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风微凉,一轮弯月。 树木影影绰绰,惨白的月光透过无帘的窗洒入室内。屋舍空荡,荒凉得老鼠都不稀罕扫荡,墙壁上挂着带刺的短鞭、粗糙的绳索、小刀,墙角摆了一排大小不一、密封起来的黑色罐子。 路听琴意识刚回复就发现自己来到了此处。他没工夫研究墙壁上奇怪的物件,目光紧紧黏在简素的屋内唯一称得上家具的东西上。 路听琴面前是一张桌子。一张冰冷、干净,大小正适合做些什么的桌子。 桌子上横躺着的少年,也凝视着他,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路听琴咽下唾沫。他想说这太恐怖了,你快穿上衣服。然而他不能。 路听琴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漆黑的、类似古装剧里的衣裳,左手拿着一根细长的软管,右手拿着一柄奇怪的利器,一头是刀刃,一头是针。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正常东西。 路听琴的额头渗出冷汗,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神情冷淡地对少年说道: “你走吧。” 球球你快走,让一睁眼就换了个世界的我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吧! 桌上的少年闻言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面容扭曲。 “这是新玩法吗,我的好、师、尊。”少年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少年的肩膀稍一动弹,半透明的、大约两指宽的绳索,骤然出现在他的身上。室内没有蜡烛,只凭月光照亮,这些线散发出浅蓝色的幽幽冷光,将少年紧紧绑在桌上。 路听琴的表情差点绷不住,想拔腿就跑。 他生在和平年代,每日泡在实验室里和电脑打交道,从没见这般酷似人体实验的景象。这不是一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场景,也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他想说真的你走走走走快走吧,但是很明显少年现在确实走不了。 路听琴背在身后的手凉嗖嗖的。他将针和管都放在一只手里拿着,右手转到身前手心向上,摆出一副“还能怎样”的姿态,趁机看了眼为什么手这么冷。 一团跟少年身上一模一样的蓝线出现路听琴的手心。随着他手上蓝光的明灭,少年身上的线发出相同的反应。 少年似乎感到了痛苦,不住挣扎着,一双漆黑的眼瞳燃烧着怒火,死死盯着路听琴,牙齿咯吱作响。 很好,这确实是我控制的PLAY。 路听琴有点眩晕。这具身体不中用极了,经不住他的情绪波动,一会功夫汗已经湿透后背。 消失。路听琴在心里念叨着,期望蓝光趁早消失。当然,要是少年或者他本人就此消失更好。 绳索没有反应。 消失,消失,消失。路听琴的嘴角微微抽动。眼看着少年的表情越来越危险,路听琴的脸有点僵,几乎绷不住淡漠的表情。 像是终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这团由路听琴的身体控制的蓝光,连带着少年身上的线化作点点粒子消失在空气里,室内的气温似乎也有所回升。 少年停下挣扎,警惕怀疑地看向路听琴。 他像一只饱受虐待的兽一点点从桌子上爬起来,翻身落到地面,抓紧里衣,捡起外衫披好。这期间他一直保持面对路听琴的姿势,随时准备接受来自师尊的任何狂风暴雨。 路听琴随着年岁增长,社恐越发严重。他平素不与人打交道,周围人一多心里就发慌。面对这种未知的情况,他绷紧肌肉,假装自己是一个室内石雕或者一具单纯的躯体,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决定一旦少年有任何不妙的反应,立即不管三七二十一转头就跑。 好在,少年最终安全穿好了衣裳。 拿着针的、准备被扎针的人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路听琴额外瞥了一眼,确认少年的上半身除了数道伤痕,没有任何会被和谐的痕迹。 有伤痕也很要命啊,路听琴握着针的手有点烫。 少年身上的伤痕分布在各处,有新有旧,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实验。这具身体的主人应当对少年做了不少不人道的事情,路听琴穿过来的这会正是实验要开始的时候。 少年沉默地站在路听琴的身前。月光照耀在少年的身后,让他像深夜隐忍的幽灵。他乌黑的、泛着异样亮光的黑眼睛,仇恨地凝视着路听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迅速跑了出去 路听琴后退两步,背靠墙面站了一会,听见外面毫无动静,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啊啊啊啊。 吸气,呼气,好。让我看看这梦里还有什么东西。 路听琴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把手里的危险物品丢进墙壁上挂着的小筐里,试探性地摸向桌面。桌子上残留着人躺过的余温和汗水的湿意,少年应当在上面躺了一段时间。 路听琴拽紧身上的衣裳,疑神疑鬼地走到门口。 夜色幽深,月光照亮青石板路,满天繁星。 这是一间山里的小院,路听琴现在在偏房里,对面的另一间偏房像是厨房。主屋一进门是光秃秃的正厅,堪称真实意义上的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更没有任何装饰。要不是地面整洁,没什么积灰,路听琴几乎以为自己穿到了什么吃人的深山妖物身上。 正房其中一间偏厅是卧室,摆着一张塌,一桌一椅一柜。另一间是书房,摆了书架。书房的桌上有纸,墨迹未干。路听琴眯起眼睛,借着月色仔细看桌上的纸,打了个寒噤。 路听琴穿之前是搞技术的科研人员,但托了收养他的婆婆的福,练过十多年书法和山水画,坚持不断。这纸张上的小字,分明是他惯写的笔迹。 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字迹吗? 路听琴的心脏砰砰乱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聒噪,他翻遍书架、多宝阁,甚至角落里的藏书箱想找到更多线索,最后在一个陈旧的纸盒里,找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画。 这是一副泼墨山水,山峰俊秀、生机勃勃、亭台隐现。也是和他一样的笔法,他会写的题字风格,但右上角,题着绝对不是他会题的画名。 四个龙飞凤舞的字写着“玄清春和”,落款“路听琴”。 玄清、玄清、路听琴……这组合怎么这么熟悉。 玄清不就是前几天他刚看完的那本小说里提到的门派名吗?里面和他同名同姓的反派路听琴,就住在人迹罕至的后山里。 那反派喜欢做实验,虐待了男主多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信息来着? 路听琴的额上滑落冷汗,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周围的氧气好像都稀薄起来。 忽地,一股剧痛从心口涌出,疼得他咚地一声跪倒地上。仿佛有什么在心口灼烧、啃噬,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迷蒙中黑色的雾气从胸口钻出。 突如其来的黑色雾气遮挡了路听琴的视野,侵入他的神志。 路听琴感到自己的脑子嗡得一声就要爆炸,有什么欢呼着、喧闹着,用一万种口吻和声音,在他耳边汇聚成一句喃喃私语。 ‘杀掉……杀了他们……捏碎……玉牌……他们要杀了你……’ 这声音让他心烦意料,涌起无数的负面情绪。所有隐藏着回忆内的悲伤和愤怒被翻出来,放大了无数倍。 就在这时,仿佛有宝剑出鞘,路听琴的胸前光芒大放。一阵极寒的感觉随着光芒出现在路听琴的心口处,压抑了黑雾带来的疼痛,让路听琴的头脑获得短暂的清明。 寒冷似乎在跟黑雾搏斗,纠缠着将纷乱的杂音斩杀殆尽。 对抗过程中,路听琴的身体变作战场。他感到新的难以忍耐的痛楚,身躯像覆在一层厚重的冰层下。他想张口喊叫,却失去了力气,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太疼了。这个梦……为什么这么疼。 他不会真的穿到反派路听琴的身上了吧,那他做了多年的研究怎么办,他的老教授、让人头疼的师弟、街角的猫……那么多他在意的人和事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间,但路听琴觉得有十年那么漫长,冰寒赢得战斗的胜利,剧痛消失,一切回归如常。 路听琴蜷缩在地上缓了好一会,颤抖着手伸进衣襟摸索,拽出来一个光滑冻手的玉牌。 玉牌表面残留微微光芒,上面用庄严的刀法雕有四个字“玄清门令”。 路听琴无语。他果然穿成了书里那个反派! 那本书是个标准的龙傲天玄幻升级流小说。主角重霜开头是个小可怜,真实身份是未来会血脉觉醒的龙崽子。 作者不惜用十多章描写重霜小时候混得多么惨。一次冲突里,被欺负的重霜力量爆发,被一位正巧下山的仙尊捡到,进了远近闻名的玄清门当了徒弟。 一般都安排个同门师兄弟当主角的踏脚石吧,作者写了个研究狂反派师尊。师尊外表有多谪仙下凡,行事就有多残酷冷漠。他看中重霜不同寻常的力量,秘密折磨他、鞭笞他,甚至还挖出过一块骨头。每当重霜去接受研究,就恨得牙根痒痒,在心里的黑本子上记上一笔。 谁能告诉我,这本子现在记到第几个正字了? 路听琴扶着桌子腿颤颤巍巍站起来。 他拿着玉牌翻来翻去地研究,没看出个所以然。 路听琴记得书里提到,一次匆忙结束的研究后,重霜偷窥到了师尊旧疾复发,发现师尊早已被魔气污染。 重霜结合以往的经历,疑心师尊是伪装多年的魔物,他设了一个局,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了师尊体内的魔气。师尊果然不曾辩解,选择当场堕魔,而后受到制裁。 书里面,反派师尊从清醒到失去神志的关键点,就是捏碎了一块随身玉牌。 男主经此一局,收获各种补偿的宝贝。从此换地图、涨实力、破阴谋。作者还不让师尊死干净,总要安排他出来搞事情,搞一遍被清算一遍。第一次穿心一剑,第二次断骨刺眼,第三次……男主心中的黑本子记了多少笔,就清算了多少次。最后,师尊死得不能再死,精致的皮囊化作污泥,男主终于释怀了心魔,最终统御四海,成为一方霸主。 这都什么玩意! 路听琴看到这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反派师尊,完全是抱着找虐的心态跳着章节看的,就想知道这人最后什么结局。等男主的一堆报复终于结束后,他书一摔,莫名其妙地气了好几天,结果睡一觉一睁眼就穿了过来。 早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点开那本书。 路听琴现在浑身无力,只觉得心口疼、脑子疼、身上冷,也不知道是刚才魔气发作的后遗症,还是吓的。也许是疼痛融合了他的意识和身体,路听琴发现自己的五感比刚穿来的时候增强了数倍。 他的视野清晰了,能看清昏暗的室内、梁上的纹路、墙壁的皲裂。听觉灵敏了,听见了远方呜咽的山风,层层吹动树木草丛的波澜。再集中精力,时间似乎都能放慢,分辨出每一处摇曳的草尖。 这是原主的修为在发挥作用。 路听琴动了动手,想调动更多的力量,发现无济于事。 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不近的某一处,有一声极其轻微,像是树枝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绕过一地散乱的书册走到院子里。 院墙外,一棵高大的槐树在院中投下斑驳枝影。夜风中黑色的树影轻微摇晃,沙沙、沙沙。 “出来。”路听琴平复呼吸,用冷漠的声音唤道。 小院的门没有关,风吹得吱呀一声。 几个呼吸之后,有脚步声从黑暗中响起,由远至近。 少年重霜站在门前,向路听琴深施一礼,“师尊”。 好了,我知道你看到发作了。路听琴心累地想。 这个未来会变成一方霸主的龙崽子,此时还太年轻,再怎么隐忍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念头,写着“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是让你走吗?”路听琴道。 “弟子本来已遵师命回舍,突然记起明天是每月一次的大讲习会……” 重霜垂下眼眸,缓慢道,“首座师伯说过,让弟子一定提醒师尊时间。他说很久没见到师尊,也不敢打扰,请师尊多少参加一次。” “知道了,下去吧。” 路听琴摆摆手,维持高冷淡然的状态,进入偏房关上门。 门一关,他贴到门后,凝神屏气听着男主的动静一点点消失,直到除了风木虫鸣鸟兽,再没有其他异样的气息。 讲习会…… 这是原书里提过不少次的东西。 玄清门的首座关心弟子,每月设大小两次讲习会,鼓励全员参与,修行答疑。重霜被师尊漠视的日子里,就是靠门内讲习会摸入仙法门道,打下日后升级的基础。 书中写,原身路听琴多年来自私自利、藐视门规,只出席过一次讲习会。这次大会,就是重霜窥见路听琴魔气发作后,次日举办的那场。会上,路听琴在男主的设计下魔气发作,最终被一剑穿心。 等等,那不就是明天? 第2章 路听琴靠坐在圈椅上,一夜没睡。 他折腾了一晚上,满脑子都是保命和跑路的方式,试了半宿也没能调动起身体里留存的力量。此时见天还黑,路听琴头疼得很,又实在太困,窝在圈椅上歇了会。 这一歇,意识昏昏沉沉,瞬间进入睡眠。路听琴梦见一张少年的脸。 重霜先是阴沉的少年模样,而后在路听琴的梦里变作了一个小孩。在一个污秽的小巷里,孩童时的重霜穿着破烂粗布衣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奔跑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孩子嗤笑着逼近他。 “小杂种,别护咧,谁不知道你最爱偷东西,又拿到什么好的了?还不快给爷爷们看看。” “我没有,我不给!”小重霜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吼了回去。 他迈着短腿,一路在巷子里穿梭着,东躲西藏跑得飞快。 路听琴感觉自己仿佛飘在云端,用忽远忽近的视角俯视下面发生的事。他看到重霜被追上,大大小小的拳头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蜷缩起来,用身体保护怀里的木盒。 路听琴看不惯了。这帮恃强凌弱的混混。反正是梦,制止一下也没关系吧。 这个念头方一闪现,风云变幻。下一秒,路听琴发现已在山中,小重霜带着满身污迹,抱着木盒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仙尊……”孩童软糯的声音在梦中响起。 小重霜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路听琴的身影。那双眼瞳中逐渐浮起水色薄雾,倒映着山间透过树叶洒入的琐碎金光。 “仙尊,我真的可以吗?” 路听琴一个激灵坐起。天已微亮,鸟鸣声声。 这就天亮了?路听琴困意顿失。他将梦境记在心里,拢了拢散乱的发丝,拿起桌上的玉牌就往外走去。 昨天一夜,他想了三条出路: 首先是掌握保命技能。但琢磨了一晚上,他身体里的灵力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别说用个剑招,连轻功都不知道怎么用,失败; 其次是连夜进山逃跑。但身在异世,谁知道山里有没有其他异兽,他人生地不熟,万一碰上危险的东西,或者摔下山变成半残,不妥; 最后是躲,能躲多久多久。趁着天刚亮还没全亮的时候,赶紧往山里走,找个小崽子不知道的地方…… 路听琴一只脚刚踏出院外,心就凉了半截。 院外是一条曲折的小路,路尽头伫立一个沉默的身影。 那是个清隽的少年,衣衫单薄,不知站了多久,头发丝还带着夜的湿意。 少年漆黑的眼瞳恍若路听琴早上梦中所见,但经过漫长的折磨后,没了光、希冀与崇敬,只剩下无尽的憎恨与恶意。 “睡得好吗?师尊。” 路听琴想哭。 “你有什么事?”路听琴明知故问道。 “师尊常年不出门,可能忘了问道台的路,弟子特地来为师尊引路。”重霜道。 “不必,你回吧。” “师尊今天心情不错?”重霜瞬间从路听琴的语气中察觉到与往日不一样的地方。他微微蹙眉,往路听琴的方向走近一步。 “……带路。”路听琴果断改了主意。他现在算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要是重霜再细究下去,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路听琴以往的经验放在异世里都失了作用,他没有原身记忆,不会轻功道法,不知道身上的魔气是怎么回事、宗派里怎么看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玄清门下有四峰一谷。玄清老祖带出了五名弟子,分别各领一峰或谷,各自收徒。讲习会在太初峰上的问道台召开,这是玄清门首座叶忘归掌管的山峰。 跑路失败,又担心被徒弟发现端倪的路师尊,正在徒弟的领路下忐忑地往问道台走。他本来还担心重霜直接原地起飞,轻功飞到山顶,后来回忆出书里提过,按不成文的规矩,门内弟子非要事不御剑。为了体现对教学的尊重,讲习会时一般连轻功都不用,人人步行到讲坛。 路听琴刚庆幸不会因为轻功露馅,而后就走得脸色煞白。 这路实在是太、远、了。从后山的小屋到太初峰,一路绕了半个山腰、一个石坛、数座屋舍亭台。到了太初峰下,还有一道长而陡峭的石阶,蜿蜒隐没至峰顶。 路听琴轻轻喘息着,远远跟在重霜身后。不是他拖延时间故意走得慢,是真走不动了。昨夜发作过后,这具身体一直提不起劲,熬了一夜更是头晕目眩。 待路听琴好不容易上到台阶顶,只听见钟声数响,讲习会已经开始。 问道台是山顶的一座圆坛,玄清门的弟子穿统一服饰列坐坛下。坛上、坛旁各有坐席或桌案,供各峰主落座指导。 讲习会主讲的仙尊一般是首座叶忘归,他修行剑法、擅长音律。 一个年轻英俊、有一双桃花眼的男人,正毫无仪态地坐在讲坛边缘,一腿盘起,一腿支着膝盖,手在空中用灵气画着图。 男人注意到路听琴和重霜的到来,先是惊喜,而后眉头一蹙,半空中画图的手都停了下来。他的动作刚一停,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叶忘归,别干没用的!” “大师兄,继续。” 两个青年分别坐在坛两边,一个皮肤偏黑、眼窝深邃,穿紧身劲装,显露出健硕的胸膛和臂膀;一个面如冠玉、仪态倨傲,身着用料讲究的衣袍。 劲装的那个盯着坛前男人的动作。衣着考究的那个冲路听琴勾手。 这一变故让埋头记录的弟子们齐刷刷回头。 坠月峰的路仙尊甚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也从来没管过峰内的弟子,基本是传说中的人物。 见到重霜身后跟了个人,诸弟子有的好奇,有的不耐,有的借机打了个哈欠,在看清路听琴的刹那,全都微微睁大眼睛。 短暂的静寂后,弟子间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仙人从云中来,身披玄色鹤氅,墨发随意束起,长身玉立。 他站在那里,如雾中花、水中月,飘飘然似随时可羽化飞升。清贵高洁、眼含忧郁,令人不敢呼吸,怕气息一重,就惊散眼前人。 “啧。”坛上,衣着讲究的青年翻了个白眼,重重一拍手。 一股无形的气流从卷舒的白云中翻涌而下,包裹住讲坛与坐席,挡住弟子们的视线强迫他们一个个回头。 ‘路听琴,你帷帽呢?'一道传音在路听琴的耳畔响起。 喂猫?什么喂猫? 路听琴社恐发作,高度紧张。他已经突破了自我,站在一干陌生人面前还没跑,但脑子已经变成了浆糊,试图分析情况,完全没法运转自如。 重霜向路听琴投来充满深意的一瞥,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路听琴看到逃生的曙光,往台阶下挪了一步。既然重霜去听课了,自己现在就走行不行? 台上勾手的仙尊用行动告诉他不行。 衣着华贵的青年翻身而起,仿佛踏云而来,轻如鸿毛地掠过弟子,落在路听琴身前。 “老四!”正在讲课的男人不满地叫了一声。 太近了!路听琴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他永远没法习惯和陌生人接触。更别提是这种看起来认识他,然而他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打交道的“熟人”。 场上隐隐传来窃窃私语,路听琴脸色愈发惨白,焦躁难安,无比想念自己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的实验室和安全的公寓。 被叫做“老四”的青年双手抱胸绕着路听琴走了一圈,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个遍。 “喂,没事吧。怎么这么弱,爬个山气喘嘘嘘的。帽子也不带,不怕被盯着瞧了?” “师兄。”路听琴含糊地叫了一声。 玄清门几个师兄弟里,路听琴位列第五。此时台上讲课的应该是大师兄叶忘归,除此之外还有个二师姐。眼睛深邃的劲装青年估计是三师兄,眼前的应该是门内修为最强,与仙家天才比肩的四师兄嵇鹤。 “还是这么闷。八句话问不出一个回应。算了,难得来了,赶紧就位吧。叶忘归要是说不好听的,我帮你挡。” 嵇鹤伸手就要抓路听琴的胳膊。 路听琴马上想躲,然而身子还没适应意识,不够灵活,被嵇鹤抓了个正着。 “师弟?”嵇鹤惊了。 嵇鹤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拎着傻乎乎呆住的五师弟走到讲坛旁边的亭里。 在路听琴刚入师门时,嵇鹤作为师兄当路听琴的引导人,与他走得最近。 那时候,路听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孤僻又不爱说话,有点见谁咬谁的气势。嵇鹤时常作势要抓他,小路听琴滑得像个泥鳅,一抓就跑,一说就躲。 到后来路听琴自行修炼、愈加不爱出面,一身轻功修得千变万化,连嵇鹤也见不到他几面,只有玄清道人每次能捉到人。 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路听琴老老实实出席了集体活动,还被抓了个正着。 嵇鹤心里莫名浮现出崽子长大了的感觉。他替路听琴理了理耳鬓乱了的发丝,手掌贴到师弟光洁的额头上,语气情不自禁地放软:“出了这么多汗,待会让老三给你看看。” 说完,嵇鹤就有点犯恶心:呸,我怎么跟老三一样了,婆婆妈妈的。 路听琴小声应了声“嗯”。 他不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更不喜欢这种代替他人接受好意的感受。整个人跪坐在讲台侧面的席上,身体发僵一动不敢动。 嵇鹤默认路听琴不会开口闲聊,待在旁边没再出声。 太初峰的山顶有点冷,玄清门这些仙尊不知道修的什么功法,周身的气息都冰冰凉凉的。路听琴坐一会就受不了,觉得胸口的玉牌也跟着冰了起来。 好在刚才嵇鹤弄出的气流还在,隐隐约约地遮住了弟子们的身影。让路听琴能有些许放松。 透过雾气,能看出讲习大概进入了自由练习的时间,弟子们互相结对,首座师兄在底下转悠,时不时指点两句。 路听琴冷得牙齿有点打颤。 也许是某种魔气发作的后劲,他心口疼。 原著剧情路听琴跳着翻的,具体的细节全没在意。只记得这次讲习会上路师尊心口被刺了一剑,而后捏碎了随身玉牌,丧失理性,彻底入魔。 现在看来,原身和师兄们关系不算特别差?好歹几个师兄没一脸嫌恶,避之不及。那就是男主搞事情,找机会插了他老师一剑。 路听琴悄悄抚上心口。玉牌冰凉,触感如常。昨晚魔气发作时,玉牌突然发动压制了魔气。 路听琴估计着只要这次变故中他不像原身那样捏碎玉牌,应当还能找出一条活路。 太初峰上的钟又敲了三下,讲习会到了歇息时间。 嵇鹤瞄了路听琴一眼,见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双掌一拍驱散了围绕讲坛与席间的气流。 弟子们轰然发出热烈的声音,马上有人转头看向路听琴的方向,撞见嵇鹤威胁的表情,抖若筛糠,乖巧行礼。 路听琴唇角绷紧,忽视了所有琐碎的动静,全神贯注地盯着讲台下。他抗拒被注视,但比起注视,此时有更令人在意的问题。 重霜端坐在席上,身躯板正,正在跟首座叶忘归轻声细语地发问。叶忘归的一段指导告于段落后,重霜起身,恭送走首座。 而后,重霜侧过头,一眨不眨看向路听琴的方向,露出一个柔顺、谦卑的笑。 在外人眼里,这是师徒相和的景象。路听琴眼中,重霜的黑眼睛里一片冰冷。 “师尊。”重霜对他做口型,轻轻的叫了这么一声。 路听琴端坐不动,血液倒流。 “师尊。”重霜再次唤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柄寒光锃亮的剑,摩挲着光滑的剑身,慢慢向路听琴迈出一步。 天光大亮,一朵浮云被风吹动,遮蔽了日头。连飞鸟都甚少驻足的峰顶,在阴云下泛起令人寒颤的冷意。 重霜拿着剑,不远不近地停步在路听琴的正前方。 嵇鹤见状,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他有洁癖,指尖没有落在实处,在衣料上一触即离。“你好好教,然后在这里等我,我找老三过来诊个脉。” 不……别走。师兄你没看出来吗?这朵黑莲花明显不是来找师父请教的好吗! 路听琴想要抓住嵇鹤离去的衣摆,刚一动弹,小腿一阵过电的感觉。 跪久了,腿麻,站不起来。 路听琴的呼吸逐渐紧促。 重霜温和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一池暗潮涌动的深水。 第3章 没人想到会有弟子的剑,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刺向他的师尊。 “师尊,我方才向首座请教了驱魔剑符。你看是这么发动吗?” 重霜说完,不等路听琴回应,手起剑落割破自己掌心。 鲜血飞快从重霜的手掌中涌出,被剑身吸取。 剑身上刻好的驱魔剑符光芒大放,忽地脱离重霜的手心,向路听琴冲去。 路听琴没想到重霜一点铺垫都没有,说动手就动手。情急之下身体后仰,眼前的情景如慢镜头般切分。 重霜唇角缓慢向上的弧度、眼瞳中逐渐烧灼的憎恶、割开掌心的剑、飞溅而被吸收的血、骤然亮起刺目红芒的符。 符文增幅下,一柄资质平庸的弟子佩剑化作神兵,以一往无前之势,脱离重霜的手,冲路听琴直飞而来—— 电光火石之下,路听琴控制不了身体,只来得及向后躲避。他的意识脱缰奔腾,想到了昨夜翻书时在书房中某一本书里,见过重霜用出的符文的样式。 驱魔剑符,专门为魔物所设。剑符染血之后会自行吸取主人精血,带动剑身冲向在场魔气凝聚的地方,发出致命一击。 重霜的复仇之剑划破外衫,刺中路听琴的身体。境界差距之下,这柄剑的任务不是击杀,而是引出宿主体内的魔气。 剑锋撞上路听琴胸前的玉牌,发出清脆的鸣响。剑身声势渐弱,最终颓然落地。而那道追逐魔气而来的剑意却丝毫不停,闪电般穿透了路听琴的心口。 “唔。”路听琴当即摇晃,手堪堪撑住地。喉咙里涌出浓浓的血腥味,感觉身体被捅了个对穿。 熟悉的痛楚,刹那间从路听琴的心口钻出。重霜的剑意没有造成致命伤害,但这具身体中潜藏的魔气,像油锅遇水,骤然炸开。 昨夜,霎时间光芒暴涨的玉牌,此时安静地待在路听琴的胸口。 玉牌表面流转一层幽微的光芒,丝毫没有即刻响应、压制魔气的趋势。 有这么临阵停工的吗,昨晚不是还能用吗! 路听琴的眼睛失去神采。 很好,他完了。 原著里,路仙尊在剑气刚袭来之时就飞掠到山峰之外。 面对追来的师兄和弟子,路仙尊主动捏碎了能压制魔气污染的玉牌,选择堕魔。入魔后,理性全失,放弃人的过往与感情,沉入纯粹的杀戮和破坏。 现在,同样是没了玉牌的压制,一道紫黑雾气冲破路听琴的躯体,凝聚成模糊而诡谲的巨兽,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 像昨夜的魔气发作一般,无数声音交织着钻入路听琴的意识,侵蚀他每一秒的思维,激起、放大无数负面情绪。 ‘杀了他……杀了他们……监视……憎恨……’ 魔气的蛊惑下,以前只是厌烦的人,现在觉得刻骨铭心的恨;以前只是看不惯的事,现在想毁灭到只剩残渣。那些声音引导着、哀叫着、厉声嘶吼着: ‘凭什么……为什么……世道不公……’ 重霜捂住流血的掌心,作出惊骇的神情,步步后退。 嵇鹤刚走到讲坛上,见状大怒。一手青云诀引云而下,云雾缠绕,牢牢拢住路听琴的身形。“都别看了,到我这边!” 台下,弟子们乱成一锅粥。 魔气凝聚成妖物的形态,作恶多端,害了不知多少生灵。骤然见到玄清门最核心的山峰上荡起魔物的气息,弟子们抵挡不住内心的憎恨与惊惶,有的拔剑、有的掐出法诀,纷纷叫道: “是魔气,坠月仙尊堕魔了!” “看着道貌盎然,居然是这么污秽的东西,呸。” “我一直就说他从来不管我们,还雪藏了重霜师兄。大家都被他的样子骗了。” “仙门败类,不配当一峰之主。玄清门名声要完了,首座师伯还不管管?” 此起彼伏的议论钻入嵇鹤的神识,他额头青筋直冒,暴躁道: “都给我收声,知道什么就瞎说话!老三,把他们都逮回去。叶忘归你干什么呢!我把场清了,你帮帮他!” 嵇鹤手一拢,他站在山间时,就是所有风和流云的主人。 无数弟子的身上被缠上气流,被嵇鹤强引着走到远离问道台的方向。坛上的劲装青年、玄清门老三健步一跳,快步走到嵇鹤的身边。 “你送。我看诊,留下。”厉三言简意赅道。 玄清门老三,姓厉名三,分管三峰一谷中的药师谷。师父将他捡回来时,自己给自己取了这名。平日话不多,身材健硕,带点异域风情,颇受附近十里八乡的阿婆们欢迎,就是说话喜欢一顿一顿,不被师弟待见。 面对一片混乱,厉三嘴唇嗫嚅还想问点什么。嵇鹤已经愤怒地哼了一声,清点弟子,将他们一个个赶下山峰。 厉三:“……” 为何,每次都,不听完? 路听琴身前,玄清门下首座叶忘归拔出了剑。 叶忘归褪去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他注视着狰狞的魔气,一双飞扬的桃花眼里压抑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叶忘归左手持剑,纹丝不动地指向自己最小、也拒绝跟所有人接触的师弟。右手成拳,引动灵气成绳。 黑雾暴起,所过之处阴风阵阵、草木枯萎。叶忘归灌注力量的灵绳飞天而起,交织成天罗地网,将黑雾凝聚成的怪物包裹其中,光芒闪现,碾压斩碎。 路听琴身形剧颤,随着黑雾被搅碎,咳出一口血。 叶忘归的灵绳驱散空中其余的黑雾,转而向下,将路听琴牢牢捆住。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路听琴的皮肤往骨髓里渗。 路听琴脑中纷乱的低语终于一顿,获取瞬息的安宁。 叶忘归的灵力代替玉牌,一波一波地洗刷路听琴胸口的魔气。叶忘归的灵力如高山亘古不化的白雪,用坚韧恒久的态势,与迫切要透体而出的黑雾对峙。 路听琴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躯壳冰冷刺骨,内脏在燃烧殆尽。他从没经历过这种痛苦,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根本没有精力。 重霜面朝叶忘归,跪拜在地。 “禀首座,弟子用了方才您教导的驱魔剑。弟子学会后,想请示师尊指导要领。驱动后,突然……这是……” 叶忘归剑尖轻微下垂,指向路听琴身前的地面。 “驱魔剑法,以符入剑,以血驱动,不破不立。剑身将吸收精血,自行冲向在场的魔祟,雷霆一击。” “这本是苦战中最后的手段。如果没找到目标,剑身将回归噬主。重霜,你没学清后果,仓促应用,太轻率了。回去思过亭领罚。” 重霜应是,膝行退后。 “……五师弟。我这样罚你徒弟,你觉得可以吗?”叶忘归问道。 我觉得我还能再解释一下。能不能先把黑莲花关起来,给我机会想想办法,找条生路洗白一下。 路听琴咽下一口血,积攒出一点力量刚想开口,叶忘归灵气动荡,黑雾翻涌而上。 路听琴感到喉咙火烧火燎的,脑子一晕,赶忙集中精神,对抗起雾气的蛊惑。 现在这关头,玉牌失效,他全靠叶忘归的灵力压制魔气的侵蚀。一旦黑雾侵蚀了精神,吞没他的理智,他应当就会变成没有思考能力的怪物。 他不想堕魔,没了神志,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该不会,还不知思过亭是什么吧。毕竟根本没管过徒弟,连他们死了活了都不知道。” 叶忘归厌恶地看着路听琴胸口翻滚的黑雾,手中力道一紧,束缚路听琴身上的灵力顿时收紧。 “路听琴,你告诉我,整天闷在山里装死,你是怎么染上魔气的?” “你我都被这东西害得家破人亡,怎么偏偏你又沾上了?” “师父护着你,宠着你,你要什么书,都费工夫到处找给你,你就拿这个报答他?” 叶忘归避开剑锋,拿剑面拨开路听琴捂住心口的手,露出破碎的衣衫,和里衣外的玉牌。 他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严厉。剑随着主人逐渐激荡的心绪,泛起阵阵冷光。 “你就拿他的信任,压在他这辈子立誓要驱逐的东西上?” “如果今天你徒弟没误打误撞弄出来,你想怎么,随便哪天堕落成杀神,毁了这座山,毁了他心血付出过的所有吗?” “说话啊!” “咳……师,师兄……” 路听琴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的眼前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只感觉叶忘归叨叨咕咕吐槽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师兄啊……怎么还没……压制下来? 你这业务水平,和玉牌比起来,不太行…… 路听琴的意识里,魔音低吟轻语着、咆哮暴怒着。他冷得发颤,痛得经脉郁结、五脏六腑纠成一团,脑海里嗡嗡隆隆,天旋地转。 忽地,路听琴痛极了,心神一松,没控制住神志。 所有的噪音消失了,身上的寒冷与痛苦也消失了,一切变得轻松而缓慢。有什么念头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断翻滚着。松开吧,松开自己,松开反抗。消失吧,就这样消失,意识也消失,什么都快乐了。 “松开……”路听琴喃喃道。 “路听琴,你说什么?” “松开……” 不对,不能松,我还,能思考……还可以,抢救一下…… 路听琴挣扎着夺回意识。 重霜低垂着头,保持跪拜的姿势,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赌赢了。 他本来担心路听琴装作被魔物感染,博取同情,继续留在山门折磨自己。但现在只要路听琴有一丝彻底堕魔的念头,首座叶忘归势必会斩断山门潜在的威胁。 这么多屈辱的,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被小刀割破皮肤的日夜……真想亲手让这个伪君子,感受被当成牲畜和死物对待的感觉。 叶忘归深深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的面色比纸惨败,无神的眼瞳中,染上执着的色彩。 “松开?你真的要堕魔……”叶忘归缓缓抬剑。 这一抬,风云变色。山风呼啸、百草呜咽,以剑为中心,冷光乍现,凝聚出愈发增强的涡旋。 首座叶忘归,祖师之外玄清门最出名的人物。山下的少女们津津乐道他的笑,为他的一个回眸编写无数词篇。而山野中、沧海边,影影绰绰的邪物只记得他的剑,名为鸣旋。 一剑出,百邪伏。 “五师弟。”叶忘归先前质问的怒火被掩盖,他的声音冰冷,持剑的手很稳。 “堕魔之人心性丧失,为祸一方。我尊重你的意愿,松开灵绳。如果你彻底入魔,莫怪师兄在此……清理门户。” 路听琴:? 他好不容易挣扎出一点神志,听到了什么? 别啊,360度魔音穿耳增强Buff精神物理攻击,我还没放弃,就要被放弃了吗? 路听琴一时坚持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悲从中来。 原身孤僻不见人,又从没管过弟子,风评不好,叶忘归恐怕一开始就不信他。见到魔气暴露,不论他解释什么,都会把他打到包藏祸心这一档。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路听琴额头滑下,坠落地面。路听琴竭力凝聚精神,试图调用身体内存在的力量,准备迎来叶忘归撤回灵力,自己堕入黑暗的那一刻。 “不对,等一等。”一只手伸了过来,是三师兄厉三。 面容深邃的男人眉目平静,露出思考的神色。他挡在叶忘归的剑前蹲下。用常年和药草打交道、染成青色的指尖,拾起路听琴胸前垂落的玉牌。 稍远一点的坛上,耐心等待的重霜察觉到异状,猛然抬头。 山峰之外,传来破空声,飞云峰峰主嵇鹤御剑而来。他俯视众人,面容满是溢出的怒火,还没落地,气势便夺风挟云,滚滚而来。 像一只护犊子的母鸡。 第4章 “叶忘归,收剑!” 嵇鹤一个翻身落地。他平时轻功如蜻蜓点水,在树梢上掠过,树叶都不带颤的,此时重重一声砸在地上,烟尘四起,几块小石子被气流带起。 嵇鹤环顾一圈,瞪视路听琴以外的所有人,胸膛大幅起伏,显然在先骂谁、先追谁的责,还是干脆一起都打一架之间犹豫未决。 叶忘归迷茫地眨眨眼,瞅瞅路听琴,又瞄了瞄自己看着长大的老四,气势一点点消失。 “四师弟,快来。”厉三沉声打断。 劲装青年扶起路听琴,掏出帕子帮路听琴擦了冷汗和唇角的血。手一撑上去,路听琴就像是卸了力气,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软在厉三的肩膀上。 路听琴的脸毫无血色,汗水还在不住地冒着。他睫毛颤动,忍受着痛楚,血丝刚擦掉,又顺着口唇流出一条细线。胸前更是有近似灼烧的伤口,惨不忍睹。 嵇鹤将注意力转在路听琴身上,脸马上变了。 “为什么他还没好?”嵇鹤冲到路听琴身边,轻手轻脚蹲下,压低声音。“该死,流了这么多血。师父的玉牌呢,只有玉牌能压住他的发作。” “老四,你知道路听琴身怀魔气的事?”叶忘归的心跳停止了一瞬,琢磨了一遍嵇鹤的话,“师父也知道?” 嵇鹤扶住路听琴的另一边身子,手放在路听琴的后背,“什么知道不知道?等等,叶忘归,为什么魔气是你在压制?还没压下来?还用这破绳子绑着人?我,” 嵇鹤咽了后面的脏话,收回想探入灵力的手。“不行,我没法帮忙,你我修炼路数不一样。” “师父的,一样。”厉三递过玉牌。 嵇鹤抄起玉牌往路听琴胸口上贴,手指在牌面划过,神色登时一紧。他拍起路听琴的脸。“路听琴,醒醒,喂!你之前就发作过了?怎么没续灵?” 他用力不轻,路听琴惨白的脸颊,被拍出一点艳红。蹙着眉,发出一声小孩子似的嘟囔。 嵇鹤马上不拍了。“不行……他现在叫不起来。他那徒弟叫什么来着?” 叶忘归拢着重霜的肩膀,给人领了过来。叶忘归见到嵇鹤的一串反应,自觉犯了错,闹了个大误会。不断舔着自己的嘴唇,想要接近师弟们,又不敢靠近,一双桃花眼急得变成了狗狗眼。 “……首座。”重霜哑声道。“嵇师伯,厉师伯。” 重霜的眼角在抽动,脸上每块肌肉,艰难地控制在应该有的范畴内。充血的眼瞳,血丝遍布。 “把你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污蔑给扔掉,事后我给你解释!”嵇鹤示意重霜蹲在路听琴身旁,不耐烦地快速道: “你师尊现在旧疾发作,这玉牌是师祖给的,用来发作时镇压魔气,但次数有限制,用一次要你师尊输入灵力才能再用。我们和他功法不一样,输灵力没用。快点,你来。运转你平时学的东西,往里输!” 重霜将手放在玉牌上,磨蹭着。 “但是师尊他……没教过弟子。我的灵力,可以吗?” “老四,要不还是叫小五起来……”叶忘归弱声提议。 几个师兄弟里,叶忘归最清楚路听琴教徒弟的方法。分配到坠月峰的弟子,每天基本是在山里荒废时间。正因如此,叶忘归把每月一次的大讲习会,改成了月两次,相当于开个小灶。 重霜是这一届弟子最优秀的孩子。虽然话不多,和他师尊一样喜欢独来独往,但勤奋刻苦,有天赋,交下的任务从来都超额完成。也许是时运不顺,重霜眼看着日益阴沉。叶忘归常担心他乱了心性,走入歧途。 “闭嘴。”嵇鹤眼皮都没抬,一手抓住重霜的脉门,强硬地探查起他的灵脉。 “可以,输!” “不,我不可能……”重霜拒绝。 一道轻微的声音打断了他,重霜立即截断了话。这个声音他太熟了,他永远,不可能分不出路听琴的动静。光是听见,血液里就沸腾起憎恶。 “不……”路听琴呢喃道。他紧闭着眼睛,倚靠着,像是在梦魇中挣扎,想要在尘世中睁眼。 “师弟。”嵇鹤立即握住路听琴的手,掐住他的虎口。 “不要……” 路听琴这时候已经有了一点意识。 托嵇鹤这么一闹腾,叶忘归的心境终于平稳,能够好好地替自己压制魔气。 叶忘归发挥一稳定,他就像是从水深火热的地狱深处,稍稍浮上来一点。尤其是后来,叶忘归觉得自己判断出了错,可能想将功补过,比起最开始,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超常发挥。 路听琴之所以不睁眼,纯碎是累的。再听见重霜的声音,立刻想要拒绝。 反正有叶忘归在干活了,离这个龙崽子越远越好。要是真驱动了玉牌,压制完魔气,龙崽子以为自己救了最恨的师尊,还不得在小黑本子上记一大笔。 嵇鹤沉默了。 他掐着路听琴的手指,有点颤。从路听琴两声虚弱的拒绝里,脑补了路听琴被徒弟当中刺了一剑,正在哀伤心碎、悲痛欲绝。 “你,快点动手。”嵇鹤压抑着声音,命令道。 重霜呼出一口气。 他听见了路听琴的拒绝。而路听琴拒绝的事,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试试也好,让嵇鹤彻底死心。而且…… 如果玉牌真的只有和路听琴一脉的灵气能够驱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 重霜修的是玄清门下叶忘归一脉的归元道,追求大道归一,问询本心,灵力如霜雪,冰寒浸骨。而路听琴修的是无情道,灵力如兰。虽然就路听琴平时待他的模样,重霜怀疑这个伪君子早入了妖道、鬼道,或是其他会动用骨血的邪性杂学。 重霜闭上眼。 他的指尖搭上玉牌,沉心静气,运转归元决。灵力顺着指尖,凝聚成有型的实体,包裹玉牌,似乎在寻找响应的气息。 没有……当然不会有响应,这里也没有……等等? 这不可能! 重霜惊愕地睁眼。一道刺目的光芒从玉牌身上亮起,他感到自己的灵力如石牛入海,沉入其中。一股冰寒的气息,仿佛冰渊下盘桓的守护者,从沉睡中苏醒。 玉牌恢复,感应到魔气,启动了。 路听琴颤抖起来。 叶忘归灵气的冷,是高山的常年的积雪。师祖的玉牌,是冻了千万年的深渊或苔原。对比之下,旁边厉三的身躯,像火炉一样炙热。路听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躲了躲。 厉三抬起手,拍猫一样拍了拍路听琴的头。 玉牌的光辉亮起的瞬间,在场的四个成年人,三个清醒的,一个装睡的,都在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有师祖的力量在,魔气必然能压制下来。 叶忘归抓着头发,“我,唉,好在,好在……是我魔障了。” 他愧疚地收好剑,向师弟们的方向深深躬身,诚恳道: “我因心中偏见,误以为路师弟主动堕魔,险些酿成大错……幸好嵇师弟阻挡及时。稍后我会自行领罚,等师祖回山时,向师祖谢罪。也请厉师弟顾好路师弟,等他身体无碍,我会去当面致歉,请路师弟责罚到消气为止。” “这就完了?”嵇鹤冷冷道。 “老四?”叶忘归小心翼翼。 “我倒想知道,被你夸到天上这个好师侄,今天干出这事,打的是什么主意!” 嵇鹤手捏成决,一道路过的风被他抓到手中,化作宽幅飘带,将重霜从地上捞起,捆得严严实实。 “咳……咳咳……”路听琴闻言,口水没咽好,被呛得不行。 师祖的玉牌立竿见影,助力大师兄的灵力,压制了魔气的发作。路听琴太累了,现在正在装死,呛咳也跟小猫似的,断断续续。听见嵇鹤的耳朵里,每一声都让心里的火气壮大十分。 “你从哪知道的驱魔符?”嵇鹤问。 “……师尊的,山居书房中。” 重霜双脚离地,头朝上,被吊在不算高的半空中,屈辱地开口。 他的胸膛滚动着热流,好像就要炸裂。路听琴喜欢研究他的血液,有时入了迷,会自己待在偏房,让他在外面等着传唤。重霜往往趁这时,去书房看些东西。 “好啊。”嵇鹤冷笑出声,瞥了眼叶忘归,看得叶忘归汗毛乍起。 久经师弟白眼的叶忘归立即明白,这是“看看你那蠢脑子”的意思。叶忘归瑟缩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 “那本书的记载里,你没看见后果?”嵇鹤问。 重霜咬紧双唇。 “你没看见这驱魔符下面,就是你师尊的笔迹,注释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勿驱动,否则有伤心神?” 叶忘归瞪大双眼。 “回答我!”嵇鹤喝问。 “……看到了。” “你师尊从来不愿出门到人多的地方。你叫他来的讲习会?” “……是。” 嵇鹤气笑了。“师侄啊,知道为什么你能动玉牌吗?还说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我刚探到,你经脉里,可流着他渡给你的灵力。” 叶忘归不禁抬起手,随时准备救场。他不能让嵇鹤出手伤了子侄辈,就算要罚,也该等路听琴醒来。 嵇鹤没有动手,他只是撩起衣摆,蹲在路听琴的身边。向之前那样,用手心在路听琴额头上呆了一会,抚过路听琴颤抖的眼睫,掐了把脸。 路听琴装作自己是一片随风就倒的柳叶,瑟瑟发抖。 原身给龙崽子渡过灵力? 估计也属于研究的一部分吧。 他害怕嵇鹤再问下去,忍到极限的主角会丢掉自尊心,将原身的黑料一股脑都交代了。那样他真是前脚刚活过来,后脚又要踏进鬼门关。 嵇鹤对路听琴用堪称温柔的口气,叹了口气:“你啊你,现在算求仁得仁了。” 说完,嵇鹤收敛了一闪而过的温和。面若寒冰,走到重霜面前,对上少年烧红的眼。 “现在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拿着你师尊告诉你的法子,叫你师尊来到他不愿意的地方,当着一堆同门的面,念出了驱魔符?你看到一些事,知道这柄剑不会空手而归。你想让那个人,就此身败名裂,对吗?” 嵇鹤扬起手,狠狠扇了重霜的左脸。 “哪来的白眼狼,设出这种下作局!” 第5章 重霜眼睛一热。他周身都像是在锅里煎烤,心里头有一股气在横冲直撞。这股气恨不得搅碎这躯体,再将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他想要厉声质问,想要凛然怒吼,一张嘴,鼻梁一酸,喊得声音都弱了三分。 “路听琴待我如此,我凭什么不能!” 路听琴心中一颤。睁开眼,一双眼瞳微微发棕的眸子欲语还休,带着装睡泛起的水雾。 “嵇师……兄……咳咳……”路听琴想让嵇鹤别说了。发作后的喉咙像破了洞,一张口就是血腥味,疼得不住低声咳嗽。 “休息。”厉三充当人肉靠垫,强硬地将路听琴按了回去,往他嘴里塞了个小珠子大小的药丸。 嵇鹤手一甩,将重霜稳稳丢在地上。“站起来,抹干了眼泪再说话,我没工夫欺负小孩!” 重霜抹了把脸。他的掌心被之前自己佩剑割破,凝固的伤口被指甲抠开。手一抹到脸上,伤口辣辣的疼。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和血一起混成一团。 重霜使劲弄了半天,到底没能弄干净。他拿手掌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忍住要蹲下的冲动,执拗地站在原地。穿着天青色的练功服,像一颗笔直的小松树。 路听琴心里突然有点疼。不是旧疾复发,是良心痛。他自知理亏地低下头。 “……嵇师兄。”路听琴沙哑地叫了一声,“有没有,手帕,给他……” 如果原著描述的都是真的,以他穿过来的身份,没立场对重霜说什么。他改变不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黑料曝光后代替原身受到该有的惩罚。 当然,要正常一点的惩罚。按师门规矩来,而不是黑莲花那种丧心病狂式的加量加倍报复。 如果能活下来,他想尽可能对重霜好一点……如果这龙崽子还愿意接受的话。 嵇鹤愤愤然翻了个白眼。掏出一个绣着银丝暗纹的丝帕,用气流裹着弄成一个球。他手臂晃了晃,想往路听琴身上砸,临脱手,更改路线砸向叶忘归。 “路听琴身上的魔气是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招上的,我亲眼看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们都知道结果全是蠢货,有疑问就有本事去抓师父问。你们自己闹吧,我不管了!” 嵇鹤用力跺了下脚,甩起袖子转身就走,迈了两步,跑到远一点的讲坛前,手一撑,坐到坛边不动了。 叶忘归小臂画了个弧线,卸了力道接过手帕球,感觉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在叶忘归看来,现在在场的几个人,一个气性十足,说走不走;一个旧疾发作,刚被误会,楚楚可怜;一个还是个控制不好情绪的孩子,犯了错,也受了委屈。 只有老三最省心。叶忘归叹了口气,决定先对师弟道歉,再给师侄擦眼泪。 叶忘归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面皮微红,有些惭愧。郑重道。“小五,对不起。” “……别找我,去找重霜。”路听琴震惊,路听琴害怕。他瑟缩了一下,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先让大家关心关怀一下黑莲花。 一动弹,路听琴眼睛里积攒的水气化作一滴水珠,流下脸颊,消失在线条流畅的下颔。 叶忘归心碎了。 下一瞬,叶忘归敏锐地感到一股杀气。来自遥遥凝视这里的,嵇鹤的杀气。 “小五,我……”叶忘归忧伤地眨巴眼睛。 他看着路听琴明显的拒绝模样,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误会了路听琴。 路听琴虚弱地靠厉三的身上,对比黑峻峻的厉三,好似一块脆弱的白玉,清冽高洁。他身上带着血和烧伤的痕迹,到处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伤痕。就算遭到这么过分的对待,满心依然想着徒弟。 自己太不是东西了! 叶忘归垂下脑袋,像一只毛都湿透、耳朵耷拉下来的大狗。 “去……去找他……咳咳……”路听琴咳个不停。 “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叶忘归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 重霜的泪已经止住了,血和泪痕就留在脸上。他在这一派兄友弟恭中,感到无尽寒意,忍不住自嘲的笑起来。他等着叶忘归走到自己跟前,冲着叶忘归恭恭敬敬,往地上一跪。 “首座,弟子不服。” 路听琴挣扎着坐直身体。 重霜的额头磕到地上,力道之重,让人担心这一下会不会磕晕他自己。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首座于我,有再造之恩。师尊于我……他不配为师,不配玄清门下之名。” 路听琴晃了晃。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面容因为紧张而绷紧,决定不论发生什么,都点头应是,寻求宽大处理。 在紧盯着他的师兄们眼里,路听琴青丝凌乱,神情冷寂,这一下,仿佛被徒弟的指控伤透了心。 嵇鹤单手颤动,忍了下来。 叶忘归犹豫道:“重霜,你是不是有误会?” 少年右手持剑,往自己衣袖割去,而后举起胳膊,将内侧展示在叶忘归眼前。 重霜手臂上青色的静脉处,有明显不正常的淤痕,以修真之人的目力,能看到道道针孔,有的已经近似无痕,有的接近崭新。 嵇鹤不言不语,轻功点地,落在叶忘归一侧,仔细看起重霜的手臂。 “怎么弄的?”嵇鹤冷冷发问。 重霜讥讽道。“禀嵇师叔,这得问我的好师尊。” “非得打一顿才能老实交代是吗!” 叶忘归按了嵇鹤一把。 重霜攥着剑,将剩下的袖子往下一扯,露出肩膀、胸口。几道狰狞的鞭伤,触目惊心地盘桓在少年单薄的臂膀,和针孔一样,有新旧之分。 “够了吗?”重霜问道。 路听琴脑中涌起眩晕,快不知道怎么呼吸。他想撑一下地面,撑住了厉三的手。 这只手微热,有力地扶住了他。路听琴心虚地悄悄抬头,没有窥见厉三脸上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厉三仍是一副平静沉思的面容,仔细凝视着重霜的展示,感到路听琴的视线,空出一只手,再次拍猫一样拍拍路听琴的头。 路听琴:“……”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就算要被清算,也轻松了一点。 “有什么证据,是你师尊做的?”嵇鹤双手抱在胸前。 嵇鹤的语气比之前更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人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不论听到、看到什么,都坚信不疑地有另一套自己的想法。 重霜怒视他。“去他那屋子搜!搜都不用搜,工具都挂在墙上!” “这又如何?”嵇鹤四平八稳地反问。 路听琴听得流下一滴冷汗,对嵇鹤维护自己的心情有了新的认知。作为案发当事人兼首恶,他都觉得这反问过分了。 重霜又急又恨又气。“我怎么知道,除非时光倒流,叫你站在旁边!” 重霜手伸进衣襟,拽出一个挂链。链子尽头挂着一个粗糙的小布袋子,看上去是拿破布缝的,封口系着一根绳。他抽开绳,攥着袋子,手上的骨节咯吱作响,像攥着路听琴的心脏。 