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 时御肩头搭了外衫,挽起的袖子露出结实的肌理。天热得要命,他干涩着唇靠在门边上的阴影里,热得里衬都湿透了。 一旁树上蝉聒噪,吵得人烦躁。时御抬手撩了把额前被汗打湿的发,迎面过了一丝小到不可窥见的风,让露出的额头没有感受到任何舒爽。 “六哥。”门里冒出个人头,对时御道:“哥说集市上有卖瓜的,叫我们俩去抱几个回来镇到井里晚上吃。” “嗯。”时御放了手,笔直的长腿跨出去,“走。” 苏舟从里边扯了个斗笠出来,遮在头上就跟上去。他今年十四,个子挺高,但是跟在时御后边还矮了一大截。他跟了几步,叫道:“六哥。” 时御被头顶上的日头直烤的懒洋洋,听见声也没回头,只漫不经心道:“嗯?什么。” “村里在建书院你知道吗?”苏舟跟不上就小跑了几步,跑到时御前边,转过身面对他,边倒着走边说道:“大书院,就在你家溪头上,离得不远。” 那处的确有块空地,离田远,却离村里也不近,镇上一直说空着,不想竟用作了这个。 “以后我也得去读书了。”苏舟双手枕后,愁道:“我不想读书,我还想跟着蒙叔学武。当书生有什么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想学武!” “不好吗。”时御长腿转到集市那条街上,拉了一把苏舟被人群埋没的后领,将他就这么拎拖着往相熟的水果摊子边去,“读点书认点字,省得被人当成傻大个。以后帮大哥记账算货,师父也能轻松点。” “六哥你也成啊。”苏舟抱着自己遮阳的斗笠,被人潮挤得声都变了音:“你从前可是村里读书最好的呢!” 时御拖他出来,没理他这句话,站定后对棚子下边的老头打了个招呼,“唐叔,我来抱几个瓜。” 摇蒲扇的老头赶忙起身,给他挑了几个,“这热的天,小六还跟着货呢?” 时御将钱抛给棚另一边的伙计,抱起瓜道:“这一趟之后就不跟了。” 唐老头在一边得仰头看他,见他鬓边都湿了汗,几分感叹的拍了拍他紧致结实的胳臂,“缺不了这几个钱,何必在这大热天里耗。回去跟蒙辰那老小子也说一声,叫他歇几天罢,这天要蒸人。” 时御偏头在肩上蹭了下汗,应了声,带着苏舟就往回走。这回没人拉,苏舟一跨进人群就看不见路了,想拉他六哥的衣衫。 “六哥等我。”苏舟急的一手伸出去,不料一把扯掉了时御搭肩头的外衫。这黑衫顺着就罩在准备往边去的一人脸上,还闷了个结实。 时御肩头的外衫一掉,后背上就撞了个人。他原以为是苏舟,回头皱眉道:“你......” 然而不是苏舟。 闷热拥挤的人群里弥漫着汗臭味,偏他这一回头鼻子灵敏的嗅见了极淡极轻的青柠味。让人有那么一瞬间爽快清凉。 “啊,”罩着他外衫的人手触到他背上,摸到结实的后背立刻缩回去,掀开外衫蒙脸的地方,抬头笑道:“抱歉抱歉,借个光?” 此时人海涌动,时御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在这人的脚上。这人青衫一晃,又被挤回时御后背,只得贴在他后背上窘迫道:“抱歉抱歉......” 贴在背上的手冰的时御不自主挺直了身,他回身,这人就被挤进他胸口。隔着西瓜也能感觉到青柠味扑在脖颈和下巴,那干净柔软的发轻巧的扫过下唇。时御微微偏过头,因腾不出手,就抬了胳膊撑挡了下这人一侧的人群。 这人扶着他胳膊,露出的侧脸白皙斯文,偏生那斜飞的眼角生了个桃花样。在拥挤中,在时御的咫尺,热醺出几分桃花色。 这眼生得不好。 让这人的温和斯文尽数败在这双眼的风华下。 苏舟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怀里丢了个瓜,他气得叫起来,“该死的偷儿,这手还真顺!”说罢走了几步,没见他六哥动,不由得回头去奇怪道:“六哥?” 时御直挺挺的站在街角,偏头不知道在看哪儿。先前被他撩的凌乱的额发露出漆黑的眸,日光下的侧脸投出小小的阴影,他似乎滚动了下喉结。 苏舟又叫了声,“看什么啊六哥?” 时御回过头,又一次偏头在肩上蹭了汗,才走起来。 “没事。” 今年的夏不知怎么回事,热到令人发指。就算到了傍晚,也是闷。吃了镇凉的西瓜,蒙馆后院里的男人们都在廊下或坐或靠的纳凉。苏舟是里边年纪最小的,正被指在院里扎马步给哥哥们笑话。 时御腿长,松散的舒展下去,就垂到廊阶下了。 “明早回家吗?”另一边除师父外最年长的苏硕仰头喝了碗酒,靠在柱子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这一月就回去好好休息,待天凉些,我们再接生意。” 时御点了头,问道:“村里建书院了?” “也算不得书院。”苏硕又舀了一碗,“来了个先生,说要在村里教书。原本朴家是不卖那地的,但师父听了后就亲自上门给说了,中费了些功夫,月前才动的工。”说着望来,笑道:“你也要去上几日学吗?” 时御侧头笑起来,“我都过了年纪了。” 苏硕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一掌,“才十/八/九/的人,净操心大人该做的事儿。你要真想去,回头我给师父说一声。” 苏舟正往过去跑,过这儿时险些被时御的脚绊倒。时御收了腿,坐直身,道:“不去。”随即起了身,往外边去,“今晚我就回去了。” 苏硕在后边叫了他一声,“这天都该黑了!” 时御抬手挥了挥,就搭着他忙了一下午灰扑扑的外衫往路上晃。师兄们在后头乱七八糟的喊了几声,大致就是要他留心夜路,都没拦着他。 他虽在师兄弟里边排个六,可学得却是最快的。这长河镇往下几个村头,还真没人敢打劫他。 路过卖烧鸡的铺子时,时御还买了只烧鸡。他低头给钱,就听一边正回家的几个小子热热闹闹的聊着趣。 “你见着先生啦?” “见着了,说是院墙一起,来年春就能去了。” “那好。”先前问话这个又道:“先生长什么样啊?” “两只眼一个鼻。”回话的有些不耐烦,“不都长这样吗?” “那也不是,你给我说说。” “挺斯文的......长得挺斯文的,就是又不太斯文。” “这什么话......” 时御提了包着烧鸡的油纸,转身时脑袋里竟冒出了中午那人的侧脸和桃花样的眼角。 长得挺斯文,又不太斯文。 他漫不经心的想。 巧了。 时御到家门口时天早黑透了,他家院里的梨树长得十分自我,张牙舞爪的横出墙头,幸没挡着。他在石墙外边一站,目光就能越过墙头看到里边。 屋里灯没点。 外边也没什么糟心的马车和轿子。 时御这才和缓了唇角,推了门入院。院里边不像别家种着菜,也没养家禽,都是些没人收拾的花花草草。他爹在时就喜欢对着这些花草悲春伤秋,结果一个不当心,就把自己愁死了。 时御没去主屋,他娘不会等他的。他直接从院里的井中打了水,脱了上衫站在院里擦身。直到冰凉的井水当头浇下去,他才低低舒出口气,觉得凉了些。 门被人敲响了,紧接着没等时御说话,门就被推开了。 “御哥——”隔壁的许家小女儿正怯生生的露头出来,正撞见他站在井边的身影。 时御开始跟货的时候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东奔西跑又兼蒙馆鞭策,从后边看,自肩胛骨往下都很结实紧致。 幸他眼疾手快的扯了一边的干净衣衫穿上,就这样也让许家小女儿啊了一声红透脸。 “御御、御哥。”许兰生捂脸退到门后,细声道:“我、我不知。”她舌头打结,半天也说不整齐。只得向自己后边的人求救道:“钟、钟先生。” 后边没来得及阻她推门的钟攸顺着那半开的门也看了个清楚,干咳一声。 时御不知那钟先生是谁,许兰生正挡了他的目光。他拉紧腰带,就这么半回头,道:“什么事?” “村、村长说。”许兰生不敢看他,只目光垂在自己鞋尖,声音越发小,“钟、钟先生人、人生,得请、请你帮、帮帮忙。” 钟攸见她面红耳赤,口齿不清,心忧她再说下去自己先羞晕了头,便温声接道:“叨扰时公子,下午我屋的梁塌了,村长道寻时公子,让我在此等着时公子回来。方才见亮了光,许姑娘怕我不熟人,便帮了忙唤人。” 时御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门。 许兰生后边的人,那青衫襟领整齐紧扣上,发却不如午时整齐。垂头时看不见眼,白皙的肤色却在夜里更打眼。手里握了一卷书,也不知之前那么暗是怎么看下去的。 钟攸正低着头,不料门边上的人突然俯身偏头,深眸的目光正正落在他脸上,惊了他一跳。 还真是巧了。 他听见这人的声音清晰地撞在耳里。 “钟......先生?” 2 老屋 “诶?”钟攸退了一步,恍然记起这是中午替他挡拥挤的人,立刻笑起来,“竟是时公子。” “时御。”时御额前发还滴着水,他抬手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和气势逼人的眼,道:“我叫时御。” “钟攸,初到贵地,今日还未谢过时公子。”又迟疑道:“今日天已晚,实在打扰不当。” 时御目光转向一边的许兰生,小姑娘尚在脸红,正痴痴的望着他侧面,不想他倏地直望过来,吓得慌忙鹌鹑状。不等他说话,自觉道:“我、那我便、便归家去了。” 说罢提着裙摆退了几步,飞似的闪进了隔壁院门。 “先生带路。”时御直起身,“我去看看。” 钟攸暂住的屋子离得不远。沿着时御家矮院外的小溪,一路顺过去就能到。这是早几年村里人去镇上住后废弃的院子,是个不大的篱笆院。主屋加厨房,篱笆周围栽种了不少有些年头的桃树。入了院几步就能转完,看得出新主人入住后有悉心整理打扫过,篱笆下的小田地列的很整齐。 钟攸拢了灯,打开房门。里边有些暗,他侧身容时御看,道:“下午我整理杂书时突然塌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时御望进去,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书,一半理的工整,一半应是没来得及,都颇乱的堆在塌梁后边。 “你睡在哪里?”时御提过钟攸手上的灯,跨进屋里。这屋里几乎被书淹没,没个落脚处。 “啊,”钟攸颇局促的指了指另一边,“厨房暂无用处,就睡在那里。” 时御蹲身在塌梁处,就着小油灯看了看,“这梁木年头久,腐了自然就塌了。”又站起身,照了照头顶,看了会儿转过头,对门口的钟攸道:“这屋太老,恐怕还会塌。先生要住到什么时候?” “住到来年。”钟攸往里几步,看不清房顶,只得微微眯了眼去瞧,一边问道:“还会塌吗?” “嗯。”时御侧目又见他桃花眼,口中平淡,“那得重建,这屋子住不久。” 钟攸似遗憾又似犹豫,却只颔首道了谢,并未多言。末了他送时御出去,站在院门边,他道:“又劳烦时公子了。” 时御正抬头看那葱郁的桃树,闻言没回话,只道:“这院子位置溪头,靠近先生的书院,又与村里相近,方便往来。加之桃木成荫,夏日也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如果先生打算重建,最好与村长商定,将这院子归到书院名下边。” “我已经占了书院的便宜,怎好再占居一处?”钟攸对他微微笑,“耽误时公子休息,我送公子回去。” 时御先跨一步出了门,回手将那小小的篱笆门合上。对钟攸道:“不必送,我自归。”说罢将油灯也送回钟攸手上,转身就抄原路走了。 钟攸站在门里边微愣,见他修长身形消失夜色,只觉这时公子果真是个好人。 翌日天还未亮,钟攸便醒了。他须找人将这屋的梁重架,还要去书院看看进程。待他洗漱完毕,推开门时,却见沽蓝朦胧的天色下站了个人,就在他篱笆院外。 “时,”钟攸脑中一打结,险些直呼其名,“时、时公子?” 时御指了指篱笆门,钟攸立刻上前开门,道:“公子是何时来的?”又汗颜道:“我竟不知。” “才到。”时御带了些东西,多是修理工具,又道:“下午还有人来,都是修屋子的,先生就不要关门了。” 钟攸怔怔颔首,又恍惚道:“多、多谢。”又惊道:“这是要?” “重修吧。”时御带上门,“村长已经允了,这院就是先生的。” 不等钟攸反应,时御跨步去了主屋,今儿亮些,他能将屋里的书看个清楚。钟攸在后慌忙道:“我来收拾书。” 时御将工具在门外放了,拎出个食盒递过去。钟攸随即摇手,道:“劳烦公子帮忙,怎好再、再......” 肚子的咕噜声一溜串响在两人间,钟攸的话是说都说不下去了。 “先生。”时御侧眸看他,“不要客气。” 这眼神太直白,让钟攸本就说不出的话更说不出来了。他接了食盒,连声道谢。 “我去厨房看看梁,先生先吃。等会先生收拾书,我再修。”时御跨开了一步,又回过头,“方便吗?” 钟攸捧着食盒迅速点头。 时御方才入了厨房。 盒里装的是米粥,上盖有爽口腌菜,还有个鸡蛋。钟攸吃东西很快,却并不难看。 时御正查看到厨房的窗,透过窗,就见钟攸站在原处一口一口抿着微烫的米粥。他应是出身很好,一举一动,就算局促和窘迫,也都显得出骨子里的雅致。 但偷看人吃饭这事到底不好,时御只是看了一眼,便离了窗。 这厨房的灶台摆设都是老屋主留下的,虽然陈旧,却收拾擦抹的很干净。后边原本摆桌的地方空了出来,铺了草席和布枕,还有一方叠的整齐的薄薄小被。 钟攸就是睡在这儿,幸亏眼下是夏日,夜里也热,倘若换做冬季,怕是半个时辰都挨不住。 时御出来时钟攸已经开始收拾书,他见时御,赶忙道:“很好吃,令堂手艺很好。” 时御将那塌了的朽木拖起来,正往外送,闻言手不停,淡声道:“谬赞,是我做的。” 钟攸哑然,就着捡书的姿势弯下腰去藏了脸,只觉今日自己话不该多。 时御动作很快,加固四角时无须攀梯,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够到。这屋子木质顶柱也被虫蚁久蛀,危险的很。他修理时很专注,目光几乎不会转动。下边扶椅子的钟攸得仰头看他,只能见他又出了汗,额前发似有些湿意。 若是拨开额发,这个人还很年轻,但却又在专注中显得非常可靠。 时御鬓边的汗滑动。 觉得今天,比昨日还热。 两个人的进程到底快不了多少,午时的日头才毒辣没多久,时御说得人就来了。正时时御正站在门边喝水,那篱笆门外就雀跃着奔来一人,老远就叫道:“六哥!六哥!” 跑来的正是苏舟,后边还跟着苏硕和他另几位师兄。 时御抬手招了招,苏舟就像闻着味的小狗崽,立刻跑到跟前撒欢,“六哥!昨你走那么早干什么,今早和我们一起回来不好吗?”一见他后边的钟攸,又敛了跳脱,规规矩矩的站好,弯腰大声道:“先生好!” 钟攸额间也出了汗,青衫穿在身上明明没有几层,此刻却闷的人如有千层厚。他立刻退开一步,道:“还未上学,不必客气。” 苏硕已经入了院,闻言便笑道:“先生和他温柔什么,这小子皮的很,还得先生好好收拾收拾。”又道:“我是蒙馆的苏硕,师父早吩咐过,先生有需求只管提。” “不敢。”钟攸入屋提了水出来,给众人都倒了,一边道:“蒙叔已帮了我大忙。” “先生无需客气。”苏硕喝了水,对门边上的时御道:“小六看过屋子了?” 时御指尖敲了敲门框,“旧了,住不了多久。重修吧。”他顿了顿,又道:“先生书多,得开个旁间做书房,不用修墙,直接用连顶书架隔开。” 苏硕点头,又将院子打量一通,问钟攸,“先生院子里需什么棚架吗?我们都做的了。” 见钟攸要摇头,时御热的微懒散道:“先生直说,后边再加就不便了。” 钟攸便目量了下院子,道:“那就劳烦了,还请苏公子帮我在院里置个木架台,以用于晒书。” 苏硕应了,对后边的师弟吩咐了几句,自有人去拉木材泥灰。苏舟探头看见屋里的书,小小叹了声,凑到时御身边,小声道:“好多书!六哥,这比你爹存的书还多啊!” “所以是先生。”时御推开这小子,道:“边去,热。” 苏舟就靠向钟攸,叹道:“先生真是厉害!”话还没完,时御拉了他后领,直接丢边上去。 “去给大哥搭个手。” 苏舟对他嘿嘿傻笑,没再往钟攸身边靠,转头就跑向苏硕帮忙去了。 木材和泥灰来得快,承蒙馆的名,来帮忙搭手的人也多,下午进程飞快,等傍晚那会儿这原屋已经拆的差不多了。时御抱了西瓜来,切开后由钟攸端给众人。 晚上散时苏硕请钟攸到家里住,因这屋子没大半个月功夫是好不了,总不能一直让先生睡地上。但钟攸客气的婉拒了,苏硕便不好再提。 时御最晚走的,他将篱笆漏空的地方重新填编补上,要走时天已偏暗。钟攸从屋里追出来,叫了他一声。时御停步回头,见他满头是汗的追到溪边。 “食、食盒。” 先生大抵不怎么动,跑了这几步已经喘了息。他抬头对时御露了笑,“食盒落下了。” 那白皙肤上的桃花又开了,潋滟在眼角,让这一笑实在不斯文。 时御垂头看他,抬手倏地揉了把自己的额前碎发,接了食盒,嗯了声。 “总是道谢也不成事。”钟攸舒了气,正色着弯下腰去,道:“但真的真的真的多谢各位!” 时御低笑了声,也弯腰去,只是弯腰看他,道:“不是说先生不要客气吗。”又直起身来,道:“虽说有师父嘱咐在先,但我不是为了先生。” 钟攸懵懂抬头。 时御指了指自己身后,道:“村里一直没个先生,上学得往镇上去。但镇上的先生多是别人家的先生,愿意教下属村乡的没几个。先生能来莲蹄村,是村里的福气。” 钟攸喃喃道:“时公子真是......” “时御。” “好、好人。” 时御又垂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笑这个词。他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角,对钟攸道:“不过先生......”见钟攸那双眼直直望着自己,难得一滞,没再继续说下去,只道:“那么明日见。” 留青衫站原地看他背影了许久。 时御到院门口,就见他娘正在送人,这次是镇上的谁他也不记得了,就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这男人正和他娘拉拉扯扯,回头一见时御靠墙边站着,腿先软了,转头就往轿子上爬。 时御晃过去,站轿子门边笔直的挡下一片阴影,他一脚跺在轿子沿,让整个轿子险险摇晃。这男人哭丧着脸抱着轿子帘,求道:“小、小六诶,才、才回来啊。有话咱们好、好说。” 时御掀唇笑了笑,紧接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任是连人带轿一起踹翻过去。 男人哆哆嗦嗦的往外爬,时御弯下腰对他又笑了笑,记起他的名,客气道。 “朴叔,你好啊。” 天暗了色,让他的眼睛像某种动物一样的冷冽。高挺身形投下的压力不如他这么一声客气话来得更让人胆战心惊,让人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好人。 “招待不周。”他又是一脚踩在翻倒的轿木上,让那轿子发出痛声。他道:“别急走,过来聊聊。” 3 时六 男人最怕时御,只道自己竟晚了消息,不知这瘟神回来了。又心怨时寡妇今日不早提,教他此时走不得逃不掉。他只得一个劲的求道:“小六、小六饶我一回......” “不得一回吧。”时御俯视他哭丧憋红的脸,居高临下道:“我在这儿见过你的脸不止这一两回。朴叔,上月我不着家,你来得挺勤啊。” “叔、叔是真心悦你娘!”男人狼狈的抬着手发誓道:“真的!是要娶你娘过门的!” “滚你的腌臜货!”后边一直旁观的女人跳脚骂道:“谁要跟你?跟你做个十八/九/辈的偏房妾氏?我呸!” 男人哎呦道:“你、你你你这女人!怎地又翻脸不认人!” “滚。”时御低声冷眸,语气不咸不淡,偏叫人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男人岂敢不应声,慌不迭的爬起来,畏畏缩缩道:“滚、滚,我这就滚了啊。” 时御回身扯了他娘的胳膊,入院就关上了门。他松开手,盯着女人不说话。 他娘揉着胳膊,冷笑着极尽鄙讽,“干什么?我就是没了男人活不下去,怎么了?小畜生也当敢管你老娘?我想怎样就怎样!” 时御微仰头,继续一言不发的用深眸盯着他娘。 时寡妇从来不怕他,只跳起来把巴掌打到他肩上臂上,骂道:“怎么了?老娘还不能睡男人了?你有种死去外边待着别回来啊,恶心什么劲!” 她本长了张温婉娟秀的脸,如今也都藏在厚厚白/粉下边,发疯撒泼的时候没有半分当娘的样子。她的巴掌打得狠,长指甲刮破了时御的下巴和侧颈,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 隔壁突然砰地一声,紧接着隔着墙跟上许家娘的骂声:“疯婆娘!有种外边横去!净他娘的不是东西!没儿子你死外边都没人管!” 时寡妇立刻转战,集火对着石墙,“我儿子我骂怎么了!下不出蛋的母鸡净盯着别人家的儿子!有本事你也生一个啊!老娼妇!你再——” 时御将时寡妇拉进屋里,提早结束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女人骂战。 晚上时御也没吃东西,自从见了那男人后他就一直胃里翻滚。等他娘睡下后才在院里打水,一头闷进冰凉的水里去,再抬起身呼出气。 凉井水顺着胸口滑下去,陷进腰跨的线条里,顺着消失了。 时御撑在井口,深深地喘口息。 可是恶心的滋味依旧堵在胸口胃上,任凭他再冷再冰也压不下去。下巴和侧颈的抓痕微微刺痛,时御套上衣服,踢开木桶,转身入了屋。 头发还是湿的,他就倒在床铺上。伸出的手碰到食盒,他拿到眼前看了看,躺着身。 想起那双愣愣又潋滟的眸。 次日钟攸起了个大早,推门果然没见时御的身影。他正要伸个懒腰,就听一侧边上簌簌的声响。 时御正在继续他昨日走时没补完的篱笆墙,钟攸几步走过去,拢了拢青衫,轻声道:“好早。” 时御从怀里拿出食盒递给他,一直垂头忙手上的事情。钟攸接过时还有些烫,他探头看过去,见时御手指灵活的编着条。 直到完了,时御才起身道了声早。 钟攸看见他下巴和侧颈上的抓痕,先愣声道:“你怎受伤......”又紧接着想到别处去,忙咳声止住问话。 时御抬手摸了摸侧颈,道:“嗯,没留心。” 钟攸在家时也不同人讨论这种床笫私密,他颇为尴尬的转过头,只觉得自己没个眼色。心道时御这般年轻,不想竟已有了家室。只拉了话题,道:“天热,我煮了些绿豆汤备着。时......”想起时御似不喜被叫做公子,就道:“你要先尝尝吗?” 时御胃里其实空空,当下便点了头。钟攸给他盛了一碗,两人并坐在门槛上。时御坐下来才知钟攸有多瘦,他将这三分之二的位置都占了去,钟攸在剩下那一点位置上竟也丝毫不觉挤。 钟攸大抵将他还当作小鬼,添了些白糖在里面。 时御轻轻晃了晃碗,钟攸在一旁笑道:“我搅开了,不会一口糖。”时御侧眸看他,他正捧着食盒喝粥,见状对时御笑,“尝尝吧。” 时御嗯了声,也不急,就和他慢慢喝。这时候还早,天才微亮。 钟攸喝着粥,心想和时御说点什么。他直觉时御今日心情并不佳,因时御几乎都没说几句话。正想着,就听时御道。 “先生种花吗。” 钟攸见他望向篱笆下的小田地,应了声,道:“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我并不擅种花,不知能不能栽活。”又道:“做先生的不想种松种竹,就守着桃和花,也不知日后会不会被学生笑。” “那不是很好吗。”时御收回目光,盯着碗底的绿豆汤,轻轻道:“挺好的。” 钟攸一口气闷完剩下的粥,点点头。 时御余光看见他微鼓的腮帮,正时日光乍显,桃树枝叶繁茂,在颇为刺眼的日光下遮出些阴影,偏有一缕投在钟攸半身,让他因满足而微眯的眸布满了细碎的光。 时御往后靠了靠,一直堵着的恶心感就在这一碗绿豆汤的作用下缓缓消失不见。 晚上时御没能回家去,因苏硕在家备了酒饭,邀了众人去。苏家在村头那块,有个大院子,一家五口人热闹的很。苏硕娘子手艺是出名的好,备了一桌饭菜等着他们。 饭饱酒足后,钟攸教苏舟的小侄子看本上的字,转头就见时御在院中的梯子上倚坐着。 苏硕站一边靠着梯子,师兄弟两人正说着什么。时御没什么表情,苏硕也难得的没露好脸。 “回去上点药。”苏硕隔空点了点时御的侧颈处,“带着出来净让人往歪里想。” 时御偏头露出伤痕,抬手摸了摸,“无妨。”他又后仰起头,靠在梯阶上,“又不成亲。” “胡说什么。”苏硕想拍他脑袋,手伸出去又觉师弟如今已经比他高了,再拍头就不像话,便收了手,改落到肩上。“你娘是一回事,和你没干系。怎么能不成亲?再等一两年,师父都该催你了。” 时御没说话,抬了另一边架上放的碗,和苏硕轻碰一下,仰头喝了。 里边的苏舟对钟攸道:“先生看什么呢?”跟着望过去,笑嘻嘻道:“大哥就喜欢讲道理,喝了酒更爱讲道理。每次能讲到半夜,教人耳朵都出茧子了。” “道理都是经验。”钟攸给吐泡泡的小家伙擦了鼻涕,道:“阿舟多大了。” “十四。”苏舟还挺喜欢这位钟先生的,人长得斯文,说话也温和。 钟攸闻言还看向苏舟,“好高的个。” 苏舟立刻挺直了腰比划了下自己的个头,道:“不高,六哥这会儿比我高得多。” 可不是,时御还高出他一个头呢。 论身高这事,钟攸还真没什么优势。他只能安抚地拍拍苏舟的头,道:“人都不同,说不定你来年就超了。” “那估计不能。”苏舟坐下在钟攸旁边的凳上,晃了晃腿,道:“师父说六哥那高,一半是被逼出来的。他早几年前就出去跟货,那会儿馆里人手不够,他得一月跟三四趟,一个人顶三个人用。原先都嫌他年纪小,谁知他个头长得贼快,人也靠谱,往边一站,猛然一看还真不知是个小鬼。” 钟攸想起前夜被推开的门后露出的那一瞬风光,有些恍然。 “我本不想读书的。”苏舟转头看向院里那两人,道:“但六哥说得读书,认字才能帮忙。先生,你说我六哥还能读书吗?” “当然。”钟攸将已经睡熟的小家伙交换给苏硕他娘子,跟着也望过去,“当然能。” 正和苏硕说话的时御似有感应,侧眸望过来一眼。 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时御和钟攸同路,苏硕娘子给了钟攸一坛家腌酱,苏硕就在钟攸一片道谢声中嘱咐时御将人送到,末了又指了他侧颈,“回去一定上药,早过去早没事。” 时御今晚被苏硕盯着喝了不少,闻言就颔首,额发都被他自己揉乱了。 两人并肩在村路上走,这会家家户几乎都息了灯,路上暗。幸好时御临走时要了只灯笼,就打在前边。谁知他没走几步,后边跟着的人就一脚踩进溪里去了。 时御回身挑起灯,正照见钟攸抱着坛子对他不好意思的笑。那眉眼一笑,就妖娆的不得了。 时御伸手拉了他上来,松手时顺道从他怀里把坛子提出来,将灯笼递过去。 随后时御提着坛子侧身,道:“先生前边走。” 钟攸接了灯笼,一手提了还在滴水的衫摆,老实在前边带路。他走几步都要侧目看看时御还在不在,时御盯着前边的眸忽地转向他。 “我不会踩水里。”时御低声对他说,换了只手提坛子,在正看他的钟攸肩膀上一带,又迅速松了手,“你只管看路。” 钟攸方才那一脚又险些进水里,他老实看向路,道:“抱歉......” 时御嗯声应了。 钟攸觉着路上太静,就道:“我觉得种些月见草好。” 时御今夜反应有点慢,他先嗯了一声,随后才反应钟攸说的是院子里的那块小田,道:“月见草也好,夜里香。” “开得也好看。竹子应是种不了了,我大抵种不活。” “种文竹也行。”时御又抬手带了他一把,终于察觉道:“先生,你看得清前边有什么吗?” 钟攸眯眼瞧了半响,摇头道:“看不清......” 难怪。 时御顿了下,道:“我带先生走。” 钟攸惭愧的揪了揪自己的袖口,道:“......劳驾了。” 他夜里看不见东西,灯笼照也照不了几步,本不想添麻烦的,谁知这路靠溪边,总是要走两步就踩错地。 时御的手放在钟攸肩头,这人很瘦,肩头几乎都硌手,他指尖不自觉的轻捏了捏。 钟攸笑了笑,“硌手是不是。”又道:“我原先胖得很,路上净给别人添麻烦,谁知一路奔波过来,竟瘦了许多。” 时御又闻见那股清爽的青柠味,他偏头扫过昏暗中的家舍屋院,应了一声。可那股青柠味不知怎地,一个劲的在鼻尖绕不停。时御想揉发,却又发现两只手都没空着。 正时钟攸道了句:“到了。” 时御抬头一看,是到他家院前了。他目光顺着墙头就看见里边主屋内的灯亮着。 这么晚了还亮着,除了有男人,没别的。 钟攸只觉自己肩头的手握紧的力道有些吓人,又陡然放松。时御笑了笑,倒让钟攸有些冷。 他将目光不经心的转回路上,对钟攸道。 “我先送先生回去。” 4 好人 男人清晨鬼鬼祟祟从门里出来的时候还在回忆方才的快活,他将那院门合上时忍不住一串急促地笑。心道这时寡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赶一趟亏不得。 这正要退身,不料后边一脚将他踹抵在门上。一只手压他脑袋抵住,压得他脸颊都变了形。 “干、干什么!”此人挣扎不得,又惊又怒。 时御在门外一直站到现在,他将此人的脸转过来,却发觉此次真的是个生面孔。 时寡妇才睡下,便听见主屋的门被敲响。她心知是谁回来了,却只翻翻身,并不理会。那叩门声响了又响,她抓起床榻边的瓶儿就扔砸过去,尖声道:“还教人睡不睡了?快滚!” 叩门声一停,随即一声巨响,脆弱的门板被踹开,后边的卡槽都被踹断,木屑洒了一地。 时御半身湿辘辘的,不知方才做了什么。他站门口挡了才出日光的亮,让人看不清他是个什么表情,却能从气氛里嗅出压抑的味道。 “我呸!”时寡妇头发凌乱,坐起在床上掩了她鬼白的脸,冷冷笑,“你干什么?要打你老娘不成?” “那倒不会。”时御挽起他湿湿的袖口,“我自有人出气。” “你又打了人是不是?你这小畜生!你晓得昨夜那人是谁吗?两眼摸瞎你也敢下手!凭我以为你出个门能长几分眼力,你敢打他?你敢打他!”时寡妇愈渐激动,尖锐的叫,摸过一侧小案的东西都一股脑砸过去,“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和那老畜生一个模样!腌臜货!你滚!你滚!”她拽起案头的剪子,想也不想的就劈头砸过去。 时御一直不躲不闪,那剪子撞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没知觉。 “你要想死。”他漠声道:“就不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时寡妇像倏地被人卡住了喉咙,连谩骂声都卡在其中。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溢出尖叫,一直不加言语的尖声发泄。她伏下身抱起自己的膝,在尖声中呜咽不止。 “你滚。”她寒声哽咽,一遍遍道:“我不会死,我不要死,我还没等你死,你滚,滚出去。小畜生,畜生!” 时御出了屋站在阳光下时还有点冷,他仰头看日头毒辣,刺眼酸疼。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汗从后脊背滚滑下去,才方觉得热。 仿佛刚才的冷都是错觉。 后几日时御都没有来。 虽然苏硕只道是有旁事拖了身,但钟攸仍然察觉出模糊的不好。那夜的时御并未表露情绪,他却也隐约感觉到什么。他方来莲蹄村几日,最相熟的人就是时御,但也仅仅是相熟。 就算有些担心,也不便打听。 给钟攸旁开的书房已经出了形,就是连顶的书架苏硕把握不准,便说先停了书架,由后边时御来做。结果没几日,苏硕就带了月见草种子给他,钟攸猜是时御给的,然而时御依旧没有来。 后来新梁架顶,这小院子翻新也做的差不多了。钟攸请众人在院中聚席,提早了一天去了镇上采购。他小厨房里食材实在少的可怜,做不了多少,这一趟有苏舟陪他去。 集市上的人依然拥挤,这次没了时御在身旁,苏舟也显出几分男子汉的魄力,在拥挤中带着钟先生如鱼入江,任是流畅的挤出一条道来。 午时两人寻了处面馆吃面,旁桌坐了几个彪形大汉。 “这家榕城面馆的面最是劲道。”苏舟眉飞色舞道:“汤也是正宗大骨熬制,加上肥厚的牛肉五六块,配上酱汁,先生!真的会让人咬掉舌头的!” “那我要留心舌头了。” 钟攸又听苏舟细细论了些这镇上能让人咬掉舌头的店,一边颔首一边应声,并不觉得无趣。 “这店我六哥也喜欢,因来得多了,店掌柜老板都认得他。他从前跑货时归的晚,半夜三更也是有的。这家店老板就叫人给他留个门,备着汤招呼。”苏舟一提起时御总要有些得意色在眉梢,想来是相当崇拜他这个六哥,总要挂在嘴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六哥的好。 正说着那面便上了桌,他们这一桌的碗虽与别桌一样大小,可牛肉与小菜却备的比别桌更多。 钟攸与苏舟一起先喝了口汤,两人相视,不仅都露出笑。 好香,今日也承了时御的光。 且说两人正奋战面时,门外又来几人,一同坐到了后边的彪形大汉里。才一坐下,就听其中一个寡淡脸色的男人拖着伤臂骂道:“本想寻乐子,谁知竟招了晦气!嘁,真他娘的晦气!” 有人笑道:“怎地,那时寡妇不如意?” 钟攸正吃的鼻尖冒汗,闻言筷一顿。 “呸!就是如意下一次老子也不去!”男人面色阴沉,索性将手里的筷也摔在桌上,道:“你们道我遇着了谁?” “能遇着谁?她家都是野汉子,难不成你还撞上了一个不成?” “若是野汉子也不至如此。”男人吊着的伤臂,似一提起就疼,他呲牙咧嘴道:“我遇着了她那疯狗崽子!” 一桌人皆啊呀一声。 “那边的。”有人指了指蒙馆的方向,比划出一个六的手势,“是那小子吗?” “除了那条疯狗还能有谁在这长河镇里叫个六字?” 男人又扯开衣襟,露出里边的胸口,“险些要了老子的命!” 一旁的人都吃了一惊,因那胸口上打眼的落了个脚印,若非踹踩的狠力,怎能留到今天还是个狰狞的样子? 有人小声道:“你与他争执什么?遇上他只管跑就是了!” “我倒想跑。”男人拉上衣襟,“我一出门,还没回头就被他盯上。你当怎样?他竟在门口守了一夜!就等着老子出去呢!我还怎跑?”又猝道:“狗娘样的畜生,一头按老子在水里,差点活生生憋死老子!这也不算,就是这胸口一脚,只教我喘不上息,若非当时天已大亮,我还真当逃不掉了!” 众人连声道幸好,男人又道:“只恨这蒙馆在镇里耀武扬威没个对头,不然此次我必叫他好看!” “哎呦。”有人劝道:“你就当遇着了疯狗不就是了?休要结梁子!且不说蒙馆,光是这时六。”他压低了声音,几人头凑一起,他道:“你以为他没杀过人吗?你忘了早几年清水乡的刘千岭了?那可不是,死不瞑目。” “不是听说他那爹是个窝囊货,让那死鬼抢了婆娘,差点死了儿子。这时六那会多大,谁知道他一记就记了那么多年,任是将那刘千岭......” 苏舟已经抱起碗将最后一点汤喝了,然后嘴一擦,起身转过去,过那一桌时一脚踹在男人凳子上。惊得那一桌都哎呀一声,纷纷转头望来。 一见苏舟,有人认了脸,忙不做声。只看那几个身影魁梧的外来人不认人,起身推了把苏舟,骂道:“小崽子要死?” 苏舟挺直了胸膛,冷了脸,道:“这么大的人了,站起来高人一头,怎还学那后院长舌妇,舌根都嚼烂了!” “凭你话多?”其中一个拎扯过苏舟的衣领,拖到跟前,将他脚跟都拖离了地面,转手就上巴掌。谁知这小子抱住人扯他衣领的手,双腿倏地抬起正踹人胸口。撞得那一桌碗筷齐震,苏舟抄手拿碗,劈头就砸下去,怒道:“长舌妇!我叫你嚼舌根!” 后边几个齐上手,将苏舟从后又抱又拖着要他停手,偏苏舟都红了眼,被拖住了身也照人身上踹。被砸的汉子连挨了几脚,不想这小崽子看着瘦,手下却狠。怒极失了手,卡住他喉咙就要照脸甩几个巴掌。 那手一提,巴掌正下,岂料被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拿了个正好,不到眨眼,被拿着的手腕一麻,紧接着刺痛剧烈,这汉子痛嘶声,想抽手,却动不得分毫。 “阿舟。”钟攸平和的唤眼泪都要出来的苏舟,道:“靠着别人做什么,到先生这来。” 那汉子正痛得抽搐,脸色都泛了青,一腔骂声净变成了求饶。众人见状岂还敢再拉扯苏舟,立刻松了手。 钟攸转头对大汉道:“背后议人到底有失礼数,虽我也不是克己守礼的好先生,但为人师表,终要说几句。”说罢他还温声劝道:“壮士,小声些,惊扰旁人也是不对的。” 他这不但温声温语,还徐缓不急,颇有先生孜孜不倦地学问态度。只是他说一字,这汉子就觉手臂疼一分,腿肚子都打了颤,也不敢再提一声骂。 钟攸又转了目光往那寡淡男人脸上去,那男人抱着伤臂立即惊退几步,钟攸微迟疑,还是道:“好自为之。” 说罢就松开了拿人手腕的手,带着苏舟,青衫慢悠着去了前柜付账。临出门时还回首看了眼众人,轻轻颔首,算作告别。 一众人目瞪口呆,那抱手仍颤的汉子满头大汗,只抖声问旁人。 “那是什么来头?” 原先见势缩头的人又冒出来,喃喃道:“看着是新来的教书先生......吧。” 教书......先生? 苏舟一路都闷声不吭气,钟攸领他到糖铺子,买了一包桂花糖,哄道:“虽鲁莽些,却实在出气。怎地还不高兴?” 苏舟抹了把眼,闷声道:“就是心里难受。” 钟攸给他塞了块糖,自己也含了块。和他一同站在这铺子的檐影下,看人群来往,道:“你总不能教人人都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况这人来人往,总不见得人人都能承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舌尖上的桂花香缓缓化开,钟攸轻轻舔了舔,想起时御深眸看人时的样子,笑了笑,道:“他也不见得都在乎。” 苏舟也含着糖,闻言道:“可听人这么说,我总是气不过。”他眼一红,咬牙道:“六哥怎么了,况那人恶心至极,脸皮也忒厚了。” 钟攸拍着他肩头安抚道:“你六哥是最好不过的人了。”继而话锋一转,“但这世间向来正邪两厌,道不同自不懂。你觉那人恶心至极,可又想这恶心至极的人也懂你六哥、敬你六哥?那岂不是怪哉奇哉,天下大乱了。” “那,恶心之人多了去,都这般行事,好人岂不要气死?” 钟攸这回倒笑了,他偏头轻笑了会儿,那桃花眼一溜,就叫来往的男女尽侧了目。 他道:“那是不会的。”又道:“好人......自也有厉害的和不厉害的。如你六哥那样,就是三等厉害的。你看恶人只敢背议他,岂敢正怼他?但这也并不是一等厉害的好人。” “那一等厉害的是个什么样?”苏舟忍不住望过去。 钟攸舌尖的糖尽数舔化了,他有些依依不舍的又舔了舔下唇,笑道。 “最厉害的,自是即是好人,又好得教人敬怕,教人不敢妄谈,不敢妄看,不敢妄动。”说罢他轻啊一声,拳头轻轻砸在自己手掌心,对苏舟微恼道:“忘记买酱了。” 苏舟抓了抓后脑,觉得先生与他往日见过的人不同。 5 红椒 次日承蒙苏硕娘子的帮忙,钟攸就在院中摆了桌,开了几坛酒再次谢过蒙馆众人,这院子一茬经了大半月算是完成了。大家欢欢喜喜聚了一场,一直到晚上才散。 钟攸独自收拾了碗筷,烧水时他坐在才修的檐下,抓了把桂花糖清净散酒气。 他在家时就不擅长饮酒,小时候因怕给母亲惹去是非,便不怎么沾,故而到了如今,竟两三杯即能上脸。想他家中父兄皆算豪饮,他倒又突显的不同。 莲蹄村的夏夜也热得人发懵,他掌心都是汗,握着的桂花糖幸还有纸包着,不然捏在掌心早化了。 钟攸放了一块入口,细细含着。桃树葱郁,蝉鸣窸窣,抬眼即见星汉璀璨,安静亦平静,是他往年不曾多见的夏日。那篱笆下的小田地里已经埋了月见草,他日日都去浇水观察,愿望明天就生出朵花来。 正呆着,就见夜色里有人顺着溪往过来走。停在篱笆门外时,抬手对空荡荡的地方做了个叩门的姿势。 钟攸莞尔。 时御没推门,他从这低矮的篱笆门上直接越了进去。长腿从袍下笔直的伸出来,就算隔着裤,也能让人肖想一下小腿紧致的肌肉。他拎了几条肥美新鲜的鱼,串在草绳上一起提看着相当有量。 时御抬了抬提鱼的手,“有缸吗?” 钟攸忙引他到篱笆边的矮水缸,时御将鱼放进去。钟攸在一边探头看那鱼儿入缸还灵活得很,便道:“昨天在集市上倒没见着这么新鲜的鱼。” “才抓的。”时御顺手捋了把叶丢进去,“下边有条白龙河。” “白龙河?”钟攸又笑,“是住了龙王爷吗。” “没准。”时御看着那鱼浮起来一点一点的碰着叶,又倏地沉下去,“年年秋都要洪一次,挺有心气儿的龙王爷。”末了他偏头看向钟攸,“昨日的苏舟承蒙先生照顾,添麻烦了。” 钟攸倒没觉什么,目光只不自觉的在他侧颈一晃,发现那抓痕已经淡了,道:“算不得照顾,还是阿舟照顾的我才是。” 时御嗯了声,似是有所察觉的摸了把侧颈,“先生的手上功夫很厉害。” 钟攸见他指尖在那淡了的红印上轻轻撩过,彻底转开了目光,只道:“不是什么手上功夫。”听时御“嗯?”了一声,道:“不过是一点点拿穴的小意思。教我的师父倒真了不得,可我只会这一手,多得不成,只能吓唬吓唬人。昨日如不是阿舟,想是不能轻易脱身。” “算是给他个教训。” 时御忽然停下来,猛地将钟攸手腕握了,带着几步上阶掀起厨房的帘,果见那锅里的水咕噜着沸滚,灶下掉出来了一地的木炭。幸那地铺已经收拾去了主屋,否则燃起来就糟了。 钟攸这才想起锅里还烧着水,登时抓了把衣襟,心道幸好幸好。 他果真沾不得酒,脑袋里净是晕晕沉沉,看似清醒实则迟钝。 时御已经将木炭拾丢回火里,揭开锅盖看水沸滚不止,带着钟攸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边,道:“天燥,留心火。”又指了灶边门后的位置,“置个缸在这儿,灶上易起火,能应急。”又道:“这是要吃夜宵吗?” 钟攸手腕上的手指有力,他踟蹰道:“不......沐浴用的......” 时御倒微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松了握他手腕的手,快速看了眼,道:“......如此。” 钟攸露出青衫袖的那截手腕还留了红印,在那白嫩的臂上生生衬出些旖旎色。他尚不自知,对时御歉笑道:“果真碰不得酒,竟忘了这......” 时御忽向他跨近了一步,宽肩头挡了后边昏沉的烛光,让深眸都藏进影里。钟攸与他本就靠的近,这一步硬是对上了时御的胸口,甚至连时御襟领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是不是酒在作怪,竟愣愣地盯着那襟口,一时间不知所措,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时御微了身,罩在他头顶的影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连同时御身上不知名字的味道都拥挤充斥在他面上身上。钟攸的呼吸不稳,听时御气息低下来,然后探手从他耳边擦过去,把他身后挂着的红椒拉了一只下来,退开送进了嘴里。 钟攸怔怔地望着他,有那么些呆愣。 时御慢吞吞地咬了红椒,辛辣直蹿口腔,辣得他耳尖都红了一点点。深眸转向钟攸,稳声道:“想尝尝辣不辣。” 钟攸抓紧自己胸口,飘忽开目光,低声道:“哦,苏嫂子给的。” “难怪。”时御不明显的晃了下舌尖,这辣味烧得他连胃都跟着细微的疼。自作自受的年轻人在钟攸的目光下将红椒尽数送了口,然后淡声道:“还挺辣的。” 钟攸这才缓回神,“看不出你竟喜欢吃辣。” 时御滞了一下,嗯了声。说是应声,可神色瞧着又不太像。他抬手抓了把碎发,感觉自己额上都浮了汗,道:“那你洗吧,我就归了。” 钟攸听他要归家了,才记起来,道:“你等等。”便转头跑去主屋,不知去取什么。 时御随即探出舌尖在唇上撩舔了几下,唇瓣上跟着就烧起来似的。他轻轻哈了气,也没觉得好一点。 时御在院子里没等多久,钟攸就出来了。他捧了只匣子,外边裹了绸布。递给时御时道:“不知谢什么好,昨日正见了这个,心想该应用得上。” 时御揭了绸布一角,“梳妆......匣?” 钟攸道:“料想令夫人也还是喜欢这些的年纪,正巧这匣子木料难得。” 时御古怪的侧目。 钟攸轻声道:“唐突了些?” “不是。”时御又抬手摸了把侧颈,微蹙眉道:“但我还未娶亲,先生太早了吧?” “不早......啊?”钟攸一愣,目光转转转在他侧颈上,“原是没娶亲。” “不是。”时御对着他微俯身,指尖点在侧颈的红印上,“虽不大好看,但确实是我娘抓的。先生。”时御眸垂盯下来,分明写着你想歪了吧。 钟攸脸一烧。 时御拉了拉领口,又道:“不过眼力好。”净往哪儿看。 钟攸尴尬道:“该问你一声。” “倒也不算唐突。”时御无所谓的直起身,对他道:“想看哪儿都成。” 钟攸目光更飘了。 时御倒没紧压着这事不放,转了话题,“月见草一日浇两次水,可得记着了。”见钟攸点头,他似乎笑了笑,“那就明日见先生。” 人都越出篱笆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见钟攸还站原地看他,便低笑了几声,到底什么也没说的就走了。 因书架还有一半,得时御一个人做,故而接下来小半月他都来了。这院里就他和钟攸两个人,偶尔晚上赶不及,也会被钟攸留下来用晚饭。虽然看着不像,但钟攸的厨艺还是有其了不得的地方,尤其是熬汤一等一的绝味,一锅鱼汤和米饭就能喂饱一个时御。 时御饭后都会自觉洗碗。他每次洗碗的时候钟攸就在后边拿个小布等着,他递来一个擦一个,两个人就这么还能天南海北的说话。 倒是要比之前更熟悉,就是时御侧颈上的抓痕好了没几日,手背上又出现了。 钟攸听过那日闲人杂谈,能猜个七八分,故而一次也没问过,只给他了瓶擦伤药。不过那抓痕也没见好,应是没用。 只说一日雨下了半日又停了,时御去了镇上,苏舟倒来了。他旁日来都是借书,那种字画书,如今磕磕绊绊也能看懂。但今儿不是,今日他是来找钟攸出门的。 “先生没去过东边的山吧?”苏舟抱着蓑衣,“今儿一起去呗。” 钟攸正给书册标序,闻言道:“去山上干什么?” “找蘑菇。”苏舟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小篓,“东山上的东菇正是时候,这雨一下就冒头了,回来晒了做菜做汤是最好的。先生去不去?” 钟攸笔一停,还真来了些兴致。他拿了挂墙上的蓑衣,和苏舟在檐下穿好,看了看灰白的天际,道:“差不多了就回来,看天晚上还会下。” 苏舟露出白牙,“要不了多久,每次都快着呢。” 钟攸点了头,压了草帽,就和苏舟同去了。 岂料这一去到了晚上,也没见人归。 时御从镇上买了米,又给钟攸带了宣纸。他回来时天都黑透了,太晚就并未去钟攸院子。谁知回家头发还没擦干,就听见苏硕叫他的声音。 “大哥?”他一开门,那雨就凉飕飕的开始劈头盖脸地下。他将苏硕拉进院檐下,“怎么了?” 苏硕罩了蓑衣,搓了把手,“阿舟那小子去东山还没回来,我寻思应是滑了脚着山道了。” “他来来去去十几趟,认不得路吗。”时御从檐下也拿了蓑衣,“该是别的,一起去。” 两人路过钟攸院子时,时御察觉今日没点灯。往日钟攸还要沐浴,过了时才会睡。 “他一个人去的?” “出来的时候一个人。”苏硕跟着他望过去,皱起眉,“说不定闹了先生带他。” 时御看溪在雨里漫过了浅草,和苏硕加快了步子。 这东山其实并不险,也没什么野兽。应挨着莲蹄村不远,常常有人来山上摘个野果野菜。像苏舟这样的孩子大都将山路了如指掌,是光屁股起就跑遍了这山,所以他一人出来并不稀奇。但天有不测风云,人该着道的时候,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如今天,该是钟攸倒霉的时候。 他和苏舟除了踩了泥,这一路都顺畅,连着蘑菇都采满了篓。谁知下山时苏舟看天暗了,就带了他抄近路。自古近路大都不是好走的路,上坡的松散石土冲了雨混成泥流。当泥流气势汹汹的滚下来的时候,钟攸就知道今儿大概是回不去了。那石泥扑过来就撞断了几棵树,钟攸拽了苏舟也没能躲开,两人被冲滚下坡,翻进底下的河滩上,差点就进了河。 钟攸压挡着苏舟的时候还心道。 这就是那条白龙河,原来在这下边。也不知时御是怎么来抓的鱼...... 他背上压了东西爬不起来,只能撑着空隙摸了摸苏舟,幸好没摸到伤。但他自己吐泥渣的时候倒尝出些血腥味。 百无一用是书生。 平日他还能反驳几句,到了这关头,还真觉得这话不错。 6 暴雨 “阿舟。”钟攸拍了拍苏舟的脸,被齿间的泥沙咯了舌,没能继续叫下去。苏舟翻躺在他身下,没有回应,应是晕了过去。 钟攸试着再往上撑一撑,然而仅仅是方寸距离就已经让他双臂微抖。背上火辣辣的疼,该是被泥沙里的石子砸划出了口子。上边还有小石子断断续续的滚砸下来,暴雨又紧跟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次冲滑,就雨势,钟攸猜要不了多久。雨砸得白龙河翻滚,河滩也在不断缩小。可是钟攸动不了,他只是试着向前挣了挣腰,后边的泥屑就簌地滑进他后领,让他不得不停止动作。 白龙河水泛上滩,渐渐没过了苏舟的手指,苏舟被这冰凉的波动惊醒。他猛地醒过来时下意识缩起手指,背上还有潮湿的温度,他发觉自己被蜷挡在窄小的空间下。 “先、咳。”苏舟偏头吐掉嘴里的泥沙,趴在沙石上缓了缓,才叫出来,“先生!” “在的。”头顶人稳稳回应他。 苏舟听到回话,才放下心来。他捏了把泥沙,看河水泛泡了他一只手,他道:“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钟攸冰凉的手掌轻拍在他后脑勺,“等下我撑力,你试试看能不能爬出去。” 如果苏舟此时能够回头,他一定能看到先生唇色都泛了青。不是被压或伤的太重,而是冷。夏日薄衫挺不住这样的夜雨倾盆,而且露在外边的脚也泡进了河水里,浑身冷得发颤,能察觉到自己四肢先冰凉下去,不自主的抖起来。 苏舟点头,钟攸双手撑在两侧实际已经撑了一个半时辰,他想要用力的时候,却发觉关节没有听话。 “先生?”苏舟有一瞬间的慌神,“先生......” “没事。”钟攸飞快的回答,他缓了下气息,猛然拉开和苏舟的一点点距离,上边的碎屑开始掉,被雨冲下的泥水顺着他肩头淌滑。 “阿舟。”他咬紧牙,“出去。” 苏舟扒地,用力向前爬,蜷着的双腿跟着就能收出去。他从已经淹到下巴的水里爬出来,迅速中也难免被灌进河水,仰头一阵猛咳。又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过去。 先生已经变成小臂支撑,河水就在他撑起的下巴下边,涌动间甚至能够贴上那苍白的唇。 “先生!”苏舟大惊失色,跪爬过去,“我拉你出来!” “不行。”湿透的发垂滑下来,贴在他鬓边,眼都黯淡了不少。他道:“你绕开这泥流爬上去,回村里去。”说到这河水一个晃动扑打在他颊边,他呛了水,咳了几声:“再叫人来。” 雨的声音几乎要遮盖住钟攸的声音,苏舟趴在他跟前才能听清。苏舟红了眼眶,这次没忍住,真的哭了出来,抽噎着抹眼睛,道:“你等着。” 苏舟涉水跑起来,雨大天又黑,仿佛眨眼功夫就已经消失了。钟攸看不见人了,松开的口还没来得及喘息,那水就扑在了口里。 暴雨不停。 苏舟手脚并用的爬上坡,土里的石都松了,他摔的一脸一身的泥,也没敢停顿一下。这条路都烂熟在心里,就是黑他也知道该往哪里跑。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又栽了跟头,苏舟从泥水里爬起来再跑的时候忽然大声哭起来。 这样大的雨,几乎遮盖了所有,甚至阻断了一切。他惶恐着畏惧着,生怕因为自己慢了一分而让钟攸在冰凉的河水里丧命。 少年大哭着奔跑,在跳跃沟壑时被绊倒,差点滚下坡去。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咬住哽咽,拼命爬上去。 然而这一次还没有跑起来。 就被人猛然拎了起来。 苏舟一愣,满脸泥泞雨泪混杂,放开嗓子嚎啕道:“六哥!” 腿一直没有动,不知是麻了还是怎样,知觉模糊。钟攸须高仰起头,才能喘息。雨水顺着颊面下滑,有的落进他口中,可钟攸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手臂也要支撑不住,颤抖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冷的滋味席卷全身,钟攸闭了闭眼,却发觉这个时候他竟没有想起家中任何人的脸。 不论是父亲、母亲、大哥,还是谁,他统统都记不起长相。他脑中反复的竟然是篱笆下边的小田,他心心念念等着的芽还没冒出来。时御给的鱼还有两尾在缸里,他还没决定好是做清蒸还是红烧。时御,还有时御。 他怎么就能记得时御长什么样子?大抵是这些日子总是见面,想忘也没有这么快。 钟攸轻轻叹气。 长睫湿重,眼睛在雨中都不好睁大。他看不清黑夜的尽头,也看不见暴雨的终止。桃花眼也会沮丧,显得如同委屈,虽然他并不觉得委屈。 河水又涨了些,他似乎听见了涉水的声音。黑暗中有人快速靠近,他隐约看见了高挺的身影,眼睛渐渐张大。 清晰的倒映出这个人的脸。 时御探手在钟攸被压住的后腰上摸了一圈,收回手迅速脱掉身上湿透的外衫,对苏硕道:“大哥去找断木。” 苏硕立刻应声去,时御绕到钟攸后方,发现上压的有几块重石,若非在河滩缓了速度,又有泥沙中阻,恐怕就不仅仅是被压住这么简单了,他得将能弄走的重石都搬开。 时御抱抬起重石,雨大湿滑,砸了几次手。他跳下去,将原先脱掉的外衫缠到手上,重新翻回去,这衣衫在来回搬移间被刮得破烂。他需时时察看底下,不能随意搬动,上边的泥石又冲了几次,但都没有之前的凶猛。等苏硕拖着断木滑下坡来的时候,钟攸口鼻已经被河水淹没,勉力仰头才能喘息。 “先生。”时御蹲身在钟攸跟前,盯着他稳声道:“大哥来顶撑住上边的石头,你只需要收腿。”然后他靠近身,缓出一口气,倏地抬声。 “大哥!” 苏硕低低喝喊一声,猛力将钟攸腰上的重量抬起些许。钟攸后腰微轻,就听那断木迅速炸响迸裂声,一双手从他两腋抱到他脊背,在他收腿时陡然将人拖抱出来。后脚跟才离开,那木头就噼啪着被砸断压进水里,上边哗啦的倾斜翻滚下碎石泥。 那翻砸下来的碎石溅起的河水迸了时御一脸,他就这样将钟攸抱起来,钟攸的腿还在发麻。 苏硕正想说咱得扶着先生快上去,时御就将人轻推给他,转身蹲下去,道:“走。” 几个时辰后。 时御松散着发,在灶前看熬着的鱼汤。他才清洗过的手指扶着菜刀压出粗细相当的葱丝,动作利落。锅里的鱼汤散发出醇香的浓郁味道,他额发弄起来了,露出专注的眉眼。 葱丝一下,勺子搅动。 他看似有序,实则是发了一会儿呆的。 外边的雨依然在下,打浇在屋檐,再淌成流。时御就对着那开着的窗发呆,雨点飞溅在手背上。锅里的味道一出,他就有条不紊的起锅盛汤。像是方才那一会儿只是一瞬,眨眼就恢复了往常。 钟攸架上摆的碗盘有一半是他挑的,沉色无花的碗,配上浓稠玉白的鱼汤,似乎能让人胃口大开。 时御端着鱼汤回了主屋,钟攸还在睡。就趴在床褥上,他离开时掩到肩头的被子也被蹬掉了一点,露出微红的肩头。被下不着丝缕,从清洗身体到处理伤口都是时御一个人办的。钟攸背上划了道口,不深,却划的有点长。他又生得白,衬得十分疼。不过应是又累又耗的厉害,时御处理的时候他也没醒。 还有点点湿意的发尽数拨到了一边,乌黑的发很柔软,时御清洗时记起第一次见钟攸的场景。那拥挤中就是这柔软的发,擦过他脖颈和下巴。 时御在床边俯身,手掌贴到钟攸的额头。虽然热了些,但幸好没发烫。 “先生。”时御蹲下身,在枕边低声叫他,“钟......先生。” 钟攸露出的侧脸睡得很熟,时御抬指在他禁闭的眼前虚晃一下。 “醒来喝点东西。” 钟攸轻哼了一声埋脸进手臂,并没睁眼。时御轻敲了敲碗沿,他才长吁出一口气,埋在臂中闷声道。 “被褥太舒服了。” “新晒的。”时御指尖推了推他光滑的肩头,“喝了再睡。” 钟攸半天也没起来,倒不是没醒透的缘故,而是不好意思。想要他赤条条的趴床上接过碗再若无其事的喝下去,实在有点为难薄面皮的读书人。 “多......多谢。” 时御应是猜到了,将碗搁在床畔才架的小桌案上,对他道:“我去给月见草打个遮挡。”说罢就拿了门边的伞,推门出去了。 等时御再回来的时候,钟攸已经松垮的套了件衫,背上的伤口应让他忙了一阵,连后领都没正,他盘腿在床上将鱼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蘑菇收在了厨房,”时御坐下在一侧的椅子上,舒缓下身体,道:“过几天天一晴就可以晒了。” “阿舟回去了吗?”钟攸抱着碗,手指小幅度的在碗边摩挲,“可受伤了?” “擦了点外伤。”时御目光不明显的落在那摩挲的小指上观察着,口中道:“他野惯了,好得也快。” “谢谢。”钟攸垂头,“倒是又......” “先生。”时御打断他的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有点疲惫道:“今晚借个宿可以吗。” 时御高个腿长,他现在露出疲惫态,那双眸望在钟攸脸上,竟隐约像是一条湿漉漉的大犬,虽还没有摇晃起尾巴,却已经让人读到了三分撒娇七分不可抗拒。 钟攸将碗放到案上,对他道:“过来罢,就这么一张床。” 时御没动,他缓慢道:“我睡在这里。” “那不算睡。”钟攸掀了一角被,道:“况且都是男人,过来罢。” 时御才起身,钟攸往里靠了靠,留给他位置。时御将灯吹了,上铺躺在了钟攸的边上。钟攸不能躺,只能趴着。发在黑夜里滑泻到了时御指尖,时御无声地动了动鼻尖。 带着体温的青柠味。 钟攸正时探过了手,将被子拉到时御的胸口,在黑暗中道:“被子够长。”又道:“幸是当初贪了个长,不然该盖不住你。” 时御揉了把已经凌乱的额发,嗯了一声。 钟攸静了静。 两个人呼吸可闻,外边的雨噼啪,倒显出一番静谧。 钟攸道:“我还从未与人一同睡过觉。” 时御指尖绕着那滑手的发梢,闭上了眼,“嗯?从来没有吗。” “没错。”钟攸枕在手臂上,也闭上了眼,“我家中......兄弟姊妹虽多,但并不亲近。我不常见我母亲,又与其他人住得远,便一直是一个人。” “那倒。”时御微顿,又笑了笑,“好像便宜了我。” “这是什么话。”钟攸渐渐轻缓了音,鼻息渐沉,快要睡着了,“你......一同......我......谢谢......” 最后几个字都呢喃着含在了口中,时御没有听清。待钟攸彻底睡熟后,他才轻轻侧了身,半睁了眼看钟攸。 睡得很熟。 时御抬手将他一直翘着的后领抚平,指尖似乎沾了青柠味。 虽然跟货的时候和师兄弟们挤过一个铺,但那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臭到人发晕。像钟攸这样的,时御也是第一次。 他收回手,闭上眼。 心道这味道蛮香。 7 白鸥 当钟攸再要滚圈时,一直止住他动作的手臂改了路,抄压在他后腰,让他再也翻不动身。他睡得熟,昏昏沉沉的跟这手臂比了一晚上的劲,次日醒来的时候被里都被汗浸湿了。 醒来的时候屋里还是沉沉的暗色,他原以为是早晨那会儿,迷迷糊糊闭了眼又听见下雨声,才困倦的睁了眼,料想这会儿不是早晨,该晚了。 边上的椅上坐着时御,正在翻本经纶看。抬头见钟攸还未醒透,倒也没出声,只将书合了,在椅上看他。 钟攸在枕上偏头和他对视时还有些懵,过了片刻才记起是怎么回事。 “早......”钟攸撑起身,越过他肩头看向窗子,“午时了?” “过了。”时御起身到床边,手压在被上俯过身去,对钟攸道:“我看看伤。” 钟攸转背着他,时御指尖勾上他腰带,顿了顿,却没再多问一句行不行,就将那松垮的带拉了。 棉麻的衫滑敞开,露出白玉脂一般的背。 还有点汗。 时御无声地转开目光,停滞一下又无声地转回来。从案上拿了药,将浸了汗的纱布拆松,重新上了药,给他换了新的。 “昨晚我踢着你没有?”钟攸系腰带时抱歉道:“我总记得踢着了。” “没有。”时御在一边净手,侧目对他笑了笑,“就是爱翻身。” 钟攸窘迫的下床,洗漱后就去厨房将昨晚的鱼汤热了,焖了米饭,又添了道炒冬菇。时御在屋里将桌架了,两个人就开始解决着腹中饥饿。 只说饭才吃完,时御正备洗碗时,外边苏硕就带着苏舟来了。小子老实的跟在苏硕后边,提着几只鸡鸭,一见钟攸眼睛先红了。 “先生。”苏舟红着眼,“因我莽撞才让先生着了伤,对不起。” 那边靠门站的时御跨了腿,端着碗筷从中过去,扫了这小子一眼。苏舟都涌到眼眶边的眼泪生生给忍住了,硬是没敢掉下来。时御过了身就进了厨房洗碗去了,苏舟看着他背影擦了把眼睛,给钟攸行了个大礼。 “先生是恩人,以后先生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钟攸不受礼,也不放在心上,只道:“这是我运数,约摸是和这雨不合,怪不得你。况且若不是你认路赶回,我也等不到你六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此乃天之过,非你之过。” 苏硕在侧又将这小子后脑勺上轻拍了一掌,对钟攸道:“怎么说也绕不开这浑小子,先生只管指他做事去,万不要顾念。”