” ---- 到了山海围场,广阔的草原之上,竖起了十几顶军帐,被拥于中间那最大、最气派的一个,皇家大旗正迎风招扬。 春猎将要开始,皇上带着他的后妃皇子一干人等,坐于上位,燕思空暂别颜子廉,找到了周觅星、梁随等人,与他们坐在一起。 落座之后,燕思空控制不住自己,在主台周围寻找起一个人。 “思空,看什么呢?”梁随问道。 燕思空的喉结轻轻滑了滑,尽量用平静地语调说道:“小弟一直想一睹谢公公尊容。” “哦,那儿呢。”梁随小声在燕思空耳边唾道,“个老不死的。” 顺着梁随的目光而去,燕思空看到了一个着银丝织锦缎华服的老太监,他双鬓业已染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却依旧掩不住那锐利的瞳眸,他踹手端坐于桌前,定定地不言语,不知道脑子里又在转着什么歹毒心计。 燕思空难抑滔天恨意,垂于桌下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袍襟,低下头以掩饰自己。 谢忠仁,就在自己眼前了,他恨不能亲口尝尝这阉贼的血肉! “思空,怎么了?” 燕思空顿了一顿,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常态,他淡笑道:“无事。” 周围传来一阵喧声,周觅星叫道:“哎,小世子来了!” 所有人都朝着后方看去,但见一骑轻骑踏绿而来,草波浮动如浪潮,一匹纯白骏马便如低空掠过水面的白鹭,轻盈矫健,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翼拔向晴空,充满了力之美。 而马上之人,更叫所有人看愣了。 那是怎样一个俊美英挺的少年啊,眉宇般般入画,脸庞曲线若雕塑,一双深邃眼眸锐意正盛,狼一样摄人心魄,明明是高大男儿,嘴唇却似涂朱般殷红,浓黑的一绺束发跟着骏马的鬃毛一起迎风飘扬,那飒爽英姿犹如天神降凡,叫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他很快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用力抱拳,动作一气呵成,不卑不亢地大声道:“微臣封野,叩见皇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豪迈不羁的少年声,回荡在整个围场,震荡着众人的心脉。 昭武帝大约也是被封野震慑到了,顿了半晌,才道:“啊,爱卿平身吧。” 封野站起了身。 他一袭玄色骑装,仅佩戴胸甲和护臂,将他的腰身收紧,衬得极其修长健硕,便是身形也鹤立鸡群。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距他不过十数丈之遥的人,一时心潮澎湃,难以形容此时的滋味儿。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半点快乐,但能在这冰冷的皇城之内,见到一位故人,确实给了他一丝慰藉。他甚至想,不若就这样吧,当做俩人从未相识,以后也形如陌路,内心至深的地方,也许“元思空”一息尚存,不愿意利用封野。 许皇后轻笑道:“封将军的儿子真乃丰神俊朗,本宫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 昭武帝摸着胡子,笑了笑:“确是如此,皇后啊,封野尚未许亲,此事要劳你多上上心了。” “陛下尽管放心。” 封野不动声色地拱手道:“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这些年,他步步为营,但凡决定踏出一脚,便坚定无移,可此时,他心中竟犹豫了。 第30章 昭武帝问道:“你父可安好啊?” “谢陛下关怀,父亲偶犯旧疾,不过最近日暖,已好多了。” “是何旧疾,严不严重?” “都是经年累月受的伤,暂无大碍。” 昭武帝“哦”了一声,轻咳道:“靖远王镇守边关三十载,鞠躬尽瘁,乃我大晟第一功勋之臣,望他万万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微臣定当转告父亲。” 昭武帝又问道:“听闻,你近几日因旅途劳顿而身体不适,可好些了?”封野将访客拒之门外的事自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 封野眉毛都未抖一下:“回皇上,微臣好多了。” “是好多了,还是好了?”昭武帝微微倾身,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封野脸上的表情。 封野略一思忖:“……好了。” “好,好了就好。朕啊,听闻你十一岁便随父出征,武艺超群,胆色过人,还听说……呃……听说你能使一石(读旦)枪,开二石弓,可是真的?” 封野拱手道:“微臣不敢欺瞒,是真的。” 四周哗然。 寻常成年男子,尚无一石之重,这小世子年纪轻轻,竟敢放此豪言,实在叫人骇然。 “不可能。”粗嘎的声音响起,一满面熊须的魁梧大汉走了出来,抱拳道:“陛下,臣失礼了,臣就不信。” “哈哈哈。”昭武帝指着那人道,“封野,这位常实常将军,乃京城第一大力士,他使的弓,平时没人拉得开,你敢不敢试试呀?” 封野斜睨了常实一眼,眉梢都流泻着不动声色的傲慢:“有何不敢。” 常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喝道:“拿老夫的弓来。” 梁随激动地揪着燕思空的袖子:“思空,你说小世子能拉开吗?他……他也就常将军一半儿那么薄吧。” 燕思空道:“拉不开也不过丢点面子,有何大不了。” “嘿,你看他是丢得起面子的人吗。”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十年过去了,此人只是比年幼时更加骄狂,却没了那时的可爱,他倒希望封野能“丢点面子”,如此目中无人,早晚要受教训。 常实的弓比普通的弓大上一圈,弓身乌黑,粗如蟒蛇,就算不做弓使,当做弯棍,着实打下去,怕是也要头破血流。 常实叫来两个小卒:“你们俩试试这弓,别叫人说老夫糊弄大家。” 俩人面面相觑,只得一人持弓,一人用力去拉弓弦,但见他双手持弦,全身往后仰,憋得满脸通红,弓弦也不过微微张开,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往内收吸,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小卒拱手道:“常将军,我等实在拉不开。” “退下吧。” 封野嘴角微微抖动,一脸嘲弄。 常实接过那面弓,低喝一声,腰身微弯,用力拉开了弓弦,他双臂肌肉暴起,仿佛马上就要涨破衣物,他直起身,瞄向远处的靶子,射出了一箭。 光是听着箭矢离弦时的破风之音,就能想象这一箭之威力,只见它一头扎向了靶子的竖杆,将整个靶子拦腰挫断了。 四周爆发出吆喝声:“好!” “厉害!”众人纷纷鼓掌。 燕思空跟着拍了拍手,不免腹诽一句“愚蠢”。 常实用力喘了口气,面带得色,转身向昭武帝邀功:“臣,献丑了。” 昭武帝喜道:“常将军不愧是我大晟猛将啊,来人,赏银百两。” “谢皇上!” 场上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封野身上。 常实是出了名的力大如牛,除了他,还没人能使得了这把弓,封野虽是矫健修长,但身形还有着少年人的劲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拉开这二石强弩。 封野信步走了过去,他那年迈的随侍跟在其后,为他戴上了护掌,然后默默退居一旁。 封野接过弓,在手里掂了掂,勾唇一笑。 燕思空也不免有些紧张,跟在场大多数人一样,他是不信封野真的拉得开这把弓的。 封野却突然高举起弓,用力往地下插去,弓身多余出来的一小截木柄,插进了土里,那把弓就这样“站”了起来。 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封野抬起一条长腿,踩在了弓身之上,双手握弦,身体后仰,低喝一声,用力拉开了那把二石重的大弓! “这……这算不算犯规啊。”梁随小声嘀咕。 燕思空面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既是拉开了,怎么算犯规呢。” 弓弦紧绷,箭矢如闪电般急飞而出! 刹那之间,所有人的脑袋都齐齐转了个方向,看向靶子。 那支箭竟穿心而过! 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封野放下弓,拍了拍手,道:“山野村夫也扛得动大石,却没人扛着石头上阵杀敌,箭不致敌死,弓再重有何用。” 常实的脸顿时涨红。 燕思空微微蹙起了眉。 沉寂片刻,顿时掌声雷动。 昭武帝也回过神来,竟似有些无措地往台下看了一眼。 燕思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谢忠仁给了皇帝一个安抚的手势,他警觉起来,看来颜子廉说得对,今天他们是存了心要给封野下马威,恐怕这还没完。 一个小太监跑上台,在昭武帝耳边悄悄说了两句,昭武帝笑了,镇定下来:“爱卿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得了,封家军后继有人啊。” 封野恭敬道:“臣不敢当。” “既然爱卿真的拉开了这把弓,朕怎么都要重重地赏你。”昭武帝拍了拍手,“来人啊,将狄将军进贡的那只马儿拉过来。” “是。” “封野,朕近日收了一匹马,一匹烈马。”昭武帝故作神秘道,“此马乃天山草原马王,狄将军亲率百人精骑,围了它三天三夜才擒下。传闻此马日行千里不懈,黄金万两难求,好马当配良将,此马性格极为爆烈,至今还没人能驾驭,今日你若驯服它,它就归你了!” 封野眼睛一亮,来了兴致。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清透的嘶鸣,配着蹄声哒哒,从远处传来。 众人探头看去,但见一匹高昂熊俊的马踏地而来,它赤若朱砂,又若烈焰,毛色炳耀,长鬃飞扬,泛着油亮的皮毛覆盖着虬结的块块肌肉,一眼望去,比起马,它更像一头猛兽,要足足三个汉子才能拽住它。 众人纷纷赞叹:“好马啊,一看就是绝顶好马。” 燕思空更是看得如痴如醉,这十年里,他就是靠着养马的本事才没有饿死,他对好马的喜爱不亚于任何一个武将,这匹马,毫无疑问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马。 那马儿被拴在了绑马石上。 封野目露惊喜,围着它慢慢走了一圈,它硕大的鼻翼用力扇动,四蹄烦躁地翻腾,随时准备一脚踢死眼前的人。 封野问道:“陛下,此马可有名字?” “既无主人,亦无名。” 封野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那我定要给它想个好名字。” 燕思空凭借养马十数载的经验,断定这匹马非一人可以驯服,它不是驯养的马,而是一匹野马,便如草原上的狮子,是头烈性的兽。这马连鞍都没上,封野若是被摔下马,丢脸事小,弄不好小命都要搭进去。 燕思空看了看昭武帝和谢忠仁,目光阴狠,他们……是想要封野的命吗。 他突然站起身。 梁随一把拉住他:“思空,你干什么?这有好戏啊。” 燕思空摆手道:“小弟实在憋不住了,去去就回。” “你呀你呀,快点啊。” 燕思空猫着腰离开了坐席。幸而他们坐得地方离主位颇远,封野也注意不到他,他绕过或坐或站的人群,跑向了一个人。 “老伯。”燕思空在那人背后轻轻拍了拍。 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他正是封野的随侍,他拿不准燕思空的身份,便道:“大人有何吩咐?” 燕思空客气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想了想,退出了人群:“大人请讲。” “如何称呼?” “草民姓薛。” 燕思空快速道:“薛伯,请你务必转告世子殿下,第一,不可硬来,先激怒马儿,消耗它的气力,第二,不可从身后上马,可趁它举蹄的时候钻入腋下抱住它的脖子……” 薛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三,是最重要的,你务必记清楚了。世子殿下要除履,用足尖去寻找马儿的最后一根肋骨,猛踢肋下,那处类人的中脘穴,马儿会巨痛,只要世子殿下在马上熬得住,它一定会服软。” 薛伯听得目瞪口呆:“啊……这……” 燕思空目光凌厉:“你记住了吗?” 薛伯被燕思空的气势震慑住了,连连点头。 “快去。” “敢问大人是……” “快去!” “是、是。”薛伯跑向了正在伺机上马的封野。 燕思空躲进了人群里,静静地看着。封野能不能制服这匹马,就看他在马背上能待多久不被甩下来了。 薛伯踮着脚,在封野耳边说了一通,封野狐疑地皱起眉,目光朝着薛伯适才站立的地方搜索,但并未见到什么人,他点了点头。 众人也议论纷纷,等着封野上马。 封野却不再急于上马了,而是继续围着马儿转圈,马儿受到挑衅,暴怒不止,奈何马颈被拴,也够不住封野。 这样足足僵持了一炷香,有人开始起哄了:“世子,再不上太阳落山了!” “世子莫非怕了?” “世子,快上马啊。” 封野蹙了蹙眉。 燕思空在心中默念道:“再等等,再等等……” 封野却蹲下身,脱掉了鞋子。 燕思空叹了口气,性子还是这么冲动。 这动作令人颇为费解,还未等看清封野要干什么,只见他已原地弹起,竟箭一般冲向了马儿。 马儿长啸一声,粗长有力的双蹄离地而起,迎面踢向了封野。 这硕大的马蹄,毫无疑问能一脚送人去见阎王。 封野却是一个苍鹰掠水,矮身贴着草地划过,漂亮地躲过了马蹄,然后足下一点,挺身一跃,双臂用力抱住了马颈,长腿顺势跨了上去,电光火石之间,人已经在马上了。 全场惊叹。 燕思空忍不住一笑,想起封野小时候要踩着两幅脚蹬才能上马,与如今这敏捷如狼的少年将军,判若两人。 上了马,挑战才算正式开始,那马儿果然发了疯一般原地弹跳,试图把封野从背上摔下去。 封野死死揪住了它的鬃毛,大腿紧紧夹着马腹,困难地用足尖去找马儿的肋骨。 马儿不停挣扎,封野光是稳住身体已是不易,几次半途而废,他咬紧牙关,执着地去数着肋骨。 一根、一根、最后一根! 封野目露精光,狠狠踹向了肋下。 马儿果然身体猛颤,喉咙里发出痛苦地嘶鸣,封野来不及高兴,因为它被彻底激怒,弹跃得更为癫狂,封野的牙齿上下碰撞,咬到了舌头,顿时满嘴血腥。 封野心里清楚,若是就这样被甩下去,乱蹄之下,不死也残废,他唯有驯服这匹烈性的畜生! 马儿继续凶猛挣扎,封野则咬紧牙关,一下一下,狠狠地踢向那个穴位。 燕思空紧握着双拳,口干舌燥,双目瞪出了血丝。 场上之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喘。只见封野满脸爆汗,嘴角溢血,面容极为狰狞,一对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地光,他们分明看到的是一只狼扑在了马背之上! 这场无声的较量竟持续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马儿的挣扎终于有了缓势,它明显累了。 封野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死死伏于马上。 终于,渐渐地,马儿不再挣扎,四蹄稳稳扎地,脑袋也垂了下去,屈服了。 封野长吁出一口气,浑身泄力,四肢瘫软下来,趴在马背上,几乎动弹不得。 这一次,竟无人吆喝、无人鼓掌,他们仿佛看了一场野兽之间的凶残搏斗,根本还回不过神来,“封野”这两个字,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眼里。 燕思空跟着松了一口气,慢慢退出了人群。 昭武帝无奈,只得将那匹马赐给了封野,他大概也没有心思再继续“试探”封野究竟有几番能耐,宣布春猎开始,命令他的皇子们出发去寻猎。 封野虽然累了个半死,但刚得一匹宝马,兴味正浓,吐掉嘴里的血,亲手上了鞍,骑着它就去狩猎了。 燕思空目送着封野疾风般的背影离去,淡淡一笑,转身离开了。 第31章 封野在春猎上开强弩、驯烈马,出尽了风头,还得到一匹稀世良驹,让人颇为眼红,“小狼王”之名登时响彻京师,即便再看不惯他的,也要感慨一句“虎父无犬子”。 不过封野依旧故我,不与人结交,甚至如深闺千金一般,几乎大门不出,他这般傲慢乖张,让想给他说亲的人都退避三舍。 那日之后,燕思空断了想要和封野相认的念头,这小狼王是头难以驾驭的猛兽,他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若是跟这样充满变数的人走得太近,难免弄巧成拙。 而且,封野是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念,他宁愿这点念只存在于记忆中。 ---- 一月之后,昭武帝受不住百官谏诤,又开了一次经筵,如此,互相妥协之下,君臣之间算是有了一月一经筵的默契。 此次经筵,颜子廉换了两个讲官,均是新晋翰林,表现可圈可点,但与沈鹤轩、燕思空一比较,则高下立现,就连昭武帝也问起“那个会讲野史趣闻的燕思空去哪儿了”。 二人眼瞅着前程似锦,在翰林院一众庶吉士、编修之间脱颖而出,而燕思空更易亲近些,所以时不时便有酒局。但谁请的能去,谁请的要借口婉拒,他心里掂量得清楚。 朝中两大派势力,一是以谢忠仁为首的阉党,一是以颜子廉为首的世族,已经明争暗斗了十数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之下,挥洒的是无数人的鲜血与理想,最终遭殃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这一切还远远未到头。 他虽是颜子廉的学生,但人微言轻,还轮不到他站队,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可当他有可能成为皇帝或者太子的侍读时,就不一样了,他必须谨慎选择与谁结交,既不能让颜子廉心生顾虑,又不能让阉党感觉到明显的威胁。这些日子里,他连在翰林院说一句话都要思忖再三,因为这里有不少人是阉党一派的,耳目众多。 近日,他们在龙图阁大学士霍礼的带领下,编修新的晟史,为了赶在皇上寿辰之前完工,日日熬到深夜,困倦不已。 修完一卷后,燕思空告别了同僚,打算回家睡一觉。 他俸禄微薄,雇不起车夫,只能徒步回家,幸而租住的宅邸离皇城不远,脚程快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到家。 京师已是夜幕沉沉,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时而有禁卫军巡视而过。 燕思空行过大街,拐进小巷,没走出太远,就感觉后面有人跟踪他。 他沉下气,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城内刚降过小雨,路上多有水洼,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水面之上,一轮残月高悬,同时后方闪过一道黑影。 燕思空皱起眉,突然顿住了脚步,高声道:“阁下何人?躲躲藏藏,未免太不磊落了吧。” 话音刚落,他只觉背后的空气有一丝颤动,他想也未想,猛然回身,抡起油灯砸向了身后之人,同时前踩一步,一拳击向那人胸口。 那人一身黑衣覆面,昏暗夜色之下,连男女都分不清,但见身形应该是个男子。俩人在暗巷里沉默地过起了招。 燕思空发觉此人不是劫道的,也并不想要他命,招招有所保留,便更摸不透对方是何底细,只想把那面罩撕下来一探究竟,可连探几招,都被避开了,此人功夫不浅,自己恐怕不是对手。 突然,俩人同时听到对街传来一队脚步声,应该是夜巡的禁卫。 燕思空张口就要喊,对方却突然手臂一展,毫无征兆地将一团气味古怪的东西扔在了他的口鼻上。 燕思空猛地打开那团东西,但已经晚了,他吸进去了一大口,顿时舌头发麻,头晕目眩,整个人开始原地打转,最后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 一缕阳光洒下,刚巧打在燕思空的脸上,他眼皮抖了抖,双目受到了刺激,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他无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眼睛,翻了个身,沉寂片刻后,突然惊恐地翻身而起,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雅致的卧房,仅是从那昂贵的木料就能看出主人身家丰厚,跟不用提床边随便摆放的面盆,都是厚厚地红铜所铸。 这是哪里? 燕思空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的身份被发现了?不可能,他花重金伪造了身份,甚至去学陌生的方言,改变自己的口音,就算派人去查,也天衣无缝,何况现在他有什么被调查的价值? 燕思空翻身下床,拿起桌上摆设的宝刀,出鞘一看,果然未开刃,但也聊胜于无。他持刀推开了门,打算出去一探究竟。 刚开门他就吓得退了回来。 屋门之外,庭院之中,赫然趴着一头巨大的猛兽! 定睛一看,那是一头灰黑色的狼,燕思空并非没见过狼,但狼不该如此巨大,眼前这只皮毛丰厚,身形壮猛如虎,趴在树下似是假寐,竟比一旁的石桌还要大上一圈! 燕思空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悄悄地、悄悄地退后一步,想要无声地掩上门。 可门刚阖上一半,那狼突然抬起了头,它竟是只独目狼,一只眼睛上覆着纹有金丝的眼罩,下一瞬,它站了起来。 燕思空动也不敢动。 那狼抖了抖周身毛发,一只独目是泛着淡蓝的白,满溢着令人胆寒的森森杀意,它起身之后更显雄壮,怕是有成人齐胸高,气势威慑犹如地狱罗刹! 燕思空真的害怕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害怕过什么,他不畏死,但真的不想尝试被利齿撕碎皮肉的滋味儿。他不敢关门,别说这个距离,他关不关得上,就算关上了,薄薄柴门,如何挡得住这样一只猛兽。 一人一狼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那只狼甩开爪子,朝燕思空慢慢走了过来。 燕思空不敢跑,生怕激怒了它,只能一步步退回了屋里。 狼就跟着进了屋。 燕思空不停地后退,直到后背绝望地抵住墙,那狼却在距离他不过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用那只恐怖的独目静静地看着他。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握紧了匕首,心想它若扑上来,自己就先了断。 他娘的,这把刀没开刃! 那只狼看着已经无处可逃的猎物,却似乎并不打算上前,只是那么盯着,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一狼继续在屋内大眼瞪小眼,气氛之诡异,难以言喻。 第32章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燕思空以背抵墙的姿势看似不费力,实则由于全身紧绷、一动未动,很快就酸麻不已,而心理上的折磨更是苦不堪言。 他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晃了晃腿。 那狼只是眼睛动了一下。 燕思空将刀横于胸前,壮着胆子,慢慢地顺着墙滑坐到了地上。 那狼依旧毫无反应,从头至尾保持着同一坐姿,神情严肃,仪态竟是无比地高贵。 事到如今,燕思空只好大胆猜测,这只狼并不打算吃他,而是在……看着他? 天下奇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燕思空心头一紧,直勾勾地盯着那敞开的门扉。 看到走进来的人时,燕思空怔住了。 虽是心中早有猜测,但见到封野的一瞬间,他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一阵难言的颤动,当封野以一种他读不懂的目光看着他时,前尘往事在眼前接踵而至,恍然间仿佛时光飞速倒溯,他们都退回了少年时,那永生回不去的少年时。 燕思空的喉结轻轻滑了滑,开口时,已是平静如斯:“世子殿下这是何意,可知劫持朝廷命官是大罪?” 封野冷冷一笑:“剖辱马尸是大罪,袭击亲王之子是大罪,你伏法了吗?” 燕思空的嘴唇微微抖了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仅仅有一个念头——他记得我。 那一刹那,竟似有万千委屈涌入心头,鼻腔猛地泛起一股酸意。 封野深深地看着燕思空,胸腔用力起伏了一下。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掩饰自己那莫名的情绪,低声道:“殿下……可否先让这头狼退下。” 燕思空紧抱匕首,不顾形象恨不能嵌入墙内的样子,实在有几分滑稽可怜,封野忍着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伸手摸了摸那只狼的脑袋:“什么叫‘这头狼’,它叫封魂,是我弟弟。”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可否让……封魂殿下……暂避?” “我们喝过一只母狼的奶。”封野抱住封魂的脖子,“它是不是很威风?” “……威风。” 封魂伸出厚实的肉爪子,把封野的手从它脖子上扒拉了下来,然后继续笔挺地坐着。 “我让它来看着你,怎么,吓成这样?”封野嗤笑一声,“你以前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殿下究竟有何指教?”燕思空也觉得自己龟缩于墙角的样子有些丢人,扶着墙站了起来。 封野重重哼了一声:“我还没问你,你倒敢质问起我来了。” “殿下想问我什么?”这一天发生的事过于震撼,他已经没脾气了。 封野顿了顿:“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好,我便让它走。” “下官定当如实回答。” 燕思空的连翻官腔听来很是刺耳,封野皱了皱眉:“那日春猎,是不是你给薛伯出了主意,助我驯服烈马。” “是。” “我若不找你,你打算何时来找我。” “……” 封野口气不善:“说。” “下官听闻世子殿下将所有访客拒于门外,猜想殿下不喜被扰,不敢唐突。” 封野眯起眼睛:“封魂,凑近点。” “别……”燕思空惊恐地缩回了墙角。 