重霜将袋子猛地往嵇鹤脚下一砸。 几块惨白的,边缘处泛着青黑的硬质碎片蹦出来。 嵇鹤掏出另一块丝绸帕子裹住指尖,弯下腰,隔着帕子捏着袋子一角,把里面东西全倒在地上。 叶忘归看了一眼,心沉了下来。他们在外奔波,追逐堕魔的妖物,对这东西都不陌生。一些由纯粹的恶组成的魔物,碾碎后,往往掉出这种东西。 小时候,跟着师父到处跑时,叶忘归就问过这是什么。当时师父没答,只是将碎片包好埋了。再后来,叶忘归懂了,这是吞食活物后,没消化的骨头碎片。通常是人骨。 重霜怎么会有这个?叶忘归想到众多不妙的可能性。 重霜的掌心握着剑。 这佩剑是刚刚他被迫驱动玉牌后,在路听琴身前捡回来的。他拿回这柄染血的剑,就有了奋力一搏的勇气。 “诸位师叔。”重霜将剑对准自己的肩膀。“路听琴取走过我一根肋骨。当我讨要时,扔给我这些东西。现在,用我怎么证明?切出骨头来,看看是不是同一种来源,由师叔们明鉴?” “你……”嵇鹤语气不变,就要开口。 “不必了。”一道轻而缥缈的声音,虚弱地从不远处传出。玄清门下,嵇鹤与叶忘归齐齐回头。 他们最小的师弟,迈着艰难不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路听琴乌发披散,眉眼顺从,淡化了清高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止步在他们面前。 “我证明。”路听琴沉重道。 “路听琴!”嵇鹤叫出声音。 路听琴牢牢盯着地面,不敢抬头。他不想看到嵇鹤失望的眼光。来到这世界,从第一面起,只有嵇鹤从一而终地信任他、护着他。念此,路听琴的眼眶有点酸涩,几乎要像自己不争气的徒弟一样失态。 路听琴觉得此时应该跪,但从没跪过,干脆就笔直地站着。 “愿接受门规处理。”路听琴顿了顿,他推测不出原身面对这种情况会说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心声来。他穿过来,占了原主的身躯,就也占了原身的债。 “重霜,我……向你致歉。” 说完,路听琴终于坚持不住,身形微晃,向下倒去。 像一片鹅毛,将命运交于莫测的风雪,随便结局是融合还是搅碎。他将意识交于黑暗。 第6章 路听琴这一觉睡得很深,很长。似乎意识也感到疲惫,他沉浸在睡梦中不愿抬眼。 幽深的梦里,偶尔闪过几片彩色的间隙。是一个眸子清亮的少年,叽叽喳喳地蹦跳,似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 太亮了,这只小鸟的眼睛,金灿灿的,浸着阳光。路听琴从这双眼中,看到欢欣和毫无保留的憧憬。少年细碎的笑容,模模糊糊的。 唉,换,换。 路听琴看出了这少年是谁,在梦里都要叹息,想快进过这些碎片。 小鸟委屈地抬眼,身形老照片一样泛黄、破碎。路听琴如愿以偿,坠落,坠落,没入舒适、安全、寂寥的黑暗里。 …… 路听琴不情不愿地睁眼,他被日头晃醒了。 刚醒来,全身上下都松快很多。他略一低头,见自己睡着一团暖和的被子里。 被子外面盖着一件纯白、厚实、质地华贵的披风。内里是毛绒面,外层是缎,缎面有龙飞凤舞的金银线暗纹。 路听琴有点懵,琢磨了一会,认出是嵇鹤的风格。他的心就像封闭在冰层的猫爪子,在披风的温度下一点点化开,小幅度抓挠着。 他想摸一摸披风毛毛。手抬起,腕子被绑了个银环,下面跟着一条细细编织而成的锁链,手臂一动,叮当作响。 路听琴转了转圆环。银环冰冷,扣住他的脚踝、腕子。凡是银环和皮肤相贴的地方,都缠着一层和披风一样的软毛。 这就是牢里有人的感觉吗? 路听琴苦中作乐地想,谢了谢嵇鹤,研究起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说是屋子,更像个三面被围挡起来的廊台。面向院子的一面没有墙壁,挂着一道竹帘,隐约能看见一点外面。屋子朴素到简陋,地面垫着草,铺着他睡的被褥。瓷枕旁边放着两个小碗,一个盛着水,一个装着几粒药丸。 路听琴抽出碗底的纸条,上面的字刚劲有力,两个大字将纸条占得满满当当。“喝,吃。” 纸条翻过面,是几道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仔细写了药性药理,服用须知,叮嘱水用灵力温过了喝,落款厉三。 路听琴心里酸酸软软的。 ……不知道师兄们和原身到底关系如何。要是他们知道如今这芯子里,已经换人了呢? 路听琴叠好披风放在褥子上,去拿旁边的碗。锁链传出一阵被牵扯的声音。 一个身影闻声,从院子另一头走来。他在竹帘外站定,一道一道将帘卷起。 天光大放,路听琴眯起眼睛,心沉沉坠下去。 穿着天青色利落袍服的少年,卷着帘子,幽深的眼眸,落在路听琴身上。他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睡得好吗,师尊?” 重霜的语气中彻底去掉了虚伪的敬意,口中叫着师尊,更像是一种嘲讽。 “真不巧,时运轮流转啊,一转眼,咱俩都从坠月峰,到了思过亭。看师尊这链子,可比当时给我拷上的舒服多了。” 路听琴背靠和被褥平行的墙壁上,面冲对面的墙,当重霜不存在。 “你会遭报应的,谁也救不了你。”重霜踢了一下墙。看了眼凉水和药碗,没再管路听琴。提着剑,继续去院子里练功。 等他一走,路听琴悄悄扭过头。 少年的额头鬓角都是汗水,袖口绑了上去。他似乎练了不少时间,背后一片湿迹。看上去,就是个翩翩修真美少年,谁也想不到后来会血脉觉醒,变成了龙崽子。 路听琴记得,书里写,重霜是个人龙混血,从小被龙族抛弃。因缺乏长辈引导,体内的力量平衡数度崩溃,而他性子坚韧,每次崩溃都成为了升级的契机,最后摸出一条自己的路,涅槃为龙。 他化形的那天,山峰震颤、大地嗡鸣。南海、东海分出广袤海域,万兽拜服,恭迎新主。 现在,未来的霸主正在这里扎马步,脑袋顶上晃着没扎好的呆毛。 路听琴摸着披风,毛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情很好,跟重霜同处一个狭小的院子,心态也轻松了一点。 “师尊有什么要指教的?”未来的霸主注意到路听琴的关注,讽刺道。 “……”路听琴撇撇嘴,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重霜嗤了一声,拿起剑,摸索角度和力度。归元决在他的身体内如水运转,体外的佩剑逐渐与身体的感受合一,如臂指使。 一切顺畅无碍,仿佛每一次在太初峰上,跟着叶忘归蹭课练习的时候。重霜的心神高高飞跃,脚下用力,想踏风而起,嵇鹤的话骤然在脑子里响起:‘说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我刚探到,你经脉里,可流着他渡给你的灵力。’ ‘你师尊……’ ‘你师尊……’ 咣当。浮在空中的佩剑坠落到地。重霜攥拳,一拳砸到地面。 他恶狠狠扭头,撞见路听琴冷漠的侧脸。路听琴身着薄杉,手搭披风,端坐在陋室草席,却如身在高山之巅、仙家玉宇。他的气质冷冽、高贵、不可侵犯,眸如寒冰,一如重霜初见时的模样。 仙人莫测。怜我,引我,弃我,折我。又为何,又在何时,渡我灵力,助过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除了路听琴自己。 重霜的咒骂在嘴边咀嚼,艰难地咽了回去。归元决运转着,转过五脏六腑,他忍不住沉下心神内视,想在涓涓流转的灵流中,分辨哪一道是路听琴的灵力。 一想到路听琴的东西,挨着他的血肉骨髓,重霜就恨不得拿个刀,立即把自己刨开。 找着找着,重霜呼气声愈发变重,呼吸急促,节奏断断续续。 明显的异常传进路听琴耳中,路听琴等了又等,没见好转,忍不住偏头看去。 少年伏在离他最远的院子处,整个人蜷缩着,露出的耳朵和脸颊,弥漫鲜艳的红色。 这孩子怎么回事,说跪就跪? 四处空荡,屋舍竹帘卷起,路听琴试探性叫了叫,无人应声。 路听琴等了一阵,将看上去很贵的披风小心放好,扶着墙尝试起身。链子在他身后发出一连串响声,他弯腰,捡起链子绕在手上,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结果绕了半天,见不到头。 “……”监控也太水了吧! 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在屋内活动,现在觉得能出院子绕三圈。 重霜发出一声闷哼。 路听琴认命地轻叹一口气,踏上鞋,走进院子。作为在场唯一的成年人,又冠上了师尊的名号。虽然什么都不会,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过来看看。 重霜手臂痉挛着,露出来的皮肤快熟了。几道恐怖的凸起,活物一样钻在他的手臂上游走,像一条藏在身体内里蛇。 路听琴吓了一跳,冰凉的指尖,不敢触碰痉挛的地方,小心摸了摸少年的耳朵。 熟了,七成熟。 重霜耳尖动了动,嘴里发出含糊的低哼,对路听琴其他的触碰,再也没有反应。 路听琴有点头疼。他将少年用侧躺的形式翻了过来,防止他憋气,重霜很快侧着窝了一团。 ……现在怎么办? 修真界的120怎么打,对着天空喊嵇鹤的名字管用吗? ……喊嵇鹤过来更不妙,带孩子的事,还是大师兄叶忘归看上去靠谱点。 路听琴将手搭在重霜脸颊上,感受滚烫的热度。心里的焦躁,一点点跟着涨了上来。 做点什么吧。 路听琴想起少年执拗地站在原地,脸上混着泪和血。想起梦中快乐的小鸟,抱着木盒子的小孩,憧憬、清澈又闪着金光的眼。 做点什么啊。 他命令自己。飞快回忆着书房翻找时背下来的书籍。 好像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心声。咔哒。灰色的开关亮起了。路听琴增强的五感,听见风,更听见了自己身体内,灵流运转的走向。 一点微弱的光,在他的指尖闪现,孱弱而单薄,而后渐渐凝实。 幽兰,静谧。浅蓝色的火焰。 路听琴怔愣。 无数知识随着这簇幽兰火苗的亮起,以心流的形式,刷过他的脑海。归元道、无情道、青云诀……玄青剑法、梯云纵、三清舞…… 死记硬背下的书籍,变成透彻理解的道法。僵硬奇怪的图示,变作简单易懂的说明。路听琴心潮涌动,只觉云开雾散,困扰在胸口的郁结散开,恨不得立即跑回书房,所有的书立即重读一遍……不,十遍! 不行,现在就想去。 不对,刚才什么事来着,哦,重霜。 路听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合上眼帘。 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感知中,诸事万物灵气运转的世界。 重霜的身体内,涓涓细流般运转着跟从大师兄学习的归元道。冰蓝色的归元道护佑着重霜的五脏六腑、元气精神。除此之外,一道更强劲的黑金色力量,正在肋骨中心处旋涡状诞生,在少年的体内冲击肆虐。 这力量打乱了原本平稳的轨迹,咆哮着、吞噬着,想要冲散所有,占据身体内这方天地。隐隐约约,有一声龙吟。 路听琴回想脑中的经验,手隔着一段距离,追逐着这股力量。 幽兰般的光芒,在路听琴指尖凝聚,丝丝渗入少年的身体。路听琴的力量小心地与肆虐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像双亲的手,有父亲的坚固、母亲的温柔,引导撒泼打闹的孩子,走上平静的归途。 路听琴脑子一阵一阵的眩晕,好不容易轻快的身体,重新有了被抽空后的虚弱感,心口隐有疼痛。好在重霜混乱的状态,很快被引导安抚。路听琴停下灵力输出,眩晕马上好了许多。 重霜的状态逐渐平复。 路听琴脱力地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少年。 他复盘刚才“看到”的景象,黑金色的气流横冲直撞,逐渐变换,探出五爪……这是龙的形貌。而在刚刚吸收的知识里,这气流如果不引导,必将打破平衡,酿成惨剧。 原身所谓的研究,是在研究这个吗? 为了私欲,还是…… 路听琴种种思绪,乱成一团。 重霜倒是赶上了难得的轻松一刻。紧促的眉头,在年长者的按揉下松开。蜷起来的身体,渐渐舒展。 浅蓝色的幽光,在体内悄声护佑着。少年从苦痛中走出,做了个美梦。 第7章 路听琴没能迷茫多久。 两道破空声传来,三师兄厉三、四师兄嵇鹤,一前一后落在他所在的小院子里。 嵇鹤换了一身藏蓝色织金锦袍,配月白色腰带,像一只漂亮又高傲的孔雀,眼角眉梢满是不耐。 “一帮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他嘀嘀咕咕地骂着,见到路听琴衣衫单薄地坐在地上,被褥边的药丸和水一口没动,眼神登时变得危险。 “路听琴,你出息了是吧,还嫌自己晕得不够快?”他突然伸手,向路听琴抓去。 路听琴下意识要躲,身随意动,往旁边一错,一个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后连退好几步。退得太急,方才输完灵力身体还没恢复透,他晃了晃,被早有准备等过来的厉三扶住。 “……多谢师兄。”路听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习惯别人的好意,穿书之前,也一贯独来独往,不愿意有社交关系。 厉三伸手,想拍拍他的头,路听琴身子一转,像条鱼一样滑溜溜地躲了。 “哼,我都抓不着,你还想抓?”嵇鹤大声嘲笑。 厉三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针,深邃的眼睛无辜地望向路听琴,“解锁。” 路听琴反应了一下,不确定地向他伸出手腕。得到首肯的厉三托起他的手,没有先拆手链,而是搭上手指,探脉。 厉三的掌心粗糙,带着温热。怕路听琴再跑了一样,握得不轻不重,将一截莹白细弱的手腕,严丝合缝地拢在手心。 “怎么样?”嵇鹤盯着厉三的表情。 厉三没有说话,微微向嵇鹤摇头。他的幅度很轻,快得路听琴都没有发现。 嵇鹤接收到了意思,嘴巴撇成一个“一”字。“先把那玩意松了吧。回头我找叶忘归说。” 路听琴疑惑抬眼,手腕不自在地想要收回来。 “别动。”厉三拿起刻有纹路的针,在银环上挑出几个机关,契合后轻巧卸下。 手腕很顺利,如法炮制两下后,到了脚踝。路听琴看看四周,想找地方坐下。厉三利索地单膝跪地,撩开他的衣摆。 路听琴活了这么多年,哪见过这种亲密自然的周到。乍一下肌肉都绷紧了,汗毛竖起。好像一只被逮住洗澡的猫,松开桎梏,随时脚底抹油跑到十里八里地外的模样。 “呵呵。”嵇鹤又一声冷笑。 他走进院子里路听琴睡过的屋子,捡起被褥上的披风,毫不在意地往师弟的方向一丢。 “少得瑟,老实点。” 路听琴赶忙接过,在嵇鹤审视的目光里,笨拙地穿好披风,将自己裹成一团精致厚实的团子。 嵇鹤满意地点点头,用脚尖指了指重霜。 “这小混蛋怎么回事?” 路听琴掌心握着领口,摩挲毛茸茸的触感,压下了心里一瞬间的慌乱。 嵇鹤和厉三的态度太温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晕过去前,似乎……好像……还是在黑料曝光的修罗场上? 如果不是看过原著,确认嵇鹤大大从头到尾的伟光正,他都要怀疑这是共犯了。 “……睡过去了。”他没想好怎么解释,也不知道龙崽子的特殊情况师兄们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回答。 “我没长眼睛啊。”嵇鹤没好气地弯腰。拿起碗和药丸,引起两道气流,化作托盘托着东西,稳稳送到路听琴的眼皮底下。 “不想说算了,之我找你谈谈。现在,慢点,喝药。然后跟我们走一趟。叶忘归已经答应了,查完你那小黑屋,就让你继续爱怎么待怎么待。” 路听琴接过碗,手一抖,差点撒了。 “多嫌弃啊,还用我喂你不成!”嵇鹤嘴里喊得凶,手掐成诀,控制气流环绕在碗旁边,怕路听琴再拿不住,等到他喝完才收回去。 路听琴就着水吞了药。嵇鹤不知什么时候加了热,给过来的水温度正好,不似他刚起来时的冰凉。 他的心更虚了。“查屋?” 先不说嵇鹤大大到底怎么回事,见了男主身上各种虐待痕迹,都心偏得要命。原身那屋子,一查不就完了。 刀啊、鞭子啊、乱七八糟的罐子啊。作案工具就明晃晃挂在墙上,指不定还有什么没挖掘出的密室、暗道。 路听琴默默弹了首凉凉给自己。说不准哪条暗道下去,就是金碧辉煌的赃物囤积点,或者恶臭扑鼻的邪恶研究房。 幸好书里,原身的黑点除了残酷虐待、漠视雪藏主角,好像没什么更丧心病狂的,比如搞个小密室关未成年少男少女。否则他真是就地自尽也洗不清。 “啊,查一查。这事就算收尾了。”嵇鹤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不用怕见人,一路上的障碍我都清空了,嚼舌根的蠢货们一个个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听得越来越像个反派团伙了师兄,我们这样没问题吗!难道我错过了剧情,最后黑莲花不仅端了师尊,也干脆一锅端了宗门? “我不去……行吗?”路听琴向墙根挪了挪。 如果可以,他不介意拿起链子,再栓回自己的手腕脚腕上。在这等待,总比去案发现场提心吊胆好……重霜估计也得跟去吧,一见那堆东西,还不得当场又闹起来。他不由得瞄了眼受害者。 这一瞄,立刻吓呆在原地。 重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地,缓慢地爬起来。迷茫的眼神在看清在场人之后,马上变得阴郁。 “醒了啊。”嵇鹤偏要激他。“你首座师伯交代的反省如何了,你那点可怜的脑子有想清楚什么事了吗?” “不用你管!”重霜呲牙呛了回去。 “没大没小的混蛋,看我哪天非得收拾得你服服帖帖!” “师伯这么会放狠话,现在就来啊?” 路听琴往三师兄的方向靠了靠。一贯沉默的厉三就好像一座靠谱的大山,神仙打架时往他身边凑准没错。 厉三领会了精神,拿身形挡住了比他矮一截的五师弟。 “四师弟,差不多,要走了。”他提醒道。 嵇鹤把路听琴的事排在很高的位次,为此什么事都能放一放。他威胁地瞪了一眼重霜,转头对路听琴好声好气解释道: “去还是要去一次,师父回来了也好交代。毕竟你……” 他说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渐沉。 路听琴心里一紧,怕他说出什么新的大事情,赶紧点了点头打断。 重霜听见话,这才看清,路听琴手上已经去了链子。 几条长长的银链子和手环,在地上随意丢着,刺痛他的眼。他用指甲抵住掌心,抠开驱动驱魔剑时划上的伤口,在痛楚中找回自己。 看看,原来这就是教他养他的宗门,他掏出了难以启齿的屈辱,想换一个公正。结果却被判为口说无凭。恶人被百般关照,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路听琴是名门仙尊,名声污不得。他呢,他生来就是草芥,活该被践踏么? “事情没查明白,路听琴为什么能走?”重霜恨声叫道:“难道天下闻名的玄清门,也要包庇人渣恶棍了吗?” “小畜生,嘴巴放干净点!你叶忘归首座马上就到你师尊的屋子里查,我们也去查,查不出东西,你就跪下谢罪!” “还用查?那地方就是个贼窝!” “找死我现在送你上天,”嵇鹤啐了一声脏话就要撸袖子,一道清幽的灵力突然出现,像一株兰草,绕在他的身前,阻止了他的动作。 嵇鹤猛然回头,“路听琴,都到这步了你还护着他?” 路听琴躲在厉三身后,他刚高兴自己能控制灵力,下一秒眩晕再度袭来。 厉三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见到灵力的刹那,手就护到了路听琴身边,拦了他一下。 路听琴拿指尖碰碰师兄的手,当做道谢。 “嵇师兄……走吧。” 他怕嵇鹤真的做出点什么。让男主心里的黑本子,再多记一个人。 “路听琴。过后我真的要和你谈谈,这次你再躲,我就真的再也不管了。”嵇鹤严肃中带着指责,像是在看自己不听话的弟弟。 “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小混蛋害死。” 他抛下一句,拂袖而去。脚下借力,踏到空中,直接往路听琴居住的坠月峰赶去。 “我……” 路听琴来不及琢磨嵇鹤的话,内心慌成一团。四师兄你怎么用飞的?这太高级了,我还不会! 厉三替他系好披风,将领子毛茸茸白毛,严严实实贴到师弟白皙的脸颊上。 路听琴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三师兄也原地起飞。 “你不能,轻功太久。身体,隐患很大。”厉三看着师弟愣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四师弟谈完,我也排个队。” 路听琴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沉重。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比“你明天要死了”更可怕的是,“我想要和你谈谈。” 光是听到这个说法,就要窒息了。 路听琴不情愿地点点头,坏心情肉眼可见地摆在脸上。他不想对三师兄发脾气,走向重霜。 仙人高洁,面若寒冰。像端坐在高高之上的云巅,笼罩亘古不化的冰雪。 重霜肩膀、胸膛上,刚愈合的伤痕,仿佛又回到了被撕裂的时候,麻麻痒痒。他望着路听琴,躯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丝神经都下意识发疼。 路听琴板起脸,居高临下俯视他时,就是神,是天。 他想要膜拜,想要奉献,想要凌迟内心深处,仍然会震颤的自己。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经不住来自路听琴的任何目光。 他本是充满憎恨,浸泡于无边黑暗痛苦,一对上路听琴认真看向他的眼,便什么都抛到身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跃动着、紧促请求着: 看看我,再看看我…… 第8章 “你也去。” 路听琴冷淡道。实际心里虚得很,手指搭在披风边缘,获得一点毛茸茸的安抚力量。 “查屋子……我跟去干什么。”重霜声音低哑,他憎恨动摇的自己,压抑内心的冲动,用自己最嘲讽的语气说:“看你们兄友弟恭,蛇鼠一窝?”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叶首座既然教了你,你不该这么说话。” 重霜咬紧嘴唇。 路听琴见他不愿松口,耐着性子继续道,“随便你怎么看我。但你得信他。” 追书时,路听琴对玄清门记忆最深的是首座大师兄。在男主视角里,满怀憧憬的师尊高傲冷漠,对他如对待案板上的肉。同门师兄们得过且过,嘲讽他每日练功。只有首座,丰神俊逸,伸出引路的手,带他走入新世界。 到最后,男主成了一方霸主,统率四海,和陆地有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这一战中,他力压诸仙,独抗人皇,奠定无上尊的地位。却因首座的存在,独独放过了玄清门,使其根骨未伤,留有生机。 “你得信他。”路听琴重复了一遍。 叶忘归这人很简单,随心所欲,按自己的一套标准活着,眼里容不进沙子。一旦确认了师门真有人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必然会彻查清楚。 重霜漆黑的眼睛盯着路听琴,眼瞳中的情感波动着。 僵持一阵后,他闷着头往院门外冲去,运起轻功。 厉三等在原地,不赞同地摇头。 路听琴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小小的石头一连串滚动,停在青石板缝隙。他看着石板的花纹,和缝隙中钻出来的小草,不去看厉三的脸。 “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思过亭是后山一处院落群,嵇鹤大概真的一路清理了一遍,他们一路弯弯绕绕,没碰见一个人影。 不多时,过了石坛,来到他熟悉的小路。林木耸立,虫豸低鸣。越往里走,静谧的山林中,一栋青砖白墙的院子,伫立在婆娑树影中。 一颗巨大的桂花树微微摇动,花已落尽,残花掩埋在附近的泥土里,似乎还有秋的清香。 挺美的。路听琴暗暗叹气。 如果门口没站着两个要他命的人,这算上是他梦想的院落。有花有树,走出去有饭,走进来没人。 叶忘归拿着鞭子站在门口。 一个路听琴非常眼熟的鞭子。他刚穿过来那晚,绑桌子上的重霜身侧,那面墙上挂着的鞭子。 路听琴死猪不怕开水烫,木着脸走进院子,往墙边一站。大有“你们随便来吧,我都准备好了”的架势。 嵇鹤坐在房檐上,翻身一跳,落脚在路听琴后面的墙上。厉三停在院落外。 重霜站在叶忘归后侧,视线紧紧黏着路听琴。 “五师弟,你来了。”叶忘归平淡地打了声招呼,等路听琴站定,开始往他身前摆东西。 他先丢下手里的鞭子,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白底蓝纹的乾坤袋,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针、刀具、罐子、瓷瓶、其他古怪的容器……一个个偏房里的东西,排在路听琴身前。 工具之后,是书房里的不该有的物件。一本带着褐色污迹的线装笔记,散发腐臭味的皮面册子,残破竹简,和其他看上就很邪恶的笔记书籍 路听琴往地上一瞟,赶紧收回视线,看着叶忘归,等他开口。 叶忘归蹲在地上,见着这一溜物件,眼里酝酿着狂风暴雨。良久,叹了口气。 “还有。” 路听琴等着他下半截的话,紧张到失去表情。 下一刻,他看到玄清门闻名一方的鸣旋剑叶忘归,拿着自己的爱剑,除起草。 虽然以这个除草的力道,怕不是想把房子拆了。 叶忘归持剑,对着路听琴放工具的偏房,横劈一扫。剑气之下,草叶纷纷扬扬飞起,露出光秃秃的土地,土地正中央,有一块不起眼的碎石。 一块在叶忘归的剑气下,依旧纹丝不动的,刻着符文的碎石。 路听琴眼神一黑。 还真有暗道啊……他自己估计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惊讶的那个。 他看着这块九分之一掌心大小的小石头,和石头上被剑气一激,密密麻麻光华流转的符文,甚至不知道这玩意要怎么开启。 叶忘归拿剑戳了下碎石,桃花眼斜了路听琴一个眼刀。 “渊博学识,全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五师弟,密室搜过后,你就在亭里等着师祖回来裁决吧。”他说罢,声音冷峻,警告蹲在墙上那个,“嵇鹤,这次不准搞小动作。孰是孰非,你自己考虑清楚。” 嵇鹤嘟哝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叶忘归指着暗道,问:“重霜,这里面和你说的事有关吗?” 重霜拧眉,回想了半晌,摇头。 “禀首座,从未见过。师尊,路听琴他只会在偏房……做那些事。有时叫弟子来送东西,院里却没人,可能那时他就在这下面。” “我知道了。”叶忘归手放在符文上。“嵇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路听琴心里一阵烦闷,盯着地面的草叶。 “……要开就开,啰嗦这么多干什么。”嵇鹤跳到地上,站在路听琴的身边。“我也没见过这个。那又如何?前车之鉴就在前面,你再这样,到时候哭都没机会。” 叶忘归怒道:“嵇鹤,路听琴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把他带大的。我不傻。到是你,堂堂大师兄,又见过他几面,做过什么?” 叶忘归烦躁地指向地上乱七八糟的刀具。“我想带,也得见得着人啊!离群索居,不顾弟子就算了,遭遇魔气,身有苦衷……有一万个苦衷,能干出这事?你看着这地上的东西!” 我人在这,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算什么,有话直接说啊! 路听琴听不下去了,想马上就走。 他本来就厌恶人群,三个人以上,就浑身难受,现在只想立即待到一个安静的空间。 安静的,没人的空间。 莫名地,他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打开那块符文石头。 ……打开…… 把它打开……世界就安全了…… 忽然,就像先前想要帮重霜时,知识的心流涌入他的意识。在强烈的渴求下,身体内的本能在沸腾。 碎石上精细的符文,犹如显微镜下的结构,自动浮现他的意识,分解、重构。他从一头雾水,到心如明镜。 路听琴缓缓抬起手。 空气中的气流微微颤动。嵇鹤第一时间察觉到,“路听琴,你现在不能用灵力!” 随着他的话落,幽兰的粒子,从路听琴苍白的指尖渗透而出,在空气中划过一丝弧线,覆上布满符文的碎石。 粒子渗入碎石,像钥匙探入立体迷宫。路听琴的意识集中到极致,手指微颤,操控着钥匙,绕过复杂的纹路,触碰最终的谜语。 咔吱,碎石四散。一道正方形的暗门,向下开启。 路听琴收了力,差点站不稳。 他推开嵇鹤伸过来的手,想进到那扇暗门里,然而门旁就杵着叶忘归。他不想看叶忘归的脸,一时也不想看嵇鹤。 进退两难间,他意识到明明还有另一种选择。身体变得轻盈,如一片羽毛。他借着这感觉,脚尖点地,踏了下墙面,随风而起。 纯白的披肩扬起,他像林间鹿,山中鹤,身形晃动,踏着摇动的树影、流动的清风,缥缈消失在庭院目力所及的范围。 嵇鹤面如黑底。 “老三,去追!” 嵇鹤一连串补充道,“他方向是你药师谷!你那地方西北面远一点峭壁上有个洞。北边还有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小瀑布。再找不着人传音我……见到人了别走近,你一动又跑了!” 他喊完,没有追的意思,气呼呼地快跑几步,往地面上打开的洞里一跳。 坠月仙尊,轻功无双。世间没人能留住清风明月,没人能留住想走的路听琴。 叶忘归手指燃起一簇跃动的冰蓝色光球,示意重霜走近。 少年看着地面的洞,神情复杂。 在他的印象中,路听琴一向直来直去,冷漠、冷酷,不会做这些没必要的事情。他抽血、鞭笞、挖骨,全部光明正大,就在偏房里完成。 何必再做个密室? 为何……他从来不知道这个? “下去看看。”叶忘归示意。 重霜点头,漆黑的洞口下,嵇鹤已经在里面放出灵力照亮。浅白色的光芒从里部透出,能看出地面是光滑的石纹。 他一跃而下,跳入洞口,叶忘归跟在后面。 洞口不深,约莫一个房间的高度。落了地,重霜环视四周,眼睛一点点瞪大。 两个成年人灵力照亮的范围内,是洁白的石头地面与墙壁。到处散落着书籍、卷轴、册子、竹简。小山一样书,堆满了两个角落和墙壁。地面上只留出两条空袭,通向剩下两个墙角。 一个墙角堆满了软枕,搭出一块舒适的窝。 重霜不可置信,仿佛处在云里梦里,见到了类似祖师扮少女、首座不苟言笑、嵇师伯温润如玉之类的东西。 路听琴……他冷硬、孤僻、像个高山上打不碎化不开的仙石似的师尊,和堆成一个窝的柔软靠枕? 重霜以为自己疯了,伸手捏了捏。触手之处柔柔软软,软枕料子充实,填了一堆东西。 嵇鹤嘴角抽搐,拎起一个做功粗糙,明显缝了一半的枕头。“我说附近的镇子,隔几年就上报家禽的毛一夜都没了……” 师尊,会专程下山去拔毛?不对……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天,的确摸着一支羽毛…… 重霜摇摇头,神情恍惚,转向最后一个角落。 那里空出一大片地方,放着两个高低错落的架子,几个碗碟,一筐沙子。 “……还有一个暗道。”重霜喃喃道。 架子旁边的石墙,有一块小正方形的通道。上面粘了一块布料,像个小门。 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在布料后,警惕挪动着,印出或轻或重的凹凸。 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金色的眼瞳遇见光线,竖成细细一道线。 它毛发炸起,背部高高弓起,身形晃动,准备向这些明显不是饲主的人,全力一击—— “喵嗷!” 第9章 厉三在树冠里找到了路听琴。 他隐匿在山谷中一棵盘虬错节、树冠如海的榕树上。风吹过,树冠沉沉浮浮地动荡,错落地光影映在他身上。 他抱着披风,像一团白白的雪,又像个不合时宜的贝壳,离开了故乡的海,在他乡的树海上,找一点安心的感觉。 厉三踌躇地靠近了一点。 他记得四师弟的叮嘱,知道五师弟不喜欢见人,又擅逃跑。稍微一不顺心,没准又溜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他用脚踩碎一片坠落的秋叶,提醒师弟自己的存在。 树上的白团子静默无声,空气突然绷紧了。厉三感觉自己被灵力锁定,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丝肌肉的运转,甚至每一根发丝的轨迹,都逃不过树冠上观察的眼睛。 玄清真人门下五人,坠月仙尊以轻功及“看功”出名。 他能在须臾之间看破事物运行的脉络,破绽和不和谐的症结,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大多数时候,他的看,和跑配合,一言不合就溜得无影无踪,谁也抓不到。 厉三轻咳一声,仰起头。 “师弟。”他一脸正直地诱惑道。“要不要,来看猫。” ……猫? 路听琴支起耳朵。 厉三趁热打铁,“猫,很久不见,会想你。” 还真是一只猫?还是名字就叫“猫”的猫?路听琴心中的天平倾倒了。他仔细观察厉三的神情,青年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双眸带着奇异的翠色,像温和的海。 路听琴身型微微一动,想换个姿势,腿一软,差点栽下去。刚才一股脑用着轻功,累了才停下来,可能是灵力使用过度,现在浑身酸软,疲惫难行。 厉三耐心等待许久。久到一丝薄云被风吹远,午后的阳光落入常年阴暗的谷地。 树冠里,被层层遮掩的中心,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 “师兄……我下不来了。” 厉三:“……” 师弟有本事上树,居然也有下不来的一天。 这可不能让老四知道。他飞身上树,长臂一捞,将小五捞回了谷。 药师谷选在风景最灵秀的地方,瀑布重叠,植被丰茂,不时有山中灵兽,饮水休憩。 穿过榕树聚集区、绕过几个瀑布,能看见一座牌楼。牌楼后是一片圆形空地,中心竖着一座白玉石柱。 一根赤红的粗绳环环绕在柱上。绳体由内至外,发出燥热的温度,驱散空气中浓重的湿气。 厉三将路听琴安置到白玉柱附近的凉亭,自己到里面的殿,取了靠垫、切好的柚子给他,又消失。再过了一会,抱过来一只肥肥壮壮的兔子。 “猫,跑出去了,没找到。兔子,行吗?” 路听琴矜持地点头。接过兔子,心化成一滩水。 黑白相间的胖兔子,窝在他的膝盖上。鼻尖耸动,肉垫轻蹭。对突然换了的环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路听琴手掌压上去,再抬起,兔子抖抖耳朵,背上的软毛毛印出他掌心的形状。 厉三从怀里掏出一把草,交给路听琴。路听琴的表情从冷若寒霜,到故作矜持,到戾气全消,显然接受了兔子。 厉三暗暗给兔子记了一功,说道:“师弟,我给你,诊了脉。不太好。” 他的话断句很多,但声音磁性又清晰。 “无心石已经,完全和心脏,融合。你体内的,魔气,正在侵蚀内脏。师父的灵力,得叫他,补上。如果不能驱散,那就,必须压制。” 路听琴摸兔子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抬头, ……什么? ……什么石? 厉三误解了他的茫然,以为路听琴没想到后果,强调道:“你之前,有没有觉得,用过灵力,会难受?” 路听琴点点头。 “你用灵力一分,与魔气,周旋的力量,就减一分。若,用过度了。五脏衰竭,药石难医。” 路听琴张张嘴,低头。兔子肉乎乎的身体,暖融融地拱在他的掌心。 可能是心理作用。厉三更说完,他就觉得疲惫感更明显了,心口隐隐有痛意。 ……这也太难了。路听琴绷着后背,端庄地坐在亭上,心里烦躁。我黑料还没洗干净呢,又告诉我一不小心就要死了。 厉三按住他的肩膀,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引他倚在靠垫。“你最近,发作次数,多了。联系过,师父吗?” “……没有。”路听琴抱紧兔子。他都不知道师父在哪,更别提要联系。 玄清门的师祖玄清真人,算是全书比较边缘的人物,只知道非常厉害,一直在外界云游。男主换地图后,名字就没怎么出现过。 厉三眉头蹙起,以为他不愿意,严肃道: “师弟,之前我,叶师兄,你徒弟,误解了你。你可能累了……但是,别放弃。师父那边,我会,去联系。” 兔子扭动,它身上的毛突然被捏狠了一下,蠢蠢欲动地想跑走。 “我没有……”路听琴没什么说服力地随口应道,捞回兔子,垂下眼帘。 师兄,你说晚了。 原身路听琴被当众刺了一剑后,选择直接堕魔,被万众唾弃。谁还知道,原来他也压制了多年,有所苦衷? 也就是他穿过来,阴差阳错的,才半黑半白的理清了这事。现在看来,不论虐待徒弟的事怎么算,入魔这件事,算是过关了。 路听琴抱起挣扎的兔子,搂在怀里。“师兄,重霜的事……你怎么看。” 他想打听这件事的走向,模糊地发问。 重霜身为人龙混血,后来一路开挂到了龙宫,找回身世,血脉突破。 这段经历,在书里写出来是波澜壮阔,爽点多多。但如果,换成仙门视角呢? 龙族与人界争执多年,以原身的目力,应该早看出了徒弟并非纯人类。其他人呢,又知道多少? 厉三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块早有准备的手帕,小心揭开,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几块晶莹的硬质碎片,内部透白,边缘发黑,不知经过什么处理,在手帕上发出幽微的荧光。 兔子鼻尖蹭蹭路听琴的手,后腿一蹬,跑了。 路听琴没有去拦,看着这些东西,握住自己的指尖。 这是那一天,重霜从脖子上挂的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就是这双手,把骨头从他身体里挖出来。 厉三捧着碎片,肃然道,“这是我,想问你的,事情。” “这是你徒弟的,骨头。我看过他的脉象,健康,十成十,是人类。但,这不是,人骨。” 厉三将碎片包好,伸向路听琴的手心。幽深而奇异的翠色双眸,注视路听琴躲闪的眼睛。 “这是,龙骨,对吗?” 路听琴抗拒地往后仰了仰,“这东西还给他吧,别给我。” 这个黑料,估计也能洗白了。既然师兄不知道重霜是龙混血,到时候被质问,就说自己憎恨妖物,一时间失了本心。 厉三没有勉强,拿着碎片,忧虑地看着师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对吗?” 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怕说重了,师弟一不高兴,一溜烟又跑了。 “或许吧。”路听琴含糊地说。 厉三起身,走到凉亭外面,一伸手敏捷地抓住了兔子,放回路听琴怀里。 他没有坐回去,站在广场上,长久地凝视白玉柱上赤红色的绳状物。 源源不断的热气,从绳子上散发出来,让室外温暖如春。 “师弟,你很少来,药师谷。师父当年,斩杀七龙,一战成名。杀掉的龙,有的炼药,有的还了回去,有的做装饰。这就是,那条,南海龙筋。” 龙筋?路听琴悚然看向环绕的绳状物。 玄清门的祖师玄清道人,出身自仙家秘境,实力高深莫测。玄清门方一创立,便位居仙门前列,而后声名渐旺,与传承甚广、弟子众多的传统三大山门,并称仙家三山一门,地位尊崇。 书中着重描写了玄清门的地位,但从没提过祖师斩龙成名。路听琴努力回想。重霜知道这段门派历史吗?他现在还没发现自己是龙崽子,要第一次化形失败后才知道。 到那时,他发现自己尊敬的首座的师父,是个抓龙抽筋扒皮的狠人,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厉三布满茧的手指,停在龙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限于温度,没有靠近。 “你的徒弟,人身,生龙骨。一般人龙混血,生而夭折,能长到这个地步,自古,闻所未闻……” “幼龙成型,必须有成龙,精血哺喂、龙气引导。人龙混血,该如何活下来,没人知道。” “师弟,你身体,衰落的速度,远远超过,魔气侵蚀的,负担……你做了,什么?” 路听琴沉默,代替了回答。 兔子不知他的心绪,懵懂嚼着草。药师谷风吹日晒的龙筋,不知多少年,依旧外散着力量 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如果没有一个人龙混血能活下来,重霜的存活,必然因为原身。甚至他的经脉里,现在还留着原身输出的灵力。 他之前觉得,原身输出灵力,保证重霜体内力量的平衡,是研究的一部分,可能别有所图。 但灵力缺失的不适如此明显。如果他穿来之前,原身的身体就是这样,没必要自损八百。 那堆看着可怕的工具,如果真见不得人,也不会光明正大地挂在墙上。 原著的坠月仙尊路听琴,可能,是在通过某种方式救重霜。 只是不善言辞,手法严苛,层层误解。 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迎来比死亡更残酷的终局。 第10章 天色渐沉,夕阳最后一丝余光没入大地。药师谷陷入幽静的秋夜。 白玉柱上终年捆绑的龙筋,在夜色中发出莹莹红光。学徒们点起灯笼,看顾饲养的灵兽。 除了这里的主人厉三,没人知道,讲习会上,入魔之事闹的沸沸扬扬的坠月仙尊,今日就留宿谷中。 路听琴再三推拒了师兄的各式关怀,关紧门,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屋内的正常的摆设、铺在舒适床榻上的被褥、温暖照明的灯烛,几乎要掉下眼泪。 终于……终于能睡个正常觉了! 他走到靠墙的铜镜前,卸下自己头上随意扎起的束发,青丝如瀑滑落。 路听琴怔在原地,指尖犹疑地前探,摸上镜子映出的脸。 一张与他七分相似,但肤质更白、气质不同、眉眼更精致,像开了层谪仙滤镜的脸。 一双偏浅色的瞳孔冷若千年冰雪,眉宇间蕴着道不明的阴郁,唇色浅淡,唇角自然抿起。 他收回手。发现捏住自己的脸颊,这张脸就是画中仙人入凡世,多了一丝真实的人气。眨眨眼,本是呆愣的动作,换作这张脸来做,便是心有千千结未解,欲语还休。 路听琴抓来一块枕头,挡在镜子前。 怪不得开个全体讲习大会,嵇鹤先一个障眼法,把这张脸给遮住了。放在前世,这张脸就是自带聚光灯,谁看都心神浮动。 夜色静谧,烛火摇曳。他解散了发丝的束缚,感到微微困意。 厉三多次强调不能动用灵力,特地在洗浴的隔间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路听琴没有费心再去琢磨怎么用净身决,简单泡了下澡,入睡。 药师谷的被褥,带着烤过的温暖气息。他在之前连番的折腾下,心神俱疲,很快陷入梦境。 这一次路听琴睡得很熟。 没有惹得人心里怅然的小鸟,快乐地绕着圈。没有衣衫褴褛的小可怜,干着杂役的活被混混们欺辱。没有任何……关于龙崽子徒弟小时候的影像回忆。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成年人。 一个如清风冷月,山崖孤松,立在那里,就另四周压力剧增的成年人。 路听琴:“……” 不用担心啊,我的睡眠很充足。他这么想着,疲惫地站在梦境中,感觉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些。 梦中人哼了一声,走近,脸庞上轻笼的薄雾散开。 路听琴一瞬间忘了呼吸。 这是一张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过的脸。 仙气愈弱,戾气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眸,神情阴翳。整个人笼着一层微弱的黑色雾气。 “愚蠢。”梦中人轻声斥道。 他们相视而立,四周是一片空茫的白色空间。路听琴低头,梦中人的胸膛处,插着一柄染血的剑。 路听琴胸口一窒,手揪住衣襟。他感到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骤然在白茫茫的空间中回荡,激荡在他的胸口。 仿佛有魂灵在哀叫,在嘶喊,在不甘,在质问。他艰难抬头,见梦中人握住胸膛的剑,用力一拔。无数黑暗与血光,在梦中人烧灼成焦状的心口处涌现。 梦中人面色清冷,依然如山之巅、月之仙,皮肤却龟纹般道道皲裂,渗出血来。惨不忍睹的身躯浮到空中,四肢不正常的摇晃,显然骨节已断。 路听琴艰难开口道:“你是……坠月仙尊。” 而且是原著中,经过种种磨难,被彻底偏执、黑化的男主报复后的样子。这是预兆的梦吗,说明不论怎样,自己都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坠月仙尊的眼睫覆盖上一层白霜,视线空洞、没有聚焦地对准路听琴的方向。 “我已是一缕无名游魂,即将转世,现在的路听琴是你。这不是梦,是我的歉意。” 像是应和他的话,尸山血海般令人窒息的情绪散去了,白茫茫无垠的空间,显出一株苍郁的桂花树。 清风拂过,满树的桂花打着旋,点点如星子般散落,在梦里萦绕着秋日的香气。 坠月仙尊一袭白衣,披发、赤脚,盘坐桂花树上,抬起手,接到一片落花。 “在你尚未经历的未来,我已经历的过去,无上尊统御四海,破开屏障,天地异变,迎来末世。天道选大机缘者,即我,重活一世,引其走入正途……我不愿。再活一遭,无非重蹈覆辙,何必。我化作游魂,重新转世。作为替代,天道召来了你。” 坠月仙尊轻飘飘落下树,捧着满掌心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路听琴身前。 “天行有道,诸天世界,森罗万象。无数人情故事,以梦或灵光,流转到无数世界,化作话本。你在彼世可能听说过我,我为故事中人,也真实活过。” 他将花瓣放到路听琴的掌心,神情中的阴郁稍稍淡化,露出一点微弱的笑容。 “路听琴,我……向你致歉,也向你致谢。你是彼世的我,我是此世的你。我们本质为一,境遇不同。请你原谅,我的选择。” 路听琴动了动手心。轻如无物的桂花瓣,雾气般落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纷纷飘向别处。 他一时间满腔话想问,不知从何开口。“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拉过来。我不原谅。” 坠月仙尊冰凉的指尖,搭在路听琴的掌心。“我感受到,你不曾气恼……请帮我。” “帮你,我能做什么?”路听琴想起重霜的目光,“你说的无上尊,就是你那龙徒弟。他未来会破开什么屏障,毁灭世界。你需要我引导他?” “哼!”坠月仙尊从喉咙里愤怒地哼出一声,树上桂花如雨下落。“无上尊,管他去死。现在的他已是你的弟子。我只望你代我,多看着师父、师兄师姐。” 坠月仙尊垂下眼帘。“那些魔物的低语……从我进山之始,就围绕着我。我听着,听着……对不该提防的人,提防太多。对应该解释的人,解释太少。到最后,为时已晚。” 路听琴拂去坠月仙尊指尖的一朵花瓣,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穿过来后,师父和师姐似乎在山外,还没见到,你的师兄们都很照顾人……他们好像误解了很多事,现在也渐渐想通了,你看到了吗?” 坠月仙尊缥缈的身影,向后散去,回到了那棵桂花树上。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按你本心,去和他们相处吧。这就是我想请你做的事。别的……我已是一缕游魂罢了。就此别过。” 路听琴急切道:“等等,那他呢?” 坠月仙尊听懂了这含糊的指代,背过身。 “任凭你决定,我仅提一句。” 他将自己隐没在桂树茂盛的树影里,身影明灭,身形逐渐淡去, “人龙混血,多因力量失衡而致死,前期要先成人,再化龙,鞭笞以判进度,取血以弱身体,入灵以引修行;筑基后期,以骨为丹,化作龙核,去东海,不要南海……将你乾坤袋里的初骨淬炼后给龙族,助他化形,万事大吉。” 坠月仙尊说完,长久不语。一声叹息,浮现又破碎。 “时间到了,就这样吧。” 桂树轻摇,碎裂,消散。纯白色的空间如水动荡,一切转瞬即逝,不可捉摸。 路听琴还想再多看一眼,意识一沉,下坠回漆黑深沉的海洋。海洋上方,透着丝丝若隐若现的光。他的意识被影响,变得轻飘飘的,顺着光,浮了上去。 “路听琴……” “路听琴!” 有谁在叫他,手轻轻掐着他的脸颊。 路听琴翻了个身,头埋进软枕,拒绝睁眼。 他察觉到天色已亮,微光透过纸窗,晃到眼皮上。但这又怎么样? 就好像做了一晚上加班或学习的梦,第二天睁眼还要上班或上课一样。 他根本没睡好吗?不能再正经睡一会吗? 那只捣乱的手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情,掐完脸,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耳朵尖。 路听琴的回笼觉睡得朦朦胧胧,在浅梦中不愿意醒来。 他中途翻了身,迷糊中感觉好像有人坐在塌旁边,给他挡了光,让上午的阳光温柔掠过,没有将他扰醒。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散发着适中的热度,被塞到他的被子里。顺滑的毛茸茸的触感,绕在他的指尖。 路听琴在梦里快活地快要飞起来,他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都是枕头的舒服地方,到处是小说、零食,还有温暖的毛茸茸。他在里面窝着,不用思考,不用忙碌。 ……太堕落了,还是睁眼吧。 他尝试几下,说服自己睁开眼皮。 一个黑色的,圆滚滚的毛脑袋,抵着他的脸,睡得正香。尖尖的耳朵,在睡梦中一动一动,还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路听琴眨眨眼,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猫? 他的心快速跳着,不敢动弹,转动眼睛,向旁边看去。 四师兄嵇鹤穿一身宝蓝色鹤纹锦袍,若翩翩浊世佳公子,倚靠在榻前。 他手搭在帷幔上,半高不低地勾了幕帘,既让光线透进来,又不至于扰了睡眠。察觉到路听琴睁眼,立即上手,要掐他的脸。 “唔,师兄!” “你可真行,这一觉恨不得要等你到下午!” 闹腾下,黑毛团也惊醒,金黄色的眼瞳眯起来,亲昵地不住舔着路听琴的脸,“喵嗷!” 第11章 路听琴在这样的晨起仪式下惊呆了。他一动不敢动,生怕吓跑了猫。 黑毛团舔了一会,腻歪地拱在路听琴的臂弯。柔软的尾巴自然垂下,肉垫扒拉着路听琴的胸前,嗓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嵇鹤掏出一张月牙白、绣着水仙花的真丝帕子,嫌弃又仔细地擦干了路听琴脸上的猫口水。 他擦完,帕子往路听琴怀里一塞,手臂交叠,架在胸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路听琴悄无声息地探向猫下巴。 “……师兄,怎么了?” 路听琴想起梦中坠月仙尊的话。想到那个世界的嵇鹤,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五师弟堕魔的真相,一刹那就失去了他。有些心酸,讨好地冲现在的嵇鹤轻笑了下。 嵇鹤被这个笑容晃得七荤八素,恍惚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别给我装无辜。”嵇鹤抓住猫后颈,提起猫送到床下。手中涌现灵力的微光,微凉却不冻人的气息绕过路听琴的脸颊、手臂,带走上面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路听琴猝不及防被帮着洗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坐起身。他刚坐直,眼前泛起一阵黑雾,不禁闭了下眼睛缓了缓。 奇怪……身体沉重,像没睡过一样。 路听琴的手下意识抚向心口。猫跳到榻上,窝上他的腹部。暖烘烘地一团,驱散了忧虑。 嵇鹤蹙眉。“你身上的魔气,是不是这阵子不行了。好好听老三的话,该吃吃该睡睡,别折腾。我去联系师父。” 路听琴顺从地点点头。 “不对,你是不是还事瞒着我?”嵇鹤怀疑地看着他的表情。“怎么这么听话。” “嵇师兄……你这样,我有点想换个称呼。” “什么?” “阿娘。” 嵇鹤白净的脸一下子涨红。“叫什么呢!不对,你还会说俏皮话了!” 他怒气冲冲地挥着手,作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完全受不了的样子。眼睛却悄悄弯了起来,凌厉的眸子里,涌起藏不住的笑意。 “行啊,路听琴。总算学会说话,不把自己闷死了。” 嵇鹤的手指揪住路听琴鬓角垂下的发丝,做出要惩罚的意思,很轻地拽了拽。 “你那个徒弟的事,之前我就怀疑了,就是没证据。之后老三鉴完骨,果然是个龙崽子。我们昨晚才告诉的叶忘归,他都傻了,现在装鹌鹑,不敢见你。” 路听琴错开目光。猫换了个姿势,在他身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挠一挠它。 “啧,这蠢猫的问题我待会再说。”嵇鹤拍了拍猫尾巴,把猫赶到路听琴近一点的地方,接着数落,“你说你,真的蠢死。不管使了什么法子,你那白眼狼龙崽子能活到现在,就得好好念你一句好。现在倒好,他恨你恨不得逮到机会再插三刀。” “也不能完全赖他……”路听琴想起梦里的眼神欢快的小鸟,有些沉重,他像是在跟嵇鹤解释,也像是在对坠月仙尊的话有个交代,慢慢道,“我该解释的事,解释太少。等他冷静了,我亲自再去和他说。” “你还要见他?”嵇鹤扬起眉毛,“那个小兔崽子……行了行了别这么看我。我把他打发给叶忘归了,现在估计在跟着上课吧。” “他知道了?” “人龙的事?没有,这不等着你的意见呢。他现在受到了冲击,正在怀疑自己,一时半会也不会惹什么乱子。” “你没对他做什么吧。”路听琴提起心。 “怎么会,是你的猫立了大功。”嵇鹤畅快地大笑几声,狠狠揉了揉猫脑袋,惹得黑团子嗷了一声。“你那个秘密小屋——我就不跟你揪着是不是以前都躲里面,让我一顿好找抓不到人——小白眼狼在里面,差点被你养的猫抓了一道,出来后神情迷茫得很。他估计以为能看到鬼道祭祀那种现场吧。” 我的猫?什么小屋?机关里那个密室吗? 路听琴一脸茫然,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开了机关,然后转头就跑,没管后面的事情。