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梦里漆黑的长夜,她摸索在路上,提着一盏灯,走得很急。 月光落在羊肠小道上,映着她纤瘦的影子和摇晃的灯光,仿若幽冥使者,提灯夜行。 不远处,小巷尽头,灯火通明,有许多人站在那里,议论声中夹着哭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似如地狱被拖到了人间,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走出小巷,混入人群,心跳得又快又急,只听旁人议论着道:“顾家这是犯了什么罪啊?” “哪里是犯了罪?”围观的人道:“不过是王大人缺了粮饷,宰头肥羊罢了。” 她侧目看去,说话的人是城东说书的一位先生,消息极为灵通,他叹了口气道:“梁王谋反后,范轩领兵入东都,说是清君侧,却在一夜间杀完了所有李姓子孙,而后挟持太后百官拥他为帝。他不过只是一个幽州节度使,就敢自称天子,其他各方英雄谁能服气?于是各地节度使打着灭反贼的名义都自立为王,乱世来了,咱们王大人,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不过也怪这顾家,”说书先生扇子一指,所有人把目光落在那朱红大门之前,大门前有一个女子,正被官兵抓着头发拖出来,她叫得声嘶力竭,然而众人却是十分冷漠,听着那说书先生道,“他家本就富庶,当年仗着与梁王沾亲带故,就在扬州横行霸道。他那儿子顾九思,向来是个不成气的,整日赌钱生事,若非当年他打折了王大人长子的腿,今日这场灾祸,或许还轮不到他们。” “是啊,”说起顾九思,所有人立刻附和起来,忙道,“他当初不仅打折了王大人的腿,我还听说,他还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了九生他娘呢。” 这一开头,所有人都议论起来,不过顷刻之间,柳玉茹就清楚听到,原本不过只是一个喜欢打架赌钱的纨绔子弟,突然就变成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 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情绪,她只是清楚的知道,那九生他娘,本就是个讹钱为生的,平日里所有人都对她骂骂咧咧,现在却成了一个纯良孤苦的老妇人。 而他们说那王大人的儿子,才是个真正的色中饿鬼,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好姑娘,只是仗着家大势大,所有人拿他没有办法。 她静静看着一切,捏紧了手里的灯笼,然后她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拖了出来,随后一个男人嘶吼出声追了出来,大吼道:“娘!” 追出来的青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玉冠早已歪斜,如绸墨发凌乱散开,衣衫上沾染了血迹,他脸上全是眼泪和愤怒,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折损他容貌分毫。 他眼若桃花,眉如远山,整个人生得极为秀雅,但因他长得极为高瘦,眉宇间又带着疏朗之气,哪怕五官十分精致,却也不显得阴气,反而只是让人觉得,清隽俊雅,如松如竹。 在他出现那一瞬间,原本议论着的人顿时止住了声音,所有人看过去,而拖着他母亲的那人转过头去,将手搭在他母亲肩头,笑着道:“顾九思,你不是挺能耐的吗?现在就知道哭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整个人微微颤抖,可他还是道:“王荣,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开我娘。” “你这是什么话?”王荣笑起来,手里轻轻甩着鞭子,“你们顾家跟随梁王谋逆,这罪是你一人能当的?你放心吧,你娘不会死的,我父亲向来宽厚,你们家的小孩儿,女人,我们都会留下,哦,对了,你还没有儿子是吧?” 说着,王荣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道:“唉,你也没娶个妻妾,家里也就剩下你娘和你爹那几个妾室能卖了,不过她们年老朱黄,也只能卖到最下等的暗窑去,可惜了。” “王荣!” 顾九思怒吼出声,王荣看见他的模样,大笑起来:“这样不正好吗?有人好好照顾你娘,你和你爹走得也没牵挂。” 顾九思没说话了。 他捏紧了拳头,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旁边都是女人的尖叫声,他们府中的男子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于是一个个都持剑当在女子身前,似乎想要护住妻儿。 顾九思静静看着王荣,他目光绝望又悲戚,像一只被囚于绝地的孤鹤,高傲中带着决绝。 他终于道:“王荣,你要怎样,才愿意放了我娘?” “怎样?”王荣笑起来,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要不,你给我磕三个头,从今后当我的干儿子吧?当了我的干儿子,你也算我爹的孙子了,说不定会放你们顾家一马呢?” 听到这话,顾九思睫毛微颤。 柳玉茹静静看着,周边雨越来越大,打湿了她手里提着的灯。围观的人因着这大雨,也陆陆续续离开,就只有柳玉茹站在那里,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好久后,她听见顾九思低声道:“好。” 说着,他颤抖着身子,低了头,弯了膝盖。 也就是那一瞬间,王荣身边的女子骤然从袖中抽出利刃,猛地捅进了王荣的腹间。旁边侍卫反应得极快,在女子抽刀那片刻就挥刀砍了过去,顾九思高喝一声,猛地扑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刀剑,母子二人当场被十几把刀剑贯穿了身体。 “我儿……” 女子微微颤抖,她抬起染血的手,覆在顾九思面容之上,喘息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轮回路上,莫要走错了路……” 顾九思没有动,他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呕出来,女人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单膝跪在地上,低声应了句:“孩儿……遵命。” 而后他从自己身上抽出了刀,慢慢站了起来,雨水混着他的鲜血一路蔓延,落到了她脚下,他提着刀转身,电闪雷鸣间,男子浑身染血,似若修罗。 众人惊得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而那人却是提着刀,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救我……” 他沙哑出声,目光死死盯住了她:“柳玉茹,”他叫出她的名字,“救我!” 第一章 柳玉茹是被鸡鸣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时,已是晨时,太阳刚刚出来,光温柔的落在房间里,丫鬟印红捧了刚从院子里采摘的凤仙回来,插入花瓶中,笑着看向柳玉茹道:“小姐醒了?” 柳玉茹轻轻喘息着,没有回话,她满脑子都是那双绝望又痛苦的眼睛,印红皱了皱眉头,走到柳玉茹身前,不由得道:“小姐可是魇住了?” 印红的话让柳玉茹慢慢回神,等她反应过来,她轻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叹息道:“是做了个噩梦。” 不仅是噩梦,还有些荒唐。 她不仅梦到了和她素昧平生的顾九思,还居然梦到了梁王谋反,天下大乱。 众人皆知梁王乃西南忠心耿耿的异姓王,梁王手握重兵,曾数次救天子危难,为了让天子放心,还把自己一家老小全都送到了东都,作为人质安抚众人的揣测。他若是要反,大约早就反了,还等着现在? 幽州节度使如今虽然不知道具体名谁,但也知是姓赵,绝不是她梦里那个范轩。 而顾九思和王荣…… 他们两家一直交好,虽然不怎么听闻王荣和顾九思往来,但想必关系也不差,怎么会有他把王荣打断腿一说? 一番细想下来,柳玉茹顿觉可笑,她竟然被这样的梦境给吓住了。 怎么会梦到顾九思呢? 她不由得想,觉得自己也是太过奇怪了。 她和顾九思其实根本八竿子打不到边,顾九思是这扬州城最有权有势的富豪家中的嫡子,而她只是一个小小布商之家不受宠的嫡女。之所以知道顾九思,也无非是因为这位少爷平日在扬州城里日日闹个不停,走哪儿都听闻罢了。 今日听说他在春风楼一掷千金博花魁娘子一笑,明日听闻他在赌坊豪赌万两白银一夜输光。偶尔她上集市,也会遇见顾九思,这公子哥儿十分显眼,常常就是身着白衣,手里拿个折扇,提着个鸟笼,一张姣好的脸上笑得春风得意,眼角眉梢俱是傲慢轻蔑。 人长得太好,做事儿又如此招摇,想认不出都难。 她不知道顾九思认不认识她,她想也可能认识,毕竟她在扬州城,也颇有点名声,但这名声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原因无他,她的名声就是:出了名的艰难。 她家在扬州,勉强挤进富商之列,以丝绸布料为营生。她父亲柳宣生性风流,而母亲苏婉则是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虽然是正室,却不受宠爱,加之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个女儿,反倒是妾室张月儿,生了两男一女。 没有一个儿子,于这个时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错,于是苏婉虽为正妻,家中却是由张月儿掌管中馈,有名无权,那自然过得也不甚如意,于是整个扬州城都知道,柳宣宠妾灭妻,对苏婉和柳玉茹十分同情。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柳玉茹便学会了时时守着规矩,懂时务,知进退,见谁都有三分人缘,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为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找个妥妥当当的人,体体面面嫁了,安安分分过上一辈子,这就是她一生的规划。 她是个极有目标和执行力的人,为了走好这一生,她很早就定了,她想嫁给叶家的大公子,叶世安。 叶家与他们这些商户不同,乃士族出身,早先叶家就住在柳家对门,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柳玉茹与叶家大小姐叶韵交好,常去叶家串门子,她早早看出来,叶家家风正,家里不是个嫌贫爱富的,老太太也喜欢她,而叶世安这位公子,早些年还未去白鹭书院时她见过几次,那时还小,不大看得出相貌,但人也长得算端正,虽然不大爱说话,做事却很踏实,小的时候就是一干童生里功课最好的,日后或许也能挣个功名。叶世安人不错,叶家也好,嫁过去,差不多就是能满足她这“安安稳稳”过一生的目标的。 为了嫁给叶世安,她常去叶家找叶韵,然后就陪着叶韵一起照顾叶老太太,哄着叶老太太开心,这么一照顾,就是七八年,叶老太太也就对她上了心。与其让孙儿娶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倒不如娶一个知根知底又贴心的柳玉茹。 于是她前日及笄礼,叶老太太亲自上门来当了她的宾客,私下里同她道:“过些时日,我便再单独来找你父母聊聊。” 得了这话,她自是明白了叶老太太的意思,便一直等着。 等到了今日,她用水清洗了脸,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便听印红高兴道:“小姐,叶老太太来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飞快跳起来。 她很想上前厅去听一下,叶老太太是如何说的,可她晚辈,未经召唤过去,始终是不妥,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人过来,让柳玉茹上前厅去,柳玉茹已经梳洗完毕,她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侍女到了前厅。 厅里坐了三个人,叶老太太坐在正上方左手边的椅子上,柳宣坐在右手边,而张月儿则是笑意盈盈坐在柳宣身旁最近的椅子上,同叶老太太说着话。 柳玉茹先是愣了愣,随后迅速低下头来,遮住了那一丝不悦的情绪。 叶老太太见她进来了,高兴道:“来来,玉茹,坐过来说话。” 柳玉茹抬头朝着叶老太太笑了笑,却还是恭恭敬敬先行了礼,随后得了柳宣的应许,才来到叶老太太身边坐下。叶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笑着道:“玉茹啊,真是我见过最乖巧有礼的姑娘了。我以前就想着,柳家的家教这样好,竟能教出这样好的姑娘来,若这姑娘是我孙女,那就太好了。” “老夫人哪里的话,”柳宣给叶老太太倒了茶,笑着道,“玉茹还是因为常在你身侧,您教导的好。叶家书香门第,让我们玉茹也沾染了些墨香。” 双方互相恭维了一番后,柳宣才终于给柳玉茹说了正事儿,轻咳了一声道:“玉茹啊,今天老夫人上门来,是和我们商议你的婚事。她希望你能和叶家大公子结秦晋之好,我们便叫你过来问问,你怎么想?” 听了这话,柳玉茹压着冲动,温和道:“玉茹听爹娘的。” 大伙儿笑了起来,柳宣道:“那便定下了。不过大公子如今似乎正在参加乡试,不知提亲得到何时了?” 说着,柳宣似乎是有些忧虑道:“我听说顾家那位大公子也到了年纪,他母亲正给他到处想看,前阵子才上了刘家的门。老夫人,”柳宣转过头去,同叶老太太道,“得抓紧些。” 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柳宣的意思,顾九思是扬州出了名的霸王,但家大势大,他父母自然想让他娶扬州城最好的姑娘。只是这扬州凡是好一点的姑娘,也都看不上他,怕就怕他退而求其次,来求娶柳玉茹这样,姑娘拔尖、家世一般的,到时候仗着家世逼着人,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只是顾九思既然去了刘家,应当也不会来柳家,毕竟刘家姑娘刘雨思的背景,比柳玉茹更好一些。柳宣如今说起来,也不过就是给柳玉茹添点面子而已。 而柳玉茹听到“刘家”,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心里有了几分不安。刘雨思是她的手帕交,与她情谊深厚,顾九思居然去了她家? 她垂眼琢磨着,等一会儿得去见见刘雨思。 而叶老太太听了柳宣的话,也没多想,只是道:“您放心,等乡试完毕,我立刻让我儿带着世安上门提亲。” “那不若让叶老爷先来提亲吧?”张月儿适时开口,“这事儿本也是长辈的事儿,大公子回不回来,倒也无妨,先定下来,以免后面再生变故。” “这怕是不行,”叶老太太摇了摇头,“我儿一个朋友出任幽州节度使,他赶去庆贺,还未归来。” 听到“幽州节度使”,柳玉茹下意识道:“可是姓范?” 所有人看向了她,柳玉茹愣了愣,她自己都没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一句。 或许是早上的梦境一直让她有些恍惚,然而话已经问了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假作懵懂道:“新任的幽州节度使大人,可是姓范名轩?” “你怎的知道?”叶老太太有些诧异,柳玉茹心里猛地一惊,犹如受到了当头一棒,然而她面上不显,只是道,“听朋友提起,之前我还不信,节度使这样的位置,岂是说换就换的?” “原是如此,”叶老太太笑起来,“你说得是,不过这范轩在幽州已经任职十三年,根基深厚,上一任节度使病去,临死之前举荐了他,这才让他当上了节度使。” 听到这话,柳宣点着头,感慨道:“人生际遇啊……” 亲事差不多说完,叶老太太闲聊了一阵,便起身离去。 等叶老太太走后,柳玉茹回到屋里,将印红叫了下去,整个人便焦躁起来。 她来到书桌前,开始拼命写着梦里的信息。 “幽州节度使,范轩。” “顾九思,王荣” “梁王” …… 她把梦里所有事都写了一遍,看着上面的字,脑海里浮现出了顾九思那双眼。 “救我……” 她慢慢闭上眼睛。 范轩……到底是巧合,还是预知? 或许是巧合吧? 柳玉茹拼了命说服自己,或许她过去就听过这个消息,只是忘了…… 她找着无数理由。然而过了许久,她还是忍不住,站起身道:“去帮我同月姨娘说一声,我要去刘家一趟,请她应允。” 第二章 如今张月儿掌着后院的事儿,柳玉茹要出门,需得张月儿的允许。 印红不解柳玉茹为什么这样吩咐,只能提醒道:“是不是该先同夫人说一声婚事?”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当同母亲说一声才是。” 说着,她便提步去了苏婉的房里。苏婉房里常年带着药味,她躺在榻上,正低头看着一本话册。 柳玉茹走了进来,仔细检查了屋内摆设,确认下人没有怠慢苏婉之后,才坐到苏婉身边,同苏婉道:“母亲,你可听说今日叶老太太上门了?” “听说了,”苏婉轻咳着,笑着道,“你父亲让人来请我,可我病着,不好见客,便让月姨娘过去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并没有揭穿苏婉的谎言。她知道苏婉是为了让她心里舒服一些,否则亲生女儿的亲事,不让她出面,却让一个妾室去接客,真的太过耻辱。 柳玉茹觉得心里微酸,面上却也没有揭穿,笑着从旁端了茶,给苏婉喝了,便细细同苏婉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叶家的聘礼应当给得丰厚,所以月姨娘和父亲着急,就怕他们悔了这门亲事,催促着定下。”柳玉茹笑着道,“母亲你放心,我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然而听得这话,苏婉却是皱紧了眉头。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叹息了一声,无奈道:“你父亲这样不妥,会让人看轻的。” 柳玉茹心中苦楚,她如何不知道呢?可是她也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哭诉,毕竟苏婉也做不来什么,说起来也不过徒增她伤心。于是柳玉茹假作什么都不懂道:“母亲你多想了,叶家老夫人可疼我了。” 看到女儿这傻乐的样子,苏婉也不知该担心还是该庆幸,最后只能长叹了一声,嘱咐了柳玉茹几句,一定要规规矩矩之后,她也疲了,便躺下睡了。 从苏婉这里走出来,柳玉茹叹了口气,她看着院子围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心里盘算着,以后嫁到了叶家,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常回来看望苏婉。想了片刻后,她终于提步,同张月儿请示过后,急急去了刘府。 路上她提前让人去刘府给刘思雨下了拜帖,她来时刘思雨早有准备,然而刚一进屋,柳玉茹却也知道,刘思雨这应当是刚哭过不久的样子。 她走上前去,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拉过刘思雨,同她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肿着眼来见我?” 一听这话,刘思雨眼睛立刻就红了。柳玉茹给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让丫鬟退了下去,便单独拉着刘思雨步入了园子,同刘思雨道:“你且先哭着,我拉着你逛逛园子,等心情舒畅些,再同我说话?” 听得这话,刘思雨吸了吸鼻子,似是要笑起来,然而最终却还是笑不起来,强行扬了几次嘴角后,终于道:“算了,在你这儿我也不强颜欢笑了。” “到底是怎么了,且说出来听听?” “顾家老爷,来了我家一趟。” 刘思雨艰涩开口:“就前两日,顾家老爷夫人一起来的,把我叫到了正堂去,看了几眼,夸了一夸,给了我一个玉镯子,就让我退下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皱起眉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爹娘琢磨着,”刘思雨一说起来,顿时又要哭了,“他们怕是来给顾九思说亲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让柳玉茹叹了口气,她脑海里闪过梦里顾九思的一双眼,心里琢磨着,且不说这梦是真还是假,这个亲是不能结的。 柳玉茹和刘思雨见面的时候,三个青年穿着刘家下人的衣服,低着头走在花园里。 三个人旁边两个稍矮一些,唯独中间那个个头高上许多,于是走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典型的“山”字型。 他们三个虽然穿着下人衣服,看上去神色僵硬,但举手投足间,却并不显胆怯,明显不是下人的模样。尤其是走在中间那个,走着走着,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扇子,轻轻戳了戳前面的青年道:“陈寻,你到底搞什么鬼?”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走在前面的陈寻道:“九思,你别着急。” “你说这话说了大半天了。”顾九思不满道,“在外面时候说混进刘府告诉我,现在混进刘府了你还不说,你是不是讨打?” “我来替他说,”走在最后的杨文昌忍不住了,有些兴奋道,“我们这是带你来看你媳妇儿的!” “我媳妇儿?!” 顾九思猛地顿住了步子,杨文昌差一点撞在他身上,他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害怕道:“对啊。” “我哪儿来的媳妇儿?”顾九思皱起眉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爹娘前两天上刘府了,”杨文昌小心翼翼道,“你不知道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深吸一口气,捏了扇子就要走。旁边杨文昌和陈寻立刻拉住他,小声道:“别走别走,都来这儿了,好歹看一眼再走,先确定长的怎么样。” “长成天仙也不成!” 顾九思低喝出声,陈寻还要再说,就被杨文昌往假山后面一推,用又急又低的声音道:“有人来了!” 三个大男人惊慌失措,赶紧躲进了假山洞里,山洞里有些挤,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顾九思还不忘用扇子戳陈寻。陈寻咬着牙不说话,捏住顾九思扇子,两人在山洞里默默对视,用眼神厮杀纠缠。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却是两个少女在交谈。 三人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刘思雨,而且人家不想嫁给顾九思,正为此哭得伤心欲绝。 而从称呼上看,另外一位说着话的少女,就是这扬州城那家宠妾灭妻出了名的柳家的嫡女,柳玉茹了。 于是三个人也不打闹了,开始认真听着两个少女聊天。就听刘思雨聊到动情之处,哭着道:“玉茹,顾家家大业大,我真怕我爹为了钱就这么应承了,真嫁给了他,你让我怎么活?” 柳玉茹闻言,她叹了口气,握住了刘思雨的手,温和道:“我明白,你的苦我都理解,若换做是我要嫁给他,我便是立刻投了这湖的心都有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脸色不太好看了,他两位兄弟都看着他,顾九思故作淡定张开了扇子,假装什么没听到,轻轻摇着扇子。杨文昌默默抬手,按住了这总是试图打他脸的扇子。 然后三个人开始聚精会神听着对话,就听见柳玉茹给刘思雨出着主意:“不若这样,我们去打听一下他具体的为人,到时候与他的喜好反着来,逼着他来退亲。” “逼着他来退亲?”刘思雨愣了,柳玉茹点点头,继续道,“比如说,我听闻顾九思至今未曾婚配,主要是他对妻子要求甚高。他讨厌遵守繁文缛节的大家闺秀,尤其讨厌张口圣人经典的。你今日回去,便将四书五经好好读一读,尤其是劝人言行的,好好记下来,改日见了他,便时时刻刻劝诫他。” 听到这话,陈寻和杨文昌都看着顾九思,朝他竖起大拇指,用眼神赞叹:“这姑娘厉害啊。” 顾九思没说话,眼里呆了几分鄙夷。 接着他又听柳玉茹道:“我还听闻,他厌恶矫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主动靠近他的,他更是讨厌,你日后若是见了他,需得捏了嗓子说话,他若说得一句重话,你就哭,说话千万别太有条理像个正常人,一定要说不清楚话,做不清楚事儿,就知道和他要钱。” “这……”刘思雨犹豫道,“这不大好吧……” “你莫做得太明显。”柳玉茹笑了笑,“人前便不要同他有什么正面接触了,你私下偶遇他几次,恶心他几次便好。他名声这样,他就算说你的不是,大家也会觉得是他诋毁你之言。” “好。”刘思雨下了决心,“你说得对,若我不恶心他,他就得找我麻烦了。” “还有,”柳玉茹认真想了想,“他从不参加春花宴,有一日叶家摆酒,他来之后,有一侍女靠近他,他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那侍女身上香囊是最次的浓香,用花瓣所制,他或许不喜浓烈的花味,甚至不喜欢花,我去替你找一个浓烈的香包,到时候见了他记得把味道弄在帕子上,在他面前多扇一扇。” 杨文昌和陈寻更同情顾九思了。 顾九思闻到太浓类的花味就容易打喷嚏,甚至满身起红疙瘩,这种事儿都被这姑娘观察出来了,若她真的去认认真真调查一下顾九思,或许顾九思还要遭遇更多的不幸。 顾九思听着两个姑娘计划着如何整治自己,以退掉自己这门亲事,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直到听到刘思雨担心道:“若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想娶我怎么办?” 顾九思再听不下去了。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于是他在陈寻杨文昌都没反应过来时,突然就冲出了山洞,提高了声道:“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娶你!” 柳玉茹和刘思雨同时回头,柳玉茹对上那张今早才在梦中出现过的脸,顿时就呆了,而刘思雨却是皱起眉道:“你说什么?你……你是哪个院的下人?你怎的会在这里?你……” 刘思雨有些反应不过来,断断续续问着,而柳玉茹看顾九思一挑眉,一张口,便知顾九思是要开口自报家门。 然而在这后院之中见着顾九思,刘家是万万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到时候传出去,吃亏的还是她和刘思雨。 于是柳玉茹也顾不得其他,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怒喝道:“哪里来的奴才,敢擅闯后院?!来人,给我拖下去,扔出府外!” 说完,她拉着刘思雨掉头就跑,顾九思被柳玉茹这么一吼,居然当场懵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和刚刚出了假山洞的杨文昌、陈寻三人,已经被不知道情况的家丁团团围住。 这是刘府家丁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偷入刘府的人,虽然搞不清楚是谁,但必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宵小,于是家丁们使出了十二分干劲,上前就要擒住三人。 然而三人平日在街上打架斗殴,尤其是顾九思,自幼学武,一身好武艺,在人群中左躲又窜,一手捞一个,三人被家丁追了一路,随后攀墙而出。 等三人甩开追兵,衣冠不整气喘吁吁靠在墙上时,陈寻终于道:“那姑娘胆子也忒小了,二话不说就喊人,真是跑死我了。” “她胆子小?”顾九思听到这话,嘲讽出声,“她那明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怕咱们坏了她们的名誉!柳玉茹这黑莲花,外表圣洁,内心怕是九曲回廊淤泥深沟,心机可比刘思雨深多了。” “怪不得,”听到这话,杨文昌喃喃道,“我说就她那样子,怎么能嫁给世安兄。” “你说她嫁给谁?”顾九思下意识回头,杨文昌一脸奇怪道:“就那个,白鹭书院的第一名,叶世安啊。听说叶家那老太太早就放话了,孙媳妇儿必须得是柳玉茹。这事儿你不知道?” 顾九思一脸懵逼,他脑子里闪过刚才那姑娘的模样。 看上去就普普通通一姑娘,家世普普通通,长得平凡无奇,性格循规蹈矩,除了心思多一点没有其他闪光点,就她那样的,配那个早就被大学士苏文收为关门弟子、所有人都知道前途无量、但是让他特别讨厌的伪君子叶世安? 顾九思想了想—— 可以!他同意这门婚事! 第三章 顾九思对于叶世安的印象,几乎来源于他爹顾朗华。 他爹虽然是个商人,却是个喜爱诗词的,一心指望他能好好读书,考个功名。 然而他对读书向来没什么兴趣,打小贪玩,为了激励他,顾朗华便常常以叶世安为榜样教育他,故而顾九思对叶世安的印象属于非常差系列。如今知道叶世安要娶柳玉茹这么个心思活络长得又普通的姑娘,他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 他勾了勾嘴角,转念一想,他便用扇子戳了戳陈寻,同陈寻道:“你找人给我盯着柳玉茹去。” “盯着她干嘛?”陈寻愣了愣,随后睁大了眼道,“九思,你不是看上柳玉茹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顾九思一扇子瞧在陈寻脑袋上,怒道,“我是这么没品位的人吗?我告诉你,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娶她!” “那你让陈寻盯着她一个姑娘做什么?” 杨文昌有些警惕,他总觉得顾九思什么都做得出来,顾九思挑了挑眉:“她今天这么收拾了我,我就算了?你们就算了?我和你说,她如今可是叶世安的未婚妻,叶世安欺压我们,她如今又这么打我们的脸,我们这样都不反击,还算得上个男人吗?” 杨文昌和陈寻一听,觉得颇有些道理。 叶世安是他们扬州城所有纨绔子弟最讨厌的对象,叶世安仗着学业好欺压他们,现在他未婚妻也欺压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必须反击! 三人迅速达成共识,陈寻立刻去找他街头小弟安排下去,蹲守在柳玉茹家,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三人在那边商量着要怎么对付柳玉茹,而这边,柳玉茹拉着刘雨思一路狂奔回了小院。 柳玉茹同刘雨思说明了情况,在刘家安抚了刘思雨一番,让刘思雨放下心去之后柳玉茹才回了家。 坐在马车上,她不免头疼起来。 这下子,刘雨思是不会嫁给顾九思了,按照顾九思那脾气,他绝对不会娶刘雨思,只要顾九思不同意,他家这样宠他,也不会勉强。只是顾九思和她的梁子,怕是就这样结下了。 她一贯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头一次冒失了些,就招惹了顾九思这样麻烦的人,好在她要嫁人了…… 柳玉茹想到这一点,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只要嫁给了叶世安,顾九思就算对她不满,也要看在叶家的面上,就这样做罢了吧? 顾家可以看不起经商的柳家,可士族出生的叶家,无论如何都是要给几分薄面的。而且,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顾九思一个大男人,应该也拉不下脸来找她麻烦。 然而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她便巴望着,叶世安能赶紧回来,将亲事定下来。 后续几日,柳玉茹一面盼着叶世安回来,打听着叶世安的消息,一面让人看着顾府的动态,隔了没两天,印红就笑着走进屋子来道:“小姐,你听说了吗,顾老爷昨个儿,气得追着顾大公子打到了大街上。” 听到顾九思的名字,柳玉茹的手颤了颤,她低头绣着花,假作无事道:“怎的了?” “听说是为了婚事。” 印红收整着桌子,闲聊道:“顾大公子满大街嚷嚷,说他的婚事他做主,他不答应,他爹娘去谁家提亲都做不得数。顾老爷气疯了,听说去家里提了根棍子就追着打了出来。” 说这事儿,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柳玉茹也忍不住笑了。 她脑子里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 顾九思这人其实算不上坏,平日也就是行事荒唐了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倒也没做过,反而是常在扬州城闹笑话。这样一个人,虽然讨厌了些,但是若真是梦中那样的下场,未免也太过凄惨。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一时也不知道梦中的事儿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思索了很久。旁边印红插好了花,见柳玉茹发着呆,便笑起来道:“小姐,可是觉得无趣了?不若上街买些胭脂吧?” 柳玉茹听到这话,回过神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的胭脂也用完了,而苏婉的房里也需得增添一些,想了想,她便起身道:“那出去逛逛吧。” 如今长大了,在府里待得日子是一日一日少下去,她便想多对苏婉好一些,能多给她买些东西,就多买些东西,也是她作为女儿的一番孝心。 她如此想着,同张月儿请示过后,便上了街。 她刚一出门,陈寻布置的小乞儿便赶紧去了去报了信,顾九思、陈寻、杨文昌正在赌场里赌着钱,顾九思一听柳玉茹出了门,顿时不赌了,拖着杨文昌和陈寻,就气势汹汹找柳玉茹去。 他们商量好了,柳玉茹怎么对付顾九思,顾九思就怎么对付她。 柳玉茹让刘思雨学着顾九思最讨厌的样子,顾九思这就去学着柳玉茹最讨厌的样子! 而柳玉茹最讨厌什么? 顾九思琢磨了一下,其他他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知道,柳玉茹,很讨厌他。 毕竟柳玉茹亲口说的——若换做是我要嫁给他,我便是立刻投了这湖的心都有了。 她既然这么讨厌他,他就要赶紧去恶心她! 三个纨绔子弟的思路非常简单,他们直奔了柳玉茹去的地方,他们到的时候,柳玉茹正在胭脂铺里挑着胭脂。她是这里的常客,店家知道,柳玉茹并不是个阔绰的,但她脾气好,为人和善,和那些骄纵的大家千金不一样,所以虽然她出手不算大方,但店家与她关系还算不错,便同她一面聊着,一面给她介绍着新款。 柳玉茹正看中一款最新的胭脂,她极为喜欢,但询问了价格后,柳玉茹便有些犹豫,正在思索间,她突然听见一声热情的呼唤,声音里仿佛含了蜜一样,大声从店外传来:“玉茹妹妹!” 一听到这声音,柳玉茹便僵了身子。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就看见水粉店门口,三个公子哥正提步跨了进来。为首的是顾九思,他一身正红金线绣云纹长袍,头戴衔珠金冠,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面上笑若桃花,艳色非常。而他身后杨文昌一袭蓝袍、陈寻一身青竹绿衣,都手中拿着折扇,跟着顾九思摇着扇子进来。 这本是女眷呆的地方,他们三个大男人却没有丝毫脸红的意思,其他女眷都吓得赶紧用团扇遮着脸躲开,柳玉茹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还是赶紧回神,转身就往胭脂店的后堂走去。 “玉茹妹妹!” 陈寻马上反应过来,大步一跨,就拦在了柳玉茹前面。 柳玉茹赶紧转身,杨文昌立刻又堵住了柳玉茹另一条去路,柳玉茹和丫鬟被三个大男人团团围住,顾九思整个人往旁边柜子上斜斜一靠,懒散道:“玉茹妹妹,买胭脂呢?” 顾九思有一副好皮囊。 他就这么随便一个动作,若是旁人做起来,大约就是没精打彩、软了骨头,他做出来,却是慵懒优雅,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艳色。 印红被这架势吓得瑟瑟发抖,柳玉茹也是强作镇定,赶忙转头同店家道:“掌柜的,男客到这儿来,不方便吧?” 听到这话,掌柜立刻反应过来,勉强笑着同顾九思道:“顾公子,这里是胭脂店,您看您过来,我这里的客人都……” “哦,没事,”顾九思抬眼,打断了掌柜的话,朝着掌柜抛了个“懂事点”的眼神,直接道,“今天你这儿的胭脂,我都买了,也不影响其他客人了。”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柳玉茹,放柔了声音道:“玉茹妹妹,你想要什么胭脂就拿,哥哥送你。” “顾公子,您说话注意分寸!” 印红终于爆发出来,颤抖着声道:“我们家小姐,是清清白白正经人家的姑娘,您这样,您这样……” “我怎样?”顾九思笑着询问,“小丫头,你说说,我怎样了?” “顾公子。” 柳玉茹露出委屈又害怕的表情,颇有些惶恐道:“我不知您今日寻玉茹是做什么,玉茹与您云泥之别,向来没什么交集,若是我兄弟家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见谅。” 柳玉茹想明白了,顾九思今天就是来找麻烦的。她躲不掉,当务之急,就是千万保住名誉,别让其他人以为她和顾九思有什么私下交往。所以她上来先撇清了关系,然后暗示大家,是其他人得罪了顾九思,她不过是受了牵连。 顾九思看见她这模样,顿时有些牙酸,还没开口,就听着柳玉茹继续道:“顾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便为我兄弟家人为您道歉,烦请您不要继续为难我了吧?” 说着,柳玉茹眼眶说红就红,旁人看来,完全是一副良家妇女被欺凌的模样。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顿时有些慌了,他们良心上有了谴责,竟就这么把人欺负哭了?他们是不是过分了点? 然而顾九思却是清楚知道柳玉茹那些小九九,他“嘶”了一声,忍不住感慨道:“你可真能装啊。” “顾公子……”柳玉茹一听这话,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 杨文昌慌乱道:“九思,要不算了……” 顾九思一看旁边的人倒戈,心里火蹭蹭就上来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使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绝招。他笑起来,脸上表情如春风化雨,温柔道:“玉茹妹妹,你哭什么啊。我不是为难你,我是喜欢你啊。” 柳玉茹听见这话,脑子顿时有些发蒙。 她呆呆抬眼,看着对面强作深情的男人,她有一种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的冲动,然而她还要故作娇羞茫然外加几分震惊:“顾公子,你切勿玩笑!” “玉茹妹妹,”顾九思上前了一步,柳玉茹后退了一步,顾九思看着对面那矫揉做作的姿态,忍住了把人扔到外面湖里的冲动,柔声道,“我哪里是玩笑?我是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柳玉茹:“……” 她感觉她输了。 论脸皮,她真的赢不了顾九思。 看着柳玉茹几乎伪装不下去的样子,顾九思忍不住,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柳玉茹看这样子,算是明白顾九思有多小气了。她沉默了片刻,知道再这样下去,顾九思怕是会追着她不放。 她叹了口气,干脆小声道:“顾公子,上次的事,我同你道歉。那也是无奈之举,女子闺中名誉重要,是我不是。今日您找了我麻烦,也算还回来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可否?”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皮笑肉不笑:“不是说嫁我就跳湖么?我现在都和你求亲了,赶紧,时不我待啊玉茹妹妹。” 说着,他下巴扬了扬,小声道:“护城河就在你后面,去跳。” 柳玉茹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压着火气道:“顾公子,你一定要我跳了这河,才肯罢休?” 顾九思想了想。 其实看见柳玉茹被他气得发抖,然后和他认认真真认错,他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那么生气,他也失去了戏弄柳玉茹的意思,于是他琢磨了片刻后,露出一抹笑,摸了摸下巴道:“也不是,但你得说一句,叶世安是个大混蛋,不如顾九思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这些都是以前他爹夸叶世安的。 听到这话,柳玉茹有些懵,她张了张口,磕磕巴巴,努力回忆着刚才的词语,小声道:“顾公子说的是,叶……叶公子是个大混蛋,不……不如您玉树临风、英俊……” “潇洒。”顾九思提醒她。 “对,”柳玉茹点点头,继续磕巴道,“英俊潇洒、才思敏捷、人品……” “端正。” “嗯,端正。”柳玉茹继续点头,赶忙道,“您乃正人君子,品行高洁,断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的。” 顾九思听到这话,“啧”了一声,随后道:“你这人还怪会说话的。行了,”他抓着胭脂盒在手里抛着道,“走吧。”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如蒙大赦,赶紧就要离开。 然而提着裙子才往外走了几步,顾九思就叫住了她:“等一下。” 说着,顾九思抬眼看向内堂里正用扇子遮着脸的姑娘们道:“大家一人挑一盒胭脂吧,记我账上。” 听到这话,姑娘们对视了一眼,随后想了想,有几个大着胆子,就走了上来。 有了人开头,大家就都去挑挑拣拣,顾九思也不说话,提着扇子,同自个儿小厮吩咐了一声留着给钱后,就招呼着杨文昌和陈寻走了。走到柳玉茹身边,他上下朝着柳玉茹一打量,扬了扬下巴道:“站着做什么?去选啊。”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挑眉:“瞧不起我?” “不敢,只是……” 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将一盒胭脂扔给了她:“拿着,再挑几盒。以后嫁给叶世安,”他压低了声音,漂亮的眼里带着光彩,认真道,“给我好好收拾他,嗯?” 说完,他便大笑着,带着人走了。 柳玉茹愣在原地,她捧着手里的胭脂,呆呆想着顾九思最后那一挑眉的样子。 这盒胭脂,正是她方才舍不得买的那盒。 而顾九思走出店去,杨文昌有些奇怪道:“你送她们胭脂做什么?” “怪不容易的。”顾九思摇着扇子。 陈寻有些奇怪:“什么怪不容易的?” 顾九思叹了口气,有些怜悯道:“就是刚才她突然一转口气,和我道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姑娘也没这么讨厌。” 说着,他抬手翻过扇子,遮住头顶的阳光,抬头看向春风楼翘起的屋檐下挂着的风铃,皱着眉道:“我才想起来,这么欺负她,好像有点不厚道。毕竟,”顾九思抿了抿唇,“她也活得怪不容易的。” 第四章 柳玉茹拿着那盒胭脂,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店里的姑娘都忙着挑选胭脂,倒也没人发现顾九思和她的交谈,印红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玉茹手里拿着胭脂,笑着道:“小姐,您不再选一盒吗?” “嗯。” 柳玉茹垂下眼帘,如今店里的姑娘都在挑胭脂,她若不挑,倒显得异样了。 她悄悄将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选了几盒,掌柜看着她,笑着道:“柳小姐,顾公子就是这个脾气,您别介意,他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定是你兄弟在赌场上赢了他,他来找你出口气,忍一忍就罢了,也没什么的。您瞧,他出了气,便拿银子买高兴了。” “您说的是。”柳玉茹叹了口气,“让姐姐看笑话了。” 柳玉茹在店铺里挑着胭脂,顾九思又回了赌场继续赌钱。两人的对话却就迅速传回了顾家。顾朗华正在厅里和自己夫人骂着顾九思,他怒气冲冲道:“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为我给他定亲是为什么?还不是怕他亲舅舅给他拖到宫里去举荐,他长成这样,万一真让哪个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这气吗?” “你也别气了。” 顾夫人江柔叹了口气:“九思说得也对,毕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你这么稀里糊涂给他定了亲,取个不喜欢的人,终究是不妥当。” “那什么算妥当?去尚公主就妥当了?!” 两人正争执着,管家就急急忙忙从外面赶了过来。 “老爷!夫人!”管家高兴道,“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顾朗华和江柔都有些奇怪,管家高兴道,“少爷的意中人啊!” 听到这话,江柔首先出声,提高了声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的不和我们说?” 对比江柔,顾朗华则更沉稳些,先道:“你怎么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将侍卫带回来的话说了一边,高兴道:“少爷都说了,除了这个姑娘就不娶了,这不是意中人是什么?老爷,这姑娘我知道,现在也派人打听着,是个好人家的姑娘,脾气是顶好的,模样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可娶妻娶贤,少爷喜欢,那最重要不过了。” “管家说得是。”江柔缓过神来,忙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再打听打听姑娘的情况,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爷上门提亲。” 管家得了吩咐,赶紧退了下去。顾朗华回想着刚才管家的话,转头同江柔道:“夫人,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叹了口气,“九思向来什么都同我说的,如今有个喜欢的姑娘,却未曾同我提起过,还是这么普通一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朗华没说话,他仔细琢磨着,想了想,他同江柔道:“提亲的事儿,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这姑娘是他自己说了非她不娶的,我们先把亲事定下来,这次绝不能让他瞎闹腾了。” “这……”江柔有些犹豫,“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同他说……不太好吧?” “无妨。”顾朗华摆了摆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要让九思入京,咱们推拒就晚了。” 听到这话,江柔便明白了。顾朗华也已经不想管顾九思是因为什么说这话了,总之顾九思说了这话,到时候他也就有了理由和儿子争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她的过去普普通通,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管家隔日就带了画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来,顾家夫妇十分满意,对于自己那不靠谱的儿子,能找个这么靠谱的姑娘,他们觉得再好不过了。 “不过有一个传言,”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叶家的老夫人十分钟意柳小姐,两家的婚事,私下大概是定下了。” 一听这话,江柔顿时急了:“那是定了?” “没有。”管家赶忙道,“都是传言。” “这样吧,”顾朗华想了想,沉稳道,“我们亲自上柳家大门去,把情况问清楚。若是两家定下了,那自然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没定下,总该是柳家选的。” 管家明白了顾朗华的意思,隔日便同江柔拟出了聘礼的清单,带着人直接上了柳家大门。 顾家夫妇到柳玉茹家里时,柳玉茹还在屋中照顾苏婉。 江柔和顾朗华过来,谁都没曾想他们是来提亲的,于是柳宣也就没有召柳玉茹出来。 顾家在扬州家大业大,张月儿和柳宣都有些忐忑,一面揣摩着顾朗华的来意,一面同顾朗华闲聊,聊了一会儿后,顾朗华笑着道:“前些时日听说贵府有了喜事,似乎是柳大小姐和叶家定了亲,可有此事?” 听了这话,柳宣同张月儿对视了一眼,张月儿脑子活络,瞬间便明白了顾朗华的来意。 她说今日顾家怎么会上门,原来是冲着柳玉茹来的。 柳玉茹是苏婉的女儿,张月儿对她一贯也不大喜爱,但面子上得过得去。她看出来柳玉茹对自己婚事的经营,明白柳玉茹是想嫁个好人家。 她嫁了好人家,聘礼就多,聘礼进了柳家大门,日后都是留给她儿子的,于是张月儿也乐得让柳玉茹经营,原先叶家来,她已经很是满意,叶家的聘礼不菲,所以她急着将柳玉茹嫁过去。可是同顾家比起来,叶家的身家又算得上什么? 张月儿想得极快,在柳宣犹豫之时,便笑起来道:“这都是谣言,我们月茹同叶家大小姐乃闺中密友,所以同叶家走得近些,但婚嫁之事是全然未曾提过的。如今叶家的大公子还在赶考,哪里有时间说这些?” 柳宣听着张月儿睁眼说瞎话,颇有些不安,但话已经说出去,他也不好驳了张月儿的脸面,只能点头道:“未曾定亲。” 江柔和顾朗华对视一眼,两人都舒了一口气,江柔也没有转弯,开门见山就说了来意:“实不相瞒,今日我们上门来,是想为小儿九思求娶柳大小姐。” 说着,江柔就将柳玉茹夸赞了一通,又将顾九思夸了一通,最后终于说了重点,同她身旁的侍女挥了挥手,转头同柳宣道:“我们顾家是直爽人家,做事儿都得讲诚心,若是二位同意,这是顾家下聘的礼单,明日我们便会过来正式下聘。若是二位觉得有什么不妥,都可以同我们说一声,我们能做到的,都会做到。” 听到这话,张月儿眼睛亮起来,她面上笑意盈盈,看着柳宣接了礼单。那礼单从长度上来看,已经十分惊人,而其中的数额,对于柳家这样的普通商户来说,更是一笔巨额之数。张月儿看着柳宣的表情,哪怕柳宣已经尽量故作镇定,可他的眼神仍旧出卖了他。于是张月儿心中便有了数。 柳宣看完礼单,将礼单交给了张月儿,张月儿看着上面的数额,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可她还是轻咳了一声,面上故作惋惜道:“我虽不是玉茹生母,但玉茹是我们家嫡女,我也是当成亲生女儿看大,钱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顾公子那边,是不是诚心。” 江柔来之前,便已经将柳家摸了个透彻,自然是十分清楚张月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明白所谓的“诚心”是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朗华,笑了笑道:“我们家人不大会说话,也说不出个花来,故而只能用金银表达诚意,却万万没有辱没小姐的意思。人这一辈子,唯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握在手里的,您看是吧?” “这样吧,”顾朗华轻咳了一声,“东街那边我们还有五个铺面,都归到这份聘礼里,您看如何?” 东街是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铺面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五个! 哪怕是顾家,这也是出手阔绰了。 张月儿知道见好就收,她看了一眼柳宣,压抑着激动道:“老爷,顾公子本就是青年才俊,能看上玉茹,是玉茹的福分,您看?” 柳宣听着张月儿的话,他目光落在礼单上,他一面担忧着柳玉茹的未来,一面又舍不得这些真金白银。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道:“敢问,顾公子对这门婚事怎么看?” 顾家夫妇他接触了,是好相与的,柳玉茹嫁过去,应当不会受累。顾九思虽然……虽然荒唐了些,但一个女人活得好不好,重要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喜不喜欢她。 听到这话,江柔笑起来:“若不是我儿倾慕柳大小姐,我们又如何会如此大费周折?” 柳宣舒了一口气,他就说顾家这样的人家,就算低娶,也该先去刘家才是。 柳宣笑起来,他正打算说去问问柳玉茹,就听张月儿道:“那便是天作之合,月老钦点了好姻缘了!我们玉茹以前也曾说过,顾公子相貌堂堂,古道热肠,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柳宣脸色变了变,然而这时江柔便将话接了过去:“柳小姐当真是如此说的?” “是啊。”张月儿同江柔攀谈起来,“我们玉茹与顾公子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对顾公子也是赞赏有加。” “那太好了,”江柔转头看着柳宣道,“柳老爷,那明日我们便来正式下聘,就这样说定了吧?” 柳宣被两人这一唱一和,话都说到这里,他也反对不了了。认真想了一下后,他觉着,婚姻这事儿,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玉茹向来温婉乖巧,不管是嫁给叶世安还顾九思,对于她来说,应当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柳宣点了点头,笑起来道:“那明日柳某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柳宣起身来,同张月儿一起送走了顾朗华和江柔之后,柳宣叹了口气,回身道:“这事儿你去同玉茹说一声吧,你们女子说这些话,也方便些。” 张月儿笑着应下,抬手挽着柳宣的手,同柳宣道:“放心吧,老爷,顾家这样的人家,比叶家好多了,叶家规矩多,顾家人好说话,家中有权有势,又只有顾九思一个独子,顾九思虽然性子荒唐些,可这世上哪又十全十美的人?只要顾九思喜欢咱们家月茹,月茹就能过得好。” “你说得是。”柳宣舒了口气,“还是你思虑得周到。” “您别担心了,我去同玉茹说说,”张月儿温柔道,“玉茹年纪小,婚事这样重大的决定,还是我们老的替她相看好才是。” 张月儿安抚了柳宣一番,柳宣放下心来,便重新去忙生意上的事儿了。等柳宣离开后,张月儿招人来打听了一下柳玉茹和顾九思的事儿,便听说了胭脂铺的事儿。 张月儿听着笑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同旁边侍女道:“苏婉是个没本事的,她这女儿倒是招人。行吧,你就拿着这个由头过去,同她说,她行为不检,禁足半月,先把婚事定下来。让下人管好了嘴,订婚前谁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事儿,我就给他发卖出去!” 侍女明白张月儿是动了真格,忙道:“您放心,绝不会有人嘴碎的。” 张月儿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道:“说话好听些,她现在还巴巴等着叶世安回来定亲,你多哄哄她,等和顾家亲事定下了,我再去劝她。” “明白。”侍女笑着道,“您放心吧,奴一定把事儿办得妥帖,毕竟是未来的顾少奶奶,不会得罪的。” “可惜了,”张月儿叹了口气,“我也没个合适出嫁女儿,雪儿年纪太小了,不然,叶家也不错。” “这柳玉茹啊,”张月儿低头看了看礼单,嘲讽一笑,“可真值钱。” 第五章 柳玉茹得了张月儿让她禁足的消息时,颇有些意外。 张月儿对她算不上好,但为了讨柳宣的欢心,她一向是一副慈母姿态,虽然是个妾室,但是为人处世,却也不落正室风度半分。这些年来,她虽然从不培养她,但也向来不拘着她,为了顾九思一桩戏弄禁足于她,便让柳玉茹有些诧异了。 来传华的侍女桂香看出柳玉茹的疑惑,笑了笑,解惑道:“大小姐也别怪月姨娘,姨娘说了,您如今和以前不同,她禁您的足,也是为了传出去说我们柳家家教森严,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还望您见谅。” 桂香这番话合情合理,若非柳玉茹深知张月儿的品性,几乎都要觉得,张月儿真是再好不过的姨娘了。 然而她清楚知道张月儿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她突然这么为她着想,柳玉茹不由得有些不安。不过她面上不显,老老实实接了这个禁足的惩罚,送走了桂香后,她从房里拿了针线,便带着印红在小院里坐着绣花。 印红是个直率的,有些疑惑道:“您说月姨娘这是怎么突然转性了,都开始真心实意为着您着想了?” 柳玉茹绣着花的手顿了顿,想了想后,她终于道:“大约是怕我和叶家的婚事出什么变故吧。” 毕竟,她的婚事对于张月儿而言,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她没有兄弟,日后这柳家的家产都是张月儿的儿子继承,所以这些年来,她在外想要谋求一门好的婚事,张月儿心知肚明,也从不阻止。 因为没有核心利益冲突,甚至还类似于盟友的关系,所以这些年来,柳府内宅一向和睦。而柳玉茹清楚的知道,在自己母亲没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能让母亲过得好的唯一办法,就是她嫁得好。 她能嫁得好,张月儿就算看在她的脸面上,也要好好对待苏婉。 于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投胎,决定了婚前的命运。那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决定了一生的命运。柳玉茹相信这个道理,所以她从懂事以来,日日夜夜,费尽心机,就为求一门好姻缘。而如今她终于求到了,或许也是因此,张月儿改变了态度吧? 柳玉茹想着,心里放心了不少。 她绣好了一对鸳鸯,觉得眼睛有些疼,便放下了针线,起身去了屋里。 “小姐,”印红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免有些奇怪,“又读书啊?”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将一本《小石山记》拿了出来,柔声道:“上次去叶府,阿韵同我说,叶公子之前读过这本书,十分喜欢。我须得跟上,日后同他才好有些话说。” 印红听到这话,叹了口气:“小姐,您可想得太远了。为了和叶公子说得上话,您都快成个才女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笑笑,却也没多说。 她低下头去,翻阅着这本《小石山记》。 从她决定嫁给叶世安起,她就一直在和叶韵打听他的情况。叶韵知道她的心思,作为闺蜜,也从不遮掩。叶世安看过什么书,喜欢什么东西,她都一清二楚。这些年来,为了日后能同叶世安好好相处,她读过叶世安读过的书,也学会了琴棋书画,能写几首上得了台面的诗,还临了一手和叶世安极为相似的小楷。 她默默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等着有一天能嫁给叶世安。一个人努力得久了,付出得多了,难免就有了一些错觉,她同叶世安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叶世安打从十三岁就去了白鹭书院,她对他的印象都在十三岁以前,可就这样,她心底却就会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是喜欢叶世安的。 她从没想过嫁给其他人。 她看着《小石山记》,心底里想象着叶世安翻看这本书的模样,猜想着他会想什么,等看完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印红,有些苦恼道:“你说叶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放心吧。”印红笑着道,“叶公子很快就回来了。” 说着,印红压低了声,小声道:“很快就回来娶您了!” “别瞎说!”柳玉茹推了她一把,却笑意不减。她私下会放纵一些性子,印红也知道。两人玩闹了一阵,柳玉茹才洗漱睡下,睡前她睁着眼,看着旁边的书,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叶公子,你要快点回来,我这辈子,可就靠你了。” 说着,她就将书抱进了怀里,仿佛抱紧了自己所有的期望。 第二天清晨,柳玉茹照常起身,她先是临摹了几幅字帖,不久后,就听到了外面喧闹之声。她有些奇怪,便同印红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印红应了声,然而她出去没片刻,便折回来道:“小姐,守在外面的侍卫说您被禁足了,我也不能出入,他找人去看了,等一会儿回我们的话。” 柳玉茹点了点头,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后,外面送了早饭过来,柳玉茹同来送饭的侍女道:“劳烦您去同月姨娘说一声,便说我想去见见母亲,问她可否。” 侍女应声下去,柳玉茹等在屋中,印红同她道:“小姐,要不您先吃点东西,等吃完了,再去看看。” 柳玉茹知道印红说得也是,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没搞清楚,就先慌了。于是她故作镇定用了早饭,然后等着人来。 然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双眼有些困顿,这样突如其来的强烈困意让她有些不适,她忍不住道:“印红,我怎得这样困?” “困?”印红有些疑惑,“小姐要不睡一睡?” 柳玉茹有些迷糊了,她困得不行,含糊着点了头,便由印红扶着上了床。印红笑着道:“小姐可是昨夜没睡好,今天困成这样?” 柳玉茹没说话,她头一沾在枕巾上,便彻底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绵长,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印红轻轻唤着她:“小姐,小姐。” 柳玉茹愣了愣,印红忙道:“小姐,起来了,月姨娘来了,说是有话要同你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忙起身来。 她头有些疼,这种不自然的不适感让她内心警戒起来。可她仍旧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是撑着起身,梳洗过后,到了外堂。 张月儿已经等候了一会儿了,看见柳玉茹进来,她面上露出了几分哀愁:“玉茹……” 柳玉茹看见张月儿的表情,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张月儿叹了口气道:“玉茹,我今日来,是要同给你说一件事儿。今日,”张月儿犹豫着道,“今日,顾家来下聘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然而她却也不明白。 顾家来下聘了。 顾家怎么会来下聘?! 柳玉茹身形晃了晃,旁边印红也连忙扶住了她。印红整个人都慌了,她清楚知道柳玉茹多想嫁给叶世安,也知道柳玉茹在日日等着叶世安,怎么就……怎么就会有顾家来下聘呢? “父亲,”柳玉茹由印红撑着,艰难道,“父亲……怎么说?” “老爷他已经应下了。” 张月儿惋惜出声,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张月儿站起身来,握住柳玉茹的手,柔和道:“玉茹,这事儿,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你父亲也是为你好。” 柳玉茹轻轻颤抖,她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张月儿拉着她坐下,同她语重心长道:“原先你要嫁入叶家,其实你父亲就有顾虑,叶家书香门第,规矩森严,我们商户之家,你嫁过去,别人怕多会轻贱于你。而且叶世安如今已去科举,未来前途无量,若去了东都为官,日后怕是又有其他际遇,万一当了陈世美,你成了糟糠妻,倒时你的日子就难了。” 说着,张月儿又露出几分难过来:“而且真到了东都,山高水远,日后父女难以相见,你父亲心里也十分难受。正巧顾家上门提亲。你父亲想着,顾九思这人,虽然不学无术了一些,性子也放荡了一点,但顾家家大势大,顾夫人的兄弟在东都担任高管,顾老爷又是扬州的首富,而顾九思没什么建树,日后也不会去东都,你就可以留在扬州,金山银山吃上一辈子。而且我们也同顾家谈过了,顾老爷和顾夫人十分看重你,日后嫁过去,你就是稳稳的正室大夫人,家中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日子攥在手里,顾九思那性子,就随他去好了。” 柳玉茹不说话,她在张月儿的话语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家来提亲了,以顾家的财力,必然许下重金,重金面前,嫁个女儿算什么?得罪叶家算什么?能把钱攥在手里,那才是最重要的。 张月儿为什么禁踏足?今天早上她为什么吃了早饭就困顿?那都是张月儿为了定下这门亲事做的铺垫,就怕她出来闹,怕她不答应这件事! 可她怎么甘心? 柳玉茹几乎是咬碎了银牙。 她花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叶世安。 她将自己一辈子的期许都给了叶世安。 到头来却告诉她,要嫁给顾九思?! 这个扬州城所有大户千金都避之不及、闻之色变、人人都骂是混世魔王的顾九思?! 说什么为了她好,说什么日后她坐吃金山银山,若是真的也就罢了,可若是那个梦是真的呢?! 如今幽州节度使已经是范轩,若是那个梦是真的,嫁给顾九思,她赔上的不仅是一辈子,还是一条命啊! 她固然不畏死,可她死了,她母亲怎么办? 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一个无子的女人,在家中随时面临着被休弃的危险,若是她死了,谁来给她母亲撑腰?谁来照顾她母亲? 而且,她若真的没了,她母亲还能活得下去吗? 柳玉茹心里想着,整个人都冷了下去。 张月儿见柳玉茹不说话,她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温柔道:“玉茹啊,你别想不开。你若嫁进了顾家,夫人也会过得好的。且不说其他的,就说夫人的病吧,以前大夫就说了,夫人这病啊,就得靠一些名贵药材养着,只是咱们家没这本事,找不到夫人要用的药,你若嫁进了顾家,这天下什么天材地宝找不过来?玉茹,”张月儿半似劝导、半似威胁,眼里满是担忧道,“为你母亲想想,嗯?” 柳玉茹没说话了,她张开了眼睛。 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了,她静静看着张月儿,被这样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张月儿心里突然有些发寒,她觉得柳玉茹似乎是看明白了她所有的想法,可又觉得不大可能。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能明白什么? 她心中的顾虑一闪而逝,片刻后,她就看见柳玉茹低下头,有些难过道:“我……我可否同母亲商量一下?” “傻孩子,”张月儿温和道,“你父亲已经决定了,聘礼也收下了,你还有回头路吗?” “你要是退了亲,月茹,你便再也找不到顾家这样的人家了。” 这一点张月儿没说错,如果她真去退了亲,她这辈子,或许就只能往下嫁一些贫寒子弟,屠夫商贩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做出认命的姿态,继续道:“既然父亲和月姨娘已经定下了,那便定下吧。但叶家那边……总该有个说辞。” “这个你放心,”张月儿立刻道,“我已经派人去同叶老夫人说过了,顾家这么突然下聘,谁都没想到,顾家家大势大,我们也不敢得罪,叶老夫人会理解的。” 柳玉茹说不出话了。张月儿谋算着一切,没有给她留半点余地。 这一刻,她很想撕破脸,和面前这个女人同归于尽。 然而理智克制住了她。 她没有,她甚至还含着眼泪,低着头,哑着声道:“姨娘做事如此周全,月茹也放心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柔声道:“姨娘,今日也到了我母亲用药的时间,我心里放心不下,想去照顾一下,不知可否?” 张月儿沉默了片刻,她心里琢磨着,柳玉茹终究是要嫁给顾家的,能不结仇就不要结仇。现在柳玉茹看上去似乎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继续当个好姨娘,未来才能钓大鱼。 于是她柔声道:“若你不嫌累,便去看看,多照顾照顾你母亲。如今你也定亲了,咱们也不用做给外人看,这禁足令便免了。” “谢姨娘。” 得了允许,柳玉茹感谢了一番,张月儿心满意足走了。 等她离开后,柳玉茹抬起头来,她捏着拳头,神色冰冷。 “小姐……”印红有些害怕道,“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柳玉茹没说话,她只是同印红道:“你把外院的芸芸叫来,让她跟我一起找我娘去。” 印红不明白柳玉茹要做什么,只是应声下去了。 等印红走了,柳玉茹坐在椅子上,她咬着牙关,终于低下头去,让眼泪肆意流了出来。 完了。 她清楚知道。 不管她报复再多,做再多,她这辈子,已经完了。 第六章 印红很快把那个叫“芸芸”的姑娘带了过来,这时候柳玉茹已经哭完了。 她在印红来之前,用水清洗过自己的脸,面上镇定平静,若不是那双有些泛红泛着水汽的脸,根本看不出她哭过。 来得姑娘身段苗条,长得清丽温婉,往那里一站,看上去便似弱柳迎风,让人十分疼惜。这姑娘原先是在内院里做事,听闻是托了关系才进的内院,以她的姿色进内院,其意图便十分明显了。她生来家贫,本也是奴籍,生得这样貌美,小厮是嫁不了的,就算嫁得了,也守不住。正经人家的公子,以她的出身也攀附不上,顶多也不过就是个暖床。若是能得主母允许抬了妾室,对于芸芸来说,便就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当初芸芸来内院,大约打的也是这样的念头。但她不知晓的是,张月儿管着内院,哪里容得人这样出风头,她刚入内院,便被张月儿的人差点寻了借口打了个半死,本是打算让她病重不就医拖死,但被柳玉茹见了,便私下救了这个人,又给她重新安排到了外院去。后来芸芸母亲病重,又托人求她,她便顺手再帮了一把。 帮着芸芸,柳玉茹自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清楚知道,芸芸若是入了她父亲的眼,必然是要得宠的,这样一来,苏婉虽然不说,心里终究是难受。她又做不出张月儿这样直接打杀了的手段来,只能将人送得远远的。 可如今却是今非昔比了,芸芸本有这个心,而苏婉也的确需要个人,她只能将芸芸叫来,当了苏婉的帮手。苏婉是正妻,有苏婉抬着,芸芸便能有妾室的位置,也比当初她求的一个通房要好的多。 芸芸进来了,立在了屋中,柳玉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随后道:“芸芸,你母亲可好些了?” 听得柳玉茹问话,芸芸忙道:“谢过大小姐帮携,我母亲好多了。” “芸芸,”柳玉茹叹了口气,“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想问问你,我不久就将出嫁,日后在柳府,你可能帮扶我母亲一二?” 芸芸愣了愣,眼里虽有不解,但也是带了几分惊喜,柳玉茹忙道:“我只是问问你,你若愿意,那就留下,你不愿意,也不用勉强。” 芸芸听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她笑起来:“小姐说笑了,奴婢家贫,又生成这模样,寻常人家去不得,大户人家进去,要么当着歌姬,要么就是陪床,能成为大夫人开脸的妾室便是福分,又怎会不愿意?” “我是怕委屈了你。”柳玉茹迟疑着道,“你毕竟这个年纪……” “小姐,”芸芸叹了口气,她明白柳玉茹担忧什么,便解释道,“奴想得明白。能荣华富贵过一辈子,奴觉得没什么不好。况且大小姐对芸芸恩同再造,芸芸心中愧疚,能帮着小姐照顾夫人,芸芸也觉得高兴。”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终于放下心来,她拍了拍芸芸的手,和芸芸吩咐了两句后,便让人给芸芸洗漱,换上了衣服,去了苏婉的房里。 苏婉还在房中熟睡,她本就病弱,大半时间都觉得困顿虚弱,一日之中常在睡着。柳玉茹不敢打扰,侯了一会儿后,苏婉慢慢醒来,柳玉茹忙上前去,服侍着苏婉起身。苏婉用茶净口,被柳玉茹扶着到了饭桌前,柔声道:“今日我听外面十分热闹,是不是叶家来下聘了?”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僵了,苏婉未曾觉得有异,拿了筷子,同柳玉茹继续道:“叶家来下完聘,这事儿也就算定下大半,叶公子我特意让人去打听过,是个好儿郎,日后你嫁了他,我也就不担心了。” “母亲……”柳玉茹犹豫着开口,苏婉回过头来,看着柳玉茹,有些疑惑:“嗯?” “不是叶家。”柳玉茹终于出声,苏婉微微一愣,眼中带着不解。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苏婉,认真道:“来下聘的,不是叶家,是顾家。” 苏婉面露惊色,她握着筷子,忙出声道:“哪个顾家?” “顾九思。”柳玉茹几乎是咬出了这个名字,苏婉整个人都呆了。 “顾九思……”她猛地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整日赌钱斗殴、不思进取、仗着家里为非作歹的顾九思?!” 全场没有人说话,柳玉茹低垂下眉眼,苏婉喘息起来,柳玉茹见苏婉情况不好,忙去扶她,然而在触碰到苏婉那一瞬间,苏婉却是猛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印红惊叫起来,柳玉茹忙让人去唤大夫,硬扶着苏婉在床上躺下,苏婉挣扎着要起身,一向柔和的面容上带了愤怒:“我要去找你父亲……我要去找他!他这是连最后一点廉耻都不要了……这门亲事不能定,不能定!” “母亲!”柳玉茹一把按住苏婉,大吼出声,“没用了!” 苏婉整个人呆住了,柳玉茹红了眼,她低声道:“聘礼已经下了,哪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家,都不可能娶一个退过婚的女子。母亲,”柳玉茹沙哑出声,“我没得选了。” 苏婉没说话,她呆呆看着床顶,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绝望来。 “玉茹……”好久后,她沙哑出声,“是我没用啊。” 生不出一个儿子,时时刻刻都惊怕丈夫休了她,若她被休了,那就是苏家的奇耻大辱,她除了一条白绫挂在横梁上,没得半点选择。 她这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就想给柳玉茹能有个好出路。谁知道走到最后,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知道柳玉茹为了嫁入叶家付出了多少努力,而这么多年的付出,就因为顾家白花花的银子,被她父亲亲手葬送。 她恨啊。 苏婉捏紧了拳头,她恨不得拉着柳宣、张月儿、这柳家上下一起去死。可她又不能,若她真的做下什么,柳玉茹的名声怎么办?顾九思或许都不会娶柳玉茹了,那她这女儿的一辈子,还要不要过了? 她深陷在绝望里无所适从,柳玉茹看着苏婉的模样,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忙道:“娘,你别乱想。我是愿意的。” 苏婉缓缓看过来,眼里全是了然。 “你愿意什么啊?”她沙哑出声,“这些年来,你总是报喜不报忧,总说你过得好。可你过得好不好,心里怎么想,娘怎么不知道?可娘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你受着委屈,给张月儿讨巧卖乖,希望她能看在我们母女识相的份上,对你好一些。” “可如今呢?”苏婉眼泪落下来,“她这是把你卖了啊。” “娘,没有,”柳玉茹笑起来,她擦着眼泪,“真的,我愿意的。其实顾九思人特别好,顾家会来提亲,也是因为我和他先认识了,他帮过我,我们觉得对方人都挺好的。” 说着,柳玉茹忙把自己和顾九思相遇给胡编乱造了一通,生生说成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又给顾九思加了许多没有的事儿,把他一个纨绔子弟说成了一个赤子之心、但就是稍爱惹事的青年。 “上次给你买那胭脂,就是他送我的。他见我舍不得买,又怕单独送我对我名声不好,就买下了一个胭脂店的胭脂,每个人都送了。其实就是为了送我。” “他对我好,真的,嫁给他我不会受气的。” 柳玉茹半真半假的说着,苏婉一时竟也听不出来真假了。她只能是扑簌落着眼泪,拉着女儿的手,埋怨着自己的无能。 柳玉茹见苏婉稳定下来,大夫也来了,给苏婉看了病之后,确认她是怒极攻心,气血逆行,开了几幅方子,又给苏婉施针之后,这才离开。等大夫走后,柳玉茹见苏婉缓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拉住了苏婉的手,柔声道:“母亲,我与顾九思定亲已是定局,您也别多想了。当务之急,得是另一件事。” 苏婉转过头,看着柳玉茹冷静的表情:“顾家此番下聘数额必然不少,否则父亲不会冒着得罪叶家的风险和顾家结亲。以张月儿的性子,我的嫁妆怕是不多,倒时若让人笑话,我在顾家,真的就抬不起头了。” 听到这话,苏婉认真起来,她应声道:“你说得是,我得为你去争这嫁妆……” “母亲,先别提这事。”柳玉茹平静道,“顾家才下聘,离成亲还有一些时日,您与父亲感情向来算不上好,张月儿得宠,你此刻与她争,没有胜算。” “那如何是好?” “芸芸。”柳玉茹出声,芸芸从印红身边走出来,给苏婉和柳玉茹行了个礼,柔声道,“见过大夫人。” “母亲,”柳玉茹握着苏婉的手,沉声道,“我出嫁之后,芸芸会替我照顾您。” 苏婉看着走出来的姑娘,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清丽非常,柳玉茹给她稍作打扮,看上去立刻便像哪户大家千金一般。 苏婉呆呆看着芸芸,几乎是看见姑娘面容的片刻,便想起了柳宣书房中一幅画。 柳宣是真心实意爱过一个姑娘的,只是听闻那姑娘去得早,刚过及笄便身患恶疾去世,柳宣念了一辈子。 她也好,张月儿也好,都与那画中人极为相似,而这芸芸,更是有了一张像足了那女子的脸。 苏婉立刻明白过来柳玉茹的意思。 “母亲,之前我将芸芸打发在外院,一来是不想和张月儿结仇,这么些年,我们也相安无事过着,二来也是怕你难过。可今非昔比,我如今要走了,您一个人在府中,我放心不下。” “我明白。”苏婉应声开口,若放在以前,她心中或许还有几分难过,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女儿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柳玉茹的手,应声道:“我都明白。你就将她留在我这儿,明日我会装病让你父亲来看看我。” 三人商量了一阵子,等到夜深,柳玉茹这才走出房门。她走到庭院中,想了想后,她终于道:“印红,你等一会儿去打听一下,今日聘礼到底有哪些东西。” 像顾家这样的人家,下聘时会有人专门念报礼单上的内容,只要在院中就能听见。印红应了声,便找人打听了一下,等夜深些,她便回来同柳玉茹报了内容,柳玉茹听完后,抿了抿唇,立刻道:“印红,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立刻去赌场找顾九思,若是找到了,就给我传个信。信我写给你,让他把地契改成我的名字。” 地契的转让需要得到官府的红印,顾九思家下聘来得太快,不可能这么快拿到官府红印,应当只是将铺面写入了下聘礼单,这是这份聘礼中唯一还没拿到柳家、又极为值钱的东西。为了防止顾家把地契的主人写成柳宣,她需得赶紧。 印红得了这话,有些犹豫:“小姐,这样做,会不会让顾家看不起?” “你以为顾家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儿吗?这扬州城谁不知道?你看,叶夫人也好,顾夫人也好,来了谁又问过我母亲一句?不就是都知道,柳家妻不如妾,我母亲根本说不上话吗?”柳玉茹苦笑起来,“我早就是个笑话,又怕什么丢脸?” “小姐……” “你也别担心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让你传话,便是我有把握,顾九思本性不坏。” 哪怕看上去张扬跋扈了些,可是他送她胭脂这事儿,她就知道,这是个好人。他是个护短的人,心里也没个什么规矩,既然他让顾家来求娶,必然也是对她有几分心意的,这话告诉他,他顶多不过日后笑笑她罢了。 印红想了想,觉得柳玉茹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等柳玉茹写了信,她连夜使唤了几个熟识的家丁出去找人,清晨时分,家丁就把人找到了。 这时候顾九思已经在赌场里赌了一天一夜,他输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踏着晨光打着哈欠往家里走。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顾九思有些莫名,上下打量了那家丁一眼,打着哈欠道:“你今日若说不出个拦着我的由头,就别怪我打你。” “顾公子,”家丁把信交给了顾九思,认认真真重复印红的话,“我家小姐说了,既然有心成为夫妻,就劳烦公子多护着她些。” 顾九思听得莫名其妙,他展开信,一面看信,一面皱着眉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找错人了?爷是顾九思,什么夫妻不夫妻的……” 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察觉有些不妙,他看了看信的内容,又想起来自家老爹的作风,立刻抬头道:“你家小姐是谁?” “柳家大小姐……” “柳玉茹?!”顾九思提高了声调,家丁看着顾九思的反应,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咬牙道,“好……好得很。” 说着,他就要往家里冲,家丁忙拦住他,着急道:“顾公子,地契……” “地什么契!这种婚事都答应,你家小姐脑子有病啊?!” 说着,顾九思一把推开他:“再拦着我,爷就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一喝,家丁也不敢再拦了,只能看着顾九思气势汹汹往回家的方向冲,一面冲一面道:“这个糟老头子,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吗?!” 家丁是在搞不清顾九思的意思,只能一路回了柳家。印红守在家门口,见家丁回来了,忙同家丁道:“怎么样?顾公子怎么说?” 家丁涨红了脸,没好说话,印红焦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公子……顾公子说,”家丁吞吞吐吐,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脑子有病……” 印红将这家丁的话原原本本送到了柳玉茹的耳朵里。 柳玉茹喝着茶,气得手抖。 印红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看着柳玉茹,有些慌乱道:“小姐,您也别把自己气坏了,先想想其他办法。顾公子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要是夫人这边没把您嫁妆抢到手,到时候嫁到顾家,您怎么办?” “有病……”柳玉茹颤抖着手,咬牙出声,印红有些迷茫:“小姐?” 柳玉茹终于忍不住了,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和风度,猛地将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喝出声:“顾九思他全家都有病!” 她算是搞明白了。 顾家这一家子,老的没搞清楚情况就敢来下聘; 小的瞎说话惹事,整天就知道赌钱,婚姻大事一无所知。 拿着别人的婚姻当儿戏,上上下下没一个靠谱。 有病,全家都有病! 第七章 柳玉茹生平没恨过几个人。 便就是张月儿,她也不过就是大家利益不同,谁也算不上个好人。 然而这一刻,她却是真真切切记恨上了顾九思。 听了家丁说顾九思的态度,联合着顾家近来的动向,她大概能猜测出,应当是顾家打算给顾九思找一个合适的人,结果顾九思自个儿不乐意,然后他放话要娶她被人传到了顾家的耳朵里,于是顾家人干脆先斩后奏把亲给定了。她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就因为顾九思一句话,全毁了! 柳玉茹觉得有无尽的委屈涌上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她深切感受到,所谓命若蝼蚁的感觉。 她的一生,在顾九思、顾家眼里,也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她不知道顾九思会不会帮她,甚至于她猜想着,在顾九思的想法里,或许她还是攀龙附凤嫁到他家的。 而事实上,顾九思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明白柳玉茹为什么会突然同他定亲,就算他父母上门提亲,她也大可拒绝,怎么就同意了呢? 她不是要跳湖么? 她这样有心计的女人…… 想到这里,顾九思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不由得猜想,柳玉茹不是看上了他家,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算着来的吧? 若真是如此,顾九思也毫不意外,他对于柳玉茹的心机,没有半点轻视。 他气势汹汹回了家,直接冲到了自家房门前,怒道:“爹!顾朗华!糟老头子!你给我出来!” 顾朗华和江柔才刚刚起床,便听见自家宝贝儿子在外大吵大闹,顾朗华气得从床边立刻找出了棍子,怒道:“小兔崽子又无法无天了!” 说着,他冲出大门,怒吼了一声:“你还敢回来!” “柳玉茹怎么回事!” 看着顾朗华的棍子,这次顾九思半点不虚,他手里拿着柳玉茹的信,没有半点退让道:“你们去柳家定亲了?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说一声?你是我儿子!”顾朗华气得口不择言,全然忘了最初的打算,怒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让你娶谁就娶谁,你还要造反?!”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吗,”顾九思当即大喝出声来,“我不同意的亲事谁都不能勉强!除非我说要娶,不然就算你是我爹,我也绝对不会屈服!” “可是,”江柔看见父子两针锋相对,有些犹豫道,“这姑娘不是你要娶的吗?” “我什么时候要娶了?”顾九思一脸莫名其妙,旁边管家赶紧出来提醒他:“公子,就是在胭脂铺的时候呢,许多人都听到了。” “是啊是啊,”站在江柔身后的侍女赶紧出来补充,“全城人都知道了。” 顾九思懵了,他想起来了,片刻后,他有些气弱道:“我,我那是玩笑话,这也能当真?!” “婚姻大事岂容玩笑!”顾朗华摆出姿态来,叱喝道,“说了话就要负责,不然你这不是败坏别人名誉吗?你平日小打小闹我可以不管你,你要真败坏了姑娘名誉,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她嫁给我不是一辈子的事儿?”顾九思顿时反驳,随后他摆手道,“我不管,赶紧去把婚事退了,她马上就叫嫁给叶世安了,你们胡闹些什么?!” “你是担心这个啊,”江柔顿时善解人意起来,她以为儿子是因为柳玉茹要嫁给叶世安、不愿仗势欺人所以按压住自己的心意,于是她忙解释道,“我们提亲的时候打听过的,没有这回事,柳家说了,柳小姐心仪的是你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感觉像是有天雷轰过他脑子一样。 柳玉茹喜欢他? 柳玉茹不喜欢那个前途无量君子端方的叶世安,反过头来喜欢他这个不学无术赌钱闹事的纨绔子弟? 脑子坏掉了吧! 但很快,顾九思就反应过来。 柳玉茹脑子没坏。 毕竟,比起叶世安来说,他们顾家更有钱,规矩更少,而且他是独子,又总是让父母操心,嫁给他之后,他娘一定会把生意和中馈交给她来把持。 柳玉茹嫁给他,从钱这件事上来说,可真是一点都不吃亏。而他虽然爱玩一些,可是除了爱玩,也没其他毛病,如果就是冲着钱,嫁给他比嫁给叶世安好太多了。 一瞬之间,顾九思突然觉得柳玉茹这女人真是让他恶心透了。他顿时觉得,或许柳玉茹要嫁给叶世安这个消息都是她故意放出来迷惑他的,就是为了接近他,让他关注她,给他下套! 他一想就怒火中烧,立刻道:“我不管怎么样,这门婚事我不要,我不娶她!” “胡闹!”这次顾朗华拿出了从未有过的威严,怒道,“亲已经定了,你要是把人家亲事退了,你让柳小姐怎么办?你这就是毁了柳小姐一辈子!” “是她毁了我一辈子!”顾九思怒喝出声,“我要娶也要娶个我喜欢的,我凭什么被她这么算计着、被你们这么逼着娶她?” “我逼你?”顾朗华冷笑出声,“非她不娶是不是你说的?” 这句话让顾九思哽住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话也能信?!”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就敢做,做不到就不要说。你说非她不娶,我们如今给你娶回来了,你若要退婚,你可要想好了,这姑娘的一辈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顾九思完全不能理解,“她该找个喜欢的人,该做喜欢的事儿,退了婚就退了婚,退了婚她还能白绫一条短剑一把抹了脖子?她一辈子除了嫁人就没其他事儿了?!你们简直是莫名其妙!” “九思!”这一次,便是一贯宠爱他的江柔都忍不住了,她皱起眉头,训诫他,“女子与男子终究不同,你若退了她的亲,你要别人怎么看她?别人怎么说她?谁又会娶她?九思,难道你会娶一个退过婚的女人?” “我若喜欢她我怎么不会?!”顾九思顿时出声,顾朗华和江柔都愣了,这一刻,他们彻底明白,自己这个儿子,在他们一贯放纵宠爱的培养下,一直有着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想法。 他离经叛道,自然会觉得一切与他不同的人,都是懦弱无能。 江柔无法与他辩解什么,许久后,她只能无奈道:“九思,玉茹与你不同,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没有你这样的勇气,或许你今日退婚,明日她就会因羞愧自尽。”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这么着急定亲?”顾九思冷冷看着江柔,江柔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温和道:“你舅舅之前便已来信,要带你入东都,给你安排个位置,看有没有机会被公主殿下看上。可尚公主这事儿,便是毁了你半生前途,驸马就是听着好听,但一辈子不能有实权,只能指望着公主脸色过日子,过得憋屈。你舅舅的性子你不了解,他提了这个要求,等他真的过来,我们也拦不住他带你走。所以他来之前,我们得帮你把亲事办了。你一直以来也没个看上的姑娘,好不容易看上了,我们只想着赶紧先定下来。” “胡说八道!我不走,舅舅还能逼我?” 顾九思神色桀骜,江柔苦涩笑了。 “九思,人一辈子,总是有许多迫不得已。哪怕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权势面前,也只能是迫不得已。” 顾九思冷笑出声:“借口!” 顾朗华看出顾九思是听不进去了,他也不和他多说,直接道:“你要是听不明白,就给我滚回房间里去思过,你也不用想了,就老老实实等着成亲!” “我不成亲!”顾九思立刻道,“我要退婚,我这就去……” “来人,给我压下!”顾朗华大喝一声,庭院里的侍卫顿时朝着顾九思冲了过去,顾九思在人群中左躲右闪,整个顾府的侍卫都涌了过来,闹腾了许久,才终于把顾九思压住,捆了个严严实实。 “把他给我关房里去,成亲之前就给我关着!谁都不能把他放出来!” 所有人都看出顾朗华是气急了,就看见顾九思被人压着,东踹一脚西打一头被压了回去。 顾九思在房间里,骂了一个早上,他嗓子都骂哑了,终于才停下来,他拿着柳玉茹的信,闲着没事儿,看着柳玉茹信上的内容。 不得不说,柳玉茹这信写得倒是挺好的,言辞恳切,一副小女儿家姿态说了自己在家里的委屈,然后请他帮忙搞定地契的事儿。 他看着这信,气得笑了,觉得柳玉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但是气了一会儿后,理智让他分辨出来,柳玉茹这信里,有八成的确也是真的。 柳家那乱糟糟的一家子,大家都清楚,他也不傻,他家上去提亲,给这么多钱,柳家肯定要争疯了。 他是看不上柳玉茹,可他更看不上柳家,一想到白花花银子要给那宠妾灭妻的柳宣和那上不了台面的妾室,他就不高兴。他想了一会儿,让人把江柔叫了过来。 江柔过来时,看着顾九思盘腿坐在床上,他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令江柔顿时心疼的不行,忙道:“儿啊,我让人给你炖雪梨汤去。” “那个,娘,”顾九思坐在床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有件事儿,要拜托你。” “你说。” “那个,”顾九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特坦荡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他不敢看江柔,故作不在意道,“既然成亲这事儿改不了,那个柳玉茹,也算半个顾家人了,他们家你也知道,这些聘礼估计都得落在那个什么小妾手里,我想着怪恶心的。你……” “我明白,”听着顾九思说这话,江柔顿时笑起来,她心里颇为宽慰,觉得顾九思终于知道心疼人了。虽然嘴上说不愿意,但实际上还是关照柳玉茹的。于是她忙道:“这事儿我想过了,所以这次聘礼里最贵重的就是那几亩田和东街的铺面,但这些我都落了她的名儿,等地契盖了红印,我还得送过去,等到时候我会再敲打一下他家嫁妆的事儿,指名要柳小姐的亲娘来操持这事儿。” 听到这话,顾九思放心了不少。 他还觉得有些别扭,撇撇嘴道:“就随便照看一下,她家那小妾太恶心,我没有其他意思的。” “是是是。”江柔抿着笑,“我明白呢。” 顾九思和江柔的打算,柳玉茹是不知道的。 