封魂却是站起身,款步走向燕思空,停在其身前几步之遥。 燕思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硕大的狼首,泛白的眼仁,以及根根清晰可见的银灰毛发,呼吸都变得极为谨慎,靠得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封魂有多么庞大和雄壮,这真的是一匹狼吗? 封野抱胸看着燕思空:“最后一个问题,答案若我不喜,你今天就这么跟它呆在屋子里吧。” 燕思空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怒骂封野:“殿下……请问。” 封野眸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凌厉地光芒:“你当年没死,为何不来找我!” 燕思空僵了一僵,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封野的眼睛。 俩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说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何情绪。 “说啊,你家变故之后,我爹特意派人去广宁接你,得知你被发配西北,又命人去寻,却说你已经死在了采石场……” “找你有何用!”燕思空突然大吼了一声。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瞪着封野,目光一片赤红。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爹被冤死在断头台上,他弟弟代替他被流放,客死异乡,当他把用命换来的钱拿去寻元南聿的时候,得到的是一个冰冷的死讯,那一刻他就知道,支撑他活下去的所有,只剩仇恨,惟有仇恨。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会有人当面赤裸裸地揭开他的伤疤。 已然这么疼。 封野的目光阴翳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大同……太远了。” 他最绝望无助时,也曾想过去大同找封野,但看着元微灵被退亲、曾经与元家交好的人都对他们退避三舍,他就失去了勇气。大同太远了,人心太远了,他要走的路布满荆棘,遍地鲜血,注定一生只能独行。 封野沉默片刻,拍了拍封魂的背,封魂转身就走了。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 封野闷声道:“你来找我,至少我不会让你受苦。” 燕思空心底微热,轻声道:“多谢殿下。” 二人陷入一阵尴尬地沉默。 毕竟十年未见,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今同朝为官,身份之悬殊不可回避,也无法再像儿时那般肆无忌惮地亲密了。 封野道:“你过来。” 燕思空迟疑地道:“下官尚有……” 封野霸道地说:“我叫你跟我走,怎么,被封魂吓得腿软了?” 燕思空只得跟了上去。 封野一路领着他穿过了蜿蜒迂回的雕廊,碧瓦朱甍(读萌),庭院深深,这座新购置的封家大宅当真气派。 远远地,燕思空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马粪味儿。 封野带他来了马厩。 燕思空心中升起一丝期待,他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那匹稀世良驹了。 果然,俩人走近马厩,那匹火红如霞的天山马王正在悠闲地吃着草,它一马霸占了四个马槽,其他马都躲它躲得远远儿的。 燕思空走上前去,却不靠近,怕被踢,只是赞叹道:“绝顶好马啊。” 封野抓起一根胡萝卜,塞进了马王的嘴里,边抚摸着它的鬃毛,看着燕思空谨慎地站于一丈开外,嘲笑道:“过来,它不咬人。” 燕思空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上了马儿的脸,那马也只是翻了他一眼,依旧故我地嚼着胡萝卜,他这才大起胆子,一路摸向马王的背脊、腹部、大腿,感受着那坚硬如石的肌肉透过掌心传递来的力量。 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马,真是天赐之物。 燕思空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让你来正为此事。”封野道,“我还没想到配得上它的名字,你来取吧。” 燕思空略一思忖,吟道:“传杯犹似少年豪,归鬓任霜,醉红未老,不如叫它‘醉红’吧。” 惟愿少年不老,醉红饮豪。 “‘醉红’。”封野眼前一亮,“畅饮似归少年时,这个名字好。” 燕思空看着封野意气风发的俊美容颜,淡笑着由衷说道:“只有殿下有醉卧沙场的英雄气概,也只有殿下的战马配得上这不老之名。” 封野明眸闪耀,璨过星辰,他得意一笑:“还是这么会说话,改日我带着你,驾着醉红跑上一跑,毕竟我能得此神驹,你有功。” “多谢殿下,只是下官公务繁多,恐会……” 封野突然低下头,凑了过来,燕思空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封野的脸贴得极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喷薄而来的温热的鼻息,只听得封野戏谑地声音响起:“你怎么变得这么矮了。” 燕思空无奈:“是殿下长高了。” “你也打不过我了。” “殿下言笑了。” “我送你的匕首呢?” 燕思空黯然道:“为图生计,当掉了。” 当年他被元少胥赶出家门,其实偷偷回去过一趟,他把封野送给他的匕首当了五十两银子,拿给了元微灵,让她带着全家尽早离开广宁。 封野沉声道:“当年你我二人的约定,你也早已忘光了吧。” 燕思空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他低着头,以掩饰眸中的悸动,轻声道:“下官遭逢变故,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 封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怪你了。” 燕思空禁不住微微一笑,眼前恍然浮现了封野别扭又可爱地小圆脸。 能再见到他,得知他安好,还未被他遗忘,已经……很足够,毕竟这世间怕是没几个人记得‘元思空’。 “饿了吧?跟我吃饭去。” “下官……” “我叫你做什么……”封野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就做什么,少说废话。” 燕思空心想,封野,怕是没怎么变。 俩人来到中庭,庭中一株大槐树绿盖成阴,满树槐花正灼灼开放,春风轻扫,粉白花瓣随风缱绻飘散,铺洒一地,如丝如絮,淡香弥散于空气之中,仿佛正被仙气缭绕。 树下,早已备好一桌酒菜,薛伯站在桌旁冲他们微笑,不远处,封魂倚着树干打盹儿。 这一副静好的画面,多年以后依旧令燕思空记忆犹新,哪怕现实已面目全非。 俩人走上前去,薛伯冲燕思空躬了躬身:“燕大人,昨夜多有得罪,望大人恕罪。” “昨夜是你?”燕思空有些惊讶,这薛伯看上去如此平凡,竟是藏了不俗的功夫。 薛伯笑道:“大人若仍觉不适,可以先喝一碗这鸡汤,润润心肺。” “我没事。”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但见罪魁祸首毫无愧色,也无可奈何。 封野坐了下来,燕思空不肯背对封魂,便坐在了封野旁边,被封野一眼识破,嘲弄道:“你就这么怕它?封魂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灵性得很。” “既是灵兽,更当心存敬畏。”燕思空心想,到底是畜生,万一发疯咬人怎么办。 封野笑道:“薛伯,倒酒。” 燕思空看着薛伯抱起酒坛子满上了两碗酒,头皮有些发怵。他虽然酒量不错,但大白天豪饮,简直像个浪荡子,不成体统。 薛伯倒好了酒,就退下了。 “你酒量如何?”封野端起酒碗,举到了燕思空面前。 “尚可。” “哦,那你又一样输给我。”封野把酒碗强行塞进他手里,命令道,“干了。” 燕思空无奈一笑,以袖掩面,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碗酒都灌进了肚子里,而后一抹嘴:“嗯,上好的寒潭香。” 封野看着燕思空手里干干净净地酒碗,微微色变。 “殿下请吧。” 封野撇了撇嘴,举起碗,豪迈狂饮,上下热烈滚动的喉结就如他一般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一碗饮干,封野豪气笑道:“好酒!”他一手提起酒坛,再满两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给我讲讲你的十年吧。” 第33章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眸中显出几分茫然,他缓缓道:“无非是四处流浪罢,做过杂役,养过马,给人润笔,做人伴读,还当过账房。”这些无一谎言,只是他隐瞒了更多。 “你是怎么逃出采石场的?” 燕思空忍着心头绞痛,轻描淡写地带过:“趁人不备跑了。”他转而问道,“殿下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春猎之后,我就想结识那助我驯服烈马之人,着人查了好些天,还派薛伯亲去辨认,得到的结果是——燕思空,二十三岁,昭武二十五年中第,时任翰林院编修,祖籍……潘阳府吉安县?” 燕思空沉默。 “虽然你改了姓氏,也并非什么潘阳人,但听到‘思空’二字的时候,我直觉是你,只是,你是怎么变成潘阳人的?” 燕思空依旧低着头,在思索如何应付。 封野伸手捏住了燕思空的下巴,强迫他面冲着自己,犀利地目光紧盯着他:“说,不许骗我。” 燕思空拽开封野的手:“我已一刀斩断过去,因此隐瞒了身世,求世子殿下念在旧情,为我保密。” 封野哼笑一声:“我若不念呢。” 燕思空道:“殿下不会的。” “你怎就这么笃定?” 燕思空摇摇头,微笑道:“殿下不会的。”封野本性未变,他一点也不担心。 封野看着燕思空白玉面上那浅淡笑容,仿佛一眼就把自己看透了,有些气恼,可又觉他颜如舜华,正灼灼开放,当真是万千难觅的翩翩佳公子。他把酒碗推到燕思空面前:“你干了这碗,我就帮你保密。” 燕思空斜睨了封野一眼,乐道:“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燕思空端起酒碗,再次豪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力抱拳:“谢世子殿下。” “行了。”封野不耐地推开他的手,“我不信你说的。” 燕思空一怔:“不信什么?” 封野眯起眼睛:“你当真要一刀斩断过去?” “……是。” “那你为何入朝为官?” 燕思空笑道:“读书人不做官,又能做什么。” “你就不想报仇?”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人微言轻,苟活已是不易。”他转而定定看着封野:“殿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啊。” “你……”封野不悦道,“你根本就不像元思空。” 燕思空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悲凉,嘴上却是调侃:“长大了嘛。”他给封野倒上酒,“来,既是久别重逢,值得醉上一场。” 封野也不再说话,闷头喝了起来。 几两香酿下肚,燕思空发现封野的酒量还不如自己,但却十分敢喝,喝得起兴了,非要拉上他去找封魂玩儿。 燕思空死活挣扎,却毫无用处,被封野硬是拽到了树干之下,扑到了封魂身上。 燕思空狼狈地就要爬起来,被封魂一爪子按在肩膀上,一只独目冷冷地看着他,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尖长獠牙,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封野枕着封魂,呵呵笑道:“你当我为何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抱有何目的,背后又是哪方势力,也懒得分辨,左右……”他重重打了个酒嗝,语气透出几分失落,“左右我回来就是做质,无所作为岂不更好。” 燕思空许是喝了酒,胆子大了不少,学着封野的样子,将半身依靠在封魂身上,那温暖而厚实的皮毛,竟给人一种奇异地安心,他道:“殿下虽不能上阵杀敌,但此举更为靖远王立下大功。” 封野晃了晃脑袋,嗤笑一声:“我宁愿纵驰沙场,九死一生,也不想在这里虚耗光阴。” “靖远王殿下让你回京,意味深长。他远在大同,朝中人多嘴杂,有不利他的言论,根本申辩不及,若有一个可全盘信任之人相辅,他才能在边关放心施展那稀世将才。你若坚持闭门不出,确是虚耗光阴啊。” 封野道:“我何尝不知,但我讨厌那些虚与委蛇。”他长叹一声,“让我清净几日吧,你当我闭门不出,就什么也不做吗,我要先探探底。” 燕思空沉默地灌了一口酒,思绪繁杂不已。 封野的背后,是手握重兵、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封剑平,若得此人相助,能省去他至少十年磨砺,平步青云,封剑平,肯定也需要一个更机敏的人来辅佐他的儿子。 难得他与封野是少时旧识,他无论如何,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 喝得犯晕的封野,突然梦呓一般嘟囔道:“你为何不问我这十年。” 燕思空心头一紧,饶是伶牙俐齿、学贯古今,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也许他本能地不想与封野太过亲近。封野似乎也并非需要答案,他已经闭目睡着了。 他扭过脸,看了一眼酣醉的封野,这仿佛不识愁为何物的轻狂少年,未来必是不可限量。 ---- 封野熟睡之后,燕思空打算起身离开。 可他刚一动,封魂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闷响,听来充满了威胁。 燕思空咽了咽口水,好言道:“封魂殿下,在下内急,去去就回。” 封魂的唇颚抖了抖,龇起了森白的狼牙。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恐怕没有封野的允许,他就是尿了裤子,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不一会儿,薛伯来了,燕思空总算见到了救星,说自己尚有公务未完,必须离开了。 薛伯这才派了马车,亲自将他送回了府。 ---- 第二日,燕思空去到文渊阁,亲向霍礼请罪,解释自己昨日何以无故缺席,霍礼看在他是颜子廉赏识的学生的份儿上,没有刁难,但沈鹤轩却是个一板一眼之人,斥责他影响了修书的进度。 梁随在一旁打圆场:“哎,看思空脸色发白,昨日定是十分不适,沈兄就别怪罪他了。” 见燕思空已有歉意,沈鹤轩也不至不依不饶,他道:“今日我领你们修近十年的,案卷都已经备好了,沈某恳请各位同僚务必勠力同心,若此事有所拖沓,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 之后,封野没再来找过燕思空,就好像那日树下畅饮,只是白日醉酒发的一场梦。燕思空并不意外,封野心高气傲,纡尊降贵与自己结交,自己还有意疏离,必然不会再主动了。 燕思空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现在却在封野一事上踌躇不前。 左右他现在每日忙到深夜,也没有空去想太多,得过一日是一日吧。 数不清是熬的第几个大夜,燕思空正在哈欠连连地埋头撰写。 突然,一个翰林许是为了驱散困倦,与身旁之人聊道:“我正修到广宁守卫战,你可听过此役?” 困得头直点地的燕思空,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那时尚年少,后来读过,真真是一场奇胜啊。” “韩总兵真乃当代名将,竟以寡兵孤城退金国十万大军。”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沉声道:“我听闻此事另有蹊跷,那人可丢过擎州啊。” 沈鹤轩敲了敲桌子:“此非闲话之地,不要拿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来讨论。” 燕思空胸中腾地蹿起一股奇火,许是累得神智虚弱,压不住自己的脾性,脱口说道:“道听途说未必假,编修正史也未必真,成王败寇,史书自古乃何人所撰?” 一屋子小翰林都震惊了。 平日里燕思空八面玲珑,相处一年有余,不曾见他说错过一句话,今日怎就为了一句闲谈,竟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这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恐酿大祸。 燕思空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沈鹤轩沉默地看着燕思空,放下笔,起身走出了屋。 燕思空忙追了上去:“沈兄,沈兄。”他抓住沈鹤轩,镇定了心绪,道:“我出言不逊了,沈兄可否放过在下。” 沈鹤轩皱起眉:“你当我要去做什么?去老师那里告你一状?” 燕思空清楚沈鹤轩为人,他绝非小人,但自己毕竟有错在先,若沈鹤轩一根筋非要追究到底,一句话也能让他功亏一篑。他放开了沈鹤轩,躬身道:“沈兄乃磊落之人,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沈鹤轩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千百年来,这皎皎之月高悬,也没能照出多少人间真假,真假只在天地,不在你我。你已为仕,当谨言慎行,我当你今日累糊涂了,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燕思空沉声道:“多谢沈兄。” “我出来透透气罢了,你回去吧。” 燕思空又一躬身,才转身折返。 他握紧了双拳,眼中迸射出浓浓杀意。老天无眼,明月瑕玷,才会让恶人颠倒黑白,让好人蒙受冤屈,既然真假只在天地,他就作翻这天地,定要那史书之上,洗掉元卯的污名! 第34章 颜子廉最终选定了沈鹤轩和燕思空作为太子侍读,未出众人意料。 太子霂(读木)刚满十三岁,出阁讲学实则已晚了几年,盖因其今年刚刚被策封。陈霂虽是皇长子,但其母妃仅是一个宫女,不得圣眷,母子二人多年来在宫中颇受冷落。皇后膝下无子,皇帝一直想立自己的宠妃之子,但遭到大臣反对,君臣之间拉扯了好几年,谢忠仁从中作梗,颜子廉以命相搏,立储之争的战火曾经烧遍朝野,多少人为此断送前程甚至是性命,才保住了大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统。 这都是燕思空入仕之前的事,他没有机会亲眼看看那立储之争的战况。 不过,立了太子,也不代表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继位,当今圣上冲龄践祚,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这漫长光阴绝非坦途,还有的小太子好走。 如今太子霂共有五位讲师,颜子廉为首,内阁次辅王生声和礼部左侍郎、龙图阁大学士霍礼为辅,再下就是沈鹤轩和燕思空两个侍读。 颜子廉身为内阁首辅,公务繁重,多为挂名,王生声是谢忠仁一派的,被谢忠仁安插进来监视太子,实际主讲的只有霍礼和沈、燕二人。 这一点,朝中人人都有数。 燕思空在入仕之前,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调查朝中大小官员的履历、乡属、党派,不仅是京官,包括外派的巡抚巡按和各府州县的重要官员,虽不能算详尽,但已然了解朝政大格局,进了翰林院后,更是用大量的时间去查阅过往的所有公文,加之一年多实地的观察,对大晟的官僚情况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他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颜子廉的赏识,是因为他摸清了颜子廉的喜恶、期望与顾虑,如今能够站在东宫之外,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而这一步走得尽在掌握之中。 站了不过片刻,便听着内监传唤他们。 颜子廉领着俩人进了东宫,跪地请安:“臣,叩见太子殿下。”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头顶遥遥传来清亮的少年音:“先生请起。”他顿了顿,又道,“二位也起来吧。” 燕思空这才站了起来,抬头望去。主位之上,坐着一顶顶俊美的少年,皮肤瓷白而双瞳如墨,哪怕在自己的宫中接见朝臣,也将背挺得笔直,小小年纪,已显王者威仪。 “给先生赐座。”太子霂说道。 两个内监忙将凳子搬到了颜子廉身前,颜子廉谢过后,坐了下来。 “听闻殿下前几日受了风寒,望殿下务必保重贵体啊。” “多谢先生,我已无大碍。” 俩人寒暄几句后,颜子廉才进入正题,他道:“此二人为老臣给殿下选定的两名侍读,他们都是去年新晋的进士,才华横溢,其中……”他看了看沈鹤轩,“沈鹤轩其名,殿下应该也听过。” 太子霂点点头:“听说你乃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沈鹤轩躬身道:“微臣不才,多谢太子殿下。” “这位燕思空,经筵之上连博圣赞,讲学高深而又不失趣味。” 太子霂的目光落到了燕思空身上,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也知道,听说你会讲些野史奇闻。” 燕思空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 “老臣选此二人,一是他们确实有真才实学,二是他们尚年轻,比起老臣和霍大人,殿下也许更觉轻松一些。”还有些话颜子廉虽然没说透,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太子根基摇摇欲坠,必须早早开始就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背景清白又前途无量的沈、燕二人正合适。 太子霂颔首:“日后,就有劳二位了。” 二人拱手,齐声道:“臣当不负殿下盛望。” 颜子廉抚须微笑。 燕思空见太子霂时不时要偷偷打量他两眼,倒是镇定自若。他自幼容貌出众,对旁人的过度关注已是习以为常,他也在打量太子霂,他要好好拿住这位深宫之中的小皇子,这可能是他未来最大的筹码。 ----- 皇上寿诞在即,编修工作也接近了尾声,燕思空终于有一日能够提早回家,休息上半天。 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买了两壶好酒,直接去了封府。 门房并不知燕思空是谁,按照惯例,直接回拒道:“大人,有所得罪,我家世子身体欠安,不见来客,望大人海涵。” 燕思空笑道:“我不是来求见的。”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壶,“只是路过此地,想起世子殿下请我喝了一坛好酒,礼尚往来,也想回赠殿下。你将这两壶酒给他就行。” “我家世子也谢绝财礼。” “区区两壶酒,算得什么礼?”燕思空哈哈笑道,“无妨,我就将酒放在门口了,世子殿下若看不上,尽管扔了吧。”说完潇洒地走了。 门房迟疑地看着燕思空,又看了看门口的酒壶,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燕思空回到家,一个四十上下、面容丑陋吓人的男人走出来相迎,燕思空道:“阿力,晚上备一桌酒菜。” 被唤作阿力的男人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原来他不会说话。 燕思空淡淡一笑,笃定道:“对,有客要来。” 他已下了决心。 对待封野,既不能主动逢迎,也不能太过疏离,俩人已非年少懵懂,若让封野觉得他别有目的,则他们那点本已经被时光磨损得差不多的旧情谊,马上就会烟消云散。 = = = 不好意思,这两天有点卡,有个剧情点没琢磨好 第35章 初夏正是多雨时节,但那雨总是细细绵绵,从不下痛快,反倒使得空气粘稠,更为闷热,实在惹人烦扰。 燕思空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暮色配烟雨,诗兴大发,却无人可以畅谈。 阿力是府上唯一的家丁,伴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当年黄河水患,民不聊生,他途径一个小县,救了眼看要饿死、仍坚持卖身葬父母的这个哑巴。 阿力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当时没看出什么特别,只是见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带在身边安全,一念之差,就将他买下了。 当年他与元卯相遇,不也是因为元卯的一念之差,才有了今后种种吗? 都是缘分吧。 后来发现,阿力之所以叫阿力,是因为此人力大无穷,虽然相貌丑陋,但人老实听话,从不自作主张,是个可以信任的忠仆。 他带着阿力一起参了起义军,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帮只会烧杀抢掠的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于是又带上阿力一起逃走了。 他从辽东一路南下,足迹踏过半个大晟河山,已知这个王朝病入膏肓,哪里都不会有安宁之处,但处于这风暴的中心,却是唯一能给予他宽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每天都离解脱更近了一步——无论是他死,还是我亡。 ----- 等到夜半时分,菜已经凉了,燕思空叫来阿力,让他把酒菜重新热一遍。 