说罢也对钟攸行了礼,道:“因先生护了他,他如今才能活蹦乱跳,不论如何,这都是先生的大恩。我家中仅留了这么一个小幺,平日娇惯坏了,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样子。如今先生来教书,本就是村里的福气,他这样莽撞,日后定会再出乱子。我请先生日后对他狠狠打磨,尽去差使,也算拉一拉他这野驴样的性子。” 钟攸这倒不好意思了,只笑道:“苏大哥是哪里的话,日后上学,我定不会轻易纵容他松散。不过如今还未到时候,就容他再欢快些日子。”又往厨房望了眼,正见时御挽了袖在擦手,“再说我救了苏舟,时御救了我,大哥也一直帮衬我,怎么算大家都是朋友。这事过去了,便不提了。” 苏硕又谢了一番,便不再提。只日后但凡用得着,都会勤来搭把手,是真将这句大家都是朋友放在了心上。 苏硕和苏舟知钟攸带伤,便没有久留。走时时御将人送出门,苏硕还拍了时御的肩,劳烦他在此好好照顾钟先生。 时御回了个嗯。 虽说为照顾,但再留宿就不太像话。况且时寡妇还在院里不安生,时御到底就只住了那一晚。 只说晚上没了时御,钟攸就总要因为翻身压了自个的伤口而疼醒。那疼一个激灵蹿上来,叫他嘶一声都来不及,人先老老实实的翻趴回去。但这么反反复复,竟一夜都没怎么睡。 深更半夜他趴闷在枕头上想。 这就尴尬了,睡又睡不得,偏困的又控制不住,难不成再叫时御来住几日? “唉......”钟攸侧躺了身,将被往上拉了拉,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 次日天放晴,苏舟也来了,见钟攸精神不好,更觉愧疚。钟攸倒没提,只带苏舟在案上认字。 苏舟指着案上一本摊开的毛边手抄书,问钟攸,“这是先生抄的吗?” 钟攸从鬼怪奇志里抬起头,将那书看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我老师,他给了我。”忽来了兴致,趴过去翻了几页,和苏舟一起看那字迹,道:“抄书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苏舟辨认着那上边的注解,指着一字一字读道:“永乐......三年......侯子......子什么?”他苦恼道:“我只认得个目。” “永乐三年侯子瞻注。”钟攸带着读下去,道:“正是我老师,侯珂,字子瞻。”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记成了猴子。” 苏舟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念瞻啊,侯子瞻,子瞻。”他又好奇道:“读书人都有字吗?” “是了。”钟攸拿个架上的笔,蘸了墨,在一边写,道:“白,鸥。我的字就是白鸥。”转而一顿,念道:“正是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老师大抵看穿我是个不思进取的人,故而给了这个字。” 苏舟在边上看那两字,反复念了几遍,“还有诗呢?” “唱词而已。”钟攸搁了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了曲调,却没唱出来,只笑:“这词我也很喜欢,等再过些日子,你也能学了。” 苏舟又看了那侯子瞻,“好听,钟白鸥好听。”又道:“我也能得个字吗?” “当然。”钟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会读书,年纪到了的时候,就能有字。” 苏舟点头,又问:“那,六哥也有吗?” 这倒让钟攸犯了难,他偏脑袋往窗外看,却没见着时御的影子。“我不知他有没有......不过总是时六时六的叫,听着像石榴。” 苏舟在一边闷头笑,两人正笑着,后边的石榴就入了门,正见两人凑在一本书前。苏舟还没笑够,时御已经拎了他后领将人提开。 “六哥!”苏舟扒了扒领口,赶忙道:“我没惹先生生气,我正和先生聊学问呢!” “再聊。”时御将人直接拎到门口,道:“看这天,你该回去了。” 苏舟虽还想继续,却不会忤逆他六哥。只得恋恋不舍的扒望着钟攸,颇见委屈道:“那我明早再来,先生,我明天再来!” 钟攸合了书,对他挥挥手,“路上留心。” 苏舟点了头,脱离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脸,道了声:“六哥好没理!”然后没头没脑的就跑了。 “你怎么气着他了。”钟攸到门边望苏舟跑没影了,笑道:“还让人记住了。” 时御没回答,反倒问道:“是‘长恨复长恨’的白鸥吗?” 钟攸反应迟一下,微顿后竟接下去,不过是轻了声道:“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他声音本亲和潺明,如今唱了词,竟显出另一番静宁空悠来。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①” 到这戛然而止,钟攸道:“这词早了,洪兴五十年边陲不稳,北阳那边传唱不止,如今却是永乐好时候,不应景了。”又对时御笑,“但这‘门外沧浪水’、‘富贵非吾事’两句我是真喜欢。” 他从繁华处来,途经各象,却唯独挑了长河镇落脚,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离那人逐金银、眼里唯权的地方远的不能再远。莲蹄村离了镇,长河镇又离了辽原城,辽原城又隔了长河水。他待在这里,是离家最远的地方。 他只想当个教书先生。 时御听出了什么,却没说。只转靠在门边,对他道:“虽苏舟不懂,但说了实话。白鸥很好听。” 钟攸本是在掉书袋,岂料他就这么道了声好听。这直白的夸奖入了耳滋味总与别人说的不大一样。钟攸袖间的手指微结,面上啊呀一声,道:“天晚了,该吃饭了。” 便转去厨房,跑的飞快。 读书人面皮薄,没办法。 用完饭,照惯是时御洗碗。外边天已经黑了,屋里灯都点起来了。锅里烧了水,水一开,时御就要回去了。 钟攸盯着那冒热气的水发呆。 心道是留人还是不留?这留下不像话,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过意不去,这就是书生也难做。 正想着那水就骨碌碌的滚起来,钟攸听着院里人往过来,脑中一抽,竟拿了锅盖砰的盖在锅上。 里边接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时御在门边一停,听着声音人先笑了,“水开了盖上干什么?” 钟攸无言的抬起锅盖,“给它闷个热。” 时御目光打他眼下一转,过来将锅盖接了,又将开水抬倒进主屋的浴桶里,抽了架上的巾和案上的药,隔窗对还呆在厨房的钟攸道。 “先生不方便,该是我来给上药。”时御说着抬声:“先生?” “不忙。”钟攸缓缓回了神,还是摇了头道:“你回吧。” 到底这事还得他自己来,总不能一直麻烦时御来回,说不过去。 时御倒没再说什么,只点了头,道:“那我就回去了。热水散得快,留心别着凉。”说罢将药和帕都递给了他,笑了笑,便转身回了。 时御都晃出院了,钟攸才回过味来。 总觉方才太见外了。 8 狂犬 钟攸这伤本算不得厉害,出了七八日就无碍了。他在书院的位置走了一圈,外院的墙已经起来了。苏舟陪在旁边,问道:“先生要给书院起个什么名,钟氏书院?” 钟攸站定在歪脖子垂柳下边,笑道:“挂我姓氏太无趣了。”又想了想,道:“不如叫‘沧浪’有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苏舟抬手挡在门面上,被热得恹恹。 “是要你们好好读书,日后既有出世之清白者,亦存入世之刚直者,更兼观世之豁达者。”钟攸望在方显雏形的书院上,道:“我是个无能人,多半会没了这沧浪的深意。”又对苏舟笑了笑,“指望你们了。” “听着都不好做。”苏舟擦了汗,也笑道:“但若是先生教我,哪个我都愿试上一试。” 他尚年少,不知这话能给钟攸带去什么滋味,也不知钟攸说得这三者有怎样的意义。但正是他年少,才敢才能这般干干净净不假思索的说出来。 钟攸是不能的。 哪怕他的老师为他提字白鸥,他也不能。 人约有些钦羡和感动。 多是为这年少意气,这是在走过后无法克制的惦念。钟攸有点羡慕,又生了些期望。他无能之事,虽不能强加于人,但却难免生出期望。 钟攸抬手轻敲了下苏舟的额,眼微眯,缓缓笑出来,道:“是了,我教你。” 苏舟摸摸头,露了雪白的齿贝,只当傻笑。 末了苏舟归家时,先生在字画书外多给了他一本书。夏夜的尾梢里,苏舟坐在他家院里的木梯上,顶着蚊子和蛐蛙声,翻开了那本书的页。 首页是先生的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①虽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 苏舟不认得“濯”和“缨”两字,却认出了“沧浪”与“君子。”他没笔墨,也不会握笔,只能用手指,在袖上跟着描写,直至记住。 时御将书放回架上,眼打上边一扫,就知少了一本。钟攸在案边正看书,只当他在书架前还要借书,便翻着页,随口道:“如有喜欢的,只管借去。” “少了一本。”时御重拿了本词册,“你借给苏舟了?” “没有。”钟攸取了架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写着什么,边道:“是送给他了。”说着笑出来,抬头对时御道:“我觉得阿舟有灵气,来日需好好打磨。幸他如今也有了读书的打算。” “先生辛苦。”时御在词册下边的笔注里找到了个不同的字迹,他低声念出来,“钟元温。” 钟攸笔一顿,那底下的墨就开了花。他状如寻常的收了这张废纸,道:“钟元温,名鹤,那是我大哥的笔迹。” 大哥? 似乎知道他想什么,钟攸搁了笔转望窗外,温声道:“之前只说我家中兄弟姊妹多,实际说得上话的只那么两个,我大哥算其中之一。”又难见的停滞,指尖在袖沿纠结久缠,他道:“虽然如今不算了,但我老师早年是他的老师。” 一家兄弟同出一门,不稀奇。但为何要用“虽然如今不算了”这样的话,就显得有些故事在里头。但钟攸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在大哥身上落话题,只略过道:“你喜欢这词?” 时御指尖在钟元温的字迹下轻轻一划,合上了书,道:“称不上喜欢,随意看看。” “我当你喜欢的应是靖候传等类的书。”钟攸笑,“我从前可是很喜欢的。” “靖候?”时御靠在书架,手指在架上飞掠,定点在一本上,道:“北阳辛靖?”随即缓声道:“我不喜欢。” “嗯?” “这种圣人传。”时御望在书脊上的深眸漆黑,他声音越发沉缓:“我并不喜欢。” 那边钟攸却笑了,“我小时候很喜欢,日日要听别人讲,自己将那旧故事翻了又翻,恨不得早生几年。”他起身将灯点了,拢在掌心,灯火被轻吹的晃动,他继续道:“可是后来长了几岁,知道我到不了那境地,也做不了那事迹。不过只是个凡夫俗子,待在院里看过几本书而已。我成不了靖候,也不是后来者。我呢。”他笑笑,“我就是想做个先生。” 钟攸是不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寂寥,是真寂寥,并非时御那般的挥之来去,而是真真切切,又恍若轻轻浅浅。可但凡能露出寂寥和落寞的人,不论自己提的有多轻描淡写不值一论,揣在心底的重量总不会太轻。 时御站在暗处望着他,看他妖娆的眼和斯文的脸,看他笑尽三分廖,话音里也没被苦愁沾染。 “先生的确成不了靖候。”时御转回目光落在书架上,“靖候也成不了先生。” 钟攸放了灯,伸展了下腰身,脸上延笑,道:“说得也是。”又偏头笑,“不,说得正是。” 时御余光见他眉眼舒展,已然过了那份寂寥,唇线动了动,也笑起来。 从钟攸院里出来时又晚了,时御抄路回家。溪边垂柳模糊着树影,他照旧是顺着溪走。天黑昏暗,脚下坑洼,幸他常走,所以并不为难。 且说这夜柳遮月色,时御晃过垂柳时听见动静。那粗壮的树后边有人走动,他瞥了目光过去,脚步缓下来。 不止一个,就跟在他后边。 时御停了步,脚尖踢出去一颗石子,扑通的砸进溪里。他侧身站着,眼里比那夜色还暗,他道:“跟着我是为了讨饭吃吗?滚出来。” 那树后边露了人脸,阴测测。脖子上挂着伤臂,那人道:“时六,你让人好等。” 时御脚下碾着碎石子,碎发下的眸淆藏狠厉,扯了个笑,“你也让我好找。” 正是那日凌晨被他拿个正着的男人。 男人道:“你这疯狗,老子凭白被你咬去了半条命,就这么揭了,怕是说不过去吧!” 时御见他侧旁出来的两三人手中都提了东西,虽这光暗看不清,但也猜到带的是能打人的家伙。 时御脚下不动,道:“自是说不过去。”那唇角凝着笑,接着道:“送整条命才是该的。” 后边也上了人来,这几人渐近围圈。时御仍是闲垂了手不动作,那眼漆深到让人胆颤。因他只盯着那人,仿佛看不见这粗棍,只要那人的命,约是盯的太冷了,竟让那男人畏缩了头。 后边照头一棍子砸下来,时御避头闪了,那碗口粗细的棍重砸在他背上,他头也不回,只踹翻面前碍眼的,直步往男人那里去。那男人兜着手,岂敢再与他正面,撒腿就要后撤。谁知时御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拽住男人挂在后颈上伤臂的兜带,硬是将人拽地拖了回来。那四下的的乱棍砸在他身上闷响,时御手掌卡在男人的后颈,将这人的头翻抬起来。 男人挣扎惊乱,慌神道:“你、你敢!时六!你还、还敢真杀人不成!” 那木棍砰声砸在肩上,时御另手握了棍,翻肘就砸在拿棍人的面上,对方被撞砸的痛呼,捂脸蹲下身去,不知是鼻梁还是哪里重砸断了,昏暗里湿热的液体顺着手指往下淌。但这还没有完,时御翻肘对准他后脊又是一下,让人捂着血哀声被砸跪下去。伤臂男人还没来得及多舌,时御抬手就卡卸了他下颔,拿在他后颈的手指猛力,将人就拖抬到眼前。 碎发下的眼亮起来,在昏暗和混乱里亮的瘆人。 “唔、呃!”口齿合不拢的男人惊恐挣扎,伤臂都兜掉出来,他用唯剩的手扒着时御的手掌,瞪眼粗喘,脚在地上乱蹬。 时御垂眸微露了有点尖锐的虎牙,缓慢道:“命这不就是给我了吗?” 疯狗! 男人拼命挣扎,时御的手指卡紧在他喉咙。男人单个的手掌扒抓在他袖口,瞪大的眼渐渐翻起来,呼吸艰难的蹬直腿。 匕首突然从一侧捅过来,时御抬脚将人踹开,那匕首擦着他衣衫划过去。被踹中的人吃痛弯腰,双手握着把匕首,见鬼似的在空中乱划,失声惊道:“你停下!快停手!” 男人眼睛已经有涣散的模样,扒着时御的手也艰难的缓了速度,脚跟在地上蹬出道微深的痕。时御非但没有松手,甚至卡得更狠。 “疯狗!”握着匕首的人惊喊着冲近,挥舞的匕首乱划冲近。 时御脚下才抬,怎料一声响亮,握匕首的人就突然倒地。 露出后边的青衫。 钟攸胸口起伏,脚下还踩得是屋里穿的木屐,发都散了,手中缺口的石砖掉在地上。 时御的手就陡然松开了。 男人滑摔在地上,翻身爬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反呕和咳嗽。 时御挺直的站在那里,看见钟攸眼中混杂的惊愕。手掌上有点湿,时御胃里又翻滚上恶心,他皱起眉,有一种强烈地欲望,堵在胸口,死死地压着他。 仿佛只要钟攸调头,他就会压不住什么。 “你。”钟攸深呼一口气,垂眸看清男人的脸,他几乎是头一次露出如此鲜明的神情,他道:“速去!” 时御望着他。 钟攸跨过男人几步到他身前,在时御没表情的注视中,拽起他的袖,怒道:“就这几步,你何不呼声?若他再带一把匕首,今晚你是活还不活!”又拉着他往回走,“走!” 时御袖口被扒扯烂了口子,钟攸这么一拉,呲一声拉得更大了。他回头又恼又惊,只道:“这么大的人,还要用拳头教人不成?你就是张个口,难道还能掉块肉吗!你看手腕,已——” “先生。”时御像是倏地收了尖锐棱刺,用他漆黑的,在月下微亮的深眸望着钟攸,指尖轻轻拨碰到钟攸的指尖,带了点温缓和讨好,“砸在背上了。” 钟攸被这目光和轻轻撩动的指尖几乎要融化了怒气,但他终究还记得现在软不得,他道:“砸的好。”又缓了音,道:“回去给你看看。” “疼。”时御的眸瞥向地上,剧烈咳嗽的男人登时闭紧嘴。 然而时御没有说什么,只在钟攸转身时指了指的男人脖颈,眸中狠色。男人惊瞪着眼捂着喉往后爬了几步,不敢阻拦。 夜色黑,钟攸看不清东西,他就听着声这么一路摸索过来。此刻又在自己看不清的昏暗里带着时御跌跌撞撞的往回走。木屐咯着石子,钟攸走不稳,时御扶住了他手臂。 “都是石头。”时御长腿跨到钟攸前边一点,道:“我走前面。” 钟攸正低头眯看路,所以不知道那前头回望来的目光是什么模样。 大概与平日有点不同。 9 满足 时御伤都是青肿的印,集中在背上。他自觉是无关紧要,但钟攸还是给他贴了几服膏药,都是先前去镇里医馆带回来的备用。贴的时候,那冰凉凉的手指游走在肿烫的地方,引得他一度不自主地绷紧了肌肉。 完事了时御拉上衣衫,坐在凳上看钟攸绕到前边,站在他正面,高出他一些。 “还疼不疼?” 时御抬头望着钟攸,嗯了一声。嗯完了他眸子又垂下来,点了点头。 “知道疼就好,长教训。”钟攸话出口又一滞,觉得他一定不止一次这么跟人干过。又看时御半耷拉的眼,钟攸舒出口气,对他道:“过了今晚就好些,明天这个时候不碰它就不疼了。” 时御低声道:“麻烦了。” 钟攸自觉不是他的长辈,所以不能训斥什么。但钟攸当他是值得深交的朋友,所以只能换了方式。 “时御。”钟攸微俯身,手撑在自己腿上。这样他目光就矮于时御的视线,他微扬着眸,道:“你不能次次都用这种法子叫人害怕,这不成。” 时御静静望着他。 钟攸缓下声,“如果刚才你失了手。”他渐渐蹲下去,仰头对时御轻声道:“怎么办?” 时御本安静地看着钟攸,但他像是有点受不了被人这么望。 或者是被钟攸这么望。 他常做的遮掩就是抬手揉乱碎发,别开目光,道:“我能摸摸先生的头吗。” “嗯?”正准备做个好先生讲讲道理的钟攸一愣,“什么?” 时御目光转回来,顿在他发间,道:“我能摸摸先生的头吗。”又很快的接道:“一下。” “......摸。” 时御手掌轻轻落上去,他眉眼微展,动作细微的在那柔软发丝上揉/了/揉。这轻柔地触感好像将他方才决堤的地方添补上,神奇的让他暴躁都尽数化成平静。 先生的奇怪之处。 钟攸就蹲着任由他摸/揉在发上,这让钟攸有点面热。因自己早就过了撒娇的年纪,在家中也不曾撒过娇。 仿佛跟着时御小了几岁。 钟攸轻咳一声,时御就收回了手。他将衣衫平整齐,对钟攸笑了笑。 “我记着了。” 钟攸不明,“记着什么了?” 时御俯身过来,这一次抬指轻点在钟攸的眼角,道:“先生教的我都记着了。”说罢站起身,道:“太晚了,先生早些休息吧。” 什么道理都还没来得及讲的钟攸无语的看着他直身到了门边,回头又对自己道:“摸起来很舒服。” 然后开门出去,关门走人。 钟攸还蹲在原地,渐渐张大眼,惊奇的想。 先生还没讲话啊。 可人已经走了。 次日苏硕就知道了这事。 比起疯狗,苏硕私心形容他六弟更愿意用狂犬。虽都不是好名头,却要比疯狗多了点底线。他和时御相熟多年,知道有些东西教不回来,却又想这多出来的底线能栓拉住时御。 让他还能做个好人。 苏硕看了伤臂男人的喉咙,那手指的力道仅仅看着就让人后怕。如果钟攸没有出来,如果......苏硕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沉默的望着男人,让男人有些瘆。昨晚时御那露出的虎牙几乎缠了男人一晚上,让他睡都不敢睡。 “沉水村的跑这儿来堵人。”苏硕站起身,“毛病啊。” 男人缩着伤臂,闷在那里哼哼,后怕道:“时六是真想杀了我!你看!”他指着脖上的痕迹,“就这个力道,我不来找他,他也不定会放了我!” “放你娘的屁。”苏硕踢了一侧的板凳,提起男人,“别给老子混淆,你带了刀器半夜跑这儿来堵人,条律不许吧?去镇上衙门里老实蹲几天!” 男人被板凳哐当的声音吓得哆嗦,惊弓之鸟一般看着那院里,见时御没出来,才扒着苏硕的手臂,道:“大哥、苏大哥是不是?你看这伤,这,还有这,都不得了啊!”他说得吐沫横飞,恨不得把全身伤都横给苏硕看,“我还敢在镇上呆吗?那一晚都不行!要是他追上来怎么办?谁保我一条命?这疯、这时六不要命,千万别拖着我啊!再说若不是他那日先动了这手,我岂能再来?大哥,大哥讲讲道理!这事不成得搁到蒙先生那里去!” 这事时御不占理,搁到师父那里少不得一顿揍。 苏硕低头猝一声,紧拽着男人,恶声恶气道:“那就给老子早滚!害怕就别在这人前晃!” 男人又道:“那、那先生一砖打破了我弟兄的头,这事、这事也得给个说法吧?” “说你个头!”苏硕冷笑,“钟先生可算是救了你一条命,你还敢开这个口?” “诶,诶!”男人见他变脸,立刻服了声,道:“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等人都滚蛋了,苏硕又在时御家院门口站了会儿。这会儿太阳直辣,他冒着汗犹豫在门口。能望到院里边,没人出来,但隐约能听见时寡妇在帘里边哼什么曲子。 苏硕背脊被晒得刺痛,他扶在矮石墙上,心道:必须和师父商量。 他觉得时御不能这么下去。 因为能栓住时御的,一定不会是时御自己。 时御不知道他大哥因这件事起了怎样的波澜,他只是回来睡觉。时寡妇的歌声能断断续续的传进耳里,他翻了个身。 睡得并不好。 时御站在墙角跟,时寡妇在后边叫他,一声声喊着“御儿”。他不敢回头,才跟桌子一般高的小人拼命里贴在墙角里,浑身都在抖。 可是时寡妇没放过他。女人带着尖锐的指甲,抓扯着他的肩头和后背,将他拉拽到自己身前。带着汗的手掐在他脸颊上,他并不懂,却不哭,只抖着身,一言不发。 时寡妇陡然变了脸,变成厚粉遮盖的鬼样,掐住他的喉咙,尖声道:“小畜生!小畜生!” 喉咙被卡的难以呼吸,痛苦挤压着生命。他自己年幼的脸又突然变成了昨夜的男人,而他占据了时寡妇原先的位置,看着男人翻眼吐舌,濒临死亡。暴躁冲撞挤压在临界点,他抵挡不住压抑的戾气。 “时御。” 有人蹲在他身边,轻拉了他衣袖,桃花眼温柔道:“失了手怎么办?” 时御沉重的呼吸,钟攸冰凉的手从衣袖滑到他手上,安抚似的道:“时御。” 时御翻坐起来。 鬓边的汗滚不停,他眼睛有点红,微微喘着息。 外边天已经黑了。 时寡妇早已经停了歌声。 黑漆漆的屋子沉重到让人难以透气,时御摸上脖颈,女人的指似乎还残留其上。 他突然,非常迫切的想要见钟攸。 想听钟攸再问一声怎么办。 想再碰一碰那柔软干净的发。 这迫切如饥似渴般的冲涌在胸口,仿佛是解救他如此昏暗境地的唯一温柔。他登时抓了床侧的衣衫,推开门就走出去。 夜已经很深。 时御边套衣衫边出了院,他跑起来,顺着溪跑向那个篱笆小院。夜里没有风,只有他的呼吸声。 那篱笆院子就在再前边一点的位置。 时御一路迅速到了篱笆门外。 他喘着息,撩起自己被汗打湿的发,忽然在篱笆门外蹲下去。 他在干什么。 时御喘息渐平,他蹲在那垂眸盯着昏暗中的鞋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跑到了门口,又拉回了理智。 深更半夜。 他跑到先生门外干什么? 他真的只要再听一声、再摸一下就满足了吗? 夜里的猫头鹰不知站在哪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夜色浓郁,哪里都是阴影。他不需要在站在哪一处阴影里。 他身置阴影。 次日。 苏硕一大早就到了镇上,蒙馆早开了,他轻车熟路的进去,沿途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到了最里边,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隔开四周,单独立在这堂屋后边。 师父已经在院中核桃树下打拳。苏硕没有打扰,站在一边等了小半个时辰,见蒙辰收手,才靠近递巾帕和茶。 蒙辰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仍存行军风采。他接了巾帕擦汗,用茶润了嗓,道:“还不到出货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有事我做不得主,须和师父您商量。”苏硕捧着空杯,有些踌躇。 蒙辰颔首,将拿巾帕整整齐齐的叠了,道:“小六又跟人动手了?”他目光转来,锐利道:“他人呢?” “我来时没和他说。”这会儿天正亮,东边的日光投在屋檐上,苏硕盯着那檐下阴影,愁道:“况且这事儿他自己也拿不住。年前您让他练字静气,在馆里还好,这一回村,腌臜事尽来,我看他也没再碰笔了。又没个人压着,我觉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大好了。” “能察觉就是还拉得回来。”蒙辰背起了手,皱眉道:“他本就是个不爱吭声的犟驴脾气,就得人栓着抽着,时时刻刻叫他还醒着点良心,那才压得住他暴虐样子。”又道:“你说来和我商量,想到什么法子了?” “那位钟先生,您觉得如何?”苏硕道:“为人和善,又是先生。小六不急娶亲,就是再在学堂里待上一两年也不打紧。我寻思着把镇上那所小院子收拾出来,把时寡妇接到镇上,让我家婆娘来照顾着。小六就待在村里,好好跟钟先生学段时间,多磨磨性。” “钟白鸥。”蒙辰念着这个名字踱了几步,却没立刻回答。 这让苏硕有些吃惊,因为师父最初为了这个钟先生,可是专门去了朴府上游说卖地,还叫他们师兄弟几个里外帮衬,不论篱笆院还是书院,都没少让他们盯着进程。对于钟先生,若非欣赏,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钟先生可不好请。”蒙辰停了步,不知记起了谁,撇了撇嘴,“且不说他老师的性子。就是小六自己,也怕与他合不上。” “那您可猜错了。”苏硕笑着将茶又倒了一杯,奉过去,道:“小六爱往钟先生那去,我看是真服气。先生让他看书,他还能与先生说些书里的门道。您看他以往和谁这样过?” 蒙辰也有些吃惊,道:“当真?”得了苏硕的肯定,又笑骂道:“这混账,我从前给他讲个靖侯传,他都能一头睡过去,现如今怎么突然好学了?”他略一思忖,道:“不过让钟白鸥教他......”他花白的胡子一抖,陡然哈哈笑起来,“好,就让钟先生教!钟先生的老师可架子比天高,如今他学生教了我的学生,几年后叫他看一看,可还分得清什么左/派什么王党!” 苏硕便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回去,和小六说一声。” 蒙辰挥手,“你去,给人家钟先生好好道声谢。”他道:“后边若是得了空,我当亲去拜访。” 苏硕应了便退,回了莲蹄村,直去时御家院子,却扑了空。 时寡妇倚门边站着,玫红的裙霜白的脸。她指尖打苏硕眼前一晃,道:“时御可不在这儿。”她眼瞟了瞟溪,冷笑道:“他如今可着了魔似的只往那边去,天不亮就出门,天不暗不归门。你们一天到晚尽说老娘不检点,他这儿也说不过去吧?”她眼里染了恶意,话里浸了毒似的,“男人那叫什么?断袖?兔爷?” 苏硕要转的身一停,五大三粗的汉子定了身,脸也沉下来,他道:“听听婶子说得这是什么话,不当小六是个儿子,也别往人身上泼脏水。”他本就对时寡妇久存不满,如今顿了顿,接着道:“小六心里有分寸,钟先生也不是这些腌臜词能沾身的人。你且停了口,给时爹爹留份体面!” 苏硕说完就走,后边时寡妇的冷笑缠在人心头,他听见时寡妇猝声说着。 “这个小畜生是打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他什么心思我岂能不知。”说着边笑边合掌道:“时亭舟啊时亭舟,得了个好儿子!你们不信?可就走着瞧,走着瞧......” 苏硕加快脚步,将这幽幽恹恹的咒声甩在了后边。 10 欲动 篱笆院里的月见草已经冒了芽,钟攸蹲一边用铲给小心翼翼地翻土。时御蹲他旁边举着瓢给浇着水,偶尔指点下他的动作。 时御对于早晨的事情没有提半个字。 “再过段时间。”钟攸专心在手上,随意道:“就得入秋了,这才冒了头,今年想是看不见花了。” “今年养得好,明年就能开繁盛。”时御浇掉了瓢里最后一滴水,起身道:“我再去接。” 他去了篱笆另一头的水缸,里边还有两条鲫鱼,是苏舟捉来给钟攸的。时御将瓢沉进去,那微凉的水一触肤,就让他想起了昨晚的触感。 他这正发呆,就听那边的钟攸扬声道:“大哥,直接进来罢。” 苏硕来了。 钟攸起身,挽了一半的袖子松垮的掉下来,他对苏硕笑道:“天热,大哥进来喝杯茶。” 苏硕应声,和他一同往里走,余光见时御立水缸边,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时寡妇的声音。他一滞,抬声道:“你也来,我正有事给你和钟先生商量商量。” 时御点头,移步过来,入屋时从后将钟攸掉下来的袖又给挽了上去。钟攸回头对他笑了笑。 入屋后苏硕和钟攸坐了,时御靠在书桌那边。苏硕将时御看了又看,才会钟攸道:“其实我是来拜托先生的。” 钟攸立刻道:“大哥客气,只管吩咐。” 苏硕点了点时御,道:“我们小六今已十九,按道理该是出门当家的年纪,但馆里有我们几个师兄顶着,便不急他这一时。他是个好孩子,虽然跟着我们天南海北的跑,却一直未能好好静心学学东西。先生来年春就要开书院,我师父的意思是,请先生也将小六收了。” 钟攸微怔,转目看向时御。时御亦望过来,他竟移不开目光,飞快道。 “我不能做时御的老师。” 钟攸自明事以来,便觉在这大岚,但凡懂点文墨的人都可称为先生,而老师却非也。正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凡是能当得起一声老师的人,非才华与德行共兼不可。他就那么点墨水,他敢称先生,却断然当不起一声老师。况且他虽比时御大了六岁,却无德无行,无官无名,凭什么敢让时御喊他一声老师。 更何况。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竟觉得十分不妥。只要想到时御将在这样的目光里喊他一声老师,就仿佛。 仿佛哪里不像话。 “我也过了阿舟的年纪。”时御沉声接过话,对苏硕道:“但大哥若想让先生代为督促我养性静心,还是可以的。” 钟攸颔首,“正是,我当尽力而为。” 苏硕略为迟疑,又觉有些道理,况他也不能强迫,只得道:“这也是好的,就是要麻烦先生了。” “不。”钟攸正色,“应该的。” 末了时御和苏硕一起告辞,两人出了院门,一道走。 苏硕将时寡妇去镇上的事情也提了,对他道:“有你嫂子看着,她也不能太出格。况且我让你嫂子带着稻儿,老人家见了孩子,总......” “不要让她见稻儿。”时御停下脚步,侧目看苏硕,坚决的重复一遍,“大哥,不要让她见稻儿。” 苏稻是苏硕第一个孩子,时御也抱过。 苏硕也停下来,沉默着看前边路被夕阳浸泡,灿得人眼疼。两人这么沉默,不知多久,他伸出手,在时御肩头用力揽了揽。 “时御。”他道:“你要好好的,就这样走。” 时御微仰了仰头,那夕阳打在眸子里,染出颜色。他往常是不会接这种话,今日却缓缓嗯了一声。 虽慢却沉。 事情一定,次日苏娘子就来时御家给时寡妇收拾包裹行李。时寡妇虽对时御不像样子,却并不为难苏娘子。只是不怎么出声,往日哼的调子也不唱了,就坐在床上听苏娘子说话。多是说苏稻的事情,小孩子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趣事多。 时寡妇就一直听,苏娘子若是忙于收拾忘记继续,她就会哼一声,意示苏娘子说下去。 但也仅仅是一时,一见了时御,就跟被拔了羽毛的鸡似的,句句话都在咄咄逼人的作弄。直到临上马车了,也没忘回头看一眼时御,冷嘲道。 “小畜生心里那点事。”她讽刺的笑道:“只怕见不得人,你等那先生回过神来,必是又恨又恶心!你就死命的凑吧,小畜生,天道轮回,你和时亭舟都不是好东西......” 马车渐行,她霜白的脸冷冷,一双窟窿似的眼盯着时御,像是恨不得扒皮挫骨。 时御突然笑了笑,明明是张年轻凌厉的脸,却在这一笑里泄尽恶劣的邪气。 他分明没有讲一个字,却像是挑衅了时寡妇一言一行,带着看不见的冷漠和疯狂。 时寡妇突然扒在车沿,想要喊骂什么,可言辞却像是被死死卡在喉咙里。她扣着的木板起了划痕,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车转弯,再也看不见。 时御开始更加频繁的出入篱笆院,一同的还有苏舟。每日都是在钟攸眼前练练字看看书,苏舟问题多,更多时候时御都是在一旁看着。时寡妇走后,他似乎放松了很多。 夏天就这样慢吞吞的收了尾,钟攸一日晨起,看见院围的桃叶上覆了薄薄的霜,才惊觉晨雾微冷。 秋意久至。 头几日天还暖,后边渐渐下了雨,就像止不住似的一连好几日。东山的白龙河开始泛洪,听说长河也有暴涨的势头。长河镇就紧靠在长河边上,青平府的人来看了好几趟,幸太上皇时期就一直勤修堤坝,如今就是涨起来了也不怕。 青平府的人也来了莲蹄村,这一天雨下的大,钟攸没让苏舟来,只有时御淋了一身水照旧来了。 时御在屋里脱了外衫,钟攸给了他干净的巾擦湿发,不忘道:“昨日就说雨要大,怎么还是跑来了。” 时御坐在凳上低头,任由钟攸拿着巾擦揉他的头发。他道:“没事。”又甩了甩头发,道:“左右都是我一个人在家。” 这动作跟谁学的。 钟攸只觉得他那耳朵又冒出来了。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多少次,越来越觉得时御听话时真的像条大犬。 钟攸轻咳一声,松了手,对他道:“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擦擦。” 时御嗯了声,偏头接过巾,却没怎么再擦,就搭在颈上,转手拿了一侧的书本,垂头看。钟攸扫见他里衬拉松了口,露出的锁骨很打眼。 钟攸又轻咳一声,在另一边坐下。 上午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去了,中午时钟攸在厨房里做栗子炖鸡,隔窗喊主屋里的时御。 “时御。”他喊道:“吃饭了。” 时御闻声合了书出门。 村长正陪着那青平府来的年轻官员审查完白龙河,一路给亲自打着伞,好话奉承着从雨里往村里走。这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年轻人忽地停了脚步,倏地望向篱笆院。 “那是谁。”他隔着雨,看见那篱笆院里一个黑衣高挺的人推门出来,像是察觉他的目光,转头望过来。 是一双陌生又锐利的眼。 “大人说他?”村长探头望了望,“那是咱村里的时六,年纪不大倒还沉稳。这会儿应该是读书呢。这是村里先生的院子,大人要去看看吗?” 官员眉间微松,听见时六这个名字也陌生的紧,并不是他方才想到的人。他转回目光,道:“不必了。” 村长不敢多问,接着给撑着伞快步走。 那官员才擦过篱笆院,钟攸就支开了厨房的窗透气。他抬眼模糊的看见官袍一闪而过,有些发愣。 时御进屋就见他正举了一半的汤勺,望着篱笆院外凝神想什么。 “先生?” 时御从后一手扶了他拿勺的胳膊,低头将那汤勺上的汤汁尝了,道:“味正好。” 钟攸方回神,就见时御含着勺边沿望着他。他顿时胸口一慌,想退后一步,岂料正撞在时御怀里,时御手快速扶在他腰侧。 “你在呆什么?” 钟攸摇头,又觉这姿势不好,正想说几句,时御就握了他拿勺的手,沿着焖滚的汤汁别了一点,抬送到他唇边,道:“你尝尝。”又道:“怎么了?” 钟攸抿了一点,道:“再加点盐。”说着不等他去拉开时御的手,时御已经退开,转身去拿碗筷。钟攸余光见时御专注擦着碗筷,心下轻舒一口气,又觉得腰侧还犹存着刚才的扶握。 真是......奇哉怪哉。 下午钟攸重理书架上的书,又在里侧的藏本后面找出了些画轴。有几个已经泛了潮,得摊开。大多都是些山水鸟兽,唯独有一副摊在桌上,露出女子娇艳的容色。 桌对面的时御目光一顿,问道:“这也是先生画的?” “是。”钟攸抚平画,对他笑了笑,“才学丹青那会儿画的。” 那画上女子笑靥如花,轻罗袖裳,正偏头对这画在人眉眼含柔。 时御指尖在书页上划动了,忽地从对面欺身过来,像是在仔细端详这幅画。他额前发不经意的碰扫过钟攸的额,让钟攸一顿。 时御垂眸在画上,问道:“先生相熟的人?” “嗯......”时御睫毛有些长,但并不是柔软温和的样子。钟攸怔怔地想,不知这长睫碰在指尖是什么触感,然后道:“熟悉的。” “夫人?”时御突然抬眸,缓慢道:“或是青梅?” 这眸子太深了,让钟攸舌尖漫出迟钝。他飞快转开眼,道:“那倒不是。”顿了顿,又解释道:“是我幺妹。” 时御没说话,只笑了笑,坐回去重新抬了书。钟攸斯文的脸上虽然镇定自若,抚在画角的手指却不知何时蜷曲起来。 可是时御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问问题而已。 晚点时瓢泼大雨阻了人的视野,钟攸见时御套上了蓑衣,连伞都没有打,就要出门。他抄袖在檐下望了望,道:“这雨太大,等等再走罢。” “没事。”时御将衣衫压下去,道:“几步路而已。” 钟攸背起手,正色道:“若是受了寒怎么办?耽误学时。不如今晚就住下来罢。” 时御整蓑衣的手一顿,几乎是斩钉截铁道:“不了。”这一次他甚至没给自己看钟攸的机会,长腿直接跨下阶,入了雨里。 “明日见先生。” 人在大雨里晃出篱笆院,朦朦胧胧的消失在水色里。钟攸在檐下呆了一会儿,突然轻声懊恼道。 “多舌。” 时御回去路上遇见了撑伞的村长,就一同走了段路。村长给他絮絮叨叨说着话。 “这次来的大人年轻,我本当不成事,谁知人不但亲去了东山,回来就应了明年春给东山补上栽种钱银。”村长喜悦跃在眉梢,“我给你讲小六,来年咱村也能种柿子,这东山上的空处就补上了。刘二哥家能看着划几分地,这样他娘老子都能靠山活。” 时御嗯声,“好事。” “哎呀。”村长激动的踩进泥坑里,他也不在意,拔/出/来继续对时御道:“你今天去钟先生那里读书了是不是?我给你说个巧事,你知道这次来的这位大人姓甚么吗?” 时御已经看见他家的矮墙头,将被撞歪的伞给村长倾过去,漫不经心的道:“什么?” “姓钟啊!”村长合掌搓手,“和人钟先生一个姓呢!看来咱村就缺姓钟的贵人,你看这一来,还来了两个!” 时御原本都跨出的脚一滞,他回头微沉道:“也姓钟?” “诶,钟,姓钟!”村长道:“叫、叫甚么如辰,钟如辰!你说这名字风雅不风雅?一听就......诶小六!” 时御开了院门,对村长挥了手就入内了。他入了屋解掉蓑衣,将湿衣裳脱掉,擦着发。 钟如辰? 他记起钟攸提过的“我家兄弟姊妹众多”这话,又记起中午那人冷漠的眼。虽然没能看清长什么样子,他却已经能嗅到与钟攸截然不同的气势。 时御倒在床上,黑暗中望着梁出神。 半响,他忽然翻了个身,从枕下摸出个小瓷瓶,是原先钟攸给的那个,一直没用过。他指尖细细摩挲在瓶腹,并没有闭眼,而是就这么在昏暗中看着瓷瓶思考着什么。 这瓷瓶滑腻,久握之后有些温度,像极了钟攸手背的触感。 时御蹭了蹭枕,浮现出钟攸正色说的那句“不如今晚就住下来罢”,喉间滚动,烦躁的揉撩起碎发。 他沉沉呼出口气。 觉得自己哪里在叫嚣,迫切的要命 11 绳索 几日后纸墨告急,钟攸须去镇上采购,时御陪着一同去了。到了镇上,钟攸去购纸墨,要挑些时间,地方离蒙馆不远,时御便去了蒙馆。 这会儿蒙馆已经开始走动接送货物,蒙辰不在馆里,时御打过招呼后,又去了苏硕提到的小院。那院子不大,中栽了棵果树,还有葡萄架,左右无高阁楼檐遮挡,坐在院中的摇椅上能清楚的看见天空白云,十分宁静。 时寡妇在摇椅上合眼假寐,苏娘子拾了毯给她盖上,在一侧做着绣活。 时御没进去,只是从墙头望进去,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离开了。 “你今日怎地不讲话。”时寡妇忽地睁开眼,问苏娘子。 苏娘子垂首咬断绣线,对时寡妇笑着道:“我想着这天入了秋,再过段日子可以叫大硕捎些柿子带回去。稻儿喜欢。” “小孩子知甚么喜欢不喜欢。”时寡妇又合上眼,没有上粉的脸上枯槁黯淡,她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挑些没伤没痕的柿子,和梨子一块搁放窖里冻着。冬天才是最好吃,你给他藏些。” “诶。”苏娘子笑着将小袄子叠起来,道:“听您的。” 钟攸挑完后伙计给他收拾出大捆的东西,他寻思着要不要叫驴车。正去摸钱袋,后边就有人抛了银子给伙计,弯腰将东西一手提了。见他要说话,时御就递了个小筐给他。 钟攸抱了,垂头一看,里边都是胖梨子和矮柿子,挤在一处怪讨喜。他道:“好大的梨。” 时御提了东西,慢他半身在侧边,和他一同挤进人群,将人挡的严实。一边嗯声,道:“冻起来好吃。” “冻起来?”钟攸仰头笑道:“我倒还未尝过冻过的梨子。” 时御本在留心人来人往别遇了偷儿,结果没忍住被这人仰头的笑眼吸引去了八分心神,只剩下两分勉力支撑在四周。他手轻碰了下钟攸的后腰,叫钟攸看路,“回去就冻几个尝尝。”又道:“人多,你看着路。” 人潮一个浪打,扑的钟攸撞回时御怀里,还踩了他的脚。时御原本想要将人握着手腕直接带出去,不知怎地,这念头一出现就打了旋,就又沉下去了。钟攸挤得慌,抱了筐也不便躲闪,只能被挤的一个劲贴时御胸口。青柠味沾了点秋天的湿冷,从这阵阵轻撞中袭满鼻息。时御抿了下唇,没忍住露了点笑。 “对不住!”钟攸贴着他,道:“时御,移下脚,我一直踩着呢!” 时御像是没听见,抬手扶了钟攸的肩,就任由他在磕磕绊绊中又踩了自己的几脚,中途钟攸连声道歉,时御都道没事。待两人挤出去时,都颇显狼狈。 钟攸叹道:“这街厉害了,江塘的春华街都没这么挤。” “春华街宽,这儿就一条窄道从头到尾。”时御正说着,就听钟攸啊了一声,他垂头看过去,见那筐里的柿子挤坏了两三个。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可惜了。”钟攸挑拣摆弄了下位置,“冬天得少吃几个了。” “待会出了街还能再买。”时御道:“长河镇最不缺柿子。” “那咱村里没怎么见过柿子树。”钟攸奇怪道:“我只看人家院里栽过一两棵,想来都不是用来卖的。书院再往东边去一点就是田地,我没见着。是镇下乡里划分着种的吗?” “不是。”时御将宣纸抬高了些,免得划坏,道:“青平府不管镇村里种什么,只要每年批种的东西都递交三成抵做上税给青平府入库。虽说是上税,但年年的初种青平府都会根据入库记录下拨钱银。莲蹄村一直没种柿子,不是青平府不许,而是村里迟迟划不出地给柿子,青平府也没办法拨钱银。”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明年就能种了,种在东山上。” “好事。”钟攸看见了他上次买桂花糖的铺子,正带着时御往那边去,嘴里道:“想必是青平府来人查地,定了东山的地,许的可以种。” 时御轻嗯一声,“就是前几日来的。” 钟攸又要了两包桂花糖,摸了银子递过去,“前几日?”他道:“我都没留意。” “这次来的大人是新任。” “那倒好。”这家糖铺里的桂花糖有个不同,就是将糖块切的小,油纸一包方便携带,也方便食用。钟攸递了糖给时御,道:“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巡查总要......” 时御拿不开手,俯首从他掌心咬走了糖,钟攸就忘了刚要说什么了。时御含了糖却微皱眉,舌尖绕了一圈推到齿间。 总不能这么愣着,钟攸给自己也塞了一颗,默默道:“这大人姓什么?”他说着回想道:“眼下未到开春,又正值秋粮入仓的时候,京都和地方一般都不会在此时撤旧换新。” 兴许是他熟悉的姓氏呢? 时御将糖嘎嘣一声咬碎,顿时芝麻和甜味皆消损齿间,他道:“忘了。” 钟攸也不在意,便未再问过。 时御不知,那日与他对视的钟如辰,单名一个燮字,是京都钟家掌舵人钟子鸣的嫡孙子。钟子鸣于太上皇时有从龙之功,如今钟家在京都立足新贵之首,隐约有与老派贺家分庭抗礼的势头。按道理钟燮该直入中书省供职,但他自认有一番抱负,不愿听凭家族调遣,转头闷进了青平,誓要从这地方的下品里做出成绩来。 今日他将归青平府,人去街上筹买干粮,挤出来的时候,突地拿了一人的手腕。 掐捏腕穴的动作迅速,与那日钟攸做的分毫不差。 钟燮将人一把拖了出来,竟是个脏兮兮的小子。他眉间一皱,肃声道:“你手脚无碍,怎做这等烫手的生意!” 那小子偷钱袋不成,挣扎不得,被他捏的手臂痛麻也不痛呼,只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突然一口咬上他手背。 钟燮面色不变,将人拎领提起来,沉声道:“不知悔改!” 这小子被他一震,本就空空如也的肚里翻滚,猛地呕出酸水,吐了他一袍。可钟燮却分毫不松,这酸臭的味道直冲口鼻,他虽心下生厌,却也没将人抬手丢扔出去。 他道:“冲下边吐!”又迟疑了下,抬手拍在这小子后背,道:“你缓些,我虽不会给你给钱,却能请你吃顿热包子。” 这小子挣扎落地,推了他一把。 钟燮见他污泥横布的脸上毫无惧怕,那黑漆漆的手掌拍在胸口就是两个黑章,到底没忍住,松开了手。 这小子转眼溜窜回人海,如鱼入水,刹那就消失无踪了。 钟燮皱眉盯着脏臭的袍子,眉间几乎挤出条深沟。 那边和时御准备归家的钟攸正想着有没有疏漏掉东西,横撞出一人碰在他身侧,撞得他怀中筐子险些脱手。钟攸紧了手臂,也将人扶了。 撞来的是个脏兮兮的少年,瘦的皮包骨头,手臂握在掌心只剩了骨头。 钟攸见他不说话,便温声道:“对不住,可有伤着了?” 这小子躲人似的四下张望,飞快的摇头,推开钟攸的手。钟攸也不强求,便松了手,见他警惕的小脸紧绷,竟有些像时御漠然时的神情。 钟攸从筐里拿出个梨递给他,笑道:“全做我的赔礼。” 这小子退了一步,看了他好几眼,见他打扮干净朴素,人笑起来相当和善温柔,吞了口水,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拿梨。 谁知这一拿,梨子竟分毫不动。 “虽未讲话,但瞧着机灵。”钟攸缓声道:“机灵的孩子该上正道。你敢接这梨子,就是能辨善恶。既然心里明白,手底下也要明白。” 音罢那梨子就轻轻推进了这小子的手掌,钟攸转而屈指弹了他额头,笑道:“好罢,将银子还我一半。” 时御拉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见钟攸站边上正拨数着掌心里的桂花糖,抬头看见他,只管露了笑,道:“时御,晚上我做梨汤,加点冰糖炖一晚上,明早阿舟也能喝,还能叫他给稻儿带些去。” 时御将东西都送上马车,腾了位置给钟攸,道:“好。” 钟攸就坐在他身边,一颗接着一颗的吃糖。时御驾着车,忽地道:“你给他钱银,可想他能凭着几两银子回正道吗。” 钟攸被颠的声不稳,慢吞吞道:“那倒不是。每人都在走一条道,有几个能说自己就在这个正字上。”又偏头看了眼时御,道:“我觉得他聪明,要不回全部,不如分一半,留个缘分,也省我些银子。”最后他含着糖,小声道:“你不是去找车了吗,怎什么都看见了啊。” 时御没回话。 钟攸颠了一路,颠的眼前发晕,甚至颠出了困意。这会儿才午后,晴空万里,暖阳舒风。他眼皮沉重,靠在了车厢沿边,又被颠的迷糊醒来,直身后没多久,继续颠着靠过去。 如此反复。 时御忽然抬了一只手臂,挡在他背后。钟攸就闭眼靠过去,倚在着臂上,睡得还挺熟。 时御就这么撑了一路。 钟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进村了,他觉得自己靠的挺舒服,但回头也没找见到底是靠哪儿了。时御将马车停在篱笆院外,下车时不动声色的活动了下手臂。 两人将东西一并抬进去,纸墨都是小件,大的是钟攸备给书院要用的东西。要说给这屋添补,就是一个大浴桶和个小屏风。 时御在院里给放不进屋里的东西搭棚架,钟攸就去了厨房做晚饭。厨房开了窗,从时御那边一抬头就能看见里边的钟攸在灶前忙碌。 时御心不在焉的铺油布,看钟攸白皙的指压在葱上,刀跟着走,细密整齐的切出葱丝。前几日苏舟送来的野菜过水烫,钟攸拿了小盆,将野菜拌上醋和辣,搁一边入味。 噢,那小盆还是上回去镇上时他挑的,先生一直用来拌凉菜。 钟攸又将才入水缸的新鲜鲤鱼收拾干净,热油下锅,撒糖冒小泡,将鱼翻煎成金酥。动作很麻利,挽起的袖露出玉似的腕。 握笔的时候相当有力,做饭的时候相当诱惑。 时御渐渐停了动作,眸子里浮了点惊心动魄的欲望。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胸口跳动,一下一下带着喊声,呼喊一浪高过一浪,全部拥挤在胸膛,几乎要溢出他干涩的喉咙,让他喊出这个名字。 先生就这么奇怪。 让他既觉得如光如暖,又觉得如火如灼。他脖颈上仿佛被套了看不见的绳索,就在钟攸温柔中被系在了钟攸掌心。 他想挣扎。 钟攸那边已经拿了筷盛了饭,转头望他,笑喊了声。 “时御,吃饭了。” 时御闻言就往过去走,心道。 去他娘的挣扎 鱼做的外焦甜,内馥汁,一口咬下去口舌皆能享受这食美之乐。另配酸辣野菜,佐以弹牙白米,再加上清清爽爽的凉梨汤,这一顿饭对于时御而言简直是人间绝味。 他吃的一点不剩。 待时御吃完后,两人一齐靠坐在檐下阶上。秋夜凉,坐到钟攸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时候,时御碰了碰他的肩头。 “怎么了?”钟攸在怀里摸了摸,掏出还剩几颗的桂花糖,他垂眸剥着油纸。 “好晚了。”时御伸掌过去,“先生要休息了。” 钟攸给他分了两颗,自己也放了一颗入口,道:“这会儿该看不清路了,上回就是因为看不清路才遭的罪。”到这他一停,舌尖在桂花糖上压了压,才不经意道:“今晚你还回去吗?” “回。”这次时御答得飞快,他没吃这糖,而是转手送进钟攸嘴里,然后撑身站起来,道:“我去烧水。” “烧水?”钟攸含着糖,“啊。”他轻喃道:“也是,反正才买了新桶......” 时御本都跨进了厨房,闻言又倏地后仰出头,看了他一眼,又陡然缩回去,低声应道:“嗯......新桶。” 钟攸不留意咬到了舌,他轻嘶一声,心道。 谁家不得洗个澡。 12 惊石 这边莲蹄村寂静入夜,那边长河镇上的苏娘子却是一夜惊魂,不敢合眼。 只说昨夜三更,这院门外先是起了敲门声。苏娘子心道这院中只有她与时寡妇两个妇人,大半夜不好开门,便隔门问声,外边敲门的人不回话,停了手站了会儿便去了。 谁知苏娘子后半夜才合上眼,那敲门声竟已经响在屋门外了。 敲门的是个男人,一直抵着门含糊不清的叫时寡妇,见没人开门,竟连踹带撞的把屋门里栓撞得哐当响。滔天的酒气隔着门也能闻见,苏娘子呵斥不成,这男人抬了院中藤椅,将门砸了个烂。 “雁、雁啼!”男人扶着烂门,从破处露出张道貌凛然的脸,醉声淫/秽道:“你怎、怎地躲躲在这里!来、来来,让爷再、再摸摸你!”那酒气直喷,从破处伸了手进来一顿胡乱抓摸。 苏娘子清白人家,家中有苏硕顶天,从来没遇着过这等事情。她又惊又怕,呵斥不停,连连护着时寡妇后退。 “雁啼诶!”男人抖着胡子醉声埋怨道:“你、你躲什么!来,来这儿!爷有钱!”他钻了半身进来,满面红光,“你怕甚么!快、快过来!” 时寡妇披衣推开苏娘子,几步到了跟前,一把拉住那乱挥的手,突兀地笑起来。 “刘万沉。”她细长的手指勾过男人的掌心,被男人紧紧扒拽住,拖的身体一个向前倾。男人嘴里胡乱叫着雁啼,往她脸上凑。 时寡妇披头散发,发挡住了她一只眼,只露出另一只带着寒冷毒辣。她翻手拔出藏在袖里的剪子,照着男人门面疯扎下去。 男人措手不及,脸上被扎划出条深血印,惨叫一声撒手回躲。时寡妇反拽住他的手,笑声疯癫。 “刘万沉!”她尖声喊叫,“你竟敢来我面前?你竟敢!啊!”她刺耳的笑声里漫上沙哑,“我要你命!我要你赔命!” 男人惨叫大声,醉意被这锐利的剪子扎的分毫不剩,手臂挡脸抱头被扎的都是血窟窿。他躲闪着,抬脚拼命踹在时寡妇身上,将人狠踹在地,疼的直哆嗦。 “你这毒娼妇!”他死命的踹,一脚踢飞那剪子,将时寡妇的手踩在地上,抱着手臂恶声道:“我怎不敢来?我怎不敢来!”他踹翻时寡妇,“爷如今就是长河镇的天!” 他眼中甚红,声音也颇为狂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隐约有些抽搐。 苏娘子大叫一声扑过来,将男人撞开,巴掌胡乱的拍打着,嘶声求救。这动静早惊醒了邻旁,蒙馆出了弟子赶过来。苏娘子将男人推下阶,拖着时寡妇抖手给她顺气。时寡妇呕了血,只趴在地上大笑不停。 她像是不会流泪,只瞪着凸出的眼,笑声啼血。 钟燮因白天遭了那小偷儿吐了一身腥臭,又在长河镇上耽搁一夜。谁知听他停滞,镇上的府衙又给他开桌办席,硬是拖着他喝了一桌。这镇上但凡称得上一声爷的都来给面子,本依他如今官职是得不了这场面,但凭他这个“京都钟家嫡少爷”的来路,长河镇里边谁敢不来? 他酒量勉强,灌了一圈已经头昏目眩。这席上有个清水乡的土财主,一心要投他所好,先前送过女人给他,但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不知谁给了狗胆,竟趁他酒醉时和他在席上称兄道弟,又是一番强灌。 钟燮次日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那门就被敲的震天响。他起身不能,就叫人站门外说。 那人道:“大人!我家老爷遭人谋害了!” 钟燮捂眼的动作一停,眉间深皱起来。 钟燮赶到时相关人已被监察收押,人确确实实死了,身上有多处扎伤,在被推下阶时一命呜呼了。长河镇没有仵作,无法详判是不是误食中毒。 钟燮原本隶属督粮道,征查田税才是他的份内。可如今案子突发,递给青平府里的文书才奔驰出去,理问所的官员至少也要两天才能赶来,只能暂交由他监审。 疑犯为两个妇人。 苏娘子哆嗦不停,时寡妇攥着她的手,挺立一处。司狱司的人是蒙馆相识,也是苏硕相识,并未为难,却也不敢擅自安排,只不断询问事发情形。 苏娘子抽噎道:“那人、那人半夜翻墙入院,又是醉酒,吓得我等妇人不敢动作,他又砸门要入内。”她一手掩面,哽咽道:“我、我不过是推——” “该死的东西!”时寡妇猛掐了苏娘子的手,对司狱寒声道:“他意在不轨,我为自保,推他下了阶。谁知他怎会倒地不起!”又道:“此人为清水乡人,多年前曾与我夫君间隙,恐怕昨夜之事早有预谋!”说罢将苏娘子冷冷一推,“此女胆小,当时腿软发抖,若非我护着,岂能保全?” “婶子!” 苏娘子抽声去拉她,她退后不理,只道:“你们要拿我入狱?此人活该!” 这司狱上任不过三四年,头一回遇上人命案子,又被时寡妇搞得头疼,正不知如何是好,那边门槛上袍角一掀,钟燮来了。 钟燮还尚未磨砺出什么官威,但因久居高处惯是俯瞰,一眼扫来时也带了些肃厉。 时寡妇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不知此时困境,也不怕人命关天。她伸着细长枯涩的手指,还能哼出曲调来。 钟燮将前情缘由详看,只问道:“夫人何年何月何日见过此人?”他道:“此人叫刘万沉,是清水乡水田包头,常来长河镇不假,却从未去过莲蹄村。我看过夫人来历,夫人是长河镇人,但自数年前就已经嫁作他人妇,一直未曾踏入过清水乡。夫人是怎么见到他的?” 时寡妇瞥他一眼,冷笑道:“大人这是什么官儿,面皮青的很。”她垂着手指,道:“我只说他与我夫君有间隙。” “夫人外子名亭舟。”钟燮微顿,念起名字竟觉得有些熟悉,但此刻不容他多想,便继续道:“时亭舟,莲蹄村人,九年前因病辞世。”他在屋里走了几步,道:“我虽不知外子与此人有什么间隙,只想问一句,若非见过面,他又怎会对夫人如此牢记?” 甚至醉酒时还能喊出闺名。 时寡妇只冷笑,“大人在此处待久些,便知道这长河镇乡里乡外,有几个男人会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并非指名字。”钟燮没笑容,沉声道:“我是指他记得夫人的脸,纵然烂醉,也没有找错人。” 时寡妇不理他,将手掌翻了翻,手背上还有刘万沉踩下的伤印,她哼着曲,再也没回话。 钟燮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外边久等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直挺挺的站立,只一眼,钟燮就看出了其他东西。 传闻当年北阳军中纪律严明,凡入内为兵者,皆喜佩刀扶立,直背平肩,手扶握刀柄之上。为了应对突发,能够迅速拔刀。 钟燮少时入宫,见过靖陲吉白将军,对这个站姿记忆深刻。蒙辰如今纵然没有佩刀,这个姿势也变不了。 见钟燮出来,苏硕先在蒙辰耳边道:“师父,这就是新任督粮道。” 蒙辰行礼,钟燮微侧身仅受半礼,他先出声道:“老先生。” 蒙辰道:“不敢称先生,老夫匹夫一生,大人太客气了。”又道:“不瞒大人,里边两人皆与老夫有些亲缘。昨夜之事馆中弟子已详细与老夫说了,不知眼下是?” “此案关系人命,非我一人能判。我不过督粮道,此案待由理问所的人前来深检查办。”钟燮正色,道:“不过虽然按律暂押衙中,我也必不会让人委屈了夫人们。老先生尽管放心。” 蒙辰谢过,两人一番客套,钟燮便去了。 苏硕微急道:“师父,这刘万沉......”他压低声音:“时婶子她怕是下了狠手。” 蒙辰摇头,“不一定。”他边走边道:“时寡妇再想刘万沉死,也必不会那般情形下动手。况她妇人无力,即使能伤及刘万沉,也决不致死。”又道:“刘万沉这几年接手刘家生意,正是春风得意时,怕也不会贸然招惹是非。”他眼中颇深,悠长道:“刘千岭的教训,刘家可还没忘呢。” 苏硕抓耳挠腮,蒙辰只道:“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子。这事来得巧,我只疑惑,时寡妇来镇上这么久,馆中护得紧,刘万沉是如何知道?”他一顿,道:“我本想让时六修心平复,谁料天不由人,这一遭,只怕又要将旧事翻出,再给他心上一刀。” 苏硕立刻接声:“我正是愁此处。”又叹声道:“前人造孽,罪偏都给他受了!” 正说着,抬头一看,蒙馆门口,站的正是时御与钟攸。 苏硕心下一叹,不料时御得到消息后来得如此之快。 夜里,时寡妇面着窗发呆。 发长长的铺在席上,她对着那惨白的窗,默声唱了几调。停下来的时候手指还在轻敲节拍,仿佛这冷冷的屋里充斥的不是寒秋,而是阳春三月花正开的温暖。 “时亭舟。” 长指甲划在席上细细响,她神情恍惚,念道。 “刘千岭。” 指甲划的越来越深,神色也越来越狠。 “刘万沉。” 食指的指甲脆声断掉,她面上涌起疯狂恨意,“死得好,都死得好啊。”又陡然染了哭腔,垂声道:“可是谁还我谌儿......”她伏身埋进手掌,声若蚊鸣,“谁还我......御儿......” 蒙馆夜宿的时御猛然坐起身,满头汗,胸口狂跳。他仰头喘息,喉间的紧掐感阴魂不散,胃里的恶心强烈翻滚。他俯过身,低声干呕。 屋里的灯悄悄擦亮,钟攸倒了水。时御停下干呕时面色苍白,他垂眸躲开钟攸的目光。钟攸坐在床沿,将水递了过去。时御没接,昏暗的灯光里,他几乎有一大半都陷在阴影里。 这样一直坐了很久。 钟攸也没有动,静的像是没这个人。 时御胸口倏地有点怕,害怕真的没有这个人。他突然抬头,看向钟攸。 钟攸又将水递了。 时御接了杯,却没有离开他的手。 “喝完再躺。”钟攸侧头目光平静,他语调很轻,像一下一下抚在某种大型猛兽的身上,“天一亮就不怕了。” 时御在这声音里喝掉了水,胸口似乎压下去些翻腾。他没松手,钟攸这一次也没有抽手。两个人一并坐着,那案上的灯忽地摇晃,灭掉了。屋里又陷入黑暗,钟攸收了脚,缩上床。 他们在黑暗中手指相碰。 时御将杯子放上床头,握着他,靠在那里沉默。今晚钟攸的手很热,不似前几回的冰凉,他下巴压在膝上,拇指轻轻摩挲在时御的虎口。 “先生。”时御低声叫他。 钟攸偏头,学着时御往常,嗯了声。 “我可以。”时御微哑,“再摸一下头发吗。” 钟攸倾身过去,时御抬手轻抚,仔细地触摸那发丝的柔软,在滑到他发梢时忽然用力,将他按进怀里,紧紧抱在胸口。 钟攸被这一下惊了惊,箍在他腰背上的手臂力道骇人,贴着的胸口跳动沉重,只是弥漫出非常痛苦又挣扎的味道。将他抱在胸口,又像将他抓在手心。 仿佛想凭靠这温暖去与什么一决胜负。 13 旧账 两日后理问所的人到达,钟燮亲自去迎。然而出乎意料,这一次同来的竟还有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孔向雯。一个理该理问所查办的案子,竟然惊动了正四品副使?况且青平布政使司虽然如今有四位副使,但这个孔向雯大有不同。 此人是如今青平布政使戚易的心腹。 钟燮敏锐地察觉出点东西,但他区区新任督粮道,若非背后那番家势,甚至是连孔向雯身边都站不得,即便心下已经生疑,也不能随意指问。 那马车帘一掀,后边跟着策了一路马的理问所官员连忙下马来扶。孔向雯抬手意示不必,自掀袍下了车。 这人如今四十有余,是永乐年初,青平前布政使谢净生调动靖陲后才显露头角,升列上品的老人。其自当官起,便一直于青平供职,对于青平下属分道,最是熟悉。 他目光往这儿一转,先看见了钟燮,立刻越过众人,直直来与钟燮相谈。 “如辰。”孔向雯亲热唤钟燮的字,道:“这一番下巡可有你受,这两日劳你在此耽搁公务,是按察司的疏忽。你等着,待你我一同归去时,我必向大人说个明白。” “孔大人。”钟燮行礼,抬手引路道:“命案当急,下官与大人边走边谈。” 孔向雯哈哈一笑,由他带路,只道:“走走走。这路上我已将案宗阅过,不知那妇人可已监收入狱?” 钟燮一顿,道:“理问所的人未到,仵作未查,那刘万沉尚不知身亡缘由,按律,此女只能监管,尚不能入狱。” 两人已经进了衙门口,孔向雯闻言露了笑,他停了步,抬手点了点钟燮。 “你啊你,如辰,你常在京都造学,不知这地方手段。这案子一眼即明,纵然等来仵作也无关咱们手下查办流程。那妇人的的确确推了刘万沉,刘万沉也的的确确因此毙命。你若因一时心软松了手腕,这等歹毒恶人便会窥隙捣鬼。”又道:“这地方分守道往往与当地人相熟,指不定暗地里私贿来往。案子一旦拖得久,上边的问斩令就不好下,一来二去又是一通麻烦。你知不知?” 钟燮眉间微皱,道:“纵然如此,也不符......” “如辰啊。”孔向雯携了他的手握了握,笑道:“纸上谈兵终无用,你且看着,这案子必起纠纷。”又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 “长河镇莲蹄村时氏。” 孔向雯意味不明的笑出声,钟燮胸口一滞,隐约漫涌上些厌烦。 孔向雯道:“这个时氏,自守寡以来从未恪守妇道,与临近乡村中诸人有染,其名响亮,长河镇上花街的姐儿都未必比她更有名。况她有一子,年十九,正在这镇上的蒙馆里做徒。这蒙馆在长河镇久积威势,你说我等由上下查,案毕即走,底下的小鬼却常年居此地。他们若是得罪了人,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活?然而我们为官者,不正是要求一个公正吗?是故按我所说,立刻由我按察司监押时氏,画押办罪,赶在初冬前解决此案。这样既干净利落,也不为难下边众人,你我还能早早归府是不是?” 最后他语重心长道:“如辰,你方才任职,多有不知,倒也无妨,时日一久便能明我今日所说句句不假。况且这刘万沉。”他指了指上面,“不仅耽误不得,还要保他尸身无恙。” 这一番绕来绕去,只怕想说的只有最后一句。管他什么缘由,时寡妇都是一定要斩!因这刘万沉怕是在府中有人情牵扯,只让孔向雯赶来告诫他一声休管闲事。 钟燮未回话,只缓慢抽回了手,垂隐官袍之下。 苏硕一直蹲守消息,得知这孔向雯来了,转头就去给他师父讲了一声。蒙辰将茶端了又放,只道:“这刘万沉......何时与青平府有关系?” 只怕关系还不浅。 “从未听闻。”苏硕道:“况且依照刘万沉的脾性,既然有青平府做靠山,又何必再忌惮我们一个小小的蒙馆?他可是惯会狗仗人势,必定立刻要找小六翻翻旧账。” 蒙辰缓慢的转着茶盖,他又问道:“那刘千岭可与青平府有过关系?” 苏硕一静,转了几圈,道:“若刘千岭与青平府关系不浅,那。”他低声道:“小六怎还能活到如今?” “不一定。”蒙辰终将茶盖掀了,道:“那会青平布政使可不是戚易,而是谢净生。谢净生......”他撇撇嘴,“罢了,我提了你想来也是不认得。你只知道谢净生断然不会与刘氏有干系就是了。如今戚易当职,忍个三四年,以求把位置坐稳再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依然不对。 此案最大疑点,即是刘万沉到底因何而死?真的是苏娘子那一推,还是时寡妇那剪子?可最先赶到的蒙馆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剪子扎的伤口纵然可怕,却都不是要害。翻过尸体来看,后脑也并未见致命重伤。 他到底怎么死的如此恰好? 像是定好了时候。 并且,他是怎么在烂醉时找到了时寡妇的院子? 这疑点尚未解决,时寡妇收押入狱的消息先来了。时御赶到衙门时人已经进狱,连面都没见到。苏硕与司狱司的熟人打听,却也只得到一句按规矩办事。 钟攸在后看会儿苏硕与熟人交谈,转目看向那衙门。 孔向雯的马车停在门口。马是极其普通的马,车是极其普通的车。这会儿还有些风,但那车帘纹丝不动,将车内情形挡了个死。 钟攸移步,隔了些距离,围着那马车,转了一圈。 “先生?”苏硕回头时正见他在看马车,便道:“那就是孔大人的马车。”又道:“倒是......够简朴。” 钟攸似乎笑了笑,但笑意仅仅浅滑过去,慢声道:“确实。”随后问道:“青平府的仵作来了吗?” 苏硕迟疑,摇头道:“不曾见到。” 钟攸轻轻叹口气,他道:“这位孔大人行事雷霆,却越了流程。人死因尚且不知,仵作不曾露面,却先拿了人。”他抄拢了拢青衫袖,道:“不合律。” “只有我等自请仵作前来......” “不行。”钟攸道:“蒙馆不是按察司所属,又是时御亲友,凭什么碰尸身?除非刘家自己要求仵作剖查,否则再过几日,尸身延时,就是按察司的仵作来了也查不出东西。” 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草草结案,让时寡妇赔命? 回蒙馆后钟攸与蒙辰一同在小院子里走了两圈,没有叫其他人,连时御都留在了馆中。 钟攸没有入屋,他仅仅站在阶下顺着破门往里望。 “先生是见惯风浪的人。”蒙辰背着手站在一旁,问道:“这儿地如今最安静,老夫只能在这里听先生高见。” “专程要蒙叔陪我来一趟。”钟攸道:“我没什么本事,也不会查案,更无权插手。我只有疑问,想求蒙叔为我解惑。” “先生请讲。” 钟攸默了默,才道:“刘万沉可与时御相识?” “识。” “刘千岭是谁?” “刘万沉胞弟,早年清水乡文采第一。”蒙辰似乎猜到他还会问什么,便道:“曾与时六之父时亭舟为同窗。” 两人俱是一静。 许久后钟攸才道:“刘千岭是怎么死的?” 另一头。 时御在廊下坐,一只猫跑过来,蹭了蹭他的手臂。时御抬手轻碰了碰它的耳,深眸放空。 苏硕在侧想说什么,时御先开了口。 他道:“她杀不了人。”那指尖又轻碰在猫耳,道:“她没有那个胆子。” “若是这位孔大人也知道就好了。”苏硕盘腿,“若是......” “大哥。”时御停了手,那猫见他没动作,又转了一圈,跑掉了。他低声道:“刘万沉看见了。” 苏硕一滞。 时御的眸深不见底,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愕然,他听见时御稳声平静道:“我杀刘千岭的时候,刘万沉看见了。刘家的地窖口结了冰,刘千岭滑下去撞破了头,我扳断了冰棱,穿过了他的眼睛。他竟然还活着,一直喊声求救。我堵住了他的嘴。” 凉风吹动时御的额前碎发。 下午的秋日正暖,可又在这一阵凉风里令人毛骨悚然。 时御道:“然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苏硕猛然扑过来,压下时御的身,厉声喝道:“你乱讲什么!”他怒道:“时御,休要再说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有些抖,他强按住时御的肩头,急促道:“你怎么回事!” 时御推开他的手,直起身,脸上有些漠然,道:“刘万沉听见了声音,他在地窖口看得一清二楚。刘千岭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他没有下来,也没有出声。但他什么都看见了。” “那又如何,如今他、他人——” “但他还敢找上我娘。”时御冷静道:“他一直躲在清水乡,甚至不敢靠近莲蹄村,我只要回到长河镇他就会龟缩回清水乡。他不敢露面,他怕成为刘千岭。那他为何又来了?在现在,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是有人对他说我不在,还是有人对他说我死了?”时御缓声:“大哥,这件事里有人要他死,还要拖进我娘,再拖出刘千岭,甚至拖出时亭舟。” 杀了刘万沉的人。 就是这个人。 苏硕已经瞪直了眼,他粗声道:“刘千岭畜生行径,谁在为他翻旧账?他死后刘家都是刘万沉说得算,谁又能杀......” 苏硕的声音戛然而止。 “刘清欢。”时御黑眸锐利,“还有一个刘清欢。按察司推迟仵作剖查,那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刘万沉的尸体有问题。 14 蹊跷 狱里的时寡妇用稻草编了扣儿,一个一个串起来。一边串一边哼曲调。看守的人不是原先司狱司的熟人,而是孔向雯指派下来的陌生面孔。这男人守在狱房外喝酒,听了这曲调,也能跟上摇头晃脑的吟了几句词。 他道:“你唱的是不是‘梧叶儿’?”指敲在酒坛上,哼道:“别离易,相见难。何处锁雕鞍?春将去,人未还。这其间。殃及煞愁眉泪眼。①” 时寡妇编着扣儿,不理他。 这看守不在意,停了唱声,又喝了口酒,只道:“你知不知这外边是个情形?”也不需时寡妇回应,继续道:“那刘万沉的老母孤女,可是哭瞎了眼,嚎破了天,只要你偿命去呢。那嚎啕,只怕头七未到,魂先归也。” 时寡妇将扣儿拉紧,冷道:“他还敢回魂来?此处现有修罗煞星,他不敢。”又道:“若嚎啕能喊魂,那他万万活不到这个时候。” 那看守将酒喝尽,大着舌头喊了几声罪过罪过,便手抄袖中,缩着脖子靠在狱墙上打起盹。 时寡妇将草扣儿穿好,枕在底下睡,像是得了什么神仙法宝,竟还露了点笑。 狱外,孔向雯等了一会儿,没多久,有个人就出来了。这人面白唇红,长得极为阴柔绮丽。 “可见着了?”孔向雯从一旁随从手里拿了灯笼,与这人一同往外边走。 这会儿夜深人静,风动了秋寒。这人裹了厚衫,白细的指在领口边拢了拢,慢条斯理道:“不如不见。” 孔向雯笑:“可是长得不如你的意?” “岂止是不如意。”这人将兜罩也笼起来,遮了眉眼,“我那老爹和大伯对她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我只当是个何等倾国倾城样。如今这一瞧,连府上扫地丫头都胜她三分颜色。” 孔向雯大笑抚须,道:“你可休要小看了这时寡妇。她当年未出阁时便已名动长河,上门求娶之人不可胜数。然她出身低微,求她为妻者甚少,多是过门为妾,为得正是她那副好颜色。但谁能料到,她会相中时亭舟。” 两人已出了衙门,马车久待,便上了车。这车还是孔向雯来时坐的那辆,却非他的车,而是这位的。这人坐定后才将兜罩取了,道:“又偏偏敢招惹我爹。” 孔向雯用小壶倒酒,闻言只笑,摇头道:“你若真恨她,何须等到此时?你爹是个风流人,那般也算是死在牡丹花下,为鬼为神都能快活了。”他将酒递了,“你大伯却可怜得多。” 刘清欢没接酒,甚至连手都未抬,他靠壁上神色疲懒,“老东西死得其所,高兴还来不及。我帮他一程,还未与他算算报酬,有什么可怜?”他瞥了眼孔向雯,道:“怎么,孔大人还有副菩萨心肠,要为他去府上走一程吗?” 孔向雯将酒抿了,闻言直摆手,“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当什么真?侯爷既要这案子翻不了身,那我自然有的是办法整治这时寡妇。” “那位钟大少爷如何?”刘清欢忽然俯近两人间的小案,神色在摇晃的烛火间有些阴鹫,他道:“他若是想要翻案,你该怎么办?倘若惹急了他书传京都,就是侯爷也要吃一番教训。如今钟家风头正盛,钟子鸣又是个护犊子的脾性,你要当心。”他眼中杀机一现,“你休要忘记了,这案子之所以要闹出来,为的是什么。如果钟家横插一脚,为了力保侯爷,你当自刎以平罪。” 孔向雯手上的酒一溅,他对刘清欢笑了笑,“你只管放心,我记得清。” 两人对视,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时御与苏硕就去了衙门。刘家来了人,刘万沉上有老母下有一女,还有一妻三妾靠着他活。如今见了尸体,老太太哭得几度晕厥,将时寡妇恨之入骨。大刘氏更是扯住了时御的袍角,嚎啕不止,将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燮立在边上看,发觉时御......他记得时御。那日大雨中的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只不过今天的时御要更冷漠些,站着任由大刘氏哭喊,也没露个表情。 孔向雯在侧用袖揩了揩眼角,对钟燮道:“你说凶手可恨不可恨?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我等不将凶手绳之以法,如何能对得住老人家的血泪。” “大人说得是。”钟燮呼出口热气,道:“既要速速结案,那今日便请仵作来剖尸验查,确定缘由。这样时寡妇死也死个心服口服,蒙馆纵然有怨,也发作不能。”他说着对孔向雯抬袖行礼,“昨日承蒙大人点拨,下官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既为官维正,就该坦坦荡荡以查此案。”他抬头,微笑道:“大人道‘纸上谈兵终无用’所言极是,为绝日后左支右拙之顾,不若眼下就身行竭力,尽早结案,尽早归府。大人以为如何?” 孔向雯盯着他面色不动,依然留着眼角眉梢上的悲悯之色,道:“如辰,你可知如今是个什么案子吗?你确信仵作剖尸就能洗时寡妇之恶?如辰。”他扶了扶钟燮的手臂,面容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便查罢。” 钟燮一愣。 孔向雯道:“我只怕你一心求证,却白走了这一遭。但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多说。”说罢,他扬声道:“来人,去将仵作快马带回,赶在今日落日之前,将刘万沉验查一遍。” 他话一出,刘老太太率先哭嚎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儿才去,你们怎忍心剖尸辱人?万万使不得!” 孔向雯将老人家扶起,沉声宽慰道:“老夫人不知,这仵作验查虽是条律,作用却在明查缘由,是必不可少。”又惭愧道:“冒犯了。” 老太太伏他手臂嚎啕大哭,孔向雯面上不见恼色。将人搀扶着,一遍遍耐心安慰,教人一眼看去,都要叹一声好官。 钟燮束了手,只是看着。 末了众人散去,待仵作前来的时候,苏硕与时御亲来道谢。 钟燮站在衙门的门槛外,仰头看天沉阴色,他道:“不必谢我,按律办事。”又看向两人,道:“不过暴雨在后,围栏不稳。时公子,早些防备。” 说罢甩袖下阶,自去了。 “他说这话,可是仵作有问题?”苏硕凝重神色,“这按察司是怎么回事,竟像是要咬定此案不松口。我们虽大江南北都跑过,却未曾与官家交恶过。堂堂一个提刑按察副使,何必费力压这样一条案子。” “有人按律办事,有人听令办事。”时御道:“我听闻刘清欢离家多年,恐怕是入了青平府。” “那何必等到此时发难?”苏硕百思不得其解,“他若是要报仇,这些年尽吃白饭去了吗?” “兴许吧。”时御抬头看天,道:“先回馆中,告诉师父。” 快马在入夜后赶到,仵作一下马立刻入停尸处,由孔向雯、钟燮在内守看,其余人皆不得入内。 这会儿开始下雨,时御靠檐下站着,看暗色里的长河镇亮起灯火,又被雨蒙住了视线。苏硕蹲在一旁,擦了火石,一下一下的响起擦声。 两人都未交谈,只等待着。 钟燮在里边的墙角处蒙了帕,抱肩盯着仵作掀起白布,露出刘万沉的脸。一旁的孔向雯一样蒙了帕,用袖遮挡在眼前,对他道:“罪过罪过。” 钟燮没回话,目光不离开仵作的手。哪怕中途的情形令他面色发白,胃中翻滚,他也不敢移开目光。 唯恐仵作在他眼下捣鬼。他始终觉得,孔向雯转口答应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验查直到后半夜才停,仵作净手换衣,出来对孔向雯道:“小人验查完毕,现与大人口间整理,今夜之后递交纸述。此人既无中毒迹象,也无久病印记,是外物致死。”又道:“脸上一道伤口最为致命,应是剪子直剖门面,重击晴明穴。不仅手臂、左肩有捅扎洞痕,手背与脖颈亦有划伤。倒地后后脑砸地,已经身亡。” 钟燮忍不住插声:“然其遭重击之后,尚能行动,并非立刻死亡。” 仵作不带感情道:“大人可是亲眼所见?” 钟燮一顿,“不曾。” 仵作便不再回答,只对孔向雯俯礼道:“若无其他验查之事,小人先行告退。” 孔向雯道:“陈伯辛苦,早些去休息。”待人走后,他转头看向钟燮,并不嗤笑或露不屑,只缓声道:“如辰,我知你有清正为官的抱负,但此事如我所说,已能结案。刘万沉夜寻时寡妇妄续前尘,时寡妇不从反杀,案因一眼明了有何争议?” “时氏来镇中半月,除蒙馆外,相识旧人皆不知晓。刘万沉如何能寻到地方?”钟燮不退半分,道:“况且他彼时烂醉如泥,又是怎么翻入院中?跟随仆从皆不在侧,谁帮他寻路翻墙?” “你又怎知道他与时寡妇绝无联系?如辰,你全凭那妇人的一面之词妄想清正,这又如何能说服人?” “此案尚存疑点,下官——” “钟燮。”孔向雯忽抬声音,“督粮道下巡田地,你已经在长河镇耽搁太久了。” 钟燮袖中拳一紧,生生被卡住的不仅是话,还有那么一点他原本滚烫的心。 “钟老对你给予厚望。”孔向雯又缓和下去,“中枢贺家自贺安常归隐后再无中流砥柱,如今正是清流空缺之时,你来青平不出两年,必能升至我如今的位置。我明白你想要公正廉明的心,然而此事难道不正是在严惩凶手吗?你......” “下官告辞。” 钟燮转身入雨,就这么走了。孔向雯驻步在原地,见他出了门,淡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既然是高门嫡子,又何必显这一身痴想?”他一甩袖,也去了。 钟燮出了衙门就往住处去,人都要到了门口,又淋着雨转头去了酒铺子。 铺子仅支了油棚挡雨,只有他一位客人。伙计给他上了酒,他开塞自饮,入口便知掺了大半的水。他也不恼,就这么一杯一杯,喝得人仿佛醉了。 待壶中空空,他忽地将杯一掷,大声道:“上酒!”又大笑道:“正是酒中客卿销万愁!” 伙计又连上了几壶,他尽数喝了,伏在案上数着酒壶,“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声狂?②恨不能生于布衣家!白鸥啊白鸥,你当日离京,是不是也在鹿懿山下这般心情?” 他渐渐埋起脸,笑声渐止。 “我不认这个命。”他低声呢喃:“我必要从这里,做一番名堂。” 雨嗒嗒地下,石板被砸得凹凸不平。 钟燮趴着不动,像是睡着了。 光脚的人停在棚外边,突地向他走过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推在他肩头,他不理,就持之以恒的继续。 钟燮长叹一声,仰头靠在椅背,无奈道:“今日我无钱给你,也无兴致抓你,你快走。” 竟然是那日吐了他一袍的小贼。 这小子今日被雨冲了,脸上倒干净了许多。眼睛依然黑亮,神色依然冷酷。他既不走,也不说话。 钟燮只得伸手摘了钱袋,抛给他,道:“都是我这月的俸禄。”又皱眉道:“好歹是个督粮道,东奔西走的,朝廷在俸禄上委实抠门。” 谁知这小贼反手又将钱袋给他扔回去,盯着他。 钟燮侧目,“不够么。”他又掏了袖,摸出几个铜板按在钱袋上。 这小贼却倏地出声。 “你是当官的吗。” 钟燮直起身,道:“你要报官?”他今日喝了掺了水的劣酒,反而显出与平日的不同。他又笑了笑,道:“自首吗?” “有人杀人。” 钟燮笑一顿,他抬眼,沉声道:“什么?” 小贼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我知道报官有奖,你给钱,我带你去。” 15 起澜 小贼走得快,钟燮紧跟在后。出了镇一路往西,是片荒草萋野。这枯草都到了钟燮半腰,小贼一到此地更是如鱼得水,险些将钟燮甩掉。靴子陷进泥泞里,钟燮狼狈的跟,约摸一里路,两人终于穿过了枯草丛。 这小贼停了步,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钟燮看不清,侧滑下凹的坑里黑漆漆,有些枯草断枝交错横当,他走近了几步,忽然捉住了小贼的手臂。 “同去。” 雨啪嗒啪嗒的打,这小贼猛力挣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搓了把自己的手臂,反手拽了他腰带,将人拉拽向坑。 钟燮蹲身扒开枯草,在雨中似乎闻见了焚烧过的味道。他伏身,探手进去,摸到了硬邦邦的身体,也不知道拽了哪里,将尸体提拖出半身。 他才看清,胃里陡然抽搐纠拧,人想也不想就松了手,避头呕声。 这尸体似乎被划花了脸,又被焚烧过。若非这场大雨,恐怕只剩黑黢黢的躯干。然而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拽了尸体的胸口,将人拖出来恰好露出惨不忍睹的头。 “昨夜。”小贼蹲在尸体旁,将尸体焚烧一半衣服扒下来,露出里面混杂暗红发紫的尸斑。“有人把他扔在这里,今日下午又来焚烧。”他面对尸体犹如面对寻常,眼里没有任何惧怕。甚至在钟燮呕吐期间,还用力将尸体推翻了个身。 雨冲在脸上,钟燮别头缓了息,才转回来。他将尸体扫了一遍,在扒下来的衣衫上摩挲,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背部并没有伤痕,他翻看着尸体肩头,强忍住面对这张脸的忌惮,在尸体肩头发现了窟窿捅扎的痕迹。钟燮又将人前襟扒开,见尸体胸口也被扎了数下。 小贼指在那胸口,道:“这是拖过来之后扎的。”他微顿,“忘记扎了多少刀。” 钟燮抬头看他,沉声:“你昨夜在这里做什么?” 小贼不吭声,钟燮拽紧他,拖到眼前,道:“如果你说不清楚,这案子就要从你开始审!” 小贼被雨淋得眼睛更亮,他盯着钟燮,道:“跟来杀人!”见钟燮震惊,他挣脱身,低狠道:“但不是杀这个。” “你跟着他们来的?”钟燮紧声追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小贼站起身,平声道:“我已经带你来了。我走了。” 钟燮扑身扯住了他的手,道:“你是人证!”见他已然露出怒色不耐,又道:“你若说清楚,我就再加奖银!”钟燮说着摸向胸口,结果今日的钱袋都已经交出去了,哪里还有钱? 小贼冷笑,就要挣手。 钟燮心一横,拽下腰侧的玉佩抛给他,“先抵着!” 夜雨里的玉佩溅了水和泥,摸在指尖却异常滑腻细致。小贼翻看一遍,确定值钱后塞进了自己怀里,又蹲下身。 然而这次他还没开口,就倏地拎拽过钟燮的领口,眼中带着警惕扫向枯草丛。 “回来了!” 他拽着钟燮猫腰就往枯草丛另一头钻,这尸体来不及推,钟燮被他扯得跌撞。人才进草丛就栽进泥泞里,扑了一脸一身的泥。钟燮甩着一头泥水,在雨中看见小贼对他比划出闭嘴的手势。 交谈声在夜雨并不明显,却能听见。 “手脚麻利,拖去......”拨开枯草时这声音一滞,继而回头怒斥道:“你们没塞进去?!” “呸。”吐着雨水的男人跟着望过去,见那尸体露了半身躺在泥巴里,也是一愣,惊声:“不、不,大家可是看着我塞进去的!”他道:“这怎么出来了?”又在夜雨里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自己爬的吗?” “人早死了。”有人蹲下在尸体旁,目光却蓦然盯着地上,再顺着脚印望过去。 小贼突然凶狠地扯了把钟燮的后领,全当打招呼,而后自己先窜出去,冲进草丛就跑。 要命! 钟燮跟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没站稳就追上去。 后边的人跟着就冲,见两人已经跑了,不仅猝骂一声:“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着在自己人后边狠踹一脚,骂道:“不然就是我们掉脑袋!” 钟燮大口喘息,雨疯狂扑打在脸上,他和小贼渐渐拉开距离,脚下的泥泞越积越多,他提脚的速度都慢了。可是后边的人穷追不舍,他再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去讲道理! 小贼根本不回头,一路猛冲。钟燮觉得胸口都要干裂了,他一直喘息的喉中灼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冲,只能用力盯紧小贼的后脑勺,不要让自己落下去。 谁知那小王八蛋忽然急停,调头就冲回来。 “长河!”他对钟燮挥手,“前面挡了长河!” “我、咳我以为你知道路?!”钟燮抄手拦拖住他回冲的势头,拼了命踩着漫到小腿的泥巴继续往前冲,厉声道:“后面是死路!下河!我们下河!” “我不会凫水!”小贼被他拽着前走,大声道:“你下!我从后跑!” 钟燮不松手,死拖住他人,道:“我还没审完!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急中生智,袭摸到小贼胸口,道:“案还未查!这奖银就不算数!” 这小贼怒极,又生生咽下去,只能跟着往前跑。等钟燮冲到长河边时他回头都能看清追赶人的脸了,他深呼气,连句话也不及说,带着小贼一头扑进长河水中。 这小子不及他就这么扑进去了,被河水猛呛鼻腔,入水就剧烈挣扎。钟燮按了他后背,带着人浮出水面,在他咳完水后又一头闷进去。 岸边的人摔手怒骂,回身踹倒先前的男人,恶声道:“快他妈的去禀报!让大人封了这块地!”他咬牙咆哮道:“赶不及你就等着死吧!” 钟燮扒上岸时,已经竭力了。他栽在泥巴滩上,再也顾不得整洁端正,只能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探手在自己身侧的小贼脸上拍了拍。 这人顿时睁了眼,吐了冲进嘴里的泥沙,撑身缓力。 “加钱。”他瞪向钟燮。 钟燮扯掉松了的发带,道:“那玉佩能抵京都最好的宅子,你既然要做卖消息的生意,就不要太贪。” 这小子爬起来,擦了脸就走。 钟燮翻身躺在泥滩上,雨已经成了细密的牛毛。他道:“你走,回头案上就记一笔。” 小贼又转回来,抓了把泥沙塞他一脸,蹲他头前,道:“你还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钟燮盯着他的眼,问道:“他们是谁,那具尸体不像是才杀的。” “不知道。”小贼脸上被冲得干净,显出他平日晒得略黑的肤色,长得倒是挺舒服的。他道:“我要杀他们,自然是他们该杀。尸体就是尸体,什么时候死的,那是你们当官该查的事情。” “把杀人理由说出来。”钟燮甩掉脸上的泥沙,道:“你就走吧。” 这小鬼顿了顿,“四天前的晚上,他们送个醉鬼回家,踩了我的饭碗。” 钟燮本是躺着的,闻言睁大眼,就要坐起来。小贼猝不及防被他脑门撞在下巴,疼得嘶声。钟燮被这一下又撞得躺回去,咳声道:“对不住......”又道:“送一个醉鬼?体型和尸体差不多的醉鬼吗?去了哪里,镇东边的院子吗?” “有女人的院子。”小贼起身,“我说完了。” 钟燮没叫人,他的确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东西。他躺在地上,脑中转得飞快。胸口分不清是怒气还是惊愕,最后只留下一句。 孔向雯身为提刑按察副使,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刘清欢往杯里搁了把茶叶,孔向雯在侧看得眼角直抽搐,只觉这人真是牛嚼牡丹。刘清欢知他心里想什么,将那茶叶罐子随手抛了过去,道:“本就不是值钱的玩意,待事成后,茶田都是你的了。” 孔向雯在罐口嗅了嗅,道了一声好茶,又道:“本是四六分,你尽给我干什么。” 刘清欢轻哼,道:“给我又有什么用处?这一遭之后,我将那清水乡的水田都租赊出去,要与侯爷去无翰佛山待个七八年,也足够手底下的零销。与其给了我无人管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孔向雯叹道:“你倒是与侯爷神仙眷侣去了,徒留我一个在这儿等黄土埋身。” “得了吧。”刘清欢唇角延出鄙夷,“你追逐至今的不正是这官场名利吗?待此案过后,戚易撤调,青平府中一时半会儿没有主心。皇帝又才登基不过五年时间,对地方任用人选早已见拙,左右都绕不过你。等你登了这布政使的位置,再见时我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大人了。” “话虽如此。”孔向雯笑道:“未至接印授封那一刻,我心底下都是不踏实。况且如今青平不是来了钟燮吗?钟老难道还能不为他谋上一谋。” “就算钟子鸣要推嫡孙,他也得够格。钟燮出任督粮道不到半年时间,从未入过中书,也不曾在翰林显过名,钟子鸣若要推他做个布政使,他自己有什么能站住脚的东西?”刘清欢尝了自己泡的茶,又苦脸泼了,皱眉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个靠家门乘凉的东西。相比之下,江塘钟家这一辈倒出了两位厉害的,先后都入了那清流派首侯珂的眼。” 孔向雯恍然道:“年前年会听闻过,可是‘野山元温,闲云白鸥’的钟鹤钟元温和钟攸钟白鸥?”他略思索,“可惜未曾见过,不然结交一二,也是好的。” “你若当真想要结交。”刘清欢压了杯,“那就尽早完了这案。我自去侯爷那里说一声,待这次年会再聚,必让你见个够。” 孔向雯大笑,道:“仵作验查的笔证已入了档,明日一早封卷快马递出去,那边早就等待多时,只须三日,必能再起个惊天大案,叫戚易待不得。” “那是得惊天了。”刘清欢也含了笑,“当今圣上最恶人提起前罪太子,若这小小一桩命案挖出旧事,引来天子震怒,戚易第一个逃不掉。” 音罢,两人皆是大笑,各自谋利。 时寡妇的狱间漏了水,那看守只顾喝酒,也不管她。她自缩在角落里,抱着稻草发呆。狱里阴暗潮湿,只露了一方寸小窗。时寡妇就望着那窗,不知愣什么。 那窗栏杆上忽然响了敲击声。 时寡妇恍若惊醒,眯眼看见时御的脸。 时御拿了油纸包裹的点心和烧鸡,从窗缝里递进去。时寡妇阴沉沉的盯着他,他还是没表情,既不见悲色,也不见激动。 时寡妇慢慢爬靠过去。 时御的手一直没动。 时寡妇却未接吃食,而是死死扒住了时御的手,从窗缝间与他对视,她低声急促道:“家去!” 时御不动。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时御的手腕,再次道:“家去!井下,匣子,烧掉!” 时御眸中一动,反握住她的手,“是时亭舟的东西?” 时寡妇只催促道:“烧掉!” 时御没说话,将东西放在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他仅仅点了头,意示自己明白了。他站起来转身,重新走进雨里。 时寡妇扒在窗栏杆上望他,一直恨恨地目光忽然软成了水,她突然小小唤了声。 “御儿。” 雨声遮挡,时御并没有回头。 转了道,钟攸正撑伞等着他。一见他,上前几步,迟疑道:“时御?” 时御久停在拐角边,被雨淋湿了鬓角。 16 秘密 两人并肩回走,一把伞微偏。钟攸余出的肩头沾了水,时御忽地抬手握在伞柄前端,道:“我来撑。” 钟攸松手,时御稳了伞,偏过些许,挡住了钟攸的肩头。 前方街道的灯笼星点朦胧在雨里,钟攸能看清的只有脚前方寸,却不碍他行走,因为时御在侧,步子跨得并不大。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钟攸打破这凝重。 他道:“青平提刑按察司副使孔向雯,字泊止,青平茴乡人。洪兴五十年始任青平提刑按察司分守道,崇泰三年升至提刑按察司分巡道,直到永乐二年才升任四品按察司副使。”他顿了顿,似在回想,然后继续道:“此人并无显著业绩,却一生都在青平地方分司巡职。故而相交者遍及三教九流,戚易因此相当看重。” 钟攸有些冷,他指尖缩进了袖中,道:“此案自一开始就不同寻常,我虽有疑问却未深思,直至昨日仵作验查后又想起孔向雯坐得那辆马车甚为眼熟,才猜到些端倪。”他侧望了望时御,“我直觉孔向雯此番目的并不在令堂身上,而是令尊。” 时御嗯声,走出几步后才道:“......先生认识孔向雯?” “从未见过。”钟攸露出无奈,“我先前说过,我的老师也曾是我大哥的老师。可我大哥天资聪颖,从来都是拔尖的那一个,我却实在没什么本事。当初为了讨得老师欢心,只能背下了洪兴五十年至永乐四年间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任职的档宗。你若再多问我一些,我也是答不上来的。” 时御没再说话,直到两人将转过街角时,他停步转向钟攸。 “先生知道前朝罪太子辛镇甫吗?” “知道。”钟攸也停下来,“若问当今圣上最恶提及谁的名头,那当属这位。怎么了?” “先生知道圣上为什么厌恶此人吗。” 钟攸这一次却停顿许久。 四下无人,这空荡荡的雨夜街头,只有他们两人一伞对立。 钟攸叹道:“令尊实在了不得。” 时御垂眸看水流过鞋尖,他沉声道:“时亭舟,他早年游学,正遇北阳与大苑激战。他自认一介书生,去了北阳也提不起刀,所以转路南上,去了江塘,投在了唐王府下,想要辅佐唐王兵援北阳。”时御到这里露出了他的嘲讽,他道:“然而唐王彼时正谋江山,并未采取他的提议。时亭舟便又顺着长河下到无翰佛山,想要靠当年罪太子在此结交的僧人之手直通朝堂,上述援陲必要。可是那举荐信去了月余都不见回声,他心灰如死,准备再赴京都时,却在无翰得知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令尊得知这个秘密时,这个秘密并不会要人命。”钟攸望着他,轻声道:“可谁料后来是燕王登基,并且一生未娶,只提了当今圣上为新朝太子。于是从崇泰元年开始,这个秘密就变成了一定会掉脑袋的秘密。” “时亭舟迅速回到长河镇,不再提入仕之事。没多久就娶了我娘,在莲蹄村落家。” 雨开始小了,时御一直垂着眸。 “然而他又遇见了刘千岭,并被两人早年的同窗之谊蒙蔽了眼。刘千岭,此人垂涎我娘已久,迟迟没有机会下手。直到一次醉酒时听得了这个秘密,便开始放肆行事。” 夜风湿漉漉地扫过碎发,时御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钟攸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刘千岭得知了时亭舟的秘密,并以此相逼,当着时亭舟的面强占了时寡妇。彼时时御已经九岁,从门缝里看见的污秽,从门板后听见的哭喊,全部都深刻在心里。 还有时寡妇才怀的孩子。 以及他父亲窝囊在屋角抱头痛哭的样子。 都像是烙下的痕迹,并且在他长达一年的夜里反反复复惊现。那一年之后时亭舟就死了,的的确确,是愁死病榻。这个男人怀了一辈子的壮志凌云,却一件都没有兑现。他曾经奔波呼喊,为国为民的心滚烫炙热过,最后却因为一个秘密吓凉了全部的梦。 时亭舟原本可以反抗,可以奋搏,可以保护妻儿。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惊恐绝望的瑟缩在角落,看着他娘子的指甲是如何扒扣进木板,又是如何崩断流血。 除了求饶和痛哭什么都没有做。 这场噩梦在他死前结束,又在他坟前变成了更深刻的愤怒。 他死后一年,刘千岭也死了。 死在暴雪的夜,死在自己家中的地窖里。 死在了时御的手里。 钟攸不记得自己从蒙辰处听到全部的神情,他只记得头一夜时御抱住他的心情。 钟攸突然上前一步,出现在时御下垂的目光里。他抬手覆握在时御握伞的手上,对时御正色着想要说些什么。 那边昏暗中拖着一腿泥巴湿漉漉走出一人,见到时御先是一怔,紧接着转向钟攸,陡然变色,失声道:“白鸥。” 钟攸跟着望过去,也是一愣,“......如辰。” 钟燮呆若木鸡,他甚至忘记了时御的存在,在细雨里擦了把都是泥的脸,道:“你怎么在此?你在这里做什么?”又道:“你没有回江塘!” 时御看着钟攸原本覆在他手上的手垂下去,退开一步,眼里的温热也淡了。 与平日的钟先生,不大一样。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送案宗的人已经上马,直奔向镇口。谁知镇口早有人守候,钟燮与苏硕并立门前,挡住了案宗快马的去路。 “钟大人!”快马上的人勒马抱拳,“此是人命案子!须两日内赶送府中!耽搁不得!大人若无要紧事,还请让一让!” “此案有疑,尚不能定。”钟燮回礼,“我让不得!” 那人有孔向雯的品印在身,何惧他一个小小的督粮道?他厉声:“督粮道插手按察司事务,此与理不合,你且速速让开!” “下马!”钟燮不动,手入胸口,像是要拿出什么,但他还是多说了一句,“我已说过,此案有疑,你若不尽快下马,就是草芥人命,阻挡命案查审!” 那人冷笑,夹紧马腹,竟是要直接撞开他冲出去的意思。可那马都嘶声扬起了蹄,他却清楚地看见钟燮从怀里掏出的东西,神情剧变。 钟燮抬手,掌中握的竟是一等执金令! 那人急急勒马,滚身下地,扑通跪倒在令前,大声道:“下官不知执金令在此!罪该万死!” 钟燮直步过来,将他背上缚着的案宗抽出,沉声道:“此案之下还有人命,你立刻遣人去镇西长河边,搜寻一具无面尸体。谁敢阻碍,立刻捉拿归案!”见这人神色惶恐,又严厉道:“我已书传京都,你若敢与小人合污,下一个就砍头的就是你!” 这人随即应声,不敢有异。 衙门的人手不足,就由蒙馆帮衬。孔向雯在长河边搜寻的人不知执金令,两方还起了拳脚,最后相关人等一并缉拿。那具尸体已经被拖出草坑,准备移去别处焚烧,同样被带回衙门,由刘老太太亲证,这是刘万沉。仵作再次验查,除去死后重新刮划的伤口,左肩、手臂皆是剪子捅洞,死因并非外力置死,而是酒中下了夹竹桃,最终被推下阶时抽搐而亡。 钟燮借执金令押了孔向雯,刘清欢的马车本已出了镇,也被追了回来,一同关押入狱。 命案重审,证据确凿。钟燮将刘清欢下毒刘万沉、孔向雯为包庇又杀人换尸以混淆查案一事全部笔书。案宗上交,三日后布政使戚易震怒,传此两人押送回府,立刻斩首。 临行前一夜,刘清欢于狱中要见钟燮,意将时御杀刘千岭一事告之备案。 但是来的人却是钟攸。 刘清欢扶着栏杆,眯眼看着那青衫缓步到门外,束手立在那里。他眼中震惊渐去,反倒生出阴毒,他道:“原来是你!我当钟燮如何来得执金令,原来是你!你在此等候多时,你。”他砸着杆,怒声道:“你们中枢清流!我竟入了你的套!” “多行不义必自毙,在京都之时我已奉劝过昌乐侯好自为之。”钟攸平静,道:“他已为二等侯爵,却还要插手地方执政,更妄想惊起民间流言以乱朝纲。这是为臣不忠且不义。” “何来流言!”刘清欢冷笑,他贴在空隙,对钟攸一字一字道:“当今圣上是谁的儿子,侯珂也心知肚明。你们自诩忠臣直正,却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钟白鸥,你之忠心,不过是忠与这不正之君!” 钟攸看着他癫狂之色,眼中露了悲悯,道:“何为不正之君。当年太上皇顺位登基,首立圣上为太子,平定王力扶,左/派无异议,晖阳侯辅佐,地方以青平为首先声附议,北阳诸将皆顺圣意。你口中的不正之君,是在天下人的眼里坦坦荡荡登基为帝。如今你说他是谁的儿子,你以为他是谁的儿子?” 刘清欢狠声:“罪太子当年礼佛无翰佛山,后来德州孙百平得其暖床人。当年太上皇入襄兰城,遇见的正是——” “昌乐侯。” 刘清欢戛然而止。 钟攸静静道:“你正在说的话,句句都是在要昌乐侯的命。” 刘清欢咬唇,盯着他斯文温和的脸,渐渐溢出冷笑,笑着顺杆滑坐在地,头抵在杆上,在笑中落寞下去。 “平定王是什么人。”钟攸垂眸,“你未入仕,故而不知。昌乐侯胆敢让太上皇沾上半分污点,平定王就能让大岚再无昌乐栾氏。”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居高临下,所以他蹲下身,对刘清欢道:“这个案子,一旦入了京都界内,必不会到达圣上与太上皇的案头。刘公子,你虽住京都,却不知,有些人即便离开了朝堂,也能有百般法子搅动朝野。”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种遗憾,最终低低道:“局势瞬变,毫无定数。” 刘清欢拽住他的袖角,抬头红了眼,道:“这一遭,你尽罪向我来!” 钟攸未说话。 刘清欢拽紧他袖角,哑声道:“你若不应,那我便于戚易面前将我爹之死讲个明白。” 钟攸终于散了温和,他淡淡道:“你可明白,我若忌惮,这一路自有让你丢舌头的办法。”随后他站起身,轻轻拉出袖子,转身离去。 刘清欢又一次砸在栏杆,他嘶声切切道:“钟白鸥!你这般,又岂敢称一声闲云之名!” 钟攸恍若未闻,他出了狱道,被雨后的日头晃了下眼。 衙门口靠着时御,正背对他在等待。 钟攸却停了许久,不曾靠过去。 17 山风 案子一结,不仅时寡妇能够回家,钟燮也要归府了。他穿了干干净净的袍,牵着马在镇口与钟攸告别。 “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钟燮抚着马,道:“他们竟舍得放你出来。” 钟攸只笑,道:“京都不需要我,江塘也不需要我,只有这里需要。” “你又说这般的话。”钟燮停了手,他本严厉的神情却在这人面前撑不得,他叹气,道:“白鸥,如今清流空缺,你不入仕,何等遗憾。当日我们入学,难道不就是要为这江山社稷抛一把热血?” 钟攸只是笼了袖,对他笑了笑,缓声道:“你且归吧。” 钟燮沉默着站立,知道他这是已定了不回京都的决定。钟燮从怀里摸出执金令,递回去,道:“多谢你的执金令。” 钟攸却未抬手接,他道:“我已出了京都,并且离了朝堂。这令在我手中再无用途,与其荒废,不如留在你这里。” “你。”钟燮握紧执金令,“你真的......要这般退场吗。” 晨日下起了风,风从山里来,清爽滑过人的眉眼与指尖,带着属于世外的芬芳。钟攸在这风中退后一步,对他的总角之交报以笑容。 “如辰,倘若一日京都真的需要我,纵然刀山火海其间阻碍,我也必不会失约。”又道:“虽不能常见了,你要珍重。我在此处之事,就不要告诉大哥了。” 钟燮上马离去,他又从马上回首,对钟攸喊道:“珍重!” 山影红叶,那一抹青衫直立在古旧的石狮子边,直到马转泥道,再也看不见。 马车来了,时寡妇却并不上车,她执意继续留在镇上。时御站在她身边高出太多,显得她更加瘦弱娇小。她这一次也没有抹粉上妆,衣裙素色,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两人站着,都没开口。 苏硕在侧干咳一声,道:“这一次婶子劳累,留在镇上也好,大家挨得近,院子也清净。小六回去了,就继续跟着先生老实读书。” 时御嗯声,时寡妇先冷笑几声,道:“老实读书?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读书的事。” 苏硕本想着母子之间能缓和些,谁知一开口又是剑拔弩张。他尴尬的站不住,找了个由头就进馆里面去了。 “匣子早烧掉了。”时御抬步下阶,上了马车,从车厢里抱出几匹新布给她,还是照例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时寡妇将布接了,瞪着他,冷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时御没回话,转头看街头的钟攸已经回来了,便将马一拉,对他娘道了声:“我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眸中漠然,道:“若我听闻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 时寡妇对他呸了一声,“老娘须你管?还找不得男人了!”见他直接转头要走,在后跺脚骂道:“小畜生!只许你找,还不许我了?你等着,你听见没有!” 钟攸怀里还带了几本书,应是刚在街上顺道买的。他见时御拉着马车来了,便停步笑道:“夫人不归吗?” “她要和大嫂待一起。”时御道:“我们归就是了。” 钟攸见后边的时寡妇还在往这边看,对时御道:“那倒也行,总归不远,想来了随时能来。” 钟攸上车,时御就赶马跑起来。这一次钟攸坐在了车厢里,靠着壁。马车跑出镇,入了颠簸的乡道,钟攸昏昏欲睡中,听见时御低低地一句。 “谢谢。” 钟攸那句不必客气,在口中转了又转,最终没有说出来。 那边钟燮一归青平府,没多久江塘就来人了。来者他不陌生,正是钟攸的兄长,却不是钟鹤那样的人物,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江塘钟家有三房分割江塘水路,今日来的钟訾是其中正房二子。 钟攸因为身份特殊,不在这三房之内。幼时钟燮去江塘钟家玩,没少见这些钟家子弟欺辱他,故而至今,钟燮都不怎么待见这些人。 钟訾是乘自家船顺入青平,阵势豪奢,摆尽了江塘钟家的风头。钟燮往边一站,都想调头走人,巴不得他看不见自己。但碍着钟子鸣的脸面,得受着。 钟訾下船,随从满了一路,挤得钟燮连边都站不住。他一见钟燮,先招呼着往过去走。这人体态浑圆,挤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扇着袖,白皮细嫩的脸上满是亲近,他道:“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腹诽,只抬手作了个礼,面上平板道:“许久不见,訾弟。” 钟訾凑过来,堆积波浪似的腰身挨着钟燮,对他热情道:“走走走,弟兄正是来探望燮哥的,来一趟必须得请你过过好酒!”又喊声道:“快扶燮哥上轿,咱去最好的酒楼!” “不成。”钟燮跳开一步,一板一眼道:“我下午还要当值,喝不了酒。” “诶诶!那是,小弟思虑不周,得罪得罪。”钟訾连忙拍嘴,道:“那咱趁这会儿去吃一顿?燮哥下午当值,得吃好!” 钟燮心下叹气,却不能连顿饭的时间都不给。他猜测钟訾此番前来是为钟家探路,江塘如今水路四通大岚,加之京都传出圣上已有开凿塘靖运河的风声,钟家作为唯一的水上霸王,自然要先与青平过一场协议,以免将来走船靖陲有争夺生意的隐患。 一旦日后塘靖运河开通,江塘钟家势必会再上一层楼,到时候于京都钟家而言,也是相当大的助力。钟子鸣自从崇泰年间跃身高门,看似风光并列,实与老派豪门相差巨大。只说一个贺家,先后出过数位清正直臣,分别担任过中枢要职,最后一个贺安常更是在最盛时被誉称为清流如许,在左/派至今享有号力。 而京都钟家,如今却只有一个钟子鸣。他所有的期待都给予了钟燮,故而早早送入了侯珂手底下。谁知侯珂三个学生,只有钟燮平庸无名,并且一心自奋前程。 钟訾在江塘从来都是呼风唤雨的贵人,他纵然心里边也瞧不上钟燮这作为,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因钟子鸣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就算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有办法撑着这烂泥贴在高阁上。江塘钟家只不过是得了好时候,唐王死后江塘、徐杭再无颜绝书那般的商门大家,江塘钟家凭靠这个空余接吞了江塘的水路,至今顶多当起一声家财万贯,对于朝堂,只出了一个钟鹤,故而对京都钟家不能不恭敬。 两人各有顾虑,这一顿饭须得吃的漂亮。 只说到了酒楼入座,钟訾唤满了桌,知钟燮正经,也不敢叫乱七八糟的歌姬舞妓,就两个人守着一大桌菜,也让钟訾生生推出一群人的热闹劲。 钟訾聊着聊着,忽道:“燮哥从京都来,想是没和钟攸见一见罢?” 钟燮筷不停,只道:“白鸥不是回江塘了吗。” 钟訾拍了大腿,露出十分可惜的模样,道:“那你可是不知了,他回家大闹了一通,老太太都给气病了。”又叹道:“你说他什么不好,非得对父亲直言自己有那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接不得生意,也撑不起厚望。父亲如今待他给予非常,他这般讲,可不是得气死人!” 钟燮一顿,“他,他当真这么直言出来了?” “父亲如今还在榻上病着呢,老太太也起不得身。”钟訾撇嘴,“燮哥,不是弟弟多舌。他本就是那么个出身,家里让他跟着大哥进京,可是给了天大的厚待。他如今来这么一遭,那当初何不知直接送条狗去!如今也能起点用处。”他又道:“此事想必燮哥也不知晓罢?” 钟燮的筷猛然砸在碗碟上,他定定的盯着钟訾,叫钟訾面上冷汗一出,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燮哥,弟弟就是为你不平。你说你与他是什么交情,他可曾对你讲过这话?这些年你们好到穿一条裤子,如今这话要是传出去,外面得诽议成什么样?钟老若是动怒,我等可是说不清楚啊!” 钟燮已经站起身,他用那垫袖的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砰地拍在桌上,对钟訾道:“你今日来,若为了靖陲运河的事情,我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不了主,求四叔另寻高人去。若为了白鸥的事情,我也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得了主。从结交他那一日开始,我就是敬他服他这个人,不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都挺他这一辈子!你们兄弟混账,背地里搞腌臜是没落在我手里,也是他不当事,但敢再在我面前说他一句不是。” 他撩袍一脚踹在椅上,哐当一声震得钟訾肥肉抖三抖,他冷声道:“我就他妈的当你不是东西,揍得你连爹也认不得!” 说罢袍子一摔,转身推了门就走。钟訾追了几步,扶在栏杆上对他告罪。 “燮哥!诶燮哥!弟弟就是嘴欠!您当什么真!您——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出来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一头闷出去,走出了好远,才发现自个走反,又只得调头转回去。 结果走几步,就撞了个人。他反手一抓,就抓了准。一看脸比长河镇的那个小贼还小,又沉了脸松了手,叫人不要干这事,就放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 钟燮沉默着站在人群里,突然胸口憋得慌。他憋的时候多了去,可这一次,却是为了钟攸。 他知道钟攸的处境,自然也明白这样一番话出了口,这天下之大,钟攸便是彻底没了归处。 可是他就是觉得不甘和愤怒。 他心道。 京都三千学,那么多年,只有钟攸赢过满堂彩。那一笔过翰林,引得京都纸贵。如今仅仅因为一个断袖之癖,就要贬得他连条狗都不如? 钟燮只觉得胸口发涩发疼,却又颓然无力。因他与钟攸挚交多年,到了这样的时候,竟什么也做不了。 18 疏离 京都深夜。 昌乐侯府里点了灯,主屋内的侧影里坐了个男人,正是昌乐侯栾川。他尚对着一盘棋,自己琢磨下子。 跪底下的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纵然双膝疼痛也不敢动一动。 灯火晃了一下,昌乐侯按下去一子,道:“他留了什么话。” 底下的人沉声:“公子说‘白鸥在江湖,不知其意图,侯爷一定要留心’。” 昌乐侯神色淡淡,皱眉道:“没了么?” 那人一伏,“回侯爷......确实没有了。” 上边一静,随后棋子丢砸下来。昌乐侯冷声道:“你胆敢骗本侯。”他推翻棋盘,勃然色变,“你胆敢!他与我多少年,岂会一句话都没有留!” 那人慌忙膝行爬过去,抖声惶恐道:“小的岂敢!那戚易将人看得紧,公子即便心切,也不敢多留!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侯爷,公子只怕难以瞑目!” “你说什么。”昌乐侯顺手抄过棋盒砸在人背上,怒不可遏,“何为连累?此事若不是你们这等腌臜小人与他多舌,他何苦去青平!”那人哀声磕头,昌乐侯一脚踹翻他,“若不是你们!”他翻砸小案,将这屋里的摆设尽数砸下去,道:“孔向雯呢?孔向雯也得死!但凡插手此案叫他断头的人,本侯一个也不放过!” 那人被砸的满头满脸的血,蜷缩地上哀声渐微。昌乐侯脚碾在他喉咙,看这人逐渐喘不上息露出濒死之态,面上疯癫狠戾。 “钟白鸥。”昌乐侯碾断底下人的呼吸,一遍遍恨道:“钟——白——鸥!” 这一趟回村后,时御与苏舟依旧是日日来篱笆院里习字读书,时不时给书院搭把手。 书院的外墙已经成型,内设讲堂、书阁、斋舍、厨房与菜圃都也划分出来。时御画出一条渠道连接了篱笆院前的溪,正顺到书院的竹筒架,水流虽然小,但也有趣。 镇上也有人家来问过,钟攸算了一下,来年春时约摸有二三十个学生,他很是心满意足,因这本就是个小书院与野先生,能有学生已是最大的慰藉。 苏舟对春时的上学很期待,在院里吃柿子的时候和他六哥兴奋的讲了许多,早已忘了是谁说的不想上学。 倒是他六哥,总有些心不在焉。 “六哥。”苏舟顺着时御的目光过去,看见窗里正为书册定序的钟攸,他道:“你怎么啦?怎的不讲话。” 时御捏了他后颈,道:“闭嘴吃东西。” 苏舟缩头,只拿眼瞅着他。时御神色不露痕迹,心里其实烦躁,像是被什么阻碍了的困兽。 自从从镇上回来之后,先生似乎总避着他。并非说不独处,只是......时御掐了根草枝,再一点点揉碎。 只是总带了点难以形容的疏离。 晚饭后时御洗碗,钟攸在侧烧水,备明早的凉菜。两人靠得近,只隔了几指的距离。 “看天就要下雪了。”钟攸将烫过的菜切成条状,放进盆里撒盐入味。 时御咬了一只红椒在口中,食不知味的回答:“快了。” “雪一下,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钟攸动作不停,“没留神就要翻页了。” “过年大哥家里热闹。”时御嘴里不觉得,脸颊却被辣味激起微烫的淡红色,他尚不自知。 “我往年都是两三个人小聚,今年在这......”钟攸正侧目,忽地笑起来,他道:“时御,你为何脸红。” 时御闻言抬手摸了下颊面,又蹭上了油点。他难得露出微懵的神情,抬手要擦。钟攸先抬了手,冰凉的手背在他微烫的颊边擦过去,这温度和触感的反差让两人俱是一愣。 钟攸收回手,道:“......唐突了。” 时御只盯着他,没回话。 烧在锅里的水骨碌作响,钟攸抬身去揭了锅盖,时御才转回眸,将最后的碗都冲清干净。 厨房里有点热,两人各做各的事情,没再接方才的话。 钟攸只好再次开头,道:“你见过钟燮,为何不和我说?” 时御道:“不知道他是谁。” “那倒是,我未与你说过。”钟攸理着菜,道:“我家与他家有点亲缘,幼时常在一块儿玩,年年都盼着他去我家避暑。”又情不自禁的笑道:“我那会儿没人玩,自觉他是唯一的朋友,恨不得他就待在江塘,不要回去了。他家这一辈只有他一个,也觉孤单,故而便年年都来。直到后来大家都在一块上学,才不复来回奔波。” 时御手上微顿,状若不经道:“他与先生是挚交?” 钟攸只笑,道:“是啊。” 他与钟燮最好的时候,也是他最意气的时候。那个时候少年凌云志,自负天下皆入眼,风雨也不过是自己翻手可现的波澜。 但终究不是。 他只是被自负与狂妄遮蔽了双眼,看不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崖边。他以为的抱负都只是以为。唯到了重摔在地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闭眼回溯,反省前尘轻狂。他如今看着钟燮奔走,听着时亭舟过往,心底未尝没有遗憾和钦羡。 然而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京都。 只是一个没有用途的人。 须臾,时御要放碗的时候发觉钟攸正挡在了柜前,他没出声,就侧一步抬手从钟攸头顶过,将碗放进钟攸上侧的柜架里。 钟攸被他陡然靠近的胸口惊醒一般,退步要让开,谁知时御一手扶撑在柜沿,一手按挡住退路,将钟攸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与墙壁之间。 “先生。” 垂盯人的深眸覆了阴影,显得更具攻击性。他不给钟攸躲避的机会,直白道:“为什么要躲我?” 钟攸靠在柜侧的墙壁,和声道:“我们日日都在见。” 时御盯着他,却只从他脸上见到了温和平静,与他教苏舟认字时的神情毫无差别,仿佛在他眼里,时御也不过如同苏舟,只是个学生。 时御觉得自己靠近过这份温意,但又在毫不知情的时候被推远。就算他此刻堵住了这个人,将钟攸困在手臂咫尺间,钟攸面上的温和也那样的触不可及。 仿佛从钟燮叫出那一声白鸥开始,先生就变得不像先生。 时御收回手,站在昏暗里不再看钟攸。他望向别处,两人之间再次沉默,半响后对钟攸道了声:“明日见。” 钟攸靠在墙壁看着时御转身出去,顺着窗,看着他消失夜色。青衫袖里的手指缩成一团,在方才的抵抗中险些溃败。 钟攸就这么靠着,直到夜凉透。 时御在篱笆院外呆了一会儿,看那人从厨房里出来,看那主屋的烛火熄灭。这会儿已是冷秋,夜里的风吹得凉嗖嗖。时御直身又看了会儿,才转身沿溪回家。 这条路他踩过无数遍,如今走着走着,却想起了那夜钟攸踩着木屐赶来的模样,如此清晰又温柔。发丝的柔软从掌心直达心底,让他缴械匍匐。 胸口的烦闷让人不知如何表达,时御有过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却唯独没有为一个人的温柔而失眠过。他压着自家矮石墙的外沿地,一圈一圈走,在夜色深处,既无人窥探,也无人打扰。 年轻的侧脸冷漠,他靠在院檐下,第二次抱怨这夜真长。第一次是蹲在钟攸的院门外,不知所求,愣到天明。这一次是靠在自己院外,清楚渴求,久等天明。 只要天一亮,就能再见面。不论其中是什么在阻碍,时御都不会停下。他只想要钟攸,这没什么不敢承认,他比谁都明白,自己脖子上的锁链被自己栓在了何处。 钟攸。 时御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一直念到东际朦胧,天色泛蓝。 苏舟起了个大早,背了他的书袋就要去篱笆院。但今日家里没人,稻儿无人看,他就得再抱一个苏稻。胖小子才学走路,还是爱说咿咿呀呀的时候,苏舟就一边抱着他出门,一边由着他拽自己头发。 路过时御家矮墙时苏舟本都跑过了,又蹬蹬蹬的倒回来,惊声道:“六哥,你打这儿修仙呢?” 