赶紧垂下头,装作专心致志地摸猫,遮掩脸上的迷茫。 “叶忘归也蒙了。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嵇鹤想到了什么,神色转冷。“我说也好,就该好好治治他那德行,蠢得还不如狗。小五,之后他怎么来找你,你都当做没看见。” “师兄,这一会功夫,你又骂了猫,又骂了狗。一会叫我徒弟兔子,一会叫白眼狼。”路听琴小声指出。 嵇鹤作势打了他脑袋一下,手心没拍到实处。 “我看你真是长本事了。” 路听琴抿起唇角,弯出一点刚冒出来的小嫩芽草,被风稍稍吹倒的弧度。嵇鹤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你跟白眼狼,要怎么说?用不用我帮你。”嵇鹤认真地问道。 “师兄,他叫重霜。” 这么想想,自己平时在心里,也一口一个黑莲花、龙崽子……路听琴不是很诚恳地反省了一下。 “哦。”嵇鹤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 路听琴戳了一阵猫团子的肉爪,捏住粉色的小肉垫,下定决心。“不用了。我自己试试。” “真的可以?” 路听琴用力点点头。 他心里总有个结,觉得重霜既然因为“自己”变成了这样,那就得由自己给他带出来才行。 嵇鹤撑着榻边,凑近了盯着他,还是非常不放心的模样。 “师兄……”路听琴拖长了一点声音。 “好吧。”嵇鹤起身,在房间里快速绕圈子。“好吧好吧好吧,好吧。有任何拿不住的事情,听见没有,任何,包括他对你不尊敬你难受了——都要立即告诉我,传音,嗯?” 路听琴赶紧应下。 见路听琴这样子,嵇鹤噗嗤一声,转忧为笑。“小五,你这么好说话。我跟做梦似的。” 路听琴见他笑得柔软,心里又有些酸涩,低声道:“我以后……尽量。” “尽什么量,你想怎样就怎样。” 嵇鹤又交代了一会,说现在正在重开前几天的讲习会,他不能翘掉太久还得去盯着。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放下东西,匆匆离去。 重归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黑猫蹭他的咕噜声。路听琴摸了摸猫咪湿润的鼻子。 “你是我的猫,还是三师兄说的猫?你真可爱。” 黑猫立刻又翻起肚皮,将自己扭成弯月一样的弧度,黑亮的眼瞳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乖乖。”路听琴凑上前,用双手挠了起来。黑猫一被他挠,整个猫都软了下去,变作一滩猫。不断变化着姿势,让路听琴挠得更到位一点。 “要是重霜也像你这么可爱就好了。” 路听琴划了划猫脸,和它碰了碰鼻子,帮它来了场全身SPA。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的拿手绝技,被他摸过的猫,不论脾气多凶,都会立即缴械投降。 黑猫快活地蹭着他的手。在路听琴表示停下后,轻巧一跳,熟门熟路地翻到窗外,身子一扭跑远了。 路听琴看着它离开,活动下身体。原身已结丹,几乎不会感到饿意。他看了看天色还好,捡起嵇鹤留下的一筐东西——这是嵇鹤临走时,怕路听琴动用灵力,从乾坤袋里一件件掏出来放下的。 竹筐里,主要是怕路听琴烦闷拿来的书。大多数是他在书房里见过,有几本像是叶忘归当时排在地上的,还有……话本?哪来的这么多话本? 路听琴愣了愣,按捺住自己想挨个翻一遍话本的心,拿起一个看上去最严肃的本子。 这是叶忘归查房时,从书房里挑出的一本线装笔记。当时路听琴看到,就特别有留意。 朴素的封皮上,染着大片褐色的污迹,页与页间也粘结着。 路听琴用指甲,小心地揭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笔迹。 “某年某日秋,徒重霜,采血……” 路听琴的手背一阵发冷。 污迹是重霜的血。这是“路听琴”取血的研究笔记。 第12章 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有科研精神的笔记。有的页面还设置了简易符文,需要破解后才能翻开。其中主要以时间顺序,记载了坠月仙尊对徒弟血液研究的过程与分析,不时有假设、求证、推翻重来的过程。 路听琴瘫坐在圈椅上,看见上面的血迹就想打退堂鼓,分外怀念起毛茸茸在手心里抚慰的感觉。 他强打精神,翻开笔记。 笔记上,用坠月仙尊的视角,简要记着内容,能推断出研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 大致为,坠月仙尊在小巷子里发现重霜,看到他有别于常人的力量和隐患,便将其带入山门。观测后,判断这是个尚未觉醒的人龙混血,决定暂且不教他东西,先研究清楚怎么养他活下来。 再后来,重霜跟从首座学了归元诀。坠月仙尊发现在归元诀的刺激下,重霜肋下凝聚出属于龙族的力量。幼龙化形,须有成龙引导。人龙混血,如果没有长辈引导,便会在化形之前,先被这股力量撕碎、吞噬。 形势紧迫,坠月仙尊决定让重霜先塑成坚固的人身,再承载龙的力量。他在龙气凝聚时,取重霜精血,引得归元诀衰弱,龙气显型,而后注入自己的灵气,引导龙气安静蛰伏。一引一压,保持两者平衡,共同增盈。 为了确认进度,偶尔他会用非常规手段,比如鞭笞或针,通过皮肤的硬度、伤口再生的能力,判断龙族力量积攒的程度。并且在重霜归元诀筑基的前夕,斟酌后,挖去了肋下诞生的龙核。一为防止扰乱筑基,二为在体外淬炼龙核,待重霜仙道修有小成之后,将龙核交于可靠的龙族,引导重霜化形。 “……”路听琴拿手挡住脸。 坠月仙尊真的也是他吗?再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能简单成这样啊。 里面某年,甚至记了,“徒质问,口沸目赤,龙气起……以压制。”某天,重霜大声质问他,情绪激动,龙气动荡,坠月仙尊用几种手法输入灵气,进行压制。 坠月仙尊明显没跟重霜解释一连串的前因后果,直接上手行动。重霜快跟他闹掰了,他满心关注的还是怎么引导龙气。 路听琴把头磕在桌面上。 加点脑补,换位思考,不难理解重霜的心情。 重霜的视角里,这是个凄凉的故事。 刚入门,便被师尊冷漠放养,每日找些粗使杂役的活,希望能与师尊见一面,求他传道。百般尝试后,心灰意冷,在首座开的小灶里好不容易学了归元道,得到了师尊第一次召唤。满心期待的过去,迎接他的是一张冰冷的桌面,和尖利的器械。 师尊用利器,仔细、缓慢地抽了他的血。他虚弱,力量流失,而后涌上一阵剧烈的痛苦,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身体内生成,肆虐。他晕了过去,再睁眼,发现依旧是冰冷渗骨的桌面,和压抑、黑暗的房间。 此后,师尊定期的召唤,就成了他的梦魇。永远是冷漠无声的抽血,一阵比一阵激烈的疼痛。又时他会抽搐过去,再醒来,实验依旧继续。他挣扎质问,想要逃跑,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回应。他开始憎恨,在愈演愈烈的折磨中,在鞭笞、挖骨里,刻下永不磨灭的憎恨。 然后他经此大难,成功化形,走上龙生巅峰,彻底黑化。 完美的龙傲天受虐流主角。 路听琴想起之前思过亭时,重霜跪伏在地上的模样。 当时,就有一道强劲的黑金色力量,在重霜肋骨中以旋涡状诞生,隐约为龙型,所过之处恨不得摧毁一切。这就是坠月仙尊一直要压制引导的东西。 这力量霸道而强势,挖去龙核都不曾减弱。如果放任不管,凭人类的身躯承载,重霜必然活不到成年。 路听琴将笔记压到小框里的最底下,心中忐忑。 ……之前他引导的仓促,完全按直觉在做,算成功了吗? 如果不成功,这两天会不会随时复发?复发了大师兄他们能找到症结吗? 他不能24小时跟在重霜旁边,当救火车啊。要看好少年的小命,还是得定期叫到旁边……取血压制。 取血。 路听琴想到这个,脸都白了,赶紧随便找了本话本。他快速翻过一页页,上面的图和字,根本进不到眼睛,心思百转千回,总是惦记着重霜的情况。 可能因为那本笔记上,事无巨细的分析、验证,实在太认真了吧。 他拿到这本笔记,就好像拿到了一种要重霜活下去的意志。像一块带尖角的石头,静默地扎在心里,时时刻刻难以忽视。 路听琴随意翻了几页,猛地起身。 厉三端着药碗,正要进门,和急于出门的路听琴撞了个正着。他身后,金黄眼瞳的黑猫迈着猫步,优雅地窜了进来,像今天第一次见路听琴一样,亲热地扑了上去。 “咪呜~” 厉三挡住路听琴的步伐,把药碗意味深长地放在他手里。 “师弟,这两天,都要。然后隔周。” 黑猫蹭蹭厉三,好像在表示赞同,绕在路听琴的小腿,爪垫搭上路听琴脚面。 厉三蹲下来,挠挠猫,对路听琴道,“猫,上午回来了。要不要,和它玩会。” 路听琴:“?” 不是说是我养的猫,怎么又是师兄的猫。确认了,是到处认主人的心机喵。 路听琴抱起猫,蹭了蹭猫脸。“师兄,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借住了。” 厉三思考了一会,勉强道,“好吧,但是,避免用灵力。下周,复诊。” “嗯。”路听琴低声应了一声,想到重霜的一系列麻烦事,肯定要用到灵力,心里的小猫爪抱歉地挠了挠。他喝干药,道了别,往太初峰赶去。 天色已是下午,尚且有余光。他赶到时,正巧钟声响起,讲习会散。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登下台阶,回到其余各峰。路听琴耐心等了半晌,等到没人之后,向阶上爬去。 叶忘归和嵇鹤,正在半山腰的地方争吵。说是争吵,看上去是嵇鹤在单方面的输出火力,叶忘归没了平时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肩膀塌着,时不时应上一句。 见到路听琴,嵇鹤面上先是惊喜,然后显露不快,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抓住路听琴的手臂。 “小五!不是让你用传音符,这么高,跑一趟干什么?” 路听琴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传音符,歪了下头。 嵇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根本就忘了这东西是不是?我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也没反应,也不知道丢到哪个鬼地方了……”他嘟哝道,骤然提高声音,“叶忘归,把你传音符找出来,抹了痕迹给他!” 叶忘归被点名,很快从白底蓝纹的乾坤袋中,找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长方形玉牌,手一抹,不敢走近路听琴,原地冲嵇鹤伸手。 “你们真是蠢死算了。”嵇鹤一把抓过迷你玉牌。 “会用吗?师父做的千里传声,我们几个人手一个。”嵇鹤穿了红绳,将迷你玉牌系在路听琴手腕上,像一个小巧的吊坠。“你先用叶忘归的,他那还有备用的。” 路听琴摸了摸吊坠。 自从继承了脑中的知识,他一眼看懂了吊坠每面刻印的符文。并不复杂,是个单向定向传话装置。只要心中有大致的方向性,就能定位到该位置的其他吊坠,进行传话。 看到路听琴没有拒绝,嵇鹤的表情缓和下来。“行了,过来有什么事?” “我来找重霜。” “找他干嘛!”嵇鹤自从前几次,就有了重霜应激反应,一听这名字就要炸。 路听琴默默退了一步,厚着脸皮拖长音,“师兄……你答应不管了。” 嵇鹤又被他这一手糊弄住了,眼神偏移,一时不能直视路听琴,面皮上泛起一丝微弱的赤色。 叶忘归见到师弟破天荒说软话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酸意,跺跺脚,跑了上去。 “小五……”他刚叫了一声,见路听琴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立即改口,“五、五师弟。重霜他,现在暂住在弟子舍的单间。山腰这条路直走,岔道口走大道就是。” “叶忘归,你这个狗腿!”嵇鹤暂时不能盯路听琴,但敢当面训斥大师兄。“我下次见着百晓生,就跟他说鸣旋剑的真面目。” 叶忘归撇撇嘴,左耳进右耳出。 在两个师弟轮番跟他讲过重霜的状况,路听琴做事的缘故后,他虽然觉得方式可以更柔和,但自认自己错了两次,看着路听琴就满心愧疚。如果能讨五师弟欢心,恨不得用鸣旋剑当场表演削兔子苹果。 “那,嵇师兄,我走了。”路听琴匆匆走上伸进山腰的路。 理解归理解,他看着叶忘归,还是有些心悸,干脆装死。 太初峰到处是翠竹,郁郁葱葱。金红色的夕阳洒在碧绿的竹林里,隐约传来弟子的朗朗笑声。路听琴停下脚步,踟躇不能向前。 他想找重霜,但一点不想撞见其他不认识的弟子。磨蹭着在路上来回转了两圈,不知不觉,走上岔道口的小路。 缓步一阵后,见到路尽头的景象,他屏住呼吸。 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是一片翠竹环绕、背靠峻峭山石的寒潭。几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在潭边,挡住了夕光,让气氛阴郁而寒冷。 水潭边,一个天青色袍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正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他的手指已被潭水浸得发白,感觉不到寒冷般,从剑身到剑柄,擦得十分仔细。 路听琴一眼看出这是谁,积攒的勇气随着少年的擦拭,一点点消逝。 他想开口,喉咙因紧张而僵硬。坠月仙尊的游魂已去,残留的情感仿佛还刻在他的身上。 少年抬起头,漆黑幽深的眼眸颤动一瞬,对上路听琴的身影,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而后放弃。 剑身光洁的表面,映出他的眉眼,少年看着剑中的自己,双眼微阖,强行静下心神。 “师尊?” 第13章 夜风垂柳,寒潭深水。 路听琴克制住自己愈发不规律的呼吸。入夜的风似乎冰冷了十度,缠绕过他带汗的脖颈。 “重霜……今晚,到坠月峰找我一下。” 他不敢直视少年的反应,长而纤细的睫毛垂下。 重霜指骨一颤,剑影映照中,见到自己扭曲的神情。问道台之后,他翻来覆去地咀嚼过,路听琴那句“向你致歉”。他回忆路听琴每一丝表情的变化,每一个声音中微小的停顿或起伏。 在那桂花零落、软珍堆叠的山居密室,他几乎要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魔障。而现在,路听琴,依旧带着霜夜的冰冷,漠然、不会直视他的眼神,说出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话。 一句在无数个血腥与痛苦并存的夜晚前、梦魇中,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话。 “找你……”重霜声音沙哑。 路听琴察觉事情有点不妙。他做好心里准备,想和重霜说清楚之前的前因后果。但可能在众多开场白之间,选了个下下之选。他身体都僵了,赶紧补了一句。 “我有话对你说。” 重霜的身体崩得很紧,缓慢地站起,和路听琴对峙。 像森林中两只互为食物链下游的兽,表面纹丝不动,实际各有心思。在互相观望对峙的刹那,遇见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就会转身飞速离去。 “现在说不行吗?”重霜道。 路听琴的手背有点冷,没有回答。 他低垂的眼光,看到重霜提着的剑尖。少年在潭水旁边洗剑的样子,着实不是什么善意的情景。前两天他刚被这剑刺得遭了一通罪,想起就心口疼。 重霜攥紧了佩剑。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太初峰的弟子们已在准备各自的晚修,这条岔路所在的深潭,过于寒凉,寂静无人。 夜风拂过,路听琴眉尖微微蹙起,像一朵染了病的幽兰。重霜的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叫首座师伯来。”重霜最终妥协道。 路听琴见到重霜防备的样子,不愿强行再做什么引得误会加重,尽力放软了语气,解释道。“此事重大,首座已知一二。太初峰人多耳杂,不宜在此跟你说,坠月峰更好。” 重霜站在柳枝参差的暗影中,面庞滑过痛楚。 这几乎是入山后,路听琴和他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你到底想怎样,路听琴啊……师尊。”重霜的声音愈发动摇。 他心底不灭的、属于孩童时的崇敬,正激烈地催促他听从。多年的折磨中,辗转生成的憎恨,又在撕扯着他反抗,告诉他一切都是骗局。 “当条牲畜一样,任你宰割?师祖护着你,首座护着你,师伯护着你。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重霜,冷静。我不会做什么。” 至少暂时不会。路听琴额角有点疼。他会去琢磨有什么比抽血更好的替代方式。 “我很冷静。”重霜往后退了几步,孤零零站到水潭旁边,胸膛剧烈起伏。发红的眼睛瞪着路听琴。 “……真不会?” 路听琴拿出自己最大的,与人相处的耐心。低垂的眼帘抬起,坚持、平和地与重霜对视。 他缓缓,向重霜伸出一只手。 夜色昏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肤如凝脂,白得发光。 重霜瞪着眼睛,水滴一连串溢出眼眶,湿了一片脸颊。他吸了吸鼻子,才反应过来,抹也不抹,就这么一直掉着眼泪,直直凝视着路听琴。 不是吧,又哭? 路听琴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前一步。 重霜先动了,执拗地瞪大双眼,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 他睫毛沾着泪水,鬓发侵染寒潭旁久坐的湿意。天青色的衣衫单薄贴在身上。如一只走向狂风暴雨的小鸟。羽翼边缘已经湿透,暴风深处,有什么引诱着、呼唤着。 好像梦回孩童时代,看到仙人清高淡漠,举止温和,身微倾,向他伸出手。 重霜的手举在半空,攥得骨节青白,又松开。颤动着,搭上路听琴冰凉的指尖。 “师尊……我恨你。” 少年如站在梦与现实的交接处,唇齿间呢喃,恭敬地低下头。 “随你。”路听琴淡淡道。他见重霜过来,顿时松了口气。想不到、也不想管重霜心里的弯弯绕绕,抓住少年的手腕,衣袖一展,带着人踏云而起。 秋夜的风吹透了他们的衣衫,吹干不受控制的泪、纷乱的心绪。雄浑的山峰与层层亭台楼阁的暗影一掠而过。路听琴带着重霜,经过各峰暖光明灭的灯火,落到坠月峰幽深冷寂的深处。 一栋简朴的山居小院,隐匿在朦胧的月色中。 路听琴没有落在院中,随风踏月地过了屋檐,停步在小院墙外,一棵年份古老的桂花树上。 树干粗壮,枝杈繁茂。路听琴找稳重心,按着重霜在树上待好。自己踉跄了一下,跳下树,后退几步靠在院墙上。 重霜抓紧枝干,怔楞地望着他。 路听琴阖上双眼,平复呼吸。轻功的运转,激得他体内灵力动荡,心口侵蚀的魔气,又在蠢蠢欲动,引起阵阵钝痛。 “我直接了当地说了。”路听琴道。 他苍白着脸色,靠在树影交错的白墙上,整个人看上去飘忽脆弱,像夜晚出没的仙灵。 “你是龙。” 仙灵轻飘飘地开口,吐露出让重霜如遭五雷轰顶的判决。 “什……什么?”重霜没跟上节奏,困难地开口。 “你身上流着一半龙族的血,这么多年,以人身长大,未来迟早需要化形,才能存活。” “不……我……”重霜的脑中好像停止运转,理解不了语言。他坠入眩晕的水塘中,紧紧抓住浮动的稻草。“我从没,感觉过……我是人,不可能是妖……” “从没感觉?”路听琴蹙眉,说到研究型的内容,他心底冷静了许多,回想着笔记上记载的论证,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吐。“力量、速度、再生、硬度。” “你十岁入山门,现已过七年。七年中,至少有数次异状,在某个瞬间,你会有超乎常人的感觉。最明显的,是思过亭时,你晕过去之前的感受。不记得了吗?” 思过亭…… 重霜透过树叶的遮拦,看向路听琴莹白的手腕。几天前,他第一次见到这双高不可侵的腕子,拷上束缚的银环。那时候,他…… “我不记得了。”重霜垂下脑袋。坠月峰的夜太冷,他想停止思索,脑中却一件一件的,在顺着路听琴的话语,翻找过往泛黄的日子中,异样的信息。 “我不记得了……”重霜喑哑道。 他没有……不会有……对,不会有…… 小巷里推开混混时,充斥肩臂的怪力;宗门考校时,迅速愈合的伤痕;偶尔他会感到躁动,似乎能用刚学会的轻功,穿梭云雾,轻而易举日行千里;有时,和路听琴独处的、痛苦的黑夜里……利器闪烁的光芒,刺不破他的前胸。 “都是练功时正常的反应,从没有,你说过的这些……”重霜乌黑的眸子隐隐攀上红色。 “那你为什么会在亭里失去意识?”路听琴缓过来一阵动用轻功的后遗症,揉揉额角,无可奈何地引导道。 “那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是灵力在经脉运行出岔,你那天如果内视经脉,可发现……” 重霜跳下树,高高束起的头发晃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打断路听琴的话,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焦灼和惊惶:“就是走火入魔。我是人,不是半妖!” 他口吻凌厉,通红的眼睛,近乎哀求地望向路听琴,想听到一个赞同的答复。 “我是人……我没感受过任何异状,入了山门后一直勤恳用功,谨守门规。我不吃生肉,不喜血腥,没有捕食或猎杀的本能,没有任何要恃强凌弱的冲动……” 重霜的话语愈发急促,呼吸凌乱。 路听琴感到不对,闭上眼。 闭目后,他在另一个视野中,查看重霜体内灵流的运转,看到情绪激昂下,一股黑金色的气流,正在重霜肋下孕育诞生。 上次仓促间的引导,果然不到位。现在重霜心神动荡间,黑龙再起,欲夺取平衡。 他俩一个龙,一个魔,盘踞体内,时刻有打破和平的危险,也算是共患难。路听琴叹了口气,手握成决,灵绳脱手而出,果断将重霜捆绑到桂花树粗糙的树干上。 少年大骇,奋力挣扎,猛然间肋下生起一股剧痛。 在他的体内,黑金色的气流化作龙型,冲破肋骨间隙,在经脉中冲击游荡。 路听琴冰凉的手极快地点过他的喉轮、前胸、上腹。冰凉幽静的灵力分三路,同时操控,阻截黑金色力量的游走。 重霜冷汗殷殷,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体中闯荡,皮肤不断有痉挛般的凹凸。想蜷起身体,却被灵绳牢牢绑住。每当意识模糊,就被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痛楚换回。 “师……尊……” 他拼命地睁眼,汗水不断落下,模糊了视野。 月色微薄,仙人睁开紧闭的眼,一双眸子寒凉而冷漠,透过他这个承载物,在看些别的东西。这一刻,他仿佛是死物、是空气、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东西。 “师尊……为……什么……”重霜牙齿禁不住震颤,咬得满口血腥味。 那个执念又上来了。挤开所有凌乱的愤恨、怀疑与惊惶,灼烧着。 我……就在这……为什么,不看,我…… 多少个夜晚,他想起这个眼神,就失眠到天亮。重霜眼眶酸涩,在生理上的痛苦中,落下簌簌泪水。拼命眨眼,抖落这些让眼前不清的杂物。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中窜动的痛楚,在灵力微凉的安抚下,逐渐平息。眼前黑雾散去,泪水渐干。 仙人冰肌玉骨,憔悴疲惫,身躯微晃,似不堪重负。 几株枯萎的桂花瓣,在树枝上挂着,禁不住夜风吹,终于坠落。 重霜神情凝固。 第14章 路听琴眉头紧蹙,踉跄一下,向重霜倒去。 随着路听琴的倾倒,束缚重霜的浅蓝色灵绳消散成粒子,萤火虫般散发最后的微光,飘飘摇摇映亮桂花树的枝叶。 重霜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滚烫的身躯落在他的臂弯,他手臂一沉,后知后觉意识到全身像重组了一遍,酸软疲惫。 “路听琴……”重霜想要试路听琴额头的温度,手背伸直,不敢触碰,只能一连串唤道:“师尊,师尊……” 路听琴很快回复了意识。他迅速离开重霜,身子发软倚靠在桂树上,不断用指甲尖揉按太阳穴,感到眼前黑雾蒙蒙,额角针扎般刺痛。 “所以,明白了吗?你刚才,就是心神不稳,龙气上行的表现。” 路听琴没有理会身上的不适,说了一句头更晕了。他靠着树上天旋地转,脾胃涌起阵阵恶心。 “如果放着不管,以你现在的小身板,这股气会把你撕碎。” 重霜掌心满是湿漉的汗水,发丝凌乱。 “……师尊,要不然先歇会?” 路听琴冷淡道:“听我说话。” 重霜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静下心神,感受体内灵力的运转。 内视是修行的必备一课,观察自身,时时体悟。个体不同,能感受到的东西也不同。 初入门的弟子多看到一片漆黑,间或有模糊的光团。窥见灵光后,按天赋不同逐渐可分辨灵流运转。修行有成的仙尊不仅能看破自己,更能观察、干扰他人,成为破敌之策。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是鸣旋剑叶忘归和飞云峰嵇鹤。一个锄奸去恶,名誉天下。一个天赋高绝,驱云拨雾。再其次,是常年在外的铃仙子陶晚莺,闭门不出的坠月峰路听琴。 坠月仙尊功力不显,常年避世。但诸仙门里流传着一句话:“惶惶桂花雾冷,莫近玄清坠月”,坠月仙尊以“看功”闻名,有传言道,诸事万物、人间经络,尽显于他的双眸。 你站在他面前,修过的功,内里运转的轨迹。优势、或一击必杀的破绽,暴露无遗。 重霜环视内里,看到归元诀的灵流仿佛黑暗中闪光的溪水,循环往复。他反复观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仿佛刚才撕裂般的痛苦是一场幻梦。 重霜犹疑地看向路听琴。理智提醒着一个个过去的梦魇般的夜,他抑制胸中涌动的惊惶,开口问道: “所以思过亭时,是师尊帮了我?” 路听琴缓了一会,眩晕感不弱反增。他出门没有带嵇鹤的披风,也没拿自己原来的玄色鹤氅,只穿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长袍,此时被夜风吹得发冷。 “对。”路听琴简单地回复,长久的停顿后,补充道,“以前是,今后也是。” 重霜模糊的回应,不置可否。 路听琴没空理重霜,强打精神缓步向院门口走去。暮秋寒凉的风让他忍不住发颤。他冷汗黏腻,呼吸却燥热、滚烫,觉得再待在室外,可能真要晕过去。 重霜面色沉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双臂犹豫一下,虚扶在空气中,提防路听琴再栽倒。 通向正屋寝室的青石板路上,路听琴走得很慢,几次停步。 每当路听琴脚步一停,重霜就绕在旁边候着。等到路听琴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才又缀行其后。 等路听琴进了屋子,去了鞋履坐上榻,两人具是一头的汗。 重霜在梳洗架子上找到布巾,看着屋子内简陋的摆设。他知道路听琴这座院子很朴素,但从未进过内室。此时见床榻老旧、被褥单薄,该有的物件都没有,眉头微皱。 “你那个龙气……”路听琴方一坐稳,喘了口气,就像接着之前的话题。 “师尊,不如今天先歇下,我去找厉师伯来看看。”重霜不愿再听,打断道。 路听琴倚靠在榻上,比在山野中舒服许多。他攒出一点力气,眸中含着一层高热生出的氤氲,对向重霜的方向,执着地解释道: “……不只是心神动摇、情绪激荡时,会涌出来,压迫你的身体。你修为愈深,龙气受制,在肋下盘旋,久而久之……咳咳……” 重霜半跪在塌前,用法决清洁了布巾。他将布巾温热妥帖后,放在手中,双手掌心向上,呈在路听琴手指一动就能够到的地方。 重霜忍耐再三,劝道。 “师尊,擦擦汗吧。弟子知道了。” 路听琴没有拿布巾,他的心口开始钝痛,有点看不清东西。重霜说话的声音飘入耳中,忽远忽近,明显没有认真听他的意思。 “重霜,不要敷衍。”路听琴严厉道。 “我现在要和你强调的,也和这个有关。龙气生于肋下,若不定时引出安抚,你将随时会像方才这样,突然受制,有性命之忧。过往,我行事偏激,令你误解。也因为……咳咳……如此。” 重霜攥紧了布巾,眼神阴郁,听到路听琴的咳嗽,倏然清醒。他重新平整了布巾,放置在路听琴手边。 “别说了。” 重霜声音低沉,攥紧手指,压住掌心里利剑割破过的痕迹。 路听琴气息一窒。 “你不信?” 重霜低垂下头,盯着塌前的一小节地面,不去看路听琴的脸。 “弟子愚昧,修行不精,走火入魔。师尊助我平复,我感激涕零。但师尊所言,我……不敢信,不能信。” 路听琴的头更疼了,心口的痛意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放大,师祖的玉牌在胸前,发出冰凉的幽光。 “自欺欺人,你非要等到长出犄角、尾巴的哪天,才能承认吗?” 重霜脸色刷地白了。“我承认什么?” “愚蠢……”路听琴深呼吸,气得眼前黑雾翻滚,视线晕眩,难辨人型。 他合上眼睛,倚在塌前。“一叶障目,冥顽不灵。” 重霜再也忍不住。 “师尊说这些……玄清门铲除妖邪,世人赞颂。玄清真人斩龙成名,护卫八方太平。我流落长宁镇,承蒙师尊不弃,粗鄙之身,得进山门。而后首座授业,修得道法……” 重霜身躯微颤,拔高了声音。“我作为玄清门弟子,承斩龙之意、除妖之志,如何能是龙,是妖?” 路听琴揉着头,绕出了一点重霜的意思。 “你怕身世暴露,被赶出去,或者被杀?” 路听琴不知道这世界人类对妖族的态度,但既然几个师兄都知道了重霜是人龙混血,也没喊打喊杀,说明问题不大。至少不是你死我活,血火不容。 “师尊目力无双,冠绝宗门。师尊说是即是,说有即有。无人能辩驳。”重霜生硬地说道。 “混小子……”路听琴听出了重霜的弦外之音,感到身上发冷,不由得探向旁边,想拽来被子。 山居无人看顾,被褥入手冰凉。路听琴放弃被子,紧了紧衣襟,疲惫地向后靠。 “有话直接说,不要阴阳怪气。你觉得我污蔑你,给你扣罪名?” “师尊认定我感受过异状——对,我是见过。” 重霜胸膛起伏,停顿再三,缓缓道: “气力、恢复力,等等——但这异状,次次都在师尊找我试验的前后。甚至师尊说的所谓龙气……除了上次思过亭和这次。都在你偏房的那张桌子上发生。又怎能说……和这试验没关系?” 重霜说着,腔调难以平稳,尾音破碎。 “若弟子确为妖异,师尊心有苦衷。七年了……整整七年,为何师尊,不在七年中的任何时候说,偏偏到现在?” “你!”路听琴一急,心口顿时激痛。 “你偏要死认着这理,是我七年间在害你不成?” “怎么可能。”重霜声音低哑,“我每天都在等待着……每一天,每一次晚上,等着师尊给我一个缘由……” “在我的血一次次被抽出时,你没有。在我不止一次询问、质问、挣扎时,你没有。我请求过,恳求过,跪在地上,求你给我一个解答时,你没有。师尊,你是天上仙,我是泥中草芥。但草芥也……” 会痛,会心死。 重霜收回立起的腿,改半跪为跪,额头触地。 路听琴闭着眼睛,忍着眩晕和心口的短痛。他听着重霜声音渐消,深深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 “重霜,你执念过深。我再怎么讲,也不会有用……现在,我最后问一遍,我说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手臂与地砖交叠而成,昏暗而混沌的漆黑中,重霜短促地呼吸着,埋着头不曾抬起。 他的惊惶已经平息,只剩下流不干的血与泪。 路听琴的胸口涌上恶心,烦闷在加剧。他想呕吐,但又自觉吐不出什么东西。心里默念着数字,念到一半,没有听见回应。 路听琴卸了力气,轻声道: “你走吧” 塌下,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走。”路听琴再次道。他有心要严厉一点,但此时倦极,高烧着说出的话显得绵软无力。 “今天……不,明天,后天……你自己去想吧。缘由我已经给了。不信,尽管去求证。” 屋室寂静,再没有任何响动。 也可能是有,但路听琴意识昏沉,几瞬之间模糊了感知,什么也没有察觉。他靠着冰冷的墙,想就这样睡去。心口的烦闷,一次次将人从坠落中提起。 路听琴的思维七零八落,在高热中运转着奇异的路径。 一会想起重霜瞪着眼掉泪珠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会复述着重霜刚才的控诉。中间间隔着些猫、兔子,树海氤氲的谷地,嵇师兄吵架的模样。再一会,被染血的本子一带,又回到了重霜。 重霜……重霜。 路听琴烦闷地睁眼。他睡不着,越想越清醒。 屋内月光清冷,房门虚掩,已没有重霜的身影。 第15章 路听琴烧得睡不着,摇摇晃晃下了塌,懒得踏履,仅穿足衣,一路扶着东西,走到书房去。 他满脑子都被重霜的事扰着,心烦意乱,想起一样东西。 坠月仙尊提过,他乾坤袋里有初骨,淬炼后给龙族,才能让重霜化形。 这所谓的初骨,应当就是当时从重霜身上剜下来的,最初生成的一块龙骨。重霜拿出的那些晶莹的骨头碎片,只是随手还回去的一些边角料。 玄清门下几个师兄弟,人手一个乾坤袋。各自纹样不同。第一天穿来时,他似乎见到了袋子,但外表容量小,打不开,就没注意,随手放到了盒里。 也不知道首座他们搜屋子时,这东西有没有搜出来…… 路听琴的眼睛烧得酸痛,睁一会,时不时闭上歇息。他撑住书架,弯着腰,一点点翻了起来,找出最里层陈旧的纸盒。 一个漆黑、小巧,金线绣着名字的袋子,安静待在盒中。下面压着那副泼墨山水“玄清春和”。 路听琴脱力地坐到浸着月色的地砖上。他没有先拿乾坤袋,而是拿出陈旧的画。 这幅与他笔法一模一样的山水画和题字,此时再看见,终于有了他、坠月仙尊,本质是同一人,只是境遇不同、性情各有偏差的实感。 坠月仙尊受魔气侵蚀,更为偏激、阴郁。 厌言辞,多行动。却也曾在一个个夜晚,观察弟子的状态。整理相应的藏书放到舍内,任人取看。也曾挚爱过这连绵的山峰,在万物萌生之时,画下初春的烟雨。 路听琴摩挲起叠好的画作。 梦中的桂花落去后,他已然有了决意。要为坠月仙尊,也为了自己,拨正命运偏离的轨道,重新对待周围的人,还有……重霜。 他想起梦中眼神清亮又快乐的小鸟。 本该一路成长,少年明媚、意气风发,可惜阴差阳错。 他也许补不回重霜失去的东西,但会尽力而为,确保重霜活下去。 路听琴拾起乾坤袋,手指颤动,想要解开符文。 力竭的识海一阵刺痛,视野发黑。看似简单的符文,在高热下,仿佛天书。 他抿起嘴,集中精神,跟袋子较上劲。 突然,院内传来一阵液体倒入器皿的声音,而后响起脚步声、少年的说话声。 路听琴茫然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师尊,厉师伯不在谷里,药童说他进山去了。我看你屋里空落,换了桶水,要是渴了……” 是重霜。他似乎倒了水,在往卧房走去,发现没人。 不多时,重霜披着月光,穿过正厅来到书房门口。神情严肃,嘴角紧绷,对上路听琴的视线,顿时放松了一点。 “师尊怎么在这坐着?” ……来看看你那骨头。 路听琴偏开头,攥住乾坤袋,撑住地,立刻想要起身。 重霜几步走过来,做出要扶的姿势。 路听琴避开他的手。 “你回来干什么……放下水,现在就走吧。” 重霜应是,颔首之际,见到路听琴拿着的袋子,瞳孔一缩,故作轻松地俯身。 “师尊手里拿着什么?” 路听琴扶着书架,挪到书桌前,不想说话。 重霜像个移动的火折子,路听琴见到他的脸,就感到压下去的病状瞬间爆发出来,一下子头晕脑胀。地砖的寒意浸得身子发冷,颅内嗡嗡隆隆,每一下呼吸都灼热得惹人烦躁。 他缓了缓难受的感觉,抓着乾坤袋,想回到内室。 重霜跨步,单薄的、刚刚到路听琴肩膀的身子,挡在回去的路上。 “师尊,你忘了吗?” 重霜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又怎么了。”路听琴困倦地提起精神。 “师尊贵人多忘事……”重霜冰凉的手,缓缓抚上左下肋骨,揪住衣衫。 “年前,师尊拿了我东西,后来我问师尊要过。你当时……给我丢了点碎渣,其他的,用袋子找不到了来搪塞。我看现在,师尊手里已经找回了乾坤袋。劳烦东西,是不是能还我?” 路听琴反应迟缓地回顾了一下重霜的话。 “还你什么?” 重霜幽深的视线,停驻在路听琴攥住乾坤袋的手上。 “师尊何必明知故问。” 路听琴空着的手按在额角。掌心发热,额头是汗,不知哪个更难受。 还有这一出。 坠月仙尊没事不可能拿徒弟的东西……重霜指的,不会是那个吧。 “有话之后说,今天就此为止。”路听琴淡淡道。 重霜堵在他离开的路上,没有移动的意思。 月光透过书房的窗,洒满路听琴披散的长发,照不亮少年背光的脸。 重霜盯着袋子,神情挣扎、犹豫,而后归于深沉的阴郁。 “……师尊既然不愿,我便自己拿好了。” 他突然伸手,像一只利落的鹰隼,从高处俯冲,抓向路听琴手中的袋子。 路听琴凭本能往后一错,脚步不稳,扶住圈椅的椅背。 “重霜!”他厉声道。 高热的红晕,攀上路听琴苍白的脸。冰冷如霜的眸子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他虚弱地呼吸,整个人好似融化了外层坚不可摧的冰,露出内里清脆的玉石。 重霜听着路听琴不稳的呼吸,眼中渐渐发烫。 归元诀在体内汩汩运转,绕过大小周天。 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角色调换。 他感受着身体中的力量,双手合拢,握出法决。 一道灵气骤现在空气中,涌动着冰寒的力量,呈绳状,隔着一段空气,游龙般游走环绕在路听琴周围。 “师尊恕罪。” 重霜的额上浸出冷汗,往前迈出一步,灵绳便紧缩一分。 “劳烦你打开袋子,让我取走……我的骨头。” 路听琴被灵绳捆注,难耐地皱眉,放任自己坐到圈椅上。 寒气包裹下,他昏沉的神志倒是清醒许多。路听琴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灵绳,决定等此事了结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叶忘归废去聚灵成绳的课程。 教什么不好! 虽说确实好用……前不久他被叶忘归绑一遍,转头就绑了重霜一遍。 路听琴双手合拢,将乾坤袋放在手心。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问道,头疼地琢磨起讲龙骨的措辞。 初骨成核、继而化形,是重霜炼体到化形这段期间中后期的事。据笔记和实际观测,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再引导几次龙气运行,就可以着手准备。 坠月仙尊的笔记里,没有记载淬炼的方式方法,更没有化形具体的事宜。路听琴现在,只知道要将骨淬炼成核,然后寻找可靠的成年期龙族。具体怎么做、怎么找,都尚待摸索。 重霜眼中阴郁涌动,一手并拢,成刀型,在自己肋下划过。 “我怎么不知道?师尊用的刀,我还记得。当时就从这里,到这里,到这里,划开的口子。灵力探进来,拨开,刮去,割断,搅动……” 他说着,忽然笑了。眉毛蹙起,嘴角上翘,面容扭曲,又像在哭。 “那感觉我还记得。师尊……想知道吗?” 重霜操控灵气,钻入路听琴的衣袖。灵绳像游走的蛇,冰冷地贴上滚烫的皮肤。 接触的一瞬,灵气仿佛就是重霜的手。正操纵的,被触碰的,同时身躯一颤。 “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那就还给我!” 重霜漆黑的眸子里,转动着偏执而疯狂的神色。 “血也好,骨头也好。我只有这些了……除了你给我的东西,我只有这些。谁都……谁都不能拿走。” 路听琴按住袋子,闷哼一声。 少年的灵气不雄厚,精纯而锋利,凝聚成一道细绳,蓦地收紧,让他胸口发冷,浑身仿佛浸在冰水,压下了高烧的热度。 “你疯了。” 路听琴冷声道。重霜操纵灵绳,虚虚绕在他身上时,路听琴尚可投以宽容的眼光。 眼看着愈演愈烈,他耐性渐消。 “对……我就是疯了。把乾坤袋打开。”重霜的手探向乾坤袋。 路听琴手指一晃,袋上符文亮起,针扎般的感觉刺中重霜的指尖。 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保持正襟危坐。 动了动身子,无视灵绳,倚靠在椅背上。 “小混账……”路听琴缓缓道。“你以为我折腾这些,是为了谁?说话你也不听,解释你也装死,现在在这发疯……这骨头我留着有什么用,咳咳……还不是为了你的小命!” 重霜通红的眼睛瞪着路听琴,脱口而出。“我不相信!” “你爱信不信!”路听琴烦躁道。 “你身上有龙血,必须化形。这东西我留着要用,不可能放到你手上,明白了吗?你拿着它干嘛,种地里,明年长出一连串龙崽子吗?” 重霜嘴唇颤动着。灵绳随着他的心绪变化,一会收紧,一会微松。 路听琴轻叹,双目微合,静静靠着椅背。 他右手手肘搭在圈椅扶手,撑着头。左手手指微动,乾坤袋上符文闪烁。 月色透过书房的窗棂,落入路听琴的身上。他沉默坐着,周身泛起淡淡幽兰般的光,墨色的发丝无风而起。 空气中,似乎诞生出一支仙阁无形的画笔,轻轻一抹,灵力聚成的细绳沙般瓦解,化作点点粒子,消散四周。 一股难以抵抗的气势,随着月光下每一颗飘荡的粒子,聚拢到重霜身上。 幽蓝色的光粒轻如尘埃,落到身上,重若千钧。 重霜深吸气,无形的力量压制他的膝盖,强迫他单膝跪地,头颅下垂。 “师尊……”重霜挣扎着想要抬头。 “跪下。” 路听琴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随着他的话音轻柔飘落,重霜承受的压力暴涨,膝盖一沉,单膝跪到地面。 “我没有兴趣,和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玩信与不信,是与不是的游戏。” “……还我。”重霜咬牙道。 路听琴心中郁郁。 左手一抹,乾坤袋符文暗淡。一块惨白、圆柱形的物件,出现在他的手心。 他握着这段被打磨过的光滑骨头,心思百转。 驱使骨头飘到空中,晃晃悠悠,落在重霜的身前。 “收好你的宝贝骨头……咳咳……立刻,在我面前消失。” 第16章 重霜抓住骨头,触手冰冷。 “师……师尊?” 他惶然抬头。 路听琴双目紧闭,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重霜面对着路听琴,步步退向门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莹白的骨头,心中慌乱,脑子发蒙,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对路听琴再次动了手。这是七年来,头一次路听琴顺了他的意愿。他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胸口破开个荒芜的洞,嗖嗖倒灌着冷风。 一切都结束了。 痛苦的,哀伤的,质疑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块骨头的交还,结束了。他还能拦住路听琴说什么,让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还回来吗?更何况,路听琴说的对,不论是迟是早,他已经给了缘由。 清秋,冷月,桂花树。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听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环顾。 他有多少次带着痛苦来,带着屈辱回去,就有多恨这个院子。恨每一块青石板路,每一扇老旧的门窗,每一个摆设,每一间房。厌恶坠月峰,如同厌恶干净纸面上误坠的墨点。 而现在,他却不愿离开。 正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书籍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仓促间扶了桌面,弄掉了东西。 重霜心里一颤,小跑到墙壁下,听起壁角。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穿得薄点,用了灵力,就染上风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贴到窗户纸上。 路听琴走到哪,他也跟着移动。做贼似的,隔着一层墙,从书房这边,避开正门,挪到了内室。 半晌,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重霜立即想冲进屋子里看。艰难按捺住了冲动,估计路听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说,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头发。他心如乱麻,隐有恐惧,想马上将事情弄个明白,又知道路听琴绝对不愿意再见他一眼,憋着呼吸,生怕弄出动静,让里面的人听见。 他蹲到地上,贴着墙。脑子里不停转着路听琴的每句话,想着,想着,思绪不受控制,渐而飘飞。 桌上随便倒的水是冰凉的,夜里口渴喝会不会太冷。寝具没烘过,能不能用、够不够用。路听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说已成仙体,不应如□□凡胎,一病难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头的冰冷,肋下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痛苦。 那只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的手。 那双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悬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视一切,一半在焦虑里浮沉。 他侧耳,分辨着路听琴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辗转的动静。说服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急促、不连贯的呼吸,终于趋于和缓。 这是睡熟了。 重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药师谷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风。 风吹过砖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转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主屋,卧房。 路听琴睡得不踏实。 他在浅眠和深眠中挣扎,梦里光怪陆离,不时梦到在找水。找遍山间谷底,林中树顶,千辛万苦中灵光一闪,到了一处寒潭。 寒潭旁有擦剑少年。路听琴见着这身影,在梦里就心烦不安。 心神波动,触到现实世界的边缘,还未清醒,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到他的身上。路听琴略略瑟缩一下,感到心口钝痛,头疼脑热,没有宁处。 他长睫微颤,朦胧地睁开一条缝,觉得头晕目眩,又闭了回去。 抓紧身上的薄被,在滚烫的意识中,艰难地斗争着,是不是清醒点,起床找口水喝。 等一下,薄被…… 昨晚他晕得不行,衣服也没解,躺到塌上就算完事。根本不记得有什么薄被。 难不成重霜又回来了,还是什么山之妖精盖的…… 田螺姑娘吧……这门怎么谁都能进,是不是加把锁……怎么可能……重霜…… 路听琴的念头乱飞,侧着身蜷缩起来,在高烧中烧尽了所有的精神,怎么也不愿睁眼。 床榻旁。 边上守着的人,听到路听琴的呼吸一变,马上意识到人醒了。 一道传音,叫回了屋外压低了声音,正在比划着争执的人。 嵇鹤板着脸,匆匆冲进屋子里。厉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守了一天的叶忘归让出塌前的位置,自觉地躲到屋子最边缘。 师兄师弟们目光灼灼的紧盯下,厉三从被子里挖出路听琴的手腕,不紧不慢搭上手指。 “一样。” 仔细判断后,他对嵇鹤小声道。指了指桌上紧急煎熬的药,示意没有变化。 嵇鹤颔首。摆摆手,示意都可以下去了,剩下的他来。 厉三惦记着在熬的药,率先往门外走去。 叶忘归不想走,试探地想要待在床榻尾部,在嵇鹤越皱越紧的眉头中,磨磨蹭蹭地站到门口,委屈地被扫地出门。 嵇鹤端起药碗,确认温度合适。 看着缩在被子边,明显已经醒了的路听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拿自己语气最好的声音,叫了一声。 “小五?” “嗯……” 路听琴的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 嵇鹤戳一下被子,他的头就往里埋一点。到最后,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你要憋死自己吗?” 嵇鹤无可奈可。放下药碗,把被子往下一扯。 路听琴眼睛紧闭,手指按在心口。眼底青黑隐现,嘴唇干裂,往日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可怜兮兮的红晕,靠近了,就能摸到烫手的热度。 嵇鹤柔软的指肚,轻碰路听琴的脸。 “忍一忍,起来喝口水。” 修仙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生病的机会却十分罕见。即使病,调整几天,也会有所好转。 嵇鹤见过路听琴伤口遍布、嘴角带血,比这更惨的样子,但像这样虚弱地窝在病榻,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里发疼,想起厉三的诊断,更是郁闷不安。看向路听琴,好像看着个随时会不行的猫崽子,动作重一点都怕他受不了。 嵇鹤坐到塌边,胳膊从路听琴的脖颈底下穿过,缓慢把人扶起来。见到路听琴柳叶眉微微一皱,立刻停下动作。 几次停顿后,等把人安置好,塞了抱枕坐稳当,路听琴也清醒了。 “嵇师兄……”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张嘴。” 嵇鹤拿着汤匙,浅浅盛着一勺温水,往他嘴边凑。 “不用了吧……自己来。” 路听琴攥了攥被子边缘。 闻言,嵇鹤挑了挑眉。在路听琴渴望的眼神里,收回汤匙,放进桌上的碗。 “你能耐。”他拿下巴点了点碗的方向。“自己来。” 路听琴瘪瘪嘴。 师兄你不按常理出牌。 他现在浑身软着,心口难受。真真不愿意动弹。只不过都是有徒弟的人了,被这么喂,面子上抹不开,推拒一下。 路听琴觉得自己嗓子里都冒着火,口水都快烧干。扭过头,真情凝视着桌上的碗。 刚一动,牵动心口的疼痛,不由得抓紧衣襟。 “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停停。”嵇鹤连声道。 他拉过被子,一把按下路听琴伸到一半的手,塞进被子里裹好,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转头,用灵力温了温碗底,确保还是适宜的温度,重新盛了一勺,放在路听琴的唇边。 路听琴一口气喝完了水,舔舔嘴唇,还是困倦,干脆合上眼睛,微微张嘴。 嵇鹤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勺,送了满满一汤匙药进去。 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路听琴的喉咙,他强行咽下,忍不住咳嗽几声。 “咳咳……师兄!” “闭嘴,别呛着。” 但这药有臭袜子味! 路听琴绝望地看向药碗。那里还有小半碗黑色的药汁,隐约飘来酸臭怪异的味道,闻之欲呕。 他记得之前喝过厉三的药,明明没这么恐怖。 “路听琴,你这次折腾的实在是……”嵇鹤顺着路听琴的目光,忍不住开了个话茬。“算了,你病这么惨,我不想说你。” 他把药碗往远挪了点,又盛了一勺,递过来。 路听琴面露拒绝之意。 “你只有两个选择。”嵇鹤伸出两只手指。“其一,换人选,我把我换下去。找涨修为不涨脑子的叶忘归,或者闷葫芦老三。其二,换喝的方式。一口干,或者分批。” 路听琴虚弱地闭上眼。 “一口药,一口蜜,行吗?” “意见无效。” 嵇鹤一勺一勺强行喂了药,中间好心里留了间歇,让他缓一缓味道。最后,谨慎地给了一小勺水。 “没办法,这次遵医嘱。回头我问问老三。” 他收了药,掏出一张新的绸缎帕子,仔细擦了擦路听琴的唇角和额头的冷汗。 “你好好歇着吧。” 他温声道。 路听琴点头,几乎下一瞬,就失去了意识,眉头微蹙着,像一朵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雨水打湿淋透的花。 嵇鹤没有再出声,将路听琴扶好躺下。 他的手隔着被子,覆上路听琴的胸口,确认玉牌温度微凉、位置无误。 眸中有浓浓的焦虑。 第17章 路听琴再醒来时,不知道睡过了多久。 天光被帷幕挡住,留给他一个温暖、安全而昏暗的休息空间。隐隐约约,床榻旁边坐着个人影,隔一会,传来一声书籍翻页的动静。 还是……嵇师兄吗? 路听琴迷糊地眨眼。 他感到呼吸通畅很多,没了先前惹人烦躁的热意。额头依然沉重,太阳穴跳得发疼。身体的热度还没有完全褪去,头上搭着一块温度宜人的布巾,全身上下泛着乏意,只想再眯一觉。 但问题是,这床帘怎么看着不对劲。 坠月峰这偏僻地方,之前有这种绣金银丝镶边绸缎帘吗?怎么看……都是嵇鹤的风格。 “咳咳……” 路听琴小声地咳嗽了几声。他不会被弄到飞云峰上了吧。 塌边等着的人听见咳嗽,合上书。没有马上掀开帷幕,慢条斯理地走到外面。 路听琴等了一会,帷幕被掀开一条缝。一个圆滚的毛茸茸,被一双大手送了进来。 