阿力没表示什么,转身就去热菜了,尽管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 燕思空淡定地坐在桌前等待。 饭菜还没端回来,只听得窗户吱呀响了一下,一股湿黏的风随之贯入了屋内,燕思空放下手里的书,扭过头去:“殿下何以不走门啊。” “你就送我两个空酒壶,不配我登门造访吧。”封野将那两个酒壶扔在了地上,木壶碰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其中却并无液体晃动的声音。 燕思空微微一笑,起身,施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封野撇了撇嘴,命令道:“还不给我擦擦。” 燕思空取过布巾,双手恭敬地递给封野,封野倨傲地睨着他,慢慢摊开了手。 燕思空无奈一笑,用布巾仔细地给封野擦着头脸、衣服上的薄雨。也许是因为封野过于高大,站在其身边,总有种莫名地压迫感。 封野低头看着燕思空:“你是什么意思?” “殿下所指哪般?” “别装糊涂。” 燕思空笑道:“我想殿下不喜与人结交,自然也不想让人知道你我有过交集,所以以空壶代为邀约,殿下若是赏光,下官寒舍生辉,殿下若是不来,下官也不至太难堪,对吧。” 封野看了看桌上摆放的碗筷酒具,微眯起眼睛:“我看你是料准了我会来。” “不敢。” “难道你还约了别人?” “这春夏绵雨夜,殿下不来,我与圣贤神交对酌,也是乐事一件。” 正擦着,房门被推开了,封野转过头去,就见一容貌丑怪、身形极为魁梧的大汉,端着几样酒菜,愣愣地看着他们。 燕思空道:“阿力,忙完你就去休息吧。” 阿力点点头,将手上酒菜一一摆好,倒着退了出去,还偷偷瞄了封野几眼。 待阿力掩上门,封野才皱眉道:“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仆役。” “有何不妥?”燕思空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请座。” “他若心怀不轨,贪你钱财,你打得过他?” 燕思空笑道:“我一小小七品编修,何来的钱财。” 封野想了想,也有道理:“你住的这破屋子,贼见了也要绕道走。” “如此才清净。”燕思空给封野斟上酒,“下官先敬世子一杯。” 封野看着燕思空独饮了一杯,愈发对此人捉摸不透,眼神自然也充满了探究:“你约我来,所为何事?” “我……”燕思空的神情染上几分落寞,“前几日,颜大人提了我做太子侍读。” 封野不动声色道:“好事儿啊。” “是啊,这不,酒宴邀约不断,都说要为我庆贺,若不是最近都在忙着修史,根本一个也躲不过去。” “既然如此……” “可我却没有一个真正想与之一起庆贺的人。”燕思空淡淡一笑,眼神有些闪烁,“想来想去,只想到世子了。” 封野一怔,心中的戒备顿时卸下不少,但见燕思空微颤的羽睫和黯然的目光,竟有种说不出的孤独,那模样像根小刺一样戳了戳他。 封野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他主动斟了酒:“好,我今日就为你庆贺。”他举杯道,“恭喜燕大人高升。” 燕思空也举起杯:“谢殿下。” 封野想起前次一顿酒,颇为不服:“上次在我府上,你竟先跑了,今天你没处可跑,我定要看到你醉过去。” 燕思空调侃道:“怕我还没醉过去,殿下先醉过去了。” 封野挑了挑眉:“今天咱们就探探底,看看究竟谁酒量好。” “奉陪到底。” 俩人觥筹往来,很快兴致就上来了,只是燕思空一直保持着清醒,故意装出微醺的模样,与封野闲扯:“那日我随老师去东宫见太子,他虽年少,但气度不凡,看来多年冷遇,也没有磨灭他的龙气。” “若是真龙,则瑞气千锤百炼也不灭。”封野啜了一口,“只是他如此年幼,而圣上正值壮年,以后的事还难说。” “这世道风云变换,便是明日的事都难说。”燕思空道,“时局如此难以预料,谁人也无法独善其身,世子还打算继续蹲守在家,大门不出吗?” “我正打算向陛下讨个差事。”封野看向燕思空,“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燕思空想了想:“陛下不会给你要职,若是闲职,恐又委屈了世子,我也说不好。” 封野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正是如此。顺天府副总兵赵傅义,乃我爹旧部,我决定先去他那里。” 燕思空心中早有猜测,但仍装出了然的样子。赵傅义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年领着顺天府两万兵马来援广宁的,正是此人,他道:“京师内外,有多少守军?” “不过三四万吧。” “如此,殿下不愁没事儿可干。”燕思空心想,区区三四万兵马,若没有靖远王镇守大同,瓦剌挥师而下,大晟就完了。 这话燕思空自然不敢说,可封野敢说,封野重重哼了一声,说出了人人心知肚明的话:“若非有我爹在,大晟江山早已不保,陛下还不断地派那些文官来管这管那,我爹想反,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燕思空拍了拍封野的膝盖:“你我酒间之言,就此打住吧。” 封野不以为然,眸中闪过一道狠戾:“如今终于让我爹把持了大同军政大权,却要我困守京师。” “若非如此,陛下怎能安心。”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世子,这也并非坏事啊,靖远王有你在京相助,岂非如虎添翼。” 封野眯起眼睛,酒似乎醒了几分:“你是何意?” 燕思空微微一笑,那眼神略带蛊惑:“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已说过,靖远王人不在朝,若有人对他不利,百口难辩,世子当自立自强,助靖远王稳坐大同,护佑中原。” 封野轻哼道:“这是当然,我十一岁从戎,无论是明刀是暗箭,我从未怵过,谁敢暗算我爹,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燕思空心中叹息,封野还是太小了,脾性又狂傲,一看就是不曾受过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俩人越喝越多,屋内酒气弥漫,熏也把人熏醉了。 封野醉得坐不住凳子,眼看身体直往下滑,燕思空上前扶住了他:“殿下,我扶你去休息吧。”他也喝得脚下虚浮,勉强撑住封野的身体,却是摇摇欲拽。 “我要……还要喝……”封野伸手要去够酒壶。 燕思空只觉封野重有千金,他两条腿直抖,想喊阿力来帮忙,却想起来他叫阿力去休息了,他实在没有力气将封野扶去客房,只好踉跄着将人甩在了自己的床上。 起身刚要走,封野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之大,当真不像醉酒之人。 封野用一双氤氲眸子迷蒙地看着燕思空:“你去哪儿?” “殿下,该休息了。” “没……喝完,你敢跑。”封野眨了眨眼睛,“我叫……我弟弟,咬你。” 燕思空有些想笑,但又困得笑不出来:“你还说它灵性,不还是个……呃,畜生。” “它自然灵性,我叫它咬谁,它才……才咬谁。” 燕思空抓住封野的手,想将他的手指掰开,可封野就跟小孩子在较劲儿一样,反而握得更紧:“你不准走。” 燕思空无奈,晃荡着站起身,硬要把手抽出来,封野突地一使力,将燕思空整个人拽上了床,重重摔在了自己身上。 燕思空的脑袋撞到了床柱,嘴里咒骂了两句,封野哈哈大笑:“你敢跑,敢跑?” 燕思空挣扎了几下,愈发无力。 “不准跑。”封野一把抱住了燕思空,将脸埋于他的胸口,闷闷地呢喃:“思空……” 燕思空的身体僵了僵,他仿佛回忆起了十年前俩人告别时的那个拥抱,只不过那时他怀里还是个瘦弱柔软的小童,如今此人根骨硬如铁,已是一员纵横沙场、出生入死的大将,一个真正的男人。 燕思空低叹一声,反复琢磨着封野叫的那一声“思空”,好像不是在唤他,而是通过他的身体穿透时光,唤着十年前的小小少年。 “……封野。”燕思空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尽管俩人的姿势极为别扭不雅,但晕眩的大脑让他忘了礼数,他只觉体会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 “……你死了,我伤心了好久……”封野愈发用力地抱紧了燕思空,“好久……” 燕思空的鼻腔涌起一股酸意,久久没有言语。 耳边传来了均匀地鼾声,他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忘掉了一切,只想就着这温暖,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第36章 每日清晨,阿力会把温水端到燕思空屋内,供他洗漱。 燕思空晨起要习武,往往这时候已经醒了,可阿力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内一股扑鼻的酒臭味儿,伴随着均匀的鼾声,足见踏上之人睡得有多香、多沉。 阿力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瞄了一眼,手里的面盆差点砸地上。 但见燕思空和封野抱在一起,睡得满床凌乱,平日里衣冠楚楚、风流俊雅的模样不复存在,活像两个舞榭歌台后的醉鬼。 阿力把面盆放在了凳子上,一扭头,正撞上封野冷冷注视他的目光,阿力吓得一激灵,不知所措地看着封野,那眼神跟狼一样犀利,令人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 封野轻轻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阿力躬身退了出去。 封野的觉很轻,行军打仗,常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性,阿力推门时他就已经醒了。 胳膊被燕思空枕了一晚上,已是酸麻不已,但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燕思空,那俊秀而不设防的睡颜仿佛带着能够凝固时间的平静。 封野看得入神,等他恍然回魂的时候,顿觉心头乱糟糟的,说不上怎么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撩起燕思空的一绺头发,紧紧攥在了手里。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燕思空才眼皮轻颤,有苏醒的迹象。 封野赶紧闭上了眼睛装睡。 燕思空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个尖尖的下巴,他怔了一怔,猛地起身,但见封野衣衫不整地睡在他床上。 燕思空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推了推封野:“世子,世子?” 封野睁开了眼睛,迷蒙地看着他。 “世子,起来了,我们都喝多了。” 封野懒懒道:“既是喝多了,为什么要起来。”他松了松痛麻不已的手臂,似乎打算继续赖下去。 燕思空哭笑不得:“难道你打算在床上躺一天?” “有何不可。” “这不成体统。” “体统算什么东西。”封野打了个哈欠。 “那世子好好休息吧。”燕思空说着就要起来。 封野却一把抓住了他,霸道地说:“我不起,你也不准起来。” 燕思空讶道:“这是何道理?” “待客的道理。”封野勾唇一笑,“是你邀约我在先,你总要尽地主之谊吧。” 燕思空无奈:“躺在床上如何尽地主之谊?” 封野突然将他拉向自己,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可以侍寝啊。” 燕思空推开了封野:“世子莫要开玩笑了,你饿不饿?我让阿力去弄点吃的。” “你怎么不如小时候有趣了。”封野撇了撇嘴,“那时你教我玩儿这玩儿那,天天都不重样。” 燕思空心想,那些好玩儿的都是元南聿教的,他少时本就只会读书。 封野坐了起来:“你别住在这个破宅子了,去我那儿住吧,带着你那个仆人。” “多谢世子好意,这很是不妥。” “有何不妥,封府大得很,不缺你一间屋子。” 燕思空淡道:“我在这里住得舒坦,多谢世子美意。”他身为朝臣,再不济,也不能去寄人篱下,况且,他有很多秘密,与人太过亲近,则多有不便。 “你是害怕封魂吗?”封野戏谑道。 燕思空诚实道:“怕。” “我让它离你远一些。” 燕思空但笑不语。 封野突然生出一丝薄怒:“你为何总要拒绝我的好意?当年我让你跟我去大同,你若答应了,何至于颠沛流离。” 燕思空徐徐说道:“这世间之事,从不能尽如人愿,世子得天独厚,怕是不会懂。” “你……”封野推开他,翻身下了床。 燕思空也跟着起身:“世子生气了吗?” “对。”封野扔下硬邦邦地一个字,往门口走去。 燕思空追了上来,挡在封野身前,笑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了。” “我怎么就和小时候一样了。”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才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惹我生气。” 燕思空噗嗤一笑。 封野哼了一声:“你小时候就是有惹我生气的本事,一见面就打我,我头发里的马粪足足洗了一天才洗掉。” 燕思空憋着笑:“还记仇呀世子殿下。” 封野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胳膊,一个擒拿手,将他身体反拧了过去。 燕思空叫道:“殿下……” 封野调侃道:“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你当时揍了我,我爹让我勤加习武,以后定要讨回去。” 燕思空咬牙道:“我现在哪里是殿下的对手,嘶……” 封野忙松开了手,将他扶了起来:“很疼吗?” 燕思空苦笑道,“我一介书生,殿下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在下吧。” “书生?”封野挑了挑眉,“薛伯试探过你的功夫,你与我装什么。” “仅做防身罢了,若是碰上高手,防身都不够。” 封野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讽刺,换了个话头:“下月初一,我要在府内设宴,款待京师的官绅世族,你也要来。” “是。” “还有,以后来我府上,光明正大的来。”封野咧嘴一笑,“你想见我,不需拐弯抹角。” 燕思空含笑道:“好。” ---- 那日之后,封野果然发出了众多宴请,说要向那些因自己身体欠佳而被拒之门外的各路名士谢罪,封野给了台阶,受邀的自然也就顺势下了,封府晚宴顿时成了近日来京师最热的话题。 燕思空没提自己已经受邀,怕梁随等人问东问西,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筹备,那就是给太子霂讲学。 第一次上课,他天未亮便起床,候在东宫时,也不过刚刚有了天光。 太子霂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甚至邀请他一起用早膳。 燕思空推却道:“臣不敢僭越,请殿下先用膳。” “先生何须客气。”陈霂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坐吧。” 燕思空推辞二三,才坐了下去。 “先生吃早饭了吗?” “还未来得及。” “辛苦先生了。”陈霂主动给燕思空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先生吃饱了,才好用心给我讲学。” “谢殿下。”燕思空心里对这小太子有了几分赏识,应是多年来,在这后宫之中看尽了人情冷暖,让他格外懂事,若能稳坐上皇位,也许会是一位明君。 “昨日是沈先生给我上的课,他讲得很好,就是为人严肃了些。”陈霂说道。 “沈大人乃饱学之士,八斗之才,殿下又聪慧过人,只要潜心修习,学问自当突飞猛进。” 陈霂点了点,淡笑着看向燕思空:“听说经筵之上,先生才学不输沈先生,而父皇更喜欢你。” 燕思空拱手道:“微臣惭愧,陛下许是日理万机,有些乏意,微臣说了点趣言,博得龙颜一展,如此而已。” 陈霂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燕思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是陈霂也未再说什么。 讲课时,燕思空以他一贯的风格,时不时就惹得小太子开怀大笑,另其十分专注。他从小听他生父在私塾授课,他爹便是个幽默风趣之人,办得私塾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他每次讲课,无论是给皇帝、太子讲学,还是为谋生计教小童读书,都像在延续着他爹的才学。 讲完早课,陈霂不禁夸赞道:“先生讲得真好,比任何人讲得都有趣,学问却只多不少。” 燕思空笑道:“能令太子有所收获,微臣幸甚。” “以先生的才情,怎会不进三甲呢?” “与微臣同期中第的,各个满腹经纶,微臣算不得什么。” “我不觉得,若先生死读那枯燥无味的八股,必中三甲,可那样一来,先生便不会有这般丰富的百家之思,讲学也不会这样妙趣横生,先生真乃奇才。” 燕思空谦恭道:“殿下谬赞了,微臣惶恐。” 提到此,燕思空心里不仅叹息一声。 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春秋战国那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一去不返。功名成了读书人唯一的出路,要功名便只能读四书五经,于是代代下来,曾经各有千秋的多种学思,已经逐渐凋敝,被扫入了难当大雅之堂的角落。 他幼时也一心遁入孔孟之道,长大后因为才学过人,才有时间读一些“杂书、邪书”,而少年时的巨变,摧毁了他过去坚信的一切,十年的流浪,让他真正见识了人间,若说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带给他的唯一益处,便是跳出了曾经思想的局限,他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他会用行动,让这个腐朽的王朝一一见识。 第37章 晚宴当日,封府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京城名流大半受到了邀约,欣然赴宴。 燕思空登门的时候,正见薛伯在门口迎客,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道:“燕大人,多谢燕大人赏光啊。” 燕思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你们可把封魂拴好了?”来了这么多人,若是让那巨狼出来溜一圈,恐怕要吓死几个。 薛伯噗嗤一笑:“燕大人尽管放心。”他嘱咐身旁的家丁,“带燕大人去上座。” “不妥。”燕思空阻止道,“我区区小吏,不便上座,让我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吧。” “这……” 燕思空笑道:“若你家世子有意见,我自会跟他解释。”说完也不等薛伯说什么,径直入了府。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气候宜人,酒桌就摆在了庭院里,燕思空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一个熟人——周觅星。 周觅星见到他也颇为惊讶:“燕老弟,好巧啊……”封野宴请的多是高官贵胄,燕思空虽刚升为太子侍读,但还算名不见经传,竟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能不让他意外。 燕思空也未解释,笑道:“小弟可否与周兄共席啊。” “请请请,快坐下。”周觅星道,“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理寺卿高大人家的二公子,这位是济南府张大人,正巧回京述职,这位是……” 几人相互拱手。 “这位啊,可是最近咱京师的红人。”周觅星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笑道,“繁花五月,圣上重开经筵,就是这位燕思空燕老弟,在那经筵之上以八斗之才、宸宁之貌,是艳惊四座啊,连圣上都大为称赞。” “哦,久仰久仰。” “我听说过,那经筵之上,贤弟风头无两,连那连夺三元的沈鹤轩都不及啊。” 燕思空谦恭道:“小弟不才,略有薄学罢了,翰林院内卧虎藏龙,小弟当真算不得什么。” “谦虚了,太谦虚了,哈哈哈。” “听闻贤弟被颜阁老提为太子侍读了?” 燕思空道:“正是。” 众人都两眼放光:“太子是否好学啊?” 燕思空笑道:“太子聪慧过人,敏而好学,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圣主明君。”他知道这帮人根本不关心太子霂是不是“好学”,不过是想从他口中打听些好料罢了。 他们还想继续探究,都被燕思空巧妙地挡了回去。 恰时封野出现了,满院宾客的目光顿时被那英姿飒爽、又野性不羁的小狼王所吸引。 封野今日着一身湖蓝色对襟常服,腰缠犀带,黑色长裤扎于滚金丝的锦靴之内,衬得他窄腰长腿,俊逸挺拔,真是看一眼都叫人自惭形秽地好皮囊。 封野先是向众宾客请罪,解释了因自己水土不服、身体抱恙不能见客云云,然后又代靖远王致谢,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那份渗入骨髓里的傲气,即便是说着谦恭的语言,也根本遮掩不住。 封野一边说,眼睛一边在四周巡视起来。 燕思空听得周围在窃窃私语,议论封野的容貌,靖远王的势大等等,他过耳不闻,目光忍不住就要飘向封野。 当俩人的目光隔着老远相会的时候,燕思空嘴角轻扯,掩饰着笑意,他知道封野刚刚定是在找他了。 晚宴开始了,舞乐升平,觥筹交错,气氛颇为热烈。 燕思空和周觅星等人喝着酒,心思却不在此处,他时不时偷偷瞄上几眼,就见封野在与人把酒谈笑。 封野自小生于军营、长于军营,不免带着一股沙场男儿的狂放不羁,处事言谈都明显缺少礼教,有时直白到咄咄逼人,当然,繁文缛节也并非就是好事,说他不拘于礼教也无可厚非,可场面之上,燕思空是多少有些担心他礼宴宾客,却反而会得罪人的。 但见他似乎还游刃有余,心中才稍安。 舞乐去了一波后,都察院佥都御史裴范佳酿在腹,诗兴大发:“诗酒诗酒,有诗才有美酒,在下提议,有诗的赋诗,有酒的敬酒,如何啊。” “好!” “裴大人先来一个!” “那在下就先抛砖引玉了。”裴范笑得满面红光,举着酒杯,摇晃几下,高声吟道: 蚕叶春风起,苍葭晓露团。鹤鸣初警候,雁上欲凌寒。 月镜如开匣,云缨似缀冠。清尊对旻序,高宴有馀欢。 “好,好诗!” “来,我们敬裴大人一杯。” 裴范开了个头,士大夫们也各个技痒,纷纷吟诗作赋,以诗酒会友,真不辜负这清风明月曼妙时。 轮到燕思空这一桌时,周觅星起哄道:“我们这桌,便让燕贤弟来。” 封野端着酒杯,款步走了过来,含笑看着燕思空:“听闻燕大人才情高绝,我等甚为期待呀。” “原来世子也听说过燕大人。” “经筵之上独得圣赞,谁人没听过呢。”封野朝燕思空举了举杯,“请吧。” 燕思空微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那在下就献丑了。” “请。” 燕思空看了看手中铜樽,略一思忖,以郎朗清律,徐徐吟道: 天公出美酒,相从步云衢。 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 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 垂露成帏幄,奔星扶轮舆。 一诗吟罢,众人皆惊艳不已。 “好一个‘天公出美酒,相从步云衢’,一壶酒下肚,我等要直上云霄了,哈哈哈,美诗啊,真真是美诗。” “好诗,燕大人当真惊艳我等啊。。” 燕思空连连道:“客气了,客气了。” 封野微眯起眼睛,看着燕思空透红的俊颜之上,那氤氲着醉意又饱含才情的双眸,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他听着四周对燕思空的艳羡与夸赞,就好像是在夸自己一般得意。 “燕大人,我要敬你一杯。” “燕老弟,来来,这杯你得喝,下月十五,我府上的赏月宴,你可要来呀。” “燕大人,我也敬你……” 眼看着燕思空要被敬酒的给淹了,封野一步挤到了燕思空身边,拿过了他手里的酒:“诸位,这般轮番下来,燕大人怕是要横着出去了。” “哈哈哈,世子怎地突然挡起酒来了。” “我虽是个武将,但父亲从小教导我要惜才。”封野笑道,“不若我代燕大人自饮三杯,剩下的,留作下次吧。”说完,也不等那些人同意,将燕思空的酒一饮而尽。 燕思空想要阻止,却是不及,他心想,封野酒量还比不上自己呢,怎么有胆量帮他挡酒? 封野却是根本不容别人置喙,快速地灌了自己三杯,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识趣的都纷纷退开了,这小世子气势迫人,仿佛再敢往前一步,他就要咬人了。 众人散开后,封野身形晃了晃,燕思空扶着他坐下了:“世子,你没事吧?” 封野摆摆手:“几杯酒而已,何妨。” 燕思空无奈一笑,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酒量还不如我,逞什么强。” 封野佯怒道:“我帮你挡酒,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敢揶揄我?” “不敢,不敢。”燕思空笑道,“喝口清茶,压一压酒劲儿吧。”他给封野倒了一杯茶。 封野推开茶:“不喝。” “你呀……” 封野捏着手中酒樽:“我刚刚听他们说,要去求颜阁老给你赐婚,听说是什么尚书家的千金。” 燕思空挑了挑眉:“是吗,哪位尚书?千金年方几许?” 封野斜睨着他:“看来你很期待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我年纪也不小了。” 封野瞪着他:“我都没许亲,你凭什么婚嫁。” “这有什么可比较的,难道这个你也要胜我一筹?怎么我都比你年长五岁呢。” “你就那么想娶妻?”封野脸上已有了怒意。 燕思空不知封野怒从何来,但见他确实不高兴了,只好笑着说道:“我其实心不在此,但我父母具往,若老师指亲,我岂能不从。”他并未撒谎,他一点都不想娶妻,甚至不愿延续子嗣,可婚姻大事岂容他做主。