她搞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后,也不再指望顾九思。就让她母亲安排了芸芸在房里侍奉,结果当天晚上,柳宣就留宿在了苏婉这边。 苏婉亲自安排了芸芸,照着柳玉茹的话,没立刻抬了芸芸的身份,就让柳宣日日到苏婉这边来找芸芸。柳宣心中有鬼,也不敢同张月儿说,就日日借着找苏婉的名头,跑来找芸芸。 芸芸是个嘴甜的,哄得柳宣全然不知了天南海北,而苏婉也放下了过往的架子,显得异常端庄大方。柳宣不由得对苏婉有了怜惜之情,觉得自己过往对苏婉太过了些。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柳家和顾家都忙着筹办婚事。顾九思被他爹关着,柳玉茹就每日练着字,求个平心静气。 半个月后,江柔上门来,将田契地契亲手交过来。 上门送钱的,柳宣自然盛情接待,江柔和张月儿、柳宣说了一会儿话后,突然道:“如今过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柳夫人和大小姐呢。” 听到这话,张月儿面上一僵,若放在以往,柳宣就以苏婉身体不好为由打发了。然而近来他对苏婉心里存着几分愧疚怜爱,他心知苏婉定想亲自操持柳玉茹的婚事,于是他轻咳了一声,在张月儿诧异的目光下,同下人道:“将夫人小姐请过来。” 张月儿心下有些慌乱,没多久,柳玉茹就扶着苏婉进门来。 江柔这才看见柳玉茹。 大家都说柳玉茹生得平常,但江柔却看出来,柳玉茹其实脸骨生得极好,只是脸蛋尚未张开,看上去带着写稚气,五官没有立出来,便显得平常。若是她日后眉眼长开了,那也是个清雅美人。 柳玉茹扶着苏婉进来,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规矩,虽然是生在柳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却不逊色她在京都见过的大家闺秀半分。 这都是柳玉茹在叶家刻意学来的,叶家清贵门第,对孩子的教养都极好。 柳玉茹感觉到江柔在打量她,她没有抬眼,规规矩矩立在苏婉身后。 江柔笑着和苏婉寒暄了一阵,随后才道:“这都快忘了,今日我是将聘礼中的田契和地契送来的,本来按理说,聘礼是要下到柳家,本该留给玉茹的兄弟,但玉茹也没个亲兄弟。再加上,我们又想着,这次我们家给的聘礼数额太大,玉茹的嫁妆你们也难凑,于是便干脆将这些铺面良田都落在了玉茹的名字上,你们在随便陪嫁些金银,便也就罢了。” “什么?!”听到这话,张月儿猛地抬头,诧异出声,“你们将田契地契的名字落成了玉茹的?!” 别说张月儿,柳宣的脸色也不太好。 江柔面色不变,而苏婉和柳玉茹则是全都呆了。 好半天,张月儿先反应过来,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江夫人说笑了,玉茹还有两个弟弟,怎么能说是没有兄弟呢?” “弟弟?”江柔有些诧异,她露出愧疚的表情来,“那是我没搞清楚了,之前听说大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名下也未抚养其他孩子,原来大夫人还有其他孩子……” “未曾。”这次苏婉开口了,她不是个会转弯的,虽然无子这事儿是她心头的伤,可此刻却也觉得,江柔说得对极了。她面色不改,平静道,“我名下没有其他孩子。” 江柔面露疑惑,看向张月儿,柳宣轻咳了一声:“那个,我两位儿子,都是月姨娘所出。” 听到这话,江柔低下头,用帕子轻轻捂了一下嘴,似乎是笑了,又生生克制住。她这一副模样,看得在座的人心里都有些微妙,尤其是张月儿,更是莫名觉得,江柔似乎是在笑话自己。 而柳宣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江柔什么都没说,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是闹了个大笑话。 “咳……柳老爷,”江柔抿唇,笑着抬头道,“嫡庶有别,哪个大户人家,会用庶子继承位置的?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怕正房无子,也是要正房从妾室名下挑选出一个孩子来,过继到自己名下,然后作为嫡子抚养长大。这个……玉茹是嫡女,身份不一样。” 江柔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家的情况,外人都知道,只是大家从来不说,毕竟,谁闲着没事管其他人家的事儿?顶多私下议论一下。 这么明着打脸的,还是头一次。可打了又怎么样?这是顾夫人,是扬州首府顾家,他们又能怎样? 柳玉茹低下头,憋住了笑,她头一次觉得,嫁给顾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头一次遇见一个女人,能这么气定神闲喝着茶,把她爹和姨娘的脸,打得啪啪啪作响。 苏婉的手微微颤抖,她感觉有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而这时张月儿反应了过来,她忙道:“那,就算不落玉茹的兄弟,也该落在我们老爷名下啊!你们下了聘礼,落在玉茹名下,不是又带回去了吗?!” “月夫人,”江柔听了张月儿的话,笑眯眯道,“这就是我考虑的第二点了。我们顾府若将田契地契落在了柳老爷名下,不知道柳府的嫁妆,打算给多少呢?” 第八章 这话说出来,大家脸色就变了。只有柳玉茹神色平静,镇定如初。 苏婉是又担心又害怕,不知道江柔是敌是友。而柳宣和张月儿则是彻底黑了脸,觉得江柔太过分了些。 张月儿原本想着,聘礼入了柳家,她找些看上去好听、其实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当成柳玉茹的嫁妆带回去就可以了。顾家财大气粗,听闻顾朗华也是个心善手散的,想着顾家既然一开始没谈嫁妆的事儿,自然不会再谈,谁曾想,如今亲事定了,他们却来谈嫁妆了? 柳宣同张月儿想法差不多,但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的理智提醒了他,再如何惦记着顾家的聘礼,也不能丢了台面。于是他轻咳了一声,反问江柔道:“顾夫人以为怎样合适?” “柳老爷说笑了,”江柔笑了笑,神色柔和,“我也不过就是问问,具体怎样,还是你们顾家的事儿。我们也不是贪图姑娘嫁妆的人家,只是嫁妆是新娘子的脸面,我怕大夫人没有经验,所以特意来问问。” 这么一句话,就直接把嫁妆的事儿安排给了苏婉,张月儿迅速反应了过来,忙道:“这事儿不劳姐姐费心,顾夫人问我就好。” 江柔听着,将目光落到柳宣身上,似笑非笑道:“所以,如今这柳家,不是大夫人在管,是一个妾室在管吗?” 柳宣没说话,他想着刚才江柔刺他的话,脸有些疼,若此刻再承认张月儿管家,脸就更疼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婉,只见苏婉也没说话,扭头看着一边,死死捏着扶手,眼里含了眼泪,明显是受极了委屈的样子。 柳宣涌现出几分愧疚出来,正想开口,就张月儿道:“顾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夫人身子骨不好,平日就让我帮衬着。” “所以亲生女儿的嫁妆,也是你帮衬咯?” 江柔笑着询问,眼里已经全是安耐不住的笑意。柳宣忍不住了,突然低喝出声:“顾夫人说话,有你什么说话的余地?” 听到这话,张月儿整个人都呆了,她从未想过柳宣会这样同他说话,她突然联想到柳宣近来总忘苏婉那里跑,她顿时觉着,柳宣与苏婉之间,似乎有了些不可告人的亲密。 她在柳府顺风顺水十几年,也习惯了,她咬了牙关,扭过头去,干脆不说话了。 柳宣见她不说话,也乐得清静,轻咳了一声道:“夫人,嫁妆这事儿既然是你管,你就同顾夫人多说几句吧。” 听了这话,苏婉应了声,她规规矩矩说了声“谢老爷后”,就同江柔商量起来。 苏婉不是个得寸进尺的,她估摸着顾家给的钱财,又给了个数,这笔数不算大数目,但搭上顾家给的田契地契,这一份假装也算体面。江柔得了话,高高兴兴走了。等江柔一走,张月儿顿时闹了起来,愤怒道:“她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给吗?咱们还要倒贴嫁妆过去,这到底是嫁女儿还是送银子?” “你别闹了,”柳宣被张月儿吵得头疼,张月儿这些年来越发嚣张,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和芸芸根本没法比,甚至于一贯安静的苏婉都比她强些。 柳宣心中不由自主有了对比,但他对张月儿还是有些感情,又想起顾家的钱来,便同苏婉不满道:“夫人,不是我说你,这些钱你该同她争一争。” “老爷,”苏婉叹了口气,“争一笔钱,只是一笔钱,可是丢掉的,却是我们整个柳家的面子。老爷您还有前途,不能为这种蝇头小利,留下一生污点。这钱财的事儿,您也别担心,我会从我嫁妆里拿出钱来贴补玉茹。” 一个为钱吵吵闹闹,一个想着丈夫一生前途还要自个儿拿钱补贴,高下立判。 柳宣突然觉得,自个儿以前是瞎了眼吗? 他有些烦躁了。 当天晚上,柳宣又歇在苏婉这里,苏婉安排了芸芸侍奉,柳宣酒足饭饱,抱着芸芸,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人,怎么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呢?” 芸芸柔声道:“若是心慕郎君,自然事事为郎君着想。” 芸芸话点到即止,柳宣却是听明白了。若是心不在自个儿身上,不是事事为自个儿着想吗? 他突然反应过来,张月儿哪是为了柳家争这钱啊?这明明是为了她自个儿和自个儿儿子! 柳宣心中愤愤,等第二天醒来,他瞧着苏婉病弱的样子,愧疚铺天盖地,他叹了口气,同苏婉道:“婉儿,玉茹的嫁妆,也不必你补贴了,柳家也不缺这点银子,我原本就给玉茹备了嫁妆,你送去就好。” 苏婉听到这话,连忙推辞再三,她越推辞,柳宣越愧疚,等最后,苏婉终于应了,柳宣虽然心疼,但看着苏婉感激的眼神,他又觉得,也行吧,反正,顾家下聘的银钱也不少。怎么算,柳家也都赚了。 于是一番折腾,柳玉茹的嫁妆终于定了下来,而这时候婚期也近了。 顾九思在自个儿房里已经关了好几天,他感觉自己已经关疯了,每天就是坐在门边,一下一下敲打着门,有气无力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而柳玉茹也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因为她怕自己在外面再溜达溜达,会忍不住逃婚。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她当然也是不敢的。 顾家聘礼收了,婚期定了,她鸳鸯戏水的床单被套也绣好了。这时候,哪里还容得她反悔? 只是一想到嫁给顾九思,想到那个梦,柳玉茹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成婚前一天,柳玉茹夜里浅眠,她迷迷糊糊又做了顾家被抄家那个梦,只是这次梦里她不再是旁观者,她被人拉扯着,从门口拖了出去,她听见王荣的声音,用恶心至极的语调道:“以前老子要你,你给老子装清高,现在还不是卖到勾栏院的命?” 柳玉茹惊叫着从梦中醒过来,一身冷汗涔涔。 她在夜里看着床单,对于嫁给顾九思这件事,产生了无尽的恐惧。 而这时外面已经开始点灯了,大伙儿忙着开始张贴喜字。 印红从外面走过进来,笑着道:“还没叫小姐,小姐就自己起了。” 说着,印红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奇怪道:“小姐怎么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柳玉茹动了动眼珠,这时候她缓过来了。 是做梦。 她清楚知道,安抚着自己,只是一个梦罢了。 可她还是害怕。 她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是这梦太真实,难免让人难以心安。 印红看出柳玉茹的呆滞,不由得笑道:“小姐不是太过紧张了吧?” “无妨。” 柳玉茹摇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嫁给顾九思是无法逆转的事了,她不能为了这么一个梦,去毁了这门已经定下的亲事。 她没有这么荒唐。 于是她直起身来,在侍女的侍奉下,起身换上了喜服。 她的喜服是早早备下的,上面的绣品,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绣这些图样时,她想的是,如果能嫁给叶世安,到时候或许他会夸夸她心灵手巧。 叶世安……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骤然就有了几分心酸委屈。 她感觉这不是一个名字,这是自己的七年。 从她八岁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得嫁一个人,她心里想着的,就是叶世安。 或许是因为盘算,也许是合适,但多多少少,是带了几分少女情怀的。纵然她和叶世安说话不过是年少时那么几句,叶世安打从十三岁去白鹭书院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叶世安,还是自己心里那份期盼。可是无论如何说,这都是她生命里,坚持都最久,也是最认真的人。 而如今,她却要放弃了。 这份放弃来得猝不及防,当她此刻真真切切意识到时,便忍不住觉得眼泪盈涌上来,说不清是怎么感觉,就是莫名的,就扑簌落了泪。 苏婉早早起来,替她梳头发,看见女儿坐在镜子前,咬着牙关,一言不发的哭着,苏婉心里顿时如刀割一般。 她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道:“你的苦我明白……都明白……” 一心一意想要嫁给叶世安,付出了这般多的努力,到头来却都付之一空,转头要嫁给一个她生平最看不上的男人。 这样的委屈绝望,她作为母亲,自然清楚知晓。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若柳玉茹是个儿子,那退婚便退了。可是,她再如何要强,也只是个姑娘家啊。 苏婉抱着柳玉茹,却是哭得比柳玉茹还要伤怀几分。柳玉茹忙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苏婉的手道:“娘,没事的,你别难过。人家说出嫁的时候都要哭一哭才吉利,我就是随便哭一下。” 说着,柳玉茹忙抹了眼泪,强笑道:“来,上妆吧,无妨的。” 看着柳玉茹的模样,苏婉心里更难受了。她握住了柳玉茹的手,反复道:“我明白的……” 她明白的。 她的女儿这样乖巧懂事,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怕她操心。 于是其他人都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时候,柳玉茹就学会了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她怕苏婉发现,怕苏婉担心。 而如今她长大了,便是这样委屈一辈子的事儿,她也得打掉了牙往肚里吞,强颜欢笑,怕苏婉担心。 可她是她生下来的血肉,她怎么会不明白?于是她拉着柳玉茹的手,沙哑着声道:“娘帮不了你什么,你别担心娘,娘也不担心你。你想哭就尽情哭出来,娘不会担心你。” 柳玉茹没说话,她笑着道:“娘,出嫁呢,我也没什么好哭的了,就是图个吉利哭一哭而已。” 母女两说着话,柳玉茹上了妆,穿上喜服,带上凤冠,然后便盖上盖头,等着顾九思来迎亲。 然而等了许久,却听外面道:“来了来了。” 柳玉茹有些紧张,她绞着手帕,没片刻,就听大门“砰”的一下,被人一脚踹开。随后就听见顾九思压带着愤怒的声音道:“赶紧起来走了。” 柳玉茹:“……” 不知道她还以为这是催她赶路的。 柳玉茹不动,顾九思顿时就要发火,随后就听顾朗华冷着声音道:“九思。” 这一声九思,顿时让顾九思想起今天早上在他房间里劈头盖脸那一顿乱揍,以及现在还被吊在家里的小厮。 他痛苦闭上眼,走到柳玉茹面前,将红绸一段递给柳玉茹,僵硬着声道:“抓着,跟我走。” 柳玉茹不说话,她知道顾朗华和江柔应该在,她愿意给江柔这个面子,于是握住红绸,站起身来,跟着顾九思跨出门去。 顾九思走在前面,他虽然不太愿意,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柳玉茹盖着盖头,估计不太好行走,他想着一个姑娘家,若是出嫁时候摔下去,估计要成全城的笑话。 不管怎么样,这人也要成他夫人了,虽然他不认,可不妨碍别人觉得她是。 于是顾九思有些不满哼了一声,随后低声道:“前面有个坎子。”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抿唇笑了笑,突然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她坐到了轿子里,顾九思放下轿帘,这才上马。 轿子抬起来,周边吹吹打打,柳玉茹坐在花轿里,感觉周边一片喧闹。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一分钟清醒认知到,她过去作为柳小姐的人生结束,她另一段人生,即将开启。 只是当时她以为她开启的只是顾夫人的人生,却不曾想过,她开启的,是一段传奇。 那时候,十五岁的柳玉茹,她只是坐在轿子里,一面担忧着自己的未来,一面缅怀着自己的过去。然后她就听见喧闹的声音中,有一声“大公子,你慢着点!” 这扬州城能被称为“大公子”的有很多。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心跳骤然加快。 她颤抖着手,她突然很想掀开自己的盖头,她特别想看一眼,外面这个大公子,是不是她日思夜想过的那一个。 她十三初有少女模样,十五成人,而叶世安走时,她刚刚十二岁,牙都还没换完。她从未以一个少女的身份见过叶世安,而这个人却是她少女时的全部。 她一生规规矩矩,未曾离经叛道,然而在那一刻,她突然涌出了一丝力量,她在一片鲜红中掀起了自己的盖头,然后悄悄拉开轿帘一条缝。 也就是这一刻,有人打马而过,公子玉冠白衫,广袖卷起一股梅花清香,从她鼻尖缭绕而过。她清晰看见对方的面容,哪怕五年未见,她却依旧从那轮廓分明、眼落星辰的面容上清楚辨认出—— 这是叶世安。 在她出嫁这一日,叶世安,回来了! 第九章 柳玉茹整个人愣在花轿里,她掀开盖头时,其实并没有想过叶世安会真的回来。她算过时间,这个人刚刚参加完乡试,按理来说,应当还要休息几日,才会回来。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让她脑子里有些乱。 他为什么提前回来? 会不会是……会不会…… 柳玉茹脑海里突然划过了那么一丝不可能的想法,然而她立刻按住了自己的想法。她惯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如今这个念头太过危险,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个想法生生压了下去。 她垂下眼眸,盖着盖头,在一片吹吹打打之间,到了顾府门前。 她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从顾九思手里接过红绸,跟着顾九思走了进去。周边是礼官唱喝之声,是鞭炮声,是许多来顾府门口讨红包的人的恭喜声,她在吹吹打打之间跨过了顾家的门槛,然后同到了礼堂。 然后她和顾九思拜了天地。 没有什么预想中的羞涩紧张,和她过去所期盼的婚礼全然不同,此时此刻,她内心平静又茫然,感觉这个的确就是个仪式,她也没什么好想。 两人拜过堂,便有人扶着她进了新房,她一个人等在新房里,规规矩矩盖着盖头,一动不动。 屋里就留下印红守着,外面的喧闹和新房里的安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对比,印红取了些点心,同柳玉茹道:“小姐,你早上什么都没吃,要不吃些东西吧?” “不了。”柳玉茹应了声,同印红道,“盖头要等郎君来取,若不慎弄掉了,不吉利。” 听到柳玉茹这话,印红愣了愣,她放下了盘子,叹了口气。 她是跟着柳玉茹长大的,自然知道柳玉茹放弃了些什么,此刻听着柳玉茹就对这段婚姻低了头,她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难过。 “今个儿我在外面,”印红犹豫着道,“瞧见叶大公子了,你赶路赶得急,你说他是不是……” “慎言。” 柳玉茹出声,提醒印红。 然而印红的话落在她心里,别说印红,她自个儿也是起了波澜的。 只是理智克制了她,她平静道:“如今我嫁到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昨日种种便如昨日死,莫要再提,若让人听见,恐惹是非。” 印红知道柳玉茹说的是道理,她不甘愿应了声“是”,也就没再说话。 酒席一路办到了夜里,顾九思迟迟不归,外面倒是传来了脚步声,没了一会儿,柳玉茹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随后便是叶韵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其他人道:“顾夫人让我来陪陪新娘子,你们下去吧。” 听见叶韵来,柳玉茹不免有些诧异,然而她面上不动,便听周边人都下去了之后,叶韵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她坐到了柳玉茹身边,叹了口气道:“如今也没个其他人,我来陪陪你,你便把盖头取了吧,等一会儿盖上就行了。” “规矩不可废。”柳玉茹答得恭敬,“咱们就这么说话,也是无妨的。” “你啊,”叶韵有些无奈,她也没勉强,坐下来道,“张口闭口总是说个规矩规矩,心里却比谁都野,你这样心口不一,日后要吃苦头的。” 柳玉茹听着叶韵说话,感觉仿佛是还未出嫁的时候,她突然心里就涌现了几分难过。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和叶韵打听一下叶世安的消息,然而她又知道不妥,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前面酒席里吃着酒呢,”叶韵解释道,“是顾夫人来找我,说你一个人在房里等得久了,怕你无趣,让我来陪陪你。”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有些暖意。江柔是个好婆婆,她对她的好,她是记在心里的。 “顾夫人有心了。” “那可不是吗?”叶韵嗑着瓜子,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嫁进顾家是好还是不好,我奶奶吧,她虽然喜欢你,可她的确是做不到顾夫人这样好的。我娘就更别说了,不找你麻烦就是好的了。只是你向来规矩,她估计也找不了什么。” 其实叶韵如今说这些话有些不妥,可柳玉茹却没拦着她。她素来知道叶韵的脾气,便由她说着,叶韵随口道:“哦,我哥回来了,你知道吧?” 柳玉茹愣了愣,她沉默了片刻,许久后,回了声:“不是说还有一阵子吗?怎的回来了。” “你和顾家定亲的消息传过去了,我哥就提前回来了。” 叶韵说了这话,迟疑了片刻,终于道:“玉茹,这事儿你别怪我哥。” 柳玉茹听着这话,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叶韵慢慢说着:“还没及笄时候,奶奶就给我哥去了信,问他同你定亲的事儿,我哥说听家里安排。后来顾家上门求了亲,我奶奶……也就罢了。毕竟顾家不是好相与的人家,我奶奶的性子你也知道……” 叶韵没有明说,柳玉茹却是知道的。 叶家这种高门大户,对名声看得这样重,且不说顾家先定亲,他们绝不会让自家大公子娶一个定过亲的女人,就算真的要和顾家争,要争,也绝不会是为了一个平凡无奇的柳玉茹。 柳玉茹心里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寄希望于叶家过。 而叶韵似乎是怕她记恨上叶世安,接着解释道:“可我哥不是这样想,他知道你和顾家定亲的消息,就给家里来信了,说顾九思不是个好归属,既然已经早早和你说好了,君子守诺,叶家就该上门同顾家把事情说清楚。顾老爷是个讲道理的,不会仗势欺人。所以他这次特意赶回来……” “但也晚了。”柳玉茹平静出声。 她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可她自个儿却知道,喜帕之下,她的眼泪早已停不住了。 她突然很庆幸没有取下盖头,让叶韵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叶韵虽然不知道柳玉茹已经哭了,却也知道此刻柳玉茹绝对不会高兴,她叹了口气,安慰着柳玉茹道:“事已至此,嫁给顾九思其实也未必不好。至少顾九思喜欢你,比我哥要强一些。我哥只是看着不错,但其实为人冷心冷情,一心一意就在他的仕途上,当他妻子很辛苦的。” “顾九思好啊,虽然他不着调,可他家有权有势,挥霍一辈子也没事儿。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你,心疼你,你看,他愿意为了给你送一盒胭脂买了整个胭脂铺的胭脂,这事儿大家可都羡慕极了。玉茹,”叶韵拉着柳玉茹的手,柔声道,“别恨我哥,也别难过,以后你会过得好的,嗯?”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压抑着声音,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想得明白的。” “那就好。” 叶韵松了口气,她忙道:“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为了这件事,我几乎都睡不着了。我怕你恨我家,恨我哥,也怕你过得不好,怕你不搭理我了。咱们一块长大,你比我那些个姐妹都亲,你千万别因为这事儿和我疏远了。” “不会的。”柳玉茹叹了口气,她柔声道,“阿韵,我有些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好好好,”叶韵忙道,“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叶韵同她告别出去,柳玉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终于克制不住,小声呜咽出来。 如果从未曾得到,那或许还没什么。可原来她最想要的那个人曾经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同她在一起,原来叶大公子也想娶她,她怎么能甘心?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起起伏伏,她恨顾家毁了她半生心血,恨顾九思幼稚妄为,但是她由不得不承认,面对江柔的好,顾九思那偶尔的贴心,她又不能真正恨个彻彻底底。她不知自己的命运该怪在谁身上,只能自己躲在喜帕之下,无声咽泪。 她哭了许久,终于停了,她趁着没有人,起身来给自己补了妆,重新坐回了床上,等到了人声都散去,她听见外面的喧闹声,随后就听见门“砰”的被人踹开,随后就有人摔在屋子里,然后门就被“哐”一下关上。 紧接着,她就听见顾九思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放我出去!顾朗华,你有种就放我出去!亲我成了,你还干嘛?你还要逼着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不成?!” “闭嘴!” 外面传来顾朗华愤怒的声音:“给我把窗户也锁死,今天他敢出房门,就打断他的腿!” “我呸!”顾九思朝着顾朗华怒骂,“你这个老骗子,说好成了亲就算的,你关我又是怎么回事儿?你不讲信用!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和你没完!” 这次顾朗华不说话了,他让人直接定死了窗户和门,留了侍卫在院子外面,就带着人走了。 顾九思就坐在门边骂,柳玉茹就坐在床边,顶着个喜帕静静听着。 顾九思骂了一会儿,骂累了,他自个儿从地上起来,找了水喝了一口,喝完了才发现柳玉茹还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当场被吓得退了一步,随后缓过神来,带了几许被吓到后的结巴道:“你……你顶个帕子坐那儿干什么?你没睡啊?” “您没回来,”柳玉茹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用恭敬的声音麻木道,“喜帕未揭,玉茹不敢入睡。” “你不会自己揭啊?”顾九思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走过去,一把掀开了柳玉茹的喜帕,然后端着水杯,走回了桌子边上。 柳玉茹神色平静坐在床上,顾九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动不动,皱起眉来:“盖头掀了,你一动不动挺在那儿装死尸?大半夜别吓唬人了,赶紧洗洗睡了。” “郎君还未同我喝交杯酒。” 听到这话,顾九思吓得手抖了抖。 他睁着眼,回头看向床上坐着的柳玉茹,柳玉茹神色看不出喜怒,似如一潭死水,死气沉沉,没有半分当初初见的灵动。 他静静注视了她片刻,好久后,他突然道:“你当真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吗?” 柳玉茹没说话,她抬眼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握着酒杯,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其实我也知道,扬州城的大家闺秀没一个看得上我的,我除了有钱和有脸,什么都没有,大家看不上我也正常。我也没想要人看得上。我这辈子,就想娶个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的姑娘,我和她和和睦睦过一辈子。” “所以呢?” 柳玉茹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她就看顾九思想了想,他倒了杯茶,讨好跑过来,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给她递了一杯茶。 柳玉茹捧着茶,一言不发,随后就听顾九思满脸谄媚道:“柳小姐,我知道,其实你是个心思通透,十分聪明的女人。” 柳玉茹抬眼看他,让他继续。 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所以我想和你打个商量,我知道你喜欢的也不是我这个人,要不这样,以后呢,家给你管,你也可以拿着我家的钱去挣钱,等你有了立身之本,自个儿挣了很多很多钱以后,你要是看上了谁,或者我看上了谁,咱们就和离,怎么样?”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惊恐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美好设想里,他认真规划着:“我想过了,你们女人之所以在意名声,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嫁个好人家,是为了过得好。那如果你自己就能让自己过得好,你就可以不用嫁个好人家,不用嫁个好人家,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白白在这世上走一遭。柳小姐,以后你成为一代女富商,然后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他若真心爱你,自然会娶你,同喜欢你的人过一辈子,那才叫一辈子。若不爱你,自个儿一个人过,也没什么。” “而我呢,我也会遇到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当然,遇不到就算了,我自个儿一个人斗蛐蛐斗一辈子也挺好的。但如果遇到了,我想同她好好过。我既然喜欢她,断不能委屈了她,所以我想过了,早晚咱们得分道扬镳。因为我没这么伟大,没办法为了你一辈子,搭上我一辈子。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可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咱们有很长时间,你慢慢想,等想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这个法子,真的挺不错的。” 柳玉茹没说话,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人。她牙关都在打颤,内心里全是惶恐,咬着牙道:“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娶我?” “这该我问你啊,”顾九思一脸莫名其妙,“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嫁我?” “你答应了婚事,搞得咱们都进退两难。我不娶你,你要去死。可我娶了你,我得葬送我这辈子。我不能坐以待毙啊。咱们好好商量,”顾九思满脸认真,“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接受我和离这个想……” 话没说完,柳玉茹忍无可忍,“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顾九思脸上。 顾九思整个人都被打蒙了,随后他就听到柳玉茹爆发式的哭声。 “滚!你给我滚!” 第十章 顾九思整个人都是傻的,他呆呆捂着脸,好久回不过神来,柳玉茹直接扑在床上,再也克制不住,嚎啕痛苦。 她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人…… 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人! 纨绔子弟也就罢了,没个正经也就罢了,若真像叶韵说的那样对她有几分心还好,可他却是对她全然无意的!不仅无意,还当她是为了顾家钱财谋算着过来,一心一意想着给她钱和他和离。 他说那些邪门歪道,听着好听,若真做起来,怕是他刚同她和离,她就要被众人用唾沫星子淹死过去! 她不知道顾九思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想法,想来想去也就觉得,怕是他不满自己被逼着娶了她,故意羞辱她的。 她也无力解释了,就算顾九思真知道她是被逼着出嫁的又怎么样?如他所说,谁有会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赔上自个儿的幸福?顾九思若真的是存了和她和离的心思,早晚是要休了她的,就算不休了她,也绝不会让她过得好。若没有丈夫的怜爱,哪怕是正室,一辈子过得怎么样她不清楚吗? 她娘亲苏婉就是前车之鉴,柳宣之所以没有休了苏婉,一来是因为苏婉忍气吞声,二来也是因为张月儿上不了台面,而苏婉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千金。可柳玉茹呢?对于顾家而言,柳家绝对不是他们考量的范围,而她也没有个兄弟让柳家更上一层楼,顾九思若真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为了柳家而不休她! 柳玉茹越想越绝望,一想到她只差一点就嫁给自己谋划多年的叶世安,她更觉得已经没了什么盼头。她整个人失了控,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顾九思被她哭蒙了,好半天,他慢慢反应过来,捂着脸道:“被打的是我吧?”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哭声。 顾九思感觉这哭声哭得他一个头比两个大,他赶紧道:“别哭了别哭了,我不说了。你哭得我头疼。唉,算了,你吃东西没?” 柳玉茹不说话,继续哭,顾九思肚子咕咕叫,他从早上起来被他爹打,然后打着出去结亲,接着就一直在外面被拉着喝酒,饭没怎么吃,酒喝了一堆,他起身来,到了桌子边上,捻了分点心,倒了杯茶,一面吃一面观察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哭,顾九思就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哭成这样子。 他端了糕点过去,叹了口气道:“别哭了,吃吃东西吧,吃点东西,人会高兴很多的。” “滚开!” 柳玉茹回了声,顾九思也来了脾气,他看着柳玉茹的眼泪,烦躁道:“你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好心当驴肝肺啊?我不就是和你商讨一下未来的规划吗?你不是喜欢叶世安吗?怎么给你指条明路你还哭个没完了?” 顾九思一面说着,一面斜靠在旁边柱子上,吊儿郎当吃着糕点,含糊不清嘀咕道:“我和你说你别哭了啊,随便哭一下就行了,我这个人脾气很不好的。” 然而柳玉茹不为所动,那啜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顾九思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声道:“你到底哭个什么啊?!” 他放下盘子,气势汹汹:“不就是说未来可能休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我肯定会给你安排好出路的你怕个什么啊?你喜欢的不是叶……”话没说完,顾九思突然顿住了,他仿佛骤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诧异看着柳玉茹,“你不是喜欢我吧?!” 一听这话,柳玉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喜欢他?她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人! 然而顾九思却仿佛是找到了一切的核心,他又惊又怕,看着床上的柳玉茹,一时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喜欢他,他感到了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羞涩和别扭。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放柔了声音,态度好了许多,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可是,我的确是不能回应你的,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款儿,你别把心放在我心上。如果你要钱,这个是小事儿,我们顾家有得是钱。可是你要是要我的心,这就太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眼里带了怜悯。 之前想着柳玉茹千辛万苦盘算着嫁进他们家是为了钱,那时候他真的是又气又烦,如今知道柳玉茹居然是为了喜欢他,他心里真是有些替她可悲了。 他不喜欢这款的。 他喜欢的女人,应当是自带风流、闪闪发光,和这个世界全然不一样,让人一眼就能被吸引的那种。 而柳玉茹,普通,太普通;规矩,太规矩了。 一想到这将是一段无法回应的感情,而柳玉茹又牺牲了这么多,顾九思就有些愧疚了,他也不大声和她说话了,就放低了声音,小声哄着她。 “别哭了,未来日子还长,你还有时间慢慢想。虽然我不喜欢你,可你既然嫁进来,我娘也会对你好的。我爹娘人都很好,你别担心。” 她又不是嫁给他爹娘! 柳玉茹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她不想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发泄着自己的委屈和悲哀。而顾九思就在一旁伏低做小的劝:“不哭了不哭了,我给你说笑话。来吃点东西,饿坏了多不好。柳小姐啊,情爱伤身,你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你以后要往钱看,真金白银,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想不透这个理呢?” “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你休息好了,明天我带你去花钱。等你大把大把银子花出去的时候,你就会感受到,人世间如果有什么痛苦无法痊愈,一定是因为你的钱不够多。” “来,”说着,顾九思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他最后一招了,以往只要拿出银票,谁都能对他笑脸,但他不确定这能不能管用,他将银票放到柳玉茹怀里,认真道,“你也哭累了,抱着这张银票,好好睡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是真的哭累了,她被顾九思扶到床上,顾九思给她卸下凤冠,脱了鞋,小心翼翼盖了被子。柳玉茹就蜷缩着,抱着银票,在床上抽噎。 顾九思靠着床坐在地上,听见柳玉茹终于不哭了,身后传来熟睡的呼吸声,顾九思叹了口气。 他的心好累,好疲惫。 他一个纨绔子弟,为什么要面临这么复杂又沉重的感情羁绊? 他在感慨之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再一次肯定,人真的要多带点钱在身上,当一张银票没法解决的时候,你还能有另一张。 第十一章 柳玉茹睡了一夜,她抱着银票醒了。 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内心麻木平静,什么都不想。 在经历过彻底的宣泄后,那些痛苦和愤怒倾泻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对为来的绝望和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要如何走下去。 再如何聪慧机敏,她始终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怕十五岁已经及笄,可对于这漫长的人生来说,十五年,远不够一个人内心的成长。 你可以通过十五年熟读四书五经,可却无法通过十五年得到一颗面对世事都能冷静坦然的内心。 她不想再抗争了,就彻底放弃,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什么都不想。 而顾九思也没敢招惹他,在下人把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跑了出去。 他想了一晚上,他想好了,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他要反抗顾朗华!要让柳玉茹熄了对他的心思! 他要用行动表达他的叛逆! 于是他夜里从新房里掏出了自己藏着的私房钱,换好了衣服,在下人开门的瞬间一路狂奔出了顾府。顾府的下人被自家少爷逃跑的速度给惊到了,面面相觑片刻后赶紧报告了顾朗华,顾朗华和江柔刚起身,顾朗华听见顾九思跑了,摆了摆手道:“跑了就跑了,儿媳妇儿呢?儿媳妇儿还好吧?她没跑吧?” 来禀报的管家愣了愣,有些茫然道:“没跑。” 不关心儿子,这么关心儿媳妇儿的吗? 听到柳玉茹没跑,江柔和顾朗华都松了口气,江柔道:“儿媳妇儿还在就好,九思跑了就跑了吧。” 管家:“……” 这儿子大概不是亲生的。 江柔和顾朗华的宽容顾九思是不知道的,他拼了命跑出了顾府,根本没敢停,一路狂奔到了自己常去的酒楼,在酒楼里上了包间,派人给杨文昌和陈寻送了信,接着喝了口小酒,总算觉得有了几分安全感。 然后他就在酒楼里等着杨文昌和陈寻,等了半个时辰,两个公子哥儿衣衫不整的跑着来了,关上门后,三兄弟面面相觑,短暂沉默后,杨文昌拱手道:“恭喜恭喜……” “别恭喜了,”顾九思痛苦捂着额头,“我感觉我的头都炸了。” “炸什么啊?”陈寻走到桌边,倒了杯酒,劝慰道,“就娶个女人,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柳玉茹不就是贪图顾夫人的身份吗?给了她就是了,以后咱们该怎么玩怎么玩,你也别担心。” “不,”顾九思痛苦出声,“她要是只是贪图钱就好了,问题就是,我昨晚才知道,她不是冲着钱来的。” “那她是冲着什么来的?”杨文昌有些懵,他们三个早就一致想明白了,柳玉茹就是冲着钱来的,没有其他可能。 顾九思抬起头,叹了口气,有几分怜悯道:“她,是冲着我来的。” “她想报复你?”杨文昌第一个反应,惊讶道,“这个代价有点大吧?” “不,”顾九思认真道,“她喜欢我。” 话刚出口,陈寻一口酒就喷了出来,喷了对面杨文昌一脸。 陈寻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太震惊了。” 杨文昌面无表情让陈寻擦着脸,转头看向顾九思:“我也太震惊了。” “谁不是呢?”顾九思喝了口酒,“人这辈子,就是感情债最难还,她要钱还好,要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你想让她死心?”杨文昌明白过来顾九思的意思,顾九思点了点头:“早点死心,早点放弃,免得越陷越深,我也难办。” “这好办,”陈寻刚忙道,“让一个女人死心太简单了。” “怎么办?” 顾九思看过来,陈寻意味深长笑了笑:“春风楼上睡上三天,保证她就死心了。” 顾九思沉默了。 扬州最有名的风月之地春风楼,也是顾九思以前常去的地方。只是以前去,都是陪着杨文昌和陈寻,他不太爱这种地方,比起春风楼,他更喜欢赌坊和酒楼。 吃喝嫖赌,除了嫖,他都喜欢。 但他有钱,去过的地方,都是那里的贵宾,当年春风楼花魁初夜拍价,他为了给杨文昌庆生,也曾一掷千金,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丈夫成婚后第二天就去青楼的打击更大? 而对于顾朗华来说,什么比成婚第二天就上青楼更气他? 顾九思只是稍微一想,便点了头,同陈寻道:“好,咱们去春风楼!” 说完,顾九思便带着陈寻和杨文昌,高高兴兴上了春风楼。 去了春风楼后,楼里的管事把姑娘带过来,一排一排站好,然后走到顾九思面前来,恭恭敬敬询问他:“不知大公子可有什么偏好?我们这里的姑娘各有所长,唱曲、跳舞、弹琴、吟诗、投壶……您若有什么喜欢,奴才可给您推荐几位。” 顾九思听了,认真想了想,随后抬头:“有会打叶子牌的吗?” 管事愣了愣,下意识发出一声:“啊?” 顾九思接着道:“有会赌钱吗?” 管事:“……” 这是上来叫姑娘的还是来赌钱的? 然而毕竟是贵客,管事很快叫了平日里喜欢打牌喝酒摇骰子的姑娘上来,顾九思兴高采烈立刻让人架起了赌桌,在一片吹拉弹唱之中,高兴赌起钱来。 顾九思找到了玩乐之处时,柳玉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顾九思离开了,她不想问顾九思去了哪儿,她也不想问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反正日子已经这样,她也没有了任何经营的心思。 至于什么规矩不规矩,她也没法想了。 她像一只躲在了龟壳里的乌龟,不愿意再去看这世界任何一点变化。 印红见她久久不起身,便进去看了一眼,看她面色麻木看着床边一动不动,印红不由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推了推她道:“小姐?” 柳玉茹没说话,印红关上门,忙走到床边来,同柳玉茹说着话道:“小姐,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小姐,您说句话,”印红拉着她的手,焦急道,“昨晚姑爷怎么您了?您怎么还穿着喜袍啊?你们……” 说着,印红就愣了,小声道:“你们,没圆房啊?” 柳玉茹垂下眼眸,印红见她有了回应,赶紧道:“小姐,你回我一声,我害怕。” “印红……”柳玉茹干涩出声,“他要休了我……” “什么?!”印红惊诧出声,她看见柳玉茹蜷缩在床上,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沙哑道,“他说了,他不喜欢我,他以后会有喜欢的人,他要对那人好,所以早晚会休了我。” “他让我早做打算……” “印红……”柳玉茹身子微微颤抖,“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她若被休了,她这一生该怎么办? 她在顾家不得宠爱,她母亲又该怎么办? 这次她母亲亲自操办她的嫁妆,她带了那么多钱财过来,如果顾家不给她撑腰,等柳宣反应过来,等张月儿重新得势,她母亲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柳玉茹一想到这些、想到未来,她就感觉绝望。 印红也是慌了,她看着柳玉茹,好半天,才终于道:“小姐,姑爷……姑爷肯定是胡说的!您别难过,亲是他们家提的,顾夫人很好的,她对您很满意,而且她也不会不管顾公子,您别怕,您别难过,啊?顾公子现在是不知道您的好,等他知道了,爱您疼您还来不及,怎么会休了您?” 柳玉茹没说话,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印红说的是安慰还是真的,她心里比谁都有数。 她已经哭过了,也不想再哭了,可是未来她能做什么,该怎么办,她却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印红劝着她,想让她吃点东西,柳玉茹却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半分变化,似是完全死了心。印红叹了口气,接着道:“您就算不吃东西,也该起来给顾夫人和顾老爷敬茶,您才刚来,总该有点规矩,不然咱们会被笑话的。” 柳玉茹不说话,她垂下眼眸。 “就说我病了吧。” 她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已经很累了。” 印红不敢再逼柳玉茹,便出去给柳玉茹带了话,江柔和顾朗华得了消息,两人对视了一眼,印红在一遍站着,一动不动。顾朗华有些尴尬,片刻后,他轻咳了一声:“既然玉茹身体不适,那先休息好就来。我今天让九思去办点事儿,所以他早上才走了,让玉茹别放在心上。” 话刚说完,一个小厮就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气道:“老爷,不好了,大少爷去了春风楼!” 顾朗华、江柔:“……” 顾朗华脸色难看至极,江柔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印红则暗中捏紧了拳头。 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楼……这个姑爷,纵然是纨绔子弟,也……也太荒唐了! 顾朗华在反应过来后,他也不多话,果断从旁边提了棍子,便怒气冲冲要出去打顾九思,然而江柔却伸出手,拦住了顾朗华,温和道:“老爷,总不能打他一辈子。他如今也是成亲的人了,总不能一直像个孩子一样让您管教。” “这个兔崽子!我不管他,他岂不是要飞?!”顾朗华气得大骂。江柔拉着他坐下,笑着道,“老爷,这次我来管吧,您也别气了。这两年,您打他的次数少吗?他做事虽然没个章法,但也不会乱来,这次会跑到青楼去,还不是同您赌气。以往他没成亲,您这样打着也罢了,若今日您还要将他抓回来打,他和玉茹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顾朗华听到这话,稍稍迟疑了一下。江柔劝着道:“他本就对这门亲事心里介意着,觉得是玉茹和咱们合伙算计着他,您今日再帮玉茹出这个头,九思要怎么想玉茹?夫妻之间的事,外人要是插手,那就是一团乱麻,今天将他抓回来打一顿容易,可玉茹和九思是要结仇的啊。” 话说到这里,顾朗华终于才松了口,扭过头道:“那你去管,看看你倒是有什么法子。” “这事儿不在我们身上,”江柔笑着道,“在玉茹那边呢。” 得了这话,顾朗华才终于不再说话。 而江柔站起身来,她转头看向了印红,印红正等着江柔去找顾九思的麻烦,却听江柔温和道:“你家小姐,现在方便见客吗?” 印红愣了愣,随后江柔便道:“她既然不来见我,我便去见见她吧。” 说着,江柔便点了人,让人叫了大夫,随后直接就踏出房门去。 印红反应过来时,江柔已经到了门口,她也不敢说太多,只能跟在江柔身后,一起来到柳玉茹房中。 柳玉茹还躺在房中睡着,江柔带着人轻声进了屋中,怕吵着柳玉茹。她来到内室,看着柳玉茹背对着所有人,蜷缩着睡在床上,身上还是那件喜袍。 她当即便知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走到柳玉茹身前来。 柳玉茹感受到身后站了个人,她睁开眼,慢慢转过头来,便见到江柔温柔瞧着她。 “玉茹,”她关切道,“我听说你身子不适,我便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第十二章 柳玉茹认出来的是江柔,她略略迟疑后,终究还是起身来,打算给江柔行礼。江柔赶忙按住她,同她道:“难受就先躺着吧,我们家没这么多礼数,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 柳玉茹是没什么事儿的,但她此刻内心一片麻木,也不想遮掩,便躺在床上,让江柔招呼了大夫来,给她诊了脉。 大夫细细诊断了一下,倒也没说她现在是怎么了,只说了一下她身体之前一些不大好的地方,说要调养。 江柔也没多说,点了点头,让大夫去开方子后,让人给她准备了吃的,然后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江柔的大丫鬟见状,便领着所有人出去,房间里也就剩下了婆媳两个人,江柔打量着柳玉茹,柳玉茹此刻的模样,绝对算不上好,哭了一夜,妆都哭花了,眼睛也哭肿了,看上去死气沉沉,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江柔叹了口气,给柳玉茹掖了掖被子,慢慢道:“昨夜你和九思,是怎么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并不出声,江柔猜测着道:“是九思同你说了胡话了吧?” 柳玉茹还是不言语,江柔看着柳玉茹的样子,却是笑了:“我去提亲前,同谁打听,别人都同我说你是个大家闺秀,守着规矩。怎么今日嫁到我家来,却不是这样呢?” “顾夫人,”柳玉茹终于出声了,她平静道,“我本是不愿嫁的。” 江柔愣了愣,她却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句的,好半天,她才回了神,有些迟疑道:“可……可我提亲时,你姨娘同我说,你心慕九思。” 柳玉茹嘲讽勾了勾嘴角:“江夫人又不是不知我家情况,我姨娘说的话,这也能信?” “但你爹就在旁边啊,”江柔整个人有些懵,“你家……你……” 她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了,她是知道柳家内宅不平,但是柳宣在外素来还算个懂事的人,她消息里,柳宣虽然宠着张月儿一些,但是对子女却是并不怠慢的。至少柳玉茹这些年来,吃穿用度,作为嫡女该培养的,都没落下过。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更何况柳玉茹还是嫡长女,父母对第一个孩子总是感情深一些,就像她将顾九思放在心尖尖上,怎么想都想不到,柳宣怎么会做出这事儿来? 放着妾室在女儿的婚事上浑说,都不阻拦一二的吗?! 江柔一时心里也有些动怒,她压了脾气,怕吓着柳玉茹,尽量温和道:“那我问你,你家与叶家,到底有没有结亲?” “是打算结亲的。”柳玉茹实话实说,神色麻木道,“叶老太太亲自上我家说了媒,家里也已经同意了,只等叶大公子乡试归来,便上门提亲。” “这简直是荒唐!” 江柔听得这话,忍不住怒喝出声来。 柳玉茹抬眼看了看她,江柔站起身来,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花了这么大工夫成的亲事,儿子不愿,姑娘不喜,还生生得罪了叶家。 江柔闭了眼睛,她深深吸气,算是明白柳玉茹如今的态度。她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克制着喝了口水。 缓了许久,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事儿已经发生了,小的怕是比他们还慌,她抬头看了一眼神色麻木的柳玉茹,心里有些怜悯。她犹豫了片刻,回到柳玉茹身前来,斟酌着用词,迟疑了半天,才瞧着柳玉茹,慢慢开口道:“柳姑娘,这事儿是我们顾家不够谨慎,没有及时查明你与叶家的婚事,这个错,我给你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柳玉茹没说话,她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可这样的情绪很淡,淡得她无法去为止产生任何波澜。她垂了眼眸,平淡道:“这样的私事,本也不足为外人说。夫人便算有心,也难以知道真相。当是我家告诉夫人事情,此事我并不责怪夫人。” 江柔瞧着她的样子,便明白也是个懂道理的姑娘。她虽恼恨柳宣,但却无法将此事迁怒道柳玉茹身上来。 她看着柳玉茹,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柳姑娘如何打算?” “我能如何打算?” 柳玉茹苦笑:“亲定了,婚成了,我难道还能让顾九思真把我休了不成?我来了顾家,便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我还有什么可以选?” 江柔沉默着,听着柳玉茹深吸了口气,似是说得极为艰难:“可是不是我不过,是顾九思他不过啊!” “顾夫人,”柳玉茹红了眼眶,“他新婚之夜便说要休了我,如今又不见了人影,你让我如何过下去?” “我本都认了命了,嫁给他这样的人,我这辈子也没有多指望什么,可是至少要让我把日子过下去,他若真的休了我,这便是逼着我去死啊!” 江柔静静听着,她揣摩着柳玉茹的话。 十几岁的小姑娘,那言语里的嫌弃都不带半分遮掩,江柔不由得苦笑:“所以,玉茹,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把顾九思找回来吗?” “找回来又做什么?”柳玉茹无奈,“找回来了,再跑一次,再找再跑,多来几次,我跟着他成着扬州城的笑话吗?”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江柔继续问着,柳玉茹摇着头。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什么都不想了。 “就这样吧,”她沙哑出声,“我认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顾夫人,您就让我留在顾家,多吃一口饭,就这样吧。我不想再算了,不想再理会了……” “我受不了了……”她低泣出声,“受不了了啊……” 一次次被命运捉弄,一次次反复无常。 她本以为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却骤然就跌进了深渊。 她小心谨慎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到头,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不想争,也不敢争了。 江柔看着趴在床边哭着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抬手轻拍着柳玉茹的背,并没有说话。 这种无声的安抚让柳玉茹哭声小下来,她慢慢抽噎着,过了好久后,听江柔道:“柳小姐,哭够了便停下,哭过了,当重新站起来才是。” 柳玉茹没有说话,江柔扶起她,让旁边人给她递了帕子,看她擦拭着眼泪,江柔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人跌倒了,要么站起来,要么躺下去。站起来难,但站起来了就能继续走,躺下去容易,可躺下去了,路也就走到头了。” “道理谁不知道呢?”柳玉茹自嘲,“可是顾夫人,这条路,我瞧不见啊。” 江柔沉默了片刻,好久后,她慢慢道:“我知道你对九思不满,觉得他纨绔子弟,一无是处,同叶世安比起来,他似乎的确不是个好丈夫的人选。” “我说这些话,并非偏袒我儿,只是你回不了头,顾家也回不了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希望这场婚事是结亲,不是结仇,所以你要是愿意,我便同你说说我的想法。” “夫人请说。” “我儿的确是纨绔子弟,不如叶大公子上进,但本性纯良,一直以来,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除了好赌,其他多有节制。他从不沾染女色,外界盛传他在青楼为花魁一掷千金,那也是他为好友所掷,他如今年仅十八,但其实感情上至纯至善。他想要的妻子,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比起当今许多男子来说,至少感情这件事上,他不会亏待妻子。” “感情真挚,于喜欢的人而言,那是蜜糖,于不喜欢的人而言,便是砒霜。他如今要休我,不就是因着感情真挚吗?”柳玉茹苦笑,“那我倒宁愿他能花心一些,至少留我一条生路。” “可感情这事儿,哪里有上来就喜欢不喜欢的呢?” 江柔笑了笑:“这世上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就是我,也是掀起盖头那刻,才得见老爷是个什么样。能在婚前便相知相许的,若非因缘际遇,便是逾越礼教,那么多夫妻,也是成了亲,日复一日相处着,才生了情谊。” “九思过往没有喜欢的女子,他甚至与女子都没有说上几句话。我们之所以觉得他喜欢你,便是你是他唯一说过喜欢要娶的姑娘,纵使这是误会,可感情这事上,你也比其他姑娘早了一截。” 柳玉茹垂了眼眸,江柔看出她不情愿,便道:“我不是让你去讨他欢心,我是希望你别为难自己。你先看看这个孩子,你得认可他,觉得他并非一无是处,你方才有走下去的路。若你心里想着他已经无药可救,你厌恶他,憎怨他,那你打算日后怎么办?当真就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过一辈子么?” “你若真这样做了,那是你自个儿为难自个儿。”江柔叹了口气,“你这样,你受的委屈不会结束,这辈子也就这样搭上了。” 柳玉茹眼泪无声,江柔有些无奈,她接着道:“我并不指望说你一定要与我儿互相喜欢,你不喜欢他,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希望,你来了顾府,就用心去过。能帮你的,我都会帮。今日九思去了春风楼,这是你与他第一桩矛盾,你今日如何选择,如何做,就是你们两婚事未来的路。你打算如何做,你可以告诉我。” 柳玉茹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春风楼…… 新婚第一日,他竟就去了春风楼!他将她的颜面置于何地?他这是要让她成全扬州的笑话! “顾夫人说你会帮我,那你要如何帮?” “这取决于你要我如何帮?” “我若要夫人此刻就去帮我把顾九思带回来,狠狠的罚呢?” “可以。”江柔神色间没有半分迟疑,柳玉茹唇微微一颤,江柔抬眼看她,“还有呢?” “顾夫人,”柳玉茹沙哑出声,“这是您儿子,您这样帮我,我不懂。” “玉茹,”江柔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我说过了,我想结亲,不想结仇。九思在这事儿上不对,我不会偏帮,顾府既然让你当了少夫人,不管是怎么回事,阴错阳差也好,骗婚也罢,你姑娘抬到了我家,我便会尽我所能让这段姻缘往好的地方走。人一生总会遇到不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遇见的时候,往好的地方走过去。” “其实说句实话,以我私心来说,你嫁入顾府,只会比叶家更好,不会更坏。只要你愿意好好过。我与你公公性格宽厚,你不需要有什么规矩,你日后想管理中馈、经商、读书,我都可以教你。九思的性子,他若不休你,就绝不会纳妾,后院必然安稳。而他性格纯良,会在成亲后上春风楼,一来也是他不知道你处境,只当你与他爹合谋骗他,二来他想找他爹麻烦,但他不懂你的苦处。可是你只要告诉他你的苦处,他便会承担这个责任,替你想办法。” “你不要断然否定这门婚事,”江柔淡然出声,“你至少试着去了解一下,九思是个怎样的人。” 第十三章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没有出声。江柔静静等着她,好久后,她却是道:“您刚嫁给顾老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啊?”江柔轻笑,“那时候也是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后来婚后三年,纳了好几个妾室。” 柳玉茹眼皮动了动,听着江柔道:“这本也是常事了,但那时我年轻,喜欢他,便想不开,日日同他闹。后来经历了许多,两人风雨同舟了许多年,终于走到现在了。他收了心,妾室都养在了后院,都是些可怜人,便留在院子里过日子,若找到合适的人家,便送她们一笔钱去了。” “哦,我并非让你也学我。”江柔突然想起来,这姑娘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忙道,“我过得不能算是顺遂,随口一说而已罢了。” 说着,江柔又说了些旧事,见柳玉茹情绪稳定,她便让她休息,自个儿起了身。临走前,她道:“可要我去把九思带回来?” 柳玉茹张了张口,终于道:“罢了……” 带回来,那顾九思与她,怕真的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江柔笑了笑,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等江柔走后,柳玉茹坐在房中,她呆呆坐着,一言不发。 印红走进来,低声道:“小姐……”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印红的话,她轻声道:“让我想一想。” 印红不敢开口了。她就看见柳玉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棋桌边上。 她以往很少对弈。她母亲虽然不拘着她,但总觉得,女儿家,还是以女红针线为根本。只是因为听说叶世安酷爱下棋,所以她才认真学过。此刻她需要什么让自己平复下来的事,于是就坐到了棋桌面前。 她神色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印红不敢打扰她,就让她静静坐着。 她记得当年柳玉茹第一次这样子,是张月儿刚刚进府,要让她和苏婉搬出主院,她到柳宣面前又哭又闹,结果却被柳宣打了一耳光回来。那天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等出来之后,她就会甜甜叫张月儿姨娘,从此进退有度,能说会道。然而在此之前,印红还记得,柳玉茹其实是个会爬树、喜欢玩弹弓、会护着苏婉和柳宣吵架的野丫头。 她不知道柳玉茹这一次会做什么,然而她清楚知道,柳玉茹一定会选出一条最好的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棋桌面前,她捻了棋子,静静和自己对弈。棋子落下时,她觉着自己的一切,仿佛都在经历着一场暴雨的清洗,放在火热的岩浆里滚灼,挫骨扬灰后,又重塑新生。 人之一生,最重要的能力,从来不是顺境时能有多聪明。而是逆境时,你有多坚韧。 她静静扣着棋子,慢慢思索着。 她自知,自己样样都算不上拔尖,就唯有在坚韧二字上,比常人要多那么几分。 能够快速调整心态,能够从迅速学习,适应周边环境。 就像当年张月儿来到柳家,她就能迅速把自己从大小姐变成一个普通小姐,收敛起对张月儿的敌意,同她讨巧卖乖,在柳宣和张月儿手下,也得到怜爱。 如何讨得别人喜欢,是她同张月儿学的;如何能成为一个让人称赞的闺秀,是她在叶家学的。 她有着超凡的学习能力,而今天遇见江柔,这是她生命里从未见过的女人的类型,她就在脑海里,把这个女人仔仔细细的剖开,去认真的思考着江柔的所有逻辑。 她站在江柔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 她嫁了一个不算喜欢的男人,这个男人甚至比顾九思更差,因为他风流多事,妾室许多。可她却不曾放弃,一步一步经营,让这个男人成为了今天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丈夫。 听闻早些年顾老爷并不算富裕,甚至有些浪荡,可如今的顾朗华却是长袖善舞,这或许也是江柔的功劳。 她花重金下聘,替自己的宝贝儿子迎娶了一个儿媳妇儿,她费尽心机,替儿媳妇儿挣来了嫁妆,结果这个儿媳妇儿,不仅对自己家心怀怨恨,还没半点规矩,与她对话毫无分寸,可她却仍旧能不恼不怒,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开导劝解,规划出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子。 若是其他人家,以顾家的权势,今日就她这样的所作所为,直接关起来收拾一番也好,或者是休弃回去也好,有的是法子磋磨她。可江柔却能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期盼着她能够真正收心在顾家。 柳玉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弃。 这份胸襟,是她少见的。 然而终究是意难平,道理她都明白,可情绪却难收敛。 可她已经知晓,这份情绪不能继续下去,一个人倒一次霉不要紧,怕的就是倒霉之后一直陷在情绪之中,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做错事。 于是她没有说话,她就是坐在棋桌前,反复对弈。 然后她让印红将过去侍奉顾九思的人都叫了过来,让他们细细说着顾九思的过去。 他怎么长大,他做过什么事儿,他是什么性子,他喜欢什么。 她就让对方说,她静静听,手中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她在落棋的声音中,在脑海中慢慢去勾勒出顾九思的过去,未来。 她大概能摸索清楚这一个人。 他心底柔软善良,喜欢猫猫狗狗,会给路边的野猫野狗喂食。 他有自己的责任心,他做事儿常嚷嚷的就是一人做事儿一人当,最怕的就是连累无辜。 他很讲义气,对自己兄弟从来都是两肋插刀。 他有一个大侠梦,常常梦想行走江湖…… 他想尽办法逃出顾府,挖狗洞、用梯子爬墙、甚至自己制作了许多攀墙工具;他还爱藏私房钱,房间里到处都是他藏的银票,防着他爹娘用金钱控制他;他武艺极好,原本他的师父,现在都要带着许多人才能制服他…… 柳玉茹拼命去寻找这个人的优点,试图客观的去评价这个男人,他的善和恶,他是真的无药可救,还是只是过于天真。 她听到第三天,该听的都听完了,而她内心里那些火,该灭的也灭完了。 她抬起眼,终于说了三天来第一句话。 “大公子在哪儿?” 听到这话,印红先是愣了愣,随后她反应过来,结巴道:“我……我这就找人打听。” 柳玉茹点点头,随后让印红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上妆。 她将最后一根头钗插入发丝中间时,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恭恭敬敬道:“少夫人,大公子现在还在春风楼。” 柳玉茹毫不意外,顾九思以往在赌场一赌一个月不回来都有,现在去了春风楼,也就三天没挪地方,算不得什么。 她点点头,起了身,随后便先去拜见了江柔和顾朗华。 江柔和顾朗华听见柳玉茹来了,顾朗华吓得手抖了抖,他咽了咽口水,也不逗自家的鹦鹉了,回头同江柔道:“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慌。” 江柔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小孩子的事儿,我们听听就好了,别管。” 没一会儿,柳玉茹就上门了,江柔和顾朗华坐在上位,柳玉茹恭恭敬敬行了礼,顾朗华赶紧让她起来,同她道:“我们顾家也没这么多规矩,你别太见外。” “玉茹是晚辈,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柳玉茹面色平和,妆容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好了许多,她抬起头来,温和道:“前些时日玉茹不适,没有来给公公婆婆敬茶,还望公公婆婆见谅。” “这不关你的事儿,”顾朗华一说起这事儿就来气,皱着眉道,“都怪九思那兔崽子。玉茹啊,你嫁过来,让你受委屈了,九思以前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就没敢下手管,长大了就来不及了,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混,你等着我把他抓回来,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公公说笑了,”柳玉茹神色平和,没有因为顾朗华的话开心,也没有什么不满,说话声音清晰平缓,听得人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慢慢道,“大公子一直是这个性子,天真烂漫,玉茹也是知道的。玉茹嫁到了顾家,也就是顾家的人,大公子能过得好,那便足够了。大公子喜欢出去玩,那便出去玩吧,也什么的。” 听着这话,江柔和顾朗华面面相觑,顾朗华心里更害怕了。 如果柳玉茹直接发火,他还没这么瘆得慌,现在柳玉茹说得这么好,直觉告诉他,要完。 柳玉茹不知道顾朗华的内心,她低着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继续道:“玉茹今日前来,一是同公公婆婆见礼,二是想来了解一下家中情况,想知道日后在顾家,可有什么需要玉茹注意的地方。” “其他倒也没有,”顾朗华斟酌着道,“只要你和九思能过得平稳顺遂,闲暇时候,再督促他上进些就好了。” 听这话,柳玉茹心中琢磨着,犹豫着开口道:“公公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读书上进?您这样的意思,以前同大公子说过吗?” 柳玉茹清楚顾朗华应当是没说过的。如果顾朗华早有这样的心思,以江柔和顾朗华的能力,能把顾九思管教成这样? “此一时彼一时,”不出柳玉茹所料,顾朗华也没遮掩,叹了口气,直接道,“以前觉得他一辈子高高兴兴过就是,所以从来也没要求过他上进读书。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如今还是希望他日后能够有些本事,哪怕家里护不住他,他也能自己护住自己。” “公公的意思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吗?” 柳玉茹将目光落到江柔身上,眼里带了疑惑。江柔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她也不同柳玉茹绕弯了,接过声道:“顾家虽是扬州的富商,但其实根在东都,我哥哥在东都任吏部尚书,如今东都政局不稳,陛下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了。我哥哥本想要九思入东都,然后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再将他举荐给公主殿下,以求前程。我们不愿九思卷入这些,所以才着急着给九思找一门亲事。” 江柔的话并不连贯,柳玉茹却是明白。皇帝三个月不上朝,很可能没有多少时候了,那接下自然会有一番皇位纷争。而顾九思的舅舅想要稳固位置,和某位有权的公主结亲。可是……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如今皇帝子嗣单薄,也早早定下了太子,怎么看,都不是会有夺嫡之争的模样,顾家怕些什么呢? 柳玉茹心思转了转,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梦来—— “梁王谋反后,范轩领兵入东都……” “当年仗着与梁王沾亲带故,就在扬州横行霸道……” 她心思一凛,沉住了心绪,假作随口道:“不知舅舅在东都,可有什么立场,与哪位王爷可有什么关系?” “站的,自然是天子的立场。”江柔抿了口茶,淡道,“与皇亲国戚的关系谈不上,只是我有一位侄女,是梁王的侧妃。” 柳玉茹听到这话,心砰砰跳起来。 第二次了。 梦里的事儿,第二次应验了!那真的只是个梦吗?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吗?! 柳玉茹克制着情绪,她端起茶杯,用喝茶的动作去给自己思考的空间。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顾家还有多少时候?顾家如果倒了,她作为顾九思的妻子,还跑得了吗?! 她手中带汗,等放下茶杯后,她终于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如今既然家中有了变故,局势不比过去,大公子这性子,的确要改一改了。” “男儿家,不说荣华富贵英雄一世,也总该有些可以依仗的本事,公公婆婆觉得可是?” 第十四章 “那是自然,”顾朗华叹了口气,“过去我们想得不长远,就想着他高高兴兴生活就行。如今再管他,他根本不听劝,”说着,顾朗华抬头看向柳玉茹,“玉茹,你刚嫁进来,任何人日后怎么相处,都是看最初的规矩,规矩你得给他立起来,千万不能让他嚣张了。他不懂事,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你要好好管教他啊。” “公公,”柳玉茹露出为难的模样,“你们毕竟是大公子的父母,你们都无法管教,我作为妻子,怕是……” “不怕!”一听这话,顾朗华立刻知道柳玉茹在怕什么,他立刻道,“你去管,我给你撑腰,他绝对不敢对你怎么样。” “我毕竟是个女子,最多也就是劝说他一二,要是他不听,走了我也没办法……” “这个你别担心,”顾朗华立刻道,“我将院中最顶尖的高手二十人全交给你,专门用来给你管教他,他要不听劝,你就给他抓回来,要打要骂,你让他们给你打下手就好!” 柳玉茹愣了愣,她虽然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没想到顾朗华居然执行得这么彻底,她本来只是想要两个小厮的…… “玉茹也嫁过来了,”江柔跟在顾朗华后面,接着道,“我也该歇一歇了,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就交由玉茹代管,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来问我,等以后熟悉了,中馈一事就彻底交给玉茹吧。” 好了,小厮也有了。 柳玉茹心里有了底,江柔和顾朗华,怕是在管教顾九思这件事上,已经彻底无法了。于是直接放权,让她放手去干。 “有公公婆婆这样支持,玉茹就安心了。玉茹这就去找大公子,劝他回来读书。” “好好好,”一听‘读书’两个字,顾朗华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但想想,他又怕柳玉茹第一战就被打击,以后太过消极,于是嘱咐道,“劝一次劝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能带回来就行了。读书这事儿从长计议,要是没劝回来也没关系。不要怕失败,九思这孩子顽劣,一次失败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公婆婆放心,”柳玉茹像一个将军对皇帝许下‘必胜’的承诺一样,神色沉稳,言语间没有半分怀疑道,“我一定会把大公子带回来的。” 说完,她便道:“婆婆,我想先熟悉一下家中的人,不知可否派一个嬷嬷给我,帮着我熟悉情况?” “陈嬷嬷,”江柔知道柳玉茹要做什么,忙将身后的嬷嬷唤了过来,同陈嬷嬷道,“这些时日,你就跟着少夫人,帮她熟悉情况。” “王寿。”顾朗华也赶紧跟上,同身后侍卫道,“你把家中好手都清点出来,跟着少夫人,以后少夫人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千万别让少爷欺负了少夫人。” 陈嬷嬷和王寿都站了出来,应声之后,规规矩矩同柳玉茹行了礼,柳玉茹笑着点了头,而后同江柔顾朗华拜别。 柳玉茹领着陈嬷嬷和王寿到了院子里,让两人将家中人都叫了过来,所有侍从仆人一字排开,站满了院子,然后一个个给柳玉茹报了名字和差事。柳玉茹熟悉了情况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慢慢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少夫人了,未来在顾家,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所有人静静听着,没敢发声,柳玉茹温和说完这句,话锋一转,随后道:“婆婆将家中中馈交给了我,日后便是由我管事,我希望我的夫婿能好学向上,所以希望家中规矩一些,干净一些,免得干扰了大公子读书,你们可明白?” “明白明白。”跪着的人赶紧应声,柳玉茹站起身来,同所有人道,“七日后我会将新的家规发放下去,所有人按照家规行事。今天我便同所有人说第一条家规,我来后,第一条规矩便是,顾府上下所有人,都必须以帮助大公子读书上进为第一要务,不得帮助大公子做任何不利于学之事,大家可明白?” 这次没人敢说明白了,大家都沉默着。 柳玉茹平静道:“我现下就要去抓大公子回来,必要时候,还会做大公子做一些非常之事,若我令下,你们不得退后,不得违抗,你们需的记好,如今管着顾府,管着你们月银身契的是我,不是你们大公子!若有阳奉阴违、甚至公然违抗我令的,一律发卖出去,可都听得明白?!”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看向了柳玉茹身边的陈嬷嬷和王寿,陈嬷嬷和王寿两人面无表情,朝着柳玉茹行了礼,认真道:“全凭少夫人吩咐。” 得了这话,众人明白了,如今顾家掌权人的位置,的的确确是换了。 于是所有人咬了咬牙,低头大声喊了句:“明白!” 柳玉茹点了点头,起身开始吩咐人做事:“你们先去书房,将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这些读书人该有的书都买齐了,把大公子以前看的乱七八糟的书、玩乐用的东西、珍藏的酒,总之,所有会干扰读书的东西,全给我收起来,等我回来处置。” “还有,把以前大公子用来逃出府挖的洞全给我堵上,梯子全部搬走,翻墙工具也都扔了,再找几个工匠,把墙在砌高一些,确保他翻不出去。还有,印红,”柳玉茹叫了印红,印红赶紧上前,应声道,“是。” “去卧室里搜一圈,把大公子藏的银票全都找出来,确保他没有任何私房钱。然后准备好洗澡水、醒酒汤、还有一些吃的,再让裁缝准备三十套素色长衫,衣服不要有花纹,舒服即可无需款式,这些衣服专门给他用来读书。” “是!” 印红大声应下。 旁边人听着柳玉茹吩咐,都开始预感到,顾九思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了。 等吩咐完家中的事儿,确保把顾九思抓回来也跑不掉之后,柳玉茹转过身,她一回头,就看见房间里挂着的一把刀。 那把刀不大,柳玉茹提刚好。这是顾九思过去重金买下的,上面镶嵌着宝石,看上去十分漂亮,被他挂在房中,当成装饰品。 柳玉茹看着那剑,片刻后,她走上前去,从墙上取下了刀。 仆人看着柳玉茹拿下刀,顿时感觉有些不好。一向侍奉顾九思的小厮木南顿时开始心慌,有种想赶紧跑去通知顾九思大事不好的冲动。可是一想到现在管家做主的人是柳玉茹,又提不起这种勇气。 于是他混在人群里,听着柳玉茹道:“大公子是不是还在春风楼?” 王寿站出来,应道:“是。” 柳玉茹点点头,平和道:“点四十个人,随我去一趟吧。” 王寿没有迟疑,立刻点了四十个人,二十个顶尖好手,二十个普通侍卫,然后跟在柳玉茹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春风楼。 到春风楼的时候,顾九思还在睡觉,他一夜宿醉,尚还未醒。 柳玉茹轿子停在春风楼前,老鸨便知大事不好,赶紧去楼上想要叫醒顾九思。 而柳玉茹走下轿子,同王寿道:“将春风楼围起来,确保任何一道门,任何一扇窗都走不了人。” 王寿应是,随后柳玉茹一个人,提着手里的刀,站在春风楼门口,仰头看向春风楼的牌子。 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只要自己今日上了这春风楼,那一切就回不了头了。 一个会提着刀带着人上青楼堵自己丈夫的女人,永远要和善妒不端挂上勾,她过去所有对名声的经营,都将付诸一炬。所有曾经夸赞她的人或许都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而叶家或许也会庆幸,还好没有娶她这样的泼妇回来。 甚至于叶世安…… 柳玉茹心里微微一颤,她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难过。 所有人怎么看她,她都觉得还能忍受,一想到叶世安或许也觉得,她举止不端,不宜为妻,她就觉得内心像是针扎了一样。 那是她曾经向往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人,无论如何,都希望他觉得她很好。 可是这条路她必须要走。 她清楚告诉自己,她嫁给了顾九思,那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得为自己未来谋一条出路。 她不指望顾九思能够喜欢她,她已经从别人的口述中清楚知道,顾九思是一个多么看重感情的人。如果他是柳宣那样只贪图女子美貌温柔的人,她或许还能奢望自己能够通过努力让顾九思爱上她。可一个会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爱情于他太认真,也太重要了。 她自诩给不了顾九思要的爱情,所以她也不奢望他的爱情。 她要的,只是顾家少夫人、乃至大夫人的位置;她要的,是自己能够出人头地,让她母亲母凭子贵,一辈子安安稳稳,富贵荣华;她要的,是顾九思这辈子都不能休她,若有一日顾九思真要去寻求爱情,也必须是顾九思离开顾家! 所以她一定要逼着顾九思读书、入仕,只有当了官,才会有名声和律法约束着顾九思不能随便休弃她; 而顾九思当了官,有能力,才能让她当上诰命夫人,让她出人头地,让任何人都不能看轻她和她母亲半分! 柳玉茹捏紧了刀,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春风楼中。 外面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而春风楼二楼雅阁之中,叶世安正和朋友说着东都局势,突然就听到了喧闹之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小姑娘,身着白色素衣,蓝色绣花广袖长裙,手里提着一把刀,微微颤抖着走上了春风楼的台阶。 她神色坚定中又带了几分害怕,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像一朵顶开了石头盛开的花。 “呀,这不是柳家那个大小姐柳玉茹吗?”他耳畔有人响起惊讶之声。 “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来抓顾九思的吧?” 说到这,所有人大笑起来,有人摆手道:“不会,她是出了名的举止妥当,哪里会来这里……” 话没说完,就听三楼门被人“砰”的踹开,随后就听姑娘一声大喝:“顾九思,你给我站起来!” 第十五章 顾九思一夜宿醉,酒还没醒。老鸨就冲进他房里,焦急道:“顾大公子,您快醒醒,您家里来人了!” 顾九思睡得迷迷糊糊,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别吵我。” “您快醒醒吧,”老鸨看着顾九思这完全睡混了的模样,忍不住拍着床板道,“您家里人是提着刀来的,怕是来者不善,您快醒醒啊!” “吵死了!” 顾九思烦躁道:“万事我顶着,滚出去!” 老鸨被这么一吼,也不敢再说了,开门出去时,便看见柳玉茹提着刀上了第三楼,她赶紧用帕子遮着脸走了。柳玉茹到了门口,先是恭恭敬敬地敲了门:“郎君。” 顾九思没反应。 柳玉茹是让人确认过的,就是这间房,他没反应,要么就是睡糊涂了,要么就是跑了。 于是柳玉茹开始拍门:“顾九思。” 里面顾九思被吵得头疼,他用手捂住了耳朵,盖上了被子,侧过身,假装没听见。 柳玉茹怒了,她今日既然来了,也没打算要什么名声。于是她退了两步,随后猛地一脚,门震了震。 接着又一脚,门有些松动了。 最后她加速跑了几步,“哐”的一下,房门终于打开了! 然后她就看见顾九思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柳玉茹怒从中气,再也没忍住,怒吼了一声:“顾九思,你给我起来!” 这一声“顾九思”吼得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听见,顾九思自然也被震醒了。他有些迷糊,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直觉不好,下意识一侧,“哐”的一下,一把刀就直直贴着他的脸落在了他身侧。 他这次彻底清醒了! 柳玉茹冷冷看着他,顾九思心跳得飞快,他感觉到了柳玉茹这种不死不休的气势,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握住柳玉茹握着刀柄的手,声音有些发抖道:“冷静一点……有话……好……好好说……” “起来。” 柳玉茹神色冷漠。 顾九思飞快点头:“起来起来,这就起来。” 柳玉茹拔了刀,转身向后走去,将门关上。顾九思懒洋洋起了身,带着一身酒气坐到柳玉茹对面,打着哈欠道:“你来做什么啊?” “不知郎君何日归家,妾身特来迎接。” 柳玉茹答得恭敬,顾九思目光落在柳玉茹的刀上,轻嗤出声:“带着刀来迎接?你可真想得出来。” “郎君在外也已流连数日了,是该回去好好读书,争取一个好功名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用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柳玉茹:“你说什么?你让我回去做什么?” “读书。”柳玉茹吐字清晰,顾九思倒吸一口凉气,“你脑子没病吧?” “郎君,”柳玉茹认真开口,“您今年年近十八,再有两年就将弱冠,您得为您未来想想。您父亲已是扬州富商,就指望着您博得功名……” “停停停,”顾九思抬起扇子,面露痛苦之色,“打住打住,你这念经一样的话我听了千百遍了。我说,柳玉茹,”他盘着腿,看着面前跪坐着的女人,用着自个儿从未有过的正经和对方打着商量,“咱们这婚事儿,我也是受害者,我娶也把你娶了,名声也给了,钱也给了,你要什么给什么,咱们以后呢,就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你看行不行?” 柳玉茹抬眼看他,对于顾九思的话毫不意外。 顾九思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给自己到了口茶,言辞恳切:“你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生平就最烦你们这些讲大道理的。这些道理,你跑到私塾里去找那些秀才说,他们会听。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咱们现实一点,我爹是扬州首富,我舅舅是吏部尚书,我表姐是梁王侧妃,我这一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拿着我家田收租,拿着我家银子放贷,都够我吃一辈子。你说我这么苦去读什么书,干嘛啊?” 柳玉茹抿了口茶,听着顾九思给她算账:“我给你算啊,我们家钱庄,一年放贷,一本一利,每年利息翻一番。我家每年至少要借二十万两银子出去,一年净赚二十万。等以后我当家了,我好心,给他们减少一点利息,一年五成,那也是十万。除了钱庄,我们家还有地,有铺面,就算我家所有生意都垮了,咱们吃利息和租金也够一辈子,我说柳玉茹,你瞧不上我,是挺委屈的,可在钱这事儿上,你绝对不亏。咱们各玩各的,开开心心一辈子,行不?” “那要是没一辈子呢?”柳玉茹平静出声,顾九思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顾家为什么能放贷不被人赖账,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田不被人眼红,是因为你舅舅在朝中位居高官,若有一日时局变了,顾家靠山倒了,怀璧其罪,你觉得顾家会有什么下场?” 柳玉茹冷笑:“这么多银子,就凭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土财主,你守得住?” 顾九思愣了愣,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同他这么说。毕竟从来没有谁敢当面咒他舅舅倒了的。 然而一时间,他居然就明白,柳玉茹说这话完全有可能! 他心里有些慌,可面上还是不显,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那也没办法了。要真到那时候,就随遇而安吧。” “我呢?”柳玉茹冷冷出声,她盯着顾九思,“你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到时候两眼一闭就算了,我呢?!你父母呢?!你为我们想过吗?” “那都是命,”顾九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也别多想了,到时候我爹娘会想办法的。” 柳玉茹闭上眼睛,她捏紧了刀,她忍住了拔刀的冲动,深深呼吸。 顾九思轻咳了一声,给柳玉茹倒了茶,把茶推过去:“别气了,消消火。” “顾九思……”柳玉茹颤着声开口,“你可知,我本是可以嫁给叶世安的。” 顾九思微微一愣。 而这时候,叶世安刚刚走到房门前。 他听到柳玉茹踹了门,想了想,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叶家和柳家毕竟是世交,而柳玉茹又是叶韵的好友,还是他……可能曾经的未婚妻。顾九思这人性子太混,又是个爱打架闹事的小霸王,他怕顾九思真动了手,让柳玉茹吃亏,便打算上来看看。谁曾想刚到了门口,就听到了这话。 他愣了愣,一时有些尴尬,但还没来得及退,就听柳玉茹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了嫁进叶家,嫁给他,做了多少努力吗?” “我从我不到十岁,开始一直学着怎么成为叶家人喜欢的人。”她睁开眼,眼眶微红,顾九思呆呆看着柳玉茹,他看着面前这个眼泪簌簌而落,却依旧姿态优雅的姑娘,听着她道,“我每读过他读过的每一本书,我临过他寄给叶韵的每一封家书,我背完了叶家所有的家规,我偷学琴棋书画,我把自己装得像个大家闺秀,我花了那么多年努力,我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我会嫁一个如意郎君,我的人生,这一辈子,都会有一个好结果。” “我会和我的郎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痛哭出声:“可是你,你们顾家,毁了这一切!” “我……”顾九思出声来,柳玉茹出声打断:“我知道,你们无辜。” “我知道,我该恨我母亲软弱、妾室当权、父亲贪图钱财,你们顾家也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句娶我,是不是你说的。” 