时御过去将苏稻拎起来,放在肩头脖颈,照苏舟后边踢了一脚,“下回出门早点,上学赶着些。” 苏舟蹦跳开,又蹭回来,道:“平日我可比这儿还晚,先生说要睡足了再去!你起这早,你站门口干什么?” “观天象。”时御按了把他的脑袋,“看路好好走。” 两人一道到了篱笆院,钟攸正在院里边给月见草浇水。他今日换了件藕色的长衫,站篱笆霜色间看着很舒服。但时御觉得他未睡好,眼底下有点青。 钟攸一见苏舟,先露了笑,目光越过时御到了苏稻身上,“好久不见稻儿了。” 苏稻露出小米牙,啊啊的叫钟攸,见到他有些兴奋,骑在时御脖子上扭动,揪着时御的发。时御倒也不觉疼,带着苏稻的小手臂,在院里转了一圈。苏稻张着手,咯咯笑不停。 钟攸见他神情竟是少有的温柔暖和,不禁想起蒙辰说过,时寡妇掉过一个孩子,那会儿已经给起名叫谌儿了。 “六哥就是偏心。”苏舟在一旁背手看着,道:“总是对小的好,师兄们都说我小的那会儿他也让骑在脖子上。”又叹息道:“我觉得我这会儿也不大啊,还能再骑一次。” “留你六哥一条命吧。”钟攸笑,“厨房里温了梨汤,去喝上一碗。”苏舟登时抛了他书袋,就跑向厨房,也顾不得要不要再骑六哥脖子这个问题。钟攸在后又喊了声,“给你六哥也带一碗。” 那边时御扫过来一眼,钟攸正偏着头,没和他撞着。他带着苏稻过来,苏稻在他脖子上对钟攸张手,钟攸抬手去接,苏稻又咯咯的趴时御头顶上冲他笑了一嘴口水。钟攸赶忙抽了棉帕去给擦,苏稻这会爱找东西磨牙,擦着擦着,就抱了他的手指,含在小糯牙上咬。 时御就这个便利看钟攸,钟攸只盯着苏稻。苏舟舀了汤出来,站在阶上忽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六哥六哥!快放他下来!” 这边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热乎的童子尿就簌簌地顺着时御脖颈淋了他襟口。 苏舟没忍住,笑出来。苏稻也不知自己犯了事,尚对着钟攸肉乎乎的笑。 钟攸也想笑,但先生到底有本事,生生忍住了。时御将苏稻抬抱下来,对苏舟道:“给他擦干净,这儿没换的衣服,别湿衣服上了。” 苏舟搁了碗过来接侄儿。 钟攸这才和时御说了今日头一句话,他道:“都湿透了,来屋里擦一擦,再换身衣服罢。” 时御跟他进了屋,脱掉外衫,里襟也湿了些。钟攸给翻找了套衣衫,时御就去了小屏风后边换。谁知不到片刻,就听时御叫他。 钟攸以为是衣衫大小的问题,转过屏风道:“应是会小......” 时御袒露着上身,站里边看他。结实健硕的身躯清清楚楚撞在眼里,腰腹处的肌理和腰胯深陷下去的线条都叫钟攸一愣,他鼻尖一热,猛地抬手按住鼻腔热流,脚底下就要退回去。 时御缓慢道:“先生,我够不着。” 他指了指后颈,意示自己擦不到。 钟攸指间已经漫出来了颜色,时御也一愣,几步过来,拿开他的手,正见鼻血。这小子一边笑,一边扶了他的脸,用帕子给他擦。 钟攸夺过帕子,要退,手一推又摸到那胸口,烫得他退了一个踉跄。时御将人拉了,带着他的手压在他鼻下。 “先生。”时御挑了眉,“只是擦后颈。” 钟攸心道。 自己这是清心寡欲久了...... 19 霸王 后颈最终还是时御自己擦的,钟攸洗净脸回来时,时御已经套上了衣衫。这事让才和缓的两人又尴尬起来。 下午钟攸给苏舟讲字,时御就在院里带苏稻。那窗大开,他扛着稻儿,在院里转,时不时晃过窗外。虽然没跟着扫来目光,却也足够钟攸的笔顿了又顿。 钟攸对苏舟道:“眼下是什么天儿?” “秋,冷秋。”苏舟以为他考自己,赶着就背了几句词句。 钟攸等他背完了,微颔首,以示鼓励,然后道:“冷秋易入寒气,且把窗关了,咱们再好好学学这几个字。” 苏舟应声,起身过去将窗合上。正见他六哥从篱笆院边往这看,他吐了吐舌,把窗扣了。 外边的时御逗了逗苏稻,低声道:“看,让你偷看。” 苏稻被他轻戳了小肉脸,扒住他手指就往嘴里送。时御不给,苏稻就抿了小嘴,要哭似的哼哼几声。时御叹气,把他托起来又飞了几圈。这一大一小无所事事,转了几圈后苏稻就扯着时御的衣襟,一边呀呀的拉,一边指着外边要出去。时御就抱着他往外去,到田头转一圈。 他这一离开,没出半个时辰,就有马车在篱笆院外停了。有人给搀扶着,先下来了个男人,正是时御夏天回来时在自家院外边教训的那个,时御叫“朴叔”,长河镇人称“朴送财”的朴松才。 朴松才先下了车,站边上嘱咐着:“轻点,轻点啊!留心别摔了少爷!” 两个随从从那车厢里抱出个捆缠结实的少年送立在地上。这少年怒红了脸,因嘴巴里塞了布团,只能对他爹瞪眼哼声,扭动挣扎。 朴松才对他愁道:“我的小祖宗,听点话吧,啊?这都到地方了,再闹腾多不像话。你就给人先生好好行个礼,爹把束脩交了,咱们就回家,成不成?” 可他儿子是什么人,人称长河镇天字第一号小霸王,最擅长胡搅蛮缠。听他这么说,在地上蹦了几下,跟条立起来的咸鱼似的。 “呼丕!”放屁! “冒之不让却!”老子不上学! “顺该!”松开! 朴松才愁得眉眼都挤一块儿去了,连连挥手叫人赶紧扶稳,“赶紧敲门,别让人先生笑话。” 钟攸闻声出来,朴松才探头,忙声道:“钟先生,钟先生!”几步到篱笆院门边,热情道:“近日可好?这地住得可还舒服?哎呀,几日不见先生,先生风采更甚。” 钟攸回礼,道:“朴老爷太客气,先里边请。” 朴松才连声诶着,叫人扶着儿子,提着大箱礼就往里进。钟攸目不斜视,引他主屋里坐。苏舟正挺身端正着姿势在桌前练才学的字,笔捎一收,就见那裹缠绳子的少年被扶着一蹦一蹦的入了屋。 苏舟才念了几天书,虽还没磨掉性子,却也懂了些礼数。见这人古怪,心下想笑,还是捏着笔憋住了。谁知那小子倏地瞪过来,顺着将着屋子打量一圈,眼里露出鄙夷,又将苏舟瞪了一眼。苏舟莫名其妙,他原本就是霹雳直率的性子,当下虽没瞪回去,但也彻底收了笑,盯着自己的字默念了几句混账小子。 “请。” 钟攸沏茶,朴松才站起来接,也不管烫口,仰头就喝下去,闭眼道了声:“好、好茶!” 那脖子口都被烫得红起来了。 钟攸扶茶壶的手一顿,也没料到他这么客气,连忙叫苏舟去厨房倒凉水来。 “不忙不忙!”朴松才摆手,掐着脖子咳了几声,缓过来才道:“先生好茶,让小公子不要忙。”又切声道:“原先先生盘了我这块地,说要开个书院,我便有些属意。但原先犬子不在青平,一直待在他徐杭舅舅那边,眼下他舅舅生意要扩去江塘,顾不得他,就给送回来了。他一回来,我看这镇里镇外也没个像样的私塾,就想问先生一声,不知现下入学还来得来不及?” 钟攸这才看了那小公子,人正盯着他看,额角突跳,一副吃人的模样。 “来年春才入学,来得及。”钟攸放稳茶壶,缓道:“不过镇中先生不少,何不为令公子独请一师?” 朴松才屁股在凳上蹭了几下,犹豫着道:“犬子常待徐杭,是在老人家身边长大的,如今。”他看了眼扭身的儿子,惭愧道:“如今不太像样子,先前请过几位先生,但都......咳,我见先生气度不凡,又有蒙老力荐,所以来求一求。”又立刻抬手道:“先生原先盘地花费不少,为得是临近村的孩子,不论先生收不收犬子,日后书院冬日炭火、订更著书的银钱,我朴家都一力担了。”言罢老眼恳切地望着钟攸,好似他真说个不收,就能当即捧心泪眼。 钟攸倒没说收不收,只道:“令公子有话要说。” 朴松才最怕他儿子开口一顿炮仗,可人都到这儿,不让开口又委实说不过去,只得小心翼翼抽了布团,用眼对他儿子挤了又挤。 可这小子最不吃人眼色,惯是狗眼看人,又在徐杭混得久,更将钟攸不放眼里,只当成靠面皮糊弄人的野先生,一开口就呛道:“这什么先生?!朴松才你老眼昏花了,这不就一穷酸毛头么!”对着他爹怒不可遏道:“好你朴松才,在徐杭满嘴放炮糊弄我太爷,将我哄回来就找这么个烂鱼烂虾充数?!我呸!”他跳身对一旁人骂道:“你愣甚?松开松开,快把老子松开!” “哎呦我天爷!”朴松才连忙要把布团给他塞回去,可这小子长记性,闭紧嘴来回甩头,就是不给机会。人都扭成了麻花,滑摔在地上,一骨碌溜开朴松才捉人的手,滚在地上骂道:“朴松才!你再不松绑,老子就要告你贪黑心财!你年前的皮——” 这回朴松才按了个准,捂住他嘴喝道:“朴丞!” 朴丞一蹬腿,那绳子竟松了。他抖着绳子滚身撞倒朴松才,一个鲤鱼打挺立起来,手脚一自由,就往门边溜。 朴松才倒在地上大喊道:“关门!关门!休叫少爷跑了!” 随从呼啦啦的挤堆在主屋口,乱七八糟喊着少爷。朴丞弯腰躲人,顺势滚身从书桌底下滚过去,将窗一开,猴窜上去,跃身就跳出去了。 时御肩上骑趴着苏稻,带了几个柿子回来。人还没推篱笆门,就听里边一阵乱声,紧接着一个小子翻出窗就跑。后边一随从跟着摔出来,扒住他袍角。这小子一边大骂一边扯回袍子,脚下直往外边冲,人还回着头骂道。 “老子不奉陪了!去你娘的先生!去你娘的朴松才!咱们江湖不——” 这话还没落,就一头撞人身上,还正撞人胸口,晕得他晃退了几步,昏眼骂道:“哪个孙子挡——” 肩头被人伸手一拿,翻转过身,随即双手一并后擒,只听咔嚓一声,他就白了脸。后膝窝一重,人扑通的跪下去,后脑被人猛掼按在地上,贴了一脸灰土。都只是眨眼之间,朴丞还瞪着眼未待反应,那后脑上就坐压了个小屁股。苏稻拍着他的脸蛋,给抹了一脸黑 朴丞怒道:“我操/你老——” 手腕被人拿在手中,猛然剧烈疼痛,朴丞话一滞,跟着叫起来:“啊!王八蛋龟孙子才偷、偷啊啊啊!松、松松手!疼!疼疼疼!” 朴松才本来都爬起来出了门,一见按着他儿子的时御,腿肚子一抖,人跟着就从阶上滑坐下去,哆嗦道:“小、小六诶。” 时御抬头扫了他一眼,朴松才后爬几步,蹭到阶上贴着柱子,抖得话都不利落,只会讲:“哎、哎呦我这、这运气!” 时御对苏舟使了眼色,苏舟过来将苏稻抱一边。时御就这么提起朴丞后别的双手,道:“叫什么名字。” 朴丞胳膊别得疼,手腕被时御卸得更疼,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直在眼眶里打转,人还要嘴欠道:“老子、老子是你爷爷!” 后脑猛地下掼,他擦蹭了一嘴土,可这力道可怕,分明是没打算留情面。朴丞一慌,惊道:“杀人了!呸!”一口土蹭嘴里,他恐慌道:“朴丞!老子叫朴丞!” 时御提起他就外带,他立即挣扎着大喊:“朴丞!我!我姓朴名丞!”那手痛得人红了眼,咬牙没抽噎,就是又恨又怕的委屈样。双脚只有脚尖能挨着地,他死命摇晃,却没撼动提着他的手。 这话音一落,人咚的一声摔回地上。 时御蹲身拈过他脸,垂眸没说话,就这么盯了一会儿。朴丞胸口起伏,唾液压在喉咙眼都不敢咽。 “叫先生。”时御漠声:“就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给我好好叫。” 朴丞咬着唇飞快点头,时御松了手,站起身,道:“朴叔。”朴松才诶了声,时御就露了个笑,“没事,跟您打个招呼。” 后边钟攸正好来扶朴松才,朴松只觉这时六目光就盯在先生扶他的手臂上,他哆嗦着爬起来,赶紧让了距离,也不知哪里得罪时御,只不敢靠着钟攸。这会儿也不敢再提让钟攸收朴丞的事,只想带人就跑。 谁知钟攸倒先开了口,道:“来年春三月,就请令公子过来吧。” 朴松才一愣,喜道:“先、先生收?” “挺好的孩子。”钟攸含笑道:“为何不收。” 朴丞正巴巴的抱着手坐地上,闻言也不知怎地,竟觉得后脊冷嗖嗖。他爹喜上眉梢,又将钟攸好一番夸,连带着对时御那份怕也少了。 人风风火火的来,乱糟糟的去。留了一院的箱子,千恩万谢的又捆了朴丞上马车。 钟攸正站篱笆门外看马车,后边递来一柿子,他回头一看,时御已经叼了一个。他接过来,道:“哪来的?” “田头遇熟人,顺手给了几个。”时御轻吸着柿汁,道:“这小子的确不常在长河镇上待,年年回来那么七八日。” 钟攸发觉他认真吸柿汁的样子非常稚气,故而没转头,咬了柿,看着他听。 “名头挺响,长河镇小霸王,每年回来那七八日都要待在赌馆里。”时御察觉他没移开目光,吸得有点慢,连讲话都慢了,道:“我未见过他,但听师兄们提过,他赌钱很厉害。” “赌钱?” “一块碎银,从天亮到天黑,能让常客脱光袍子。” 钟攸正咬着柿子,谁知时御忽地前倾,指划过他唇沿黏着的柿汁,再擦过自己的唇,抿了一下,认真道:“都挺甜的。” 钟攸猛退后一步,时御将自己剩下的几口吃完,转头去净手,就留钟攸怔怔,还咬着柿子惊色未褪。 口齿里滑了甜汁,他舔了下,甜得发齁。 20 夜宿 傍晚那会儿蒙馆来了人,说是蒙辰有趟货要去江塘,先前答应了带苏舟去,却一直没机会。如今赶在年前,也赶在苏舟入学前带人去一次。 苏舟一走,苏娘子还在镇上,苏硕今夜也赶不回来,苏院里边的只剩两个老人家,故而苏稻就留给时御带一晚上。 晚饭钟攸蒸了肉羹,时御给老人家送过去,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还走得慢,硬是等该熄灯那会儿才跨进篱笆院。 进屋时苏稻已经睡着了,钟攸正抱着孩子在书架前边转。时御没敢直接靠过去,因身上还带了冷气。他看那小屏风后边有点湿,应是给苏稻才给洗完澡。 钟攸压着声音对他道:“饭还在灶上温着。” 时御低声道:“天晚了,我直接带他回去。” 钟攸岂会不懂时御的心思。只这会儿天又冷又晚,他这屋已经换铺了青石板,时御在底下通了条烟道,又给修了通烟窗,烧起来晚上暖和。时御家里边通没通他不知道,但来回走一趟,怕让苏稻着了凉,故而只得按时御心思回道:“住一晚也无妨。” 时御笑了笑,也没敢笑过,仅仅一瞬而逝,转身就去了厨房。他一个人吃得快,等清完碗洗漱后回屋,屋里边已经暗了光,就床边点了只烛。钟攸躺最里边,苏稻就趴他怀里,像是都睡着了。 铺上有两床被子,留给时御的是先前钟攸一直盖的那个,够长。时御脱了外衫,将烛吹了,轻声上了铺。 他侧身腿一曲,就能碰到钟攸。隔了被,也不知碰到了哪里,反正都是钟攸。他看苏稻拉着钟攸的襟口,趴在那胸口上睡得憨实。那雪白的颈露了些,曲线优美的没进里衬,微凸的锁骨隐隐约约。 时御看了会儿,忽然翻身,平躺着用一只手背遮住了眼。 可是那青柠味混了奶香,争先恐后的往鼻腔里钻。他闻一次,喉结就要滚动一次。腿曲挡起来,掩着了年轻人的澎湃汹涌的欲望。但没有用处,这被子都压过先生的被子,现在贴在他露出衣衫的肌肤上的地方,也是曾经贴在先生肌肤上的地方。 屋里热,被里更热。 这和头一次盖一张被子的感觉截然不同,明明都隔了一个苏稻,时御却觉得眼下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他感到迫切。 他只要伸个手,就能触摸到钟攸。能触摸到钟攸的鬓,钟攸的颊,钟攸的眼,甚至钟攸的唇。时御有点混乱的想,管他是哪里,只要想到触碰的是钟攸,他就能迅速的深入妄想,滚烫的烧起欲望。 年轻人在胡思乱想,那边苏稻砸吧了下小嘴,含着手指滚下钟攸的胸口,陷进被褥里,四仰八叉的搭脚在时御胳膊上。钟攸应是睡着睡着感觉人不在了,翻身过来,迷迷糊糊探手过来摸,扒在时御胳膊上没节奏的轻拍了好几下,才拍到苏稻脚丫子上,又缓慢的拍了拍,渐渐睡沉了。 大小呼吸声平稳,搔在耳里,传在心里细微地发麻。 一直压着眼的时御忽地轻插/进被褥里,将苏稻护着脑袋移到自己胸口,一手抱着他,移近钟攸身边。这个位置一偏头就能看见钟攸睡熟的脸,时御半阖眼看了好久。苏稻热得在他胸口轻蹬,时御带过钟攸搁他胳膊上的手,放苏稻身上。 果然一察觉苏稻动,钟攸就会下意识的轻拍。那桃花眼沉倦的动了动,到底没能睁开,口中含糊呓语,也只发出了低低几个音,连话都组不起来。 时御合了眼,既觉心满意足,又想得寸进尺,就这么心猿意马一直到睡着了。 难得没做任何梦。 翌日。 钟攸还没醒,只觉有只手一直在拍他侧颈,痒得他翻了个身,背抵贴在一片滚烫结实的地方,蜷身埋进了被里。 后边的时御也在肉脚不断蹬踩中半醒,翻身探手摸了摸,摸到了柔滑的发和温热的肩。 钟攸本就醒了些,被这一摸更是睁了眼。后边胸膛不但烫,连被子底下两人贴着的地方也同样烫。 他陡然撑起身,两床被子已经掉了一张,他和时御横盖着剩下的那张,底下时御的小腿都露了一截在外边。苏稻早醒了,也不哭闹,拉了一缕时御的头发咬着玩,两只脚反复踩时御的脸颊,漏了他一枕头口水。 时御竟还睡着,侧躺着鼻梁都要被苏稻踩平了,额前发早被他自己和苏稻揉的乱七八糟。腰上半搭着被,睡姿很狂放。 上一次也没见他这么个睡姿...... 钟攸伸手抱起苏稻,苏稻蹬着小肉腿,乐呵呵的笑。这么一抱钟攸就知道这小子为什么笑了,小裤子尿湿了一片。再看时御肩臂,果见也湿半肩。 “时御。”钟攸抱着苏稻坐床上叫人。 时御抱头滚了一圈,钟攸就看着他滚靠在腿边,又叫了一遍,“时御。” 时御烦躁的揉头发,脸贴埋在他腿外侧一顿乱蹭,哑着嗓子应了声。 “起床。” “嗯!” “时御。” “......”这人又没音了。 钟攸脱了苏稻的裤子,将他光着屁股蛋抱起来,对着时御脑袋,温声道:“稻儿,嘘——” 时御闻声抬手在苏稻的小屁股上拍了把,长叹一声,闷声道:“别尿,六哥醒了。” 钟攸小腿碰了碰他手臂,对苏稻道:“这是你六哥,今年十九了。”说着将苏稻放他背上,“叫他起床。” 苏稻爬上时御后颈,啪的拍他侧颊,啊声喊着人。时御猛地撑起身,苏稻抱着他脑袋兴奋的乱蹬。时御由他骑着,探了只手过去扶着他,道:“起来了。”然后肩一低,苏稻就顺着侧滑下来,时御躺倒,双手带着苏稻起起落落,“飞一个,再来一个。” 苏稻张着手在空中边呀边笑,哈喇子滑出来时御也不在意,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钟攸从时御腿上过,偏时御不知是不是有意,将腿曲了一条,正挡了路。钟攸去抽他腰上的被子,这人猛地停了只手抱苏稻,一把拽紧腰间的被子。 动作极其迅猛,被子底下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钟攸顺利下床,套外衫时那一大一小贴着脸偏头看他,他正了衣襟,对时御道:“火气旺盛,今早就喝点下火的。”那桃花眼打时御腰下一撩扫,“不过年轻人自力更生也不可耻。” 时御倏地坐起身,还没回应,先生已经转身出门了。苏稻坐他怀里滚圈,咬了他一手口水。 且说朴家院。朴松才一大早就去了朴丞的院子,将屋锁一开,探头叫道:“丞......”那屋里空空,床铺上干净整齐,没人睡过。桌子被踹翻在地,窗砸了个稀烂,人早跑了。 他面上登时皱成一团,哎呦一声,跺脚道:“我的小祖宗!” 小祖宗带着一溜各式钱袋,正从赌馆里出来。外边天大亮,那赌馆伙计躬身送人,踮着小碎步几乎要贴朴丞后背上,声声恳切道:“朴少爷您慢走,留心脚下,要不小的给您找辆马车,送你去那边花馆里坐坐?” 朴丞顺手抛了个钱袋给他,“用你?快滚。” 这伙计接了钱袋,腰几欲躬到鞋尖上去,硬是又陪着下了阶,巴望着人走远。 朴丞昨晚一头闷进赌馆里,腹中空空,正饿着呢。晃街上抬头一看,前边有个榕城面馆,他捏着钱袋跨进去。那柜后边正站了少年,埋头在账簿里,瞧着侧脸和他一个年纪。 朴丞丢了块银子,那银子砸在账簿上,惊了那少年一跳。朴丞见他眯眼看人,眸子虽大却朦朦胧的,应是眼神不好使。故而后仰身离得更远些,笑道:“小瞎子,有面没有?” 这小瞎子也不生气,搁了笔,道:“客官里边请,烩面卤面干面汤面热面凉面您赶哪个?” 朴丞也眯眼,“汤面要面细汤稠,多醋少油,不添葱花不要辣酱。牛肉下一碟,要热口烫心,味重色亮。你听清楚没有?” 小瞎子拢了袖,朝后堂里轻喊几声,得了应才道:“酸汤少油无葱细面一碗,烫牛肉一碟,一并上。”音罢对朴丞客客气气道:“客官且坐,稍等片刻。” 朴丞听着就笑了,又抛了块银子过去,因心情好,倒也没再为难。 那面一上,果真与他要求的分毫不差。朴丞抽筷一提,那面细溜劲道,吸咬入口,汤酸爽口。牛肉也切的整整齐齐,色泽漂亮,夹一块送口,卤味浸透,还带了些软筋嚼劲。 朴丞能与天王老子过不去,却唯独与美食过得去。这顿面他吃得舒服,走时那小瞎子还备了帕子,他难得正眼将人看了,只道:“面不错。”又抛了银,“爷赏的。” 那小瞎子低头轻声道谢,他就掀袍走了。 才走出一街,又遇着一群长河镇纨绔,还都是他半熟的面孔。这群小子惯会在镇上胡闹,却年年都被朴丞赏过赌银,见了他比娘还亲,一定要拉他去酒楼听戏。朴丞心知这群小子找他准有事办,正愁无处消遣,便去了。 一群人坐定,还上了酒。果然不出片刻,就见其中一个凑过来,扭捏着叫了半天朴大少。 朴丞最见不得人吞吐,不耐道:“你直说。” “你这回来了,知不知道镇上又出了个霸王?”这人和同旁的人递了个笑,道:“这边你说得算,长街那头可是个小叫花称霸王。” “那不是你们给脸,让一个要饭的骑头上撒尿。”朴丞抬腿架一侧的椅上,“叫什么名儿?” “没名字。”这人给他倒酒,“就是个要饭的,但惯会下黑手。昨儿兄弟几个逗那长街小半瞎玩玩,他可是把李屯堵巷里给掏了一顿。” “小半瞎?”朴丞喝酒的手一停,“开面馆的?” “呦。”有个人合掌,笑道:“大少竟知道这傻子。” “傻子?”朴丞搁了杯,“他不就是个小瞎子么。” “人还傻。”先前那个赶忙接道:“傻得厉害,不知怎么长的,人骗他七八回,他也上当。谁兜里求急,只管找他去,求上一声,他连饭钱都给人送。”又道:“不过兄弟几个虽然逗他玩儿,可没要过钱。” “人都掏你兄弟了,中间能没事儿?”朴丞踢了踢椅把,“你们要想老子给出气,就把话说明白,敢遮遮掩掩把老子当枪使,回头我就能让你们变成枪把子。” 那人忙陪笑,只道:“兄弟谁敢骗大少?其实这要饭的偷了兄弟的玉佩。”他比划了一下,“一块好玉!可是做家传的东西,这要饭的偷了不说,还逢人讲是自己的东西,你说气不气人?这能放过他?他和那小半瞎一块儿玩,兄弟昨儿就是去问个话,谁知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掏了。李屯今早都没爬起身,在医馆里躺着呢。” 朴丞自个昨儿才被人掏过,一提这事他跟着上了无名火,只道:“人在哪?” 21 玉佩 小贼正从当铺里出来,钟燮给的玉佩没能换成银子。因掌柜说这玉佩上边儿刻了家徽,不知是哪一家,不敢贸然收。 小贼站门口伸手进兜里,碎银子都换成了铜钱,却也没剩多少了。光凭这些铜板,是过不了冬天的。 他看不远处的蒸笼在清寒中袅绕白烟,一个个白胖的肉包子挤在里边,仅仅动动鼻尖,就知道这笼是白菜肉馅。 肚子没叫,就是馋。 小贼垂眼,盯着脚上的破布鞋,前后都漏了空,乌黑的脚趾缝里都是泥。 看了一会儿,想吃包子的馋劲就消了。 他抄着破兜,在兜里边捏着那玉佩,晃进人群里。从长街往东,插身挤进一条狭窄的巷。巷里污秽满地,最里边挤了几个浑身酸臭的要饭的。他们本靠着墙用枯草剔牙,见他过来,都收了腿贴边上盯着他。 他只垂头盯着路,并不看别人。到头再翻一道矮墙,走几步就是个破烂的土地庙。 这就是他的家。 原本供土地老的地方被扫出来搁了个陈旧的牌位,上边儿工工整整的刻着“长河镇老贼头”几个字。小贼打供台前边站了,道了声:“我回来了。” 然后转头掀了破垂布去了侧堂,将枯草一把塞进破灶里,起了火,把剩下的半把米倒进锅里,加了水煮。 那水汤沸滚时,小贼听见外边有人喊他。他一听声音就知是昨个儿那群王八蛋,也没理会,专心煮着他的米汤。 谁知往日只会嚷的人今日竟凑他门边,探头叫骂:“叫花子!你有种外边来!” 小贼拿了破碗,盛了汤。米就那么几粒,他一边喝一边默数,果然是六十七,和昨晚数的一样。 那人又探了头,朝里边砸了石头,骂道:“你做什么装死!” 小贼喝完汤,听外边几个大声辱骂,有人道:“你这偷儿!往日偷人钱袋爷几个都放你一马,谁知你竟敢偷人玉佩!那什么玉?那可是人传家宝!今儿你若是不还回来,爷几个饶不得你!” 又听几人在嚷着什么“大少”,他将碗放了,掀帘走到门槛边。 除了昨日那几个,今日还多了个曲腿坐墙头的人。小贼没见过这人,但看那人一脸跋扈,想也不是好东西。 “偷儿!”几个人跳出来大声道:“那玉佩呢?你今日给不给!” 小贼一脚踩门槛上,“我是你爷爷。”他提了门边短锈的小斧子,道:“我没偷过玉佩。” “呸!”有人猝他一口吐沫,叫道:“你敢把那玉拿出来么?不是你偷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是我的。”小贼跨出去,冷声道:“那是我的。” 外边一片嘘声,有人道:“今儿不能放过他!你是不是还在这边称什么霸王?你还敢开这个口!你知不知道这镇上就一位霸王!今儿朴大少可在这儿坐着呢!” 他们一群人自说自话,小贼孤零零的提斧站门口。一群少年人七嘴八舌,恨不得将皇帝尿布也说成他偷的,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都一股脑推他身上,只将说得无恶不作,无物不偷似的。他们越说越亢奋,不仅声高了,连带着词也多了。不知是谁先挑的头,叫了声:“让他跪下去!得跪下去磕了头才能完!” 墙边看热闹的砸了几个石子过来,他们也跟着抄摸起石子、杂物,边骂边朝这边砸。小贼抬手挡了几次,有人趁机窜过来,将他狠狠拽一把,拖出去。 他抬脚在这人群里踹,他们扯了他的衣他的发,后边也有人踹他。一群人围着他,讥笑着叫他把玉佩拿出来。小贼被踹倒在地,那小斧子在混乱中被鞋底踩着,他抱头从空隙中盯着这些脸,没叫一声疼。 “搜他!搜他身!”有人扯他后领,“指不定就贴身藏着呢!” 小贼后腰被踹得狠,他滚身在土里,人来扯他后领,他忽地大喊一声:“你敢碰?!”他连头也不抱了,拽出人脚底的小斧子,爬起身就死命的乱砍几下,嘶声道:“我操/你们!我没偷!” 不知砍到了哪一个小王八蛋,只听人嚎了一声。这斧子锈得厉害,就是砸人身上疼,但见不到血,除非正砸头上。 有人抱着肩头,哀声道:“杀人了!这偷儿还要杀人灭口!” 一群怂包顿时轰散,远他几步,围着他辱骂。小贼握着斧,浑身灰土,他对四周怒喊:“滚开!我没有偷!” 可是这声音被埋在嘈杂里,谁也听不见。小贼咬紧牙,后边被人猛推一把,他一个踉跄。那后边人一个扑身,直接将他撞压在地上,一脚踢飞了斧子,按着他的后脑,道:“东西拿出来,老子就带人走。” 他被摁在地上,脸擦在地上,手扒着地要起身,挣扎着怒吼:“我拿你祖宗!” 四周的少年跟红了眼的豺狗似的,纷纷叫喊着大少。朴丞扯过他的发,道:“我兄弟说你偷了玉佩。” 小贼当即吐了他一口吐沫,后扒住他手腕,翻身拉扯住朴丞的衣襟,抬脚就踹朴丞小腹上,疼得朴丞闷声弯腰。小贼拽住朴丞衣襟,一拳就砸在小霸王颊边。 朴丞被勒些领口,猛力拽小贼的手臂,翻手回砸一拳。两个人纠缠恶斗在地上,惊得四下尘土飞扬。 四周叫喊声围绕,一群人情绪激昂。朴丞翻身压下小贼,抬拳狠给了他脸上一下,打得小贼嘴角裂口,这一下还不够,朴丞又跟着疯狂的砸。小贼手胡乱扒摸在地上,那斧子就在地上,他口齿浸了血,脚上踹蹬的也狠。 那指尖扒到了斧把,小贼够握住,猛然举起斧子,就要照朴丞门面上来一下! “干什么!” 有人扒开人群冲进来,撞推开朴丞,大声道:“别砸了!” 朴丞被推坐地上,他偏头狠猝一口,用手背擦了把嘴,一看这扑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早上才见过的小瞎子。 “榕半瞎!”有人推小瞎子,“你要护这偷儿?你爹打不死你!” “他不偷了!”榕漾看不清周围人的脸,只有模糊的影。他摸索在小贼身上脸上,急道:“你听的听不见?”摸到那脸上的血,顿时失色,“流血了?哪儿破了?” 榕漾只能凑近去看,才能看清小贼唇角的裂口。 小贼由他扶着起身,擦了把血,道:“没事。”他手有点抖,浑身疼,仍旧强撑道:“我没事。” 朴丞也起了身,在那斧子上狠踢一脚,“别装爷,回头你就得爬着走。” “大少!”先前几个嚷起来,“他还没交出来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榕漾扶着小贼,“那不是你们的玉,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不是?”朴丞皱眉,他目光往那几人身上一转,果见他们缩头。他心头火一窜,上去就将人踹翻,拎着领口骂道:“你他妈的真敢把老子当枪使!” “大、大少!”这人抬手防备,急声:“不是我们的,也是别人的!总归都是他偷来的!” 朴丞火冒三丈,后边榕漾立刻道:“不是他偷的。他如今不偷东西了,那是衙门给的。你怎么血口喷人?” 朴丞觉得自己今儿就是个蠢货,想找个消遣却被人拎出来当傻子溜。他又给了人几脚,指着这人道:“这事没完,以后打长河镇见了老子就滚,不然总有一日老子要弄死你!” 说罢推开人,将周围人都狠狠盯了个遍。他这一盯,剩下的谁还敢跟小贼滚一地再打一架?况且如今得罪了朴丞,别说那玉能不能拿,只怕他们在待下去,朴丞先掏他们。 “操!”朴丞脱了外衫扔地上,回头扫了眼小贼,“嘴巴长着出气的么?你怎么不讲!” 小贼冷笑,俯身捡了斧子,道:“滚。” “老子站你地儿了?”朴丞本跨出去的脚一收,转回来,“收拾干净嘴,不然今晚就让你跪着哭!” “出门头被夹了吧?”小贼拽了榕漾往庙里走,“有毛病。” 那破门一关,里边还哐当一声找东西给抵上了。朴丞打门口一站,抬脚一踹。 里边锅都凉了,小贼收拾掉锅碗,道:“你来干什么?” 榕漾忧心道:“去医馆看看吧。” 小贼没回这话,他后腰疼得厉害,但他兜里就剩那么一点钱,他只道:“没事。”又道:“来送旧书的吗?” “不是。”榕漾看着他打水擦脸的影子,在一边道:“我......我是想来问问你,来年春要不要一同去上学。” “不去。”小贼擦着脸上的血,面无表情道:“我得找份活儿。” “你若不去。”榕漾有些急,“那多可惜!你不做偷儿了,总不能一直干拼力的活儿。如今也替你师父还了赌馆的债,我听说先生人好,你去书院里学几年,日后也能接些读书写字的活儿,可不是好一些?” 冰凉的水冻得手指麻木,小贼一直听他讲完话,才道:“榕漾。” 榕漾眯眼靠过来。 “多谢。”小贼胡乱擦了把脸,转头对他道:“既然今日没书,你就早些回去吧。” “少臻。”榕漾喊他名,正色道:“我知你担心什么。我来叫你一同去读书,并非一时兴起。我家跑堂伙计过几日就要归乡,跑堂的位空出来这会儿也找不到人。工钱不多,每日两餐,你若不嫌弃,就从这儿搬去店里住。我同我爹商量过,按月给你结工钱,不要押契。你听我说,过了冬,咱们能一同去书院看看,你若觉得好,就一同上。若觉得不成,就回来继续在店里干活。好不好?” 少臻怔怔握着巾帕,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上正道。”他捏紧巾帕,“我只会偷东西。” 那日有人给了他一只梨,说他“机灵”。他本不该记得,却偏偏忘不掉那样干净的青衫和那样的气韵。 那是读书人的样子。 榕漾顿了顿,只道:“我虽眼睛不好,却不是瞎子。” 既然心里明白,手底下也要明白。少臻想说他明白,但他打记事那天起,他师父老贼头就只教了他偷东西。他如今认得的字,都是榕漾给的旧书本里教的。 可是就算是个偷儿,他也有妄想的样子。 “多谢。”少臻净着帕,低低道:“榕漾,多谢。” 榕漾连忙摆手,道:“昨儿还是你帮我解围。”又道:“不过你认得今日动手那人吗?” 少臻嘴角抽疼,他道:“没见过。” 榕漾轻捶着手心,犹豫道:“我没看清脸,总觉得这音熟,还是才听过......倒是想不起来了,应不是熟人。” “管他。”少臻摸出玉佩,在手中翻了翻,“......别让我再见到那当官的。当铺掌柜说得对,这玉佩烫手,不是好东西。” 远在青平府才升职的钟燮忽地闷头打了个喷嚏,他拉紧衣衫,心道这天真要下雪了,冻得人都受寒了。 22 漆黑 这边夜一过,苏稻就得送去镇上。因蒙辰一走,馆里苏硕轻易离不了身。苏院里的老人时御钟攸可以照顾着,但苏稻不成,孩子还是得跟爹娘。 两人带了苏稻去镇上,苏娘子正在蒙馆里等着。他将苏稻送到苏娘子手上,又在馆里帮忙搭了手,跑了几趟相熟的马车行。 午时方歇,苏娘子备了饭,他与众师兄就在馆后院里吃。饭间看苏娘子备了食盒要给时寡妇送饭,他便迅速扒了最后几口,过去接了,让苏娘子用饭,自己去给时寡妇送。 几步路快得很,他到小院门口时,时寡妇正裹着袄,倚在里边看院中树。 母子俩目光打中间一撞,时寡妇拥着臂,不咸不淡道:“今儿吹了什么邪风。” 时御将食盒放了,道:“我给炭铺那边打过招呼,这院里的炭火都烧在我账上。天冷,别让嫂子受凉。” 时寡妇轻呸一声,长指勾紧了臂袖,“谁稀罕你那点炭火钱。” 时御没接声,放了东西就转身。时寡妇冷冷道:“小畜生岂敢怨人,眼睛都不打你娘这儿转一圈,人就要走,又装什么孝行。”她攥紧袖,“让老娘心呕。” 时御没回头,人都走了门口,时寡妇突地抬声:“你如今是铁了心要作弄人家么?” 时御止步。 时寡妇皮笑肉不笑,“你可得撒泡尿好好照照自个是什么东西,那先生又是什么来头。这案子收得轻易,没这先生怕是不成罢?时御,你可别猪油蒙心。时亭舟死得好,不就是挨着这不该挨的东西,听得了不该听得事情么?你若想尝尝鲜儿,那花街上兔爷多了去。若独独好这一口,只管教人扮个先生供你玩儿。但你要是真碰了这人,你凭甚么?”她话中猝毒,“你就是一小畜生,打这村里来,土里生的东西。况且我问你一问,你真敢叫人瞧瞧你里边是什么鬼样子么?” 院墙打了阴影,笼了时御半身。 时寡妇嗤声:“你敢叫他瞧瞧,那双手是干什么事儿的么?” 时御猛然抬步,甚至连院门都未及关,人已经离开了。时寡妇的音纠缠在耳边,时御越走越快,不知撞到了谁,有人叫骂,他呼吸渐乱,身在人群中,眼却仿佛看见了一片荒芜。 双手浸汗。 多年前暴雪的狂风骤响在耳际。 时御单衣立在雪中,那禁闭的房门里是他娘的拍打和哭喊,他听着他娘被推按在桌上,随即巴掌声不断。 里边刘千岭掐着时寡妇的喉咙,一手抽打着人,又急急办事。时寡妇被掐的眼白翻上,手扒在桌沿不断拍打。那花鬓枯乱,血泪混杂,指甲断秃。 “你且看看!”刘千岭扒着人衣衫,“他都死了有些日子了,你还当自己能逃得掉?你竟敢跑!” 颊面被抽打的青紫,时寡妇喉中艰涩,濒死般的哽咽,她一遍遍嘶叫道:“你们都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刘千岭捏着她的手腕,“我倒想看看怎么个不得好死!” 时寡妇挣扎哭喊,她望着那门,声声含血,“时、时御!御儿!救、救救娘!”她头磕桌沿,抽噎哭求道:“救......” 刘千岭猛拽住她的发,骂道:“闭嘴!叫人听了去,你活不成,那小畜生也活不成!” 时寡妇泪竭干涸,她陡然嘶声大喊道:“刘千岭!我做鬼也放不得你!” 直到夜深风嚎时,刘千岭才作罢。他将时寡妇丢一边,只理了衣衫。人在昏暗里一站,还是人模狗样的读书人。 “雁啼。”他此时换了文质彬彬的样,却只道:“我与你再说一次。时亭舟他压着的事儿,如今可尽在我手上,别的不说,只道如今这太子正受圣恩,那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主。此事若人知晓,纵然时亭舟已死,只怕也会被人扒出来鞭挞。你当自己与时御逃得过去?”他自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纸对时寡妇晃了晃,又收置进了胸前。他道:“我知你恨不得大家一同去死,但你要知道,时亭舟都能被人扒出来,你那流掉的小畜生岂能除外?活着的儿子你且保不住,这死了的你也要让人戳脊骨。这可不是当娘该办得事。” 时寡妇躺在地上,眸望屋顶,在黑暗里看不见光亮。她本流尽了泪,闻声扯了唇角,又湿了鬓。人却笑起来,笑声疯癫。 她边笑边哑声:“你还我儿......你且等着......刘千岭......刘万......” “我大哥不是东西。”刘千岭猝了一口,又将时寡妇拽起来,阴狠道:“你若再敢容他胡来,我先饶不得你!” 他披上厚外衫,推了门。外边空无一人,夜还沉,风雪大。刘千岭压了头上的绒帽,匆匆瞥了眼另一屋,没见着时御,便趁着夜往回赶。 他独驾了辆马车,车奔出村口时别了块石头,整个车厢哐当晃动。他低骂了几声,也没回头掀帘查看,只管赶路。 殊不知那后头蹲了个人,蜷在车厢角落里,听着他的骂声,将磨得尖锐的石刀用布条缠敷在了手掌。 刘千岭赶回清水乡时天还未亮,他驱马入了自家院,本想归屋睡觉。谁知那马不知怎地,一直嘶鸣挣着笼头,喂草料也不食。 刘千岭安抚不住,解了车套,将马拉去地窖边。地窖里还屯了些菜,往常马不食料,他都给喂些菜叶。 刘千岭蹲在地窖边拽拉开窖口,探头下望了望。 底下漆黑,能模糊地看见土阶上结了冰,不好下。这会儿又没有烛火,刘千岭忧心滑倒,便缩了头,想去叫人。 谁知人正做着起身的动作,后腰上被人猛力一推。 刘千岭声音还没出口,人就直直摔滚下去。这地窖深,他慌乱扒住了土阶,可这冰滑得要命,人还没急求救,就紧接着滚撞下去。他一头撞在最底下的屯菜板上,一只胳膊滚砸的脱臼,一条腿似也折了。他哀声滚了几圈,想要爬起身。 有人顺着阶跳下来,轻声站到了他身后。 刘千岭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摸着屯板撑爬着身,想要站起来。然而膝弯倏地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他扑通的被踹跪了一条腿。 紧跟着,搁在屯板边的腌菜坛传来挪动的声音。那坛底磨着石土,不紧不慢的拖向他。 刘千岭贴着屯板,颤声道:“是谁?!”他翻身靠着屯板,手在身前胡乱摸索,厉声道:“是谁!” 窖口灌进狂风,暴雪翻腾咆哮,他的声音像纸一般薄,在这夜里轻易就能被撕裂。 拖坛子的声音消失了。 刘千岭飞快的扒住屯板,手指够摸到里边的镰刀。但是刀把被冻死了,他用力的扣,手指都刮进了冰里,嘴里胡乱道:“你要甚么?我有、有!我都给!” 那刀把松动,他心下一喜,就要拖出来。 正时腌菜坛被人闷声抬起来,摇晃中猛然甩砸在他胸口。刘千岭滞声后撞在屯板,被这一下险些撞得呕血。他抖声道:“别、别撞——” 坛子疯狂的回砸,那屯板被人体撞得闷响,后边的白菜滚落一地。刘千岭真的干呕出来,他被砸撞得胸口闷堵翻滚,已知来者不善,手扒住那刀把想要求得一命。但那腌菜坛砰声撞扔在他脚边,随后前襟被人拖拽住,拳头砸在脸上。 拳头力砸得并不十分狠,可是刘千岭陡然痛嘶哀声,再也顾不得镰刀,在这拳砸中混乱的想要抱头。因这拳头不重,夹在指缝里的石刀却将人脸能戳个剧疼。 他已经出了血,手抹挡在脸前,痛声:“何不、不!不要砸!” 对方踩住他折掉的腿,承着重量的刘千岭猛力推人,他疼得浑身发抖。对方竟料到他要推人,只死拽着他的发,脚下抬踹在他胸口。 刘千岭被先前那一顿腌菜坛的疯砸已要半条命,胸口岂再承受得住?可他方才那一推,已经摸出些来路,他哀鸣惊恐道:“时!时御!” 他这一声不仅喊破了人,更听着对方一顿,他头皮被拽扯的生疼,疼声嘶哑,求道:“小御是不、是不是!”他的手哆嗦着摸出镰刀,仍求着:“你、你跟着刘叔?我与你爹、爹交情不浅,你、你——”他登时挥着镰刀照身前的人砍过去,嘶骂道:“你小畜生!” 时御被镰刀砸砍了手臂,刘千岭已经挣开他,镰刀挥砍不停,疯骂道:“我要剁了你喂狗!小畜生!” 岂料时御不要命的扑过去,任由手臂刀口血流,只撞抵住刘千岭在屯板,双手拉住他的喉咙,狠踹在他两腿间。时御自知力拼不过他,只将力气和狠劲都用在脚上,踹得刘千岭断声浑身发抖,时御跺在他命根子几乎要了他的命。 那屯板被撞得裂声,刘千岭早松了握镰刀的手,他蜷身躲着,在腐烂菜叶里挣扎。 时御卡着人,却卡不死他。刘千岭咳声爬挣,呛声求救。时御抄起了地上的镰刀,奋力砍下去。刘千岭吃痛滚身,哭求不断,他听着时御扒住了他的后领,还嫩着的少年音平声道。 “你要死了。” 刘千岭涕泗满脸,他下身剧疼,背后刀口,只能在黑暗中恐声道:“我给你银子!给你银子!给你娘,给你!统统都给你!” “不能就这么死。”时御松开镰刀,掰断屯板间的冰棱,他拽过刘千岭的领,将人拖到眼前。 刘千岭预感不详,黑暗中清晰地看那冰棱抬在眼上,慌声连道:“不、不时御!不不不!时御!时御!叔求求你!不!” 时御听不见,他脑中和耳里,全部都是时寡妇的哭喊。 寒凉的手死死扒在他肩头,刘千岭的眼被冰棱穿过去,嘶声嚎喊。那么多的血浸泡了双手,时御按住他,指间湿热黏稠。 刘千岭痛叫,手拍在时御肩头重力,那头摇动着,却甩不掉穿眼剧痛。时御听着他从谩骂到哭嚎,再从哭嚎到咒骂。 “你这畜生!”他最后只剩这几句,“你这恶鬼!” 时御红了眼眶,咬着牙,用石刀彻底了解了他。 风在上边叫嚣,仿佛鬼怪横窜。时御站起身,在这方寸寂静里,满手黏稠。他看不见颜色,抬起的手似乎在抖。一直紧绷着的脊骨陡然松垮,他干涩着喉,仿佛方才的暴虐都不是自己。 上边簌簌掉下雪屑,他倏地追望过去,看见刘万沉爬身逃跑的影。 时御胃里翻滚,他退一步,扶着屯板,呕声激烈。待胃中稍平,又蹲下身去,将刘千岭贴在胸口的那张纸摸了出来。纸上黏血,时御揉捏住纸,顺着土阶爬上去。 外边暴雪怒号,时御冷得齿颤。这院里漆黑,他顺着来路,竟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那夜的雪扑刮着颊面,时御不记得中途的恍惚,他只记得徒步过这刻骨的寒,浑身僵硬,腿脚冻麻。回到院中,他用长勾将井壁上吊藏的匣子勾上来,同那捏了一路的血纸,在屋里全部烧掉。 那撬开的匣子抖落了一沓纸,掉在盆里,任由火舌舔舐,时御盯着那渐渐泛黄蜷皱的页。 “如今皇子明,实为前朝罪太子......余孽。” 时御不知皇子明是谁,也不知前朝罪太子是谁。他只明白正是这几张纸,要了他爹的命,毁了他娘的人,断了他弟的生。 他看着这一盆纸页渐成灰,想要抬手擦脸。可是手都举到了眼前,却又仿佛还带着血腥和污秽。水滴答在指尖,他不知道这水是哪里掉下来的,他只是在黑暗中漠然的看着这双手。 喉中泛呕,时御后靠着门,突然一脚踢开火盆。他胡乱的揉着头发,紧紧贴着门,埋头在膝间。 门外鬼哭狼嚎,让他几欲崩溃。 “时御!” 时御猛地抬头,喘息不定。钟攸弯腰在侧,伸手顺拍着他后背,道:“愣什么?” 时御忽然侧步擦开那手,他一手迅速捂住口鼻,强抵着胃里翻滚的恶心,只道:“没事。”又像反复确定,道:“没事。” 钟攸抬着的手一顿,两人间拉出些距离,他看见时御眸中的混乱。钟攸略眯眼,垂下手,也不强行靠近,只继续温声道:“待馆里迟迟不见你归,我便来了。站街上挡人路,我们回去?” 时御在这温声中略松紧绷,嗯声应了。钟攸笑了笑,抬步在前边引着他。 “家里没糖了,先去买几包。”钟攸并不回头,只在人群里被挤得摇晃。 后边的时御呆了一会儿,在人撞钟攸时抬手挡了,将钟攸拉近自己,带着走。 就是拉钟攸手臂的手,停了一瞬便松开了。他额发遮了些眼,挡住了深处翻动的惊涛骇浪,只是侧脸越发冷漠,叫钟攸读出点落寞。 钟攸回头望了眼时寡妇的院,倒没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时御似乎恢复如常,他将钟攸送回篱笆院,又看了烟道的炭火,便告辞归家了。钟攸站篱笆院门口看他走远,脚下在门口转了几圈。 最终愣在深秋的寒冷里,摩挲着粗糙的枝条,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御归家到了门口,那恶心的感觉翻涌上来,他撑在井边,打了冷透的水,将自己浇了通透。 挽起的袖子露出肘上的疤痕,他在水中洗着手,一直洗着手。 可是这双手不论怎样,都像是洗不干净。 23 初雪 几日后,钟攸晨起开门,入眼雪白。他一愣,紧接着抬步下阶。漫天洒着玉屑薄絮,眺入眼的田地屋舍都覆了一层蓬松绒白。 钟攸在雪上踩了几脚,走出个圈。他站定,又觉得这圈不好,故而又走了几步,踩成个葫芦。 这么玩了一会儿,就听篱笆门外有人低咳了几声。 钟攸正准备蹦一个的心顿时熄了,他端正了袖,望过去。时御今儿依然一身黑,瞧着格外直挺利落。就是不知怎地,掩着唇咳声不止。 钟攸过去拉开门,道:“这是着凉了?”本想探手去摸摸他额,手在袖中伸了个头,记起他前几日的躲闪,又垂下去,对他道:“快进屋,我煮些桂枝。” 时御鼻尖冻得泛红,他声音闷哑,只道:“没事。”音落又压了压咳嗽,道:“大抵是屋里太凉了。” 两人正一齐往屋里走,过钟攸踩出来的葫芦时,时御还跨了个步,没踩着,跳过去了。主屋门开着,钟攸推人进去,一摸他后背,就穿了件绒衫。 “你院里没通烟道?”钟攸塞了热水给他暖手,去翻找厚衣,道:“都下雪了,怎地还穿这一层,这一着凉,晚上指不定还要起热。” 时御喝了热水,哑声道:“......忘了。” 记着给他屋里通,忘了给自己屋里通?连书院斋舍底下的烟道他都打过招呼,偏偏就不记得自己? 给找完衣服,钟攸又去煮了桂枝。他心忧时御会起热,屋里没备药,得去趟镇里。回屋给时御送水的时候,照他脑门摸了一把。 还真是烫的。 时御这会儿暖过身,被屋里热得出汗。他道:“一年起不了一次,睡一觉就过去了。”他喝了水,额前发都被汗渍湿了。 钟攸顺手给他拨开,道:“那就去躺会儿。” 他头前倾,抵在钟攸掌心,道:“家里太冷了,不想回。” 钟攸指尖揉了他的发,只道:“既然知道冷,回头就赶紧通上。” “不。”时御在钟攸掌心蹭额,“雪都下了,再撬地砖太麻烦。” 钟攸一滞,被他这堵了退路,只能道:“来这边住?”又飞快道:“主屋里还有空地,把屏风那块腾出来,能再架张床。” 时御抬头,露出小虎牙,“那块腾出来,你沐浴怎么办?” 钟攸收回手,捏了袖沿,道:“屏风一挡,在中间地也能洗。”又轻推他肩头,“这事再说。你去床上罢。” 时御躺被褥间没挨多久,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大抵是常睡不好的缘故,即便合了眼,神情也不怎么放松。那锐利的眼一遮,就显出点稚气。他笼在这暖暖的青柠味里,蜷身脸埋进枕,只露出半张脸。 脸颊潮红,没多久鬓边都是汗。 钟攸坐一边叠他的外衫,见那衫里沿磨了痕,便将整个衫都反过来。只见袖口和领沿有些地方都磨薄了,衫洗得干干净净,可这磨痕处摸在指腹下,突兀的就叫人有点心疼。他探身过去,轻手翻了时御的里衬,指腹贴着里沿滑了一圈,果然也是薄的。 时寡妇约是没给时御做过衫,这里里外外的几件,应是时御跑货时找铺子裁作的。合身是合身,就是时间久了,跟着他上半年一直东奔西走,早该换新衣了。况且这天都入冬了,衣衫还是薄的。 钟攸想起他前几日孤零零站人群里的样子,指尖渐渐停顿,看了他许久。 中午那会儿钟攸熬了些肉糜粥,叫时御起来喝了一点。约是起了热人胃口不好,他今日就吃了一碗,躺下时人都有些烫。钟攸净了凉水帕给覆了,看他在滚烫中睡熟,便换了衣衫,出门了。 这雪幸好是初雪,即便大也没能在地上积厚,就是路湿的泥泞。钟攸套了件厚绒衫,出院没几步鞋就污成泥鞋了。他到村口的村长院里打了声招呼,借了驴。 “先生。”村长给他拉了驴子出来,只道:“您这去镇上吗?” “诶。”钟攸呼了白气,他道:“车就不必借了,就我一个,骑着它去就好。”又拱手道:“大冷天的,劳烦您了。” “您这话。”村长将驴子身上的套给卸了,一边道:“太客气!就这路我看不好走,您慢着些,可别摔着了。” 钟攸又谢了一番,牵着驴子出了村。那驴子出了圈有些不大开心,哼着声踩泥巴里搅和蹄子。钟攸给它顺毛,只道:“我知你不乐意,但没你我大抵今晚都走不回来。驴兄,可就拜托了。” 他翻身上了驴,用早备着的白菜吊前边,这驴子才颠颠的追起来。 钟攸在驴背上一手握着长杆,一手笼袖里。只道是青摆垂灰黑,泥鞋踩白霜,瞧上半身端正整洁,下半身天差地别。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吹着一头白,到了镇上。 人先跑了趟医馆拿药,又转去了布料铺子,挑了几件里外穿的厚绒衣,又挑了布料,多订了几身约了时候来拿。再去长街置办些过年的货,最后到蒙馆和蒙辰苏硕过个面。 谁知人将归时,就见到了时寡妇。 钟攸牵着驴,含笑道:“夫人。” 时寡妇懒着神,将他打量一通,只道:“先生这是来办年货?”她往里边望了眼,“时御没来?” “他今日病着呢。”钟攸拉了驴,道:“我得往回赶,路上不好走,就不在这耽搁您了。告辞。”说罢人就往外去。 时寡妇本站着,忽地追上几步,道:“先生!” 钟攸回首。 时寡妇看得清楚,这先生虽从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但也只是客客气气。他那份温和揭开了,就是隔了好远的疏离。她看得到先生笑容下边的淡漠,虽然未曾相谈,但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时寡妇缓停下步,雪掉在她发鬓,白的不突兀。她素容失色,早已不再是当年人人口间盛传的颜色。她抬手扶了发,能让人从这一番动作里窥探出点风华。 她又顿了顿,才颇为艰涩的开口:“......是不是受了寒。” 钟攸平静的看着她,道:“着凉起了热。大冷天也没记得换厚衣,十九的人,若不是今日这一回,我还只当他跟我一个年纪呢。” 时寡妇哑然,她束手站雪里,竟不知该回什么话。 “如今夫人不归院了,他也独个住,人又不会照顾自己,我让他以后都搬我院里来。”钟攸缓声:“我本觉这么近不好,他才这个年纪,跨出这长河镇,还能看几年风月佳景,遇几个适龄良人。既不必背人口舌讨伐,也不必承我一介废人。只我今儿个突转了主意,因我前边儿想得再美,也是想有人撑着他往前走。我原先不知前尘,自信夫人苦衷。可我如今。” 他一顿,才沉沉道:“我如今明白,不论是什么苦衷,我大都谅解不了。我旁观至今,只觉除了我自己,信不得任何人待他。”他抬袖长俯礼,认真道:“该与您讲一声,日后时御风风雨雨,我自以身前挡。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就这般,告辞了。” 说罢转身上驴,吊着那半剩的小白菜,青衫飘袂,自去了。 时寡妇站了许久,那里边的苏娘子找出来,见她站着,赶忙来给添衣,道:“您怎地站外边?这天多冷啊,婶子随我入屋去。” 可人不动,苏娘子给她拢了衣,抬头一愣。 那水浸了白鬓,往日所有固执狠色都化了泪,流不尽的湿了襟。 她当年痛失幼子,人已认定自己疯癫无望。时亭舟一死,刘千岭胁迫,她里里外外都死了个干净。每每被逼到尽头,都会在长夜里哭湿枕,纵然她撕咬挣扎,也挡不住这腌臜满身,恨意长浸。 时御是唯一的发泄口,她恨死时亭舟,也恨死时御。这两双眼都看尽她的绝望,却没能探手拉她一把。每一个痛哭的夜都在厮打中度过,她的愤怒憎恨,时御都承了。 可谁能料到那一年暴雪,时御满手血污归家。她站门里边看他打水,站在风雪寒冷里将一双手洗得脱皮通红。 他擦了把脸上的伤,对她道:“刘千岭死了。” 愤怒变成惊恐,绝望变成无望。她既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伸手拉住时御,她只麻木的叫道。 “小畜生。” 从此时御再也未叫过一声娘。 时御喉中干涩,他闷在被里咳了几声。这屋里黑暗,他探手出来,却什么也没摸到。他渐渐醒过来,脸蹭在了这枕上。 这一双手一浸入黑暗,就仿佛还带着血红污秽。 时御脑中昏沉,精神不好,也懒得抬手看到底是不是血红。他只躺着,心道先生去哪里了。 那外边响了脚步,门一推,钟攸就进来了。他不知人醒了,端了药往床边来。屋里没点灯,他看不清,只能耐着性子一点点往过去靠。人才到床边,就有只手摸过来,拉住了他的衫。 “怎么不出声?”钟攸俯身,一手探摸下去,摸到了时御湿汗的脸,他道:“往过来,喝了药再闷汗。”这人不动,钟攸只得戳他脸颊,道:“休要装睡。” 时御抬手按住他的手,贴在颊边,哑声道:“先生偷袭我。” 钟攸顺着坐在床沿,他就撑身过来,在黑暗中低声道:“我能抱你吗。” 钟攸端着药静了静,手忽地顺着他的颊滑到他后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时御被闷压在他胸口,他揉了揉时御的发,温声道:“抱了,快喝药。” 时御呆了会儿,陡然抱紧钟攸腰身,深埋进他胸口。钟攸一手抬着碗,指尖细细揉在那发中,他道:“喝完药我有事要与你说。” 屋里烛火一亮,露出钟攸白皙的侧脸。时御盯着人老实将药喝了,钟攸摸出糖,给他塞了一块。 “等病好了,就搬过来住罢?”钟攸自己也塞了一块,盯着那烛火,“天太冷了,就住这儿。”时御还是愣愣,钟攸等不到回答,只得回望他,缓声道:“好不好?” 时御含着糖,在他身边盘腿坐,望着人道:“先生?” “诶。”钟攸应声。 时御靠近,眸子漆深,他认真道:“可以吗?” 钟攸抿了下唇,反问道:“不是觉得家里冷吗?”不等时御回答,先逃开目光,轻声道:“反正我这里不冷。” 时御低笑出声,他嗓子哑,这么一笑又跟着咳了一串,忙掩唇道:“那来年天热了怎么办?” 钟攸陡然探手捏住他两颊,快声道:“住住住,一直住。” 时御凑过来,和钟攸抵额。这一次他什么也没问,盯着那桃花眼,侧头倏地吻了吻。 钟攸半阖眼,又吻回去,轻点在他还带苦涩药味的唇上。时御环紧他,埋头在他脖颈,珍重的用鼻尖蹭了蹭那滑腻的颈。钟攸痒到抽气,时御顺着颈滑回那唇上,这一次是狠狠地压住,唇舌侵略,席卷钟攸的口腔,将其舌尖纠缠,不依不饶的吮。 屋里热,他烫得钟攸也出了汗。 这一吻吻得钟攸险些不会说话,等时御松开时,两人都喘息不定。时御躺倒在被褥间,一点碎发挡在他眼上,他闷闷不乐道:“忘了正起热。”又滚了一圈,抬手遮眼,“我明日就好!” 钟攸趴一边,笑不停。时御又转回来,握了他的手,压在唇边一下没一下的啄。 钟攸道:“才煮了药,还没净手呢。” “嗯。”时御依旧啄不停,只道:“走着去的?” 钟攸指尖抚着他虎口,“借了驴子去的。” 时御移过来,将钟攸抱了,道:“受累了。” “驴子受累了。”钟攸反手握了他的手,道:“我见着令堂了。” 时御没吭声,只抱紧人。 “你上次给的布料已经穿身上了,想来是挺喜欢的。”钟攸说着闷头撞了撞他胸口,“快松手,我才记起来灶上还煮着汤呢!” 时御松了人,看他翻身下去,只躺那看着。钟攸都穿好鞋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俯身飞快的在时御鬓边亲了一下,调头去厨房。 时御舔了舔唇,笑出声。 还把他当小鬼呢。 24 雪声 ?饭后钟攸烧了水,屏风一竖,浴桶加水。时御今儿在被里闷了一身汗,他自个也踩了一腿泥,总不能就那么挤一块睡。 只是这大浴桶里冒了半响热气,两个人一远一近的站着,竟都意示对方先洗。 僵了半响,钟攸背身面对着浴桶,缓慢道:“就这么些热水,谁后洗都得凉......” “那就一起罢。”时御快速接口,用挂脖子上的巾帕擦了把额前汗,“再呆该凉了。” 钟攸嗯声,回头一看,时御已经靠边上等着了。他指尖拉了拉襟口,老久才道:“好。” 白气一腾,热水微晃。 深色的浴桶边沿横上了钟攸的手臂。他被蒸得眼角绯红,无力地趴在边沿,道:“时御,腿让一让。” 时御后仰靠在桶沿,湿帕盖在眼上,他闻言侧靠开长腿,让钟攸坐到他两腿间。但很快他就发觉这姿势更加不好,让他隐约的兴奋暴露在水下,几乎贴在钟攸臀后。 他扯掉湿帕,往后蹭了蹭,贴在背后的桶壁上,结果正入眼的就是钟攸鱼白的脊背。那极其优美的肩胛骨顺滑线条,到腰上一点时没进了热水中,但时御这会儿眼力极好,他甚至能从晃动的水面看见底下钟攸的细腰,以及再往下弧度弯翘的地方。 时御低叹,又仰回头,把湿帕掏了水,重新盖在眼上。 这澡洗的要人命。 “时御。”钟攸捞起长发,“来把澡豆,再待水得凉了。” 等了半响,才听着时御动。 时御伸手从侧旁盛放澡豆的筐里抓了一把,再用帕子给钟攸擦背。那背上还有上次留下的伤,如今已经变成细细长长的一条,划到他后腰,泛着嫩红色。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时御只觉自己仅仅用了一点点力道,擦过的地方就会泛红,再重一点就能留下痕迹。 钟攸察觉那手渐渐停了,后边人忽地丢了帕,倾身过来。 时御双臂压在两侧,胸膛靠贴在钟攸后背。钟攸的发被拨开,时御鼻尖蹭在他颊侧,他听见时御的呼吸微重。抵在臀上的激昂彰显出年轻人的亢奋,但他既没有吻钟攸,也没有进一步,他只是捞住了钟攸的腰,抵得更紧。 热水蒸得钟攸出了汗,他蹭贴在时御的鼻尖。时御一直忍耐,钟攸甚至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强行抵压着蓬勃*。 时御埋头在钟攸侧颈,深重的呼吸,他道:“先生。”又喃喃道:“钟攸,柚子,钟攸。” 握着钟攸腰的手用力摩挲,时御觉得脑海混乱,整个人都痴迷进钟攸的味道里。他想要得寸进尺,疯狂的想要得寸进尺。可是指尖抚过那滑腻,又惊觉自己的污秽。 时御倏地停手,抬身要离开些距离。 钟攸捉住他在自己腰间的手,眼角看向他。时御喉头滚动,低声道:“......手脏。” 钟攸没说话,带着那手落在自己唇角。时御看着他桃花眼眯阖,指尖就陷入一片湿热之中。那舌尖绕着指,平日淡色的唇泛红,含着的手指进出。 轰然崩掉的是哪根弦时御不知道,他只是呼吸一滞,猛地抽手,翻过钟攸的身,将人抵按在桶沿。那热水溅打在下巴,顺着他紧绷的弧线滴答在钟攸胸口。时御不管不顾的俯首吻住钟攸,手掌顺着他腰滑抱在他后背,让两人之间紧密无间。 钟攸探手扒环上时御的颈,正面相抵让两个人皆叹出了声。钟攸喘息不定,扒在时御耳边道:“干净得很。”又微顿,道:“还和桂花糖一个味儿。” 时御闭了闭眼,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收拾完上铺的时候发还是湿的,幸屋里热,穿了亵衣擦发也不会冷。钟攸干巾帕还没搭上头,时御已经蹭过来,抓着他手放在自个头上。 钟攸笑出声,给他擦发,那凌乱的额发下露出他干净锐气的眉眼。钟攸擦着擦着,就莫名软了心窝。时御乖乖坐着俯首,察觉钟攸在看自己,也不忘热切的回望。 钟攸觉得自己听见了疯狂摇摆尾巴的声音,他道:“你看甚。” 时御抓了一把发,“看柚子。”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钟攸道:“这床足够了。” 钟攸心知他说得是之前自己提出再架一张床的事,只道:“是够了,那块不如以后改成纳衣笼,不然两个人的衣衫,得堆着了。” 时御捞了钟攸的发滑在指间,嗯了一声,道:“过几天就能改出来。” 他此刻满身都是钟攸的青柠味,钟攸有在衣笼里压干柠片的习惯,他抱过之后,总觉得自己也沾满了味道。捞着捞着,就俯首过去轻嗅了嗅。 钟攸探手给时御理整发,道:“明日换穿的衣衫我都搭屏风上了,早上起来就穿那套。”又道:“刚才水凉,头还闷不闷?” 时御带着他手覆上自己额,道:“没事了。”就这么握住他。 屋里烛火摇曳,外边雪落无声。 时御怔怔,有些尚在恍惚。他手抚拢在钟攸背上,抱了个满是满载。这眸子一旦陷入思绪,就会在昏暗中遮出阴影,不自察的空荡感。时御深吸气,都是钟攸的味道。他迷恋的缠上钟攸的发,不想松开一分一毫。 连这烛火投照在钟攸颊面的光,他都想全部遮挡,只想将钟攸收紧在胸口,不叫任何人任何物窥探触碰。 两人一直这样相拥到入眠。后半夜钟攸翻身,听见埋头在自己后颈的人呢喃着柚子,收紧了环他腰间的手臂。他静躺了一会儿,探手后摸上时御柔软的发。 那手一下一下的温柔,让时御眉间松缓,噩梦尽散。 翌日小雪朦胧,两人踏雪去了书院。 这院门已成,站在门口能见里边石路房舍曲折覆雪。两侧柏树黑枝生白,矮松结霜。东山不远不近的斜在书院后方,在屑玉飘零中沉寂慕雪。 钟攸笼了袖,道:“这么瞧竟还真有些藏书野山的味道。” 时御今换了新衣,苍青宽肩,举着伞嗯了一声,道:“虽不是名山,但胜在先生难得。” 钟攸叹声:“不过就是个野先生。” 下阶滑,时御带了他一把,两人往院里去。时御道:“讲堂与斋舍下边烟道已通,炭银朴家承了。我料想来年入学后,师父必会在镇上为书院再要几亩田。”又道:“年后就需仰仗先生养我了。” 钟攸倒还真对他抬了抬袖,温声道:“好说好说。就冲这等皮相,叫先生养一辈子也成。” “原来是要我以色侍人。”时御笑了笑,“只恐难存长久。”说着抬手点了点钟攸后颈,那上边隐约露着点印记,他道:“我这般粗手粗脚,总失了轻重。唯恐累了人,丢了宠。” 钟攸躲了躲,道:“冷。”又道:“左右就这么一个,丢不得。” 时御捉了他手腕,带着走。走了几步,就察觉钟攸抽了腕,握上了手。 两人并肩一伞下,前路曲折没尽梅树角,四下只闻雪落。