是一只纯灰色的兔子,迈着短腿,短尾巴抖抖,往前拱了拱,到路听琴枕头旁边,跟他迷茫的眼对眼。 路听琴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他侧头,让头上的布巾滑下去,额头和灰兔子球蹭了蹭。认出和之前在药师谷抱的,不是同一只。 是厉师兄,没错了。 厉师兄到底有多少只兔子。 路听琴雀跃地想着兔子成群,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摸也摸不完的景象。 他不睡回笼觉了,撑着坐起来,一把抱住兔子放在怀里揉。 灰兔球受了惊,短腿蹬动,想要跑开。隔两秒,发现没什么事,又忘了自己的处境,在路听琴手上嗅来嗅去。 床边人清了清嗓子,提醒自己的存在。拉开帷幕,让上午的暖阳洒进来。 光线晃得路听琴眯起眼睛。他托着兔子软乎乎的身体,抱起来挡在脸前,冲来人晃了晃兔爪。 “谢谢你,厉师兄。” 路听琴的嘴角带着小小的笑意。脸色好了不少,贴在灰兔子毛旁,像是漂亮的白瓷。 厉三沉稳地点头。黝黑的面皮,一点点发烫。 遇见玄清道人前,厉三从小和狼群一起长大,没说过话。后来,学了人类的发音和习惯,读书识字,修行驭兽和草药,格外爱护一切看上去无害可爱的生物。 他向来是这么一张认真脸。全靠一双深邃奇异的翠色眼睛,流露出思考、无辜或者不赞同的意思。这么多年,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他这个爱好,都当他养着要试药。 “我改进了,一下。” 厉三递出药。 他见到路听琴放松的模样,觉得手里的药还是不太行。但人已醒,眼看着来不及再改,只能先给出去。 路听琴嘴角的弧度一下子没了,把灰兔子放到枕边,皱着眉头接过药。 “厉师兄,这药能再……平和一点吗?”他闻了闻,立刻屏住呼吸。 想一口气闷下去了,抿了一小口,强烈的恶心下,顿时放弃打算,分了几次磨蹭着喝完。 这就是臭袜子的减弱版,从放了三十天变成放了七天! 路听琴把碗丢回桌上,揉了把兔子的后脑勺。 “有药效的,关系。我尽力,再改改。” 厉三倒了一点水交给路听琴,示意他伸出手腕。 厉三粗糙的指尖,搭上路听琴带着低热的手腕,听了半晌,又换了方式,再确认。 他神情凝重,轮廓偏深的眼窝自带认真的气场,仿佛此时此刻,没有比确认路听琴的身体情况更重要的事。 路听琴不自在地扭过头,不去看厉三的脸。 这时,他才有功夫观察屋子里的摆设,抽了抽嘴角。 看格局,他还在坠月峰山居的小屋子里。 只不过屋子前前后后被收拾了一遍。看这架势,肯定是嵇鹤牵头。如果有时间,估计都能把这屋子拆了重建。 粗糙的物件全部替换了,陶和粗瓷改成温润的玉、无暇的瓷,有裂缝的木桌替换成雕花的红木,所有布料统一成白或月牙白的色调,绣有清雅的幽兰,甚至还有桂花。 这纹样不是很常见……不会是他自己连夜赶制绣的吧。 路听琴疑心自己睡了几天。 他垂下头,有点忐忑,又很高兴。心里噗呲噗呲冒着温暖的泡泡,酸酸麻麻。 厉三收回了诊脉的手,注意到路听琴的目光。 “四师弟弄的。他上次过来后,就挺生气。说之前他,放过来的东西,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 厉三替路听琴拢了拢被子,拿来几个同样是月白色绣桂花的软枕,塞到路听琴后腰。上身前倾,凑近路听琴的眼眸,像温柔的湖。 “你不喜欢,直接说,再换。我们都想,让你住得舒服点。” “……嗯。” 路听琴让青丝瀑布般垂下,遮住酸涩的眼。 “很好了。” 他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责感。浑身像针扎一样,觉得偷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思前想后,又没法说出口。 ‘我只望你代我,多看着师父、师兄师姐。’ 坠月仙尊的目光,好像就在昨天。 厉三拍猫似的,轻轻拍了拍路听琴的脑袋。 “五师弟,抬起头。”厉三坐在塌边,示意他平视。“你知道,这次你睡了,多久?” “一天?” 路听琴想起出发前,厉三对他不要动灵力的叮嘱,捏着被角,不敢看师兄。 “四天。” 厉三将路听琴垂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严肃道: “这几天,你不能再用,任何灵力。包括小轻功。” 就是不能出门的意思,这个没问题。路听琴乖巧点头。 他本来也不喜欢出去。有点书,再来只猫,能待到天荒地老。 “你徒弟的事,暂时,先停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 “呃。”路听琴在兔子中获得的快乐瞬间烟消云散。他想起重霜,一下子愁了起来。“不用了师兄……我自己分寸。” 牵扯的人越多,越复杂。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能简单解决最好。 那晚,他见重霜情绪不稳,想着多说无益,干脆给出了龙骨。打算过几天,等重霜冷静冷静,再去拿回来。 重霜拿着这骨头,估计就像拿到某种阴暗回忆的钥匙。看到坠月峰这间小屋,就受不了。 也不知道现在躲在哪,要是待在太初峰,弟子众多,他还真不太愿意去找。 “师兄,你看见重霜了吗?” 厉三眼神游移。“他在门口” “……什么?” 卧室门口吗? 路听琴吓得抱住兔子,拿气音对厉三示意道:“让,他,走。” 厉三被他唬住,同样压低声音,“院子,门口。需要,现在吗?” “哦,那算了。” 路听琴软软地靠回墙上。院子门口,好歹还隔着有一段距离。“他在那呆着干嘛?” 又来讨债的吗? “他自己要在的。赶不走。最开始,也是他叫来的,我们。”厉三想了想,苦恼道:“四师弟已经,吵过一架了。” 路听琴抿抿嘴,轻揪了一下兔尾巴。兔子懵懂地看着他,扭了扭胖乎乎的身躯。 “那就等一会,我出去……算了,师兄帮我出去,替我道声谢,让他回吧。”路听琴一时半会,都不想看到重霜的脸。 “化形的事,师兄也不用担心。最近一阵,不会出什么问题。” 桂花树前,他好好地疏导了一遍。根据坠月仙尊的笔记,这一次,至少能管十几天,时不常看一眼就是了。 “我保证,按你说的做。至少一周不动灵力。” 厉三郑重地点头,听到路听琴的话,放松了一点。 “重霜是人龙之事,姑且在,我们几个师兄间,保密。你常年不出门,可能不知,近年形势好转,仙门内,也有宗派接纳妖修存在。只要,不滥杀、嗜血。并非,不共戴天。你可以帮他,但不能,伤害到自己。” 厉三忧虑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师弟。 他猜测,路听琴将此事隐瞒多年,是怕重霜的血脉暴露,前途尽毁、不容于宗门。 “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找我们。再用灵力,你的身体压制不住,魔气侵染的速度。可能会有,更棘手的结果。” 厉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会聋,还是会瞎?” 要是瞎了,会影响他看清重霜的经脉,引导化龙吗? “都有可能。”厉三忧郁道。 “魔物,这几年才出现。触碰到的人类,不论是否修道,非死即疯。我联络过,断肠、慈航,各地同道,诸多手法,都无法净化清除。这么多年,你是目前所知,唯一一个,身染魔气,还存活的例子。” 神州浩土,人族与妖族共存,修行千奇百怪。光是路听琴在书房里看过的记载,就有鬼道,妖修,炼药,炼器,符文……其中涉及医修的,不在少数。涉及魔气的记载,寥寥无几。 如果这么多条路,都找不到净化的方法…… 路听琴攥了攥手指,有点心慌。 他想到刚穿来时魔气发作。令人发疯的窃窃私语环绕在耳边,蛊惑着,扰动而放大着人心中所有的负面情感。若不压制,他毫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撑不住,理智难寻。 “没有……办法吗?” 厉三安抚性地把兔子,往他怀里塞了塞。 “从你幼时,师父将魔气,压制到现在。他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魔物产生的根源,和净化的方法。行踪难觅,音信常断。我们,联络了很多天,没得到回应。” 路听琴的手搭在胸前,隔着布料,感受玉牌的温度。 厉三声音磁性而平和,警示道: “这一阵,玉牌不稳,濒临失效。需要尽快,让师父重新填补。所以,不要动。千万不要动。等他回来。” 第18章 厉三监督着路听琴喝完药,跟他说了一通身体的严重性,出门,叫重霜回去休息。 路听琴靠坐在床榻上,揉捏着灰兔子脸颊的软肉。 兔子懵懂憨傻地窝在怀里,爪垫扒拉路听琴的衣襟。青丝垂落,搭在绣桂花的白色靠枕上,塌上人眉眼清冷,像是月宫仙,留宿凡间。 厉三告知完重霜,在门口看了半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央,手指弯曲抵到唇,吹出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哨音。 坠月峰上如丝如缕的白云,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卷舒。厉三的哨音在灵力的护持下,遥遥向远方消散,穿过风,落入林中一处隐蔽的巢窠。 一只毛发顺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狼,听见哨声,睁开冰寒的翠色双眼。 它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滚动声,前肢撑地,改卧为立,小跑着,在族群中溜溜达达转了一圈。 银狼高挺着胸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它身躯巨大,比正常的成年狼大了不止一圈,高于一头发育良好的雄性麋鹿。群狼见到它,无不垂下头颅与耳朵,尾巴低低垂在身后。 几只幼崽,迈着颤抖的步伐,摇摇晃晃,想和它亲近。 银狼主动走近几个毛崽子,低下头,挨个舔了小狼崽的脸。 而后,它发出一声威武的嚎声,四肢蹬地蓄力,向前冲刺奔跑,日光下,银色的毛发闪闪发光,随风摇动。一阵清风吹过,巨大的银狼足下用力,踏风而起。 像一朵银色的流云,它穿过林间树顶,飞跃山川河流,顺着风和哨音的指引,一往无前,来到玄清门的界外。 随着银狼的靠近,玄清门群山外围,一座笼罩全峰的透明防卫层,闪烁起符文的光亮,识别到银狼的气息,融化敞开,留出一条通路。 银狼气势不停,钻入屏障,循着气息,落到坠月峰,一座避世的山居小院。 院落中央,身着深紫劲装、配银饰的异族青年,向它张开有力的双臂。院落正屋的门口,一个着月白色单衣,抱着兔子的谪仙人,扶着门框,惊讶地看过来。 “嗷呜~” 银狼巨大的身躯,气势不减,砸到厉三的身上。厉三单脚后撤,早有准备,稳稳站在原地拥住巨狼,被蹭上一脸湿乎乎的口水。 门口的路听琴,被巨狼的体型吓了一跳。他察觉到异状,出来看看,没想到见到这大一只猛兽,怀里的灰兔球,对比下,无害地像只小鹌鹑。 灰兔球感到狼的气息,瑟瑟发抖,变成一只振动兔球,拼命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路听琴把兔子放进屋里,估算着巨狼的冲击力,敬畏地看着厉三。 没想到三师兄不显山不露水,下盘这么稳。 他一打量,发现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下半身覆了一层石化,牢牢黏在地砖上。 银狼扒着厉三肩头,鼻尖嗅着,翠色的眼睛,牢牢盯着路听琴身后蠢蠢欲动要逃跑的兔子。 路听琴向前一步,挡住兔子。一边走着,双手拢到脑后,牵起发丝,及腰的长发在手中丝滑流淌,随意打个结。 “五师弟,怎么出来了,外面凉。”厉三让银狼下去,解了下半身的石化, 路听琴好奇地看向银狼。 “这是……狼?” 虽然但是,也太大了吧。 银狼听见他的问题,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 厉三拍了拍狼脑袋,去屋里抱了件银丝鸾凤纹刺绣斗篷,披到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刚想推拒,被厉三裹了个严实。 他的手指蹭了蹭斗篷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面料,感受到溢出斗篷的强烈个人风格。 嵇师兄把他的衣柜也大换血了吗!他记得原来,全是一模一样的黑。 “这是阿狼。”厉三替路听琴系着丝带,介绍道,“一只灵兽。我的家人。” 银狼一声喷气,眼眸眯起。 路听琴扭过头,清楚地在狼脸上,感受到了银狼对这个名字的嫌弃。 “这是路听琴,五师弟。好好相处。”厉三对银狼道,“不要吃兔子,烤肉,给你。” 银狼甩了甩尾巴,矜持地凑上来,闻着路听琴身上的味道。 它的鼻尖拱到路听琴的腰背,小腿。路听琴初次和巨兽近距离接触,不由得身躯绷紧。银狼嗅过的地方,感官好像放大了十倍,路听琴被闻得小腿麻麻的,不敢动,不知道能不能出声。 闻了一遍后,银狼喉咙地发出呼噜声,前肢着地,在路听琴腿旁趴下。 “你可以,摸摸他的脸。” 路听琴心跳得有点快。 他拢起嵇鹤的斗篷,小心不沾着尘土,比银狼更矜持地蹲下,向银狼的皮毛伸出手。 “他真漂亮。”路听琴叹息。 暖烘烘的,溜光水滑。手放上去,根本拿不下来。 灰兔球解除了被捕食的危机。傻乎乎地左瞅瞅,右嗅嗅,蹦到屋门口青石板路的旁边,去咬长出的杂草。 厉三到偏屋的灶台旁,找了个小凳子,净去灰尘,示意路听琴坐着。 “五师弟,给阿狼闻一下,师父的玉牌。” “这个吗?”路听琴被厉三的体贴弄得有点害羞,挪到小凳子上,从衣襟里掏出玉牌。 玉牌被一个精致的链子,挂在他的脖颈上。他把开关转到眼前,用指甲按压,试图解开。 身上还在发热,软绵绵的。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链子细小的机关上试了几下,有点挫败。 突然,他皱眉,抬头远望。 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从银狼出现开始,就模模糊糊,笼在他身上。 风吹动小院的木门,吱呀呀地开着。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空间,看向每一片草叶的摇动。有个极小的,天青色少年的身影在树冠中,接触到他的视线,一闪身,隐匿进层叠的林木深处。 “五师弟?”厉三问道。 “……师兄,之前重霜回去了吗?” “他说,会回去休息。怎么?” “没事。”路听琴若无其事道,继续和链子搏斗。 坠月峰山居小院,和弟子舍之间,隔了相当长的距离。密林深处的身影,十有八九,是重霜。 他不走,还在这附近干什么? 银狼感受到路听琴变动的心绪,翠色的眼睛看向同样的方向,扭头,鼻尖拱着路听琴的手。 “他想,让你再摸摸他。” 厉三看不下去了,弯下腰,帮路听琴解开缠绕的链条。 像是应和厉三的话,银狼低低呜了一声,身躯一翻,微微露出肚皮一角。 路听琴顿时什么都暂时抛到脑后。 还有什么,是比猛兽露肚皮更大的奖励? 他觉得自己的手艺受到莫大的肯定。伸出双手,摸向银狼后脑勺的毛。 以前,他摸猫的手法是一绝,碰上的家猫野猫,不管脾气如何,只要碰了他的手,没有不马上消停、打滚求摸的。没想到,现在业务水平上涨,还能摸好猛兽。 银狼俯下头颅,耳朵抖动,暖融融的身子像个暖手笼,往路听琴旁边凑着。 “阿狼。”银狼平时高冷威严,厉三见它现在这样子,莫名觉得没眼看,还有点酸味。 他呼唤回银狼的注意力,将解下的玉牌,放在银狼鼻子底下。 “你闻闻,我、五师弟之外,这块玉牌上,师父的味道。” 银狼见过玄清道人,还打过一架。听见要闻玄清道人的气息,老大不乐意。冰冷的翠色眼眸转向厉三,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闻出来,然后,帮我找到他。”厉三拍着银狼的头,“不是把你,当狗。” 银狼的尾巴一甩一甩,似乎在控诉自己堂堂银狼王,就是在被当狗使唤。 蓬松又毛茸茸的大尾巴,拍到路听琴的身边。路听琴忍不住伸出手,放在尾巴的必经之路,被拍到,就悄悄顺势摸一下。 “五师弟身体不好,要找,师父救命。”厉三苦口婆心。“我们,联系不到,只能拜托你。” 摆动的尾巴停住了。银狼歪了歪头,探出爪子,一把扒住玉牌。 它前前后后将玉牌仔细闻了一遍。拱了拱厉三的手,又贴了贴路听琴的腿。忽然起身,一个加速,冲向小院门外。 银色的巨狼踏过树林,一蹬树干,跃到树冠上,腾空而起。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几乎在同时,从林木深处运起轻功,在地上追逐银狼的身影。然而银狼势如闪电,身形几转,恍如空中腾挪,几下后就失去了踪迹。 重霜轻轻一跳,登上树,脊背笔直,脚尖站在松树尖上。 他皱着眉,神情疑惑,望着银狼远去的方向。踌躇几下,掠过青葱草木,想回到路听琴的山居小院附近。 几日前的争执后,他心里念头翻滚,只觉得路听琴的形象模糊不清,此时蹲守在坠月峰的后山,也是为看清路听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重霜灵觉一闪,迅速躲到密林深处,屏住呼吸,往天看去。 一个人影,正在从太初峰的方向,向这边飞驰而来。 嵇鹤头带宝冠,身着碧色飞鹤纹锦服,脚踏一柄透着寒光的飞剑,几瞬之下,到了路听琴小院门口,不等剑停,直接往下跳去,那剑在空中,一个急转向下追去,被他反手一握,插入白玉剑鞘。 落了地,嵇鹤的脸上阴云密布,直冲冲往院子里走去。 重霜立即往密林深处又躲了点,站在松树后。 修道者神思敏锐,五感过人。据修为不同,能感知到的范围、程度也不同。有人警惕性高,便留出心神,时时注意外界的动静。有人潇洒自若,只有必要时,才会观测。 据传,有不出世的尊者,能在九霄云上,闭目而知天下事,推测万物轨迹。 重霜与嵇鹤针锋相对过几次,知道玄清门的几位仙尊,除了时时刻刻要躲人的路听琴,其他人,几乎都不会动辄观测四周。 他现在的位置,是安全的。 但重霜依旧不安。 坠月峰偏僻的小院,从没像有这样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在他的印象中,这里从来都是路听琴与他两个人独处的基地。 记忆里,小院永远是带着血腥味的夜晚,或荒凉静寂的白天。路听琴孤僻、阴郁,长身立于冷冽的月色下,等待他的到来。 他像个误闯入深林密室的过路者,与此间的主人,结出痛楚、但再无旁人参与的秘密。 第19章 嵇鹤怒气冲冲进门,见到路听琴,一愣,脸上的怒火像融化在水里的颜料块,肉眼可见地消失不见。 “老三,你都不告诉我他醒了!” 厉三深邃的眼睛,无辜地眨巴两下,抬头看天。 “没带传音符,走不开。” “我现在就呼,你身上要是有符文反应,你就完了知道么。一个两个的,都拿这东西当摆设……”嵇鹤威胁地作势要拿出自己的符,一转头,快步走向路听琴,脸上春风拂面。 “让我看看这睡不醒的。”他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穿着斗篷的路听琴。“不错,知道保暖了,就是结不行,我再给你系一遍。 嵇鹤自然地伸出手。一双清贵漂亮、操纵风云的手,拆开路听琴斗篷的丝带。翻飞舞动,一串复杂地勾绕后,打了个精致的结。 “这是活结,拉这根,这样就解开了,明白吗?我就不指望你学怎么系了。” 这操作让路听琴看傻了,一个疑问脱口而出。 “嵇师兄,屋里的靠枕是你做的吗?” “呵。”嵇鹤嗤笑一声。推着路听琴进了屋,“你猜呢?” 他让路听琴坐在塌上,抓了几个缝制精良的桂花抱枕,塞到路听琴附近。“我没耐心,也不会。叶忘归干的。你忘了?以前我们衣裳破了,都是他给缝的。” 路听琴嘴巴张了张。没想到大师兄一双多情桃花眼,风流又从心所欲,却会做手工活。 “想什么呢,傻乎乎的。好好歇着,我找你三师兄说个话。”嵇鹤伸出手背,摸了路听琴的额头,就要替他半放下帷幕。 路听琴垂下头,有点沉闷。 比起之前折腾的几次,这点低烧的热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更想出去待会,看一下重霜的位置。但师兄们都在,不好开口。 他拿不准师兄们对重霜的态度,厉师兄看起来还好,是中立,既希望重霜顺利化形,突破人龙混血难以存活的桎梏,又希望路听琴身心愉快,无病无灾。 如果是嵇师兄…… 路听琴记得,药师谷留宿时,嵇鹤带着黑猫过来。 说起重霜的人龙身份时,碍于是他的徒弟,没有过多恶口。但提到龙字,嵇鹤清亮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恨意。 嵇鹤见到路听琴垂眸不语,误解了他的低落。 他眼神颤动,短短几瞬,脑补了路听琴孤苦伶仃虚弱不堪地在塌上躺了四天,刚睁眼,想跟师兄们,尤其是他本人,光鲜靓丽温柔可靠的嵇师兄亲近,结果被无情地丢下,排除在谈话之外。 嵇鹤面色沉痛,拍拍铜镜前的靠椅。“小五,师兄错了。坐过来,帮你梳头。” 路听琴:“?” 他不明所以,察觉到嵇鹤此时的心情不容拒绝,一直随便束发,也不是个事,听话地坐了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怕你听了心烦。”嵇鹤挑了一个雕花玉簪和发冠,给了厉三一个眼神,示意厉三也到旁边好好听着。 “就在刚才,弟子们通报,静心坛突然掉出来一只幼猫。” 嵇鹤一手拢着发,伸出另一只手掌,对着镜子晃了晃。“就这么大。血糊糊的,啊,别怕,擦干净了,正活蹦乱跳呢,不是它的血。” 路听琴松了口气。 “嵇师兄,什么猫?”他下意识忽略了静心坛。 “橘白,啧。关心的点就是这个?”嵇鹤看懂了路听琴脸上的迷茫,“你老不出门,不会不知道静心坛吧,就坠月峰出来那个坛。师父在上面刻了个阵。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幼猫在,师父没来?”厉三思索道。 玄清道人常年在外,行踪不定,但喜欢捡合眼缘、根骨佳的小孩为徒。百年来,除了主动上门拜师求学的嵇鹤,他们几个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捡路听琴时,年幼的路听琴被魔气侵蚀,身虚体弱,不好长距离移动。玄青道人便人在山门内设了个单向的传送阵,方便带人迅速回来。 现在,沉寂已久的传送阵再次启用,掉出来的,只有猫? “谁知道他在哪!我当时就说师父就该弄成双向阵,改改他神出鬼没的习惯。这不好了,有时间扔猫,没时间回个信。” 嵇鹤嘴上焦躁地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却轻而细致,为路听琴束好冠,正了正位置。“叶忘归已经去管了。既然是师父丢来的,多少带着信息。我们马上都去一下,小五,你……” “我也去。” 路听琴微微蹙眉。 重霜的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不差这半天。一个带血的幼猫,专程被传到山门里,怎么想,都令人在意。 他眉头一簇,面色苍白,映在镜中,便有一丝弱不胜衣之态。 嵇鹤板起脸,双手绕在胸前,就要开口拒绝。眼见着路听琴长睫颤动,想起了之前被撒娇、缴械投降的恐惧,猛地站起,威严道: “好,走,别再说了。我答应。” 秋风清爽,天高而远。 嵇鹤性急,先行离去。路听琴披着斗篷,和厉三一起缓步走在出山的道路上,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久前,一样是这条蜿蜒的小路,眼神阴郁的少年,正引他走向未知的刑场。 路听琴静下心神,感受重霜的气息。 他的感官里,出现吹拂过林间的山风、蹦跳跑远的松鼠,窸窸窣窣的枝叶,还有一个天青色的少年。在很远的地方,跟着路听琴的步伐,踏着山石树木,不急不缓,一同移动。 路听琴默不作声。他往前走着,心神放在重霜身边,观察少年要做的事情。 远处,重霜也凝神屏息,用尽所学。一边隐藏身形,一边跟紧路听琴。 静心坛。 先前静修的弟子们,已经被安排散去。叶忘归单膝屈起,毫无首席模样地坐在地上,头疼地摸着掌心哭闹的幼猫。嵇鹤在坛面徘徊,试图破解单向传输的轨迹。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改换位置,此时躲在能从高处俯视坛面的山上。 他无声叹气,不想思考青春期少年偏执的脑回路在想什么,关注起叶忘归手下的奶猫。 这看上去是只刚出生一段时间的奶猫,橘为主色,鼻尖、胸口、爪子分布着白绒绒的毛。它太小了,堪堪睁开眼睛,乍一下到了陌生的环境里,被吓得不行。 叶忘归的手边,堆了好几个帕子。上面沾着血、泥土和肮脏的黏液。有不少帕子面料精贵,一看就是嵇鹤贡献的。 “喵喵,别怕。” 路听琴蹲下来,努力放柔声音。 他刚一伸手,想顺顺奶橘的毛,让它安心,就感到重霜凝结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紧实了几分。 ……怎么,不准师尊碰小猫啊! 奶橘挣扎着,肉垫上伸出尖利的爪子,抓向路听琴。路听琴没当回事,想要尝试一下,被叶忘归迅速伸手挡住。 幼兽的爪子不同寻常的尖利,一抓之下,几道红痕出现在叶忘归的手背,马上渗了血。 叶忘归手没有马上离开,赶着幼兽收了爪子,才收回来。 他不太敢看路听琴,怕师弟因为之前的误会,还在生自己的气,扭捏地收了腿,跟路听琴一个姿势蹲在地上,看着幼兽,发愁道: “晚莺在就好了。咱们几个大男人,还是不太方便……” 铃仙子陶晚莺,玄清门的副首座,路听琴的二师姐。擅音擅舞,学了师祖不着家的性子,又在山下闯荡出江湖气,甚少回山。平日负责外事协作,常游走在各地。 路听琴找出怀里之前嵇鹤给的手帕,推向叶忘归,小声道了声谢,看向幼兽,一头雾水。 ……晚莺,师姐?不是奶猫吗,跟师姐有什么关系? 厉三跟过来,蹲下,捡起一张帕子,手蘸取一点黏液,感受黏度,凑近闻了闻。 “别告诉我,你还想尝一口。”嵇鹤背着手踱过来。 他嫌恶地站在远离脏手帕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围着奶橘蹲成一排的师兄弟们。 “我验过了,帕子上是妖兽的血。小崽子也是妖兽,母的。”嵇鹤宣布道,瞥了眼叶忘归不住渗血的手。那里一道伤口,正快速肿起,泛着青紫色。 “新情况,爪子上还带毒。叶忘归,你挡住了小五,干得好。再接再厉,将功补过。” 嵇鹤单手成诀,一缕风循着他的意志,层层裹向奶猫。 “幼年妖兽生存能力弱,一般会伪装成普通幼兽,受到威胁时,才会暴露。小五啊……长点心,别看见崽子,就走不动道。” 奶橘满地乱窜躲着风,还没发育完成的喉咙,发出嘤嘤的恐吓声,听着像是敲击小石子的声音。忽地,它刹住步伐,对着无形涌动的敌人,低下重心,弓起身躯。 扑哧。仿佛空气爆裂,它身后冒出四条细弱的尾巴,额上挣出一只灰色、仿佛天眼的角。 “啊,是狰。”嵇鹤懒懒地改变手诀,让风绕着奶橘快速转起来。 奶橘一连串嘤嘤低嚎,追着风在原地飞快转起圈,转着转着,转出了残影,头晕脑胀,往地上一栽。 “还挺少见的。毒性不错,耐力也不错。”嵇鹤评价道。 路听琴望向奶橘,这是他见到的第二只异兽,相比身躯放大数倍、更威严神圣的银狼,五条尾巴的长角幼崽,冲击力要大的多。 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下意识有些怕,往叶忘归身边靠了一点。 这一凑近,心神观测的范围内,路听琴察觉到重霜猛地从隐藏处站起,几个轻跳,躲到离静心坛更近的地方。 ……又怎么了? 路听琴觉得青春期少年难以捉摸。 “现在怎么办?”嵇鹤问。 他用法诀,清理了地面的灰尘,蹲在奶橘旁边。 掏出小巧的绣金线蓝底乾坤袋,从里面堆积如山的帕子中,随意摸出一张新的,裹在指尖,隔着丝帕一把抓住五条猫尾巴,拎着晕得彻底的奶橘,冲叶忘归晃了晃。 “师父丢过来,总不是让我们做掉它的意思。谁来管?” 第20章 嵇鹤暗示叶忘归,叶忘归扭头看向厉三,厉三沉思良久,正要开口。 路听琴试探举手。“我……可以吗?” 厉师兄家的黑猫四处留情,吃百家饭、去留随意。他愿意爱的供养,但现在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有没有可能养成一只专属奶喵? 虽然这只和真正的猫有段距离。 “啧。”嵇鹤将奶橘崽子裹在手帕中,放到路听琴跟前,顺便戳了戳路听琴的脸颊,“你想养?” “按道理该轮到,五师弟,但是……”厉三想着路听琴的身体,犹豫道。 “轮到我?”路听琴奇怪地问。这么多次后,他对嵇师兄一系列掐脸戳脸的小动作已经有了免疫力,权当不存在。 叶忘归手心亮起冰蓝色的灵力,轻轻笼在奶橘身上。晕乎乎的小兽抽了一下腿,砸吧着嘴,看上去晕得舒服多了。 叶忘归为难道:“虽然不确定情况,五师弟,这小兽既然是师父送过来的,很可能是咱们的新师妹。” 师、师妹? 路听琴一抖。觉得刚诞生的希望破碎了。 “按老规矩,每当师父捡进来一个新的,就是最小的带。我和晚莺最早入门,一块带了老三,厉三带嵇鹤,然后嵇鹤带你。五师弟……我可以叫你听琴吗?呃。”叶忘归小心地询问。 五师弟太生疏,他其实想叫路听琴小五,显得亲昵又爱护。但嵇鹤偶尔温柔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问道台之后,他在太初峰上遇见路听琴,再这么叫时,路听琴脸色显得不太好。 “大师兄,随你。”路听琴想到屋子里一堆精美缝制的靠枕,觉得自己很难拒绝。 叶忘归的桃花眼瞬间放光。他愁容顿消,眉梢都飞上喜意,搓着手,就想跟师弟好好说说话。 “蠢。”嵇鹤冷道,“叶忘归,你继续解释清楚。” “哦。”叶忘归缩回原地,老实地用灵力哄着不安分的幼兽。“听琴,你要想清楚。既然被师父捡回来,她爹娘应当是出了些问题。你带她,就是她半个爹,半个娘。如果带,这次要认真带好。” “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提……嵇鹤你瞪什么!好吧,随时跟我们说。”叶忘归强调了“我们”两字。 路听琴心里有点慌。 他不知道奶橘是师妹,看着地上四肢摊成大字的幼兽,也不太能联想成传统意义上的师妹。 更何况,既然叫师妹,就说明能化成人形、说人言吧,这和带奶猫,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路听琴觉得这场面有点应付不来,想跑,但答应了厉三不用任何轻功,只能僵硬地待在原地。 奶橘在灵力安抚下,打了个哈欠,四肢抽动,好像要起来。叶忘归收了灵力,示意路听琴看向猫额头,那里的角已经收回去,若隐若现,留了道浅浅的痕迹。 “这只狰血统纯粹,爹娘应当都修为高深,所以天生就能在伪态间收放自如。一旦心情放松,察觉到修士的灵力,就会根据传承的知识化作人形,保护自己。” 叶忘归解说道,想让路听琴看一眼师妹的人形,“要让她放松,很简单,我已经安抚了她的穴位,现在只要把她揉开心……” 叶忘归手摸向奶橘脑门处独角留下的痕迹,轻轻捏揉。奶橘醒了,见到是之前拿净化决洗了她一头一脸、还拿好几个帕子搓她浑身毛毛的男人,愤怒地呲牙咧嘴,眼看着又要露出五条尾巴。 啊,翻车了。 路听琴恐惧地想。 他自己不会带小孩。现在反悔,暗示师兄们带,来得及吗? “没救了。老三,你来。”嵇鹤指挥道,有自知之明地站到很远的地方。 他不喜通人言、化人形的妖兽,勉强能接受与人心灵相通、基本还算在动物范畴内的灵兽。更何况,奶橘闻到了他的气味,向叶忘归呲牙后,转身就要向他冲来。 厉三见路听琴没动作,一手抓住奶橘的后脖颈,提到自己面前,笨拙地揉了两把。奶橘浑身炸毛,发出嘤嘤嘤的嚎叫,四条尾巴凭空冒出,啪啪乱晃,打到厉三的脸。 厉三:“……” 他永远学不会,顺毛大法。认命了。 厉三拎着幼兽,翠色的眼眸,求救地望向路听琴。 路听琴原地装死。 叶忘归突然站起来,望向静心坛旁,山壁上的树林,厉声喝问:“谁?” 嵇鹤翻了下眼睛,接过奶橘,丢到路听琴旁边,不再言语。 天青色的身影,在林中迟疑一瞬,而后脚踏山壁,轻盈地落在地面。 他天赋绝佳,仿佛生来就能穿云纵雾,从再高的地方落下,也没有忧惧之意。 叶忘归的神情变得古怪。 是重霜。 少年落了地,面色沉静,向在场的诸位师伯,躬身一礼。 “诸位师伯恕罪。我见师尊在此,实在关心,忍不住旁听了一会。” 叶忘归见路听琴闭目不语,其他几个师弟也没有救场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 “重霜,若你有心,便光明正大站到旁边看,不要做窥视之事。这次我不追究,你的师尊会管教你。” “这是自然。”重霜低笑一声。“首座师伯的口风,变得真快。先前问道台上,还一口一个师尊的名讳,现在又对我说起尊称来。” 叶忘归皱眉,“你师尊没跟你说明白?” “说什么?” “你是个龙崽子的事。”嵇鹤双手抱胸,凉凉道。他说话时,隐在手肘下的手,攥得很紧,忍耐着上去再吵一架的冲动。 路听琴面色一白。 师兄啊,说点好的开场白行吗? 怎么好端端的,一碰上重霜又到了这种局面。路听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身上的低热都快又烧起来。 重霜没有反驳,他的眼神冰凉,不带情感,嘴角保持着笑的弧度。 “师尊说是就是。” 叶忘归耐心道,“重霜,你师尊应当跟你解释过,我们之前都对他有误会。你之前拿出的碎骨——厉师伯应当还你了,他看过后,认出是龙骨。你的身体里,流着龙的血液,算是半妖……” “首座不必多言。”重霜打断道,“诸位师伯们说是就是,弟子不敢有二话。” 路听琴下意识按住太阳穴。 瞧瞧,听这语气。今天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就该放任龙崽子在山里蹲着。 经过那次夜里的争执,他已经弄清楚一点重霜的脑回路,现在估计认定了,他这个师尊的说辞,已经被师伯们接受、包庇。 “重霜。”路听琴出声道,嗓音因头疼,显得沙哑而冰冷,“我跟你说过,要有话直说。” “师尊指教的是。”重霜躬身。 路听琴见他这样,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你一直待在附近吧,你想干什么?” 他模糊地责问,不想让师兄们知道重霜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再引出新的矛盾。 重霜垂眸,缓慢道,“弟子见师伯们一直围着只小猫,师尊又面有难色,想为师尊分忧。” “你能老实待到天尽头,没个十年百载的不回来,就是为你师尊分忧了。”嵇鹤冷哼一声。 “师伯说的是。”重霜冷淡道。 “你!”嵇鹤差点要撸起袖子,被厉三赶紧按在原地。 路听琴揉着额角。 不愧是未来的龙傲天,这执行力和勇气很可以。自从撕破脸后,每次都把嵇鹤气得明明白白的。 “你要分什么忧?”路听琴问。 重霜显得有些犹疑。 他一磨蹭,眉宇间刻意的阴沉淡了不少,显出点少年的清亮来。 路听琴一愣,仔细地打量重霜。发现重霜避开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脚边的幼兽。 奶橘刚才被嵇鹤扔过来,此时浑身炸毛,缩成一团,滴溜溜的竖瞳,不断转动。 重霜……想养这个? 差辈了啊,他知不知道,这幼兽保不齐是他新师叔。 看这样子,应该是不清楚。以重霜的修为,能远远藏着看清人在干什么,就相当不错了。可能连猫崽子妖态的样子都没瞧见,就知道是个吃奶的小兽。 路听琴的指尖,轻轻拍向奶橘头顶上竖起的毛。 他刚伸出手指,立即感受到重霜关注重心的变化。幽深的黑眸移到他的指尖,盯着每一丝移动的迹象。 ……这是干嘛? 路听琴不明所以。他尝试性拍拍低声威胁中的奶橘脑袋,发现重霜没有大反应。 手指顺着兽脸,向下,一直到下巴。重霜的身躯,一下子紧绷。 少年的目光不断在路听琴的指尖和幼兽间移动,神情中,压抑着焦灼和紧张。 路听琴回顾一下,有点明白了。 这小子……之前从藏匿处往下跳,是怕幼兽被嵇鹤欺负。现在站出来,八成怕幼兽栽到他手上。 路听琴为了验证,突然伸手,作势要掐住幼兽的脖颈。 重霜马上前跨一步,大声道:“师尊!” “师尊,弟子,弟子能否为师尊代劳……” 重霜眼瞳微颤,看着抖动的幼兽,和路听琴苍白而冷漠的脸,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他在怕。虽然路听琴院中密室里,就有养猫的痕迹。但过往的记忆太过深刻,他怕路听琴待幼兽不妥,从此,世界上又多出第二个重霜。 他想保护幼兽,让它自由。 路听琴一声轻叹。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地,在重霜、奶橘,所有师兄的紧盯下,伸向幼兽毛茸茸的下巴。 第21章 “嘤……” 奶橘迷茫地眨眼,还不明白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身体已经自觉动了起来。 微热柔软的指肚,从下巴,挠到后脑勺、耳朵尖、后背。奶橘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放软,顺从本能窝到地上,伸展摊开。 挠着、挠着,她忍不住打了个滚,露出肚腹的一刹那,猛然醒转,机警地跳起。 手的主人,沉静地注视着她。奶橘隐隐约约地从妖丹里从爹娘处传承的知识中得知,这个人类的脸,算是极美,那双毫无波动的眼,却显得寒冷。 敏锐的直觉,让幼兽透过寒冷的眼睛,感觉自己被温柔包裹着。她不由得迈出一脚,向这个人类,挪了一步,慢慢地趴下,翻出一点肚皮。 “嘤!” 路听琴谨慎而轻柔地揉了揉奶橘的后背,没有碰露出来肚子。奶橘来回打着滚,想让路听琴摸得更多一点。 忽然,砰一声。 路听琴手指一停,双眸微微瞪大,立即想跑回坠月峰的山居小屋。 手底下,巴掌大小的幼兽消失了,变成一个身着橘橙色襦裙,看上去不过三岁的小姑娘。她头顶扎着一个揪,像个胖乎乎萝卜上的草叶,琥珀色的眼瞳满是茫然。 重霜震惊,连退两三步,差点没坐稳,跌到地上。 嵇鹤哈哈大笑,一阵风绕住路听琴,拦下路听琴后撤的脚步。 叶忘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扶起橘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蛋肉肉的,每边脸上,还留着没变干净的胡须痕迹,各有几道浅白。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叶忘归伸出来的手,龇出四颗尖锐的小虎牙,冲在场的大人们发出威胁的声音。 初化形的妖兽,已经具备传承的知识。小姑娘弯着身子,警惕地扫视周围的环境。 几个成年人类,和一个少年人类,或前或后,堵在她各种逃跑路线上。 小姑娘琥珀色的瞳孔,紧缩着,想起娘的教导。 铮铮,铮。(如果你被人类包围,难以逃脱。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记住,选择感觉最好的那个,冲上去——) 小姑娘俯身、蓄力,蹬蹬蹬,用最快的速度猛地一冲,扎进路听琴的怀中。 砰。她在抓到路听琴衣襟的瞬间,变回了一只橘白色的小兽。 脑袋顶上一撮竖起来的毛毛晃动着,瞳孔睁到最大,看上去无害又天真,两只爪弯曲地勾在身子前,在路听琴臂弯中一扭。 “嘤~” 路听琴手一颤,差点让她掉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拢好奶橘,不知所措地望向大师兄,想把幼兽塞到叶忘归手上。 叶忘归严肃道:“她选择了你……哈哈哈哈哈哈抱歉听琴,我憋不住了。” 他笑意盈盈地弯腰,看着蹭着路听琴衣襟的幼兽。“师妹啊,放轻松。好好跟大家相处。” 说完,没忘了招呼一声在场辈分最小的,“重霜,她是师祖新带回来的徒弟,按辈分,你以后得叫一声师叔。” 重霜僵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师叔?这不是奶猫,是妖兽? 玄清门能收留妖兽……不对,玄清道人能收妖兽为徒,一个没断奶的小猫崽,能成为仙山的六师叔? 那……他呢? 妖修弑杀,以血为修炼媒介,常造出屠戮村镇的事故。玄清门几次弟子历练,便是捕捉扰乱山村的妖兽。玄清道人更是斩龙成名,威慑四野,普通妖兽见玄清门人,无不闻之色变。 他以为……路听琴说他是龙,是要名正言顺地试验他,给过去冠上冠冕堂皇的名义。 但现在,就在他眼前,一只幼兽直接变成了他的师叔,转眼被接纳。连最厌恶妖兽的嵇鹤,都不曾下狠手,叶忘归的态度更是温和。 玄清门内,并非谈妖必除。 重霜惶然,有什么和他预想的偏差甚远。他先前见首座和诸位师伯,在证物俱在的情况下,将挖骨之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心里便存了怨,和破罐破摔的念头。 此时见妖兽被善待,师伯众口一词指出他混有龙血,忽地想起那些自己认定为走火入魔、练功出纰漏的异状,下意识看向路听琴。 这一眼,妖啊兽啊的事情,瞬间被放到一边。 师尊……? 他的胸膛中,涌起一股子酸涩的质疑。 路听琴裹着银丝鸾凤纹斗篷,头带青冠,乌黑柔滑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下,几绺发丝落在身前,像雪中的梅枝。本是画中仙,偏偏怀里,一只幼兽在打滚。 路听琴往日,最恨旁人的接触,往往谁手一伸,自己就躲开了八丈远。然而此时,头微垂,没有将幼兽扔下去,仔细拢着,嘴角有一瞬而逝的笑意。 路听琴……是这样的吗? 也会柔情,也有这种无可奈何的笑意? 重霜觉得刺目极了。这笑意比雾还淡,比风还清。他深深攥紧、难以释怀的过去,在这笑意下,仿佛变作某种酸苦的玩笑。 他不知山居有密室,不知路听琴喜欢猫,不知路听琴会笑…… 他以为自己是痛苦的,但总有微不足道的期冀,希望自己作为路听琴唯一亲手带回山的弟子,对其而言是特别的。 现在发觉,七年光阴,比不过幼兽稚嫩的爪垫,在银丝斗篷上按出的浅淡痕迹。 “……我师叔,是妖兽?”重霜艰难地转回来,“那,我……” “是啊,你也算半个。听不进人话的小崽子。”嵇鹤厌恶道,“你和叶忘归一样,都是一根筋的蠢货,争着抢着比谁蠢得更久。” 他很想趁机好好说教说教,但现在有比重霜更重要的事。 “愣着干嘛,帮你师尊抱下来,我有话要问。”嵇鹤不想再拿新手帕,指使重霜。 路听琴没有等重霜,自己弯下腰,轻拍头埋在胸前的幼兽,让她松开爪子,落到地上。从头至尾,没有看重霜一眼。 重霜顿在半途,感受到路听琴对他冷漠,如坠冰窟。 嵇鹤望着缩在地上的橘白幼兽,忍不住不满地说一句。 “哈,我们玄清门,终于要突破人族,变成名副其实的杂烩了。” “老四,咱们说就行了,别在弟子面前这么提。”叶忘赶紧传音入密。 修仙诸派,万法纷杂。以四家为尊,号称三山一门。 东有紫霄山,修帝王剑,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北有乾元山,炼君子剑,门风严谨,除魔卫道;南有苍山,磨追魂剑,追求不出则已,一击必中。 这三山都是门规严谨、等级分明、长须老祖坐镇的老牌宗派,一个外门的名额,千百人争抢挤破头。玄清门靠玄清道人的地位,不搭调地混在其中,掌门人常年不回,全靠五个亲传弟子操办。 玄清道人带出的五个亲传,一个不回山,一个在山里却见不到人,一个不说话,一个不爱管小孩。叶忘归无奈被推到前台,但本性从心所欲,接人管事全凭直觉、少了章法,与门徒亦师亦友。 修炼风格上,四峰一谷剑、音、药、符,各有所长。对比传统三山的上下贯彻,风格统一,自嘲为杂烩。 “崽子。”嵇鹤无所谓地对叶忘归摆摆手,引来一股风,戳了戳幼兽的身躯。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既然化形一次,随时也能再化回去。现在,马上变成人,告诉我,送你来的人在哪?” 奶橘被他戳着,磨蹭半天,变回小姑娘。只不过这回变的仓促,脸上留着胡须白道道不说,额上还带着没缩回去的独角。 她听见嵇鹤质问,瑟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唇嗫嚅,琥珀色的眼睛溢出大颗大颗的泪。 “阿挪、阿挪不知道……都死了……死……呜……” 第22章 叶忘归脸色一变,“谁死了?” 小姑娘挣动不安,往路听琴的脚边蹭去,被叶忘归紧迫地追问,吓得更厉害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 路听琴抿紧嘴唇,冲嵇鹤手心向上,摊开手。 嵇鹤“啧”了一声,找出一叠更精细柔软的手帕,丢给路听琴。 “慢点。”路听琴用手帕尖,轻轻帮阿挪抹了泪。 阿挪哇得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像是找到主心骨,猛地抱住路听琴的腿。她吸着鼻子,奶猫似的呜呜咽咽,往路听琴身上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路听琴被她额头向上弯曲的独角硌得生疼,不动声色地忍下。顺着节奏,轻拍阿挪的后背,缓声道:“慢点说。” “黑雾,好多血,”阿挪打着哭嗝,混乱地描述道,“叔父们,突然不认识我了,要杀我……爹,娘!” “叔父指你的同族吗?送你来的人呢?”嵇鹤扯开阿挪,他面容生得精致凌厉,笑时神采飞扬,此时板起脸,声音低沉冰冷,剑眉倒竖,气势顿生。 “阿挪、阿挪不知道,不知道,呜呜呜……” 路听琴蹲下,犹豫地张开手臂。橘色的小姑娘松开抱着大腿的手,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脑袋顶毛扎扎的小揪颤动着,额角被玉牌挡住。 阿挪的眼泪打湿不了嵇鹤厌恶妖兽的心脏。事关路听琴,他铁了心地要问出东西。 “行吧,你住在哪?” 阿挪哭泣着,拼命摇头,用实际行动拒绝回答更多问题。她呯地一声变回奶橘,四肢并用钻进路听琴的斗篷里,鼓出软软的一小团。 路听琴不忍心了,“嵇师兄,要不……” “哦,你心软了。妖兽见惯了血,没那么脆弱。别看着她这样,年岁可能比你徒弟都大,身子还能嗖嗖嗖地长。”嵇鹤没问出来地点,有些挫败。看见路听琴睫毛一颤,马上补充道: “不过你哄哄也没毛病。用妖兽的算法,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宝宝。” “老三,她提到的黑雾,应当是魔物。我们搜索范围缩小,找狰群出没,近些天被魔物侵扰的地方。”叶忘归对厉三道。“我知道几座妖兽特别喜欢的山。待会我把方位标给你。” 厉三点头。药师谷育有各类灵兽,时常兼顾些迎来送往、找物寻人的活计。 “听琴,这只小狰,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叶忘归转头,对路听琴软下声音。 他看出路听琴之前的勉强,想建议路听琴把照顾幼兽的任务交给他们,安心养身体。 “……不用了。”路听琴没等叶忘归说完,鼓起勇气,打断道。“我来吧。我这次……会用心待她。请师兄们监督。” 他隔着斗篷,摸着怀里温热、湿润又颤抖的一团。 对阿挪而言,玄清门陌生而恐惧。路听琴感到幼兽的信任,像一株春芽,选择扎到他身上。他想护住这棵幼芽,直到她有勇气,呲出牙,选择自己的命运。 重霜孤零零地,站在离所有人都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盯着路听琴,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错。 天上掉下来一个毛崽子,扑进路听琴怀里。清高冷淡的师尊,话语温柔而郑重。 这一切,仿佛是他梦中昏了头所听、所见。 重霜觉得眼前迷雾丛生。此时的路听琴和他所知的,既相似,又仿佛是两个人。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七年是一场癔症,想开口,心中苦闷,沙哑难言。 这时,一只漆黑的、真正的猫咪,结束了长长的午睡,勾着尾巴,溜溜达达地跳下台阶,往坠月峰的方向走。 它到了静心台,闻到熟悉的两个饲主的味道,金色的眼瞳,迷惑地转动。 “喵?” 突然,它迈到半途的爪,优雅地顿在半空中。 路听琴正托着奶橘,往胸前抱了抱,让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斗篷,能够呼吸。奶橘不乐意冒头,一个劲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黑猫尾巴炸成蓬松的团,冲上去,“喵嗷!” 路听琴吓得缩了一下,无端生出一股心虚。 嵇鹤一把抓住猫后颈,嫌弃地放到地上,对路听琴道。 “……你的猫。” 黑猫喉咙里发出威胁地声音,焦躁地在路听琴身前转来转去,想把缩在他胸前的奶橘赶出来。 对啊,我的猫……不对啊! 路听琴偏过头瞅厉三,不清楚这到底先是谁的猫。 叶忘归挨个研究了所有师弟,手揪着光滑的下巴,皱紧眉头。 “嗯……我们那天在,咳,坠月峰小院的机关石密室里,见到了这只猫。不过……现在看怎么这么眼熟,老三啊,你老早养的那只黑的,是不是也是金眼睛。” 厉三脑门顶上发绿,谴责地看向猫。 路听琴懂了,他心虚消失,理直气壮地注视黑猫,偏浅色的瞳孔饱含批评的意思。奶橘在他怀里蹭动,闻到兽类的味道,好奇地探出一点脑袋。 黑猫歪头,口水沾湿爪垫,不紧不慢给自己洗了把脸。在饲主们严厉地瞪视下,就地一滚,弯成弯月状,举爪露肚皮。 “喵呜?”它奶音叫道。 “……乖乖。”路听琴投降。 他单手托好斗篷里的奶橘,伸出右手就想挠挠黑猫的软肚皮。 奶橘意识到路听琴要摸黑猫,拼命挣动起来,她太小了,像只怀里的豚鼠,爪垫隔着衣衫,藏住指甲,拍打路听琴的胸膛,“嘤嘤。” 这是不要的意思? 路听琴迟疑地收回手。 黑猫在原地来回蹭蹭,等来等去,没等到路听琴摸上它的手。猫身一翻,四爪落地,气势全消地蜷成一团,尾巴软踏踏搭在身上,寂寞又可怜。 “喵……” 路听琴缩回的手停在半路。 “不是我想摸,是它太可怜了。”他对憋笑的师兄们解释。 “赶紧的。”嵇鹤笑道。 路听琴快速薅了把猫脑袋。 黑猫耳朵抖动,鲤鱼打挺蹦起来,不忘讨好地冲厉三叫了一声,顺着路听琴的手,三两步轻巧地蹬上,往路听琴胸前的斗篷里一跳。 “喵呜~” 它的身躯比奶橘大一圈,进了斗篷,被路听琴赶忙托稳,先向外面软绵绵地喵了一嗓子,转头变脸,金眸闪动,冲奶橘哈了口气。 奶橘呲牙,炸成毛团团。 路听琴掂量一下,面色如常地搂着毛崽子们站起,胳膊微颤。 这两只崽子不知道怎么吃的,待在他臂弯里,真是甜蜜的重量。 他身上还发着低热,蹲久了,突然站起,眼前冒出些黑雾,不禁闭了一会眼睛。 嵇鹤的手搭上他的后背。路听琴再睁眼,见到重霜不知何时走来,咬着下唇站在他面前。 “师尊,我……” 重霜犹豫道。 嵇鹤冷眼站在路听琴的后方,叶忘归和厉三停了交流,等待重霜开口。 众人的视线下,重霜镇定自若。 他从小见惯各类鄙夷冷漠的眼神,不相信有谁能无缘无故为他好。唯一给过他善意的路听琴,而后又变了模样。 将这件事捅破到现在,他只想将路听琴弄个明白。不怕死,不要哑忍地活。 重霜斟酌着要说的话,路听琴先受不了了。 路听琴站在众人关注的中心,浑身发毛,只觉得自己睁眼的方式不对。 他眼眸垂下,看似在思考,实则眼珠小幅度地向左前、右前的方向转动。 等确认了没人的方向,搂着毛崽子们,抬腿就往坠月峰的归路走。 重霜不知路听琴的心思,只道路听琴彻底厌恶了他,不愿跟他多说话。他着急地想要跟上,忽然听见脚步,回身望向叶忘归。 叶忘归向他走来,拍了拍重霜的肩膀。 鸣旋剑不懒散的时候,顿时散发着唬人的仙门首座气息。一双桃花眼都不再笑,显得稳重可靠。 “你还不信他,对吗?”叶忘归温声道。 重霜闻言,犹豫地盯着叶忘归的眼睛,良久,向叶忘归深施一礼,诚恳道,“首座。弟子先前昏了头,妄行无端。诸位师伯所说,弟子……真的是龙?” “折腾!”嵇鹤怒道。“我们一起骗你作甚?” “师尊……那般如此,也因弟子是龙?” “重霜。”叶忘归想摸一摸重霜发顶翘起的一根碎发,见到重霜的表情,手又缩了回去。 少年嘴唇紧抿,眼神坚定,一看便是难以被旁人说动的类型,认定了什么事,便要一条道走下去,直到自己彻底想通。 叶忘归曾经最欣赏他这股劲,也曾遗憾于明珠埋没,在坠月峰得不到及时的指点。现在见他如此,暗自懊叹。 “你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嵇鹤与你师尊交好;厉三为你师尊看病;我有愧于你师尊,忽然改了态度。我们说是,你难免不信。” 叶忘归缓声道:“玄清门引你入山,却令你光阴蒙尘,遭遇非常规的磨炼,这一点,作为首座,我同样有愧于你。” 重霜默然不语,咬紧嘴唇,几滴血涌出来,他舔去,一股腥味。 “首座,我……信不了。该如何是好?” “小子。”嵇鹤推开厉三拦住他的手。 他没有动手,破天荒心平气和地站在少年身前,俯视着开口,“他做错了,你刺了一剑。他对你好,你如何回报? 嵇鹤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既像对重霜,也像对自己。 “你要的答案,没那么复杂,再不济等化形了,就能清楚……劝你三思,不要做会后悔的事。莫被苦痛遮眼,珍惜眼前人。” 第23章 重霜脚下踏风,赶往通向坠月峰山居的小路。 没过多久,就见到路听琴缓慢的身影。 他想起嵇鹤的劝告,身形一顿,远远缀在后面。 路听琴像是走累了,单手抱着两只崽子,倚靠在一棵树上,目光淡淡,看向摇曳的草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霜心生忧虑。 秋日寒凉,下午日光渐暗,路听琴大病未愈,在外面久累,终是不好。 他怕惊扰了路听琴,尽可能放轻呼吸,站在林木中,不知自己应该上前,还是就此离去。 路听琴盯了会草叶,忽然开口。 “我已说过,会用心待她,你大可放心。”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重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走到路中,隔着蜿蜒曲折的一段小路,望向尽头倚着树的路听琴。 路听琴的斗篷里一拱一拱,露出个黑猫脑袋。 不苟言笑的仙人任由黑猫闹腾,抬起一根纤长净白的手指,点上猫额头。黑猫登时眯起眼,主动蹭着他的手指。路听琴嘴角翘起一点弧度,清风化雪,寒意顿消。 “你还有什么事?”路听琴逗弄了一会猫,对重霜抬起眼皮。 这一眼,又是收敛了所有柔和,冬回大地,重新冰封。 重霜酸涩,低下视线不愿多看。 他只见过路听琴阴郁而冰冷的面容,在旁边跟了大半天,才发现路听琴不是不笑,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展现。 