她盯着他,顾九思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是你说娶我,顾九思。” 她认认真真看着他:“你离经叛道,你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不在乎人言,可是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如果叶家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毁掉这门婚事;如果你家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找我下聘;如果其他人听到这句话,是不是会觉得我举止不检点。” “你就觉得只是玩笑一笑而过,可是你毁掉的,是我的一辈子。” 她咬牙开口,顾九思终于失去了一贯的笑意,他静静凝视着对面哭着的姑娘。 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活得这样苦苦挣扎的人。他想起自己以前听过的故事,皇帝对着百姓说“何不食肉糜?” “抱歉……”他垂眸出声,柳玉茹抬手,一巴掌猛地的扇在了顾九思脸上。 “道歉有用吗?!” 她大喝出声:“我那么多年的努力,我那么多年的经营,毁在你一句玩笑话上,你说一句抱歉,就够了吗?!” “你听好,”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脸,她的眼泪哭花了她的妆,但她整个人却像一只小豹子,眼神明亮又坚定,带着足以划破这世间所有险恶的勇气,“顾九思,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说了那句话,你顾家把我迎娶进门,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妻子,你就得为这件事负责。” “我这辈子既然和你绑在了一起,我本该得到的,你就都得给我!我要一个能够顶天立地、扛起家族大业的夫君,我要一个能一辈子护住我和我孩子的夫君,我要的,不是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遇到事就靠爹娘的孬货!” “叶世安能做到多好,你就得做到多好。我失去的,你都得还给我。从今天起,你给我回家去,你要是再敢来赌场、青楼这些杂七杂八的地方,”柳玉茹踩在桌子上,单手开了刀,一把抓着顾九思领子,另一只手将刀架在顾九思脖子上,“我宰不了你,我就拿着这把刀抹脖子死在你顾家大门口!你听明白了吗?!” “冷静……”顾九思看着已经彻底红了眼的柳玉茹,咽了咽口水,他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他只能颤抖着声,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道,“你……冷静。” 而站在门外的叶世安回过神来。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清楚知道,他得赶紧走。 这一段对话对于他而言,信息量太大,太可怕了。 他完全不需要担心他印象里那个柔弱的玉茹妹妹被顾九思打死,他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顾九思今日会不会血溅春风楼。 然后想想,顾九思血溅春风楼……那就溅吧。 被自己媳妇儿斩杀,那也是死得其所。 第十六章 柳玉茹静静看着面前似乎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顾九思,她神色很平静,哭过的眼里带说不出的冷静。然而正是这种冷静,让顾九思觉得有些害怕,颈上的刀是无所谓的,其实以柳玉茹的身手,在她动手前,他就能抢下这把刀,可是他害怕的,却是柳玉茹这样的状态。 顾九思是真的信,此刻的柳玉茹,是豁出性命在和他谈论这件事。 他不敢和她玩笑,他此刻清楚地知道,对于柳玉茹而言,嫁入他家,嫁给他,是多么绝望的事。 如果真如她所说…… 那么,她本该,是喜欢叶世安的吧? 顾九思脑子里划过了这么一丝念头,愧疚感疯狂涌了上来,他有些慌张无措。他想和她说,他愿意成全她和叶世安,却又怕自己又说错话,过了好久后,他才结巴着道:“你……你把刀收起来,我们慢慢聊。” “回家去聊。” 柳玉茹只有这一句,顾九思头痛道:“好好好,回家回家,这就回去。” 柳玉茹收了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顾九思拉了拉衣服,柳玉茹警惕看着他,见他要,像一个再温柔贤淑不过的妻子。顾九思伸了个懒腰,往内间走去,柳玉茹忙道:“你要去做什么?” “换套衣服。”顾九思叹了口气,柳玉茹立刻抓住了他的袖子,淡道:“不必了,家中备好了衣服,我们这就回去吧。” 她不确定以顾九思的性子,会不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就逃了。 说着,柳玉茹就拖着顾九思往外走,顾九思被她两只手拖着下楼,一面走一面叹气:“何必呢?就这么换套衣服的时间,有这个必要吗?”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感觉周边目光都看了过来。他有些尴尬,朝着看过来的人吼道:“看什么看?!不怕看瞎眼啊!” 大家压着笑,赶紧都转过头去,却又用余光瞟过来。 顾九思感觉自己多年的面子,都在这一天丢尽了。他和柳玉茹一起进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埋怨道:“你来找我就找我吧,我也不是个不听劝的,这么大阵仗,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 “你需要面子吗?” 柳玉茹抬眼看他。 顾九思莫名其妙:“我不要面子的吗?” “以后就不需要了。” 柳玉茹说着,将一本《论语》砸了过去给他,淡道:“看书,从今天开始你就别随便出门了,好好读书,等叶世安放榜,他考多少名,日后参加科举,你不能比他差。” “柳玉茹,”顾九思一听这话就急了,“你这个人就这么虚荣爱攀比的吗?他考多少名关我什么事?” 柳玉茹冷笑:“我若不嫁给你,我可就是叶夫人了。” 顾九思被这话噎了噎,他知道柳玉茹说的也是实话,但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将书一扔,不高兴道:“我不和他比。” “比不赢是吧?” 柳玉茹弯腰将书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没事儿,我也没指望你赢。” 顾九思不说话,他赌着气道:“我原本还有几分愧疚,现在听着你这话,我一丁点愧疚都没了!” 柳玉茹从旁捻了葡萄,垂眸拨着葡萄皮道:“没事,我也不稀罕你的愧疚。反正这书你读得读,不读也得读。” “我不读!” 顾九思大吼了一声:“我看你能把我怎么办,我要下车,我……” 话没说完,柳玉茹的刀就横在了前面。 “你下。” 柳玉茹冷笑着道:“你今日下了车,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的神色完全不似作伪,她虽然笑着,但眼里却不带半分温度:“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毁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咽了咽口水,过了半天,他有些烦闷回到了位置上,小声道:“整天死啊死的,你这个人说话太不吉利了。” 柳玉茹:“呵。” 一行人到了顾府,一进顾府,顾九思赶紧跳了下去。 他已经想好了,柳玉茹这边他是斗不赢她的,他心里愧疚,看着柳玉茹就矮了一截,所以他得去找他爹娘,他爹娘肯定有办法说服柳玉茹。 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顾朗华和江柔的房里,柳玉茹慢悠悠跟在后面,侍女捧着葡萄跟着,柳玉茹一路一面吃一面走,大老远就听着顾九思浮夸的哭声。 “爹!!娘!!我快被逼死了!!” “他平时就这么浮夸的吗?” 柳玉茹回头问了旁边的丫鬟。 旁边丫鬟憋着笑,小声道:“大公子一贯不着调的。” 顾九思不着调,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不着调这种事儿也会传染。 她心里一直觉得,江柔是女中豪杰,顾朗华也算老一辈中的风流人物,然而没想到她一踏进院子,就看见顾九思抱着顾朗华的腿,干嚎着求他们做主,而这两个之前明明看上正常的父母,居然也真就信了顾九思,江柔一脸心疼,顾朗华一脸为难。 柳玉茹心里沉了沉,突然就明白顾九思这脾气哪儿来的了。 她轻咳了一声,进了内堂,柔声道:“公公,婆婆。” 一听见柳玉茹的声音,顾九思嚎得更大:“娘!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不读书,我不想读书!我读书就头疼、肚子疼、全身疼!我难受啊!” “不读了不读了,”江柔赶紧道,“算了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婆婆,”柳玉茹温声道,“大公子如今也年近十八,还犹如稚子,为人父母,总得为孩子前程考虑,您说是吧?” 这话让江柔顿时清醒了几分,她有些为难看着顾九思,她瞧着顾九思那祈求的眼神,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柳玉茹站在顾九思背后,柔声道:“公公婆婆还是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夫君回去了,您二位就不用操心了。” “是啊。”顾朗华先出声,“柔儿,咱们既然说好了,就让玉茹管好了。” “爹!”顾九思震惊看着顾朗华,江柔不敢看顾九思,握着顾九思的手拍了拍,咬牙道,“九思,娘也是为了你好。” 说着,江柔便放开了顾九思,站起身来,顾九思更加震惊了,大喊了一声:“娘!” 江柔转过身,由顾朗华扶着,赶紧步入了内室。 柳玉茹站在顾九思身后,温柔道:“郎君,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快起来读书吧! 这句话像魔音一样在顾九思耳边回荡,好半天,他才反应了过来,颤抖着声道:“你……你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郎君,”柳玉茹叹了口气,“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不不不,”顾九思摇着头道,“柳小姐,玉茹妹妹,柳仙子,是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我真的不适合读书,除了读书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从小身体不好,我不适合读书的,我读书会头疼……” “肚子疼,全身疼。” 柳玉茹帮他说了下去,顾九思拼命点头,柳玉茹微微一笑:“关我什么事?” “我只在意能不能当诰命夫人呀。” 柳玉茹说得十分坦然,顾九思脸色煞白,他咬着牙:“柳玉茹,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哦,”柳玉茹神色平淡,“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顾九思怒道,“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柳玉茹面色不动。 顾九思在大厅里乱窜,似乎在寻找什么,柳玉茹喝着茶,静静看着他,顾九思找不到他要找的纸笔,便转过头来,气势十足道:“我就休了你!”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内室的江柔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顾朗华立刻去提棍子,江柔按住了顾朗华,摇了摇头。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静道:“我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读书吗?” “我!不!读!” 顾九思答得气势十足。 柳玉茹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喝了一声:“王寿!把他给我关到书房去!” 顾九思听到这话,冷笑一声:“这可是我家……” 家字还没落音,他就看到侍卫鱼贯而入。 “大公子,得罪了。” 王寿抬手就向他攻来,顾九思十分悲愤:“王寿,连你都背叛我!” “这不叫背叛。”王寿神色平静,“我现在的主子是少夫人。” 顾九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去了一趟春风楼,柳玉茹不是那个憋着哭的柳玉茹了,他爹娘不是疼爱他的爹娘了,连他的小师父王寿都不是他的师父了! 顾九思一面和不断冲来的侍卫拆着招,试图冲出顾府,一面悲痛欲绝。 柳玉茹带着印红看着顾九思一个人在院子里和所有侍卫打斗,看他上蹿下跳,身手敏捷。 印红有些疑惑:“大公子不是说自个儿身体不好吗?” “他不是身体不好,”柳玉茹淡淡评价,“他是脑子不好。” 印红:“小姐言之有理。” 顾九思昏天暗地打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侍卫的车轮战中被扣下押送了书房。 顾九思被扔进书房时,感觉又冷又饿,全身都痛,然而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书!书!书! 他感觉自己头快炸了,他在冰冷的地面休息了一会儿,爬了起来,开始敲门。 “喂!关我就算了,给点吃的啊!” 回应他的是他以前小厮木南颤抖的声音。 “大公子……少夫人说了,背完论语第一篇,才准吃饭。” “滚他娘的,饿死我算了!”顾九思怒吼出声。 木南缩了缩脖子。 柳玉茹站在门口,转头同印红道:“今晚烤只羊吧。” 印红:“???” 柳玉茹吩咐道:“就在这院子里烤,再准备点美酒。” 印红笑了,高兴道:“好!” 顾九思在书房里睡了一觉。 他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羊肉的香味混合着美酒的清香飘入他的鼻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更饿了。 他听见了外面欢歌笑语。 他肚子咕咕作响。 好饿,真的好饿。 他撑不住了。 他艰难伸出手,在黑夜里点了灯,拿出了《论语》。 外面是所有人的兴高采烈,房间内是他一个人的痛苦不堪。他一面背,一面有些想哭。 其实他很聪明,小时候所有夫子都这么夸他,在饥饿的逼迫下,他背得更快了。 很快,他就开始拍门。 “柳玉茹!柳玉茹!你给我开门!” 柳玉茹和所有人正喝着酒吃着肉,听见顾九思急切的喊声:“留只腿骨给我,我会背了!” 第十七章 所有人对视了片刻,纷纷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轻咳了一声,将羊肉放下,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到了房间门前,温和道:“郎君可是饿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你说我饿不饿?”顾九思被她问得恼火,柳玉茹听着顾九思不高兴的声音,她心里居然莫名有些高兴,这几天来的烦郁随着顾九思的不开心减轻了许多,柳玉茹暗觉自己不对,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行为,她是不太赞成的。于是她克制住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欢乐,继续道:“那妾身这就放郎君出来,可郎君出来后需得老老实实将《学而》背完才能吃饭,郎君没有意见吧?” 顾九思本来想骂人,可是在骂人的前一刻,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这么争吵下去,只会无限制延长自己挨饿的时间。柳玉茹是吃饱喝足和他吵架的,他在这里嘴皮子再利索,也掩盖不了他被饿得头晕眼花的事实。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能屈能伸道:“行,赶紧!” 柳玉茹让人将顾九思放了出来,顾九思看见院子里烤好的羊肉眼睛就直了,直直就朝着羊肉扑了过去,柳玉茹正要出声阻止,就听见顾九思无比流畅的开始背书,一面语速极快的背着书,一面赶紧去给自己倒酒夹肉,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一面吃一面背。 等背完了,顾九思打了个嗝,他喝了口酒,终于缓了下来,抬眼看向柳玉茹,颇为得意道:“怎么样,爷厉害吧?崇拜吧?” 柳玉茹看着顾九思的样子,抿了笑,觉得面前这个人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刚刚做出点小成绩,就赶紧过来邀功。 她轻咳了一声,走到顾九思身前去,给他又推了两道凉菜。 顾九思吃饱喝足后,觉得人生满足了,他站起身来,摇了摇扇子道:“行了,爷睡了。” “郎君,”柳玉茹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顾九思抖了抖,他现在听见郎君两个字,就觉得害怕,果不其然,就听见柳玉茹道,“不如让妾身给您介绍一下您接下来的生活吧?” “不用,不需要,不可以,谢谢。” 顾九思语速极快,抬腿就想溜,柳玉茹坐在原地,温柔道:“妾身不想关您的。” 听到这句话,顾九思的步子僵在了空中,柳玉茹摇了摇茶杯里的茶,看着里面倒映着的月亮,温和道:“回来。”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当真就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柳玉茹先领着顾九思去洗了个澡,然后将提前准备好的衣服给顾九思换上,顾九思被迫穿上一身素色长衫,然后被逼着在脑袋上束上了一条写着“勤勉”的布带,接着跪坐到了柳玉茹的身前。 如今大厅这些有外人在的地方,或是书房这些有功用的房间多的是椅子凳子,其他私人场所内,还是以跪坐为主。 柳玉茹喝着茶,看着跪坐在面前,一脸悲愤、敢怒不敢言的顾九思,她满意地打量了他一下。 不得不说,顾九思这皮囊,长得是真不错。 人家都说叶世安清俊,似如梅花仙君。然而柳玉茹却觉得,只从皮相来看,顾九思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眉似远山,眼如桃花,哪怕穿着这样寡淡的衣衫,都遮不住那眉眼间艳丽的颜色。 他是生得有些偏女相的,但他骨骼棱角分明,便显出几分英俊来,带着一种如花如月的华丽轻奢之美。 柳玉茹静静打量着他,突然就觉得,其实若是往好的地方来想,顾九思荒唐虽是荒唐了些,但脾气好,长得好,又有钱,这门婚事,她倒也不算吃亏。 毕竟,她不过中人之姿、小门小户不受宠的千金,若不是这番阴差阳错,顾九思和她绝不能搭在一起。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说话,没好气抬眼道:“要说什么就快说吧,我累了,我想睡觉。” “哦,”柳玉茹收回思绪,“是这样,我同您以前的夫子聊过您读书的进度了,为此给您做了一个规划,日后您每日子时入睡,卯时晨起,我会为您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专门教您四书五经;一位先生,专门为您讲解当今天下局势;一位杂家,教您诸如算账、分辨粮食等生活日常;最后再由您父母亲自教导,教您经商往来。” 听到这些,顾九思倒吸了一口凉气,肯定道:“你这是打算逼死我!” 柳玉茹没理会他,继续道:“这是您的时间安排,每日我会定时叫您起床,然后陪您去上课,儒学讲学在每日上午,大约两个时辰;而时政与杂务每天下午一个时辰交错进行。等晚上我会陪您读书,完成白日里老师留下的功课。每隔五日,我会陪您一同去店里看公公婆婆如何打理商铺,每个月您会有三日休息时间,可自由安排,但不允许出没于青楼赌坊等地方。” “只有三天?”顾九思提了声,柳玉茹笑着道:“公子可是觉得时间太长,不利于您上进?要不改成一日?” “不不不,”顾九思赶忙挥手,“三日吧,三日挺好的。” 柳玉茹点点头,继续道:“这些时间里,郎君要戒酒、戒玩耍,您的拜帖我会替您审查,合适的不会阻拦,不合适的便一律推了。为了不影响郎君的心境,郎君出入的房间我会重新布置,衣衫也已经全部重新准备,过去那些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利于修心,日后郎君就穿今日这身衣服吧。” “不好吧……”顾九思艰难苦笑,“我一套衣服天天穿也不好。” “没事,”柳玉茹微笑,“妾身为您准备了三十套,您可以一天换一套,保证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顾九思:“……” 很好,你够狠。 “郎君可有什么想说的吗?”柳玉茹看着顾九思愤恨的眼神,轻摇着手里的扇子。顾九思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后终于道,“柳玉茹,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折磨我出气?” 顾九思大着胆子说出声来:“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逼着我读书。” 柳玉茹没说话,她转动着手中的团扇,好久后,她才道:“郎君可知道,玉茹未来一生的荣辱,都系在郎君身上。” “日后郎君富贵飞黄腾达,玉茹便富贵;郎君落魄,玉茹便落魄。玉茹过往好友,都知道我与叶家的关系,如今我嫁给了郎君,她们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话。” 说着,柳玉茹转头看向顾九思,脸上带了苦笑:“若郎君比叶世安好,她们自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若郎君比叶世安差,她们的嘲笑与指点,那便免不了。我终究是个俗人,想活得风光漂亮些。所以我希望郎君能比叶世安好,能让我有风风光光不被嘲笑的一天。” 听到这话,顾九思有些诧异,他别扭道:“额……我可以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簪子……” “那些都没用。” 柳玉茹抿了口茶,淡道:“郎君有钱,可这些年,受到的嘲笑还少吗?”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的话,在他的心上划过一丝清浅的疼。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疼应该如何定义,他觉得或许该是很疼的,可是他自己已经麻木了。 小时候也曾想过当人上人,可是被比较、被嘲笑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得当个纨绔子弟,总比努力后再被人嘲笑要好。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打量着他道:“其实您很聪明,我说的话,您也听得明白。您本可成为俊杰,承担起重担,只是您不愿意而已。” “我不行……” 顾九思有些尴尬,鲜少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吹捧他,他赶忙道:“我读书真的不行。你换条路吧,换条路我帮你争面子。” “如今时局变了,您知道吧?”柳玉茹突然开口,“天子已经三月不曾临朝,您的舅舅急于和公主结盟,您的父母着急让您读书,郎君难道不曾察觉变化吗?” 顾九思没说话,他听着柳玉茹的话,心上有些沉闷,柳玉茹接着道:“公公婆婆终究是会老的,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他们,为我考虑一下。若日后他们被人欺辱,我被人欺凌,您就只能静静看着无能为力,您还觉得无所谓吗?” “你说的话,”顾九思斟酌着慢慢道,“我都明白。但不会有这么一天……” “因为您父母会规划好所有的路,是吗?”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没有说话,柳玉茹眼里含着笑,却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一般:“这话到底是您自己安慰自己,还是别人安慰您?您是不敢去面对现实,还是真的对现实一无所知?” 顾九思垂着眼眸,这一次,他终于失了声。 他人生这么多年,头一次没有玩笑,他静静看着眼前的水杯,听着女子道:“我之所以让郎君读书,其实不是走投无路,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我知道叶世安读书花了多少努力,我也知道你有多聪慧。” “叶世安能做到的,你都可以,只是你从来不去做。” “我不行。” “你可以。”柳玉茹断言,顾九思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柳玉茹的眼神没有半分退缩,她看着他,两人静静对视。 顾九思的眼神有些闪烁,柳玉茹突然道:“你若能赢过叶世安,当一个大官,替我挣一个诰命,我就原谅你。” 她似乎是清楚知道他的内心,知道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为什么一直忍让,一直虽然又闹又作但始终没有出格,甚至于在暗中对于她其实一直退步,就是在于,他内心清楚知道,这一场婚事,是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 他的愧疚让他无条件的后退,却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耍着小脾气挣扎。 他这样孩子气的善良与闹腾,她都清清楚楚知道。 顾九思有些错愕,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姑娘,比他爹娘,似乎都要更明白他几分。 他的眼神直愣愣的,没有半点遮掩,柳玉茹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跳加速,她没被男人这样直接看过,便轻咳了一声,错过眼神。 夜风夹杂着花香吹拂过来,姑娘的发丝轻轻落在她洁净的脸庞上。 她稳住了心神,终于再一次开口:“顾九思,就算是为了我,你努力一次,行么?” 第十八章 这话说出来,顾九思沉默着没出声。 后来柳玉茹想起来,其实这话是有些暧昧的。只是那时候他们两都没想到这些,他们于感情一事上,都没什么阅历,于是柳玉茹只是想着劝他对她心怀愧疚,而顾九思也只是想着,柳玉茹说的其实也对,他让人家失去的,总得给人家挣回来。 只是……超越叶世安,对于顾九思来说,有些太难了。 他打小就是在叶世安阴影下长大的。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在喝药,他学东西虽然快,但是看书稍微时间长些,就容易头疼。那时候扬州城大半公子在一起读书,每日晨间抽起来背书时,他看过的便能流利背出来,没看过的就一个字儿背不了。 但夫子是不会问你为什么没看过的,那是扬州城最好的私塾,最严格的夫子,他只会劈头盖脸骂他不上心。 叶世安坐在他后面,每每他出了丑,叶世安便站起来,流利背完接下来的。于是夫子上门来时,便要同他爹说上一二。 他爹娘不忍心骂他,但也时常会夸:“叶世安怎的这么聪明啊。” 他期初躲在被子里哭,江柔见他哭了,便心疼得不行,赶忙劝他:“宝贝不哭了,比不过就比不过了,咱们家也不靠读书吃饭,你高高兴兴的就是了。” 江柔觉得自己安慰孩子,但这些话去就落在了顾九思心里,成了他一直以来的遮羞布。 他是不敢去同叶世安比的,也不想比,反正他爹娘都说了,他高兴就好。 如今柳玉茹再如何夸着,他心里都有那么几分害怕。可是生平头一次有人肯定他,说他能比叶世安更好,他又不忍让她失望,于是憋了半天,他终于道:“我……我试试吧。” 说着,他慌忙起来道:“你先睡吧,我再去看会儿书。” 柳玉茹点了点头,顾九思便离开了。印红进来扶起柳玉茹,柳玉茹起身吩咐道:“你让厨房给少爷炖碗吊梨汤,我听着他声音有些哑,让他润润喉。” “小姐对他这么好做什么?”印红有些不满,扶着她到了床边,“您就是太心善了些,要不是他,您现在可就是叶少夫人了,哪儿能在这儿操这个闲心?您这是嫁人啊?这明明是多了个儿子!” “净胡说!”柳玉茹用团扇轻轻敲了印红脑袋一下,她坐在床边,叹了口气道,“印红,以后就别叫小姐了,叫少夫人吧。” 印红嘟着嘴,不说话,柳玉茹抬眼看她,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可是人得往好的地方看。其实顾九思有一万种法子整治我,可顾家也好、顾九思也好,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反而是不断给我让步,这不是我多有能耐,而是他们让着我。他们之所以让着我,也是他们人好心。能走到今天,顾家谁都不是傻子,便就是顾九思,他在外面,你又见他让谁欺负过?” 印红静静听着,柳玉茹瞧着往外轻轻摇动的柳条:“这桩婚事,算起来也是张月儿使坏,我爹贪财,把所有气都撒在顾家,现在作威作福,但谁又能忍谁一辈子?过些时日,顾家见好好对待你,你也记恨他们,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你。不如把这些事儿且都先放下,好好过日子。既然当了顾家的少夫人,吃着顾家的米,穿着顾家的衣,就不要有其他太多心思。” 印红叹了口气,她脸上露出些许哀愁来:“是也是这个理,可是,我想想吧,还是替您难过。毕竟叶大公子……比姑爷,要好太多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柳玉茹听着,却是不免笑了。 “你别这样说。” 她柔声道:“叶大公子有叶大公子的好,但姑爷也有姑爷的好。其他我且不说,我便问你,若今日这事儿发生在叶世安身上,你觉得可能吗?” 若柳玉茹提刀去堵叶世安,叶世安回家怕就是一封休书,哪里还会坐下来委屈吧嗒的和她谈这些? 印红愣了愣,柳玉茹笑着道:“姑爷看着凶恶,其实脾气比叶大公子好了不知道多少。你瞧姑爷的身手,若是真下起手来,哪里会真跑不出去?他不过就是不想真的伤了院中的家丁,所以才收了手。而且呀,姑爷比你我想象都聪明多了,你想想,他花了多长时间背完的《学而》?一刻钟怕都没有,叶大公子都没这记性。他就是不上心,”柳玉茹摇着扇子,“若是上心,他怕比叶大公子聪明多了。” 他比叶世安聪明多了。 回来拿东西的顾九思愣在门口,他呆呆听着这句话,旁边木南瞧着他的模样,一时有些不明,小声道:“公子?” 顾九思抬起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从窗缝里悄悄看了里面一眼,里面灯光温柔,女子坐在床上,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的夜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的双眼。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直起身来,朝木南招了招手,便领着木南回了书房。 他点了灯,翻开了书,他静静翻看着书,他突然觉得——这一次,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勉强的,想要补偿柳玉茹。 她是个好姑娘。 他想,他总该让她过得好一些。 第二天柳玉茹醒的时候,已经是卯时。 柳玉茹起来后,询问旁边的印红道:“大公子昨个儿没回房来?” 印红给柳玉茹插着簪子:“大公子昨晚是在书房睡的。” “起了吗?” “没,”印红憋着笑,“木南一早在门外候着了,说叫不起来,让您过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便进了书房。 书房里,顾九思睡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呼吸深沉又绵长,看上去睡得香极了。 木南为难站在一边道:“少夫人,我叫了好几次了,公子都听不到……” “无妨。”柳玉茹微微一笑,“端盆水来。” 于是那一天清晨,顾九思知道了,什么叫醍醐灌顶。 他被水泼醒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他一抬眼,就迎面看见了柳玉茹的笑容。 “郎君,睡得好吗?” 顾九思下意识开口想骂人,但他又想起昨晚上姑娘坐在床边摇着扇子的样子,一口气憋在了口中,脸色千回百转。 周边所有人吓得瑟瑟发抖,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还好。” 说着,他站起身来,从旁边结果帕子,擦了把脸,然后换上了那一身素色长衫,用写着“勤勉”的袋带子,绑在了自己头上,信心满满道:“柳玉茹,我一定会考赢叶世安的!” 柳玉茹微微诧异,随后她忙道:“郎君有这样的想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柳玉茹,”顾九思认真看着她,“等我考赢了叶世安,帮你挣了诰命,那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互不亏欠,你可以寻找你的幸福,我也可以寻找我的幸福了?” 柳玉茹听着这话,嘴角含着笑,转动着扇子道:“那是自然。”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失去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挣回来!” 说着,顾九思满怀壮志,走出了房门。 他先是洗漱,然后用饭,因为老师的时间是定下的,他起晚了,只能一面赶着去上课,一面匆忙吃东西。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帮他算着时间。 早上两个时辰的儒学,上完之后,顾九思才喘息了片刻,柳玉茹赶紧让人将饭菜上上来,一面给顾九思夹菜,一面道:“郎君,你快多吃些,下午还有课,在这之前你先做点功课,不然晚上来不及。快吃,千万别饿着了。” 顾九思被逼着迅速吃了午饭,开始做功课。然后就迎来了下午的老师…… 一天过去,顾九思做完功课回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柳玉茹扶着他,精神奕奕道:“郎君再坚持一下,您还有论语一篇要背。” “背不了了……”顾九思几乎快哭出来了,“柳玉茹,你让我去睡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背不了了……” “顾九思,你清醒一点!”柳玉茹怒喝一声,顾九思瞬间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能背吗?”柳玉茹认真瞧着他,饥饿的恐惧涌上心头,顾九思疯狂点头:“能!” 顾九思是背着书睡着的。 柳玉茹听见“咚”的一声响,顾九思的头就砸在了桌上,她瞧着顾九思睡觉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孩子。他睫毛很长,在夜里微微颤动。 “烤羊腿……”他低喃了一声。 柳玉茹轻笑出声来,想着她关他那一次,给他的影响也太大了些。 她轻轻推了推他,温和道:“郎君,起身了。” “柳玉茹……”顾九思迷糊着开口,“对不起……”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一瞬之间,内心被柔软填满。 她突然觉得,嫁进顾家,嫁给这个男人,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顾九思固然纨绔无能,可对比叶世安,至少他有一点好。 他有心。 与叶世安相识这么多年,对于叶世安而言,她或许也不过就是一个世家交往的“玉茹妹妹”而已,了吧? 她轻笑着用扇子敲了敲顾九思,柔声道:“起了。” 扇子把顾九思敲疼了,他“嘶”了一声,捂着脑袋抬起头来,不满道:“你做什么?” “起来,去睡吧。” 顾九思揉着被她敲的地方,不高兴道:“还没背完呢。” “不背了。”柳玉茹站起身,“放你的假,去睡吧。”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亮了眼,他高兴起身,跟着柳玉茹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偷懒。” 柳玉茹笑着瞧了他一眼,看着他亮晶晶的眼,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嗔道:“瞧你这出息。” “喂,你别老是打我的脑袋啊,打傻了你就当不了诰命夫人了!” 柳玉茹没理他,招呼着他往前走,顾九思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后,他道:“我还是睡书房吧。” “嗯?”柳玉茹挑眉,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还是想着有一天他们会分开的,所以他想尽可能的不占她的便宜。她叹了口气:“郎君,你成亲头一个月就与我分居,我名声上过不去。” 顾九思被她说得皱起了眉头,他认真想了想,随后道:“那我打地铺。” 柳玉茹:“……” 说得她很想让他上床一样。 “行吧。” 柳玉茹淡道:“地上可大了,你想怎么睡怎么睡。” 当天晚上,顾九思高高兴兴打了个地铺,他一脸幸福睡在地上时,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很想对他动手。 她也没遮掩。 或许在顾九思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遮掩。 于是她就旁边,抓了一个枕头,猛地朝顾九思狠狠砸了过去。 枕头砸在顾九思脸上,顾九思一动不动,仿若挺尸。 柳玉茹冷哼了一声,躺到床上,盖起被子。 顾九思听到她睡了,才小心翼翼把脸上的枕头拉下来。 他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 女人的心情,果然阴晴不定,他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能有多难过了。 后面时日,顾九思每天重复着读书、读书、读书的悲惨生活。过得浑浑噩噩,他每天哭着喊着不读了,柳玉茹就鼓励他:“你要努力啊,郎君,一定要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考赢叶世安。 这句话每日回响,顾九思就开始时时关注叶世安的成绩。 没了几天,乡试放榜,所有学子都赶着去看,顾九思没参加考试,却比参加考试的还要紧张,他大清早起来,就让木南去打听消息。柳玉茹只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在紧张个什么。 等中午时分,木南终于回来,顾九思看见木南回来,老远就到门口迎接,木南跑着过来,喘着粗气,顾九思急道:“怎么样?叶世安考得怎么样?” “解……解元……” 木南喘着粗气,顾九思脸色一白,木南怕他听不明白,再重复了一遍:“第一名,解元!” 听到这话,这十几天早起晚睡,每日发愁,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爆开,顾九思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周边所有人涌上来,大声道:“公子!你怎么了公子!” 顾九思浑浑噩噩,悲痛欲绝。 他怎么了? 他要死了。 第一名!! 乡试第一名,未来叶世安还可能考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第一第一,永远第一。 他拼了自己这条小命,怕也追不上啊…… 第十九章(三章合一) 顾九思一晕, 整个府邸人仰马翻。 江柔和顾朗华赶紧赶了过来,看着顾九思几天内瘦了一圈,心疼得不行。 江柔寻了柳玉茹, 斟酌着道:“玉茹啊, 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我这孩子打小也没吃过什么苦,你一下让他这样劳累, 会出事儿的啊。” 柳玉茹叹了口气, 她知道顾九思没吃过苦, 却也没想到柔弱成这样的。看上去精神头这么好一人, 说晕就晕, 也实属罕见。她低头道:“婆婆说得是,玉茹知错了。” 见柳玉茹让步, 江柔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她观察着柳玉茹的神色,却也是知道柳玉茹绝不会这样罢休的。她瞧着躺在床上的顾九思, 心疼得不行,慢慢道:“玉茹啊,其实人这辈子有许多路要走, 也不一定就是要读书。九思不适合,你也别逼他了……” “那他适合什么呢?”听见这话,柳玉茹抬眼,静静看着江柔。 江柔被问得噎了噎。 柳玉茹再次重复:“婆婆觉得,郎君适合什么呢?” 江柔沉默了, 柳玉茹试探着道:“郎君武艺高强, 不若送到军中……” “不行不行, ”听得这话, 江柔立刻道, “我们家就九思一个孩子,这战场凶险,若有个三长两短……” “婆婆,”柳玉茹叹了口气,“您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怎么在郎君这事儿上,就看不开呢?” “习武的路子走不了,只能从文,无论是经商还是做官,哪里有不读书的?既然读了书,当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扬州城里,哪家哪户富商家中没有几个出仕的家族子弟?郎君没有亲兄弟,日后他若不去考个功名,就只能靠他的表亲堂兄弟去考,这些亲戚都在东都,你们远在扬州,到二位年迈,郎君撑起顾家时,他们还会卖九思这个面子吗?” 这话让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道:“就算卖这个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终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扬州首富,可舅舅要从东都来将郎君带走,你们也毫无办法,不是么?与其攀附他人,不如自立根生,您得为郎君未来着想。你得想着,他今日之所以要这般吃苦,就是因为年少时过得太过无忧无虑,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都是均等的,该吃的苦不吃,未来就会加倍还回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柔听着这话,许久后,她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声道,“郎君其实很聪明,这些时日来,我观郎君之才,不落于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后,不要再说郎君做不到什么,有什么不行。于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状元郎,我也觉得没什么奇怪。” 江柔静静瞧着柳玉茹,柳玉茹低头道:“儿媳一时心急,出言冒犯了。” “无妨,”江柔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得是,是我和朗华迷障了。你好好照顾他。” 说着,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柔和道:“你是个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心里微微一动。 她垂下眼眸,心里有那么几分欢喜。 毕竟只是十五岁的人,被长辈夸赞着,还是难免有些飘然。 只是她面上不显,恭恭敬敬送了江柔出去,到了门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身体好些了,陪你回门后,你也抽点时间,我带你去几个铺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顾家的产业太大,顾老爷一个人管不过来,所以有一部分产业是由江柔一手管着。这事儿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骇人听闻,居然有让妻子管着产业,还同外人谈生意的。可对于顾家来说,这再正常不过。 柳玉茹知道,让她去几个铺子看看,便就是打算让她接手生意的第一步。 江柔……竟要她也像她一样经商吗?! 柳玉茹心突突跳。 她面色沉稳应是,然后恭敬送走了江柔。 她压着心里的激动,折回内间来,便见顾九思醒着,他睁着眼,看着床顶,似乎是在发呆。 柳玉茹走到顾九思身边,坐到床边,摇着扇子道:“郎君可觉得好些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道:“我已无碍了,是不是要读书了?” “今日先休息吧。” 柳玉茹笑着道:“我陪你说说话好了。” “哦,”顾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说话。”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柳玉茹撑着头,靠在顾九思身边,顾九思被她的话逗笑了,笑着看她道:“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了。” “你娘让我陪她去铺子看看。” 柳玉茹压着心里激动,面上的笑容却是遮都遮不住。顾九思感觉到她的开心,转头道:“看看就看看,你高兴什么?” “我猜她是想让我陪着她做生意。”柳玉茹以为顾九思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顾九思“嗨”了一声,满不在意道:“不就是做生意么?你这么高兴吗?” 说着,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他便明白过来,他想了想,随后道:“我娘让你陪她去看看,估计就是想瞧瞧你是不是这块料。你不是想让我读书当官吗?以后我们家业总不能荒废,她估计就是想着,以后我当官,顾家的产业就全权交给你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睁大了眼:“你说……你说……” “顾家未来都是你的。”看着柳玉茹被震惊的样子,顾九思突然高兴起来,他给她让了位置,侧着身,头靠在手上,笑着道:“怎么,高兴傻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深呼吸了几下,有些忐忑道:“那你说,我成么?” 顾九思愣了愣,他头一次瞧见柳玉茹这忐忑样子,他骤然笑出声来。 柳玉茹被他笑得没头没脑,她有些不满,伸手推他:“你笑什么?” “柳玉茹,”他高兴道,“你也有今天啊?” 原来面对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顾九思,顾九思赶忙往床里退进去躲着她,叫喊着道:“哎呀,疼疼疼,饶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厉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掐他,顾九思躲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别掐了,我输了。” “放手!” 柳玉茹故作凶狠看着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 说着,顾九思放了她的手,柳玉茹“哼”了一声起床去,同他道:“你休息一下,这两天找个时间陪我回门。” 如今扬州里的风俗是满月回门,如今也到了回门的时间。 顾九思懒洋洋应了一声,看着柳玉茹坐在镜子前,他抬手撑起头,温和道:“你也别担心了。” 卸着头钗的柳玉茹动作顿了顿,顾九思打着哈欠:“你放心吧,就你这么厉害,我都能管,几个小商铺,你管得下来。” 听这话,柳玉茹才反应过来,顾九思是在说她接手生意的事。 她动作顿了顿,许久后,她垂下眼眸,应了一声:“嗯。” 顾九思这么些天来,终于睡了一觉好觉。等第二天起来,柳玉茹看着他精神头不错,便让人去柳家给了帖子,领着顾九思回门。 回家路上,柳玉茹一直在给顾九思吩咐:“到了我家,你少说话,就表现得对我好就行了。” 顾九思点着头,认真道:“放心吧,我保证给你挣脸。” “还有一件事……”柳玉茹皱着眉,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思索着道,“我想将张月儿那妾室最小的孩子过继到我母亲名下,你……” 说着,柳玉茹顿了顿,随后道:“算了。” 她想,这么复杂的事儿,顾九思也是做不了的。 而顾九思瞧了她一眼,却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撇了撇嘴,扭过头去,没有多话。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回门,刚到柳家大门,柳玉茹便看见柳宣领着苏婉站在门口,张月儿同芸芸一起站在两人后面。 这么多年了,苏婉第一次站回这个位置,柳玉茹一瞧见,便知道母亲这些时日过得不过。她眼眶微红,微微低头,随后就感觉顾九思握住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一脸关爱道:“夫人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柳玉茹:“……” 不,我不需要你这么虚伪做作的关爱。 但她不能拂了顾九思的面子,便勉强笑了笑,柔声道:“见到父母,喜极而泣罢了。” 说着,她便领着顾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给苏婉和柳宣行了礼。 顾九思行礼周正,让柳宣舒了一口气,他惯来听说顾九思行事张狂,本来就担心这么众目睽睽下顾九思打他脸,谁曾想顾九思居然这么给他面子,当即让他高兴许多,连忙招呼着顾九思进去。 于是顾九思陪着柳宣,柳玉茹扶着苏婉,一家人欢欢喜喜进了柳家大门。 顾九思一心想着给柳玉茹挣脸,于是一顿饭下来,一直给柳玉茹夹菜,嘘寒问暖,看得在桌人面面相觑,柳玉茹脸红了个通透,顾九思却浑然不觉,旁边下人有些忍不住抿了笑,张月儿心中不屑,觉得顾九思太没规矩,却又不得不去艳羡。而苏婉看见柳玉茹过得这样好,便低了头,不让人看她红了的眼。 等一顿饭吃完,顾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 大概是对顾九思期望太低,顾九思稍稍表现,柳宣便对他印象极好。而柳玉茹被苏婉带回房里,苏婉同她说着近些日子的情况:“如今张月儿心思一心一意在芸芸身上,同你父亲吵得厉害,你父亲看见她们头疼,便到我这里来得勤快了。” “我倒也不觉得什么,他来或者不来,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见他抬举我,对我便好上了许多。” “倒是你,”苏婉瞧着柳玉茹,关心道,“那顾大公子,对你……” “挺好的。”听到这话,柳玉茹便笑了,柔声道,“娘,九思人比外界传言好多了,对我很好。” “他在家,”苏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样么?” 柳玉茹红了脸,点了点头,小声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苏婉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女人能得到丈夫这般宠爱,一辈子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语。 以往她觉得苏婉说得不错,如今却已经无法认同,但她也知道苏婉这样想了一辈子,要转变太难了,于是她也只是笑着陪着苏婉说话。说了一阵后,她想起今天的来意,同苏婉道:“您如今和父亲感情也好了,趁着这个机会,也该为未来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您如今没有孩子,不妨过继一个。若是抢了芸芸的孩子,怕她会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满两岁,不如我今日同父亲提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 苏婉有些担忧,柳玉茹叹了口气:“总不能您来说。父亲如今之所以爱来您这里,就是觉得您性情淡泊,不争不抢,若是您开了这口,父亲怕会不喜。” 苏婉沉默着,没说话,柳玉茹想了想:“您别担心,九思在呢,父亲就算不高兴,也不敢说什么。” 苏婉和柳玉茹说了一下午的话,等到晚饭时,大家说着话,柳玉茹见张月儿抱着孩子,便笑着道:“荣弟如今也快两岁了吧?” 听到柳玉茹提到儿子,张月儿顿时有了几分底气,笑着道:“是呢,快两岁了。” “会说话了吗?” “还不大会,但会叫娘了。” 张月儿说着,催着柳荣道:“荣儿,来,叫个娘给大家听听。” 孩子叽哩哇啦说了一堆,也没吐出个完整的字音来,顾九思“噗”的笑出声来,张月儿瞧过来,顾九思低头道:“对不住,这孩子太好笑,我没忍住。” 众人:“……” 柳玉茹淡淡瞧了顾九思一样,顾九思立马收敛笑意,坐端正了。 就这么一个细节,苏婉这才真的放下心来。张月儿脸色有些难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别同他计较,九思孩子脾气。” “顾大公子天性率真,”张月儿勉强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好计较。” “月姨娘膝下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玉茹看着十分羡慕,玉茹总想着,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亲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父亲,您说是吧?” 说着,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张月儿抱着孩子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柳宣听着柳玉茹的话,点了点头,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道:“你说得是,你母亲膝下是该再有个孩子。” “不如这样吧,”柳宣直接道,“月儿,荣儿就交给夫人抚养吧。” “老爷!” 张月儿惊叫出声:“这……这……荣儿还小,”她脑子转得极快,忙道,“他若离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这话说得有意思了,”顾九思懒洋洋开口,“哪家男儿离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么软骨头,姨娘,孩子还是交给大夫人养,免得走了弯路。” 张月儿听得这话,便明白顾九思是在暗讽她没眼界,张月儿咬碎了牙,暗恨自己那些年还是对柳玉茹和苏婉好了些,才让她们有能力在今日来翻身。 她就该早早弄死苏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随便嫁个糟老头子做妾室,让她们母子一辈子翻不了身。 然而说这些都太晚,她只能是抱着孩子,开始哭哭啼啼闹起来。 柳宣见她在顾九思面前闹,顿时大火,让人将她拖了下去,随后便同苏婉说起过继这件事来,又留顾九思喝了一会儿酒,这才让柳玉茹和顾九思回去。 等到了马车上,柳玉茹便有些奇怪:“今日我父亲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原本想,要让柳荣过继这件事,是要闹一会儿的。顾九思用手撑着头,靠在窗户边上,含笑道:“这你得夸我。” 柳玉茹听到这话,转过头去,便看见公子红衣金冠,面色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肤上,带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他的笑容懒散中自带风流,竟让柳玉茹有那么一瞬间恍惚。 见柳玉茹不说话,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发什么愣?夸我呀。” “夸你什么?” 柳玉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用团扇给自己扇着风。顾九思掸了掸衣服,颇为自豪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说起这事儿了。” “嗯?” 柳玉茹回头看他,好奇道:“你说什么了?” “我说呀,人家大户人家的妻子,都有个儿子,没有也要过继,你娘孤身一个人,我担心啊。” “我本来打算给我小舅子送好多东西的,可惜你也没个弟弟。把东西给个妾室的孩子,还打压着你娘,我心里多不高兴啊。” “就这样?”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样?” “你这样说话,会不会……”柳玉茹斟酌着道,“太直接了些?” “所以我说你呀,”顾九思用扇子轻轻戳了一下她额头,嘴角带了笑,“做事儿就是想太多。你以为你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休了你娘?” 柳玉茹皱起眉,犹豫着道:“因为休妻这事儿……传去不体面?” 顾九思叹了口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脸的人吗?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为你娘是苏州苏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哪儿再娶这么体面的女人?有那么得力的舅哥?所以啊,你爹会宠张月儿,可那也是在不得罪苏家的前提下。你娘要是早早就闹,你爹还敢这么宠张月儿吗?”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慢慢道:“男人家……也要这么算计着吗?” “男人也是人,”顾九思嗤笑,“是人就贪财,就好权。在你爹心里,女人算什么?如今他想要巴着顾家,所以自然会对你娘好,我提了要求,还明明白白告诉他,只要孩子过继到你娘名下,我就给他送东西,我们顾家送东西是随便送的吗?你爹心里算得清楚着呢。”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摇着扇子,等着柳玉茹夸他,等了一会儿,没见柳玉茹有反应,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九思,”柳玉茹这次没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品味过来,抬眼看着面前吊儿郎当的人,诧异道,“你……你挺厉害啊。” 至少在琢磨人心这件事上,顾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 他想人想得简单,每件事都往本质上想,绕开了规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每次都是直击要害。 对柳宣这样的人,顾九思手到擒来,只是对柳玉茹这种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思路上的行走牌坊,他才无从下手。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夸赞,挑了挑眉,手搭在窗户上,颇有些骄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听了话,高兴蹲到顾九思边上去,给他捶着腿,讨好道:“夫君,你太厉害了,你再给我说说张月儿,你说这人怎么样?” “茶。”顾九思听着柳玉茹这么讨好,心里顿时飘了起来,柳玉茹赶紧给他倒茶,巴巴看着他。顾九思喝了口茶,看着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 “柳玉茹,”他笑着道,“我发现你挺能屈能伸啊。”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须要有这种魄力。” 顾九思哈哈笑出声来,拉着她起来坐在他边上。 他醉后兴致高,就开始高谈阔论,柳玉茹问着问题,他就给她说着自己的见解。 从张月儿、芸芸、一路说到他认识的身边各个人。 这些时日,柳玉茹让夫子给他说了天下局势,他心里也有了底,柳玉茹见他大约是醉了,什么都说,便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梁王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顾九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冷笑道:“乱臣贼子,其后必反。” 柳玉茹心中骤然一惊,她还要再问什么,顾九思却是两眼一闭,靠在马车上,不高兴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后面无论柳玉茹再如何摇他,他都不肯再多说了。 然而这话却是刻在了柳玉茹心里。 柳玉茹一夜未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等第二天醒过来,柳玉茹早早就蹲在了顾九思的地铺边上,开始摇他:“顾九思,顾九思。” 顾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满喃喃:“不是说好给我放假吗?我好累,好疲惫,好困……”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睡。” 顾九思捂着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到,柳玉茹把他的手拉开,忙道:“你为什么说梁王会反?” “嗯?”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我说了?” “对,”柳玉茹肯定道,“你说了。” 顾九思艰难想了想,憋了半天,他终于道:“瞎说的吧……” 柳玉茹:“……” 看着柳玉茹的脸色,顾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来,痛苦道:“我就是个感觉,梁王这人太假了。你说他有兵有权,什么都给皇帝想好,还把自己家里人送去当人质,你要真这么忠心,把兵权交回来啊,你看他这两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仗,我觉得好几次都是可以追击一举歼灭的,但他就不,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就想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外敌他能打赢,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怀疑他,所以就已经开始琢磨着谋反了,只是现在时机还没到,所以他就装乖,然后故意让陈国出兵骚扰边境,通过这种打着玩一样的仗反复增兵给自己。” “你怎么知道他可以一举歼灭?”柳玉茹好奇,顾九思叹了口气,“以前在赌场,遇见过好多次梁王封地来的人,他们给我复述过那边的情况。我也是瞎猜的,做不得真。”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抬手抱着头,好久后,他抬眼看她:“你还有没有要问的?没有我想睡了。” “睡吧。” 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头按回了枕头。 顾九思头一沾枕头,立刻闭上了眼睛。 宿醉真的容易头疼。 柳玉茹琢磨着顾九思的话,经过这些时间的了解,她觉得顾九思说话大多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说他瞎猜,但柳玉茹却觉得,可能比许多人认认真真分析情报准得多。 毕竟情报可能是假的,但到赌场来随便说的话,却没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印红的声音道:“少夫人,大夫人叫您过去。” 柳玉茹回了神,忙应声洗漱,随后便去了大堂,江柔已经等在那里,见柳玉茹过来,她笑着道:“来,吃过早饭,我带你去铺子里看看。” 柳玉茹低头应声,同江柔一起吃过饭。江柔问了一下顾九思同她回娘家的情况,又问了之后的安排,随后道:“等九思习惯了读书,后面九思的功课,你也不用时时盯着,挪点时间到生意上来。” “听婆婆吩咐。” 江柔带着她用过了早饭,便领着她去了铺子,江柔将她介绍给铺子里所有人,细细给她讲了所有铺子的运作。 每个铺子的选址、盈利的方式、采购的来源…… 江柔毫无保留,都给柳玉茹说了,等去过她手下所有铺子之后,江柔取了一个账本,手把手教着柳玉茹看账,而后她同柳玉茹道:“如今刚好到了一年查账的时候,你便帮我将所有的账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知道这是江柔给她的考验,便没有推辞,虽然心里忐忑,却还是应了下来。 当天回了家里,顾九思并没在家,她询问了人后,才知道顾九思是出去玩了。 想着顾九思已经许久没去见他朋友,她也没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后,坐到了桌边,看着账本,最后忍不住倒头趴在书桌上睡了。 顾九思玩了一天,兴高采烈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柳玉茹倒在桌边,她手边是个账本,旁边是算盘,顾九思愣了愣,上前摇了摇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是困极了。 顾九思看见她眼神,叹了口气。他太能体会这种困到极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于是他干脆弯下腰,小心翼翼将柳玉茹打横抱起来。 柳玉茹比他想象中更轻,他抱着她走向床边,柳玉茹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顾九思的面容,小声道:“你回来啦?” 没骂他。 顾九思第一个想法,于是他高兴许多,应了一声,催促道:“别说话,赶紧睡吧。” 柳玉茹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她太困了,困得没法。 顾九思将柳玉茹放到床上,给她盖了被子,这才去隔壁洗漱,他洗着澡时,忍不住问木南道:“少夫人今天做什么了,怎么这么累?” “大夫人带少夫人去熟悉铺子了,”木南早猜到顾九思会问,提前打听好了消息:“听说大夫人把今年查账的事儿交给少夫人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账是他娘最忙的时候,不由得道:“这么大的事儿,就交给她啦?” “是啊。” 木南给顾九思搓着背道:“大家都说了,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后,家里的事儿说不定都是少夫人说了算了呢。” “现在不就是她说了算吗?”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但想了想,他还是道:“那她一边监督我读书,一边管账,岂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后柳玉茹每几天,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她没去管顾九思,顾九思倒也没给她找麻烦,乖乖读书,印红帮柳玉茹看着顾九思,说顾九思近来也还算努力,虽然偶尔开小差,但也尽量控制着自己,没真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柳玉茹点点头,也没再多管,说到底,她不能真管顾九思一辈子,她开了头,走不走得下去,还得看顾九思自己。 她一开始看账比较慢,后来就看得快了,每天算着账面上对不对,然后要去铺子里盘点,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便是大晚上。有时候回来还弄不完,就只能熬着夜的来做。顾九思常常就是睡在地铺上,看着屏风后的灯火一直亮着。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努力的人,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带着温暖的烛光,就这么慢慢的、慢慢的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时他浑然不觉。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熟悉起来的。 柳玉茹做多些,便熟悉了,江柔便教着她去谈生意,先带了几次,后来便放手让她自个儿去谈。 幽州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商人,想定一批布料,这恰好是柳玉茹的长处,她家本来也以布匹为主要货源,于是这件事就由她去谈。那天天气正好,她由木南和印红陪着,进了早就定好的包厢里。 对方叫周烨,据说他的养父在幽州军中任职,因此偶尔他会帮着军中来采购。比如这批布,就是为了幽州今年入冬所准备。 柳玉茹猜想着,这人应当已经上了年纪,否则不会被派来做这样大的事儿。因而进了包厢,见到里面是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时,柳玉茹还是愣了愣。 对方面容英俊,带着北方男子特有的结实,看上去带这一种英俊阳刚之美。 他见了柳玉茹,也是有些诧异,但他极好的掩饰了情绪,恭敬朝着柳玉茹行礼。柳玉茹压着心里的忐忑,同他介绍自己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板的儿媳。如今江氏商行暂且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来与您商谈。” “顾少夫人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对方机会说话,恭维着柳玉茹,而后坦荡请柳玉茹入座。 周烨说话善谈,脾气温和,和柳玉茹商谈着价格,两人都是实诚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 具体商量完了数量、价格、运送方式等东西后,双方便签了契约,而后寒暄了一番后,也到了回去的时间,周烨瞧了天色,礼貌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带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烨点了点头,但还是送着柳玉茹下了楼,刚走了没几步,柳玉茹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了一声大笑道:“哟,这是哪家小娘子啊,大白天的,怎么跟着其他男人一起从包厢走出来,还勾勾搭搭的?” 这一声叫唤出来,全场就安静了,所有人寻声回过头去,就看见走廊上立着一个男人。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却一声颓靡之气,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稳,双颊通红。 柳玉茹跟着大家回头,目光触及到那青年的瞬间,整个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没见过这人的,可是她对这张脸一点都不陌生。 是王荣。 她肯定的想起来,就是她梦里那个被顾九思打断了腿,然后怀恨在心杀了顾九思的王荣! 她呼吸一窒,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转过身便拉了身边人要走。 然而周烨却是立在了原地,他不知这人是谁,但他为人正直,仍旧道:“公子慎言,我与这位夫人只是洽谈生意,并无其他逾矩之处,家中长辈尽都知晓,公子切勿污言秽语。” “哦~”王荣意味深长开口,“是家里长辈让出来做这些的呀。” 他把“做这些”咬得极重,众人都听出中间的旖旎味道,周烨面色不善,柳玉茹小声提醒道:“周公子,这是官宦子弟,切勿起了冲突,清者自清,公子别招惹了麻烦。” 周烨冷哼了一声,全然不将“官宦子弟”四个字放在眼里。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烨似乎也是官宦出身。她抿了抿唇,同周烨道:“周公子,走吧,毕竟这是扬州。” 听得这话,周烨迟疑了片刻,终于才转过头去。 而这时王荣却是走了下来,大声道:“别走啊,小娘子,你伺候了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儿呗?” “王公子,”木南上前来,挡在柳玉茹面前,恭敬道,“我们夫人是顾家的少夫人,还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说是顾家就是顾家。”王荣冷笑一声,“怕不是冒充的吧?” 说着,王荣便上前去,端详着柳玉茹道:“看着是清白小菜,仔细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王荣用扇子去挑她下巴,柳玉茹捏紧了拳头,绷直了背,冷声道:“王公子,今日我身份已经说明了,你还要借酒装疯,那打的就是顾家的脸。你就算不想着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时候东都一封折子参上去,到不知王公子在家里板子挨不挨得起!” “你!”王荣抬着扇子就要抽过去,周烨一把抓住了扇子,厉声道:“王公子,既然身为官家子弟,便当严于律己当作表率,若你今日还要执意装疯买醉,可是真打算与顾家为敌了?” 王荣没说话,他死死盯着周烨,似乎是在衡量。 过了许久后,他冷哼了一声,突然抬手捂了头,露出头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瞧不清了,来人啊,扶我下去吧。” 等王荣走了,柳玉茹这才松了拳头。 她舒了口气,同周烨道歉道:“周公子,这次牵连到您,给您惹麻烦了。” “无妨。”周烨摆手道,“如此败类,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家在扬州家大势大,如今他拿我没办法,必会找您麻烦,您还是赶紧离开扬州为好。布料的事儿我会全权办妥,您放心就好了。” 柳玉茹带了几分歉意,周烨笑道:“无妨,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玉茹面露担忧,周烨看了看天色:“少夫人,还是我送您一路回去吧。” 周烨神色不容柳玉茹拒绝,柳玉茹无奈叹气,点了点头,便入了马车。 周烨驾马护着柳玉茹回了顾府,柳玉茹心里思索着,等一会儿要如何同江柔汇报此事。 她心里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委屈难受。她不知道江柔过去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但凡做生意,总是要出去谈的,可这生意场上总不能女人和女人谈,男人和男人谈。而大买卖总是机密,得私下单独谈,男女共处一室,哪怕有小厮丫鬟,也总会让人说闲话,不知道江柔是怎么处理。而且王荣这事,他为什么突然找上门来?而她这样威胁了王荣,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柳玉茹脑子里念头纷杂。马车正慢慢往顾家行去,临近顾家,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打马声。 柳玉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急促的喊着“驾”,她不由得赶紧掀开了车帘,随后就见顾九思穿着一身素衣,正巧从她马车边上打马而过。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急忙叫出声来:“顾九思!” 顾九思全然不停,背对着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懵了片刻,随后便看顾家家丁在后面驾马追着,柳玉茹忙拦下一个人来,焦急道:“大公子这是做什么去?!” “大……大公子听说王荣欺负了少夫人,”家丁喘着粗气,焦急道,“从家里抢了马,说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听这话,柳玉茹脸色煞白。 周烨在旁笑了笑:“原来这位就是顾大公子,当真少年意气。少夫人您也别担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随便说说,过去吵一架也就罢了。” “不,不是。” 柳玉茹缓过神来,忙道:“赶紧把大公子拦下来,快去!” 说着,她缓了口气,随后同周烨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谢谢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见。” 周烨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应了声,随后坐进马车,同车夫道:“赶紧去追大公子。” 追不上,王荣的腿就得真的折了。 第二十章 顾九思的马骑得飞快, 家丁尚且跟不上,更别提乘坐马车的柳玉茹了。 顾九思一路狂奔到了柳玉茹之前谈话的酒楼,一把抓了招呼的小二, 怒道:“王荣在哪儿?” 小二哆哆嗦嗦指了三楼一个包厢的方向, 顾九思立刻三步作两步,冲上去后,一脚踹开了包房门, 怒道:“王荣何在?!” 王荣喝酒喝得迷糊了, 他抬起头来, 看见顾九思, 兴致高涨道:“哟, 我说是谁呢?” 他说着,端着酒, 摇摇晃晃来到顾九思身前:“原来是顾大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顾九思一样,笑起来:“顾大公子不是一向爱出风头吗, 穿得这样素净,怎么,”王荣凑过去, 笑着道,“披麻戴孝啊?” 话刚说完,就在大家一片惊叫声间,顾九思抓着王荣的领子,直接就给王荣摔了出去! 王荣从楼梯上一路滚下去, 酒楼内所有人都惊了, 随后就看顾九思冲出来, 抓着王荣领子就道:“不是给我横吗?咱们就看看扬州城谁他妈最横!来, 再给老子横一个。” “顾九思你疯了?!” 王荣这下清醒了, 他愤怒道:“你这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顾九思嘲讽出声来,“我舅舅还不放过你爹呢!王荣你辱我顾家在前,我收拾你天经地义你爹要说什么?” “你胡说!”王荣忙道,“我怎么辱你顾家了?” “方才你找麻烦那个,是我顾家少夫人,是我媳妇儿,你说你没找我麻烦?” “哦,你说这个啊,”王荣露出讨好的笑容来,“九思,都是误会。我喝高了,不知道……” 话没说完,顾九思一巴掌抽在王荣脸上:“现在知道了?!” 王荣的侍卫都赶了过来,看着两人有些犹豫。王荣往旁边啐了一口,也是怒了,嘲讽道:“顾九思,你可不能怪我不知道。哪家大户人家的女人能这么抛头露面还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我没想到你家这么不要脸啊。” “我可去你妈的吧。” 顾九思直接道:“你全家女人活得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就见不得我娘子活得好?她爱做生意我让她做,她爱逛街我让她逛,老子宠她对她好,还轮得到你这畜生来说三道四?老子今天可就告诉你了,下次你见到她,给我退避三丈让路滚远点!” “顾九思,”王荣气笑了,“你可别给我耍横,不然以后我怕你哭。” “哈,”顾九思笑出声来,“那我现在就让你哭!” 话刚说完,顾九思一拳就朝着王荣砸了过去。他拳头出得又狠又快,王荣吓得连连后退,赶紧道:“来人!来人!” 旁边侍卫一拥而上,顾九思在人群中身手灵巧,左挪右拐,一把抓住了王荣,将他直接提了起来,腿压在楼梯上一脚就踩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王荣顿时尖叫出声来,痛得眼泪当场肆意横流。顾九思抓着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咽喉,将他挡在身前,朝着冲上来的人怒喝了一声:“谁敢再上来一步试试?!” 谁都不敢上来了,王荣哭着哀嚎,顾府家丁和柳玉茹一前一后赶到时,就看着这么一片狼藉的样子。 顾九思头发有几缕落在脸颊边上,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少有的狠厉,他一人对着十几个人,却毫无惧色,甚至还拍了拍王荣的脸,冷笑着道:“我说让你哭,没骗你吧?” 王荣哭着没说话,他疼得没法思考了。 顾九思抬眼看向所有人,面色冷峻:“我同你们说清楚,在我顾家,男人是人,女人更是人,我顾家的女人就要活得肆意妄为堂堂正正,男人能做什么,她们能做什么。以后若再让我听到谁在后面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谁说我就打断谁的狗腿!” 说着,顾九思抓了抓王荣的头发:“我之前的话,听懂了没?” “听懂了听懂了。”王荣忙道,“大公子,我错了,以后见着少夫人,我都退避三丈。” “还横吗?” “不横了。”王荣哭着道,“扬州城,您是爷,您最大。” 顾九思满意了,他甩开了王荣,王荣身边的侍卫赶紧上前去,给王荣查看情况。顾九思拍了拍手,从楼梯上走下来,这才注意到柳玉茹,他微微一愣,随后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让你回去吗?” 柳玉茹面色复杂极了,她看了看正在嚎哭着的王荣,又看了看面前一脸无所谓的少年,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无奈道:“回吧。”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想想后面了。 顾九思……终究还是打断了王荣的腿。 而那个梦,她再安慰自己只是一个梦,也太过勉强了。 回去的路,他们没有再乘坐马车,柳玉茹提了一盏灯,就静静走在前面。 顾九思跟在她后面,他明显感知到柳玉茹情绪不佳,他不敢多说什么,跟了半路,他终于低声道:“我就是气不过,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垂下眼眸,慢慢道:“你别操心了,我和他们打打没事儿的,他爹就一个扬州节度使,打断他一条腿,我舅舅在,不会有事。” 听得这话,柳玉茹叹了口气,终于顿住了步子,转头看他:“顾九思,”她声音里带着疲惫,“风水轮流转,人在盛极时,总该给自己留点后路。你这样……” 她忍了忍,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往前继续走。 夜风吹来,有些凉了,顾九思往前走了两步,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从她手里提了灯,和她并肩而行,不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是随便欺负人啊,他都欺负到你头上了,欺负到我们顾家头上了,我还不出这个头,我是男人吗?” 顾九思说得理直气壮:“跟在你身边的家丁,是我以前总带着的,他肯定认识,装着不认识来找你麻烦,那明显是来找事儿的。他会无缘无故找事儿吗?我就不信,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比如说我家不行了啊之类的。这种人,就算咱们现在让了,等咱们家真的倒了,他也不会放过咱们,只是看欺辱到哪个程度而已。他现在就是在试探,要是今天服了软,以后他就会一步一步变本加厉。今天给他打回床上躺着,咱们至少能安静三个月呢。” 柳玉茹没说话,她睫毛颤了颤。 她认真想着顾九思的话。 王荣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们麻烦的。他不算个聪明的公子哥儿,喜怒都形于色,顾九思说得没错,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柳玉茹披着顾九思的衣服,感觉突然就打了个寒蝉。顾九思注意到,皱了皱眉头道:“还冷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说不冷了,对方却就突然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肩头,用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的背,将她半拥在怀里。 柳玉茹呆呆瞧着面前人,顾九思脸上带了讨好的笑,一手提着灯,一手揽着她往前走,高兴道:“是不是不冷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就觉得心跳得有点快,她跟着他的脚步,听着他道:“以前我和杨文昌、陈寻两个人通宵赌钱,冷的时候挤一挤就不冷了。你别觉得我在占你便宜,我是当你好兄弟!” 柳玉茹哭笑不得,顺着他的话头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所以啊,你也别天天愁苦了。”他安慰着道,“你看,人遇见事儿,总会想办法。你冷了我给你加衣服,还冷我们就挤一挤。等事情发生,咱们就会有办法。你别想太多。” 说着,他语调里带了几分郑重:“咱们俩既然成了婚,虽说指不定以后会分道扬镳,但是你当着我夫人一日,我就会好好护着你,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儿。谁若欺负你……” “你就打断他的狗腿。”柳玉茹笑着接过话,顾九思认真点头,颇为赞成:“正是。” “顾九思,”柳玉茹低头看着他们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眼皮半垂,遮住了眼睛里的神色,她不敢瞧他,小声道:“之前你不挺讨厌我吗,我嫁给你,你不生气,不想着找我麻烦吗?” 怎么还想着……这样帮着她,护着她? 顾九思听着这话,“嗨”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你对我真心好,我心里知道的。你让我读书,逼着我戒赌上进,都是怕我未来出事儿。虽说你也是为你的诰命夫人,”顾九思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的脸,慢慢道,“可是你对我好的心,我知道啊。” “我这人吧,你对我好,我也不会对你坏。而且你终究是因为我的过失嫁到我家来,我就算怪,也是怪我爹娘,怪你爹娘,万万怪不到你的头上。不仅不该怪你,我还得护着你,让你不后悔嫁给我,这才是我该做的。” 柳玉茹没说话,她静静听着,突然觉得有些酸楚。 顾九思这人太讲道理。 善恶是非,他心如明镜,都分辨得真真切切,谁的罪,谁该罚,他心里早已有数。 而这样的公正,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 头一次有人给她,就给得这么炙热真挚,张扬放肆。能当着所有的面,肆无忌惮宣称“老子宠她对她好”。 她的心因而柔软又酸楚,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道。 “顾九思。” “嗯?” “你真好。” “那不废话吗。”顾九思斜瞟了她一眼,得意道,“我早同你说过,我天下第一顶顶好。真的,嫁给我,”他语气认真,“你赚大了。” 柳玉茹:“……” 不能夸。 这个男人,真的夸不得。 不夸就已经上房揭瓦,夸完简直要上天揽月。活在这种极度爆棚的自信里,他一直所向披靡。 第二十一章 两人一起回了顾家, 刚进门,江柔便着急迎了上来。 看见柳玉茹,她心里稍稍镇定些, 瞧了一眼顾九思, 她压着着急,看向柳玉茹道:“我听说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负你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随后道:“也不知道是怎的, 他便突然让门来, 故作不识得我的身份说些难听话。” 江柔听着, 叹了口气:“女子在外走动, 这是常事, 你别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亲说说,总该要出这口气。”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尴尬, 她算着,如今该是王家上门找顾家说说了。 江柔见得柳玉茹的神情, 顿时心里有些发沉,斟酌着道:“可是九思动手了?” “动了。”顾九思果断开口,毫不遮掩, “我说打断他的腿,就打断他的腿。” “你!” 听得这话,哪怕是一贯好脾气的江柔都忍不住提了声,顾九思却毫不在意道:“娘你也别难做了,明个儿我跟你上王府赔礼道歉, 你就当着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折了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打断腿, 我也要让这王八蛋知道, 我顾家的人不是他随便招惹的!” “你啊你, ”江柔听着顾九思说话, 慢慢缓过神来,她有些无奈,自己儿子的脾气她是一贯知道的,柳玉茹一出事儿,便有家丁赶着回来告信了,以王荣那些话,她觉得打断了腿也不为过。可是今时不比往日,她只能道,“九思啊,你也该长大些了,有许多事儿不是要靠蛮力出头。王荣今日找玉茹的麻烦,也还要伪装成不认识顾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脸皮,你这就是打了王家的脸,原本有理,也被打得没理了。” 顾九思嗤笑:“什么有理没理,不过就是大家的遮羞布,我们顾家有权有势,他便一句话不敢说。若我们顾家失势,以他王家那小人德行,还不把我们扒皮抽筋给拨了?娘,”顾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说一声,让他想个法子,把王荣他爹调离了节度使的位置,这才是以绝后患。” “胡闹!”江柔冷声叱喝,她看着顾九思,觉得有些疲惫了,想了想,她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同你父亲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亲去王家道歉去。” 说着,她吩咐道:“将大公子关到佛堂去,九思啊,”江柔缓慢道,“你这性子,真当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来,要去拉顾九思。顾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个儿走着去。” 说着,顾九思就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瞧着,也不知道该跟着谁,江柔瞧了一眼柳玉茹,便道:“玉茹同我来吧。” 柳玉茹担忧看了一眼顾九思,跟着江柔去了屋中。 江柔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她抬手揉着头,似是有些疲惫。 柳玉茹给江柔倒了茶,小声劝慰道:“婆婆也别头疼了,这一次九思是冲动了些,但也不全无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们若是一言不发,便显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 江柔从柳玉茹手边接了茶,有些无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这样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只是今日……” 江柔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道:“本来这些事不该同你们这些小辈来说,让你们徒增烦忧,但是九思如今闹得这样大,我想总还是要同给你们说一下,至少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如今圣上……怕是对梁王有了戒心。” 听到这话,柳玉茹心里微微一颤。江柔斟酌着道:“具体的消息,我也不确切,如今大家都在观望着。我兄长他在朝中虽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关系深厚。若圣上真对梁王起了心思,那我们便得小心谨慎,至少不漏什么把柄到京都去,成我兄长的拖累。”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我便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叹了口气。 “九思其实说得不错,如今结了怨,若能将王家调离扬州才是正经。可九思不明白,节度使一职与其他职位不同,节度使属军职,与军队关系密切,你要王家离开他的大本营,你让他调哪儿去?换一个地方,就等于把这个节度使所有权利全部给拔了,谁又肯干?如今我们又不宜做大动作,你舅舅他自顾不暇,哪里能腾出手来动王家?” 江柔这么一说,柳玉茹稍作想法,便已经明白了那梦境的来龙去脉。 皇帝如今病重,疑心梁王,想在死前为儿子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于是将梁王逼反,而王家必然如今已经知晓消息,就等着从顾九思身上下手,寻个给他舅舅降职的理由。