对于娶妻,他的想法与小时候无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虽然不想娶,也无所谓娶谁,但若要娶,一定要是大家世族之女。 封野抿了抿唇,一把推开他,起身走了。 “世子……”燕思空笑着无奈地摇了摇了头。 第38章 旁人皆以为,封野是在晚宴之上被燕思空的才情所折服,因此有了私交,这让往后俩人互相走动不至显得突兀。 封野嫌弃燕思空府上简陋,今日送几匹绢布,明日送两壶好酒,燕思空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倒是那日之后,他们并未见过面,因为封野已经去赵傅义那儿报道。 京师卫戍驻军约有三万余人,主要由城郭之内的三千禁卫军和景山的两万守军组成,另有七八千人分布在密云、开封诸路。其中,顺天府副总兵赵傅义带领的景山守军对防御外敌和内异起着最关键的作用,即成掎角之势守卫京城,又可内外相制,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制京师,则无内变。 封野去的,便是这支精锐部队,且接连数日没有回京,肯定非常繁忙。 燕思空也并不清闲,皇帝寿典在即,他们对史卷在做着最后的复核,以求不出一字一句之纰漏。 这夜,他正巧审到了十五年前的擎州之战。这场战役便跟广宁守卫战一样,是烙印在他心上的一道疤,当然,被大肆粉饰一番后,该负其罪的人,将罪责推诿得干干净净,韩兆兴这个名字使劲地刺着他的神经。 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已然干涸的墨迹,只觉每个字仿佛都跃出纸面,爆发出极具张力的漆黑,将真相与正义网罗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突然,燕思空的手指顿住了。 他发现了一个错字。具体来说,是漏字,年号昭武二字,此处少了一个“昭”,更巧合的是,“武”字之下,有一处接近页沿的空隙,若在这里加上一个字,则看起来浑然天成,丝毫不突兀。 他心头微颤,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见着周围数位同僚,都在挑灯苦读。 他用手轻轻盖住了书页,大声打了个哈欠,困顿地说:“膳房怎么还不送来宵夜?我要饿得坐不住了。” 刘钊林也抱怨道:“可不是吗,已是丑时了,该送来了。” 燕思空道:“不若我们休息片刻,去院子里透透气、醒醒神,宵夜也该送到了。” 沈鹤轩道:“那就休息一会儿吧,我让内监去催一催。” 夏日晚风宜人,几人在院中或站或立,闲聊上几句,谈论的内容也大多是皇帝寿典。 “这案卷工作,约莫三五日就能完工了,到时我们定要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梁随笑道,“也一解疲倦啊。” “梁兄要去哪处解疲倦啊。”刘钊林挤眉弄眼地笑。 “这个嘛……我带你去,你自然就知道了。” 几人哈哈大笑。 谈笑了一会儿,膳房果然送来了宵夜汤水,他们移步到一旁的茶室享用。 燕思空吃了两口,借故要去方便,离开了茶室,文渊阁占地不大,他从后院很快绕回了前厅,快速跑到自己的案牍之前,拿出一张宣纸,提起笔,模仿起面前翻开的书卷上的字。 这一段文字乃刘钊林所写,他认得此人字迹,他找到刘钊林写的“昭”字,用心模仿起来。 当年葛钟矫伪李伯允函件诬陷元卯,他也学了如何模仿别人的字迹,但凡让他抓到机会,有朝一日,他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统率修史工作的虽然是大学士霍礼,但皇帝分配这个极易请功的美差时,谢忠仁力荐内阁次辅王生声,此人与谢忠仁狼狈为奸,祸乱朝纲,他才是此次修史工作的实际主导者,若修史出了问题,他难逃责咎。 模仿了十数个,燕思空觉得基本难辨真假了,便凝神专注地在那个“武”字之后,加了个“昭”字。 武昭二字,在如今泛指“汉武、汉昭”二帝,当今圣上之年号由昭武错写成武昭,此事可大可小,若有心,就大有文章可做。 燕思空写完之后,将那草纸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茶室,继续吃他的宵夜。 ---- 修史工作彻底完成后,翰林们都松了一口气。 已经在文渊阁住了四天的燕思空,终于回了趟家,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休息了半日,晚上还要赴一个他辞让不掉的局——去青楼。 翰林院虽然自古为培养阁臣宰辅的摇篮,是天下读书人的神往之地,进了翰林,便是顶顶好出身,有了登阁拜相的资本,但一群学识丰茂、前途似锦之人聚在一起,可不会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要交际,要应酬,要积累自己的从政资本。很多京官白日插科打诨,晚上舞榭歌台,却不只是翰林院独有,整个王朝的风气如此罢了。 夜幕降临,他换上一身常服,打算出门。 原本该去给他叫马车的阿力,却走进屋来,用双手比划着。 燕思空挑了挑眉:“靖远王府的人来了?” 阿力点点头。 燕思空走出门,见是封府的车夫。 那车夫恭敬道:“燕大人,我家世子有请燕大人到府一聚。” “世子从景山回来了?” “是的,下午刚到。” “不巧,我已有约,你且回禀世子,明日我再登门拜访。” “这……”车夫有些为难。 燕思空问道:“阿力,马车呢?” 那车夫道:“燕大人要去何处?小人送您吧。” “不必了,你回去吧。”乘封府的马车去逛窑子,也未免太招摇了。 阿力叫得车很快到了,燕思空上了车,马车遥遥朝着汀兰阁行去,那是京城最以雅致闻名的妓和谐院。 这次聚会的,与那日痛饮一夜只为目睹小狼王进京的差不多是同一些人,依旧是周觅星组的局,此人喜好玩乐,夜夜笙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偏偏其父乃顺天府尹,主管京师周遭的政务司法,位高权重,人人都要巴结。 周觅星最近迷恋汀兰阁花魁夜离,据说在此女身上砸了重金,众人都对这传闻中有倾城之姿的女子好奇不已,燕思空也不例外。 燕思空到的时候,稍微迟了点,照往常酒宴早已开始,可今日一桌人竟在等着他,燕思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主动自罚了三杯。 屋内有歌姬吟吟弹唱,有舞姬偏偏起舞,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很是热烈。 梁随调笑道:“周兄,何时让我们见见夜离姑娘啊。” 众人也纷纷催促。 周觅星得意道:“着什么急嘛。” “周兄这样藏着掖着,我们当然着急了。” “我几时藏着掖着,我是怕酒未尽兴,还想多灌你们几杯呢。” “尽兴,绝对尽兴。”一人恭维道,“放眼京城,也就周兄能够得到夜离姑娘的青睐,换作旁人,就是把金山搬来,夜离姑娘还未必稀得看呢。” “可不是,全赖周兄一表人才,周兄如此有艳福,真是羡煞小弟啦。” 周觅星哈哈大笑,满面春风:“要说夜离啊,真是个奇女子……嘿,我也不卖关子了,现在便让你们一饱眼福。”他拍手叫来汀兰阁的鸨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那鸨母眉开眼笑地走了。 过了半晌,舞乐再起,门扉被缓缓推开,一个着纯白纱罗仙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拥簇之下盈盈走了进来。 那女子当真国色天香,既有冰肌雪肤,又有玲珑身段,一双杏眸楚楚动人,两片薄唇柔润娇红,虽是出入烟柳之地,却仿佛不沾世俗之气,高贵得像个世家小姐。 屋内接连响起赞叹之声。 随着夜离一起进来的,还有七八名女子,分别坐在了他们身旁。这里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妓和谐馆,那些姑娘个个容貌出众,又不会过分谄媚使人厌倦,将这些已经喝至半醉的男人们迷得晕晕乎乎的。 燕思空和来服侍他的姑娘碰杯对饮,含笑不语。无论见到怎样绝色姿容的女人,他心中都毫无波澜,就连他自己也曾怀疑自己是否有龙阳之癖,可他对男人也一样。情爱之于他,就如一件派不上大用场的布巾,他可以戴,也可以不戴。 夜离优雅欠身,用温柔的嗓音向屋内众人问好。 周觅星站起身,亲自扶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琴凳旁,俩人还低头耳语了几句,看来极为亲密,众人起哄不止。 夜离坐下之后,一边为他们抚琴助兴,一边以风情万种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落到燕思空身上的时候,她略微顿了一顿。不仅是因为燕思空出众的容貌,还因为那对少见的清醒眼眸。 燕思空冲她微微一笑,夜离也婉约颔首。 “燕公子。”身旁的女子着迷地看着燕思空俊雅的脸蛋,轻轻偎进他怀里,“是否这酒不对你胃口?” 燕思空晃了晃酒樽:“不会,这酒正好。” “那怎不见你醉?” 燕思空笑道:“你让我陶醉,我何须喝这酒?” 女子掩嘴轻笑,一派羞怯,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都恰到好处地撩拨着人心。 就在兴味正浓,众人都沉溺在那曼妙琴声中时,突然,一声爆响,门扉被粗暴地推开! 一屋子人均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朝门口看去,就见那以一夫当关之气势昂首立于门口的,竟然是靖远王世子封野?! 封野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燕思空身上,自然,还有被他搂在怀里的娼和谐妓。他目光沉了一沉,紧绷着脸,周身气息仿若有形一般锋利,叫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世子?”周觅星酒醒了大半,有些惶恐地看着封野,此人不循礼教,多少有几分野蛮,如今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根本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封野拱手,皮笑肉不笑道:“真是巧了,周公子竟也在此,我喝多了酒,找错门了。” 周觅星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可不是巧了,原来世子也喜欢这汀兰雅阁,早知如此,今日就邀上世子一起了。” “现在也不晚。”封野大步走了进去,“多我一杯酒,周公子不会介意吧。” “在下受宠若惊啊,来人,赶紧给世子看座!” 燕思空皱眉看着封野,封野也隔空看着他,狼一般凌厉。 第39章 杂役搬了椅子进来,周觅星跟着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恭请道:“世子请上座。” 封野摆摆手:“哎,不必,周公子尽管坐着,椅子放这里吧。”封野随手一指,就是燕思空身边。 燕思空轻轻推开了腻在他怀中的女子,坐直了身体。 周觅星跟封野客套了几句,才坐回原位。 封野落座之后,气氛就不太对了,众人变得拘谨了不少。 周觅星摸不透封野的心思,只好率先举杯祝酒:“能与世子共饮,我等幸甚,这一杯酒,就敬……敬世子入错门却找对了席的缘分,如何啊。” “好,我等齐敬世子。” 众人举杯,敬向封野,封野含笑提起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后,他道:“其实我是听着屋内琴音曼妙,清耳悦心,我又不能在门外抚掌击节,干脆就想进来一睹是何人所奏。”封野的目光飘向了夜离。 夜离忙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周觅星的表情有些尴尬,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封野笑道:“我从小生长于军营,未受礼乐熏陶,行事不免粗鲁,希望各位不要见怪呀。” “世子言笑了,世子豪放不羁,是真男儿啊。” 燕思空在一旁一言未发,心里揣摩着封野这是闹得哪一出。 “来,喝酒。”封野举起杯,“我敬各位一杯,日后在这京师之内,还望诸位多多照应。” “世子客气了。” 封野突然转向燕思空,皮笑肉不笑道:“燕大人酒量甚好,这一杯怎么都该干了吧。” 燕思空不动声色道:“世子说得对。”说完干脆地举起酒杯。就在他的嘴唇要凑上杯沿的时候,突然肋下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叫了一声,狠狠一抖,半杯酒都撒在了身上。 今日他一袭白衣,前襟被澄黄酒液浸染,如何也风雅不起来了。 “燕兄你怎么了?” 燕思空只觉肋下还在隐隐作痛,肯定是封野搞得鬼,他咬牙道:“许是……岔气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周觅星指了指一旁服饰的小役,“去给燕大人买一身衣裳来。” “不必了。”燕思空苦笑道,“其实今日身体本就有些不适,现在似乎……似乎更加违和了,在下想先告辞了,扫了各位兴致,实在惭愧。” “哎呀,那贤弟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命车夫送你。” “我送他吧。”封野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就将燕思空从座位上扶了起来,“各位尽兴。” “这……” 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小世子风风火火的来,莫名其妙的走,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燕思空就这么被封野半拽着走出了汀兰阁。 直到上了马车,燕思空才推开封野的手,沉声道:“世子今日唱得哪一出啊。” 封野的声音冷冰冰的:“这窑和谐子不是你开的吧。” 言外之意,他想来就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听出封野在找茬,自然不会中计,平静地答了一句废话:“不是。” 车厢内陷入难堪地沉默。 俩人就像较上劲儿一样,谁也不跟谁说话。 马车很快行过了一条街,燕思空突然叫道:“走错了,该往东。” 车夫充耳不闻。 燕思空瞪向封野:“世子?” 封野斜睨着燕思空:“我带你去骑马如何?” “大半夜的,骑什么马?” “大半夜的,你倒是有心思逛窑和谐子。” 燕思空失笑:“那又与世子何干呢?” 封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面上闪过怒意。 “世子既然不便送下官回家,就在此处停下吧。” 封野阴沉地看着车外,没有说话。 燕思空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给任何一种猜测下定论,他耐着性子道:“世子此举究竟为何啊。” 封野沉声道:“我们小时候常一起骑马,我以为你还喜欢骑马。” “我喜不喜欢骑马,跟今日世子所作所为毫无干系。” “十年过去了,我在你身上几乎找不出元思空的影子。” 燕思空一直掌控着自己的情绪,听到这句时,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般,又哀又怒,他轻声道:“世子龙血凤髓,顺风顺水,十年二十年也能保持真性情,在下羡慕不来。” “你少他娘的嘲讽我。”封野厉声道,“我知道你这十年过得不易,我现在可以对你好,保你荣华富贵,无人可以伤害你,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燕思空拔高了音量,“世子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你!”封野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一双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地光。 燕思空怔住了。 说出这样狂妄骇人之语,封野面上却不见怯色,反而有着卸下重负的自得与轻松。 燕思空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震惊了。 封野嗤笑一声,扬起了下巴:“对,我要你。” “世子……可是喝糊涂了……” “你见我像喝糊涂了?” 燕思空一时有些乱神,他大喊道:“停车,停下!” “你使唤我的车夫?他听你的吗。”封野嘲弄道。 燕思空强自镇定,却怎么也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世子不要说笑了。” “你是聪明人,我是不是说笑,你看得出来。”封野一把卡住他窄瘦的下颌,强迫他把脸扭了过来,用一种看着笼中猎物的眼神看着他,“燕思空,做我的人吧,我会好好待你。” 燕思空一把拍开封野的手,咬牙道:“世子是真喝糊涂了,我是男人!” “又如何?”封野勾唇轻笑,“我就要你。” 燕思空忍不住往后挪了挪,想要离封野远一点,他有一种跟猛兽共处一室的感觉,可车厢狭窄,他又能躲哪儿去,他沉声道:“世子当真任达不拘,可惜在下并无此癖好,这种事,怕是不能勉强吧。” 封野缓缓倾身凑了过去,盯着燕思空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封野想要什么,就会去拿,你也不例外。” 燕思空深深换了一口气:“世子何以如此荒唐,你让在下无地自容了。” 封野咧嘴笑了笑:“就爱看你们这些满脑子仁义礼教的读书人无地自容,有趣极了。”月色之下,面前之人的皮肤散发出柔润的光泽,眼眸盈盈闪动,不同往日的游刃有余,如今他那无措竟是让他显得有几丝楚楚可怜,看得封野心脏发紧。 燕思空自认也见过大风大浪,当年在沿海一带贩私盐,被官府抓去,坐实罪名就是杀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巧妙脱罪,如今竟被一个半大小子弄得慌了神。 他小看封野了,封野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少年心性,他也就真把封野看得稚嫩,这般如狼似虎、咄咄逼人的一面,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为妙。 封野又凑近了些许,高挺的鼻梁几乎撞上燕思空的脸,他轻声道:“以后不许再去窑和谐子,否则你对那些女人做了什么,我双倍施与你身上。” 燕思空已经无处可退,只能用手抵住封野的胸膛,那硬实的肌肉就像一道天然的铠甲,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他还未想好如何回应,突然就被封野一把搂进了怀里,他又惊又怒:“世子!” 那双臂硬如铁钳! “今天你抱了她,你可有亲她?” “……” “说啊。”封野的声音带着威胁。 “……没有。” “嗯。”封野这才满意地放开了燕思空,高声道,“小六,送燕大人回府吧。” 车夫答道:“是。” 燕思空缩在车厢一角,半晌,平静了下来:“世子……” “叫我名字。”封野命令道。 “……封野。”燕思空闭了闭眼睛,他省去了多余的废话,单刀直入地说,“我不喜欢男人。” “你会喜欢我的。”封野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燕思空心里烦乱不已,他并非没受过男人骚扰,可谁敢对他起这种念头,早被他明里暗里的收拾了,封野却是他收拾不了的人。 他存了心思要从封野身上借力,才蓄意接近,却没想到会给自己惹出这样的麻烦。 马车很快停下了。 燕思空掀开帘子,见自己到家了,匆忙就要下车。 封野在他背后道:“燕思空,我今日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燕思空身形顿了顿,却未回头。 封野在车上看着燕思空,直至他进了门,面上才露出一个倨傲地笑容。 第40章 燕思空这么早便归家,还神色有异,令阿力警觉起来,比划着问他怎么了。 燕思空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平复下情绪,才道:“阿力,汀兰阁的花魁夜离,不是一般女子,她可能会功夫,找人探探她的底。”他说完,拿过桌上放着的茶点盒,那隔层之下又有一层暗格,打开暗格,是一排白花花的银锭,他拿出一个银锭抛给了阿力。 阿力伸手稳当接住,却没动,仍是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也看向他:“怎么了?” 阿力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思空道:“无妨,喝了点酒,胃寒而已,给我沏一壶茶吧。” 阿力点点头,转身去了。 燕思空这才松懈地靠进椅背里,目光放空地看着墙,脑中回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 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封野今日这一出,会不会是在试探他?可试探他什么呢? 总之,他不会相信封野仅凭青梅竹马的一点情谊,加上这些时日的几次接触,就对他动了心。寻常男人见到貌美女子,动不动心是其次,动“身”是毋庸置疑的,封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有那断和谐袖之癖,这举动倒也就不奇怪,跟周觅星等人寻花问柳又有多少差别,无非对象不是女子罢了。 燕思空心头有些恼怒,并非只是因被冒犯,还因为封野可能会坏他的事,无论是感情用事,亦或欲念作祟,都是他极力避免的,和封野的交集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让他一时抓不住缰绳了。 他沉下心神,告诫自己,不要为这些事外之事自乱阵脚,需要稳时,当不动如山。 他起身去了书房,备好纸墨,开始作画。 再过几日是皇帝大寿,他因为升为了太子侍读,也有幸受邀参加寿宴,参宴,自然要准备礼物。 像他这等小官,贺礼中规中矩即可,皇帝坐拥无边江山,他就是家财万贯也未必能送出入得龙目的东西,何况以他的俸禄,本不该送出什么贵奇珍宝。 于是很多如他一般寒士出身的文官,都会奉上诗文字画。 左右他今夜也是难以入眠了,就好好准备寿礼吧。 ---- 第二天早上,燕思空是被阿力弄醒的。 他昨夜画到寅时,困倦难耐,就回房休息了,被阿力叫醒的时候,他乏得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我挨夜难受,不用早饭了。”燕思空小声嘟囔一句,翻身打算继续睡。 阿力却执着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嘴里发出咿呀地动静。 燕思空转过身:“怎么了?”看着阿力的比划,他原本睁不开的惺忪睡眼顿时瞪大了,“封府的车夫又来了?” 阿力点点头,表情也是不大情愿。 “打发他走。”燕思空不耐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可人已经是睡意全无了。 阿力在床边踱了几步,才退了出去。 燕思空踌躇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翻身下床,草草披上外衫,走了出去。 行到大门,就见阿力正跟车夫小六困难地沟通着。 小六执着地站在门内不动,阿力已经意图粗暴关门了,见到燕思空,小六立刻恭敬道:“燕大人,我家世子邀您去府上一聚。” 燕思空黑着脸:“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大清早的,聚什么?”想到昨夜他和封野在车厢中的对话,眼前这人听得一清二楚,他就浑身别扭。 “世子说,要带燕大人去骑马。” 燕思空耐着性子:“我昨夜醉酒,略有不适,改日吧。” 小六将身体弯得更低了:“我家世子说,若小的请不动燕大人,他就亲自登门来请。” 燕思空一时觉得脑仁上有跟筋在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你等等吧。” “是。” 燕思空转身回屋洗漱。 他设想过无数种自己会在京城官场遇到的阻挠和麻烦,唯独没想到会与风月有关,真是尴尬透顶。 而他偏偏不能得罪封野,他现在探不出封野的底线,此人野性难驯,万一将其激怒,被反咬上一口,实在划不来。 洗漱一番,他上了小六的马车,前往靖远王府宅。俩人住地相隔不远,坐在悠悠马车之上,没过多久,便已经能看到那气派的王府。 由于靖远王常年戍边,家眷大多都已迁往大同,前两年其母裴安郡主逝世,他都未能获准回京,如今封府之内,除了封野,只有几个无足轻重的表亲、外亲,也难怪要把封野召回京作人质了。 想这深宅大院之内,伴着从小未曾见过的陌生亲戚和奴仆,封野应该很孤独吧。 燕思空嘲弄一笑,孤独却也不是找别人麻烦的借口。 下了马车,薛伯早早已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燕大人日安,燕大人请进。” 燕思空不客气道:“你家封魂殿下拴好了吗?” 薛伯笑道:“封魂殿下不在府内了。”他引着燕思空往内走去,“其实它也不需拴的。” 燕思空松了口气:“上哪儿去了?” “我家世子把它带去景山了。”薛伯笑道,“世子正打算带您去景山游玩。” 燕思空皱眉看着他:“我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游玩。” “这……我听闻修史已经结束,燕大人应该得几日歇息了吧?” 燕思空正要说什么,封野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燕思空,眼睛不加掩饰地亮了一亮:“看你眼周乌青,是不是没睡好?” 燕思空拱手,冷淡地说:“昨夜雨多风急,不胜烦扰,确实难以入眠。” 谁都知道近日风和日丽,哪儿来的雨,燕思空明显在讽刺封野的“烦扰”,他也丝毫不在意:“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封野仔细看了看他:“我觉得你没吃,说话都没力气。”他拉着人往屋内走,“过来,喝碗粥吧。” 燕思空确实饿得慌,也就没推辞。 封野命人重新上了早饭,然后坐在一旁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吃了两口,问道:“薛伯说你要带我去景山?” “嗯,那里景色优美,还有草场可以跑马,今日的天气正适合踏青。” 