天苍白茫,黛山雪磅,仿佛只剩对方。相握的手在走动间渐渐暖起来,时御问。 “书阁要提字吗?” 钟攸望过去,只看见茫茫白影,他道:“我倒觉得‘书’字已颇具寄予,本就是山野小院,再压字便越了这山野趣味。就叫书阁吧。”脚下踩了几个印,他可惜道:“我猜来年也填不满。”又鼓了鼓颊,侧过去对时御低声道:“我在江塘与京都各藏了千万本,若非胆子小,只怕这一个书阁也收不下。” “先生。”时御凑回去,咬耳道:“你如今跨出门是两个人,还怂什么?” 钟攸咋舌,“不才是读书人,当然要怂着些。不过来春馆里若方便,我就去求大哥帮我带一带。” 时御握紧了手,“求大哥做什么。”他道:“我去就可以。” “你得在院里读书。” “不缺这几天课。”又道:“我归家了你可以再教。” “另起小灶可得算银子。虽说咱们交情好,但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给多少银子?” “给,全给。”时御垂眸暗示意味道:“其他的也给。” 钟攸指尖撩过他虎口,道:“我与你说钱,你却与我说。”这话一滞,先生轻咳一声,道:“正经人不这么讲话。” “口中正经手上撩乱。”时御捉住他乱撩的手指,道:“正经先生不这么干。” 钟攸笑了会儿,两人走过书阁,他看见斋舍,就道:“斋舍你觉得如何?不如叫个‘睡屋’?” 时御嗯声,牵着他道:“你愉悦就成。” “就是听着也不大正经。”钟攸和他绕了一圈斋舍,道:“那就叫‘省心舍’罢。省身克己,静心专注,还通了省心,多好。” 时御倒觉得挺有意思。也许钟攸起什么名他都觉得有意思,当下应声,两人定下了,就继续移步往别处去。路上时御忽地想,若是他与钟攸能得子,不论男女,都叫钟攸取名,不管是“时钟”,还是“钟时”都挺好。 眉眼不需像他,多点钟攸的温柔斯文。若是姑娘,倒别传了钟攸这双要人命的桃花眼,长太出色,只怕整日叫人窥探肖想。若是小子,生一双钟攸的手,骨节分明,长指修润,来日能握笔。 时御想了一通,钟攸唤人没得应,侧头抬声叫了句石榴。时御才似醒,侧目道:“什么?” “在想甚?” 时御倾伞抖了抖雪,道:“想趣事。”又道:“与人打过雪球吗?” “和如辰打过,两人还赛过谁能击中大哥,谁就是真好汉。”钟攸说着弯腰拾了把雪,揉成一团,给时御看,“这手艺,天下第一。” 时御退了一步,钟攸察觉不好,人还没跑,时御已经一把将他拦腰扛起来。那草窝雪深,时御扑通一声就带着先生扑滚进去,上边的枝丫的雪簌簌掉了两人一头。 钟攸抄起雪就塞时御领里,果看时御阖眼,滚身就要跑。时御将他小腿一拉,整个人都拖回来,抱着就往雪里又滚一圈。钟攸被他掐在腰上的手挠笑,还被挠得笑止不住。时御躺下面由他动,在他抵额过来时陡然按住他后脑。 冰凉的雪化在唇间,唇舌温热的相触。 雪还在细细下,笼了两人一身。 25 远客 ?三日后,长河镇。 碎雪抖簌,步行来的远客卸了肩头的包袱,坐下在桌前。 “一碗面,一碟肉,一坛酒。” 少臻抬头,目光一边不露痕迹的打量远客,一边飞快应声,转身去后堂吩咐。他回到柜前时,先前写了一半的字也没再动。 那位远客低着斗笠,也不取,就这么入定般的枯坐。这会儿店里人多,来来往往嘈杂吵闹,少臻跑堂收拾碗筷桌椅,余光却没离开过这远客。 他嗅见了这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那种镌刻骨子,透出无形的暴虐压力。 远客忽地抬头,露出双枯井无波的眼,盯在了少臻身上。少臻端碗的指登时一抖,幸他常在下九流里混,竟让自己面上硬稳住了神色,恍若不经意的转回头。 可是钉在后背上的目光如同豹兽,少臻差点以为自己后背会被这目光撕裂。他迅速闪身到后堂,靠在墙壁缓神。 榕漾在后堂帮衬,听他进来了,只不见人影过来,便道:“少臻?” 少臻快步过去,低声道:“堂中坐的那位只怕——” “一碗面。” 有人突兀的立在后堂门口,隔着垂帘,像是压着嗓,沉重慢声道:“我要一碗面,何时上。” 竟是那远客。 少臻按住榕漾,几步到门边,倏地掀起帘,露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快声道:“爷稍等,咱这面汤了不得,一时一刻都少不成。您堂里坐,小的给您上碟儿香豆。” 远客与少臻离了几步,两人都一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斗笠下是张普通无显处的脸,面无表情,在盯着少臻时,抬手缓缓压下斗笠。他道:“小孩快些。” 少臻看见他抬起的手上戴了只铁打的硬扳指,虎口上一道劈开的疤痕,抬手请道:“诶,给您上。” 这一碗面吃得极快,远客似还在赶路。他重新扛上了包袱,少臻察觉出这包袱里绝不会是衣物。远客将它扛上肩时,不仅因为衣袖皱陷,显出了重量,更因为这包袱极长,应是装了某种长物。 远客过来压了碎银,少臻收银子时,他倏地问道:“此处离莲蹄村还有多远。” “跑马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远客沉沉重复一遍,缓缓松开银子,一言不发的出了面馆。 少臻没动,一直待远客消失街头,他才拈了那银块,在鼻下嗅了嗅。 一股似有似无的血味。 篱笆院里。 时御咬着笔,在床上撑身。这会儿就穿了件松垮的亵衣,在起伏间可以清楚的看见肩臂肌肉的结实。后腰上坐着钟攸,先生捧着书,眼却落在时御的后背与后腰。尤其是后腰骤然窄收的线条,在他可以感觉到的地方不断收动。 男色耽人。 钟攸默念了几声,却迟迟没移开目光。 时御鬓边滑了汗,却没停。嘴里咬着笔的齿也用了些力,听着钟攸报数。没多久他突然松了笔,回头去看钟攸,道:“这怎么越数越少了?” 钟攸一滞,目光默默地在他腰上溜一圈,道:“......数多了就数乱了。”说着起身,趴到时御一边,翻了翻方才一直没动的书页,道:“差不多到数,该沐浴了。” 时御蹭头过来,在他耳边呼吸道:“只看看?” 钟攸正色看书,“天还没晚呢。” 时御扫了眼窗,道:“黑了。”说着起身,站屏风边对钟攸道:“先生。” 钟攸望过去。 时御笑了笑,“别偷窥。” 钟攸书页哗啦啦的翻,他眼角一挑,侧脸就染了点说不出的勾人,什么不需说,先叫时御喉头滚动,闪身去屏风后边洗个清凉。 时御出来时发还湿,他俯身过来撑钟攸上边,头就垂下去索求。钟攸的书到底是看不下去了,侧头回应时御。时御压身,将书抽开,稳稳丢到床头案上。 烛火轻爆了一声,气氛渐烫。 “桶还没收拾。”钟攸被他吻得发热。 时御应了声,起来去将水倒了。这会儿天黑,外边寒风刮得冲。时御压紧了主屋门,将烟道的炭火看了,回厨房又烧了点热水。 他站厨房里时,听着院里风呼呼的吹,刮动枝丫乱抖,甚至断了几枝。院里边他白日扫得干净,可以听见枝丫刮着地面撞在柱上的声音。 水也渐渐起了翻滚声。 水声、风声、刮动声混杂,时御听着听着,却皱了眉。 他还听见了其他声,不是风,是脚底踩在雪上的声音。只响了那么一瞬,踩在篱笆院墙的边上,稳稳地陷下去,又快速收了回去。 这会儿谁来拜访? 时御不动声色,跨步到门边,眸从门缝见望了出去。 篱笆门前没人。 时御并不着急,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异常耐心。他脚下移动,目光就从这一头,缓缓滑到了另一边。篱笆院低,桃树撑枝出去,低坠下一片漆黑遮挡。 风雪也起了点作用,让时御看不真切。 但他肯定那里站了个人。 锅里的水滚声大起来,时御没动。对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他看见那漆黑中一晃而过的袍角。 钟攸突地打了个喷嚏,他挡着鼻尖又差点再打一个的时候,时御就回来了。他坐床上回头道:“怎待了那么久。” 时御笑了笑,道:“水烧得久。” 过来将蜡烛吹了,上了床。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钟攸逐渐沉了意识,睡着了。时御握了他的手,没闭眼。 脑海中反复着那一闪而过的褐色袍角,直觉敏锐的察出来者不善。 他摩挲在钟攸的手背,侧躺的身形将钟攸挡在自己的阴影里,像是黑暗中守卫匍匐的兽。 次日时御给钟攸说了一声,就出门了。不过他没直接往石墙院去,而是转头往东山那条路上走。 时候还早。 时御走得不快,他像是在仔细寻找什么。顺着田,没多久就看见了脚印。但是很混杂,牲畜和村人的都有。 时御蹲下身,指尖刮过才下的细绒雪,指腹着脚印边沿转了一圈。 但凡深过指节的,不是牲畜就是村人。因为这会儿还往东山去的人只有一种,是冬日上山捡柴人。牲畜多是牛或骡,村人脚重,则是因为扛柴,会陷得深。 但若只松踩了薄薄一层,那就是来路不小。 蒙辰带着时御七年,除了身手,还将自己混迹在北阳军中的所有都倾囊相授。他们蒙馆接一切生意,指不定会碰着打劫的亡命之徒。要说从来没有着过道丢过货是不可能,但每一次都追得回来。这种边陲侦查兵的手段,时御最熟悉。 细雪积不实,普通人踩下去必定会陷印。只有功夫厉害的才能称得了一声“踏雪无痕”。因为提气速行往往是极快撤离的最好选择,但这个境地又非人人能行,故而常常只余下薄薄一层,遇着大雪,只需片刻就能遮盖消失。 时御顺着脚印,却绕了圈。他心知这是昨晚对方也察觉他的缘故,但要论在雪地里追查,天底下谁比得过常年与大苑滚雪窝的北阳军? 时御找到了雪窝,陷在田坑道里。他跳下去,扒开底下,摸出了燃了一半的火折子。对方早已没影,说明是个老手,既懂得盯点,又十分谨慎。 时御蹲在底下,更加仔细。他看见一处压滑的痕迹,应是久卧出来的。时御靠过去,顺着这印,也卧了上去。 这一卧,目光就能直穿田间沟壑与树木,落在篱笆院上。不算太远,能够清楚地看到篱笆院里面。 对方昨晚就是退到了这里,卧盯了一宿。 不仅如此,时御发觉手臂可以探伸出些许,卧痕上留下了个窄口。 这么窄的口,不会是刀口,只会可能是□□一类,重量砸压在这一点,留下了口。 盯点,窥探,弓/弩,篱笆院。 时御撑跃上去,他打四下扫了一圈,已经可以肯定,有人盯上钟攸了。 有,人,盯,上,钟,攸,了。 这个念头横在心头,时御脚尖碾掉了陷口,他舔了下唇,仿佛露出的獠牙的凶兽,眼里掠起了暗沉的狠戾。 钟攸中寻思人什么时候回来,就见时御抱了个箱子入门,往厨房来。 “净手吃饭。”钟攸给他开了门,道:“回院里了?” “拿了点东西。”时御晃了下箱子,从钟攸身边经过时偏头在他鬓边亲了一下,过去将箱子放在柜顶,推了进去。 钟攸当是要用的杂物,只道:“休要乱置,后边该忘记放哪儿了。” 时御应声,将手净了,把饭端了,胸膛抵着人往主屋去,道:“都听先生的。” 饭还没吃完钟攸就忘了这事,时御在厨房里洗净碗筷后,将门关了,把箱子抱下来,蹲身打开。 这箱子里边零零散散的装了许多东西,都是清一色带刃的。时御翻到最下边,抽出一细长的棱刺。不过小臂长短,尖梢凸出细细密密的刺,但他滑指一收,又能只剩棱刺。 这东西锻造不菲,眼下朝廷又严管刀器出入,断不该是时御能拿到的,也的确不是他自得的,而是蒙辰置办的。 他跑货时都会带在身上,这段时日久在钟攸身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了。 时御合了箱,原路放回去。他将棱刺顺着里袖放进去,一旦有异,就能立刻入手。 碎发下的眸很沉静,他推开屋门,钟攸正在修写书。时御合上门,过去到窗边,挑了本书,随意看看。 过了半响,他突然对钟攸道:“先生。”钟攸抬头,就见他用书挡了半张脸,望着自己,道:“桌子移去床边成不成,靠窗冷。” 钟攸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靠过来,漆黑的眸子望着人。钟攸话一顿,受不住的应了。 26 见血 ?下午钟攸一直在专注修订书册,笔墨满了一张又一张。时御坐他身边,书翻两页,看得倒很认真。这么相安无事到晚饭时候,钟攸炸了些鱼干,收在一小竹筐里给时御吃着玩儿。又做了羹,装食盒里给苏院两位老人送。 晚上洗漱后入被,钟攸一睡着,时御就无声地睁开眼。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套上了旧衫。墨色薄衫紧束了袖口和腰身,行动起来非常方便。他人到窗边,轻撬了一条细细地缝,望了出去。 今夜无风,也无雪。外边寒冷出奇,与其说是刺骨,不如说是手脚和□□出来的地方马上就要冻裂的错觉。 月亮很亮。 时御目光能扫尽院子边沿,今夜桃枝下没站人。这是意料之中,弓手已经看清篱笆院的陈设,他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射/箭。时御不需要立刻看见这个人,他只想确定这个人的位置。 对方很谨慎,白日没有露面,时御猜测他甚至在不断换移位置,以防被追查到地方。但他这样谨慎,意味着对这一趟势在必得,绝不想空手而归。 时御等待着。 屋里很热,他能听见钟攸微酣的呼吸声。这声音让他更加平静,手指无声叩在掌心的棱刺梢,心中毫无惧怕。 这样约摸一个时辰,时御余光一动,随即盯在了院外不远处的歪脖柳。这个距离他只能模糊的看见树影,那枯干的垂条之间寂静。 时御指间夹住棱刺尖,贴着壁迅速移向房门。但对方见鬼似的耳力极好,竟在他这一动中也迅速退身。 恐怕昨夜也是听见了时御在厨房的动静才离开的。 时御快速开门,又轻合上,随后翻过篱笆墙就追上去。他脚下飞快,但对方更快,几乎是几个起落在田间,靠着夜色和树影,就要甩掉时御。 时御猛然刹脚,反身转跳进田间渠沟。 对方压着斗笠,已经跃跑到了田地尽头,再跨几个纵横沟渠,就能进入东山。人脚一踩雪地,留下薄印就极快闪身。这田间的灌水渠道布设杂乱,他已经没听见背后的追赶声,但依旧没敢停下速度。 此人狠猝一口。 三百金买人头的人可从没提过对方身边还有个护卫! 他脚下更轻,不敢再留下太多痕迹。人已经到了最后一条渠道,步子一跨就要跃过去。谁知底下突然探出一只手,拽紧他脚踝! 紧接着重力猛拉,此人着力不稳,翻摔进渠道。脚踝处的手力道骇人,他翻脚踹挣,可时御拖着脚踝直将人拉到身前。对方摸出腰侧匕首,翻手就捅向时御腰腹,时御抄手挡住,手底下嘎嘣脆响。 对方吃痛嘶声,脚踝处被卸的剧痛。可这仅仅是开始,匕首在手腕卸掉时被踹飞出去,他一身本事都没来得及施展,手脚已经被卸了个干净。 时御拉起他的领,将人的脸看清楚。这人还年轻,不像是常做这一行的老手。但人不可貌相,时御警惕此人的精明行事,没有放松。 “什么人。”时御指间的棱刺抵在对方喉咙。 对方疼得满头冷汗,粗声道:“何须多问!” 那脖颈一刺,猛拉开血线,一路顺到他颊边,血从细划开的口子里缓缓淌。时御松开他衣襟,扯住他后领,将人拖到渠道沿,然后扒掉他衣衫,反吊绑在渠道口。 脖颈上的血这样倒着淌流了他满脸,寒煞冻得人不自主哆嗦。他倒看着时御的冷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滴答掉下去。 “夜里走的行当,多是为钱谋命。” 时御的棱刺划到那里,那里的血就会倒汇到他脸面上。他满脸血污,听着时御的声音,在漆冷中突然胆寒,急促的喘起息。可是嘴巴一张开,就是满嘴的咸涩。 “谁付了你钱银?” 对方喘息恐慌,却没答话。手指冻得僵硬,断掉的时候还有几瞬麻木,但很快痛感就倒蹿上头,对方哆嗦的更厉害了。 时御虎牙微现,在对方眼中却如同獠牙尽露。他没再多讲一个字,那指节的断声陆续不断,对方抖得厉害,渐渐失了声,抽噎着晃头。 “接、接人钱财,□□!你只管杀了我!” 时御状若未闻。 断声磨在耳朵里,血从鼻腔淌进去,充血的头被恐惧占据,脚已经冻得无知觉,却能感受到那棱刺往脚去。 “男人!”这人突然惊声大叫,“一个男人!”他剧烈挣扎摇晃着身体,哭喊道:“无名无姓。”他唯恐时御不信,拼命回想,失声道:“长弓!他背着长弓!” 时御原本无澜的面上倏地惊起,他探手卡卸掉了此人的下颔,猛地翻出渠道,向篱笆院飞奔。 操! 钟攸本睡得沉,不知何时忽觉冷,他手没摸到时御,渐睁了眼。屋里暗,他看不清。他坐起身,本想唤声时御,却又停了声。 屋里有人。 纵然看不见,也能被突如其来的寒冷惊动。 床边的人戴着斗笠,露出了一双空洞枯色的眼。他手上提着把陈旧的弓,低咳了几声。稍稍缓声,才问道:“钟白鸥?” 好似在问路那般的平静。 “不才钟攸。”钟攸不动,反道:“请教来客。” 那人指腹轻摸在弓背,寒丝一般的钢弦紧绷。他确定道:“钟白鸥。” 钟攸缓缓直身,他看不清,却由声音辨出位置。一双桃花眼此刻深沉暗色,盯在对方身上,缓慢道:“替不才问候昌乐侯。” 那人沉声咳不断,肩后松垮挂着兜,他摸着箭,像是在挑哪一个合适。 “我不替人带话。”他指尖摸索,“我为地府办事。” 钟攸笑出声,叹道:“这笑说得不好听。”又道:“若说地府一遭,我倒有张阎王给的保命符。” 那人已摸出了箭,那弓弦拨动,他搭了指,道:“我只认令。” 钟攸手摸向床头案,淡声道:“阎王殿上同僚一场,何必为难。”音落,那才抄好的书册猛然翻扔,还未钉的纸页簌簌乱了满天。 钟攸以其最快的速度翻下床,桌还在床侧,他滚身在桌下,踹在桌腿上。 光脚这一下疼得先生险些出声,幸桌子一撞,砰地挡了对方的箭。只是那桌被射/钉个洞,箭头愣是撞出桌面,这一下钟攸看得清清楚楚。 上边还反光呢! 对方长弓下横扫,撞砸在钟攸手臂,疼得先生不及躲闪。那人拽住了他的裤腿,用力拽拉间撕裂了口,又大力握住他小腿,将人生生拖出来。 那长平平无奇的脸终于露在眼前,他拔出腰间横插的短刀,道:“钟白鸥,命归也。” 钟攸脸上折了刀光,他竟还有闲情道一声:“原是个用刀的。” 那宽刃横出,一斩向喉! 钟攸手扒桌沿,拼力搬压。桌翻撞下去,正挡了两人之间,刀重砸砍进桌面,钟攸爬身就退。 屋内纸笔乱做一团,钟攸看不清,全凭印象躲身。但就这么方寸大小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钟攸陡然抬手,呵斥道:“执金令在此!鬼神皆跪!” 对方竟愣了一瞬,刀都慢了几分。可那哪里是什么执金令,不过是块押纸石罢了。 眼见刀锋劈来,那窗子倏地被撞开。棱刺格挡,钟攸前身被人一手压下,对方刀口一滑,直直削过他后脑上方。 时御在这一下中被激怒,兴许他本就是怒火滔天。他将钟攸压挡身下,抄手擒在握刀的手腕,紧接着欺身跃起,翻肘狠砸在对方面上。 这一撞之下的砰声令人鼻酸,对方显然不是之前那人可以比较的,在时御肘击之下竟只是快步后退,腿脚反撩,正中时御腹间。时御棱刺滑指,拽拖近那手腕,翻手直取对方眼睛。对方登时折腰躲闪,脚尖凌厉,直扫时御下颔,撞得时御牙酸。 手底下只是微松,对方已经挣脱,短刀迅猛,竖扑时御胸口。时御没躲闪,他抬脚猛点在对方握刀手腕,长腿猛力,直将对方手腕翻踩下去。对方松指,短刀一抛,另一只横接,立刻削过时御手臂。 时御泄出声笑,十分狠绝。他抬臂推压,竟就压着那刀口,直直推向对方。刀刃逼臂肉,已经出了血,时御一步跨近,指尖没能捉住对方的后领,他转而下探,穿过对方的斗笠,拽住头发,猛然拖向自己。 对方一膝抬撞,时御腹遭重击,手下更狠。对方改撞他膝间,时御一弯,又生生受住了,将人拽头砸掼在书架。书架上的书轰然倒砸,时御躬身,将人死死撞砸在地上。对方刀柄捅击在时御胃上,时御遭砸之下手上力道一轻,也跟着跪下去。 对方被他砸撞的满头是血,可时御按着人渐察不对,他侧腰抽疼,被短刀开了口。对方探手扒住书架,就要挣身。谁知钟攸忽然扑身,用他唯一能糊弄人的拿腕紧紧扣拿住此人的手腕。 穴剧烈刺痛,这人挣扎不得,时御指间卡棱刺,猛然从此人后颈穿透过去。 对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股冒出来,嘴巴不自觉的张大。时御死死钉着棱刺,直到对方不再动弹。 钟攸松开手,摸索着时御的身,他急声道:“时御,时御。” 时御在对方后背上擦了手,才将钟攸握了。 他沉声道:“没事。” 破窗漏着寒,两人皆缓了一会儿。 时御将钟攸沾血的袍子和纸页一并收拾掉。他要拖尸体时遮了钟攸的眼,对钟攸道:“我来处理。” 27 亭舟 ?钟攸不知道这个“处理”是如何处理,这杀手的确消失不见了。时御近晨时才回来,屋里的书架已经重排,沾血的书本都收了起来,钟攸烧了水,一直在等他。 时御泡进桶里时,钟攸扒开他衣衫才看到伤口都已冻得凝疮,好一番收拾才清理干净。 窗子勉强堵住,重修迫在眉睫。这会儿不知是不是漏了寒的缘故,屋里有些冷。晨起的村人行走声渐响,家禽嘈杂,屋里却很安静。 钟攸给时御腰间缠上纱布,可是家里没有药,钟攸怕伤口化脓,思忖着待时御睡下后再去一趟镇上。若非蒙辰此刻不在镇中,钟攸只想立刻去问一问,蒙叔在此到底跑得是个什么生意。 时御从杀人到处理都冷静异常,绝非头一回。恐怕当初蒙辰说的“静心修性”,并非单单指刘千岭一事。 钟攸系完结并没有出声,他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时御的背。如今天明屋亮,时御袒露出的背部能清晰可见横布的伤痕。轻重不一,刀口划伤拉下的痕迹较多。之前沉水村人夜袭时御,也是钟攸上的药,可那棍棒都集中在后肩上,以下的位置他从未看过。 此刻近在咫尺的瞧了,只叫人心疼。 “先生。”时御微侧头,“......先生。” 钟攸从后抵在他背上,额靠在那宽阔的脊背,没有作声。 时御垂下眸,静了半响,道:“对不住,我未与你说。” 两人这样相依在床铺间,窗口明亮,独独这一块被书架挡了阴影。 时御望着被暗色遮掩的手指,道:“九年前我杀刘千岭于刘家地窖,刘万沉虽因贪图刘千岭的生意没有报官,只道是酒醉后失足跌死,但尸体入棺,总有避不开的眼。师父那时方至长河镇,听闻此事屡次前来见我,欲将我教往正途。我......”他徒然的拨抓额前碎发,道:“我不行。” 一朝沾血,噩梦常眷。蒙辰当他心中关押的是凶兽,时御却自觉胸中关押的是另一个自己。他比谁都清楚,每当手握刀刃时自己是怎样的平静。刘千岭之死如同梦魇,纵然他一面抵抗反呕,一面却又不能不承认。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如此。 蒙辰的生意下边还有更多的东西,蒙馆立在长河之畔也绝非偶然。每一次跑货归家,在深夜中不断泼洗冰水的时候时御也会怀疑,师父当年到底是要带他回正道,还是仅仅看中这一颗冷漠暴虐的心。 钟攸在夜里看不清前路,时御在白日望不见尽头。他第一次带着先生在黑夜里寻路,生出的滋味是难以形容的愉悦。这残酷的愉悦,如同一直遮掩在舒朗笑容之下的鬼怪魑魅寻到了同物。 然而先生并不是。 后背伤痕累累,一直抵住的额抬起来,温热的唇一点点抚慰,将这一身伤都吻啄遍。暗影里的时御回眸,被手遮挡了一半的眼睛里漆深复杂。 钟攸吻上他耳后,道:“你知道‘天道’吗。”不需要时御回答,钟攸吻过他耳后,声音温润平和。 “靖候有一把刀,叫做‘天道’。我起初以为是替天行道,因你看这人一生,从生到死,都沦在个‘正’字上。然而后来入学,老师说此‘天道’乃功成、名隧、身退,天之道1。”他呵在时御耳边的气息微热,却道:“此言是我半生所闻最大的笑谈。” 功成、名隧、身退,靖侯一样都没有做到。并且每一个,他都差了一步之遥。 “为民尽忠,为名全义,为亲殆身。他这一生的正字写不完整,却又笔画深刻。时御,如此一生,你说他是圣人传,我却只当末路歌。”钟攸拉下了时御的手,覆身在他肩头,缓声道:“刘千岭胁迫在前,知情人接钱闭口不提,无人提案,无人律罚。你若逆来顺受,绝非正,而是助恶。昨夜杀手本为财谋命,无法严查,无处可押,你若听凭处置,也非正,而是助恶。如今立法严律,却谁也不敢说一声天下为公,各律皆正。就算是蒙叔,也不敢自言。” 钟攸握紧时御的手,“虽称不得一声大利天道,却要当得了一句光明磊落。你无错。”他直视时御的眼,坚定道:“无错何来污浊。” 时御怔怔,钟攸抚开他额发,又陡然叹声:“瞧着果断,却实在是个傻小子。” 钟攸没有说。 刘千岭之事即便有人提案,也无人严罚。刘家于清水乡甚有财田,否则刘万沉也不会冒这杀弟之仇昧心贪图。刘千岭做事毫无顾忌,除了得了时亭舟的秘密,难道就没有旁的缘由吗?此事长河镇闲人都能拉出来当作饭后闲谈,却多年无人报官求正。前畏惧刘家,后忌惮蒙馆,并且这秘密牵连前朝罪太子与当今圣上,这般情形下,纵然重提,除了抹杀干净,谁敢深究?就是如今青平府最大的戚易也不敢,否则也不会宁可决裂昌乐侯,也要立刻诛杀刘清欢。 此事钟燮离去时,钟攸只字未提。一是牵扯甚广,当年调查之事为何泄露,京都钟家脱不干净。二是他所认识众人之中,要说谁会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恐怕也只有钟燮。 钟攸这一声叹息,未尝没有叹自己。 常自以为避身山野,实也跳不开嘈杂,他不但是个野先生,还是个假先生。 时御反手抱了先生。 那光影渐斜,一床明亮。 青平府外边下过雪,冰结了一溜,钟燮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下边人扫雪铲冰。他虽为人有些古板,但待人不坏,下边人见他也欢喜,一路都有招呼。 钟燮如今已从督粮道调升了按察司,戚易有意栽培,常留身边。今儿出来时天快晚了,钟燮腹中饥饿,外边又冷,只想快步去相熟的馄饨店吃一碗热馄饨。他本靠边走,谁知没几步,就见一轿子晃入眼,他定步,让出路,谁知这轿子反倒在他跟前停了。 那垂帘侧撩,露出张熟人脸,很是儒雅。 钟燮一愣,随即道:“纯景。” 周璞一笑,应声道:“如辰,上来罢。与你细说。” 钟燮入轿,里边温热。周璞给他塞了只手炉,拢在袖里让冰凉的手回暖。 此人确是熟人,姓周名璞,字纯景,京都周家嫡少公子。他不仅是钟燮的熟人,更是钟攸的熟人,年前入了督察院,如今还是个七品御史。京都二世一流里边,钟燮独独和此人结交,因志趣相投,还是个温润君子。 钟燮见了老友,自是悦然,只问道:“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周璞笑道:“方到。眼下年关将至,年会在际,督察院也要下巡。我寻思你在这里,便毛遂自荐,赶了一趟顺风。”又道:“我来时钟老相送,带了些衣物,稍后休要忘了拿。这天冷,你我寻个地再叙吧。” 钟燮没带人去馄饨铺,而是去了家酒楼。两人入厢坐定,才道:“京里可好?” 周璞抿茶,笑道:“年年如样。就是今年雪下的早,平定王殿下归了鹿懿山,看意思,今年是打算陪圣上一同过。” 平定王归京,就意味着太上皇也归京了。近年两人常在靖陲与山阴,这一归京过年,只怕京都里又要好一番震动。 钟燮颔首,只道:“我在外,今年是不回去了。” “我料想应是。”周璞只叹道:“你与白鸥皆不在京中,今年怕是没人与我踏雪寻梅了。”又问道:“近来可有白鸥的消息?” 钟燮本倒茶的手一顿,迟疑一下。 周璞便笑了笑,“这是见过了。” “倒也......算是见过了。”钟燮搁了茶壶,杯子在指尖拨了又拨,道:“反倒叫人忧心。” 周璞道:“可是因为家里事?” “你知晓?” “不知详情,只知他如今离了江塘钟家,走时连同录名玉牌一并摔了。”周璞倒也不掩藏,明白道:“子润担忧他孤身在外,便同我说了这些。白鸥一向与人温善,能如此决然,想必其中有缘故。” 子润乃是钟泽,江塘钟家二房公子。钟燮只认得人,并不如周璞与他熟悉。不过这些年钟家除了钟鹤照应钟攸,这个钟泽也将记着这个弟弟,钟燮听过一两次。 钟燮摇头,“我只担心他就这般沉寂了。” 他不提缘由,周璞也略过不问,只道:“若来日方便,能见上一面也好。我久在京都,只念着大家平安。元温如今升了中书郎中,也难出京。虽没提,但心里必也是挂念着白鸥。” “大哥。”钟燮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道:“相见不难,纯景应当保重。” 两人又谈一阵儿,饭菜上桌,食时不提。只说轿子送了钟燮归家,到门口时两人相立,又是一番作别。 要去时,周璞踌躇,还是道:“前些日子听闻刘清欢斩首,地方提刑按察司的案宗上提督察院,我见了你的名字。你与我说,这案子确实经你之手?” “自然。”钟燮不傻,反问道:“昌乐侯可还好?” “未再觅新人。”周璞正色道:“可见他对刘清欢是动了几分真心在里头,我不知这案详情,可是命案?” “正是。不但是命案,更是两条人命。中途孔向雯作梗,险些耽误实情。” “仅仅如此?” 钟燮微顿,“什么意思。” “如辰。”周璞认真道:“刘清欢如今是昌乐侯心头好,来年昌乐侯离京前往无翰佛山当职,他是唯一跟在身边的人。他为何突然前来青平?” 钟燮不答。 “我看案宗提及时亭舟这个名字,你可记得?” “我。”钟燮皱眉,“熟悉得很。” 周璞长叹,“时亭舟,佛碑赋。你可忘记了,这赋文当年还是你给我看的。” 钟燮一愣,陡然记起来。他少时习字,在祖父书房曾翻得一本《佛碑赋》,署名正是这个时亭舟。只是这篇文章写得不足要害,偏偏字十分凌厉,他跟着习过一段时间。后来钟子鸣说这字锋芒太过,不适久习,便给收了。 “竟是他。”钟燮心念着,转而又想,钟攸也看过这文,怎么未与他提? 周璞已经入轿,只对他嘱咐道:“你且留心昌乐侯。” 钟燮心神不宁的应声,待人走了,还站在门外愣神。 钟攸是也忘了吗?先不说这个时亭舟,只说昌乐侯。昌乐侯若是记恨,岂不是顺着执金令就知道了钟攸在哪里。 钟燮深皱眉,决定趁年休那几日,再去一趟长河镇,叫钟攸留心。 28 石子 ?冬日过得快,转眼就将到元春节。蒙辰赶在年关回来了,蒙馆里大家凑了几桌,全当为蒙辰这一趟接风洗尘,也为元春节开个热闹的头。 钟攸这几日都未出门,如今一上街,便知这热闹是何等个热闹。长街较往日更加拥挤,各个铺子都张灯结彩,花灯河灯琳琅满目。穿了新袄的小鬼们打人腿边呼啦啦的挤过一群又一群,羊角辫一跳一跳在风里。卖干果糕点年画首饰的一个个较着劲赛着嚷,挑货郎打着旦口齿伶俐的在中间穿梭,往日里不见踪影的猴戏杂耍也都在惊呼声里各显神通。 这热闹劲都要埋没了钟攸。钟攸在旧书摊边淘了几个本,那边送了年礼的时御就过来找人。他脖子上骑着苏稻,人高马大,在这人海之中也甚为打眼。钟攸蹲的腿酸,缓了会儿才起身,时御已经到他身后了,将他怀里的书抽出来夹胳膊下边,带着人就往外出。 蒙馆午时开桌,众人几桌下坐。蒙辰边上坐着钟攸和苏硕,按道理时御是该坐苏硕边上的,但他给蒙辰讲了几句,就在钟攸旁边坐了。 肉菜烈酒,桌上轮几圈,气氛就来了。钟攸今年是头次来,少不得要喝一圈,但奇怪,时御坐边上也没讲过几句话,就叫这酒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苏硕见了,暗地里揽了他肩头,骂道:“人先生又没说话,你逞什么能?” “上回还让我叫人老师。”时御和他又碰一碗,道:“应该的。” “行啊。”苏硕撞他肩头,“还知道体贴人了,来年好好学,再赶紧找个媳妇,师父和我可就省心了。” 时御把酒缓慢压下喉,笑了笑,“这没影的事。” “说什么呢。”苏硕酒劲上头,揽着人嘴里给讲些道理,大多都是娶亲必要,也没少提成了亲他心就定了。 时御一直听着,面上也不急,听他大哥啰啰嗦嗦绕来绕去,天南海北讲了一通。他目光往边上去,见钟攸和他师父说了好久的话,已经喝了几碗酒,那眼里跟揉碎的月光似的,潋滟波动。 “大哥。”时御饮尽剩下的酒,“我有数。”又道:“你看先生怎么样?” 苏硕喝了酒,这会儿不仅舌头打结,脑子里也打结,竟没听出东西,还真跟着望过去,道:“长得俊,人也随和,又是先生,马上书院一起,镇上媒婆该走动了。这么个人,谁家姑娘不动心?” 时御露了虎牙,“是啊,谁不动心。” 钟攸正听着蒙辰说话,眼角见了时御往这边看,也转了目光过去。时御每每露出小虎牙,总有那么点邪气,他这会也是。虽面上没露什么神情,可目光紧密的缠住人,不知苏硕说了什么,像带了点火气,又像带了点亢奋。 下午散席,回去路上时御虽没怎么样,但钟攸还是察觉出这小子有点醉。晚上他煮了点醒酒汤,时御都喝了,瞧着没什么异常。直到晚上都上铺了,钟攸才知道他是真亢奋了。 手被擒压在上边,时御吮着那舌尖,像是要吞咽掉一般凶狠。钟攸被吸的受不住,昏暗里亵衣松垮,肩头都露了一半。时御抵着他,捏着他手腕的指力道大,微淡的酒味冲在唾液间。 这青柠味是他的。 时御压着人,深眸里贪婪侵略,不断反复这句话,听着钟攸呼吸凌乱。 不知满足。 那边钟燮到了长河镇,天都晚了。他料想今夜是到不了莲蹄村,就在长河镇住下了。这一次来是趁着年休,也没给人讲,一个人晚上要解决吃食,打街头转了圈,只有家面馆还开着门。 钟燮撩袍进门,这会儿家家都凑着过年,店里没客人。就柜上趴了个少年,正握笔描字呢。钟燮走边上,看了会儿。 “力道大了些。”钟燮挽袖,在这纸上给用指比划,“挺有心气儿,就是太硬。” 正说着两人一抬头,皆是一愣。 还是钟燮先回了神,他目光打人领口一转,就猜了个七八,道:“熟人啊。” 少臻搁了笔,没理会他这话,只客客气气道:“您吃什么面啊,今儿大厨不在,得我给您下。” “能吃饱就成。”钟燮又看了他的字,道:“这字少说也得再练几年。你就在这儿练?” 少臻抽了纸,整齐压一边,转头就去里边做面。钟燮站柜前莫名,不知哪里得罪这小祖宗了。 面上来的时候有两碗,钟燮一碗,少臻自己也吃一碗。他俩之间搁了一桌,能听着对方的声,就是都忙着垫肚子,没说话。收碗的时候钟燮将少臻看了又看,问道:“多大了。” 少臻端碗,耷拉着眼,“您吃完就归吧,我这儿该打烊了。” “银子还没收就打发人。”钟燮靠椅上,“我俩没过节吧?” “这顿面我请。”少臻瞅了他一眼,见这人面上稳当,便道:“上回还得多谢大人的奖银,咱们之间没过节。” “听着像回事,可味儿又不是那个味儿。”钟燮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也不急问,只道:“过年不回家么?” 少臻平平道:“您这不也没回吗。” “倒也是。”钟燮起身,将银袋递过去,“上回没带银子,这回正给补上。” 少臻没接,端了碗往后堂送,“打烊了。” 他出来时堂里已经没人了。少臻擦了桌,又收拾了柜,挨个关了窗。去楼上自己住的地方拿了纸钱,就下来锁门,该给他师父烧钱去。 老破庙里挤了几个乞丐,少臻也没理。老贼头的牌位供在上边,他给烧了几把纸钱。一人一牌无言相对,他一个字也没蹦出来。来时一句“我回来了”,走时一句“我走了”,就是唯二的两句话。乞丐都觉得这小子一向渗人,既不敢出声也不敢多看。 谁知少臻往回走的时候,又在长街口遇着熟人了。 要收摊的老妇缠着钟燮,死活要他买了剩下几个零零碎碎的河灯。钟燮被拽了袖,少臻见他也不恼,却也没露好脸。只是掏了银子,真的全买了。 少臻本想当看不见,可那人提了一手灯,站街头还有几分萧瑟的样子。少臻不知怎地脚下一转,就到了一边。 “银子给多了。”少臻对老妇面无表情道:“来回都做生意,贪得无厌不是好招牌。”他要了剩下的银子,塞钟燮手里,“有钱就把你玉佩换回去,别打这儿丢水漂。” “这话听着耳熟。”钟燮看老妇收了摊嘀嘀咕咕的走了,一手灯也不知怎么打发,只问少臻:“大半夜你去哪儿?” 少臻没回答,反问道:“这灯拿去放吗?” 钟燮提了提灯,“放?” “这都是放长河里的还愿灯。”少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他:“那你买下来做什么?” 钟燮垂头笑了笑,一直板着的面上也露了些其他神色,他道:“凑个热闹。” 大过年无处可去,无人可守,也无家可归。站着热闹散尽的街头,能听见不远处别人家里边的笑声。他们两个人这么对着,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但谁也没相互深入问候,因为没必要。他们之间就那么一条案子系着,如今案子早结了,见个面也就只是个熟人。 问不了更多。 但可以取个暖。 少臻抿唇,犹豫道:“你要不要去放了。” 长河边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但河面上已经有些点点亮光,看得出多是姑娘放的,各色花样。钟燮拢着火折子,一个个点了。少臻顺着往河里边放,还剩最后两个的时候,道:“你许个愿。” 钟燮看火折子渐渐灭掉,道:“你许吧,小孩子的话要动听,各路神仙爱听。” 少臻放了一盏,平静道:“我没愿望。”两人间安静,过了会儿少臻问道:“你来过年吗?” “我不过年。”钟燮掌里的河灯被风吹着摇晃,他挡了挡,“来看老友。” 两人之间又没话了。 钟燮将灯推出去,看那河面涟漪一荡,这灯摇摇晃晃的远了,划出一条长长的弧。他似乎看见了京都,也有这么一面水,摇晃过这么一只灯。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想不起来时候。 他轻轻道:“没甚么意思,不如不过。” 少臻觉得这人奇怪。你瞧着他古板,他却能独坐酒铺胡乱念些狂词。你瞧着他爽朗,他却时常没什么神情和笑语。但你若说他冷漠,他却又并不是。这人仿佛总是站在自己一条路上,孤独的挺立,孤独的狂妄,孤独的炙热。不加遮掩的想要跃出个模样,又在心底瞧不上所有。他只听从自己心里边的正义,除此之外,外物皆虚妄。 少臻挑挑捡捡,最终给这人挂了个结语。 就是天真。 正经打泥潭里爬出来的人,做不出一掷千金的事儿。但这人做过不止一回,他嘴里说着不要门第,却又实实在在因为门第受着不必在乎钱财的恩惠。甚至让他野心勃勃的仕途,到如今都有家门一半的功劳。 这其实是个天真的浪子。 少臻丢了个石子进河面,听着扑通一声坠进去,没惊动一点水花。这河和这石子明明挤在了一块,却又各自突兀分明。 正如他们。 不是一路人。 29 殊途 ?晨。 外边墨蓝色渐浓,雪枝坠着腰,篱笆院里寂静无声。屋里余热温暖,床边掉了一地的衣衫,亵衣被扒撕得最为惨烈。 时御醒来的时候箍在怀里的人还在睡,昨晚累得厉害,钟攸露出来的后颈红点斑驳,眼角的潮红还在。时御触手一片温腻,让他记起来昨夜的贪婪。晚上没轻没重的折腾了好久,这会儿钟攸的腿根还是酸麻的,时御探下去给揉/捏了一阵儿。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时御才将人裹被里,自己下床。后背一离开温暖,就传来微微刺痛,这是抓痕细微的痛感。时御回头看了眼还埋被里的钟攸,一边利落的套衣衫,一边在这细小的刺痛中生出笑容。 地上的衣衫尽数拾起来,撕坏的亵衣是穿不了了,靠缝补也救不回来。 院外边不知谁家的小子欢叫着跑过去,钟攸有点动静。光滑裸/露的手臂探出来,时御捉住了,听着钟攸哑声低问:“什么时候了?” 时御摩挲在那指尖,“还早。” 钟攸被摩挲的痒,半睁了眼看人。他还趴被褥间,肩头脖颈四周红白相点。他撑起身,被子从肩膀滑下去,露出大片细腻白净的背,上边也满布痕迹,胸膛亦然。 时御俯身,由他探臂环抱了脖颈,揽了人后背,问:“嗯?” “烧点水吧。”钟攸有点懒劲,讲话也一股乏倦,“还得再洗洗。”时御嗯了声,就听着先生咬耳朵,沙哑道:“晚上跟狗儿似的,咬了多少印。” 时御抚他后背上的指尖一跳,垂眸道:“不记得了。” 那近在眼前的圆润肩头红印点点,这人的眼半眯。昨晚昏暗里瞧不清楚,如今大亮了再看,就这么轻轻一撩拨,时御已经不想出门了。但今日来客不少,钟攸头一年,还得往苏院去,给老人家们道声过年好。 “晚上再咬。”时御在钟攸后腰上带了一把,“新年如意,先生。” “诶。”钟攸勾了时御备着的新衣,披了衣,回来抬了时御的脸,清了嗓回道:“辞旧迎新,今岁平安。阿御。” 这一声“阿御”叫的独一无二,是时御长这么大独听到的一份。他倾过去将人吮咬着狠吻了一通,钟攸才算是真起身。 收拾完出门,提了给苏院的年礼,就直奔地方去。到院里时,苏舟已经等了一会儿,老远见了钟攸,硬是忍住没跑,等人到跟前了,才正儿八经的鞠礼,“学生苏舟,新岁恭祝先生,春满桃李,吉祥如意。” 钟攸笑,抬手给了红纸包的银子,道:“讨喜讨喜。不才白鸥,承你吉言。” 苏舟脸一红,又转向时御,憋了半响,吐了一句:“六哥你就凑合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时御抛了他一锭红绸包的银子,道:“如意。” 一入屋,先给两位老人家道新年好,再给蒙辰也恭贺一番,最后是苏硕等诸位师兄弟。完了之后时御还要跟着师兄们,再对钟攸贺一番。 苏稻的压岁钱给苏娘子,时御又另备了脂粉妆匣、新缎布匹,谢谢苏娘子去年不辞辛苦的照料时寡妇。时寡妇的年礼是钟攸备的,苏娘子转手给了,又带回几件新衣。是时寡妇给时御做的,里边还有一套是专门给钟攸的。 苏舟带着苏稻只围着钟攸转。时御拎开了几次,这小子都没长记性。苏舟也奇怪,今日的先生虽看着没什么不同,人却不怎么爱走动。钟攸含了好几口甘草水,他嗓子还带着哑,每次都要尽力咳清再同人讲话。腿也酸楚,时御在后边不动声色的给他靠,钟攸只想叹人老了还禁不住折腾。再瞧时御,丝毫不见一晚亢奋的样子。 这么一直到下午才算散,钟攸紧束的领都在屋里热出汗,和时御一同出来的时候,苏硕还送了送,问了句:“先生昨个儿是不是未睡好?今日瞧着精神不大足。” 时御接了苏硕手上的东西,道:“教我学问呢。” “大过年的。”苏硕拍了他一掌,“也叫先生休息休息。” 时御应声:“今晚上就改数数。” 钟攸压着嗓轻咳一阵,苏硕就叫时御赶紧送先生回院。苏硕一走,钟攸就瞥了时御一眼,时御只笑。 路上来来往往的村人不少,见钟攸的都会互道声新年如意。两人快到院门口时,时御一眺眼,就看见直立门口的钟燮。 钟燮也看见了他。 两人目光打空中一触,钟燮就察觉出点东西。因这小子锐利不减,反倒更盛了些强欲之色。他往过来走几步,叫了声:“白鸥。” 时御停了步,余出距离。钟攸同钟燮走近,意外之间笑道:“如辰,站着久等了。” “不久。”钟燮还盯着时御,嘴里问钟攸,“时公子也住这儿?” 钟攸笑了笑,抬手请道:“先里边坐。”身挡了时御,只让钟燮目光落自己这里。 钟燮不动,道:“你退居山野,是为了个小子?” 钟攸收手笼袖,温声道:“如辰,我说里边坐。” 这声平淡,钟燮却听出他有点动怒。人稍平复,甩了袖,转身往里去。边上没人,钟攸回身,对时御道:“愣什么,我们也回家。”见时御过来,踮脚在他耳边道了声:“六哥,晚上咬轻点。” 时御没吭声,曲指刮了下他鼻尖。 主屋里就坐了钟燮和钟攸。钟攸给钟燮倒了茶,问道:“何时来的?” 钟燮靠椅上将这屋大致掠了一遍,看见那铺上就一床被,火气翻了个滚,又冒出来,他道:“不早,没看见别的。” 钟攸倒笑了,“这话讲得冲。” “若是别人瞧出来,你怎么办?”钟燮皱眉,“他这么个年纪,人又凌厉的跟把刀似的,不懂分寸,漏了痕迹,你这先生就是百口莫辩,说不清楚了。” “那不打紧。”钟攸搁了茶杯,也靠椅背上,反问道:“有什么不可说的?” 钟燮一滞,气道:“那是不是还得带给老师瞧瞧?” 钟攸笑意微敛,他道:“若是可以,我自是要的。时御我藏着还嫌得不够,还能叫他委屈吗。” 钟燮茶杯一置,呛声都卡在喉咙里,终究转了又转,变成艰涩:“是不是那回......” 两人间一静。 钟燮记得清楚,有一年春,他们在江塘。老太太给大哥钟鹤添了个暖床丫头,那会儿钟訾几个早就在外边尝过荤腥,不稀罕家里边添的人。但钟攸没有,他在钟家从来都与众不同。自打他被父亲领回家那一日起,就与众兄弟不同。父亲似乎记着他,却又总想不起来。他常年都待着府里最偏旧的院子里,守着他病怏怏的娘,甚少与其他人来往。老太太有十几个孙子,也记不得这一个。 钟訾几个惯会看眼色,年年来的钟燮碰不得,因为那是京都钟府里的嫡少爷。但钟攸什么都不是,他们就爱踩着他,看他一身直挺的傲骨怎么被磨在脚底下,低进泥巴里。 丫头钟鹤还没碰过,就被钟訾几个弄进了钟攸的屋。花街上讨的药,和水灌进钟攸嘴里,那门一合,外边尽是听着音的好事之徒。 但这事没能如愿。 等钟燮寻了钟鹤来时,大哥踹了门,他跟在后边看。丫头还是丫头,钟攸却蜷在角落里,一只瓷杯摔了□□片,一片一片划在掌心里,攥出血,陷进肉。 目光阴戾刻骨,狠的不像钟攸,像狼。 大哥直接将丫头打发去别庄子里了,虽然人还干净,但他这是为钟攸撑了腰。不仅敲了钟訾几人棍子,更是将钟攸带到父亲跟前,这名字才堂堂正正入了钟家的玉牌。 就这一回,钟燮却多少年都没忘过那一刻钟攸的眼。他从来都知道钟攸过得不如意,却仅仅是知道,他并不懂这背后还压抑着是个少年人的脊梁。 钟攸是不是断袖不好说,但他乐意这么讲给钟家人听。他从来都待人温温柔柔,不论男女,却永远都像是隔了一层。既不想越过去碰别人,也厌恶别人跳过来碰他。 钟燮不知道这个时御做了什么,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叫钟攸留在这儿挨一块。他和钟攸是好友,他是可惜钟攸的才,更是可惜钟攸本有了在钟家说话的劲,却又自己随手摔碎,转身就走。 难道钟攸这么些年走出来,就只是想离开家,做个山野先生? “不是。”钟攸掌心拢贴在茶杯,他眉眼温宁,已然不见那一次的狠绝。他道:“我就是好时御,没别的。” “你摔了玉牌。”钟燮垂眼,“......当年入的不易,如今却摔的轻易。” 钟攸看杯里的茶叶翻动,他道:“是摔的痛快。” 两人寂静,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钟燮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一种,他与白鸥已在两条路上的错觉。仿佛这些年的同愿与志向,都只剩他一个人尚在坚持。此刻明明就相对而坐,却又仿佛间隔千万里。 似乎从钟攸离开京都那一日起,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同道。 “留心昌乐侯。”钟燮念着这一句,不知自己还要说什么。他想叹息,又觉得疲累。 “......我就走了。”他喃喃着:“白鸥,再会。” 这一刻钟攸望来的目光里,仿佛有怜悯,又有无奈。他似乎也有没能说出来的话,但也只是闭上眼,轻声道:“再会,如辰。” 30 如辰 ?与此同时,京都里侯珂正在年会席上坐。自他往上,就是如今大岚年轻的帝王。那垂珠明耀,晃动间让人看不清神色,皇帝正听着晖阳侯萧禁禀叙这一年京卫司公务。 旁边的靖陲大将吉白樾为他满了酒,两人轻碰,他听着吉白樾低声道:“我归京就闻见了风声。” 侯珂面上波澜不惊,“陛下只是提了提。”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一动,他道:“那就有意思了。” “意思?”侯珂抿了酒,笑了笑,道:“开凿运河,贯穿南北,你当这其中要耗多少人力物力。靖陲近年才有起色,这么大的工程,银子打哪里来?” “南北既通,大苑商贸同样受益。敖云也得往这里边添一份,况且。”吉白樾望了眼侯珂后边坐着的钟鹤,道:“江塘还有个钟家。” “吉白将军啊。”侯珂轻轻摊手,“你就是让颜绝书再世,他也断然不敢接这档生意,何况如今一个钟家?你就是掏空了,也添不满运河的消耗。” “侯大人的意思?” “别。”侯珂索然无味的淡了神情,“这事我做不得主。陛下这几年渐渐有些劲头,看着是要做一番中兴伟业。” 但这“中兴”二字是简简单单就能干的吗?君不见崇泰年间起太上皇辛弈力挽颓势,江塘平定,靖陲繁商,看起来一派江山兴荣。可只有他们这群跟在身边的人才知道,里边还虚着点东西。复兴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这路才平,还没压实就想跑,只怕会跌得惨。 “都是看着陛下到如今的。”吉白樾难得安慰人,他道:“上边还有太上皇和平定王,乱不到哪里去。” 侯珂却彻底散了笑,他道:“这话休要再提。陛下这么急着运河一事,难保其中没有这话在作祟。吉白樾,如今是陛下的大岚,不是太上皇和平定王的大岚。陛下已经不是稚子,他念着过去的情分,叫我们这些老东西一声老师,是对太上皇尽孝。可自打太上皇退位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你我能左右的学生。” 太上皇和平定王既然把他当作亲儿子教起来,这些人既然记得当年的大小阎王,怎么就看不到如今这位已经得了真传,容不得人挑衅么?这话小时候提一提还成,搁在现在,那就是在挑拨上边的父子情。没有帝王甘愿曲于前人名下,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 吉白樾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温度也渐渐散了,他道:“运河这事是谁开的头?” 这一回侯珂反倒沉默了。 吉白樾叹声:“不必防备。这话不是我问的,是那位。”他在桌上划出四个字。 清流如许。 “劣徒。”侯珂一饮而尽,舒声道:“钟白鸥。” “这名耳熟。”吉白樾想了想,“那个‘闲云白鸥’?” “甚么闲云,盛名难副。”侯珂道:“白鸥先前出入过翰林院,左大人提了个‘兴民’的题。这孩子惯是肆意行事,当场对了篇南北通论。人多口杂,传进陛下耳朵里已多是夸大之词,偏偏合了陛下的心意,才出了这一遭。” 吉白樾道:“同是学生,又是兄弟。这个钟白鸥,与你这位钟元温,倒是行事两极。” “所向不同,道自不同。元温心里仰的是如许,白鸥......”侯珂叹了一声,又笑道:“也无怪他能合了陛下的意。” 钟鹤仰如许,志在刚正清律。钟攸却是自绘展图,望的是开创。这不正和陛下是一个念头吗? “不见其人。”吉白樾掠了遍席上,“未到么?” “啊。”侯珂道:“归野了。”见吉白樾一愣,他捋了捋胡须,“江湖不见,人早走了。” 吉白樾几瞬反应,竟笑出声。他倒着酒,又哈哈道:“厉害厉害。” “没了白鸥,还有元温,元温之后,还有如辰。”侯珂咂嘴,遗憾道:“老夫这一世,全带学生了。” “如辰又是谁?我还真未听闻过。” “他祖父你熟。” “谁?” 侯珂眼望另一头,吉白樾也望过去。豪门聚位,老贺大人之后,正坐着钟子鸣。吉白樾一讪,“竟是他家的小子。” “瞧不上?”侯珂慢吞吞:“在我看来,这个才了不得。” “哦?”吉白樾反笑,“能配得上你一句‘了不得’?” “你知道他一心学谁吗?”侯珂笑道:“你也熟。” 吉白樾略思索,“难不成还是如许?” “偏了。”侯珂也在桌上划了几个字,锋芒逼人的三个字,正是谢净生。他见吉白樾神色笑似非笑,也不解释,自己一笑而过。 话却是真。 “在下钟燮!”靠柱边坐着的人反复念着:“字如辰,京都人氏也。来青平,欲作蛟龙。”言罢自己先哈哈大笑,道:“错了,是欲当地头蛇。” 少臻拿脚踢了踢他背,道:“你挡着门了。” 钟燮叹气,酒味尽散。他脸贴着柱,道:“容我再坐坐。” “深更半夜。”少臻蹲他一边,“你不是瞧老友去了么?” 钟燮倏地转头,眸子清亮。他盯着少臻,两人这么着有些近,少臻能闻见他的酒味。他道:“我去作别。”又自个笑了笑,掺了点难过,又杂了些自嘲,他道:“自此之后我就是孑然一身了。” 少臻先转开头,道:“你回京都还有家。” “我不回。”钟燮猛地后倒下去,倒在地上,摊臂望着冷夜星河,他道:“回去就是龙入浅滩,将我牢牢拴在柱上,一言一行全凭别人做主。”他手指划在空中,“他们只要个钟家嫡孙,管我是谁,只要靠着门第,天下谁认得我?”他说着又笑起来,“谁认得钟如辰?” 他说完这一句,就掩了眼,再没动静。 少臻等了会儿,转头过去,“死了吗?” 钟燮扯了扯唇角,“死不得。” 少臻起身,“那就滚蛋。”他居高临下,“我要关门了。”钟燮露了点眸望着他,可这小鬼就是冷面冷心,他冷冷道:“滚蛋前拿钱来换玉佩。” “玉佩人人都求之不得,你不稀罕。” 少臻看着他,目光里有点可怜。 “钟如辰。”少臻道:“你真觉得这事算得上失意么?” 钟燮缓缓皱起眉。 少臻露了点笑,却比钟燮自嘲更教人难堪。他道:“做这等借酒耍疯的事儿不如一棍子敲死自己,既没愁事,也不劳烦别人。上一回我还当你有些硬气,如今再看也是我瞎得厉害。”他目光从钟燮的衣襟滑到靴子,道:“吃穿不愁,前途无忧,闲情万种,却偏要别人道一声可怜,那你是真可怜。” 钟燮在这目光中,竟生不出反驳。 少臻道:“天下不知钟如辰,怪不得别人。你往这儿来,说要做一番名堂。要饭的都知道得口饭该感恩戴德,你拿了家里的恩,受了朋友的惠,却还求别人单单记得你一个人,凭什么?”他笑了几声:“钟少爷,收拾收拾回家罢。您这儿想做地头蛇,我看不如家中雀。”合门前又探头道:“幸亏我不是你爹娘,不然早抽你了。” 说罢砰一声合了门,钟燮听着里边哐当的下了门闩,这小子就往楼上睡觉去了。 钟燮一骨碌爬起身,对着门呆了半响。他想喊几声,喉咙却又像卡住了。张开嘴什么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砸了拳门板,抵额在上边,胸口起伏,分不清是怒气,还是恼羞。 谁知上边的窗也开了,那小鬼冒了头出来,寒声道:“你好歹是个当官的,再扰人清梦,我就照脸揍。” 钟燮仰头看少臻,忽地道:“报个名字。” 少臻伏窗,“来日要治我罪吗?” 钟燮停滞,面上真现了点恼意,他道:“若要治罪,还用等到此时?” 少臻嘁声,没搭理他,直接关上了窗,上铺睡觉了。钟燮在下边喊了几声,他都一概不理,听着钟燮咬牙道了句。 “承蒙见解,多谢!来日再见,必不是这幅样子。” 少臻掀被蒙了头,心道关我屁事。 钟燮拍了把肩背上的灰,转身就走。他将这小子记得清楚,不知名字也要念在心口,以后要日日拿出来咀嚼一番,好教自己长个记性,也正个样子。可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那窗紧闭,毫不给脸。 次日榕漾出门,穿街往店里去。他路走一半,忽来个人挡了路,却不是来讹钱的。 “榕公子?” 榕漾拉紧领,慌忙退一步,摆手道:“不敢当。”他模糊看见那人衣衫整齐,粗略瞧着也不像坏人。 钟燮一路问过来,终于等到人了。倒也不唐突,只礼数周到的自表一番,然后问:“上一回得了人助,却一直不知名讳。说来惭愧,今儿赶不及,就来榕公子这问一问。这人叫什么?” 榕漾记得那玉佩来历,知他是当官的,稍稍放松了,道:“少臻。”又唯恐他还记着少臻是小贼,道:“少臻如今很自省,书也念得很好。” “少臻。”钟燮得了名,在心里边过了几遍,“从前诸事我皆不记得了。多谢榕公子,在下赶路,先行告辞。” 榕漾倒他走了都没看清人长什么样,到了店里少臻正站柜里边理账。榕漾悄悄道:“我方才在路上,遇着那,那个——”他一时记不起名。 少臻这会儿才学了算盘,拨得啪响,闻言点头,“钟如辰。” 榕漾意外,本忧心他被人记着,听了这声又放下心来,欢喜道:“你们这般熟。” 那算珠啪的脆声,少臻心里边的账就乱了。他皱眉,道:“不熟。”榕漾已经往后堂去,少臻不知怎地,又神差鬼使地追了句:“谁跟他熟!” 31 吃味 ?年后天更冷,钟攸不再出门,终日都在案前修订书院的章程。这书院仅有他一人,既是山长也是讲书。另外管干、司事、管书、司书、看守、门斗、斋夫等等诸位空缺,幸院小人少,暂时不急,日后可酌情增添。倒是书阁未满,还真需要来人去趟江塘与京都,将他在这两地的藏书携运回来。 钟攸还有些私银,加之蒙馆照应,长河镇划地,朴家添银,书院花销越不出线,他有底。但日后若要修书印版、盟结讲会,只怕会囊中羞涩。钟攸须再想想法子,虽说日子还早,但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未雨绸缪更安稳些。 钟攸这整理完思绪,那边时御还未回来。他回了趟石墙院,打扫积雪。钟攸心算时候也差不多了,却还是没见人归。 那边时御倒没出什么事,只是遇着隔壁的许婆娘,帮手将院墙塌处重理,耽搁了时辰。 “小六如今打先生那里住?” 许婆娘虽还有一子,但却是个欺男霸女的混账,一直在镇上赌馆里混迹,少有归家。时御应声,接了许婆娘端来的热水,道了声谢就喝了。 “相互有个照应,那倒也成。”许婆娘说着就愁道:“庆生这小兔崽子也不着家,如今兰生也跟着大了,我寻思着该许人家了,可这家里也没个人做主,我哪儿找人去?”又道:“这事提起来就顺不了气,我这怕是也撑不了几年。”她约是压久了,这会儿对着时御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吐出来,“村里边能干的都往镇上去,可我们这孤儿寡母,往镇里去怕人瞧不上我家兰生。可要是随便许个人,我又心疼。” 她跟时寡妇一个年纪,这会儿已经生了白发与皱纹,人也有些佝偻。拭泪的时候手抹过眼角,看得见手指粗糙,都是经年农活累积的痕迹。 时御站了会儿,待她将泪都拭尽了,才道:“馆里人多,苏嫂子最知好坏。您开春问问嫂子吧。” “那人都来回跑着,也不知定数。我,我委实放心不下。”许婆娘微停顿,待情绪稍褪后,问他,“小六如今也不急么?这成家大事,蒙先生可有催促?” 那里边有人站着,时御听见了音。他将方才挽起的袖折下来,这袖口贴在手腕,沿口舒服,是钟攸拿回衣裳后重拿针线压的。 他道:“我不娶亲。” 那目光太坦直无畏,倒让许婆娘惊了色,还未着急问声,时御就道:“这事改不了,我心下已定,婶子就不必多劝。我回头会与嫂子提一声,您记得去。这天不早了,我就归了。” 时御颔首,转身就出了门。他一出门,那早在门后的许兰生就匆匆跑出来,问她娘:“御哥可说什么了?” 许婆娘看她闺女殷殷切切的目光,话头一滞,就噎了嗓子,只掩面啜声:“娘没用。” 许兰生抓紧帕子,先红了眼眶,偏偏不肯认这个输,提了裙摆就追上去。 这时起了风,雪也抖飘了几瓣。这正值年华的女子胸腔赤忱,在追逐中乱了发,甚至匆匆掉了最喜爱的篦子。可她都顾不得了,她生性腼腆,从前见时御一次都要羞红脸半日,如今奔跑中,竟像是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勇敢。 时御走得挺快,已经离近溪头,能看见篱笆院里的烛亮。后边忽乱了脚步声,他听着一人喊他。 “御哥!” 时御停了步,半回了身。 许兰生泪都蓄在眼里,却没容它们掉下来。她攥紧帕子,在奔跑中喘息不定,她上前两步,紧紧盯着时御,颤声道:“我、我有话定要同你说一说。” 时御没动,他那双眼太深刻,其中什么都没有流露,却又像什么都已经道明。 他道:“天晚了。” 风夹了雪扑打,许兰生大胆又靠近几步。她头一次离时御这般近,也是头一次,敢望进时御的眼。她并不难看,生得花似的娇嫩,许婆娘自己积劳成枯木,却将姑娘捧在心窝里,长得亭亭玉立。 但纵然她有千万的娇千万的好。 时御都没有探究的念头,甚至没有容她再靠近的意思。他如今全身心都系在一人指尖,除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已经看不进其余的杏花娇柔。 许兰生颦眉,“御哥,你我相邻,多年总角......”她泪终究滚下来,她道:“我、我......” 时御偏头望了眼篱笆院,又转回空中雪花,对许兰生道:“相邻是情义。来日你红妆出嫁,许庆生未尽的礼,我来。”他终于看了眼许兰生,道:“担一声哥哥。” 话已至此,不必再问。 许兰生得了亲口的答,却应不了时御这样平静地目光。时御没有说恩断义绝的话,却让她觉得比这风还要冷漠。 他甚至连不娶的理由都不愿意讲给她。 许兰生垂眸,飞快的擦拭眼,匆匆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就跑离了原地。 时御哈了口气,白雾朦散。他正备抬步,就见那院门口模糊地立了个人。 时御过去,手在钟攸颊面贴了贴,道:“只须叫我一声就回来了,怎站在这里。” 先生缓缓笑了笑,道:“等一等总会回来的。”时御望他,他倒先回了身往院里去,道:“净手吃饭,再等该凉了。” 吃饭时先生话也不多,晚上时御收拾完上铺的时候,他都靠里边像是睡着了。时御吹了灯,贴过去,在黑暗里覆握了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先生?” 钟攸嗯了一声。 时御沉默,蹭着他后颈,低声道:“许婶......许婶给过我饭吃。”黑暗里时御没有闭眼,他静静道:“时亭舟才死的时候家里边没有米粮,许婶的男人还在,她就常给我些东西吃。