顾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后来梁王又被幽州节度使范轩所杀,天下大乱,顾家富可敌国,自然成了王家眼馋的对象…… 柳玉茹暗中捏紧了拳头,江柔还在揉着额头,慢慢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惊慌,王家在东都没什么人,应当不会这么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们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必须当王家就是给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头看柳玉茹,柳玉茹急切道:“舅舅是顾家的靠山,无论如何都倒不得的。咱们不能把把柄送给王家送到东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给咱们下套,不会只是打断了腿,他们必然还有下一步动作,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上,说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经抬着王荣来顾府道歉了。若他真来顾府道歉,顾家蛮横之名就留定了!” 听到这话,江柔面色一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现在就得带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还要道得狠,道得所有人都见着,都服了气,不觉得偏颇。” 江柔一听这话,心疼得不行。然而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许久后,睁眼道:“你说得对,将九思叫来,我这就带他过去。” 柳玉茹应了声,忙去了佛堂,顾九思正盘腿在佛堂前吃着鸡腿,柳玉茹瞧见他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谁给你的鸡腿?” “木南啊。”顾九思毫不遮掩,从旁边侍从手里拿了帕子,优雅擦了擦嘴,随后道,“只说关我佛堂,又不是要饿着我。也就你这狠毒妇人,能对我下这种狠手。” 柳玉茹听着,抿了抿唇,瞧着顾九思那张狂的样子,她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就骤然有些难过。 顾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眼,直接道:“有事儿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边侍从一样,侍从赶紧就退下了,佛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柳玉茹走到顾九思身前,蹲下身来,静静瞧着他:“你娘要带着你去给王家道歉了。” “这么快?”顾九思有些诧异。 如今都已经入夜了,道歉也该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说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陛下如今疑心梁王了,王荣这事儿,怕是个套。” 柳玉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简洁了,顾九思怕是不明白的,她正打算再解释一下,便听顾九思道:“我不后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静静看着她,一双眼清明透彻:“其实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决定打他。这事儿不难解决,我同我母亲去道歉,当着大伙的面折我一只腿,这事儿再送到东都去,也不好追究了。” 说着,顾九思叹了口气,笑了笑,眼里却是带了苦:“看来,顾家是要有风雨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心里有些难过,她瞧着面前的人,感觉他似乎是突然长大了。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心思清明,只是过去有那个条件,他就放纵着自己,如今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想那些他从不愿意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的,初初是希望这个人能够上进成熟一些,当一个好男儿,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么几分成熟,她就觉得,人似乎还是永远像少年一样未经风雨,来得让人欢喜。 顾九思看着她的样子,不免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要断腿的人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顾九思……”她叹了口气,却是道,“你放心,我陪你去。腿若真断了,我给你背回来。” “哪儿轮得到你啊?”顾九思站起身来,同她一起出去,还如以往一样吊儿郎当笑着,“我们顾家还没没落到要少夫人背人吧?” “行了,”他捏了捏脸,“愁眉苦脸个什么,这事儿我早想好了,别愁。” 柳玉茹没说话,她走在顾九思身边,他们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感知到,顾九思的袖子似乎微微颤抖。 他终究是怕的。 那一刻,柳玉茹清晰意识到。 顾九思聪明,可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当他父母第一次展现软弱,他清楚意识到要他成长去面对风雨时,他终究有那么一丝软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表明。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的感觉到了这份不安,他们走在长廊上,柳玉茹情不自禁的,就握住了他的手。 顾九思诧异回头,柳玉茹静静看着他。 她的目光坚韧又温柔。 “你别怕,”她出声,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那一刻安抚了他,拥抱着他,他听她说,“我陪着你,我会扶着你起来,你不会丢脸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端详着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刻,他的手,没有再抖。 他勉强笑起来。 “行啊,”他说,“谢谢你了,我的少夫人。” 第二十三章 顾九思跟着柳玉茹出来, 江柔已经准备好站在了门口。 她看见顾九思来了,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她也不多说, 直接道:“赶紧走吧。” 说着, 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辆马车,顾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后面一辆。顾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见了, 小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娘肯定想着我准备大闹一场, ”顾九思压低了声, 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车, 嘀咕道, “现在瞧见你来了,指不定心里觉得你多厉害能管着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 她持着团扇,朝着他轻轻一敲:“我不这管着你吗?” “这不是你管着我, ”顾九思嗤笑,“这是老子乐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你最厉害。 两人坐在马车里, 柳玉茹同他聊着如今的局势。两个原本只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后院一片天,顾九思就是赌场、酒楼、家三点一线,对这天下时局几乎没什么基础,都是成婚后才开始恶补。甚至于因为顾九思系统的学着, 说起来还比柳玉茹头头是道些, 但柳玉茹在外面做着生意, 听生意人谈得多, 倒有些不同见解。 “天下分出来这十三州, 淮南最为富庶,但论实权还是幽州兵力强盛,我听说那些北方大老爷们向来就瞧不起扬州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乱了,扬州怕是一块肥肉。” 顾九思吃着花生,叹息着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还能继续挥金如土,当个公子哥儿。” “我觉得北方的官爷倒也不是你说那样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着,斟酌着道,“近来我认识一个幽州来的公子,言谈来看,幽州是觊觎扬州富庶,但对扬州倒的确是十分慎重的,他说打仗这事儿,不是只要兵悍将勇即可,粮草、军备这些物资,也是战场关键。我听他这样说,若真是乱了,扬州固然是一块肥肉,但也不是谁都敢动的,毕竟,虽然将士不算骁勇……” “但是有钱啊。”顾九思笑着接过,随后抛着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说的话了吧?银子真是人欢悦之本。” 柳玉茹对顾九思这样不着调有些无奈,顾九思想一想,却道:“幽州来的公子?来做什么的?” “说是要给军中收一些布匹……” “这就怪了,”顾九思摸着手里的花生米,“军中的物资不都是朝廷出的,还要幽州私下单独采购吗?” “说是幽州天冷,朝中发放的棉衣抵御寒冬太过勉强,他家是商人,想为军中将士制一批成衣送给他们。” “有这么好的商人?”顾九思脱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过冬银子范轩又要不到钱,自个儿掏的腰包吧?” “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问过这位公子,他说因为幽州属于边境之地,常有外敌骚扰,为了避免流程繁琐,所以先帝给了幽州这些边境盐税不贡的特权。用于采买朝廷不能及时发放的物资。所以同样是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可比淮南节度使权利大多了。” 有独立的军队,有经济大权,这俨然已是一个小国,与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将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节度使自然权位要高得多。 “那,”顾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边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这话一说,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这个公子再谈什么,我陪你去。” 柳玉茹点了点头,心里不安更浓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这些地方都拥有独立的财政权和军权,那里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了解这世界一点,柳玉茹内心就感知到,似乎离动荡又靠近了几分。 “九思,”她忍不住开口道,“等回去后,咱们寻个合适的地方,将产业转移出去一些,不能整个家当全放在扬州。”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镇定,可眼里的忧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间便明了了柳玉茹心里的害怕,他坐到她边上,像对自个儿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揽住柳玉茹的瞬间,顾九思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觉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似乎有什么不同,他一时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觉得,大概是她个头比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带了点肉,触碰在手上的时候,手感极佳,他忽视了那种想要捏捏她的冲动,张口宽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干啥干了就行,千万别操心。这人操心多了,会老得特别快,你千万别自恃年轻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时候年纪轻轻满脸皱纹,头发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严肃一些,但被顾九思这么一说,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团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怀里道:“你这人,怎么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我很正经啊,”顾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张,一脸认真道,“我很正经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团扇敲他,顾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闹着,马车突然一顿,柳玉茹扑上前去,顾九思忙扶住了她,随后就听外面传来江柔诧异的声音:“王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赶忙掀起车帘一角,便看见前面江柔马车停了,江柔马车前是一堆人,为首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绯红色官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身后带着家丁,家丁抬着个担架,担架上驾着的,正是被打断腿包扎好的王荣。 柳玉茹回过头,小声道:“是王善泉。” 顾九思赶紧凑过来,两个人接着马车缝看着外面。 江柔没想到会在半路就遇到王荣,一看王荣的架势,她心里抹了把冷汗,顿时觉得还好柳玉茹机敏,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带着人上门了,怕是刚把王荣的腿给绑好就来了。 她假作偶遇,看着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这里?我正打算去贵府找您呢!” 王善泉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没有料到,随后他赶紧鞠躬道:“顾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顾府找顾大人与您,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说着,不等江柔说话,他率先开口道:“小儿在酒楼与令公子发生冲突,王某得知后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带着孩子上门来道歉,希望顾府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小儿已经断了腿的份上,饶过小儿吧。” 王善泉说着,便退了一步,给江柔鞠躬道:“老夫在这里替小儿赔不是了!小儿酒后不知那女子是贵府少夫人,心生倾慕,起结交之意,没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儿的不是,您要打要骂,我们都认了,还请顾府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来一番话,便是将事情避重就轻说成了一个顾九思因妒打断了王荣腿的事。 顾九思在马车里听得咬牙,低声道:“我真想现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冲出去,小声劝着道:“别这么冲动,等婆婆叫咱们出去再说。” 江柔在外面听着王善泉的话,叹了口气,慢慢道:“王大人,不瞒您说,我在家听到这事儿,也是不安,立刻就带着孩子上门,想要给您道个歉。顾家只是商贾人家,我儿性情冲动,见着贵公子因我儿媳美貌说了些话,一时激愤下了重手,是我顾家教导无方。我在家中也训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儿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气,不过就是嘴上说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别人对你妻子夸赞几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毕竟被家丁死死拦住了,也没真成事儿,你又怎能下这么重的手呢?您说是吧?” 这话说出来,王善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旁人顿时便明白了来龙去脉,窃窃私语着。顾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你等一会儿千万别下马车。”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说他因你貌美见色起意这事儿就站不住脚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拧了顾九思一把,顾九思疼得倒吸凉气:“你这凶狠的妇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夫人误会了,我儿不过是赞赏少夫人气度高华,心生了结交之意,而且当时真没想到是顾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儿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儿腿已经断了,还请顾夫人放我儿一条生路吧!” 说着,王善泉顿时就要跪下,江柔忙让管家去搀扶王善泉,王善泉却是执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老夫只能用这一辈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个宽恕,放过我儿……” “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一跪让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节度使,无论这事儿到底事出于什么,如果他今日跪了,传到东都,那就是顾家居然让一个节度使在儿子腿都被打断的情况下都跪下了求饶,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天家的脸面! 一见这情形,柳玉茹顿时慌了,她忙推着顾九思,小声道:“你快去跪去啊!”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来,他们要更做得出来,他忙掀了帘子,直直冲了出去,在众人猝不及防间,猛地冲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声道:“王大人,你放我顾家一条生路吧!” 听到这话,众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让他去跪着示弱,他怎的这般强硬做派!她忙下了马车,到了人群中间,拦住顾九思道:“九思,别闹了,快认错吧。” 说着,她慌慌忙忙朝着王善泉和王荣道歉:“王大人,对不住,我夫君他性情冲动,稚儿脾气,您千万别见怪。” 她一面说,一面去扭顾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顾九思却是没有放手,他静静看着王善泉,认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这是我的过失,我愿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却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顾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颤抖,似乎是气急了的模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顾九思很平静,他抓着王善泉的手很稳,没有半分退缩,旁边都围满了来看这场闹剧的人,顾九思开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楼谈生意,王公子不知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节,我妻子性情软弱,只想离开,王公子却不肯放过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仆以及同我妻子商谈生意的朋友搭救,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谎!” 王荣坐在担架上,怒喝道:“我不过是赞扬了少夫人几句,问她是哪里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谎,将当时在场之人拉出来问一圈,不就清楚了吗?” 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王荣,冷静道:“陪着我夫人出去的家仆,向来是在我身边用惯了的,我们各大聚会上常常见着,你说你不知那是我顾府少夫人,这让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认识家丁,不认识这是我顾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也不该由你这样羞辱,难道你是节度使之子,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世间,有权有势便要道歉,不是顾府少夫人,就可以调戏羞辱?”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百姓交头接耳,王善泉给王荣使了个眼色,王荣愤怒道:“如今什么话还不是你说,你舅舅在东都当着尚书,你顾家在扬州本就是首富,我父亲不过地方一个官员,难道还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当着尚书不假,可国有国法,朝有朝纲,尊卑有序,我顾家不过商贾之家,我难道还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节度使,乃国之栋梁,乃当朝大臣,您若向我顾家下跪,那就是逼着我顾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动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为百姓,我越过王法行私刑,这是我的不是,九思愿受一切处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还不闻不问,这又是什么丈夫,什么儿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着顾九思,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惯来知道顾九思本性纯良,可却从未想过,儿子竟然能有这样的担当。 顾九思放开王善泉,退了一步,朝着江柔鞠了个躬:“身为人子,却做此错事,让母亲担忧,这是儿子的不是,这是九思一错。” 说着,顾九思转头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为慈父,我伤及贵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难忍,这是九思二错。” “顾大公子……” 王善泉想说什么,顾九思却没理会,转头朝向东都方向,深深鞠躬:“身为大荣子民,以商贾之身,越尊卑之礼,动手伤了王公子,纵然是为护妻护家,却也难辞其咎,此为九思三错。” 顾九思鞠躬完,站起身来,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静:“九思不懂这世上诸事弯弯道道,我只明白,有错要认,有罪要罚。今日九思有错,便认了这错。我打断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偿,但在此之前,敢问王公子,你的错,你认不认?!” 王荣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江柔这么同他打着太极,他还能应对,可是面对顾九思这样撕破脸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人戴着面具惯了,骤然看见这样真实的愣头青,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得到王善泉的回复,王荣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与一个女子说几句话就算错,那这个错,我也只能认了。” 话刚说完,顾九思从旁边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着自己的腿砸了过去! 柳玉茹下意识想去拦,然而人群中另一只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顾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顾大公子敢作敢当,品行高洁,周某佩服不已。”周烨将顾九思的刀取下来,笑着看向众人,“但周某以为,此事王公子有错在先,顾大公子至情至性,为护妻子挺身而出,虽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顾大公子还要帮着我押送货物,若是断了腿,我这边就有些难办了。” 说着,周烨笑着取下了腰上皮鞭,转头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为,不若将断腿换做二十鞭,给您出个气,您看好吧?” “你是谁?”王善泉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 周烨笑了笑,恭敬行礼道:“在下幽州周高朗义子周烨,见过大人。” 一个人如果只需要报名字而不必报称号,那必然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来,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顾九思和柳玉茹却是不太清楚这是什么人物,只是知道这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于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内心却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军中一员悍将,当年与范轩同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轩文职,周高朗行军,在幽州征战百场,未有一败,乃一国杀伐之利器。如今范轩成为幽州节度使,更是对其委以重用。两人兄弟情深,可以说,幽州节度使虽为范轩,却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烨竟是周高朗的儿子! 王善泉一时有些惊讶,然而他反应极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儿虽受重伤,但也没有让顾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罢了……”王善泉摆摆手,却是道,“就这样罢了。” 说着,王善泉给江柔行了礼,叹息道:“顾家不肯计较犬子之事,王某不胜感激,既然误会解除,便就此作罢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叹息道,“孩子之间的事,还望不伤两家和睦才好。” 两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带着王荣要走,然而正要离开,就听顾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过去,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脾气上来了,她赶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却被顾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手里,盯着王荣道:“你还没给玉茹道歉。” “你别太过分!” 王荣受不了了,怒道:“顾九思,你不要仗势欺人太过!” “我不仗势欺人。” 顾九思从周烨手中取过鞭子,走到王荣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荣吓得缩了缩,却见鞭子被顾九思反手甩到身后,“啪”的一下,便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所有人睁大了眼,便是周烨也是愣住了,顾九思盯着王荣,却是道:“我说了,做错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被吓懵了,旁边人便看顾九思扬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带半分情面,血肉从他白衣渗出来,他盯着王荣,再一次重复:“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荣不说话,顾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惨白,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冷汗大颗大颗落下来。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可知错否?” “王公子……” “够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骤然爆发出声,扑上前去,拦住顾九思的手,红着眼眶道,“够了,九思,够了啊!” 江柔看着面前似乎是骤然长大的顾九思。 她清楚知道顾九思的意思,正是因为知道,她才心疼。 顾九思在为柳玉茹讨一个公道,他要王荣把这个罪认下来,王荣认了罪,他挨了这二十鞭子,无论未来如何说,顾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荣的,二十鞭还了;为什么打王荣,王荣认了。 顾九思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为母亲,呵护顾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顾九思能够一直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当顾九思这样成长,当他如此剔透看明白这世间,用他的方式鲜血淋漓去对抗时,心疼令江柔无可抑制,她感到为人父母的羞愧,她没能护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过失。 她拉着顾九思的手,哭得声嘶力竭:“九思……够了……” “娘,”顾九思转头看着江柔,苍白的脸笑起来,似乎毫不在意道,“我无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个男子汉了,您别这样,旁人看了笑话。” 江柔无言,所有话堵在眼泪里,她只是抓着他,拼命摇头。 然而顾九思意志坚决,他抬起一只手拦住她,随后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骤然扬声:“十五鞭,王荣,道歉!” “十六鞭,王荣,说话!”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顾九思出声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几乎没有了力气,他摇摇欲坠,看着王荣:“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说着,他苦笑起来,“你的道歉,还不肯给我顾家吗?” 王荣不敢说话,他恐惧看着顾九思。 顾九思背上鲜血淋漓,鞭子沾染着血肉,他拖着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荣再也控制不住,他看着顾九思的样子,捂头大叫起来:“我道歉!我错了!少夫人对不起!我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住步子,他转过头,朝着柳玉茹,扬起笑容。 “他给你道歉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他的笑容真挚又清澈,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受,后来柳玉茹年迈,看过世界纷杂,回头来像,她才明白该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顾九思像一道光,在这黑压压的世界里,所有人带着面具张牙舞爪,只有他一个人,真实又固执,明亮又执着立在这个世间,看得人眼眶发红。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着眼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开口。 怎么会有,这样一定要分个是非,讨个公正,说一不二,说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给她讨个道歉的傻子。 顾九思笑了,他想说什么,然而在开口的时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旁边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将大夫找来!” 周烨也立刻道:“他这伤动不得,旁边有个医馆,我去拿担架。” …… 周边兵荒马乱,顾九思整个人脱力,就倒在柳玉茹怀里,他小声开口:“我厉不厉害?” 柳玉茹想哭,却又有些想笑,这次她没再用团扇敲他了,沙哑着声音道:“厉害,太厉害了。” 顾九思听着,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由着周烨帮着,柳玉茹和江柔折腾着将顾九思弄回了顾府。周烨有许多处理伤口的经验,等大夫接手时,好生夸赞了一番,便将顾九思送进去包扎了。 顾朗华这时也赶了回来,他进了府中,看到顾九思,又听下人将前因后果一说,顾朗华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这就去……” 江柔见周烨在,赶忙拉着顾朗华,小声道:“我们入里说。” 说着,就拖着顾朗华进了内间。 柳玉茹同周烨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系在顾九思身上,有些发愣,周烨见着这场景,迟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忧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体强健,好好养着,应无大碍。” 柳玉茹听到周烨开口,赶忙回神,她勉强笑道:“今日也是让周公子看笑话了。” “哪里,”周烨叹了口气,“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见着的。只是周某在东都人微言轻,不能为大公子多说什么。” “公子侠肝义胆,今日肯出面说这几句,顾家已是感激不尽了。”柳玉茹连忙开口,感激道,“若是没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断了一只腿才是。” “这二十鞭子可不比断腿轻松,”周烨脱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没……” 话没说完,周烨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妥,随后继续道:“不过我看大公子武艺高强,应当无事。” “谢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门,却是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将好好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这些都是小事。”周烨摆摆手,“大公子能康复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扰了。” 说着,周烨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离开了顾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烨,回了房间。顾九思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额头上全是汗,柳玉茹从旁边拧了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顾九思闭着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们挤一挤,行不行?” “好。”柳玉茹声音很轻,她搓揉了帕子,又开始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睁开眼,一只手垫在下巴下,趴着转头瞧她:“你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觉我特别帅?特别迷人?” 听到这话,看着顾九思颇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乱推他,只能道:“顾九思,你这张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啊?” “我这叫吹捧吗?”顾九思一脸正直,“这都是大实话,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 柳玉茹被他逗乐,低低笑了。 顾九思趴在床上,看着她笑,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听柳玉茹道:“另一只爪子。” 顾九思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不满道:“什么爪子爪子的,这叫手。” 柳玉茹低着头,细细给他擦着手指。顾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觉柳玉茹这样给他擦着手很舒服。 旁边下人看着两个人,便悄无声息下去,柳玉茹想了会儿,终于还是道:“以后别这样了。” “嗯?” 顾九思睁开眼,柳玉茹没敢抬头看她,小声道:“其实道歉不道歉这些事儿,我也不在意。以后得学着圆滑一些,别这么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误打误撞,直率反而让王善泉无措。但人不会总这么运气好,你这样不肯低头半分的性子,以后要吃亏的。” 顾九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给你和娘惹麻烦。” “我不是……” “开心吗?” 顾九思突然问,柳玉茹有些诧异,她抬头看着顾九思,眼里带了些茫然。顾九思脸贴在手上,歪着头看她:“看着王荣被吓到,给你道歉,心里有没有一些高兴?”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接着道:“以前陈寻小时候也和你这脾气像,被人欺负了屁都放不出来,我带着他把欺负他的人一个个揍了,他听到那些人给他道歉,高兴得哭了。” 说着,顾九思将手从柳玉茹手里抽出来,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委屈,但没事儿,既然成了我的人,我会罩着你。” 柳玉茹听着这样幼稚的话,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顾九思转头看她,颇为得意道:“我说让你别担心,就……你……你又哭什么呀?” 顾九思吓得赶紧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眼泪不要钱啊说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着柳玉茹眼泪啪嗒啪嗒掉,顾九思赶紧道:“我以后不这么莽撞了,我换个法子,我想想办法,别哭了,好不好?今天干翻了王家,这是一桩喜事儿,你别这么丧气,你要想,我折了王荣一只腿,而且今天我打了这二十鞭,王家怎么说都没道理,传到东都也不可能给我舅添麻烦,二十鞭换一条腿,咱们赚了啊!”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哭笑不得,顾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满不在意道:“别哭了,来,给爷笑一个。”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顾九思点点头:“这就对了,高兴点嘛,有我在,你有什么委屈的呢?你一直这么哭啊哭的,会让我觉得我这个当丈夫的很失败,你总不能让我学周幽王给你点个烽火台不是?” “我心里高兴的。”柳玉茹小声开口,“有人这样对我好,我心里高兴。” “那你还有什么好哭的?”顾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就是心疼。”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 陈寻和杨文昌是说不出这样话的,这一刻,他终于觉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么些许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头,慌乱道:“哦,没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没关系。你别担心,我休息两天,只要你放我去赌场,我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嗯,好。”柳玉茹吸着鼻子点头,顾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别这样啊。柳玉茹,你正常一点。你也别觉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没有我,你就嫁给叶世安了。叶家好啊,”顾九思说着,叹了口气,“叶家人里当官的多,虽然没什么大官,但是不站队不结党,天下再怎么乱,他们都能好好的。我们家啊,成也舅舅,败也舅舅,你嫁过来,我若再不对你好一些,你这日子也太惨了。” 说着,顾九思停下声音,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踌躇道:“柳玉茹,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以后顾家走到了什么抄家灭族的时候,你千万别犯傻。” 他看着她,认真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柳玉茹听着这话愣了,顾九思转头看向前方,声音平静:“我这人虽然是没谱一点,但我不坏。你本来就无辜,我是打从心底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够好好的。” 一辈子,平平稳稳,好好的。 第二十三章(一更) 顾九思说的话让柳玉茹愣了愣,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顾家人待久了,便明白顾家人说话做事儿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听着顾九思说休她, 她大约真是觉得这人想逼死他, 然而如今她却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顾九思是在为她打算,为她好。 顾九思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勘破这世上涂抹在真实外面的虚妄, 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说的话, 大多也是实话, 他休了她, 只要她有钱,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语, 那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甚至于有了足够的的钱,足够的权势, 她还能过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盘算,如果有一日顾家真的彻底倒了,如何给她谋划一条出路。其实以现在的信息来说, 他想得太早,怕是被今日的事吓着了。然而有了那一个梦,柳玉茹便清楚知道,这一天或许也会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会接下这份休书, 还是会留下来与顾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个梦里的哭喊声, 江柔的鲜血, 顾九思满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惶恐犹在, 她很喜欢顾家, 可是她自问自己是个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让她有些唾弃自己,顾九思瞧她不说话,赶紧道:“我瞎说的,不会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厉害了,你别担心。” “我就是被吓到了,”顾九思露出浮夸害怕的表情,眼里却有了几分认真:“我是真没见过我娘这么让着的时候,我心里害怕着呢,你别被我带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叹了口气,“你睡吧。” 说着,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准备了一下,便熄了灯,来到顾九思边上。 她躺到顾九思边上,在黑夜里拉上被子,睁着眼睛。 “其实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声后,就听柳玉茹道:“我们做最坏打算,如果真按你说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侧妃,你舅舅与梁王关系深厚,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侧过身,看着顾九思在黑暗里趴在手上,似乎是认真想着。 “我不知道。”顾九思想了许久,终于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现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错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你怎么总问我啊,”顾九思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赌钱斗蛐蛐,哪里管过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觉得你想得都对。”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被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瞧着柳玉茹带着期待的目光,他终于道:“好好好,那我随便说说,我说了你就随便听,千万别当真的啊。” “你说你说。” “接下来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没有亲戚关系了。其实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现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里的孩子送一个到宫里去,和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皇子的姐妹结亲,等梁王叛变,就作壁上观,看打得怎么样,谁赢站谁。” “所以你舅舅打算让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顾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识道:“那我舅舅岂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这话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赶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临到头又想起他背上有伤,于是手上方向一转,就去了他的头上,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数的。” “你摸什么头,摸狗呢?”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柳玉茹笑着没收手,笑眯眯道:“你毛发柔顺,手感很好啊。” 顾九思听着这话,哽了哽,头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声。他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不矜持,男人的头能乱摸的吗?”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经,顾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随便摸!” “啧,”柳玉茹反击道,“真小气。”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反应了半天,才缓过来,回头道:“我说你现在怎么伶牙俐齿的?” “哦,”柳玉茹平静道,“现在开始了解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顾九思一脸悲伤。 “怎么说?”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齿,而是铁齿铜牙,一口一口能给我撕碎了那种。” 柳玉茹被顾九思逗笑,她在被窝里咯咯笑着,两个少年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时是正事儿,有时就绕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上。 顾九思的人生经验比柳玉茹丰富得多,他说她没听过没见过的,说他街头斗鸡,赌坊赌大小,酒楼宴江湖豪杰,柳玉茹有时候听到离奇之处,睁大眼不肯相信的样子,能让顾九思笑老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困,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时分,顾九思迷糊着睁眼看了一眼,就瞧见柳玉茹侧着身,头靠在他肩上,像只猫儿似的,紧挨着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抬手撸了两把她的头发,心满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过来,顾九思听到她起了,打着哈欠道:“你将王先生请过来,这几日我就在房里上学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专门请来讲天下局势的先生,柳玉茹听顾九思的话,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如今来赶考科举怕是来不及,科举下一次考试是三年后,而三年后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动作已经这样大,顾家怕是等不到顾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最核心最重要的东西先学下来,柳玉茹心里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话,虽然玩笑着打了岔,顾九思心里却已经有了定论。 她应了声,让人去请了王先生,而后便要去找江柔和顾朗华。 顾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过头,看见公子趴在床上,夏花开在他身后圆窗之外,他忽地笑开,笑容似若春花绽开,带了天地绘笔描出的一抹好颜色。 “小娘子,做该做的,便莫要忧心了。”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轻浮不够轻浮,说庄重不够庄重的话,似是哪家公子立于陌上,随口开着的玩笑。 柳玉茹读出这份风流,红了红脸,小声啐了一口“浪荡!”,便转身领着人出去了。 顾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着床板笑出声。 柳玉茹走出长廊,心跳才缓了些。她过往遇见过的男人,大多是叶世安那样的,恭敬有礼,说话时候,规规矩矩站在帘子外面,便怕哪句话逾越了规矩。第一次见顾九思这样狂浪的人,她觉得新奇又无奈。 最重要的是顾九思脾气放肆便算了,还生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无论男女,骨子里都爱着美丽的事物,且不说顾九思骨子里其实是块璞玉,哪怕真是个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评价。 至少外在金玉,这真是整个扬州城都不敢否认的。 柳玉茹缓了缓,等心里冷静下来,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顾朗华已经起了,两人正忧心忡忡说着什么。 柳玉茹进去后,给两人行了礼,顾朗华漫不经心应了,随口道:“九思怎么样了?” “郎君还在休养,大夫说,再过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里伤了元气,这怕是要调养一阵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听着,心里又有些难受,她安慰着大家和自己,随后道,“过一会儿,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还在睡着吧?” “郎君醒来后,便让人请王先生过去了。” 柳玉茹实话实说,江柔和顾朗华微微一愣,江柔先反应过来,慢慢点着头,敷衍着道:“好,他想多学点,也是好事儿吧。” 顾朗华点点头,却是叹了口气。 “以往总打着他读书,”顾朗华苦笑,“如今他真读书了,倒高兴不起来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中的绿汤,有些恍惚道,“我唯愿他一辈子不长大,可哪儿有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 说着,江柔苦笑道:“愿意上进,也是好事。总不能事事总让玉茹一个人操心,毕竟是当丈夫的人了。” “哪里会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来,“如今我与郎君都还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顾着,九思现在主意大着,思路清晰敏捷,儿媳还是听着他做事儿。” “玉茹妄自菲薄了,”说起这些,江柔面上终于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机敏。若我们想着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来了咱们家,咱们再做姿态,也显得不够真诚。玉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儿想得周道谨慎,可比我们机敏多了。” 柳玉茹听着,连忙自谦,不敢应下这份称赞。 三人说了一会儿后,吃了早点,便一起去房中看顾九思。 顾九思正在上课,柳玉茹站在门前,便听顾九思不断询问着王先生的问题。 他似乎是将整个朝廷上的官员名字职位都一一记了下来,反复盘问着王先生更多细节。有些时候王先生也答不上来,顾九思便接着下一个问题。 三人在门口听着顾九思听课,等到了时候,王先生才从里面出来,见到顾朗华一行人站在门口,王先生有些尴尬,似乎是让人看到了短处,忙同三人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进屋后,顾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着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还不够多,你按着我说的,将十三州地方官员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给我打听一遍,送来给我。”说着,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诧异道:“爹?” “公公婆婆来看看你。”柳玉茹赶紧为他解惑,然而顾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娘来就算了,爹你来做什么?你看完我,我背上的伤也不会好,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咱们家都快完蛋了,你个糟老头子快去做点有用的事儿……” “郎君!”柳玉茹看着顾朗华铁青的脸色,忙扑了过去,小声道,“住嘴吧!” 第二十四章(二更) 顾九思莫名其妙看柳玉茹一样, 江柔拉了拉顾朗华的袖子,顾朗华冷哼了一声,摔了袖子, 和江柔一起坐到顾九思边上, 僵着声音问:“可好些了?” 说完,不等顾九思说话,顾朗华就道:“看你骂得动人, 想必好得多了。” “行了行了, ”顾九思不耐烦道, “有话就说, 别拐弯抹角的。” “你这个逆子……” “老爷, 不是说好好说话吗?”江柔嗔怪,顾朗华僵住了动作, 这才坐下来,干脆一句话不说, 扭头看着窗外,不搭理顾九思了。 顾朗华不搭理顾九思,顾九思嗤笑, 扭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窗外。 不理就不理,谁怂谁是孙子。 柳玉茹瞧着这阵势,有些想笑,却又要板着脸。江柔轻咳了一声, 柔声道:“九思好些了, 我和你父亲也放心许多。昨天的事儿, 我夜里和你父亲商量过, 觉得后续处理, 应该同你和玉茹一起来。毕竟你们也成了婚,不是孩子了,我们也不能凡事儿都大包大揽,总要带着你们学着些。” 顾九思听了这话,垂了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江柔抿了口茶,接着道:“昨个儿我和你父亲商量了,如今王善泉做这事儿,明摆着是冲着你舅舅来的。我们暂时不能确定背后的人是谁,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顾家还留在扬州,怕都有些风险。王善泉是节度使,咱们商家不与官斗。” “嗯。”顾九思应声道,“母亲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顾朗华突然出声。 柳玉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顾朗华听到这笑声,有些尴尬,柳玉茹也有些尴尬,忙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柔轻咳了一声,接着道:“我们在扬州产业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现实,去新的地方,也要有个适应,所以我和你父亲就想着,我们会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里,哪里合适一些。到时候我们就先在那边开几个店,然后逐渐将重心转过去。在扬州的产业,土地庄园,我们也会慢慢变卖,但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人发现,不然王善泉会做些什么,咱们不好预料。” 柳玉茹听着江柔的话,想了想道:“那,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来去哪里呢?” “快则一两月,慢则半年。”江柔皱着眉,“我已经派人去京中寻我哥哥打听消息。如今他没有给我们消息准备,可见形势算不上严峻,我们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过日子吧。” 柳玉茹没说话,她揣摩着,若是皇帝决心除掉梁王为新皇铺路,他已经病重,那梁王谋反就是这些时候的事。如果照着那梦境,江尚书逃不开,不仅逃不开,或许还牵扯颇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给顾家通风报信。那么这样漫长的一个试探时间,或许正是最后顾家没能逃出扬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着如何开口,许久后,她终于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为何如此决定?” “咱们重新择地安家,如今就看重三个方面,一来要易于经商,这样我们商家才能立足。二来要上下安稳,我们能好好生活。三来要交通便利,这样我们过去,才不会太过麻烦。就这三点来看,首先幽州位居边境,与北梁交易频繁,幽州向来崇尚经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们过去,有诸多商机。” 江柔和顾朗华点着头,顾朗华应声道:“的确也是如此,只是……它位于边境,战乱频繁,是不是不太安稳?” “这个公公不必担心,我们不去最前线的城池,”柳玉茹平和道,“我专门查过,幽州虽然多战,但是大荣强盛,这些年来多是北梁骚扰,幽州有长城阻拦北梁,大荣建国以来,长城之内未有一战,所以幽州长城之外的确多战,但长城之内却十分安稳。” “而且,我们如今忧虑的,其实是舅舅若是出事之事。儿媳揣测着,若是舅舅出事,那绝大可能,便是梁王出了事。” “慎言!”顾朗华忙出声,江柔却是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话说出了口,出了这门,便是烂在了肚子里。” “玉茹都敢说,你个老头子怕什么?”顾九思趴在床上开口,顾朗华怒道:“逆子闭嘴!” 顾九思嗤笑,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继续说。” “梁王出事,天下或大或小,都要有动荡,幽州兵强马壮,又有盐税免贡之权,可作一国。纵使天下真的乱了,先乱的,也必是扬州这样的兵弱且富之地,而幽州,怕是外乱内稳,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着,慢慢道,“若是说兵强马壮,有盐税免贡特权的地方,十三州中除却幽州,还有其他选择,为何是幽州?” “这就是第三点,”柳玉茹平静道,“我们此番要离开扬州,不可大张旗鼓,否则王善泉绝不会让我们走。我们要将大笔资产短时间移过去,幽州交通最为便利。” “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与我们隔着两州,怎么会便利?” “幽州沿海。”这时候,顾九思突然点名出来,江柔和顾朗华恍然大悟。 他们竟是忘了! 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凡是大批货物,都是走水运。水运比起陆运,载重多,成本小,时间快。 幽州虽然和他们隔着青州与永州,可是他们可以从水路入海,然后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后,就不必担心王善泉等人,再转陆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陆路,每一个州都要递交一次入关行文,然而海运的话,除了必须停靠的几个码头之外,几乎没有官府所在,而码头主要管事,其实也是漕帮在管,官府势力极弱,这样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顾家举家搬迁到幽州。 “玉茹真是太聪慧了。” 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时日,玉茹必将有一番作为。”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一个女子,她轻咳了一声,随后道:“只是随意想想,到底行不行,还是要婆婆和公公才能做决定。” “行。”顾朗华立刻道,“你这法子可行。我在漕帮有几个朋友,这些时日我们就想办法将地都卖了,然后将分散兑换黄金白银,加上古董字画,走水路运送出去。我再派人在那边开店,买一条船,早早做好准备,如果出事,咱们就直接离开扬州!” “那为何……不直接离开扬州?”柳玉茹斟酌着道,“不瞒大家,其实早在之前,我便做过一个梦,这梦里不大吉利,就是王荣找了顾家麻烦,顾家……” 柳玉茹没说完,她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想着,能早走,就还是尽量早些走的。家产可以让下人帮着变卖,我们先走比较好。” “玉茹,这出扬州,并不是你想着这么容易。” 江柔听柳玉茹的话,耐心解释着道:“我们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只要离开百里之外,必须要靠着扬州官府给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要写明从哪里出发,到哪里,做什么。” “顾家是扬州大户,每年扬州税赋,我们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紧。平日我若出行,老爷就得在扬州,老爷若出行,我和九思就得在扬州,从无举家出行的情况。若是我们举家一起申请路引,还要去幽州,怕是路引没到,兵马就先到了,随意寻一个理由给你,将你拖一拖,你也没有办法。若是不拿着路引,走出扬州一百里,你哪个城都进不去。” 柳玉茹愣了愣,她从未出过扬州,这才头一次想起路引的事情,柳玉茹不由得道:“那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先办一个假的身份文牒。”顾朗华开口,思索着道,“我私下买通人,先给我们弄四个身份文牒,再拿着这个文牒去官府开路引,然后我们买下船来,坐船去幽州,只在停靠补给的码头看一下就行了。码头上多是漕帮的地方,管得不算严格,应当无事。” “那又需要多久?” 柳玉茹焦急道,顾朗华想想:“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 “这中间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只是一个梦,切勿为此太过伤神。有警惕是好的,但是若是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便得不偿失了。” “夫人说得对,”顾朗华说着,起身道:“我这就去办,尽量快些。” “老爷,”江柔叫住顾朗华,顾朗华回头,江柔笑道,“路上切莫着急,慢行。” “知道了。”顾朗华笑道,有些无奈道,“我多大人了还操这个心。” 顾朗华说完,摆摆手便走了出去。 等顾朗华出去后,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来查账如何?” “还有三家铺子的账没查完,”柳玉茹恭敬道,“我再过五日可给婆婆一个结果。” “辛苦你了。”江柔点了点头,安抚道,“熬过最初这阵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听着却是笑了,“婆婆教我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柔舒了口气:“你看得明白就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柔嘱咐了顾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头,轻轻推了推顾九思道:“你怎么对你爹这样?” “这老头子坏的很。”顾九思轻嗤,“我和他的事儿你别管了。”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人了?怎么还个孩子似的。” “你怎么不问我爹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顾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听了不听了,我要睡觉了。” “别睡,”柳玉茹拉他,“听我几句劝,别总和你爹闹。” “哎呀你别管了。”顾九思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不听,不想听。” 柳玉茹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走出去,让人将账本都搬了过来,然后就坐在了顾九思边上,顾九思睡觉,她便开始算账。 她对数字有种超常的敏锐,看过了十几家铺子的账本,她已经不需要算盘都能心算清楚,于是她也不打扰顾九思,低头默默对账。 顾九思在她翻页声中睡过去,午后阳光催人入眠,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声在外面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起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见顾九思睡得正酣。 她不自觉就笑了,觉得这人过得也太自在了些。可看见他趴着的姿势,她又才意识到,这人背着一身伤痕睡着。 她静静瞧着他的睡颜,许久后,摇了摇头,笑着低下头去,觉得顾九思真是个孩子。 顾九思一觉睡到下午,他睁开眼,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瞧见便笑了,顾九思这才发现柳玉茹也在,他有些尴尬道:“笑什么,你趴着睡也一样。” “醒了?饿了么?” “还好吧,”顾九思打了个哈欠,在床上像青蛙一样活动着手脚,柳玉茹站起身来,坐到他边上,给他捏着手臂道,“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做过来。” 顾九思张口就开始点菜,在生活上,他从不委屈自己。 柳玉茹听着,吩咐了人去做饭,给他捏了手脚,又按着他的要求,找了本游记给他。 顾九思向来不爱看那些正儿八经的书,就对一些打来打去的故事和地图游记感兴趣。他闲着没事翻看着游记,同时偷偷瞧着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看账,顾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开始拨弄算盘。顾九思就听见算盘打得啪嗒啪嗒,他时不时偷瞄一眼,柳玉茹察觉了,不免好笑,回头瞧他:“你瞧我做什么?” “我说,”顾九思放下书,有些疑惑道,“一直看账本,不累吗?” 柳玉茹愣了愣,过了片刻后,她笑起来:“一直看游记,不累吗?” “我是放松。” “我是喜欢。” 柳玉茹努力拉伸了一下自己,让僵硬的肩颈舒服一些,随后她拿着算盘,摇了摇道:“我喜欢数银子的感觉。看银子多了少了对不对,我就觉得开心。” “我啊,就想看着账面上的银子涨涨涨。我同你说,上次我出去,掌柜叫了我一声柳老板,我高兴坏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顾九思有些奇怪,柳玉茹认真想了想:“大概,这是属于自己的称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顾少夫人是顾家给的,只有柳老板,代表着她自己的努力,纵然这努力里有几分别人的帮助,可归根到底,始终是她去做的。 柳玉茹本以为顾九思不明白,却不想顾九思点了点头,认可道:“说得对,就像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声顾大侠。” “那好,”柳玉茹点头道,“要不这样,以后你把顾家给我,我赚钱,每个月给你固定一部分钱,你去闯荡江湖,怎么样?” “好,”顾九思点点头,“到时候我行侠仗义,做了好事就写下‘柳玉茹之夫’几个字,保证你名声大噪,到时候大家都去你店里买东西。” “胡说八道!”柳玉茹不高兴道,“你该写上我店铺的名字才对!” 这话让顾九思大笑起来:“好好好,写你的店铺的名字,到时候,咱们一起名扬海内好不好,柳老板?” 柳玉茹和他胡扯,两人扯完了,吃过饭,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柳玉茹算账,顾九思看书。 蜡烛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终于看完了最后的账,这时候顾九思也好了许多,能下床随便走走。 顾朗华每日忙于在外面处理家当,江柔则是买了许多书生,将顾家与王家的事儿写成了一场“化干戈为玉帛”的故事,到处流传。故事中顾家大度明理,王家嚣张跋扈,顾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许多看客,纷纷称赞赤子之心。这出戏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扬州城内的人却都知道是在说什么。没多久,王善泉便让人到处抓唱戏的人。 得了消息时,顾朗华还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道:“淮南境内,这戏就不唱了,去东都唱吧。” 而顾九思由柳玉茹扶着在院子里逛圈,顾九思小声道:“我娘生气了,王善泉要倒霉。” 柳玉茹抬头瞧他,瞪了一眼:“好好走路。” 两人正走着,就看管家从外面走来,同顾朗华和江柔恭敬道:“老爷,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带了消息来,说他的仆人在三德赌场惹了些麻烦,不知老爷夫人是否认识赌场的人,能不能去帮个忙?” “周公子?”顾朗华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说是周烨周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个忙必须要帮。 无论是周烨之前的帮忙,还是周烨本身的身份,这忙都要帮。 只是三德赌场这种地方,顾家一向也没什么交集…… 顾朗华和江柔正为难着,就听顾九思从外面走来,激动道:“我去,三德赌场我熟!我去帮周公子!” 众人:“……” 第一次发现了顾九思赌钱的作用。 “你去什么去,去了你还回得来吗?”顾朗华不高兴出声,最后想了想,却发现除了这个儿子,好像真没什么能去三德赌场的人。最后只能摆了摆手道:“去去去,少拿点钱,别乱赌了。” 得了这话,顾九思兴高采烈让木南去备马,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前一刻还要柳玉茹扶着走路的病秧子模样。 他这样子所有人都有些发怵,顾朗华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发蒙,让她去赌场?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青楼都去过了,去个赌场算什么? 于是她笑了笑,柔声道:“那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顾九思一听这话,忙道,“我是去办正事,大家放心,我绝不会在那里赌钱。” 顾朗华:“把银子全放玉茹身上!” 顾九思:“……” 对于这个结果,顾九思表示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带着柳玉茹去了。 刚下马车,顾九思先掀了帘子走进去,而柳玉茹跟在后面,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道:“顾公子买大买小?!” 竟是还没到赌桌边上,旁人就知道他脾气,直接就开始下注了! 顾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帘子一掀,站在顾九思身后,朗声道:“大也不买,小也不买,今日顾公子不赌。” 全场静默了,大家看着柳玉茹,青楼赌坊总是连在一起,于是今日有诸多人,都是当日目睹过柳玉茹提到上青楼的青年,其中就包括了顾九思的好友陈寻、杨文昌。 陈寻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出声:“刀呢?” 他这一声询问在一片安静中显得特别嘹亮,顾九思走到他面前,抬头推了他的头一把,直接道:“刀个鬼的刀,我来找人,”说着,顾九思形容了一下周烨的长相,“见过一个长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头的男人吗?” “哦,见过啊。”杨文昌立刻接口,“就半个时辰前,还在边上赌桌面前,我听说是他兄弟欠了钱不肯还,现在去后院了。” 三德赌坊的后院,就是专门来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顾九思皱了皱眉,他应了一声,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动作,抬手从袖子里捻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杨文昌面前,小声道:“买小。” 说完他直起身来,转身朝着后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离跟在身后,杨文昌和陈寻见着,杨文昌感慨摇头:“可怕,太可怕了。” 陈寻点头,认同道:“还好没有姑娘看得上我。” 杨文昌抬眼瞧他:“这事儿也能拿出来庆贺?” 然而想了想,杨文昌道:“似乎也的确值得庆贺一下。” 说着,杨文昌将顾九思放的银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扬声道:“大!”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到了后院,刚到门口,就被两个壮汉拦住了去路,两个壮汉看见顾九思,有些为难道:“九爷,您知道三德的规矩,这个后院……” “我懂。”顾九思果断道,“叫老乌鸦过来,他们今天带走那人是我朋友,这事儿我来管摊子,按着规矩来。” 两人犹豫了片刻,随后就有一个老者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九爷!好久不见了!” 顾九思转头朝着柳玉茹扬了扬下巴:“赏。”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拼命挤着眼:“愣什么愣,赏啊!” 柳玉茹反应过来了,她忙给了老者一两银子,老者高兴收下,笑着道:“这位是夫人吧?” “嗯,”顾九思懒洋洋出了声,随后道,“你们今天似乎留了个人?” “九爷消息灵通,”老者笑道,“可是为此而来?” “对,”顾九思扇子一抬,“带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规矩,我晓得,不会乱来。” 老者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随后道:“那九爷同我来。” 顾九思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跟着老乌鸦往前,柳玉茹跟在后面,她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又新奇又害怕,目光偷偷瞟来瞟去,顾九思瞧见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瞧什么瞧。” 说着,他转头同老乌鸦道:“这女人没眼界,你别笑话。” 柳玉茹:“……” 老乌鸦赶忙道:“少夫人第一次来,都是这样。能陪着您过来,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杰,十分开明了。前些时日九爷不来,我们上下都担心着是少夫人不让您来呢。” “她敢不让我来吗?”顾九思瞧着柳玉茹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觉得有些高兴,而且为了自己的颜面,便继续吹着牛道,“我要赌她还能管得着我?我在我们家向来说一不二,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也是瞧她乖巧,这才带过来。” 说着,一行人走到门口,顾九思朝着守门的人扬了扬下巴,同柳玉茹道:“赏。” 柳玉茹保持微笑。 她将银子递给守门人,两人进了房里,便看到房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人,周烨坐在赌桌面前,额头上带着冷汗,旁边一个少年被压着跪在地上,嘴里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恼怒。 顾九思见着这场景也没说话,从容落座在旁边,同柳玉茹道:“给我拧块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她走到边上,拧了帕子,坐到顾九思身边,给他擦着手。 顾九思心里暗喜不已,觉得这么使唤柳玉茹高兴极了,柳玉茹看着他的笑,她靠近了顾九思,用平静且温柔的声音,小声道:“你等着。” 听到这话,顾九思一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轻咳道:“可以了,可以了。”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周烨道:“周兄,我来得迟了,见谅。” 第二十五章(一更) 周烨听着这话,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顾公子能来,在下已是感激,哪里还有晚不晚的?” 顾九思笑了笑, 直接道:“周兄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不必客气。”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男人看向去不过三十出头, 个头瘦小, 似是有些畸形, 一只眼用黑布遮掩着, 让人瞧着便觉得有些阴冷。 顾九思瞧着对方, 却是道:“竟然是惊动了杨老板,看来这次事儿不小啊。”说着, 顾九思往前探了探,似乎是同对方十分熟悉一般道, “杨老板,是我这哥们儿在赌场里输太多了?” “是呢,”杨老板笑起来, 面上露出几分古怪,“这次这位范小公子,输得可不是小数目,九爷确定要管?” 顾九思转头看向周烨,周烨僵着声, 小声又迅速道:“那是与我一同出来的公子, 身份尊贵, 绝不能有失。今日我们要离开扬州, 他想要见识见识扬州风情, 自个儿大清早来了赌场,然后这里的人带着他赌什么……跳马,他以为这只是普通下注,谁曾想……” 听到‘跳马’,顾九思顿时变了脸色,柳玉茹有些好奇,小声道:“什么是跳马?” “就是赌大小,”杨老板笑起来,解释道,“二两银子开局。” “二两银子?”柳玉茹睁了眼,有些莫名,“二两银子,就算是赌一夜也赌不上多少钱……吧?” 至少不该是让周烨坐在这里的数目。 “开局二两银子,”顾九思神色严肃,张合着手中折扇,解释道,“但是,每过二局,就要加钱。第一局二两,第二局四两,第三局十六两,第四局十六个十六两,第五局二百五十六个二百五十六两,以此类推……每一局新开,便叫一马,因此叫跳马。” 听到这话,柳玉茹瞬间明白过来,她下意识就道:“小公子赌了多少局?!” “六局。” 杨老板笑眯眯道:“在下是个厚道人,零头钱便不算了,四十二亿两白银,九爷,”对方道,“您要帮着周公子垫付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四十二亿白银,便就是一国几十年税收都没有这么多! 顾九思张合着小扇,斟酌着道:“杨老板,您这就是玩笑话了,这个数额,普通人哪里会给?您这样赌,就不怕官府怪罪吗?” “顾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压我,”杨老板淡道,“在下做的是明码标价的实诚生意,赌钱这事儿,愿赌服输,便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的道理。这位范小公子一时凑不上钱,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条打上,先付三千万两,余下的,这一辈子慢慢还也无妨。” 众人对视了一眼,四十二亿是绝对没有的,可就算三千万也是勉强,怕是把周烨的家底掏空了,也没有这个数额。 周烨有些愤怒,他怒道:“你这是骗他年纪小……” “年纪小就能欠债不还了?” 杨老板淡淡抬眼:“年纪小就能为所欲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是你们教得不好,没有让我们赌坊来给他让路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今个儿他若不给钱走出了我们三德赌坊的门,日后个个学着他,我们的生意怎么做?” 说着,杨老板抬手将飞刀甩到了那少年脚边:“要么卸了四肢,要么欠债还钱,总得给杨某一个说法。” 这话出来,整个气氛都僵了。杨老板身后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头一次见到这种阵势,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看上去不要太过丢人,她在心里反复默念告诉自己:“没事,别怕,他们不会怎样……” 但是刀光不知道怎么,总落进她眼里,她心跳不自主快了许多。 而周烨比她更紧张,他捏着拳头,全身肌肉绷紧,似是随时都要动手。 杨老板眯起眼,周烨的手下意识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着这一切,便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一只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手上,顾九思歪在椅子上,声音懒散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这么严肃做什么?你们瞧,都把我这小娘子吓成什么样了。” 说着,顾九思抬眼,带了几分责怪看向杨老板道:“杨老板,女人胆子小,你别这么吓唬她。” 大伙儿没说话,众人都是蓄势待发,可唯独就是顾九思一个人,还是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似是觉得柳玉茹的手十分好玩似的,细细拨弄着她的手指。 杨老板盯着他,目光似是不善,他却是瞧都没瞧一样,仿佛是完全没看到一般。大家一时半伙都捉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对四十二亿白银没什么概念,还是说真的胸有成竹,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压力。 柳玉茹被他握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舒开了,她垂着眼眸,静静等着对方回话,过了好久后,杨老板突然笑了。 “那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钱,您帮他还?” “还啊。” 顾九思直接道:“愿赌服输,欠钱就还,江湖规矩哪里这么容易废的。” “顾公子!”周烨急了,他忙道,“在下……” “没事儿,”顾九思推开周烨,往前探了探身子,却是道:“只是在下赌性来了,还钱之前,也想同杨老板赌上一把。” 杨老板冷着脸,没有说话,顾九思手搭在桌上,倾着身子往前道:“听说杨老板能听声辨骰,九思不才,还请杨老板与我,再赌一次跳马。” 杨老板盯着顾九思,过了许久后,他却是笑了:“顾大公子年轻气盛,为了朋友,总会做些糊涂事儿。虽然顾家家财万贯,可杨某觉得,还了四十二亿白银,顾家再赌一次跳马,恐怕不大可能。” “杨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顾九思直接道,“跳马这规则,只要开赌,就没有回头路,赌的哪里是钱?赌得就是全部家当,还有命。您觉得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万,于是四十二亿变三千,那您看一看,我顾九思值多少,能同您赌多少局?” 听着这话,杨老板眯起眼。 顾九思笑着伸手:“杨老板,就这一早上,您若赌赢了,至此之后,淮南再无二人能与您匹敌,从此您便是富可敌国一生荣华。” “若是输了……”杨老板小声道,“那就是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不一定啊,”顾九思提醒道,“您还有四亿白银没收回来呢。” 杨老板听着这话,却是笑了:“杨某虚长大公子几岁,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比大公子见过的多太多,杨某倒是敢赌,只是少夫人,”杨老板将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您确定,真的要大公子赌吗?”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静静瞧着她,那一眼沉稳又安静,没有半分颤抖。 柳玉茹觉得自己是疯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顾九思这么瞧着,她竟就诡异觉得。 他能行的。 他一定有什么法子。 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于是她荒唐出声,那声音还带了颤音道:“赌!” 第二十六章(二更) 这一声“赌”到让所有人有些意外, 杨老板皱起眉头道:“少夫人,您确定?” “确定,”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道, “夫君说要赌, 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柳玉茹这话,让旁边的周烨竟也莫名放心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 开口道:“把我也算上。” 顾九思转头看他, 周烨认真道:“若是顾兄输了, 我周某倾家荡产, 也要陪您把债还上。” 这话让顾九思笑了,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 在下有着分寸呢。” 说着,顾九思看向杨老板:“杨老板, 三德赌场开门是客,您说过,规矩就是规矩, 如今我要和您赌马,您要是不赌,烦请给我找个庄家,我要同删的赌场赌。” 顾九思这一番话说得不带半分心虚,杨老板沉吟着, 不敢应声。 赌场的规矩就是客人要赌, 那就得赌下去, 见好就收, 以后三德赌场的名声就毁了。 旁边人都有些心虚, 老乌鸦小心翼翼道:“老板……” “怎么,”顾九思笑起来,“杨老板纵横赌场这么多年,还怕我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应战,就没法做人了。 