燕思空不动声色道:“我若不想去呢。” 封野笑道:“由不得你。” “世子这般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吧。” “我非君子,一介武夫罢了。”封野懒洋洋言道,“我说过,叫我名字,你再叫错,我可罚你了。” 燕思空抿了抿唇:“你仰仗权势任意妄为,已经不止是‘非君子’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若这样想,那便是完全不懂得权势为何物。” 燕思空眉头轻蹙,虽是不情愿,心里却是同意封野所说的。 权势本就可以任意妄为,有多大的权势,就能有多大的任意妄为。 封野看着燕思空忧虑地表情,哈哈大笑道:“你看看你,活像个被恶霸欺凌的良家妇女。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你不愿意,我能强和谐暴你不成?但是,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燕思空胸口微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触到了封野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尾巴也没留下,就消失无踪了。 ----- 吃完饭,俩人上了马车。 封野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雕绘极为精美的物件,约莫小臂粗、长的一个长筒,他塞到燕思空手里:“你从这头往里看。” 燕思空狐疑地看着那东西,他从未见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定是包了铜。 “你快看呀。”封野兴奋地催促道。 燕思空从堵头往里看去,里面竟是几片铜镜围成一圈,中间撒着各色宝石,通过铜镜相互之间的反射,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石会形成层层叠叠的绚烂图案,如繁花锦簇,稍一晃动,马上又变了一个样式,很是精妙。 “这是……” “这玩意儿叫万花筒。”封野道,“昨日我去宫中给贤妃娘娘请安,她送给我的,是御赐之物。” 那贤妃娘娘正是封剑平的亲妹妹,封野的姑母,为皇上育有一位公主。 燕思空赞道:“此物工巧别致,不知是哪位匠人有如此才华。” “这个她倒没说,我只觉得好看也好玩儿。”封野道,“送给你了。” 燕思空忙道:“这是御赐之物,我收不得。”说着就还了回去。 封野又推了过去:“我说送你就送你了,府上这些小玩意儿多不胜数,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送你。” 燕思空无奈,只得收了下来:“世……若你还想给我留点薄面,仅此一件吧。” 封野笑看着他,眸中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我说了,我会对你好的。” 第41章 景山距皇城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可达,马车稍慢,到的时候已临近晌午。 燕思空下了马车,环视四周:“此处可能看见景山大营?” “上了山就可以看到。”封野舒展了一下筋骨,“山下有草场可以跑马,醉红正在那儿。山上是一处避暑庄园,只招待皇亲贵戚,这两日便只有你我,此时瓜果肥硕,定可大饱口福。” 燕思空抬头望去,果见半山腰处,草木如盖的地方露出一截翘脚飞檐。 “走吧,他们应该准备好午饭了。” 燕思空却没有动,迟疑道:“封魂殿下,也在庄园里?” 封野愣了愣,哈哈大笑道:“你就那么怕它?” 燕思空心说那巨狼能把人活吞了,换谁谁不怕,他轻咳一声:“除你身边的人,不是常能碰到狼。”还是那么大的狼。 “放心吧,我让它去后山了,整日憋在府内它哪里受得了。”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肩膀,“它是我弟弟,它不会咬你的,你不要怕,这两天便让你们熟悉熟悉。” “不必不必。” “哈哈哈哈——”封野拉上燕思空,“走。” 俩人徒步上了山。那庄园所在的地方不算很高,但一路爬梯,燕思空还是气喘连连,而封野仅冒了一点薄汗。 庄园门口已站了好几名仆役和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见到封野纷纷欠身:“恭迎世子殿下。” 燕思空抬头一看,门楣之上挂着一漆红匾额,上书四个镶金大字:凌雾山庄。 那字遒劲有力,骨气洞达,非一般心气之人可以写就。 燕思空喜道:“这可是道功先生的笔迹?” 管事笑道:“燕大人好眼力,正是啊,当年道功先生受楚王邀约,至此游玩,留下了这四字真迹。” 那道功先生是晟宁宗时代的一名御史,才华横溢,因为脾性刚直不阿,直言进谏,不被晟宁宗所喜,打发去了贵州,那地贫瘠多灾,几乎等于流放。同年,晟宁宗丢了至关重要的河套地区,大晟江山从那时开始式微,而道功先生谏诤的正跟河套地区有关。 如今斯人已殁,他的气节和才华却没有被人遗忘。 燕思空在心中感慨,晟宁宗丢河套予瓦剌,昭武帝弃辽北送金国,大晟如今内外交患,这对父子“功不可没”。 封野道:“我爹也跟我提过此人,说是难得的好官。” 燕思空轻叹一声。 管事将他们领了进去。这庄园背山而建,层峦叠翠,院落之中有草木大美,有流水小桥,每一处楼阁都精致如桂殿兰宫,隐于半山之中,仿若仙境。 庄园内已经备好了丰盛的酒菜,还有乐师在一旁奏起曼妙音律。 “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可以去踏青,去跑马,去钓鱼。”封野道,“我知道你这段时日为了修史累坏了,这两天便好好休息吧。” 燕思空心底一暖。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他不禁浅笑道:“谢谢。” “哟,终于笑了。”封野调侃道,“不再是一副怕我吃了你的神情了。” 燕思空挑眉:“封野,我并未怕过你。” “是吗?”封野突然欺近了他,欣赏着他平静如斯的秀丽眉眼,勾唇笑道:“不错,我的人,这点胆子还是要有的。” 燕思空夹了一片嫩笋:“吃饭吧。”若只是时不时撩拨几下的封野,他还应付得来。他有种不知是否准确的感觉,就是封野需要他陪伴,至于如何陪伴,好像并不很重要。 就如当年那个傲慢又霸道的小童,也是一样渴望着玩伴。 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 吃完饭,燕思空要求封野带他去看看景山大营。 “你为何想看大营?” “身为朝臣,看一看卫戍军的营地,有何不妥吗?我又不进去,只是在山上看看。” “这处看不到,要到山顶,明早我带你登顶如何?” “也好。” “我们去骑马吧。”封野笑道,“你想骑醉红吧。” 燕思空诚实道:“想。” “走!” 下山的时候,燕思空打探了几句景山大营的情况,封野似乎不愿多说,转而问起他为皇上准备了什么寿礼。 “一副拙作罢了。”燕思空反问道,“你呢?” “薛伯去准备了,我懒得花心思。”封野撇撇嘴,“过个寿就要兴师动众一次,有何意义?那寿诞花得银两若是给将士们买几身甲,换几石粮,才是正经。” 燕思空沉声道:“正是啊。”昭武帝奢靡,正日沉溺享乐,若非有清醒之人苦苦支撑,江山怕是早易主了。 “你们修史也花了不少功夫吧。此次重新编修,可是为了粉饰河套之战和辽北之战?” 燕思空禁不住冷笑:“新编史还未公诸于众,你们已经猜到了。”河套和辽北,是这两代皇帝最耻辱的绩业,昭武帝正在位,自然无法忍受天下人指责他和他爹,于是要求大修晟史,实则就是篡而改之,给皇室留点颜面。 由此可见,昭武帝虽然昏庸,但又极好面子,所以他才认定此次新编史有文章可做,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哪怕此事多少会牵连到他,他也不会放过剪除一个谢忠仁党羽的可能。 “谁会猜不到。”封野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寒芒,“若我爹早生二十年,河套绝对不会丢。” 燕思空的目光放空地看向远处,低声道:“没错,可世间也只有一个靖远王。” “等那新编史出来,我定要去看看河套、辽北两役,被修成了什么样子。”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燕思空笑道,“若书有纰漏,无法向皇上交代,若书得完美,无法向后世交代。” 封野沉默了一下,道:“你们也不容易。” 燕思空摇头轻笑。 俩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山下,那处果然有一片草场,山脚下还有一间马厩,小六马车上的马也正在此处吃草。 封野吩咐道:“去把醉红牵出来。” 小六得令,不一会儿,就从马厩里牵出那只霸气天成的马王。 燕思空走上前去,毫不掩饰喜爱地抚摸着那油亮的皮毛:“就算在草场,也不要全给它吃青草,至少要一半是干草,不然上膘太容易,就不是精肉。” 小六道:“燕大人您放心吧,我家世子从王府调来了育马师。” “上马,我带你跑一圈。” 燕思空眼睛亮了亮,踩着脚蹬上了马,封野随后翻身而上,很是顺手地一把搂住了燕思空的腰。 燕思空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几分。 封野却是将他的腰身攥紧,贴上了自己的胸膛,同时在他耳边暧昧笑道:“现在怕了吗?” 燕思空皱眉道:“你觉得这样有趣吗?” 封野低笑两声,放开了手臂:“算了,今天你没惹我,我也不惹你了。” “我几时惹你了?” “你搂着一个娼和谐妓喝花酒,还问几时惹到我了?”封野拽了拽缰绳,醉红轻巧地跑动了起来,“我脾气不好,但怕吓着你,也没对你发火呢。” 燕思空嘲弄道:“那真要谢谢世子殿下了。” 突然,有什么湿软温热的东西贴上了燕思空的耳垂,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细小的刺痛。 “你……”燕思空大幅躲避,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封野忙揽住他的腰,舔了舔尖白的狼牙,邪笑道:“叫我名字,叫错了罚你,我说到做到。” 燕思空气闷不已。封野说得对,权力是好东西,他甚至连对封野恶言相向都不敢,放眼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敢。 封野将下巴抵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你可记得,小时候你也这样带我跑马?” 燕思空平顺了一下情绪,点点头:“记得。”若是时光就凝固于那一刻,该有多好。 “我那时其实不服气,还要你带着我。”封野笑道,“就想,有一日我也要这样带着你。”他突然用力一夹马腹,高声道:“驾!” 醉红四蹄翻飞,大步跑了起来。 燕思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进了封野怀里。背后的胸膛宽厚而硬实,就连散发出来的温度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若不论其他,这怀抱确实给人十足地安全感。记忆中只有两个人曾给他这样的胸膛,一个就是封野,另一个,终成他一生的痛楚。 醉红越跑越快,化作一道霹雳火红的闪电,飞射于浅草之上,驰骋于天地之间。 燕思空只觉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搔刮得面颊生痛,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风驰电掣之间,将两边的风景不停地甩向身后,他的眼睛已经几乎无法专注视物,这还是驮着两个人,若身上只有一人,醉红又能快到何种地步?! 封野大笑:“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燕思空叫道:“有何受不住!” 封野挥鞭拍向马臀:“驾!” 醉红发狂地交叠着四蹄,痛快奔袭。 燕思空夹紧马腹,拽住缰绳,五官已经被风吹得扭曲,眼神却是愈发亢奋。 突然,一道黑影从右侧蹿了出来,燕思空回头看去,竟是不知何时下了山的封魂! 封野叫道:“魂儿,跟上来!” 那银灰色的独目巨狼以追捕猎物的气势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一马一狼、一前一后,在草场上疯狂奔跑,似要冲锋陷阵。 燕思空胸中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起了当年。 当年封野还矮他半个头,需缩在他怀中才能于快奔之中保持平衡,当年他还意气风发少年时,心有壮志欲凌云。 当年的他,似乎在这一刻被拼凑出了一方碎片,能勉强回忆一二。 封野一手紧紧搂着燕思空的腰,声音飘散于风中,如梦如幻:“你我曾许下的诺言,我不信你忘了。” 燕思空眼眶一热,竟忍不住想要落泪。 第42章 人马都跑累了,他们寻了棵大树下纳凉。 醉红却不急着低头吃草,而是绷紧浑身肌肉,右前蹄烦躁地踩着地,鼻孔里发出噗噗地声响,警惕地瞪着封魂,若非拴着缰绳,它恐怕会先发制狼。 封魂同样呲牙瞠目,前身伏低,一身杀气汹涌,那尖利的獠牙看得人胆战心惊。 一马一狼,就这么隔着几丈的距离对峙着,谁也没有放松。 燕思空坐在一旁,也禁不住跟着紧张:“封野,它们要打起来了。” “没事儿。”封野翘着脚躺在草地上,美滋滋地享受着微风的轻抚,“它们闹着玩儿,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燕思空看着两兽剑拔弩张的样子,哪里像闹着玩儿了? 封野睁开一只眼睛,往前瞄了瞄:“一个马王,一个狼王,谁也不服谁,够劲儿,不愧是我封家的兽!” “莫非你真想看它们争个高下?” “想啊。”封野邪笑道,“但是,真斗起来,我怕是制不住它们,肯定是不死不休的,还是免了罢。”他招招手,“魂儿,过来。” 燕思空立刻僵硬了。 封魂甩了甩硕大的狼头,小跑着来到封野身边,趴下了。 封野长臂一伸,搂住了燕思空的腰,将他拽了过来,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瞪着封魂,汗毛都竖起来了。 封野嬉笑道:“魂儿,你看,看清楚了,这是我的人,你一辈子都不能伤害他,还要好好保护他。” 封魂低低地“呜”了一声,青白狼眸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魂儿,听话,我是认真的。”封野揪了揪封魂的耳朵。 封魂这才将脑袋凑了过来,咣地一下撞进了燕思空怀里。 燕思空只觉胸腔震动,犹如被人当胸来了一拳。 封魂用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脑壳,在燕思空怀里使劲钻了钻,那一头繁盛粗硬的狼毛都堆在了他的口鼻处,他只觉呼吸不畅,身体更是被顶得快要躺下去。 封野乐道:“你看,他认你了。” 封魂钻了几下,就抬起了头,把脸扭了过去,仿佛刚才的示好只是幻觉,它的姿态始终如一地高傲。 燕思空干笑两声。 “你去抱抱它。” “不必了吧。” 封野嫌弃道:“你怎地这么孬?我说了它绝不会咬你,魂儿是我从小一手养大的,极为灵性,说什么它都听得懂。” 谁也不愿意被人说孬,燕思空自认只是谨慎罢了,他撇了撇嘴,豁出去了,上去就抱住了封魂的脖子。 封魂扭过头,淡淡地瞥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也紧张地看着它,似乎从它眼神中看一丝不耐。 但它果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任其抱着。 燕思空松了口气,一人一狼眼神交汇的瞬间,也许当真产生了一点默契,他好像不怎么怕封魂了。只是这狼如此傲慢,那马也一副睥睨众生相,简直跟它们的主人如出一辙。 封野靠在了封魂身上,开心地捏了捏燕思空的脸:“不错,以后封魂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燕思空也学他的样子半躺下来:“你将它带进京城,就不怕出乱子吗?” “我本不想带它回来,但它一定要跟着,它不放心我。”封野把玩儿着封魂硕大的爪子,“再者,它从一出生就没跟我分开过,它已习惯有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 “你在大同养了多少狼?” “整座山的狼都任它为王,它走了,它儿子就是新的狼王。”封野得意道,“所以,那些狼都听我的。” 燕思空第一次见识到人与兽之间可以有这样的信任与感情,不禁感慨万物有灵:“难怪人叫你‘小狼王。’” 封野斜睨着他,嘴角含着一丝坏笑,目光灼灼:“他们叫我‘小狼王’,是因为我属狼。” 燕思空被那充满野性的目光震慑住了,只觉心头颤了一颤。 封野突然翻过了身来,燕思空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头皮一阵酥麻,就想躲开。 封野却两手撑于他身侧,将他困在了封魂和自己之间。 燕思空被迫看着封野的狼目:“又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你做过那事儿吗?”封野歪着脖子,目光在燕思空脸上逡巡。 燕思空忍不住后退,却只能抵住封魂厚实的背。他顿觉口干舌燥,呼吸也不自觉变得急促了些许。 “说呀。”封野嗤笑一声,“看你搂着那女子,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逢场作戏罢了。”燕思空说完就想咬自己舌头,他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可转念又一想,封野一向恣意霸道,根本也容不得他不说。 “哦,那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封野眼睛里跳动着一些细小的、邪恶的火苗。 燕思空的眉头拧了拧:“你问这干什么。” “我问,你就答,快说,不准骗我。” 燕思空的:眼神有些闪烁,半天才吭声:“没有。” 封野乐了:“当真?” “我又没娶妻。”燕思空有种受到了嘲笑的羞恼,“你呢,你有吗?” “我也没有。”封野咬了咬下唇,眯着眼睛轻笑,“你就不想试试?” “不想。”一般人春和谐欲萌动的少年时,燕思空正遭逢巨变,他没有一刻的心思在风月之上。他也不想碰那些烟柳女子,他毕竟受礼乐教化多年,虽然也确有躁动,但他认为心有城府之人,不应受制于低级的欲,这种克制算是对自己的修炼。 封野的目光往下瞄了瞄,随即挑眉:“我不信,要么你就是白长了那玩意儿,没大用处?” 燕思空虽然不近情和谐色,但身为男人,也不能忍受别人说他“没大用处”,他扬起下巴,“待到要用时,自然有用处。” 封野咧嘴笑道:“可是我想试试。” 燕思空顿时僵止了背脊。 封野凑到他耳边,暧昧道:“不若我们试试。” 燕思空以掌抵住了封野的胸口,无声拒绝。 其实他排斥的并非是男人,但凡有必要,他无所谓男人还是女人,他只是不愿和封野陷入一个混乱难控的关系。 封野低笑着放开了燕思空,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封野却突然在他脸颊上快速地啜了一口。 燕思空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封野哈哈大笑着趴到了封魂身上,像个诡计得逞的孩童一般开心地揉搓着它的皮毛。 燕思空看着封野畅快的模样,竟是怎么也恼不起来,反倒生出羡慕,谁不想活得如封野这般纵情肆意呢。 他也重新仰躺在封魂身上,失神地望着头顶那一碧苍穹,从斑驳叶隙之间洒下的阳光温柔而和熙,鬓角碎发在清风的摆弄下轻抚面颊。 他已许久不曾觉得如此惬意,如此放松,就像这样懒洋洋地睡过去,也许能有一个好梦。 一只温厚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腹上的糙茧给人奇异地心安,他动了动,没有抽回来,也就随他去了。 封野清明的声音随风响起:“你昨夜没睡好,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只觉全身徜徉于温暖舒适之中,连指尖也不想动一下,他这样谨小慎微之人,就这么放心地闭上眼睛,堕入了梦乡。 ---- 燕思空这一觉,睡到薄暮时分才醒来。睁开眼睛,便发现封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顿时有些窘迫。 “终于醒了。”封野轻快地说,“你不醒我也要叫你醒了,再睡下去要着凉了。” 燕思空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我竟睡了有两个时辰?” “嗯,看来你昨夜被我吓得彻夜难眠啊。” “我说了,我没有害怕。”燕思空笑道,“太小瞧我了。”他站起身,见封魂也正好醒了过来,抖擞着一身的皮毛。 “走吧,我们回去用晚膳。” 俩人重新上了马,封魂跟着他们跑了一段儿,就自行岔开,往山上跑去,很快就隐没于山林之间,没了踪影。 “你打算一直让它待在山上?” “嗯,我平日在大营,也可以随时去看它,总比让它憋在王府里要好。” “确是如此。”燕思空一直担心封魂那天闷得受不了,去街上转两圈,定要引起大骚乱。 俩人回到庄园,晚膳早已备齐。在这里什么也不需考虑,只用享乐,难怪王孙贵族们喜欢来此处逍遥。 吃完饭,他们在院中逗逗鸟、喂喂鱼,权当散食,如此闲赋,才过了不足一日,燕思空就已觉得别扭了。 到了休息的时候,燕思空不忘提醒封野:“明日我们几时起来?不是要登顶吗?” “嗯,你想几时起就几时起。” “我从不贪床,早些吧。” 封野点点头,突然坏笑道:“要不要去我房内?你我可抵足夜谈。” 燕思空嗤笑一声:“不必了。” 封野并不在意,只是露出笃定地笑容:“早晚你会的。” 第43章 次日清晨,俩人从凌雾山庄出发,往山顶而去,后面有仆役跟随,为他们备着吃食与水。 行到半山处,封野从衣领里扯出一条皮绳,皮绳上挂着一枚乳白兽骨磨成的小号角,不过一指长,极为精巧,他含在唇间,运气吹响。那小物件发出的动静可一点不小,尖利刺耳,登时响彻了半边山谷。 燕思空道:“你可是在召唤封魂?” “正是。”封野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号角,“这是取了一截我奶娘的腿骨制成的,我带在身上好多年了。” “你与狼族之间倒真是奇缘。” “我们封家世代崇拜狼,狼忠诚、孤傲、坚韧、强大。”封野淡笑道,“狼是我们的老师。”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封魂从丛林里跑了出来,近了,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有些微地颤动。 燕思空发现自己不怎么怕封魂了,大约是因为封魂也不再拿看猎物的眼神看他了。 二人一狼,继续往山上走。 燕思空随口问道:“它的眼睛怎么伤的?” 封野抚着封魂的背脊:“小时候我们去山上玩儿,它为了救我,被黑瞎子抓伤了。” “一目好,一目了然,看得更专注。” 封野抓着封魂脖子上的皮毛,笑道:“魂儿,他夸你呢。” 封魂回头看了燕思空一眼,又扭了回去,继续昂首阔步地走着,燕思空不仅失笑。 山上春和景明,草长莺飞,入眼尽是花红柳绿,入口尽是沁人心脾的清甜气息,令人心情大好。 封野今日就像个孩子,跟封魂一路玩闹,令燕思空忍俊不禁,时而竟会觉得他真的是趁风和日暖,携友人踏青,而暂时忘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探视景山大营。 封野跟封魂玩儿累了,就回到燕思空身边,脸色红润而充满朝气:“你累了吗?” 燕思空含笑:“我不累,我看你倒是累了。” “我才不累。”封野眨了眨眼睛,“你若觉累,我背你也可以。” “你将我当弱质女流吗?” “当然不是。”封野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心疼你。” 燕思空不理他。 “封魂已经占领了这座山,这座山就是我的了。”封野豪气道,“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归我封野所有,包括你。”他嬉笑道,“你现在上了我的山,就留在这里给我做压寨夫人吧。” 燕思空终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别闹了。我问你,若你真占山为王,外有强敌,当如何布兵?” “你考我?”封野挑眉。 “是啊。” 封野自得一笑:“若行军于此地,当绝山依谷,若驻军于此地,当视生处高,但正兵不可集中扎营,当分一奇兵驻于近路,远近呼应,以防围攻,不绝退路。” “好。”燕思空指了指远处,“但你看,此处山坳怪奇,若从南面入山口,正好呈天井之形,若你必过此地,当何如?” 封野站上一块矮石,远眺了半晌,然后一脚勾起一块小石头,稳稳接在手中,蹲身在那矮石上画起了地形。 燕思空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封野仅仅是看了片刻,竟将地形很好地复刻了下来,甚至山与路之间的比例都相差不多。 封野画完之后,咧嘴一笑:“你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也敢考我?来,我给你讲讲。这天井之形,极为凶险,若被伏击于此,则九死一生,但也并非不可破……”他将自己的行军布兵之法徐徐阐述。 “……我以为不妥,敌若在此处设伏,将你首尾冲段,分兵破之……” “……将士自知无路可退,则士气必盛,此时以奇兵突袭,成合围之势……” 俩人对着那粗糙不平的石头各抒己见、谈兵论战,燕思空阅卷无数,用兵保守,始终秉持着孙子“先胜后战”的中心理念,而封野同样饱读兵书,却未能被束缚那颗狂野的猛兽之心,在不违普世兵法的前提之下,更敢冒险,二人虽然多有相同的见解,但分歧也不小。 封魂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无聊地趴在地上假寐。 俩人一直辩到中午,已是口干舌燥,随行的侍从上来问他们要不要用午膳,他们才停了下来。 那块石头已经被划拉得不成样子,二人相视一笑,虽是谁也没能说服谁,但酒逢知己千杯少,能这样痛快地论上一场,令人神清气爽。 燕思空无奈道:“爬山都没觉得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时辰,倒是累了。” “活该。”