后来她男人也死了,许庆生混赌馆欠了银子,她把家里边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却还惦记给我一口饭。”他贴着钟攸后颈,“你生气吗?” 钟攸也没闭眼。他静了会儿,才翻过身来,将时御脑袋抱进自己颈窝,慢声道:“不生气。我知道。” 两人这么着就像是耳鬓厮磨,让所有的话都仿佛成了两个人才听得见的悄悄话。这种感觉让时御觉得心安,钟攸手指顺着他蓬松的发,忽地在他耳边道:“早料到六哥这么讨人喜欢。” 钟攸平时不会喊六哥,他一向都是在快被时御折腾到晕厥时才会喊这话。还都是贴着时御的耳,咬着时御的坚硬,摩挲着时御的后腰,眯着眼呜呜咽咽的喊一声,直教时御腰眼发麻,非得再擒紧那软细的腰让他颤巍巍的多喊几声才肯作罢。 此刻他这么一喊,气氛就炙烫起来。 钟攸腿勾上时御的腰胯,脚尖滑过时御后腰到下臀,闷声笑道:“就是听着一声御哥,心想这称呼好,也想跟着叫一叫。六哥。”他贴着人,换了副斯文疏淡的语气,道:“上回让人非得说一句是我的时御,今儿要不要也来一句是我的六哥?” 时御连句废话也没有,翻身将他欺压在身下。 钟攸背贴着人,浑身乏力。他眼角通红,只觉得刚清洗完的腿还在抖。手腕被时御轻捏在指尖,给揉/着酸痛。钟攸觉得这么下去他嗓子好不了了,这会儿由着时御伺候,人半醒半睡。 “钟攸。”时御唤人,“攸儿。”他念着这个称呼,反倒像是得了趣,近在钟攸鬓边慵懒地低唤了好几声,道:“这只能我叫了。” “这个名儿。”钟攸笑,“还谁叫的出口。” “总听着他们白鸥白鸥的唤。”时御挑眉,“不舒坦。”钟攸捏了他指尖,他反倒像是被顺了毛。 钟攸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逐渐清醒了,他道:“如辰......如辰他有些不同。”他眼里的沉色凝重,都掩了黑暗里,他继续道:“他选了最不好走的路,偏揣着最赤诚的心。”钟攸静了静,忽地轻笑一声:“连如辰的陈醋也要吃吗?” 时御嗯声,“都吃。” 连同先生的老师、先生的江塘、先生的京都,还有将来先生的学生,这里边每个人每个看向钟攸的目光,时御都吃味。但在这其中也会生出隐晦地强欲,只想把钟攸圈在自己咫尺,不给这些人看一眼。他是如此的痴迷在钟攸的味道钟攸的手指钟攸的所有,并且微恼地沉溺其中。 钟攸笑,等到时御都快睡着的时候,拨了他的额发,悄声道:“我不也是。” 时御拥紧人,两人相抵,沉沉睡了。 翌日苏舟来看书,没留意手边,打翻了杯,他赶忙喊:“六哥六哥!快快快,帕子给我抛一下。这桌儿今天有点滑手!” 正喝茶的先生突然呛声,掩唇咳红了脸。他六哥拍了把他后脑勺,“多舌。” 苏舟不解,“我啥也没说啊。” 时御唇微弯,俯身用长指在桌沿划了一道,道:“是昨晚六哥没留意。” “啊?”苏舟抬书在桌上瞧了瞧,“你干什么了?” 时御没回话,钟攸望过来的时候苏舟都垂下头了,他看见时御对他念了名。 钟攸抽了书,噌地站起来,捏着书本对苏舟道:“阿舟。”他难见的快语速,“院里对文,走。” 苏舟应声,发现他六哥靠书架边挺愉悦的样子。 32 烟粟 ?余下的日子过得飞快,凛冬之后,春寒料峭。篱笆院的雪才化尽,时御就要出趟门。书院将开,书阁的藏书不足,时御要去趟江塘,将钟攸的藏书带回来。早去早归,钟攸交代了地方,给他备了好几件厚衫。苏硕冬后第一趟远货也在江塘,时御正同去。 时御一走,篱笆院就剩钟攸和苏舟,每日读书写字。钟攸原本以为时御来回不过半月,谁知直到三月春暖,人还未回。不仅时御,苏硕也一直耗在江塘。蒙馆来人送回了书,夹了封书信,只道江塘生意耽误,一切安好,却迟迟不见归期。 篱笆院里的桃枝新抽芽,书院就初迎学生了。这一日蒙辰亲来坐镇,镇衙门与村长诸人都到场。沧浪的牌匾高起,铭刻院训学规的怪石掀绸,钟攸秉执木,面诸生,同拜了业道先祖。 这才算是见了自己的学生。 榕漾眯着眼,小声道:“先生气韵好。”身边少臻没回话,他疑惑道:“少臻?” 少臻只觉这长河镇真是豆大的地方,他入了学都能遇着眼熟的人。这先生不就是上回给他梨子的那人吗?然而这还不算,他一转头,就能瞧见被捆成麻团的朴丞。 两人目光一对,少臻扯了扯唇角,露了个嘁的嘲讽。朴丞嘶声,下巴冲他扬了扬,意示这人别太横,以后大家都在同一个院里边,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间算账。 少臻没搭理他,只和榕漾道:“等下去斋舍,咱们住一处。” 榕漾道好,又道:“那是师兄吗?” 少臻也看见了钟攸身边跟着的那少年,浓眉大眼,端了小青衫,将先生的姿势学了三四分。 “是吧。”少臻只看了一眼。他除了榕漾,对这些同窗一概没有要打交道的意愿。一是麻烦,二是不必。长河镇就这么大,他从前干过什么事儿,只怕要被人说烂了。大家面上结交,心里边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相较之下,他宁可和朴丞这样的王八蛋干几架。 学生们自有蒙馆的人带着往斋舍去,钟攸还要与各位绅乡过场面。待谢的差不多了,才和蒙辰说上话。 “时六耽搁归程,实为无奈。”蒙辰将香点了,对上边拜了拜,道:“江塘生意起了点风浪。” “长河镇是好地方。”钟攸却答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蒙辰心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只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长河镇沿长河,在青平,连徐杭,背无翰,可谓是四通八达,只要有船,大岚腹地至南一众肥沃繁华之地都能来往。蒙辰在北阳军里功衔不低,否则也够不着侯珂那一块,他是跟过靖候打大苑的人。靖候又是太上皇的大哥,他在太上皇那里的情分不低,怎么就突然偏安一隅?要在这长河镇做个不露山水的蒙老先生? 时御只跑生意,已经沾过血。再往里去,钟攸已经猜到了点东西。 蒙辰上了香,背手道:“去年开春,徐杭边沿开了通海港口,先生是知道的。这港口一开,海商入境,徐杭没有钟家,各方底下错综复杂。别的不说,传了许多新玩意儿进来。这一回已经流入了江塘,只怕令尊也坐不住了。” 钟攸与他移步在日光下,四下通亮,不远处有人来往,却没人不识相地往过来打扰。 海商多来自海另一头,所谓的新玩意儿是指大岚过去没见过的东西。多是小物件,去年徐杭府州从海商手里得了个“玉琉窗”送上京都,这东西要真论起来,也不算多稀罕,因大岚早有琉璃制品。但此事一出,算是真正让海商入了大岚的眼。 “我大哥已入朝,钟家是不敢越过这条线。”钟攸淡淡,“父亲想要伸手,也需考虑值不值当。” 洪兴年有个颜绝书商盖大岚,垄断粮草在前,如今圣上断然不会容许商贾一家独大。钟家已经得了江塘,如若在妄想徐杭与海港,那如今朝廷给的通畅,能立刻作废。 蒙辰顿了步,他突然问道:“你可听说过‘烟粟’?” “未曾。”钟攸也停了脚步,“海商带入境的新粮?” 蒙辰道:“非粮食,而是消遣物。”他皱起眉,道:“此物据闻奇香无比,靠烟枪吸食。如今徐杭已经起了几家烟行,专供此物。其价甚高,只换黄金,不仅在富贾里经手,还传至府州官员。今年年关一过,已经入了一批到江塘。这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徐杭各商为争此物,已在年前斗了个天翻地覆。”他看向钟攸,“此刻在江塘,令尊已接了海商的枝,要做这生意。先生最清楚,圣上早有开凿运河的念头。此物一入钟家,只怕会贯穿大岚南北,直通靖陲,甚至大苑。” 长河是什么? 连同大岚三地富庶,号称大岚粮仓的直通渠道。江塘、青平、徐杭,三地繁华已久,钟家稳控长河水路,一旦得了此物独销,必定翻收暴利。钟攸前言说他父亲轻易不伸手,可那是在徐杭混乱毫无契机的前提下。 这是一跃成为大岚豪商的机会,只要有机会,试问天下商贾,谁能抗拒这般黄金暴利?如果顺利,江塘钟家就再也不仅仅是个江塘钟家,只怕必不会再如今日,屈于京都钟家之下。 “圣上雄心。”蒙辰眼中隐约忧虑,“先前不许钟家越界,那是怕养虎为患。可如今,运河缺钱在前,有了烟粟暴利,钟家未必没有一掷千金通运河的底气。圣上要运河,许给钟家一个皇商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要运河一通。” 如果按照这个设想,只要运河一通,钟家还有两条路。一是交烟粟,归江塘,继续稳坐水路。二是独霸烟粟,聚暴利,扩张运河运输,和朝廷斗个你死我活。 这第一条路......恐怕到了那个时候,已经不会作考虑。 钟攸却渐渐皱起眉,他道:“烟粟到底是何物?” 什么东西,能值黄金万千? “正是此物。”苏硕抖开绸,露出里边包压的一角,递给时御。 时御接了。一入手就是扑鼻香甜,东西却不过半指长,其貌不扬。时御指尖翻拨,道:“三十金?” “贵到要人命。”苏硕抽了杆烟枪抛过来,“说是靠这个吸食。”他咂嘴,“听这价,就是之前风靡京都的玉琉窗也比不得。这生意,高得吓人。” 时御还在打量烟粟,闻言道:“钟家已接了?” “只是接了海商去宅子里详谈。”苏硕坐在货上,对时御道:“外边已经传他们是拿定了,我却觉得这钟家老头在犹豫。” 正说着,外边的兄弟忽然推门冒了个头,对两人道:“正房那位‘元宝’往酒楼去了。” 钟家正房二子钟訾,江塘人称“钟元宝”,因他生得肥胖,并且偏爱黄金砸人。蒙辰让他们盯着钟家,除了是盯着烟粟走向,还因为年后这头一趟的兵器生意出了问题。 蒙馆明面接寻常货,但私底下真正走的是各个地方军营的兵器买卖。除了京都京卫司,大岚剩下所有军营器械,从永乐年起,销毁报废多少,新锻打上补多少,一切数目都压在蒙辰手里边记得清清楚楚。 蒙辰知道的清楚,就意味着,上边人也清楚。越过当今圣上,在山阴南绥山,自有人时刻把控天下军营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洞察秋毫。 年前蒙辰来江塘那一趟,是入手了批要给靖陲北阳军的新锻兵器,原样就是时御手里边的棱刺。数量不小,但苏硕年后来接东西,验货时察觉这东西锻打偷工减料,送去靖陲起码要折一半。后来一查,原来是锻造私行掺了钟家人,正是这个钟訾。 这东西要不了,必须重打。但钟訾不认这个理,他压了江塘出运船只,要苏硕再翻加钱。苏硕这些年跟在蒙辰后边,最不缺的就是牛脾气,他转头就截了钟訾手底下药铺的药材。棱刺不重锻,钟訾下边的药铺就得断货。可这药铺不比别的生意,需求着急。两方已经僵持在江塘来回过了几次场,一直没有谈拢。 时御没耐心了。 这兄弟说完,时御就将烟粟抛还给苏硕,“晚上回来再看这物。我去了,大哥。” 苏硕看着他侧脸轮廓冰凉,全然是办事时的模样,不知为何,又记起他在篱笆院里的笑容。 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 苏硕忽觉得难受。他与师父说着要他静心修性的话,却一次次容他出入在生意里。从前暗地里解决事情,都靠着时御的棱刺。后来时御已经漠然不惊,反倒让蒙辰隐约觉出不对。可时御已经陷了一半黑暗,他们才惊觉拉人。但这事,是轻易就能拉出来的吗? 苏硕操心他成亲,也是想他能得个知冷暖的人守着,再将时御渐淡出去,划到明面的生意上。可时御不知怎地,全然没有娶亲的意思,甚至连姑娘也不碰。 苏硕没当时御面叹息,只拍了他肩头,嘱咐道:“这人在钟家众多子弟中颇为得宠,你留着神,不要太过。” 时御嗯声,就去了。 钟訾最好人捧,故而每每厢阁吃酒,不论男女,都要将他通身夸个遍,说得好似天上神仙也比不得。钟訾听高兴了,就会抛金打赏,全凭兴致。 他今日喝高了,正是胡言乱语的时候。听着旁边人道了句:“钟大哥如今好本事,入了中书省,听闻还得了圣上的垂青,面了好几次圣呢!” 钟訾哼声,敲了敲桌沿,烂醉道:“那算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把他夸上天去!爹也当他是个宝。可在这,在这江塘,在这生意往来里,老子才钟家的顶梁!” 旁边人殷切称是,钟訾近几日因为药铺的事情正焦头烂额,被他爹训斥一通,正是有火无处发的时候。他哐当的起身,撞开桌椅,拉扯着一妓子,捏脸瞧了半响,一把将人推倒在中间,骂道:“贱/杂种!还生了双勾人的眼!”他狠呸一声,对那妓子道:“你起来,给爷行个鞠礼!”他凑近脸,冷笑道:“把笑给爷收干净!眼要狠,要绝!” 可这妓子岂敢对他狠?钟訾又呸一声,骂道:“不识相!”他踹着桌椅,“杂种如今都爬上了爷的头!”他踉跄的指着四下,嚷道:“听没听说过甚么闲云白鸥?那是家里的腌臜!下三滥的玩意儿!没得脸前连给爷舔鞋都不配!那是什么东西?逢年过节,府里边连座都没有的玩意儿!” 钟訾撞了椅子腿,没站稳摔下去,旁边吵嚷嚷的要扶,他抄了地上的瓷杯就砸,砸得狠,砸得怒,仿佛要出什么恶气。他伏地砸着,一遍遍骂道:“老子在江塘!为了生意没沾过一分好!如今走了个杂种,却要说老子不及!”他猛摔出碎片,“外边捡回来的东西,是不是老爷子的种那还不一定呢!”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传了钟攸两个字。 钟訾撑着地,要爬起身。谁知后边忽地一重,他浑身肥浪猛抖,人一个扑通就被踩在地上。踩着他的人俯身,碾着他颊面贴在碎渣里,像是听不见钟訾的惊怒嚷叫和一旁的惊呼慌乱。 那一双眼正是他要得又狠又绝。 33 有疑 ?酒楼清得迅速,等到钟訾酒醒回神,随从已然尽数被押。他脸上划了碎渣,正沾了血,人却并不惊慌失措。 “这位小兄弟。”钟訾抽疼着颊面,“咱们好歹底下还有生意,这么着不成吧?” 时御道:“贵方不见诚意,老爷子不便亲来,我自代劳。”他笑了笑,“您方才讲什么。” “醉语闲话。”钟訾还被踩在地上,他竟像是忽略那鞋底,反倒诚恳道:“先前迟迟不见贵馆主事人,咱们也不好细说。如今您既然来了,那咱们谈谈生意?那批铁刺儿好说,犯不着为了这点东西,伤了咱们后边的和气,您看?” 时御没移脚,他眼打碎发下边遮了影,那笑是笑了,却真没什么暖和春意。 他道:“您方才讲什么?” 钟訾一滞,讪笑道:“您认得我七弟?”又道:“我这人就是黄汤下肚一嘴贱。正是亲兄弟,哪有仇?这么着,甭管认不认得,都好说的。” 此人不傻,相反,他常年在钟家各房生意里边周旋,又与钟燮这种家族必要打交道。就算别人不给他好脸,只要所需,他都能笑靥如花的凑上去哄出热闹劲来。 当然。 若是对方提不了用处,他翻脸的时候也是无情无义的主。 眼下时御踩着他,而且踩得稳。没人拦下去,也没见时御惶惶,可猜是惯做这等事儿的人。遇着这种硬茬,钟訾装孙子绝不含糊。他得把人哄高兴了,自己起了身,留了命,再算账也不迟。 “不认得。”时御鞋尖别了他的脸,叫钟訾的眼露出来。“听着有意思。” 钟訾在时御目光里喘了几口气,胖身有点胸闷。他眼神机灵,不信这个“不认得”,嘴里却要说得自己实打实的信。道:“不是,就我这人嘴巴贱,有的没的说起来从来没分寸,您觉得有意思,那是给了天大的面儿。劳驾高抬贵脚,我给您好好道个歉?” 他不说清是为生意的事道歉,还是为嘴欠的事道歉,或是两者都有,只让人心下自猜,摸不清他到底想着哪一出。 时御道:“不急。” 他也不提是不急移脚,还是不急道歉。只将这人的眉眼仔仔细细地瞧了,却没看出半分先生的影子,两人丝毫不像是兄弟。钟攸在长河镇,不欲人知,时御便像是放过了前边的话。只道:“这些日子承蒙照顾,我怎么说也要道声谢。” 旁边的兄弟倒了酒递过来,时御拿了杯,道:“钟二少近日的药材铺热闹,该敬一杯。” 音方落,那杯口倾斜,酒水浇了钟訾一脸。钟訾笑容不减,连声道:“客气,客气。” 时御随指丢了杯,道:“既然喝了酒,想必是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钟家了得,这一月船只往来,竟跟封了口儿似的。” 钟訾眉一皱,先是露了错愕的神情,紧接着浮现恨色,怒道:“那是底下的东西不干事!这么大的动静,我竟不知道!耽搁了贵馆,该罚该罚!”又诚惶诚恐道:“今夜过了,我明一早就差人敲打下去。” 时御既不笑,也不语,只盯着他。 钟訾自若的赔上笑脸,“那铁刺的事儿,我与您说句实话。这生意才到我手里,家里边盯得紧,我又是头一回。怂人壮胆,又得了一帮腌臜东西的教唆,才弄着这么一出。可您也知道,我家里边不止我这么一个儿子,贵馆要我猛地重造这么一批上等货,我那点底就是掏空了也填不上。老爷子那边......”他恰到好处的现了点畏惧之色,“这才过了年,谁敢提这声?我这可是快愁白了头!也求贵馆高抬贵手,让我那几个寒陋的小药铺顺当的做下去。这重造是必须的,但这银子......”他干笑几声:“您在江塘待了时间,可听过烟粟?” 时御凝了目,听着他继续道:“如今这海商来了,正搁我家里谈着呢。您看,江塘若是定了,可不该往青平去?但我寻思着青平能吃得下这货的只有贵馆了。待这东西到手,翻了利,别说一批铁刺。”他悄声:“就是三十万的铁刺,都能锻得起。” 海商船上带了不少,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靠这东西入了大岚的场。但这东西真的值吗? 时御下午才摸过东西,这会儿是渐渐嗅出点不妥。他移了脚,只淡淡道:“先拿出东西。” 钟訾擦了把脸,“就等着您过目呢。” 时御料到这东西入了江塘,私底下必定还有黑货。但他没有料到,江塘竟已经有了私行。 这软榻横开,宝屏隔竖。这会儿天晚,人却不少。时御才到门口,已经看见里边的烟云袅袅。他不喜这味,故而由着钟訾进去,自个靠门边望。 只这一眼,便已经皱了眉。 那吞云吐雾的神态飘飘欲然,人虽在榻上横着,却又仿佛已飘忽在云上边。隔着薄烟看人的神色迷离,又隐约着癫狂。不仅如此,时御还听着人痴瘾的唤声,那覆骨勾缠的瘾念,令人头皮发麻。 钟訾显然不是头一次来,他打伙计那拿了烟枪,肥硕的身往榻沿一靠,浑身的疼痛都止了劲,尽数化在眉眼间梢的都是痴瘾。他得了劲,又缓了几口,才渐渐回到时御边上来。 “这东西贵,却贵的值。您不知道,只要过了头一回的劲,那就是忘忧药,极乐门,离不开的神仙儿物。”他抽了新杆,往时御这儿递了递,压低声音道:“您尝尝?” 时御目光垂烟杆上,抬指推了出去。 钟訾吐了烟,笑起来,“这是不打算和我走这一档生意了。”他扶了扶肚腩,笑道:“瞧着年轻,小兄弟。这都见了黑货,哪有再容你轻易脱身的理儿?” 私行里边有人掀了帘,宽口长刀的尖挑滑软的垂料,里边或坐或靠一群人,都面色不善的盯过来。 时御抬眼量了下钟訾,露了虎牙。 苏硕等到了深夜,听着外边传来打水声,开门一看,果然是时御,正抬了桶,浇了自己一头。 苏硕过去照他背上一掌,“这天还没到该冲凉的时候,你着什么急!” 时御脱了外衫,擦了把肩头。那血晕着凉水,渗人的透着布往外浸。苏硕一惊,时御碎发滴答着水,先开口道:“叫人收拾东西,明早船口一开,我们就回。” “那胖子动了手?”苏硕一狠,“他敢对你动手?” 时御揉着衣衫,唇线紧抿,他道:“下午那块东西揣好了,回去必须给师父,让他交给上边人。这东西断然碰不得。”他这会儿脑子里还是私行里边的情景,人忽然踹翻了木桶,撩抓了把碎发,有些烦躁道:“这东西会上瘾!” 苏硕猛地一愣,“什么上瘾?” “吸食上瘾。”时御倏地看向他,眸中沉漆,“吊着瘾,最终货头却在海商手里。不论是徐杭还是钟家,都是被一溜串的吊在这东西上。黄金暴利。”他冷色,“那是给海商的暴利。” 肩头的刀口血随意的擦,时御垂头冰凉,“江塘的私行已经起了,钟家如果要见货,必定要尝尝是什么东西。一旦过了瘾,就该是钟家要求着海商应货。大哥,如今不仅钟家,徐杭的混杂商势都掺在里边了。” 烟粟和私行的甜头已经有人趋之若狂,谁敢阻了这生意,徐杭也会硬成块铁板来反击。等不到他们细细探查,已经有人在这套里,之后的事情,不用海商教唆,就会有人自发往青平京都无翰德州甚至整个大岚的推行流通。 这东西不是黄金,它是能吊着人不断续金的毒物。这一条线原先看似是大岚南下诸商的博弈,如今不如说是海商的独享。 因为只有海商有货源。 苏硕还有诸多不明,但时御已经没有解释的打算。他要立刻回青平,这事不单单再是他们师兄弟能解决的事,恐怕纵向深进去,连蒙辰都要请示上边的意思。 又是什么人再供应海商?烟粟起初进入徐杭,为何没有人警觉问题?这等黄金天价之物,难道都没能引起府州探查? 不仅如此,更让时御忌惮的是。 江塘都起了私行,青平真的就如明面上说的,还未流入?京都,无翰,德州,襄兰,靖陲,真的没有吗? 钟家院里亮了灯火,钟訾被人抬回来的。他其余兄弟都抄了衣拥在一边静悄悄,只有他一个人哀声趴着。 那背后亮了条两指宽的刀口,上了药也浸了纱布,脸上几乎要看不出人样。他伏着身,呲牙求道:“爹!蒙馆过去可是在我们手底下求活的,如今这一趟,可是翻了天!连您也没往眼里放!” 正椅上端坐了个男人,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道了声:“打。” 那后边下人抬了棍棒就砸在钟訾身上,他皮开肉绽,疼得浑身肉抖,音都打了颤的求道:“爹!爹、非我、啊!”那血往外淌,他哆嗦道:“我错了!爹!我错了!” 可那人不闻不问,只当这空地,没这人。他去着茶浮沫,问边上一众儿子里边的一个,“阿煦。昨儿个先生讲得书你背会了吗?” 那最小的男孩儿眼睛不敢往钟訾那边瞧,盯着自己的鞋尖,在钟訾嚎啕声中小声道:“回爹,背、背会了。” 上边瓷沿轻合,那人不冷不热,道:“目无尊长。” 钟煦立刻抬头,望着他爹,带了点啜泣道:“背会、会了!” 他爹盯了他许久,盯的他啜泣都渐成了哽咽,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很,眼泪一个劲的掉。钟訾的哀鸣渐渐低下去,人要被打死似的。 钟留青盯了会儿小儿子,只皱眉。自从家里边走了一个孽障,为了填上着翰林院前的人选,他已经请了三四位有名望的先生来教小儿子。可谁知到了如今,也还胆小至极,见着他连话也说不清。 钟訾在那边被打得涕泗横流,他本就被时御收拾得狠,如今这一众棍棒下来,人已经要了半条命,只能哀着声,苦苦求。他娘在他一众兄弟后边捂着帕听得直掉眼泪,却不敢出一声。 钟留青突地道:“别叫了,噪。” 钟訾只得咬牙往肚里吞,竟真的不敢再出一声。 钟留青终于问了一声:“你带人往私行去干什么。” 钟訾咬着血,不敢撒谎,只道:“拉、拉拢蒙馆,同做做这生意。” 钟留青拇指上覆了个翡翠扳指,他转了转,淡笑道:“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要自立门户了。” 钟訾岂敢接这一声,只磕着头,只能含血喃着:“我错了!我错了......” 钟留青睨着他,看那血都染了地上,才道:“碰不得的东西就不要逞强,大人玩的生意,你急着抢什么。”他推了茶杯,道:“你还欠火候。” 钟訾已经神识不清,抵在地上像死了。钟留青瞧了会儿,道:“带回去好好养着。二公子要金贵,就给他好好贵着养。外边的生意,先交阿泽手里。” 人群里出了一人,恭身道:“是。” 钟訾想冷笑,可这泪已经被打出来了。他由着人抬起来,昏花的眼往钟留青那边看,又不敢露出怨色。 只这么一次,他这两年在江塘打理的生意,就尽数交给了钟泽,连犹豫都没有。 钟訾闭眼。 心道他在外边骂钟攸不是东西,可他自己,他们所有兄弟,在家里,在爹眼里,一样都不算什么东西。 34 学生 ?翌日,天阴雨绵。 船一离泊口,时御就隔着雨帘瞧见一人支伞在泊头,道:“不是钟訾。” 苏硕跟着望了过去,“钟留青心里边清楚,钟訾这一次办事不力,得罪了师父,老头岂能再容他出来?这个应该是钟訾兄弟。” 那人湖色缎面的袍压在深色长衣里,雨濛成纱,时御只堪堪能望见这人腰间坠这支短笛。那伞沿遮了脸,他看不清长相。 “兄弟。”时御活动了下带伤肩头,“钟留青儿子真多。” “钟家人丁兴旺。先不论旁系,单单就说钟留青这一支,他有八个儿子。”苏硕比划出了一个八,道:“不过与我们打过交道的只有钟訾。这个来接手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性,不要比钟訾难搞就成。” 时御怀里压着烟粟,他没接话,有些隐约地不妥。 蒙馆需要这批棱刺,但却不急,否则也不会连续耗在江塘这么久。所以用还没摸清门路的烟粟利益来拉拢蒙馆,不是个聪明法子。钟訾怎么就确定他们一定会做烟粟生意,谁给了他胆子把人往私行里带? “四少爷。”后边打伞的随从探头道:“人都走远了,这雨大风寒,药铺里的伙计备了热茶待您去。” 钟泽的脸打伞底下露了一侧,他道:“不忙。二哥今日可好些了?” “大夫说得养。”随从压声:“除了二少爷自己的人,别的院都只能在门口打听。” “情理之中。”钟泽缓缓笑了笑,“二哥得静养。”随从应声,撑着伞引人往轿子上去。钟泽临上轿前,对他道:“如今是我暂替二哥打理生意,诸如‘四少爷的铺子’这些话就不要说了。钟家底下行当无数,那都是父亲的东西。”他侧眸,“明白了吗?” 随从腰恭得更甚,敬畏道:“小的明白了。” 钟泽入帘,隔帘道:“先去锻造私行。蒙馆的铁刺重锻耽搁不得。” 随从应声,人抬着轿就往锻造私行去。路上雨湿路滑,轿子走得不快,随从却再未提及钟訾药铺一声。 书院笼在薄雾里,讲堂低檐跃珠,朴丞听着雨声滴答,有点困乏。堂上先生在讲课,他没见着上回的罗刹,也没敢放肆,只伏案上犯困。他原先在徐杭舅舅家是请过先生的,虽说人都被欺负走了,但书还是读了些,自觉起码要比这同堂的旁人厉害,故而并不怎么听。一直待散课,旁人都往厨房去,钟攸请了几位做饭伙计,这会儿该用饭了。 朴丞没熟人,镇上来的多听闻过他霸王名声,躲还来不及,谁还敢往他边上凑?朴丞也懒得和人挤,坐席上未动。直至人都走光了,他才盖书在脸上,后仰靠着假寐。 外边雨声清沙夹湿意,淋在耳里,让朴丞不讨厌。人将睡着时,他忽地听见雨中有人奔跑的声音。那人跑到了阶前,又像是唯恐惊扰了讲堂的气氛,故而缓了步,顺着阶往上来。 雨珠掉在少年露出袖口的手背,砰然渐碎成水星点,再顺着那长指,静静淌滑尽头。 朴丞盖着书看不见,只是听着雨声、低檐跃珠声,和来人的呼吸声,自想了这么一出。那人停在了阶上,朴丞抬手拉了书本,从空隙中窥望出去。 湿透的鸦青袖拢了一汪春雨,朴丞定了目光,瞧见了榕漾半身雨中,正仰头看雨。雨珠滑着鬓,滑着眉,滑着鼻,榕漾神色很愉悦,从朴丞这里望过去,他的眼就好似凝成的水。 书突然掉在地上,朴丞才惊觉自己已经直起了身。 榕漾听着声响转头望来,只能看见一团白糊的人影。他立刻缩回了身,连神情都收敛了,不安道:“对不住,惊扰了。”对方未回话,榕漾小心道:“斋舍的饭很好吃,你不去吗?” 朴丞拾起书,丢在案上,起身几步到榕漾跟前,凑脸在他咫尺,冷声道:“不认得了么。” 榕漾眯眼,只觉眼熟,这声音也不陌生,他退了一步,道:“认得的,朴......朴大少?年前你找过少臻。” “少,臻。”朴丞跟念了一遍,挑眉道:“他叫少臻啊。所谓臻者,至也。”他恶意道:“取得好名字,可不就是个钱财白至的偷儿。” 榕漾却皱眉认真道:“不是,是渐臻佳境。少臻如今很好。” “你说好就好。”朴丞冷笑,“从前被偷的人可就算过去了,往事不提?” 榕漾正色,“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少臻——” 朴丞靠门框,阻了榕漾的路,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榕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不辩论,只等榕漾说完了,才道:“你同小叫花子走得近,怎么就记不得老子长什么样?” 榕漾语结,突地就局促起来,他坑坑巴巴道:“我、我看不大清。” “奇了。”朴丞嗤声:“还真是瞎子。” 榕漾话一滞,捏紧了自己衣襟,对他道:“不是瞎子。”他的眼很澄澈,一望即底,这么凑近了看,真的就如同凝着的水。他眸子倒映着朴丞的脸,却没生气,只是道:“我看得清你长什么样子。” 朴丞咬了下舌尖,拉住要后退的榕漾,话还没出口,就听檐侧传来怒斥道:“你干什么!” 少臻一眼见他拉着榕漾不放,只当他趁没人为难榕漾。书本摔在侧颊,朴丞低骂了声,两人连句话也没对上,就在这门口动起手来。 榕漾拉人,在中间抬声道:“没事!没有为难!少臻!朴、朴丞!” 可朴丞挨了一拳,没找回去断然不会撒手。他不撒手,少臻更不会停。两人撞得门框发响,朴丞背后抵在框上撞得生疼,他脚踹开少臻,一肘击在少臻眉骨上。榕漾听着一声响,惊了一跳,可少臻立刻暴起反踹在朴丞小腹,拳头照他下巴上就是一下。 两个人在这里缠斗,本揣着书来讲堂准备习字的苏舟听声快步绕过来,正见榕漾被这两人挤撞下阶,一骨碌的滚下去,他也跟着吓了一跳,喝道:“住手!人滚下去了!” 榕漾是被朴丞踩着了脚,又被少臻后退给撞下去的。所幸人没事,就是手臂擦了伤,腕骨压得疼。苏舟翻过栏跃下阶,急匆匆的看人,见他擦伤也擦得狠,肘臂上破了皮掺血。他将人扶了,抬头对匆忙往下赶的两人沉声道:“院中条律不许私下斗殴,你们干什么?还伤及同窗,算什么汉子!” 晚上两人都没饭吃。 钟攸给榕漾擦了药,虽没动怒,却叫人不自觉的就小心翼翼起来。其余人归了斋舍,朴丞打檐下站着,外边还下着雨,他侧颊上带着伤。少臻脸上也青着,人靠门另一边站着。两个人中间隔了门,就像隔着长河似的,连个眼神都没交汇一下。 里边细细碎碎地传来先生温声问榕漾的话,大都听不太清。苏舟一手抱着纱布打着伞到檐下,收了伞搁边上靠着,将这两人看了看,面色不佳。 朴丞舔了唇角,心情也不好,他狠道:“看什么看。” 苏舟刚松开的伞差点又抄起来。他对朴丞头一回的印象就不好,如今将人打量了,硬是压了脾气学他六哥没吭声,转头对少臻道:“就是擦伤,先生上了药,七八日就好了。” “辛苦先生。”少臻抓了把眉上的青处,又道了句:“多谢师兄。” 苏舟往日在蒙馆都是叫别人师兄,如今终于听得了这么一声,不觉缓了神色,道:“先生心软,不会让人站一宿。你等等罢。” 苏舟一进门,朴丞就冷嘁了声。他摸着唇角,道:“瞧不出,马屁溜得挺好。有这个本事,你还偷什么东西。” 少臻脚下用力碾了碾泥渣,对他道:“朴丞是吧?嘴巴这么贱,没少讨到打吧。” 朴丞侧头,“老子现在就皮痒。” 少臻拿眼瞥他,漠声道:“孙子装什么爷,皮痒就自抽。” 朴丞一脚踹在木栏上,少臻冷冷。两人之间剑拔弩张,那门陡然就开了,钟攸笑了笑,道:“还聊在兴头上了。”他侧身让榕漾出来,递了伞去,道:“先归省心舍,路上有阿舟送你,不怕迷路。” 榕漾鞠身接了伞,道:“那他们......” 钟攸拍了榕漾的发顶,笑道:“不才同他们有话要说,先去罢。” 苏舟撑起了伞,等着榕漾。榕漾求情的话在里边都说了,这会儿将那两人看了个遍,犹豫半响,才去了。 钟攸见人走了,又站了会儿。这两人不知先生是怒是恼,立着身心下万种猜测,脸上都绷着冷色。钟攸捏着时辰,看外边已经黑了,雨也小了许多。 他道:“听着还没泄火,那就去雨里边跑几圈,路不长,从这到院口来回不到一里,等浇透了淋湿了火气淡了,再过来喝杯姜茶。”他面上温和,话音也不高,偏叫两个人绷紧了头皮,“动手的时候相当爷们,这会儿该好好收拾自个。别跑错地跑丢了,要是出了院门,外面黑灯瞎火的都是夜里行当,遇着什么东西,不才也鞭长莫及。去罢。” 言罢也不耽搁,转身就回了屋。 少臻本以为朴丞断然听不进话,谁知他束紧了外衫,真跑进雨里往院门去。少臻跟在后边,两个人相隔着雨,一个劲的跑。头一趟回来门没开,第二趟回来门还没开,第三趟、第四趟......夜里雨早停了,但没有灯笼,脚底下轻重不一,都踩了泥水,衫摆和鞋都脏兮兮的。两个人都喘了息,来回有些吃不消。 少臻跑着,喘息渐重。他听着前边的朴丞忽地停了步,脱了外衫摔地上,骂道:“老子有病。”他狠猝一口,“老子就是立刻回去睡觉,他又能怎样?” 少臻几步超了他,嘲讽道:“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朴大少娇贵。” 朴丞压着火,少臻已经跑了,他胸口起伏,踹了脚已经和在泥水里的外衫,又追上去。 “门在前边,你走啊。” “你脸挨着门框了。你管老子?” “说真的。”少臻倒过身,仰头以尽自己的蔑视,“你这么自称,你爹真没抽过你么?” “你脸不是挨着门框,是挨着长河。老子就是老子,怎么着?” 少臻的泥点甩朴丞身上,朴丞跟在后边就上脚。两个人又绊了一路,可先生的屋亮着灯,却依然没有开门。 夜里没有星,两个人渐渐不说话了,肚子赛着叫,喘息混乱。转过角,踩上石头路时朴丞右脚忽一抽,人就停下来了。 他没吭声,但抽得疼,人单脚蹦跳着往边上去。少臻回头看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边上就鬼鬼祟祟地冒出了榕漾的声音。 “我带了点馒头......你怎么了?” 朴丞都要跳跟前了,倏地听这一声音,惊得浑身毛都炸起来了。单脚一滑,人先栽地上去了。 苏舟叼着馒头从暗处探头出来看,除了榕漾,其余两个都肆意大笑。 朴丞咬着牙,拍开榕漾伸来的手,“毛病!怎地一直不出声!” 吓死老子了! 35 婚娶 ?夜雨方歇,钟攸提着只灯笼,在石子道上缓步走。到书阁后边没有绕过去,只站在栏边听了会儿。听见少年们挤在阶上坐着,就着馒头说话。 钟攸笑了笑,转身顺着来路,又慢慢摸索着回去了。 朴丞和少臻再回先生门前时,那灯已经熄了。用厨房里温着的姜茶驱了寒,再由苏舟带着,四人摸回省心舍,一觉不提。 次日讲堂上课,朴丞难得没犯困,将先生看了又看,也没见先生再提昨日之事。他什么骂也没挨,反倒心下揣测,老实了几天。少臻则是愈发恭敬,将字练得好,书读得也认真。 只说几日后,书院休了一日。钟攸去镇上,留心让裁缝铺按着时御的身量做了几件夏衫。他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正见街头吵闹,有妇人啼哭声。 好不巧的是,那干瘦佝偻的妇人,正是许家婶子。 许庆生在赌馆里混的早忘了爹娘,只他手气一向不好,年后输了又输,不仅将自己那点钱银赔了个光,连带着莲蹄村那小院子,也一并抵掉了。可这依然没填上他欠的空缺,这混账东西思来想去,见他亲妹妹正是娇俏可人,便动了心思,要往花街上送。 许兰生是许婶子的命根,她抱着闺女又求又骂哭了这一路,也没能阻着人被拉到镇上来。这会儿正拖着许庆生的腿,哭得肝肠寸断。 她半生都在地里勤恳,没短着儿女一口饭,如今到了这个年纪,竟需要跪着乞求。她死死拖着许庆生,手指扒拽着许兰生的裙袖,哽咽着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生!我必不会容你送了她!有种的你自去撅腚卖个痛快!要别人替身算什么东西!你这下地狱该滚刀山的畜生!你、你!”她喘不上气的断续啜泣道:“你松开......” “老泼皮!”许庆生踹着他老母,面目狰狞,拖着许兰生像是拖住了他全部的银子。“她值几个钱?又不是大户人家里的金贵小姐,就是泥巴地里野的麻雀山鸡。你留着要怎样,你还想留着她攀甚么枝?”他狞笑:“得了人家时六瞧一眼,两人指不定早就通了底,如今还摆什么烈女样?我虽不着家,你们真当我不知道!” 许兰生本掩面低泣,闻了这一声,抬手照她哥哥肩头胸口疯狂扇打着,失声呜咽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活该由人作践,你这样,你也敢作践别人!” 许庆生翻手给她一巴掌,打得她发鬓散乱,颊面通红。他骂道:“你若没做这亏心事,你急什么?娼妇婊/子也不这么作劲!你好好说,你敢站着好好说一说,你怎么勾着时六与他私底下百般混迹!他娘是个什么样?就那么一截墙,来回弄个八/九次谁也不知道!” 钟攸手才抬起来,那边先冲出一人,不知从谁家摊子上拾了根扁担,对着许庆生后脑勺就是一顿砸,呛声怒骂道:“老娘砸死你这作死玩意儿!下三滥的东西也敢编排时御!你好大的狗胆!来啊!对着老娘好好说一说,怎么弄得个七八次!你要是说得不好不中听,老娘今日就在这儿替你老母教你做做人!” 许庆生被砸得后脑磕血,抱头跳脚,打掉那扁担,回骂道:“毒寡妇!我还未找你家算账!时六这么作践我妹妹,也没见着他八抬大轿来给娶回去!你们时家什么东西!今日你不给钱,我就抖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这人不仅厚颜无耻,并且心思转得飞快。既然拉去花街卖不得几个钱,不如就让时寡妇掏银子带回去。 时寡妇冷哼,拽了许兰生过去,道:“老娘就是要下聘礼,也到不了你手里!” “你说的!”许庆生拽了许兰生另一只胳膊,“这可是你说的!聘礼!拿出来!” “我呸!”时寡妇猝他一脸。 许庆生还要跳脚,谁知后领被人一拽,紧接着闷头就是一扁担。这一下是时寡妇比不得的,砸得他眼前昏花,竟一时间止了声。 先生撸了一只袖子,露着藕白的臂,拖着那扁担,丢在一旁,接着上前一步,人还带着笑呢,就是桃花眼尽里萧肃凌厉。 “这还是青天白日。大岚崇泰三年明令严罚贩卖女子者,早在洪兴年连皇亲国戚都不敢动这心思,你敢卖她?你敢。好啊,按律当押!” 许庆生退一步,咽了唾液,要驳声。可是钟攸又近一步,那双眼盯着人叫人畏惧,他再次退后,气势已经软了。 “打骂老母,贩卖亲妹,当街斗殴,你当自己成了什么,长河镇的天,还是长河镇的法?”钟攸本平缓的音一抬,断声道:“你好大的胆!如今圣上肃律治国,你胆敢目无王法,今我只要往衙门前站一站,今夜阎王就能来拿人。你信不信,你敢不敢?” 许庆生怎知皇帝长什么样下什么令,又怎知什么年朝廷颁了什么法。但他在赌馆里混,的的确确听过花街如今不敢光明正大的要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仅软了气势,还怕了钟攸盯人。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账,如今压不过去,只得死皮赖脸的不认账。 “你说甚么。”许庆生声小了几分,“这是我亲妹子!你哪只耳朵听着人要卖她?”他说着瞪向许婶子,弯腰推开人挣出腿,絮絮叨叨地念着些话,边回头说着咱们等着,边溜进人群里跑了。 先生垂了袖,理得整整齐齐,往时寡妇那边看了眼,恢复如常。 “夫人。”他兴致不高,只打了招呼,道:“将许姑娘带回院里去,这街头人来人往,教人盯着也不舒服。” 许婶子歪在地上哽咽道谢,谢完钟攸又谢时寡妇。钟攸到底不放心,送了人过去。到时寡妇院里,苏娘子见着了,先大惊失色,赶忙拉着许兰生往屋里去,给打水擦脸。 钟攸没进屋,只在院里站了。时寡妇往外来,犹豫一二,还是到他跟前。 “先生......” “您叫名字吧。”钟攸淡声:“站这儿谁都能叫先生,但您不成。我挨着时御,越不得礼叫娘,就叫声夫人。先生这称呼委实不像话,您喊名字。” 时寡妇是有话要说的,但因钟攸这么一声,反倒不好说了。她沉默的时候裙都被掐皱了,钟攸猜到她要说什么,也不吭声,只等着。 时寡妇咬了唇,垂头道:“......时御还没回来呢。”她有点怕这位先生,没如寻常一鼓作气势如虎什么都敢讲,只是小心的,试探着道:“我知时御不想娶亲。就是这兰生不大一样。他们打小就有的情谊,又有许婆娘那一层,时御,时御不喜欢我是知道的,但娶回来,娶回来也算救一救她。先......你人好,又是——” “这事。”钟攸对她笑了笑,“这事您对我说,是觉得我说得算?” 时寡妇突然抬头,盯着他的眼里有些委屈和难堪,她道:“时御听你的。” “那成。”钟攸微仰头,正见这树桠上垂了新叶,“既然我说得算,那就是不成。” 时寡妇也许料到他会拒绝,却没能料到他会拒绝的如此果断。钟攸打头一天到长河镇,就被人称好说话。但这所谓的“好说话”,全然是因为无关紧要,不必执着的事情。如今搁在时御的名字下边,就一叶新芽要抽条,那也得看钟攸乐不乐意。 午后的日头照人,时寡妇再也没说一句话。 许庆生因没得着钱,被赌馆人一顿毒打。头被压进污桶里,喝了几口尿水,伏地上呕得酸水都出来了。他哭得畏畏缩缩,道:“还,这钱我一定给爷爷还。求爷爷再宽限几日,容我找一找,求——” 人被拖拎起来,结实的手臂捏着他后颈,如同捏着只鸡崽子。那人冷笑着用匕首拍了拍他颊面,道:“日子给了你不少,你一个铜板都没拿出来。觉得爷爷好说话是不是?” 许庆生躲着刀口,夹紧腿憋着尿意,扒着人袖口,哭道:“最后这一回,真的就最后这一回。” “成。”对方竟应了声。 许庆生如同大赦,又倏地升起害怕,缩着手脚,不等他说话,对方先按了他在污水横流的脏地上,扒开袖子,将五指露出来。那匕首在狭窄的巷里是唯一的亮,离开了他的颊面,贴在了食指边。 对方道:“爷爷得了新东西,要叫你先尝一尝。听说是神仙极乐的东西,这么着,切你一根手指,不仅给你尝,还将咱们这账往后推几日。好不好?”这人笑道:“瞧我这软心肠!” 许庆生挣扎起来,疯狂的抽动手臂,后边有人压着他的背,他的腿,他惊恐地连音都变了调,他道:“爷爷!求求你!爷爷——” 后边人勒住了他的嘴,他手扑打着躲闪,被狠拽着拉开,食指分隔。这人舔了舔刀口,照着下边就扎下去! 压在喉咙里的痛叫让许庆生青筋暴起,他膝头擦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污桶被撞翻,浑身脏臭,直待他无力地垂下头,后边人才松开了他。 他伏在地上,被人踹了几脚。匕首在他衣上擦干净,这人翻过他。有人早点了烟枪,塞进他嘴里。 “抽。”这人拍着他脸颊,“快抽。” 许庆生眼泪混杂着尿水,在干呕中颤抖着吸。他起初胃里恶心,被逼着吸了不少,头脑发晕,手指因为疼痛也不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 人渐渐缓过了恶心劲,有些滋味了。 36 石现 ?钟攸才归家,船就回了长河镇。时御卸了杂货,和苏硕一同回馆。蒙辰久候,三人入了院,待钟家锻造纷事之后,时御拿出了那块烟粟。 蒙辰并不喜这香,甜腻地令人想起草原上冰凉的蛇。他只是嗅了嗅,便搁在了桌上。 “据那日钟訾的反应来看,烟粟私行不是钟家一方独设,还有其他人分管。”苏硕顿了顿,“极有可能是徐杭人。” “只怕货源价也不低。”蒙辰手指拨着这烟粟,道:“你说这东西能上瘾?” 苏硕应声,“小六亲眼见着了,不仅如此,回来路上我们左右打听。从徐杭那边回来的人都提过此物易使人形销骨立。” “若非亲眼所见,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形销骨立。”蒙辰神色渐沉,他道:“海商还在江塘?” “一直未曾露面。”苏硕犹豫道:“小六猜,烟粟怕已经流入长河沿岸的府州,海商不退,是意在通过钟家船,亲往各地。” “烟粟。”蒙辰踱步,念着:“海商自停港入岚那一日起,向来都是小心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怎么突然一改前风,要让烟粟急入大岚?”他目光再次落回烟粟上,“此物到底,有何用处。” 时御没留宿蒙馆,交了烟粟就往家去。归时已晚,人站在篱笆院外时,那灯火还亮着暖。 钟攸已经沐浴过,正散发披衣在书架前。他笔勾书页,看着哪些书需腾去书阁。门被人敲响,他原先以为是学生,直至门开,门外人一个深蹲,将他直接抱膝扛起来。 时御后背抵上门,埋脸在钟攸的腰腹上,深深呼吸,压着音道:“先生。”他叫着:“攸儿,我回家了。” 钟攸愣过之后使劲揉着他的脑袋,道:“这归得晚,吃了吗?灶上还备着饭。”又捏到他肩头,用了些力,轻声道:“怎地瘦了这么多。” 时御闷在他腰上,紧了紧手臂。钟攸由他抱着,指尖细捋在他发上,又轻声问了些路上吃住。时御都答了,他猛地颠了颠钟攸,仰着的眸子像是深陷了整个星海。 “怎变轻了。”他低声喃着:“是想我的缘故吗。” 钟攸扶了他脑袋,垂头接近那唇,啊了一声哑声道:“想的要命。” 时御的唇有点干涩,钟攸的唇带着茶味苦香。触在一起,原先只是轻轻地碰了又碰。钟攸抚拨开他的碎发,摩挲在指腹,再次哑声道:“阿御回家啦。” 时御嗯声,抬高了头,由先生一点一点的加深吻。他抱着人,终于觉得一路空荡的地方被填满,溢出的暖意温了他手脚。他闭眸靠着门,任由青柠味笼罩,苦香润舌,一身锋芒尽敛收归鞘,落了个宁静馨安。 最终时御也没顾得上吃饭,他一路赶回来,在蒙馆也没歇脚。人才伏了床,就圈着钟攸,回了几声话,睡了过去。 什么江塘软榻,什么船中卧垫。 都不如靠着先生,睡一场好觉。 翌日时御醒来,没摸着人。他一骨碌起身,扒着凌乱的发,翻身下床迅速穿衣洗漱,开门去厨房,也只有热粥和包子。他才醒,人还半懵,竟一时间不知怎地,呆在原地,有点委屈。直到书院里边穿了念书声,他才惊想起先生如今是要讲课了。 朴丞本在案上摆弄着书本,边瞧着窗外莺燕跃枝,边听着钟攸讲书。他身不直,腿也半曲着浪荡。谁知看着看着,忽见枝下站了个人,墨衫挺括,直直望着讲堂。 他腰倏地挺起来,腿也规规矩矩的放下去,坐得板正,眼盯在书页上,陡然变成个好学生了。 夭寿! 他在心里咆哮着:这不是那日凶神恶煞的罗刹么?这怎么又到书院里边来了!他干什么,莫非也是学生? 一想此人也许会坐进讲堂里边,就挨着几个位,随时能见着......他腰就一阵酸痛疲懒。他想着,管他呢,他还能再打我不成?可这么想了好几遍,也没敢再歪身坐。 朴丞烦躁地翻着页,钟攸正打他身边过,垂眸见他翻过了,只俯身道:“过了。”又指给他,“留神。”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罗刹的目光就从朴丞脸上划过去,像是把刀,又像是把钩,叫朴丞如坐针毡。 时御负了手,先将这几个小子挨个看了,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边却挨个给脑门上贴了“麻烦”两个字。尤其是朴丞,这小子他记得,上回就言辞浪荡,眼睛尽往先生身上去,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还叫钟攸俯身离得那么近。 钟攸今日讲得不多,讲堂散得早。午时稍休,午后就是蹴鞠与书阁读书两件事情。朴丞没多留,抄了后门就走。他以往都会在讲堂多留一阵,今日走得快,反倒让旁人惊奇。 正赶上苏舟、榕漾,少臻三人去吃饭,苏舟见他擦身,先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少臻道:“火烧屁股似的。” 榕漾拉了他衣角,道:“早去也不成,炖肉都是压着刻点出锅。你同我们一块,正赶上。” 朴丞想说老子才不稀罕,可话到了嘴边,见榕漾满眼期待,又咽了回去,勉强道:“噢。” “噢甚。”少臻夺了榕漾拉着他的手,“此子向来眼高于顶,心里边肯定不稀罕。” 朴丞嘶声,拽了榕漾的胳膊,“你怎么容忍此人到如今?老子见一回想揍一回。”又对少臻道:“松手,他先拉老子的。” 少臻牙疼,“你是不认得路还是没离过娘,非得人牵着走,毛病。” “诶。”苏舟插了身进来,将两人肩头揽了,只道:“上回不是挺好的吗?虽不是什么一笑泯恩仇,但也不至于见面就要你死我活。况且这个抢肉关头,都是亲兄弟啊。” 榕漾只得两边都拉了衣角,安抚道:“是了是了,肉要出锅了。”他对朴丞道:“真的很好吃。” 朴丞原本一腔呛声,尽数变成了,“......走。”他走了几步,又浑身难受起来,心道这小瞎子没吃过好东西,对个炖肉也大惊小怪,自己理他作甚! 结果直到吃完肉也没想出这到底是为甚。 下午蹴鞠,往日都是先生陪着颠几个花哨,再交给朴丞和苏舟做彩头。谁知今日罗刹在边上,朴丞的鞠在脚底下滚了又滚,也没敢横踢出去。 晚上回省心舍,榕漾对他咬耳朵,问道:“你是不是怕六哥?” “怕?”朴丞皱眉,“六哥谁啊。” 榕漾眯眼道:“就是时御呀,今日和先生讲话的人,是师兄的六哥。” “......老子。”朴丞挺直胸,对榕漾咬牙道:“老子才不怕!”见榕漾哦了一声,他又有点虚,偏不想对这小瞎子露怯,又拉了人的后领,反复道:“老子不怕!你再提,我就拔了你的牙!” 榕漾惊恐又困惑的捂了嘴,问他:“为什么要拔我的牙?”又道:“是因为你真的很怕吗?” 朴丞滞声,捏了他脸颊威胁道:“闭嘴!” 后边少臻抄手就是一书扣朴丞脑袋上,喝道:“你才闭嘴!”他正写着明日的文章,被朴丞吵得烦。 “老子——”朴丞要回头,那天天都在吃吃吃的师兄正入门,塞了块年糕给榕漾。朴丞立刻忘了回头,捏着榕漾鼓鼓囊囊的脸蛋,对苏舟怒道:“你给他吃了什么!”又嫌弃道:“你上茅厕没净手!” 苏舟抬手枕后边,风轻云淡道:“朴丞啊,这人,就是要不拘小节方能成——” 少臻砸书,“吵死了!”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提。 那边钟攸和时御往家去,几步路,因天晚没人,就走得慢。时御牵着先生,走了半响,忽地道:“钟訾是先生什么人。” 钟攸正努力看着脚下,闻声随口道:“隔壁住的人。”出口了又想了想,“不熟,算是兄弟。他本与他娘住我院子隔壁,挨着大哥。因父亲喜欢,后来就搬到前边去,挨着父亲的院子。”他说这笑了笑,“府里边就这样,父亲看重谁,边上就住谁。这么些年数下来,住得最多的竟是如辰。” 时御嗯了声,才缓慢道:“......我打他了。” 钟攸步一顿,竟没反应过来,他愣了几瞬,才笑起来,道:“怎么想着打他了?” “遇着了。”时御没提因为什么事,只道:“他带我去了烟粟私行,碰过这东西。但想来算不上管事。” “你看江塘钟家。”钟攸伸出一只手,三指分离,他道:“看似是三房分制,实际是一人独掌。”那三指合并起来,一只手拢紧,道:“父亲才是钟家的口,钟家的眼,钟家的心。”钟攸笑意淡了,他道:“烟粟,黄金为价。私下流通暂且不知,起码明面上,止在江塘,与其说只有钟家能给它通畅长河沿岸的保护符,不如说只有钟留青这个人给能它。然而父亲处事,向来厌恶由人掌控。海商要与他谈生意,须得把腰恭下去,否则他必定,要压倒人跪下为止。此次你与苏大哥停滞江塘,正显钟家水路的厉害。海商能暗通流入烟粟,那是钟家睁一眼闭一眼,给大家留个脸面。可如果烟粟货源要拿捏在别人的手里。” 钟攸顿了半响,在夜色中轻舒一口气。 “不知京都如何动作,但很快,南下诸商是一定要为烟粟过招。就你此行而观,父亲是要带钟家争一争。” 但是争一争什么? 绝不仅仅是烟粟货源,只怕还有运河开凿的最后定断。 37 暗礁 ?正如钟攸所言,天方入四月,徐杭诸商先经了场动荡。原本畅通内陆的货流堵塞,除了钟家,竟谁也越不过长河。腹地青平、无翰首当其冲,各个行当都被掐住了咽喉,一时间众货告急,惊起愤声。但这一次,江塘钟家一改顺从之态,是铁定主意,要控徐杭众商在手。 依照当今陛下的心思,本是断然容不得这种僭越。然而朝廷一直毫不动作,亦如蒙辰猜测的,皇帝也盯住了烟粟暴利,需要靠江塘钟家这只虎,先口夺食。 钟鹤率先上奏,力求驳压下江塘钟家,言尽养虎实乃下下策,然而皇帝未应。紧接着昌乐侯接奏,同样进言强压商贾,然而皇帝依旧未应。 朴丞几个下了学,就见书院门口停了顶轿子。旁人看不出,可朴丞抄了手臂,道:“先生的贵客来了。” 苏舟眼力好,却也没看出这轿子有什么尊贵之处。朴丞冷哼,仰头点了那轿子,道:“木都是好木,缎面压得色深,可料子却是极贵的料子。这来人明明是个金贵的,偏要装成一副穷酸样,可见其人虚伪至极。” “你连人面也未见,就如此定论,难不成还要教人夸一句厉害。”少臻夹着书,也跟着望了两眼,没放在心上,只催促道:“快些走,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挨不着我们几个事。” 榕漾看不清,自是插不上话。朴丞也不做回事,四人闲谈着就往厨房去。 但朴丞说得没错,来者确实是钟攸的贵客,还是个稀罕地贵客。 “怎找到此处的。”钟攸带人往院中房屋去,两人正走过桃枝下边,这人弯了些腰,露出脸来。正是周璞。 “侥幸。”周璞依旧是一派儒雅作风,全然看不出监察御史的凌厉,他道:“从如辰那打听出来的。”人又笑笑,“可费了我几坛好酒。” 两人俱笑,周璞眺目东山,念道:“你这地倒是清净,依山傍水,村歌农色。京都比不得。” 钟攸垂眸温笑,听着周璞道:“年前惊动的案子,我也瞧了。正寻思如辰何时来的执金令,又想你在这里,倒不奇怪了。” “这令也不止我一人。”钟攸抬首,与他同站在阴凉处,道:“留着无用,如辰多是能用上。” “可他那不怕死的劲头。”周璞摇头叹道:“还真让人提心吊胆。” “无妨。”钟攸眼中微沉,“钟老担得住。” 周璞转头来看他,“你当突然离京,我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因为钟老?” “一半一半。”钟攸笑,“还是我自己疲懒,背不起凌云壮志。” 周璞正色,“这就言重了。你是什么脾性,我们还能不知?钟老他向来奉着稳字行事,只是如今京中门阀林立,老人家也难免会草木皆兵。如辰知道吗?”见钟攸不答,他便长叹道:“那就是不知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居中间,是说还是不说?你瞒着他,来日他自己知道了,心下定会愧疚个千百次。” 钟攸忽地竖了一根手指,他眼半阖,淡淡道:“那就让他永远不知道。” 周璞一愣,皱眉道:“......难不成还有隐情?钟子鸣自负前辈,向来不愿与我们这一众为难,他到底为何要独独对着你,如此发难?” 钟攸哈哈道:“谁知道呢。” 闲云白鸥,他退出京都之时,正是名头乘风陡立之时。要说其中没缘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谁家的好儿郎,没有个凌云志?然而缘故是个什么缘故,就是周璞,也不甚详知。事到如今,只怕唯有钟子鸣与钟攸,是最明白的。 钟攸没在这话上停,他看见时御的身形,先露了笑意,对周璞道:“留下来用饭,我家猎来的山鸡,正好做炖个番薯,让你尝尝野味。” 这个“我家”很有意味。周璞望见那年轻人,那年轻人也望过来,却不是看他,而是先落在钟攸身上。 周璞微怔之下竟笑了笑,低语道:“还真是......” 周璞不比钟燮,他不是钟攸的总角,他只是钟攸京中相识的朋友。一顿饭主宾皆欢,周璞提及了些从前上学的趣事,倒让时御侧耳听了很久。人走时钟攸相送,临上轿子时,周璞低声道:“年前那案子我也瞧了,想必昌乐侯会加以责难。”他揣测着钟攸的神色,问道:“还是已经来过了?” 钟攸道:“是来过了,但迟迟不见后续。” “前些日子见他已经收拾府邸,想必入无翰的日子提前了。他去了无翰,可就挨在了青平边上,离此地不远,你须留心。” “我当留心。”钟攸含笑,“路上当心。” 周璞颔首,上轿便去了。 钟攸看着轿子远了,正逢朴丞颠着鞠经过,他探头瞧了人走,难得多嘴一句:“那是京里边来的官吧。” 这小子眼力不错,钟攸反倒问他:“怎么就是京里来的?” 朴丞抱起鞠,闻言指了指自己,“老子——”他见钟攸看着自己,咽了老子,改成:“我在徐杭待得久,官见了不少。南下府州的官稀罕架子阔气,只有京都的官,才讲究看起来要清苦穷酸。” 钟攸不禁笑了,只问他:“那你喜欢哪一个?” 朴丞愣了愣,挺直了胸口,稳声道:“北阳,北阳军就不这样。”他抱着鞠像揣着把刀,挺着的胸口像揣着个向往,他道:“做文官有什么好,虚里来往。我就喜欢靖陲。”他露了笑,眉间桀骜难驯,“老子将来要去靖陲做将军!” 钟攸正转身的步一顿,回眸将这小子正看了,道:“倒也合适。” 这小子一身毛刺棱突,该好好打磨,指不定将来就是把锋芒毕露的好刀呢? 时御洗着碗,钟攸入了屋看了一会儿。正逢午后,外边小子们蹴鞠喊声,没人留意厨房。钟攸丢了颗糖压嘴里,在时御边上发呆。 他道:“阿御。” 时御偏头过去,钟攸舌尖抵着糖,似乎在想事情。时御问道:“嗯?” 钟攸舌尖被糖角划痛,他道:“上回的杀手埋在东山?” 时御抹净碟上的水,随即问道:“怎么了?” 钟攸道:“我觉得不大像是昌乐侯的人。”他眼望着午后腾飘的细尘,慢慢道:“是我不对。此事卡的时机太好,让人觉得只有昌乐侯会派遣人来,然而如今我再一思索,却觉得不像了。” 钟攸隐约觉得不对,是因为周璞临行前的嘱咐。此案一出,死了个刘清欢,人人都觉昌乐侯必定会施以报复,连粗阅此案的周璞都这么认为——这反倒令人生疑。昌乐侯何须在人眼皮底下行事? 钟攸嘴里的糖化尽,他想舔唇,时御先转了头来,在他唇上尝了尝。年轻人趁着这午热余光,一手扶了他后脑,压在他唇上低声道:“真的假的总会露出尾巴,我们是两个人,谁也不怕。” 钟攸露了笑,和他唇间相碰了碰。 几日后书院休日,朴丞照例去了赌馆。那深色垂帷一掀,他脚才跨进去,就有伙计过来贴脸喊着大少来了。朴丞随意的抬了手指,意示自己还在老桌。他往过去走,一边突然横挤出一人,谄媚道:“小的给朴大少磕头了!” 那脑门哐当一声砸在脚边,朴丞皱眉,却记不得这人是谁。此人趴露在地上的左手断了一只食指,因是新断不久,还包着血条。 朴丞抛了银子过去,移开脚,“跪什么礼,怪脏的。” 此人笑嘻嘻地收了。奇怪往日挨着朴丞恨不得黏身陪着的伙计却让了道,不动声色空了隙给这人钻。这人跟着朴丞一路跑,殷切道:“大少还是玩从前的花样?” “不次次都是吗。”朴丞丢了钱袋过去,“你新来的?” 这人点头哈腰道:“诶、诶是!小的马上给您排盘。” 朴丞玩了几把,这人都跟在边上,该出声的时候出声,不该出声的时候也相当识趣,眼色不差。没人给朴丞翻新花样,他玩了两把就厌了,银子也没,赏给这人了。 这人揣摩着他的神色,见少年人有些恹恹,便小声道:“大少这是腻了?” “没什么意思。”朴丞抛玩着骰子,道:“回头叫管事的来,这花样不打变的,赌馆也开成死场。”他丢了骰子,拍了袍,道:“那就这么着,爷今日不玩了,走人。” 朴丞要走,这人壮着胆子拉了他袍角,连声道:“您等等!”他在朴丞皱眉阴戾的目光里讪讪松开了手,在自己袍子上擦了几把,咽了唾液,带着兴奋和试探,道:“您,您要不要尝尝新鲜的?” 朴丞抬首,“新鲜的?” 这人嘿声低笑,拢着口小声道:“小的带您瞧瞧?保准过瘾!” 朴丞这倒来了兴趣,掀袍的手一顿,声音却沉了,“要是不过瘾,你头给爷爷当鞠踢么?”这人瑟缩,朴丞才冷笑,“拿来让爷爷瞧瞧。” 许庆生恭腰溜去拿东西,在掏扒中,目光亢奋,尽是癫狂火热之色。 38 烟库 ?赌馆里间逼窄,掀了半面的帘,乌烟瘴气。朴丞避过帘,弯腰进去,站门口,对这烟味皱紧眉。许庆生抄着烟枪,抖着手给他讲:“小的先给大少点上。” 朴丞没回话,目光顺着缩墙角吞云吐雾的人转了一圈。他道:“就这东西?” 许庆生诶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亢奋,手指抖得厉害。他擦着火,足足擦了四五回,一边念着:“这是好东西!神仙药!” 烟枪捧在眼前,朴丞接了。他在鼻子下嗅了嗅,闻着一股甜腻的香混着焚烧的呛。这烟枪也不是头一回用的,上边有污痕。朴丞打量了半响,许庆生在边上闻着味露出*荡魄的模样,他靠近凑了凑,半含催促道:“您尝尝、尝尝,就一回。”他竖着右手的指,求道:“您尝了这一回,若是不喜欢,小的就。”他瑟缩一下,“就把头给您当鞠踢。” “那厉害了。”朴丞抬眸盯着他,“你也玩这东西?” “诶。”许庆生搓手笑了几声,短粗沉重,他道:“好东西才敢给您瞧。” “没见过。”朴丞抬了烟枪,倒着细看,“海商那边来的?” “不不知。”许庆生吞咽唾液,“小的从江塘那边托人弄来的。”他渐渐有些烦躁,却还须耐着性子哄道:“您尝......” 朴丞转了烟枪,那口对着唇,虽离得远,却有那么些要靠近的意味。许庆生面上狂喜闪烁,他咽着唾液,恨不得替朴丞抽了。 帘外边忽地来了个声音,怯生小心道:“朴丞......朴丞在里边吗?” 朴丞听着音,抬手就将烟枪抛丢进许庆生怀里,回了声啊在这。榕漾探头,分辨着哪一团影是他。朴丞几步过去,将人拉了,道:“在这。” 榕漾头回进赌馆,这会儿还紧张,攥紧朴丞的袖,劝道:“少臻和师兄买完纸墨了,咱们回去吧?” “大少!”