杨老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抬手道:“请。” 说着,杨老板便领着顾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到了赌场里,所有人见顾九思和杨老板一起走出来,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顾九思要和杨老板赌跳马。” “跳马?疯了吧!那不都是骗外地人的玩意儿,哪个扬州城的人会赌这个的?” “顾九思他爹这次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杨文昌和陈寻还在赌着,听着顾九思的名字,两人顿时变了脸色,陈寻和杨文昌跟着过去,便看见顾九思带着周烨施施然落座,杨文昌挤过去,着急道:“九思,他们说你要赌跳马?” “对啊。”顾九思随口出声,陈寻着急道,“你疯啦?!这一输你会被你爹打死的!” “无妨,”顾九思摆了摆手道,“我心里有谱。平时我闹着玩呢,这次我认真赌。” “你……” “九爷,先签了契约。” 老乌鸦端着一份写明了赌马规则的契约上来,柳玉茹先审过,才交给顾九思,顾九思匆匆扫了一眼,大笔一挥,龙飞凤舞落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字丑得扎眼,柳玉茹忍不住眼皮一跳,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得请个书法师父。 赌马这事儿不常见,听到顾九思和杨老板开局,整个赌场的人都兴奋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顾九思签完字,旁边人给顾九思和杨老板递了热毛巾,两人擦过手,杨老板道:“按着规矩,您来挑战,本该是我们赌场来定赌什么,但是顾大公子年少,算得上杨某的晚辈,所以杨某愿意让顾大公子一步,大公子来定吧。” “无妨。”顾九思摆摆手,“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杨老板看着顾九思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大公子还是谨慎些好。” 听到这话,顾九思似是有些无奈:“您让谨慎,那就谨慎吧。赌大小如何?” 杨老板抬了抬手,旁边人拿了骰子来,顾九思突然道:“停一下。”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到了骰子边上,他抬手掂了掂骰子的重量,随后笑道:“没问题。”,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杨老板面不改色:“大公子多虑了,在下不会做这样旁门左道的事儿。” “赌得大了,”顾九思笑道,“自然要谨慎些。既然三德赌场如此讲信誉,这样吧。” 说着,顾九思指了旁边的柳玉茹道:“你去摇。” 柳玉茹愣了愣,杨老板皱起眉头,顾九思微笑道:“内子是扬州名门闺秀,从未接触过这些,杨老板放心的吧?” 杨老板沉默,但比起这赌场里的熟手,柳玉茹的身份,似乎的确更加干净些。 柳玉茹没有出声,她也没退缩,大方起身,站在了赌桌边上,顾九思看着杨老板道:“杨老板,今日咱们先定个规矩,七局为止,中间不可弃赛,若你弃赛,那您不但要将这小公子的账一笔勾销,还要倒贴五万白银给他们赔礼道歉。若我弃赛,便算是彻底认输,明日你可派人上顾家清点财产,若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就看最后各自输赢多少,如何?” “九思!” 陈寻听着着急,顾九思抬手止住他的话。 杨老板面色不动,只是抬手道:“请。” 而后所有人瞧向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筛盅,她看上去力道有些小,顾九思便给她做示范,摇着手道:“这样甩,用力点!手没力气全身一起甩!大力一点让骰子动起来!” 柳玉茹听着这话,一瞬间什么紧张担忧都没了,她翻了个白眼,举着筛盅,又稳又狠的摇起来。 她一摇骰子,杨老板就闭上了眼,顾九思耳朵动了动,他转过头,同旁边人小声吩咐:“给我端盘蜜瓜上来。” 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关注在他和杨老板身上,柳玉茹听得咬牙,简直想揪着他的耳朵吼他。 你清醒一点啊! 你赌着全家的家当啊! 你输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摇个不停,想等着顾九思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听骰子,谁知道顾九思回头是回头了,但却是认认真真等着蜜瓜,于是柳玉茹一直摇,感觉手上肌肉酸得不行,顾九思的蜜瓜端上来了,他吃了口瓜,忍不住道:“你还没摇够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她“哐”一下,终于落下了筛盅。 她觉得好累,好疲惫。 顾九思将蜜瓜的籽吐进盘子,抬手就将玉牌丢到了小上,杨老板慢慢睁开眼睛,抬手将玉牌放到大上。 “开。” 旁边人催促出声,柳玉茹揭开盖子。 三颗骰子,按着规则,10以下是小,10以上是大。 三、三、五。 十一点。 柳玉茹面色惨白,周烨面色也不太好,杨老板舒了口气,笑起来道:“看来是杨某胜了。” 顾九思吃着瓜,似乎也有些诧异,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杨老板是棋高一着。来,继续。” 第二轮,顾九思神色认真,似乎是认真开始听了,柳玉茹放心了许多。 这次必然要成功了。 柳玉茹和周烨都信心满满的想着。 等到押注开盖,杨老板露出笑容:“看来,又是杨某赢了。” 顾九思脸上露出了几分担忧:“没想到杨老板这样厉害,顾某真是后悔啊……” 杨老板心里对顾九思的戒备彻底放下去,他一时觉得,顾九思真是个草包,怕是一时被江湖仗义冲昏了头,就来做了这个赌。 他放松下来,后面三局都赢得异常轻松。 顾九思每次都能精准压在输的那个点上,开大押小,开小押大。 杨老板赢得一路顺畅,心情都好上许多,叫了杯茶来,同对面撑着下巴,愁眉苦脸的顾九思道:“顾大公子不如早点认输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顾家全抵上也还不起了。” “横竖都到这步了,”顾九思叹了口气,“总得赌下去,大不了我就在这儿还一辈子债,以后杨老板还要多多照顾啊。” 杨老板嘲讽笑了笑,抬手让柳玉茹开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开了。 第六局开了,一输就是四十二亿,顾家就是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顾九思卖什么药,但是这么一直输,一直输,她真的输不起,她太害怕了。 她抬眼看向顾九思,颤了颤唇,然而在开口之前,顾九思却是抬起手指,搭在了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这一刻他神色异常镇定冷静,带了一种让人信服的自信。只是匆匆一瞬,他就变成了愁苦的样子,询问道:“玉茹可是摇不动筛子了?坚持一下,就最后两局了。” 杨老板一直盯着顾九思,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杨老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举起筛盅,而这时旁边的周烨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就要说话,却别顾九思一把按住,顾九思靠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莫慌,我有法子,等一会儿我离开后,你就伪装出好像是知道了什么所以很镇定,但又要遮掩的样子。不要慌乱。” 说着,顾九思便直起身,开始认真听着柳玉茹的筛子。他仔细听着,等柳玉茹落下筛盅之后,他抬起眼,看向杨老板,笑道:“杨老板,请。” 杨老板没说话,他紧紧盯着顾九思。 不对劲。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他多疑又敏感,他凭借着自己的直觉,无数次躲过生死大劫。 连着赢到现在,他有些飘然,可是在这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顾九思前些时间,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他却是完全懂得发生了什么。一个能如此灵巧化解危机的公子,怎么会是一个草包? 如果他不是草包,他怎么会因为江湖义气随便来赌这么大的赌? 他来赌,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检查过筛子,还让摇色子的人变成他的人,现在已经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 他竟然都没赢过一次! 杨老板猛地变了脸色。 顾九思的赌技他是清楚的,这个公子哥儿就算不能一直赢,但也绝不会连着五把,一次都没赢过!除非是,他连着五把,都清楚知道该怎么赢,故意输的! 杨老板呼吸有些急了。 如果顾九思是完全有实力赢,那他为什么输?为的就是留住他,不让他提前离席。为的就是麻痹他,让他就这样飘飘然下去。 直到第七局。 第六局已经赌到四十二亿白银,第七局那就完全是在赌他杨龙思所有的身家,赌他的命! 如果他止步于第六局,那他就是不要周烨的账,再损失五万两。可若是赌到第七局……赌到第七局…… 杨老板额头冒着冷汗。 他脑子里疯狂计算着。 顾九思到底是真的输,还是装的? 为什么柳玉茹会在打算放弃之后被九思一个动作劝服,他们有什么协议? 为什么周烨会在崩溃后突然镇定,顾九思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顾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计,还是真的……真的给他下了套?! 杨龙思一言不发,额头上流下冷汗,顾九思瞧着他,故作忧愁的表情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一开始他真的以为顾九思很慌乱,可是此刻却觉得他这份慌乱虚伪做作,完全不像是真的。 至少他还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着一面催促他道:“杨老板,押注啊。” “你,”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稳,“你先来。” “哦?”顾九思笑起来,“你确定,让我先来?” 杨龙思急切点头:“你先来。” 顾九思靠在椅子上,随意将玉牌扔出去,落到大上。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开了盖子。 小。 还是小。 他连输六把了! 杨龙思呼吸有些不畅。顾九思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道:“又输了,来来来,第七局。” “等一下!” 杨龙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朝他看过去,老乌鸦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九思抬眼看着杨龙思:“杨老板,怎么了?” 若是赢了,是顾家所有家当。 若是输了……那就是……那就是倾家荡产! 而他会输吗? 顾九思能连着输六把,六把准确无误压在输上,那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赢故意输! 他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展露,他就是在引诱他,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第七局,然后一把翻身,让他杨龙思倾家荡产! 此刻认输,只是五万的事。 若是第七局之后输了,那就……那就…… 杨龙思白了脸,心里却是有了结果。 他抬起头,慢慢道:“我认输。” 众人哗然一片,顾九思面上带了一丝震惊,随后似是有些慌乱站起来道:“杨老板,只差最后一局……” 听到这样的挽留,杨龙思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结论。输成这样,若没有赢的把握,怎么还敢留第七局? 于是他立刻道:“乌鸦,给周公子清点银子,送他们出去,这一局,我认输。” 说完,杨龙思站起身来,领着人迅速回了后院。 所有人有些茫然,陈寻站在顾九思背后,还处于彻底懵逼状态,疑惑道:“就这么……认输了?” “怎……怎么回事?”杨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乌鸦把那少年放了,周烨赶紧上去,询问那少年的情况,没一会儿,乌鸦便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了周烨。 顾九思吃完了最后一口瓜,见事情了了,同陈寻杨文昌告别。 陈寻小声道:“你现在到底什么个情况?我们都见不着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门去串门子?” “来。”顾九思小声道:“提着书来,说是来和我一起听学的。” 陈寻:“……” 说完之后,顾九思伸了个懒腰,朝着柳玉茹招了招手,笑着道:“媳妇儿,过来。” 柳玉茹刚刚放松下来,她的汗出了一身,整个人疲惫不堪,她走到顾九思身边,顾九思站起身来,将手搭在她肩上,和大伙儿打了声招呼,便领着周烨还有那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顾大公子,您可是太厉害了。” 周烨赞赏不已,夸着顾九思道:“那杨老贼必然是看出您的赌技出神入化,不敢应战。顾公子有此绝技,也是非凡之人,顾……” 一行人走出去不远,刚进巷子,周烨话没说完,顾九思双腿一软,周烨和柳玉茹赶紧就去扶住他。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柳玉茹着急道:“你怎的了?” “腿……腿软……” 顾九思结巴着出声:“撑不住了,你们谁来背我回马车吧,我真走不动了。” 周烨、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烨作为这中间唯一一个身强体壮能背起顾九思的男人,义不容辞承担了这项责任,背着顾九思上了顾家马车。柳玉茹见周烨要走,忙道:“周公子是今日要启程?” “本是如此打算。” 周烨叹了口气:“但经过了这事儿,先休息一日,过两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顾府用个饭吧。” 柳玉茹笑着道:“上次的事儿,还没能及时感谢周公子。我与郎君早就想请周公子吃顿饭,但他伤势迟迟未愈,因而拖延至今。” 周烨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周某叨扰了。” 周烨有自己的马车,便带着那少年去了自己马车,跟在顾家的车后。 顾九思上了马车,便整个人瘫了,揉着肚子道:“可撑死我了。” “吃什么撑成这样?”柳玉茹给自己擦着汗,顾九思叹了口气:“你没瞧见我吃了一整个瓜?” “那不是你想吃吗?”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的确吃了许多瓜,但她没想着是撑下去的。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都是因为紧张,不吃点瓜,我怕我装不下去了。” “喂,你给我说说,”一说这个,柳玉茹就来了劲儿,“你是不是真的赌钱特别厉害?” “我要真的赌钱这么厉害,我爹还不让我泡在赌场里当一个赌神?”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柳玉茹奇怪了:“那你怎么能连着输六次?” “那不是我厉害,”顾九思直接道,“是杨龙思厉害。这六次里面,他先押注三次,我只需要压他反面就可以了。如果真的让我听筛子,我能偶尔赢个两次,但是要确定赢,这是不太可能的。可杨龙思可以,他以前在赌场,听筛子辨声,十局十胜,几乎没失手过。” “那另外两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加上自己听的赌的。”顾九思解释着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实到那一局,我输赢已经无所谓了。我输了,他会想我赌技超群故意给他下套;我赢了,他会觉得我是打算开始翻盘,故意嘲讽威胁他。” “他这个人能坐到这个位置,就是他每次都会预判风险。这次赌得太大,他心理压力大,外加上他又多疑,总觉得我在给他设套,自然想一想,干脆给我们五万打发走了。” 柳玉茹听着,便明白了顾九思整个思路。 他从一开始摸骰子,让她摇色子,叫蜜瓜吃,都是为了干扰杨龙思,让他捉摸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 然后根据杨龙思的判断下注,让自己连输,超出一个正常的输赢情况。 接着再同过和她的对视,和周烨对话等细节,通过她和周烨的反应,给了杨龙思“他有办法”的错觉暗示。 杨龙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去做一个输了倾家荡产的选择,他自然会去选一个稳妥的方案。 而这一切,当然也是基于顾九思对杨龙思的了解做到的。 杨龙思赌的是大小,顾九思赌的是人心。 想明白这一点,柳玉茹豁然开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顾九思,你总是超出我预料。” 出乎她意料的心善;出乎她意料的聪慧。 顾九思摆摆手,有些痛苦道:“不能再来一次了,你不知道我心跳得快炸了。我其实坐在椅子上时候就腿软了,我真的怕他赌到第七局然后让我输了,我觉得顾朗华是真的会大义灭亲把我人头提到他门口去。” 柳玉茹笑着用团扇敲他:“净胡说,把你爹想得这么坏。” “我没胡说,是你不了解他啊。” 顾九思赶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对我做多少残忍的事儿,你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亲爹。” “别瞎说了。” 柳玉茹推他:“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顾九思翻个白眼,“他从小就只会打我。” “额……”柳玉茹迟疑道,“其实我听说,你父母都很宠爱你。” 顾九思听着这话,也没说话,过了好久后,他才道:“不过是这扬州城的人,给我的行径找个借口吧了。” “人都很奇怪的,”他手搭在窗户上,瞧着外面人来人往,淡道,“一旦看见一个行事乖张的人,都会推测,他的父母必然溺爱他,所以他才无法无天。许多人都觉得,一个孩子若是不听话,打一顿便好了。若是孩子做事儿不对,必然是打得不够。” “我很讨厌这样的想法。”顾九思嘲讽道,“ 所以吧,他越打我,我越是要同他反着干,我越同他反着干,外面就越传他管我管得不够严厉。于是就这么一直循环下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每次都是他来打我,我娘就死命拦着,家里乌烟瘴气的。” “那你听话不就好了?”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听话一次,他就会觉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后凡是遇见问题,一个反应就想着打了就好了。你以为那些想着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他们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气吞声乖巧了。他们就总觉得,你瞧我孩子、他孩子就是这样,你孩子被打了不听话,一定是你太宠爱,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说这世界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都是有理由的,你知道少年人为什么都要忤逆叛逆一下吗?就是我们发自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在和我们讲,我们得用这种方式去教育他们,打我是没用的,不要用打我来教育我。所以有一次我爹气太狠了,失手给我打断了一根肋骨,我都没服软。我只能自己变好,绝对不能是你们逼的。” 柳玉茹被顾九思一番话说得懵懵的。 顾九思瞧她一脸说不出的茫然,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就是觉得,你这个想法,听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几分道理。” “我向来有道理。” “不过,”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没用,那你为什么被我从春风楼逼回来读书呢?” 顾九思听了这话,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是……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怕把你气死了吗……” 他倒是不怕血溅春风楼,以他的身手,两个人必有一伤,那也绝不是他。 他怕的是柳玉茹这一根筋儿的脑子,真自己抹了脖子吊在他顾家大门口! 柳玉茹听着这话,微微一愣,她瞧着面前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荒唐想法。 在她这十几年的短暂生涯中,所接触过的男子里,包括了叶家那些家规森严的子弟,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像顾九思这样,将这句话真正践行到底。 顾九思这个一直被人骂着纨绔的浪荡子弟,似乎在以一种不言说、难以让常人所理解的方式,在践行着自己内心的君子道。 他固守自己内心的道理,又对责任服软。所以并不是她去管教了顾九思,而是顾九思退让,教导了她。 她觉得这个人神奇的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将他的离经叛道、将他的莫名奇妙放在她心里,然后生根发芽。她像是闯入他世界的旁观者,静静观察他,了解他,挖掘他。顾九思是她预料之外的宝藏,她每次挖得深一点,就更感受到更多的惊喜。 她笑着转过头去,看着扬州城外吆喝着的摊贩,柔声道:“那我谢谢你了。” 说着,她用团扇抬起车帘,阳光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她面容里带着温柔与沉静,抬眼看鸟雀从屋檐振翅飞起,白云蓝天相映相成。 “给了我一个新开始。” 一个真实的、波折的、又肆意的新人生。 第二十七章(一更)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回了府中, 下了马车,便瞧见周烨领着那范小公子也跟着下来,范小公子似乎受惊不小, 下车时面上还带了些慌乱, 反复同周烨咒骂着杨龙思。周烨微皱着眉头,静静听着,倒也没有做声。等领着少年到了面前来, 周烨同顾九思和柳玉茹道:“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儿子, 如今方才十四岁, 叔父说想要让他历练一下, 便让我带着他过来。小玉, ”周烨平和道,“见过顾公子和顾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 一言不发,举止做派里, 明显是不大看得上顾九思等人,周烨有些尴尬,正要解释, 就被顾九思突然揽住肩头,直接道:“周兄,走,我们喝酒去,让这小孩子自己去玩儿吧。” 一听这话, 周烨便知不好, 范玉果然怒道:“你叫谁小孩子?!” “哦, 你不是小孩子?”顾九思回头嗤笑, “那一点规矩都不懂?我救了你, 又算是你兄长的朋友,你就这态度?” “你这贱商……” “范玉!”周烨叱喝出声,范玉僵了脸色,却是有些不悦,转头冷哼了一声道:“这饭我不吃了,你爱吃你自个儿吃,我回去了。” 说完,范玉转身就回了马车,柳玉茹皱眉瞧着,有些担忧。 虽然周烨没有明说,可是他的叔父、又是姓范,向来也就只有幽州节度使范轩了。那这位就是节度使的儿子,他们还打算搬到幽州的,顾九思当下已经把那小公子得罪了,这让他们日后怎么办? 但这些忧虑此刻也不能说出来,柳玉茹叹了口气,看着顾九思拖着周烨往家里走,便跟了上去。 来的路上已让家奴去报了信,江柔和顾朗华早就设好了宴席,周烨入座之后,一家人便一直说着感谢之词,周烨是个实诚人,不太会说话,但他心里对顾九思怀着感激,便只能是端起酒杯来,词穷道:“话不多说了,今日多谢顾公子,话都在酒里了!” 一杯下去后,周烨看着小杯子,皱了皱眉头。顾九思忙反应过来,立刻道:“上大碗来!” 周烨笑了笑,转头同顾朗华解释道:“我们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头一次用这样的小杯子喝酒,总觉得心意不够。” 其实顾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意都在酒里是什么逻辑,但是顾家经商,幽州这些北地的人也接触得多,顾朗华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释,这些我们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权当家中自便就好!” 周烨笑着应下,一行人吃吃喝喝后,江柔和顾朗华先离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周烨,他们去了庭院里,顾九思和周烨聊天,柳玉茹就跪坐在一旁倒酒。 顾九思给他解释着今日如何算计杨龙思,周烨感慨不已,赞道:“顾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龙凤。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当举荐一番。可惜公子在扬州,在下能帮有限,但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开口。” “周兄不必这样客气,”顾九思摆摆手,他伤势未愈,被严格控酒,只能了无滋味喝着枸杞菊花茶,无奈道:“上次周兄仗义执言,我顾家上下都感激不尽,今日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儿,周兄若一定要说什么感谢不感谢,未免太过生疏。而且出门在外,总当有个兄弟朋友关照,周兄不必多想。” “顾公子说得是,”周烨看着顾九思,颇有些激动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结顾公子这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周兄说笑了,若不是朋友,顾某又怎会去赌场?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说,日后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开口。” 周烨听得顾九思的话,他放下心来,顾九思看着周烨大口喝酒,心里有些痒痒,便抬头看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让我喝点儿吧?” 周烨大笑起来,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让他喝些吧,以往战场上,我们多的是受了伤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无奈,他瞟了顾九思一眼,终于是给他倒了一杯酒。顾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顿时做出滋味无限的模样,逗得周烨和柳玉茹都笑出声,顾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来,我喝不了酒,但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同周兄划拳,你来替我喝?” “我哪里会?”柳玉茹有些无奈,“而且,你划拳要我喝,你不觉得臊得慌吗?” “少夫人说得是了,”周烨笑着道,“哪里有男人划拳让女人挡酒的?” “那不一样,”顾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软饭,我们家以后要靠我夫人赚钱养我。” 这话出来,周烨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柳玉茹忙道:“玩笑话,他都是玩笑话。” “你别虚伪啊,”顾九思忙道,“要对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说,以后你见着她,别叫少夫人,得叫柳老板,你叫一声,她心里能美一天。” “你别胡说了!”柳玉茹臊得慌,这都是她悄悄给顾九思嘚瑟的,却不想顾九思就这么拿到人前来说,顾九思嬉皮笑脸的笑:“那柳老板,喝点呗?” “你别说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红着脸,忙出声来。顾九思便教着周烨南方的拳法,和周烨划拳。 给周烨备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给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划拳,一面说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没喝过酒,就觉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带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顾九思划了没几轮,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顾九思下意识道:“就这酒量啊?!” 旁边印红有些无奈,解释道:“少夫人以往就没喝过酒,您也太为难她了。” “你这丫鬟大胆,”顾九思的话里没半分威胁,他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敢这么同我说话!” 印红翻了个白眼,扶着柳玉茹就走了。 周烨在旁边压着笑:“你家这小丫鬟厉害呀。” 顾九思叹了口气:“家门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里苦。” 说着,他见柳玉茹被扶到一边了,高兴道:“来来来,她醉了,咱们可以痛快喝一场!” 众人:“……” 原来等在这儿呢。 周烨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换了称呼,足见亲昵,“你若将你这聪明放到正事儿上,在扬州怕早就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什么呀?”顾九思摆摆手,“扬名立万,无非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人多点尊敬,可我生来已经是扬州首富的儿子了,我有什么买不到、有什么求不得的?既然没有,我再往上爬做什么?” 周烨听着顾九思的话,沉思下来,过了许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儿就越多,就能为这些百姓,多做一些。” 说着,周烨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战,内地贫瘠,物资比不得扬州丰富,不靠海的地方,连水都珍贵。每次我到扬州来,都觉得真是人间盛京。每每看到扬州欢歌笑语,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实,北方物质贫乏,主要原因还是土地贫瘠、商贸不够发达。” 顾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样,河流四纵八达,运输费用小,货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马换南方米粮,以北方山珍皮草换南方绫罗绸缎,这样交换下来,北方找到自己优势所在,自然不会太过贫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们能学会耕种,能固定生产什么东西与大荣交换保证他们的粮食供应,自然不会年年来扰。毕竟这世上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个活下去。” 周烨听着,点头感慨:“你说得是。” 说着,周烨笑起来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番见解。” “都是人,”顾九思轻笑,“赌钱想要赌好,学的就是人。况且我家本来也经商,再如何颓靡纨绔,耳濡目染也在。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投胎努力罢了。” 说着,顾九思高兴举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周烨喝酒,来了兴致,见顾九思想法独特,便干脆和他聊起国家大事来。 周烨给顾九思讲这天下大事,讲他的野心报复。 他喝高了,口齿不清,却还是道:“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听着周烨说话,就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他举了杯,高兴道:“好!九思日后,就祝愿周兄如愿以偿!” 顾九思这声音说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睁了眼,她看着远处喝着酒的人,就听见那一句话—— “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不由得弯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稳稳的、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求了一辈子,其实求来求去,不过就是,尊严二字。 第二十八章(二更) 顾九思和周烨喝大发后, 两人激动起来就去拜把子,柳玉茹瞧着,她被风吹得清醒些, 看着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 两人也困了,下人扶着三人各自回了房里,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 顾九醉得高兴了, 就一直笑眯眯瞧着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 忍不住道:“都要大祸临头了, 还天天高兴个什么?” “人一辈子嘛, ”顾九思闭着眼,高兴道, “能高兴一天是一天,事儿没来, 愁也没用,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呢。” 柳玉茹听着,抬眼看了他一眼, 笑笑没说话。 顾九思是能万事不愁的,可她却不能,人与人之间环境生长不同,道理之践行,其实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 闭了眼道:“睡吧。” 两人一觉睡到天明, 柳玉茹按着平时的时辰起了身, 酒醉让她有些头疼, 但她还是撑着神去见了江柔和顾朗华, 等她回来时,顾九思也起了,周烨提前醒了过来,来和顾九思践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谊,总是一场酒就够了,周烨同顾九思道:“九思,我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么事,便到望都来找我。” “行。”顾九思笑着道,“我们家的产业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时候你别嫌弃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开店?”周烨有些疑惑,顾九思叹了口气,“商不与官斗,和王家闹成这样,我们待在扬州也为难。所以就想着,先到处看看,遇到合适的地方,便搬一个地方避祸。” “那你来幽州就对了。”周烨笑起来,“我父亲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们来,不会欺负的。” 说着,周烨让人寻了纸笔,给了顾九思一张纸,上面写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有些事儿我不好多说,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离开扬州到望都来寻我。你若来不了,就让家丁来找我。我们虽然交情不多,但是于我心中,我却是将你当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会尽力帮你。” 顾九思听着,他看出周烨认真,知道此人并非玩笑,他便也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强的人。实话来说,你说的我心中都有数,若真走到山穷水尽,还望周兄能给条生路。” 周烨叹了口气:“互相帮扶着,这是自然。” 说着,两人道别过后,顾九思亲自送着周烨出门。 而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柳玉茹站在门口,神色间似乎有些忧虑。 顾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间,笑着道:“别愁了,一切都会好的。” 顾九思是这么说,但柳玉茹却放心不下。 后续的时日,柳玉茹便陪着顾朗华和江柔一起去卖了扬州的家当。 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因为顾家产业太大,一旦一起卖出去,必然会让扬州有一种换天之感,恐怕会引起恐慌。 于是只能尽量找外地人,卖出去后并不声张,然后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镇,将银票分开兑换,换成黄金带回来。 除了黄金,米粮也很重要,于是顾朗华就接着卖米的生意,将米粮夹带和黄金、古董、字画,全都装上了他买下的大船。 大多数东西走船运,但为了保险,还是兵分两路,又委托了几个镖局,分批押送走陆运,于是第一批财产分成五路,由管家顾文领头,带着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这些东西清办下来,就花了足足一个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着,帮着江柔和顾朗华。 她已经完全熟悉了顾家的产业,对顾家的账、管事、经营模式,几乎都已经牢记于心。 而顾九思则是每天都在听学,现在再学什么四书五经来不及了,只能找大儒来给他直接讲课,江柔想着,无论如何,若是乱世来了,未来顾九思能当一个谋士,也是极好。 于是两个人各自一条线,也就每天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分着被窝睡着,嘀嘀咕咕说一阵子。 柳玉茹习惯了凡事儿都和顾九思说,他总有一套歪道理,劝着她去想通。 船从幽州回来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儿终于也办了下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时时带着。家里开始筹划着出门的日子,首先他们需得找个不惊动众人的日子,悄悄离开,扬州人发现他们离开越晚,他们离开的几率就越大。否则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来,那才是功亏一篑。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这样长途远行,很看日子,近日扬州阴雨绵绵,实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着时间,柳玉茹却就病了,或许是突然间放松下来,整个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铺子里查着账,就直直晕了过去。 顾九思在书房里听着讲学,有人来报这事儿,顾九思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然后就看见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忧思太盛,”大夫叹了口气道,“加上又太过疲惫劳累,气血不足。老夫开个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转些,但最重要的,还是凡事想开一些,若是想不开,怕郁结于胸,恐有大碍。” 顾九思站在帘子外静静听着,他也没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么药能吃了开心些的?” 大夫笑起来:“少夫人说笑了,若世上有这种药,怎还会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大夫给柳玉茹开了方子,印红便是送着大夫出去,见顾九思站在门口,顾九思抬手,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印红也没多话,低头领着大夫走了出去,顾九思这才进去,他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走进屋去,同柳玉茹笑着道:“听说你晕倒了,我可被吓到了,特意过来瞧瞧,见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晕倒的样子啊?” 柳玉茹听这话,笑着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顾九思坐到床边上,瞧着她:“无碍吧?” “没事儿的。”柳玉茹摇摇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特意来瞧我,有印红守着呢。” “唉,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个借口逃学出来透透风,你就要赶我回去。” 说着,顾九思靠了过来。 “你累不累?”他温和开口,柳玉茹叹了口气,“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风,”顾九思从她手里拿了团扇,朝着她轻轻扇着,柔声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一过来,她就觉得心里很安定,他坐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扇着扇子,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见她醒了,让人过来,给她端了饭来,同她一起吃饭。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还没吃?” “等着你呢。”顾九思笑道,“你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却是没说话,这人无心的话,她听着却有那么几分难过。 顾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开心,便道:“我这话让你不高兴了?” “倒也没,”柳玉茹怕他误会,解释道:“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 “嗯?” “小时候去上学,回来得晚了,家里人是不会等我吃饭的。”柳玉茹笑着道,“谁都不会给我留饭,也就管家人好,会给我剩几个菜,等我晚上回来了,我就一个人吃饭。”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就浮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烛光下,一个人吃饭。 其实难过的不是一个人吃饭,而是这诺大的家里,没有一个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亲呢?” 顾九思不由得出声,柳玉茹笑笑:“我怕姨娘觉得我和我娘走太近,她心里介意,所以我也不能每天去我娘那儿。而且这种事儿也不是天天发生,偶尔一次,我也不想让她操心。” 柳玉茹叹了口气,“她身体原本就不好,还要操心我,她怎么受得了?” “柳玉茹,”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轻叹出声,“你过去的时日,过得当真不太容易。” “也还好了。”柳玉茹苦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没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起来,我也是个嫡女,比许多人好了,不是吗?” “你放心吧。”顾九思瞧着她,却是认真道,“以后只要咱们还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饭。”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声音郑重:“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 柳玉茹话还没说完,就在对方那双清明的眼下,说不出半个字。 她张了张口,她想继续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只听顾九思道:“你不想让你娘操心,那是你为人子女的孝心。可是不让你受委屈,却是我作为丈夫的责任。你以后有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委屈的、难过的,你都同我说。” “你别埋在心里。”他轻叹出声,然而这话落音时,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柳玉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柳玉茹自己都没察觉,顾九思吓慌了:“你怎的哭了?” “我……”柳玉茹反应过来,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识道,“我没事儿……” “柳玉茹,”顾九思有些无奈,“才同你说的话,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说着,他直起身,隔桌抓住她擦眼泪的手,静静瞧着她,认真道:“你跟我说,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看着他,顾九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说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难过,你想哭。” “你只是难过而已,有什么错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她颤抖了睫毛,垂下眼眸。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落下来,好久后,她吸了吸鼻子,才道:“从未有人同我说这样的话,让你见笑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着顾九思:“只是我习惯了,这些话我的确说不出口。但是你明了,”说着,柳玉茹笑起来,温柔道,“我已很是开心。” 顾九思愣了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轻轻抽疼起来。 如果说这个姑娘此刻就这么嚎啕大哭,他或许还觉得好一些。可她就这么笑着,温柔又内敛的落着眼泪,他就觉得,这人太让人心疼了。 他轻叹了一声,走到她身前。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她揽到了怀里。 他不再出声,只是感觉这姑娘的眼泪,悄无声息湿了衣衫。 他才发现,原来沉默不语,或许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怀里,她听着他的心跳,依靠着他,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原来心酸和悲伤,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安稳,驱逐了她内心里那份挤压已久的阴郁。 “小的时候,我娘身边的嬷嬷同我说,人小的时候很多东西,是要影响长大一辈子的。” “她瞎说,哪儿有一辈子的影响都改不了的事儿?” “是啊,”柳玉茹慢慢道,“顾九思,我觉得,如果你对我一直这么好下去,好很久很久,我可能就不会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担心这儿担心那儿了。”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他听着她的话,扬起嘴角。 那片刻,他居然没想起他们所谓的约定,也没想起未来,他就是觉得,要是柳玉茹能高兴一点,能不要这么把眼泪压在笑容下面,能够想哭就哭想闹就闹,那么他对她一直好下去,也没什么妨碍。 于是他勾着嘴角道:“行,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声。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摸着柳玉茹的头发,有些无奈:“你说说,养成你这样的脾气,得是受过多大的委屈?” “也没多少委屈的……” “那你说来听听,张月儿是怎么进你家的?” 顾九思问了,柳玉茹也没隐瞒,她就细细同他说起她家来。她的过往,她小时候一桩桩,一件件。 她没有半分遮拦,她算计着进叶家,她算计嫁妆,这些事儿,她没有半点遮掩,因着她知道,顾九思不会在意这些。 顾九思听她说着,一面听一面笑,时不时夸一句:“你厉害啊。” 他们两一直说到深夜,这才睡了。她说她想她娘,这么多年,她怕张月儿不高兴,和她娘待的时间太短。 他劝着她没事儿,以后会见到的。 她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便睡了过去。这时候她脸上全是眼泪,睡着了以后,还抓着他的袖子,猫儿一样靠在他身边。 顾九思静静瞧着他,他在黑夜里,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他突然觉得她长得有点好看。 她似乎是瘦了一点,五官都立了起来,她皮肤也在顾家养好了许多,在月光下流淌着浅浅的光。 顾九思不知道怎么,他突然起了一种很想亲亲她的冲动。 这个想法涌现上来,顾九思立刻暗骂自己无耻,居然对自己的兄弟都起了这种心思! 他和柳玉茹,那就是这世上最纯洁的战友情,他绝对不能以这些肮脏龌龊的念头玷污这种纯洁的友谊。 于是他赶紧往床边缩了缩,抱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哭过了之后,第二天起来,神奇觉得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她精神好了许多,江柔和顾朗华见她还是体弱,便道:“再休养几日吧,水路难行,养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得折腾。” 这样休养了两日,柳玉茹便差不多,顾家便定下来,后日夜里启程。 定下来当日,顾九思回到房里,突然同她道:“明天你回来早点。” “嗯?”柳玉茹有些奇怪,却还是道:“好。”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起来,顾九思出奇起得早,他坐在门边,看着她选了套素色衣衫,他忙道:“这套不好看,选套好看的。” 他替她挑了一套浅粉色的笼纱长裙,然后同她商量着上了妆容。 甚至于他还亲自拿了画笔来,认认真真替她描了眉毛。 柳玉茹有些奇怪他这是做什么,但她想着他要告诉她,便会告诉她。于是她始终没问,早早去了了铺子里,查看了一圈后,便提前回了顾府用午饭。 她揣测着顾九思想做什么,思来想去,无非就是这人要带他去做点什么,她也想不透他要做什么,等到了顾府,她下了马车,同印红道:“大公子今日可用心听学了?” 印红听了话,抿了抿唇,笑着没说话:“听说用心了。” 柳玉茹点点头,她往大堂走去,刚踏入院门,就听见周边全是鞭炮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随后就看见顾九思跳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杨文昌和陈寻,杨文昌抬手甩出一副上联,上面写着:福如东海一世平安,然后陈寻甩开了下联,写着:寿比南山事事顺遂。 接着顾九思拉开横幅:贺寿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她就看顾九思朝着她走过来,手在她肩头习惯性一搭,高兴道:“生辰快乐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她想遮掩一下笑意,却是克制不住,嘴角微微弯着:“让郎君费心了。” “别虚伪了。”顾九思轻嗤道,“心里乐开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认真道:“总归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顾九思这才高兴,他大笑着领着柳玉茹进去,一进门,就看见苏婉坐在大堂上,芸芸站在她背后,朝着柳玉茹瞧了过来。 柳玉茹愣在原地,苏婉抬起头来,瞧见呆了的柳玉茹,便笑起来。 “九思特意让顾夫人去了府上请我,”苏婉说话温柔,“让他们费心了。” “娘……” 柳玉茹颤抖着声,江柔在旁边笑了:“还站着做什么啊?” 江柔温和道:“还不去和你娘说几句话。” 柳玉茹没说话,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苏婉面前,她就这么站着,好久后,才颤抖着声,再叫出一声:“娘……” 她原本以为,嫁了人,她大概就不大能见到苏婉了,谁知道不过是过个生日,她便又能见着。 苏婉被她情绪所感染,也有些伤怀,叹了口气,却是道:“本来是来给你庆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儿……女儿这是喜极而泣,”柳玉茹赶忙笑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江柔和顾朗华道:“让公公婆婆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心?”江柔笑着道,“九思年年生辰都折腾,你来了顾家,也是个孩子,头一次过生日,我还觉得简陋了。” “不简陋,”柳玉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涌现上来,她拼命摇着头:“很好了。你们对我……很好了。” 头一次有人为她过生日。 头一次有人为她做这么多。 “好啦,”顾九思走上前来,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这次要过来住上七天,你有的是时间,今天呢,听我安排,保证你过得高高兴兴,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应下来,“听郎君的。” 所有人笑着落座,有杨文昌和陈寻两个活宝在,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等吃过饭,柳玉茹便同苏婉一起进了房里聊天。苏婉说着柳府,她话语里很平和,可见这些时日过得不错。柳玉茹放心下来,便同苏婉说顾九思。 苏婉静静听着,她瞧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明显感到这一次柳玉茹说顾九思,和上一次时情绪是不一样的。 她含笑看着,等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放肆了些,低下头,小声道:“女儿说多了。” “无妨,”苏婉笑了笑,她拍着柳玉茹的手,温和道,“九思是个好孩子,本来你嫁他,我心里多有芥蒂,如今却觉得,你嫁给他,真是一桩好事。”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她没敢同苏婉说过去顾九思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只是这些话,她如今也不愿意想了。 她想了想,换了正事来道:“娘,有件事儿,我得给你通个信。” “嗯?” “如果我要离开扬州,你能否随我离开?” 苏婉整个人呆了,她颤抖着声道:“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娘,这世道可能要乱了,我要求一条生路,留在扬州可能太过危险,我离开之后,我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回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一辈子不回来…… 苏婉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敢想象再也见不到女儿的时候。 柳玉茹见她犹豫,便道:“娘,到时候怕就是乱世,要打仗的。也没谁在意名节不名节,你想想爹,你对他还有心吗?这么多年,你还要同他在一起吗?” 苏婉没说话,她垂下眼眸,唇轻轻颤抖。柳玉茹继续道:“我与父亲,如今你只能选一个。你若愿意同我一起走,到时候我通知你,你带上要带走的人,便找个借口到顾府来,或者偷偷溜出来也行。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始终还是柳夫人……” “到时候就不是了。” 柳玉茹平静道:“到时候,天下乱起来,谁又顾得了谁?” “娘,”柳玉茹看着她,认真道,“你若不走,我不强求。这都是你的选择,如今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原则。” “我要离开扬州,”她神色坚定,“若不走,我必死无疑。” 苏婉没说话。 过了好久,她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就让他当我死了吧。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到哪里,我自然是到哪里。” 说着,苏婉红了眼,沙哑着声道:“玉茹……你不在这些时日,其实我特别后悔,也很难受。” “我总在想,当初怎么没多和你说几句话,多陪你一会儿……” 听着这话,柳玉茹微笑起来,她抓着苏婉的手,垂下眼眸,温柔道:“娘,以后我们有很漫长的时间,你可以陪着我一直生活,你就当我是个儿子。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好……”苏婉拉着她,沙哑着声道,“有钱没钱没关系,只要娘能多见你几面,看见你活得好好的,夫君疼爱,平平安安,就够了。”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苏婉含着眼泪,“你觉得我能做什么,让我做什么都好。” “我就希望您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兴一点,别守着那王八蛋了。” 两人说着,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柳玉茹,走了。”顾九思在外面高兴出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苏婉抬眼,她看着门外,然后她看向犹豫着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第二十九章(一更) 柳玉茹应了声, 和苏婉细细道别后,便起身走了出去。顾九思和杨文昌、陈寻三个人站在门口,正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 柳玉茹一出来, 杨文昌和陈寻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涩,她低头应了一声,随后站到顾九思身后去, 小声道:“郎君。” “走, 今天我带你出去玩。” 顾九思高兴道:“你以往肯定没见识过, 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儿。我早该带你出来花花钱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 顾九思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道:“今天我可带了许多银子, 咱们大方花!” 柳玉茹听着,轻叹了口气, 但瞧着顾九思眉开眼笑的模样,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抿了抿唇,便笑着没说话。 顾九思领着他们一行四人,首先就到了一家斗鸡的场子。柳玉茹跟在他后面, 觉得有些新鲜,顾九思大摇大摆走进去,同柳玉茹道:“这里就是平时斗鸡斗蛐蛐的地方,你买了鸡或者蛐蛐,然后大家一起压住。我的鸡是这儿的鸡王, 当初我花了千金购下的。” 说着, 顾九思带她到了一个金边笼子面前, 小厮守在附近, 顾九思给了他一锭银子, 小厮连连道谢,随后将金边笼子里的鸡抱了出来,顾九思抱着鸡,同柳玉茹炫耀道:“瞧见没,这就是我的鸡,金元帅!” 柳玉茹抿着笑:“它叫金元帅?” “对,”杨文昌立刻接道,“我和陈寻取得名字,本来九思叫它铁将军,可铁哪儿有金阔气?将军哪儿有元帅风光?” “有理。”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抱着鸡,同她道,“走,我带你斗鸡去。” 他们一行人熟门熟路到了斗鸡的场子,柳玉茹就看见顾九思给这金元帅放在边上,认真擦拭着毛道:“宝贝,今天爷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么?回来给你最上等的粮食吃,乖。” 说着,顾九思还低头亲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团扇遮着笑,等顾九思走过来,她轻轻拍了拍他道:“脏死了。” “哪儿呢?”顾九思赶忙道,“金元帅天天有人给它打理的,和一般鸡不一样,不脏。” 金元帅脏不脏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确和一般的鸡不一样。 它体型不算特别大,和对面的肥鸡比起来要精壮许多,它上了场,整只鸡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傲慢踱着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态让柳玉茹忍不住笑:“这下我可真信这是你养的鸡了。” 顾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声,而后两只鸡便打了起来,对面的肥鸡朝着金元帅急速冲来,金元帅灵巧围着场子开始迅速绕圈,柳玉茹皱着眉头:“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么怕!”顾九思有些激动,“元帅,冲!别怕!冲啊!” 周边喊成一片,柳玉茹在这气氛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激动。她开始忍不住给金元帅加油,旁边顾九思将银子放进她的手里,催促道:“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懵,顾九思就从她背后拉着她的手,“啪”就按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台子上,然后顾九思就伏在她身上,激动道:“元帅!对!快,揍它!揍它!” “揍它!”钱放了下去,柳玉茹顿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她开始期待着赢,开始怕输。于是她目光一直放在鸡上,和顾九思一起给金元帅加油。 等金元帅猛地一啄,彻底把对方击垮,然后开始势如破竹,一路追着肥鸡在场子里跑之后,柳玉茹就和顾九思一起欢呼起来。众目睽睽之下,顾九思一把抱紧了她,两人一起高高兴兴道:“赢了赢了赢了!”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也抱在一起,等了片刻后,杨文昌突然道:“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陈寻回头看了看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么十几年来正常表达兄弟情意的动作,突然就有些奇怪了。 两人放开,轻咳了一声,这时候柳玉茹才觉得不妥,赶紧退了一步,同顾九思道:“咳,刚才放肆了。” 顾九思也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表现,若是表现了,就更尴尬了,于是他赶紧拍拍柳玉茹肩膀道:“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这样的,你来了就把自个儿当我兄弟就行。来来来,快把我家元帅抱过来,可把小宝贝吓坏了。” 带着柳玉茹斗完鸡,顾九思便领着她去了赌场,一行人在赌场里赌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动压着大小,摇着骰子,还学会了打麻将,等赌完出来,天已经晚了,一行人去酒楼里喝酒高歌,接着顾九思来了兴致,干脆就带着柳玉茹和杨文昌陈寻等人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会骑马,顾九思三人却是纵马惯了的,顾九思便让柳玉茹坐在前面,自个儿揽着她,然后带着两个兄弟,一路驾马出了城外。 柳玉茹坐在马上有些颠簸,夜风夹杂着寒意,身后的人温度却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的发丝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她看着辽阔的夜空,看着广阔的土地,听着周边蛙声蝉鸣,还有身后杨文昌和陈寻的高歌。 她感觉到天高海阔,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就要呼啸而出。 “来来来,”杨文昌在后面追着顾九思,大声道,“九思来一首。” 顾九思听着大笑出声:“就是想骗你爷爷唱几声。” “嫂子在,”陈寻追上来,笑着瞧着柳玉茹道,“嫂子想听,对不对?” “哟,是呢,”顾九思低下头来,“我家小娘子还没听过我唱曲,来,今天我为你唱一首。” 柳玉茹听着,脸有些红,她以为这时候,按着顾九思的性子,他应当是要唱点逗弄她的曲子的,然而却不想,少年忽的高喝一声,开口却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他的歌声很嘹亮,带着说不出的少年轻狂,好像是这世上什么忧愁、什么烦恼,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只有那少年人的狂放与骄傲,引得她随之热血沸腾。 而后听他猛地提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说着,他低头,笑着瞧着她,他眼里落着星光,声音里带了温柔,低低开口,“与尔同销……万古愁。” 柳玉茹心里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旁边杨文昌和陈寻大笑起来:“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她轻轻啐了他们一口,低声道:“孟浪!” “听到没,”顾九思抬了眼,斜睨着旁边两人,似笑非笑道,“我媳妇儿说你们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儿是说我们孟浪,”杨文昌赶紧道,“说你呢!” 一行人胡说八道的掰扯着,马跑累了,他们到了郊外河边,顾九思翻身下马来,一伙儿人在河边走了一会儿,顾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动,便让她坐在马上,他牵着绳子,领着她慢慢走。 走一段路后,他们看了看时间,陈寻到了家里门禁的时候,杨文昌便领着他一起走了。两人走之前,给了柳玉茹礼物,陈寻恭敬道:“嫂子,生辰快乐。我们这位兄长,看着虽然不着调,但却是个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们白头偕老。也祝您高高兴兴,一生顺遂。” “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顾九思不高兴踹了他一脚:“赶紧走了,小心你娘又揍你。” 陈寻笑呵呵走了。顾九思看着坐在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唔,再玩一会儿吧?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呢?” “听郎君的。” “那我教你骑马吧?” 顾九思温和道:“人一辈子,总会遇到个事儿,不会骑马不成。我牵着马,你感觉一下。” 柳玉茹说好。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牵着马,走在回城的路上。 顾九思给她唱歌引路,这次他唱的歌是个小调,温柔又平和,搭配着月光,让人瞧着,觉得这世界都多了几许温柔。 “郎君啊,”柳玉茹忍不住开口,“等明年,我还过生日吗?”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 他回过头来:“你傻,生日当然是过的。” “以后每一年,”顾九思转过头去,随口道,“我都给你过。年年不一样,年年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着没出声。 她心里却是想着。 好呀。 她好想一直这样生活,有个人在她前面,给她牵着马,给她唱着歌,让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三十章(二更) 两人在城外漫步时, 王家却已经是鸡飞狗跳。王善泉拿了着纸条,想了想,再确认了一遍:“你确定顾家要跑?” “是, ”前来禀报的男人恭恭敬敬道, “安排在他们府中的探子说,他们昨日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会儿, 随后道:“点兵备马, 我们立刻去顾府。顾府人可都在?” “今日暗桩被调了出去, 暂时不知。不过这么晚了, 他们明日又要走, 应当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顾府。” “大人,”幕僚有些犹豫, “就这么贸贸然过去,不大好吧……” “无妨。”王善泉抬手道, “江城在朝中已经自顾不暇,陛下就等着找机会将他和梁王一网打尽,陛下不知梁王厉害, 他动了江城,梁王逼反,等梁王反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货色,到时候便是我们自个儿的天下。” “您说得极是, ”幕僚思索着道, “到时候要增兵就得有钱, 直接和这些富商要钱, 他们怕是不会应允, 得用些铁血手段。顾家富庶,过去又对大人多番羞辱,从他们开始,也是应当。” “照着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着,随后道,“咱们先动手拿了顾家,等江城倒了,消息传过来,也差不多时日。今日若不出手,放着他们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幽州,就回不来了。” 这样想着,王善泉打定主意,吩咐道:“他不是一直嫉恨顾九思吗?让荣儿去办这事儿。” 王荣领了命,立刻点了亲兵去了顾家。 这时顾朗华和江柔正准备睡下,江柔叹息着道:“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总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担心,”顾朗华劝着道,“咱们做得隐蔽,无论是准备路引还是装船,都是分开人来做,除了咱们一家人,谁都不知道消息。我准备了陆路水路两条路,到时候一条不通换另一条。咱们的路引水路走得,陆路也走得,别担心了。” “你说得……” 江柔话没说完,外面忽地传来兵马之声,两人对看了一眼,顾朗华警觉不好,立刻道:“你带上必要的文书,领着柳夫人,赶紧从地道出去,一个时辰后我未赶到,你就开船。” “那你怎么办?”江柔一把抓住顾朗华,有些焦急,顾朗华拍了拍江柔的手,温和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你开船直接出淮南,在第三个停靠口淮城等我,我会想办法。” 江柔匆忙点了点头,她知道此刻不能迟疑,便迅速开始收拾东西。 而顾朗华走出门去,刚到大门前,便看见王荣领着官兵正和家丁争执,顾朗华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朗笑道:“王公子,稀客啊。” “顾朗华,”王荣带兵走在前方,冷笑道:“你顾家可知罪?!” “王公子说笑了,”顾朗华有些疑惑,“我顾家向来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图谋反,江城与其勾结,你顾家参与其中,你敢说不?” “王公子,”顾朗华听着这话,淡道,“说这些话,你可有证据?” “如今已有人证,物证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 王荣大喝,顾朗华听到这话,笑着道:“王公子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说您现在手里没证据,等着搜完我的府中,就有证据了?既然没证据,你怎能说顾家有罪,既然顾家无罪,为何要白白被人搜刮一遭?” “放肆!” 王荣怒道:“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顾朗华,你不敢让路,是不是心虚?!” “我心虚?”顾朗华大笑,“心虚的怕是你!是你爹!今日江尚书刚一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上我顾府搜查,司马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你王家眼红我顾府银两,寻着由头来抢劫罢了!一堆山匪贼子,还打着朝廷的名义。我就问你,你说江尚书谋反,如今可是证据确凿?!他怕是方才入狱,你们就急急赶来了吧?!” 江城必然不会已经定罪了,若是已经走到了定罪这一步,顾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梁王谋反没有这么快,所以此时此刻,必然是皇帝已经想对梁王动手,干脆按了一个梁王动手的名,然后将江城秘密下狱。一切都是暗中的事情,还没放到明面上来,所以顾家做为商家不知道,而王家或许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做些什么,因此动手得这样快。 顾朗华心里谋划着,面上丝毫不显慌张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顾家麻烦自是可以,不过王荣,你去同你爹说一声,今日他动了我顾家,当年扬州赈灾银两一事,他怕不怕。” 听到这话,王荣面上愣了愣,顾朗华脸上毫无惧色,他一时竟也拿不准注意,顾朗华这是装腔作势,还是当真拿着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顾朗华看他面上露怯,大方道,“你年纪小,做不了这事儿的主,这事儿赶紧去问你爹去。” 说着,他让人给他搬了凳子,倒了茶,悠闲坐在凳子上。 而王荣咬了咬牙,抬手道:“将顾府团团围住,一只鸟都不能给我飞出去!” 顾朗华和王荣僵持着的时候,江柔领着苏婉等人迅速从密道里出去。 苏婉跟在江柔身后,有些不安道:“顾夫人,我们这样走了,玉茹和九思怎么办?” “我们先出去,我派人去寻他们。” 江柔迅速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江柔和苏婉沿着密道一路出去。 一个月前才挖的密道,并不算长,一路只是延到顾家不远处一个铺子里,江柔领着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顾九思,然后领着人往码头赶过去。 而顾九思这时候还在城外教着柳玉茹骑马,柳玉茹已经差不多学会小跑,这匹马性子温顺,顾九思带着她玩闹了一会儿后,便牵着马带着她往城门慢慢走去。 离城门不远时,隐隐能够听到喧闹之声,他笑着回头同柳玉茹道:“扬州就是这点好,不管多晚,都这么热闹。” 柳玉茹笑着应声:“是啊,也不知道去了幽州,有没有这样的繁华。” 柳玉茹刚说着,就见杨文昌和陈寻从前方疾驰而来,顾九思拉停了马,站在原地,皱起眉头。 他直觉两人这样去而复返不是什么好事,他心中忐忑,却也没表露出来,就看两人一路飞奔到顾九思身前,陈寻焦急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围了。” “被官兵围了?!” 柳玉茹惊喝出声,随后立刻道:“谁带的人?” “是王荣。” 杨文昌皱着眉头,拉扯着几个人到旁边暗处草坪,杨文昌迅速道:“你现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着,我们在城里帮你打听着情况。一旦有动静我们立刻通知你。” “不必了。” 顾九思打断他们的话,他心乱如麻,用了好大力气,才镇定下来,随后道:“你们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绝不要和我们有任何联系,立刻置办一些财产,先出扬州城去。” “九思,”陈寻有些担忧道,“这是发生什么了?”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九思急促道,“你们只需知道几件事,扬州城或许有乱,王荣打算找富商开刀,他与我有仇,你们又向来和我交好,怕是不会轻饶你们,你们速速带着家人离开扬州,看着情况若是不对,立刻离开淮南!” “至于吗……”陈寻有些结巴,似是不可置信,“王善泉就算是节度使,也不能这么目无王法吧?” “要是天下乱了,哪里还有什么王法?”顾九思抬头看了陈寻一样,杨文昌面露震惊之色,随后他一把抓住顾九思,严肃道,“你说的可当真?” “绝无儿戏。”顾九思冷静开口,杨文昌面上恍惚了一瞬,随后他立刻道:“陈寻,我们立刻回去通知家里离开。” “九思,”杨文昌转过头来,认真看着顾九思,他一时似乎想说很多,然而许久后,他却与顾九思狠狠拥抱了一下,随后红着眼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望君珍重。” 顾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这一刻竟也有些伤怀,他点着头,叹息道:“去吧,日后平稳了,我还回来找你们喝酒。” 杨文昌和陈寻翻身上马,疾驰离开。 柳玉茹抓着缰绳,看着扬州的方向,她心里系着苏婉,却还要强作镇定,她低头看向顾九思,开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们先去码头。” 顾九思神色平稳:“我父母必有办法,他们若没有办法,我们去了也没用,我们到码头等着,等他们来了,即刻开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着急:“可是……” 顾九思翻身上马,他抓住缰绳,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颤抖,可他还是道:“玉茹,我们去码头。” 那一瞬间,柳玉茹骤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挂念。 她不知道是什么逼着他成长,她只是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夜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两个像是在寒冬里互相依偎的小动物,她依靠他,而他则是把怀里这个人当成了一种信念,她束缚着他,不让他做出傻事儿来。 城外距离码头不远,两人一路狂奔到了码头,顾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码头上的人。这艘船是顾朗华悄悄买下,他和漕帮的人熟悉,就把船挂在了漕帮的名下,因此王荣就算知道顾家要走,也想不到顾家会在漕帮里有一条船。 顾九思让早准备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后开始清点人。接着他们就两就坐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扬州的方向。 夜里坐在船上,风就更冷了,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为她遮挡着风。 “我有点害怕。” 柳玉茹看着扬州灯火通明,她的声音飘在夜里:“我娘在还在那儿,我好怕她走不出来。” “我也是。”顾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里,我好怕他们没有办法。我派了人进城了,如果天亮前没有带消息回来……” 顾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道:“我们就开船。” 柳玉茹不敢说话,她紧紧抓着顾九思。 她知道顾九思这个决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里,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开船?!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却是明白的,如果这时候和顾家脱离了关系,她因着柳家和苏家的缘故,或许还是能活下来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着,才想着要在顾家过这么一生,此时此刻,当顾家落难,她又要同他说弃他而去? 她做不到。 于是她只能静静看着面前少年,而顾九思看着她含着眼泪的眼睛,却似乎是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柔声道:“若是一封休书就能让你安枕无忧,我巴不得给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着眼泪:“人心哪里这么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谋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远,不知梁王深浅,其实以梁王实力,打入东都不过早晚之事。各地节度使早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心思,谁都不会管东都,到时天下大乱,节度使手掌兵权,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战,王家岂止是要找顾家一家的麻烦?他要的找的,是整个扬州富商的麻烦,是银子,是钱。扬州很快就会成为地狱,你一个弱质女子,我怎么能留你在那里?” 柳玉茹被他说愣了。 可她反驳不了。她知道顾九思估得没错,王家哪里是为了那么点仇怨大动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顾家的钱啊! 柳玉茹内心凉成一片,她整个人绝望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飘在水里的水草,被人斩断了根。 她这一辈子的牵挂就是苏婉,要是苏婉有了事,她这一生,还挂念着谁? 她想着梦里王荣对待江柔的手段,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顾九思忙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别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聪明,你娘会没事儿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所有人都会没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说话,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相信这个人成了习惯,她居然就觉得,在这样的绝境下,也有了那么点希望。 她缓慢的点了点头,顾九思舒了口气,他抱紧她,他抱得很紧,仿佛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他们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半夜,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两个人猛地站起来,赶紧到了船边,然后就看到江柔骑着马,带着许多人赶过来。 “他们来了!” 柳玉茹高兴出声,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高兴道:“来了!他们赶上了!” 顾九思静静看着远处,好久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来了就好。”他虚脱道,“来了,就好。”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就地打滚,然后翻身起来,跑到船舱里道:“人来了,准备开船了!” 喊完这一声,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扫视一圈,他却发现了不对劲,提声询问江柔道:“娘,那个糟老头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颤抖,她克制着情绪,指挥着人上船,顾九思顿时察觉到不对,冲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还在府里。”江柔扭过头去,看着江水,故作平静道,“咱们等着,再过一刻钟他不来,我们就开船。他会走陆路,我们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么出来?”顾九思急促发问,“他如今还在府里,必然是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和王荣周旋,你们走了密道,王荣盯着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踪,他又如何出来?!” “你别问我了……”江柔颤抖着声道,“他说能来,那就是能来!” 顾九思愣了,江柔推开他,急急走了进去。 顾九思站在船头,一句话没说,柳玉茹安置好了苏婉和芸芸都上来了,她走到顾九思旁边,柔声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见了婆婆,公公呢?” 顾九思被柳玉茹的话唤回了神,他压着颤抖着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温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扬州城,等我爹来了,我们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该带的文件都带好没。” 开船之前,要将必要的东西检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绪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检查东西,等回过头来,便见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顾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进了船舱,四处寻着顾九思,然而却都没见着,等进了他们的屋里,她就看见上面留着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书。 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顾九思的名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月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注:引自唐代放妻书】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急急喘息着。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顾九思当初趴着和她说话的模样,他曾对她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如今这封休书真的给来了,而她也真的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对她不好。 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她只觉得心上仿佛破了个洞,风吹过去,哗啦啦的疼。 船已经开了,它慢慢离开码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抓着新,赶紧冲到了江柔那儿,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对着她,她躺在床上,沙哑着声道:“他说他打陆路来,咱们淮城等着他。” “公公怎的会没来?” 柳玉茹低喘着,江柔迟迟不语,好久后,她艰难道:“王荣来得太急,他去拖时间了。” 听见这话,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顿时明白了顾九思去做什么了! 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性子! 她不敢做声,怕惊到江柔,她遮掩着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说能来,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担心,先好生歇息吧。” 说着,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里捏着休书。呆呆站在原地。她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扬州越来越远。 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明媚又骄傲,那个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少年。他为她挨打,他和她玩闹,他在赌场上豪赌身家,他带她赌钱、斗鸡、唱歌、跑马。 他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凡事总想着她。这是她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对她这样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泪模糊眼眶,她想让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诉自己,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然而她却挪不动步子,她满脑子都想着他牵着马,走在她前方,唱着小调,同她说,他以后每年都要给她过生日。 她想救他…… 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她感觉最仿佛是疯了,她内心有了一个越来越清晰又疯狂的念头。 她想救他。这么好的人,她不想放弃他! 她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他给了她这么多,甚至于在最后一刻,他都是选择了先将她安稳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亲,他这样好,她又怎能负他?! 当这个念头出现,她就再也无法回头。她咬了牙,干脆走进了房里,她迅速收拾了银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东西,然后提了她以往常常用来吓唬顾九思的剑,带上了伤药和一些毒药迷药,取了幂蓠带上,接着她去了船舱,吩咐道:“给我一条小船。