路听琴短暂的微笑对着猫晃动的尾巴,对着幼兽粉嫩的脚爪,对着拂过眉眼的风…… 从来不会对着他。 “师尊,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呢喃道,吐出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一个从很早之前,在他还是孩童时便诞生的困惑,左思右想,不曾明晰。 是他沾着污泥的手,在粗布衣裳上擦得不够干净,脏了仙人的眼;是他见识浅陋,进了山,笑声太亮,惊了林中的鸟;还是他粗笨无知,学了太久的字,才看懂书上的文,让路听琴等了太久,等到失去耐心…… 如果他当真是个杂种、随时会嗜血发疯的半妖。路听琴憎恶他、试验他、杀死他,都是应当的。 如果是为了他好,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做错了哪一步,让仙人对他阴郁冷漠,再不愿分给他,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柔和? 重霜埋着头,不想让眼眶的涩意显露。话一出口,便停不下来,不住回想着遇见路听琴前后,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师尊帮我缝的衣裳,我一直留着,不敢穿……是因为没守好,让师尊心冷了吗?那个木盒是我捡来的,仔细打磨晾晒洗过了,绝没有不敬的意思……” 重霜的声音太轻,只比气音大一点。 路听琴心情复杂地看向少年。 他不知道重霜指的是什么,但跟重霜有关的木盒子,他倒是见过一个。 那是在穿来后第一夜的睡梦里,他朦朦胧胧见到衣衫褴褛的小孩在被追打下,牢牢护着一个木盒。原来那个木盒和坠月仙尊有关? 重霜在问……之前坠月仙尊为什么对他不好? 路听琴垂下眼帘。他可以对重霜解释试验与龙骨,但唯独这个,解释不了。 这是坠月仙尊和重霜的事了。 纵有千百般阴差阳错,也仅是桂花树下梦一场。 “你……好好留着吧。”路听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衣袖一展,忍着酸软的感觉,逃也似的,稳稳搂着两只崽子,往山居小院里走。 这问题,他着实应付不了。只想快点进到山居小院里,关门趴上床,抱着被子摸猫。 黑猫好像探知到他的心情,喵地一声,钻出路听琴的斗篷,踏着他的手臂,一跃而下。 它轻巧地落到一片落叶上,脑袋蹭蹭路听琴的腿,消失到林中。 路听琴心凉凉。 “嘤!”路听琴的斗篷里传来细而愤怒的嚎叫。幼兽气哼哼叫了一通,在他怀里打了个滚,脸蛋埋到他的胸前。 路听琴搂着怀里热烘烘的小嫩芽,在秋日林中,找到一丝真正属于他的快乐。 不是依托于坠月仙尊,而是完全因为他的。 路听琴心情轻快几分,走了两步,略一侧头,看到重霜仍站在身后,笑意渐淡。 “没有其他要问的,就回吧。” 重霜的脚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师尊,我可否不走?” 林木萧瑟,日光渐弱。 下午的森林,热意点点消散,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鸣,拉出嘶哑的长音。天青色练功服的少年目光黯淡,眼中血丝遍布。 像只长歪了的小树枝,本该青葱如松柏,枝杈尽头却枯萎灰暗。 路听琴拢了拢斗篷。臂弯中奶橘柔软的热度,驱散他泛起的寒意。 “不行。你留下来,再跟我吵一架吗?” 重霜跟在后面,低声应道。“弟子不敢。” 他不会再和路听琴争执了,只愿有一个机会,能看清迷雾笼罩中仰视了七年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回头别忘记去跟你师伯们,为之前的态度道一声歉。” 这句不敢听着还诚心一点。路听琴想起了静心台上,重霜那一串气死人的师尊师伯说的是,提醒道。 “人龙混血的事,你想通了?” 路听琴问,重霜要是接受,他就拿回那截龙骨。 重霜眉宇间笼罩着不散的阴郁,垂着头不出声。 路听琴等了等,耐心渐消,淡漠道。“那就走,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重霜咬着嘴唇,薄唇被他不断咬破,再度涌出血来,滴落地面。 路听琴拂袖转身,走向小路尽头。 白墙青瓦的山居院子,坐落在秋色的树影里。桂花树的残花已落尽,四野清净。 路听琴拉开斗篷,让窝成一团的奶橘透口气,单手托好崽子,腾出一只手打算开门。 重霜低着头,无声小跑,绕到路听琴身前,替他打开院门。 路听琴瞥了一眼重霜,不言不语走了进去。手抱幼兽,裹着斗篷长身站在青石板路上,没有表情地看着重霜的动作。 重霜将木门掩好,整理衣衫,面向路听琴,沉着脸往地上一跪。 “请师尊容许弟子留下,我可以帮师尊,照顾……师叔。” 他艰难地看着路听琴斗篷中挪动的毛团,想着幼兽舒适而恬静,信赖地缩在路听琴怀里的模样。 “不需要。” 阿挪感到换了地方,探出头,见在场除了路听琴,没有能威胁到她的成年人类。扭动着身躯,跳下来,一落地,变成肉乎乎的小姑娘。 “听、琴。”她躲在路听琴背后,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模仿听来的音调,稚嫩地叫着路听琴的名字,“他是谁?” “你师侄。” “阿挪,不喜欢。”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 “嗯。”路听琴揉了揉阿挪头顶上扎手的揪揪,好像在摸胡萝卜上竖起的叶子。 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也不喜欢。让我看看,你睡哪?” 院子就三间房,两个偏房一个灶台,一个之前是跟重霜打交道的地方,都太阴冷,肯定不可能。剩下主屋的书房,东西多且乱,需要搭个床。 “你平时会变成人形吗?”路听琴问。 阿挪搂紧他的腿。“听琴想看,我就变。” 路听琴看着阿挪闪亮亮的琥珀色眼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希望她永远是小毛茸茸,再变成大毛茸茸。 “原形舒服的话,现在可以多保持原形。”路听琴道,藏住心中的遗憾,“不过要是在玄清门生活,长大后该以人型为主。不能露胡须、尾巴、角。” 阿挪似懂非懂,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没变回去的胡须白道。 “听琴,我困了。” “好。先变回原形吧,睡我手上。” 小姑娘点点头,还没点到一半,嘭地变回一只巴掌大小的奶橘,被路听琴眼疾手快地接到手中。 奶橘软趴趴地窝在路听琴的手上,砸吧下嘴,熟门熟路地钻到斗篷里,窝出舒服的姿势,瞬间睡熟了。 路听琴托好幼兽,打算开一下机关石密室看看。 就算阿挪用兽型睡觉,到底是个小姑娘,不可能放到自己卧室。更何况,他睡觉太轻,听见任何呼吸声,都很难睡着。轻易不愿意卧室还有别人。 重霜跪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听着路听琴对奶橘的温声细语。 “师尊,请再考虑。” 他知道现在自己样子难看,只是不论如何,不想离开。 上次离开后,这间院落便迎来送往,变了模样。整整七年,他一次没有留宿过的地方,如今,要住个妖兽小姑娘。 “你回弟子舍,练你的功就好。” “弟子……弟子可睡院外。我会做饭、缝衣、打扫……” 重霜脱口而出,说完,面上发烫,埋下头。 “师尊,对不住,我……” 说这些,他自己都有种在死缠烂打的感觉。 重霜心中苦闷,膝盖挪动,想先回弟子舍,想清楚再说。 路听琴的声音,让他动作一停。 “重霜。”路听琴抱着奶橘,令道,“拿出你的剑。” 重霜跪在地上,依言抽出腰间的佩剑。 弟子佩剑映照暮秋的日光,光芒反射,晃上路听琴的眼。 “师尊。” 重霜双手举剑,呈在掌心。 路听琴没有接,也不打算接。 传道授业之事,由首座师兄做下去便好。他顶着这个名不副实的师尊名头,等再抽几管血平稳龙脉、淬炼龙核、助其彻底化形,与重霜就算一了百了,再无瓜葛。 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重霜想要的,他不明白,也给不了。 “你看这柄剑,擦得再干净,也沾过我的血。”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你不用在这里执着了。我说得够多,也说累了。今后,只助你存活。其余的,你我各不相欠。” 第24章 “各不, 相欠……” 重霜失神道,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路听琴声音冷淡而平和。眸子失了逗弄奶橘的温柔,含冰带雪、透着疏离, 看向重霜, 像看向一个陌生人。 重霜被他眼中的陌生吓到了, 膝行向前。“师尊?” 路听琴没有理睬他,只是低头看顾怀里呼呼大睡的幼兽。 ‘按你本心, 去和他们相处吧。’坠月仙尊在梦中道。 他可以做到吗? 他想过替了坠月仙尊的身, 便承担起坠月仙尊塑成的因果。但重霜的感情太过纠缠复杂,那些浓烈的敬与恨, 平心而论, 皆与他无关。 他尝试解释, 试图平息少年的憎恶、与他和解。但显然,不能一蹴而就。 他烦了。骤然换到此世,不愿意再接受这些狂乱的、跟他没关系的情感了。 “师尊,这是何意?”重霜见到路听琴眼中的疲惫, 愈发不安。 路听琴充耳未闻, 纤长的身影走向主屋。 他裹着银丝斗篷, 墨色的长发被秋风吹拂, 不曾回头。似乎打定主意,再不予以重霜一次回应。 重霜呼吸急促,膝盖跪在冷硬的青石板路, 沾着泥土,向前徒劳地挪动几次。 路听琴走到了主屋门口,侧身, 眼看着要关上门。 重霜惶然,他直觉地感受到, 路听琴关上这扇门,便是撤回了他再进到这院子的许可。 从此山高路远,万般纠葛皆化为尘土。路听琴不再追究那一剑,以及他的数次顶撞。他那些说不清的往事,也不必再执念。 这是,什么意思…… 路听琴不会再找他了? 重霜以为自己应当轻松,眼眶却簌簌滚下泪。他睁大眼睛,不想让泪水掩盖了视线,竭力想看清路听琴。 坠月峰主屋的门,缓缓合上。 路听琴的面容在关门的间隙,一闪而过。 带着病气的苍白,眼帘微阖。没了往日的阴郁,像秋日一株清桂,单薄而脆弱。 没有……阴郁? 对,自从那天起……讲习会前,魔气发作的那一夜起。路听琴身上无处不在的阴郁散去了。即使冷漠、争执,那双清冷的眸中,再没有杀气肆意的戾气。 重霜的手抓住胸口。 天青色的衣衫下,藏着一个小袋子。他掏出布袋,指尖发颤,摸出冰冷而莹白的一截骨。 路听琴挖出这截骨时,眼神冰冷无情,望向他,恍若在看一团死物。 他拿回这截骨的时候,路听琴发着高热,疲惫无奈,开口解释着,甚至还有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的路听琴,像褪去了深沉笼罩的阴云,露出更鲜活柔软的内里。 他会有摸猫的小动作,会找些密室里堆叠的枕头似的,绵软又舒服的东西。会接受旁人更近距离的相处,而不是一见人就躲。 重霜握着这段骨,茫然跪在原地,泪水滑落,凝视紧闭的门。 路听琴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重霜。 师兄们都在忙,三天两头总有一个人得了空,就往他这边跑。细算上去,他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路听琴这会才知道,他昏睡的那些天,嵇鹤不仅收拾了正屋,还彻底修缮了密室。 第一次见到所谓密室,他眼睛都亮了。 机关石被改造成更简单、不用灵力就能开启的样式。外部通道重新打通,加了通风窗,安出可控制的类似下沉天井的装置,一旦开启,机关自动移动,投进自然的天光。 地下空间内部,加了数颗夜明珠,所有的白色石材地面上,铺上同色系绒毯。书籍原样未动,添置了大大小小的嵌螺钿紫檀矮柜。据说是他自己、也就是坠月仙尊粗制的枕头被放置在收拾好的角落,新加了一干更精致、柔软的东西 叶忘归出品、手工缝制的物件,精巧地摆在各处。含盖靠枕、引枕等各类倚枕,脚垫、茶杯垫等各种垫,还有几个填充了棉花的圆兔子玩偶。 路听琴见到兔子玩偶时,耳朵都要烧起来,羞耻地不敢多看。叶忘归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天,眼巴巴地又送过来一只新缝的黑猫。 最快乐的要数奶橘,她在密室里安了家。 每日嵇鹤会遣弟子送些肉类吃食和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除了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就挠黑猫玩偶磨爪子,时不时和顺着连接森林的通路进入密室、来找路听琴撒娇的金瞳黑猫对上,呲牙咧嘴地互相炸成两个毛团团。 路听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密室里陪她。 “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困了就睡。” 路听琴从奶橘的爪垫里,救出自己的一绺头发,拍着橘白色幼兽的后背。 他黑发披散,随意地束起,身着宽松的衣袍,斜倚在靠枕上翻着书。等到奶橘在自己肚子上睡熟,轻手轻脚将她捞起来,放到一旁的竹编篮子里。 路听琴仅穿足衣,踏过舒适的绒毯,半跪在几座矮柜前,翻出下一本书。 这些天,他收拾起四散的卷轴和书籍,按照一眼看上去的结果,粗糙地分了类。 坠月仙尊的藏书包罗万象,有功法秘册、符文阵法,更多的是风土地理、奇闻异志。仿佛身在山中密室,心却在世俗的风情与土地上。 碍于重霜的事迫在眉睫,路听琴先挑出妖兽相关的内容,研究了好几天。这一次遵从心意换换脑子,挑了相中的几本地理志和话本。 “神州浩土……” 他窝在几个软枕搭出的角落里,手指划过书中的描写。 他快速地翻阅地理志,看到极寒冰原、大漠孤烟、高山峻岭、江南烟雨。看到话本中编撰过的故事,王朝轮换,人皇当世,世家衰落,人龙相战。 比起他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相似,更为广袤多姿。 路听琴找出一张模糊而抽象的舆图,指尖顺着一条长河,蜿蜒而下,圈画出该是他家乡的位置,一声喟叹,拿手背久久遮住自己的眼睛。 奶橘在睡梦中打着小呼噜,脚爪抽动。 路听琴的心回到舒适、安全的密室,揉了揉幼兽不安分的脚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拎起一个叶忘归做的大兔子玩偶,满满当当地塞在怀里。书摞到兔子上,沉下心,一本一本,找起关于海洋的记载。 龙族诞生于海,与人相争陆地。 有修道者运行轻功,日行千里,试图问询天有多高、地有多宽,见大陆的东南西北边,全部包围着看不见尽头的海。 从海岸再出发,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迷雾笼罩,时而空间撕裂、迷失方向。探访者渐而减少。 海洋的尽头变成禁忌,海对面有什么,无人能回答。 路听琴提笔蘸墨,在大海尽头的描述上,标了个问号。 突然,机关石传来移动的声响,叮叮叮,紧接着是敲击的声音。 路听琴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作为回应。 密室一角的天花板向上开启,露出一条透着光的通道。 嵇鹤跳进来,轻巧落地,靛蓝金丝袍服的衣摆随下落扬起,像一只精贵而爱惜羽毛的鸟类。 “嵇师兄?”路听琴起身,“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他躺靠着看书,一动弹,肚子上堆叠放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嵇鹤松了松领口,仿佛有什么事压着他,让他焦躁不安喘不过气似的,见到路听琴,失笑道。 “这傻兔子你还挺喜欢的嘛,我要告诉叶忘归,让他再给你缝一个——” “师兄,别。”路听琴讪讪坐好,收拾好书,给嵇鹤腾出做的地方。 “说吧,什么事?”嵇鹤拒绝了靠枕,盘腿坐在路听琴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身上喜好点缀金银宝饰,待在密室里被夜明珠一照,熠熠发光。 路听琴觉得自己被闪到了,直白地开口道,“龙宫在哪?” “小五,我大老远的过来,你第一句,又是那小崽子的事?”嵇鹤漂亮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作势要掐路听琴的脸。 “咳咳。”路听琴避开嵇鹤,不好意思地假咳嗽了两声。 没办法,虽然嵇师兄不喜欢,但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 梦中,坠月仙尊提到龙宫有东海、南海之分。但翻阅手头的东西,找不到具体的在哪、怎么去。 路听琴想到海水,不舒服地动了动。他不喜欢被弄得全身湿乎乎的。 嵇鹤见路听琴蹙眉,神情严肃,伸出手背就往额头上贴。“怎么还在咳?” “没有。”路听琴歉意道。冰凉地手指搭上嵇鹤的手,引他放心。 前几天,也许是高热的后遗症,他肺里痒,说话常带咳。厉三诊断后确认没大碍,但嵇鹤和叶忘归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将厉三叫过来再诊一遍。 “最好没事,这几天好好歇着。”嵇鹤道,“龙宫在四海都有,没有成年龙族引路进不去。” 他提到龙,嫌弃地拧紧眉头。 “别问我去哪找龙族,上次大战后,它们很久没冒出来了。我小时候零星见过几只,后来都是抽筋扒皮后的死的。” 路听琴想起药师谷里挂着的龙筋,压力顿增。“东海龙宫也是这样?” 嵇鹤狐疑地打量路听琴。 “你别说,东海的风声最近倒是不太一样……但想进的话方式一样,还是要找龙族。小五,你帮那小子化形,不会要到龙宫吧。” 他身体前倾,眼神凌厉,阴云密布,盯着路听琴躲闪的目光。 “玄清门跟龙族,可不太对付。你老实待在山里,有任何动作,必须叫上我。” 第25章 “我尽量。”路听琴模糊应道。 他不能确定以后的事, 不敢明确作答。 “是必须,不能尽量!”嵇鹤深吸气,无奈地吐了出来, 抓起地上的大兔子玩偶, 往路听琴怀里一塞。“别躲了我不是凶你。” 叶忘归做的兔子用料很足, 像个超大型的鹅卵石,在怀里充实极了。路听琴下意识抱紧一点, 躲开嵇鹤的瞪视, 勉强道。 “记住了。” “我之前就想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嵇鹤双手拢在路听琴的后脑勺上, 强迫路听琴正视自己。 “你现在认真告诉我, 重霜化形的事, 有几成把握,会不会影响身体。” 路听琴放松了一点,这个问题他能回答。“进展不错,化形没问题。对身体不会有隐患, 未来只会更好。” “我不是指你徒弟。在说你, 你。”嵇鹤恨道。 路听琴抱着兔子往靠垫上一靠, 不说话。 嵇鹤面容一下子十分难看。“小五, 我知道你从小看得见别人的异状。你跟我解释清楚,要怎么帮你徒弟化形,对你有什么影响。” “也没什么。”路听琴沉思片刻, 开口道。 他基本理清了思路,剩下淬龙骨和寻龙宫两个不明确的地方,不能对嵇鹤详细解释。 “就像师兄说的, 看经络。他体内两股力量在制衡。一旦龙气起来,就引导压下, 如此反复,龙气和归元诀共同壮大,身体有了基础,自然能承受化形。” “老三强调过,你现在不能用灵力。”嵇鹤眉头依然紧蹙。 路听琴宽慰他,“厉师兄上次说一周后可以。师兄不必担心。重霜天资不错,力量融合得很顺利,估计再有一两次,就能达到化形的标准。” 嵇鹤没有被路听琴的话安慰到,焦灼地戳了下师弟怀里的大胖兔子。 “最后的化形呢,还是要找龙宫?” “最好是东海。” “行吧……我会帮你留意。”嵇鹤道,随即捡起几件山里的小事、药师谷里猫啊兔子啊的情况,跟路听琴说道。 路听琴应和着,闲聊时话不算多,但也不再躲,清冷的眼睛注视着嵇鹤,不时说些什么。嵇鹤说着说着,话音就淡了,看着路听琴,轻笑着,不再开口。 “师兄?”路听琴讶道。 嵇鹤起身,弯腰,将路听琴一绺散落的长发温柔地拢到耳后。 “你现在这样,挺好。我要出去一趟,小五,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之后的几天,路听琴专心在密室里看书养橘。 奶橘睡得时间减少了不少,睁眼时撒娇卖萌,闹腾得不行。路听琴每天都拿手掌做尺,比一下幼兽的身量,总疑心这崽子马上要肉眼可见的抽长。 “这是《东山十问》,相传为数百年前一位妖修大能,口述编撰。修仙界将拓本封杀,如今只留下我手中的孤本,你不要睡觉,认真听。” 路听琴靠着靠枕,将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古旧书册摊在腿上,拍拍怀里巴掌大点的幼兽。 奶橘发出呜咽的呼噜声,艰难点头,表示自己还醒着。 “我们今天讲第一章,腾蛇问道。相传鸿蒙初辟,阳清为天……这个意思是……”路听琴声音清冽,不紧不慢地念一句,讲解一句。 奶橘点着头,越点幅度越大,咚地一下,脑袋砸到他腿上,不动了。 路听琴顺顺幼兽脑袋上面的白毛,无奈道,“阿挪,不可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嘤……”奶橘眼泪汪汪。 “今天才刚开始。”路听琴皱眉。“叶首座提醒过,你现在年纪小,正是要学习的时候,不可荒废,整天玩闹。” 奶橘呲出小尖牙,对着书册发出威胁的声音。爪垫挣扎着,悄悄往书册伸去。 路听琴冷淡地提起书,让她抓了个空。 “再说一次,书不能抓。”路听琴抱起幼兽,放在绒毯上,给了她一根鹅毛。 奶橘小心地探出爪子,见没有被制止,奶声奶气地冲路听琴“嘤”了一通,快乐地扑上羽毛,抓挠打滚。 路听琴抓了抓猫脑袋,觉得通识教育问题刻不容缓。 “阿挪,我去一趟太初峰,你要跟吗?” 奶橘闻言,歪了歪头,变作奶娃娃,抱着路听琴的指尖,用自己肉肉的脸蛋,蹭着路听琴的手。 “太初峰?”她嫩声道。 “太初峰是这里的主峰,你的师父和大师兄都在那里。”路听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玄清道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不由得有点虚。 “师父据说一直没音信,我去看看。别担心,不会再问你问题。” 但是会让你学习。 自从奶橘从静心坛血糊糊地掉出来,这两天路听琴又问过几次情况。小姑娘记忆模糊,一回想就害怕,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有那个……”阿挪冥思苦想,“传音符!嵇、鹤说,有事拿那个找他!” “嵇师兄什么时候说的,他没吓唬你吧……算了。” 路听琴张开双臂,示意阿挪变回奶兽。 “小孩子不能总跟我窝着。”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你得去见见师兄们才行。” 阿挪撅起嘴,脸蛋鼓起。 她依赖地抱住路听琴的腿,脑门抵在腿上磨了两下,不情不愿变回一只小奶猫。用两支后肢站立,前肢粉嫩的爪垫高举,朝向路听琴,等待他将自己抱起来。 “嘤!” 太初峰。一道长阶通向最顶端的问道台,两条岔路在半山腰处分开,一侧为弟子舍及寒潭,一处为平日教学练剑之所。 叶忘归正在教学场指导弟子们练剑。往日带笑的桃花眼,不时往路上看一眼,心神不宁。见到路听琴揣着奶橘从路尽头出现,先是一惊,然后一喜。 他快步走来,用身形挡住路听琴的脸,回身喊道: “刚才矫正好的姿势不变,肌肉绷紧,感受发力点,自修一段时间!” “师兄,打扰你了。” 路听琴往他身后瞥去,一众弟子中,轻而易举看见重霜的身影。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挺拔好看的时候,马尾巴高高束起。看到叶忘归离场,拿起一根小棍,在同门间游走,充当起临时指点的角色。 行走间,重霜幽深地眼神和路听琴对上一瞬,马上错开,手上动作不停,将一个个躁动眺望的同门弟子全都打了回去,谁说话,就绷起脸站在谁跟前。 “他状态不错。” 路听琴道,跟着叶忘归走进教学场旁边的大殿。 “在看重霜?”叶忘归美滋滋地给师弟引路,“他这两天比之前精神多了,轻松了不少。那天他去找你,你俩谈得还好?” “……还好。” 路听琴进了大殿,把奶橘放到大殿地面。奶橘伸出一只脚爪,踩了踩光洁的地砖,到处嗅嗅,夹起尾巴躲在路听琴鞋履后。 “师兄,我带师妹来见见世面。”路听琴趁奶橘没注意,给叶忘归传音入密。 ‘你找来的那本书,她听不太进去。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学习吗?’ 叶忘归憋笑,没憋住。“嗯,挺好。” 他带着路听琴坐到殿两旁的高背椅子上,悄声传音:‘先让她玩会,待会等我那边结束了,我来教教看。你要给她一个没法走神的环境。’ 奶橘抖抖耳朵,直觉地感受出空气中有不正常的波动,她年纪小,不知道修士的传音。听出路听琴不是来给她补课,放下心,自顾自打起滚来。 叶忘归亲自沏茶,放在路听琴手边的桌上,桃花眼弯弯,看着清冷如仙的师弟、娇憨活泼的猫崽子师妹。 “听琴,你先看好阿挪,我跟弟子们再交代一下,去去就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有几个注意点没讲全。 “师兄,”路听琴迟疑一瞬,“还有一件事。” 叶忘归停住步伐,大手一挥,“别怕,你尽管说。” “我想和重霜解除师徒关系。”路听琴干脆地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咳咳咳……”叶忘归被口水呛到,快步走到殿门口,见台上弟子修行如常,才放心地回来。“来来,听琴。” 他话都不会说了,大喘气好几下,忧心忡忡,“你要将他赶出山门?” “不是。”路听琴立即否认,捧着热茶,眼光扫过正在打滚的奶橘。 “师兄,这么多年我做的不到位。他学了归元诀,师从你,敬服你。等我帮他化完形,就彻底让他跟着你,行吗?” 他说完,半晌无言,目光悠悠,不由自主望向大殿外重霜的方向。 叶忘归在殿中央转来转去,眉毛愁得快纠在一起。 奶橘见人转得有趣,暗中观察,猛地扑出,一口咬到叶忘归衣裳的下摆。 “啊!师妹,男女授受不亲!” 叶忘归往后一跳,后撤三两步,蹲到路听琴对面的高背椅子上。 “也不是不行……”他愁眉不展。“这么弄没有先例,多少还是问下师父的意见。” 叶忘归提到玄清道人,神色有掩饰不住的焦虑。自觉不能被师弟看到,转了方向,盯着门口。 他的异样太明显,路听琴试探道,“师父还没音信?” “怎么会。老三找得很快,我们知道他在哪了。不过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那等等就可以了。”路听琴不动声色道。 “嗯。”叶忘归强笑道。“当然。” 路听琴有些焦虑。 叶忘归的神色,一看是出了事。但玄清道人实力高深莫测,平日常在外界游走,没什么能伤到他。 一绺没束好的发丝,垂落到眼前,路听琴随意地将它别到耳后。 忽然,他想起嵇鹤跳进密室时,与叶忘归此时如出一辙的焦躁。 路听琴按捺住加快的心跳,问道:“师父的位置,什么时候找到的?” “大前天。”叶忘归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妙,那点东西他守不住,非要被师弟问个底朝天,“我得走了,弟子们还在外面……” 路听琴倏然站起,惊得奶橘往椅子底下一窜。 “听琴?”叶忘归紧张道。 路听琴带着风,拦在叶忘归身前。 “嵇师兄去哪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嵇鹤跟他道别那天,就是大前天。 第26章 “唉, 别急,你别急。”叶忘归将路听琴引到椅上。 路听琴一双含冰蕴雪的眸子望向叶忘归,无声催促他继续。 叶忘归道:“大前天, 老三的银狼传回了信, 说在无量山嗅到了师父的气息。但传回信的不是银狼本身, 是别的灵兽。之后,老三再试图召唤银狼, 得不到回音。” “无量山是哪?” 路听琴冷静问道。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 灵兽与妖兽不同, 受天地感化而灵智初开,能与人进行简单的心灵交流。除此之外, 更类似于强化版的普通动物, 不像妖兽, 修行成妖修,能与人类修士抗衡。 灵兽传递信息,靠最基本的跑。银狼若不亲自回来,只能说明它遇见了难以回信的境况。 “西南边的骨头山, 寿西古镇附近。”叶忘归抓了抓头发, “这地方产宝石, 自古妖兽盘踞, 瘴雾弥漫,人迹罕至。但是对我们而言,谈不上有大危险。” “阿挪说她遇见了黑雾, 是魔物吗?” 路听琴摸上心口。那里玉牌冰凉,提醒着难以根除的隐疾。 魔物没有实体,惑乱心智、吞噬血肉, 杀戮越多,力量越强。无量山的兽, 可能全做了魔物的祭品,玄清道人去时,只来得及救下了阿挪。 “嘤?”奶橘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椅子底下发出细小的叫声。 路听琴叹气,蹲下来,从高背椅子底下捞出奶橘,将她放到膝盖上。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想把她哄睡着,远离大人的谈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奶橘湿呼呼的鼻子蹭了蹭路听琴的手,无忧无虑地翻身,肚皮朝天,秒睡,不一会响起有节奏的小呼噜。 “对,所以老四去了。”叶忘归看着路听琴对待奶橘的模样,不禁露出轻笑,“一是为了赶紧叫师父回来,二是顺便去看下寿西镇有没有遭灾。” “但是两天了,他没回来……甚至没消息,对吗?”路听琴问道。 叶忘归嘴巴抿起,点了点头。 “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寿西镇上,之后就找不到人了。别担心,他们的魂灯亮着,性命无碍,应当是遇见迷阵被困住了。” 放置魂灯的单殿,在太初峰最隐蔽的地方,层层设防。一般非异常情况,不会有人去看。 路听琴摸着奶橘,沉默地注视着叶忘归。 叶忘归心思简单,脸上藏不住东西。路听琴看着看着,心里沉甸甸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兄。”路听琴指出道,“你也想去。” 叶忘归眼神四下乱飘,“不是我要逃课,我找老三代了。” 他当然想去。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就是他和嵇鹤。路听琴轻功无双,但大病初愈、身有旧疾。副首座陶晚莺虽然也能打,但从远方赶来,恐来不及。 路听琴高热昏睡后,厉三说的判断,无时无刻萦绕在他们几个做师兄的脑中。 要是师父晚回来一步,来不及给玉牌续灵呢?要是就算压制了,最后也净化不了魔气呢? 叶忘归想起这个可能性,手都在颤。 问道台上,他的灵绳捆绑路听琴,差点以为路听琴是自愿堕魔,准备为一方百姓除魔挡灾,清理门户。 要是……现在的路听琴,支撑不住,再次被迫堕魔呢? 他修道多年,鸣旋剑混了个天下闻名,最后,竟是要刺进师弟的胸膛吗? 叶忘归蹲下来,挡住自己的脸。他胸口起伏,眼睛微红,不愿被发现,显得分外可怜。 路听琴不知叶忘归想了这么远,自我拷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只当大师兄又闹起脾气。 他找了张手帕垫到桌面上,搭出一个临时被窝,将玩累后睡得昏天地暗的奶橘塞进去裹好。起身,望向殿门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挡住光线。 厉三穿着黑紫相间便于活动装束,背着包袱,手拿一个镂空的银盘,匆匆向殿里走来。撞见路听琴,一愣。 路听琴板着脸,从厉三的包袱,研究到厉三的表情,语气冰冷,沉声道: “不用解释了,历师兄。你也想去无量山。” 厉三不知前因后果,被劈头盖脸一问,无辜地顿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琴,你生气了?”叶忘归小心翼翼地抬头。 “如果我今天没来呢?” 路听琴走到叶忘归和厉三中间,低头看着地砖。 “如果我永远都不来,师兄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嵇鹤的眼,在密室里带着笑意,清亮又温柔。带着满腹心事来,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他是否过的好,然后转身就走。 他是喜欢一个人窝着,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不意味着这种情况,还能心安理得待下去。他得做好该做的事。 路听琴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 “……类似这种事,首座师兄应当叫我。” 路听琴艰难道,自觉与叶忘归、厉三不够熟,主动提出要求,有些难为情。 “但你病刚好……”叶忘归下意识就要驳回,见到路听琴的神色,凭直觉闭了嘴。 “我没那么弱。”路听琴闷声道。“需要我现在,拿外面的弟子们练一遍吗?” 叶忘归和厉三同时激烈摇头。 开玩笑。 路听琴从不和人一对一近战,趁手的武器是一个寒光四射的长鞭。一鞭飞出,山地震荡。太初峰这一干弟子们,不够他热身。 “但你不能用灵力,万一情况危急呢?出点什么事,老四还不得杀了我。” 叶忘归努力劝解道,他听出了路听琴的意思,不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五师弟出门。 “听琴,跟老三好好呆着。” 路听琴面若寒霜,几次试图开口,组织语言。 “师兄,你是首座,你留在玄清门,弟子才能安心。厉师兄掌管后勤,应该坐镇后方,用灵兽支援。你们在,玄清门就不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低下声音。 “我身有魔气,但一周期限已过,不是变成了一个废物,只能躲在后山被师兄们照顾。” 每一次,师兄们的善待压在他身上,都像新增的稻草,提醒他异世孤魂,何德何能。 他试图回馈过去,待他们好,但力量微薄,能做的事几乎没有。 他像迷茫的叶片卷入这个世界,来不及、也不敢去想自己的意愿。只希望先替坠月仙尊完成未完的事,护好他爱过的山峰。 《玄清春和》不会是一张孤画,剩下的夏秋冬雪,他想尽力完成。 叶忘归张了张嘴,一双桃花眼,傻傻地看着路听琴。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路听琴,强烈而主动地要参与某事。他眼睛发酸,想畅快地大笑,想马上让在外的师父、二师妹、四师弟都知道。 但看见路听琴的脸色,叶忘归的心又紧缩不安,问厉三道,“行吗?” 厉三抬起一只手。 路听琴气势顿弱,像被浇了一头冷水的猫,耷拉着耳朵提起衣袖,伸出一截皓白的腕子,让厉三搭上指尖触诊。 天大地大,不能惹医修。 厉三仔细诊了半晌,染着草药颜色的指尖搭完左腕,又换右腕。 叶忘归和路听琴双双盯着他的表情。 一旦厉三的眉头皱起一点弧度,叶忘归都会压抑地抽气。路听琴不太忧心自己的身体,但会紧张叶忘归的反应,怕他担心过头。 最终,厉三给了肯定的眼神。 叶忘归和路听琴同时放松。路听琴眼角眉梢似破开的寒冰,露出清淡的笑意, “无碍。”厉三补了句,“但最好不用灵力,寻见师父立即让他,给玉牌续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灵力怎么能出去!”叶忘归一下子变了脸色。 “是最好不用。我配置丸药,定期服用,适当可用一些。”厉三和路听琴站在一侧,对叶忘归沉稳说道,“师父、师弟,应当是被困住,五师弟精通阵法,比你我强百倍。” “嗯……”叶忘归纠结万分。 “万一有阵,你去,有用吗?”厉三诛心之问。 叶忘归哑口无言。 符文阵法考验算力。叶忘归什么都行,到了符文只能当甩手掌柜,恳求嵇鹤给弟子讲。嵇鹤会到是会,耐性不足,就看了两眼,学到教人的水平。具体的东西,用的时候才会研究。 只有路听琴,每日钻在书册里,目力强悍。千变万化于他眼中,恍若囊中取物。 厉三替路听琴拢好衣袖,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记得路听琴躲在药师谷榕树树冠上的样子,像只格格不入、不信任何人的兽,只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 一旦下定决心,要迈出第一步…… 藏在树冠里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做你想做的。”厉三平静道。翠色的双眸凝视路听琴,像静谧而柔和的海。 路听琴的嘴角轻翘,对厉三点头。忽然,若有所觉,绕开厉三,走向大殿门口。 天青色的少年衣袖挽起,鬓角额头,带着尚未干透的汗水,挺拔地站在大殿的数层台阶下,一动不动,像棵扎根的小青松。 见到路听琴走出,重霜双手抱拳,姿态恭敬地行礼,掩去眼中克制的情绪。 “师尊。”他语气如路听琴所期望,公事公办,无恨无喜。 仿佛是个普通弟子,不知路听琴身份,与他初次相见。 “方才首座师伯安排的任务,已全部完成。弟子代同门师兄师弟,前来汇报。” 第27章 路听琴被重霜的态度取悦了。 他本想出来看一眼就回, 见重霜安分守己,不再是前些日子情绪激荡的模样,耐心多说了一句。 “再等一会。我与你首座师伯、厉师伯在商讨。” “是。”重霜规矩应道。“弟子先行告退, 在台上等。” “可。”路听琴转身, 衣摆扬起, 回到大殿。 重霜心中有些奇异。 路听琴素来冷漠,说话多厉声训斥, 很少和他说些平和的日常话。这样对话, 好像默认他们真是一对关系疏远的师徒,切分了往日, 可以重新开始似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 怕路听琴不听, 极快速地说道: “师尊!你上次说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找你,这句话还作数吗?” 路听琴半只脚踏进殿门口,闻言顿住。 “自然作数。”他想了想,补充道, “但如果你是来质问的, 就算了。” “弟子不敢。” 重霜快步登上台阶, 候在门侧, 眉眼平静。 “弟子仔细思考了数天,有想让师尊过目的事情,请问师尊何时有空闲?” 路听琴静静注视着重霜。数日不见, 重霜像换了个人。 他喜欢这种疏离感,想了想,允许道, “今晚,坠月峰山居。” 话落, 路听琴回过神,留意重霜的表情。 上次他看完坠月仙尊的笔记,到太初峰找重霜,也是类似这句话开场。重霜听见后,好似打开了某种灰暗回忆的开关,情绪瞬间涌上,难搞得不行。 出乎路听琴的想象,重霜没有怒、没有恐惧,躬身再拜,退到台阶下,安静等待。 “是。” 坠月峰。 天色已暗,路听琴站在山居院落中央,披白色大氅,沐浴月色中,仿佛一抹随时可消失、不属于此世的幽魂。 这是他在玄清门的最后一夜。 无量山在此地西南,轻功急速赶往,大概要半天以上的时间。厉三与他约定,明日清晨,遣一只灵鹿到坠月峰,将他送到寿西古镇。服药休整歇过一晚,再去无量山。 此去一路,变数未知。他决心在这一夜讨回重霜肋下生出的龙骨,趁着重霜状态还算稳定,尽快研究出方案来。 咔嚓。枯叶被踩断的声音。 路听琴的感知范围里,重霜轻功而来,落在据小院一段距离的路上,一步一步,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与先前的种种暗中隐匿,大相径庭。 重霜来到门口,见路听琴一如既往已在院中,一丝不苟行礼。 “劳师尊久等,弟子来了。” “进。”路听琴冷漠道。 “是。” 重霜踏入小院,心中恍惚。 上一次,就在此地,路听琴立于中庭,对他说“各不相欠”。这是自那之后,他第一次有机会和路听琴面对面独处。 他发现一旦自己做出恭敬疏远的表现,路听琴的态度,就好了那么一点。 师尊……原来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吗? 那最开始的自己,过于放肆粘人,是逾矩了。 “你要说什么事,就在这说吧。”路听琴想不到比院子里更合适的地方 偏房、书房、卧房,甚至院外的桂花树,每一处,都有和重霜不愉快的回忆。 穿越前,路听琴深居简出,很少与人相交,更不会交恶。现在,就凭一次次吵过的架,重霜已经能登上他心中最不愿打交道的排行榜前列。 “是。”重霜轻呼吸,吐出一口气,尽可能用自己最平和的语气,对路听琴说道。 “先前师尊所言,弟子日夜思索。印象有一两处关于自身的异状,但才疏学浅,试图感受,总也感受不出来。弟子知道龙,知道失去理智的半妖,但师尊所言人龙混血,前所未闻,去藏书阁翻阅,也只找到只言片语。” “但后来,太初峰练剑时,弟子遇见了异状……”重霜声音有一些不稳。 “恳请请师尊指点,这是否就是师尊所说,半妖的证明?” 重霜挽起单臂的衣袖,弟子剑出鞘,干脆利落,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他下手冷静,毫不留情,剑锋划出长而深的伤口,涌出鲜红的血。 手臂前伸,让路听琴能轻松看清这道伤口。 路听琴双眸微微睁大。 从划开到伸手,这数息之间,重霜手臂上血液凝固,伤口翻处竟已有愈合的迹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重霜现在力量的融合情况,他不该有这种愈合速度。 路听琴拧眉,快步上前,仔细观察重霜割开的伤。这几步时间,伤口愈合的速度加快,凝结的血液呈褐色,转眼结痂。 “我……不知道。”重霜黝黑的眼瞳望着路听琴,不去看手臂划开的道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伤口变成了什么样子。 几天前,练剑误伤下,他发现了自己异常的愈合速度,躲在太初峰的寒潭旁边,在确定无人的角落,一次次就着月色,划开自己的手臂。 弟子佩剑的寒光下,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 看着血液,以人类不该有的速度涌动着愈合,恐惧着,想起路听琴说过的话。 路听琴弯身,握住重霜的手腕,专注地看起彻底愈合的伤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手指轻轻一碰,结痂掉落,手臂上留有一道明显的白色痕迹。但这道痕迹也在迅速浅淡,不出一会,整个手臂,光洁如新。 “有其他感觉吗?”路听琴问道。 重霜没法马上回答。他的呼吸暂停在路听琴冰凉的手,握住手腕的一刻。脖颈、全身,一下子染上热度,衬得路听琴莹白如玉的手指分外冰冷。 路听琴感受到这温度,心中不安。 “你的热度不对。有痛感吗,胸口闷吗?” “没有……” 路听琴举起重霜的手贴近自己的左耳,倾听血液流转的路径。按压手臂的表层,确认脉搏跳动的速度。而后,指甲顺着手背、手腕的骨骼,判断皮肤的硬度。 路听琴感觉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烫。仿佛他的指尖每按住一下,重霜就要颤抖一下似的。 “重霜,你在害怕?” 重霜仓皇看向路听琴。他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路听琴类似的动作。虽然方式不太一样……可能有针、有鞭,但本质上在做的事情,如出一辙。 月色迷蒙,仙人握住他的手,古井无波。 闭上眼,缓缓再睁开。 浅色的瞳孔,像覆盖上一层冷漠的坚冰,虚无地看向重霜。仿佛透过他,在看向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师尊?” 重霜喃喃。 路听琴的眼眸一向冰冷,过往的试验中,时不常会这样,如看死物般注视他。他一向以为,这是路听琴憎恨、厌倦的意思。 然而此时,路听琴言语平和,结合之前的动作,这是在……看他的经络? “噤声。”路听琴皱眉道。“你心跳太快,让它静一点,我要看不清了。” “是,是……” 重霜艰难地控制起来。越去想,心脏就越不听劝,几乎要抽空所有的血液,让大脑窒息。 路听琴无语地绕过激烈动弹,象征心脏运转的红色光亮,仔细观察重霜身体内力量的状况。 相比观测风声、草叶与四周来人的动静,看清修士内在的经络运转,要耗费更多心神与力量。必要时,需辅以灵流入眼,以看得更清晰。 重霜体内,归元诀流动着稳定的轨迹,一道黑金色的气流,在肋下如丝渗出,掺入灵流的运转中。偶尔有一丝滞涩的预兆,但很快能自我开解平息。 这不对劲,笔记中也没有先例。 路听琴凝神屏气,观察地越发仔细。 重霜的情况一切良好,或者说,好过头了,远超于他现在应该有的进展。 也许是争执后,重霜一直在怀疑思索,随着碰撞,愈发承认自己身上流着龙的血液。意识与躯体的情况达成一致,以这个状态,再安抚一次龙气的爆发,就可以达到承受化形的程度。 路听琴暗自着急。 化形必须有淬炼好的龙核,交于龙族做最后的引导。若没有,前期相当于白费功夫。 超乎预期的进度条,无言地提醒他加快进度。他收回灵力,归拢心神回到正常视野。心口瞬间发疼,脑中一晕。 路听琴扶了下额角。厉三今天刚刚叮嘱过,让他调整灵流,时时护在魔气侵蚀的心脏处。弄了点灵力往眼睛里走,就这样了。这可不能让两个师兄知道。 重霜眼中映入路听琴苍白的面色,感到自己一部分灵魂已经随之而去。 “师尊,身体还没好吗?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他驱魔剑符的原因吗?激起路听琴压制的魔气,自那之后,路听琴身体顿时虚弱。 重霜脸色变得比路听琴还要惨白。 他握紧弟子佩剑,感到冰冷的剑刃刺破手掌。掌心的血很快渗过了剑身,再抬手,不出瞬息,血液凝固,仿佛不曾有过裂口。 他的脑中眩晕,不知是缺血,还是造血功能跟不上,腿一软,扑通一声跪撑到地上,额头紧紧贴上青石板路,回想着路听琴胸口染血的模样,不敢闭眼。 “无碍,你起来。”路听琴缓了几息,很快平复。“半妖的事不必担心……你已经见过你的新师叔。此后玄清门,你与阿挪的身份,都不会对外公布。” 第28章 重霜跪伏在地, 肩膀不住颤抖,剑身、青石板上残留暗红的血。 路听琴静默,给了他一段缓冲的时间, 询问道: “既然想明白了, 骨头给我吧……重霜?” 少年狼狈地抬头。 他的额头沾满汗水, 面色惨白,眼眸颤动。像是要哭, 但眼眶干涸着, 没有一滴液体,仿佛泪水已在某种不可承受的真相中流尽。 “为什么……” 他沙哑道, 刚说几个音, 倒吸一口气, 断在途中。 “对不起师尊,我不是要质问你。” 他惊慌地看向路听琴,见路听琴平静望着他,没有怒意, 才放下心。 重霜嘴唇抖动着, 唇上残留咬破后凝固的血液, 用上所有的控制力, 尽可能语气平稳地开口。 “师尊曾说,我有妖气盘旋肋下,要经师尊引导, 才能存活?” 路听琴颔首。 他神情纹丝不动,一颗心高高提起,进入警戒状态, 怀疑重霜的思路进入了一个新的、他不能理解的领域。比起单纯的敬憎怀疑,更加棘手。 重霜血丝遍布的眼球, 迟缓地转动,在月色下哀哀望向路听琴。 “师尊,我为何能活?” 重霜感觉不到痛似的,抓起佩剑,不管不顾握住剑刃。 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伤口涌出血液,立即凝固。他愣愣看着,再割开,直到天青色的衣衫沾染大片的血。 “你为何不能活?”路听琴看不下去了。“停手,不要再试了。即使可以快速愈合,失血超过界限,也会对身体有碍。” “但,我是妖,为什么师尊、师伯们允许我待在山门里……”重霜不能理解路听琴的反问。 路听琴纠正用词。“半妖。” 重霜跪爬在地,沾满血的手一手抓剑,一手撑地,往远离路听琴的方向挪了几步,好像在怕脏了路听琴的衣摆。 “师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对吗?叶首座带我们在外除妖时,说村里吃人……呕……吃人的那些半妖,都是……” “不,你不会变成怪物。”路听琴反应过来重霜纠结的东西,追问道,“叶首座告诉你们什么?” 重霜想回答路听琴,胃里翻江倒海,涌上一阵阵的恶心感。他不得不捂住嘴,低下头,躲开路听琴的目光。 “……慢点说。”路听琴放轻了声音。 重霜大口大口地呼吸,回想着,仿佛回到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那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形势严峻,超乎预计。他见到满村的残垣断壁、四处撒落的鲜血、交叠的尸体,还有覆在尸体上蠕动的……三目赤红、诡异邪佞的妖兽。 他想呕吐,良久平复,找回说话的能力。 “首座说……半妖都是修合欢道的妖邪,为寻欢作乐、或试验邪法,取人类新鲜尸身……□□后,母体受孕而生。” “呕……对不起,师尊,我……呕。”重霜背过身,呕吐起来。 他尚未完全辟谷,所食不多,吐出的都是些酸水,到最后,颜色愈发黄绿,越来越苦。 路听琴快步走近,冰凉的手指抚上少年汗水渗透的后背。 不行,那里脏!重霜身躯一僵,猛地错开,不让路听琴碰到身躯。 慌乱中,他搅成浆糊的脑海想起净化诀,不受控制的手指掐了几次,终于,一股清亮的灵力从指尖溢出,溪流般带走地面散发异味的脏污。 他嫌不够,一遍遍用出净化诀,让灵力洗刷坠月山居小院的土地,直到风清草净,青石板路光洁地反射月光,才收了手。 重霜刷干青石板,又觉得自身的存在就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不想让脏污沾染路听琴清净的院落。 “弟子无能,脏了师尊的眼。弟子没想到自己,是这般……” “你不是。”路听琴当机立断地打断。 他追着重霜,隔一段距离,用自己最冰冷、显得最可信的声音安抚道。 “重霜,看着我,听我的话。你不是叶首座说的半妖,你和那些是两回事。你诞生在……正常的方式下。你有双亲。” 路听琴试图回忆看过原书。 他当时翻太快了,对重霜的身世毫无印象。但有一点确定,直到书的最后,重霜饱受磨难、偏执黑化,但从没有一刻,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你有龙的血,你另一半的血液,来自有理性、有感情、能思考的人。你有龙的天赋,也有人的心性,不是那种只会被鲜血吸引、诞生自诅咒的妖物。” 重霜惶然地看着路听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眼瞳颤抖,提着剑,忽然手腕一转,剑尖一动不动,稳稳指向自己的胸膛。 “重霜!”路听琴厉声道。“放下剑。” “师尊,弟子大逆不道。身有妖血,污了师门,刺伤师尊。我不该……” “听话……停下。”路听琴披着月色,几步上前,站在重霜身侧。 他不敢刺激少年,学着嵇鹤对他做过的动作,轻轻理了理少年额头湿透的发。 他的手指灵过仙家道法,少年一点一点,放下手中剑,眼睛通红,哀求地望向路听琴。 “你要活着。”路听琴艰难地思索此时该说什么。 重霜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大概因为过往所见所学,对诞生自无辜生命之上、嗜血而没有理智的半妖,有根深蒂固的嫌恶。现在,确定了自己和憎恶的东西沾边,恨不得亲手把自己抹杀。 ……这种非黑即白的一根筋思路,真有叶忘归的影子。 路听琴不知道如何劝导为好。 他来自异世,对各种东西接受良好,就算看到山川倒挂,大型蒸汽机械在飞檐重楼上飘,都不会吓到失去神志,更不用说区区半妖。 就像阿挪,虽然是一只纯种妖崽子,但化形失误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迷茫地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还挺可爱的。 重霜要是化形不熟练,撑死了也就是这样。头上顶两个犄角,加条没毛的尾巴。 “我……”重霜攥着手中的剑,不敢放松。 “身怀妖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路听琴干涩地说。“生命中还有很多好的事情。” “好的……事情?”重霜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路听琴沉默了。 好的事情,就像春风、夏花,小猫翘起的尾巴尖尖。这是他喜欢的,重霜会喜欢吗? 重霜从小到大的生命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事情”吗? “比如……努力修炼,成长到足够强大。你不想这样吗?”路听琴沉闷地问。 “强大了之后,要是我……控制不住疯了呢,滥杀无辜了呢?” 重霜抓紧胸口,拿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将里面惨白的一截骨头和碎片,狠狠倒在泥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师尊,对不起,我不该丢到院子前,我只是……” 只是想挖出身上交杂的,属于妖的血、妖的骨,丢进最滚烫的火焰中,焚烧净化。 重霜慌乱地拢起骨头。 路听琴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拿起,收进袖中,手指一抹,藏入乾坤袋。 重霜茫然地看着路听琴的动作。 “师尊之前要这个骨头,是要救我?为什么……师尊将我领进山时,就知道我是……妖吗?” “半妖。”路听琴抽走重霜手中的剑,替他收回到剑鞘,轻声道,“你问题真多。” 繁星点缀秋夜高远的天空,月光清冷。也许是魔气侵蚀真的损耗了太多身体机能,他披着大氅,依然感到寒意。 路听琴喉咙有点痒,忍住咳嗽。 他冰冷的手指,堪称温柔的拂过少年颤抖的眼角,清楚在此时,这个尚且青葱的幼龙,完完全全,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 重霜的生命本是一条既定的轨迹,从被抛弃的幼年、饱受折磨的少年,到大放异彩、成为一方之主的青年。 现在,他的到来改变了这条路。重霜不曾因“受虐”受到师门补偿,不曾选择离开……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机遇,成长到该有的地步。 重霜是个勤奋而有天赋的孩子,如果扳回正路,会走很远。路听琴不愿因为自己的干预,让重霜在此戛然而止,失去该有的未来。 