许庆生从后拖住朴丞的袍,“大少,这、这东西您还没——” “狗胆。”朴丞回头,眸中狠郁,盯着他抓袍的手,像是被拽住须的老虎。 许庆生已经瘾上头,拖着袍求道:“大少、大少!都已经点上了......”他眼都急红了,拽着朴丞,如同拽着救命稻草。“您尝一口、尝一口,不然我这,这过意不去!” 朴丞挡了榕漾的目光,回身拉回自己的袍。他一指抬起烟枪,搁着枪身,对这许庆生敲了敲,道:“滚。” 朴丞是什么混账东西,他在徐杭混的时候,没少干拖人下水的勾当。许庆生这东西来路说不清,这一路殷切地催促,怎么瞧都是在给他下套,他自己都是这手段里的行家,岂能猜不出三两?若不是榕漾找来了,今日他铁定要让许庆生爬着出门。 朴丞冷嗤,打了帘出去。那一直守着堂里张望的伙计立刻小跑过来,切声道:“大少这是玩尽兴了?” “别给老子装模作样。”朴丞眉间泛冷,“找个靠谱的人干事,就这种下三滥的货色,你打街头都没几个信。糊弄老子?” “谁敢糊弄您!”伙计慌忙道:“那小子就是个不老实的!您瞧他那手指,就是因这手脚不干净才给剁的!您消消气,小的回头叫人好好收拾这龟孙子!” “得了。”朴丞回眸又看了眼那里间,装似动怒,问道:“说是新玩意,不就是徐杭抽的土草。” “您见多识广。”伙计蹭在他身边,小声道:“但这东西瞧着像土草,可贵着呢。就这点,还是江塘流进来的。旁人和大少比不得,这,小的做个赔礼,给您装些带着走?” “呦。”朴丞看他一眼,“原来是私底下流动的东西。” 伙计模糊了个笑,垂眸耳语道:“东西不方便,您随小的去库里看看?” 朴丞这下是真来了兴趣,他抬指在鼻下,指尖还残余着那股甜腻味。他半挑了眉,道:“前边带路。” 榕漾倏地收紧手指,拉着他道:“朴丞。” 朴丞反手拉了他胳膊,道:“看一眼就走。” 东西在库里,库在赌馆后边。穿一条深巷,入了一矮门。朴丞弯腰进去时,打量四下。伙计引着路,道:“这地当初修得窄,您留心脚下。” 这大白天的,里边硬是叠影生阴。虽然贴着赌馆,榕漾却没有听见赌馆里热闹的动静,他心察这院子砌得太严实,有些不安。他一直拽着朴丞的袖,朴丞拉着他手腕,他想问一问朴丞看见了什么,但伙计时不时的回头与朴丞闲谈,他插不上话。 “地挑得不错。”朴丞目量了两侧高位的窄窗,在阴影里平着跋扈语气,“这地平时还处理些‘事’吧。” 伙计推开随地的木箱,余出一条窄道,闻言道:“大少这好眼力。咱们馆小,平日遇着什么刺头麻烦,只能就地教训,幸亏这库靠里边,才没脏着各位爷的眼。”说着人脚步一停,回头对朴丞笑道:“大少,就这儿了。” 朴丞隔了一步,将开了的箱看了,道:“黑黢黢的,抄灯。” “诶,小的疏忽。”伙计弯腰,在箱边杂物里摸索。他看着朴丞垂头,手底下摸到铁棍,缓声道:“大少慢慢看,东西跑不了。” 朴丞正伸手拨箱里的烟粟,头顶上陡然生风。他腰还未及伏躲,后边的榕漾先笼身挡着了,紧接着那一声闷砸,他背上一重,榕漾就趴下来了。 “我□□娘!”朴丞侧身拖抱住榕漾,伏身闪了下一棍,一手翻了箱,劈头盖脸的砸伙计门面上。 这库砰地紧闭上门,昏暗糊影,朴丞听着许庆生那颤抖地哀求声靠近。 “爷、爷,赏一点吧。容我吸一口,一口也成!”他跟在一人后边,竟然是跪着膝行,像条狗似的求道:“您看!人来了!朴大少来了!快给我、给我吸一口。” 他声音渐变了调,粗声喘息,又抽噎哽声,抱着人的腿,死死盯着人手上端着的烟枪。 “人大少还没碰呢。”那日剁许庆生一根手指的男人踹开他,烟枪口转向朴丞,道:“这么好的东西,大少不抽,那多亏!给大少扶着,爷亲自给点上。” “老子操、你。”朴丞踹翻杂箱,“你们他妈的敢在长河镇套老子?” “那不敢。”这人偏头闷笑,“这不,就让您尝个味。”他压低声音道:“您尝过之后,可就该求着我咯。朴老爷最疼儿子,这东西多少钱他都吃得下。诶,您可别瞅,生意,也是要动些手段的。”他抬首,“愣什么,扶着大少。” 几个伙计抄了棍,往朴丞这来。 少臻顶着日头,热得浑身发烫。他抬了纸挡着,也没见榕漾叫人回来。他踢了踢犯困的苏舟,道:“走,去找找。”他烦道:“蹲里边孵蛋呢,这么久也不见人。” 苏舟满头汗,闷声应了,连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两人到了赌馆,苏舟问里边的伙计,“朴家少爷人呢?” 这伙计一脸憨厚,抓了脑袋回道:“方才还在,来了个小公子找,大少就走了。” “走了?”苏舟嘿声:“也不等我俩?” 少臻余光瞥见垂帘那晃动,似乎有人在盯着他俩。他抬了根草咬着,道:“那咱也走。”他声音不大不小,“院里等着呢,先生指不定着急了。” 两人往外走,下了赌馆的阶,苏舟说去街上找找。两人浪了一段路,少臻一直咬着草没吭声。转了一圈往回走时,正往长街,人多拥挤。少臻一把拖了苏舟,几下混进人群里,就这么找不到影了。 后边从赌馆一直跟出来的人推开拥挤追了几步,还是跟丢了。 “这跟了多久了?”苏舟和少臻挤边巷水果摊后边贴着,他小声道:“跟着我们干什么?” 少臻揉了草,嘶声道:“还能有什么,多半因那朴混球。这事瞧着不好办。”他躁得直抓头发,“叫他往那地跑!” 可还搭了个榕漾,他能不管朴丞,但他不能不管榕漾。 少臻转身抵在墙上,默了半响,倏地道:“走,跟回去。” 苏舟几下脱了外衫塞紧腰带,擦了手掌上的汗,对他道:“不是师兄吹,跟人察迹这事,我可是六哥亲传!走着!” 榕漾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捆成团了。他后背上还燎着疼,那棍子敲得尽心尽力,砸得他五脏六腑都想吐出来。他努力睁着眼,可这黑暗里,他只能听见边上有人在粗重地喘息。他小声道:“朴丞?” 喘息渐停,他听着朴丞嗯了声,赶忙问道:“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朴丞脸贴冰凉的地面,缓了音,才道:“谁敢打老子。”他手被捆在后边,在挣扎里磨得翻皮。他撒了谎,他不仅被打了,他还他娘的差点被塞了别人的口水。想这他就偏头猝了口,唇上被自己咬的斑驳,舔一下都是血。 许庆生靠箱子窝着,抱着烟枪,一直抽着,烟吐出来,呛着榕漾了。他突兀地笑,踢了榕漾一脚,“别出声。”他迷醉在这劲里,仰头叹声呢喃道:“神仙啊,神仙也不过如此。”人半偏头,怜悯地瞧着朴丞,“您要是好好端着,咱不就能在外边坐着享受了吗?非得这么着,您又能硬气到哪去?”他抖了抖腿,叹道:“何必呢,今晚过不去,您是必须得抽。” 朴丞舔了牙,他冷笑道:“给爷爷说明白,这东西不仅是私底下流进来,还得是有大人物罩着吧?” “我不知。”许庆生用力吸几口,通体舒畅,“这事也不劳您操心。” 他抖着腿,又想踢榕漾,就听着朴丞滚了圈,压榕漾边上,对他道:“呸!你这有胆,照爷爷脸上来!” 许庆生哎呦一声收了脚,砸吧着嘴缩了身,道:“得,反正等会儿......” 那门又开,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伸了腰身,过来拖开榕漾,拽着绳子压箱上,将榕漾捏脸左右看了,道:“还真是榕馆的小子。”他踹了许庆生一脚,骂道:“起来,过来一道按着。爷说了,朴大少不抽,咱也强逼不得,就先请这位尝尝。” 榕漾黑暗里感觉粗糙冰凉的手捏在他颊面,他闻见擦火的着烧味,闻见烟枪上点撩起的烟味。他胸口急促,在这紧箍肩头的手掌下后移,可是移不动分毫。下巴被人捏住,手指卡进他唇间,那烟味扑面,在他脸上吹了个满。榕漾呛声咳嗽,感觉到东西靠近。 “你敢塞进去。”朴丞在地上用身撞着箱,掺了狠,“你他妈敢塞进去!”黑暗里他的眼中火星燎烧,他道:“老子一定让你断子绝孙、暴尸荒野!” 对方几个低低泄笑,有人道:“大少,朴大少,你当这长河镇真是你说得算了么?” 照头一脚踩住朴丞后脑,压在脚底下,那鞋底的泥擦在他发上领间,对方道:“朴松才都没这胆,叫你一声大少,你他妈真把自己当个东西。” 朴丞擦着土,舌尖血腥味横蹿。他粗声笑,头这么被磕踩地上,却道:“老子算什么东西,没了老子,你找朴松才要甚么钱?”笑声刮在喉咙里,他道:“这东西得卖出去,没了老子,你吃下去么?”他咬着舌尖,冷道:“拿过来,孙子们求这么久,爷爷给你点甜头。” 后边被人拽起来,四下手拉起他的发,那烟枪凑进嘴里。朴丞听着榕漾叫他,可他全部心思都在这上边,他咬着烟枪,猛地—— 外边突然噼啪作响,紧接着火光窜起。一人中气十足的大喊道:“他奶奶的走水了!” 这库靠着一条窄道直通赌馆,里边又是严垒密固,只有几个高窗通气,一旦起火,不及跑就跑不出去了。外边人猛地砸起急促地跌撞声,许庆生先抱了烟枪,呆声道:“起火了。”他看着火光,尖声道:“起火了!” “别叫!” 可外边兵荒马乱的动静让人惶惶,待窄道里也有赌馆的人喊着:“走水了!抄桶!抄桶!” 火光倏地窜舔进一只窗,里边的人慌起来,谁还管得上朴丞和榕漾。慌乱中有人踩了朴丞一脚,他吐了烟枪,背身挤在榕漾边上,将人挤翻过身,手指拨捏住榕漾的指尖,摸着榕漾的绳子,却发现拽不来。朴丞翻身扑通跪地上,俯首照他手腕一顿扯咬。榕漾沾了口水,偏头听了声音,道:“不、不急,我来解你的!” “呸!”朴丞吐了绳屑,没回话。 榕漾察觉抵在掌间的唇意外柔软,他一直觉得朴丞这人像棱刺,从未想过他也是有柔软的地方。他呆呆着,忽地扬声:“少臻!少臻!” 真是日狗了! 朴丞心底大骂,这时候你还他妈的只记得少臻?! 谁知窗被人几脚踹开,露出了苏舟的脸,捏着鼻子躲着烟呛,喊道:“这呢在这呢!快点!”他臂力好,够着上边的粱,带着身体翻进来,直接跳下来,鞋底太薄脚板疼得一顿跳。他过来迅速解了朴丞的绳,又看他啃了榕漾一手口水,惊愣之下竟然喷笑,他道:“我的弟,就你这样,烧完了你也解不开啊!” 那几个窗都窜了火,库里着起来,烟粟的甜腻香混着焚烧木头的味直往鼻里冲。那库门被人从外压紧,里边推不开。 苏舟一把拽了朴丞榕漾到身后,推了点距离,左右手吐了唾沫,覆上烧烫的铁皮,低喊一声:“少臻!” 外边人几步冲上来,甩着一矮鼎轰然砸在门上,苏舟在里边使力,这铁皮包的门哐当作响,摇摇欲坠,可就是不掉!苏舟双掌烫得疼,外边的少臻发了狠,对着门一力重砸,那门板咚声迸裂,苏舟照着几脚踹断了木板。 “少臻!” 少臻越身拖拽起朴丞的衣襟,怒道:“下回这种腌臜事,你再敢拉着榕漾,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朴丞别头擦了唇上的血,铁青着脸嗯了一声。 39 夜网 ?赌馆的火势压下去,几欲跑断腿的伙计匆匆赶回被烧成黑黢色的库,挖出来已经作废的烟粟。他趴在还烫手的灰上,登时面如死灰。 苏舟靠脸熟借了辆驴车,四个人挤在上面,那毛驴跑得颠簸,尾巴甩得欢快。但板上四人都没有玩闹的心思,因为马上回院,先生若问起来,他们岂敢直说。 朴丞一直沉默着,在车轮滚过石头时,忽道:“我自向先生请罪。” 少臻手里的鞭摇晃,苏舟盯着,总怕他一个冲动抽朴丞身上。他仍是冷脸,道:“得了,这事轻易过不去。”他隔空抽了几下鞭子,心浮气躁着道:“如果仅是寻常东西,犯不着狗急跳墙要弄你。你在里边看见什么了?” “烟枪。”朴丞手指做出枪状,偏头凑上唇,道:“像抽土草,但味道古怪,香得发腻。” 少臻连长河镇都没出过,哪里知道是什么?他只是见着救火人的神色,猜这库里放了不得了的东西。 “方才应带些出来。”少臻沉吟,“也许先生见过。” “时候来不及。”苏舟掌心还留着烫痕,他躺身在狭窄地板上,看着星子闪烁,道:“我猜先生这回得生气。” 谁知抱腿坐中间的榕漾突然道:“我拿出来了。” 苏舟倏地坐起来,三人一齐盯着他。他先红了眼眶,望着朴丞,“你下回别再去了,这东西不对头,我闻着味犯恶心。”他眼眶迅速红透,抽抽搭搭道:“站馆里的时候就想给你说,你也不理人。” “不是......” 朴丞怔怔,苏舟照他后脑拍了一把,催道:“愣甚,快给人说你不去了。” 朴丞看榕漾抱着腿的手上勒痕清晰,声音小下去:“......以后再不去了。” “你说真的?”榕漾哽咽起来,“你、你去我也拉不住。” “不去了。”朴丞立刻蹲他跟前,抬手发誓道:“老子再去就天打五......不,徐杭的赌馆也不能去了啊?” 榕漾眼睛含了泪瞅着他,眨巴的时候努力想看清人,泪就直往下掉。朴丞登时歇音,想着才成了难兄难弟,不能这么点事也不应。他顿了几瞬,正色道:“我真不去了,你拉我我就都不去了。” “你能再得寸进尺点么?”少臻鞭子真想抽他,“还得他拉你啊?” “师兄替你作证。”苏舟曲了一条腿,“东西你真拿了?” 榕漾点头,他探手在怀里摸索,掏出来几块碎烟粟。他偏头抹了眼泪,道:“往外走的时候摸到的。我觉得这东西得给先生看。” “没见过。”苏舟拈了一块抬在眼前看,又闻了闻,“还真是香味,不会是压衣娄子的东西吧?” “要烧软了点着吸食。”朴丞拨了剩下的几块,他道:“我也没见过。我猜是才进来的东西,不然大岚什么稀罕玩意我能不知道?连上回海商进的那窗我都挨着瞧过。人说是私底下流进来的,还没过明面上的府州检查,该是送进来探路的哨。” 榕漾捧鼻下又嗅了嗅,他苦着脸道:“这味不成,腻得我泛酸水。” 少臻正赶毛驴,只瞟了几眼,但他心思转得快,他道:“回院是逃不过去了。一会儿先生动怒的时候,榕漾就拿这物出来。” 苏舟心虚,“万一没什么用处呢?” “呵。”少臻冷笑,道:“那就只得让朴大少挺直腰杆跪一晚上了。” 钟攸往省心舍转一趟,发觉四个人没了。这晚饭的点都过去了,也没见人回来。先生只得提了灯笼在院门口候着,要是还没回来,就该往镇上去寻了。 夜里他眼不好,时御就替先生掌灯,靠边上陪着。 那驴车跑近的时候,时御先瞧见了四人身上带着痕迹,他就知道这得是出事了。但先生的学生他不能越过去收拾,他只道:“苏舟。” 苏舟险些从车板上滚下去。他袖上还烧了洞,赶忙藏了,弱声细语道:“六、六哥......” 时御指尖点了点灯笼杆,道了声嗯。后边的钟攸跟着问:“今儿在镇上待得久,出了什么事儿?” 朴丞手腕上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是怕时御怕的,他踌躇着不想当时御面开口,那边少臻先几步到钟攸跟前,道:“让先生惦记了。今儿本该早回的。”他停顿一下,“谁知人给扣下了......” 果听钟攸问:“谁给扣下了?” 少臻搅了衣袖,露了点后怕,“就是......”他侧头望了眼朴丞。 朴丞接道:“我往赌馆去了。” 钟攸笼了袖,没随即吱声。檐上垂了灯下来,边上时御的灯也给照着,他看见学生身上的痕迹。他不说话,四个人就愈发惶惶,尤其是边上还站着深眸不善的时御。先生面上的笑容没了,他一贯温柔,这会儿确实是生气了。 “先进来。”钟攸伸手拍了少臻肩上的炭痕,“带着人先往里进。” 少臻应声,其他三个跟上。苏舟打他六哥边上过得时候,低眉顺眼,没敢飞一个眼风。 见人都进去了,钟攸才凑在时御耳边道:“这少臻厉害啊。” 他一顿话讲得停顿恰好,面上神情,眼里情绪,都压着“被人欺负”这四个字来缓和朴丞要接得那句“往赌馆去了”。连搅袖口这指尖动作,都是仿平日里钟攸思索时做的。一个恭顺听话的学生,惶惶不安的被恶人给欺负了,这会儿能回来都是叫先生心疼的事,何况还是个崇拜先生情不自禁学了先生小动作的学生呢? “光是察言观色这本事,就已经不得了。瞧着你插不得手,只拿着先生就成了。人还有胆子,敢正面回望人,这是心里不害怕。” 时御嗯了声,皱眉道:“他倒学得像。” 钟攸指尖搅了搅袖口,笑着道:“看来我这习惯得改。” 时御抬了灯笼带着先生入门下阶,“我闻见焚烧味。”学生们已经转了道,他抬手握住钟攸的手,低声道:“待会儿休恼。” “还不知道什么事。”钟攸下了阶,道:“这会儿就是该先生上的时候,不恼也得好好收拾。朴丞是块璞玉,不能容他废在这上边。”他说着问时御:“蒙叔还收徒弟吗?” 时御道:“看眼缘。”他松了手,挨着钟攸的肩,没让人走歪,他道:“你想师父收朴丞?” “蒙叔还缺个徒弟。”钟攸笑了笑,“还缺个能站他从前位置的徒弟,是不是朴丞不好说,但看着有苗头,该问问,说不准就是这小子了。” 两人对望一眼,钟攸分明看见了“不靠谱”三个字,他顿时笑出声。谁知转头时御在屋外边检查灯笼罩的时候,听着里边钟攸重重搁下了茶盏,是真恼了。 苏舟榕漾少臻一溜的出来立着,唯独朴丞没出来。时御坐栏上抱着灯笼看罩,淡声问苏舟:“干什么了。” 苏舟还懵着神,小声道:“烧了赌馆的库......”时御目光扫过来,苏舟浑身一绷,“赌馆拿了朴丞,要给他吸东西!” 时御指尖一顿,马上猜到是什么东西了。他先前还余着的温色尽数散了,又听着苏舟加了声:“许庆生抽了,他先找上朴丞,带着榕漾也压库里,说什么神仙东西,尝了味就离......离不开了。” 许庆生这混账东西! 时御猛地起身,吓了苏舟一跳,察觉他六哥目光骇人。时御盯着他,寒声道:“他碰了吗?” “没、没碰!”苏舟飞快摇头,“朴丞猜着东西不对,没敢碰!” 烟粟果然流进来了。今天他们盯着朴丞,若是这小子没走运,会是个什么结果?时御记着那夜的瘾声,也记着路上他们听的徐杭传闻。 他指腹被栏上木刺划了道口,时御盯着那红色溢进黑暗里,终于察觉到这东西已经像是夜色中的铺天大网,悄无声息地罩在了人头顶。 青平府挨着的街上夜闹正喧。 那花街上最打眼的逢怡院里滚出个人,后边的老鸨掐着帕遮挡着口鼻,骂道:“什么玩意!没钱往这处来,姐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给谁白嫖!我呸!滚栏外要饭去!” 那人烂醉着滚圈,趴地上含糊不清道:“爷!有钱!你休瞧不起人!”他说着伏身呕吐,溅了边上人一靴恶臭。 钟燮抬扶着他同样烂醉的同僚才从应酬席上下来,正是左右都被吐了个彻底。他在这恶臭里青筋突跳,侧了俯身推了把地上那人,道:“家去,挡人道了。” 那人又呕了几声,断断续续喊了什么烟。这花街名里带烟的姐儿多了,钟燮只当他还是个多情客。谁知这人忽地扒住钟燮小腿,手抖微抽搐的念着:“钱!我有钱!给我点东西!再给点东西!” 他越念越快,渐渐颠倒混乱,人也抽搐渐剧,痛哭流涕的喊声:“再给点!我铺子都抵干净了!怎么就给了一口!求你!求你、给我!” 同僚打着酒嗝,指着人哈哈大笑,骂道:“甚么穷酸!这人是个疯子!” 那人呼吸急促,神识不清地癫狂,扒着钟燮的袍像是扣住命似的,“烟粟、烟!烟枪呢!爷的、爷的烟枪!”他手指扒得死,抖得厉害,猛地哀怨道:“东西呢!东西去哪儿啦!” 钟燮倏地抽腿,却如何也抽不掉。这人不对劲,头对着他一阵震响的磕,念着烟粟,一声高亢过后人就扒腿上没再动了。同僚尚在笑骂,钟燮突然松开同僚,俯身拽起那人的后领,却惊愕地发觉。 这人死了。 40 帝王 ?钟燮直到坐在验尸堂凳子上,都在思考这人怎么就突然死了。他如今已提置按察司佥事,上承按察司副使,下接分道巡,在青平府不大不小,但也称得起一声钟大人了。 仵作正在验查尸体。此人挑了明灯再看,面上唇瘀明显,衣衫下边的身体干瘦凸骨。钟燮的目光多流连在那手指上,指甲焦黄,内塞烟屑。 “大人知道徐杭的土草吗?”仵作上回长河镇验查刘万沉的那一位,人称“陈一定”。 “见过几回。”钟燮起身,俯身细看那指缝痕迹,很快又发现了火星烫伤。“此人抽土草?” “不像。”陈一定道:“抽食土草惯是消遣,姿势无拘。此人背部划痕新覆,是他自己抓挠导致。左肩塌缩,是经时侧卧的缘故。并且面呈青白,齿间松动,绝非抽食土草的征兆。” 钟燮心下一动,脱口道:“烟粟。” 陈一定本欲净手,闻言回首:“那是何物?” “此人临去前一直念着此物。”钟燮抬身回忆道:“该也是用烟枪抽食的东西。” “不曾听闻,无法立定。”陈一定细细净手,老头山羊胡微抖,“小人须知实物,亲眼见过,方不乱了验查。此物大人有么?” “我同陈伯一样未曾听闻。”钟燮翻了此人身上拿下的牌名,看见个寻常名字。他浑身上下分文未见,就连衣衫都破损酸臭,却贴身放着牌名,就刻痕来看,多是他自己刻的。有牌名,说明是个正经人家出生,读过书,识得字。听他死前怨声“我铺子”,像是做过生意。一个读过书的生意人,怎么落得此境? “那只能笔呈一个‘酗酒而亡’。”陈一定抽了架上干净帕子,站钟燮身边擦拭手,摇头道:“生年不过百,尽数付虚欢。1”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2”钟燮指尖反扣下那牌名,闭眸叹道:“呈个酗酒而亡自是不行,虽无实义,我也要知道这烟粟是什么东西。”他睁眼,“劳烦陈伯笔墨,明日我就呈文书与各地,看一看有无家眷前来认领。” 陈一定叠帕,挂回架上,负手道:“若是无人前来该如何?此人毫无来路,呈个身亡词上去也无人关注。” “若无人前来,那我便捐一把棺材钱。全了一面之缘,图个心安理得。”钟燮回身取了脏外衫,对陈一伯恭首,“有劳陈伯了。” “哪里。”陈一定捶着老腰,道:“哪里。” 钟燮出了验尸堂,抬手解了紧扣,才惊觉自己一背湿汗。他走了几步,正下阶往按察司去,先前酒醉的同僚还扔在里边。待他进门时,正听几人细语,见他来了,忙作抬手招呼。 “如辰,你猜刚来了个甚么消息?” 钟燮这会儿只想尽早回屋清理,他随手收拾着案,道:“什么?” 那酒醒了一半的人已然忘了方才的死人,手指着笺,切声道:“钟家放路了,徐杭诸商结盟并行,海商卖了货源。你可知道,此消息才顺水而传,京都就下了令,来年春时,塘靖运河从江塘动工!” 钟燮一顿,竟一时恍惚。塘靖运河——自白鸥提议策文起,如今才多久?圣上此前一直犹豫未决,侯珂私下力阻,怎么一转眼,已经提上日程。 “看来南下诸商,到底硬不过钟家的水路钳制。江塘钟家有了烟粟在手,如辰,你们京都钟家可要当心了。” 钟燮微愣,“烟粟?” 京都王宫。 桂德轻手入帷,内室安静。置中的碎冰奉了时鲜,却没有人碰。榻上的帝王已经醒了,这会儿午后,外边正热着,初夏的酷暑悄无声息的来。 辛明扶首,年纪轻轻眉心已经深刻出皱痕,他道:“还在呢?” 桂德恭身为皇帝抚平龙袍下摆,轻声道:“回陛下,在的。” 辛明起身,走了几步,将掀帷时又停下,顿了片刻,才跨步出去。阶下直直跪着的是江塘钟家出来的钟鹤,已经跪了许久,面上霜白。辛明站阶上,沉声道:“钟鹤。” 他只叫这么一声,不说起来,不说退下,已经足了不满,也留了退路给钟鹤。 然而钟鹤伏身,头磕在石板上,他干涩地唇吐出铿锵的字,他道:“陛下,南下商盟,无异于养虎为患。” 辛明盯着人,四下寂静,连一丝夏风也未见,像是惧了这帝威。桂德在后抬眸看了一眼辛明的袖,见皇帝四指微屈,便心下明了这是在压着怒气,要给侯珂、给清流一张脸面。可是这小钟大人,打头一天入中书省起就不是趋利避害的角色。 钟鹤跪着,背上的汗浸了衫。他优长的颈被晒得通红,伏地的双手亦然。从江塘钟家有动作起,他一面书信往江塘劝阻父亲,一面上奏力言不妥。但是皇帝如今心在运河,要得就是江塘钟家有足够钱财投入。而他父亲收了信,迟迟不见回复。 钟鹤坚持——他是有原因。钟家为了拿下烟粟货源独销,已然得罪徐杭诸商,纵然目前双方各退一步,成立商盟由钟家独坐龙头,但这刺,是埋定了。况且皇帝在侧旁观,钟家这一手钳制水路,朝廷难道毫无芥蒂吗?不仅如此,钟鹤力阻烟粟,其更深缘故在于此物作用暂且不显,放任流入,谁能确保没有问题?海商先前赚得黄金暴利,怎么就能轻易放手给了钟家? 钟鹤不安。他夜绘地图,从冰川沿境到大苑迦南,从南下海口到徐杭江塘,他记得每一条官道,但他对于海港之外,一无所知。 或者说,大岚对海港之外,一无所知。 海商自夷岛而来,这是其自表而出的来路。大岚船穿梭长河,却没有几条远赴大海。什么样的夷岛能养育这样一本暴利的东西?什么样的目的能远送这样的东西来取悦大岚? 钟鹤夜不能寐,他直觉其中有故,但是皇帝心意已决。年轻的皇帝提拔了年轻的官员,然而在某些时候,皇帝的年轻与皇帝的独断一样不可轻视。钟鹤只能顶着天子之怒力搏一次,就目前而观,他是改变不了了。 不知伏了多久,桂德在边上柔声唤道:“小钟大人且回罢。”面上无须的年轻太监拿着尘,望着他的目光既崇敬又可惜,道:“陛下开恩,大人,切勿再冒犯天威啊。” 这一次辛明容了他,那是看在侯珂面上。可下一次,又还能看在谁的面上? 钟鹤沉默地看着汗滴下石板,他闭眸黯淡道:“有劳公公。” 人被扶着出来时,周璞已经待了多时。他连忙上前从太监手里接了人,往轿上扶,一面痛心疾首地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知陛下的心思吗?这等时候,谁能挡了圣意!你这般跪,纵然跪一百年,也阻不了南下隐患。” “不跪一场。”钟鹤扶轿回首,望那高高地宫阙,道:“我终是不甘心的。” “你这样,侯相该何其心疼,如辰与白鸥又该何其心疼。” “都是为此奔波的命,我们谁都一般无二。”钟鹤膝上疼痛,他道:“白鸥当日提着一议,不想竟成了祸患。” “那就解铃还须系铃人。”周璞扶住他,“还能借此劝他回来。试问陛下最信得过谁的谏言,无非就是——” “纯景。”钟鹤缓缓离了他的扶持,直身而立,道:“由他去,不必劝。京都太学三千,才人倍出,少了他钟白鸥,也自有人替。” 钟鹤没有上轿子,他就这么揣着没能递出的奏折,沿着官道缓步,渐行渐远。 书院静堂。 朴丞跪得身板直挺,背上有先生赏的戒尺印。这静堂里没人,先生罚他静思。他膝前纸笔齐备,却什么也没有写。 瞧出来先生是真怒意,连带着苏舟少臻都一并禁足,榕漾那几块碎烟粟也被先生收了去。 朴丞觉得自己有错,是狂妄了些。可他尚不知此物到底是何等严重的东西,他依然只当是寻常私流的货,只不过稍显了那么些稀罕。这世上有什么能叫人上瘾?赌瘾与他来说都未曾牵绊。他只是错在莽撞与轻狂,险些入了套,连累了榕漾,也连累了苏舟和少臻。 肚子叫了几声。 朴丞仰头,对着那学道大宗的画像叹了又叹。一会儿想他爹知道此事会不会吓破了胆,一会儿想若是苏舟和少臻没来,他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栽了。 那窗口晃过一人影,紧接着又晃回来,正是榕漾。他手里捏着油纸包的包子,在苏舟肩头摇晃。苏舟抬着人,在底下压得抬不起头,只能闷声道:“少臻,快给他指指!” 少臻爬树上,往静堂里看,对榕漾道:“左边点,直直照里边砸,他接得住!” 榕漾心惊胆战地举起包子,对朴丞道:“你接稳。” 朴丞正想说老子要守规矩,就被那直直照面来的包子砸了个后仰,他低骂道:“你给他指的什么方向!” “砸得正好。”少臻滑跳下树,苏舟已经半蹲了身,放榕漾下来。榕漾问他:“他还跪着?” “没啊。”少臻诚恳道:“这小子最会偷奸耍滑,窝席上偷吃包子呢。” 上边冒了朴丞的头,对少臻比划了一根小拇指。底下三人又贴着栏,偷偷摸摸的往省心舍回。朴丞趴窗上看这三人猫腰的样,神使鬼差的抄了笔,丢过去,骂了一声。 “都毛病。” 包子却是热的,连带着胸口也热的。 41 畜生 ?钟攸后几日讲学时,定下六月课试的时间,连带着膏火费的银两也提了明面。课试重要,前几月院中学生良莠不齐,钟攸就免了月课,摸清这二十三人是什么底。六月初要开的这场课试,题目必不会太难。少臻与榕漾猜的是解经与策论,钟攸最后果真定的是策论。 学生们需靠课试来量寸自身,策论意在我思故我谈,所以钟攸在题上一向不拘条框。往日他们师生讲堂之间多有谈及,学生们倒不怕,只是这策论的题目暂不知晓,学生们唯恐疏漏,剩下的时间多在书阁与讲堂,不仅蹴鞠的人少了,外出的人更寥寥无几。 自从赌馆之事后,朴丞几人老实待在书院里,如今课试一定,四人更出不得院了。朴丞和榕漾倒还好,朴丞是既不稀罕膏火费,也不怕课试。榕漾是从来都专注修学,过去钟攸提的策论题点,他自个在私下都写过,对策论自有心得。剩下两人都愈发刻苦,苏舟是自诩师兄,不能输在众师弟后边。少臻则是需要那膏火费。 六月课试一过,书院置休一月,他就得继续回面馆里跑堂。少臻算了银两,这夏日天热,他起早贪黑还能再寻份工,趁着天冷前让钱袋充实些。 学生们一忙,钟攸就轻松的多。他轻松了些,时御就放肆了些。 篱笆院里的月见草长得好。篱笆边年前种的生得簇盛,窗底下钟攸也新栽了几簇。夜里娇黄色鲜嫩的花弥了满院的馨香,窗沿边的摇晃了几下,株叶微斜,滑了热汗下去。 钟攸的指紧收边沿,撑着身吐气含啜。后边的时御衣衫不乱,除了额前汗滚砸在优美的肩胛骨上。钟攸被他后箍了一只手,闭眼哼声。这酣畅淋漓的大汗之间,他听着时御在后道了句:“上回说要吃干净。” 那手指往某处一刮,尽是黏乎。时御捞着人扶起来,两指滑进先生湿软的口中,贴他颊边低声道:“怎么就剩出来了。” 钟攸含了指,撩了时御一眼。那臀翘腰润,顺着弧度看,十分的口干舌燥。钟攸嘬着指,压了喘息,哑道:“都拿来。” 细腰轻晃,桃花眼敛垂,无处不含着水。时御咬了他肩头,将这柔色弄得凌乱凶狠。 久酣之后,钟攸伏被褥间,由着时御擦拭。他身上星点,白里泛红。人没劲,吹了自己遮眼的发丝,对时御道:“蒙叔几时归?” 烟粟一入,蒙辰就出了门。 时御看那片红肿处,才道:“就这几日,到归期了。” 钟攸侧脸,道:“徐杭最先涉水,若有不对,此时也该露了尾巴。可惜父亲让了步,容徐杭诸商沾点腥,眼下有问题,也要变成没问题。” 皇帝默许烟粟,为的是运河。而皇帝对开凿运河的执念早传风声,如今各路知府、布政使,谁敢驳逆圣意,说此物来路不正。不可通行? “众利在前。”时御俯首撑他上边,道:“赌馆这几日未见动静。但既能先得私货,后边必有人物。” “只怕是在观望风向。书院承蒙馆威名,他们暂不敢来要账。”钟攸抬手覆他鬓边,“我多守在书院,你出门在外时须要当心。既然能传运私货,此人在南下必有影响。赌馆库里藏的烟粟不少,这一次尽数灰烬,不亚于黄金投水,是有去无回。”说着钟攸眉间微动,眼底一掠,继续道:“说到南下,这烟粟往青平来,过的是钟家的路。前段日子徐杭自救不暇,谁有余地来与钟家周旋流送烟粟。” 除非是钟家自己。 可钟留青既已胜券在握,又何须先冒这一趟风险?若是海商,他们如能自使烟粟流入腹地,又何须如今向钟家低头交货? 钟攸指尖轻拨在时御唇间,他眸中烛影微沉,道:“阿御,我仿佛听着涛浪声了。” 蒙辰两日后便归了,他一下马就入了书院。正逢讲堂后空余场地上朴丞在玩蹴鞠,他本要去寻钟攸,却从这过时停了步。 因着课试,场地上没多少人。朴丞自己玩着花样,只有个榕漾抱着书坐阶上乘凉陪着。只见他足尖抄抬,那鞠溜着足尖打转,再抬腿上踢,滑肩转背落了掌间。一番下来动作利落,身体灵活,分毫不见滞塞。 蒙辰看了会儿,将这小子的样貌记下了。有灵气,还有锐气。体格看着不差,是个能锤炼的。朴丞不知道被人掂量了,他一心在鞠上,一个劲的翻花样问榕漾:“你瞧见没有?” 榕漾不忍心戳他心情,只道:“嗯......厉害。” 谁知朴丞抛了鞠,过来抽走了榕漾书本,坐他边上怒道:“你这小瞎子,还学着骗人。” 小瞎子眼巴巴的望着书,再眼巴巴的望着他,诺诺道:“不骗人,你真的很厉害。” 朴丞捏着书,想敲他,谁知落下去又是轻飘飘的。朴大少板着脸,强硬道:“真的啊?” 榕漾顶着书飞快点头。 朴丞缓了神色,露了点小得意,他又赶忙压回去,清了清嗓子,仰首道:“其实我在徐杭才......”人都吧唧吧唧说了一半,再看榕漾,人已经低头贴着书看了。他顿时又恼起来,气道:“你这小骗子!你就盯着书了!” 蒙辰一归,时御在长河镇就没再找到许庆生。这人引诱朴丞吸食烟粟一事传到了朴松才的耳朵里,朴丞就是朴松才的命根,他就是再要善人名声,也得为这事翻次脸。但是许庆生藏得好,连影子都藏得干净,没露一点踪迹。 “嗳!”朴松才擦着汗,对蒙辰愤然道:“你说这龟孙子!得有多大的胆?才敢找上犬子!蒙叔,您可得上点心,书院如今学生多,先生一介书生,须得贵馆帮着好好盯着人。” “老夫只能盯着,这赌馆还是照旧重新起来了。你瞧着怎么样?”蒙辰转着核桃,听他闷气。 “老实说我也找了门路,但抵不过人家拳头硬。”朴松才说着啧声:“我看赌馆这一回,是抱着贵人了。这烟粟,我看有戏。” 蒙辰核桃捏碎了,挑了壳,留着肉,他道:“你也想做这生意?” 朴松才笑了笑,倒没说做还是不做,只道:“这东西来得凶,青平府边上都要起烟行了。” “来势汹汹啊。”蒙辰叹气,“老夫就劝一句。烟粟,还是休要碰为妙。” 只是这话,到底没进朴松才耳朵里。赌馆动了他儿子,他好歹是长河镇有头有脸的乡绅,他岂能咽的下去。赌馆眼下被烧了库和馆,他能由着人这么轻易再起来?他不仅要让这赌馆换个姓,他还要这长河镇里,只有他朴家能做烟粟的买卖。蒙馆是一早就表明了不要烟粟,朴松才能和蒙辰谦让一下,但其他人,想也别想。 送财的善人,得先有财。 许庆生这几日生不如死。 他生怕被时御找到,人东躲西藏,又怕时御知道先前他要卖许兰生的事,更是胆战心惊,像是深巷耗子,闻着时御的声就惊魂逃窜。他也想不明白,他就是套了一次朴丞,没犯时御头上,这人怎么就一直盯着他不放! “呸!”许庆生照地上吐了唾沫,抹着脸上的灰,咒骂道:“都是不得好死的东西!净他妈的找晦气!” 赌馆失了烟粟,如今正吊在绳子上,哪里还有时间理许庆生。许庆生不敢回莲蹄村,只能躲深巷旮旯里。他在这儿找到了处破庙,应是乞丐住过,还有带着破沿的碗。他鸠占鹊巢,就躲在这里,每等夜深了,才肯探个身出去偷些东西填肚子。 人愈发干瘦,藏破庙里的烟粟已经没了,他蓬头垢面,瘾上来的时候,抓心挠肺地痛苦。他耐不住,只得寻着机会,找到了许婶子。 “有钱么!”许庆生拖着人在巷角,颤颤巍巍地摸索着,“银子都拿来,你个老货定有私藏!你要给兰生留,留着给她充嫁妆!在哪、哪呢!” 许婶子被卡着喉咙,险些翻不上气。她几乎认不出这人是谁,许庆生眼下积黑,唇上淤色十分重。许婶子被他掏走了钱袋,惊扑住他的手,哭骂道:“我们娘俩就剩这点银子靠活了!你好歹摸摸良心,你怎拿得走!” “放屁!”许庆生往怀里塞着钱,他甩开许婶子的手,甚至推了人撞在墙上,他切齿恨道:“你们如今都由蒙馆养着!说什么穷?你看看我,当初若不是你执意要给那时六一口饭,今日我何须落得这个境地!啊!”他越说越恨,将他老母拽拖抡在地上,骂着:“都是你这贱妇!你害得我如今、如今!”他痛苦地抓着头发,手抖的激烈,他蹲身哆嗦着喘息,依然在骂:“如今没得路活,也没了烟粟!” 人瞧着不对劲,许婶子退靠在墙边,以为他要动手。谁知他只是用力扯着头发,蹲在那里像被无形笼子紧关住的动物。他瘾熬的双眼通红,满是污垢的手爬过去紧紧拖拽着许婶子的脚踝。许婶子剧烈挣扎,可是许庆生力道失控。许婶子照他头上身上捶打,许庆生按住她,掐着她喉咙,颤声吼道:“你想不想死!”又倏地收小声音,道:“娘、娘。”他一手抓着脖颈,衣领之下都是抓痕,他道:“你救救我、救一救成不成?我不要钱!”他又猛地露出凶象,“你敢不救我!你敢不救我,兰生,兰生!兰生也活不得!” 许婶子拍着他的手,干咳被卡住。 “我知道能买烟粟。”许庆生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给我烟粟。后日,后日让兰生给我送来,就让兰生来,你听着没有?她若是不来。”许庆生恶狠狠道:“我就想法子弄死她!” 许婶子扒着他的手,噎声哭道:“畜、畜生!” 42 青涩 ?盛夏凶猛碾过学生们的肩骨,六月课试一结束,几乎碾倒了一大半的笔杆。书院将休置一月,家在别村旁乡的整理行囊,收拾将归。这夏热得人爬不动,朴丞几个都呆在才起的藤棚下边纳凉。 苏舟家最近,是最不急的,他反坐着椅子,伏椅背上浸了一头的汗,道:“哥几个什么时候回去啊。” 少臻百无聊赖的折着纸,道:“明儿就撤。我和榕漾一起,你们呢?” “我不急。”苏舟翻了个身,靠椅背上用脚碰了碰朴丞的凳腿,问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等几日吧。”朴丞热得闷,又迟迟不见风,他烦闷地挽了袖,道:“转头我就该去徐杭待一阵,赶学前再回来。” 他舅舅本要下江塘做生意,岂料如今又怕了钟家,调头老实回了徐杭。 “你和他夏天都呆一块?”朴丞忽然用肩撞了撞榕漾。 “嗯?嗯。”榕漾还看在课试的题目,闻言颔首,“当然呆一块啊,少臻跑前堂,我得在后堂照应厨房。回头你回来了,去店里就能见着。” “不是。”朴丞长腿一挡,问他:“还住一起?” 榕漾抬头道:“少臻住店里,我得回家。”又转头问少臻,“上回说的码头生意你还去吗?” 少臻折了只蛙,压指尖放掌心跳着玩儿,他道:“去,晚饭后跑一趟卸货,子时前就能回去。” 榕漾思索道:“我也想去。”他抬了手臂,“我得练练......” “别啊。”苏舟仰头,单闭了一只眼数藤间的空隙,他道:“不是还有师兄出力吗,再不成他俩也能顶。我们几个就你书读的最好,你往力气活上凑什么。” 少臻也道:“店里不是还得人盯着收银子吗?” “他想去就去。”朴丞耷拉了眼,“码头上人来人往,各形各色,有一种人专挑你这样长得白嫩的,掠上船带去徐杭转手卖给——” 苏舟和少臻同时掏他一拳,喝道:“你给他乱讲什么东西!” 朴丞捂腹,骂了声娘,侧倒压榕漾背上装死不动。榕漾撑着人,赶忙道:“不去了,我还是看店。” 到了晚上四个人收拾一下,第二天一早少臻和榕漾便先回镇上了。朴丞和苏舟本要在书院再呆几日,谁知蒙辰找了朴丞,朴丞就索性不回家了,给他爹捎了句话,人就在蒙馆里,跟着蒙辰。苏舟本也该去馆里,但苏硕先出了院门,他得在家留着,照看苏稻。 六哥不知怎么,跟先生回了篱笆院,人也不常见影了。 苏舟候了场雨,独自去了东山采东菇。背着箩筐回来时,雨还在下,他披着蓑衣闷头往家去,人过时御家石墙院的时候,看见个人影缩在门檐下边。 裙角泡了水,晕开了污色的泥。许兰生靠着门,侧脸上有点红肿的痕迹。苏舟从前也常见她,虽未怎么说上话,却也知道六哥待许婶子好。 他止了步,抬了斗笠,问许兰生:“兰生姐,怎坐这儿啊。” 时御如今住篱笆院里,这院子早没人了。许家就在隔壁,她坐这儿......苏舟瞧见她闻声惊色,慌乱地擦着脸。苏舟读了书,也明白了些礼数。他避了目光,在雨里没跨去门檐下,留给姑娘隔着雨幕的尊重。 许兰生手半掩了面,她道:“无事,无事。我娘忘挂钥匙,这门进不去,又逢了雨,我就......在这坐一会儿。” 苏舟哦声,他轻搔了搔鼻尖,“这么等也不是事儿。你若不介意,我试试?” 许兰生欲起身,苏舟已经到边上了。他摘了斗笠,抬手扣许兰生头上,没看人,转头就往许院门口去,道:“你坐这儿等着吧,这雨大,戴个笠挡水。” 许兰生扶着斗笠,缓缓起身,在檐沿垂雨的地方看着。苏舟今年个头窜得快,书院里除了时御和钟攸他最高,就是朴丞也要差半头。他如今垂头看锁的样子,打侧面看,竟已经是十分括挺的少年郎了。 “御哥......”许兰生小声问:“也在书院里读书吗。” “在的。”苏舟道:“不过六哥不跟我们一块上课,先生独教他。”他手底下挺快,几下就撬了锁。他道:“这锁锈得厉害,拽几下就开了。姐姐回头和婶子留心,记得换一个。” “好。”许兰生低低应声。 苏舟推了下门,确定开了,才退了几步,道:“那姐姐就进去吧。”许兰生道谢,手要去取斗笠,苏舟道:“留着。”他学他六哥,抓了把湿发,笑道:“我家就在前头,跑回去就成了。”人转了身,又踌躇着转回头,道:“你......” 他看见许兰生脸上的痕迹,但这别人家事,他一小辈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又咽回去,只道:“姐姐记得换锁,我回了啊。” 许兰生看他跑进雨里,抚着脸,又转头望着那空无一人的石墙院,站到手脚冰凉。 东山上采回来的东菇苏舟带去镇上卖了,他到蒙馆看了朴丞跟着蒙辰打拳,人笑了好久,两人还在蒙辰小院子里边过了几招。少年人手一撑,就翻过院里的小桌,隔着桌和朴丞手上来往。朴丞才学了没几下,怎么敌得过他,苏舟得了便宜,也不好意思,只问他:“你在馆里,离面馆那么近,去瞧过少臻与榕漾没有?” 朴丞这几日天天被蒙辰捶,马步蹲不好就得抬着桶蹲,他又爱犯痞劲,没少被蒙辰揍。这会儿揉着肩膀,赶忙道:“去,你去给师父说,咱们去看看。我待馆里就没跨出过门!” 苏舟同蒙辰说了,蒙辰只擦着刀扫了眼朴丞,道:“看着时候回。” 朴丞暗自咋舌,出来时还给苏舟说:“你跟着师父那么久,是不是也天天挨板子。” “六哥在的时候还天天挨板子呢。”苏舟拍了他的背,老成道:“师兄都这么过来的。” 朴丞拍了他手,两人追闹往榕城面馆去。店里少臻和榕漾都在,正赶上午时,店里人多,苏舟给帮着跑堂端盘,朴丞只好去柜台里边站着收银子。往日都是朴大少抛银子给别人,如今也叫他尝了一回被人乱抛银子的滋味。他几次想翻脸骂人,又听着榕漾在厨房里一直来来回回记着桌子和面,只得咽回去,冷着脸一并忍了。 好容易过了忙时,四个人凑一桌闷头吃了面。没处多久,朴丞就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得回去,少臻等一等也该跑码头。四人便散了,等苏舟再从蒙馆出来的时候,都该用晚饭那会儿。他没在蒙馆用,心里惦记着家里边的两位老人,要回去。 岂料过街的时候,正想起该买点墨带回去,便转去了长街。他挤着人往边靠,挨着个巷子,人本没往里看,却被从里边跑出来的人撞了肩。 “兰——” 姑娘发掠过手背,匆匆跑挤进人群。苏舟怔怔地看手,地上撞掉了只镶银的篦子。方才刹那一瞥,正见了许兰生唇角带血泛青,捂着泪跑过去。他跟着往巷里看,却没看到人,只能转头去望许兰生。人已经进了人群,他俯身拾起篦子,几步赶追上去。 人肩重叠,苏舟推挡着人,探身喊道:“兰生姐!” 许兰生没回头,人太多了,苏舟随着浪潮晃动,差点踉跄绊倒。等他再回神,已经找不见许兰生的影子了。 “篦子......”苏舟打人群里握着那篦子,在推搡中感受到女孩子家饰物的精细。 然而他记住的,却是乌发过手背的触感。 那日之后半个月,苏舟都没再见到许兰生了。篦子他本藏在了枕下,苏娘子收拾屋子时他又突然心虚,贴身藏在了怀里。这陌生的东西,像是带给了他陌生的情愫。 他甚至不太记得许兰生的模样,他只是忘不掉手背上的柔滑,以及姑娘含泪的眼角。少年郎在自己的辗转反侧里愈渐深化了某种执念,他握着篦子,仿佛真的接近过了解过这个大他五岁,同他六哥相邻并长的姑娘。 这是与朋友和兄长们相触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直到某天醒来,苏舟惊愕的摸到一片湿,梦遗的少年窘迫又羞愤。他本想找人说个明白,可是思来想去又谁都说不出口。这篦子一直留在身上,学时临近,他终于又见到许兰生了。 晨雾里的许兰生似乎比上回更瘦了,她神色不虞,有些寡淡。苏舟正准备往篱笆院借书去,见人脚下不知怎么就快了几分,快到跟前又缓慢下去,甚至停滞在不远处,不敢靠近。 许兰生回头见着他,恍惚间挡了脸,又想起今日脸上没伤,才微松了气,淡淡地笑了笑:“苏舟啊。” “兰生......嗯晨好。”苏舟含糊地咽了姐字,只道:“你来换锁的吗?” “不是。”许兰生回头抬眸,望着这院子,静静道:“这院子卖给别人了。” “婶子要走?”苏舟上前一步,“你......还是你要嫁人了?” 他最后这句话问的极轻,若不是四下太静,许兰生都未必听得见。她笑出声,对苏舟道:“嫁不得啊。”这一声生生叹出无可奈何,她虽笑着,眼里却忧郁更甚,她道:“我与娘需用钱。” 苏舟哑然,又道:“那你要住哪里?” “镇上。”许兰生对他弯眸,“还要谢谢苏嫂子,容我与我娘叨扰许多日。”而后她关上院门,道:“日后这里,我就不回来啦。” “啊。”苏舟肩微松,不知该接什么。他看着许兰生向他说告辞,看着许兰生转身往村口去。这路就这么短,那裙摆还没在眼里滑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他摸了摸胸口,才低声道:“......你的篦子。” 日光铺洒,无人回应。 时御又给篱笆院的晒书台起了棚架,夏秋夜里都可以在下边纳凉。他将木工做得细,钟攸给他盛了绿豆汤。两人在院里商论,要不要再种点东西。 “种柿子吧。”钟攸看了篱笆院周遭,“桃树笼了一半,再种两棵柿子树,待以后,家里就有柿子吃。” 时御含着汤应了。这一月他多在院里,难得没人打扰,趁着闲时,又将篱笆院好好捣腾了一番。不过柿子树种植要待秋时,他想了想,在院沿栽了月见草,簇拥着篱笆院墙。一到夜里,满园舒馨。 钟攸偷着闲月,画了不少东西,多是时御和篱笆院。时御每一张都束好,收书架上边屯着。日子不经意流过去,眼看要到书院迎学的时候,时御越发觉得这日子宝贵。钟攸也察觉他晚上黏人,后几日身上就没轻过痕迹。 苏硕来拜访的时候两人正站院里低谈,他看见时御侧脸柔和,垂眸带笑。苏硕本想唤人,正见了这一幅,心下一突,倏地生出不太妥当的感觉。 他心道:小六亲近先生是好事,可是这么瞧着,总觉逾了界。况且这院子就这么大,两人再怎么讨论学问,也不能日日都住一处啊。 “大哥。”钟攸先叫了人,过来开门。时御在后边搁了碗,也跟着过来。 苏硕入内,道:“这天热,过两天书院迎学,馆里有一批绿豆送过去,先生不要客气,叫人收下就成。”他本是来告诉时御许庆生还在镇上的消息,眼下话一咽,变成了:“小六一直住先生这吗?” 43 惊雷 ?这问题来的突兀,时御没等钟攸回话,他自己松了袖,先嗯了声,道:“一直住这。” 苏硕看他神色如常,反而揣摩不起来了,跟着颔首,道:“那也是好。就是麻烦先生了。” 钟攸衣领下边还真积着都是麻烦,他听着时御又嗯声,道了句:“所幸先生不嫌弃。”挨着他后腰的手掌轻揽了揽,转瞬离开,擦身到前边,对苏硕道:“大哥今日来为何事。” “先前你寻许庆生,馆里一直留意着,这几日有兄弟在长街上见过几次人。”苏硕道:“朴松才买了赌馆,南下烟粟前半月已经送到青平,这几日也该来镇上了。许庆生既然抽烟粟,必定是要露面。” “他藏了这么久,若不是自己带着烟粟,就是有人帮他带烟粟。”时御抬手将棚架垂布往上撩回去,“他老债主已经走了,他从哪里来的银子?” “你是怕他缠上许婶子和兰生?”苏硕摆手,“我来前专程问过婶子,说一直未见过人。” 时御没回话,只道:“婶子一直没回村里。” “说是怕许庆生找回来,那院子已经卖了。”苏硕抱胸,“说来,你嫂子近日也没怎么见到兰生,婶子一直说病了,养屋里没见人。不知是不是因上回的事气着了,她年纪小,心里过不去,该让你嫂子多去陪一陪。” 时御对这事留心,翌日就和钟攸去了镇上。谁知两人才到蒙馆,竟遇着了钟燮。他从徐杭顺船回来,在长河镇下船,是专程来寻钟攸的。 半年不见,他黑了不少,足见没少跑案子。他没穿官袍,也不再穿着从前干净缎制的袍,而是着铺里寻常的粗布麻衫,连玉佩也没再挂。他从屋里出来,钟攸竟刹那间以为是另一个人,根本瞧不出半分京都钟家嫡少爷的派头。 钟燮站阶上,对他笑了笑,对时御也抱了抱拳,才道:“休惊,我正是来找你的。听闻时公子要来,就料想你也会来,便在此处等了。” “怎能不惊。”钟攸上阶,两人对立。 这一次光影再隔,钟燮站在阴影里,忽然抬起拳,与钟攸在半空中小臂相碰。他道:“在这无忧处呆久了,能让你惊一惊倒也好。” 钟攸笑起来,问道:“从府里来的?” “不是。”钟燮越过他肩头,看向时御,道:“我这一次不仅找你,也找时公子。” 三人在蒙辰的小院子里坐定,钟燮一口气喝了凉汤,才舒气道:“青平比徐杭热得多,我这一趟回来,竟要受不住了。” “留心暑气。”钟攸指摩挲在碗口,道:“怎么去了徐杭?” “公事。”钟燮靠回椅子里,道:“我要同你说的第一件事,是昌乐侯已经到了无翰。” “此事我已从纯景那里听了消息。” “好,第......”钟燮说着一愣,反道:“你与纯景见面了?” “自然。”钟攸含笑:“不是打你那里换的消息吗?” 钟燮坐直身,正色道:“我从未与他说过你在此处。” 钟攸依是笑着,只道:“你喝了酒多会忘事。”便轻描淡写地划过此事,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烟粟。”正事在前,钟燮手臂撑膝头,对他道:“时公子既然去过江塘,你想必是知道了?” 钟攸抿汤,颔首道:“若是钟家的事,那就知道一些。若是烟粟的事,时御与我都是一知半解。”他看向一侧一直未开口的时御,“如今东西来了,我们也正想寻人问清楚。” 钟燮手顺进胸口,拿出一叠方帕,他掀开后递给钟攸,道:“徐杭的烟行如今已经分出上行与下行,这帕里的烟粟色泽不一,正是因为行路不同。你见过吗?” 时御拨开颜色深重的,看见几块稍浅的。他从江塘带回来的那块是色泽沉重的上等货,而前段日子榕漾从赌馆库里带回来的则是稍浅的次货。 莫非青平流入的私货都是次货? “运入青平的正是次货。”钟燮道:“上行供权贵富商,下行通乡绅平民。其中价差悬殊,却都有瘾效。”他神色冷下去,“我在徐杭亲眼所见,此物甚毒。一旦吸食,除非割肉剔骨之痛,否则戒除难于上青天。” “毒?”时御抬眸,“大人详谈。” 钟燮指了指眼睛,“常食客都称神仙药,正是因为吸食恍惚,仿佛所见所处自在逍遥。长时食用,人会麻癫手脚,常缠幻梦,身朽体羸。我所言字字属实,然而徐杭知府乔江知情不报,一力按下徐杭往京都的报文,纵容此物流入长河。这是欺君之罪!” “你写了折子?”钟攸指尖一顿,“你回去要递给戚大人。” “难道要我为求自保噤声不谈?”钟燮皱眉,“我如今品级不到,只能交由大人上递。” 钟攸阖目,他静了几瞬,清晰道:“折子不能递给戚易。” “为何?”钟燮神色一沉,“真的要我眼睁睁看如此毒物纵横大岚?” “你将折子递与戚易也到不了京都。”钟攸看着他,“你到如今还以为戚易不知道吗?你查的出来的事情,旁人查不出来吗?如辰,以商者利心,此物绝不会专门分出上行下行,次货混杂并抬高价才是暴利。你以为是谁默示他们开出下行?”钟攸沉声:“烟粟来青平,钟家私下势必要往戚易那里走一遭。你还认为,戚易什么都不知道吗?” 钟燮猛然起身,他握紧拳,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容钟家通行?” “崇泰年太上皇提拔的各地府州,到如今你好好数一数,还剩几位?圣上近年破格连拔的都是中枢要职,中书省从内到外几近翻新。只有地方,是老臣相继告退,再由地方下属凭资上任。如辰,陛下对京都紧握手中,对地方却是尚未来得及动作。地方把手如何上报,只要相互通气,你觉得陛下能看见什么?” “督察院尚在,地方提刑按察——” “孔向雯。” 声音戛然而止。 此事□□惊涛。烟粟有问题,烟粟当然有问题,为何迟迟无人发现?是还未出现问题,还是有人已经在暗地按压下问题?圣上默认钟家前难道没有查过吗?只是他查的,就一定是真烟粟吗? “钟攸。”钟燮按在桌上,他逼视钟攸,带着不可置信的决然,他道:“我不信地方没有一个正四品以上的清白人!” “当然有。”钟攸推了碗,道:“但单论南下三位,你觉得谁是呢?” 江塘知府是永乐二年晋升上来的庄惠,出身清贫,当年上京进学的盘缠都是江塘钟家给的,如今钟家在江塘一商为势,这位大人可谓是涌泉相报。徐杭知府乔江,半生在徐杭为通判,直到永乐年地方老派退位,他于永乐三年才熬到知府的位置,若是没有私下诸商推崇,他半生无业绩,凭什么越过五品同知跨上把手。这两位过去政绩平庸,虽然未曾闹出鱼肉百姓的恶闻,但如今事触其立官根本,谁敢说实话? “那我便传书纯景,他于督察院当职,督察院审查百官,他有责力查此事。”晃动的汤面波澜皱晕了倒映着的影,钟燮道:“他不行,我便传书大哥。大哥不行,我便传书老师。老师不行,我便自背荆条去陛下殿前跪一场!此事绝不能拖延,我势必要让陛下听得见。” “你传书纯景,纯景七品监察御史,他仅凭私下书信来责难国策已为逾界。你传书大哥,他拿着你一面之词跪朝殿,面诸官,却连个称得上证物的东西也没有。你传书老师,老师先前力阻运河已触及陛下逆鳞,如今光靠学生的一纸薄诉就要再犯天威,只怕多半弄巧成拙落人口实。如辰,要阻烟粟,必须拿出能够令陛下相信的证据,否则仅骂地方也无济于事。” 可是烟粟的证据是人,而死人留不住。 两人僵持,时御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查烟粟?” “有人暴毙。”钟燮垂头,“死因多半是长时吸食烟粟。” 这水太深,还是浑浊一片。不论钟燮还是钟攸,目前都轻易看不到底。一个不知底的东西,又如何能说服别人?但是待烟粟流至整个大岚,瘾毒爆发时再提及又有何用。 钟攸也没笑容。他最初提及塘靖运河,为得是南北商运畅通,中枢行管便利,军备传送快速,但他没能料到此事竟让辛明执着到这个地步。他也没能料到,烟粟会来得这么恰到时候。 钟燮在桌边转了一圈,他面着树杆,凝目沉思了良久,突然侧头道:“我给祖父书信。” 钟子鸣有功绩在前,是老人。因为当年罪太子一事正是他查的,所以更加谨慎,不沾新帝的恶处,不越雷池一步。并且江塘钟家此次强行夺利,只怕没有与京都钟家提前透过半个字,钟子鸣不可能不记着。钟燮是他嫡孙,他从孙子这里得了消息,只要稍稍向辛明提个话音,落个疑处,皇帝自会探查。 钟攸没回话,他还在细细思索。 谁流入的私货? 苏舟和朴丞又在面馆里帮活,今天歇业的晚,少臻赶着往码头去,匆匆跑出门,又转回头,对苏舟道:“师兄晚上回村吗?” “回。”苏舟问道:“怎么了?” “正好正好。”少臻急道:“我从前在长街那边的破庙里住,月前回去一趟拜我师父时忘了本先生的谏文,这段日子一直忘了拿,你回头若是不急走,顺路帮我带回去,还给先生。” “好说。”苏舟冲他打了个响指,靠门边笑道:“交给师兄没问题。” 少臻也打了一个,两人一笑,他就赶着跑了。后边端盘子已经有模有样的朴丞探头过来。对苏舟道:“这小子是不是更结实了?” “码头货沉,他瘦的也多。回头去了学院,哥几个留意给他补回来。” 朴丞心心念念地转回去问榕漾:“我是不是更结实了?” 榕漾合掌轻声啊呀道:“特别结实呢。” 朴丞顿时心满意足,指哪端哪。 榕漾要算账,苏舟就问了破庙的详细路,和他们说了几日后见,就自个去了。长街上要起灯了,路上有些昏。苏舟最近易低落,正逢这天瞧着也不好,积了云,晚上要下雨的样子,他驻步看灯笼一个个挂起来,才入了巷。 巷深路窄,没几个乞丐。这位置太深太偏,几乎没人。他按榕漾说的翻了墙,人还没跳下去,就听有人骂道:“随娼卖笑的玩意!你还咬着什么硬气?明日就是卖出去的东西!你敢再跑,我就打断你腿!” 苏舟跳下去,发现人是在破庙里说话。他本想避过去,等人没了再进去。但这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破窗沿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随即心头像被人扎了刺,从胸口一路窜到指尖的冰凉,紧接着火气从底下翻腾上来,充斥全部。 造化要弄人的时候,因果错杂。业障压下来的时候,缘劫难逃。 许庆生拽着许兰生的头发,后压在地上,扒住她挣扎的手,套着布条捆绑。许兰生显然是被打的时间久,脸上青肿未褪,她嘴里勒了布条,唇角都磨出血了。 阴沉沉地云幕里暴起惊雷,苏舟踹开破门板的时候,那雨点噼啪的开始疯狂下砸。 他一拳砸在许庆生的侧脸,将人掼砸过去,他怒道:“你这畜生!” 苏舟按住许庆生,几乎要捏碎他的肩骨。拳头砸下去的时候触感麻木,苏舟一腔怒火翻涛,他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听着许庆生毫无招架之力的痛声渐小。 “苏......”后背上扒滑着他一心仰慕的姑娘的手指,他听着许兰生低呜哽咽道:“停......会死人......” 许庆生满面殷红,多是鼻血。他捂着口鼻,蜷身痛哭。许兰生扒着苏舟的衣衫,紧紧拽住他最后的线。 暴雨倾盆,哭声被淹没。惊雷阵砸,庙里昏沉低暗。苏舟垂头喘息,他松开许庆生,回手握住许兰生的手,那春花娇嫩的指尖皮开肉绽,磨得不像话。苏舟红了眼眶,他想握紧这个人,指尖却又小心翼翼怕碰碎了她。 他道:“兰生。”他垂头遍遍唤着:“兰生。” 许庆生缩着身,口鼻上的血往下滑。他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干枯地指扒着后靠,他癫声笑:“原来,原来你不仅勾了人时御,你还拿了这小子的魂。”他陡然尖锐地喊:“苏舟!你好啊!你敢碰她?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六哥的破鞋!”他说着抱头团身,颤抖着微抽搐,他念着:“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又混乱的念着:“兰生!兰生拿来了吗!烟粟啊、我要烟粟!” 苏舟过来拖拽起他,咬牙道:“你凭这种东西,就要打她卖她?!” 许庆生畏缩地抱着头,他又摇头又点头的疯癫,他在拖拽中哭起来,鼻中血还在流,他满面痴瘾道:“我如何是好?烟粟!”他哭道:“谁能戒的掉烟粟!你抽、你若抽,你也一样!我如何是好?不卖了她,谁给我烟粟!” 苏舟拽着他,面色骇人,他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是你混账!我能抽,我也能戒。你造孽,你不该寻借口!你打她,你算什么东西!” 许庆生被提离了地,他恶毒地猝声:“你抽!你抽啊,你好胆就抽!”他咯咯地笑:“你若戒得掉,这天下若有人戒得掉,我就自裁给你瞧!” 苏舟松了手,擦掉脸上被他喷溅的血,他眼里是沉寂的火,又仿佛是燃烧的冰。 “你记得这句话。” 许庆生抱着头哭笑不断,他一会儿说着“好啊”一会儿哭道“烟粟”。 惊雷轰鸣,震耳欲聋。许兰生半昏着神,指尖一直扒着的人,却仿佛不在了。她伏着身,昏沉间看见少年人躬下背,在甜腻的味道里呛咳几声。 44 造化 ?雨敲颊面,少臻浑身淋得透。他从码头往店里走,后腰酸疼,不得不扶了扶自个,又站雨里停顿半响,才继续前行。 船货重,他又跟着一群粗壮的汉子抢货,这一月下来,身体自然会吃不消。但他仗着年轻,想着晚上回去下碗面,权当补一补。 头顶上忽然有伞倾斜,替少臻挡了雨。但这伞应是街边几个铜板换来的,在这大雨里中芯漏水。 少臻免了倾盆瓢泼,却照旧被溅了一脸水。他冷脸擦了,无奈道:“钟如辰。” 钟燮才从蒙馆出来,要沿街找个住处。时御留他在蒙馆住,他自觉不妥,便出来了。谁知这天晚,客栈多满了客,他寻寻觅觅转了几个街,就寻到这小子了。 钟燮调了调伞芯,勉强堵了一半的水。他道:“就这么凑合吧。你回馆里吗?顺路。” “有劳。” 少臻与钟燮同走。没走几步,就察觉这人也比他高。在院里苏舟朴丞榕漾都比他高,怎么出来碰一个,还是比他高。少臻暗自挺了腰,个头是少年人的心病。 钟燮在雨声里道:“上回去没见着你,掌柜说去书院读书了。先生是钟白鸥吗?” “啊。”少臻走了几步,突地道:“你同先生是兄弟?” 钟燮侧头对他道:“我倒想是,可惜当年投的急,错了家门。” 两人一时无言,鞋让雨浸湿,少臻才发觉这人没着皂靴,就踩着一双普通常料的鞋。 钟燮不知他在看哪里,只想对他多说些话,便道:“白鸥是个好先生,你随了他,也算缘分。读书论世,注经阐学,日后不论你往哪条路,都是好的。” 少臻道:“你也读书,为什么入仕。” 钟燮转了下伞把,由着水溅在鬓边。他道:“寒窗孤灯,数年一日。怀里揣着是江湖野志,但走出书院那一刻,又觉江山如画,该轮着自己添一笔。”他对少臻笑叹了声:“可惜你家先生不欲与我行。一个人走,难免寂寞。你来日学成出院,可有想过要走哪里去?” 少臻后腰的隐痛反复,他看雨珠滚帘,只道:“再看。” 两人到了榕城面馆门前,少臻开了门,见钟燮还支着漏水的伞站在雨里,便道:“你要去哪?”钟燮指了肩头的包袱,少臻拧了湿衣,对他道:“若是只求一宿,那就在这吧。我屋给你睡,折算客栈一半的银子。” 钟燮跨门收伞,抖着袖间水,道:“我们这般熟,不算朋友吗?” “是朋友也要算银子。”少臻拿了干帕给他,道:“我要下面,你吃吗?”钟燮拎出钱袋,少臻转头往厨房去,“面我请。” 厨房灶上还有榕漾给留的姜汤,少臻给钟燮盛了一碗,自己没喝。他下了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唯一奢侈的就是加了颗蛋。两人一同吃了,收拾完碗筷,少臻就带着钟燮上楼。 楼上旁开一小屋,靠街向阳。床铺不大,但睡一人绰绰有余。被褥都干净整齐,靠窗支了一小桌,码着清齐的旧皮书。可以瞧出来都是少臻从地铺上淘出来的,好些泛毛磨线,他都新理重穿了。 钟燮看了,意外道:“你竟还会修旧书。” 