等我走后,你再告知大夫人,拜托她护着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带回来!”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厉喝道:“快去!” 这船的装载是柳玉茹陪同顾朗华一手操办,她在下人中威望极高,这么一吼,管事立刻应下。 印红跟到柳玉茹身边来,焦急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印红,” 柳玉茹看着船夫将小船放下去,推她转过头,抓住印红的手,认真道:“你好好照顾我母亲,护着她,知道吗?!” “夫人,”印红死死抓着她,“姑爷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没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劝着。” “要是劝不住怎么办?!”印红哭喊出声,“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个女儿,您怎么办?!”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郎君以诚待我,当以死殉之。” 说着,旁边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会回来,来人,拉着她!” 柳玉茹推开了印红,背着包裹,带着帷帽,便从船上攀爬着麻绳□□到了小船上。 印红趴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一时也忘了称呼,只是大喊着:“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头,看着那远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当这个选择做出了,她也未曾后悔。 她立在船头,朝着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而这时,苏婉和江柔惊动,她们到了甲板上来,苏婉看着那远去的小船,颤抖着声:“她……她回去做什么?!” “少夫人方才说,”管事站在江柔身边,低声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她拜托您护住柳夫人,她这番回去,必定拼死护住大公子平安回来。” 江柔没说话,夜风夹杂江水轻拂而过,苏婉软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着扬州城,眼中含泪,神色平静,“他们必当平安归来。” 苏婉用手捂着唇,她看着柳玉茹朝着她跪下,多年来软弱不堪,却在这一跪之间,有了人母的自觉。 她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哑着声,艰涩道:“您说得对……我们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平安归来。 柳玉茹下船时离岸边还不算远,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马,直接往顾府赶去。 她方才学会骑马,不敢太快,等到了顾府附近时,她将马藏好,从商人手中取了一盏灯,匆匆往着顾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这小巷里,骤然惊觉。 到此时此刻,竟就和梦里别无二致了! 她顿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梦里一样,看见顾九思满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会。 因为梦已经改了,这一次,江柔已经走了,那么顾九思也不会有事。 梦里他让她来救他,这一次,她便真的来救他,绝不会放弃他。 她提着灯,匆匆转过青石巷道,便听见不远处人尖利的叫声,柳玉茹心跳得极快,然而她还是告诉自己,往前,必须往前。 她走在小巷里,四处张望,此时顾府周边已经布满了人,王善泉和王荣站在顾府门口,而顾朗华守在门前,家丁都持刀挡在前方。 “顾老爷,”王善泉笑着道,“您说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终归都是拿不出证据的事儿,您就别忽悠犬子,赶紧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烦。” “你说我没证据就没证据?”顾朗华嗤笑,“我证据都已经交给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东都大狱,必有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王善泉低着头,轻轻笑了。 柳玉茹看着王善泉的笑,心里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话大概是能吓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现在已经存了作乱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着梁王一事自立,那东都一个御史,又能耐他何? 顾朗华似乎也是想到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却仍旧有了几分慌乱。王善泉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大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这话吓吓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 顾朗华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低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钱,王大人,若顾家愿将钱全部捐赠出来,可能抵了这罪过?” “顾老爷玩笑了,”他温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钱来收买?今日不是王某要将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这么说,”顾朗华闭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过顾家了。” 王善泉这次没有遮掩,坦坦荡荡道:“正是。” 顾朗华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列阵关门!” 说完,顾朗华便朝着房屋里直冲而去,然而王荣的士兵却是极快,王荣率先一个健步冲上去,就领人抵住了大门,随后两方人马交缠起来,也就是这时候,柳玉茹见人群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一脚踹开抵着大门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荣的脖子上,对着周边大喝了一声道:“都给我退下!” 竟是顾九思来了!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着的是一把镰刀,头上戴着箬笠,正是因着这装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没被发现。 王善泉看见顾九思脸色顿时变了,顾九思换了衣服在这里,证明他是出逃后回来的,那么…… 他猛地回头,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锁城池和各处码头!搜查顾家名下所有产业!通知淮南境内各城严查顾家钦犯,把通缉令全部发下去,给我把人抓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顾朗华看着顾九思,怒骂出声来。 顾九思的刀架在王荣脖子上,没有回头看顾朗华,只是道:“走。” 府里的地道不能这么快被发现,他得把人都拦在门外,让顾朗华顺着地道出去,然后离开。否则一旦被发现,只要在密道口开始点烟,那么密道里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里面。 “走个屁!”顾朗华怒喝道,“你把这兔崽子给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挡得住,再拖延谁都走不了!” 顾九思猛地回头,提高了声音:“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顾朗华猛地提声:“哪里有让儿子为爹挡刀的道理!” “顾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荣儿,我们可以好好谈。” “放我们出城。” 顾九思果断道:“要么没得谈。” “你们是朝廷钦犯。”王善泉叹息出声,“和我讲条件,也该合理一点。” “王善泉,”顾九思冷着声,“你不过就是要钱,如今顾家的钱我们可以都留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放你们生路?”王善泉嘲讽出声,“敬猴总得杀鸡,不是你们总有下一个,个个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萨吗?” “钱都已经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钱吗?!” 王善泉怒喝出声:“我要的是你跪着!” 跪着。 岂止是他跪着。 是用他顾家的血,逼着整个淮南世家给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灭族的铁血手段,又怎能震慑他人? “顾九思,”王善泉冷着声道,“今日你给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给你留一条生路,你反抗得越厉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将刀架在我儿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顾家上下血洗来祭!” “爹……”王荣颤抖着声,王善泉声音温和:“荣儿,做人得有点志气,别像个窝囊废一样,被人架着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顾朗华怒喝,“这可是你亲儿子……” “我他娘十六个儿子!儿子算个屁!” 王善泉大喝道:“给我放箭,给我上!” 话音刚落,便见士兵猛地扑了上来。 顾九思将顾朗华一推,然后死死拉上了大门,大喝了一声道:“老头子你给我走!” 顾朗华站在门口,他整个人都愣了,他想打开那道门,可他清楚知道,打开了,也不过是送命而已。 顾九思提着刀,在外面疯狂挥砍,大声道:“你他妈不要我娘了?!你给老子滚啊!” 顾朗华猛地一震。 对……还有江柔。 他们父子不能都送在这儿,顾九思已经保不住了,他必须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么办? 他颤抖着唇,他用尽所有理智,颤抖着身子,转过身去,冲到密道里,他在密道里狂奔,他不敢回头。 而顾九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抢来的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同面前黑压压的士兵道:“来!给爷爷来!” 第三十一章 【提示:前文有修改请重看上一章哦】 柳玉茹看着顾朗华进了门, 就知道顾朗华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顾家的另一个产业里,王善泉已经派人去清顾家所有产业,柳玉茹不知道王善泉的人是不是会找到那边的密道, 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就看着顾九思一个人被人团团围住, 一路朝着王善泉厮杀过去。 王善泉看出顾九思擒贼先擒王的意图,有了王荣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松懈, 干脆彻底退出了战局, 直接到了远处上了马车, 同自己幕僚道:“尽量活捉, 捉不了就罢了。若这竖子不死, 日后扬州怕是个个要来这么一遭。” 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而顾九思在人群里, 还在麻木挥砍着刀。 他一个人被许多人团团围住,身上衣衫被血染污, 柳玉茹看着周边打成一片,看热闹的邻里都躲了起来,柳玉茹扫视了四周一圈, 见不远处是一家粮油店,她赶紧趁着乱去了粮油店里。 她用刀狠狠劈开了粮油店的窗户,此刻店里的人都跑了,柳玉茹去找了盛油的坛子,她一盆一盆端出来, 然后猫着腰, 藏在巷子里, 从巷子往外开始倒油。 顾九思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心跳得飞快, 就怕谁发现她。 然而大家全都朝着顾九思围攻过去,也没人注意着她。 柳玉茹倒完了地上的油,马上开始将油、面粉、衣服……什么能燃的,都搬上了二楼。而这时候顾九思身上已经带了刀伤,他喘息着,还堵着顾府门口,始终没有让人上前一步。 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卷了,他就抢下一把。他身后是顾府的大门,他依靠着它,坚守着,不肯退让一步。 肩上的伤口流着血,他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那一片刻,他是真真切切觉得,自个儿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喘息着,捂着伤口,而周边人被他杀怕了,谁都不敢上前。 终于有人在背后下令:“愣着做什么?!他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活捉赏百两,取其人头赏五十两,上去!” 得了这话,士兵大喝一声,再次冲了上去。 顾九思低低一笑,他抬眼看向前方,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见到一个方向上,有零星火光亮起。 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的二楼,女子青衫随风而摆,手中举着火把,朝着人群里猛地砸了过来! 顾九思睁大了眼,也就是那一瞬间,火光冲天而起,柳玉茹站在楼上,疯了一般开始从上面往下泼油! 一盆接一盆泼出去,下面人惊叫起来:“有帮手!” “有帮手来了!” “在二楼!” 有人发现了柳玉茹,柳玉茹也顾不得多少,她就闭着眼睛,用了自己所有力气,将最后剩下的面粉泼了出去! 她曾经在做饭时,让面粉不小心落入火中,一小点面粉,却就炸开。 她不知道那是偶然还是必然,然而这却成了如今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面粉随风飞散过去,她慌忙躲进了屋中趴下。 当火舌将面粉吞噬的瞬间,火势瞬间炸开,周边地动山摇,一切都成了火海。 周边木楼开始迅速燃烧,柳玉茹所处的屋子也噼里啪啦烧起来。 她匆匆赶下楼去,刚下楼,就见里面都是士兵。 柳玉茹拔出刀来,她双手颤抖,惶恐看着四周:“你们不要过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有人踹门而入,顾九思冲进来,单手提刀,活生生劈出一条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道:“走!” 周边兵荒马乱,许多人因为火势逃散开去,也就剩下一些王善泉的亲兵训练有素,继续追着他们。柳玉茹捂着口鼻,大声道:“右边巷子里有马!” 顾九思立刻抓着她,往右边巷子冲过去。 “放箭!” 后面有人大喊:“不计生死,放箭!” 话音说完,箭如雨而来,顾九思抬手用刀斩断飞来的利箭,带着柳玉茹翻身上马,随后疾驰而去。 如今城门已经锁了,他们被困在扬州城里,根本无法出去。 顾九思不知道顾朗华在哪里,他迅速思索着去处,就听柳玉茹道:“去湖边!” 顾九思调转马头,就朝着湖边奔去。后面士兵紧追不舍,柳玉茹紧紧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么来了?” 顾九思语调有些僵硬,柳玉茹抱着他,许久后,却只是轻轻一句:“我放心不下你。” “柳玉茹,”顾九思声音里没带半分情绪,“我发现你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得很。” 顾九思骑术了得,七拐八转,就将身后士兵落了一截,等到了湖边,顾九思二话不说,带着柳玉茹就跳了进去。 两人刚入湖中,就感觉箭密密麻麻落了进来,柳玉茹还没反应,就被顾九思忽地抱住。 水流让一切变得迟缓又沉闷,柳玉茹就感觉顾九思拉扯着她两人一起奋力往外游去。 两人都憋足了气,实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头,换了气继续。 他们不敢停,就一路随着水流下去。身后是追赶声,岸边是猎犬声,顾九思将腰带一段递给她,缠绕在她手上,另一端缠绕在自己手上,于是两个人就靠着这根腰带,不至于在水流中失联。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有没有力气这件事,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追着顾九思的身影。 然而顾九思的动作越来越慢,等了一会儿后,柳玉茹就看见他再不动作,彻底沉了下去! 柳玉茹用布带将他拽起来,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背后还插着一只羽箭! 柳玉茹来不及多想,她迅速用腰带将他的腰绑上,然后拖着他继续往前。 河水冰凉,水流湍急,她奋力往前冲着,几次都感觉手脚快要没有力气,可一瞧见旁边拽着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又多生出了几分力气,继续往前。 她觉得这水流像是世间人的命运,所有人在里面苦苦挣扎,她终于没有了力气,她突然想哭,想嚎啕大哭。她抱着身边人冰冷的身躯,用已经无力的手勉强划动。 她的牙齿打着颤,她感觉自己在水里翻滚,而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顾九思……”她用额头轻轻触碰着他的额头,艰难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们都要活下去。 她这一生,都如野草,如蝼蚁,是她自己在拼命生长,奋力挣扎。而总是逆着这世间给她的一切往上,如今老天爷想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绝不会这么容易去死! 她和他在水里顺流飘着,她不肯睡过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尽量漂浮,随水而去。 水中有石子砂砾,砸得她身上全是伤口,她也不知道过了许久,她就是一直熬着,终于熬到了天明,看见远处有了河岸。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收拾好的力气,抓着顾九思游到了岸边,一上岸,她就瘫到了地上。 她轻轻喘息着。 “起来。” 她和自己说,数到十,她就得起来。 她要把顾九思带回去,好好的,完完整整带回去。 她自己给自己倒计时,数到一的时候,她再一次站起来,她拖着顾九思,艰难往边上过去。 顾九思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到拖动着自己的人。 “玉……茹……” 他沙哑出声,柳玉茹动作微微一顿,她干涩出声:“你起得来吗?” 顾九思转头看她,柳玉茹勉强笑着:“我没力气了。” 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来的了。 带着刀伤、剑伤,疼痛和疲乏一起涌来,可他们都深知如果不走,王家早晚要追上来。而面前的女子还没倒下,他又怎能倒下? 于是他咬着牙关,忍着疼,艰难站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双唇发白,谁都不敢说话,就怕说了话,就再也走不动路。 两人一路走到密林深处,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两人歇了进去,顾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边来。柳玉茹拿出伤药和泡湿了的纱布,给他包扎了伤口。然后两个人就着柳玉茹包里泡开了的饼吃了两口,终于歇下来。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轻轻闭上眼睛。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的肩。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既没问你怎么来了。 也没问其他人如何。 他们互相依靠着对方,像是这人生里,彼此的唯一。 第三十二章(一更) 柳玉茹和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 两人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时候顾九思的伤口疼起来,柳玉茹明确感觉到他身体开始发热。她有些慌乱, 但很快还是镇定了下来。她从瓶瓶罐罐里找了药出来, 喂着顾九思服下,顾九思瞧着柳玉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还知道带这么多药出来。” 这些药都被撞在青铜瓶子里, 用木塞塞紧, 防水防光, 藏得严实。 柳玉茹想起来就来气, 瞪他一眼道:“谁同你似的,一声不吭就知道跑, 我今日要是不来,我看你怎么办?” 顾九思笑笑没有说话, 抬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瞧着柳玉茹笑得满不在意。 柳玉茹用眼神狠狠剜了他, 检查了他的伤口,低声道:“咱们先休息一下,存点力气,然后我们去城里找个地方落脚,你养伤, 我去打听公公的情况。找到公公养好伤后, 我们一起回幽州去。” 顾九思垂了眉眼, 低声道:“嗯。” “我出去捡点柴火。” “别走太远。” 顾九思神色温和:“在我听得到的地方, 出了事儿我好过去。” “我可求求您了, ”柳玉茹忙道,“带着伤就好好歇着吧,要我真出了事儿你就好好躲着,可千万别出来送死。” “那怎么成?”顾九思打着趣,“小娘子为我出生入死,我自当生死相随啊。” “滚。” 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看在你爹娘就你一个的份上,我管你去死。” 顾九思笑出声来,眼里全然不信,柳玉茹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赶忙起身出去。 她过去从未独自在这山野里呆过,她提着刀,心里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人怕野兽,但好在现在晴空朗朗,阳光给了她勇气,若这是夜里,她就指不定敢不敢出来了。 她随意捡了许多树枝回去,回到洞里,顾九思一看就笑了:“你这是去捡柴的,还是捡棍子的?” “就你话多。” 柳玉茹不高兴道:“有本事你去。” “湿的树枝烧不起来。”顾九思提醒道,“干了的才行,那种踩着嘎嘣脆的,更容易点燃。” 柳玉茹愣了愣,她低头敲了敲怀里抱着的树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脸红了红,懒得搭理他,又转过身去,重新捡了一堆柴火过来。 她拿出柴火,打开了铁盒子,从里面拿出火折子来,在顾九思指点下升了火。生完火后,她灰头土脸的,顾九思就在一旁笑,指着她脸道:“好了好了,现下真成小花猫了。” “顾九思。” 柳玉茹有些恼了:“你不气我就不乐意是吧?” “我就是随便说句实话,怎么就成气你了呢?”顾九思一脸无奈,柳玉茹拿他无法,便道:“你少说两句话,省省力气吧。等你好些,咱们就得赶紧上路,他们肯定是顺着河流来搜查的,咱们没多少时间拖延。” 顾九思点点头,沉思道:“等你有力气,我们便走。” “我是有力气的,”柳玉茹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担心你的伤。” 顾九思的伤口,箭落在肩上,她不敢拔,只能是斩断了方便活动,一条刀上斜斜划过整个背,一条割在手上,其他的小伤更是不计其数。 柳玉茹想了想,心里还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路了,等一下回来你好直接走。你在这儿好好休养,别再浪费力气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话。 柳玉茹站起身去,她走到外面,开始顺着一开始来的方向过去。 城市一般是顺着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须要带着顾九思先进城,找个大夫和地方窝藏着,等顾九思好些了,再行离开。 他们如今有假的文牒,在淮南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稍稍改装,深居简出,藏一段时间不是难事,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段时间,能不能躲过搜捕。 柳玉茹思索着,她小心翼翼顺着河流的方向寻找着过去,走了没多远,她便听到了马声,她赶忙躲进了林子,蹲下身来,马声很近,似乎只有一个人,柳玉茹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做声,过了许久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勒马停住:“吁!” 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瞧见河畔一个素衣公子驾马而立,紧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竟是叶世安来了! 第三十三章(二更) 叶世安来做什么? 柳玉茹完全想不到, 她不敢贸然出头,哪怕是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此时此刻, 她也不敢随便给予信任。 她看见叶世安驾马在周边转了一圈, 然后就走到了树林边上,他四处查探,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他们去时的路, 一路追了过去。他一面追, 一面还在边上用剑另外劈砍出几个方向的路来, 柳玉茹远远跟着, 看着他的动作, 大概有了一个猜想。 他或许……在帮他们遮掩痕迹? 这个想法冒出来,让柳玉茹放松了几分, 然而她还是不敢松懈,远远跟在叶世安身后, 见他发现了他们藏身的山洞后,她立刻急了,叶世安正打算揭开洞口遮掩着的荆棘, 柳玉茹再也藏不住,她迅速拔刀冲过去,将刀抵在了叶世安身后,厉喝道:“不许动!” 山洞里的顾九思瞬间睁眼,他翻身起来, 握着刀弯了腰, 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叶世安被刀抵着, 也没有慌张, 他举起手来, 平静道:“玉茹妹妹,我没有恶意。” “你来做什么?” 柳玉茹警惕询问,叶世安淡道:“救你们。” “你为何要救我们?” 柳玉茹还是不肯放心:“此刻我们是钦犯,你不怕叶家遭受牵连吗?” “唇亡齿寒,今日是顾家,来日焉知不是叶家?”叶世安开口道,“顾家的事儿我清楚,无论是道义还是良心,我都看不下王家如此肆意妄为,顾公子毕竟与我曾是同学旧友,你又是我世交邻妹,我能帮自然是会帮的。” 柳玉茹听着,其实她已经是信了,叶世安的为人她是知晓的,可如今顾九思重伤,她又只是一个弱女子,这刀若撤了,谁都拿叶世安没有办法。叶世安叹了口气:“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对你们怎么样,我直接带着王家的人过来就是了,我单独来找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玉茹,”顾九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放下刀吧。” 听得顾九思的话,柳玉茹终于是找到了一个支持者,她放下刀来,叹了口气道:“抱歉了,叶哥哥,今时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这是好事。” 叶世安不以为意,他点点头,走上前去,拨开了门口的荆棘,看见躺在里面的顾九思。顾九思的刀放在手边,他瞧着叶世安,嘴角带着笑:“这种情况下还能见到你,我真是没想到啊。” 叶世安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将我的马牵过来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两里就是大道,我的小厮带着马车候在那里,你们先上马,我给你们牵着马过去。” “好。” 柳玉茹赶紧去牵马,顾九思听他的话,有些不高兴道:“我自个儿站得起来,又不是死了,哪里要你们抬?” 叶世安没理会他,伸手就要去扶他,顾九思瞧着叶世安的手,冷笑一声,拿着刀就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叶世安面无表情,淡道:“英雄。” 说完,叶世安转了身,顾九思自己撑着自己上去,叶世安瞧着他,似笑非笑:“英雄请上马。” 一听这话,柳玉茹心里就发紧,顾九思现在的伤,哪里能自己上去,她赶紧道:“我扶你……” “不用。”顾九思本还犹豫着,一听柳玉茹的话,自己抓了缰绳,咬牙就翻身上去。 柳玉茹:“……” 不用这么耍面子,面子早就没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当着叶世安的面数落他,就轻咳了一声,顾九思立在马上,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 柳玉茹哪里还敢让他拉,自个儿赶紧爬了上去,她坐在顾九思背后,手里抓着缰绳,顾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怀里,顾九思皱了皱眉道:“你下去,重新到我前面来。” 柳玉茹这次明白顾九思纠结什么,她觉得顾九思真的是无聊透了,她没搭理他,转头同叶世安道:“叶哥哥,不过我先领着九思到前面去,将他安置在马车里,再回来接你?” “也行。” 叶世安点了点头。不好放柳玉茹一个女子在林子里,也不能放顾九思一个伤患在林子里,最妥当的就是叶世安自个儿慢慢走,柳玉茹出去了,再让家仆回来接他。 柳玉茹同叶世安倒了声抱歉,便驾马领着顾九思往林子外出去,顾九思脸色不太好看,等不见了叶世安,他才小声道:“你当着他的面这么抱着我,成什么体统?” “哟,”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讲体统啊?” 顾九思被她嘲讽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过往那架势,的确是不把任何体统放眼里的。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又道:“你们说话怎么这么肉麻?他叫你都不会叫名字的,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叶世安就叶世安,一定要叫成叶哥哥,你怎么不叫我顾哥哥?” “从小就是这么叫的,”柳玉茹解释道,“你突然改,显得生疏,多尴尬啊?” “那有什么尴尬的?” 顾九思不满道:“你嫁了人,你改个口又怎么了?哦,你这么一口一个叶哥哥的,以后让外面人听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柳玉茹听着,有些无奈了,她觉得顾九思胡搅蛮缠,但她不想同他理论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后我不叫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顾九思道,“他得叫你顾少夫人!”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么总管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啊?不就是这么两个称呼,你纠结半天做什么?” “这哪里是两个称呼的问题?”顾九思理直气壮,“这是我的颜面!” “行行行,”柳玉茹无奈了,她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了,你别嘀咕这事儿了,我头都被你说痛了。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烦吗?” 顾九思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再说下去也不像个样子,就不再多说了。 柳玉茹带着顾九思行了两里路,终于见到了叶世安说的马车,那马车前方挂着个牌子,写着一个“叶”字。柳玉茹上前去,那侍从认出柳玉茹来,同柳玉茹一起把顾九思扶上马车,而后便听柳玉茹的,骑马去找叶世安了。 柳玉茹在马车里,检查着顾九思的伤口,原本包扎好的伤口,此刻渗着血,应当是他强行上马的时候又裂开了。柳玉茹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脾气?我和叶哥……”话没出口,柳玉茹看见顾九思眼神迅速扫过来,她赶忙改了口,“叶公子抬你上去就抬你上去,你犟个什么?” “刚才那小厮认识你。”顾九思扬了扬下巴,柳玉茹愣了愣,有些茫然,“又怎么了?” “你和叶家很熟嘛。” 顾九思酸溜溜开口,柳玉茹没说话了,过了好久后,她慢慢道:“九思,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用吓到了的表情道:“柳玉茹,你这个想法真的太可怕了。我不乱说话了,你也别乱想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抬头点了点他的额头,手指触碰过去时,发现他额头滚烫,她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人表现得生龙活虎,却满身带着伤,还拖着高热。见她不言,顾九思就知道她是想起他的病来,他放柔了声音,温和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了。” 柳玉茹应了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坐到他边上来,让他靠着她,放低了声音:“睡一会儿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柳玉茹,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就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太过不可思议。明明是那么柔弱一个姑娘,是人家口中的大家闺秀,是提着刀都会颤抖的小女生,怎么就能从那么多人手下救下他,能拖着他在水里飘这么久,能在此刻还坐着,让他靠在她消瘦的肩头,给他一种,只要此人还在,便现世安稳的错觉。 他内心特别平静,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抗下这么大的风雨,可这风雨真的来了,他才发现,一切比他想象里,要好上许多许多。 两个人静静靠着,叶世安和小厮一起赶了过来,叶世安迅速上了马车,让小厮驾着马车往最近的城池赶过去。 “你们有文牒吗?” 叶世安率先发问,柳玉茹应了声:“我们有两份新的文牒。” “那就好。”叶世安点点头道,“等一会儿你们就说是我朋友,水土不服,临时染了病,其他一切我会出去交涉。” 说着,叶世安拿出了一个包裹和一个盒子道:“你们先换了衣服,然后上妆,现下你们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出去,多改动些。” 说完,叶世安便走出马车,马车里留下顾九思和她两个人,柳玉茹有些难堪,顾九思抬手从旁边抓了一条带子,直接绑在了眼睛上道:“你换吧,我不会看的。” 柳玉茹没说话,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哪怕他蒙着眼睛,让她这么换衣服,她也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如今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于是她咬咬牙,终于还是开始换衣服。 顾九思就听着旁边细细索索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听力仿佛变得格外的好,他甚至能分辨出大概是什么重量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他感觉马车里有些燥热,他扭过头去,假装随意道:“还没换好啊。” 他一开口,柳玉茹就慌了,尴尬道:“嗯……”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他这话骂出口,柳玉茹顿时觉得尴尬少了几分,气性多了几分,她将最后的腰带系上,嘲讽道:“我倒要看看等会儿你多快。” 说着,她抬手抓下系在他眼睛上的带子,将衣服扔给他道:“自个儿换吧你。” 柳玉茹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若不是叶世安和小厮都在外面,外面也挤不下第三个人,她就出去了。顾九思嗤笑一声,开始脱衣服道:“你可别偷看我。” “少不要脸。” 顾九思换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叫了柳玉茹:“好了。” 叶世安听见里面的声音,询问道:“那在下进来了?” “进吧。” 顾九思大大咧咧道回声,叶世安卷了帘子进来,这时候柳玉茹已经端端正正坐着了,顾九思带着伤,没法坐得这么端正,就没了骨头一样靠在柳玉茹身上。 柳玉茹有些尴尬,她推了推顾九思,顾九思抬了眼皮,不满道:“我伤着呢。” 于是柳玉茹无奈,只能朝着叶世安勉强笑着道:“他……他伤着呢。” 叶世安点点头,完全没有在意这个话题,只是道:“昨日我听说顾家遭难,便赶了过去,但是也不能多做什么,只能悄悄潜伏在暗中,后来看见二位入了湖,便顺着下游一路找了过来。” “你可见到王家的人?” 柳玉茹忙道,叶世安应声道:“今早上他们挨着一路搜查过去,不过好在昨夜一夜,这些兵都疲乏了,大多只是走个过场,没有仔细搜查,只想着沿着河一路做做样子。” 顾九思和柳玉茹松了口气,顾九思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你可知我父亲他……” 叶世安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令尊的消息。” 顾九思没再多话,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道:“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顾九思吹了眼帘,低低应了一声。 叶世安抬眼看了二人一眼,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道:“虽然冒昧,可叶某还是想询问……顾家……为何突然有此大祸?” 两人都没说话,许就后,柳玉茹回答了她:“我们与王家有仇怨,又提前得了消息,陛下想动梁王,因此我们打算离开,王家或许是知道了这消息,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昨夜就来了。” “我们本打算今天走的。”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沉吟道:“江尚书与梁王一系牵扯颇深,陛下如今三月为曾临朝,也就是说,如今陛下已经对梁王起了心思。可梁王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一直暗中屯兵,不过是差一个借口而已。” 柳玉茹听他说着,叶世安道:“所以,王家是看江尚书如今倒了,所以特意报复顾家?” “你可以这么认为。”顾九思冷静道,“但是若想长远些呢?” 顾九思抬头看叶世安:“若是往更长远一些,陛下想要处置梁王,梁王反叛,以梁王如今实力,以如今各藩王节度使拥兵自重之局势,你觉得谁输谁赢?” 叶世安不敢回答,他学过的东西,不允许他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然而顾九思却直言不讳:“梁王会赢。所有人会看着梁王一路攻入东都,再然后呢?” “梁王师出无名,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柳玉茹出声,抬眼看向叶世安:“至此,天下大乱,再无朝廷纲纪。” 顾九思从旁边端了水,抿了一口,他等着叶世安消化这些内容,随后抬头看向叶世安,平淡道:“到那时候,你觉得,王善泉想做什么?” 叶世安如今若是再听不明白,那就是白被称赞了那么多年。 他此刻已经清楚了王善泉的意图,王善泉所谋划的,岂止是报复顾家?若是报复顾家,他怎么会搭一个儿子进去? 他是准备着自立为王,而顾家就是他的刀开刃的血,平了顾家,到时候他举刀朝着所有人,谁又敢违逆?谁又敢反抗? 该交钱交钱,该称臣称臣。 而他们又能怎么办? 叶世安一时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他双目无神,他满脑子顺着顾九思的话往下想下去。 那是与之前十几年既然不同的乱世,而这乱世之中,他一介读书人,又能做什么? “那……”叶世安不自觉喃喃出声:“叶家该怎么办?” “走。” 顾九思开口,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有些茫然:“走?” “不要留在扬州,”顾九思平静道,“十三州哪里都可以,扬州不行。” 叶世安沉默不言,他很快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纵然乱世中,十三州大家的境遇估计都差不多,毕竟打起仗来都要钱,可是能做到王善泉这步的却不多。毕竟其他边境的州府年年都有盐税,只有扬州的钱从来都交给了东都。 而且这不是最惨,最惨的是,扬州空有钱粮,却无雄兵,一旦乱起来,便是首先进攻对象。 叶世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对面两人道:“我明了了,多谢顾兄指点。” “指点谈不上,”顾九思淡道,“不过你救我一命,我报你一恩。” 说着,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叶世安卷了车帘,下去交涉,守城的人随意看了里面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眼,柳玉茹给自己脸上加了痣,又变了装,和画像几乎对比不出来,叶世安又给了银子,对方也没过于检查,便匆匆放行。 入城之后,叶世安将顾九思和柳玉茹安置在一座小院,又去请了大夫。 大夫过来,瞧见顾九思的伤,急得忙活了大半夜。 等伤口处理好后,大夫同柳玉茹道:“他接下来若是高热一直不退,便危险了,若是高热退了,也就没有大事。” 柳玉茹愣了愣,许久后,她道:“若是不退会怎样?” 大夫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道:“准备后事吧。” 柳玉茹整个人呆住,旁边叶世安反应过来,忙给大夫白银,让小厮送了出去。 等大夫走了,叶世安才道:“玉茹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忧心。” 柳玉茹一时也听不进叶世安说什么,只是理智让她强撑着自己,朝着叶世安点了点头。她撑着要进屋去,叶世安却道:“你还是去休息吧,你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再这么强撑着,要出事儿的。” “我没事儿。”柳玉茹摇了摇头,往里面去道,“我还行的。” “柳玉茹,”叶世安终于出声,“你这个人,怎么从小就这么不听劝呢?” 柳玉茹回头看他,有些诧异叶世安会说出这么逾矩的话来。叶世安叹了口气,却是道:“我看得出来,你打小就性子倔,要做什么都要做到。我惯来欣赏,但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你这么熬着,对你和他都没好处。我和我的小厮都在,等一会儿我们照顾他,你先好好睡一觉去,行不行?” 柳玉茹知道叶世安说得也没错,她挣扎了片刻,终于道:“我再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去休息。” 叶世安争不过她,便见她卷了帘子进了屋里。 顾九思闭着眼睛,似乎很是疲惫,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没了强行遮掩的动力,整个人都迅速萎靡了下去。 柳玉茹坐到他身边,他低声道:“你去休息吧,我没事儿,你别熬坏了你自己。” “我很快就好了……”他声音有些干哑,“我明早就好了,然后咱们去找我爹……他一个人这么到处乱走,我不放心……” “好。”柳玉茹抬手拂开他额前的头发,她温和道,“明天你就好了,我带你去找公公。”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静静瞧着他,过了片刻,她还是放心不下,便去了隔壁,将棉被都抱了过来,干脆歇在了外间。 叶世安看着她抱被子,有些发愣,片刻后,他有些尴尬道:“玉茹妹妹,今夜我会照顾顾大公子。” 他也在房里,她睡着怕是不好。 然而柳玉茹却是摇摇头道:“我就睡外间,无妨的。” 说着,她有些无奈道:“我听不到他声音,我睡着放心不下。” 叶世安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柳玉茹睡在外面,叶世安将小厮赶了出去,搬了凳子,便守在一旁。柳玉茹睡到凌晨,就听见顾九思梦呓,她忙惊醒睁了眼,慌慌张张进内间去,就见叶世安正在给他换头帕,叶世安朝着柳玉茹摇了摇头,小声道:“你去睡吧,没什么事儿,他做梦了。” 柳玉茹还在刚起床时的茫然里,瞧着床上的顾九思,就听他慌张道:“爹……爹你快走……柳玉茹……柳玉茹你快走!快!” 柳玉茹清醒了几分,她走过去,半蹲在床前,握住了顾九思的手。 “没事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那么几分心疼,她声音带了叹息,宽慰道,“九思,我在,没事了。” 叶世安静静看着。 他不知道怎么,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他感觉他们仿佛是独立形成了一个小世界,这世上风雨于他们来说都无所畏惧,他手里握着帕子,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突然有了几分艳羡。 这是他一生从未遇到,却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这么一个人,于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祸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么几分遗憾,过了许久,顾九思慢慢稳定下来,他听柳玉茹道:“叶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够了,我照顾他。” 说着,她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温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稳。” 第三十四章(三更) 叶世安也有些累了, 见柳玉茹这样固执,他也无奈,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边上, 握着他的手, 她这么握着,顾九思当真也就不胡乱叫嚷,安安稳稳睡了。柳玉茹也觉得困, 她便干脆整个人趴在床边, 小歇着陪着顾九思。 顾九思这一场高热到第二日下午才退, 他迷迷糊糊醒过来, 就看见柳玉茹坐在边上, 柳玉茹正在帮他擦着额头。顾九思睁眼看着她,他什么都没说, 好久后,沙哑着声道:“你多久没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头笑笑, 她笑容一如既往,同他道,“我和叶大哥轮流瞧着你的, 我可没这么厉害。” 顾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他闭上眼睛,应了一声。柳玉茹听出他声音干哑,忙端水给他喂了水,询问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都行。” “那我去厨房给你乘点粥来。” “我爹有消息了吗?” “没呢, ”柳玉茹将杯子放在一边, “叶大哥回扬州打听消息了, 明天回来。” 顾九思点了点头, 他有些疲惫。 柳玉茹去厨房端了粥来, 将顾九思扶起来,失去了最初那股撑下去的力气,此刻伤口发疼,哪儿哪儿都疼,顾九思动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动瞧着,开始给他喂粥。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头道:“你看什么?” “就看看你。”顾九思轻笑,“以往都没认认真真瞧过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来?” 柳玉茹笑出声来,顾九思答不上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他就是突然觉得,他当好好瞧瞧她,把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这个人长什么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 而看着看着,他也发现,这个人比他就记忆里美好太多,他记得最初见她时候,觉得这姑娘长得平平无奇,毕竟他见过的美人太多,那东都宫廷里,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汇集之处,他曾随着他舅舅在宫中看过那些繁华,扬州这清白小菜,对于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着,却才发现他自个儿眼拙,眼前这姑娘,明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眼里带着秋水一般的明净,夕阳柔软的光似乎是洒在这秋水上,又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温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极为精致的,只是带着些少女的稚嫩娇憨,若是假以时日,骨骼张开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没遮掩,笑着道:“突然觉得你长得还可以。” 然而这话绝不是让女人开心的,柳玉茹抬头瞪他一眼,将最后一口粥塞他嘴里,不满道:“话都不会说,打小人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来你一直活在这样的谎言里么?” 顾九思张口就来,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将碗放了回去,然后去熬了药回来,让他喝了药,又给他身上换了药。 顾九思吃了东西,又休息了这么久,整个人都好上了许多。换药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却也清醒了许多。 等做完这些,柳玉茹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顾九思身边,开始清点他们的盘缠。柳玉茹一面算着钱,一面询问他:“大半天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在想,”顾九思话语里带了几分忧虑,“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后,她终于道:“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公公为人机智,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应了声。柳玉茹瞧他没了以往的精神,她探过身子,趴在床边,仰头看着他:“你别操心了,咱们想想以后吧。” “以后?” “对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后啊。咱们到了幽州,就要开始经营生意了,你说到时候我做什么好?” 说着,柳玉茹想着道:“我养马卖马吧?你说到时候有钱人家还有没有心情花钱?到了幽州,到底谁的钱好赚些?” “赚钱赚钱,”顾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钱眼里去了。” “你这话说的,”柳玉茹似是不高兴,“钱是快乐之本啊,而且你花钱这么多,我不多赚点,家里怎么够你花。” “那我不花了,”顾九思叹了口气,“你给口饭吃就行,我好养的。” “不赌了?” “不赌了。” “我信你个鬼。” “真不赌了。”顾九思轻笑,“有钱那自然挥霍无度,无钱便两袖清风,什么位置,做什么位置的事儿,这个道理我知道。” 见顾九思这么认真说话,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同你闹着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赌钱斗鸡,只要别过分了,去玩玩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儿。九思,”柳玉茹瞧着他,认认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一辈子。”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哽咽,其实他好早就想问了,可又觉得问出来有几分没意思。 毕竟人来已经来了,问了又做什么呢? 可此刻听着她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 “嗯?” 柳玉茹有些听不明白,顾九思勉强笑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休书我已经给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扬州城来,是做什么?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顾九思顿了顿,却是道,“我记着,你向来是个会谋算的女人。” 怎么做这么傻的事儿呢? 柳玉茹听着,过了许久后,她却道:“那你为什么又在出事时,先送我上船呢?”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静道:“出了事儿,按着你的脾气,怎么放得下你爹娘。你没首先回扬州城去查探情况,确认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将我先送到了船上,确保我的平安,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当时回去,也没什么用。”顾九思认真解释着,“不过只是冲动犯傻,你本就是无辜人,你还是我妻子,我当确保你的安危,这是我的责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来,“九思,我是你的妻子,尽我最大能力去救你,这也是我的责任。” “你能为我学着理智,那我为你学着冲动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瞧着面前人真诚的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什么涌现出来。 “柳玉茹……”他沙哑开口,“你太傻了。” 这世上多少人,说着要生死不离,却大难临头各自飞。 而这个傻姑娘却是背道而行,说好要各奔东西,两自欢喜,却又一头扎回来,死活要陪他在这泥泞里挣扎。 大家都以为她最会算计,却不想这姑娘,才是真傻。 顾九思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这女子青衣翻飞飘扬,于他绝望之时,手持火把的模样,将一辈子印在他脑海里。 他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但他却知道,这样的感情下,他愿意将一生给她。 “以后不要随便给我写什么休书,”柳玉茹轻笑,“一封休书拦不住我,你若是真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我不傻,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着你,我帮不了你,那就罢了。” “我知道了……” “顾九思,”柳玉茹瞧着他,神色认真,“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顾九思没说话,他就是静静瞧着她,好久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他轻轻拥抱着她。 “我对你还不够好。” 他轻声道:“等以后,我会对你更好。” “以后我不赌钱,不闹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会让你当诰命夫人,会让你平平稳稳,顺顺当当走完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会是个好丈夫,绝不丢了你的面子,也不让你失望。” 柳玉茹听着,她轻声笑了。 “九思,”她轻靠着他,温和道,“你已经很好了,你没丢我面子,也没让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来只是更好而已。”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顾九思,我已很是欢喜。” 第三十五章(一更) 顾九思高热退了, 最危险的时候就过了,后续事件柳玉茹就给他煲着汤,而叶世安则是回扬州城, 替顾九思打探着消息。 顾九思的伤过了半月, 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这些时日,他们便听路过的百姓说,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听消息, 顺便给顾九思买药。因着梁王谋反, 物价开始飞升, 粮铺提价当天, 柳玉茹便赶着去卖粮食, 那天人挤着人,大家疯了一样往里面挤, 柳玉茹个子小,被人挤得发钗都乱了, 都没抢进去。 她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却被告知已经抢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抢不到,后面只会更加抢不到, 于是到她赶紧到了第二家店铺,抛开所有矜持,和人你推我攮,终于挤了进去,年长的婆子咒骂着她, 她也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将银子握在手里, 同前方卖粮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 面也行!” “哟, 夫人对不住了,”小哥笑起来道,“现在一人最多只能买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断开口。等拿到了米面,当天她在城里跑遍了所有粮商,终于抢了三斗面回来。 她回来时候衣衫都被挤乱了,顾九思瞧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无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头发,故作轻松道:“没事,今天粮商提价了,我去同他们抢粮食了。” 说着,她提起手里的袋子,高兴道:“我抢了三袋粮食,可厉害了。” 顾九思愣了愣,他叹了口气,却是道:“看来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会过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标是东都,从他的封地一路到东都就好了,淮南不会受难。” “但百姓会。”顾九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百姓受难,到时自然会有大批流民朝着没有打仗的地方过去,淮南便是首选。”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许多,明日叶世安若是再没消息回来,我便亲自去扬州城打听消息。” 柳玉茹知道拦不住他,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商量好,但当天晚上,叶世安便从扬州城回来了。他带了许多物资,看上去有些疲惫 叶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面色不太好,他进来之后,关上大门,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顾九思道:“顾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赶紧上路吧。” “我爹……” 顾九思话没说完,叶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他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去打听过了,你走那日,顾家钱庄大火,后来抬出来一具尸体,从身上佩戴的东西以及验尸官的结果来看……” 叶世安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应当是你父亲。” 听到这话,顾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确认了?!” “烧得不成人形。”叶世安摇摇头,“我也只能是转述,不敢多说。” “密道……” 顾九思声音干涩:“密道出口……在钱庄……”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让人去搜查顾家所有产业。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顾九思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死死抓着柳玉茹,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那,”柳玉茹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尸首,如今在何处?” “我派人去义庄打听……已是烧了。” 顾九思脸色变得煞白,叶世安看出他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顾兄,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梁王谋反,王善泉已经开始朝着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粮捐钱,且所有当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册上列举的家族,出入必须通报,我也是借着查看生意的名义出来,我父亲还在扬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们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赶快,等时局再乱一乱,你们拖得越长,就越难离开。”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叶大哥,多谢你了,我们明日就走。” “杨文昌呢?陈寻呢?” 顾九思突然开口,他似是不敢询问,却又不得不询问,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着希翼。 “顾家罹难当夜,杨陈两家连夜出逃,陈寻家都走了,杨家只有杨文昌带着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杨家将杨文昌交出来。” “交出来……”顾九思声音干涩,“做什么……” “他们说,杨文昌与顾家牵扯太深,连夜出逃,视为逆贼。”叶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愤怒出声:“他们说是逆贼就是逆贼,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们要的那里是王法?”叶世安苦笑,“他们是要杀鸡儆猴,让我们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场罢了。” “那他,”顾九思有些不敢发问,却还是问了,“如今呢?” 叶世安沉默了,顾九思慢慢抬头,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里蓄着泪:“他如今,在何处?” “王善泉用杨家一家要挟他,他回来了。” 叶世安艰难开口:“明日午时,于菜市口行刑。” 顾九思苍白了脸色,他点着头,只是道:“我知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艰难道:“你们聊,我有点累,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却是佝偻了背,走得格外艰难。他连上那只有两层的庭院台阶,都踉跄了一下,柳玉茹赶忙想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他背对着柳玉茹,克制着声道:“无事……” “我无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说,还是同柳玉茹说,“我撑得住,我无事。” 他说着,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步入了房中。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三十六章(二更) 【BGM: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 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 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柳玉茹声音哽咽, “你还有我, 还有你娘, 你得往前走, 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 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这样自责下去, 你是要等着以后,再说一声, 你后悔,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 ”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你要改变什么,你要争取什么, 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 这一路有我陪着, 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 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开口出声,“好好去吧,你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九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抓着柳玉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后,顾九思很平静,他们很混过城门守卫,离开了扬州城。扬州城门外,是他们买下的马车。 因为顾家是走水运离开的,王善泉如今加强了船只监管,必须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顾九思干脆放弃了水路的想法,改为陆路。 于是他们买了马车,来扬州前停在了外面,让车夫等着他们。此刻他们回来,柳玉茹上马车清点行李,顾九思就跟着一旁的车夫学着如何赶马车。 他学得快,车夫送他们到了下一个城,他便已经学得差不多。 他们两在城里住了一夜,城里的住宿费没上去,但是伙食费用却是高了许多。进屋的时候,顾九思瞧着她愁眉苦脸,便道:“怎么了?” “若这吃饭的钱再这么涨下去,我怕咱们到不了幽州。” 顾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们其他能节省的就多节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叹息出声。 顾九思点点头。夜里他们睡在一起,顾九思背对着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有些担忧道:“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别这样憋着。” “没事的。”顾九思轻声道,“你别担心。” “九思,”柳玉茹头抵在他的背上,艰涩道,“你这样,我很害怕。”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夜里,他其实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担心什么,可他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后,他终于才道:“玉茹,我并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看看黑夜里,神色麻木:“人一辈子,总该长大。你不用担心,我大概……” “只是长大了吧。” 柳玉茹听着这话,她忍不住抱紧了顾九思。 她多想这个人一辈子不长大,多想他们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别人骂他酒囊饭袋、纨绔子弟,说他傲慢任性,目中无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了牙关,不想惊扰他。 而顾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将人揽在了怀里,深深叹息出声来。 “玉茹,”他觉得有些眼酸,却还是道,“璞玉固然真实,但被打磨出来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为我难过,人这辈子,总会经历点事儿。我记得他们的好,我经历过,其实就够了。” “其实文昌说得不错,人如水珠,哪里有真正的风平浪静,独善其身?我若不立起来,便得是其他人立起来扶着我。若是如此,那还是我立起来吧。” 顾九思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声:“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一直没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温暖着她,还是将她看作一块暖石,在暖着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起身,顾九思驾着马车,柳玉茹坐在车里。他们的盘缠虽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多吃。而顾九思忙着赶路,于是就是柳玉茹喂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后,他们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扬州和幽州王都之间,隔着青州和沧州两个州,踏入青州之后,气氛明显就不太对,流民到处都有,成群结队走在路上。两人行了一个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个城池,顾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问了店铺的价格后,发现每一家店铺的价格都高得离奇。柳玉茹和顾九思思索了片刻后,决定一起睡在马车里,和店家买了几个馒头,顾九思同店家随意攀谈着道:“外面这么多流民,都是打仗过来的吗?” “有打仗的,也有沧州来的。” “沧州?”顾九思皱了皱眉,对方点头道:“对啊,沧州,今年沧州大旱,又赶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处都是流民,唉。” 店家叹了口气,顾九思没说话,他带着馒头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车里,叹息道:“后面的路怕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也没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皱着眉:“周边也没有什么船了,只能走下去。” 顾九思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后面几日,越接近沧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经常马车和流民混杂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着马车,大声乞讨。 柳玉茹和顾九思都不敢给粮食,有一个女人要得狠了,拦在马车面前,顾九思没有办法,柳玉茹在里面听着,急了冲出去,怒道:“放手!” 对方抱着个孩子,她面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色,她满脸祈求看着柳玉茹,沙哑着声道:“夫人,我的孩子才两岁,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面前的人,她几乎想开口答应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前面一辆富商的马车里,突然扔出了馒头。 所有人冲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见那些人像疯了一般,扑过去,争抢,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个少年,他看见流民往他马车上爬,惊恐道:“馒头都给了你们了,你们怎的这样贪得无厌?!” 那些流民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柳玉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人冲过去,掀翻了那辆马车,而那少年被拽了下来,所有人扒拉着他的衣服,然后慢慢淹没在了流民中间。 柳玉茹痛苦闭上眼睛。 而顾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们都清楚,这少年就是太过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对于大多数人,哪里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这些都是饿疯了的野兽,一旦示弱,一拥而上,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将刀递给顾九思,沙哑着声道:“若还有人扒马车,你别心慈。” 顾九思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明白。” 他将刀别在了腰间,那女子去而复返,顾九思猛地拔出刀来,叱喝出声:“要命就滚开!” 女子被惊到,所有人看着顾九思的刀,好久后,大家慢慢散去,让出路来。 而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她深深喘息,觉得胸口发慌。 恶人哪里是这样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纯良,若你骨子里就是个好人,做这一件事,便已是受着良心谴责,坐立不安。 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不敢再睡马车里,他们终于去了一家客栈,好在如今客栈不算贵,贵得都是粮食,夜里柳玉茹做了噩梦,她梦见白日那个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没了气息,她抱着孩子,眼里流出血泪,声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儿!你害死了我儿!” 柳玉茹尖叫着惊醒,被顾九思一把抱进了怀里。 “莫怕,”顾九思紧紧抱着她,安抚道:“玉茹,我在这里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着,她艰难抬头,看着顾九思,慌乱道:“我梦见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顾九思一声大喝,惊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着顾九思,好半天,她眼泪奔涌而出。 “对不起……” 她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对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而顾九思却也没问。他就是看着她,他看着她哭,就慌乱得不行,他忙抱着她,不自主低头亲吻在她额头上,柔声道:“没事,玉茹,我在,谁都伤害不了你。我在呢。” 柳玉茹终于冷静下来,她靠着顾九思,一言不发。 许久后,她沙哑着声道:“马车不能要了。继续下去,目标太大了。” 顾九思明白柳玉茹的意思。 他应了一声。 等第二日,他们就将马车给卖了。他们没卖银子,换了许多粮食。顾九思甚至还换了一袋酒,挂在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卖了马,就开始跟着流民迁移。他们伪装得和流民别无二致,一起在路边和富商要饭,穿得破破烂烂。 沧州走了一半,他们便发现人越来越少,太阳越来越毒辣,随处可见都是干裂的土地。 沧州的城池已经不让进了,他们便和流民一起,待在城门外面。夜里很冷,他们互相靠在一起取暖,柳玉茹就和他畅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幽州,等走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柳玉茹饿了,她好久没吃肉,于是她一直描绘着:“我想开个酒楼,当里面的老板,每天都去吃好吃的。” “想吃东坡肉、糖醋里脊、麻婆豆腐……” “其实我还喜欢辣口,想请一个蜀地的厨子……” 顾九思就听着柳玉茹念叨,他也饿,然后等大家都睡了,他悄悄从怀里,拿了一小块饼,递给了柳玉茹。 柳玉茹拿着饼,想要分给他。不到手掌大小的饼,顾九思摇了摇头道:“我吃过了,你吃吧。” 柳玉茹不信:“我都没看见你吃,怎么就吃过了?” 顾九思笑了:“方才悄悄吃的,吃太快了,你没瞧见。” 柳玉茹抬手推了推他的头:“你当我傻呢。” 说着,她将饼分成了两半,一人一半。 两人不敢吃太快,就小口小口咬着。 城外的星星很明亮,在夜空里,配合着夏日蝉鸣,夜风徐徐,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定。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看着天空的星星,认认真真咀嚼着嘴里的饼道:“我已经好多年没看星星了。” “以前看?” “看。”柳玉茹毫不犹豫道,“小时候我没事儿,就特别爱看星星。我就很想知道,星星上住的是神仙,还是故去的人。我以前曾经有个弟弟。” 柳玉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呢?” “没了。” 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娘说是意外没的,可我总觉得是我爹妾室做的。” “其实我很怕这种三妻四妾的男人,”柳玉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善妒,我就是觉得,成个亲,有时候连命都可能保不住。后宅的女人,心狠起来太可怕了。” “放心吧。”顾九思轻笑,“我不会有什么三妻四妾的。” “你也得能有啊。”柳玉茹下意识开口,“咱们现在一块饼都得分着吃,再来几个怎么办?” 顾九思哽了哽,他忍不住道:“虽然现在情况是恶劣了一点,但是未来会好的。” 柳玉茹抿唇轻笑,顾九思有些不高兴了,他觉得柳玉茹没把他话放心上,于是他道:“你现在别瞧不起我,等我到了幽州,就去谋个职位,日后一定让你跟着我吃香喝辣,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心里,我就知道吃啊?” “还知道钱。”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听他说话,就觉得高兴。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柳玉茹突然道:“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到了最后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时候,你会把最后一块饼,或者最后一口水留给我吗?”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叹了口气:“我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来?你别介意,我……” “我不知道。”顾九思开口,柳玉茹愣了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那么几分难受,但她却是理解的。然而接着她便听顾九思道:“我现下心里想着的是,我不但要把最后一口水,一块饼给你,我还希望能将削肉给你吃,倒血给你喝,拼了命,也要送你回幽州。” “可是人心莫测。”顾九思抬眼看着前方,“誓言是很容易的,可真的做那一分钟,是不是就能做到呢?” “我不知道。” 他转头笑了笑:“或许只有到那一刻,才会真的知道了。而我不确定的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许诺你。” “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第三十七章(一更)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城池外面, 没多久就听见了哭声,柳玉茹猛地惊醒,顾九思一把揽住她, 捂住了她的嘴, 没有说话。却是原野上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嚎啕大哭,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打着。 周边人木然望着,有些人则是蠢蠢欲动。 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她听着那个男人怒吼着喊:“给我!把米袋给我!” 而那个女人却是死死抓住了袋子, 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就一晚上了!” 那女子大吼道:“一晚上, 城门就会开了, 进了城官府就会放粮,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吗!” “城门不会开了!” 那男子大吼道:“我们从凉城赶过来, 他们就是这样,一直没有开城门, 现在青城也不会开!这么多流民百姓,他们怎么敢开!” “那怎么办……” 有人问出声来:“我们赶过来的啊,他们不开城, 我们怎么办?!” 周边乱哄哄闹起来,柳玉茹抓住顾九思的袖子,两人提了包袱,不着痕迹往后退去。 一声声的询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当那个男子不顾一切抢夺那个女子的口袋, 当那个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时, 所有的秩序、所有的道德、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虚无。周边人疯狂朝着他们看到柔弱的人冲过去, 尖叫声和咒骂声混成了一片, 顾九思抓住柳玉茹, 就往着远处冲去。 可周边密密麻麻都是人,野蛮和暴力仿佛是会传染一般,如风如浪,迅速卷席了周边的人。 顾九思不忍心伤人,于是他只是推开身边的人,护着柳玉茹,艰难前行。 然而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句:“他们有粮食!” 所有人朝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看了过来,那人大吼道:“我刚才看见他们吃饼了,他们有粮食!” 相比起那些已经饿到骨头都凸出来的流民,顾九思和柳玉茹的确好上太多了。他们虽然看着憔悴,但精神还算饱满,明显不是长期饥饿的样子。 柳玉茹看着那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在抖,顾九思把她护在身后,手里握紧了刀,故作冷静开口:“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所有人却都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往前,双方僵持着。顾九思知道,此刻他绝不能退,绝不能有任何示弱,否则一旦有一个人上前,他就会像当初那个富商少年一样,落到最绝望的境地。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去开这个头。 可他其实也害怕。 他不是怕这么多人。 王荣带着那黑压压士兵过来的时候,他不怕,可现在他怕。不仅仅是因为这黑压压看不清的人数,更怕的是因为…… 他们不是军队。 他们是百姓,是被命运逼到绝路的百姓。 他们错了吗? 他们只是想活着,只是用尽全力,要抓住活下来的机会。他手里有刀,他只要拔刀,也许最后他会因为车轮战力竭倒下,可在此之前,那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这将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对弱者拔刀,这违背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那也就罢了,可他身后站着柳玉茹,他的妻子。 于是他握紧了刀,和他们僵持。 而这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冲了出来,他个子不算高大,他扑到顾九思面前来,哭着疯狂磕头道:“公子,公子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娘子最后一口气了,她不行了,她马上就不行了,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顾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猛地扑了过来!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顾一切朝着顾九思冲来,顾九思一脚将他踹开,而这时周边所有人都涌了上来,柳玉茹躲在顾九思身后,旁边人拖拽她,去抢夺她的包袱,顾九思不敢动手杀人,他努力将周边人踹开。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们密密麻麻,他们不顾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怀里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饼滚落出来。周边人惊叫出声:“是饼!还有面!” 许多人冲过去,抢到就往嘴里塞,没有半点迟疑。 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他们还有!”剩下没抢到的红了眼,他们再没了顾忌,拼了命扑上来,顾九思看着那男子再次拿着利刃朝着柳玉茹捅过来,他终于忍无可忍,拔了刀。 鲜血飞溅出来,周边惊叫成了一片。 顾九思连斩三人,他一手护着柳玉茹,一手拿着刀,看着所有人,怒喝道:“滚开!” 终于再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抓着柳玉茹,一步一步朝着远处走去,他死死盯着所有人,染血的脸上宛若修罗。 柳玉茹眼里噙着眼泪,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唯一的支撑,唯一抵抗着这一切的力量,都来源于那只抓着她的手。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出去。 有人想扑过来,然而顾九思身手却十分干净利落,回头就将人砍到在地,这样敏捷的身手,终于让所有人知道谁是不可招惹的人物,于是再没人敢偷袭他们,他们慢慢走去,消失在夜里,然后新一轮的哄抢继续开始。 等看不见人,顾九思就抓着柳玉茹疯狂奔跑起来,两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们根本不敢停歇,感觉身后似乎是追着洪水猛兽。 他们看见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动了,就开始走。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内心的惶恐、震惊,都在无形中传染着。 等太阳升起来,他们走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从沧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们却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来越少。 他们很疲惫,可他们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撑着他们的,还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们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们还有自己的亲人,在等待着他们。 柳玉茹拉着顾九思的手,两人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他们从一日两顿,变成了一日一顿。他们困了就睡找个地方,靠着大树睡下,随着他们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 没了柳玉茹的包袱,他们的粮食从面前管够,变成了彻底不够,于是一路上,他们看见树,看见草,但凡看见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们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后把顾九思的酒囊装满。 可随着日头越发毒辣,遇到水源的间隔时间就越长。 他们头一次见到那种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的荒凉,没有草、没有树,房屋空荡荡的,土地仿若龟壳一般大块大块干裂过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体质弱,有一天睡下后,顾九思发现醒不过来。他吓得赶紧给她灌水,然后打开了包袱,想要给她喂吃的。 然而在打开包袱的时候,顾九思惊讶发现,包袱里剩下的粮食,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留下来的饼,应当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觉眼里有些酸涩,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情况也不容他多想,他赶忙拿了饼,喝了点水,嚼烂了之后,嘴对嘴给她喂了下去。 