他得给重霜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对,我领你进山,就因为你是人龙混血。” 路听琴沉稳开口。他一惯言出必行。此时半真半假说话,心中焦躁不安。 “我身染魔气多年,身体衰败。你师祖、厉师伯也束手无策……正如你刚才所见,人龙之力,治愈力强悍。一旦发挥,可能能够配出治愈魔气侵蚀的药引。让你成活,既为你,也为我自己。” 重霜灰暗的双眸,渐渐亮起。 亮得好像满天的星光,终于再次眷顾,落到少年的眼中。 重霜干涸的双眼湿润了,一道泪水轻轻滑下。他小声吸气着,不敢让情绪太过激动,引得路听琴心烦。 “我,能帮师尊?” “嗯。” 路听琴开了头,不忍道,“抱歉,先前未说,因为我有私心。” “师尊不必如此,折煞弟子。……弟子有罪,太过愚钝,没能早发现,屡次冒犯……” 重霜拭去骨头碎片上的泥土,将碎片捧着手心。 脸颊尚带着滑落一道泪痕,对路听琴露出雀跃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还需要什么能让师尊身体康复?凡是我有的,师尊全拿去,全拿去……” 第29章 夜已深, 重霜不愿离去。 路听琴担心重霜独自回去会继续割伤自己,破天荒松了口,允许重霜留宿在偏房。 他没时间就地安装床榻, 便从密室里找出枕头、绒毯, 在书房的桌子上, 给重霜铺了个临时被窝。而后,他回到卧房, 简单打理了自己, 瞬间入梦。 路听琴神思飘摇,做了个买了机票, 结果睡过头没赶上飞机的梦。 梦里, 他似乎是个人工智能领域的学者, 受邀参加业内顶尖的研讨盛会,身穿一件浅蓝衬衫,正对着镜子不耐烦地整理领带。 他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郁, 正凑近了镜子和领带搏斗。路听琴觉得自己应当是会系的, 然而身体不受他操控, 往日灵巧的手指像中了诅咒, 两根简单的带子,怎么也系不利索。 忽然,房门打开。路听琴的视角轻忽而上, 飘在空中,仿佛变作幽灵。 一个身着蓝黑色正装的青年走进屋子,他留着中长发, 发丝整齐地拢到脑后,身姿挺拔、轮廓精致, 眉眼间有不符合年龄的忧郁。 青年步伐很轻,臂弯中搭着一套熨得精细的灰色马甲,还有同款西装外套。他蹑手蹑脚,将衣服整齐地摆放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路听琴发现“自己”转过身,冷声呵斥道,“让你进了吗,出去!” 青年掏出两张临近登机时间的机票,幽深的黑眸苦闷地望着“自己”,恳求道:“可否允许弟子帮忙……师尊?” 这是重霜? 路听琴猛然惊醒。什么啊,好不容易梦回熟悉的场景,居然还要再见到重霜? 晨曦的微光透过纸窗,院子外,隐隐有一声鹿鸣。路听琴想起与厉三的约定,翻身下了塌,快速洗漱后,抓上包裹往外走。 重霜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发丝被露水打湿。他恭敬地候在偏房门口等待,见路听琴出门,立即迎上前。 “师尊。” 路听琴瞥了少年一眼,对梦里青年模样的重霜心有余悸。他见到重霜天青色的练功服干净得过分,眼底带着青黑,不由皱眉道,“你没睡?” 净化诀再怎么去污除尘,也处理不干净大量的血迹。重霜这衣裳看上去,是连夜洗过、灵力烘干后的结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师尊关心,弟子睡得很好。”重霜嘴角抿出小小的笑涡。 路听琴不置可否,走到偏房门口,往里看去。 他记得自己怕桌子太硬了,在上面铺了好几层垫子。而现在,绒毯、锦衾没有任何睡过的褶皱,全部被重霜仔细地折叠在一起,放置桌子中央。 “你睡地上了?”路听琴看向整洁的地面,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窝在哪凑活了一觉。 “弟子粗鄙,可能会弄脏师尊的东西……”重霜低下头,看见路听琴手中拎着的包袱,惊道,“师尊拿着包袱,是要出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路听琴微微叹气,循着灵鹿的鸣叫,向院外走去。“你回弟子舍补个觉吧。之后照常去太初峰,叶首座给你留了位置。” “师尊现在出去,身体不要紧吗?”重霜一路小跑,紧追在路听琴身后,不敢离去。 路听琴摇头。他站在原地,看着林木深处,一只纯白而美丽的鹿,失了语言。 这是只如上次的银狼般高大的鹿,身披柔顺的毛发,周身萦绕灵光,从葱郁的林中优雅漫步而来。它四蹄迈动,仿佛午后散步,速度却极快,几乎是一晃神,就到了路听琴和重霜面前。 厉三跟在后面,身着黑色劲装,像一只豹子。见到路听琴,他翠色的眼眸揉进暖意。 “师弟,两个人去?”厉三偏头顺了顺灵鹿的脸颊。他没想到重霜也在,只准备了单人坐骑。 “一人。”路听琴好奇地仰头,看向比他还高一头的灵鹿。 鹿对上路听琴的目光,温顺地弯曲四肢,趴在地上。垂下头颅,纤长的白色睫毛忽闪着。 路听琴有点想把脸埋在初雪般洁白,看上去顺滑又漂亮的鹿毛里,但重霜就在旁边看着,他只能把手掌贴在鹿身上,像是偷偷在超市里把手伸进米袋里那样,让手指浸没在鹿毛里,小幅度摸了摸。 “阿挪还好吗?”路听琴问道。 自从昨天决定要出行,奶橘就被他托付给了师兄们。 “跟灵兽们,玩了一晚上,不睡觉。”厉三想了想,苦恼道。“今天跟大师兄听讲,估计要打瞌睡。” 为了来送路听琴,厉三一早上就把奶橘送到了叶忘归处,准备让她跟着着弟子们一起上早课。 奶橘被放下时懵懵懂懂的,睡眼惺忪,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叶忘归接了奶橘,一副极力忍耐、想要翘课到坠月峰的表情,一步三回头,走进殿里。 路听琴想起奶猫崽子拒绝读书的模样,一声轻笑。 “师兄,那我走了。” “师尊要去哪?”重霜跨前一步,站在灵鹿旁边。黝黑的眼睛望向路听琴,像只不愿被抛弃的小鸟。“弟子能一起吗?” 路听琴想起此行不确定之处,狠心道,“与你无关。” 重霜焦急地看看路听琴,又求援般看着厉三。“师尊独自出行,多有不便。带上弟子万事都好打理。弟子虽修行尚浅,但多少有自保之力,绝不会成为师尊的累赘。” 路听琴犹豫一瞬,没有说话。 重霜见他态度松动,并非不可回转,大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想跟着?” “是!”重霜清亮地应道。他不敢多劝路听琴,深恐引得路听琴心烦,忐忑地等待着判决。 路听琴被重霜“修行尚浅”的说辞打动了。 他心里一直存着种担心,怕因为自身缘故,挡住了重霜的机缘。 叶忘归提过无量山之后,路听琴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回顾密室中书籍,他没有见过此山。现在想想,没准这是原书中提到过的地方。 既然原书提到过,很可能就与重霜有关。 “上来吧。” 路听琴斜坐到宽厚的鹿背上,留出自己与鹿头之间的位置,拍了拍灵鹿的身体。 “好!”重霜的眼睛瞬间发亮。 清晨细碎的微光,透过林间树叶,落入少年的眼,让少年的眼中荡漾起璀璨的碎金。 重霜的态度拘谨恭顺,不敢像之前那样,直白地流露感情。但他毕竟年少,从来就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路听琴看着重霜,直到少年绷紧身躯、小心地坐到他的身前,没有移开目光。 玄清门西南,寿西古镇。 灵鹿穿山越岭,着陆在古镇附近盘根错节的林中。重霜先跳下地,伸出一只手虚扶在空气中,接应路听琴。 方才的高空移动,让路听琴被风吹得浑身发冷,心里也尽是忐忑,不敢往下看。这会落了地,路听琴才觉得终于踏实下来,缓了缓神,不疾不徐下了鹿身。 灵鹿清鸣一声,在林间小跑几步,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优雅离去。 路听琴看了看日头。 此时尚未过晌午,直接去无量山都来得及。考虑到重霜,路听琴决定还是听师兄们的话,先休整一番,养足精神。 路听琴的怀中揣着传音符,一有异动,叶忘归会马上联系他。以玄清道人和嵇鹤的实力,既然叶忘归说了性命无忧,就不必过于担心。 路听琴带着重霜,顺着林中小路,走向尽头隐约露出的一座石牌坊。 寿西旧时是专贩盐与茶的古镇,连接西南群山与中土。新皇上任,开放管制、大兴商业,无数游商拥向这片未开放的土地,开辟出更安全的商路,寿西的地位一落千丈,渐渐衰颓。 如今,这座灰檐白墙的镇子,多数房屋已经荒废。青壮年奔赴更繁华的商路,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垂髫孩童。 重霜进镇子前,特地恳请路听琴戴上帷帽。而后为他提包探路,寻到镇子内唯一一座还开门的客栈,为路听琴要了一间上房。 “你不必这么紧张。”路听琴进了房间,摘取白纱帷帽,露出脸来。 也许是“身体衰败”的理由让重霜太过深刻。一路上,重霜不时要看他一眼,好像他下一秒随时要晕过去一样。 这是间简单干净的房间,地方不大,有基本的物件,还有一张雕花床。 “师尊,药我放在桌上了。” 重霜先按照厉三的嘱咐,从包袱里取出三个不同颜色线绳绑着的小瓷瓶,拿出瓷碗,取了水温好。而后蹲下身,从包袱里不断拿出东西来,开始替路听琴布置房间。 出门在外,比起小巧的乾坤袋,用包袱更能伪装成过路的普通旅人,可避免引出杂事。路听琴的包袱用符文做了改装,即轻便好拿,又扩充了数倍空间。 临走前,厉三帮忙收拾了一遍,往包袱里仔细放了若干内容。重霜一件一件挑出来摆好,从果仁蜜饯、汤匙碗筷到锦衾被褥…… 路听琴默默抽了抽嘴角,制止道。“这个不必了。” “是。”重霜严肃道。他艰难地藏起眼中的动摇,把一个椭圆形的兔状抱枕塞回包袱里。 “弟子就在隔壁,师尊有任何事情,随时吩咐我。” 重霜将所有东西铺设好,轻轻关上门。 等重霜一走,路听琴立刻卸去力道,倒在床榻上。他趴了一会,将包袱拽过来,翻找起里面的东西。 黑灰、奶白、黄褐……叶师兄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不同配色、不同花纹的大兔球,厉师兄又干嘛把全套放进包袱里! 第30章 路听琴挑了一只纯黑的兔球扔在床榻上, 靠着兔球,琢磨起厉三给的药。 他的病状根源在魔气侵蚀的心脏。厉三的药物无法根治魔气,只能促进灵力运转, 在心脏附近形成短暂的保护层, 缓解目眩等症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根据路听琴的身体状况, 厉三配置了低中高三种强度的药,对应单纯的疲劳、轻微灵力使用以及重度灵力使用三种情况。 路听琴选了轻微时适用的瓷瓶, 倒出几粒。 黑乎乎的药丸入口, 散发怪异的味道,他喝了几口水, 感受到药物在喉咙内化开, 一股暖流在胃部涌出, 包裹五脏六腑。 而后,路听琴从乾坤袋中,拿出百般折腾下,终于从重霜处拿来的一截骨头。 这是一截从少年血肉中, 生生截断后挖出的骨。经过打磨, 骨头边缘滑润, 透着莹白的色泽。 路听琴的手指拂过骨头表面, 双手执起骨头两端,平放在眼前。 他闭目,引灵力入眼, 再睁开,眼中的情绪消失殆尽,如极寒的荒原。 一截莹白的骨头, 在路听琴的眼中分解、重构。他的目光透过骨头表面,追溯其诞生的源头, 推演其未来的延展。 这是重霜肋下凝聚而出的第一块龙骨。 按原有的发展路径,黑金色的龙气会围绕此骨壮大,塑成化形必备的龙核。 在龙核影响下,龙骨会过早成长,穿透身体内原有的属于人类的脊椎。 龙之骨、人之骨、相互交杂错乱,扭曲生长。最终,重霜的身躯会因无法承受而破裂,死成半人半龙的怪物。 现在,这截最初诞生的龙骨被挖出,截断了龙核诞生的过程。 重霜身体内,黑金色的龙气与逐渐成熟的归元诀交融,共同铸造出足够强健、能够承受化形的体魄。 路听琴判断,是时候将龙骨在体外淬炼成龙核。等时机成熟,在成年龙族的引导下,先打碎半数重霜体内的人骨,再植入龙核,引龙骨正确融合生长,便可帮重霜塑成龙身。 至于如何淬炼…… 路听琴翻来覆去,将这截骨头看了好几遍,初步制定了几个方案。 他撤回灵力,不禁又是一阵眩晕,靠在墙上想歇一歇。 刚闭目,身体在长途移动中产生的疲惫席卷而来,引得他坠入短暂的昏暗。 再惊醒时,日头暗淡,到了下午。 路听琴揉了会额角,将后腰上垫着的大兔子抱枕收进包袱,轻敲床头的墙壁。 瞬间,隔壁房间响起脚步声、关门声,仿佛有人一直在静心倾听,等待这一刻的召唤。 路听琴的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师尊,您找我?”重霜站在门外,轻声询问。 “进。” 路听琴道。他仍觉得身体疲惫,额角隐隐作痛,干脆靠着墙,没有下地。 重霜见路听琴如此,快步走近,单膝跪在塌前,紧张地问道,“师尊,脸色怎么这么差?” 重霜忧心地注视路听琴的面色,想从路听琴眉间任何一丝皱起的痕迹,找出路听琴不适的程度。 “坐。”路听琴指了指凳子。 “重霜……听我说,不要激动。我需要一点你的血。” 路听琴心中提防着,等待少年怒气冲冲的抗拒。 重霜惊愕地瞪大眼睛,身体前倾,手搭上塌边。“厉师伯的药不管用,师尊又难受了是吗?” 他撸起左臂、右臂的袖子,手心冲上,双臂往路听琴身前一放。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想亲自动手,还是弟子自己来?” 路听琴讶异地看了看重霜,用手指划过少年结实的小臂。 重霜的皮肤在风吹日晒的练剑下,不算白皙细腻。小臂肌肉紧实,曲线并不夸张,显出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力量。 重霜任由路听琴研究着,黝黑的眼睛溢满担忧和自责。 “闭眼。”路听琴一声叹息。 重霜听话地合上双眼。 路听琴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壶嘴成斜面的玉壶、一柄尖锐的匕首,和一条绣着桂花的抹额。 路听琴拾起抹额,当作眼带,覆上重霜抖动的眼睫。 “师尊,不用这样,可以直接……”重霜的声音有些发颤。 重霜感觉到路听琴帮他系好眼带,用从未有过的耐心,按摩他的小臂。他不敢置信,几乎要坐不住,滑落到凳子底下。 “别动。”路听琴的手指一点一点放松少年紧绷的肌肉。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对自己的态度,正在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覆盖重霜对试验的回忆,告诉重霜,过往已去。 会好的,一切会变好的。 路听琴记着梦境中、以及今天清晨见过的,重霜眼中的光。 不论出自何种目的、又落得何种结局,客观上,前身将这孩子领回来,又让他破碎。 路听琴决意将破碎的重霜粘好,交还给叶忘归。 一旦交出,他在此世承载的执念,便少了大半。 路听琴期望叶忘归能给予重霜更多的东西。 教会重霜畅快地笑、无忧无惧地握紧手中的剑,给予重霜,前身及自己永远不能给出的,直率而明快的关爱。 路听琴拿起小刀,放置好接血的玉壶,稳准狠地割破重霜的小臂。 再之后,各自休憩,准备明日一早,奔赴无量山。 次日,寿西镇西南。 路听琴带着重霜,顺小道西行,寻找叶忘归提过的白骨入口。 一路上,林木渐疏,为数不多的树木仅剩焦黑的枯萎枝干,脚下泥土粘稠,仿佛渗有殷殷血迹。 小路绵延的尽头,一座巨大的骨骼,卧在焦黑枯枝交错的山谷中心,像是某种巨型鱼类的骨架,安静搁浅在光秃秃的陆地。 “师尊,这是无量山?”重霜手持佩剑,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 山野寂静,没有一丝声音。风似乎停滞,没有草木摇动的声响。 “不,再里面一点。”路听琴站在骨架前,眉间微蹙。 叶忘归说白骨是无量山的入口,穿过头骨的眼眶,可看到玉石闪光,对着玉石光芒走入其中,即可见无量山真正的面目。 路听琴透过骨骼的空隙望去,试图找到叶忘归所说的闪光,以他的目力,一无所获。 巨骨静默,山谷尽头一片昏暗,迷雾蒙蒙。 “重霜,后退。” 路听琴抽出腰间的软鞭,解除附于其上的伪装。 一道银光冷冽的长鞭,雀跃着在空气中展开细长的身形。灵器似主,路听琴的鞭子“玉晖”,擅远战、控场,难以捕捉。 “去。”路听琴轻声斥道。 长鞭在主人的驱使下,闪电般前冲,钻透头骨空洞的眼眶,没入茫茫雾气。 一道高大的透明屏障,倏然亮起,挡住长鞭的攻势。 这道屏障极宽、极高,像天神之罩,笼在白骨之后。罩内,光华隐现,隐约可见迷雾朦胧中的骨山。 “祖师的御灵罩!”重霜低呼出声。 玄清门数座群山的周围,常年笼罩着这样的罩子。 误闯山门者进到罩子范围内,会懵懂茫然忘了来意,自动归去;妖气邪魔遇见此罩,若无准许,轻易不能突破。 路听琴踏上骨架的顶端,伸手,掌心向前。 就像程序拥有后门,玄清道人的御灵罩,留有亲传弟子能够开启的破绽。 路听琴手中灵力涌动,源自玄清门所学的道法与御灵罩互相映衬,在透明屏障上激起一阵光华流转的灵光。 他眼神淡漠,用解构万物的双眸,飞快破解玄清道人留下的路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快,罩层表面的灵光分解汇聚,形成一道容一人通过的门。 路听琴控制灵力,将门打开一丝裂缝。浓郁的黑色雾气顿时躁动着,要从里向外涌出。 路听琴听见兽类的呼啸嘶吼,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手掌成拳,瞬间将罩子重新封锁。 “重霜,你在外面等……不,你过来。”路听琴唤道。 重霜不用路听琴吩咐,看到黑雾的刹那,便背着包袱,轻巧地跳上骨架。 “要我做什么,师尊?” 重霜紧张万分,只想护在路听琴身边。 来之时,路听琴讲过,无量山是一座白骨累积的妖山,无数妖兽在此盘踞、修炼。 魔气蛊惑心智,对人类与妖物,一切有形的实体都有效力。 现在,既然罩内魔气充盈,无量山的范围该是妖兽厮杀、血流遍地。 “抬起手。”路听琴道。 重霜立即照做。 路听琴指尖涌动幽兰般的灵力,在重霜双手的手腕上,画下一道小小的符文。而后,眉心、脖颈,同样如此。 重霜睁大眼睛,对上路听琴专注的眼眸,听见路听琴近在咫尺的呼吸,不由得身体发颤。 “害怕吗?”路听琴道。 “什、什么?” 路听琴指引他,“感受身体内的灵力。” 重霜闭目。他感到路听琴清冷的力量,顺着符文涌入,护佑着他的意识与身体。 重霜惊慌道:“师尊不用浪费力量,弟子有自保之力!” “并非如此。”路听琴淡淡道。 魔气无形,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盘踞。叶忘归与厉三都没有想到,无量山依然充斥着魔气。 黑雾肆意之处,对路听琴而言,就是死局。扎根在他心口的黑雾,会借势而起,瞬间吞噬他的身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需要进去,但现在不能进。”路听琴解释道。 玄清道人和嵇鹤,一定就困在无量山中的某座阵中。 路听琴隐约回忆起,原书中,无量山算是重霜的一次机缘。在这里,重霜突破魔障,继承了某种信息。 此时令重霜进入,即能感应阵法,亦能得遇机缘,也算一举两得。 为确保重霜不会遭遇万一,折在这里,路听琴做了相应的防护。 一旦事情有变,他的灵力可通过符文源源不断地保护重霜的意识,令他免受魔气侵扰。 “接下来,我打开缝隙,你进。” 路听琴指示道,“里面妖兽出没、地形复杂,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魔气会蛊惑人心,你必须闭上嗅觉、听觉,避开疯狂的妖物,凭借意识的灵光,寻找最不和谐的地方。” “可能是空间的交错,可能是一种诡异。找到它,想尽办法打开它……可以试着用你的血。” “我……可以吗?”重霜不自信地问道。 他多次外出历练,都是结对行动,甚少有独自的机会。话落,他骤然反应过来,马上驳回了前言。“……对不起,师尊,我一定能行。” 他去,就意味着路听琴留在罩外,不会涉险。想至此,重霜的眉眼间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路听琴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重霜的眉心,温声道。 “去,灵力会保护你。” 第31章 重霜运转轻功, 在路听琴打开缝隙的刹那,冲入屏障。 屏障内,是一条白骨铺成的路, 由无数碎骨交叠而成, 散落着看得出形状的头骨、胸腔、盆骨。骨骼愈积愈高, 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石山。 黑雾凝聚成诡异的兽型, 在半空中咆哮着, 被新鲜的血肉吸引,冲向重霜。 重霜谨遵路听琴的指引, 闭上听觉、嗅觉, 穿梭在层层白骨间, 向石山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残肢与大半截兽身。身躯如山的魔猿、长着四个脑袋的狮虎、眼睛鲜红如血的秃鹫……无数兽类的尸身,散落在白骨堆积而成的山路上。它们经过猛烈地厮杀,互相掰断头颅, 咬碎身体。 重霜心中发寒。 突然, 他的身后, 一条蛰伏的巨蟒猛地从头骨中钻出, 在半空中身形壮大十倍,张开阴森幽深的大口。 重霜身形一错,向斜前方躲去。 黑雾紧追在重霜身后, 路过巨蟒,将蟒身卷入其中。 一阵嘶嘶之声在黑雾中响起,数息之后, 黑雾骤然散开,重新凝聚。半截蟒身坠落在地, 巨蟒冰冷的血液流入满地碎骨,破开的肚腹中,露出尚未消化的小兽。 重霜不敢回头,绕着曲线向前奔跑着,按住手腕上路听琴刻下的痕迹。 白骨路已到尽头,他看清了迷雾深处的石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座山极为宽阔,由无数庞大的、恍若深海巨兽的骨骼组成。高耸断裂的骨骼经过几千年的风吹雨淋,沉积成坚固的石山。 石山上,四处是幽深的孔洞。无数鲜红的眼睛,从孔洞中冒出,窥视着外来之客。有的洞穴中,光芒萦绕,隐有玉石嗡鸣。 重霜飞快向四周看去,想找到路听琴提过的异处。 石山太大,人太小。重霜天青色的身影,像尚未长成的幼兽,在鲜血与尸骨交织而成的山峦中穿梭。 他的身后是盘旋的黑雾,四处是潜伏的危机,唯一能保护的他的,是一柄剑,还有额上、手腕等处的符文。 重霜分出一丝心神,感受符文的存在。符文冰凉,发出清冷的气息,幽幽地护卫着他。 仿佛路听琴就在身边,重霜心中涌起无尽的勇气。他握紧手中的剑,一脚蹬上白骨,冲向石山的高顶。 挥剑,斩断突然钻出的异兽。 挥剑,毙命从天袭来的妖禽。 这柄剑沾染过路听琴的血,血迹从剑上汩汩流到重霜的心中。 他会为了路听琴,挥动这柄罪恶的剑,直到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黑雾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 一朵不祥的黑云在石山顶部生成、凝聚。 孔洞中无数鲜红的双眼的主人,齐齐发出刺耳的唳鸣。 重霜身上的符文,光芒大放。一股清幽的力量浮现,萦绕在重霜身体外围。 路听琴简短的命令,在重霜意识中响起。“上面。” 重霜像得到最高号令,沉下心,向黑云翻滚的石山顶峰冲去。 山顶上,无数头颅与骨血的幻影,在浓重的黑云中翻滚着。黑云面对冲上山的人影,膨胀数倍,铺天盖地涌向重霜。 盘桓在重霜身后的黑雾,穿梭到上空,与黑云融合,形成一张巨网,要将重霜吞没。 数道黑雾触角般探出,接触到重霜的周身。瞬间,清幽的力量随之增强数倍,弹开黑雾的污染。 重霜在骨山中向上穿梭。 他的轻功运转到极致,额头渗出殷殷冷汗。侵蚀人身的黑色云雾从上至下压来,重霜躲无可躲。 “师尊……”他喃喃道,试图得到路听琴的指引。 “向上。”路听琴清冷的声音,浮现在意识中。比起上次的简短,似乎增了些虚弱。 重霜身形跃动,寻找黑雾最薄弱的地方,向着山峰的方向,一头扎进黑雾中。 他的眼前短暂地笼罩上蒙蒙雾气,脑中嗡鸣声声。 漆黑的雾气,好像渗透了他的皮肤,顺着血管钻入身体内部,吞噬撕裂着。即使封闭了听觉嗅觉,五脏六腑处,依然涌上阵阵疼痛。 师尊平时就忍受着这种感受吗? 重霜心神不稳,黑雾蛊惑着,勾起他脑海中回忆起最深的梦魇,最恐惧的事物。 他看到路听琴冰凉而冷漠、一片荒芜的眼。无数个夜晚、看着死物般—— 不,不对! 重霜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用真实的痛苦找回意识。 他眼眶酸痛,满嘴血腥味,持着剑,像要斩断所有纷乱的过去,向着山顶,冲破黑雾,一往无前。 黑暗,无尽的黑暗。 还有路听琴的光。 路听琴的灵力从符文中涌入,冰冷地渗透重霜的躯体。幽兰般的灵力坚固地护佑着重霜的身体与意识,避免重霜被黑雾的侵蚀。 重霜踏上山峰。黑云在他脚下蠕动着,无数头颅的幻影无声嘶喊,不敢向上。 骨骼凝固而成的山顶上,是一汪蓝绿色的湖泊,灰白的雾气模糊了湖泊的边缘,让这片湖水似乎没有尽头,像传说中的海。 一座狭小的圆形石坛,安静漂浮在湖泊中心。 滚滚黑雾从石坛中心的孔洞中涌出,如丝如缕,向下与黑云混合。过程中,黑雾似乎忌惮着湖水,始终与湖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重霜喘息,眼看着孔洞中涌出的黑雾,要转头向自己而来,一个猛子扎进蓝绿色宁静的湖水。 入水,黑雾纷纷绕开。路听琴的灵力面对的压力顿松,厚重的光芒消散,剩下薄薄的一层,萦绕在重霜的意识里。 像是判断出危机已过,这缕最后的灵力,愈发薄弱。 “血。”路听琴突然道。 这一次,他在重霜脑中响起的声音极轻,仿佛面临清风的烛火,来不及炽热燃烧,就仅剩一缕轻烟。 重霜浑身湿透,在湖水中快速游向石坛。 他自小长在内陆,从未像这样在宽广的湖中游过泳。 湖水拥住他的刹那,他无师自通,仿佛生来就会这样似的,如一条游鱼,灵敏地摆动身体。 终于,重霜游到了石坛。他撑着坛面,爬上石坛。找准黑雾涌出的缝隙,干脆利落地用剑划破手臂。 血液落入缝隙中,一部分被黑雾吞噬,一部分渗入更深处。 重霜心知这便是路听琴提到的异处。他生怕因为自己伤口愈合过快,流出的血液不够,跪在坛边,一道一道不停划着,在心里大声呼唤路听琴。 路听琴没有回答。 符文中,最后一丝灵力消散了。 缝隙中突然透出一阵强光,空间扭曲,灰黄的雾气瞬间将重霜包裹。 重霜失去意识,梦到了迷雾。 梦到永恒地翻涌着的迷雾。天色昏黄,有什么呼啸着,要从沉寂的千年中复苏—— 重霜猛地睁开眼。 “师尊!”他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按着手腕的符文,要找路听琴的身影。 四面八方俱是昏黄的浓雾,没有任何物体,分不清天与地。 重霜不敢随意移动,怕迷失了方位,以自身为轴,向各个方向依次转身观察。 终于,他看到一处浓雾后,隐约有晃动的人影。 重霜屏息,身躯如一片羽毛,放轻了脚步,想要接近人影所在的方向。 他刚一迈步,浓雾后,传来一句沉稳的话音。 “鹤儿,你去引一下。” “我不……”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满腔愤懑,而后话音一顿,缓了下来,“行吧。” 这是玄清道人和嵇鹤的声音! 重霜向声音所在地跑去,跑了两步,想起叶忘归教过的迷阵,犹豫地停下脚步。 嵇鹤从昏黄的迷雾中走出,凌厉的眼神扫向重霜,对他拍了拍手。 “小子,过来!” “嵇师伯?”重霜谨慎地后退一步。“你是幻像,还是真的?” 这不是平时的嵇鹤。 飞云峰嵇鹤出身世家,爱用奢侈的物件,讲究干净。 现在,站在重霜面前的嵇鹤发丝凌乱,一头长发随意在头顶束起,身着精贵的靛蓝金丝袍服,衣着破损,浸满大片大片的鲜血。 “叶忘归还教了你不少东西嘛。”嵇鹤嘀咕一声。“我就说一遍,不来算了,省得惹你师尊心烦。” 嵇鹤提起路听琴,面容瞬间阴沉,匆匆转身,往回走去。 重霜狠下心,紧追着嵇鹤的身影,没入前方的浓雾。 浓雾的尽头仍是浓雾。这片天地仿佛被昏黄的雾气充斥,没有边际。 重霜看清雾气中的身影,惊愕地睁大眼睛。 嵇鹤双手抱胸,站在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后。 少年气质清贵,眉眼沉静,薄唇润泽。他跪坐在地上,用双腿充当枕头,枕着一个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人。 那人青丝如墨,面容清冷如月,安静地躺在少年腿上,双手交叠在身前,好像再也不会醒来,又好像只是困在短暂的梦里。 重霜感觉喉咙被扼住,无法呼吸。他踉跄几步,按捺住想要立即上前的冲动,提防地注视着少年。 少年稳坐如山,温柔一笑。“不必担心,这不是幻境。坐下歇歇吧,重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年修剪得精致圆润的指甲,轻轻梳理着路听琴垂落的长发,指尖向上一挑,一只冰蓝色的灵蝶,凭空出现。 灵蝶扇动翅膀,轻飘飘地停在重霜的眼前,融入重霜额头的符文。 浓郁的灵力涌入,如山似海,沉稳而厚重,为重霜疏导身体内受黑雾干扰而翻涌的气血。 重霜再无疑虑,一颗心系在路听琴身上,恭恭敬敬下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坠月峰弟子重霜,参见祖师。” 第32章 彼时, 屏障外。 路听琴盘膝坐在高大的白骨上,周身漂浮着无数闪烁着荧光的符文。 他通过符文感受重霜的状态,知道重霜进了屏障后被黑雾盯上, 在碎骨路上一路奔跑躲避。 魔物蛊惑心智, 年轻一代的弟子难以抵挡。路听琴追踪着黑雾的气息, 双手成诀,指尖散发灵力的光辉。 他通过符文分出一丝微薄的灵力, 护佑住重霜的身躯与意识, 避免重霜被紧追其后的黑雾影响。 重霜到达石山,攀登山峰。他即将向上冲破黑云笼罩的峰顶时, 路听琴的压力顿时加剧。 路听琴留住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和关键经络, 其余力量通过符文悉数输出, 将重霜牢牢保护在幽兰般清冽的气息中。 待重霜登上山顶,寻到石坛,路听琴收了手。 灵力消耗过度,让路听琴心口钝痛, 喉咙中泛起铁锈味。他轻咳两声, 从身旁重霜留下的包袱中, 抓出厉三给的药, 胡乱吃了几粒。 药物迅速在体内生效。路听琴忍住尚未压制的疼痛,双手交叉,快速握成不同手势, 驱动漂浮在自身周围的符文交错变化,排列成一组新的繁复纹路。 纹路灵光一闪,路听琴稳住心神, 将空气中灵力流转的符文组,精准而快速地印刻到自己的肩膀、后背。 感受到冰凉的符文组没入衣袍, 刻上皮肤,他抚住心口,合上双眼。 这是路听琴在密室藏书里看到的一组符文。书中空白页上,留有玄清道人的批注。 玄清道人用舒展从容的笔迹,讲解了他创造这组符文的因果、以及符文组在空间定位与转移中的具体应用。 这组符文分为子母两组,两组符文遥相呼应,通过任意一组,能精准定位另一组的位置。随后,辅助以空间秘术,能够跨界传送。 在旁人眼中,玄清道人神出鬼没、难以寻到踪迹,实际上他常使用此符文组,在陆地中定位穿梭。 按理说,玄清道人擅长空间道法,不应被困在阵中。路听琴不知他与嵇鹤为何会多日未出,只能寄希望于重霜触动阵法,进到阵中查探。 为此,路听琴在重霜进入屏障前,在重霜的身上眉心、脖颈、手腕处刻画出子符文组。 刻画时,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研究的结果,在玄清道人创造的基础上,对符文加以融合改进,使得重霜身上的子符文组既能空间定位,又兼顾了灵力输送的功用。 一旦重霜开启阵法,见到玄清道人。玄清道人便能够通过重霜额头明显的符文,发现子符文组,从而定位到路听琴确切的位置。 玄清道人既可以选择将重霜身上的符文转移到自己身上,以路听琴的位置为终点传送,脱离阵法,也可以将重霜的位置做为终点,破开空间,帮助路听琴来到重霜身边。 路听琴静下心神,安静等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已经力竭,胸口翻滚的黑雾被厉三的药效短暂压制,眼前阵阵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周身的空间传来怪异的波动,他睁开眼,见到空间裂开一道一人多高的裂口。裂缝后,浓重的昏黄雾气,汇聚成压抑的底色。 嵇鹤身影模糊,衣衫破损,凝固着大片的血迹。他半跪在裂缝之后,大声对路听琴喊着什么。 嵇鹤旁边是重霜昏迷的身影。重霜身上,无数符文光芒绽放,如先前路听琴身上的符文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旋转,形成复杂的轨迹。 路听琴懂了玄清道人的意思,这是让路听琴顺着重霜的定位,传送到阵中。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踏着脚下的白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昏黄的雾气奔去。 空间交错,路听琴落到嵇鹤结实、有力的怀抱中,感觉自己被箍得很紧。 随后,灵力使用过度与药物的后遗症涌上,路听琴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路听琴陷在深沉的昏睡中,没有被梦境干扰。 他心脏中狰狞肆虐的魔气被药物压制着,一道雄浑的力量缓缓涌入,抚平身体内的创伤。 魔气试探着要冲破药物形成的保护层,接收到外来的力量,龟缩回路听琴心源深处,像颗黑暗的种子,蛰伏着等待破土而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从未睡得这般平静。他感到舒适而安心,仿佛睡在穿越前,公寓里柔软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疲惫的躯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意识轻悠悠上浮,昏沉的眼皮感受到外界的光亮。 路听琴不愿睁眼。 他希望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浅灰色墙壁、多屏幕黑色系主机,和自己精心照顾的那株兰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不是充斥鲜血的陌生世界,和一个个对他或愧疚或善意、他却难以心安理得给予回馈的人。 有谁用温柔的指尖,一点点替路听琴打理鬓角的发丝。 路听琴眼睫颤抖,轻轻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枕在一双腿上,膝枕的主人是一个少年。 少年唇角含笑,眉宇清亮,沉稳地看着他。 路听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受到少年动作中溢出来的关照和体贴,猜测这是原身的师父玄清道人,但不敢确定。 少年对上路听琴的神情,目光一凝。 路听琴轻咳一声,想起身寻找嵇鹤的位置。 “嘘。”少年对路听琴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间。 下一秒,以他们为中心,纷飞起数不清的冰蓝色灵蝶。 路听琴怔楞地看着空中。 灵蝶像被风吹起的花瓣,席卷而来,四散着落去。蝶身分布到空中各处,身躯闪烁着淡化,化作冰蓝色的纹路。 无数蝶纹,像一颗颗繁星或宝石,交织成一张半球状的网。 这张网光华流转,阻挡住灰黄的雾气,将路听琴与少年拢在其中。 路听琴只来得及听见嵇鹤的一声“喂”,而后世界陷入安静,没有杂音。 少年低头看着路听琴,手伸到路听琴的脖颈下,扶起路听琴,帮他坐好。 路听琴强忍住慌乱的心境,看着少年的神情。 少年平静的眸子望着他,透出一丝哀伤。看着路听琴的面容,似乎在缅怀再不会回来的人。 “这是灵蝶生成的阵中之阵,可隔绝外界的窥探,他们听不到我们的交谈,你大可安心。” 等到路听琴坐稳后,少年收敛了眸中的哀情,柔声道: “我是你的师父玄清。孩子,你叫什么?” “我……”路听琴艰难地开口。 这问句什么意思,是最开始时他眼中的犹疑露出破绽,让玄清道人发现了自己不是本尊吗? 坠月仙尊让路听琴看顾好师父和同门,路听琴便兢兢业业与师兄们相处。 他希望顺着坠月仙尊的意愿,让师父、师兄师姐们一切安好,不因坠月仙尊的变动而伤心。 路听琴自觉对不起梦中坠月仙尊的嘱咐,微微偏头,不去看玄清道人的目光,回答道: “我叫路听琴。” “别怕,我无意惊到你,”玄清道人绕过了名字的问题,安抚道,“你做得很好,既保护了自己,又将重霜带到这里。” “师父,你知道我是……”路听琴问道。 既然玄清道人一眼认出他不是本尊,是否有一天,师兄们也会发现这一点? 玄清道人温热的手,搭上路听琴的额头。平稳的灵力从他的手中涌出,带走路听琴渗出的冷汗。 “你与他很像,无非是神态轻松了些,更好相处了一点。如果不是我知道一些隐情,无人能知他已离去。” 玄清道人叹了口气,自责道: “是我无能,至今没能够找出净化魔气的方法。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但我们都没想到,此日会来得这么早。我知道你心中困惑,但我们不能谈太久,等时间允许时,我会详尽地跟你解释。” 玄清道人温柔地望着路听琴,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 “你不是琴儿,来自此间之外的异世。既然来了,从此也就是我的弟子。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原本的名字,私下相处时,我便这样叫你,不会让鹤儿他们听见。” 路听琴眼眶发涩。这是在此世,第一次有人透过原身看到他是谁。 “……我叫路听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他重复道,“我就是路听琴,另一个。” 不是坠月仙尊路听琴,是生在钢筋水泥都市中的路听琴。 这个路听琴有导师、有同门,有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研究课题。会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进行仿真调试;会泡在古籍馆阳光最合适的位子翻阅书籍;会随身带着猫粮,喂给便利店附近常驻的一窝野生橘猫。 他不是虚空中一缕随时被换来的幽魂,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愿景。 “我明白了。这就是天枢所说的,你是他,但也不是……” 玄清道人目光流露出更深重的哀伤。他身躯前倾,握住路听琴的手,“骤然来此,辞别了过往。一路走到这里,很难吧。” 路听琴僵硬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理智想避开玄清道人的亲近,他的感情让他无法移动。 路听琴感到,这一次玄清道人的哀情不是因为原身,而是明明确确地落到了他的灵魂上。 “我可否叫你听琴?”玄清道人问。 路听琴酸涩的眼眶,蒙上一层微薄的水雾。他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玄清道人解开了结界。 冰蓝色的蝶纹梦幻般消散,半球形的网状结界分解。路听琴回到灰黄色浓雾组成的世界中。 路听琴茫然向四周看去。 重霜跪在不远处,见结界消失,快速站起,向路听琴跑来。 嵇鹤的动作比重霜更快。他丢出剑鞘,用气流托着,让剑鞘稳稳挡在重霜身前,自己轻轻一绕,避开玄清道人,停在路听琴身边。 “说什么悄悄话,不带我一个。”嵇鹤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掐了一把路听琴的脸。 “师兄!”路听琴捂住脸。在玄清道人和重霜面前被掐,他莫名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你受伤了吗,全身都是血。” “呵,没事,不全是我的,”嵇鹤厌恶地扯了扯衣衫。“这衣裳我穿得快烦死了,等出去立即就换了,一个时辰一件!” 嵇鹤说完,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天。 昏黄的浓雾中,隐有气流涌动,吹来异样的气息。 嵇鹤转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那两个家伙差不多要回来了,下一轮带不带小五?” 第33章 嵇鹤话音刚落, 上空灰黄浓重的雾气之中,两道细长条的暗影分别从两个方向接近众人所在地。 嵇鹤“啧”了一声,驱使宝剑归位, 踩着剑鞘浮到半空中。 “冲这么猛是想干什么, 停下!”嵇鹤厉声喝道。 听到呵斥, 其中一条暗影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啸,一颗长角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 对嵇鹤露出阴森的利齿。 路听琴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 赫然从地上站起,灵绳一出, 将重霜捆缚住拽到自己身后。 半空中从浓雾中探出头的生物有着银青色的鹿一样的角, 灰色的兔一样的眼。随着接近, 这条生物露出细长的、布满鲤鱼般鳞片的身躯,张开四爪,在昏黄的雾气中,神圣而威武。 这是龙!路听琴上前一步。 路听琴一直知道此间世上有龙, 但听说过、心里知道, 和真正见过是两码事。 在他的印象里, 药师谷的龙筋像条散热的赤红粗绳子, 祖师斩龙的故事仿佛遥远的传说,整天在眼前晃的龙崽子,说是人龙混血, 更像是心思太过细腻的青春期少年。 现在,这条在半空中盘旋,仿佛从神话中走出的庞然大物, 终于让路听琴有了脱离原世界的真实感。 重霜最终就是化形成这种模样,统御四海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父, 帮我照顾一下重霜。”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说完,从腰间抽出银鞭“玉晖”,将鞭子往空中丢去。 玄清道人梳理了路听琴的身体,路听琴现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比轻松。他脚尖点地,轻盈地蹬着半空中不断弯曲的鞭子,恍如蹬着透明的阶梯,来到嵇鹤身边。 一道声音突然从路听琴的身后响起,昏黄的雾气中,探出另一个龙头。他嗡嗡隆隆开口,声音回荡在小天地中。 “又多了一只玄清门的臭虫,哦,两只……” 第二条龙与第一条长相一模一样。同样是银青色的角、灰眸、泛着银光的鳞片。 第二条龙浮在高空,硕长的身躯缓慢摆动,冰冷地注视着路听琴,恍若从九天之上,俯视渺小的人间。 路听琴站在两条龙的中间,冷静地观察两条龙力量运转的方式。 在路听琴另一个视角里,这两条龙由两道毫无杂质的青金色气流组成,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直烧到昏黄的天际。 “人类,你在窥视什么!”第一条龙咆哮道,巨大的身躯从上往下压来。 “少废话,摆什么谱呢,赶紧说有什么发现。”嵇鹤怒极反笑。 “我们承认了玄清和你,不等于什么家伙都有资格听我们说话!” 第一条龙喷出白色的云雾,笼向嵇鹤与路听琴。 嵇鹤踩着宝剑,在半空中张开手臂,驱动昏黄的雾气化作道道利剑,将龙喷出的白雾搅碎。 “嘴上放干净点,这是我师弟和师侄!再胡叫,我就把你们的鳞一片片挖下来磨粉。” 第一条龙不屑地喷出气息。 “都下来说吧。”玄青道人打断道。他仍是玉树临风的少年模样,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仰头看着天空。 这笑意让两条龙同时感到沉重如山的压力。他们绷紧龙身,警惕地往上空盘旋。 两条龙头顶上的雾气中,凭空出现两只娇小的灵蝶。冰蓝色的蝶轻灵而美丽,一只手就能捏碎似的。 “卑鄙的老头,境界压人算什么本事,我要回去告诉我叔!”第一条龙怒吼道,身形游动,躲避着灵蝶,要寻到机会发起雷霆一击。 “玄清,你说好不动手。”第二条龙厌烦地看了眼蝴蝶,停下身躯,不敢再动。 灵蝶保持在龙身之上的位置,向下扇动翅膀。 它纹路精致的翅膀每扇一下,两条龙的肌肉都下意识鼓胀。 他们拼尽全力地抵抗灵蝶翅膀的力量,想让自己停留在半空,而不是被砸进地底。 “下来。”玄清道人说。 “……好吧。”第二条龙斟酌了几息,快速缩小,变成一条一人多高的细长条形态。 龙一边继续缩小,一边垂直着身躯下降,面无表情地经过路听琴,落到地面,变成一个还没到玄清道人腰部高的娃娃。 路听琴:“……” 路听琴收了鞭子,跳到地上,瞧着这个娃娃,冷声道:“你多大了?” 路听琴从前世带来的对龙的敬畏,此时在异世碎成了粉末。 “变错了。”第二条龙死鱼眼看向天空,一瞬间身形抽长,变成比路听琴高半头的青年。 青年一头月光般流淌的银色发丝,额头有一片银青色的鳞片。他肤白如雪,眼瞳呈淡灰色,青紫色的薄唇紧抿着,一副嫌弃而不情愿的模样。 “妖兽的年龄与我们算法不同,”玄清道人向路听琴解释道,“他按他们的习惯算,就该变作一开始那个小孩的模样。” “别一口一个妖兽,玄清,”青年皱眉道,昂起下巴,表示自己不愿跟卑微的人类对谈,“我不是无量山那些低级生物。” 说罢,他对着空中还在与灵蝶周旋、不甘下落的第一条龙叫道:“赶紧滚下来吧,哥哥!早解决我们早回家。” 第一条龙听到兄弟的喊声,喷出一声怒吼:“再等一会!” “赶紧给我下去!”嵇鹤耐心告罄,宝剑出鞘,顿时天光变色。他飞身上前,与第一条龙战在一起,搅得灰黄色的浓雾阵阵回旋涌动。 “师父,你们怎么进到这阵里的,这两条龙又是怎么回事?”路听琴在一片混乱中问道,顺便默默关心了一眼重霜。 重霜阅历尚浅,往日最多跟着同门到村镇中帮忙,其余时间专心修行,连仙门大比都没去过。 即使被阿挪洗刷了一遍思维,重霜对妖兽的概念,还停留在无量山外面那种凶狠恐怖、互相杀到血流成河的兽类上。 重霜哪见过这个,看上去已经傻了半截,下意识靠近路听琴身边站着,直愣愣地看着天上,没有半分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的样子。 “傻小子,”路听琴理顺重霜脑袋顶上翘起的一撮毛,“你也会像这样。” 变成能够翱翔九天的龙,漂亮而充满力量。 “……师尊说是,我就努力是。”重霜的脸皮因路听琴少有的亲近举动,泛起一层薄红。他回忆着路听琴手指扶过自己发顶的触感,越想脸上越烧。 重霜收回心神,不再看上空盘旋的巨龙一眼。他握紧佩剑,站在路听琴身边,在陌生的环境中专注地护卫着路听琴。 玄清道人怀念地看着路听琴与重霜说话的模样。 少有人知道,坠月仙尊对玄清道人观感极差。坠月仙尊常年避世,不愿与玄清道人接触,每次一见面,就要单方面地吵架。 玄清道人心中有愧,为了修补关系,时常寻些坠月仙尊爱看的书放回去,其他时间都在外面奔波,试图寻找净化魔气的方式。直到最后一面,他们的关系也未曾缓和。 玄清道人很久没有看见路听琴与人平和相处的模样,也很久没有听过路听琴,自然地叫他一声师父。 “师父?”路听琴久未听见回应,开口问道。 “听琴,我在,”玄清道人神情带了歉意,暗叹一声,将关于坠月仙尊的过往埋进心底。 玄清道人说:“无量山忽然涌出大量魔气,我来此查看,但为时已晚。只得用御灵罩先封住,到阵法里寻找魔气源头。我探寻数日不曾发现症结,之后鹤儿寻来,这两条龙忽然闯入阵中。我们进入的方式,都是血。” “师父,你知道妖兽驻扎之前,无量山曾经是什么地方吗?”路听琴试图梳理事情的因果。 路听琴看过的知识里,阵法镇于白骨之上,以血为媒介开启,像是祭坛。 银发青年冷笑一声,耷拉着下垂眼,感受到玄清道人的目光,憋回了要说的话。 玄清道人点头。“这里是一座古战场。千年之前,南海龙宫欲夺天下,其分部在这里与人皇麾下的将军交战。前些日子,魔气涌出,大量妖兽死亡。足量的肢体与血肉成为祭品,激发了这座阵法。” “我们在找破阵的方法。”嵇鹤的声音插进来,他身上添了些新的血迹,操纵着气流,拽着第一条龙的胡须,硬生生将龙拉到地上。 “师父有法子出去,但他认为这迷阵与魔气源头有关,担心出去后再难进来,就耽搁了一阵,没能马上回山,”嵇鹤道,“师父不出,我困在这鬼地方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不过幸好……还有这两个蠢货在这里。” 嵇鹤站到路听琴旁边,冷眼看着两条变成人形的龙。 第一条龙庞大的身躯,在落地的瞬间就化作了人型。他化形后的模样和兄弟一模一样,都是银色长发、淡灰色眼眸,额头一片银青色的鳞。 两条龙乍看相似,细看气质截然不同。哥哥眉形更张扬,青紫色的唇色更深,眼神充满攻击性;弟弟眼型略有下垂,右眼角有颗痣,一副疲惫不耐的模样。 “愚蠢的臭虫,你说谁是蠢货!”第一条龙叫道。 “闭嘴!”嵇鹤对龙威胁似的扭头,放轻了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我们运气不错,难得遇见了龙。我没问出他俩是哪个龙宫的,来这里干什么。不过没事,阵一日不破,他俩就会一直困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慢慢问清楚。” 路听琴沉吟,不由得看了一眼重霜。龙族出现在这里,让路听琴愈发怀疑阵法与重霜有关。 重霜幽深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回望路听琴。好像不论他面对谁、站在哪里都没有关系,路听琴在的地方,就是重霜世界中唯一的中心。 嵇鹤奇怪地看向路听琴与重霜的互动,“小五,我错过了什么是吗,你们讲通了?” 路听琴摇摇头,“师兄,他们叫什么?” “龙族之名,从不会轻易令人知晓。”第二条龙傲慢地说道。他看向路听琴,正要好好说教一通,仔细看清路听琴的脸,下垂眼中的不耐烦逐渐消散。 “爱说不说,不稀罕,别这么盯着我师弟。”嵇鹤抽出剑,挡在路听琴身前,遮住龙的目光。 “弟啊,他真好看。”第一条龙呆愣道。 第二条龙身形一动,站到路听琴身前。 他银发披散,浅灰色的眸子映照着路听琴持鞭的模样,面容的疲惫一扫而空,下垂眼旁的泪痣,好似都开始闪闪发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类啊,允许你称呼我们的名字。我是龙江,兄长是龙海。”龙江用一种压低的、刻意显示出磁性的声音说道: “方才我有眼无珠,轻忽了你。现在我可有荣幸,知道你的芳名?” 路听琴眼神冷漠,在这油腻的语言中,瞬间后撤数十步。长鞭随着主人的心意,散发冷冽的银光,以雷霆之势,卷上兄弟俩的身躯。 芳什么名,文化课不合格的,统统重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34章 路听琴的银鞭在空气中延展伸长, 将龙江龙海各绑了两圈。 龙海嗷地嚎了一嗓子:“绑我干嘛!” 龙海试图挣动,发现银鞭的力道奇大无比,越挣扎越紧, 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打算变成龙型逃脱。一坐下, 他看到路听琴的脸,瞬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吸溜一声咽了下口水。 龙江忧郁地瞥了眼身上锋利的鞭子, 像根蔫了的芦苇,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叔明明说这么问不会出错的……罢了, 这就是带刺的花吧。” 路听琴面无表情地将龙江绕在身上的鞭子缩紧两分。 龙江扭了扭, 原地缩小, 变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他披散着银色的长发,下垂眼黯淡无光地望着路听琴,“美人,变成这样, 能告诉我名字了吗?” 围观了全程的嵇鹤脸黑如碳, “你俩可真有点恶心。” 路听琴冷着脸, 在龙江变小的刹那收了鞭子, 对远处的龙海命令道:“龙海,变成龙江这么大,过来坐下。” 两条龙无比配合, 路听琴神情越冷,他们就越听话。不一会,龙海变成个娃娃, 迈着自以为帅气的步伐颠颠跑过来。 两个同款的银发娃娃在路听琴面前坐成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 齐刷刷仰着脸。 重霜眉头能拧死蚊子。他看着两条龙,胃里纠结翻滚。 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东西,我也是这种东西? 重霜恨不得拔出剑,把两条冒犯了路听琴的碍眼龙赶到越远越好。 路听琴没有指示,重霜不敢擅自行动,只能紧抿着唇角,紧紧站在路听琴身后,幽深地眼眸瞪着两条银龙。 龙江察觉到重霜的瞪视,顶着死鱼眼,目光艰难地从路听琴的脸上移开。“哥,那人味道不对啊。” 龙江本能地感觉到重霜身上有怪异的气息,但不愿深入探究一个人类。他瞥了眼重霜,立刻收回目光,一秒也不愿浪费地继续盯着路听琴的脸。 龙海胡乱应了一声,半张着嘴望着路听琴,吸了吸口水。 路听琴额角跳了跳,说道:“我是玄清门路听琴,你们是哪个龙宫的幼崽,我有事要找你们长辈。” 两条龙同时激烈摇头,“不能说。” “你们还有同族在陆地上吗?”路听琴问道。 两条龙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能说。” “这样吧,等破了阵,我说服师弟送你们回家,如何?”嵇鹤懒洋洋插嘴道,轻拍路听琴的肩膀,“你们带路就是了,什么都不用说。” “弟,这个好啊!”龙海猛点头,“叔不让我们说话,但没说不能这样。” 龙江舔了舔嘴唇,嘴角逐渐咧了上去,下一瞬回过神,眼神变成死鱼眼,“不太对,叔嘱咐过,让我们完事了直接回去……” 路听琴叹了口气,感觉再跟龙江龙海对话下去,智商都要被拉低。 这两条龙只有变成青年状态不说话的时候还算能看,其他时候完全不行,需要回炉重炼。 路听琴揉了一把重霜的脑袋。同样有龙血,路听琴庆幸重霜倔是倔了点,好歹不傻。 他手刚伸向重霜的头顶,重霜立刻微微弯身,让自己的头位于路听琴合适搭手的高度。 “师尊,阵法有异,早探为好。”重霜趁机建议道。他迫切地想丢下所有人,让他和路听琴能单独相处。 龙江听到路听琴的叹气,“啊”了一声,身子前倾,想抓路听琴的衣摆。 “美人,别叹气,玄清门太穷酸,你是不是待的不开心,破了阵就跟我们走吧。” “穷、酸?”