封野催促道,“快吃饭。” 那侍从已经摆好矮桌,此处虽是野外,幕天席地,菜肴却依旧精致,俩人都饿极了,大快朵颐起来。 燕思空突然问道:“我送你的那本兵书,你可还留着?” 封野顿了一顿,笑看着他:“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了,我还以为这个你也忘光了呢。” “那本兵书的注解可是我一字一字写上去的,颇耗心血,我怎会忘了。” “留着呢。”封野道,“我四岁才开始学人话,五岁开始认字。那时先生教我兵法,我背得下来却未必明白什么意思,只为了父亲考我的时候答得上来,你给我的那本兵书,浅显易懂,令我十分受益。” 燕思空含笑道:“如此,在下荣幸之至。” 封野深深地望着他:“我始终不能忘记你,也跟此有关吧。” 燕思空一时不敢直视那赤---裸而诚挚的眼神,目光闪烁了起来。 “你总是很特别,无论是儿时,亦或现在。”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吃饭吧,我们爬了半天,还没登顶呢。” 吃完饭,俩人继续上路,这次没有耽搁,顺利登上了山顶。 驻军必是贵阳而贱阴,阳处日光充足,将士不易生疾,因此景山大营在朝南一面,必须登顶才能看到。 当燕思空站在高处向下俯望时,就见山下百步一帐,五十步一火台,以中军帐为中心向四周环形放射,兵马粮秣周围设立多重哨卡,往西二里是一条河,足够大营取水。此营井然有序,选地可圈可点,一看便知领兵之将有真本事。 “赵将军名不虚传啊。”燕思空有种说道。 封野点点头:“大晟不剩几个像样的将领了,赵将军算一个。” 燕思空想起当年赵傅义带兵援广宁,极为赏识元卯,还许诺回京定要为元卯向皇帝请赏,他究竟有没有去请赏,无人知晓,大概相对于结局,也无关紧要了吧。 “京师援广宁之兵,就是他带去的吧?”封野道,“你见过他吗?” “一面之缘。” 封野看出他不愿多说,也没再问。 燕思空凝神望着大营,心里想着若是京师有变,这只卫戍主力多久能够集结成军,进城护驾? “封野,你在大营里做什么?” 封野脸色沉了沉:“只准我练兵,他们不会让我在此处有所施展的。” “说得也是。” “总比闲着好吧。”封野空洞地看着远方,“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要对靖远王有信心,若他能够平定夷乱,海阔天高任你翱翔。” “希望如此吧。” 这话仅是安慰,俩人心知肚明。若从封家的角度考虑,也许夷乱不平更好,这样大晟才需要封家,否则以封剑平的功绩,哪个皇帝的龙椅坐得安稳。 “好不容易上来了,不若就在此处晒晒太阳吧。” “也好。” 二人席地而坐,侍从立刻摆上矮桌,生火烧水,给他们沏上了茶。 封野对那两名侍从道:“你们先下山吧,我们待一会儿自己下去。” “小人担心世子迷路。” “但凡走过一次,我绝不会迷路。” “晚间山中寒凉,世子与燕大人天黑之前下山为好,小人先退下了。” 封野挥了挥手。 侍从走了后,封野才以茶代酒,碰了碰燕思空的杯子:“本就是你我二人幽会,多他一个总觉得别扭。” 燕思空失笑:“这叫什么幽会。” “我说是就是。”封野邪笑道,“怎么,你又紧张了?” “我紧张什么。”燕思空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茶,“凌峰绝顶,远眺八方,本就令人心神开阔,再呷上一口清茶,嗯,自在啊。” 封野附和道:“自在。” 俩人边饮边闲谈,直至茶已泡到无味,天色也渐暗了,他们才决定下山。 正如侍从所说,随着日头西落,温度也骤降,本来山中就很凉爽,此时竟是觉得冷了。 更为诡异的是,已经放晴了足足有月余的天气,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而且来势汹汹,很快就呈珠帘之势。这雨来得急,俩人只能躲于树下,但也没大用处,当场被淋了个半湿。 封魂抬头望了望天,扭身就跑了。 燕思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它、它扔下我们躲雨去了?” “胡扯,它给我们找躲雨的地方去了。”封野将手罩在燕思空头顶,想着老天爷如此不给面子,顿时有些气恼。 “一点雨罢了,无妨。”燕思空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嘴上这么说,但湿冷衣物沾身,满头满脸全是水的滋味儿,谁受谁知道。 他们就这么尴尬地站在雨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前方大路平坦,一样无阴可蔽。 燕思空一抬头,正看到封野遮于他头顶的手,顿时心中一暖,取笑道:“还遮什么,早湿透了。”他将封野的胳膊扯了下来。 俩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静默之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苦中作乐,竟似品到了一点甜。 不一会儿,封魂回来了,冲他们叫了一声。 俩人会意,忙跟了上去,封魂跑得不紧不慢,看来早已习惯去适应人类的速度。 封魂带着俩人走上七扭八拐的山路,最终找到了一处低矮的洞穴。 那洞穴浅且小,成人无法站立,但那片干燥对于此时的俩人来说极为诱惑。 他们矮身钻了进去,封魂则趴在洞穴入口处,开始不厌其烦地舔起了自己的毛。 坐在干爽的土面上,俩人均松了一口气,他们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阵凉风吹过,瑟瑟发抖。 封野道:“把衣服脱了,我生火烤一烤。”说着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 燕思空眼睁睁地看着封野除去了衣物,顿时惊异不已,那本不该是十几岁少年的身体,无论是上面遍布的大小伤疤,还是坚硬健硕的肌理,穿着衣服的封野似乎还有着少年人尚未长开的清瘦,却不想脱下衣服会这般强壮。 封野突然顿了顿,猛地扭过头来,正好将燕思空的目光捉了个正着。 燕思空闪躲不及,只得故作镇定:“你身上,好多伤……” 封野转了转肩胛,满不在乎道:“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燕思空心中有些异样,他其实一直想问问封猎的事,但想来他也不愿别人问起元卯,除非封野主动提起,否则他就当做不知道吧。 封野将衣服甩到了地上,光和谐裸着上身,半蹲下来,打量着湿漉漉的燕思空,勾唇笑道:“你不脱吗?” 燕思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任他聪明绝顶,此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你就喜欢看我脱?”封野说着就拽开了裤和谐头。 第44章 封野头发凌乱,一身氵显濡,硬实的胸膛上遍布着盈盈通透的水渍,被他粗暴扯开的裤和谐头内隐约可见延伸而下的块状肌肉,稚气尚存的面上却带着野性不羁地坏笑,活像一头小兽,年轻却不失锋利。 燕思空心中确有些忐忑,却不会露怯,只是淡淡睨了他一眼:“你要月兑便月兑,还需跟我请示?” 封野挂着笑,慢条斯理地将裤子月兑了下来,扔到了燕思空脚边,身上仅剩一条亵裤。 燕思空没有理他,晚间山中本就凉,此时氵显衣加身,更是寒意入骨,他要控制着牙齿不打架,已是件难事。 封野搓了搓胳膊:“真冷啊。”他道,“你还不把衣服月兑了,会着凉的。” “你先生火。”燕思空抱着胳膊,脸色已有些发青了。 封野拢起一团幹草,找上两块石头,用力擦磨了半天,终于擦出了火星,将幹草顺利引燃了。 “快来烤一烤。”封野催促道。 燕思空挪了过来,将手悬于火堆旁边,终于感觉到丝丝暖意,气血也跟着活络了几分。 “还不把衣服月兑了,你真的想生病吗。”封野戏谑道,“难道,你害怕在我面前月兑衣服?”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挤眉弄眼的模样,失笑:“我看你根本没长大。”他说着,一件件除下了紧贴着肌理的冰冷衣物。 封野不服气道:“我长没长大,你要不要看看?”说着就将手搭在了亵裤上。 燕思空将氵显衣服扔向了他。 封野大笑。 燕思空月兑完之后,就找来木棍,想搭起架子来烤衣服。 封野却没有动,就着暗淡的火光,欣赏着燕思空修长的身体,他劲瘦的躯乾上覆盖着恰到好处的肌肉,无一寸多余,赤和谐裸的、白皙的皮肤像一枚价值不菲的玉,温润而光洁。 哪怕背着身,燕思空仍能感受到封野那逡巡猎物的目光,他别扭到起了一层鸡皮,只得假装不知道,自顾自地挂着衣物,并随口道:“把衣物挂起来吧,这样幹得快。” 封野低低地“嗯”了一声,声线变得沙哑,突然没了适才的欢月兑。 俩人晾好衣物,围火而坐,看着洞穴外淅淅沥沥的雨,一时无言。 封魂还在不停地一下一下地舔着毛,似乎那就是它生命的全部,燕思空破天荒地希望此时封魂能够过来,缓解一下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好半晌,封野道:“你很冷吧。” “不冷。”燕思空道,“有火,很暖和。” “你声音都在发抖。” “……” 封野突然起身,猫腰朝燕思空走了过来。 燕思空只觉头皮闪过一阵酥麻,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沉声道:“封野,我不……” 话音未落,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抱住了他,他的背脊贴上了一片火热的、厚实的胸膛,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里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了流动。但他还是很快挣扎了起来:“封野,别闹了!” “别动。”封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警告,“我只是抱着你,你要是敢乱动,就不止如此了。” 燕思空僵住了。 封野收紧了胳膊,纟帛软的唇轻轻研磨着燕思空的耳垂,柔声道:“暖和吗?” 燕思空战栗不已,虽是不怎么冷了,但这样的亲密比寒冷本身更令他不适。 “你真好看。”封野轻声说,“比小时候还要好看。” 燕思空沉吟片刻:“你若就喜欢好皮囊,京城内有一家别馆,里面……” “闭嘴。”封野道,“你再说我可要罚你了。” 燕思空沉默了。 “我只要你。”封野笃定地说。 “……为何?”燕思空想不通封野的念想从何而来。 “因为你是思空。” “你我不过在儿时相处过短短一月。” “那又如何,你是我少时唯一的朋友,可是你却……”封野闷声道,“却要经历那些……” 燕思空淡淡一笑:“你这是怜悯我吗?这种怜悯人的方式,可真是惊世骇俗啊。” “我心疼你。”封野轻声说,“从我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将你纳入我的荫蔽之下,没有人再伤害你。” 那句“我心疼你”,令燕思空胸腔震颤,目光盈盈之间泄露出了一些茫然,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这样待他了,他再是心如磐石,也不可能毫无触动。 他的嘴唇嚅动,几次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才喃喃道:“谢谢。” 俩人就这样静静相拥,通过赤和谐裸相贴的身体汲取着对方的体温,燕思空就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似乎只有在封野身边,他才敢这样不设防地入眠,而且常常一觉到天明,没有噩梦纷扰。 ---- 天将明的时候,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叫喊的声音,才突然惊醒,封魂比他们更加警觉地站了起来,往洞穴外张望。 燕思空睁开眼睛,目光正对上一截深陷的锁骨,他很快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起身。 “是山庄的人。”封野早已经醒来,竖起耳朵辨认,一边将燕思空死死按在自己怀里。 燕思空一听,更是挣扎起来:“那还不起身。” 封野捉狭一笑:“起身做甚?我又不怕他们看见。” “封野!”燕思空抓着封野的手腕,使出了十成的力量往外掰,他担心封野桀骜不驯,当真让人看到这幅不成体统的画面,他还是要声誉的。 封野颇有些意外:“哟,力气不小呀。”他松开了手,满足地舒展着腰身,嘴上还不忘揶揄,“我从前可不觉得幕天席地睡觉舒服,大约是因为抱着你吧。” 燕思空不理他,起身查看了一下衣物,烤了一晚上火,果然已经乾透了,他抓过封野的衣物扔给他,也快速套上了自己的。 封野却不急着穿,看着燕思空光和谐裸的、雪白的后背,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其上,脊线微浮于皮下,隐隐可见,竟是说不出的讠秀人。 封野舔了舔嘴唇,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地掠夺天性。 直到燕思空穿好衣服,他才跟着整好仪容。 俩人扑灭了火,走出了洞穴,果见着山庄的人正在提着灯笼满山找他们。 封野摸了摸封魂:“魂儿,你走吧,我们回山庄了。” 封魂用脸颊蹭了他一下,扭身跑了。 山庄的人见到他们时,纷纷跪在地上发抖,不停地向封野请罪。 封野满不在乎道:“此事不怪你们,都起来吧,带我们回去就是了。” “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燕思空不仅想起当年封剑平宽恕他的场景,这对父子从不肆意刁难下人,而且向来赏罚分明,封家军对其忠心耿耿,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队人打着灯笼给封野和燕思空引路,此时天刚破晓,地面泥泞氵显滑,颇不好走。 突然,封野顿住了,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就一把夺过了一个侍从的灯笼,往远处的林子里扔去。 灯笼还未落地,林中就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封野脚下一蹬,箭一般弹了出去,追向那道黑影。 待众人回过神来,封野已经消失在了树林里。 燕思空暗暗心惊,封野的功夫恐怕比他想象得还要深。他不做多想,也跟着追了上去。 “世子,燕大人!”众人也只得跟上来。 追了没多远,燕思空就看到了封野,他正跟一个黑衣人打斗,当他跑到近前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被封野按在了地上,他五官深邃粗放,不似中原人。 燕思空尚未来得及问,封野突然一把卡住那人的下巴,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下巴被封野卸了下来! 他合不拢的嘴里顿时淌出了淡黄色的涎液。 燕思空暗叫好险,再晚一弹指,毒汁流进食道,这人就成功自尽了。 “这不是中原人。”燕思空道。 封野“嗯”了一声:“瓦剌斥候。” 燕思空看不清封野的面容,但那声音分明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意。 那瓦剌人恶狠狠地瞪着封野,用力呸了一口吐沫。 封野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送去大营审讯。” 那人却突然挥拳袭向封野,封野偏头闪过,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绕到了他的背后,另一手擒住了他另外一条胳膊,然后一脚踩住那人背心,反拧其双臂,长腿往前一蹬。 只听咔嚓两声,伴随着那人凄厉地惨叫,瞬间穿透了黑暗的树林,惊起飞鸟无数。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呼吸都变得谨慎。封野神情冷凝,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戾气,一双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的寒芒,他抓着那两条被他拧断的胳膊,却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冷酷得叫人毛骨悚然。 春猎场上狂傲不羁的封野,平素里幼稚霸道却不失温柔的封野,和眼前这个如罗刹般凶恶的封野,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这些都是他,权看谁能激发他的哪一面。 燕思空感到寒毛倒竖。 封野对追上来的侍从道:“把这个瓦剌斥候抬去景山大营,交由赵将军发落。” “是!” 封野把手上的泥污往树上蹭了蹭,扭身过来,已经恢复了常态:“瓦剌时不时会派些奸细潜入中原,打探我方军情,这个算他倒霉,撞到了我头上。” 燕思空点点头:“以前我们也抓到过金人的斥候。” 封野的眼神暗了暗,狠狠道:“有我封家在,谁也别想染指中原。” 燕思空心存悲凉,在他眼里,外敌再残暴,都比不上昏君奸佞更能糟蹋这大好山河。 第45章 封野命小六将燕思空送回了城,自己则匆匆赶去了景山大营。 燕思空晃荡于马车之上时,还恍然觉得这两日发生的事像是在做梦,直到那瑰丽的皇城倒映入瞳中,变得愈发清晰、愈显恢宏,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天子脚下,琼楼玉宇,有多少阴影隐藏于浮华的表象之下,它们就像穿梭于地底的怪物,正在啃噬着这个王朝的根基。 回到家中,燕思空没有片刻歇息,将阿力叫到了书房,备好纸墨,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将笔递给了阿力:“将这几个字重新写一遍。” 阿力摆摆手。 “没关系,照着写。” 阿力只得接过笔,依样画瓢,将那几个字写了下来,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不难辨认。 燕思空拿起了那张纸,凝视着上面如春蚓秋蛇般的字迹:新编史,十一卷九章 然后他将那张纸折了起来,但顿了顿,又摊开,将那纸粗暴地团成一团,交给了阿力,严肃道:“阿力,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要亲自去,不能假他人之手。” 阿力点点头。 “你乔装一番,去一趟庆阳,确保这张纸,会被御史蔡中繁大人看到。此事务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燕思空深深地盯着阿力的眼睛,“你可以做到吗?” 阿力再次点点头,用拳头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多带些银两,速去速回,若是……”燕思空吁出一口气,“若是被人发现了,就带着银两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了。” 阿力丑怪的面上闪过一丝哀伤,五官都跟着拧在了一起,他将那团纸塞进了自己怀里,矮身跪于地上,向燕思空重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走了。 燕思空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一对眼眸定定地望着虚空,透出深不见底的寒意。 ---- 寿典前一日,燕思空照常入宫去给太子霂讲课。 他刚到东宫,就见宫外摆了好几口檀木漆红大箱子,太子霂正跟他的母妃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内监宫女在一旁侍奉。 “娘娘,殿下。”燕思空上前请安。 “先生。”太子霂看到燕思空很高兴,上来就拉住了他,“你来得正巧,快替我参谋参谋,明日我究竟该呈哪样礼物给父皇?” 燕思空过去看了看,每个箱子里都放着一件稀世珍宝:“殿下,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陈霂在被策封为太子之前,在宫中受尽冷落,就连每年该给每位皇子的岁礼,都被百般克扣拖欠,他的母妃更是从不得圣宠,虽育有长皇子,多年来不过是个昭仪,是册立太子之后,她才母凭子贵,被勉勉强强封为惠妃,他们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赏赐的。 只有一个可能,是大臣送的。 果然,陈霂道:“这件合浦珍珠带是应天府尹王大人送的,这对曜变天目茶碗是陈太傅送的,这块太湖石可是宋大人从苏州不远万里运来的,其天然成‘寿’形,是不可多得的天然瑰宝……” “殿下。”燕思空打断了他,“殿下打算从这里面选一样送给皇上?” 陈霂点点头:“我却不知父皇喜欢哪样,正在跟母亲商量。” 惠妃走了过来:“是啊,燕大人,你是聪明人,你帮霂儿选一样吧。” 那惠妃当年仅是个小小宫女,颇有几分姿色,却如路边野花一般,虽然鲜艳,但满山遍谷都是,不甚起眼。昭武帝酒后一时意起,幸了她,也不知该说她命好还是命苦,就这样生下了长皇子,十几年来在宫中饱受欺凌,活得谨小慎微,因此性格也唯唯诺诺,不大有主见。 燕思空朝惠妃躬了躬身,然后对陈霂道:“殿下,依微臣之见,这些都不好。” 陈霂顿时失落了:“果真还是不够贵重,但这东宫之内,也没有更贵重……”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燕思空道,“这些礼物都是下臣们的心意,您要记得他们,但不要往心里去,仅是记得就好了。” 陈霂眨了眨眼睛:“先生此话何意?” “殿下,我们进去说吧。” 陈霂意会,跪安了惠妃,屏退了所有仆人。 俩人走进殿内,坐在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燕思空看了看左右无人,才望着陈霂的眼睛,道:“臣知道殿下多年来遭遇不公,此时也想要博得圣上的喜爱,但你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陈霂端正了坐姿,有些警惕、又有些忐忑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时而觉得,陈霂有些像小时候的自己,聪明、敏感、思虑甚多,但因为太过年幼,还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陈霂面无表情道:“身为臣子,取悦君父,不是天经地义吗。” “自然,可不能用这种方式。” “为何?” “殿下当上了太子,不代表你过去受过的苦就结束了,从你被册立的那一刻起,一切才刚刚开始。”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陛下仅仅不惑之年,身强体健,诸位皇子都还未成人,远不到离宫就番的年纪,只要他们一日还在京城,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一日不稳。” 陈霂抿了抿唇,沉默地点了点头。 “陛下最宠二皇子,其他几位皇子,外戚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殿下……恕臣直言,殿下除了是长子之外,没有任何优势。” 陈霂握紧了拳头:“燕大人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称呼上的转变,让燕思空立刻意识到他逼得紧了,他将前倾的身体扳了回来:“是殿下让臣参谋贺礼,许是臣僭越了,臣请罪,今日臣只是来讲课的。”他说着就从随身的书袋里掏出了书卷,摊开于前。 陈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眼眸犀利地看着他:“说下去。” 燕思空淡淡一笑,轻咳一声,道:“殿下虽然只有这一个优势,但胜过所有。殿下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不能出错,第二,防备小人。明日殿下若把那些礼物的任何一件送给皇上,就犯了第一条。” “为何?” “皇上会知道你已经开始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此举看似借花献佛,实际是搬石砸脚。” “可我没有……” 燕思空抓住陈霂的手,目光严厉:“你有没有不重要,陛下觉得你有,你就有,你可知为了让你被册立,大臣们跟陛下拉扯了多少年?陛下一直想扶立二皇子,你切不可再让他起这样的念头,或给他这样的机会。” 陈霂倒吸了一口气,看那表情,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 燕思空拍了拍陈霂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不必惊慌,有臣在,定当勉力护佑殿下。” 陈霂突然站起身,朝燕思空拱手道:“谢先生。” 燕思空忙跪了下来:“殿下折煞小臣了。” 陈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那依先生之见,我该送父皇什么?” “送一副颂诗便可,陛下不会看在眼里,但也不会引他猜忌,更可让他看到殿下勤学不辍,业有所成,届时自有人会为殿下美言。” “好,都听先生的。” 陈霂在燕思空的指导下,写了一首长长的诗,辞藻华丽,通篇溢美歌颂之词。燕思空改了一晚上,力求文采符合陈霂的水准,但又不能有一字疏漏。 世人最爱借古讽今,一定有很多人等着挑陈霂的错处,哪怕一个无心之字,都可能被扭曲成要命的深意,否则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害于文字狱,因此,非有博通古今之才,不敢揽这样的活儿,刚好燕思空就有。 他不仅能帮陈霂写一首完美的歌功颂德的诗,他还将利用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和内阁次辅王生声的恩怨,向谢忠仁发出第一波攻击。 其实他没打算这么早就开始拉拢陈霂,正如他所料,这个孩子警戒心极强,但新编史一事,他虽非那一章的主笔,却是复核,此事一定会牵连到他,以及不少人,可大可小。他需要强大的盟友,帮他从这次危机中摘出来,陈霂帮不了他,但陈霂背后,以颜子廉为首的保守朝臣们,会看在陈霂的面上帮他。 即便这些人都不管用,他也还有一个人可以指望。 