那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他满脑子只想着,她得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给她为了吃的,就背起她,开始继续走。地面上的温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经烂了,他能清楚感觉到脚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着,等到下午,天气转凉,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温度,看着周边的场景,沙哑道:“九思?”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高兴道:“你醒了!” “我怎么了?” 柳玉茹没什么力气,她感觉全身都是软的,顾九思背着她,似乎是怕吓着她,温和道:“刚才你晕过去了。” “抱歉……” “说什么抱歉,”顾九思笑着,声音里有些喑哑,“该抱歉的是我才对。”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背着她,他努力想要让语调轻快一点,却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愧疚与难堪。 “我该早点发现你没怎么吃东西的。”他语调似乎很轻松,可柳玉茹却还是听出了哭腔,“我该早点知道的……” “没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声音有些无力,“我愿意的。” “你愿意什么啊……”顾九思声音有些颤抖。 柳玉茹感觉累,她太累了。 “粮食不够的。”她开口,慢慢道,“咱们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点,你就能多吃点。我算过了,我还能再撑几日,等到时候还有一半的路,粮食没了,你要没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来喝……” “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九思怒喝出声,他其实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当柳玉茹真的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暴怒出声:“你别想!”顾九思颤抖着声,“我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柳玉茹我告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着你死在这里。” 顾九思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落泪了,以为自己成长了,可他却发现,这上天永远比你想象的残忍。 当他失去父亲,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让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这份失去,是犹如凌迟一般,让他眼睁睁看着,瞧着,甚至于为了自己活下去,亲手送她去地狱。 可他绝不会让老天爷得逞。 他绝对不会,做出一个上天以为他会做的选择。 “我知道,你还想着你娘,”顾九思哭着出声,“你娘还在幽州等着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你没了,她怎么办?我不会帮你照顾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管她。我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我不会愧疚,我会陪你一起死在这里,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你死得没有价值。”顾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知道吗?”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顾九思抬起头,环顾着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他想不出来。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着的念头,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应不动他了。 她有意识,可是已经没有了张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这个男人,他固执的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决心,让他没有停下。 他们吃光了所有粮食,就剩下半袋水囊,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于是顾九思就和她一起饿着,每一天喝一点水,勉强维持生存。 临近幽州只剩下一百余里地时,顾九思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柳玉茹静静躺着,他慌忙过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顾九思却还是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去,将柳玉茹抱紧怀里,他收紧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了她。 “玉茹,”他沙哑出声,“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颤抖着声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着,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声。 其实他很想流泪,很想有点眼泪落下来,至少柳玉茹能喝一点。 然而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水分的缺乏,让他整个人也到了极限。 他抬头看着那火辣辣的太阳,他知道,再这样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从腰间拿出刀来,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红的血落下来,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颚,全数倒在了她的嘴里。 有些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顾九思见伤口快要凝住,他赶忙吮在了伤口上,喝了最后一点血。然后他看着柳玉茹脸上的血珠,他低下头去,轻轻舔舐在她的脸上、唇上。 那本是没有半点旖旎的一个吻,然而当柔软从他的舌尖一路传来时,他仍旧感到了内心那种令人发悸的颤抖。 他慌忙退开,看着柳玉茹脸上不知道是血留下来的颜色,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真的,有了几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往前行去。其实他也已经没了力气,可是背上那个人却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于是他只能一直撑着,行在无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了日与夜,他终于见到了一点绿色,见到了人。 他背着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见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经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幽州。 顾九思看着那两个字,唇微微颤抖。 “到了……”他沙哑出声,“玉茹……我们到了。” 第三十八章(二更) 到了。 柳玉茹恍惚间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有些茫然, 到哪里了?阴曹地府,还是…… 柳玉茹艰难睁开眼睛,看见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梦吗? 她竟然……竟然活着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强出声, 顾九思听见她的声音, 赶忙道,“玉茹,我在!” “到了……” “到了!”顾九思激动到变了声:“我们到了!” “真好。” 柳玉茹闭上眼睛, 声音微弱:“我们可以见到娘了……” 顾九思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 只觉百感交集, 他人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感觉, 狂喜与辛酸夹杂, 痛苦与希望并飞,他背着柳玉茹, 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个城池鹿城走去,其实这里距离鹿城还有五里路, 可顾九思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走得完,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经走过了那么多里路,他已经踏过了那么残忍的地狱, 如今幽州就在眼前,他怎么会走不完! 然而饥饿与乏力却还提醒着他,他双腿颤抖着,咬牙往前走着,走了没有几步路, 就听见马蹄声急促而来, 而后来人将马猛地勒停, 惊喜喊出:“九思?!” 顾九思猛地抬头, 看见马上的周烨, 他恍惚了片刻,随后狂喜出声:“周兄?!” “当真是你。” 周烨赶紧翻身下马,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来寻我,我已听闻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听,便猜测着你会横跨青沧二州过来,最近算着日子,已在鹿城门口徘徊了半月有余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内心大为感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如今见了周烨,他仿佛是终于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撑着他的意志都溃散开去,他勉强一笑,便直接晕了过去。 等顾九思再次醒来时,已经睡在了温软的床上,他赶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别急,”周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端着粥,来了顾九思身边,坐到顾九思身边道,“弟妹在另一个房间,她身子太虚,我已经让大夫给她抓了药,现在还在睡着。” 听着这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么啊,”周烨揽住她,“好好瞧瞧你自个儿吧,你身上的伤可比她重多了。” “我没事,”顾九思摆摆手,只是道:“她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儿,不过这一次她元气受损,大夫说,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养好几年了。” 顾九思愣住了,周烨说着,有些担心看了顾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九思,虽然咱们见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浅言深,我心里是将你当兄弟的。” “周兄有话不妨直说。”顾九思明白周烨有什么话不好启齿,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长,没什么不好说的。” 周烨犹豫了片刻,轻叹了一声,还是道:“玉茹是个好姑娘,你也还年轻,她这样不计生死陪着你走过来,孩子的事儿不着急,你好好待她……” 顾九思听到一半,终于明白周烨的意思,竟是怕他因为柳玉茹一时半会儿无法怀孕,产生休妻的念头。 三年无后便可休妻。 顾九思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道:“周兄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她与我生死与共,不过是孩子这点小事,又有什么打紧?最重要的,端不过是,她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过。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辜负她的。” “你们情深义重,”周烨有些艳羡,“那为兄就放心了。” 顾九思听着周烨的话,他发现周烨每一句话说出来,都足以让他愣一愣。 他听着这句“情深义重”,一时有了几分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些什么,这话是没错的,可他却总觉得,有那么点东西,变了些味道。 周烨瞧着他喝了粥,下人端了药上来,又逼着他喝了药,顾九思有力气了许多,便赶着去看柳玉茹。 如今周烨将他们带到了鹿城,也给顾家报了信,打算等他们养好些,再重新赶路回望都。 顾九思倒是急不可耐想回望都,可他想着柳玉茹的身体,便将这种冲动生生压了下去。 他急急冲到柳玉茹的房间,柳玉茹已经起了,她正在小口小口喝粥。其实她饿急了,但是理智和教养在这一刻拦住了她大口喝粥的冲动。 顾九思就站在门口,呆呆瞧着她,她穿着素色的内衫,长发散披在周身,小口小口喝着粥,动作温婉又平静。她和周边构成了一副静谧美好的图画,似乎是美好的、平静的、温柔的世界的另一种表达。 顾九思没敢惊扰她,他就呆呆站在边上,瞧着她。等柳玉茹喝完粥,她才发现顾九思,她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他一身素衣,头发随意挽在身后,她笑了笑,柔声道:“你醒了。” 就这么一句话,顾九思就觉得有些眼酸,他走上前去,半蹲在她身前,将头靠在她腿边。 柳玉茹抬手梳理他的头发,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咱们俩都活着回来了。” 他沙哑道:“你还在,你好好的,我太高兴了。”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梳理着他的头发,目光露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手上伤痕累累,都是为了喂她鲜血割出来的伤口。 她目光凝在那伤口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闪在她脑海里,她本以为是做梦,却是有些明白了。 顾九思见柳玉茹久久不说话,他顺着柳玉茹视线看过去,立刻知道了柳玉茹在看什么,他下意识将手缩了缩,却被柳玉茹拉住,柳玉茹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伤口。 顾九思觉得有些难堪,他转过头去,不好意思道:“没事……” 柳玉茹的指尖落在他的伤口上,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和她少女独有的柔嫩光滑,划在顾九思伤口上,让他整个人忍不住颤了颤。一种说不出的酥麻从伤口一路眼神,骤然窜到脑中,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六神不得做主,听柳玉茹轻声道:“疼么?” 顾九思整个人是懵的,方才的感觉太怪异了,这种陌生的体验让他惊得差点把手都抽回来,但他又不敢,听着柳玉茹的询问,话从他脑子里过了,却没留下任何信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他满脑子只在想着…… 这是怎么了。 柳玉茹的指尖,到底带着什么东西,让他这么……这么…… 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是讨厌,甚至带了那么点小小的喜欢,却又让他害怕,还有些难堪,完全不敢让人知道。 柳玉茹见他不答话,抬眼瞧他,认真道:“还疼么?” 这次顾九思回神了,他慌忙收回手去,低头道:“不……不了。” 柳玉茹以为他是觉得伤口被自己发现,有些难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后,她轻笑起来:“之前问你会不会把最后一口水留给我,你说你要把你的血肉喂给我,如今你当真是做到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他抬眼看她,轻松了许多,笑着道:“那你问我这句话时,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把最后一口粮留给我的准备?” 柳玉茹抿唇,没有答话,转过头去,却只是道:“还好,咱们都挺过来了。” 顾九思没接话,他打量着柳玉茹。 这一路行来,她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消瘦的关系,整个人仿佛突然抽条长大,棱角分明了起来。她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清丽婉约之美,虽然此刻皮肤还有些泛黄,但五官却已经是出类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经历世事后风雨不催的坚韧感和她一低眉、一垂眼之间的温婉混杂在一起,更是多了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似乎突然之间,就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女子的转变,从过往单纯的清秀可爱,变得美丽起来。 甚至于这种美丽是在她还带着缺陷的情况下的,顾九思几乎可以想象到,当这个人再成长些,将又怎样动人的光华。 他这么呆呆看着柳玉茹,柳玉茹也是察觉,她转过头来,看着顾九思,不由得笑了:“你这人是饿傻了吗?以往说一句你要顶十句,怎么今日成了闷葫芦,什么都不说了?” 顾九思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神,他怕柳玉茹察觉到自己异样的心境,扭过头去,笑着道:“因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的呢?” “你是觉得还好挺过来了,”顾九思笑容里带了苦,“可我却只想着,这一路太难了。” 柳玉茹静静瞧着他,顾九思将目光转回她脸上,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你昏着那些日子,我有多难熬。” “顾九思,”柳玉茹听着他的话,神色微动,过了好久后,她终于才道,“其实你本可丢下我的。” 顾九思皱起眉头,柳玉茹垂下眼眸:“我与你,其实不过是一纸婚约强行凑一起的关系,若是因着责任感那倒也就罢了,可是我去了,你其实也不必太过伤心,过些时日,再找个漂亮的便好了。” 顾九思听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里闷得慌。柳玉茹瞧着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个什么,只是道:“其实也不必如此的。” “那你呢?!”顾九思忍不住开口,带了几分气性道,“我死了,你再找个人嫁了就行了。到时候找个比我好看,比我对你好,比我有前途的,你又回来做什么?!”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 柳玉茹抬起头来,瞧着他,一脸认真道:“若是找个比你有前途的倒也还可能,找个比你还长得好的,你让我去哪里找?” 准备好的一席话全堵在了嘴里,顾九思看着柳玉茹,整个人有些懵。有种学了绝世武功,却发现对方人不在了的无力感。 柳玉茹笑了,瞧着他道:“你是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 顾九思听着这话,往日就跟她闹着玩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听着,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憋闷。 他自个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干脆不说这话题去,他起身给柳玉茹拉了被子,僵着声询问:“药吃了么?” “方才喝了。” “那你多睡一会儿。”说着,他扶着她躺下,将被子拉上给她改好,而后便道:“我去睡了。” “顾九思,”柳玉茹拉住他,顾九思停顿在她上空,看着姑娘笑着的眼道,“想听你说句好话,怎的就这么难?” 顾九思僵着身子没动,柳玉茹柔声道:“你说,我昏着的时候,你慌什么?” “我怕你死了!” “为什么怕我死了?” 柳玉茹继续追着问,顾九思瞪了她一眼,终于道:“你死了,我上哪儿再找个柳玉茹?” 得了这句话,柳玉茹终于笑了,她放开了他,柔声道:“去睡吧。” 顾九思总有种自己无形中吃了闷亏的感觉,他也想不明白,起身转头走了出去,出去还没几步,他突然又折了回来,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我是夫妻,把我们分房睡是几个意思?!”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就看顾九思折了回来,他往床上挤过去,不高兴道:“你往里面去点。” 柳玉茹也不知道他火气怎么这么大,就笑眯眯往里面睡了一点,顾九思躺下来,闭上眼睛,同柳玉茹道:“行了,睡了。” 柳玉茹静静躺着,其实她知道,顾九思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又折回来了,她笑着闭上眼。 她觉得很幸福。 经历了灾祸,就知道能这样安安稳稳睡着觉,身边有个要陪自己一生的人,就已经足够幸福。 两人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顾九思一开门,就看见周烨一脸担忧站在门口。 顾九思有些奇怪道:“周兄?” “九思……”周烨叹了口气,随后道,“虽然我知道,少年人总是火气旺些,可是你和玉茹都才刚刚缓过来,元气受损,还是休养一段时间为好。” 顾九思是懵的,迷茫道:“我们休养挺好的啊。该吃的都吃了,睡得也很好,大夫开的药,我都瞧着玉茹喝下去了。” “我不是说这个,”周烨领着顾九思,面上有些难以启齿,“有些话,为兄也不好说得太明白,意会就可以了。” 顾九思表示自己意会不了。 他沉默片刻,觉得周烨似乎极其在乎这事儿,终于道:“周兄,九思扬州人士,和你可能因生长水土不同,有些东西不直说说不明白,您就直接说吧,您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周烨没想到顾九思一个南方人比自己还直接,他其实也还未婚,大多都是听着军营里的人胡说八道,他憋了半天,才道:“你……刚回来,就同房,是不是急了些?” 顾九思微微一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 虽然他没吃过猪,但也见过猪跑啊! 他脸顿时通红,生平头一遭感觉如此尴尬,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周烨解释,总不能说他至今没有同房。 他憋了半天,终于道:“周兄不必担忧,我只是担心内子,并未……并未……” “可是,”周烨有些奇怪,“这么同床共枕,你自个儿憋着,也伤啊?” “不……不劳费心……不……”顾九思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周烨一说这话,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柳玉茹晚上躺在她身边的样子。 他觉得不能再和周烨聊下去,越聊越奇怪,他干脆道:“周兄,我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他逃一般离开,周兄看着顾九思的背影呆了半天后,终于才道:“这成了婚的人了,怎的脸皮这样薄?” 周烨想了想,把这归咎于,南方人就是脸皮薄。 第三十九章(一更) 顾九思回了房里, 拿着冷水往脸上泼。 等多泼了几次之后,自己就清醒了。 这是成婚以来,有人头一次同他说他与柳玉茹之间的事儿--不是名义上的, 而是实实在在夫妻上的事儿。这让他清晰的认知到, 柳玉茹是自己的妻子。 她未来会同他生孩子,同他过一辈子。 过往他从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是因为他一直坚信, 有一日他和柳玉茹是要分道扬镳的。等到有一天, 他给了柳玉茹诰命夫人的位置, 柳玉茹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他们这段婚事, 也就走向了总结,这是他一早, 就同她说好的。 然而他清楚知道,这个约定背后更深沉的含义, 其实是他们两人对着未来都没有什么期许,他没想过要和柳玉茹过一辈子,而他也认知到, 柳玉茹要同他过一辈子,是不幸福的。 他从一开始,也不过就是想给这个人找一条幸福的路去走。他清楚明白,柳玉茹嫁给他、有想和他过一辈子的想法,不是因为喜欢, 而是因为她骨子里就觉得, 嫁一个人, 就得跟着那个人一辈子, 就是她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那个人不是他顾九思, 只要她嫁了,她都不会想着离开。 然而这样的婚姻能给柳玉茹幸福吗? 不能的。 他心底里,希望柳玉茹的一生,能嫁给一个自个儿真正喜欢的人,能得到自个儿喜欢的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劝说她,不仅仅是为了自个儿,也是为了她。 然而如今情况却有了变化,他如今已经觉得,哪怕是和柳玉茹过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对于他而言,他无法想象失去柳玉茹的世界的模样。 如果是一辈子,他就必须去想这些事,想未来,想孩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再把这些事想下去。如今他父亲新丧,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和柳玉茹思量这个问题。 于是他让自己站在水盆前,等他彻底冷静后,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回了内屋。 柳玉茹坐在床上,给他折着衣服,一面折一面道:“咱们现在也好上许多了,我想同周公子说赶紧启程回望都,也不知我娘和婆婆如今如何了。” “嗯。”顾九思应了声,他垂下眼眸道,“我去同周兄说,明日便启程吧。” 夜里顾九思和周烨说了这事儿,周烨也谅解,他点了点头,同顾九思道:“我还有些事儿要留在鹿城,便让我的侍卫护着你们先回去吧。” “多谢周兄了。” 如此约定好后,等到第二日,周烨便派了人送着顾九思和柳玉茹回了望都。 这一路行了两日,但这两日却比之前两个月的路程好走太多。 有人保护,有马车坐,有吃的,有喝的。于是两人心情也好了许多。 柳玉茹对幽州好奇,就一直坐在马车里四处张望。而顾九思同周烨借了书,路上就一本一本研读着。 周烨早早让人先给顾家通信,顾九思和柳玉茹回城当日,江柔和苏婉一起候在了城门口,柳玉茹坐在马车里,卷着车帘探头往外看。 幽州和扬州不同,扬州气候温热,处处都是垂柳小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精致匠气。而幽州则是大开大合的鬼斧神工,周边树木一排排生得笔直朝天,树叶却是极其稀少,完全没有扬州那种热闹的绿意。 幽州的男儿豪爽,说话声音极大,一路上柳玉茹就瞧见青年驾马从他们马车边上过去,欢歌笑语,与那千里荒芜的沧州截然不同。 两人来到城门前,江柔和苏婉令人候着,柳玉茹老远瞧见了她们,激动道:“是我娘和婆婆!” 顾九思从书里抬头,用书抬起车帘,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柔和苏婉,他笑了笑:“你眼神到是好。” 马车停下来,柳玉茹激动下了马车,高兴冲道苏婉面前,大声道:“娘!” 苏婉眼里带了眼泪,看着女儿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自己。 柳玉茹小时极其活泼,但打从张月儿进府后,便一直收敛着性子,哪里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可见是高兴极了。 苏婉轻拍着柳玉茹的背,吸着鼻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柔瞧着柳玉茹,眼里含着笑,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顾九思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蓝衣,头上绑了布冠。他消瘦了许多,身高似乎又往上抽了几分。更难的是,他收了原来那张扬的性子,静静站在江柔面前,气质内敛又温和,像极了一个读书人。 江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顾九思,便有些眼酸,可她却还要强撑着自己,笑着看着顾九思恭恭敬敬行礼,沉稳道:“见过母亲。” 江柔勉强笑着,吸了吸鼻子道:“就两个月不见,怎么就学会这些虚礼了?” “以前爹总说我没个正形,”顾九思笑着道,“如今就想着,我也该长大成人了。我也不知道长大成人该怎么做,就想着先从这些虚礼学起好了。” “也是好事。” 江柔没有问顾朗华,接了顾九思的话头道:“你能变好,我也很高兴。好了,不多说了,”江柔侧了身道,“入城吧,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你们回来了。” 说着,大家伙招呼着柳玉茹和顾九思往望都进去。 顾家买下的宅子,在望都最好的地段,到了门口,柳玉茹就知是顾家的风格。这宅子原本就是个江南人士建起来,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特色,在望都这种水源不算充沛的地段,在院落中修建了水榭。 柳玉茹和顾九思站在门口,跨过火盆,接受江柔用艾蒿沾水轻轻拍打在头上、肩上。 这个仪式让柳玉茹有了一种莫名的放松感,仿佛是昭示着一场灾祸的结束,一段崭新人生的开始。 两人一起进了屋里,屋内欢歌笑语,柳玉茹和顾九思瞧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生动同顾九思柳玉茹打着招呼,叫着一声声“少夫人”“大公子”,一瞬之间,两人都有一种仿佛还在扬州的错觉。 顾九思不由自主拉住了柳玉茹的手,柳玉茹抬头瞧他,顾九思轻轻笑了笑,却是道:“这时候你在身边,觉得真是太好了。” 因着两人回来,饭桌上有了不少菜。和过去的生活自然是不能比较,但是对于刚刚经过灾荒的两个人来说,这简直是大餐。 一家人饭桌上笑着说话,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顾朗华。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饭吃完的时候,还省下许多,看着饭菜端出去,顾九思皱了皱眉头,柳玉茹瞧着,心里也有些难受。 或许是明白过食物多珍贵,看见食物被这么糟蹋,就难免会生出几分心疼。 于是柳玉茹叹了口气,拦住下人道:“吃的东西也别倒掉,看看外面有没有需要的人,需要就分出去吧。” 下人们对视一眼,随后应了声是。 等下人都走了,江柔喝了口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们这两月过得如何?” 顾九思和柳玉茹对看一眼,顾九思无奈笑笑:“尚可吧。” “都遇见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吧。” 江柔是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些什么,放在往日,顾九思自然是明白的,他会一五一十说出来,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许久后,他简短道:“我回去救爹,玉茹救了我,然后爹没救出来,一把火……去了。” 江柔听着,她面上很镇定,似乎并不意外,然而开口时所有人都听出了她音色间的沙哑:“后来呢?” “水路行不通,我们就走了陆路,沧州旱灾,加上战乱,路就走得长了些。” 顾九思轻描淡写说了他们经过了些什么,江柔知道从顾九思这里应当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她也没再说话,随意和顾九思聊了几句,就让他先下去了。 等他走之后,江柔目光落在柳玉茹身上。 “究竟如何,”江柔平和道,“你说吧。” 柳玉茹没有隐瞒,她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出来。 从一开始,江柔的眼泪就停不住,她听见顾九思和她吃树皮草根的时刻,她终于忍耐不住,抓住柳玉茹的时候,抽泣着道:“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没事儿的,”柳玉茹叹了口气,“能活着回来,已是不错了。” 江柔点着头,得了她要的答案,她也不逗留,和柳玉茹寒暄几句后,便让柳玉茹回房。 她回自己的房间,顾九思正在看书,听到柳玉茹进屋的声音,他一面看书,一面同柳玉茹道:“可是我娘问我爹的事情了?” “问了。”柳玉茹坐在梳妆台前,拆卸着首饰,安慰道,“婆婆看上去很镇定,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镇定又能如何呢?” 顾九思苦笑:“我娘不过是知道如何收敛着情绪罢了。” 柳玉茹扶着簪子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她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无奈道:“睡吧。” 等到第二天早,柳玉茹去找江柔熟悉情况,顾九思也去了。 江柔来这边已经有了些时日,大概也清楚了情况:“来了之后,我先找了周公子,让他帮忙多照顾些。周公子是个好人,听到我们的情况,便一直帮衬着。只是周公子毕竟能力有限,我也就没多麻烦他。” 听得这话,柳玉茹有些诧异:“周公子是周将军的儿子,在幽州……” 柳玉茹和顾九思对视一眼,话说出口来,但大家却都是心知肚明。 周高朗是幽州二把手,他的儿子在幽州地界,竟是这样说不上话的吗? 江柔看明白他们的疑惑,耐心解答道:“幽州凡事都走流程规矩,节度使范大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各司其职,就算是周高朗本人,许多事儿也是办不了的。” 柳玉茹和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原因,其实是,周公子地位有些尴尬。” “如何说?” “他并非周高朗的亲生儿子。” 这话把柳玉茹和顾九思说愣了,江柔也看出他们诧异,接着解释道:“周夫人原是有一个丈夫的,据说是一位先生,同周夫人一起搬家,路上遇到劫匪去了。周大人路过救下了这母子,当时周大人还没娶妻,两人日久生情,就成了亲。所以周公子虽然姓周,是周府长子,却并非亲生子嗣,在幽州并没有什么官职,一直在外做生意。只是偶尔军队需要做生意,也由他来包办。” 比起周烨不是周朗华的儿子,周夫人竟然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能带着个孩子嫁给周高朗,这也算手段非常了。 这件事对于柳玉茹来说,简直是颠覆了她过去所有认知。 “如今其实大多数事儿都办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咱们的酒楼,还没拿到文书允许开业。据说如今来幽州做生意的人太多,咱们的文书还在排着队。明天我打算去衙门再去问问,看看什么情况。” “那我陪您去吧。” 柳玉茹赶忙开口,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却是道:“我便不去了,在家等消息吧。” 柳玉茹没想到顾九思会这么说,她本以为顾九思会跟着他们去。 但她收敛了诧异,应声下来。 等第二天,柳玉茹同江柔早早出去,顾九思休息了一会儿,带了一些碎银,就走出了顾府。 街上来来往往,顾九思一眼就看到了周边的流民。 他朝着流民中的一个小孩招了招手,小孩愣了愣,顾九思干脆自己走到他面前,他半蹲下身,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小乞丐道:“小兄弟,在下有个小忙需要你帮忙,不知可否?” 说着,顾九思便取出了碎银。小乞儿一看银子,忙道:“公子吩咐!” “你去帮我找几个人,”顾九思思索着道:“十三州每个地界至少有一个,我有话想问问他们。” 第四十章(二更) 顾九思等着小乞儿去找人时, 柳玉茹跟着江柔到了府衙。 府衙门口乌压压的全是人,许多口音混杂着,别说是南方口音, 甚至连北梁都有。人里不拘男女, 女子说起话来,声音也是又大又嘹亮,没有半分扭捏羞涩, 看上去是走惯了江湖的。 柳玉茹排着队, 觉得有些拘束, 江柔倒是气定神闲。旁边一个穿着蓝裙的女子站在她们前面, 转过头来, 同江柔搭话道:“你们也是来同官府拿证的?” “是啊。”江柔笑着,同蓝裙女子打听道:“您是打哪儿来?” “我打河阳过来, 我夫家姓沈,但您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 ”江柔倒也不推辞,顺着那女人的话头亲热喊起来,随后介绍了自己道, “妾身扬州人士,夫家姓顾,我看上去虚长三娘几岁,若不介意,可叫我一声柔姐。这是我儿媳玉茹, 你直接唤她的名字便好。” 沈三娘点了点头, 她有些打量了婆媳两人一眼, 疑惑道:“有一句话, 三娘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是有不妥当,您不答也好。” “三娘但说无妨。” “河阳距离东都太近,又靠近沧州,梁王叛乱,河阳乱起来,加上沧州流民太多,我与我家郎君恐怕有变,便早早规划来了幽州。但扬州不同,扬州向来富庶,又距离战区甚远,你们来幽州,为的是?” 听到这话,江柔和柳玉茹苦笑着看了对方一眼,双方叹了口气,同沈三娘将扬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下,江柔刚说完,旁边人便感慨道:“可不是吗?何止扬州如此,我们并州也是如此,相差无几的。” 一人说,大伙儿便都纷纷说起来。 柳玉茹听着大家说起这些,慢慢皱起眉头,心里不免有些不安。 如今幽州新增人口太多,望都尤甚,都是从各地来此安居经商的商人,因为幽州行商环境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于是望都官府规定,每日发放经商名额不能超过十个。先交文书,若没有问题,就开始排队。江柔的文书交了好几次,都以各种理由反了回来,如今已是她第五次去交了。 柳玉茹和江柔排到下午,才排到他们,将文书恭恭敬敬递上之后,江柔同那官员道:“大人,我们酒楼应当办的都已经办下了,如今也拖了快两个月,不是什么大买卖,若还不能开门,酒楼里的员工就真的没事儿可做了。如今有个生计不容易,烦您体谅吧。” “行了行了。”对面人有些不耐烦,摆手道,“谁都不容易,该是你们就是你们,等着吧。” 江柔连连道谢,随后领着柳玉茹走出去,柳玉茹跟在江柔后面,步子放满些,就听那官员同旁边人抱怨道:“天天来这么多人,个个儿都是张嘴吃饭的,生了长嘴皮子,低买高卖就能过活,你让老百姓怎么办?” 柳玉茹脚步微微一顿,她沉默片刻,却还是假作什么都没听到,走了出去。 出了外面,江柔叹息着,同她道:“来望都的商人越来越多,外面怕是越来越乱了。” 两人上了马车,江柔见柳玉茹久不回应,她有些奇怪道:“玉茹,你可听得我说话了?” 柳玉茹回了神,忙应了一声,江柔好奇道:“你这是想些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柳玉茹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就是想着,婆婆,您说这天下兵马都在筹备着打仗,打起仗来,上战场的人要吃饭,不上战场的人要吃饭,个个张口吃饭,饭从哪儿来?” “自然是从种地的人手中来。” 江柔有些奇怪,柳玉茹接着道:“那您说,是种地的人来钱快,还是我们来钱快呢?” “自然是我们……” 江柔说着,便有些不对劲了。柳玉茹担心道:“那便是了,这么多年来,朝廷处心积虑想法设法重农而抑商,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您想,在那些官家眼里,咱们就没什么用处,太平年岁尚且如此,如今呢?现进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避难,于官家眼中,就是多了口吃饭的嘴,却没有多了个产粮的人,幽州每日放出十个经商名额,那是如今幽州还未筹备打仗,若幽州开始筹备呢?” 野心勃勃的王善泉第一件事先逼着扬州富商交钱,其他各地大多如此。 若幽州,也开始准备打仗了呢? 江柔听闻这话,顿时冷汗涔涔。 但她不能在小辈面前示弱,她故作镇定,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容我再想想看……” 柳玉茹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转头看着马车外,觉得内心沉甸甸的。离开了扬州,走过了青州沧州,却始终没能来一处全然的太平人间。 柳玉茹和江柔在官府做这事儿时,顾九思坐在路边,他拿了馒头,又弄了个水袋子,周边坐了一圈人,他就听这些来天南海北的人,说着自己的消息。这小乞儿不仅找了十三个州的流民,听到这里有吃的,还有许多日常蹲守在街头的乞丐也过来,说出有用信息的,顾九思就给发馒头。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但正因为卑微,所以许多人讲话也并不避讳,一路上走着说的话,都被他们听下来。 例如幽州军系复杂,周高朗和地方乡绅关系不好,缺钱少粮,范轩为此一个头比两个大; 又或者范轩如今正在乡下收粮,招募新军; 再或者…… 于是短短一个下午,顾九思就把望都的情况摸了个透,他听完之后,将最后一个馒头放下,和所有人告别。小乞儿跟着他道:“大哥,以后有这种事儿,记得还找我。” 顾九思笑了笑:“你叫什么?” “我叫虎子。”乞儿立刻道,“在望都土生土长,大哥您不是望都本地人吧?总该要有双眼睛有双手帮忙做事儿的。” 顾九思听着这十几岁少年这么熟悉的讨价还价,挑了挑眉,他上下打量了虎子一眼,随后道:“行,日后若我有事儿,哪里找你。” “城东土地庙,”虎子立刻道,“你给我留个信儿就行了。” “明白了。”顾九思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铜板,“赏你的。” 虎子连连感谢,顾九思回了顾府。到了家里,柳玉茹和江柔已经回来了,两人脸色都不太好,顾九思见了她们,笑着道:“可是被官府为难了?” “倒不是为难,”江柔叹了口气,“今日我和玉茹聊了聊,如今我们已不是担心官府文书的问题了,而是担心范轩也同王善泉一样……” 江柔话没说完,顾九思便笑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眼里带了几分偷掖:“玉茹聪明啊。” 那眼神里面带了嘲笑,柳玉茹愣了愣便反应过来,今日他不跟着她们去,怕就是想到了这一遭。 她顿时有些恼了,但江柔在顾九思面前,她只能按耐着性子,听顾九思道:“其实玉茹说得是,今天儿子也去街上打听消息了,如今各州自立,其他地方都做了备战准备,幽州难保不会如此。为商之道,还是要同官府密切些,不然空有财无权,也守不住。” “你说得是,”江柔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舅舅如何了。” 听到这话,大家一起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柳玉茹看了看两人脸色,斟酌着道:“不仅舅舅,还有公公他……” 柳玉茹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渐渐小下去,竟有些说不下去,然而她知道,若她不说,在场两个人,谁都把这话说不出口。她终于还是道:“人回不来,衣冠冢……也该有一个的。” 在场所有人沉默着,顾九思开了口,正想说话,就听江柔道:“他还没回来。” 顾九思愣了愣,他看见江柔冷漠又镇定的面容道:“一日不见他的尸体,我便不信他去了。” “娘……” 顾九思声音里带了几分暗哑。 被火葬了的人,哪里还能有什么尸骨? 江柔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因为,她不能信他去了。 顾九思低着头,他小声道:“我爹他……” “这事儿不用提。”江柔打断顾九思,“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等着他。你同我说他去了,你见着他去了,还是你见着他的尸体了?若都没有,你怎么肯定他就去了?若等到我去了,他还没有回来,”江柔看着顾九思,颤抖着唇,沙哑着声道,“那你再将他衣冠同我放在一起,一同葬了。” “娘……” “九思,”柳玉茹听出江柔语调里的决绝,她抬手拉住顾九思,叹息道,“就这样吧。我们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顾九思沉默着,江柔巴不得换一个话题,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玉茹觉得怎么做?” “我想,”柳玉茹抿了抿唇,“就在这时候,将家中财产,全捐给官府吧?” 听到这话,江柔豁然抬头,震惊看着柳玉茹。 顾九思不为所动,江柔看向顾九思,又看看柳玉茹,两个年轻人,似是对于全捐家产毫不在意,江柔憋了半天,才道:“玉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婆婆,”柳玉茹轻叹,“这世上最值钱的,永远都是未来。” 用万贯家财,换幽州立足,换一个未来。 江柔没说话。 顾家财产,是她与顾朗华一分一厘挣了大半辈子挣回来了,她没有柳玉茹这样当断就断的决绝。 钱不仅仅只是钱,它代表着物资,代表着选择权。 顾九思知道江柔的想法,他轻叹一声,坐到江柔面前,劝说着道:“娘,其实这些钱,咱们留不住的。咱们顾家不比那些普通商户,我们太惹眼了,在幽州又没有什么根基,这些钱攥在我们手里,别人眼红啊。” “那也不必都……” “只捐一部分,他们没钱,就总想着你有。而且他们总觉得你就捐了一点,不会有什么大恩大德的想法。咱们干脆一次性捐出去,不仅要捐,还要找一个人,通过一个人捐。捐完之后我们什么都不能要,要捐得高风亮节,这样才会让人觉得,我们是义士。” 江柔沉默着没有说话,顾九思接着道:“而且,有了靠山,以后我的仕途之路,才会好走一些。” 江柔微微一颤,便就是柳玉茹都抬头看了过来,顾九思平静道:“我想做官。” “我想当大官,当一个有权有势,有能力影响这天下人的大官。所以,娘,”顾九思看着她,认真道,“只捐一点钱,是可以。可之后的风险我们不一定能够承受。而且,我不仅是想在幽州立足,我还想往上爬。” “那你打算如何做?” 柳玉茹出声,她瞧着他:“是直接找到官府,将钱都给他们吗?” “不,”顾九思出声,平静道,“我想让周烨替我引荐周高朗,将钱私下全数给他。” 柳玉茹愣了愣,和江柔对视一眼。 “这是为何?” 江柔有些疑惑:“你与其给周高朗,为何不直接找范轩?” 毕竟如今的节度使是范轩,周高朗只是一个将军,如果要讨好,那自然是范轩更好。 顾九思笑了笑:“如今要讨好范轩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我们过去,出了十分的力,怕范大人只能记得七八分的好。可周将军不一样,一来和本就和周烨关系好一些,目的性显得没那么强。二来我听说他的军队正缺钱少粮,我将钱全给他,他必然十分感激。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 江柔没说话,她沉吟许久后,终于道:“此事兹事体大,你容我想想。” “母亲认真考虑。”顾九思认真道,“我与玉茹毕竟年轻,许多事儿思虑不周,您多想想,再做决议。” 说完这些,江柔也有些累了,顾九思就领着柳玉茹回房去,两人走到走廊上,柳玉茹就伸手去拧他的腰,怒道:“心里都想清楚了,还让我和娘去跑一趟,你看我笑话呢?” “哎哟哎哟,”顾九思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道,“夫人轻些,疼疼疼!”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也分不清真假,勉强收了手,顾九思赶忙赔笑:“我哪儿有这么神机妙算,就是心里有个想法,反正你也要出门的,这不是分散出去到处走走看看,打听打听消息吗?” 说着,顾九思抬起袖子,给她扇着风,讨好道:“别气别气,消消火。” 柳玉茹板着脸,本想伪装一下,但瞧着他讨好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顾九思见她笑了,便道:“唉,哄夫人一笑着实太过不容易了。” “还不容易呐?”柳玉茹笑着瞧他,“我都没同你要什么,你就花言巧语说几句话,我便笑了,这怕是没有比我更好哄的女人了。” “那你要什么?” 顾九思突然出声,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瞧着她,倒也没有玩笑,温和道:“我似乎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做丈夫哪有这么吝啬的?”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耳垂有些发烫,她转过头去,轻摇着手中团扇,有些不自在道:“我要有的都有了,也没什么想要的,你想什么就送,哪里还有问我的道理?” 顾九思听着,看见前方女子有些不自在扶了扶头上的发簪,他忍不住在后面笑出声,柳玉茹有些羞恼,回头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顾九思道,“娘子冰雪聪慧,就连提要求都展现得如此与众不同,在下佩服。” “顾九思!”柳玉茹怒了,“你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你!” 说完,她气呼呼走了,顾九思愣了愣,随后赶忙追上去:“哎哎哎,我错了,我给你买簪子。” “买什么簪子!谁要簪子!” “好好好,我送你,我想送你。”顾九思拉扯着她的袖子,柳玉茹不断推着甩开,顾九思忍不住了,见她就是抗拒着,他一把将人抓在怀里,用手困住了她整个人,两人面对面,柳玉茹整个人都愣了,顾九思却是完全不觉,只是抱着她,笑着道:“好啦,我错了,我不该笑你,等我找份差事,我自个儿赚到第一笔钱,就给你买簪子,好不好?” 柳玉茹没说话,她感觉这人的手环在她腰上,带着不属于女子的灼热,她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随你。” 顾九思见她松了口,放下心来。然而这时候,他才察觉这个姿势有多么暧昧。 他整个人顿时僵了,他觉得突然松开显得有些尴尬,可这么抱下去更尴尬。 柳玉茹察觉到他的僵持,用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红着脸低声道:“还不放开。” 顾九思忙放了手,柳玉茹转过身去,小声说了句:“孟浪。” 过去她常这样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嘻嘻哈哈以此为荣。 然而这一次他站在原地,感觉姑娘柔软的腰肢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掌间。他扭过头去,觉得空气都多了几分燥热。那软绵绵的话语仿佛是带了勾子,柔软又缠绵的划在他心上,勾得他整个人心里酥酥痒痒。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儿,当真孟浪。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两人醒来, 便被江柔叫到了屋中,江柔似乎是想了一夜,她叹了口气, 同顾九思道:“我想了一夜, 你说得对。咱们生意人,便都是赌徒,你既然想押周高朗, 那咱们就押周高朗。我这就让人去找周公子, 咱们今日开始清点家中财务, 等周公子回来。” “好。”顾九思点点头。江柔继续道:“我想过了, 你私下去找周高朗, 周高朗不可能瞒着范轩,但他会明白你的心意。到时候他会找范轩上报, 然后自己想办法把咱们家财产弄到自己的军中。你记得什么都别要,但依照着周高朗的性子, 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咱们留,他给什么,你就往最少的要。” “我明白。”顾九思应声。 “咱们家的宅子是一套都不能留的, 你要全数交给他。他若要赐给你宅子,你绝不能要我们自家的。” “为何?”顾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要给他全部, 就得让他放心。你把宅子交给他, 他全部搜过了, 才能确信你没有偷藏大量现银。银票他们可以控制来处, 所以只要保证你没有大量现银, 就能确定你是真的把该给的都差不多给了。” “他们不会真的把所有的东西要得干干净净,但也绝不可能留太多给咱们。咱们家是扬州的首富,能给出多少来,他们心里都有数。但是再走这么一道过场,他们也更放心一些。” “其实婆婆也不用太过忧心。” 柳玉茹在旁边开口:“对于范轩而言,最重要并不是咱们有没有藏私,最重要的是要有个人做表率。只要咱们姿态做足了,范轩也就够了。只是为了九思以后仕途,咱们要做干净些,私下藏着点,也没什么。” 所有人听得明白柳玉茹的意思。幽州银票管控严格,而大笔银子又难私藏,如果要冒险藏钱,后续势必要涉及如何洗钱一系列操作。而顾九思如果是以倾尽家财捐款博得名声,后续若被人查出半点蛛丝马迹,那都是顾九思未来的把柄。 于是江柔点点头,应声道:“的确如此。” 三人定下来,柳玉茹陪着江柔清账,顾九思就坐在家里看书。 过了几日,周烨回来,他半路得了消息,一回到望都,就赶到了顾九思家中。他急急忙忙进了顾九思家里,进去的时候顾九思正在看书,庭院里青竹婆娑,顾九思一身白衣,头发用布带半挽,同周边青竹融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闲云流水式的从容优雅。 周烨愣了愣,骤然发现面前这位公子和当初扬州那个人相比,似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 不能说这样的变化不好,可是当顾九思挽袖举杯,抬头看过来时,周烨还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顾九思瞧见他,颇有些惊讶道:“周兄?” 周烨笑着走进来,顾九思点了点自己对面,放下书来,给周烨倒了酒,笑着开口:“周兄何时回来,怎不让人提前说一声?” “我刚回来就赶过来了,我听人同我带话说,说你打算将家产全捐给我父亲?” “嗯。”顾九思面色不动,举了杯,随口道,“喝一杯?” “你可知你这是做什么?”周烨有些着急,“你家乃扬州首富,这么多钱……” “又如何?” 顾九思抬眼轻笑:“万贯家财,护不住又如何?” 周烨愣了愣,顾九思抿了口酒,平淡道:“周兄,我本就是一掷千金的人,如今历经生死,对钱财一事,我看得透彻。这些钱我拿着也是护不住,倒不如求个人护着。” “你若是怕扬州之事再演,那大可不必担心,”周烨急急出声,“我在幽州,保你无虞。” 顾九思动作顿了顿,他说不出话,一时有些感动。 他深感周烨之正直,他抬头看向周烨,明白此时此刻周烨说这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然而他对人心之把握,不敢想得太好。 周烨是如此想,可周高朗呢?范轩呢? 位于那样高位之人,若到了关口,谁又是善类? 只是说范轩比起王善泉,自然要温和许多,只要交出钱财来,便没什么大事。只是早交晚交,那就是大大不一样了。 顾九思笑了笑,随后道:“周兄,其实也不用如此。” “我知道幽州缺钱,”顾九思平淡开口,“顾家安顿在幽州,自然要为幽州做点什么。而如今梁王谋反,各州自立,我希望这乱世能早些结束。我知道令尊与范大人心有抱负,所以将这些捐赠出去,无论是用于军队求天下太平,还是给百姓,我都觉得很好。换位来想,若周兄有我这样的家底,看见这乱世百姓,周兄又会如何?” 周烨微微一愣,这话说服了他,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明白了,九思,等会儿我就带你去见我父亲。” 周烨在顾家待了一会儿,便让顾九思换上衣服,同他一起去了周府。 他提前让人通知了周高朗,到了周家后,周烨带着他去了书房,周烨让他先等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中。顾九思身着印着银白色卷云纹路的蓝色外袍,白色单衫,头顶玉冠,配着他俊雅的五官,往庭院里一站,便十分瞩目。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周烨便让他进去。顾九思进了房中,他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给周高朗跪下行礼后,才听周高朗说了句:“起来吧。” 顾九思这才起身,抬眼正视向周高朗。 周高朗看上去四十多岁,正直壮年,他并不算威猛,气质内敛温和,看上去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臣。 他上下打量了顾九思一会儿,随后笑起来道:“烨儿同我说了你的事儿,我还以为应当至少是个比烨儿更大些的小兄弟,不想你竟这样年轻。” 说着,周高朗站起身来,领了顾九思坐下,他亲自给顾九思斟茶,笑着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气魄,倒令我有些意外了。” “不过都是应该做的,”顾九思恭敬道,“倒也谈不上什么气魄不气魄。” “你求的,我都明白。”周高朗没有绕弯,直接道,“我的确缺这笔钱,你今日所作所为,我都会记在心里。你们顾家是生意人,我不会让你亏本。” 周高朗说得这样明白,几句话之间,顾九思便大约知道了周高朗的为人,他也不再绕弯子,坦然道:“那九思先在此谢过周大人。” “你捐这笔钱,我会同老范说,到时候会公开嘉奖。你们既然是表率,那剩下的东西就不能太多,到时候我会给你们一个院子,然后留一桩生意给你们家过日子,要做什么你定下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你心里得有数。” “我明白。”顾九思应声。 他听懂周高朗的话,他得领头过清贫日子,让其他商人看着。但也不能苦得毫无出路,这样其他商人瞧着也害怕。 周高朗见他上道,满意点点头,随后道:“这事儿我交给烨儿办,你有事儿就找他,等风头过吧。” 他没说完,但顾九思却已经明白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站起身来,拍拍顾九思的肩,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顾九思喝完最后一口茶,同周高朗拜别,随后跟着周烨走了出去。 周烨似乎很是高兴,出了小院,便同顾九思道:“九思,父亲很欣赏你,我今个儿刚把你的话和我父亲说,我父亲便同我说,你这样的人让我好好结识。” “放心吧,”周烨抬手拍了拍顾九思的肩膀,“只要你有才华,幽州一定是最合适你的地方。” “那我借你吉言了。” 顾九思双手拢在袖间,笑着同周烨走出去。两家距离不远,干脆就弃了马车,一面说一面走回去。 “现在城内要做生意,必须要有官府发的许可令。现在大家都希望所有人能多去种地,多种地,明年收成才够。幽州本来也不是什么产粮之地,若是再不多准备些,明年怕就难过了。” “的确如此。”顾九思点着头。 “所以现在能少一个人做生意,就最好少一个人,”周烨笑笑,“再过两日,这许可令就要彻底禁了。九思你想好要做什么没?” “做什么?”顾九思想了想,随后笑着道:“看我夫人和母亲的吧。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周烨愣了愣,片刻,他笑起来:“想不到顾兄是这样的人。” “她们两也没什么喜欢的事儿,就喜欢做生意了。” 顾九思说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首饰店,想了想,他突然道:“哦,玉茹还想要根簪子。” “嗯?” 周烨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顾九思大步往那首饰店去了。周烨赶忙跟上去,就看见顾九思站在前台,翻看着簪子。 太过奢华的如今是不敢买的,到时候怕给柳玉茹招祸,可太过朴素的,他又觉得总差了点。 他站在一旁挑挑拣拣,周烨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买给媳妇儿的啊?” “嗯。” 顾九思扬了扬下巴:“帮忙挑挑?” 于是两个大男人开始一起挑簪子,挑了半天,顾九思最终还是受不了,咬牙买了只凤尾步摇。 那步摇雕刻得极为细腻,坠着珍珠,顾九思让人用盒子装上,走出门后,他瞧见路边卖花的孩子,想了想,买了一朵玉兰。 他将玉兰用细绳绑在了首饰盒上,原本有些压抑的首饰盒顿时变得漂亮了许多。周烨一路看着顾九思这么费心思,憋了好半天,才终于道:“九思,你若能将你这心思花一半在读书上,今日早就金榜题名了。” 顾九思听这话,回头笑笑。 “周兄说笑了,”他将玉兰的位置扶正,温和道,“金榜题名,哪比得上美人一笑?” 周烨愣了愣,顾九思大笑起来,自己提着首饰盒往前走去。 好半天,周烨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成亲? 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顾九思回到家里,带着首饰盒找到柳玉茹。柳玉茹正和江柔聊着天,顾九思瞧见江柔,下意识将首饰盒收起来。他将周高朗的话大概说了一边,随后道:“你们觉得,咱们做个什么生意合适?” “卖米?” 江柔思索着:“如今最重要的不过粮食了。”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道:“周大人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咱们心里要有数。” 谁都知道战时粮米贵,这样好的生意给他们做了,他们捐那些钱便不是捐钱,而是花钱买利了。 他们是表率,自然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柳玉茹想了想,出声道:“那就卖胭脂吧。” 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这战乱时候,就算不买米粮,也总不至于去卖这些东西的。 然而顾九思并没有否决,只是道:“你喜欢胭脂?” “倒不是,”柳玉茹想了想道,“我只是想着,幽州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只有幽州打别人的份,那对于望都百姓来说,和过去的日子,就是手里的钱更少些的区别。可钱少,却总是有的,咱们做生意,事关人命的物资不能碰,那剩下的,就是可有可无的,而在大家钱少的时候,可有可无的东西,会买什么呢?” “我想了想,男子大多要忙起来,无暇买东西,剩下的就是在家中的女子,若是我,我就想买一盒唇脂,或者胭脂,又或者其他。” “为什么?”顾九思有些茫然,江柔却是听明白了,她和柳玉茹对看一眼,江柔笑着道,“因为便宜。” 柳玉茹见顾九思还是听不懂,便细细解释:“打起仗来,心里自然时时忧心,日子总是要过的,便需要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儿。女人爱美,能让自己变美的东西,便能给自己慰藉。可手中钱不多,花多了心疼,只有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又便宜,又让人觉得,自个儿还是在好好过日子的。” 顾九思懂了,这就是花钱给自己买个安慰。 女人过日子,不花钱不高兴,花多了不高兴。 便就是一点钱,买些美好却无用的东西,就最高兴了。 顾九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等两人回去时,顾九思双手背在后面,同柳玉茹道:“这么偏门的生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我以往没钱啊。”柳玉茹笑了笑,“哪儿像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手里没什么钱,可我每个月都会努力给自己买盒胭脂,每次我拿着那盒胭脂,我都会觉得很高兴,感觉像是一种奖励,自己很努力的生活着。” 顾九思听着,忍不住侧目瞧她,他听着她说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突然有些发酸。 他忍不住道:“出来这么久了,就没想过你家吗?” “我娘在,”柳玉茹声音轻飘飘的,“我也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剩下的都是命。” 两人说着,进了屋里。等进了门,他们各自洗漱,柳玉茹回到梳妆台前,就发现上面放着个首饰盒。 她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顾九思。 她没说话,小心翼翼开了盒子,就看见那只凤尾步摇。 如今是带不了这样张扬的东西了,可她却还是觉得很高兴,那种高兴,比她过去买到自己喜欢的胭脂,还要来得让人圆满。 她抿唇笑起来,将步摇带上头发,认认真真瞧了半天,才放回去。 顾九思一直半躺在床上看书,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柳玉茹上床来,她躺在他身侧,一直瞧着他笑。 顾九思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回头瞧她:“你这傻笑个什么婴劲儿?” 柳玉茹低下头,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腰,笑道:“顾九思,你真好。” 顾九思僵了僵,他目光不着痕迹看向其他方向,红着脸道:“说好就说好,动手动脚做什么?” 说着,他将书放在一边,缩进了被窝,僵着身子道:“睡了睡了。” 柳玉茹一直没放开他,她抱着他,笑着睡过去。 而顾九思睡不着了,他在夜里睁着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他觉得他病了,得了一种心跳慢不下来的病,得了一种,柳玉茹靠近他,他就觉得稀奇古怪的病。 做好了一切准备,没了几天,范轩的表彰就放了下来,随后顾家就散了所有家丁,就留下了芸芸和印红。 她们全家搬到了一个官府发放的小院子,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院子可以说是简陋,但大家也觉得很安心。 搬进去第一天,全家人一起忙活着打扫了院子,然后领了周高朗派人送过来的棉被等东西。 当天晚上,柳玉茹同苏婉聊天,叹了口气道:“娘,你先将就着,过阵子,我会赚钱,咱们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苏婉听得好笑:“我哪儿会觉得委屈,如今能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很好了。” 说着,苏婉抬手给柳玉茹挽了头发,温和道:“如今虽然苦些,但有吃有穿,便已经很好。最重要的是大家齐心合力,如今九思对你好,我心里放心。” “是啊,”柳玉茹笑起来,“他一向对我好的。” 苏婉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后,她却是道:“除了对你好,有没有些其他呢?” 柳玉茹愣了愣,似是没听懂。苏婉见她不明白,便笑着道:“玉茹,以往你嫌弃他,如今可有几分喜欢了?” 这下柳玉茹懂了,她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上转动着的团扇道:“母亲,其实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我只知道,我愿意同他过一辈子,他愿意对我好,那就够了。” “女人一辈子不就这么过的么?”柳玉茹抬眼看向窗外,神色温柔,“我看得出来,九思不是一般人。日后如果他出人头地,身边人就多了,我喜欢他,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喜欢就要嫉妒,嫉妒就会失控。 柳玉茹看了一辈子的苏婉,看了一辈子叶家府邸里的争斗,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失控意味着什么。 顾九思对她好,她却不能因此沉溺。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第四十二章 柳玉茹同苏婉说了些话, 第二日便出了门,同江柔一起去找了原来顾家胭脂铺的伙计。 顾家之前搬了许多产业到幽州来,胭脂铺便是其中一家。两人同伙计聊了一个下午, 那些伙计终于答应离开之前的铺子, 到柳玉茹的新店去。 柳玉茹的新店酬劳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毕竟他们如今没什么本金,本金都是在官府要求范围内的, 不能像以前一样阔绰, 为了激励这些伙计, 柳玉茹便干脆将店铺分出股份来, 让这两个会做胭脂等用品的伙计占了两分。 这样一来, 他们也是这个店的老板,大家就相当于一起做生意了。 找到了伙计, 柳玉茹又开始跑原料的事儿,好在这些生意都是以前顾家经营着的, 江柔带着她在市场跑了几天,便将进货全搞定了。 而后周烨便找上门来,领着他们去看了铺子。 他们的铺子在东三巷, 位置不算当街,要从大道上拐个弯进去,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僻。 周烨有些不好意思,同柳玉茹道:“弟妹,给你们的铺子都是我们官府从百姓手里收的, 金额有限, 好的位置的铺面都太贵, 我们也不能强征。这个铺面已经是最好的了, 我知道……” “无妨无妨。”柳玉茹见周烨面上越发羞愧, 赶紧安慰道,“周大哥已经上心了,而且这位置也不错,不必自责。” “是啊。”顾九思站一旁,笑着道,“周兄就是凡事太为别人照相了些,这个位置我瞧着风水挺好的,应当是个聚财之地。” 周烨勉强笑笑,随后道;“哦,还有,九思不是个爱做生意的,我给九思找了个职位,九思先进去干着,干一阵子,有点积累之后,再寻个理由往上升。” “那再好不过了,”顾九思笑着看了一眼柳玉茹,“我若再在家闲着,她怕是要欺负死我,说我吃软饭了。” “胡说八道。”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反驳。周烨笑起来,将装着地契钥匙一系列东西的盒子交到了柳玉茹手里,同柳玉茹道:“我这里先预祝柳老板财源广进。” 柳玉茹和周烨告别,回去路上,她就有些犯愁了。 说是说得好听,可这样偏僻的位置,对生意肯定是有影响的。她总得找点办法才是。 她左思右想,夜里辗转反侧,顾九思察觉到,慢慢睁开眼,瞧着她的背影道:“你也别犯愁了,总有办法的。” “等想到办法,也不知道要折多少钱进去。” 现在材料买了,货也在做了,下个月就要交货源尾款和伙计的工资,如今却一分钱未尽,你要她如何不焦虑呢? 顾九思想了想,安慰着柳玉茹道:“其实位置偏僻,也不一定是坏事。你想,当年姜太公钓鱼无饵,诸葛亮也是三顾茅庐才显得他才高。做生意也是如此,姿态要足,才显得你东西好,底气足。当街自然好,大家都能瞧见,热闹,但也显得对客户讨好了些。你位置偏些,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是因为你酒香不怕巷子深,货好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就是胡乱说着,柳玉茹却是越听越有道理。她心里算着当街铺面的租金和如今位置的租金,又将铺面周边的环境都思索了一遍。 东三街街道干净,每个店面都比较大,因为离那些富商官家的住所不算远,因此太过喧闹的、晦气的店铺都不能开。因为位置不算当街,所以不做那种很多人的生意,大多都是在卖些古玩笔墨之类的小众生意,倒显得格调高了许多。柳玉茹越想越觉得顾九思说得在理,毕竟东三街不是真的偏僻到出了城,它只是不够当街,拐个弯进了巷子就能找到,所以重点就在于,她得让自己的胭脂铺值得买。 柳玉茹一晚上没睡,她反复琢磨着自己想要卖的那批人的想法,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就往店铺里赶了过去。 卖胭脂的事儿是柳玉茹提的,江柔也有让柳玉茹学着当家的想法,于是很少干涉柳玉茹的决定,就只是瞧着走太偏的时候会提醒一两句,大多还是不管的。 柳玉茹到了店里,如今店铺里就是两个伙计、她、印红、芸芸五个人,外加上时不时来看看的江柔和苏婉。今日刚好大家都在,柳玉茹就将她想了一晚上的想法说了一下。 “我昨个儿想了,咱们在这里开店,就不能开个普通的胭脂铺。战乱时候姑娘要买咱们的东西,其实不是真的要用完,而是咱们这个胭脂,要给她们一种自己在奖赏自己、自己在好好生活的感觉,甚至于要让她们有一种攀比感,没有咱们的胭脂,就不像个姑娘。” “所以咱们的胭脂要做得精致,这种精致,咱们要从价格、从外面的盒子、从咱们店铺的装饰、从店名开始,都好好斟酌。” “咱们做好了货,我们就要开始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东西,咱们这胭脂价格不能太低,这样不会让人觉得有格调,也就失去了奖赏的意义。也不能太高,要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心疼。我们要给货弄出些由头,越花哨越好,让人觉得用咱们的胭脂就像过节一样,恨不得用之前先焚香沐浴就更好了。” 柳玉茹其实心里大概有个规划,她就领着所有人一起想。叽叽呱呱一群女人商讨了一天,等到半夜里,大家一起回去,路上十分兴奋,说说笑笑。 畅想未来总是令人高兴。重复的工作令人心生厌倦,然而开创性的东西,或许赚不着银子,但想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热血沸腾,像是在孕育着一个孩子。 她们定下了自己的店名:花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然后又定了价格。 她们将胭脂分成了三个档次,分别是: “四季”,以春分、夏令、秋收、冬藏命名,是四个最特别好看的颜色,最贵也最好。一盒大约是一个普通姑娘一月花销的十分之一。 “八花”,每个季节里挑出两种花作为名字,也是花的颜色,价格中等。 “十二时”,按照十二个时辰命名,几乎覆盖了所有不同肤色的姑娘适合的胭脂颜色,在包装用料上成本削减,但极其实用。 而后她们还商量了物品的摆放等等,每一处细节都商量好。 柳玉茹回来时,整个人兴奋得睡不着,她拖着顾九思说她的想法,顾九思就笑着听着。 最初只是随便听听,听着听着他就愣了,这样多的想法,他自己都是没想到的,他注视着面前的姑娘,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感觉面前这个人,总是有种超出他预料的能力。 他看着柳玉茹眼里流淌着光,他什么都没说,最后柳玉茹抬眼瞧他:“你觉得我想得怎么样?” “柳老板,”顾九思笑着道,“你放心,”他开口出声,认真告诉她,“你超厉害。” 柳玉茹听得出来,顾九思是真心实意夸着她,她顿时有了信心。后续的时日,她就亲自监工,保证第一批货没有任何瑕疵。同时她拜托了周烨,到时候请他将第一批货送给他母亲试用。 而柳玉茹忙着时,顾九思就等着周烨给他的任职令,同时每日待在家里,关在屋中看书。 他从早看到晚,看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疯狂汲取着过去没有落下的一切,每日都在鞭策自己,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每天唯一出门的时候,就是柳玉茹晚上回来得晚,他就会提一盏灯,去店里接她。 他怕打扰柳玉茹思绪,就会带一本书,蹲在店门口,借着灯光,看着书,等着她。于是柳玉茹经常一出来,就看见公子坐在门外台阶上,手边放着一盏灯,手里拿着书,然后听见她声响,他抬起头来瞧她:“柳老板忙完了?我来接你回家。” 那时候她会觉得内心很安定,也很满足。 所有的货出完,店铺的牌匾正式挂上后,顾九思也开始接到了自己的任职令。 他到县衙里当个小兵,负责每天的巡逻。他第一天任职,穿上那身红蓝相间的官服,柳玉茹笑个不停,顾九思瞪了她一眼,这才去报道。 这是最底层的一个职务,每个月一两银子,这点钱,也就是顾九思以前打赏小二的银子。 但顾九思没自个儿挣过钱,能有一两银子,他也知足。 如今他们家没了马车,几乎都是步行,于是大清早顾九思就爬起来,天没亮就到了府衙。进府衙之后,他拿着调任令找到了周烨说会接待他的人,对方上下一打量他,随后道:“行了,走吧。顾九思是吧?” “是。” “文绉绉的,”对方不高兴道,“我叫黄龙,是你们的头,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 “劳烦黄大哥照顾了。” 对方应了声,打量他一下,似乎在等着什么,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在袖子里抓了抓,终于才抓出了一个荷包。荷包里放着五十文钱,这是柳玉茹放着给他备用的,顾九思有些窘迫,却还是赶紧交了上去道:“黄大哥,九思初来乍到,不懂事儿,今天先带个见面礼,等我回去好好备一份礼物,这再送过来。” 黄龙抓了荷包,掂了掂,哼了一声道:“还算懂事儿,走吧。” 说着,黄龙就带着他往县衙后面走去,然后带他见了其他人。 随后黄龙就吩咐了他们两个人为一组开始巡街。 带着顾九思巡街的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叫王聪。一直没有娶妻,他个子比顾九思矮上一个头,看着顾九思,似是不大喜欢。 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幽州话,和顾九思说话时,坚持不肯使用官话,而顾九思也不介意,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听他教导。 “你们这些外地人,打仗就喜欢往幽州跑,平时太平盛世了,就躲着去享受。” 王聪说着,打量一眼顾九思:“你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以前是富家子弟吧?现在还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啧,风水轮流转啊。” 顾九思没说话,就静静听着。王聪见他不回声,多说几句也觉得无趣,便懒得搭理了。 等到了晚上,顾九思便去店铺接柳玉茹。 柳玉茹忙得很晚,她看见顾九思,温和道:“怎么样,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换做以往,顾九思可能会抱怨,可如今他却学会了遮掩,温和道,“放心吧,大家都对我特别好。” 于是两人一面说,一面回去。 柳玉茹新店开张,她先让周烨送了他娘,他娘第二天就带着人来了柳玉茹店里。幽州高官太太来店里逛了这么一圈,柳玉茹店铺的名声就出来了。 而后柳玉茹又同幽州城其他首饰铺做了合作,买他们的首饰,就免费送胭脂。再买了最新的戏班子,在新戏里加了一出送胭脂定情的桥段。 “笔扫眉黛手涂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这个招牌打出去,柳玉茹胭脂铺的人越来越多。高官贵族有收集癖好,常常一买就是一个系列,而男子们也经常过来,买一盒胭脂作为礼物。 讨好家里的夫人,没有什么比买下一套四季系列的胭脂更让夫人觉得欢喜。 女人之间说话,手中胭脂盒一出来,便分出了高低。 爱一个女人,连一盒花容都不买,谈什么寄相思。 于是一时间,连柳玉茹都没想到,生意会这样火爆。甚至于许多款开始断货,眼见着快断货的,柳玉茹便大手一挥,在盒子上刻上字,转手就成了“珍藏版”,加了价格再卖。 每天柳玉茹都忙到很晚,顾九思干完活就去接她,柳玉茹每天清账,当着顾九思的面点银子,点完之后,柳玉茹颇有些得意,高兴道:“顾公子啊,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才来小店买盒胭脂送夫人啊?” 顾九思看她小人得志,颇为无奈,只能叹息道:“依照贵店的价格,怕是要等一阵子了。毕竟我夫人那样子的,至少要买一套四季,您说是吧?” 柳玉茹就哈哈哈大笑,她高兴道:“还好啊,你夫人能自个儿买下四季八花十二时,要靠你养,你夫人可怎么办啊?” “是啊,”顾九思感慨道,“还好我长得好,我夫人没吃亏。这碗软饭,在下吃得稳稳当当。” “顾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有不起有不起,”顾九思赶忙道,“有出息了要买四季,我还是吃软饭吧。” 柳玉茹被他逗笑,两个人走在路上,一起笑着回去。衣袖擦着衣袖,似是亲密无间。 顾九思认认真真干活,等到第一个月俸禄发下来,他拿着那一小锭银子,他笑了笑,然后他趁着柳玉茹不在,进了她的店里,拿了一锭银子,买下了一套四季。 当天晚上,柳玉茹瞧着桌面那一套四季,她愣了愣,随后大声道:“顾九思,你疯啦?!” 顾九思站在门边没敢进来:“大家不都买吗?” 柳玉茹哭笑不得。 “人家买,是为了讨好夫人。你买这个做什么?” 顾九思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我以为……你想要啊。” 笔扫眉黛手涂脂,唯有花容寄相思。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 全城女子,哪个不想要丈夫送这个?可是顾九思,你可真的知道,那些妻子要这盒胭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的不是它涂抹在脸上的美丽颜色,想要的是丈夫送她时,那份相思情谊。 柳玉茹想,顾九思大概是不懂的,她缓了片刻,抿了抿唇,随后道:“罢了,你把这一个月银子都花了,看你这一个月怎么办。” 顾九思不好意思道:“那个,那个……饭总还是要管的吧?” 柳玉茹“噗嗤”笑出声来,她有些无奈:“你说说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回家做什么?” “我想要你高兴。”顾九思小声开口,“瞧着你高兴,我便高兴了。” 第四十三章 柳玉茹的店铺生意越来越好, 她就开始扩大了产业请人,一方面琢磨着多再生产些产品,不要局限于胭脂, 另一方面是增加产量, 不仅仅在望都卖,还要一路往其他各州卖过去。 能从其他州赚钱回来,到幽州花费, 这才是官府喜欢的商人。 柳玉茹忙着自己的生意, 顾九思就每天老老实实在府衙里带着。 他的同事都不大喜欢他, 一来他不是本地人, 二来大家都知道他以前是个富商, 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谁都想欺负一下, 来增加些快感。 他们喜欢在顾九思吃饭时评论他不像个男人,在顾九思佩剑巡街时嘲讽他走路像个娘们儿。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诋毁顾九思, 都拦不住其他姑娘的喜欢,顾九思每次巡街,走在路上, 都会有许多姑娘跟在后面悄悄观望,这更让他周边人怒火中烧。 顾九思在府衙里守着排挤,他也没说什么,周烨来瞧他,询问着他的生活, 顾九思道:“都挺好的。” 周烨笑了笑:“上次我爹问起你来, 我说我给你安排了个活儿, 他还骂了我。” “骂你做什么?”顾九思有些疑惑, 周烨似是不好意思, “你这活儿是我私下给你安排的,没同我爹说,我爹知道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耽误你前程。” 周烨朝着四周瞧了一眼,接着道:“我爹说,范叔叔想让你当表率,不是要让你当一个和官府做生意的表率,如果你捐钱,我们就给你好处,那就成你拿钱来买好处了,其他商人瞧见了,不个个有样学样来谈条件吗?范叔叔想让你当的是高洁善商,是为了官府散尽家财的商人,所以之前我爹说,你们不能过太好,日子苦一点,大家瞧着心里才有数。等以后战事稳下来了,大家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那才是你的开始。到时候你顶着仁义之名,我爹直接推举你入仕,起点就高。我现在给你弄个小兵当,上不上下不下的,浪费你时间,还不如多看看书。” 顾九思笑着不说话,周烨叹了口气道:“是我耽误了你。” “周兄怎能这样说?”顾九思摇了摇头:“你也瞧得出来,我最差的哪儿是看书?我最差的,是人情世故,和人打交道的本事。你将我放到底层来,打磨一下性情,这才是对的。按着你爹的说法,我若一入仕就是高位,我没在底层爬过,就不懂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毕竟这世上,多的还是百姓普通人。你这样安排,我很是高兴。我只是担心,如今内子经营产业,对范大人的计划可有影响?” “这个没事,”周烨摆摆手,“大伙儿都知道弟媳是凭着自己本事立足的,和我没多大关系。如今个个都在夸她的东西好用呢。我娘天天逼着我,让我同她预定最新的货,你回去可得帮我同她说几句。” “这你放心。”顾九思笑着道,“我会同她说的。” 顾九思说着,眼里带了些暖意。周烨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我觉得你最近和弟媳感情似乎更好了些?” “嗯?”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或许吧。这些时日我瞧着她忙,越瞧越觉得她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实话说来,周兄,”顾九思抿唇笑笑,似是不好意思,“以前我对她,多是愧疚,总感觉得自己害了她,对她好些。但这些时日,我瞧着她高兴,自个儿心里就高兴。于是就总想做点能让她快活的事儿,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感情好,但是比起以往,我的确觉得,似是与她更近了几分。” “你这样讲,我听着,心里颇有些难受。” 周烨叹了口气,顾九思有些奇怪,周烨面上有些难受:“我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常年奔波在外,也没遇上个贴心的人,听你说这些,我就想找个人成亲。可成亲总得是个喜欢的人,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像九思你这样,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愣了愣。 两情相悦这个词儿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他忙道:“不不不,我和玉茹……也不是……也不是……” 周烨被他这个否认搞得有些发蒙,顾九思想了想,将前因后果同周烨说了一道,随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和玉茹之间,真不是你想这样。说句实话,其实我一直喜欢的,就不是玉茹这个款儿,她太温柔、太文静了些,我还是喜欢那种,敢爱敢恨,张扬放肆一些的姑娘。” “玉茹是个好姑娘,”顾九思摇着头,解释道,“但却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你说得是,”周烨认真想想,竟也点头道,“相比你的脾气,弟媳是太过温柔了,瞧着也不是你会喜欢的,但你们心里揣着对方,也比那些形同陌路的夫妻好上许多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乞儿突然赶了过来,同顾九思着急道:“大哥,不,不好了。杜大娘,杜大娘带人去店里找嫂子麻烦了!” 一听这话,顾九思急得拔腿就跑,一路朝着柳玉茹的店里狂奔过去。周烨也跟在后面,顾九思着急道:“她脾气软,那个杜大娘是个泼妇,她这次肯定要吃亏!” 杜大娘是杏花楼的老鸨。 她出身在青楼,打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年轻时就是和人当街对骂,能把一个男人骂哭的人物。在望都这地界,她毫无根基,却能开起一个青楼,也算是一方人物。 她同另外一家杨氏胭脂铺的老板杨絮是好友,如今柳玉茹的胭脂在城中异军突起,眼中影响了杨絮的生意,于是杨絮干脆就将杜大娘请了出来,特意来找柳玉茹的麻烦。 杜大娘知道柳玉茹,她打听过,一个刚刚嫁人没多久,从扬州过来避难的小妇人,这样出身大家、年纪又轻、凡事儿都要讲个道理格调的小姑娘,脸皮再薄不过。杜大娘的手下刚好有个“女儿”正吃了河虾过敏,脸上长了许多疙瘩,于是干脆就带着楼里的姑娘,直接去花容店门口一坐,就开始叫屈了。 柳玉茹在家里听到杜大娘闹事儿,就赶紧赶了过去,到了店门口,就看见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花容店门口,杜大娘站在前方,抓着印红不让她进去,朝着她吼道:“我们姑娘就是用了你们的胭脂,现在脸都成这样了,你们不该负责赔钱么?” “您稍等着,”印红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慌乱,“这事儿得等着我们东家来处理。” “等等等,你们东家都不敢见人,怕是心里有鬼,让你来搪塞我。我家姑娘靠着这张脸吃饭,年纪轻轻的遭了这罪,这怎么过日子啊?” “不是,”印红着急道,“我东家就在来的路上……” “花容店的胭脂毁容啦,店大欺客啦!”杜大娘完全没给印红说话的机会,扯着嗓子就喊,“出了事儿也没人管,就活生生让我这姑娘烂脸,大家走过路过评评理啊。” 印红说话声音小,又总是被杜大娘打断,周边人都听不见印红的话,只听见杜大娘的大喊,又看见一个满脸红疙瘩的年轻姑娘站一旁满脸痛苦,大家心里便有了偏向,朝着印红指指点点。 柳玉茹下马车时,见着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急急忙忙走上前去,同杜大娘道:“这位大娘,我是花容的东家,鄙姓柳……” “什么柳啊花的,我不管,今天你就赔钱!我家姑娘的脸烂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今天要赔多少,你自个儿琢磨!” 印红有些怕了,她朝着柳玉茹小声道:“夫人,这女人太难缠,赔了钱就算了……” 柳玉茹没说话,她沉默着。 赔钱倒是简单,可是一旦赔钱,就证明她的货出了问题。而且她一直走的都是名气,让大家觉得花容是家有格调的店。今日这批女子,言容粗鄙,身份也颇为…… 今日这事儿不处理好,到时候所有人对花容的印象,便是这样的女子也在用。到时候大家还会不会把花容当成一个好好生活的标志,那就不一定了。 “说话啊!”杜大娘见柳玉茹不说话,步步紧逼道,“怎么,想赖账啊?!” “杜大娘,”柳玉茹思索了片刻,回过神来,终于出声道:“若这是我家店铺的责任,那自然是该赔偿的,但是赔偿之前,我得弄清楚……” “你就是不想赔对吧?!” 杜大娘提高了声音,大声怒骂:“你这小贱货嘴巴一套一套的,大家听听,她说什么?她说这不是她的责任!用了你的东西烂了脸,不是你的责任还是我姑娘的不成?你个不入流的小蹄子……” 杜大娘一大串难听至极的话流出来,柳玉茹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这一辈子听过的脏话,都没有这一刻钟听得多。 杜大娘骂起人,声音又尖又利,她期初还讲几分道理,后来就干脆就只剩下市井那些荤话了。 路边人听着杜大娘骂,看着柳玉茹涨红了脸,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都不由自主笑起来。 杜大娘骂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节奏感,旁边听的人哈哈大笑,柳玉茹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杜大娘是个讲道理的,她还能说上一二,可杜大娘如此耍泼,她……她……她要怎么办? 旁边围观人越来越多,柳玉茹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印红赶紧道:“夫人,算了算了,咱们给钱算了。这种人惹不起的。” 柳玉茹抿着唇不说话,她死死盯着那杜大娘,杜大娘盘腿坐在门口,嘴皮子一掀,就开始编排起柳玉茹的“情史”来,言谈间柳玉茹这胭脂铺做起来,背后简直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印红愤怒要去和杜大娘对骂,却被杜大娘几句话就羞了回来。 印红气得哭出了声,柳玉茹站在门口,她捏起拳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不能慌。 对待这种无赖,她更不能慌。 她撒泼,她就要比她更泼。 她骂人,她就得比她更能骂。 她不就是嗓子大,不就是说话脏吗?她就不在意这些脏话,她的嗓子比她还大。 柳玉茹捏着拳头,下定决心。 她猛地睁开眼,冲进了店里,从店里抓了一把扫帚,就冲了出去,朝着杜大娘就打了过去! 杜大娘一看柳玉茹提着扫帚冲出来,赶忙翻身起来,大喊道:“打人了!杀人了!” “我打的就是你这血口喷人的贼婆娘!” 柳玉茹大吼出声,她这一声吼,音量几乎是她这辈子说过话声音里最大的。 