嵇鹤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狠狠吐了出去,“龙宫那点家底,四海加起来都不够我塞牙缝,还能照顾好我师弟?你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自己身上的皮筋,抽出来还能卖几个散钱。” 玄清道人拍了拍手,打断了所有的话音。他温柔地对路听琴招手,让路听琴不用搭理二龙,回到自己面前,“鹤儿,跟听琴讲你的发现,然后让龙江龙海说明白。” 嵇鹤瞪了一眼二龙,对路听琴道:“这阵中到处是浓雾,寻不到边界。师父和我与二龙汇合后,把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做为中心,让灵蝶向四周探测。本来什么都没发现,差不多在重霜和你进来后,灵蝶有了回应。” “它感应到同时有七个地方产生异状,”嵇鹤道,“师父和我守着你,二龙各自寻了一个方向去探,他们现在已经探了四个,剩下的轮到我们来。” “探到什么东西?”路听琴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雕塑,”龙江把自己抽长成青年模样,慢悠悠地说道,“巨大的雕塑,比我们拉到极限的身量还要高,蒙着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找到这边也是,很大,看不见!喷水喷火都没用!”龙海挥了挥拳头。 嵇鹤说:“四个都是这样,剩下的估计也是如此。七处雕塑的中心点,还出来了一个东西,我们正要去看。” “龙江龙海确认剩下的雕塑,我们去中心点,”路听琴询问玄清道人的意见,“师父,这样如何?” 玄清道人笑着点头。 “我想和美人在一起。”龙江无精打采地说。 嵇鹤双手抱胸,站到龙江面前。 他们都是精瘦型、面目精致的青年。一个蓝衫带血,一个银发如瀑,各有各的风姿。 只要不开口说话。 路听琴用手堵住重霜的耳朵,带着重霜往玄清道人的方向走。 嵇鹤对龙江抬起就是一脚,“蠢货,滚吧。” 龙江嘟嘟囔囔地和嵇鹤吵了一通。随后,两声悠长的龙吟响彻天地,银青色的双生龙盘旋向上,以玄清道人的灵蝶为指引,奔赴未确认的雕像。 一只蝶飘忽在空中,往中心点飞去。嵇鹤看了路听琴一眼,腾空而起,追着灵蝶而去。 路听琴正要运转轻功,被玄清道人拦下。 玄清道人拿出一张白色的小纸船。纸船迅速变大,幽幽浮在路听琴脚下。 “听琴,省着点力气,你和重霜坐这个。”玄清道人眨眨眼。 路听琴不愿拂了玄清道人的好意,坐进纸船。重霜见路听琴坐稳,对玄清道人施了一礼,迅速窜上船,坐到路听琴对面。 纸船虽说宽敞,也就容两个人。重霜身高已经抽长,坐下来,膝盖几乎要碰到路听琴。重霜绷紧了膝盖,不敢让自己的身体主动碰到路听琴,尽可能往后缩着。 “你随意。”路听琴看出重霜的局促。 重霜听话地松下来,膝盖碰到一点路听琴的腿,立即过电般收了回去。他想给路听琴留出最宽敞的位置。 纸船往前飘去,玄清道人轻如柳絮地跟在后面。四野俱是昏黄的浓雾,他们是雾气中一抹突兀的,在不见天日的迷阵中,跟着一点冰蓝色的亮光,寻向迷雾深处。 灵蝶在一片荒芜的空场停下。嵇鹤看上去已经在场上绕了很久。 看到纸船停下,嵇鹤扬声问道:“师父,有什么阵与七星相关?” 灰黄的地面上,七个石碑立在七个方位,石碑漆黑光滑,顶部呈尖角状,没有刻字。 路听琴跳下船,手指抚摸石碑的纹路,忽然,他注意到七座石碑的中心处,神情一凝。 嵇鹤说:“看石碑的位置,应该和二龙发现的雕像对应。这里是七座雕像的中心,按理说,石碑的中心也应该对应一个什么,但现在空无一物。” 玄清道人走近,他的灵蝶在石碑中心飞了一圈,点点冰蓝色的光点洒落,隐没在昏黄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不是与星斗相关的阵法,”玄清道人说,“石碑理应有阵眼……我感到了什么,但不清晰。” 路听琴蹲在石碑中心,听到嵇鹤与玄清道人的话,眉头微蹙,对重霜道: “重霜,你看看有没有异处。” 重霜眯起眼睛,他隐隐从迷雾中看到了什么东西的轮廓,但不能确定。听到路听琴的话,竭尽全力调动体内的灵觉,试图透过地面漂浮的雾气,看到更多的东西。 重霜的额头渗出细汗。“师尊,我看到一块圆坛,上面似乎有模糊的纹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没有再追问。“师父,我想看看雕像,行吗?” “当然。”玄清道人说。 这一次,纸船加快了速度,以石碑为导向,飘向最后一个没有被二龙探查到的雕像。 隔着很远,路听琴感觉一股深重的气息在雾气深处涌动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座顶天立地的黑色塑像,静默地伫立在昏黄里。 随着纸船的接近,路听琴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甚至泛起丝丝疼痛。他凝神屏息,没有察觉到黑雾的异状,疑心是心理作用。但疼痛愈发加剧,胸口的玉牌似乎感应到什么,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师尊,不舒服吗?”重霜第一时间发现了路听琴的异样。 “你们看到了什么?”路听琴对重霜摇头。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雾气,紧紧地盯住这雕像。他冰凉的手指搭上心口,想压制住疼痛,平复心跳的速度。 “雾气,好像有两个伸出来的东西。”重霜瞥了一眼雕像,眼神不敢再离开路听琴。 “浓雾笼罩的雕像,什么都看不清楚。”嵇鹤快步走到路听琴身旁,“你哪疼,魔气又发作了?” “听琴,放松。”玄清道人的指尖,搭上路听琴的手腕。 路听琴茫然地看着雕像。 路听琴的眼中,这座漆黑的雕像清晰明了—— 与龙江、龙海一样,这座雕像同样是一条路听琴在彼世便熟悉的生物。 它有着狮子般的身躯,修长的脖颈,邪恶而狰狞的头颅。它粗壮的尾巴上布满尖锐的倒刺,背部展开两双巨大的羽翼。 这是龙,黑暗而狂野的另一种龙。 “师父……其他的雕像,也让我看一眼,可以吗?”路听琴缓缓道。 魔龙双目紧闭,路听琴想探究它的面部,刚一仔细看,就感到一阵眩晕。他不得不合眼休息,心中盘旋着方才在石碑中心看到的东西。 众人眼中或模糊或空无一物的石碑中心,在路听琴眼里一目了然。 他看清重霜说的圆坛,看到了上面的字符。 那是一句古英语,翻译过来大意为: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 第35章 “听琴, 你心源中的魔气不稳,尽量不要动用灵力,用灵力护住心脉。”玄清道人的手覆在路听琴胸口的玉牌上, 以玉牌为媒介, 帮助路听琴疏导心口的不适。 “雕像跑不了, 那两条傻龙看着呢。你歇好了我们就过去,”嵇鹤盯着路听琴, “别瞎折腾, 知道吗?” 重霜跳下纸船,把位置留给玄清道人看诊。他听到路听琴的不适由魔气引起, 脸登时失去了血色, 半跪在纸船边, 不断回想问道台上他祭出的那一剑。 彼时重霜在黑暗里走投无路,想用驱魔剑符揭露路听琴身染魔气之事,博得一线转机。现在,路听琴每一次蹙眉, 每一下脸色苍白的闭目歇息, 都像一把利刃割开重霜的心脏, 让他不敢抬头, 自觉无颜面对路听琴。 路听琴察觉到周围人的照顾,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轻声谢过玄清道人的帮助,再次凝望昏黄中庞大的雕像, 思索着那句古英语背后的含义。 这片大陆不该出现古英语。 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的书册,推断玄清门位于神州浩土的西南边。 如果这片大陆诞生了有着日耳曼语族特点的古英语,也应当有孕育了印欧语系中印度语族的土地, 即类似南亚的地方。神州浩土的西南方位算是陆地边缘,多少应该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路听琴没有在任何讲风土人情的书册上, 见到明显是外来输入的事物。 玄清门内的建筑一派古风古韵的仙家气息,嵇鹤的用度再奢侈,也没有与西洋相关的舶来品。出了玄清门,一路西行到无量山,路听琴途径的数座村落小镇,都是古朴而纯粹的民俗风情。砖瓦瓷雕的配色、屋檐楼宇的形貌,就算与中原的习惯不同,也出不了路听琴熟悉的范畴。 这片大陆的功法异常繁盛,有飞剑、符箓、妖鬼、炼器……所有路听琴读过的功法,都源自本土。除了仙门,还有诸多使刀弄枪的武学流派,但没有武僧。 没有……武僧?路听琴眨眨眼。 他刚刚意识到,这片大陆没有信仰教义的僧人。民间将仙门之人奉为神,祭拜切实有名字的大能,相信得道的修真者能庇佑一方。在寿西古镇的庙宇里,就摆着玄清道人和人皇的香火。此外,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送子神、土地神等功能性的小祠堂。 没有外来传入的神佛信仰,这片大陆应当是封闭的。 路听琴下意识地望向玄清道人,想询问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路听琴想问玄清道人知不知道魔龙或古英语,这片大陆有没有外来输入的东西,一张口,有点卡壳。他怕问错了话,让嵇鹤觉出异样。 路听琴在玄清道人鼓励的目光中,简单地问了一句:“师父,海的尽头是什么?” 密室的书册中,记载大陆的周边全部是海,没有修道者成功探访过尽头。如果有魔龙的存在,海的尽头必定有另一片大陆。 玄清道人温声说道:“是屏障。” 这不算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神州浩土每一个听说过大海的小孩都问过这个问题。 玄清道人知道路听琴内里来自异世,详细地说道:“我的好友天枢年少时好奇过此事,他修道有成之后,立刻动身去寻找天与海的尽头。他到了海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弧光,穿透弧光之后,空气渐渐粘稠。他再往前走,逐渐难以呼吸,不愿意就这样停止,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向前冲去……” 玄清道人顿住,想到友人归来后颓丧的模样,叹了口气。 “师父,别卡在这里,然后呢?”嵇鹤第一次听到玄清道人说这些,追问道。 玄清道人说:“再然后不止是呼吸,他全身的血流和经络好像被抽干堵塞住一样,躯体干瘪凝固,难以移动。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空气突然通畅起来。他兴奋不已,以为自己活过来到达了新天地,结果眼前看到一道弧光。” “……最开始的那道弧光?”路听琴沉声询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来时的弧光,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穿透弧光前的位置。此后,不论怎么尝试结果都一样。不少修道者听说后赶来尝试,都折在了弧光前的风暴或海怪里。到最后,仙门将这道大海尽头无法穿越的弧光,取龙族的称法统一叫做‘屏障’,劝告诸君莫要尝试。” 玄清道人笑了笑:“不过天枢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探索‘屏障’,若是好奇,我可带你们去找他。听琴,你突然问这个,是透过雾气看到了什么吗?” 玄清道人顺着路听琴的目光,看着雾气朦胧中庞大而黑暗的雕像。 “我不确定,”路听琴低下头,“师父,现在出发吧,去剩下的雕像。” 纸船再次启动。 玄清道人放飞灵蝶感应方向,加快了速度,带着路听琴挨个看了一圈雕像。期间,玄清道人停下对两条龙指路灵蝶,让龙江龙海暂且迷路在大雾中,不会来干扰路听琴。 剩下的六座雕像与魔龙一致,外层笼罩着深重的雾气。嵇鹤完全看不透,玄清道人能察觉到异状但无法深入,重霜勉强感应到一点更深入的形态,但不知道细节。 路听琴心口的魔气一直在翻涌着,每靠近一个雕像,不禁要停下来歇一会。 和古英语、魔龙一样,路听琴的眼中雕像清晰无比,他看见了完全不应属于此世的东西。 有三只眼、四只手臂,面目恐怖而诡谲的神像。祂的头顶装饰着河流与新月、身缠一条眼镜蛇,披散的长发像一面扇子,能接住亘古流淌的恒河。 还有独眼的深海巨人、头戴桂冠手持金苹果的美丽女性、长着羊角与山羊躯体的丑陋男性……有些路听琴能凭借印象,勉强对应出雕像属于哪个他在彼世听闻过的神系,有些一头雾水。 看了六座雕像,路听琴的额头浸出汗水,脸色愈加苍白。 这些雕像全部紧闭双眼,伫立在昏黄的浓雾中,沉默而诡异。路听琴打着腹稿,试图跟玄清道人申请一个单独的结界,隔开重霜与嵇鹤,对玄清道人坦白自己看到的东西。 纸船来到最后一座没有看过的雕塑前,路听琴微微睁大眼睛。 “师尊?”重霜一路关注着路听琴的细微神情,马上问道。 “……无碍。”路听琴声音喑哑。 这座雕像与其他的完全不同,是一个有着漆黑的长发和东方面孔的青年。 与其余雕像巨大的体量不同,青年的雕像只比正常人类的身量高一点,与龙江青年形象的化形身高相似。 青年身着织有山河日月的玄衣,头戴冕冠。 冕冠后,一双雕刻而成的双眼平静地睁着。 路听琴悚然。 其他六座雕塑都是双眼紧闭,只有着一座眼睛睁开。路听琴心知不对,瞬间要移开目光,但晚了一步。 空气似乎凝固了,路听琴感觉氧气稀薄、难以呼吸。他全身的血流仿佛在同一时间凝结,身躯僵硬,难以完成微小的转头动作。 雕塑的眼眸凝望着路听琴,冰冷的唇角似乎轻轻向上,绽出一个笑容。 昏黄的小天地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雾气飞速流动,六座尖塔状的石碑崩溃。青年以外的巨大塑像轰然倒塌,碎成黑色的浓雾,黑雾之中,翻滚无数血色的残肢断臂的幻影。 阵法崩溃,几乎是同时,玄清道人、嵇鹤和迷路游荡的两条龙,随着大量的黑色魔雾一起脱离阵中,落到无量山外。 路听琴留在原地。他视野昏暗,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青年幽深带笑的眼睛。 路听琴感觉自己凝固成一具无法呼吸的躯体。他仿佛在天地崩解的瞬间被拆成粒子,变成了脱离于此世的东西。 俄而,路听琴找回了活动的能力。 路听琴发现自己离开了昏黄浓雾组成的天地,进入到更深的空间里。他浮在半空中,周身似乎是昏暗无光的夜空,脚下是无垠的大海。 大海中,黑暗的浪潮卷动着。大海与夜空之间,停着黑金色的龙椅。 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冕冠的青年支着下巴坐在龙椅上。他有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孔,漆黑的长发并未束起,流畅地垂落到椅子边缘。 青年上挑的凤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意,望向路听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透过遥远的时光……”青年的声音有一丝停顿,“多久了……屏障碎了吗,来了两个?一个低贱的人类,和一个……混血。” 路听琴微微偏头,看到蹲在他身侧的重霜。 重霜刚才离路听琴最近,一直紧紧关注着路听琴的动静。路听琴刚看到雕塑眼睛时,重霜就发现不对,快速抓住路听琴袍袖的一角。 小天地碎裂时,重霜竭力望向与路听琴一致的方向。他本来就能够模糊地看清雕塑雾气后的轮廓,空间动荡时,他一下子看清了雕塑的双眼。 看到雕塑双眼的下一瞬,重霜和路听琴一起进入到冕冠青年所在异空间中。 重霜方才停留在窒息的感受中,他懊悔冒犯了路听琴、擅自抓了路听琴的衣袖,不敢弄出动静,听到青年的声音,猛地抬头,踉跄着站起来,挡在路听琴面前。 “你是谁?”重霜的话音中带着喘息。他努力用最冷静的声音喝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的手搭上重霜的肩膀,将重霜带到自己身侧。 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 路听琴以为这句话的“我”,指向雕像中任何一座可能使用印欧语系的塑像,可能是魔龙、半羊人、或桂冠女神。但现在证实,阵眼在青年睁开的双眼中,任何成功透过雾气与青年对视的人,都会被拉入这个空间。 这句古英文写出的句子中的“我”,应当指的是这个东方面孔的青年。 青年话语间对人类的贬低,让路听琴想到外面的两条傻龙。 路听琴观察着青年的动向。 青年的身影并不稳定,有一两个瞬间,路听琴能透过青年和黑金色的王座,看到其身后广袤的深海。这不是活物,是残魂或执念造就的幻影。 “吾是此间的主人、南海的王、陆地曾经的霸主。”青年缓缓道,“吾有些东西想要赐予汝……在这之前,小混血,汝能否杀了旁边的人类?误入此地,已是福泽。剩下的……是吾与汝单独的事。” 青年话音落下,漆黑的深海卷起海啸般的巨浪压向路听琴。 第36章 海潮当头压下, 路听琴纹丝不动。 路听琴双眸瞳色转淡,引灵气进入眼中,转换成另一种视野。 他冷漠而看破万物的眼眸中, 映照出青年真正的形态:一条巨大的、仿佛能贯彻整片天地的黑金色五爪龙。 巨龙幽幽盘旋, 漆黑的两只眼睛一只化作夜空, 一只化作深海。他庞大的身躯震出动荡的海啸,布满倒刺的长尾缓缓滑动, 从尾巴尖带出扰人心智的黑雾。 漆黑的倒刺……东方龙的长尾会有这种东西吗? 路听琴心念一闪, 来不及仔细思索。他看出铺天盖地的海浪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并无威胁, 真正需要注意的是巨龙长尾处如丝如缕向外溢出的黑雾。 黑雾混在暗色的夜空中, 悄无声息地扩散, 蛰伏到路听琴与重霜身后,猛地向前扑出。 路听琴单手抬起,用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中画出数十道符文。符文组合变换,在路听琴与重霜的周身交织成闪光的屏障, 恍如玄清道人缩小版的御灵罩, 牢牢挡住黑雾。 黑雾势头不减, 身形暴涨, 像夜空中一片巨大的阴影,要将路听琴吞噬。路听琴一手驱动符文抵挡住外来的黑雾,一手扶住心口。路听琴胸前的玉牌光芒绽放, 属于玄清道人的力量溢出,压制了路听琴体内被激起的魔气。 巨龙引出的黑雾力量格外强大,路听琴隐约听见了熟悉的低语, 像魔鬼的蛊惑,在空气中低沉嘶哑道:“这是监视……是压制……捏碎玉牌……他们要杀了你……” 路听琴刚穿越时, 在第一次魔气发作中就听到了这样的低语。魔气呈黑雾状,从精神入手,先摧毁生灵的精神、将其弄得疯癫,而后吞噬血肉。 路听琴的心境泛起波澜。他感到阵阵低语中,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止不住地生长。 属于路听琴的人生在穿来之前安稳地像一潭深水。路听琴没有什么能被勾起的深刻的负面情绪,他没有难以磨灭的憎恶,不会嫉妒,不曾觉得不甘,来到此世后面对种种冲击,他最多感到烦闷、无奈或深深的怅然。 路听琴此时的负面情绪与魔气无关,他只是想起了梦中的坠月仙尊。 坠月仙尊提到,自己多年中受魔气蛊惑的影响,精神压抑难以信任他人,因而种出了苦果。路听琴禁不住地想,如果没有魔气,是不是一切不会发生?自己不用穿越;坠月仙尊能好好地和师兄们相处,做着抱枕养着猫;重霜的眼神明亮而清澈、永远能放松地笑。 这一切没有如果。 “师尊!”重霜运转归元诀,将灵力注入剑中,挥剑试图斩破路听琴身后的黑雾。 路听琴分出灵气护住心脉,指尖凝聚出幽兰的光芒,快速在重霜额头画了个新的符文。“别动。” 符文没入重霜的皮肤,散发出幽兰般冰冷的气息,在黑雾的攻势中保护重霜的意识不被侵扰。 青年听见重霜的喊声,从王座上微微直起身体,幽深的目光停滞在重霜身上。 “汝等是师徒?有趣。” 青年的口中吐出两道黑金色的气流。气流遇上路听琴的符文,水一样化入其中,渗入重霜的躯体。 路听琴神情冰冷,他挥手,银光冷冽的鞭子穿透青年的身躯,直直冲入海水。路听琴再发一击,灵力化作数道锋锐的箭矢,冲天而去刺向虚空中的巨龙之眼,只穿透一片空气。 青年勾起唇角,“吾停滞于此,只是一场幻影。攻击是白费力气。” 路听琴闭目扩大自己的感知,试图探索空间的破绽。 如青年所说,他不是活物、没有实体,但绝不是一场幻影。路听琴发现整片空间都充斥着青年残留的精神力量,这力量越过千年的光阴,至今能对生灵进行袭击。 在此处,青年就是绝对的王。 黑金色的气流没入符文后,青年深沉的目光透过重霜,像一柄利剑,翻搅重霜脑海中的记忆。 海浪卷起,仿佛一堵凝结的高墙。重霜惊愕地发现黑色的浪涛中,闪现出自己记忆中破碎的影像。 重霜再次看到了一个个带着鲜血的夜,还有那截生生从躯体中被挖出的骨头。 黑金色的气流在躯体内搅动着,重霜的脑海生疼,肋下骤然激起割裂般的苦痛。 重霜强忍着站直,死死掐住肋下。 “看别人记忆……算什么东西。” 重霜挤出声音。放在先前,这记忆是梦魇、是黑暗的痛楚。到现在,他只对此愧疚。重霜看见这些夜晚,就想到问道台上那柄剑、想到桂花树前路听琴的解释与自己的质疑。 如果自己能更早地发现原因,如果自己能多给师尊一些时间,多信任师尊一点…… 青年身躯变幻,化作路听琴视野中看到的巨龙。他狰狞的龙头接近重霜,声音回荡在海面上。 “混血啊,千年后,龙的尊严竟已没落至此……”黑金色的巨龙低吼着,“汝本应拥有力量、本应站在山巅之上接受朝拜。此时竟被挖空了龙骨,断了龙的经络……而做了这一切的低贱的人类,汝自甘堕落、称其为师,可悲、可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身体内外来的力量加强数倍,他掐紧肋下的肌肉,忍受不住,身躯微微蜷起。 路听琴不断地用灵力安抚他,试图动用符文封住重霜的听觉,但巨龙的低语用了龙族的秘法,不通过听觉,在路听琴和重霜的心灵深处直接响起。 重霜的声音因剧痛而断续,竭尽全力道:“闭嘴,你知道什么!” 巨龙的力量在重霜肋下被挖出龙骨的位置涌动。重霜身体内的龙气与灵力原本是平衡的状态,被外来龙气一激,瞬间打破。 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逐渐在重霜体内形成,冲击所有属于人类躯干的东西。重霜的胃腹痉挛,躯体震颤,全身的人骨似乎要被撞碎。外来力量在肋下盘旋,好像要重新生出一根新的龙骨。 黑金色的巨龙说道:“汝何其所幸……穿透迷雾与吾相遇。吾将赐予汝标志,以及率领群龙的力量。过往已逝,汝可为新王……” “看透迷雾的,是我师尊,不是我!”重霜喊道。说话让他痛苦加剧,蜷缩在半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半跪在重霜身边,单手覆住重霜的躯体,像过往一般源源不断运转灵流,疏导重霜的体内。 黑金色的巨龙激起了重霜多少力量,路听琴就辅以同样的灵流压下。两股外来的力量以重霜的体内为战场相互对抗,重霜咬紧牙关,调动自己的灵流,跟上路听琴的引导。 “愚蠢……汝信任之人,直到现在,依旧在扼杀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着巨龙的言语,更多的黑雾从龙带着倒刺的尾巴涌出,盖向路听琴与重霜。 路听琴耳边黑雾的蛊惑声瞬间放大数倍,他感受到玉牌的气息,沉下心,用灵力稳定地护住重霜。 “坚持。”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路听琴这一次的传音用了鬼修的功法,与龙族秘法一样,声音直接在重霜的灵魂深处响起。“这是千年前的龙王,你我暂时难以对抗。宁心静神,感受我的力量,不要跟从任何低语,耐心等待,龙的力量将要告竭。” 路听琴顿了顿,补充道:“重霜,你要信我。” 巨龙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兼顾有盘桓的黑雾引诱心神。路听琴对这种折磨一回生二回熟,在玉牌的帮助下,已经能熟练忍痛,行使力量。 但重霜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路听琴担忧重霜被勾起偏激与黑暗,再次一条路走到偏。 黑雾与巨龙的低语中,重霜神情扭曲。他死死将脸埋下,不让路听琴察觉到自己的表情。 重霜经受了路听琴曾经经受的东西。 无数碎语纷飞着,激荡起重霜心中的负面情绪。那些声音重叠着说道:“他害了你……他要杀你……他在欺骗你……” 重霜一瞬间控制不住,双眸露出恨意。 “不……不……”重霜咬破嘴唇,在血腥中保持意识。 路听琴心中一悲。他听到这声不,就在心中做好了准备,等渡过这一关,面对一个更麻烦的重霜。 “师尊如何……我……亲眼来看……”重霜继续道,挪动膝盖,转动身躯。 夜空和海面之间,重霜浮在半空,压抑着身体因痛苦产生的颤抖,对路听琴跪拜。 黑金色的巨龙发出怒吼,庞大的身躯游动着。路听琴察觉到,巨龙的力量正逐渐失去支撑。 巨龙本身便是残留至今的一抹气息,无法动用更多的力量。 “吾只能劝告至此,好自为之……无尽的力量依旧属于汝。以此为证,去南海龙宫,我忠诚的臣民们将臣服于汝,亦如服从吾。”巨龙用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磅礴的龙吟,吐出金色的残片,冲向重霜的脖颈。 这道残片融化在重霜后颈的皮肤上。重霜大声呛咳起来,捂住喉咙。 路听琴的手带着灵力残留的冰冷,摸向重霜的喉咙。 重霜仰头,对路听琴露出脖颈,让路听琴能更方便地伸手。 “疼吗?”路听琴轻声问。 重霜的眼中尚且带着刚才痉挛中溢出的泪水,听到问话,努力摇头。他张口,嗓子中一阵刺痛。 重霜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露出绝望的神色,那里长出了一片鳞。 夜空崩落成黑色的碎片,浪潮逐渐平息,巨龙的身影渐渐淡去。 重霜的身影与路听琴下坠,落到坚实的白骨路上。一只守在附近的灵蝶感应到动静,瞬间扇动着翅膀,停到路听琴心口。 玄清道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忧虑:“先不要动,听琴。” 第37章 玄清道人的灵蝶停在路听琴胸口处, 化作冰蓝色的灵流,融入路听琴胸前的玉牌。 玉牌的灵力得到补充,温润地滋养着路听琴的心口。 方才黑金色的巨龙释放出黑雾, 路听琴怕重霜被黑雾扰乱心智, 一直专心致志替重霜压制。现在见到玄清道人, 路听琴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感觉到不适。 路听琴环顾四周, 发现自己身处无量山内。他的身后是一片石山, 身前是一条碎骨铺就的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清道人站在白骨路中间,曲起右臂在身前, 指尖交叠, 仿佛拈着一支没有形体的花。灵力从玄清道人的指尖溢出, 改变着无量山妖兽尸身堆积、血流遍地的状态。 天空中御灵罩的光芒若隐若现;闪着荧光的灵球像雪花般落下,吸收空气中的血腥气;冰蓝色的灵蝶在灵球间飞舞,落在四处散落的妖兽残躯上,让破损的躯体细沙般崩落, 长眠于无量山的白骨堆中。 路听琴有些愣神。他看着飘落的光球、飞舞的灵蝶, 和像是被洗刷过一遍的白骨地, 觉得玄清道人将本是尸山血海的地方, 净化成了某种观光盛景。灵蝶甚至催生了土壤深层的种子,几株植株从白骨缝隙钻出,开出紫色的小花。 “你们触碰到阵眼后, 我、鹤儿、二龙被弹出了古阵。大量的魔气涌出,零星有一些突破了罩子落到外界,鹤儿去追踪魔气, 我简单收拾了这里。” 玄清道人说道,温润的眼眸望着路听琴, 显出关怀的神色。“听琴,你在阵中也遇见了魔气,对吗?” “嗯。”路听琴感觉自己的衣角一沉,低头看去。 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青龙,缩成细长娇小的模样,左一只右一只咬住路听琴的衣摆。 眼睛下垂一点的龙江咬着衣裳模模糊糊叫着:“终于出来了,我们等得好苦,快等到褪皮了。” 龙海声音洪亮,摇头摆脑,“弟,抓到公主了,我们走!” “离我师尊远点!”重霜忍无可忍,手握成诀。两道灵绳飞出,利索地绑住两条青龙,拽着青龙往后,逼他们松开路听琴的衣裳。 “你小子……”龙江扭动着变成青年模样,挣破重霜的绳索。他冰冷的淡灰色眸子望向重霜正要发怒,忽然哑了声音。“哥,你瞅瞅。” 龙海反应慢了半拍,没有变形。他被重霜的绳索锢住,愤怒地嚎叫着,没有搭理龙江的话。 龙江一把抓起折腾的迷你小青龙,伸出手臂,将哥哥戳到重霜喉咙前。 “这这这?”龙海顿在了身形,蛇一样前探身躯,快要将眼睛杵到重霜的喉结上。 重霜的喉结出有一片金色的龙鳞,在日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我们在阵中遇见了一条黑金色的巨龙,他称自己是南海和大陆的王。他的龙身很奇异,尾巴粗壮有力、布满倒刺,尾巴尖向外散出魔气。” “应衍?他还没死……我知道了。先前追溯的魔气源头,都在近百年前,没想到与应衍也有关,这件事我会去查。”玄清道人沉思,为路听琴解释道: “先前说这里是古战场,无量山是南海龙宫北上占据的第一处据点。这里曾经很繁华,龙族过来后都变成了废墟。应衍是南海上一代龙王,他得胜后,位置没坐稳多久,前代人皇便卷土重来,与他战了最后一场,最终同归于尽。” 路听琴从书上以及师兄们口中听过人龙之战,有些弄不清楚时间。“厉师兄药师谷里那条是什么时候的?” 玄清道人笑道:“那是之后的事了。南海龙宫争霸失败,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之后,北海东海联合又闹了一场。当代人皇牵制住南方,我北上。现在你看到的那根筋就是当时折腾得最欢的一条,三三说你在药师谷住过,怎么样,挺暖和的吧。” 玄清道人的微笑高深了几分,对龙江龙海道:“那边的小龙,我知道你们想带听琴走,但走之前得告诉我要去哪,否则我会一路跟去,与你们的长辈会一会。” 路听琴身上莫名有点冷。 龙江龙海感受到清晰的威胁。龙海嗷得一嗓子:“我不会说的,战就战!现在就来啊!” 龙江疯狂摇头,刷一下变作小龙,慢悠悠地绕着玄清道人转。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龙江懒洋洋道,他尾巴尖变成一条直线,指向重霜的喉咙,“再说了,你要再过来杀我们,何不先杀了这个?这是条杂血。” 重霜脸色一变,捂紧喉咙。他的嗓子仍有干哑,说起话来每一句都感觉到疼。“师祖在上,弟子绝无欺瞒之意,弟子……” “重霜,起来吧,”玄清道人温声打断道,“鹤儿和我说过,你是个可怜孩子。我与龙并非不共戴天,杀的是为非作歹之徒。你安心修炼就好。这鳞片是阵中所得?” 路听琴见重霜沙哑难言,替他答道:“阵中的黑龙做的,先前没有。” “美人,既然如此,你带着这杂血跟我们一起走吧。”龙江对路听琴道。 路听琴听到问话,沉默地注视着龙江。 路听琴的目光下,龙江银青色的脸先是发红,而后转青,左顾右盼地在半空中晃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这片鳞有问题,黑龙说得之能接管南海,龙江知道内情。” 路听琴察觉到龙江对重霜态度转变得太过异常。龙江先前提到杂血时语气不屑,之后邀请二人同去时又带着僵硬和惧怕。 路听琴琢磨着,龙江龙海作为某个龙宫的代表出现在此处,又不说出来意,应当是得到了某种信息,来探查此阵出现的东西。 龙江龙海张口闭口叫着“叔”,应当是龙族某个大人物的子弟。派出这种好骗又出身良好的小龙出来探查,说明这个阵的信息重大,而且只在高层流通不能外传,阵中有一定危险但是不会致命。 龙江惧怕的、一定要带到族内的信息…… 这枚金鳞真是黑龙所说的,能够接管南海的证明? 玄清道人对路听琴简单地传音道:“接管南海?放屁。” 师父,不对吧?你化成了贵公子的模样,怎么能说脏话!路听琴微微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向玄清道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清道人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如玉般的手指伸出,轻点在重霜的喉结处。他的指尖在金鳞上微微摩挲,半晌后收了手。 玄青道人再次曲起手臂,面向二龙手指摆成拈花状,指尖冰蓝色的光芒凝聚着。 “龙江、龙海,我最后问一遍,你们是哪个龙宫?”玄清道人微笑道。 “东海!”龙海一哆嗦,屈辱地闭紧眼睛。 “南海。”龙江平淡地回答道,细长的身躯僵成一条直线。 “那不巧了,我曾立下誓言,若见南海之龙,必定……”玄清道人话说到一半,顿了顿。 “南海是不可能的。”龙江颓废地蜷成一团细龙卷。“东海,我们是东海的良龙……不杀人不偷鸡,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龙神作证,我说假话立刻被抽筋扒皮。” “可以,我们去。”路听琴无语地看向龙江,颔首道。 路听琴的首选目标就是去东海、其次找北海碰碰运气,轻易不去南海。如今龙江龙海算是撞上门来。 路听琴心情舒畅。他看向重霜,想到这孩子马上有机会化形,自己能解下一大重担,神情温和了不少。 重霜直到现在还受不得路听琴的柔和,被路听琴一看,顿时脸皮变红、七窍冒烟。 玄清道人关注着路听琴的神情,心中感到异样。他微微皱眉,没有立即开口,轻拍手掌,吸引回路听琴的目光。 “需要我一起去东海吗?”玄清道人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 路听琴、龙江龙海一起开口。重霜的内心想着同样的话。 路听琴不愿打断玄清道人的行程,凡事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龙江龙海恨不得马上冲出御灵罩,和玄清道人的距离隔开半块大陆;重霜只想和路听琴单独待着,人越少越好。 玄清道人站在漫天飘落的灵光中,有些萧瑟。 “好吧,我去寻些老友,探查应衍的话和魔气的源头。听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但不排除有个别状况,你此行务必小心。” “明白。”路听琴点头。 “关于你要做的事,稍后我再叮嘱几句。不过现在你大概也不想听我这种老人家说话……” “……师父。”路听琴无奈道。 重霜怒瞪二龙。看什么看!师尊也是你们能看的吗! 这两条龙得知路听琴会跟着出行之后,就开始绕来绕去在空中游动,眼睛黏在路听琴脸上。现在,见到路听琴睫毛微颤、对玄清道人淡去了寒霜的模样,更是游得快了无数倍。 玄清道人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传音符,指尖轻点。 传音符马上亮起温暖的荧光,像是有人一直在守候来信。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那边急切响起:“师父!小五呢小五怎么样了你之前说他们还在阵里没出来,现在呢?” 玄清道人温柔的目光鼓励着路听琴。 路听琴深吸一口气,唤道:“大师兄。” 传音符那边的话音顿住,发出一阵子衣料摩擦的声音。 路听琴凭借对叶忘归的印象,总觉得这人在紧张地搓脸。 突然,一声奶音传来。阿挪呜呜咽咽地叫道:“听、琴,听琴,听琴——” “怎么了?”路听琴问道。 阿挪敏感极了,她听出路听琴声音中的紧张和关心,嚎啕大哭。“我想你,我好想你,想你、听琴、想你!我不要学了呜呜呜呜……” 路听琴:“……你等一下,叫叶师兄过来。” 一阵嘤嘤嘤的折腾之后,阿挪变成奶橘被抱走,叶忘归手拢在嘴边悄声道:“阿挪现在听不见,听琴,怎么了,你还好吗?” “她每天学多久,难吗?”路听琴放低了声音。 叶忘归愁道:“整天玩得停不下来,药师谷的灵兽毛都要被薅秃了。我试了不少办法,最多只能让她听半个时辰,《东山十问》到现在还没讲完一半。” “……比我当时教的进度好多了,师兄,这样不行,我想几个法子你试试,学习量必须要加倍。”路听琴冷漠地下了判决。 第38章 “你说, 我记。”叶忘归声音严肃。 “不敢耽误师兄时间,我简单讲一句。”路听琴沉吟片刻,对传音符说道。 “师兄教学以讲解为主, 课后靠弟子自行体悟, 阿挪性情顽皮, 听讲时能保持专注不睡觉已是不易,其余时间势必不会学, 你可以帮她规划好每日时间, 约束好几个时辰为一段,玩时专注玩、学时认真学, 让她知道学习是山门生活的一部分, ” 路听琴顿了一下, 继续说道。 “基础课业上,可增设每日一练、每周回顾等课后任务,用简单的问题引导她复盘自省,此外挖掘她兴趣所在的选修科目, 寓学于乐, 直到她心性成长, 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方向。” 重霜被路听琴这么长的一句话惊呆了。他瞠目结舌, 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憋住声音,黑亮的眼睛望着路听琴, 产生了一个不该有的幻想。 重霜悄悄将自己代入到阿挪身上。 重霜的想象中,路听琴因为重霜刚进山门没能完成任务,头疼地来找叶忘归说办法。 不对……我怎么能让师尊头疼呢?重霜刚想了个开头, 马上唾弃起自己。他自觉对路听琴大不敬,不敢再幻想, 渴望地伸着耳朵,想听到路听琴更多的话。 一边听着,重霜心里一边止不住地发酸,不断咬着嘴唇。 “好啊,平时弟子们的课业也可增加这些。”叶忘归头一次听路听琴说这么长的话,喜不自胜,热情地回应道,“我可以教他们乐理,你名字里有琴,阿挪想明白后没准愿意学琴。” 路听琴想起重霜见到阿挪和龙江龙海后,整个人世界观刷新的样子,对叶忘归说道:“除了这些,也可增加弟子间的对外游学,并在日课中增设人文地理总论。” “对,是得多出去见识见识。现在最大的机会就是五年一轮的仙门大比,没比试的时候,总有待在山里不出门的……咳,听琴,我无意冒犯。”叶忘归讪讪道,“我指的是一些弟子,有的要专心修炼,有的是不敢出门。以前没盯着,这个事就没做好。” “嗯,少年人应该多出去闯荡。”路听琴宅得理直气壮,没觉得有什么冒犯,“师兄如有在外交好的修士,也可定期请进山,给弟子们展示不同的道法与武学,多见有益。” 路听琴越说越觉得玄清门的教学漏洞多多,有心想提更多的意见。他对这个世界了解还不够,要提出更切实的提议,还是得去其他各山走一圈,看看正统仙门的教学。 还有密室中藏书里提到的一些光怪陆离的地方、仙家道法护佑下的城池……他来到这个世界,又身怀绝顶轻功,有机会看一眼吗? 浮想中,路听琴忆起重霜和魔气的存在,叹了口气,杂念消失,心境重新平静如水。 “都是些灵光乍现、未经实践的东西。师兄见笑了,请你以实际情况为基础,斟酌调整。”路听琴说道。 玄清道人欣慰地看着路听琴,笑意盈盈补充道:“忘儿,狰兽天赋高绝,心地向善。你们师兄弟齐心协力,多加引导,争取将小师妹的基础、修行、修心三门课一碗水端平。我一时半会不会回山,这段期间交给你了。” 师父,你基本就不会回山啊,叶忘归默默地想。往日他听到类似的嘱咐,总忍不住要哀嚎一声再答应,今天听到路听琴的话,兴奋之余,涌出一丝莫名的沉重。 叶忘归抿了抿嘴唇,沉声道:“师父放心,我会尽力。” 这是叶忘归答应的最诚恳、最认真的一次。 叶忘归想起了路听琴刚入山的时候。 那时候路听琴是个孤僻、脾气暴的小孩,见谁凶谁。而叶忘归正是踌躇满志、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他靠一柄鸣旋剑闯出了名头,到处临危救难,浇熄了仙门中对玄清门地位骤升的不平之声,引得各方赞誉。 叶忘归曾一度根据路听琴的表现,深信路听琴厌恶山门与师祖、不愿教导弟子,直到路听琴与重霜的矛盾捅出来,见了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他做大师兄,理应成为师父之外,师弟们最可信的依靠。他做首座师伯,除了太初峰,理应顾起玄清门内所有的弟子,更深入的关照每个弟子的心理,而不是简单的每月两次大课。 路听琴将阿挪托给他,叶忘归每日追着毛茸茸的小师妹念书,追着追着,心底总是有个声音在后悔:他当年要是像现在这样,追着路听琴关怀呢?会不会能早发现路听琴被魔气侵蚀的事,能帮上些什么—— 能让路听琴与师祖平和相处,能让他今天这样,诉说着对弟子们教学的看法。 “听琴,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有任何事情联络我,阿挪的事情不用担心。她也好、弟子们也好,我会看顾好。”叶忘归郑重说道。 他话音刚落,厉三的声音模糊地在后面响起。“师兄,我,抓不住了。” 路听琴听见阿挪好像蹬蹬瞪一路小跑,奶音由远至近地冒出来:“早点、早点回来!听琴!” 阿挪喊完,然后是一阵磨蹭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初峰的大殿上,阿挪扒拉着传音符,凑近自己胖乎乎的脸,对着传音符蹭了蹭鼻尖,好像蹭到路听琴的衣袖。 “什么时候回嗷,”她软乎乎地跟路听琴承诺道,“阿挪等你。” “不会太久。你找一棵会掉叶子的树,等树叶落光、天气转寒时,我就回来。”路听琴温声道,“你做些准备,到时候把看过的书念给我听。” “嘤!”阿挪听到念书,条件反射似的变回奶橘。橘白色猫崽这段日子长胖了不少,她想跑,但舍不得路听琴的声音,继续蹭传音符。 “听话。”路听琴说道。 叶忘归和路听琴继续又说了几句,阿挪等在一旁,直到玄清道人的灵力消逝,传音符不再发光,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她压在传音符上窝成一个小团,头埋到肚子,“嘤嘤……” 无量山。 玄清道人收回了覆盖住整座山脉的御灵罩,让清风再次流动,如丝如缕的白云重新眷顾这片土地。 玄清道人蹲下身摸了摸一朵新生的紫色小花,对路听琴微笑道:“环境已经重新回到正轨,不处一段时间,新的妖兽会继续在此安家。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到东海前的莲州城。” “嵇师兄呢?”路听琴有点忐忑。担心嵇鹤回来后没见到人,追到东海和龙族再打一场。 “你希望他去等你?”玄清道人问。 “……这就不用了,他忙完后去帮叶首座就好。”路听琴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高高提起的心听到路听琴的答复瞬间落了地。他看到龙江龙海的动作,小声威胁道:“喂,你们在干什么?” 两条银青色的龙正在盘旋,一条往上,一条绕到路听琴面前。 龙海飞到天上,洪亮的声音落雷般响起:“弟啊,美人跟我们回家,我们得拿珠子。” 龙江抽长了一点,从一只迷你银青龙变成中等大小,浮在路听琴跟前显示存在感。“龙宫在深海乱流中,被邀请的客人必须拿着避水珠由龙族带路才能进去。我和哥哥去申领珠子,然后到莲州城找你们。” 龙江浅灰色的瞳孔凝望着路听琴,看了一会,晕晕乎乎地凑上前,想要亲亲。 路听琴道:“滚。” 龙江耷拉着脑袋,和龙海一起飞到天际。临飞走前,兄弟俩齐刷刷回头,恋恋不舍望了眼路听琴的脸,身型一闪,顺着风和云的轨迹,消失在苍穹深处。 天清云淡,只剩下路听琴、重霜与玄清道人在一起。 总人数小于等于三位,而且都是相对熟悉的人,路听琴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绷紧的后背稍微放开,看着白骨路尽头若隐若现的丛林,觉得自己社交超标。他想跟玄清道人申请一段时间,一个人进林子里待会,谁都不见。 玄清道人好笑地看了眼路听琴,对重霜道:“重霜,不开心?” 重霜慌乱地低下头,“禀师祖,弟子没有。” 玄清道人说:“你的眼睛一点都藏不住东西,但这样很好,还可以更张扬一点,少年人嘛,你看我就很有少年的样子。” 不,你们都不是标准意义的少年。路听琴往后挪了挪,站到更空旷的地方享受一个人的空气。 重霜不说话。他不想变得张扬,因为路听琴喜欢他恭谨且保持距离的模样。 就算路听琴现在的柔和五十分给了师伯师祖,四十九分给了玄清门内的奶猫师叔,一分肯拨给他,他都要诚惶诚恐地接下,珍惜地藏起来。 玄青道人的手搭在重霜肩上,捏了捏。“重霜,你师尊与你之间发生过很多。我希望你记得过去,但是将过去与现在做一个切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去与现在切割?重霜下意识望向路听琴,想到那天路听琴在山居院子前说的各不相欠。自那之后,他恍惚间感觉到,越是疏远地对待路听琴,路听琴对他的态度越平和自然。 就好像路听琴切割了过去变成全新的人,他们之间需要重新认识一样。 “师祖,这是何意?”重霜困惑道。 “魔气对你师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现在的他与过去相似又有不同。我希望你能看到现在的他。”玄清道人扭头,对越站越远,一不留神已经待在远处,和他们有一段距离的路听琴说道,“你也是,听琴。” “嗯。”路听琴随意点头。 玄清道人对路听琴传音入密,温柔地说道:“到了莲州城,先将重霜的龙骨给我看一下。你身体里的魔气没那么简单,不能多动灵力……你现在这样,好像舍了命也无所谓,就要帮琴儿那孩子完成愿望似的。” 路听琴避开玄清道人的目光,和重霜如出一辙,固执地低下头不说话。 玄清道人怜惜地看着他,传音道:“听琴徒儿,听师父的话,你给自己压了太多束缚,要多想想自己。” 第39章 玄清道人召出刻满符文的白色纸船, 让路听琴与重霜坐船,自己先行一步奔赴莲州城。 路听琴要求用轻功或御剑飞过去,被玄清道人用魔气当理由拒绝。路听琴感觉自己受到了老弱病残的待遇, 板着脸坐到船上不说话。 纸船自带隔绝冷空气的罩子, 在云端穿梭, 掠过无量山及丛林掩盖下的古镇。 路听琴心中一动,想趴在边缘看看这片大陆的情况, 碍于重霜就在对面, 只得继续做高深莫测状。 纸船的速度快过灵鹿,但总归要一定时间才能落到目的地。路听琴本来要思索古战场迷阵的事, 被刚才与叶忘归的对话勾起穿越前教导同门的回忆, 一时心中烦闷, 不愿多想此世。 路听琴无事可干,干脆像在洗手间看沐浴露说明一样,光明正大地看起重霜。 重霜穿着天青色的弟子服,头发高高束起。比起早些时候, 他面上的阴霾去了很多, 现在束手束脚地坐在对面, 像个青涩的大男孩。 重霜被路听琴看的面皮发热, 不敢展露出太多情绪惹得路听琴心烦,盯着自己的膝盖,悄声问道:“师尊有什么需要的?包袱已经被师祖净化过一遍, 没有魔气,里面还有厉师伯放的果干蜜饯。” “不必。”路听琴想起包袱里那堆零嘴和兔子抱枕就害臊。他不讨厌这些……尤其是觉得密室里添置方便靠坐的软乎物件挺好。但出门一趟带在身边,还让重霜看见就太糟糕了。 重霜担心路听琴想要但不好说出口, 鼓起勇气劝道:“师尊,我仔细想了师祖的话。我会铭记过往, 重新认识现在的师尊,也请师尊给我机会,有任何想要的直接吩咐弟子就好。” 别说零嘴和抱枕了,路听琴现在要是开口说想看话本、想要猫,重霜眉毛都不带动一下,跳下船就去找给他。 “说了不必。”路听琴气闷。重霜把他想成什么了,除非是喝厉三臭袜子味的药,他一般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总觉得,嵇鹤对他有种鸡妈妈看崽子的过分挂心。自从厉三诊了脉,判断魔气侵蚀程度加深、随时危及性命后,嵇鹤的这种担心变本加厉地传染给了叶忘归和厉三。 叶忘归以前看不惯路听琴避世不见人,现在恨不得一天缝一个兔球堆在密室,引诱路听琴舒服地窝着不出门。厉三好些,顶多投其所好,送来的灵兽越来越好摸。 现在看重霜对抱枕和零嘴都见怪不怪的态度,要是这种担心传染到重霜身上,催生出一个忧心忡忡照顾人的龙崽子…… 路听琴手臂一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重霜。”路听琴严厉地开口道。 重霜吓了一跳,迅速绷直身躯,“师尊息怒,弟子不会再多嘴了。” “与此事无关,我不会限制你说话,”路听琴看着重霜懊悔的模样,打消了脑子里关于慈爱龙崽子的想象,“你把最近的修炼心得讲给我听听。” 重霜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黝黑的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还记得要在路听琴前保持冷静恭敬的模样,使劲绷着嘴角。但他太雀跃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都带着笑。 “是,师尊!” 重霜刚要开口,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望向路听琴,“弟子先前愚钝,没能向师尊请教无情道,而是在太初峰学习了归元道。我向师尊汇报归元道的心得可以吗?” “无碍。”路听琴示意重霜继续。 路听琴不在意重霜到底学的哪一门,相反他还挺庆幸重霜学的是归元道。要学了无情道,叶忘归还真教不了。 虽说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对重霜而言,玄清门的筑基是他漫长修行道路的开始,路听琴按照自己的习惯,想将“领进门”这个过程做得更扎实一点。 路听琴刚跟叶忘归讨论了教学,现在突然有了兴致,决定从各方面听一听重霜修行的特点,结合化龙后的龙族天赋,帮重霜梳理出一份教学计划出来,交给叶忘归参考。 到时候,将重霜交给叶忘归他也放心,不枉他们师徒一场。 “禀师尊,弟子当前学到真元卷。卷中讲经气上行……我的理解是……” 重霜心跳得快极了,琢磨着措辞,说着自己最领悟最深的内容,希望能在路听琴面前博取一个好表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尊问他这个问题,一定是想给予指导的意思。重霜感到自己在梦中,上天赐予了师尊与他解除误会的机会,师尊又不计前嫌,愿意重新对他指导。 “再讲一讲你修行的习惯,”路听琴问道,“何时内修,何时用剑。” 路听琴根据重霜的话,心中对重霜的修行有了大致分析,开始考虑排出具体的修炼时间表。 路听琴琢磨着,等重霜正式进入太初峰后,就将教学计划给叶忘归参考,时间表给重霜。以此为基础,再结合叶忘归的教导、玄清道人引入山门的藏书,重霜未来在太初峰的修行,应当是一片坦途。 “弟子卯时内省,而后练体术外功……”重霜努力沉下声音说道。他说着说着想笑,嘴角咧着,又有点想哭。 重霜的心飘飞着回到孩童时,那时他刚入坠月峰,参加过一次全门的讲习会。 讲习会上,他听到太初峰的弟子对叶忘归汇报修行内容,以为每个师尊都会问这些。重霜怕路听琴问自己时自己露怯,就在内心不断做着演练,准备用最完美的姿态向路听琴汇报。 现在他终于也能跟师尊说这些了。 “对不起师尊,我失态了。”重霜抹了把脸。等这趟远行之后再回到山门,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成为坠月峰的弟子了吧。 “继续,讲一下你对妖修、剑修、法修的理解,说出异同之处。”路听琴一心多用,没有注意到重霜的神情。 路听琴一边听着重霜的话,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根据既有的经验,推演以重霜化形后的状态,该以什么样的节奏修行、如何分配比重。 不知道太初峰能不能腾出一间单人的弟子舍,路听琴推演中,一瞬间想了下这个问题。 重霜做了太久的人类,化形后必定会有不适应的过程,每日最好有固定的时间让他保持龙型,如此才算功夫没有白费。等进太初峰后,他会和叶忘归建议这一点。 路听琴大致整理出思路后,从乾坤袋内摸出在寿西古镇抽血时的桂花抹额。“用这个遮住喉咙。” “是。”重霜接过抹额,闪亮的眼神沉寂下来,他摩挲着触感光滑的抹额,慢吞吞地往喉咙上系。 就像在一场美梦中苏醒,路听琴洁白的抹额让重霜忆起自己是肮脏的半妖。就算路听琴愿意接纳他,他自己不想脏了坠月峰的土地。 “你不喜欢?”路听琴看了他一眼。 “不,怎么会!”重霜立即道,“我只是……不愿让师尊的东西沾上妖鳞。” 妖鳞?重霜怎么还没绕过弯,不能接纳自己是半妖。路听琴有些头疼,劝说道:“这不是污浊的东西,既然长在你身上,你需要接受。” 重霜系好带子。他感受着自己脖颈处的皮肤与路听琴的绸带相接触,就好像路听琴在抚摸他的脖颈似的。他点头,轻声道:“是。” 路听琴严肃地说:“重霜,我们此行去东海龙宫,一为探听这片金鳞的内情,二为寻龙族助你化形。你诚实跟我说,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化形的过程坎坷而痛苦,如果重霜有犹豫,路听琴必须让他坚定信念,才能成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道:“……弟子,弟子不敢欺瞒师尊。” “你不愿化形?”路听琴道。 “我……愿。”重霜愧疚地低下头,“是弟子魔怔了,一时抗拒成妖,难以接受化形。师尊说过,需要龙血治愈魔气,弟子活到今日全靠师尊,必将全力以赴、完成化形。” 路听琴面若寒霜,还是觉得不对,“如果我不需要龙血呢,你就不化形了?” 重霜惊惶地看着他,“师尊?” “假设。”路听琴道。 重霜松了一口气,迷茫道:“我不知道……化形之后,我并非人、也并非龙。师尊与各位师伯愿意收留我,我又真的有资格留下吗?不留下,我又能去哪呢?” 路听琴没有立即回答。他听着也有点茫然,这种心理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他的专长。 “你不化形就会死,”路听琴道,“你现在担忧的事都是能克服的东西。只要能活,就要努力活下去。” 路听琴说完,一阵沉默。重霜的问题不难解答,只要他化形成龙观念改变,自然能发现新天地。反倒是路听琴自己,在生存的问题前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玄清道人说,他好像舍了命也无所谓,要帮坠月仙尊完成愿望似的。 这话没错,路听琴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不是出自什么大无畏的精神,只是单纯地找不到方向。 他本来就是一缕异世的魂魄,在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的,总有种路过此地,完成了任务就可以走的感觉。