第46章 天子寿诞,是举国庆典,昭武帝性好奢靡,每年生日都要好生操持,今年逢四十齐整之寿,自然更不能含糊。 天未亮,昭武帝就带着所有家眷和满朝文武,去天坛祭祀浴佛。同时,举国上下禁屠一日,京师之内更是全城庆寿,宫墙之外,多设斋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来观及就食者逾万人。 祭天仪式直到下午才结束,朝臣们也就顶着盛暑的大太阳站了足足五个时辰,有那年迈体衰的,晕过去了两三个。 燕思空站在很后方,一边念着静心咒,一边盯着封野的后脑勺,他观察到封野几次三番转过头来寻觅什么,定是在寻他吧,他就在心里数着封野一共扭头寻了几次,竟也不觉得祭祀枯燥了。 祭祀结束后,他们才返回宫中赴晚上的寿宴。 此次昭武帝借寿诞之机,为黄河两岸受水患之难的百姓祈福,因此寿宴是全斋宴。燕思空心中暗讽,寿诞所费少则几十万银元,究竟怎样能真正纾解黎民之苦,这昏君当真不知道吗? 回宫的路上,燕思空和梁随并行,俩人闲聊着各自都准备了什么寿礼。突然,燕思空就觉背后有人贴了上来,他警觉地刚要扭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肩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一种自身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熏衣艾草的气味,清爽得就像雨过天晴后的草原,每一丛绿都焕发着生机。 燕思空转过脸去,果见封野正笑看着他,夕阳之下,他的皮肤竟似玉一般通透。 “哎呀,世子。”梁随拱了拱手。 封野颔首:“二位定是累了吧。” 梁随苦笑道:“还好,还好。” “燕大人,可否借步,帮我看看贺词是否有疏漏?” 燕思空恭敬道:“愿为世子效劳。” 封野拉着燕思空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到底站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燕思空嘴角轻扯,心想,足足“找”了十六次。 “我怕你热晕过去,想派人给你送水。” 燕思空失笑:“我哪有那般孱弱。” “你看你,晒得脸都发红了。”封野低头看了看他,“晚上多吃点,寿宴结束后就来找我,我送你回去。” “好。”燕思空问道,“那个斥候,可审出了什么?” “瓦剌常年派人刺探,这次也没什么特别。” 燕思空点点头:“那就好。”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是指……” 封野撇了撇嘴,不太乐意:“你就没想我?” 燕思空憋着笑:“不过两日未见。” 封野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说,若是多日不见你就会想了?” 燕思空终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不能天天往返景山大营,所以,你平日见我的机会也不多,这样你若还是不想我……”封野哼笑道,“我就真把你掳上山了。”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轻咳一声:“你小点声。” 封野咧了咧嘴,满不在乎:“我会在城里待上几日,我去陪你。” “我为何要你陪?” “那你陪我。”封野霸道地说。 燕思空哭笑不得。 封野趁人不备,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寿宴结束来找我。”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面带得色地走了。 燕思空唇角微扬,整了整衣襟,大步踏入了保和殿。 寿宴以圣训开始,训的并非是朝臣,而是自己,用的大抵是自谦之词,譬如上感天恩、下抚众生,身负重任而见己之不足云云。 而后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咏颂昭武帝的绩业,燕思空听得一脸漠然,还要跟着大喊万岁。 之后便开始了舞乐宴席,朝臣们终于能松上一口气,填一填饿了大半日的肚子。 燕思空与左右同僚谈笑风生,心中却清醒地算计着,若是快马加鞭,阿力现在差不多该到庆阳了。 舞乐稍息,鸿胪寺官员两手持着长长的礼单,朗声逐一念起外邦、藩王和子臣们的寿礼,念到一个,小太监们就呈上一个,若是寿礼过于庞大,还要着人抬进来。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亲自为皇帝献上自己准备的寿礼,但之于太子却是不可或缺的礼仪。当所有寿礼都一一展示给昭武帝后,陈霂才双手托卷,躬着身,低着头,恭敬地走了进来,跪于丹樨之前。 “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今日心情大好,对着陈霂也有了笑颜:“霂儿平身。” “谢父皇。” 许皇后笑道:“霂儿为陛下准备的是何宝贝?” 宴席之上,数百官员的目光都落到了陈霂身上。 陈霂挺起胸,俊美的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贵气,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儿臣为父皇写了一首诗。” 席间一片惊诧之声,今日的寿礼之中,不乏稀世珍宝,堂堂大晟太子,竟只做了区区一首诗,未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昭武帝含笑不语。 许皇后膝下无子,与二皇子的母妃常贵妃多年来明争暗斗,心里自然是偏向陈霂的,她想起二皇子送的那九龙玉爵是何等昂贵,此时略有些尴尬。 陈霂拱了拱手:“儿臣以为,父皇坐拥天下,抱揽江山,什么奇珍异宝在父皇眼里都不足称道,父皇看中的必是心意,儿臣对父皇的孝悌之心、敬爱之情日月可鉴,此诗乃儿臣耗费数月写就,惟愿父皇与天同寿。” “哈哈,好。”昭武帝笑道,“来,霂儿,念给父皇听听。” 陈霂不疾不徐地摊开了卷叶,清了清嗓子,朗声颂念起来。 此诗充满着克制又含蓄的赞美,且富有真挚地崇拜,却不过分谄媚,听来叫人通体舒畅,偶尔用词稚嫩,也瑕不掩瑜,直让人感念陈霂的真情流露。 一首诗咏罢,颜子廉带头击起了掌,朝臣们自然不能不给颜阁老面子,也跟着鼓掌。 燕思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昭武帝面露喜色:“霂儿之学识大有进步啊。” 颜子廉佝着身子离席,跪了下来,高声道:“皇上,太子殿下这首颂诗,虽然构词还略显稚气,但才情已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此诗饱含真情与崇敬,且十分关注国运民生,老臣听来,真是……真是感动不已啊。”说到最后,竟是尾音发颤。 “是啊,真是好诗,太子殿下这一颗赤子之心,岂不胜却珍宝无数。” 殿内溢美之声四起。 二皇子一派的官员们,都没几分好面色。 昭武帝被捧得飘飘然,显然对此诗也十分满意:“难得霂儿有此心意,朕喜欢。” 陈霂状似激动地跪了下来:“谢父皇。” 那日寿宴持续到夜半时分。众官员都已疲累不已,寿宴结束后,便急匆匆地返家。 燕思空不紧不慢地往殿外走,想着新编史已经呈上,明日就将公诸于众,蔡中繁绝不会放过弹劾王生声的机会,朝堂必然迎来一场风雨,至于是狂风暴雨,还是斜风细雨,却是他无法估量的。但即便达不成目的也无妨,这次先试一试水深,早晚有一天,他能翻云覆雨。 “思空。”背后传来叫声。 燕思空顿住了,忙转过身去:“老师。” 颜子廉走了过来,与他并行,低声道:“太子殿下的诗,是你写的吧?” 燕思空淡笑:“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颜子廉抚须笑道:“那诗滴水不漏,殿下尚不具这样的才学,鹤轩嘛,太死板,做不来这样的事儿,除了你,还有谁。” 燕思空做出略有不安的样子:“学生做错了吗?” “你做得很好,他日也要尽心辅佐殿下。” “学生明白。” “对了。”颜子廉似是想起什么,“听说你最近与靖远王世子走得有些近?” 燕思空避重就轻道:“承蒙世子不嫌弃,纡尊与学生结交,我们一起喝过酒。” “嗯,不错。”颜子廉站定,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思空,老师对你寄予厚望,切莫叫我失望啊。” “是。” 俩人走到宫门外,就见封野抱胸倚在墙上,显然是在等他。 燕思空忙解释道:“哦,此时夜已深,我适才央求世子载我一程。” 颜子廉点点头,朝封野拱了拱手,封野也回礼:“颜阁老今日辛苦了,路上小心。” “多谢世子,老夫先行一步了。” 颜子廉走后,封野才将燕思空拽到一旁,眯起眼睛,不悦道:“我说什么了?我让你来找我,你却闷头往宫外扎,哪有找我的意思?” 燕思空安抚道:“我是想走到人少的地方等你。” 封野挑了挑眉:“真的?” “当然是真的。” 封野轻哼一声:“走吧。” 上了马车,封野劈头问道:“那小太子的诗,是不是你写的?” 燕思空也不奇怪人人都能猜到,毕竟这也不难猜,他道:“我是殿下的侍读,指导殿下,也是分内之事嘛。” “别跟我来这套。”封野沉声道,“我爹说过,这党争早晚要爆发,到时战火不知要烧到哪里去,你一个小小侍读,就不要走得太深了。”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那你呢?靖远王殿下,恐怕很难置身事外吧。”封剑平手握大晟最大的兵权,谁能得他扶持,就能坐稳太子之位,但他目前没有倾斜于任何一方,其实是明智之举。 封野道:“封家只忠于圣上。” 燕思空点点头:“靖远王殿下英明。” 马车停了下来,小六道:“燕大人,您到了。” 燕思空拱手道:“告辞了。” 封野明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看着他,却没说话。 燕思空迟疑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做出决定,只是一念之间,他已有了答案,轻声说道:“今日有宴无酒,不够尽兴,不如……去我府上喝两杯?” 封野面露喜色。 第47章 俩人畅饮了半晚,聊了一些朝中之事。从凌舞山庄回来后,他们的关系更有所亲近,以前封野不轻易提及的事,在酒和燕思空巧妙的诱导之下,也说了一二。 比如燕思空最想知道的,就是封剑平在朝中的势力网。封剑平表面上不结交京中文臣,因为京官与武将勾结乃大忌,他本就拥兵自重,受皇帝忌惮,因此行事处处小心,不落人口实。但要说封剑平在朝中当真独善其身,没有人会相信,燕思空自己已经模糊地查到了一些,他想印证更多。 封剑平能赶走三任大同总督,最终手握军政大权,和他在朝中隐形的势力密不可分。 果然,在言谈中,燕思空问出了封剑平和吏部尚书刘岸有私交,与南直隶一些官员和江南世族都有密切关系。 燕思空心想,若封剑平能够扶持陈霂,那陈霂的太子之位就坐稳了。 谢忠仁之所以能够为非作歹二十年,无非是因为他是昭武帝的大伴,辅昭武帝于冲龄,深受宠信,若是失了皇恩,阉党定会迅速瓦解。 要让谢忠仁失去圣眷,要么离间他与皇帝,要么……换一个皇帝。 无论是哪一条路,他都要试,以图尽快抵达。 俩人把酒畅言了半宿,封野在客房睡着了。 燕思空坐在床边,端详了封野良久,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封野刀削般完美的面部线条。 他其实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啊,燕思空心中感慨万千。 ---- 隔日,燕思空早早醒来,亲自备好了早饭。 他去客房叫封野起床,叫了两声,却全无回应。 “封野?”燕思空走了过去,“起来吃饭吧。” 封野既不动,也不吭声。 “封野?”燕思空走了过去,手伸向了封野的肩膀。 他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下一瞬,他整个人被甩向了床榻,跌进了封野硬实温厚的怀抱。 “哈哈!”封野手脚并用地缠住他,得逞地大笑。 燕思空无奈道:“你真像个顽童。” 封野将脸埋进他胸口:“昨夜我要你陪我睡的,你跑哪儿去了。” “自然是回自己房里。”燕思空试图推开他,“快起来,我做了饭。” “你?”封野惊讶道,“你还会做饭?” “那有何难?” “你那个仆人呢?” “他这几日起了疹子,一直躲在房内养病呢。” 封野埋怨道:“不早说,我接你去我府上住,你好歹也是个翰林,出行没个车马也就算了,府上就一个侍仆,怎地这般寒酸。” “我俸禄微薄,再说,也不影响什么,无妨的。”燕思空被封野压得有些心慌,“你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去我府上住。” “胡闹,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快起来。”燕思空用力挣扎了起来。 他使上力气,也不容小觑,俩人就在那曲木床上较起了劲儿,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木,此时跟着他们的动作吱呀作响,封野被燕思空那扭来扭去的身体弄得有些心燥,他一手并住燕思空的两只手腕,低声道:“别动了。” 燕思空果真不敢动了。 俩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起,一时气氛非同寻常。 封野慢慢低下了头,鼻尖轻轻抵住了燕思空的鼻尖,小声说:“我想亲你。” 燕思空紧张得腹部都绞痛起来,他的喉结用力滑了滑,郑重道:“封野,放开我。” 封野深邃而明亮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羽睫微微颤抖,竟是显出几分无辜之态。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放开我。” 封野撇了撇嘴,失望地放开他,从床上爬了起来。 燕思空翻身下了床,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道:“起来吃饭吧。” 燕府简朴,早饭自然也丰盛不到哪儿去,两碗清粥,三碟小菜,四个肉包,就是桌上的全部。 封野并不在意,高兴地做了起来,提鼻子一嗅:“嗯,很香啊。” “快吃吧,不然放凉了。” 封野拿起一个白胖的、冒着热气的包子,大大咬了一口:“嗯,这包子真好吃,有点像……你小时候带我吃过的张瞎子的包子。” 燕思空眼前一亮:“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你们全家都爱吃,也特意带我去吃。” 燕思空脸上漾起笑意:“是啊,我少时闲来无事,还特意去找张瞎子学了两手,倒也能仿出几分味道,就已经色香味俱全了。” “我不太记得味道,只记得特别鲜香美味。”封野几口就把包子吃进了肚子里,“也许有一日,还能去回味一下。”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恐怕,早已经不在了吧。” 封野忙岔开话头:“还有吗,这几个根本不够我吃。” “尽管吃,后厨还多着呢。” --- 用过早膳,封野要给阿力请好的大夫,被燕思空拒绝了,又要燕思空去他府上,也被拒绝了,倒是答应他明日陪他去春雨楼听曲儿。 封野在京的那两三日,俩人几乎天天会面。渐渐地,很多人也都知道他们交好,但燕思空也不冷落诸如周觅星、梁随等友人,交际甚广,如此一来,外人只当他爱结交公子名士,不会以为他和封野的关系格外密切。 封野回景山大营后,阿力也回来了。 见他面色平静,神情笃定,燕思空知道任务顺利完成了,但他并不能松上一口气,因为一场风雨才刚刚开始。 昭武帝的寿诞过去月余,京城入秋了。景山之上,层林渐染,叠翠流金,橙黄朱绿布满山头,季节交替所产生的缤纷之美令人叹息,封野邀他去凌舞山庄赏秋。 燕思空原本已经答应,可就在成行的前一天,他接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那日,他惯常去到翰林院,却被一脸深沉的颜子廉叫进了屋内,屋内,沈鹤轩早已侍在一旁,神情凝重。 燕思空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道:“老师,可有吩咐?” 颜子廉目光犀利地看着他:“新编史十一卷是何人执笔?” 燕思空略一思忖:“刘钊林。” “复核,三核分别是谁。” “复核是学生,三核是……”燕思空看了沈鹤轩一眼。 此次修史,由王生声主持,他选了博古通今的文渊阁大学士霍礼作为统筹,霍礼将翰林们分为四组,新晋翰林的一组,由沈鹤轩领头。霍礼来决定新编史的筋骨,以及每组负责的年份,翰林们来填充血肉。实际起到关键审核作用的,是燕思空等人,他们会交叉审核别人、别组的内容,沈鹤轩一个人不可能看那么多书卷,只做抽检。 但是,一旦内容出了问题,从上至下一个也不能免责。 沈鹤轩沉声道:“老师,蔡大人的疏奏,可否给学生一阅?” 燕思空急道:“老师,出什么事了?” “这是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的奏折,今日刚刚送到阁中,本来今日就该呈交御前,但我压下来了,不过也只能压上一日,你们自己看吧。”颜子廉把一封疏奏扔给了他们。 燕思空摊开疏奏,沈鹤轩也凑了过来,一目十行的读了下来,俩人的面色都变了。 “这……”沈鹤轩额上冒出了细汗,他跪在了地上,脸色青灰,“学生失职了。” 那封疏奏是蔡中繁批判新编史十一卷出现重大错误,将昭武写成了“武昭”,居心叵测,虽然这封奏折并非弹劾奏折,但矛头直指王生声,已经非常犀利。 世人皆知,武昭意指汉武、汉昭二帝。原本汉武帝英明神武,也算千古一帝,但他穷兵黩武,使得征战连年,民不聊生,是个褒贬不一的帝王,偏偏写错的那一处,刚好是昭武帝放弃辽北七州的时段,文中大肆吹嘘昭武帝止戈为武、垂衣而治,为天下太平、苍生喜乐而做出高瞻远瞩的策略,跟兵马强盛、开疆扩土的汉武帝呈天壤之别,此处出错,岂不是在讽刺昭武帝软弱? 至于汉昭帝,那是个短命皇帝,偏偏他与昭武帝即位时年纪相仿,均是八岁,在蔡中繁杀气肆意的笔杆之下,就变成了有诅咒之嫌。 区区颠倒二字,竟被如此借题发挥,这封疏奏之阴毒,令人寒毛倒竖。 燕思空也跟着跪了下来:“老师,这……这仅仅是笔误啊,就是给刘钊林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存心写错啊。” 颜子廉狠狠拍案:“写错就是写错,还有你们,没有核出错漏,还找什么借口!” 俩人俯地,大气也不敢喘。 燕思空的嘴角,轻轻牵出了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浅笑。 沉默良久,颜子廉才道:“蔡中繁跟王生声私怨极深,他原本是吏部功考司主事,因为没有给王生声的亲信官员在考核中放水,而被王生声陷害,先被贬为御史,后又被派去庆阳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巡按,仕途尽毁啊。” 燕思空早已查清俩人之间的恩怨。那吏部功考司可说是六部中权力最大的一支,主管天下官员的升迁任免,能成为功考司主事,可说是实权在握,呼风唤雨。阉党早就觊觎这个位子,加之蔡中繁不受他们笼络,干脆就设计将他“流放”庆阳了。 蔡中繁极有才干,性情又刚烈,若是被他待到机会,定要跟王生声斗个鱼死网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针对王生声进谏了。 燕思空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而且,没猜错的话,这封疏奏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弹劾王生声的疏奏来添火浇油。 沈鹤轩道:“老师,学生们有错但无罪,绝无讥讽、诅咒陛下之心啊。” 燕思空也道:“求老师救救学生们吧。” 颜子廉道:“蔡大人针对的是王生声,但你们三人,还有霍大学士,都不免要受到牵连,此事可大可小……”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们啊,让为师好生为难啊。” 燕思空知道颜子廉的心思。昭武帝虽然不问朝政,一心享乐,但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好面子,若是换一位心胸宽广的人主,也许不会计较区区错字,但他却未必。此时正是弹劾王生声的好机会,颜子廉何尝不想除掉这个眼中钉,独揽内阁大权,但他心里肯定是舍不得刚刚培养起来的两个学生的。 他相信颜子廉不会放过除掉王生声的机会,他也相信颜子廉不会轻易丢弃他们二人,就看这帮老谋深算的朝臣们如何斡旋了。 燕思空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些心急、大胆了,但剑走偏锋,无险不利! = = = = 我……好想吃薄皮大陷儿的肉包子啊 第48章 颜子廉要他们暂且守口如瓶,尤其不能被王生声一派知晓。这疏奏递上去,皇上也不会很快有回应,几日时间,正好留有商议对策的余地。 俩人领命,沈鹤轩迟疑道:“那刘钊林……” 颜子廉冷道:“他出此纰漏,怪得了谁。” 俩人躬着身,退了出去。 沈鹤轩低着头,平素总是沉静如水的面上此时也有了藏不住的波澜。他行事循规蹈矩,极为谨慎,入朝一年多,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如今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受到牵连,心中必然是不平的。 燕思空沉声道:“沈兄,我对不住你。” “何出此言,你我都受牵连,但也都不无辜,写错的是刘钊林,但没有审出来的是你我二人。”沈鹤轩长叹一声,神色很是沮丧。 “沈兄也不必过于悲观,老师不会见死不救的,而且,陛下是仁爱之主,也许会从轻发落。”这话倒并非吹捧昭武帝,此人生性软弱,不好杀戮,也正是因为此,燕思空才敢冒这个险,他不可能为了斗倒王生声,拿自己的小命做赌注。 “你我为官一载,仕途坦荡,虽是性格迥异,但我相信你与我一样,都有着以身报国的大志,若因此事毁了前程……”沈鹤轩轻轻摇了摇头,苦笑,“看命吧,我先告辞了。” 燕思空拱手:“沈兄慢走。” 从会试俩人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这是沈鹤轩头一次与他坦露心事,毕竟沈鹤轩也不过二十六七,平日再是稳重拘谨,遇上劫难,显然也略有慌神,倒是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燕思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前前后后地思索着此事,直到脚跟发麻了,才回过神来,离开了。 --- 晚上回到家中,封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后门,小六一见他,就跳下车,笑着说:“燕大人,小的恭候多时了,您稍作歇息,就……” “小六。”燕思空沉着脸,精神萎靡的样子,“请回禀你家世子,我不能去赏秋了。” “呃,燕大人,您怎么了?” “近日翰林院又有繁忙公务,我脱不开身。”燕思空避重就轻道,“总之,我不能去了,赏秋之行……改日吧。” “燕大人,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脸色如此地……”小六欲言又止。 燕思空不愿多说:“回吧。”说着转身进了屋。 府内,阿力已经备好了饭菜,正等着他回来。 燕思空去卧房换下朝服,换上常装,坐到桌前吃饭,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阿力,坐吧,没有外人。” 阿力这才坐下,沉默地一起吃起了饭。 “庆阳一行,可有碰到什么阻碍?” 阿力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此次会受到怎样的责罚,若我被贬离京,你便不用再跟着我了,拿上银两,去乡下买一方田亩,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阿力再次摇头。 燕思空无奈,低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阿力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燕思空。 燕思空前些时日让阿力去找人调查汀兰阁花魁夜离,此函正是关于她的。此女果然不简单,是谢忠仁安插在汀兰阁的奸细,妓馆人多口杂,最适合用来探听情报。 这二百两银子花得值得。 燕思空将密函撕碎,扔在了一旁:“这两件事,你都做得很好,自己去拿赏吧。” 阿力用手势比划了谢意,他顿了顿,又问:“公子会出事吗?” 燕思空淡道:“不好说。” 阿力面上浮现担忧之色。 “不必为我担心。” 阿力急切道:“公子小心,小人望能一辈子侍奉公子左右。” 燕思空笑笑:“有心了,但我不需你如此,我说过很多次了,若有一天我出事,你尽管走就行,你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阿力面上显出哀伤,那本就丑怪的脸显得更是怕人。但燕思空看着却觉得很顺眼,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 燕思空一夜未眠,隔日,照常入宫给陈霂讲课。 寿诞上的一首颂诗,不仅让陈霂得到皇帝的夸赞,连借故拖欠了大半年的皇子岁礼,都在第二日就送到了东宫。这宦海之中,人人都是势利眼,人人也都习以为常了。 陈霂对燕思空的崇敬和感激倍增,也愈发信任,见他无精打采、忧心忡忡,自然要关心地问上几遍,但他都推说无事。 陈霂现在还不需要知道,尤其不能从他口中知道,这个孩子心有城府,知道他是有用之人,等事发的时候,不会坐视不理的。 待他从宫中返回府上,封野已经不出所料地在等着他了。 俩人一见面,封野就看出他不对劲儿,皱眉道:“思空,你怎么了?” “你不是在景山吗,回来作甚?” “说好的赏秋你不去了,小六说你神色有异。”封野将燕思空拉进屋内,“你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燕思空苦笑道:“没什么,只是公务繁多,抽不开身罢了。” “你别想骗我。”