杜大娘伸手去抓柳玉茹的扫帚,柳玉茹的动作却十分灵巧,她一脚踹过去,和杜大娘对打起来。 旁边的姑娘看着柳玉茹这拼了命的架势,纷纷散开去。 杜大娘被她在店门口追着打,杜大娘一面被追一面喊:“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你也下得了手去,你这贱妇当真蛇蝎心肠!” “那也比你这狗嘴好!” 柳玉茹立刻回击,怒道:“你除了骂人还会什么?!带了个妓子就敢上我门上闹事,真当我软柿子好捏?!” “你若是有理,那就让她跟我去验!你们同我们买货了?用的哪一款胭脂,怎么用的,为什么长这疙瘩。我们的货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买,你说你买了,倒是拿出证明来啊!你不敢拿,不敢验,就在我门口这么撒泼,不就是杨絮找你来演戏找我麻烦吗?” “一大把年纪了,钱赚不到,就知道耍这些小心眼,活该这把年纪还要在这儿满地打滚,你和杨絮这种人,就是要穷一辈子!又穷又老又恶毒,看着你们这嘴脸我就觉得恶心!” “小贱人嘴真会说,老身都快信了。” “老贼妇休要再胡言乱语了,乱葬岗土地我已备薄钱为你选了块风水宝地,赶紧躺下去黄土一埋,冬天快来了,没土盖着怕你骨头冷!” …… 双方一面追打一面骂,印红上去帮忙,两边姑娘乱起来,在门口顿时打成了一片。 柳玉茹带着头,在人群之中,一把扫帚虎虎生风,挥出大将风范。 骂人这事儿,只要开了头,后续都是顺理成章。她一面被骂一面学习,等顾九思赶过来时,就看见柳玉茹带着人,拿着扫帚,追着杜大娘,口中一串国骂没带喘的怒道:“你这天杀短命的老贼妇给我站住,我今日不让你哭着回去我就不姓柳!” 顾九思听得这句话,看着面前乱糟糟的一片,只觉得仿若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而跟着赶过来的周烨也是呆了,两个男人震惊看着这一切,过了片刻,周烨咽了咽口水:“九思,弟妹真是骁勇善战,实属一员悍将啊!” 第四十四章 “悍将什么悍将!”顾九思冲到人群里去, 拉开从后面拉扯着柳玉茹的女人,怒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顾九思一个大男人, 在一群女人中显得特别扎眼, 他这么一声大吼,大伙儿终于都停手了。 柳玉茹这边人少,一共就五个人, 杜大娘却是带了十几个姑娘, 只是柳玉茹下得狠手撒得泼, 气势上才没输下去, 可双方依旧拉扯得极为难看, 柳玉茹头发被抓散了,衣衫也被扯得歪歪扭扭, 顾九思一来,她更觉得难堪, 可她却不能泄了气,打已经打了,骂也骂了, 此刻若是退了,刚才的努力都白费了。 于是她提着扫帚,看着旁边的杜大娘道:“今日我一定要与你捋一个是非黑白,走,同我去公堂去!” “去什么公堂!” 杜大娘看见站在柳玉茹身边穿着府衙官服的顾九思, 立刻道:“我知道了, 你这是找了帮手是吧?这又是哪里勾搭来的野男人, 来给你撑腰了是吧?” 顾九思听得这样的话, 皱了皱眉头, 冷着声道:“我是她丈夫。” “哟,丈夫啊,”杜大娘声音里带着嘲讽,“到不知是哪一个丈夫……” 话没说完,柳玉茹提了扫帚就要去打,顾九思却不等柳玉茹过去,直接一把按住杜十娘,取了铁链子就锁上了。 他动作极快,等杜大娘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顾九思拖上,他直接道:“走,跟我去县衙。” “去什么县衙!救命啊,官兵仗势欺人了!” 杜大娘大喊起来,柳玉茹立刻道:“你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去?!你说你的姑娘用我的胭脂烂了脸,那我们就公堂对质去!” 听到这话,脸上带着疙瘩的女子就往后退去,印红一把抓住了她,大声道:“夫人,她想跑!” “跑?心虚了吧?” 柳玉茹冷笑:“要不是心中有鬼,你跑什么!” “我……我内急不行吗?” 那姑娘抖了声,印红拖着她道:“我们店里有后间,我带你过去!” 那姑娘哪里敢被印红单独带到花容店里去?她赶紧道:“我不用了!” “既然是有冤情,就当找大老爷申诉。”旁边顾九思已经听明白发生了什么,平静道,“杜大娘,走吧。” 说着,他强行拖着杜大娘,就往县衙走去。 柳玉茹带着人赶紧跟了过去,杜大娘的人一看,也跟着过去。 杜大娘就一路骂着,顾九思不为所动,冷着脸不说话,只是手钳着杜大娘,没有半分松懈。 等到了县衙,黄龙看见顾九思提着的人,就有些不满了,不高兴道:“你这是又惹了什么事?” 他也是杜大娘那里的老客,杜大娘看见黄龙,赶紧亮了眼,高兴道:“黄爷,您快救命啊!” “放了!”黄龙赶紧道,“你这是……” “放什么?”周烨从后面走了出来,黄龙看见周烨,赶紧谄媚道:“周公子!” “方才我路过,瞧见这两伙女子当街斗殴,见着这位大娘被带到了公堂来,就过来看看。陈大人呢?”周烨扫了一眼,“可还在?” 黄龙连连点头,就去将县令请了过来。 县令一看见周烨,赶忙先行了礼,然后就开始升堂。 杜大娘心里有些慌了,就跪在地上开始痛哭。 一群莺莺燕燕哭个没完,所有人都开始头疼。 柳玉茹带着人,跪在地上,捏着拳头,也是委屈极了的模样。旁边人哭得惊天动地,柳玉茹这边哭得梨花带雨。来围观的人瞧瞧杜大娘,又瞧瞧柳玉茹,心里就有了倾斜。 县令喊了几次肃静,杜大娘才停下来,随后便开始审案,双方把事儿都说了一遍后,县令先瞧向杜大娘道:“那杜大娘,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胭脂所导致的?” “我们买了她的胭脂,涂上就是这样了,我楼里的姑娘都能作证!大人,若是这事儿和她无关,我们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啊!” 杜大娘声泪俱下,县令看向柳玉茹:“对于杜大娘的话,你有何辩解?” “大人,”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声音却十分清晰:“民女觉得,杜大娘既然指责是我的胭脂导致的,就当她拿出证据来。证据有两点关键,其一,他们需得证明那女子脸上的东西是胭脂所含成分引起;其二,他们需得证明,这个成分是我胭脂所包含,他们正确使用了胭脂。杜大娘目前的证据仅有人证,而这些人都是她楼里的姑娘,不足为信。” 县令听着,点着头,柳玉茹继续道:“故而,民女恳请县令派人来查看这位女子脸上伤势,先验伤,确认是什么疾症,随后请他们拿出当时擦的胭脂,验明成分。” “好。”县令应声道,“此言有理,来人,将大夫叫来。再将物证呈上来。” 听到这话,杜大娘顿时慌了,可事已至此,她们也不能临时退缩,于是所有人只能静静等着。 胭脂和大夫都被带了上来,大夫先去给那脸上有疙瘩的女子验了伤,随后又将胭脂掏了出来,嗅了嗅。 所有人都看着大夫忙碌,过了一会儿后,大夫回过身来,恭敬道:“回禀大人,情况已经明了。这位女子脸上的疙瘩,依照老夫的经验,应当是河虾过敏所致。” “你……你胡说!”那女子着急出声,而那大夫面上不动,平稳道,“这女子脸上的伤,首先与河虾过敏情形一致。其次,老夫在这女子身上闻到了药味,而这药味之中有两位药,便是最常用来治疗这一病症的,可见这女子之前便知自己真正病因。” 听到这话,柳玉茹顿时放松了许多。 而杜大娘却是急起来,叫嚷着要骂。县令怒道:“放肆!给我拖下去张嘴!” 杜大娘被这么一吼,缩了缩脖子,总算是安静了。而后大夫接着道:“而胭脂的成分我也看过,都是再温和不过的材料,并没有什么成分不妥。” 这话说完,什么情况大家也都清楚了。而柳玉茹扫了一眼端着的胭脂盒,她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她低头拿起胭脂盒,翻看了片刻后,不由得笑了:“大人,还有一点。” 说着,她将胭脂盒放在端盘上,平静道:“这盒胭脂,不是我们家的。” “你胡说!”那脸上带着疙瘩的女人大吼出声来:“这可是我专门拜托人买的!” “真是抱歉,姑娘,”柳玉茹平淡道,“我们家胭脂产量有限,每一盒都有编号在册,这一盒的编号,我记得,是卖给了某位夫人。而这个盒子最初是装‘冬藏’这个颜色的胭脂的,后来改为了‘秋分’。你看,这个地方有个缺角,就是这批货的标志。可是你这盒胭脂,装的还是‘冬藏’。所以,它是假货。”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柳玉茹抬眼看向众人,平淡道:“买不起真的,也别买假的,费钱是小,若是真烂了脸,那可就可惜了。” 事情水落石出,谁都不敢再说什么,杜十娘被打了二十个板子,由着人抬回去了。 也到了顾九思休息的时间,顾九思和周烨告别后,就带着柳玉茹回去。 柳玉茹走在前面,顾九思走在后面,两个人一句话没说,顾九思就看着前面姑娘的背影。 她头发乱糟糟,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完全没了平时的精致温雅。顾九思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有些难受,她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步子,背对着他,低哑道:“今日让你看了笑话,吓着郎君了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似是有些难过,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也知道那样子难看,可我也没办法。同她讲道理,她便觉得我好欺。我今日若不让她们知道我不是个好欺负的,后面就还有的是人一波一波来招惹。” “我店里人手少,她们人多。我个子小,她们泼辣。我若是再输了气势,她们更觉得我好欺负。我知道你对我失望,可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柳玉茹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鼻酸。她委屈得想要嚎啕大哭。 她知道这样做很难看,知道这样做不体面。可是又能怎么办? 秀才遇上兵,除了拔刀彻底堵住对方的嘴,她还能怎么办? 她低着头,小声啜泣,抬手擦着自己的眼泪。 顾九思听着,他从背后走上前去,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没觉得对你失望,”他小声开口,安慰着道,“我觉着你可爱得很。” “你胡说。”柳玉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骂人了,骂得好难听。我还拿扫把打她。” “打得好。”顾九思赶忙道,“我瞧见了,打得特别有气势,骂得也很有魄力。” “顾九思,”柳玉茹用手背抹着眼泪抽噎,“你不用安慰我的。” “我没安慰你。”顾九思看着柳玉茹这么哭,他忍不住低了头,亲了亲她的脸,下意识就道:“真的,特别可爱。” 柳玉茹僵住了,她突然就不哭了。顾九思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拉着她的手,温柔道:“走吧,我们回家?” 柳玉茹站着不动,她像个小孩子,似乎在耍着小性子。 顾九思就蹲下身去,转头瞧她:“那我背你回家?”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把她背起来。柳玉茹靠在他背上,扭过头,看着旁边巷子上的墙壁。 顾九思背着她,走在路上,温和道:“玉茹,见过苦难,被生活洗礼过,还保持着本心的人,才是最可爱的。” “其实啊,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温不温柔,是不是有失仪态,我只关心你有没有受欺负。” 听着这话,柳玉茹感受着这个男人背上的温暖,看着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我在的时候,当然是我保护你。可我不在的时候,我宁愿你泼辣一点,也想你好好保护你自己。我来的时候,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就怕你吃亏,来了之后看见你这么厉害,我心里可高兴了。” 说着,顾九思转头瞧她,笑着道:“我家娘子真棒。” 柳玉茹被他说着,有一种不好意思升上来。 她趴在顾九思的背上,好久后,才小声道:“谢谢你。” “谢谢什么啊?” 顾九思声音温和,柳玉茹小声道:“谢谢你包容我。”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那我该同你说声对不起了。” “对不起什么?” “没能替你遮风挡雨,还要你自己面对风霜。” 顾九思说着,轻声叹息,他自嘲道:“本该是替你面对这一切的。” 听到这话,柳玉茹轻轻笑了:“你能包容我去面对这一切,愿意我变成一个一点都不美好的娘子,那就已经很好了。” “顾九思,”柳玉茹趴在他的背上,认真道,“说句实话,其实当大家闺秀,我并不快乐。我建起花容,我靠着自己挣钱,给大家发钱,得到大家认可,斗赢杜大娘……我觉得,其实很幸福。” “大家叫我柳老板,柳掌柜的时候,我觉得比他们夸我说我文静贤淑、是个贤妻良母,让我更快乐。” “你有这个心就好了,”柳玉茹抬手,替他把落下来的头发捋起来,柔声道:“你能想着尽力对我好,让我永远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好人,让我一直保持这份内心里的天真,我就觉得,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走到中年时,就已经伤痕累累。 毕竟这世上多少人,还在少年时,便已经难以言爱。 她这辈子,或许会变得泼辣,或许变得张狂,可是她还是希望,她的内心,能永远温柔,永远明亮。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温和道:“好。” 他笑着出声:“我会让你现在当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老了也是个很可爱的老太太。” 柳玉茹没说话,她抱着顾九思的脖子,她忍不住道:“顾九思,你讨不讨厌我?” “怎么会讨厌?” 顾九思轻笑:“我觉得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有多好?” 柳玉茹忍不住问。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的唇颤了颤,他其实不想说的,可却还是说出口来。 “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好。” 第四十五章 这话把柳玉茹说愣了, 她其实也不是头一次从顾九思嘴里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在他们离开扬州前,他也曾经和她说, 让她一辈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可是那时候的“一辈子”, 和这一刻的“一辈子”,却是既然不同的感觉。 柳玉茹说不出是怎样的不一样,她只是觉得, 这时候他说“一辈子”, 她能清清楚楚知道, 这不是一个草率又莽撞的回答。 而顾九思背着她, 在说完这句话后, 觉得脸红得发烫。 他知道这话莽撞了一些,他自己说出来之前, 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说出来了,却又觉得, 似乎是理所应当。 柳玉茹有这么好吗? 他有些疑惑问自己。可他却发现,答案是——有这么好。 他从未见过一个姑娘,有她的冷静、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执着。 最重要的是, 从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陪伴他走过生命里那么多艰难岁月。 顾九思忍不住无声笑了,他骤然意识到了这个女人的非同一般,无可替代。而柳玉茹见他没说话,过了许久后, 她才慢慢道:“你真想和我过一辈子啊?” 顾九思低着头, 应了一声:“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舒一口气, 还是应该有其他什么的反应, 她就是觉得, 听着顾九思说这句话,她内心就定下来了。她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接着道:“那你要是答应和我过一辈子,以后又遇到喜欢的姑娘了,那你怎么办啊?” 顾九思没回话,柳玉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顾九思。” “嗯?” “如果你真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你别丢下我,你可以把她纳进来,我保证不和她争风吃醋,你别和我和离,好不好?” 柳玉茹这话问得认真。 放在过去,顾九思大概就是觉得,柳玉茹脑子坏了。 可是如今他听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闷闷的,有那么些难受。柳玉茹扯着他:“好不好嘛?” “再说吧。”顾九思低声开口:“还远着呢,瞎操什么心?” 两人回到屋里,顾九思给柳玉茹打了热水。 他以前是没做过这些事儿的,现在家里人少,他是唯一的男丁,打水、劈柴这些事儿就都是他干。 柳玉茹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他就一锅一锅热水煮给她。 柳玉茹洗澡的时候,顾九思就在外室坐着,柳玉茹用水浇着背,同他漫不经心道:“等我再赚些钱,就将木南找回来,家里还是得再有几个男人来帮你做事儿,你要多花时间看看书,别做这些了。”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水声哗啦啦作响,他心里有点乱。 睡觉的时候,顾九思还在想着柳玉茹的话。 他想同她过一辈子,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呢? 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和柳玉茹分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那还不如不要有喜欢的人。他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和柳玉茹在一起。 这个念头涌上来,他觉得脸有些红。因为他清楚的意识到,如果要和柳玉茹在一起,似乎和现在相比,就……就不该是这样了。 他该将她作为妻子来看待。 他思索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往后面想着,或许,其实他该试着,去喜欢她? 顾九思觉得夜里的呼吸有些不畅了,他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完全不敢再看柳玉茹。 顾九思想着柳玉茹的事儿,第二天上岗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 他进去之后,是例行公事的早训,黄龙似乎说了什么,见顾九思发着呆,他愤怒抬手,一巴掌抽在了顾九思头上,怒道:“发什么呆!听到我说话么?!” “头儿,”顾九思赶忙道,“有什么吩咐?” “吩咐,我敢吩咐你吗?”黄龙冷笑,“和周大公子攀上关系的大人物,我说一开始就有人替你打招呼,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周大公子。” 顾九思听着,稍稍一想,就知道黄龙应该是为了昨天杜大娘的事儿和他发火。毕竟黄龙是杜大娘店里的常客,昨天让他当着杜大娘和一众姑娘面前失了面子,黄龙自然是要记恨的。 于是顾九思没有说话,想着给黄龙骂完这顿就过了。结果黄龙瞧着他不说话,更是恼怒,指着顾九思的鼻子就道:“你别以为周大公子当靠山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你给我记住,我是你的头儿,最后管你事儿的还是我!你不是很能耐吗?很傲气吗?” 黄龙怒道:“今天给我扫茅厕去!府衙里的茅厕,全给你包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脸色变了变。 然而他想着月银,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应声道:“是。” 见他温顺离开,黄龙的气消了几分。他冷笑一声,随后道:“德行!” 说着,黄龙就带着人去巡街,而顾九思来到茅厕面前,他从未见过这么肮脏的活儿,可是他静静瞧了片刻后,却还是拿了工具,开始打扫起来。 黄龙回来时,顾九思刚刚打扫好茅厕,他不仅扫了茅厕,还把县衙其他地方都扫了。他恭恭敬敬和黄龙汇报成果,黄龙脸上看不出喜怒,应了一声,就让他离开。 顾九思行礼告退,这才出了县衙。他刚走,一个年轻的官兵便上前去,给黄龙出主意道:“黄哥,您要是觉得还不够消气,咱们就找几个人来,路上把他狠狠揍了,给您消消气!” 黄龙听着这话,有些心动,可他还是迟疑道:“他毕竟是周大公子的人……” 听到这话,对方笑了笑:“一个养子,大哥你怕什么?而且咱们又不是直接找他麻烦,巷子里拦着,一个麻布口袋套上去,打了就打了,谁又能说是咱们打的?” “你说得是。”黄龙点点头,随后高兴道:“你这就去安排!他刚出门,还来得及!” 顾九思出了门,在街上逛了一圈,这才往家里走去。 走到一个羊肠小道,顾九思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巨大的网就从天而降,随后便有人冲出来,一把将麻布口袋套在他头上,而后拳头就如同雨一般落了下来! 顾九思几乎是在对方出手的瞬间就知道是谁,于是还击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变成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姿势。 对方也只是泄愤,拳打脚踢了片刻后,他们便走了。这时候顾九思才将口袋取下来,他在地面上平躺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回到家里,柳玉茹提前回来了,她正在打着算盘,听着顾九思回来,她老远道:“我最近新给外面发了一批货,等这批货款到了,我请你吃饭。” 说着,她就闻到了房间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随后道:“什么味道?” 顾九思正换着衣服,听到柳玉茹说这话,他有些尴尬。毕竟他一直和家里说自己过得不错,这味道太浓烈了,他撒谎都难。 柳玉茹想了想,她放下书,站起身来,转到了更衣室。 顾九思正在换衣服,一回头看见柳玉茹,他当场吓了一跳。 而柳玉茹目光则落在他身上的青紫之上,片刻后,她皱起眉头:“谁打的?” “没,我自个儿……” “谁打的?!” 顾九思没说话了,片刻后,他笑了笑,这笑容有些无力,可他却还是要坚持着,自己这仅剩的骄傲。 “我没事儿。”他垂眸,平和道,“真的,没事儿。” 第四十六 柳玉茹有些恼怒。 顾九思的样子, 她如何不知道他是受了欺负。可是他不说,她若再追问下去,也是伤了顾九思的颜面。于是她索性不问了, 顾九思笑了笑, 他起身去净身洗澡,出来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姑娘家的香粉往身上扔了扔, 抬手闻了闻, 确定自个儿没味道之后, 才上了床。 柳玉茹还在生气, 她背对着他, 没有说话,顾九思凑过去, 用脸蹭了蹭她的背:“不生气了嘛,我自个儿有办法的。” 说着, 顾九思抬手用袖子去逗她:“来,你闻闻,香不香。” 柳玉茹抬手将他的手打开, 闭上眼睡了。 顾九思无奈笑笑,也躺下来睡了过去。 隔了一日,他天没亮就爬了起来,早早去了厨房。厨房中印红还在忙活,他清咳了一声, 有些不好意思道:“印红, 可能为我备些点心, 十二人分, 中午送到府衙来?” 印红愣了愣, 顾九思鲜少同她提出要求,她赶忙应声道:“是,姑爷。” 顾九思点了点头,他提前出了门,到了街上找到虎子,他给了虎子一个馒头,随后道:“你可知城中哪几家人家最张扬跋扈?” 这问题简单,虎子立刻数了一串名字,顾九思就开始仔细打听,过了一会儿后,他差不多清楚了,确定了心理的打算,随后同虎子道:“你去我娘子那领点吃的,分给你兄弟,别走前门,走后门。吃完饭找几个人,帮我盯着赵严,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他今日行程来。” 虎子得了话,连连应声道:“是,您放心。” 赵家是幽州军中蒋席的手下,原先靠着蒋席的关系,在城里做起了棉布生意,整个幽州军的棉布多从赵家进购。但赵家之前偷工减料,给底层士兵的棉衣里用的是最次的棉,被周高朗发现后,才特意让周烨去扬州另外再买布料,因此和周高朗本就不对盘。这一次官府号召捐钱,顾家先捐了之后,有几个聪明的富商也赶紧捐了一些,而这赵家仗着军中有人,不过捐了五百两银。 赵严是赵家的大公子,平时性情乖张,是这望都城里谁都不敢惹的人物。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近来还在纵马街头,肆意欢歌。 能在这时候还干这事儿,这公子要么脑子不大好,要么就是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情。 顾九思琢磨了片刻,见天色亮起来,便回了府衙。 他脸上带着青,完全没有遮掩,黄龙等人瞧见他的样子,颇为高兴,早上拍了拍顾九思的肩,故作关心道:“哟,九思,脸怎么青了?” 顾九思笑了笑,不在意道:“黄大哥,今个儿怎么安排?” 打了顾九思这一顿,黄龙心里舒服了很多,他也没再为难顾九思,一起去巡街,中午回到府衙来吃饭,柳玉茹亲自送了糕点过来,所有人瞧见柳玉茹,都是愣了愣,柳玉茹朝着众人笑了笑,给每个人送了一袋水烟,随后道:“我家郎君年纪小,还是小孩子脾气,还望各位大哥多多照顾。” 在幽州这地界,柳玉茹生得清丽温婉,她这么柔柔一低头,这些粗人哪里遇见过这样的姑娘,赶紧都站了起来,颇有些紧张道:“没事儿没事儿,您放心。” 柳玉茹笑了笑,这才离开。顾九思送着柳玉茹出去:“我说没事儿,你还不放心。” 柳玉茹朝里看了看,叹了口气,替他整了整衣衫道:“你过的好我就放心,凡事儿别太刚强,圆滑一些。” 顾九思应了声,瞧着柳玉茹走远。 他站在门口时,黄龙和其他人吃着柳玉茹送来的糕点,有个人看着顾九思背影,小声道:“那顾九思真是个傻子,咱们打了他,他还给咱们送吃的。” 黄龙瞪了对方一眼,没多说什么。顾九思在门口站了片刻,走了回来,大伙儿一块糕点没给他留,他也不甚在意,笑着道:“内子不放心过来看看,不过内子有些话也说得对,九思年纪小,有些事儿不太懂,如果有什么做错的,还想各位大哥多多提点。” 说着,他举了茶杯:“以水代酒,劳烦各位照顾了。” 大家被顾九思这一番动作搞愣了,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其中一个吃着糕点笑着道:“九思,我瞧着你媳妇儿真好看,明……” “闭嘴!”黄龙开口,冷冷瞪了对方一眼,“你是吃了酒还是脑子有病,半点脸都不要了?!” 黄龙站起身来,同顾九思冷声道:“巡街去!” 顾九思笑了笑,也没多说。 当天晚上,虎子到了顾家,将顾九思叫出来,同顾九思道:“九爷,黑狗今个儿在酒楼听到说赵严明早要去城外踏青。” 顾九思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近来流民增了多少?” 虎子大概报了个量,顾九思又问了这些流民来的方向以及情况。 他琢磨了片刻,虎子有些疑惑道:“九爷,我听说黄龙欺负了您,您打算怎么办?” “哦,这事儿,”顾九思想了想,过了片刻后道:“虎子,你们有人敢偷东西的吗?” “九爷,”虎子愣了,“您不是要我去偷赵严的东西吧?” “不偷赵严的,偷黄龙的。” 顾九思淡道:“我会帮你当着,不会让你被抓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你出面,找个流民,面生的,遮着脸来偷。” “这个行。” 虎子点头道:“我认识人,这事儿包给我办。”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道:“到时候将黄龙的东西偷了,把他引到赵严面前去。钱可以自个儿留下,钱包别留了给人抓着把柄。” “明白。”虎子忙道,“九爷放心,会做得干净的。” “你干完这事儿,就周府去,给周烨递个信,让他等会儿无论得了任何消息,都去找他爹,由他爹来定夺。” 虎子虽然不明白顾九思要做什么,却还是点头道:“明白。” 顾九思见他少年老成的样子,笑了笑道:“嫂子做饭好吃么?” 虎子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笑笑,随后道:“爷,您看要是我干得好,以后您要发达了,让我当您小厮行不?” 顾九思被虎子逗笑了,他毫不在意虎子油腻的头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以后有更好的未来,别惦记一个小厮的位置。” 虎子呆了呆,随后就听顾九思道:“回去吧,天晚了,你一个孩子,路上小心。” 虎子低了头,小声道:“哦,行,九爷,您也早睡吧。” 虎子离开顾府后,顾九思回了家里来,他净了手,给柳玉茹打了水,柳玉茹看着面前做事儿沉稳的男人,她抿了抿唇,想问问他白日里如何了,又不好说。 其实她也找人打听了,知道他过得不好,自然也就猜到是谁打的了。 可他不告诉她,自然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她心里有些难受,但也说不出口,只能自个儿一个人生着闷气。 顾九思不知道她生什么气,只看她洗了澡出来,便自己倒在床上去。顾九思将她拉扯起来,替她擦着头发,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生什么闷气?就这么湿着头发睡觉,日后要头痛的。” “我没生气。”柳玉茹闷声开口。 顾九思听着她的话,瞧着她气鼓鼓的脸,觉得面前的人可爱极了。 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他给她擦着头发,声音平和道:“你不高兴什么,你同我说呀。” “没什么不高兴的。” “玉茹,”顾九思叹了口气,“你这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要不得。” 柳玉茹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后面人给她擦着头发,她心里对后面人的气也起不来了,思来想去,错的都是黄龙。 她着柔弱,心里却是个刚强性子,等夜里她躺在床上,心里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她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出来法子,柳玉茹终于高高兴兴睡了。 而顾九思在夜里听着柳玉茹的呼吸声,他睁开眼,看着面前人唇边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他不由得抿了唇。 他猜测着柳玉茹生的就是自己被打的气,如今睡过去,应当就是想到什么好方法了。他瞧着面前人的睡颜,感觉这人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猫,让人心里欢喜极了,似乎也…… 顾九思脸有些红,却还是不得不承认。 喜欢极了。 他观察着自己的内心,感觉着自己的心意,这样是喜欢吗? 他也不清楚,可他遵循它,也不再打算反抗,他看着月色下姑娘莹白的肤色,低下头,小心翼翼吻在她的额头。 而后他觉得心如擂鼓,万物都安静下去。他静静感受着这种唇触碰到肌肤的温热,片刻后,他直起身来,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然后他轻轻笑了,他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醒过来,他穿了衣服,柳玉茹高高兴兴给他系上腰带,顾九思知道柳玉茹有打算,他觉得好笑,不由得道:“今日你打算做什么去?” “哦,就去店里啊。” 柳玉茹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明显,便道:“今天不给你送糕点了,我有一笔大单子要接。” “好。”顾九思抿着唇,掩着笑,没有多说。 清晨去了府衙,一切没有任何区别,大家分散开去巡街,黄龙依旧和顾九思一组。黄龙的态度比起之前好了许多,虽然也不怎么搭理顾九思,但也不骂他了。只是巡街也无聊,黄龙便随意询问道:“我听说扬州富庶,你们好端端的过来做什么?而且一过来就把钱都捐了,你们家脑子有病?” 顾九思笑了笑,倒也没遮掩,一五一十将扬州发生的事说了。 黄龙听得有些惊奇,对于他们这样的小人物,这些事儿都有些不可触及,什么谋反、起兵,都是掉脑袋的大事。黄龙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道:“那,那你回去了,你和你媳妇儿怎么来幽州的?” “我们横跨过了青沧两州。” 顾九思平静出声。 “沧州不是已经到处都没人了吗?”黄龙说着他听说的流言,“而且就你和你娘子那样子……怎么……怎么过得来?” 黄龙说着,打量着顾九思,顾九思看上去很瘦弱,完全不是那种乱世中能护住柳玉茹那么漂亮一个女人的人。顾九思笑了笑,正打算回话,一个身影就忽地冲了出来,一把拽在黄龙钱袋上,随后开始疯狂奔跑。 “喂!” 黄龙连忙追上去,顾九思假作不知道发生什么,回头一挡,那人就跑开去,黄龙怒道:“有人偷我钱袋!你瞎了吗!” 顾九思立刻露出诧异的表情来,随着黄龙就追了上去。 那人身形极快,黄龙和顾九思在后面追,那人一路沿着小巷子就开始跑。 顾九思跟在黄龙身后,手上迅速划下一个瓶子。 他开了盖子,红色的布塞上沾染了粉末,顾九思追上去,将粉末往黄龙身上轻轻一弹。随后立刻将瓶子在袖中单手塞好放回衣衫之中。 黄龙追着小偷,一面追一面骂,两人冲出巷子来,追在路上,顾九思慢了半拍,随后就听一声马的惊叫,顾九思冲出来时,刚好看见马发狂一般奔向了黄龙。 黄龙下意识拔出刀来,一刀劈了马腿,随后翻身一滚,躲开了往前跌去的马。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却当场滚落下来,周边人赶忙去扶他,黄龙看清了来人,赶忙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惊慌道:“赵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赵公子恕罪!” “你个王八蛋!”赵严从旁边抽了鞭子,就朝着黄龙打过去,一鞭子抽在了黄龙身上,愤怒道,“你这条贱命居然敢伤我的马?!” 黄龙不敢说话,拼命磕着头,赵严抬起鞭子还打算再打,黄龙闭着眼睛等着鞭子落在身上,然而只听空中鞭子呼啸作响的声音,随后就再没了声音。 黄龙颤抖着睁开眼,就看见顾九思站在他面前,抓着鞭子,看着对面的赵严道:“当街纵马,当交罚金五两。妨碍公务、殴打朝廷命官,当仗二十、徒三年。” “你哪儿冒出来的混账玩意儿?!” 赵严愣了片刻后,猛地反应了过来:“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顾九思冷静道,“随我到官府去!” “九思,放开!”黄龙赶忙起身来,要拉开顾九思,焦急道,“这是赵老爷家的公子!” 顾九思看了黄龙一样,皱了皱眉,赵严看着两人说话,拿着鞭子气愤道:“好好好,你们一个砍伤我的马,一个还想抓我坐牢,我到不知道,望都居然有了你们这么厉害的两个人物!给我打!” 赵严怒喝一声,同家丁道:“打死了算老子的!给我往死里打!” 话刚说完,赵家家丁一拥而上。 陪在赵严身边的都是赵家好手,乌压压十几个人扑过来,黄龙完全放弃了反抗,然而这时候顾九思面色不动,抬手就是一拳砸了过去,黄龙就看见顾九思身形矫健,在人群中灵动如兔,拳猛似虎,以一当十,打得人热血沸腾! 黄龙有些腿软,他看着这情景,咽了咽口水。 片刻后,他猛地想起来。 周烨! 顾九思背后是周烨! 黄龙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去找人之了。 而顾九思看了一眼黄龙去的方向,用铁链锁上那些人,动作翻飞之间,他围着一群人绕着圈,最后一拉,一群人竟就已经被全捆了起来! 赵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拷在了最前头,人群中爆发出叫好之声,顾九思拖着赵严,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赵严竟从这张片刻前还老实方正的脸上看出了几许嘲笑道:“赵公子,走吧。” 黄龙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到了周府。周烨提前得了虎子传的消息,早就等在门外,看见黄龙来了,听了黄龙的话,二话不说便道:“你等等,我去找我爹。” 黄龙整个人都懵了,周家从来按着规矩办事他是知道的,难道这一次,为着顾九思,竟然是要把周高朗搬出来?! 而周高朗在房门里,听了周烨的话,他琢磨了片刻,便大笑起来:“聪明。” 他高声道:“你且等等,我找你范叔叔去。” 周烨皱了皱眉,他思索着周高朗的意思,而周高朗即刻出门驾马出去,赶去找到了范轩。 范轩正在喝茶,周高朗进了门,高兴道:“老范,有人给咱们送银子了。” “嗯?”范轩抬头,有些疑惑,周高朗来了范轩面前,高兴道,“你不是还在愁那些富商不动吗?之前我就说过,咱们直接把人抓了完事儿,你又怕留下不仁不义的名声。拿着顾家敲打他们,他们假装听不懂,这次咱们就让他们听得明白。” “怎么?”范轩挑了挑眉,周高朗高兴道,“赵家那个大公子,当街纵马,还殴打了官兵,现在被人拖到县衙去了。” “竟有这样的人物?” 范轩是知道赵家在望都普通人心里的地位的,以前他也琢磨过找个理由动这些富商,可要动,首先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名,而且还要有一个敢动的人。 如今这赵家飞扬跋扈,又是当街行凶,还被人直接拖到了官府,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只要动了赵家,有顾家捐钱保命在前,再有赵家在后,这望都的商家,也该懂事了。 “就是那个顾九思!”周高朗高兴道,“他特意来通知了烨儿,这事儿就是他一手布局策划。” “小小年纪,能有这等心思。”范轩沉吟了片刻,最后道,“既然礼都送到了门口,不收也不好。你过去看看情况,若是县令处理不妥当,那也该给顾九思一个回礼。” “我正是这个意思。” 周高朗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同范轩说完,拿了范轩的令牌,周高朗便找到周烨,直接往县衙赶了过去。 而这时顾九思已经将人拖到官府去了,县令看见顾九思拖来的人,就眼前一黑,赶紧晕了过去,随后称病退开。 赵严站在公堂上,看着顾九思冷笑:“找爷的麻烦,也不打听一下爷是谁。” 顾九思面色不动,他静静站着:“那咱们等着大人醒过来吧。” “那就等着,”赵严嘲讽开口,“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找死。” 两人这么默默等着,外面挤满了人。周高朗到了门口,让人开了道,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做什么?”周高朗领着周烨走进来,看了一眼公堂,随后看见赵严,他上下打量了赵严一眼,皱起眉头道:“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禀大人,”顾九思沉稳开口,“此人当街纵马,差点伤人,府衙黄龙为求自保伤了他的马匹,他便当街鞭打公差,被小人拿下,送来官府,听候处置。” “哦,”周高朗点点头,“那县令呢?” “病了。” “病了?”周高朗冷哼一声,看向一旁出来窥探情况的主簿,直接道,“既然杨县令身体这样不适,让他不用来了。多大点事儿,老夫帮他审了。” 说着,周高朗走到高堂上,施施然坐了下来,周烨从旁边倒了茶,递了过去,周高朗喝了口茶,抬眼看向赵严:“当街纵马,还鞭打官差是吧?” 周高朗转头看向顾九思:“按律当如何?” “罚五银,仗二十,徒三年。” “写的这样清楚,还需要再审吗?就这样。” “周大人!”赵严有些慌了,他忙道,“你……这,这且等我父亲……” “哦,还有你爹,”周高朗点点头,抬头道,“行,这位小哥,”周高朗看着顾九思,直接道,“你带一批人,去赵家,把赵老爷带过来。” 顾九思恭敬道:“是。” “等一下,”周高朗似乎想起什么来,“你一个衙役去请赵老爷,这不太合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周高朗打算干什么,周高朗转头同站在一旁的主簿道:“杨县令不是身体不好吗?他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了,望都乱糟糟的,这样吧,我看这个年轻人很好,很有干劲儿,你去和杨县令说,让他把官印拿过来,自个儿好好养病,想养多久养多久,事儿就让这个年轻人给他分担了,如何?” 主簿一听这话,脸色就白了,哆嗦着道:“大人,这……这是不是草率……” “不草率不草率,”周高朗摆着手道,“我来之前和范大人说过了,你让他别浪费我时间,赶紧把官印拿过来。” 旁边赵严听着这一番对话,顿时慌了,周高朗范轩都掺和了进来,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冲着他家来的! 周高朗站起身来,朝着顾九思招了招手,平静道:“你随我来,同杨县令交接一下。” 顾九思应声,跟在周高朗身后。 入了后院,顾九思恭敬道:“大人此举,会不会急了些?” 周高朗轻轻一笑:“刀都露刃了,再藏着,又有什么意义?” “本想等歇一阵子,给你个立功机会,让你再入这官场。但你自个儿既然立了功,有了个顺理成章升官的理由,我们也不会特意压着。” 说着,周高朗神色平静:“我和老范不想学王善泉,可幽州比扬州更缺钱。如今梁王已经快入东都了,你可明白?” 顾九思听得这话,心里动了动,他恭敬行礼:“大人放心,今日我入赵府,必定兵不刃血,为大人分忧。” 第四十七章(修) 周高朗点了点头, 便让顾九思站在门口,自己进了房间。 不知他是说了什么,片刻之后, 便带着官印回来, 周高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后道:“你如今还未定制合适官袍,穿衙役的衣服过去, 赵家的人也瞧不上你, 回去换身衣服, 明天带人过去吧。” “那赵严……” 周高朗摆摆手:“拖下去关起来就是了。” 顾九思领了命, 随后退了下去。 周高朗回去让人将赵严收押起来, 所有看热闹的人散开了去,顾九思便收拾了东西, 打算离开。 他刚直起身,就看见黄龙站在门口, 他面上看上去有些犹豫,顾九思直起身,疑惑道:“黄大哥?” 黄龙没说话, 似乎是想说什么,顾九思笑笑:“黄大哥也要回家了吧?一起吧。” 黄龙点了点头,跟着顾九思往外走去,两人走出县衙,好半天, 黄龙结结巴巴道:“原来, 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啊……” 顾九思“嗯”了一声, 随后道:“一点拳脚功夫罢了, 没什么的。” 黄龙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今日的事儿,谢谢你了。” “本也是分内的事儿。” “九思,”黄龙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开口道,“以前我对你有误会,觉得你就是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公子哥儿,所以对你多有刁难,今天我给你道歉,你才是真正的爷们儿。” “黄大哥哪里的话,”顾九思满不在意摇摇头,“我在这里任职,也是大哥多有照顾,九思感激还来不及。大哥平日的吩咐,都是为了磨炼我的心智,这一点我是明了的。” “不……”黄龙面露尴尬,“不是,九思,我以前真的……对你不好。” “怎么会呢?”顾九思有些疑惑,随后安慰道,“大哥对我挺好的。” “不是,”黄龙终于忍不住,愧疚让他出声道,“之前,你在巷子里被打,就是我和其他兄弟干的。” 说着,黄龙又有些慌,赶紧道:“那时候我们不了解你,现在你想打回来就打回来,我绝对没有怨言!”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出声:“我知道。” 黄龙僵了僵,顾九思平和道:“那天你们一动手,我就摸到官服上的纹路了。我没说穿,就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只是有些误会,而这个误会也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我也没说,就是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九思……” 黄龙听到这话,一时无数懊恼涌现上来。 如果说顾九思明明知道是他们,那以顾九思的武艺,当时被打,完全就是让着他们。而后他不仅没有追究,还主动从家里带了点心分给他们,以求他们的接纳。 这样纯良一个少年,他居然这样欺负他…… 黄龙心里有些难受,他特别想回到过去,想去纠正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而顾九思看出黄龙的心情,他抬手拍了拍黄龙的肩:“黄大哥不要多想,误会解除了,以后我还要多依仗大哥。” “你放心,”黄龙听得这话,立刻保证道,“以后你就是我黄龙的兄弟,谁要找你麻烦,就是找我麻烦。” “得了大哥这句话,九思放心多了。九思阅历尚浅,又在望都没什么亲眷,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点。” 黄龙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个儿心里舒坦一些的方式,赶紧连连答应顾九思,恨不得整个人掏心掏肺,顾九思说什么都应下。 等到了分别时,黄龙还在信誓旦旦给顾九思打着包票,顾九思笑了笑,同黄龙告别。 黄龙得了顾九思的原谅,心里舒了口气,他转了头,低头往自家巷子走去,琢磨着明天怎么和手下那批兔崽子说一声,以后要对顾九思好一些。 然而还没考虑好,迎面就是一个麻布口袋,眼前顿时就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随后一阵拳打脚踢就送了上来,黄龙惊叫起来:“谁!是谁!” 柳玉茹不说话,她带着雇来的人默不作声的揍。黄龙惊叫连连,这时候顾九思还没走远,他听到黄龙的叫声,赶紧赶紧巷子,然后他就看见正带着人暴揍着黄龙的柳玉茹。 夫妻两在巷子里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了片刻,随后顾九思给柳玉茹使了个眼色,大喊:“小贼哪里跑!”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狠狠瞪了一样黄龙,终于带着人赶紧撤退。 顾九思小跑上来,打开黄龙脑袋上的麻布口袋,焦急道:“黄大哥,你可还好?” 黄龙被打得晕头转向,他迷糊着看着顾九思道:“是谁……” “没看清。”顾九思立刻开口,满脸担忧,“黄大哥,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啊?”黄龙有些清醒了,他赶忙道,“没事儿没事儿。”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肯定是以前的仇家,做咱们这行仇家太多了,九思,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 “怎么会?”顾九思忙道,“黄大哥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黄龙摆着手,连忙拒绝:“不远了,就在前面。我一个大男人送什么送,你媳妇儿还在家里等你呢,我先回去了。” 顾九思寒暄着,口头上送黄龙离开。 等黄龙走远了,巷子安静下来,顾九思这才转过身,有些无奈看着小巷转角处,哭笑不得道:“出来吧,还躲着呢?” 柳玉茹听了这话,磨蹭着出来了。 她带来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提了根棍子,看上去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儿一般,有些忐忑瞧着顾九思。 顾九思打量了她片刻,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就这么皮呢?” “他欺负你……” 柳玉茹小声开口。 顾九思有些无奈:“那你就带人打他啊?”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心里有点痒,他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她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最后拉上她,只能道:“罢了,先回家吧。” 两人手拉着手回了家,顾九思在屋里换了一身素纱白袍,走出内间,看见柳玉茹坐在位置上看账本。 他见她看上去平静了许多,便走到她身前,坐下来,犹豫了片刻后,才斟酌着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你这么打了他,以后他知道了,要结仇的。” “结仇就结仇,”柳玉茹打着算盘,小声道,“他敢说什么,我再打他。” 这话说得像个孩子了,让顾九思忍不住侧目。他头一次知道,柳玉茹也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 她在他面前,永远得体、温柔、沉稳,然而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她却冲动又聪明,让人瞧着生不出半分责怪,只觉得可爱极了。 顾九思一想到她今天提着棍子是为了他,他就觉得心里又甜又高兴。 他虽然觉得柳玉茹手段太过直接了些,却也生不出责怪,他瞧着柳玉茹一直板着脸,便走到她身边去,半蹲下身来,抬手搭在她肩膀上。 “好啦,”她揽到怀里,安慰道,“现在人也打了,仇也报了,你就消消气。” 说着,顾九思抬起她下巴,逗弄道;“来,笑一个。” 柳玉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和我说这些!”柳玉茹不高兴道,“下次你也不准忍着!” “嗯?” 顾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已经再顾九思面前丢了温柔的假面,也不想再故作体贴,气性来了,干脆将算盘一推,就放话道:“下次要有人再欺负你,你就打他们。打完了回家,不干了!” “不干了怎么办?”顾九思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小姑娘,笑出声道,“我一个大男人,我不干活吃什么?” “我养你啊!” 柳玉茹抬头脱口而出,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 柳玉茹也有些诧异,自己是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自己也有能力,养得了一个男人。 顾九思不由得笑了:“柳老板越来越厉害了。” 说着,他凑过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含笑道:“不嫌我吃软饭啊?” 柳玉茹红了脸,她低着头,拨弄着算盘,故作镇定道:“吃口饭而已,你又能吃多少?” 顾九思低低笑了,他靠着柳玉茹:“你以往不是总说你靠着我,要我一定要考个功名吗?” “那你考不上我能怎么办?”柳玉茹瞪他,“难道我还能休了你?” “怕了怕了,”顾九思笑着摆手,“我还是吃软饭吧。不过娘子你看,这次我挣了个县令回来,”他蹭了蹭柳玉茹:“有赏没?” “县令?!”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忙道:“你怎么就当上县令了?” 顾九思笑了笑,他往边上一坐,敲了敲桌子,颇有些得意道:“倒茶。” 柳玉茹知道他这是要摆阔了,赶紧给他端了茶,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顾九思把前龙后脉全都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范轩先拿顾家当成一面锣,敲响了所有人。但大家不为所动,范轩必定就要开始找其他办法。如今他正想着找哪只出头鸟,我给他送去了,他自然感激我。” “所以,黄龙那件事儿,你让我别管,就是做了这样的打算?”柳玉茹明白过来,顾九思点点头道:“黄龙这样的人,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看我不惯,不过是因为我富家子弟出身落难,这世上谁不想着为富不仁?他算不上个特别坏的人,只是脑子不好使。” “打了他没什么用,日后咱们要在幽州生活,他这样的人千千万,难道个个都打了不成?把他这样的人变成朋友,这才是生存之道。” “所以你被打了,你也不吱声?” 顾九思听着,笑了笑:“我不仅不吱声,我还要给他们送东西吃,说好话。等后来他们发现这都是我让着他们,他们才更加良心难安,对我愧疚。” 柳玉茹听着,她面上神色有些复杂,顾九思看出不妥,放下茶杯,握住她手道:“你在担心些什么?” “郎君如此洞察人心,”柳玉茹也不避讳,叹了口气道,“我心中难安。” 顾九思笑了笑:“你放心吧,我算计谁,都不会算计你。” 柳玉茹没说话,顾九思瞧着她,眼里满是郑重。柳玉茹忽地想起当初站在人群里鞭打自己的少年,他那清亮的眼回眸一望,就让她觉得,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信。 于是她垂下眼眸,也没回应,只是转头换了个话题道:“那你出了这个头,岂不是遭赵家忌恨?” 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叹了口气:“当官哪里有不招人忌恨的?但是咱们不能一直在幽州这么窝着。周高朗说是说等以后安稳了,给我一个位置,但他说这话,并不是认可我的能力,只是因为咱们顾家捐了钱,他得给我个好处。到时候估计就是给我一个虚职混个日子。” “我不想这样。” 顾九思垂下眼眸:“我答应过文昌。” 他答应过杨文昌什么,柳玉茹明了。他要实现自己的诺言,要护住家人,就得往上爬。怎么会混个虚职就罢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顾九思的手背道:“都好,你既然决定了,我都觉得是极好的。” “其实我其他不担心,我如今只担心一件事。” 顾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轻轻“嗯?”了一声,顾九思叹了口气道:“你说我如今这样的爪牙行径,与当初王善泉又有何异?” 柳玉茹听着这话,过了许久后,她慢慢道:“九思,水至清则无鱼。” 顾九思抬眼看着柳玉茹,柳玉茹思索着,她组织着语言,尽量想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说出来:“你得明白你最后想要什么。如果你就想做一个好人,那你就当你的真君子就可以。可如果你想当一个有用的人,要实现某个目的,那你就要考虑你的底线在哪里。” “今日赵家之事,不是你去,就是别人去。你去,赵家的结局或许还会比别人去更好。我知道你想求善,可你觉得,是双手清清白白站一旁袖手旁观是善,还是双手染血但让那个被苦苦折磨的人死得更痛快是善?” “可是,若不是我,事情落不到赵家头上。” “那也落到其他人头上。” 柳玉茹平静道:“范轩缺钱,梁王要反,各州节度使都虎视眈眈,这都是已经确定好的事。范轩已经用顾家敲山震虎,钱没到手,你以为他会退吗?” 顾九思沉默下去,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顾九思抬眼瞧她,认真道,“我会尽量做我能做的,给他们一条更好的路。” 柳玉茹笑了笑:“再想想办法吧。其实这人的事儿,都差不多。我们做生意,赚的就是办法钱。甲想要银子,乙想要布,他们距离太远,我们就想办法解决距离远的问题,给甲银子,把布运输过去,卖给乙,双方都满意,我们就赚这个解决了他们所有要求的钱。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是能让赵家好,也能让范轩好的?” 顾九思听着,将柳玉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琢磨了片刻,抬手道:“你让我想一想。” 柳玉茹不敢打扰他,应了一声,便起身来,回来自己桌边。 这些时日胭脂的出货量越来越大,柳玉茹便开始增加了店里卖的种类。不仅是丰富了胭脂的品种,还增加了唇纸、眉笔、香膏等等东西。每一样东西,从外面的装饰到所有原料,她都一手把控着,同时带了几个人,再同几个外地商接触,准备慢慢卖出望都。 于是顾九思在一旁琢磨着柳玉茹的话,柳玉茹就坐着打算盘。 整个房间里都是啪嗒啪嗒的算盘声,顾九思抬头看了一眼,姑娘垂着眼眸,神色清亮,他突然就觉得安定下来。 自己这一辈子,无论他是善是恶,是好是坏,这个人似乎都会陪伴在自己身边。他走歪了,她会拉着他走回来。他摔下去,她会扶着他站起身。 顾九思内心一片平和。 第四十八章(修) 柳玉茹察觉到顾九思看着她, 不由得抬头道:“还没想明白?” 顾九思叹了口气:“未曾。我本想,让朝廷给他们打借条,日后朝廷给他们还款。可是他们不会信。” 柳玉茹想了想, 慢慢道:“他们不相信的原因, 是因为如今范轩和周高朗自己都不敢说自己一定会赢,他们借的钱,输了, 谁会认这笔账?” “你说得是。”顾九思苦笑, “那当真无法了。” “可借钱也总比抢钱好。”柳玉茹叹了口气, “至少, 若范轩和周高朗赢了, 还会还钱给他们。” 顾九思点点头,没有多说, 柳玉茹见他还在愁苦,她便放下算盘, 认真想着道:“如果要让下一任朝廷,也认这笔债,那这笔债一定不能只是一笔债, 而是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让国家源源不断有钱,所以下一任朝廷,必须偿还上一任的债,然后才能将这个模式继续下去。把一个朝廷当成一个债务人, 有借有还, 再借不难。” 顾九思抬眼看着柳玉茹, 柳玉茹自个儿琢磨着道:“而对于商人来说, 这笔钱不仅仅可要朝廷背书从中获利, 还要能有其他法子赚钱,他们才觉得是双重保险。比如说这笔债如果可以买卖,那商人就有了赚钱的法子。可是如果一个东西可以买卖,一定要它在众人心里有买卖的价值。一笔可能还不上的钱,”柳玉茹苦笑,“怎么会有让大部分人相信的价值?” “我以前遇到过一件事儿。” 顾九思突然开口,柳玉茹抬眼瞧他,顾九思转动着手里的笔,靠在柱子边上,吊儿郎当坐着道:“大概三、四年前,赌场有个人,他说有个商人专门放印子钱,官府关系很硬,和当时漕帮关系也极好,一百文钱给他,每个月都会有五文的收入,钱放着不动,也有钱。而且,他们给一笔亲友费,你每带一个人过来给钱,那个人每赚一百文,就会给你一文钱。于是每个人都拉他的亲友过来,期初大家不信,可是他们按月发放,旁边的人,的的确确每个月都拿到了钱,于是每个人都将钱放进去。我记得还没有一年,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在里面放了钱,所有人都等着未来回款。” “后来呢?”柳玉茹赶紧追问,顾九思笑了笑,“后来有一天,这人突然就不见了。”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继续道:“他根本没有放印子钱,那时扬州富裕,哪儿来这么多人借钱,他手里拿着的钱,早就超出扬州借钱人要借的数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个东西能不能卖,根本不是看它本身有没有价值?” “对。”顾九思点头道,“第一个月,那自然是要看他自己的价值。可未来它能不能卖,全看大家觉得它能不能赚钱。而一旦老百姓愿意一直卖这些债,也就是不断有人进来卖,那哪怕换了个皇帝,也绝不会断了这笔生意。” 顾九思说着,有些激动道:“我得寻个法子,让这个债更好买卖,然后按月给利息,所有人瞧着钱,这债自然就会一直买卖下去。” “对。”柳玉茹忙道,“你可以将这笔债分成长期债和短期债,大家自由选择,长期债利息高,短期债利息低。利息按月发放,绝不拖欠。而百姓之间可以自由买卖,这样一来,比如有人拿着3年到期的债,他还剩一年就到期了,可他急着用钱,他就会将这个债卖出去,而别人贪图这个债三年后本息总和,就会出一个合适的价格买下来。” “一旦有了买卖,如果有人快速买,快速卖,那赚的就是这快速进出的钱,最后利息就没有那么重要,一定有人想要开准了时机快速买快速卖。” 两人脑子越转越快,赶紧开始制定方案。 柳玉茹在如何将商品卖出去这件事上,总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而顾九思在规则指定上,则是更加缜密熟悉。 两人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半夜,才将东西做完。顾九思去写折子,柳玉茹撑不住睡了。 顾九思将折子写完时,他瞧了瞧天色,决定去睡半个时辰,他小心翼翼摸着上了床,柳玉茹迷迷糊糊道:才睡啊。” 顾九思笑了笑,他看着面前的姑娘,他有种莫名的幸福涌现上来。 一个人,如果生死与共给的是巨大的冲击和感动。 那么爱一个人,则就是在平日的点滴和瞬间。 顾九思低头亲了亲柳玉茹,他抬手将人揽在怀里,紧紧抱了一下,然后蹭了蹭柳玉茹的背,高兴道:“嗯,睡了。” 顾九思只睡了半个时辰,他便起身来,梳洗之后,他见天已有明色,他便早早先上了周府拜见。 到周府时天已大亮,顾九思让人先去禀报,没一会儿,却是周烨来开的门。 “周兄这样早?”顾九思挑了挑眉,周烨笑着道,“这话应当我问你才是。我听闻你来了,便特意过来接你,是找我父亲的吧?随我来。” 周烨说着,领着顾九思到庭院。顾九思将来意大概说了说,周烨连连点头道:“你这个想法甚好,我也如此想很久了。” 两人说着,到了院子里,周高朗正在打拳,他刚刚打完一套拳法,周烨便上前去递了帕子,他拿着帕子擦汗,顾九思就静静候在一遍。周高朗擦完身上的汗,瞧了他一眼,笑着道:“今天不是去赵家吗,大清早来我这儿做什么?” “下官有一些想法,想要面禀周大人。” “想法?”周高朗笑了笑,随后道,“行,书房里说吧。” 三人行到书房,下人关上了大门。周高朗从周烨手里接过茶,淡道:“说吧。” “下官是来商量今日赵家一时。昨夜下官思前想后,总觉不妥,所以今日特意来问问大人,日后范大人与您的打算,是求一时之计,还是千秋之盛?” “何谓一时之计,何谓千秋之盛?” 周高朗低着头,擦着手,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顾九思打量着周高朗,斟酌着道:“秦以强国弱民之策,穷兵黩武,一统六国,却二世则亡,此乃一时之计。” “那千秋之盛呢?” “汉休养生息,外儒内道,得千秋之盛。” 听这话,周高朗笑了:“汉也没有千秋。” “因他未曾坚持。” “行了,”周高朗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是来给赵家当说客的。” “下官不敢。”顾九思立刻道,“幽州缺钱缺粮,下官不会因妇人之仁耽误大事。只是下官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不知可否一试。” 顾九思抬眼看着周高朗:“我信大人并非短视之人。未来仁义之名,于范大人而言,绝不止千金之重。” 周高朗没说话,他看着顾九思,冷道:“你还真敢说。” 顾九思立刻退身匍匐在地:“下官只是想为大人分忧罢了。” 周高朗瞧着他,他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周高朗慢慢出声:“我与范大人算不上个好人,但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若有其他办法,我们不会用最坏的办法。” “大人,”顾九思慢慢道,“昨夜我苦思冥想,钱,大人自然是要要的,可是若直接强抢,未来这必定是大人洗不脱的污点,大人何不考虑借贷于百姓,其中保有利息?” “这个我们都想过。”周高朗立刻否决,“但他们不会信。” “大人且听我说完。咱们这个债,我们要先决定借多少,比如说咱们决定借两亿银两,那我们将两亿银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长期借贷,比如三年,这样的借钱利息高;另一种是短期,比如三月,这样利息低。我们将债款按一两银子一份均分成两亿份,大家按需购买。” “我们每个月还一次利息,大家就每月都能见到钱,百姓最初肯定是不会相信的,可若是身边人都开始赚钱,就会心动,自然会入局买债。大家若是相信这债能赚钱,甚至会私下把它进行交换流通。只要这笔债的信用度建立起来,那不仅我们幽州百姓自己可以买,到时候十三州所有人,都会来买,到时候我们的钱就源源不断来自于各地,甚至北梁都可以买。” 听到这话,周高朗陷入深思。 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他思索着,慢慢道:“那我们拿什么钱还?” “没钱时,以债养债,但这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大家会评估朝廷的能力。所以我们最好的方案,其实是发展国力。” 周高朗抬头看顾九思,此时此刻,顾九思已经直接称“国”了。 周烨在一旁面露震惊之色,顾九思却是神色不动,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过了很久,周高朗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后道:“继续说。” “军队强盛,会维持一国之平稳,外无外敌,内政温和,百姓就会觉得安定,有钱,也才愿意花钱。百姓花钱,养活各行各业,各行各业自然兴兴向荣,百姓有钱,朝廷税收就会增加。所以若是我们从百姓手里拿的钱,能让国家兴盛,自然就有钱还。而且,若大人还不放心,咱们还可以专门有一批人来规划这批钱的去处,官方经商,也未尝不可。” 周高朗听着,许久后,他慢慢道:“此事,我与范大人商量一下。但赵家的钱,你今日需得要回来。他家张扬跋扈已久,不收拾一下,也是不行。” “下官明白。” 顾九思赶紧行礼,周高朗点了点桌子:“折子你放桌上,你先去做事儿吧。” 顾九思闻言,将折子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先退开去。 他出了门,周烨便跟上他,忙道:“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来,我听都没听过。” 顾九思笑了笑,周烨叹了口气道:“之前我也想去想个法子,总觉得他们这么干不是仁义之师所为。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这想法好。” “但未必能行。”顾九思感慨,“其实这个法子,实行起来风险太大,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周烨点点头,他突然道:“我如今才听说,黄龙那些人欺负你了?” “小事。”顾九思摆摆手,周烨严肃道,“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地头蛇,你有事儿需得同我说。” “这样的小人都要劳烦周兄出手,”顾九思笑道,“那我也太没用了吧?” 周烨一时语塞,顾九思出了门,同周烨行礼,便上了马车,径直去了府衙。 他一进门,就看见黄龙领着所有衙役站在院子里,大家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伤,顾九思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昨天柳玉茹打的。 他走进屋里,黄龙走上前来,认真禀报道:“大人,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顾九思谢过了黄龙,便点了人,往赵家走去。 这一番动作搞得很大,路上人纷纷侧目,顾九思一路大摇大摆去了赵府,敲响了赵家大门。 他没有硬闯,反而是站在门口,让人恭恭敬敬进去禀报。家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好,赶紧进了赵府。而这时候,赵家的家主赵和顺已经一夜未眠,他坐在大堂里,疲惫点了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管家出去,将顾九思引了进来。 顾九思带着人,一路走得很是轻松,走在庭院里时,仿若闲庭看花,还同管家交流着庭院里花草的修剪,俨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来问罪的。 赵和顺看着顾九思进来,他双手拢在袖间,跪坐着没说话。顾九思进门后,他抬起手,指了旁边客座道:“顾大人,请。” 顾九思行了礼,跪坐下来,旁边侍女给她添了茶,顾九思端起来,抿了一口道:“雨后春前的金银针,一两千金,”说着,顾九思抬眼看向赵和顺,笑着道,“赵老爷用这样的茶招待顾某,顾某内心不安啊。” “不安的当是老夫。” 赵和顺声音平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顾大人,您今天上赵家大门,到底有何贵干。” “留了一夜时间给赵老爷想,赵老爷还没想明白吗?” 顾九思放下茶杯,手中折扇轻轻敲打在手心,转头看着庭院外摇曳的花草,平和道:“赵老爷,你以为顾家来到幽州,散尽家财是为什么?” 赵和顺没说话,他眼里带着红色血丝,他盯着顾九思,顾九思转头看向他,笑了笑:“赵大人莫不是还不知道扬州的事儿吧?” 如今扬州发生的事儿,传得再慢也传开了。赵和顺听得这话,脸色骤然巨变,怒道:“他范轩胆敢如此?!” “为何不敢?”顾九思盯着赵和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老爷以为到了如今局势范大人还有什么不敢?” “赵老爷是不是不知道如今各方节度使在谋划什么?您不妨看看近来幽州财政支出,大批购进的是什么。王善泉在扬州逼着商家募捐,你以为钱去了哪里?各方节度使都开始征兵征粮,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做准备?” “赵老爷,赵严如今还在狱中,你如何选,自个儿还不清楚吗?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赵和顺神色冷下来,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那他范轩给我什么?” “他给顾家什么,”顾九思轻笑,“那就给你们什么。” “区区县令之位?!”赵和顺怒了,顾九思摇了摇扇子,“赵老爷别误会,这个县令的位置,可是在下自个儿挣的。范大人不是卖官的人。” “欺人太甚!” 顾九思看着赵和顺的模样,沉思了片刻,终于道:“赵老爷,同出商贾之身,我明白您的想法,可我劝您一句,顺势而为才是最重要的。您不需要像顾家一样把钱全捐出来,但是范大人要的数,您得给。给不足,到时候那就是一个更惨的顾家。至少我还有一个落脚之地,您就未必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贵公子在牢狱里待久了也不好。而且,”顾九思合上扇子,探了探身子,“我私下同您透个风吧,范大人也并不是真的就要做尽做绝白白拿这个钱,他会想办法公平交换的。只是说,换出来的东西,您不能选,如此而已。” “什么东西?”赵和顺抬眼,顾九思退回原来的位置,笑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赵大人,今日您看,是我强行征银,还是大家体面一点,您自愿捐赠?” 赵和顺黑着脸,咬着牙,顾九思低头笑出声:“看来大人是想去见见公子了,来人……” “范轩要多少?” 赵和顺终于出声,顾九思给了个数,随后他道:“您今日一时凑齐,不要紧,先给个定金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赵和顺一甩袖子,站起身,吩咐了人去抬银子。 而后他回到堂屋里来,他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间。逆着光,看着顾九思道:“顾九思,你这样行事,早晚要造千刀万剐。” 顾九思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赵和顺嘲讽:“自古当刀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商鞅车裂晁错腰斩,”赵和顺走到顾九思身边,淡道,“年轻人,你且等着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将最后一口茶喝完,随后道:“赵老爷错了,在下不是刀,在下只是臣。” 赵和顺抬眼看他,顾九思神色平淡:“天下百姓之臣。赵老爷,今日固然是我逼你,但来年,你或许会感激我呢?” 说着,顾九思放下茶杯,神色轻松笑了笑,站起身来,朝着赵和顺恭敬行礼:“在下告辞。” 顾九思走到院子里,看见黄龙清点了银子,他亲自点完银子,便带着钱回了府衙,交入了仓库。 而后他将赵严仗责二十,让人大张旗鼓送了回去。 赵严一回去,整个望都城的富商都惶惶不安。大家各自筹谋,顾九思当夜就下了命令,严守望都。 他做完这些事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空落落的,他提着灯,有些茫然走在路上,最后去了花容门口。 他穿着官府,就坐在了台阶上,将灯放在台阶边上。黄龙有些犹豫道:“大人,要不小的替您守着,等夫人回家吧?” 顾九思摆了摆手,笑道:“王大哥,我等我家娘子,您先回去吧。” 黄龙听着不免笑了,知道这是年轻人之间的情趣,便退了下去。 黄龙走了之后,顾九思就坐在门口。他抬头瞧着星星,在这安静的夜里,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像一个漂泊了一天的亡魂,终于找到了落脚处。他忍不住微笑,等了一会儿,柳玉茹笑着和人说着话开门出来,一开门,就看见顾九思坐在门口。 他还和以前一样的姿势,但身上却穿了官袍,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提着灯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温和道:“忙完了?我来接你。” 旁边姐妹都低声笑开,印红高兴道:“夫人,我们先走了。” 说着,大家伙儿就小跑着离开。柳玉茹被她们闹得红脸,她轻咳了一声,不自然走到顾九思身前:“今天你不是要去赵家吗?这么忙了,还来接我做什么?” “我想你了。”顾九思直接开口,柳玉茹愣了愣,她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顾九思低笑,他看着她的眉眼,感觉这个人在这世间,有种超脱而出的干净。 她温柔的照耀他,给他所有往前走下去的勇气。 柳玉茹感觉他长长注视着他,忍不住回头瞧他:“怎的了?” 话刚说完,顾九思突然伸手,他将她抱在怀里,死死抱紧。 “玉茹,”他忍不住出声,“别离开我,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那是自然的啊。”柳玉茹轻笑,“你不休了我,我又怎会离开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抱着她,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他感觉平和喜悦,但却仍旧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不甘。 他想要更多,可他却又不知,柳玉茹还有什么更多,能过再给他。 他已经得到得足够多了,再贪心,便是贪婪了。 他感觉拥抱是他获取力量的方式,他抱够了,终于才放开她,然后他拉了她的手,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提着灯,高兴道:“走,回家。” 柳玉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陪他手拉手,走在这青石路上。 她瞧着身边人,穿了一身蓝色官袍,但走起路来,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不住轻笑:“你都当官的人了,放稳重些。” “稳不稳重不重要,”顾九思回头瞧她,“俊么?” “俊不俊有什么关系?”柳玉茹挑眉,“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关注容貌,你又不靠这张脸吃饭,不觉得羞愧吗?” “我羞愧什么?”顾九思一本正经,“我主业是吃柳老板的软饭,兼职当个县令,我不把我主业做好,那才该当羞愧!”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她哭笑不得,抬手掐了一把顾九思道:“顾九思,你这二皮脸。” 顾九思嗷嗷大叫,伪作剧痛道:“柳老板,手下留情!饶我一条小命!” “顾九思,”柳玉茹被他逗笑,掐他的动作全然没了力气,“你这么大个男人,我能把你怎么样?” “话不能这么说,”顾九思一脸认真,“普通女人自然是不能怎么样的,但您可是能打一个县衙的女人。” 柳玉茹僵了僵,她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放了手,她不说话,仿佛在寻找什么回应,顾九思赶紧抬手揽了她的肩,笑着道:“你别想多了,你为着我做这些,我高兴得很。”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顾九思瞧着她,他其实就不明白,她在外面能带着人打一个县衙的人,怎么在自个儿面前,说句话就害羞,一个动作就低头。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打杜大娘,揍黄龙,以及那十几个衙役脸上的伤,他完全不能想象,这是柳玉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柳玉茹奇怪道:“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顾九思有些遗憾道,“我一向自诩聪明通透,凡事看得清楚明白,可在你身上,我却发现,我就是个糊涂蛋。” “嗯?” “若是有人同我说,你欺负了他们,我当真是不敢信的,我就觉得是他们欺负了你,他们找了你麻烦。”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我去春风楼找你麻烦、逼你读书的时候,你忘了?” “那也是我让着你啊,”顾九思忙道,“不然就你那性子,能欺负谁啊?” 柳玉茹憋着笑,顾九思低头瞧了她一眼,刮了刮她的下巴。 “揍人也揍得可爱,瞧着就是被欺负的。” 柳玉茹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顾九思看着她大笑,他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突然就觉得,所有放弃的,所有努力的,所有误解的,都有了意义。 他当这个官,他脏这双手,其实都是为了面前这个姑娘。 他想要她,富贵荣华,平平安安。 第四十九章 【47/48两章有修改】 赵家的钱完完整整送了过来, 这件事做完,整个望都富商战战兢兢。 望都暗潮流涌,所有人都做着最坏的准备, 一面清点白银, 一面四处联络。 虎子把每日这些富商行动的路线交来给顾九思,顾九思暗中给了虎子钱,虎子如今几乎是整个望都流浪汉的头。顾九思看着这些富商的行迹, 皱了半天眉, 叹了口气道:“明了了, 多多帮我看着些夫人。” 柳玉茹对这一切也有察觉, 她先是无形中发现自己身边的乞丐流民多了些, 每日都跟着,似乎是在放哨。 于是她咬了咬牙, 花了钱聘请了几个人来做了保镖,同时时时刻刻打听着城中的动向。 她的生意越发好起来, 柳玉茹就每天加大了出货量,在不远处的安阳又开了一家分店,她时不时往来于安阳和望都之间, 每天忙着店铺的事儿。她有时忍不住问顾九思:“范轩和周高朗怎么个谋划,如今还不给你消息吗?” 顾九思应了一声,随后道:“他们或许还在想吧。” 范轩和周高朗商量了很久,过了将近十几日,他们终于才给了顾九思消息。 那天是范轩亲自来的, 他同顾九思将他的计划再确认了许久, 将所有条理都理顺后, 终于道:“你这个法子太险, 但的确是个办法。你可以在望都想试一试。若是望都可以, 那我们就推下去。” “是。”顾九思舒了口气,这个结果,已经比他原先想的要好得多。 “不过,这个法子既然试行下去,望都必须要有成效。今年年底,望都交上来的税赋,必须满这个数。” 范轩提笔落了一个数。 八百万。九十万石。 大荣一年税收八千万两白银,十万士兵一月粮草需三十万石。幽州有近200多个县,而范轩则是要望都一个县,就拿出一国十分之一的税收,十万军一个季度的粮草。 顾九思静静看着这个数,范轩放下笔,淡道:“我需要这么多银子,这个数不能加上你们顾家捐出来的。你若是能筹齐,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望都我交给你,你放手去干。整个望都,兵防财政,我统统交给你,若你能成,” 范轩抬眼看着顾九思,神色郑重:“户部当有你的名字。” 顾九思抿了抿唇,过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下官明白。” 送走了范轩,顾九思站起身来。 他已经早早准备好,就等着范轩这一句话。范轩前脚刚走,他后脚立刻造访了望都各大世家。 如今方才是九月,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而如今望都税收不过二十万两,顾家捐了加上赵家捐出来的,也不过七十万。富豪大商,大家手里拿着的多是土地,现银根本没有多少。就算是顾家号称扬州首付,身家可抵一年大荣税收,可大多也是土地握在手中,最后能带来幽州的,也不过八百万白银。如今要凑足八百万,若不伤及商家根本,又谈何容易? 然而事情终究要去做,顾九思最先造访的是姚家,姚家是望都商家大头,在望都土生土长,家中子弟遍布望都官场,便就是范轩,也要给几分薄面。 顾九思上门之后,姚家态度倒也不错,顾九思将他的想法给姚家说完,姚家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明白顾大人的意思,”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顾大人为我等费心了。” 姚家开了头,后续顾九思还没上门,就有几家陆陆续续上前来,买了顾九思的“幽州债”。 顾九思将七百三十万的债分成两份,其中六百万长期债,这些是强行要求商家购买的,幽州一共近一百户商家,根据家中财力情况购买。而剩下一百三十万短期债,则被顾九思放在了市面上去,公开售卖。 他专门在府衙里开辟了一个房间负责卖“幽州债”,短期幽州债没有购买的限制,一文钱也能买,前三个月购买的人,不仅利息高,而且介绍亲友过来,亲友的一部分利息也会放在他的账上。 这样一来账变得特别麻烦,顾九思不得不专门找一个人来打理这些账。 柳玉茹瞧着,便领着人先在顾九思那里坐着理账。 第一个月人不算多,柳玉茹一面理账,一面摸索着提高效率的方法。她将所有人给了牌子、纸契和编号,分类记录在档。 柳玉茹管着短期债,顾九思就每天跑去商家那里说服他们买长期债。 半个月过去,柳玉茹的短期债卖得不多,大多是一些无聊的小百姓拿个几十文、一百文来买着玩。而顾九思在最初几家交完之后,也啃上了硬骨头。 梁家背后是幽州军系的人物,所以无论顾九思如何说,他们都假装听不见。 顾九思第三次上门时,梁家的大公子用着纯正的幽州话,不耐烦道:“你这个扬州的乡巴佬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你要钱是吧?你再给我找麻烦,我让你小命都没有!” 这样的话自然是吓不到顾九思的,只是他也察觉用软的,对于梁家来说可能不太有用。 他夜里回了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柳玉茹见他睡不着,便拉着他的手道:“郎君莫要忧虑了,”她温和道,“你上任也有一段时间了,总该有点铁血手段。” 顾九思抿了抿唇,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轻笑:“我知道你心软,你若当真心软,就再歇歇。再过些时日,第一个月的利息发放到百姓手里,短期的债就会卖起来了,我给你想办法。” 顾九思没说话,他看着靠在胸口的姑娘,他心里动了动。温香暖玉在怀,他自然是会有其他心思。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心思起来,他就觉得被什么压下去,他觉得有些龌龊,他更享受柳玉茹这么静静靠着他,他内心平静又温柔、明亮又清澈的那种平和。 于是他抬手抱着她,过了许久后,他叹息了一声:“罢了,我明日再想想办法。” 第二日他再上了梁家,梁家便干脆关了大门,顾九思在门口站了许久,有些无奈,终于是回了县衙。 他新上任,除了催钱,还有许多条例要修,于是他又在府衙了忙了一天。等到下午时分,阳光暖洋洋落在屋里,他突然感觉有些心悸,抬头看向窗外摇晃着的草木,有些恍惚。 片刻后,黄龙从外面匆匆忙忙赶紧来,焦急道:“大人,不好了。” 顾九思抬眼,有些茫然,就听黄龙道:“夫人去安阳的路上被人劫了!” 顾九思的笔微微一颤,墨落到纸上,染开一片惶恐。 柳玉茹在安阳开了新店。 她本来是不打算出远门的,但是新店开起来了,终究还是要去看一趟,于是她特意请了镖局的人,又带上了许多壮汉,这才上了路。 她挑的是白日,想趁着大白天匆匆打个来回,至少摸清楚安阳的情况。 谁知道哪怕是这样周全的部署,对方却是完全不惧,从山上几十个莽汉打马下来,和镖局的人一阵厮杀,人仰马翻之后,只留柳玉茹和印红两个女子在马车里。 印红瑟瑟发抖,柳玉茹脸色发白,但也是故作镇定。她捏紧了自己的衣裙,强作冷静道:“诸位壮士若是求财,在下马车上并无太多,不如让在下派人去取。” 听到这话,所有人大笑出声,一个男人用刀挑了帘子,看了进来。 柳玉茹抬眼看去,对方看上去二十不到,长得颇为英俊,带着一种北方人独有的阳刚爽朗,一条刀疤从脸上贯穿,让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看得渗人。 “哟,”对方转头同身后人道,“是两个女的,咱们收获不小啊。” 印红和柳玉茹听得这话,顿时脸色煞白。对方伸出手来,先去拖印红。印红尖叫起来,柳玉茹一把拉住印红,印红又踹又踢,一面哭一面惊恐叫道:“夫人救我!救我!” 柳玉茹颤抖着手,没有翻开印红,那壮汉嗤笑出声,猛地用力,就将两个姑娘直接扯了出来。 柳玉茹和印红从马车上被拖着摔下来,周边人骑着马,开始围着她们转。 这种被彻底包围的感觉让两个人心生绝望,只是柳玉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她抓着印红的手,颤抖着声道:“莫怕。” 那刀疤男人听到这话,嗤笑出声来,他一把拦上柳玉茹的腰,在柳玉茹惊叫声中,将柳玉茹扛到肩上。 “夫人!夫人!” 印红尖叫着扑过去,旁边另一个男人将印红一把扯到怀里,所有人吹起口哨,那刀疤男将柳玉茹往马上一甩,随后就带着人、夹着马领着柳玉茹进了山里。 柳玉茹发现挣扎和尖叫只会让这群人更兴奋,于是她咬住牙关,逼着自己不说话。 而印红则在其他人的逗弄下惊叫连连。柳玉茹听着身后印红的尖叫声和求饶声,她控制着颤抖,咬着下唇,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拼命分析着形势。 这批人来了没有要财,直接带走了她们,明显是为了要人。她的命,如今也就是对顾九思更重要,所以这批人极大可能就是那些想逼顾九思的人派来的。 那这批山匪,要么是收了对方钱财,要么是对方自己家里培养的人。 柳玉茹分析着对方,而对方见她久不说话,笑着道:“若不是你方才说过话,我还当你是个哑巴。” 柳玉茹低头不语,对方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瞧他,他盯着柳玉茹打量着,柳玉茹盯着他,震惊的目光里带了一丝害怕,对方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你这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我叫沈明,你叫什么?” 柳玉茹盯着他,用无声反抗,对方“嗤”了一声,随后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花容的老板柳玉茹嘛。”沈明说着,回头看向背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道,“熊哥,你媳妇儿特喜欢她家胭脂是吧?” “对。”熊哥憨厚笑起来,“我前天才去给她买回来,她想要的都断货了。” 柳玉茹听着他们闲聊,觉得他们也不算穷凶极恶之徒,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她琢磨着打探消息,沈明也毫不避讳她,就和后面人闲聊起来。 柳玉茹听出来,他们应该是常驻这附近一片的山匪,沈明是小头目,他们顶上的老大应该是一个叫虎爷的人。 柳玉茹被他们带到山寨上,沈明把她和印红都绑了起来,关在柴房里。 等周边人都散开,只有沈明一个人给她们端饭过来时,柳玉茹终于开口道:“沈公子,那些给你钱的人,我能给双份。” 听到这话,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突然大笑起来。 柳玉茹皱起眉头,她不明白沈明笑什么。 过了片刻后,沈明擦着眼泪道:“不好意思……我头一次听到人家叫我公子,我觉得有点好笑……” 柳玉茹:“……” 她突然有点绝望,她感觉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完全不能谈判的对象。 而沈明在擦完眼泪后,他轻咳了一声,让自己显得严肃一点,接着道:“那个,你知道谁给我钱?” “望都城里的那位,”柳玉茹一脸胸有成竹,好像已经知道了是谁,只是故作神秘一般,平静道,“他不过就是想拿我威胁九思。但是九思要做的事情其实对他们并不是不好,他们以后会感激九思。您不过就是求财,我可以保证,我能给的,一定比那位多。” 沈明没说话,柳玉茹抬眼看着沈明,他正拿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认真的啃着。 柳玉茹觉得有些窒息,她忍不住道:“您听我说话了吗?” “啊?”沈明回神,轻咳了一声,点头道:“听过了。” “您意下如何。” “挺漂亮的。” “嗯?”柳玉茹有些懵,沈明瞧着她,目光里全是欣赏,十分认真且坦然道,“我发现你说起话来比不说话漂亮多了。说真的,你是我这么十九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也很有气质。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要不跟了我吧?” 说着,沈明往后一靠,颇为自豪道:“跟了爷,保证不亏待你。” 柳玉茹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顿时被气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她不敢呛声,只能咬牙道:“我已经许人了。” “哦,那个顾县令嘛,我知道。可有用吗?”沈明摊了摊手,“你都被我抢回来了,名节也没了,你就算回去,顾九思还认你?” 听到这话,柳玉茹脸色煞白,沈明靠近她,眼里全是笑意:“就算他认了你,以后一辈子,他都会记得这件事。要是你后面刚好在这阵子再怀个孩子,他更是要思索一辈子,这个孩子是谁的。” 说着,沈明似笑非笑,语气里带了几分遗憾:“多委屈啊,是吧?” “他不会……”柳玉茹出声,声音里带着颤抖。沈明靠回去,打量着柳玉茹,他似乎很喜欢看人痛苦挣扎的样子,他撑着下巴,从容道:“既然不会,你抖个什么劲儿?” “我家夫人是怕你!”印红装着胆子大吼出声,沈明冷眼扫过去:“有你说话的份?!” 印红被这么一吼,顿时气势就弱了,缩了回去。沈明给柳玉茹分析着利弊:“说句实话,其实绑你这事儿呢,也不是我决定的。你和我说什么钱不钱的,我也不在意。我今年也快二十了,我娘老催我找个媳妇儿,我瞧来瞧去,就瞧着你还算顺眼。主要是长得好看。” 说着,沈明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柳玉茹觉得有些屈辱,扭过头去,沈明接着道:“我这个人呢,武艺好,会说话,脾气也不差,对媳妇儿很好,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什么。而且也没那些腐朽文人的老一套想法,你过去嫁过人我不介意,我就瞧上你这个人了。你回去不现实,就算顾九思带人把你救了,可你回去了,别人怎么看你?就留在山上,咱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不挺好吗?” “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柳玉茹看向沈明,瞪着他道,“他不会介意这些,他一定会来救我,你说得他都能做到,我凭什么要和你过一辈子?” 沈明愣了愣,看着面前姑娘认真道:“他长得比你好看,武艺也好,脾气也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买给我,能花一个月的月俸给我买胭脂,你能吗?!” 一个月的钱买胭脂…… 沈明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那脸是什么《山河图》之类的超大画布怎么的,一个月能用这么多胭脂?!”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怒道:“你个土贼,胭脂买来要用完吗?!” “那干什么?”沈明一脸懵逼,“不用完你就买,你这简直是个败家娘们儿。” 柳玉茹被气懵了,印红在两人吵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特别淡定,她扯了扯柳玉茹袖子,小声道:“夫人,别吵了,他傻的。” 听到这句话,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脾气,同沈明道:“沈公子,您若是做不了这事儿的主,不妨将我的话转告给寨主。他想要的东西,都好谈。” “放心吧。”沈明叹了口气,“这事儿你谈不了,你啊,保住自己小命就不错了。” 沈明和柳玉茹说着话时,顾九思站在院子里。 他穿着一身素衣,发冠镶玉,神色平稳。 虎子急急冲进来,忙道:“九爷,查出来了,是黑风寨动的手。” 顾九思点点头:“问好周大哥,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虎子应声道:“大公子已经按您的吩咐,带了兵马往梁家去了。” “嗯。” 顾九思应了一声,过了片刻,芸芸焦急进来,拿了一张纸条同顾九思道:“公子,您等的纸条来了,就是用箭射在门口,没找到是哪儿来的人。” 顾九思毫不意外,他从芸芸手里接过纸条,纸条上内容很简单: 独身来黑风寨。 看见上面的内容,虎子立刻道:“九爷去不得,这就是他们的陷阱,这明显是让您去送死的啊!”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却是说了句。 “她应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