少臻整了铺,应声道:“榕漾教的。”随后起身给他让出床,道:“就睡这吧。” 钟燮见他要走,只道:“下边就是大堂,你是打算睡堂凳还是灶台?”不等少臻回话,钟燮就指了床,道:“你人小,睡里边吧。” 夜里连着一床被子。少臻面着墙,想听雨声,却发觉都被身后这人的呼吸声遮盖。钟燮入眠很快,他应是已经习惯了就这么倒床睡。少臻侧躺僵硬,肩压得难受。逞强的酸疼浑身都是,少臻闭了眼,不知多久,感觉后边人轻声翻了身,宽背和他相抵。 少臻才缓缓躺平,舒坦了些。 他想着钟燮问的那声“要走哪里去”,闭眼却是他师父老贼头的脸。 来日要走哪里去?他终有一日会与榕漾分别,他不能一直都凭着榕漾帮他。他好不容易踩在了实地上,却有些茫然,不知去路。 钟燮的呼吸声微沉,压在少臻胸口。少臻手扶上自己肩头,船货糙重,衣衫下边磨得破皮。他看向钟燮的背,陷入漫长地恍惚,直到睡着。 次日再醒时被子都在身上,少臻被裹得成了粽子。钟燮已经走了,借他纸墨在桌上留了个多谢,压着银子。 那字不像钟燮这人,写得恣意狂态。少臻收了银子,那纸捏指尖待揉掉,又不知怎地,给整齐叠平,压在了枕下。 几日后。 “砰!” 苏舟摔滚下梯,背撞在石板上,撞得狠,人倏地就蜷起来。上边接物的苏硕一愣,时御先跳下去,将苏舟半扶了看。 “无事。”苏舟掌心擦了血,他捏起来,挡了时御的目光,不断道:“无事六哥。” 明日就该等着迎学,今日蒙馆来人给书院修固原先的台架。苏舟一向是递物传具的好手,这次不知怎么,已经出了几次茬子。 “去边上歇着,等会儿先生来送凉汤,你陪着先生。”时御真离了手,由他自己爬起来。 苏舟打小跟他们练拳爬货,从没娇气过。兄长们不惯着,他自己能顶的,向来是自己撑。 苏舟撑地缓了缓,上边的苏硕也下来了。他蹲身在苏舟边上,问他:“昨晚上干什么呢?今儿一直恍惚着。稻儿又闹你了是不是?” 苏舟抬头笑了笑,“没。”他近来睡得不好,眼底下是青的,他扶了把边上的栏,撑站起来,道:“这梯滑,哥你上下留心点。” 时御拍了他后背,“不舒服要给六哥提声。” “诶。”苏舟垂眸。待两人又上去了,才将掌心里的血擦掉。他撑着栏靠了会儿,日头正烈,他晒了一阵,神情有些疲惫。 一日后迎学,没添新学生,大家都是相熟,按原先的分屋归舍。苏舟提了回家住,他家就在村头,来回方便。钟攸问他为何,他道家里有老人,不能再如上半年叫苏娘子两头跑,钟攸便允了。 苏舟的舍空置,与他一同住的人想调别屋去。正好朴丞愿意一个人住,就让给了这人,自己住了苏舟原先的屋,一个人自在。苏舟偶有不回,也会在这屋住。平日四人归舍相聚,都在此处。 时御去寻过一次许婶子,却没见着人,只见了苏娘子。苏娘子悄声道:“许庆生应该跑了。前些日子兰生病倒,也没再见婶子当东西,应是留了些体己。兰生如今也接了些绣活,有馆里照应,你且放心。” 时御应声,临去前道:“先前同嫂子说的事情,如今又要提一提。兰生是好姑娘,既然许庆生跑了,那若是不回来也罢,我替她撑一份嫁妆。馆里后生优者不少,劳烦嫂子把关。” “我也心疼兰生,此事必当尽心尽力。” 时御道了谢,转身去了蒙馆。那原先的赌馆处已经起来了,边上新开了烟行,都是朴家生意。时御过时见来往人多,面上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回了馆,蒙辰正等着。 “人跑了?”蒙辰捏着核桃,给自己院里的花草剪枝,他道:“他再不跑,留镇上遇着你岂能有活路。” “他一向泼赖,此次却没得着钱银就跑。”时御抬手扶了枝,“必是惹了麻烦。” “他老债主都跑了,留着也没人撑腰。”蒙辰抛给他一颗核桃,道:“朴松才是真做起了烟粟生意。”老头叹声:“老夫可是惜了朴丞。” “还有苏舟。”时御淡声:“虽比不得朴丞天赋,但有大哥的脾气。” “你瞧的出?”蒙辰背手回身看他,“你能瞧出个狗屁。阿舟是学了三分苏硕,两分你这孽障,剩下五分多是个‘软’字。心里边都是善,可这货里来往,哪讲究个软呢。他若磨不出个锐气,来日连你大哥也比不上。”蒙辰看那盆里新枝萎靡,抄了点水洒上去,道:“不过来得及,好剑须磨砺。然而这世间最轻待的就是少年郎,你看先生的学生,好苗子不少,可最后能有几个成器的,还得看造化。” 可这天地造化,向来是难晓难参。 钟燮一归青平府,先书置京都钟府。得了他的信,钟子鸣再三思索,趁一日陪皇帝下棋,略提了提烟粟。 辛明棋艺臭是有因在前,平定王和太上皇都在棋局上不成事,但他有个厉害的老师叫贺安常,硬是给教出些道行。辛明凭此酷爱下棋,常常寻人来下,钟子鸣就是常客。 辛明听着老东西从靖陲说到江塘,就猜到将提烟粟,果不其然。他指尖敲了敲棋子,不回此话,转而道:“如辰出去也有一年了,在青平待的可还成。” 钟子鸣押了子,道:“陛下牵念,他惯是混,能有什么成绩。” “年会戚易可提了不少次,钟大人又糊弄朕。”辛明轻轻按他棋子上,“没什么成绩,才要做成绩。他往徐杭去,查了烟粟,人却只到了蒙辰跟前去。” 辛明眼一抬,声音陡然转冷道:“烟粟有问题,朕知道。因为昨夜平定王的折子才到案头,朕正想着蒙辰好大的胆,次次惊扰父皇静修,不料这里边,还添了钟燮一份力。”他丢下棋子,沉声道:“还是该说添了钟家一份力。” 蒙辰解甲归田,这是人人皆知。可底下谁都明白,蒙辰是死也要为太上皇尽忠的人。他退出去,可底下退没退干净,从前没人提,如今辛明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太上皇退居南睢山,这天底下就是辛明最大。他自登基起就恪尽职守,雄心中兴,岂能容忍蒙辰一次一次越过他这新帝直通太上皇? 烟粟有问题,何不直传他这里?钟燮去了长河镇,蒙辰只传了南睢山。钟燮身负京都钟家嫡位在外,他同蒙辰亲近,难道没有钟子鸣在后示意? 辛明勃然冷嗤:“居心不良!蒙辰胆敢私越过朕通达父皇,是不认朕的位,还是不信朕的人。钟燮在府为官,知情不报,是在等着报给什么人!” 钟子鸣扑通跪下,猛力磕头,惊道:“陛下!”他飞快道:“臣等万万不敢!烟粟其事重牵运河,钟燮冒丢命之险亲往探查,为的就是给陛下一个明白!不叫卑鄙宵小逆掩圣听!蒙辰此人向来不同微臣一流,靖陲重将多不齿微臣私德!他岂能与钟家相近!陛下,贺大人——贺大人尚在靖陲,蒙辰若有私心,贺大人定会先决上奏!” 钟子鸣胸口跳得急,头磕得重。他好歹是两朝老臣,平日里从不私相结党,又立刻抬出了清流如许,辛明怒气未平,却也稍稍冷静了几分。 辛明太执着中兴之志,这不是错。但他身世忌讳,同前朝罪太子有说不道不明的干系,所以越在其位,越想证其身。人一旦沉溺偏执,就易遮眼闭听。而为帝者,偏偏要得就是一个兼听则明。 急不得。 辛明深舒气,闭眸道:“起来说话。” 千里之外的昌乐侯刚刚掐了香尾,对那空堂牌位冷声道:“你且看着,谁也逃不掉。” 45 雅集 ?钟子鸣出了宫门上轿,人回了府,当即给钟燮休书一封,要他撤手此事,不要再沾。但这信送至钟燮手中,他却没有回复。没出半月,戚易以府调之名,将钟燮从提刑按察司调入都指挥使司。钟燮新掌青平军政监事,去了青平军,方明白此番调动意在何为。 眼下大岚无战事,青平军营扎驻长河下游长河谷地,他这一进去,没有升级调令,擅自出不来。如此一来,纵然他想追查烟粟一事,也越不出军营。 长河谷的风夹汗味长灌,钟燮的衫在下马车时被一侧策马绝尘的青平军扑了满灰。他灰头土脸的站在军营眺楼下,看长河湍急奔腾过天际落日。谷地高岩,他的热血和凌志一同撞在崖石上。 斜阳挥洒,满壁殷红。 钟燮一去,长河镇风平浪静。七月天地如火置蒸,莲蹄村在东山上新种的柿子树繁多,皆交于村中一家孤儿寡母围院守着。谁知一场阵雨滑塌,竟露出个尸体来。 这尸体惊动府衙,但人来查时,尸体已衣着腐烂,连哪里人都分辨不出来。书院少年们最喜欢这种山野荒尸的故事,晚上凑一块,苏舟添油加醋的讲了,蹦的最高的竟然是朴丞。 他抱着袖一顿猛搓,叫道:“别讲。”他呲牙,“这事有官府在,你们操什么心啊!” 榕漾拉了他袖,道:“我从前常听人说,这山野荒尸多是失足而亡,死的不甘心,阎王也叫不走。你一个人住,晚上要留心呀。” 朴丞惊恐,榕漾柔柔道:“你生得结实,鬼压身也丢不掉魂。” 苏舟捏了花生给榕漾,对朴丞促狭道:“听说手上带了个铁扳指,说不准是哪来的猎户。你晚上跟人搏命,可得用点力。” 朴丞立刻拽住人,道:“不。”他脸色难看,“我要和人睡。” 边上抄经义练字的少臻一愣,想起什么来,转过头来问苏舟:“手上带着铁扳指?” “用弓惯戴的那种。”苏舟摊开自己的手指,“射杀猛禽都会用,力道极大的那种弓。” 少臻笔尖停顿,莫名想起年前那位远客。 一日后尸体就要被府衙拉走了,这查不出东西,只能当冬日入山的猎户处理。尸体运走那天少臻夹书过院门,见时御给府衙来的人递了碗水,站门边上说话。 那人低头喝水时,时御的深眸越过去,将已经被草席包盖的尸体扫了眼。少臻只望见这么一瞬,忽觉得背后发凉。 那一眼太冷,无端叫他警惕害怕。 少臻凑了凑下滑的书,想要看清草席里边的人样。但时御已经转过头来,少臻与他目光一撞,匆忙离开了。 晚上钟攸衣衫半垮,肩头被咬吮的通红。他坐时御胯上低低发着声,被时御压着后臀,抵着额问:“白日里学生都看先生,先生最爱看哪个?” 钟攸唇含抽泣,迷着眼道:“......阿御。” “骗人。”时御抵含住他的唇,结实的脊背离了被褥,一手按着钟攸后翘处,一手摩挲他摇晃湿润的地方,道:“你看那个叫少臻的小子好几眼。” 钟攸讲课时只记着论题了,哪里记得多看了谁?时御指抬了他的下颔,让他半敛的桃花眼只能将迷离的目光落在自己这里。下边愈渐生猛,钟攸受不住,后腰被时御箍在坚硬冲撞的位置,浑身抖的厉害。潮红泛上眼角,他指尖勾滑在时御淋汗的后颈,嘴里六哥阿御乱七八糟的唤。 时御吮着他要人命的舌,又是一番长久的折腾。 待烛灯熄灭,钟攸心里想的,指上碰的,嘴里尝的都只有时御。时御占着人,从里到外侵了个遍,明明是条强欲的犬,却又在和钟攸十指交握时,被钟攸含在耳边的柔唤驯成了温顺的羊。 时御本就是吃了学生们分了先生心的小醋,岂料七月青平夏田书院开置雅集,要寻个书院同做。朴松才一看这是书院交流、学生融学的好事,就居中擅自给府里递了银子,把沧浪书院推了上去,结了个线。 这本无错,但如今烟粟入府,正是各路人马盯着错处赶着挤人的时候。他这么一推,暂时未显弊病,可往后谁知道呢?并且雅集院汇,夏田书院久负盛名,学生们自个都未必瞧得上沧浪书院里边的小子。更何况夏田书院山长夏钦涧是个不老实的人,明面上走出来是正气凛然的样子,私底下却养过娈童。 还有一事知者甚少,就是此人老师是昌乐侯栾氏大宗下边的学生。他能常居夏田山长之职,受着朝廷官田供养,里面离不开昌乐侯叫人在京都的打点。这点戚易知道,他先前因刘清欢一事与昌乐侯闹了个不痛快,如今已有大半年的僵持,正是想修复关系的时候,便提了传学治道的名头,准了雅集。 学生们听闻此事是最高兴的,为了迎夏田学生,专门自扫舍屋,晒书新列。厨房里提前给备了荷叶包饭,凉粥酸汤。 其实此次雅集就是两书院约定一起登泰明山,学生们只要带食携书,与另一院的学生以文会友。大伙登山修业,月下论道,回来记述心得,好文集册,刻书美谈。 临行前一夜,钟攸烛下排书。时御从后揽了人,他道:“三日在外,先生都得由别人看。” “重在读书。”钟攸理了数,笑道:“谁看先生。” 时御深嗅了他颈窝青柠香,低语道:“三日后记得早归,我在家等着。” 钟攸侧头与他薄唇相轻碰了碰,再温触相缠。烛花轻爆,湿软旖旎。 时御此次不一同去,蒙辰最近已经歇了蒙馆的货,关门不出,时御是他徒弟,也躲不过人眼,必须老实在村里蹲着。烟粟已然到了蒙辰阻不得的地步,皇帝已经知道烟粟有问题,却迟迟没下禁烟令。钟子鸣都没能让皇帝坚定禁烟的念头,蒙馆这会儿不敢再多余动作,生怕惹了上边不快,被有心人挑了刺,让皇帝转念怀疑他们呈上去的东西是假的。 次日钟攸上马车,时御在篱笆院门口看着。那马车跑出老远,先生没放下帘,时御也没转身。 就这么三日,两人偏拉出点萧瑟离别的味道。苏舟坐钟攸边上,擦了鼻尖,受不了着道:“先生,都是学生,没了六哥,不还有我们吗。” 钟攸放了帘,对他笑道:“在理。” 苏舟靠着壁,帘子摇晃间还能见他六哥的身影。往日他一定会掀帘探头出去嘲笑一番,可这次他看着,怔怔寡言。 最里边的榕漾抬头动了动鼻尖,道:“师兄最近闻着好清爽啊。”他合了书又轻嗅了嗅,羡慕道:“日日都能沐浴闻着真舒服。” 苏舟指尖一抖,人直了直身,道:“家里打水方便,没讲究。” “是不是讲究不知道,但多半和姑娘有关系。”朴丞闻了自己,轻捶了苏舟,道:“上回我还见你带着个荷包呢。” 钟攸本听着少臻念书,闻言也望来。苏舟没有脸红腼腆,他推开朴丞,飞快望了眼钟攸,只道:“说的和你没带过钱袋似的。” “绣活瞧着不是裁缝铺里的。”朴丞眨了下眼,“还生手呢。” 苏舟没接这话,又推了朴丞肩头一把,大家笑过去了。钟攸却留了心,只以为苏舟是年纪到了,看中哪家姑娘,想着回来的时候和时御说一说,别给这小子粗略过去了。 夏田书院离得近,学生先到泰明山底下。沧浪书院到跟前的时候,人家已经等了一会儿。钟攸给夏钦涧告了罪,这瞧着正是不惑之年的男人本满腹牢骚,可打钟攸下车,他一腔牢骚都化成热拢。 钟攸青衫利落,肤白妖娆,纵然端着斯文客气,可夏钦涧还是觉得这下边藏了股浪劲。他心道这趟来得好,谁想遇着个上等货?心里边愈发感激昌乐侯提的好。 夏钦涧面上揣着端肃,对钟攸道:“这时候正好,山路上荫茂,不怕暑气。钟院长,咱们这就上山罢?” 钟攸笑应了,让了半步,容夏钦涧带头。夏田不似沧浪,院大人多,堂长就来了三个。沧浪书院虽小,但钟攸还挂着院长的名,自然要与夏钦涧一同走。路上夏钦涧的评文策论几乎是信手拈来,钟攸多是听着,甚少做评论。 泰明山上有禅院,他们此行就是在禅院落脚。一行人登顶时已至黄昏,学生们正迎了晚霞铺云,夏钦涧便做主在入院前起个文会,由学生们自己玩。 钟攸往日在院里提题,都是引人探论,专修时事,所以沧浪书院的学生在这风景美词上自是要弱一头。 夏田中有位少年,端正朗目。他每道一词,四下学生里必出喝彩声,看着相当得人意,应是夏田书院里的斋长或掌书。 沧浪书院慢慢落了下乘,打头的几个渐渐无词以对,比不过人家才学扎实。钟攸站边上听着,没有丝毫开口相助的意思。 两院交汇,学生必须自己从这里边得到些东西,否则这一趟出来意义何在,还不如他们自个收拾收拾去东山上溜一圈快活。并且学生学生,以学为道,肯下苦功的人不少,压了先开口的,谁知后来的会不会更出彩? 那边有人嘲了声:“山野小院,粗言糙词,也敢会文?” 这边苏舟折了绿叶,他没生怒色,只道:“益友善谈,愚者泛谈。说得多,不如说得准。泰明山霞景大岚魁首,历来赞者无数。前人良金美玉,今日我等不敢粗言相赋。与其人言景,不如论时谈。” 霞光覆叶,苏舟站在沧浪书院最前边。终于从一个抱头说着不上学的泥小子,变的有点大师兄的派头。他近些日子瘦了,人笑了笑,将钟攸的神色学了七分,回头对少臻道:“你提个策题,咱们从这霞景里扒一扒,就对泰明山策。” 少臻应声,抬手把礼行了个漂亮,恭恭敬敬道:“小院粗鄙,就定霞景。不敢越了学友兴致,就请——”他看向一直频频出言的那位少年,微笑道:“就请这位学友,先起峰峦,让我等僻窄小人观仰学道。” 钟攸无声含了笑。 这群小子学坏了,该装模作样的时候,各个都瞧不出毛猴样,委实轻狂——轻狂,但很有锐气。 他对一侧的夏钦涧恭手道:“让夏山长见笑了。” 夏钦涧也笑,只摆手,并不以为然。他道:“少年人多如此,由他们去。”他望着那少年,有些纵容之色,嘴里却道:“芷安待在院里太久了,该会会朋友。” 46 策论 ?赵芷安是夏田书院掌书,出生无翰,实为无翰知府赵叔荣之子。幼时养在京都,拜过翰林院待读学士,是夏钦涧如今真正看在眼里的学生。夏钦涧虽然私德有缺,但绝不会色心冲头忘乎所以。这个赵芷安他是断然不敢也不能碰的,只能当做儿子教。 赵芷安不弱夏田的士气,自然是要接的。他踱在霞色里,约摸片刻就出口成章。 他先言青平之盛,再谈泰明旧故。泰明山麓承接长河浪涛,他就论登山望高,来激荡壮志,进策长河沿府的商税,将烟粟带了进去,最后归落霞色,一句泰明通径,盛霞见义结束。 赵芷安策论一结,就望向苏舟,抬手示请。钟攸不必抬头,也知这题苏舟即便接了,也只能勉强应个题,越不过去。少臻则是学识不及,他底子不牢,空负立意最忌与这等言词规谨的策论较量。 岂料这两小子也自知不足,一齐移了步,让出后边的榕漾。榕漾正做侧耳倾听状,朴丞手掌在他后背轻轻一拍,对他道:“休前的策题你还记得吗?” “啊。”榕漾微懵,“记得的。” “就用那篇。”朴丞侧头看那赵芷安,只道:“你比他好,用那篇足以。” 榕漾迷蒙的眼去瞧对面,对面的人也量寸着他。他在学生里不打眼,一直站在朴丞后边,若不是前边两人让开了,赵芷安都未必看得见他。 寻常衫,泛白袖口,未束冠,只垂了条水青带。 榕漾才跨出一步,又惶惶看向钟攸。先生的青衫模糊在眼里,只有朴丞,只有朴丞清晰立在身后。他方又探出一步,轻声道:“学友此篇很好。” 赵芷安见他神情如兔带惊,不觉放柔了声音,道:“恳谢谬赞,请。” 榕漾有些紧张,他转望那人人都可见的光云,眼里却只有颜色混沌。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形的云,这又是什么样的景——他只听得见风。 “迦南垂翼,泰明定天......” 朴丞抬眉,榕漾一起声,他便知道这不是上一回的策论,而是新作。 榕漾眯起了眼,逆着光,听靖陲风起,大岚荡袭。他语速渐平,声音渐稳,力道渐足。“大苑兵挫,非将不器,粮不善,癖在霸道。大岚破翼,非将之器,粮之善,胜在民道。霸道乘盛,民遂尤弱。舟水相和,泰明仍立。古谓覆船之论,意止规戒。今阐舟水之调,量力薄鄙。泰明南沿,长河腹划,既如舟载水,亦似水泊舟。舟水紧切,政商密衔。南下诸府,国之仓,民之向,十年来愈盛,十年去愈甚。今烟粟泊海入国,黄金翻涌,皆退商囊。运河提策,意通南北、畅东西,然则时力不及,取胜偏颇。泰明立天,上达天听,下及民呼。今霞赂山,狭阻圣明,窄曲贤赋。思视迦南,山犹风骨,唯霞甚贪獗!大岚雄扩天下之才,青平庇隐昌世之士。泰明虽屈霞欲,然山棱尚存,岭崖仍峻,长河旧湍。聚才积麓,悲呜震荡。纵霞披遮天,书生一命无所惧!” 山霞寂静,孤鸟破沉。 一众学生惊愕望着他,他额上覆了细汗,抬袖擦拭,才从策中回神,顿时小退一步,有些惶恐道:“......粗鄙拙论。” 赵芷安追上一步,问道:“你......”他忙行了礼,恭声问道:“请教学友尊姓大名。” 榕漾连声:“不敢当。” 夏钦涧突然合掌笑起来,他满目欣赏,对钟攸道:“此子了得。” 赵芷安得了名,又紧问道:“榕兄这篇策论可定了名?” 榕漾想了想,道:“就叫‘泰明山霞论’。” 钟攸笑出声,他是没想到。没想到一个榕漾竟敢驳了众人的‘称颂霞色’,而转斥泰明山霞色贪图称赞,狂妄遮天,委屈了泰明山,还阻塞了京都帝王耳。如今烟粟和运河皆是问题,他这一篇论,说到底是在斥责南下诸府埋塞人意,谄媚京都,不肯上奏禁烟粟、阻运河。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1。他却轻狂锐利,不通明理。学生不当之处,尚乞夏山长见谅。” “钟院长太客气。”夏钦涧道:“此子是长河镇人?”得了钟攸的肯定,便长叹一声:“小镇藏玉,山野纳珠,芷安不及。” 钟攸少不得与他客气一番。入禅院时,赵芷安恨不得贴着榕漾走,朴丞打后边将人一罩,少臻苏舟一插身,赵芷安只能看着榕漾被三人风风火火的掳走。 “好你个小瞎子。”朴丞揉榕漾脑袋,“平日里装的小样子,心里边是不是也这么骂我的?” “没、没有!”榕漾脑袋被揉按进朴丞肘臂里,他闷声道:“你那么好。” 苏舟从后将两个人都揽了,笑道:“瞧瞧,榕漾一说好话,这人脸都要红。” “放屁。”朴丞松开人,道:“他能说什么好话,向来夸不出花来。” 四人具笑一回,就各分入屋,等着晚上的素斋。榕漾和少臻是久住一处,这次苏舟却提了议,要与少臻一屋,榕漾只能和朴丞睡。 其他人不察,唯独少臻觉得,师兄像是要避着榕漾。可他避着榕漾什么呢?他一向把榕漾当亲弟弟疼。然而苏舟一派自然,少臻也不便多问。 各位斋长单间,院长单院。钟攸待夏钦涧挑了院,就直接入了剩下的那处。院子靠竹林,晚风一过,竹涛声凉。 钟攸略做休息,便要同夏钦涧及三位斋长同食斋饭。 斋饭清淡,钟攸食的不多。夏钦涧越看他越觉心痒,食间频频劝食,钟攸都温和的承了。待食后,就让学生们漫步月下,相互鉴学。钟攸与夏钦涧并肩,同在禅院四下散步。周遭学生吟诵或辩经,和着鸟啼虫鸣十分悦耳。 夏钦涧道:“钟院长山居长河,委实可惜。” 钟攸悠然,回道:“前有山长此等学道大家,后有学生各位锐进志士,我进退两难,只得归山,得了闲名就罢了。” 夏钦涧看着他笑道:“贤弟不宜妄自菲薄,这天下能人无数,要各个都这么想,京都可要愁白头了。” 钟攸只笑,听着夏钦涧微顿,带了些关怀继续道:“鄙人曾在京中翰林院值学,多少识的些官友。若是贤弟有意,大可不要客气。” “不瞒山长。”钟攸拢袖,“不才原先也在京中翰林求过学。”见夏钦涧露了“哦?”的神色,才道:“只是人约轻狂,得罪了贵人。” 夏钦涧想到昌乐侯,更从容,道:“京中贵人不少,贤弟不如说说是哪一位?鄙人若能相助,必当尽力。” 钟攸愁色上眉,摇头道:“这一位不大同。”夏钦涧更好奇了,钟攸压低了声,道:“那位,殿前当过职的昌乐侯山长可知?” 夏钦涧心道果然,捻了笑,道:“认得,昌乐侯栾川,今无翰督指挥使。”他慢慢走了几步,回头对钟攸道:“这事好说,办起来却要麻烦些。” 钟攸抬袖鞠礼,“还请山长指教。” 夏钦涧笑容慈和,亲切拍抚了钟攸的肩,半拢着人暗示道:“指教不敢。为了贤弟,值当的。” 钟攸面上一惊,白了几分。他泻了慌张,却没推人,道:“这是......” “鄙人师从无翰赵大人,算得上昌乐侯半个叔叔。”夏钦涧指尖在钟攸肩上微压,“贤弟之愁,且交于鄙人。不过。”他目光含蓄,滑到钟攸领口,笑而不语。 那领口紧束,隐隐白皙遗着青柠香,平添禁欲。 钟攸恍然大悟,“原来是赵大人。” 昌乐侯倒绕了个远。钟攸笑了笑,抬指拨了夏钦涧的手,平和道:“久知山长仁心,百闻不如一见。” 夏钦涧只当钟攸忌惮四下有学生来往,收了手反倒更垂涎。他细搓了指尖的触感,道:“今夜会友,贤弟不如入院久叙?” “惭愧。”钟攸为难道:“先前唤了学生,适逢讲学,不能奉陪。”不待夏钦涧回应,他先小近一步,抬眸忐忑道:“不如,明晚......” “一言为定。”夏钦涧吞了唾液,真丢了几分魂。 夜里钟攸回院,才入屋,就撞人胸口上。后腰一紧,先被抱起来抵门上。与他胸口平齐,往上望着他的眸子深黑。 还没点灯,钟攸手捧了这人的颊,俯首吻上去。舌尖交濡,他手滑向这人宽阔的背,整个人都腻缠上去。唇舌间声音暧昧,钟攸被抬了臀,他腿顺着这人的腰勾在后边,被端抱着抵在门上。 钟攸指滑进衣领,溜上肩窝,勾人的摩挲,咬着时御的耳,道:“老混球摸了这儿。” 衣衫一坠,被扒露出光溜溜的肩。时御抵着他,神色在黑暗里深冷。他垂头在这肩上细细地唇磨,钟攸道:“这不是六哥的么。” 肩头陡然一疼,时御压着人咬了口,又舔了印,嗯了声。他却不怎么受撩拨的样子,又顺着舔向钟攸脖颈,手底下扒扯掉先生衣衫,将人隔着亵裤用力揉捏,哑声道。 “钟攸,你今晚是要挨打的。” 47 官商 ?翌日禅院鸣早钟,僧人诵经。晨光破晓,佛像镀辉。学生们早课念书,泰明山巅习风静气,最是好时候。 早课之后还有讲会,坛设竹林。夏钦涧和钟攸会清谈辩经,与学生论一场学。 只是—— “先生。” 时御半起了身,被滑下去,带着露出趴他胸膛的钟攸。他揽了人,道:“起了。” 钟攸手探上时御后脑勺,一顿乱揉。时御晨起总是翘毛,又被揉成雀巢。他光裸的背上抓痕不少,但钟攸肩头最可怜,被吮的色深。 先生赶在人来唤前被扒出来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后人还是乏的。有僧人送早膳来,钟攸开门接了,同时御一道用了。 “今日要回吗?”钟攸挑了青菜给时御。 时御带饭一同吃了,道:“夜里走。”他不能久待,来这一趟纯属是听了苏硕谈那夏钦涧不是好东西。果不其然,一来就见了人贼眉鼠眼瞅着他先生不放,主意都打到家里了。 “这位夏钦涧。”钟攸道:“果真是昌乐侯旧识。上回刘清欢一案,杀手来了家中,我一直以为是昌乐侯所为。但如今想来疏漏明显,不该的。此时时候非常,如辰调职,正逢了此次雅集,我料想其中离不开昌乐侯。回去路上要小心,见了蒙叔,也提个声。” 时御嗯声,突然探手擦了他还带红的唇,道:“今夜他胆敢放肆,我就在此。” 钟攸笑,“你来得这么急,听着什么事了?” “大哥两年前跑货夏田,跟人喝酒的时候听跑花墙门道的人提过,这个夏钦涧养过禁脔。” 京都高门弟子私下也有这种事情。洪兴年一场由秦王世子主谋的私贩大案人尽皆知,崇泰年起大岚就严禁贩卖妇孺。可是朝廷施压,也总有触不到的地方。私下做这种买卖的就被称跑“花墙门道”的人,多是地域派系下藏的人,与京中高门暗地里有来往。但这个夏钦涧不仅如此。 “他在夏田收学,收过一位长河镇去求学的寒门子弟。夏钦涧将人带在身边教,尽力推举。”时御顿了顿,“只是正逢京都兴学,要扶持书院,挑到青平时一时僵局,因为书院众多。夏钦涧最后得了独一份的官田捐供,此后这学生不见踪影。说是私底下被夏钦涧送给了京都官,在京都被转卖经手,又被夏钦涧买回来,圈在私院里。约摸一两年的功夫,人已经废了。” 时御微皱眉,道:“他有施虐玩乐的前鉴,这学生不是第一个。大哥本着同出长河镇,寻过人,给过银子。此次书院出来,提起夏田两字,他记忆犹新。” 钟攸收了筷,正色道:“私下贩人屡禁不止,竟让这等人做了山长。” “我来是看着人。”时御并了碗筷,俯身过来吻了他额角,“你且留心。” “榕兄。”赵芷安热切奉了茶,“这是泰明山茶,此处独有,万不可错过。” 榕漾慌忙接茶,随声道谢。今日从早课开始,这赵芷安就一直待在他身边,连少臻几人都挤开了。 苏舟在后边翻了书页,小声哇了声,挡着书对朴丞道:“你今早和榕漾一同出来,怎么就让这人给截了胡。” “什么叫截胡。”朴丞懒倚着肩头,搭着书道:“小瞎子爱跟他一起玩,他们有才的凑一起,老子总不能拦着吧?”他换了姿势,扣了书在脸上,眼不看心不烦。 诶不是。 朴丞又拿了书,心道这确实不挨他什么事,他烦什么? 少臻在边上念书,侧瞥他一眼,道:“你怎么跟盯儿子似的盯着人两个。” “呸。”朴丞耷拉了眼皮,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少臻没理,自个念书去了。早课歇后,学生们出堂,就要往竹林去。钟攸和夏钦涧已经到了,正站一起低论着今日辩点。 苏舟带了沧浪的人往过去走,赶着榕漾被赵芷安拉着,他顺道就插身要带榕漾——苏舟忽地顿住了动作,他面上浮现出类似挣扎和厌恶的神色,仅仅一瞬,就拽过榕漾到背后。 赵芷安不知何事,还想再拉榕漾聊一聊。苏舟挡着人,抬手示意前边,不冷不热道:“赵学友,前边请。” 待人走后,榕漾察觉师兄心情不佳,他道:“师兄?” 苏舟松了他,抿了干涩的唇,道:“不......无事。朴丞空了位,你过去。” 榕漾抱了书,突地凑过来小心道:“师兄,你是不是也闻见了。”他书挡了口鼻,有点慌道:“烟粟味。” 竹林里风凉,苏舟指尖冰透了,他听着这一声,几乎要以为榕漾说着是他。他迅速的握住榕漾胳臂,盯着榕漾,平复惊动,缓声道:“......是那个味。所以要离他们远一点,多跟着朴丞,他人高马大,人不敢去招惹。回头我给先生讲一声,此事连着书院,听师兄的,不告诉别人。” 榕漾点头,他又小声道:“少臻和朴丞也不能讲吗?我闻着赵学友身上味浓,他们......他们院里抽的人不少。” 苏舟道:“明日我们就归,不怕。” 可他嘴上说着不怕,手心里却湿了一片。冷汗渍出来,苏舟面下藏着惶恐。他望向钟攸,透过钟攸,又似乎能看见时御。 眼里泛了点潮,苏舟抹了把鼻尖,带榕漾过去了。 “昨日。”钟攸见了他们过来,偏头低问道:“昨日寻我了?” 少臻夹了书,道:“有些经义不解,想问问先生。”他转目瞧见苏舟和榕漾,正点了他们两人,“师兄和榕漾也有问题。” 钟攸和声道:“一会儿讲会,都能拿出来论。”三人皆应声,钟攸又探手抚了苏舟的额,道:“脸色怎地这么差,禅屋里凉?” 苏舟看向他,道:“不凉,林里冷。” 钟攸道:“讲会怕是时间久,留心别受风。今日过后,明日咱们就能归院了。” 苏舟应了,但到底心神不宁,讲会一直到了下午,他也没站起来过。 夏钦涧善谈,清辩也很了得。钟攸温承,驳点都在点上。两人坛上论讲,下边学生随时提问。其中赵芷安与少臻是站起来次数最多的,到了最后,两人索性都站着听。别人不知,可夏钦涧越讲越心惊。 他带了三位斋长前来,是有接应钟攸下坛之后空余的打算。可谁料得钟攸竟不露锋芒,到了最后也未哑口。他是有文章享世的人,但这钟攸,这长河钟攸,他从前闻所未闻。京都里那个闲云白鸥,他知道,可人师承侯珂,再浪迹也到不了一个山野小院去教一群山野小子。 夏钦涧本打定主意今晚要人,可这一番讲会下来,他却又暗自掂量起来。 他在这事上很谨慎,关乎名声,绝不能存个疏漏。但昨夜他那般暗示,钟攸也未曾翻脸,难道真的就是个野先生,还心心念着仕途? 晚斋时斋长们同学生一道,夏钦涧与钟攸一起。禅房里是坐垫,钟攸一面对夏钦涧,被时御咬的肩头就跟着做疼。 清茶过后,夏钦涧拿了会儿气氛,看着外间僧人影动,才谦和道:“贤弟。” 钟攸更客气道:“山长。” 夏钦涧端着茶盯着他,笑道:“昨夜急匆,为来得及询问。不知贤弟与昌乐侯,是什么缘故?” “说来话长。”钟攸道:“关乎......”他垂睫半敛,低低道:“刘公子。” 夏钦涧一愣,又陡然狂喜。关乎刘清欢还不好解决么?现下其人已死,只他几句话的事情。并且钟攸这相貌容样,他*过之后转而再推给昌乐侯,大家之间还有什么仇怨?不过是各有所求。于是他微微挺直了身,靠近钟攸,笑道:“因他甚么事?” 外间的禅影一晃,僧人已经出了间。这斋房空空,只余了他们两个人。夏钦涧试探的覆在钟攸手背上,感受到掌心滑腻,魂跟着一荡,只道:“不论什么事,都好说好说。贤弟,咱们早归屋去,学时不待,珍惜为重。” 钟攸抬眸瞧他,温柔的弯了笑。 “夏山长。”钟攸轻声道:“我听闻京都今年秋后要重筛书院,以供官田。夏田准备好了吗?” “自然。”夏钦涧抚了抚那滑腻,道:“谁也越不过夏田。贤弟的沧浪,也有意愿?如今民学兴盛,天下书院多如牛毛,你若有意,不如将书院和......”他低了声,终于露出些猥态,“人一同并入我夏田。官田相供,仕途在前,你说好不好?” “啊。”钟攸恍然颔首,“山长好生厉害。京中每年来大人,可都是旧故?” “偶有新交。”夏钦涧在他目光里略为飘然,“南下商盟里朋友也是有的,纵然官田不成,夏田也落不下去。” “南下?”钟攸懵然,道:“徐杭之商吗?” 夏钦涧见他不懂,便欲得寸进尺。边凑近那青柠香,边道:“如今烟粟畅通,贤弟可休要小瞧这些商贾。来年运河一凿,这各个都是皇商。” “可是戚大人......” “布政使执掌布政使司,这偌大的青平,也是需要银子来流通。戚大人那里。”夏钦涧笑笑,“也是朋友。” 原来如此。 钟燮调动一直横在钟攸心头,他自诩猜测不错,越过戚易借钟子鸣之手将烟粟推于皇帝面前是中折之策。虽不厉害,却能免了招疑。可谁知竟连蒙辰都因此牵连闭门,若没有人提前做手脚,那是不可能。这人是不是昌乐侯,又是做了怎么样的手脚,钟攸一直暗自揣测。正遇了此次雅集,光凭朴松才几块金子,就能让夏田同意与沧浪共行,天下哪有这等轻易之事?只怕里面也少不了戚易。 烟粟。 烟粟竟已然成为各路人马的掌心肉,容不得人阻,也容不得人碰。这些人连前朝老将都敢算计,又怕什么钟燮?钟燮探查问题,是拿了他们赚钱的命脉,蒙辰呈书山阴,是触了皇帝的威仪。 自以为奔走所为无人知晓,实际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钟攸指尖轻拨上茶盖,顺势拨开了夏钦涧的手,自袖中抽了时御给放的帕,将被碰过的手背,擦的泛红。 他道:“夏钦涧,字草鸣。无翰人氏,少时师从无翰知府赵云晦。崇泰五年入京都,拜于翰林院陈学士门下,擅清谈,常思辩。永乐年离京入夏田,初为斋长,经三年,得赵云晦与昌乐侯举荐,笔墨通殿,始享文名,提任夏田山长。” 这是钟攸背下来的东西,接下来就是时御带来的消息。 “听闻山长尤爱少年,我自认为年以逾少,不知山长看中了哪里?”钟攸含笑,“不才钟攸,草字白鸥。” 夏钦涧哐当后坐,愕然道:“钟白鸥,闲云——京都闲云!” 48 少年 ?斋中气氛一滞,钟攸望着人,道:“山长竟知道这粗名,实来惭愧。方才说要房中探学,既然斋饭已食,那就走?” 夏钦涧荡了一半的魂如今都灰飞烟灭了。他岂敢碰钟白鸥?那是侯相爱徒,江塘钟留青之子,是当年左恺之亲点,在圣上身边呆过的人,就是塘靖运河的提策,也正出于此人之笔! “如何,昌乐侯托人办事,竟没讲清楚吗。”钟攸收了帕,抿了已放凉的茶,道:“山长此番独独挑了沧浪书院,我是不胜感激。” “钟公子。”夏钦涧扶案直身,额上浮了虚汗,只道:“竟是、竟是钟公子。先前不知,多有怠慢,公子......”他久居山位,如今这等尴尬,不得不低头告饶,“不想竟真是钟公子!” “不敢称公子。”钟攸道:“山长在青平,桃李遍府,德高望重。私下这么着,只怕不妥。” 夏钦涧一时间冷汗簇簇,哑口无言,却要强撑着道:“这等无稽之谈。” “山长。”钟攸可惜道:“如今圣上对贩人一事严惩不贷,你怎可驳逆圣心,蔑视天威。” “不敢、这万万不敢!”夏钦涧屈了脊,垂头道:“我惶恐守业,恪尽师德,唯独......唯独这。”他染了羞愧,“这癖好戒不掉。今冲撞了钟公子,委实羞煞,来日必定牢记在心,痛改前非。”他扶额,惭声道:“他日再见钟兄,真是愧对!” 钟攸挑眸,“家父甚少离江塘,想是不易见的。山长今日与我在此,到了此刻,竟也不愿给我一句实话。” “公子。”夏钦涧抬头,试探道:“公子要听什么?” 钟攸定目在那透昏光的间页,道:“昌乐侯也是要碰烟粟生意吗。” “这是自然。”夏钦涧撑身膝头,道:“公子既然在青平,就必定明白烟粟的好处。天底下没谁和银子过不去,昌乐侯自是要的,令尊不已经要了吗?” 他讲到此时反而不怕了。待昌乐侯掺了烟粟生意,咱们不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吗?今日之事他虽孟浪,可到底没铸成大祸!现下回头一看,便能明白是钟攸有意在这等着他。夏钦涧只当这还是钟攸与昌乐侯的私怨,他不过是被昌乐侯当作了枪使。但正因为是昌乐侯的枪,所以他不信钟攸会真翻脸拿了他的命。 “如此。”钟攸收回目光,对夏钦涧道:“那便是朋友了。” 夏钦涧心下松气,忙道:“还要给公子切歉,真是对不住。” “哪里。”钟攸起身,“不必放在心上。既不论学,那我就先行告辞。” 待人出了斋间,那擦过手背的帕就丢进了拾秽筐。钟攸没了笑,反倒生出些冷。他回眸又看了眼斋间,提步回屋。 次日下山,夏钦涧显得分外客气,连轿都是请钟攸先上。见钟攸一直神情无二,才堪堪放下心。待人送走,他赶忙往夏田回,想捎份信给昌乐侯。谁知这马车出了泰明山麓,在半途就折了马。 夏钦涧只得让学生们先归,待人换马来。可今日不知怎地,昨天还风和日丽,今儿就起了阴云。学生们的马车一去,他就只剩个马夫陪着。须臾雨滴下来,看着不像是阵雨。他只能待车里等。 马夫内急,同他提了一声,就往林中去撒尿。夏钦涧在车里执书片刻,就听着人回来了。没过多久,马也来了。 雨下大,这车晃动跑起来。夏钦涧撑书晕头,合目养神。不知时候,车突然颠簸厉害。夏钦涧惊醒,扒开车帘一看,哪里还有马夫,只有疯马疾奔。 他慌忙拽缰绳,可那绳被捆得结实,他连头也拽不出来。这马车越颠越凶,直直冲往山林沟丛。那马像是不知疼,任凭枝条刮撞,一股蛮气的冲。 夏钦涧恐声呼救,可这山林荒野,谁听得见? 那马直跃冲出沟道,马车跟着滚出去。马不承力,被马车拽翻滑下去。夏钦涧在车厢里撞得头昏眼花,胸中作呕。翻到底时人已经满头是血,扒在撞裂的车板下边苟延残喘。 人还醒着,断续唤着救命。 这雨不断地下,他渐渐凉了浑身,冷得发颤。腿应是被木板砸撞上骨头了,疼得动不得。 可也许是老天开眼,他还真碰上个入山的年轻人。年轻人布衣背刀,看着像附近猎户,摘了斗笠蹲他跟前时,夏钦涧隔着眼前的血红望人。 “我是......我是夏田......” 年轻人额发沾湿,底下的眼睛异常锐利。他蹲着听夏钦涧念完话,也没动手扒人。夏钦涧颤巍的手要够年轻人的衣角,被轻轻躲开。背上的寻常柴刀滑出来,雨顺着刀锋的尖梢,滴答在他眼上。 夏钦涧剧烈抖起来,他尖声叫道:“谁!谁给你的银子!我、我也能给。”那刀尖就竖在他眼前咫尺,只要年轻人稍稍松手,就能噗的贯穿过去。 年轻人侧颊滑雨,非常冷漠。 夏钦涧不敢晃头不敢挣扎,他对眼盯着那刀尖,上了哭腔道:“我不敢了!”他一生腌臜事不少,到了这个时候,竟猛然间不知是谁要杀他。他道:“救命、救命!” 夏钦涧一直念着这句,看着那刀尖抬高,倏地下来! 他尖声一滞,晕了过去。 年轻人却收了刀,转身走了。 钟攸以为回家就能见时御,谁知人不在。他在厨房里洗菜烧饭,饭该上桌时时御才回来。他给时御擦头发,问道去哪儿了。时御只埋头蹭他颈边,道:“玩去了。” 最终滚成一团钟攸也没问出来时御去玩什么了。 雨大泥淌,夏钦涧被马夫找到的时候已经半死了。他伤本不致命,人却被生生吓瘫了。他疑病周围,既怀疑是从前玩弄过的学生,又怀疑是钟攸和昌乐侯一众。 可到底是谁呢。 直到几月后,正逢京都筛查书院的官员下来,昌乐侯突然上书京都,斥责青平众书院“刮收民膏”、“非议朝政”有聚党之嫌,首当其冲就是夏田书院与沧浪书院此次的雅集之事。 这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夏钦涧本卧床,闻言直接扶身要跳下床。他破口大骂道:“昌乐侯这诛心浑人!当日要我来办雅集,说甚么好货尽选,原是早存了这等下流心!” 京都筛查官员已到,夏钦涧平复起伏,撑了椅去见人。这关头紧要,他绝不能失了此次机会,便给下来官员讲到此次雅集实为国为民,将泰明山上以会的诗文都拿了出来。 这官员愁道:“你得有什么打眼的文章才行,这等陈词滥调都不必再提。”他指了指上边,“如今能救你一救的只有左大人了。” 可左恺之爱什么样的文章? 夏钦涧火上眉梢,想来想去,叫人唤来赵芷安,推了人到官员前,切声道:“可正遇了时候。芷安,快将你在泰明山巅作的那篇策论念给大人听一听!”他紧握着赵芷安的手臂,道:“泰明山霞论!” 赵芷安本拿着自己文章的手一顿。 夏钦涧按着人催促道:“你念就是了,你记得对不对?大人此次下来,可是要为左大人寻学生的!你父亲当年无缘拜与左大人门下,今日你且争气!” 赵芷安反复抿着唇,再催促声中犹豫着,道:“迦南垂翼......” 没出三日,赵芷安得了左恺之点名,夏钦涧只道此次能过了昌乐侯那封要命的奏折,谁知赵芷安才上京,督察院周璞上奏京中,揭夏钦涧为人不耻,私下圈卖学生,虐养禁脔。 左恺之正得了赵芷安为学生,一听此事勃然,跟而上奏,称不耻此人,无德为师。皇帝阅折,夏钦涧的山长之位迅速被免,锒铛入狱。 沧浪书院也没能越过昌乐侯那封奏折,皇帝本旨要钟攸入京。岂料南下先暴了民乱,并且事滋重大,是徐杭知府压了又压,直至压不下才传了京都。 这一暴动,彻底将烟粟,横在了大岚前。 夜深时榕漾还在执笔。 书院里寂静,他开了窗,站在案前写的认真。少臻在另一头抱了书,中间的烛火绕了飞蛾,少臻抬头瞧了瞧,忽地问榕漾:“今年一过,来年还要待在院里读书吗?” 榕漾笔不停,只道:“我还甚么都看不清,甚么都看不懂。自然要继续跟着先生学。” 少臻指尖抚着书页,他垂眸看着那一个个墨迹,道:“榕漾,我想出去游学。” 天地浩大,他只待在长河镇,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尽头?他这般,甚至连钟燮那种人的衣摆也摸不到。 榕漾墨一顿,抬头欣喜道:“好事。”他偏头,“我也想出去游学,但我差得太多,唯恐踏出去不知方向。你若能,这是好的。” 出来上茅厕的朴丞打窗下过,撑身坐上窗沿,看进来,道:“什么好的?”他望少臻,“你要走?”少臻以为他又要出言嘲弄,谁知他这一次抬膝靠窗边,道:“正好,我也要走。” “你走?”少臻皱眉,“你游学去吗?” “不是。”朴丞捂着肩头活动一下,道:“我要去靖陲。原先跟着先生念书,那是为求静心,指望我做个书生是不能了。蒙叔说靖陲北阳军还是收人的,我想去。”他话顿,又摇头,改正道:“是我要去。”随即露了本性,“老子要去靖陲做将军。” “你也要走呀。”榕漾怔怔放笔,他道:“那就剩我与师兄了。” 可师兄近些日子总是忙,少与他们一道。榕漾想着,眼眶先红了,他道:“好,出去总是好的。” 少臻合书,起身对他道:“我还不一定,学识不牢,乱跑也未必有益。” 朴丞翻身进来,揽了榕漾,凶神恶煞道:“你怎么又哭啊。”榕漾红着眼看他,他一滞,转而软道:“......总会回来的。”像是找到了安慰处,他道:“不论谁出去了,总是要回来的。院里才是营地,谁能不回家?” “是了。”少臻也接道:“谁能不回家。” “那得拉钩。”榕漾伸出小指,“骗人哑巴狗。” 少臻伸手,被朴丞拍掉了,道:“还拉不得。”他道:“明早等师兄来了一道。” 榕漾红着眼等到天亮。 苏舟却没有来。 49 急昭 ?苏娘子为许兰生看了人,是个蒙馆后生,长得干净,人很勤快。许兰生从窗往外看,正见这人站在苏硕身前,笑容温暖。 这笑容眼熟,齿白灿烂。 许兰生微怔着捏紧帕,轻轻道了句好。人不在意她有个混账哥哥,也不在意她还带着老母亲。人很好,知礼识字,不碰烟粟。 许兰生从馆里出来,才发现有人靠在门口等了不知多久。 苏舟一瘦,肩骨挺直,立着青衫,已经高出她不少。他面上有些憔悴,袖里空空,风一过,不像个少年人。 两人静峙,苏舟偏头,看院里那后生和人说笑,比他瞧着沉稳,比他瞧着干净。他腰上的荷包在袍动时晃了晃,他道:“挺好的。” 许兰生倏地湿了眼角,她退后一步,低声道:“苏舟......” 苏舟道:“这事早该定了是不是。”人垂眸,哑声道:“姐姐该知会我一声。” 许兰生擦着泪,摇头道:“对不住。” 苏舟仰头,汗掉下来。他怀里还揣着镇那头的脂粉,奔跑过几条街,赶在回院前送来。他不想露什么委屈色,他只是觉得眼里酸重。 书本上讲人间情字,最不过你情我愿。他这里不是,他只是一厢情愿,独自闷头,自以为是。 可还是疼啊。 苏舟抬手触到眼角,指尖发烧。他道:“是我对不住。” 许兰生掩帕啜泣,苏舟将脂粉摸出来,轻轻压在了头顶的檐沟槽里,他望着许兰生,仿佛终于看到了姑娘的模样,不再是心里边模糊的影。懵笼在胸口的情愫被扒开,露出他乏味枯燥的少年心,蒸在甜腻作呕的烟瘾里,日复一日,青涩渐褪,无趣滋生。 苏舟浑浑噩噩的回家,推开院门时,才发觉院里支着的梯子上坐了人。日头还没偏,晒得人两眼发昏,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人是他六哥。 时御坐了挺久,听他进门,也没表情。 苏舟合上门,垂手等着。 时御抬指压鼻梁上,擦了汗。他道:“哪去了。” 苏舟不做声。院里暑热混杂着焦灼,沉默的重量砸在身上,让他十分疲惫。 时御后靠身,压梯阶上,目光沉沉,再次道了一声:“哪去了。” 烟枪就压在时御胳膊底下,他今日来给老人家送羹。老太太捣腾屋子,他给搭把手。苏舟的屋子都收拾完了,本没什么异常,偏是老太太的扣滚掉了一颗,时御给伏地上找的时候,从苏舟床下沿摸到了烟灰。这小子藏的很谨慎,床下没东西,如果不是他这床当年是时御和苏硕给做的,旁人根本寻不着。他把烟枪藏在床板下层的夹柜里,一同放着的还有抽了一半的烟粟。 时御料想过。 这群小子谁都有机会碰烟粟,却唯独不该是苏舟。朴丞那个桀骜性子,被人下套是最容易的,他原盯着朴丞盯的最狠,可谁能猜到,他最放心的这个才成了唯一一个。 苏舟突地道:“烟行。”他从怀里扯出东西,扔在地上,狠道:“我去了烟行。”时御过来拽起他,他扒住时御的胳膊,猛地大喊道:“我抽这东西又怎样?又如何!时御!” 他胸口起伏,压抑爆发,红着眼扒紧时御的胳臂,勃然道:“你到底凭什么、凭什么!”他喊哑了声,泪就下来了,人还是狠着神色,像是要抛弃掉过去对时御所有的崇拜和敬重,他的不甘和痛苦纠缠,他道:“你怎么敢管我!” 时御一把掼压下他脑袋,重擦在地上,时御道:“我管不了。”又陡然冷道:“但你站得直?爬得起?苏舟,你自个跪下去容人作践,有种你起来!” 苏舟被压在地上,他撑身,他撕咬,可这头上的力道让人绝望。 他站不起来。 时御说得没错,他自己跪下去,轻狂的自以为。实际上他做不到,正如他以为他的英勇能留下许兰生,然而在许兰生眼里,他仍旧是个孩子。许庆生当日看着他抽,是不是也嘲讽大于惶恐?没人相信他能戒掉,就连苏舟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拼命压抑拼命挣扎,变得逐渐麻木纵容。 瘾字轻易提不得。 苏舟哽咽着,嘶喊着,他道:“我能!”可这话太轻飘飘了,不带分毫重量。他哭哑着:“她能等你,却等也不愿意等我。” “等你。”时御冷漠,抽掉苏舟的腰带,将人手脚翻捆,他道:“你不值。” 这话比任何拳头,都要让人蜷缩。苏舟擦在地上,呜咽不止,但他不能反驳,因为他没有依仗,他甚至丢掉了他的坦荡。他说不出来,所以到了最后,他也不敢对许兰生说一句。 你等一等我。 苏娘子回来已经哭成泪人,她抽噎着道:“阿舟断不是这样的,他怎么碰的上烟粟。我不信,我如何,我如何能信......” 苏舟躺在屋里地上,被捆得结实。他这会儿瘾泛上来,人只能哽咽着喘息。手被捆得死,却不自主地妄想挣脱。苏舟挣着手,翻滚的撞在门板,巨声震得苏娘子更啼哭不止。 苏硕沉默在凳上,那根烟枪被折断在地,他听着哭声和喘息,到了此刻,还是想不通。 苏舟怎么会。 苏舟忽然咬着牙含泪道:“我错了!”他头撞门,一声声喊着:“大哥、我错了!”可是烟粟不放过他,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拽在掌心,他蜷身哽咽着:“嫂子......求求你......” 苏娘子掩面痛哭,苏舟就喊不出那一句给我烟粟。他如何狠得下心叫这个如母的长嫂困入两难,可他又如同虫蚁噬咬,几乎要忍不得。他只能哽咽着嘶声咆哮,喊不出字,哑着嗓撞门。 不如就这么死罢! “你如今这样死了,那就这么死。死在烟粟上,化成灰也是供人踩碾。” 时御冷声反复在耳边,苏舟咬破了舌尖,血掺出来,他眼前模糊,除了痛楚能唤回一点神识,就只剩狂暴和躁动。 苏硕一脚跺在烟枪上,紧接着是桌椅板凳。他胸口堵着的怨,多是对着自己。他心道,若是他能多看看苏舟,多问问苏舟,这事是不是就不这么决然? 他怎么能、他怎么舍得,让苏舟这个样子毁在烟粟上? 苏硕蹲身在踹翻的狼藉里。苏稻尖声哭起来,他没听过苏舟这样的声音,他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 苏硕在孩子的哭声里,捂眼绷紧了脊梁。可他弯着腰,粱像一戳就会断。汉子的指间有些湿,他没发一个声,尽数噎在喉咙里。 苏舟没再去书院。 钟攸三封急书送至侯珂府里,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禁烟,并且是立刻禁烟。要从腹地狠狠把它挖出来,过程纵然血肉模糊,也不能再任之自由。南下暴动也因烟粟而起,各地抽食烟粟的弊病登时爆发,然而彻底点燃这场惊涛博弈的火线,竟是鸿胪寺卿鲍乐。 堂堂三品官员,抽食烟粟佐以助兴,暴毙在他小妾的身上。 “臣请立禁烟粟!” 钟鹤跪在殿中,一头撞在地上,再起身,奉着他的奏折,“臣请立禁烟粟!”再撞下去,任凭头破血流,面不改色。 “荒唐!”督察院左副御史斥责道:“烟粟流入正始于你江塘钟家,如今运河上急,你又谈禁烟?堂堂国策,殆于尔等!” “当日呈京备烟时一字不提其害,如今各地弊病爆发,钟大人说禁就禁,何不早早言实!” “南下诸商其心可诛!首当问责的正是江塘钟家!圣上,钟家实乃所谋不小,意在撼动我大岚昌基!” 今日才上任的鸿胪寺新卿冷笑,“海商本就来路不清,钟家与虎相谋,钟大人居朝不言,忠心何鉴!” 早日钟鹤提驳钟家议,无人应声。如今烟粟问题严峻,众人斥责! 那往日只混水不吭声的晖阳侯萧禁忽然笑一声,道:“海商入国,这是徐杭知府提的议。烟粟通令,这是圣上下的命。怎么本侯一觉睡过去,醒来就都成了钟大人。”他啧声:“讲道理啊诸位。” 萧禁掌管京都京卫司,是有实打实的京卫兵马在手,其人一直深得两朝圣上的宠信——当年太上皇平乱入京,正是此人于鹿懿山下为太上皇披袍称皇,其在京中,重量非常。 中书省下郎中出列,恭道:“陛下圣明。当日烟粟入国,首提驳议的正是钟大人,此事满京皆知!” “况且如今禁烟迫在眉睫,臣以为严督烟粟流向不可不为!” “圣上——” 这满朝议声,辛明一直未曾出声。他看着各方言辞相击,极力揣测着圣意。他指尖敲着龙椅,自有一番思虑。 烟粟争议不是一两日,连平定王都给了信来,这让辛明不得不更加谨慎。烟粟爆发,难道就不会是有人借烟粟之名蓄意其他? “臣有一议。”侯珂终于发声。 辛明抬手,“侯相请讲。” “臣请议下设人马三分,一往徐杭,查海商。二往江塘,查钟家。三往长河,监烟粟。烟粟此事接手人诸多,不如京中自派人马,行监督之权,严查地方烟粟。这人。”他转望萧禁,“不如就从京卫司中调派。” 辛明信不过地方,但他信萧禁。萧禁的京卫司就是他的执法鞭,只要抽下去,没人敢造次。能让辛明下决心,唯有让他深知烟粟之害。 萧禁却推拒了,他道:“京卫司职在拱卫京都,离不得半步。臣提议,不如这般。”他手朝北方,“靖陲尚有圣师健在,此番关乎国策,何不请贺大人亲往。诸位皆知,论刚直,清流如许敢称大岚天字号,就没人越的过去。由贺大人亲查,想必无人质疑罢?” 此声一出,众臣皆等着辛明。 要请贺安常,这烟粟的水就不好沾了。这位从来说一不二,只要查出烟粟癖害,别说捉拿归案,就是先斩后奏也是敢的。 更何况这位之后,还有个谢净生。 辛明不语。明珠垂帘,他沉默着思索。殿中静寂一片,无人敢惊扰圣上思绪。约摸半响,辛明终于叹声,道:“那就......”说着他眼一抬,沉声道:“周大人有何要说。” 周璞出列,他正色道:“臣以为动请帝师实为不妥。贺大人归隐靖陲已久,动辄千里,只怕路途颠簸。与其劳驾帝师,不如我等效劳。臣居督察院,职本所在,斗胆请旨,这一趟——请调钟如辰。” “钟如辰。”辛明阖目。 钟子鸣一惊,可他此时绝不能出列,否则就是罔顾帝意。但钟子鸣绝不想让钟燮走这一趟。南下政商已经交杂,钟燮毫无建树,他凭什么查,又拿什么查?他入青平已有两年,手底下那都是戚易的人,他孤身南下,岂不是刀山火海! 辛明对上一次钟燮与蒙辰之事尚有芥蒂,他略一思忖,反倒想起了钟攸。只道:“钟如辰方调,不可再动。既然如此,就由钟攸前去江塘督察,昌乐侯上一回的奏本还在朕案头,急昭他出青平,直往江塘。周卿另往徐杭,至于长河督察,朕自有人选。” 侯珂与萧禁暗对一眼,两人皆暗自皱眉。 下朝时两人并肩,萧禁道:“这周璞倒机灵。” “是深明圣上的心思。”侯珂颠了颠官袖,道:“圣上不欲再用老臣,要请贺大人自有犹豫。” “孩子长大了。”萧禁低声,双手做了个扑腾状,“是想提拔中枢,自培直臣,一啸入云啊。不过这周璞,不是向来同你几个学生好吗?” 侯珂捻了胡须,眯眼道:“孩子长大了。” 越是要阻贺安常出山,越是可见南下势力焦急。事到如今,还是有人不肯交出烟粟,禁烟之事一推再推,全然都在一个利字上。 侯珂只叹,“这一趟如辰逃过去了,不想反入了个白鸥。圣上要他去江塘,钟留青又是他爹,只怕是要看一看,白鸥选孝还是择忠。” “那是重视。”萧禁嗤声:“用人不疑,也得先筛一筛,才知道能不能用的安心。” 50 雪来 ?京都风云,长河镇尚且不知。 钟攸理平苏舟的领,少年人才睡着,枕在他膝上,面容疲倦。静室里一片混乱,桌凳都撤了出去,地上撕烂的是纸页,最刺眼的是血迹。 钟攸合上书,停下念讲义的声音。就这么坐着,窗才开,日光和风进来,苏舟却缩在影下不肯被触碰。 苏舟自求到钟攸身边来,不要苏娘子来看,不要除先生外任何人来看。他得戒,但这瘾反反复复,他不想跪在地上嚎求人给他烟粟,可他控制不住,只有先生守得住。 时御轻推开门,钟攸抬手做了个不必的手势。时御顿了顿,端着饭退回去。 苏舟的呼吸很轻,钟攸知他听着这一声又惊醒了,便道:“不会让人进来,谁也进不来。” 钟攸膝上的衫早就湿透,苏舟挡着脸,轻轻嗯声。他指尖斑驳的都是咬痕,每每要伸手讨求,他就会咬进齿间,恨不得咬断了这伸出的指。 “今日风好。”钟攸缓声温柔,“过几日该下雨了。” 苏舟蜷身,静静躺在钟攸膝上。先生的青柠味笼罩,无声地隔绝掉了外面,给他撑出一方空余,容他畏缩晦暗。他很累,烟粟日夜无序,涌上来的时候往往经历漫长,耗尽他的心神和体力。 “再等一等,咱们就能去放纸鸢。秋风好,之后就是课试,再往后,就又入冬了。”钟攸话锋一转,道:“我从前最厌冬天。” 不需要苏舟回声,他只要没有抗拒,就是想要听下去。 钟攸低声:“我比你再小一点的时候,时常挨冻。院子虽然大,可屋子冷。冬日没有炭火,饭也是冷羹。外肤寒,内腹也寒。那会儿总想,这天干甚么要来冬呢,这几欲是要我的命。我娘,是个好母亲。” 这一句,钟攸念的沉。仿佛浸在回忆里,无端地透出苦味。 “可好母亲也暖不了手脚。我挨着冬,有时饿极,有时冻极,心里边既怨这天,又恨这院。我常在墙边听着外面嬉戏,那都是兄弟。唉。”钟攸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从前唯独记着冬,如今也不清晰了。”他抚了抚苏舟的发,道:“如今只记得,冻柿子很好吃。” “阿舟,有些业障束缚你,困囚你,都不可怕。因为跨过去,诸业皆散。”钟攸垂眸,道:“还记得书院叫什么名吗。” 苏舟没闭眼,他哑着嗓,和先生一同,慢声念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念着,泪就顺眼角淌。他呢喃着:“好好读书,出世清白,入世刚直,观世豁达。” 这是书院初立,他问钟攸沧浪何意,钟攸答的那句。他记得清楚,他还记得,才认字时守在夏夜的梯上,将先生送的那本书反复念。先生在首页上,亲笔着一句“虽我非君子,不敢忘言志”。 不敢忘言志。 苏舟失声哽咽,他怎敢,这么轻易的放了自己,纵容自己。他呜咽着覆上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哭道:“对不起。” 瘾再一次泛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喊一句烟粟,他只是翻滚着,浑身蜷抵在钟攸身边。钟攸塞了自己的手腕给他,苏舟汗泪混杂,口齿咬在先生的腕,听着先生低声念着沧浪歌。 血腥掺杂,一辈子也忘不掉。 时御等在静室外,一日两日,苏舟没能出来。先生吃得少,几乎不离开静室。苏舟吃得更少,入睡也需要捆绑着双手。书院的课时御带着,他往讲堂一站,底下噤若寒蝉。朴丞几个最低落,榕漾是日日都红着眼睛来听学。时御夜里都守在静堂外,听到动静就会起身。苏硕和苏娘子来了书院好几次,没敢到静堂来。 京都的急昭下来,呈在外边,是周璞来送的。时御只道先生不在,要耽搁几日。周璞不好为难,只说自己书传京都告之一声,他先行徐杭,让钟攸尽快。 十月的尾梢过去,十一月的凉意星星点点的袭来。 苏舟出静堂时,满园叶已黄。 他瘦得太厉害,几乎失了形。钟攸为他梳发,发寸寸结,干枯像萋草。 苏舟对着铜镜,道:“老师,剪了吧。” 那日之后,他一直称钟攸老师。钟攸指尖抬起他的发,转头叫了声时御。时御拿了剪子来,钟攸退了半步,由时御来剪。 发垂落下去,苏舟对着镜里的身影,唤了声:“六哥。” 时御揉了把他头顶,嗯了一声。 苏舟缓缓笑起来,他道:“休剪成狗啃样。” 可剪完了,钟攸先叹道:“你六哥这手艺,早知道还不如为师来。” 发不可多剪,时御只剪了结处。苏舟抬手抓了把短了些的发,露出袖口的手腕捆痕深刻,磨入皮肉。时御看得清楚,手底下再次揉了揉他发顶,道:“温了汤,嫂子送来的。等会和先生一道喝完。” 苏娘子来见着人,一直没敢掉眼泪。直出了门,人藏在厨房里捂嘴哭得心碎。苏硕揽了人安抚许久,才又进的屋。 没人提烟粟,也没人提许兰生。 苏舟才出来,身体虚,还没去上课。蒙辰将人接到蒙馆里,就养在自己那院子里。他每日晨起带着苏舟在院里打拳,每日陪着苏舟食汤进补,休憩前在院里听苏舟念书。蒙辰舍得自己骂这些徒弟,却舍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好。苏舟最小,他一直都当作孙子养。 可这小孙子,突地就从一只毛猴,变得寡言安静。午时空闲,蒙辰偶尔能见苏舟坐廊下发呆。 钟攸行程在即,书院课试一过,就给放了假。他这一拖再拖,硬是将日子拖到了十一月底,京都来催了两次。钟攸就压在第三次前,应了出发时间。苏舟一事后,蒙辰一改前态,强硬压制烟粟通行,朴松才的烟行硬是关掉了,两方正是僵持期。 初冬凉飕,枯枝刮风。 这个日子里,许兰生红妆登轿,将嫁也。那一路囍字高贴,隔着墙院,也听得清楚。 苏舟披发坐廊下,拥了只暖炉。 不知谁喊声“起轿喽”,顿时稚子同呼,欢闹沸声。 苏舟望着那遥远的院廊尽头,门缝这样的细,又那样的小。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姑娘凤冠霞帔,眉眼轻笼的样子。 两道墙,三出门,一条街。他爱的姑娘就在那里,盛装登轿。由另一个男人牵着,从此步入他乡,与他这一世,再无瓜葛。 风簌簌的刮了叶,苏舟给自己沏茶。这一手是先生才教的,热袅烟气一冲,他的眉目就湿漉清晰了。 两杯茶。 风拂茗烟,苏舟抬手抿了其中一杯。外边笑声轰响,他垂望着茶,看涟漪波荡。 院里寂寥。 轿子开始动,吹打与欢笑皆同往。红帘摇晃,轿里的新妇盖头荡动,不知怎的,滚出几滴水,砸在素白的手背,消失嫁裙上。 没有少年郎来追轿,没有新嫁娘提裙跑。 苏舟坐到天地安静,他的茶还没有喝完。廊下空荡,他喜欢这空荡。 风吹,吹掉了叶,吹落了雪。 门突然叩响,吱呀的被推开。钻出了榕漾带绒帽的脑袋,约是跑得急,脸上还红着。他扒在门沿,望着苏舟,应是在分辨,突然呼啦的推开门,红着眼跑过来,大喊着:“师兄!” 这小子一个扑腾扑上来,苏舟幸推开了茶盘,自己被他扑了个摇晃。榕漾扒着苏舟的脖子,放声哽咽道:“师兄。” “诶。”苏舟拍他胳臂,笑着应,“诶。” 后边跟着的朴丞扛着书,满头是汗,追着道:“你,别扒,下来。” 榕漾揉眼睛,他坐在苏舟身边,对朴丞抽咽着认真道:“你又摔书,先生这书不能摔。” 朴丞搁了书,坐另一边。他这一路都鬼鬼祟祟挡着胸口,当下猛地拉开外衫,一只黑白花的幼猫喵一声跳到廊木板上。榕漾啊呀一声,就忘了说他。朴丞对苏舟打了个响指,得意道:“这可是老子接生的。” 少臻最后合了门,闻言呸一声:“听他糊弄。这猫是他缠人家李文敬得来的。人本不给,他比着拳头问别人还做不做同窗。” 苏舟抱了猫,这幼崽还小,捧在手里轻巧,却热乎乎的鲜活。他道:“你要人家的猫干什么?” “给师兄养。” “给榕漾养。” 两侧的人同声一滞,少臻居中道:“给书院里边养,反正先生也不拘。” 苏舟搔着小猫颈,道:“也行。”又问道:“老师已经准备走了吗?六哥也去吗。” “先生说很快就回,让六哥守家。”榕漾偏头逗猫,“叫它什么?” “傻漾。”朴丞撑后,非常不羁的半曲了他的腿,叹道:“我好饿,这雪都下了,咱们什么时候用饭啊。” “午饭你吃的最多!”少臻难得暴躁,他跳脚道:“你把先生做的牛肉都吃了!” 榕漾凑过来,小声对苏舟道:“师兄,我这儿还藏了一包给你留着呢。” 那边的朴丞倏地抬手捉了他后颈,冰凉的手插他领里,挑眉道:“好啊,你给师兄藏!” 院里雪细细下,苏舟听着声,一直笑不停。那边榕漾被朴丞捉着欺负,少臻才坐在他身边,道了句。 “今年元春你要是愿意,咱们跟先生一起过?” 苏舟反手盖上了空空如也茶杯,道:“那就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