封野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老实说,到底怎么了,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 燕思空那两道远山般的眉黛轻轻蹙了蹙,目露愁色,他试图别开脸,轻声道:“真的没事。” 封野卡着他的下颌,令他无处可躲:“你明明是有事,怎么这般倔强,我不能被你信任吗?” 燕思空忧虑地看着封野:“难道我事事都要告诉你吗。” “你!”封野恼了,他眯起眼睛,“好,你不说,我可要亲你了。” 燕思空定定地没有动。 封野拔高了音量:“你当我在说笑吗?” 燕思空依旧面色平静。 封野眼中闪过怒意,他手指一挑,抬起燕思空的下巴,用力吻住了那薄粉的唇。 燕思空的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了起来,身体传来微微地颤抖。 当俩人轻喘着分开时,封野已是脸色透红,嘴唇更是殷红得要滴血,他神情羞涩,眼神却分毫不闪躲,反而更加如狼似虎地盯着燕思空,就像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燕思空却不敢看封野的眼睛,他低声道:“能放开我了吗。” “你不说,就不能。”说着,封野又将脸埋进了燕思空的颈窝处,“说。” 燕思空强压下难以平复的心绪,沉声道:“我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封野又一口咬向他的锁骨,“若你当真是公务,我绝不逼你,但你现在令我担心了。” 燕思空用力推拒封野:“够了,放开我。” “说!”封野不容置喙地施发了命令。 “我出错了!”燕思空被逼无奈地叫道,“你满意了吗!” 封野这才放开他,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好言道:“出什么错了?别怕,告诉我。” 燕思空一手捂住了眼睛,颤声道:“封野,老师命我暂不准向任何人透露。” “你放心。” “我……”燕思空放下了手,犹豫良久,才黯然说道,“新编史出了问题,我恐怕……难逃罪责。” 在封野的催促下,燕思空将事情详述了一遍。 封野听完,皱眉道:“新编史厚达十六卷,出现一两处笔误,也是人之常情,却不知那蔡中繁是怎么知道的,怎就眼睛这般犀利?” 燕思空摇摇头:“他与王大人有私怨,许是一直盯着王大人挑错吧。” “颜阁老说了什么?” “他说要跟同僚商议对策。”燕思空苦笑摇头,“老师一直想要除掉王生声,此次确是良机,只怕我……”他凝望着封野,“封野,无论我出什么事,你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别瞎说,我不会让你出事。”封野亲了亲他光洁的额头,“蔡中繁的目标不是你们这些小翰林,我会想办法为你减轻罪罚。” 燕思空淡淡一笑:“封野,我知靖远王殿下想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局之中独善其身,不愿参与任何争斗,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涉险。” “难道你要我眼看着你因为不是自己犯的错而受到责罚?” “我并不无辜,那卷确实是我复核的。”燕思空垂下眼帘,“你我……不过儿时玩伴,你不必为我如此。” 封野瞬时怒了:“在你眼里,我们就仅仅只是儿时玩伴?这几月的相处 又算什么?方才呢,我不信你丝毫没有动心!” “我……”燕思空面露难色,隐忍不发。 封野再次将他搂进怀里:“思空,我喜欢你,越是靠近你,就越是喜欢你,你有一点喜欢我吗?” 燕思空的瞳眸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有紧抿却依旧轻颤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情绪,他犹豫着,这迟疑并且做戏,他内心竟是真的在反复挣扎,可最终,他还是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封野的背,小声说:“我……说不清。” 封野却是一阵狂喜,自负道:“你喜欢我,你一定喜欢我。” 燕思空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被这样密实地拥抱着,他却依旧觉得遍体生寒,他什么也没有说。 封野啊,傻瓜。 = = = 明天周六休息一天哦~~么么哒 第49章 新编史一案,在一个寻常的早朝上始生波浪。 昭武帝看了蔡中繁的奏章,常年沉溺享乐、疏于朝政的他,勃然大怒,当堂质问王生声。 从蔡中繁的奏章送达内阁,已经过去了三日,这看似平静的三日,其实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京外官员所上奏的折子,需逐级送递,进京后先入内阁,由阁臣票拟出意见,一同呈达御前,勤勉之主当每日批复奏章,通常要充分考虑票拟的内容。同时,设司礼监秉笔太监五名,辅助皇帝处理政务,而经由皇帝或秉笔太监批复后的奏章,最后,还要交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做最后的批红,方可生效、执行。从内阁至司礼监,奏章的命运其实只由皇帝一人定夺,可当人主如昭武帝般惰怠,几乎不怎么看奏章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作为二十四衙门第一宦官,则必然坐拥主理朝政的大权,也正因为此,多年来弹劾谢忠仁的奏章多半石沉大海。 因此,这封矛头直指王生声的疏奏,能够被昭武帝看见,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细节。 而燕思空一开始策划此事,就有信心将事态扩大,因为蔡中繁曾经是吏部功考司主事,经他之手提拔的官员遍布朝野,尽管他现在失势了,但名望尚在,何况阉党广播仇怨,有如此好时机对付他们,自然一呼百应。 这封疏奏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笔误有意无意尚且不论,新编史已经印制千册,发往各地及海外邦国,昭武、武昭这般颠倒错漏,极为讽刺,必遭天下人耻笑。 听说早朝之上,王生声和霍礼脸色青白,跪地告罪、辩解,昭武帝许是考虑到俩人均是阁臣,虽然极为不满,但未当庭问罪,而是下令彻查此事,追回所有已发出的史卷,重新审核。 早朝之后,翰林院所有官员均被禁足于文渊阁内。大部分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只有燕思空和沈鹤轩端坐于案牍之前,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昭武帝尚未动用三法司,而是先派了于吉来调查那一章主笔何人,审核何人,很轻易便查出了刘钊林、燕思空和沈鹤轩三人,还有另一名叫林粤的小文书,作为那一卷的资料收集人,也被牵扯了进来。 四人暂未被下狱,只是那一日,轮番接受了盘问,将事情彻底缕两个清楚。 刘钊林被分配到这段年份,林粤协助其研读史料,刘钊林主笔,燕思空复核,沈鹤轩三核,霍礼总审,王生声主持,此案所需负责之人已清晰明了,可究竟该受何种责罚,才是这件事的关键。 不难想象,此时谢忠仁等正在为王生声求情,而对立一派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良机,毕竟王生声为人谨慎,多年来首次露出了尾巴。 燕思空虽然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但事态的发展,他无法参与,甚至无法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只能听凭发落,此时他跟其他人一样忐忑难安,却非害怕,而是事情不由自己掌控时的焦虑。 于吉将其他翰林均放走了,只留下了涉案的几人。 颜子廉客气道:“于公公,这几人要如何发落?总不能一直将他们留在文渊阁里。” 于吉笑了笑:“颜阁老,陛下一是派我来查,二是未将他们下狱,便是留了余地,陛下也未明示,放归家中总不合适,不如就暂时羁押在此吧。” “这……”颜子廉顿了顿,转而道,“于公公,可否让我亲自审一审他们?” 于吉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一时拿不好主意。 这于吉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御前太监第一人,主管皇帝的衣食起居,和宫中所有礼仪事务,虽然不如谢忠仁那般独揽政权,但因为深受皇帝信赖,连谢忠仁也不敢得罪他,他不参与党派斗争,极难笼络。 颜子廉拱手道:“既然公公决定将他们暂时羁押于阁内,那就也算得上是我翰林院的内务。” 于吉回礼道:“阁老请便吧,但只可一个一个审。” “多谢于公公。” 颜子廉深邃的目光掠过沉默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燕思空身上,“思空,你随我过来。” 在场之人皆是略有不解,燕思空既不是主笔,也不是主持,这不上不下的一个人,颜子廉为何第一个要审他? 他们只当颜子廉偏爱燕思空,也未多想,只有沈鹤轩面上浮现了疑虑的神色。 颜子廉把燕思空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燕思空大幅躬身,然后跪了下来。 “让你坐你就坐。” 燕思空顿了顿:“谢老师。”他站起身,坐在了椅子里。 “如今情形你大致也知道了,皇上向来优柔寡断,此时谢忠仁定然在为王大人求情,王大人多年来也算恪尽职守吧。”颜子廉不屑地哼了一声,“虽然并无大用,但是皇上念在过往情分,说不定会大事化小。” 燕思空拱了拱手:“老师说得有道理。” “我怎么见你并无喜色?”颜子廉眯起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被从轻处罚吗?” 燕思空平静说道:“学生自然希望我们被从轻处罚,但学生以为,若陛下当真在谢公公的劝谏下大事化小,这事却并不会小事化了,从轻处罚王大人,必然要从重处罚我们。” 颜子廉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不错,那么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燕思空抿唇不言,而是静静地看着颜子廉,半晌,才道:“学生不敢说。” “你有何不敢说?”颜子廉挑起了眉毛。 “老师信不过学生,学生自然不敢妄言。” 颜子廉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燕思空站起身,而后郑重跪地:“王大人作为次辅,多年来在阁内与老师掣肘,相信老师并不愿意见到王大人轻松脱罪。” 颜子廉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下去。”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颜子廉:“蔡大人的疏奏是如何躲过司礼监的爪牙,最终被皇上看到的,相信老师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颜子廉轻轻摸了摸白须,面色严肃,他瞪了燕思空一会儿:“继续说下去,我想听听你的妄言。” 燕思空低下头:“学生不敢。” “说。”颜子廉一拍案,“你还要不要你的前程?” 燕思空悄悄勾了勾唇角,再次抬起头,郑重道:“那学生就直言了。相信这三天时间,老师和同僚们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让蔡大人的疏奏不至石沉大海。如今此火烧得正旺,若不趁此时添柴,定会悄无声息地熄灭,我等区区七品芝麻官,就会分摊此案的罪责。” 颜子廉点点头,眼中浮现激赏:“那么,该怎么把这火烧得更旺?” “王大人为官多年,连我都知道他贪墨、卖官之事,想必老师与同僚们更加熟悉,此时陛下正厌恶王大人,是弹劾他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只要将他过往之事一一上达天听,这编史错字就显得不那么严重,到时老师与诸位大人再为我等求求情,方才真能大事化小。” 颜子廉低低笑了笑:“思空,你始终是个明白人。” “老师过奖了,学生不过想要自保罢了。”燕思空道,“况且,学生能想到的,老师必然也早已想到了。” “不错,此事已经在我等的运筹之中,若能除掉王生声,对阉党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燕思空心中一喜,颜子廉能对他说这番话,证明他已经开始接受自己进入更深一层的权利网。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自当尽力挽救你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老师请问。” 颜子廉突然将身体前倾,一双灰褐的眼眸深深地盯着燕思空,那目光老道而犀利:“你……是当真没核出来吗?” 燕思空微微一怔,而后双手伏地,颤抖道:“学生是真的没有核出来。” 颜子廉坐直了身体,轻声道:“好吧,你暂退下吧。” 燕思空心中紧绷的弦稍松。 颜子廉太聪明通透了,在这样的人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无异于铤而走险,可正因如此,这个人才是值得他投注的。只是,他必须更加小心才是…… 第50章 那日,除了向于吉敷陈整件事的前后始末,以及与颜子廉的一番对话外,燕思空几乎没再与他人交谈。 他们在文渊阁的案卷室内枯坐了一个晚上,时节已入秋,深夜寒凉,燕思空闭目假寐,其实毫无睡意,一是冷,二是心事重重,他能清晰地听到有人的牙齿在轻轻打着颤,里外都有禁卫军把守,无人敢吭声,那真是极难熬的一夜。 待到天一亮,早朝之上,必然再起波澜,他们的命运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知封野现在在做什么…… 新编史一事定然已传遍京师,封野一早就知道,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帮他,若是事态的变化脱离了他的预测,颜子廉保不了他,封野则是他备下的一道救命符。 通过此事,他也能挖出封剑平到底在朝中布置了多少势力,又有多少可以为他所用。 ---- 昧爽时分,第一声景阳钟响,敲醒了大晟王朝新的一日。文渊阁距离早朝的皇极殿不远,那历经百年风雨的铜钟鸣来犹如闷雷,震荡着每一个子臣的心,提醒着他们皇恩浩荡、天威昭昭。 燕思空闭着眼睛,仿佛都可以看到午门之内,官军旗校的依仗已然庄重列好,几百名大臣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御前太监鸣鞭,他们走过金水桥,踏入皇极殿,对着金台之上的天子行五拜三叩大礼…… 曾经,那是他儿时的梦想,是他爹的梦想,是燕家世世代代读书人的梦想,曾经,他以为天子之所以为天子,盖因天威神授,是神眷之人,曾经,他立誓要辅佐天子,做一个仁民爱物、抚慰苍生的明主。 后来他才知道,皇帝不过只是个人,从周天子到昭武帝,天下改过无数次姓,天子换过无数个人,流寇草莽也能做天子,只要兵权在握,将“有悖天恩”的失德天子“革除天命”就行了,天子不过是胜者的战利品,自古如此。 透彻了这个道理,他与那些一心奉主的忠臣们,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 现在该开始上朝了,颜子廉应该会先以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王生声,而后其他重臣一同进谏,做官做到王生声这般品级,没有哪个清白干净,诸如贪墨行贿、卖官鬻(读欲)爵、专权独断等罪名,一个一个往上罗列即可,他相信这些“好料”,颜子廉早有准备。 昭武帝因新编史一事尚在气头上,此时见他有如此多的罪状,再被群臣一番激,也许会当庭将王生声拿下。 只要昭武帝在早朝上问了王生声的罪,哪怕只是羁押待审,此事就算成了,因为过后无论谢忠仁如何求情,以昭武帝极好面子的脾性,也绝不可能让王生声全身而退。 燕思空在平静地臆想时,屋内其他人却是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刘钊林,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终是忍不住,问守卫讨一杯水喝。 那守卫请示过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钊林捧着茶碗,双手直抖,茶碗凑到唇边,温水却撒出去了大半。 沈鹤轩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沉声道:“刘兄,镇定。” 刘钊林点点头,脸色惨白。 燕思空看着刘钊林,心里平静无波。刘钊林在这一批进士里很不起眼,才学、家世、相貌养养普通,平日也没什么出挑的言行,这样一个人,比沈鹤轩还不适合混官场,至于那林粤,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替人摊罪罢了。 他心中早已不存多少善念,所以他并不愧疚,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连自己也可以牺牲,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近晌午,早朝才结束,文渊阁也传来了更多的人声。 半晌,屋门被推开了,只听一人喝道:“将翰林编修刘钊林押送大理寺。” 刘钊林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面上一片死灰之色。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着他,将他带出了文渊阁,剩余三人眼巴巴地看着前来传令的官将。 那人道:“你三人暂返家中,不得出门,不得与外人接触,听候发落。” 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下狱,他们多半是逃过这一劫了。 林粤叹道:“刘兄可怎么办啊。” 沈鹤轩低声道:“圣上自有定夺,你我不必多言,回去吧。” 燕思空起身就往外走,离开文渊阁时,他碰到了颜子廉和几名大学士,正在议事厅商量着什么。 燕思空自然很想知道早朝之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发问,只是朝几人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学生谢过老师。” 颜子廉看了他一眼:“要谢你也该谢圣上,你们先回去吧,记住,此事不可再多嘴,静候圣意。” “是。” --- 燕思空一夜未归,阿力见到他的时候,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大约是以为燕思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燕思空面露乏色:“我要沐浴。” 阿力猛点头。 备好了浴桶,燕思空拖着疲倦的躯壳踏入了水中,当身体被那润泽与温热彻底包围时,他紧绷的大脑都在瞬间得到了一丝放松。 他闭目闭气,彻底沉入了水中,水下静谧温暖,他的五感均受到了阻隔,周围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只觉这小小一方逼仄的木桶之中,令他感觉格外地安全,人初生而后熟于母体,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待到闭不住气了,燕思空才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喘息,抹掉了脸上的水,睁开了眼睛。 “啊……”燕思空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 封野禁不住咯咯笑了两声:“我可不是存心吓你。”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存心吓我,为何悄无声息。” “我知你被软禁于家中,不能与外人接触,所以我走不得正门,只好翻墙破窗了。”封野走了过来,两肘枕于桶沿之上,深邃地目光直白地打量着燕思空。 他一头湿漉漉的乌发紧贴面颊,衬得皮肤莹白剔透,那沾惹水珠的羽睫,氤氲的双眸和薄红的唇瓣,甚至是略浮于水面的薄削双肩,都吸引人极了。 封野撩起燕思空的一绺头发,轻声道:“你儿时可听过水魅的故事?” 燕思空不明所以:“什么水魅?” “听说有一种住在水里的魅,长得极为美艳动人,会用美色诱惑路过水边的人,将他们拖入水中……”封野的脸缓缓凑近燕思空,暧昧道,“与其欢好,吸食精气。” 燕思空淡道:“这不过是吓唬小儿的故事。” “是啊,可是……”封野的唇蜻蜓点水般碰着燕思空的鼻尖、面颊、下颌,低笑着,“若你是水魅,我心甘情愿与你共赴黄泉。”语毕,他大手托住燕思空的后脑勺,深深吻住了他的唇。 燕思空垂下眼帘,掩饰了眸中的情绪,被动地接纳了这个吻。 封野亲得专注而动情,不停上腾的热气加上这火辣的吻,很快就令他感到了晕眩。 当封野放开他的时候,他深吸了几大口气,才缓过神来。 封野嬉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洗?” 燕思空道:“我没有心情闲闹,我如今……还在被禁足,等候发落。” “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封野撩起水花,轻轻泼在燕思空的肩头,面颊,眼中是藏不住的、明晃晃的原始冲动。 燕思空讶道:“你……你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当然。” “快说。” 封野失笑:“你要在这浴桶里跟我议事?” 燕思空抓过了布巾:“我出来就是。” 封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显然充满期待。 燕思空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同时用布巾围住了身体。 尽管只是一瞬,封野也实打实地欣赏了一遍那修长白皙的躯体。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有的你也有,究竟有什么好看?” “我的人……”封野坏笑道,“哪里都好看。” 燕思空摇了摇头,取过另一块布巾,擦拭着头发。 封野接过了布巾:“你坐下,我来。”说着将他按在了凳子上,仔细擦着他浓黑的长发。 燕思空看着铜镜之中这分外奇异的一幕,却又不觉得哪处违和,似乎他也被封野所动摇,觉得男子与男子之间如斯相处,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这世间之事,从没有白来的,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包括他能付出一切。 封野平素莽撞霸道,可为燕思空擦拭头发的手却异常温柔,俩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燕思空盯着铜镜中的两个人,愈发无法挪开目光,封野面上那专注而细腻的神情令他感到格外地刺目。 “好了。”燕思空的口气陡然变冷,“快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封野这才道:“早朝之上,一共有四位大臣弹劾王生声,陛下震怒,当庭将他下了狱,随后颜阁老问询陛下,新编史一事涉案的霍礼和几个小翰林该如何处置。” “陛下怎么说?” 封野笑道:“陛下反问颜阁老该如何处置。” 燕思空心中大致已能猜到了。 “颜阁老认为涉案之人皆该罚,但有心无心不宜同刑。”封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得意道:“然后……你要怎么谢我?” 燕思空从镜中睨了他一眼:“那你要先说说,我该谢你什么了。” “我连夜去求了吏部刘尚书和刑部左侍郎孟俊,让他们保你和霍礼、沈鹤轩,将此案的重心放在王生声身上,其下多是受到牵连,只有那主笔之人有可能受到王生声指使。”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已是掀过了一波风浪。 想来早朝时,若是颜子廉请求从轻发落,皇上必然以为他偏袒自己的学生,说不定气头之上,反倒要问重罪,但颜子廉回答的很克制,再加上几位重臣为他们求情,皇上也就懒得计较了。 此时王生声和刘钊林被下狱,他们四人虽然难逃罪责,但必然不会受到重罚了。 燕思空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郑重说道:“封野,谢谢你。” 封野笑道:“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燕思空转过身,抬头看着封野:“你说,王大人这次还能翻身吗?” “我管他能不能翻身。”封野扔下布巾,拿过了燕思空的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他是阉党一派,在阁中常与我老师唱反跳,若能一举击倒他……” “他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封野打断了他,神情突然变得有几分严肃,“你记着你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不要参与到那些腥风血雨的派系和党争之中。”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封野:“我是颜子廉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老师,封野,你当真觉得我能独善其身吗?” 封野一时语塞,但他复又以命令地语气道:“我不管你是何官职、身份,我不要你去涉险,宦场水深,不是你能摸得清的,你明白吗?” 燕思空欲言又止,他看着封野郑重的神情,意识到封野必定知道一些事情,但不适合告诉他,他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