等重霜能拨正轨迹、坚韧又茁长地活下去;等玄清门欣欣向荣,师兄们与自己消除了误会,愉快地度过一段时间…… 等这具身体魔气发作、救治不得,离去就离去了。毕竟坠月仙尊的魔气根深蒂固,在原有的时间线也早早堕魔。认识他的人就算伤心,漫长的时间后也会走出去。 如果能活下来,路听琴会去尽力感受这个世界。如果他的灵魂离开了寄存的躯体,好像也没什么。路听琴想到此,并不恐惧,甚至有一丝期待:到那时,他能回到熟悉的世界,看一眼课题的进度、看一眼便利店前喂了多年的猫吗? 第40章 白色的纸船在云海间穿行。 路听琴不再与重霜交谈, 端坐在纸船上闭目养神。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心神悠悠下坠, 落到一个梦境里。 怎么又是梦?路听琴在梦中迷茫地眨眼。他不是多梦的人, 自从来了异世总容易做梦, 每每醒来都跟没睡似的。 这次的梦中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湛蓝的天际下白云卷舒, 仿佛坠月峰上见过的蓝天。 路听琴发现“自己”骑在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骏马上, 不时甩出马鞭,让骏马在草原上飞驰。 “驾!”路听琴看到“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攥着缰绳, 手腕处露出一截带着黑曜石袖扣的白衬衫。 黑曜石袖扣?这闷骚的装饰不是我的风格啊……我梦到谁了?路听琴仔细看着白衬衫的袖口。 路听琴在前世除了手表, 不会用任何配饰。他穿的最多的是各种格子衫, 每次都和研究所里的同门撞得惨不忍睹。外出参会时他有几件高定,旅游和居家时怎么舒服怎么来。 “师尊,小心!”突然,路听琴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是重霜的声音。路听琴和重霜打了好几回合交道, 依然没法对重霜的黑化程度放心, 总担心重霜什么时候又黑了。 他听到师尊两字下意识汗毛倒竖, 想回头看。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 挣扎间意识晃出了身体。 路听琴在半空中瞪大双眼。 他看到黑马在剧烈的拐弯中,前蹄触到草原中一处凹陷的土地。它受了惊,前蹄高高昂起, 发一阵嘶鸣。 另一匹通体洁白、更为温顺的马被主人驭使着从后赶上。白马的主人控着马绕在黑马身边,对黑马大声喊着什么。 黑马注意力被分散,前冲的态势一缓。黑马的主人抓住机会, 不断安抚着马,最终马匹平静。他翻下身, 晃了晃,坐在了草坪上。 白马的主人见此大惊,跳下马跑过来,“师尊,没事吧!” 这是重霜,还是路听琴在上次梦中见过的青年状态,但更成熟、眉眼更平和。 他中等长短的黑发已经留长,随意扎在脑后。穿着一身上黑下白的骑装,配中筒黑靴,显得英姿飒爽。 黑马的主人、被唤作“师尊”的人,是路听琴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眉眼冷漠,看着重霜跑近,眼神中笼着淡淡的阴郁。身着带袖扣的白衬衫、黑马裤与皮靴,正不耐地揉着自己被缰绳磨破的手。 他的脸比路听琴上次在梦中看到的更为沉稳,保养良好的眼尾有极淡的细纹,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这是四十岁左右的“自己”,和三十岁左右的重霜! 路听琴的意识向上飘去,朦朦胧胧地看到重霜极度紧张地跪在“自己”身边,听到断续的对话。 “师尊,让我看看手行吗,我带了应急的药膏……待会还是换回来吧,我骑黑马。” “我允许你跟过来了吗,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尊还是多歇歇,现在没灵力,身体比不得以前……弟子该死!不说了不说了,师尊赏光坐我外套上行吗,地上潮。” “……行了,停下。下午的议程说一下。” “是,师尊!今天下午的开幕式原定两点半开始,我们现在……” 路听琴被青年重霜的狗腿和卑微糊了满脸,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又不敢相信。他的意识晕乎乎地在黑暗里浮沉,不愿意醒来,想再回到那片草原上看一眼。 空气似乎重新流动了,路听琴感到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听到鸟鸣声声和若隐若现的嘈杂人声。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异世,这是玄清道人隔绝冷气的罩子消失,纸船落了地。 路听琴叹了口气,睁开眼。他身处一片落光了树叶的桃树林中,少年模样的重霜安静地站在船边等待着,手指掐出障眼法阻止路人对此的窥视。 见到路听琴睁眼,重霜立即道:“师尊,我们已在莲州城外围。城里人多眼杂,弟子恐怕师尊会不适应,可以再歇会。” “不用,”路听琴自觉睡过头,有点丢脸,“帷帽给我。” 重霜早有准备地递上白纱帷帽。 路听琴接过帷帽戴好,看着重霜的态度,怎么看怎么觉得和梦中的青年重霜相似。他哂笑一声,自嘲沾了坠月仙尊的光,到异世还感受了一把“师徒情深”的贴心服侍。 白纸船感应到重量的变化,在路听琴与重霜下船后自动缩小,化作一个光团浮在路听琴身前,像是在带路。 路听琴跟随光团,走近他来到此世见过的第一座城池。 这是一座依山靠海的城,高耸的城墙好像由一整块山石劈造而成,城墙上刻画着密密麻麻的巨型符文。城墙后可见一座丘陵大小的山,山顶上有一座站在莲花宝座上的巨大立像,面朝海水的方向。 立像刻画着一位长须老者,眼神平静而睿智,仿佛拥有无尽力量,能震慑群龙、荡平海啸。老者一手伸出成拈花状,指尖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蝶。 “重霜,你看到造像了吗?”路听琴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造像的姿态让他觉得很熟悉。 “禀师尊,弟子看得有点模糊……啊,是祖师,原来祖师在此斩的七龙!”重霜兴奋地往前几步,转头对路听琴道,“师尊稍等,我去等录入路引。” 路听琴:“……去。” 玄清道人到底多大了,他保持着美少年的样子不会哪里觉得奇怪吗!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怀着朝圣的心态,像一只小鸟快活地向城墙蹦去。蹦了两步,他记起在路听琴面前要守规矩,改成了每次迈步间距都相等的沉稳步伐。 城门分三道门,正门是官路,如果没有要人出行就会常年紧闭。其余两道侧门一道走商贩,一道走平民百姓。修士的登记处在城门之上,凡是修真者入城,都要经过刻有密集符文的墙头。 路听琴看着墙头和重霜的背影,脸色忽然一变,他对重霜传音入密: “重霜,回来!” 重霜停住步伐,转身就要往路听琴身边走。但是晚了一步,他刚才迈出的一只脚踏入城墙符文的感应范围,瞬间所有的符文绽放出血色光芒,半空中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啸。 “妖物!”守城的士兵举起长矛,迅速结成小队。 看见血光,排队入城的商贩和平民大乱,有胆小怕事的骑上驴就往城外跑。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正在土路上玩蚂蚱,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 有妖物,在哪?重霜下意识拔出佩剑,要挡在百姓身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昂头,发现血光从符文处打下,层层落在自己身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百姓恐惧地看着他,士兵举起长矛警惕地接近他。 重霜凝固在路中央。他的心坠入冰窖,感到全身血液在这一刻停止流动,手中的佩剑散发无尽寒意。 他想起莲州城是直面龙宫的人族第一城,祖师斩龙之后,该城就加固了防护,用符文感应隐匿在修道者中的妖修。这些人怕的是他,士兵要杀的是他。他甚至还穿着玄清门的弟子服,拿着玄清门的佩剑—— 他接过这柄剑时,发誓要斩除妖邪。现在按照誓言,他该挥起这柄剑,利落地插进自己胸膛。 但是师尊说……师尊说他需要……我必须…… 重霜握着佩剑的手在颤抖,他望着士兵逼近的长矛。 这是一支材质特殊的长矛,能穿透妖物的身躯,阻止妖血凝固。人皇征战后加强了莲州城城防,这里的守军不修道,但练武,对上低阶妖兽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散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重霜无措转头。风吹起路听琴面上的白纱,重霜撞进路听琴浅淡的双眸。 路听琴的眸中荒芜而冷漠,重霜再也不会因此而忧惧。他知道路听琴正在用另一种视角解析城头的符文,看到路听琴袍袖遮掩下,袖口处不断微弱闪过的灵光。 “师尊……”重霜在心底愧疚地唤道。他不愿路听琴为了自己动手,他在这一刻甚至想脱去玄清门的弟子服,和路听琴撇清关系。 玄清门盛名在世,立门百载,没出过一个败类。如何能让师尊跟他在一起,在这血色光芒中被长矛指着? 领头的士兵长看到路听琴白纱后露出的脸,倒吸一口气。他心神动摇,差点拿不住武器,目光惊疑地重霜身上玄清门的弟子服,和路听琴之间扫来扫去。 “你们是什么人,和玄清门什么关系?” 路听琴干脆摘了帷帽。 百姓的嘈杂声凝滞了一瞬,路边的娃娃见到路听琴的脸,停住哭泣,咧嘴咯咯笑着,被母亲赶紧捂住嘴。 “这是仙长?” “这么好看能是妖?” “呸!老夫走南闯北见的多了去了,西荒就有一皮囊……” 路听琴双手背在身后。他趁着百姓的喧闹,飞快地动用灵力强行破解城墙的符文。他让血光不断闪烁,一会落在重霜身上、一会消失,最终归于沉寂,彻底不亮。 这组符文的目的为识别妖修、给予警示。重霜当前为半妖,尚未化形,也未曾修炼妖法。路听琴判断是重霜喉咙处的金鳞引起的动静,微调后模糊了符文的判定,让它屏蔽金鳞的龙气,集中到重霜身上的归元道上。 这破解并不难,或者说对路听琴不难。路听琴借此评估了城防符文的构架,比对自己当前的水平,判断玄清道人的境界之下,于符文一道他应当算是难有敌手。 “我门下弟子经验尚浅。斩了妖物后,妖气沾身未曾净化,激起了血光,诸君见谅。”路听琴站到重霜身后,下颌微仰。“重霜,再去走一遍城头,交路引。” 路听琴的手,沉稳地搭在少年颤抖的肩膀上。 重霜听见路听琴清冽的声音,随着一道灵力,隐蔽而安定地响在自己耳畔。“别怕,有我。” 第41章 重霜缓步走上城墙, 符文寂静,再无血光亮起。 身份核对后,路听琴戴上帷帽跟着重霜匆匆进了城。他身姿依旧端正, 只是步履忙乱, 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路听琴身后, 城门口排着队的百姓发出炸了锅似的动静。有妙龄少女排队过了关卡,提起裙摆追着路听琴的身影就跑。她一跑, 凡是瞧见路听琴白纱后面容的人也跟着跑。一传十十传百, 沿路的大人孩子都知道有玄清门的仙尊到了莲州城。 莲州城是东部第一城,经济繁盛, 物产丰茂, 时常有修真者脚踩各类宝器掠过上空。这里的百姓对修士已见怪不怪, 连街口卖花的婆婆都能说道几句医修和符修是干什么的,知道有困难要找不同的修士。不像偏僻的山村,一旦家里有谁得了疑难杂症,见到修士不管他会不会医, 一律高呼神仙救命。 修士常见, 美人难得一观。上次莲州城引发这种盛况的, 还是百晓生钦点的仙门第二美人“断魂剑”路过此地。 路听琴被追得紧张极了。他登上一座酒楼的檐顶, 立即听见街头巷尾无数的尖叫声:“仙尊留步!”“他在那!”“我不能呼吸了仙尊看到我了……” 我也要不能呼吸了,路听琴木着脸想。 路听琴给自己和重霜上了层障眼法,凝出一个虚假的白色身影。他站在房檐上, 让假人像是在用轻功,身形飘逸,向另一个方向飘飞而去。 街上乌央乌央的人追着假人一路跟去, 轰动声惊起了几个修真者的身影,他们御剑升在半空, 似乎在辨别什么,其中有人看出障眼法的异样,目光往各处扫去。 “走。”路听琴跳下屋檐,对重霜传音入密。 重霜严肃地应是,如临大敌。 他们跟着玄清道人的光团一路跑去。光团七拐八绕,钻进一条到处摆着地摊的小巷。巷内人挨着人,中间没留什么空隙。 路听琴拉住重霜,陷入两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障眼法只能掩去身形,不能掩盖实体,就这么进到巷子里,撞到人又会引发新一轮麻烦。用轻功走空路,又会遇见其他修真者,虽说遇见也没什么,但路听琴不想见,他现在只想立刻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安静屋子里待着,并且锁门。 “师尊,我去开路,你跟在我后面走?”重霜对路听琴悄声传音道。 路听琴摇头,躲在小辈后面像什么样子。他看向其他的方向,想寻个人少的巷子绕过去,正犹豫间,听到一串铃音。 这是一串缥缈的、仿佛从仙宫深处透出铃音。听到人似乎见到晶莹剔透的白莲花开了又落,在静池间沉寂了几千年。 铃音轻摇,响在小巷中每个人的脑海。出来看热闹的小孩突然觉得无聊,自顾自跑回来家;有的摊贩想起临时要做的事,架起了暂且收摊的告示;正讨价还价的客人看着手里的物件,不由自主往摊位前凑着,给巷子中间腾出一条路。 路听琴抿紧嘴唇,感到了不妙的预感,马上又想跑路。 巷子尽头,一个漆黑长发松松挽起,扎了个堕马髻的女人站在路中央。她穿着一袭明艳的红衣,腰间绑着一个雕花小酒壶,拿着一个洁白如玉铃铛,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对上路听琴,女人的笑意真挚了许多。她眼中的倦怠消逝了,仔细打量着路听琴戴着的帷帽,像个常年在外不怎么回家的姐姐,看到自己长大的小弟。 她对路听琴传音道:“过来,琴琴,让我好好瞧瞧。没想到你也有愿意出来的一天,怎么,跟傻子叶忘归吵翻了?” “师尊,这是……”重霜警惕地看着女人,也在和路听琴传音。 “真好,你还收徒弟了。”女人传音道,她修行的境界远高于重霜,不费吹灰之力听到了重霜的密语。她眼眸弯弯,对路听琴欣慰地笑着,唇上摸着赤红的唇脂,嘴角挑起,无端带着些妖气。 “我听见喧闹声,又感应到师父的气息,出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个大宝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路听琴和重霜穿过小巷。 玄清道人的光团在女人身侧悬浮着,她手中的玉铃铛不断发出轻响。铃音之下,巷中的人看不到在场的三个修真者,散去的越来越来多。 路听琴恍惚回到了刚穿过来的时候,遇见明显认识自己的若干人等,而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还得硬着头皮应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猜测这是玄清门的二师姐、铃仙子陶晚莺,但是和想象中差距太大了,完全不敢确定。 路听琴以为铃仙子会是清音曼妙的优雅形象,现在要不是玄清道人的光团就在旁边,那串仙气飘飘的玉铃铛上也带着玄清门功法的气息,他还以为这是哪个妖修夺舍了寻仇来了。 路听琴瞥向重霜。这傻孩子也注意到了玉铃铛上玄清门的印迹,正眉头紧皱地盯着铃铛。 “不要妄动。”路听琴怕重霜把陶晚莺当成不明来路的可疑人物,悄声提醒一句。 “磨蹭什么呢,琴琴。”陶晚莺对路听琴慵懒地张开双臂,嘟起嘴唇。 这一句她没用传音,直接说出来的。 重霜登时火冒三丈。师尊常年在山里,哪会认识这种看上去就不正派的女人! 重霜差点脱口骂出一声“妖女”,想到路听琴的告诫,艰难地咽了回去,咬牙切齿地不说话。他心里蹭蹭冒着厌恶,好像这烈焰红唇的女人挨近路听琴一步,就是对路听琴的亵渎。 师尊这般清风冷月的神仙人物,就算是找道侣…… 重霜想不下去了。他不能想象路听琴身边依偎着任何人,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无数情绪就涌上来,冲得他不能呼吸。 陶晚莺留意着重霜的反应,咯咯笑出声,下一句对路听琴又用上了传音入密,“看来我真是回山太少了,还是叶忘归又给我编了什么新形象,这孩子完全认不出我啊。他倒是挺好玩的,藏不住心思。” 路听琴无奈道:“师姐。” 路听琴快步走到陶晚莺身边。他基本已经确定这是二师姐陶晚莺,再不济马上见到玄清道人就能二次确认。 路听琴快速接受了陶晚莺的风格,只是疑心重霜会绕不过弯。 重霜正想着师尊能不能、会不会找道侣,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火里烤过一遍似的,额头全是汗。他听见路听琴一声师姐,顿觉一盆清水浇下来,烟熏火燎的情绪顿时消散。他心里也不火了,也不怕了,愣愣地看着陶晚莺,俄而突然反应过来。 “坠月峰弟子重霜,见过陶师伯。”重霜一溜烟小跑到陶晚莺和路听琴面前,歉意地低下头。“弟子先前不识陶师伯,有冒犯之处,请师伯见谅。” “你是不是正在心里骂,玄清门的副首座怎么这种样子。”陶晚莺提着酒壶,懒散地喝了一口。 “弟子有罪。”重霜头低得更深了。他怕惹陶晚莺不快,给路听琴添麻烦。 陶晚莺盯着重霜半晌,对路听琴传音道:“琴琴,这真是你徒弟吗?一点都不禁逗,怎么像叶忘归带出来的。” 路听琴对陶晚莺传音道:“师姐,我也不禁逗。” 陶晚莺噗嗤一声笑了,抬起手就想揉路听琴的头,被路听琴躲开。 “行了,你是要找师父吧,他应当就在里面。”她随意地摆摆手,走到巷子尽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里是一堵灰墙,墙壁上有一枚宝蓝色的仙鹤瓷雕。玄清道人的光团飘到仙鹤上,静止不动。 陶晚莺伸出一只涂抹过蔻丹的手,拨开光团,按在仙鹤上。她的灵力缓缓流入仙鹤,以固定的轨迹运转了三圈。 咔哒。路听琴听见微弱的响声。 凭空出现的水波纹造就出幻象,让修真者和非修真者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在普通百姓眼中,这依旧是一面普通的墙。 路听琴看到仙鹤的翅膀从收拢状态改成开启。一人多高的灰色墙壁从中间裂开,缓缓向内开启,就像一道大门。 门后是一座高约五层、飞檐连阁的楼,刻有猛禽灵兽的砖雕、修仙问道的木雕。楼宇上挂着重重灯笼,在白天也点燃着烛火,散发微弱的光亮。汉白玉的石阶一路延伸,连着一条白玉铺就的路,一直到灰墙打开的门口。 这是玄清道人的某种隐藏居所吗?路听琴接受到扑面而来的有钱二字,回头看了一眼重霜,确保重霜没跟丢。 路听琴走近这座楼,听到紧闭的大门后传来更多的声音。这不是一栋死寂的楼,厅堂似乎就有几个人在谈话,更深一点的地方,还有宝剑破空声、喂招声。 从感受到的气息看,这像是一栋供给修真者的高级酒肆。 “师姐。”路听琴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栋楼……和嵇师兄有什么关系?” 路听琴看到房檐下悬挂的夜明珠。这些珠子的镶嵌手法和他密室里嵇鹤塞进来的那堆,近乎一模一样。 陶晚莺闻言停住脚步。 结界内的天空永远是阴天,她一袭鲜亮的红衣站在楼宇前格外惹眼。 “傻琴琴,”陶晚莺笑道,“不止是这栋楼,这座城都算是你嵇师兄的。他是先皇第四子,就算入了山门,该有的产业依然在。” 第42章 路听琴刷新了对嵇鹤的印象。 路听琴认人时有个习惯, 喜欢在心里头贴特征标签,没熟之前每次见面都靠标签认人,熟了后才丢掉。 他穿越前, 给师弟和老板贴的各类标签有“唯一的长相特点是普通”“专业撞衫”“黑框眼镜该擦了”, 穿过来后, 给重霜贴了“黑莲花”“龙崽子”“眼神清澈过的小鸟”,到现在变成“傻小孩”“一根筋”“完事后丢给叶忘归带”。 路听琴对嵇鹤的标签, 原本是“手帕成精”“宝蓝色孔雀”“妈”, 现在统统黑掉,变成“有钱”“有钱”“有钱”。 “想什么呢, ”陶晚莺戳了一下路听琴的脑门。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路听琴的脸, 发现多年不见, 自己年轻的师弟身上多了些活人的气息,“走吧,师父在顶层有专门的房间,我带你到门口, 就不进去了, 省得他一见面就啰嗦个没完。” 陶晚莺冲重霜摊开手, 调笑道:“小宝贝, 把你师尊的帷帽拿出来吧?楼里虽然人不多,还是有几个。你师尊带上帷帽,知道他长什么样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开不开心?” 重霜一股热气蹭地涌到脸上,脸爆红。他哆嗦着手从包袱里拿出刚才收好的白纱帷帽,双手捧着, 恭恭敬敬呈给路听琴。 自路听琴变化以来,重霜观察着路听琴, 心中总是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见路听琴逗弄奶橘时酸,见路听琴和嵇鹤、厉三轻笑时酸,就算路听琴柔和地看向一株新生的小紫花,他也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边酸着,目光一边舍不得离开路听琴。 听了陶晚莺的话,重霜像是被戳破了心中的泡泡,控制不住地跟着关键词幻想起来:师尊,只有我一个人…… 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想!重霜在内心啪啪打自己的脸。他死死低着头,通红着耳朵尖,跟着陶晚莺和路听琴一路走到最顶层的门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刚想敲门,玄清道人柔和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听琴,重霜,还有……莺儿?快进来吧。” 陶晚莺没有动。她单脚立在廊道的栏杆上,对路听琴无声做了个“再会”的口型,笑着后仰,像一朵红蝶般翻了下去。 路听琴的脑海在这一刹那,过完了一整部“老父亲独守空阁闻声识人,叛逆女儿多年不归家为哪般”。 他正要推门,想起心中存着事要问玄清道人,不好让重霜听见,随便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想沐浴热水,哄得重霜急三火燎地下楼去准备房间。 屋内。 顶层的装饰与外间截然不同,清淡雅致、仅摆放了几件必要的物件和一张古琴。 玄清道人坐在琴后,轻拨琴弦。他期待的眼神见到只有路听琴进来后,微微暗淡了下去。“莺儿又走了啊……” 路听琴看着玄清道人用美少年的形象叹气,从乾坤袋里掏出龙骨,默默地递出去。 “唉,我也不是年纪大了要碎嘴,就是希望她换个毒性少点的蔻丹,少喝点酒,出去办事时别总逗着乾元山的小修士玩,那帮小子读圣人书读多了,天天清心寡欲的,根本经不住……” 玄清道人接过骨头,从矮柜中找出个坐垫,让路听琴坐得软乎点,又叹了一声,“乾元的几个老头,状告书都递到极乐仙宫了。” “什么仙宫?”路听琴本来不想接话,听到这个词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路听琴大概知道乾元山是仙家“三山一门”之中顶尖的一座。修君子剑,只挑根骨极佳、心性坚韧的幼童进山,从小就磨炼弟子的品行,门风严谨,规矩众多。 至于极乐仙宫,这听上去像合欢派的老巢,或者其他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你不知道?”玄清道人无辜地眨眼。“极乐仙宫是我求学得道的地方……” 路听琴面容严肃,眼瞳中包含深深的疑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青道人的指尖搭在龙骨上,指尖触摸表面,轻笑出声。 “这名字吧……习惯了就没什么了。你可以将这个地方理解为仙门的藏书室。仙宫轻易不开,每三千年收一次人,总人数保持在九人,一个走了,就补进来一个新的。每一个走出去的人都需开宗立派,传播修行的种子,我是近百年来出来的唯一一人,与乾元、紫霄、苍山那几个老家伙,算是曾经的同门。” “师父之前说的天枢,也是这里的人?”路听琴问道。 无量山的迷阵中,玄清道人一眼认出路听琴已经换了芯子,提到“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路听琴一直记挂着这一句。 “是。”玄清道人说道,“除了外出探访海水尽头的那一次,他一直在仙宫内,不曾出过门。” 玄清道人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灵力,摩挲重霜的骨节。他的灵力微微悬浮在龙骨表层,中间隔了一段极薄的空气,没有直接接触表面。 “你还想问鹤儿的事吧。” “嗯。陶师姐说他是先皇第四子……师父之前说前代人皇在千年前和应衍作战,那嵇师兄岂不是很大了?” “嗯,他也有千岁了。” 路听琴凝固。 “逗你的,他就比你大一些,”玄清道人笑道,“前代人皇和应衍同归于尽后,并无子嗣。他的弟弟曦亲王代为摄政。曦亲王代政期间百废俱兴,民间修生养息。他作风清正,代政的数百年之间不曾称皇,三个儿子奔赴各地残留的战场,相继捐躯,直到最后,他老来得子,有了鹤儿。” “嵇师兄应当是这位亲王的继承人?” “他本可以是。曦亲王认为人皇肩负人族兴衰的重任,不应草率继承。他力排众议,将刚出生的鹤儿剥去继承权、改姓隐藏身份,送到世家做假子。自己新立禅位制,以人皇剑法为传承和制约,培养了当时天赋最优、品性最坚韧的一位传人,多年考核后,将其推为新皇。” “新皇不会对曦亲王之子不利吗?”路听琴很难想象嵇鹤知道身世时的心情。他抛下一切孤身来求玄清道人为师,也与这个有关吗?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着路听琴,“不必担心,当代人皇也算是天生圣人。他做的很好,广开商路,藏富于民。他追封了曦亲王为先皇,厚待鹤儿,待他如亲如弟。不过鹤儿对此不太接受,他在世家过得也不算顺畅,进了山,有一阵子发了疯似的练剑,现在好多了。” 玄清道人不再说话,他专心地看着龙骨,指尖向下,让凝聚的灵力接触到龙骨表面。莹白的龙骨骤然爆发出一阵黑金色的龙气,形成一层浮在表面的薄膜,将玄清道人的灵力弹开。 路听琴认为这是排异反应。 淬炼龙骨,应当模拟龙骨在重霜体内生长的环境,加以刺激,使它在体外形成龙核。 在路听琴长期的干涉下,重霜体内有归元诀、龙气,以及属于路听琴的灵力,这三种力量达到了制约平衡。 玄清道人知道了重霜的状况,想要帮路听琴淬炼龙骨。但龙骨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力量平衡,若想强行打破,就会得到反抗。 “师父,我来。”路听琴取出乾坤袋中储藏血液的玉壶,打开壶盖,将重霜的血液抛洒在空中,同时指尖释放出浅蓝色的灵力,包裹住血液。 浅蓝色的灵力与血液泾渭分明地组合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圆环。 “听琴,”玄清道人摸着龙骨,“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 “龙宫就在眼前,迟早要淬炼龙骨。我做,师父在旁边看着,会更安全。”路听琴坚持地看着玄清道人。 淬炼龙骨不仅需要能够融合的灵力,还要求别的东西。玄清道人是全能型的人物,但在某些专业领域,路听琴觉得还是得专业的来。 玄清道人再次叹气,他看着路听琴就像看着另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孩子。他想要劝说,最终松开手,让龙骨飘在空中,悠悠进入圆环中心。 黑金色的龙气、重霜的血液与路听琴的灵力交织在龙骨上。 路听琴眸色转为浅淡,他的视野中将诸多力量分解成亿万个分子,不断微操着灵力,压迫三种力量凝聚融合,再不断压缩,催生龙骨改变构成。 这种操作不考验灵力的输出量,但极为精细,不容出一丝差错。路听琴精神高度集中,不一会额角就浸出冷汗。 他不敢停手,视野里只有半空中不断缩小的由黑金、浅蓝、红几种颜色组成的圆环,其余都模糊成一片。 就在数种力量即将彻底融合的,颜色变为统一的黑色时,异变突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龙骨承压,骨节本身爆发出强劲的龙气,激荡着室内装潢震动、古琴嗡鸣。 玄清道人迅速稳定了室内,他坐到路听琴侧面,忧心忡忡地伸出一只手,抵在路听琴心口。 路听琴额上的冷汗殷殷落下,积攒在眼窝处,顺着眼睫滑下。他不敢眨眼,早有预料地操纵着灵力分成百亿细流,渗入奔涌的龙气,与数次抚平重霜体内痉挛时一样,引导突然激荡的龙气汇入融合的洪流。 精力的过度集中,让路听琴忽视了护住自己心脉。他心口隐隐有痛意。 玄清道人的手感受着路听琴的心跳速度,探查着路听琴体内的情况。他不能轻率出手,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影响路听琴的操作,造成更多的麻烦。他等待着,随时准备好强行打断路听琴的动作。 终于,圆环越缩越小,变作一层薄薄的光膜覆盖在龙骨之上。龙骨边缘愈加圆润,从长方形缩短成柔角正方形大小。 路听琴收了手。龙骨失去力量支撑,骤然下坠。 一只等候已久的灵蝶飞速冲过去,作为缓冲载着龙骨缓缓落地。 玄清道人跪坐在路听琴身边,想让路听琴枕在自己膝盖上。 路听琴身躯前倾,一手撑地面,一手死死压住心口。他感到玄清道人的指引,但无法做出回应。他睁着眼睛试图看清地面,数息过后,眼前依旧是昏黑,似乎有什么堵着他的心肺,让他吸不上气。 路听琴恍惚间听到重霜的声音。 “师祖……师尊……水已经……房间……” 应当是重霜站在门外,汇报他已经将今夜留宿的房间收拾妥当,安置好沐浴的热水。 让他回去,别等在门口。 路听琴的手摸索向玄清道人的方向,轻轻摇了摇。 第43章 玄清道人抚住路听琴的心口, 让玉牌散发出冰冷的灵力。 路听琴好像浸在冰窖中。玄清道人的力量沉稳地盖向他的心口,逼得涌动的魔气层层后退,缩成阴暗的种子。 “听琴, 好点了吗?” 路听琴没有作声。过了一阵, 他心口的痛意消退, 眼前逐渐看到光亮,向玄清道人沙哑道:“好了。” “这次是什么疼法, 有什么症状?”玄清道人让路听琴靠坐在矮桌前。 路听琴听到门口传来衣裳的摩擦声。他闭目, 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门外有一团黑金色的光团,这是属于重霜的力量。 重霜还没走, 正在门口屏息听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道:“撕裂。” 玄清道人的微笑收敛了一点, “再详细一点好吗, 我想判断魔气侵蚀的程度。” “重霜,回去。”路听琴皱眉,他不愿意在小辈面前诉苦,刻意放大了声音, “这种事是弟子应当听的吗?” 门外静了一瞬, 路听琴听到小声的“师尊恕罪, 弟子告退”, 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路听琴磨蹭了一阵,在玄清道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从一个点向外裂开的那种痛感, 五感受到影响,呼吸跟不上,四肢也有一点麻痛, 师父的灵力上来后就好了。” 玄清道人的手向玉牌输出完最后的灵力,缓缓放下, “我的灵力不是万能药,听琴,你来了之后发作过几次了?” 路听琴沉默,这问题他不好回答。 魔气发作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最疼时是刚穿过来那两次,他听到快让人发疯的低语声、全身都好像被撕裂;其后是帮重霜梳理龙气的几次,他没有听到低语声,心口疼痛、眼前发黑;最轻的一种是动用轻功或者画符文时,他精力集中后,会有微弱的眩晕,一会就好。 说起来,上次高热后,他身上一直若隐若无有着力量被抽空的无力感,不时额角抽痛。这种算是发作的话,他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不过这种轻微的不适可以忽略不计。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换了个问题,“你刚才一段时间内不能视物,之前有这种症状吗?” 路听琴继续沉默,这问题他不想回答。 厉三警示过魔气继续侵蚀会影响听觉和视觉、最终会失去神志,路听琴没当回事。他做事会排优先级,当前重霜这档子事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至于其他后果都是可能性。他不会因为概率的事情停止当前必须要完成的事项。 如果魔气真的会影响视觉,玄清道人会不会制止他?他已经到了龙宫门口,龙核再淬炼两三次就能达到完美的状态,他不想功亏一篑。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回忆起了熟悉的跟空气对话的感觉。坠月仙尊在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基本就是这样。玄清道人十句,坠月仙尊半句。 玄清道人有了孤寡老人的萧瑟,“听琴,别总在心里头想事情,多跟师父说说话好吗?” 路听琴乖顺地点头,“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三应当跟你说过,魔气侵蚀的程度在加深。虽然有玉牌压制着发作,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天不找到解决的办法,这种侵蚀一天就会继续下去,直到……”玄清道人的声音顿了顿。 路听琴替他接了下去:“直到我死。” 房间内长久地寂静。路听琴心里不安,随手拨弄了古琴的琴弦,制造出声音打破沉寂。 “时也命也,师父。”路听琴安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我的错。”玄清道人突然道。 “师父?” “我捡到琴儿时,是在一个偏僻的村落。魔物袭击了村庄,死的死,疯的疯,其中受伤的就有琴儿。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心智异常坚韧,抵抗住了魔气。幸存的村人怕他变疯,又不敢杀死他,将他和其他半融化的尸身一起,丢到峭壁前的土坑里。” 路听琴的手指默默攥紧。 玄清道人说:“我从没见过遭到魔物袭击后还能有意识的人,尝试了所有知道的手段,想要压制住他心口的魔气,但不起效果。他越来越痛,最后往我的剑上撞去。情急之下,我拿出了无心石。” 无心石? 路听琴记得这个东西。厉三提到过,无心石已经完全和他的心脏融合。他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来是玄清道人放入的吗? “无心石是什么?”路听琴摸向自己的心口。 “一块应衍戴过的石头,辗转落到了仙宫的储物阁。我偶然发现这块石头有净化污秽的作用,就随时带在身上。但它毕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未查明源头前,轻易不应使用。我拿出后,刚接近琴儿胸前的伤口,无心石脱手而出,与伤口融合。” “魔气像水一样聚拢在无心石之中,扎根在心脏里。好处是,琴儿活下来了,我能通过压制无心石,压制他身上的魔气……但他从此生活在痛苦中。” 年幼的孩子,再坚韧也抵挡不住心源间的污染。魔气寻找着每一丝孔隙,在玄清道人在外寻找解决方法时,蛊惑他的心灵。 “最早时,我认为已经压制住了魔气,一门心思往外面跑。发现不对时,琴儿已受到影响,不愿和我多说话。他责问过,为什么我当时要拿出这块石头。” “但因为这块石头,他活下来了。”路听琴喃喃道,“活下来,不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玄清道人忧伤地笑了,“所以听琴,你能给师父一个机会,多看顾着点自己,努力活下来吗?” “现在应衍就是线索,我会从他入手,从魔气源头寻找解决的法子。现在你身上,魔气侵蚀的程度在不断加深,每发作一次,玉牌压制的效应就减少一点。你帮那孩子也好,做别的也好,都要量力而为。” “我……”路听琴没想到玄清道人在这等着他,“这不一样。我本来就是……” 路听琴顿了顿。他对上玄清道人的目光,低下头,不太诚心地答应道:“好。” 天字一号房。 重霜帮路听琴将房间收拾得温暖妥当。他减去了路听琴不一定喜欢的奢侈摆件,换上素雅的兰花。重新铺了被褥,用灵力暖着,在塌上悄悄放了个灰白兔球抱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都整理好后,他坐在隔间,一遍一遍烘着热水,让浴池始终保持适宜的温度。 咔哒,门开了。 重霜迎上去。他见到路听琴苍白的脸,心中一紧,“师尊,水已经放好,随时可以用。弟子候在门口,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你出去……算了,你今日就住在这吧,不必另寻了。”路听琴道。 天字一号房是顶层之下的房间。嵇鹤这栋酒肆设计建造时,就将楼顶两层设成玄清门内仙尊的专属,占地面积及大,配备两间供随行弟子居住的侧室。 路听琴不愿意和人同住一个屋檐,但也不愿让重霜一个人不知道蹲在哪七想八想。他摆摆手,示意重霜去休息,自己疲惫地进了浴室。 淬炼龙骨就像连续做了四十八小时高强度高精度的实验,路听琴怀疑就算自己身上没有魔气,再这么做两次也要吃不消。 重霜虽是人龙混血,但天赋极佳。他的骨头随着淬炼加深,会爆发成越来越大的力量,直到成为完整的龙核。等那时,他才能真正拥有自己完整的力量。 路听琴也考虑过,如果自己放手什么都不做,重霜是不是能闯出一条化形的门路。也许可以,但路听琴不敢用一条性命去赌这个可能性。他穿过来之后影响的事情太多,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确保重霜活蹦乱跳地走下去。 路听琴丢开脑中杂乱的推演,放置好衣袍。他试探地进入池中,将肩膀放在水面下。 温热的水汽驱散了路听琴体内的寒意,他舒适地喟叹一声,看着墨色的发丝水面浮动着,随意撩着玩了两下,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轻唤叫醒了他。 “师尊……师尊?” 路听琴睫毛轻颤,睁开眼。浴池上弥漫着蒸腾的水汽,夜明珠幽幽发亮。 路听琴泡得脸颊微微发红,身上有些热。他腾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搭在浴池石面的边缘上,含糊应道:“何事?” 重霜的声音隔着雾气在门外响起:“师尊久未出来,弟子有些担心……师尊想喝些温水吗?” “弄凉一点,拿进来吧。”路听琴本来没什么,这一问,一下子口渴起来。 “是。”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小声吸了一口气。 怎么,没进过公共浴室,不想看长辈泡澡吗?路听琴的指尖放在微凉的石面上,过一会放得有点冷,收回到水中,荡起波光粼粼。 重霜的速度很快,浴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路听琴听到这好像没吃饭一样的敲门声,愈发觉得重霜眼中这门里似乎有洪水猛兽,“……你不愿意,放外面也可以。我一会就出去。” “师尊恕罪。”重霜蚊蝇似的应道。他端着一个盛着凉水的茶盏,小心地打开门,盯着地面一路进了浴室。 他看到地面散落的木盒里,有路听琴束发的带子、腰带和足衣。路听琴洁白的衣袍搭在椅子上,垂落下一角。 “嗯?”路听琴隔着蒸腾的水雾,听到了重霜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声。 “师尊,水放在小桌上了。” 重霜弯身间,视野里撞见路听琴披散的黑发间,露出的一点白皙如月色般的肩膀。他屏住呼吸,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 等到路听琴沐浴完毕,进到里间休息,重霜才从这抹月色带来的恍惚中回过神。 深夜,重霜蹑手蹑脚地回到浴室。 雾气已经消逝,池水平静。夜明珠的光芒倒映在水中,就像一轮清冷的月。重霜在池水旁坐了许久,伸出指尖,颤抖地探入水中,触到微凉的月色里。 第44章 清晨, 路听琴睡得迷迷糊糊。他感受到光线的变化,不愿起床,手臂一揽, 搂到圆滚滚的兔子抱枕埋到脸上。 今天要做什么来着……龙宫……重霜!路听琴瞬间清醒, 重霜也睡这间房, 他可不想被重霜撞见赖床的样子。 按上次在寿西古镇的经验,重霜会早早等在门口。路听琴简单打理了自己, 换上严肃的神情走出里间, 看到了没想到的一幕。 重霜双手抱着剑,靠在里间出来后的墙壁上, 头低垂, 呼吸平稳。 路听琴轻声唤道:“重霜。” 路听琴刚一出声, 重霜马上在浅眠中惊醒。他慌乱地瞄了眼窗外的光线,羞愧地对路听琴低下头。“师尊,弟子无礼,居然睡过头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昨晚睡在哪?”路听琴眉头微蹙。方才重霜抬头的一瞬, 路听琴看到重霜眼底浓重的青黑。 路听琴回想起出发前山居小院那一夜, 重霜没睡到他铺好的被褥中, 而是睡到了房间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路听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重霜逼得太狠, 弄得他待在自己附近就睡不好觉。 “劳烦师尊挂心,弟子睡得很好。”重霜自动将路听琴严厉的口吻理解成关心。他心中有愧,不让路听琴看到自己的脸。 昨夜重霜辗转了一夜, 一闭眼就是白得晃眼的一抹月色。他每根神经好像都烧起来,燥热难安,手指抽筋似的颤动着, 回味温凉的池水。 重霜不敢多往深想一分,睁着干涩的眼睛默念归元道的法决。怕梦见对路听琴大不敬的事情, 他直到后半夜都不敢入眠,干脆收拾好东西,抱着剑候在路听琴的里屋门口等天亮。等着等着,他终于泛起睡意,打起了瞌睡。 “下次睡两间。”路听琴估计重霜跟他一样,有人在旁边就睡不踏实,只是迫于要求住了一间。 “师尊……”重霜猝不及防,惊愕地睁大眼睛。他仔细分辨着路听琴的话音,没听出路听琴有嫌弃的意思,争取道:“如果地方大,还是一间吧。弟子睡师尊外间,有需要还能及时应着。” “两间。拿上包袱走吧,不必解释了。” 重霜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大堂。 陶晚莺斜倚在门前,手中把玩着玉铃铛。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赶走了人,让大堂显得空空荡荡,见路听琴下楼,勾唇笑道: “师父说你此行去龙宫,巧了,我的目标也在那边,我送你半程。” 路听琴正琢磨着去哪与龙江龙海汇合,见到陶晚莺心中喜悦。玄清道人已经连夜启程去寻找魔气的线索,如今莲州城里只有陶师姐算是能帮上忙的人。 “多谢师姐,再好不过。” 陶晚莺勾手,示意路听琴和重霜跟上。她依旧是一袭火红的衣衫,顺着白玉台阶翻飞而去,隐没在玉道尽头的阴云中。 修士触碰到结界,会自动被送出结界中。路听琴紧跟着陶晚莺,一路穿小道出了城东,顺着山体北行,到了一处海边的礁石群。 “东海龙宫与莲州城相隔甚近,并非完全封锁,这片礁石叫龙礁,底下海路通畅。你去龙宫,应当是有龙族上来接应你……啧,怎么这么快?”陶晚莺远远停住脚步,拦下路听琴。 海浪翻滚,拍击着礁石。漆黑的礁石群上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银发青年。他们缎子般顺滑的银发闪闪发亮,一个眼睛微微下垂,不耐地撑着石头看着远方,一个遥遥往莲州城出城的方向张望。 在他们身后一块最突出的礁石上,一个穿着白裙、有着海藻般深蓝色长发的女孩正在唱歌,她的歌声清澈而忧郁,察觉到路听琴等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正在张望的龙海和不耐烦的龙江同时往路听琴的方向跑来。龙江跑了两步,化作一条银青色的小龙,嗖地冲到路听琴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了,走吧。”龙江压低了声线,营造出深情款款的氛围,龙须在空中雀跃地翻动着。 “哥哥,他们就是你要接的人吗,是莲州城的修士吗?”白衣女孩怯生生地问,她小鹿一样水灵的目光绕过陶晚莺和路听琴,停留在重霜脖颈的绸带上。“那边的姐姐,别这么凶。我们不是私自上岸,有许可的。” 重霜注意到女孩的发色,厌恶地往路听琴身旁靠了一点。 神州浩土人类的发色多为黑色,一些修士因修炼路径不同,也有白发、赤发。但像是龙江闪光的银发、和眼前的女孩这种深蓝发色,多为妖族化形的象征。 这又是一条龙。 陶晚莺轻抚着玉铃铛,“小母龙,别在我面前来这套。你从北海出来,一路绕过几座魔物袭击的村庄到了莲州。我倒要问你,不直接进东海待着,在龙礁这做什么。” “我是白珊,北海龙宫的公主,奉命前来拜访东海龙宫,请不要动武。”白珊对陶晚莺主动露出手腕,那里有几片深蓝的鳞片,“江海二位哥哥要上岸接客人,我一时好奇,请求来跟着。” 很好,东海之外又多了个北海的选项。路听琴将白珊列入心中的观察列表。他看着女孩清纯如水的面容,觉得这气质和名头有点熟悉。 我见犹怜的北海公主……原书里,成为无上尊后的重霜身边常跟着几个女孩,其中是不是就有这一个?不会这一次,除了解决了重霜的化形问题,顺便能替他解决终身大事吧。 路听琴凝视着白珊陷入沉思。 陶晚莺轻哼一声,让玉铃铛发出白茫茫的光亮,在路听琴眼前晃了晃。 “琴琴,醒醒。”陶晚莺对路听琴传音入密。 “啊?”路听琴眨眼。 “你也认这种类型的?”陶晚莺恨铁不成钢。 “什么类型?”路听琴迷茫。 陶晚莺瞥了眼重霜,见到重霜眉头紧皱,一副不愿意多看白珊的模样,放下心继续向路听琴传音道:“小母龙这种,你觉得她如何?” “挺清纯的。”路听琴没什么感觉,随口给了个答案。 “笨死。”陶晚莺的玉铃铛叮咚作响,她戳了下路听琴的脑门,带着火气传音道,“清纯、清纯、清纯个鬼,男人都一个德行。你瞧着透彻,怎么也傻愣愣的,别进个龙宫,被小母龙勾去了魂都不知道。” 路听琴直觉地选择了不要反驳。 陶晚莺传音嘱咐道:“她行程有异,之前有说不清的地方。龙宫轻易不让人类进入,你若进去了多盯着她点。有任何问题出来告诉我。不论用多久,我就在莲州城等。” “走吧!宴会已经摆好了,就等你们了!”龙海叫到。 龙江抢占了路听琴身前的位置,唇角泛起得意的微笑,他猛然化作龙型,口中咬着一颗幽蓝的珠子,龙尾一摆,拢着路听琴落入海中。 路听琴入了水,下意识抓紧龙江的身躯。 幽蓝色的珠子制造出一个可呼吸的气泡,银青色的龙在水下游得飞快,不断扎向深海。 无尽的漆黑之下,路听琴透过避水珠的光亮,看到各式形态恐怖的鱼妖。它们有的满脸脓包,有的长着尖牙倒竖的巨口,在深海肆无忌惮地游动着,遇见龙族出游,即刻远远避开。 平时这么黑大家谁也见不到谁,就瞎长长。 路听琴恶心了数次之后,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新的。他专注地看着龙江银光闪烁的龙鳞,多少理解了几分这俩兄弟见到美的感受。 大概就像是连吃近百年的毛毛虫拌饭,突然吃到了精心烹调后色香味美的一餐。 深海最深处,路听琴看到了龙宫。 一片透明的光球遮蔽住海域,光球下遍布珊瑚和形态优美的观赏鱼类。数座类似人类宫殿的建筑立在粗壮的岩石柱子上。最高的一个岩石上,由无数闪光珠贝镶嵌而成的十二根细柱,撑起了一个宽广的平台。 一条巨大而美丽的银龙浮在平台之上,冰冷地注视着来客。银龙旁边,随侍着数条身形略小的龙。 龙江落在平台上,缩小身形让路听琴落地站稳。他化作青年模样,对银龙单手抚胸,低下头。 重霜跟着龙海的后面。他远远看见路听琴,握紧佩剑往下一跳,站到路听琴身后侧。 白珊轻飘飘落在银龙身后,化作白裙少女的模样,安静地坐在平台上摆放的坐席之中,水润的眼眸凝望着重霜。 “陛下,预言之子为人龙混血,这位是他的师尊。”龙江恭敬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混血,露出你的脖颈。”银龙道。 重霜摸着脖颈处的绑好的绸带,见路听琴颔首,解开了带子。 巨大的银龙如一座高山,盘踞在平台上放。重霜吞咽了一下唾液,喉结处金鳞跟着一动。 “应衍,千年了……还不停息吗?”银龙银灰色的眼瞳凝视着金鳞,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把他绑起来。”银龙一声令下。 龙威之下,寂静的深海不断震颤,遥远的海面之上荡起阵阵巨浪。几道随侍在银龙身边的小龙化作人形,闪电般冲向重霜。 第45章 路听琴抽出藏在腰间的软鞭。 银鞭“玉晖”化作一条坚硬如铁的直线, 牢牢挡在路听琴和重霜面前。与此同时,路听琴的灵力凝结成坚固的灵绳,比龙族的速度更快, 将几只龙绑的严严实实。 重霜紧紧攥着佩剑。银龙的龙威之下, 他喉结处的金鳞发出烧灼的刺痛。他稳定运转着体内的归元道, 在灵力冰冷的循环中稳固住自己身体。 路听琴修行有成,纵使身有顽疾, 凭一己之力也可轻松收拾侍从级的小龙, 对上更高级别的龙王,也可动用轻功自保。重霜不担心路听琴的安危, 只忧心万一事情有变故, 自己会成为路听琴的拖累。 要是我再强一点…… 再强一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充血的眼眸里, 倒映着路听琴挡在他面前的背影。 “这就是东海龙宫的待客之道?”路听琴冷冷望向银龙。“玄清门与龙宫虽有旧怨,但我等带着诚意前来,望陛下知悉。” 路听琴面上淡漠,内心忐忑。他与玄清门的其他人不同, 是真真切切地第一次和龙族打交道。 玄清道人临走前, 告诉他不同龙族特性有差别, 对上东海龙族一定要抬头露脸, 架势摆得越高越好。路听琴姿态是摆出来了,自觉有求于龙族,悄悄在心底发慌。 要命了, 不仅要提要求,还要高高在上地提要求。路听琴心想,这对嵇鹤来说简单, 对他真的太难了。 银龙喷出一声气息,“玄清门的人类, 你师门护卫大陆,历来与龙族为敌。什么时候竟也收了龙的杂血……” 银龙冰寒的目光锁定在重霜身上,“怪不得,你剜去了他初骨,让杂血也能活到今天。” 重霜咬住嘴唇,眼眸泛起一层微薄的水光。无量山的古战场里,应衍说路听琴挖空他的骨,是在欺骗与扼杀他。此时东海的龙王说,路听琴违背师门传统,救了一个杂种,让他活到今天。 重霜握住自己的肋下。那里曾经被利刃刺进血肉、割断一块骨头。他为此憎恶过许久,此时只憎恶自己脏了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在玄清门不曾主动揭露他,在无量山古阵前护住他,在莲州城门前百姓恐惧的眼神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 他是一个肮脏、活该受人摒弃的杂种,被龙族鄙夷、人族不容,只有路听琴……真正地接纳了他。 路听琴紧接着银龙的话说道:“如陛下所言,剜去初骨非长久之计,若要使其化形,还要借龙族之力。” 银龙浅灰色的竖瞳从重霜身上移开,转向路听琴昂起的脸上。 看清路听琴的脸,银龙瞳孔凝结了一瞬。 时间恍若静止,半晌后,银龙声调放轻了少许,平静地继续说道:“人类,他身上的金鳞是应衍所赠,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路听琴意识到银龙的态度松动,放松了手中捆住侍从龙的灵绳。“请陛下解惑。” 银龙庞大的身影在高台上游走着,探下头颅,凑近路听琴的脸。 “应衍死后曾留下话。千年后有继承他力量的混血,再度登顶为王。四海龙宫都将归于王的麾下,人族将沦为最低贱的走兽,陆地迎来新主……自那之后,无数龙族日思夜想,盼望着这一天。” 路听琴闻言,环顾四周。 龙江龙海低着头,时不时小心地瞧一眼路听琴的脸;北海公主白珊优雅地坐在王座旁左手的次座,一双轻灵的眸子眼波流转,垂眸不与路听琴对视;王座右边的次座,一个化作中年男性模样的龙族,矜贵地端坐着,他面带厌恶地望向重霜,感受到路听琴的注视,颔首示意。 路听琴心中有了考量。“陛下担心重霜化形之后,去南海继承力量?” 东海、北海之龙看重霜的神色,并没有银龙话中对与预言之子的狂热。千年前龙宫以南海为尊,恐怕应衍的狂热分子都集中在南海。 应衍死后,南海力量凋敝,东海有崛起之势。东海龙宫很可能与北海为盟,共同狩猎预言之子的出现,提防他改变现有的势力格局。 玄清道人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路听琴认为银龙王对应衍预言中景象并不心动,而是另有谋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银龙没有直接回答。“你心态平静,没有杀意……为什么?玄清门已堕落了吗。” “预言说他将成为,而不是已经成为。”路听琴冷静地说,“我基于事实而不是推测,来判断重霜是否会对陆地产生威胁。” 如果重霜心性歪曲,内心满是恶念,路听琴不会放任他自由成长到掌握力量的那一天。 路听琴根据猜测,绕开重霜的事,提出另一个话题:“陛下对莲州城如何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脑中盘旋着几种信息: 其一,白珊在龙礁上,提到他们“不是私自上岸,是有许可”,龙江在无量山时,说自己是“东海的良龙,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说明莲洲城对龙族有一定的通融和管制措施 其二,莲州城是东部第一城,经济繁盛,直面东海龙宫;女王对人类相对友善,不愿让重霜继承南海力量,完成应衍的预言。 若是龙宫对分主战派、主和派。东海龙宫龙瑶这一派,很可能是主和。她或许是表面友善,实则想上岸侵占莲州城的地界;或许有合作的倾向,有意与莲州城加紧联系,互通商贸与资源。 银龙沉吟,身躯缩小化作一个高挑的女性。她淡漠的立于高台上,一头银色的长发瀑布般坠下,身穿金银丝线缝制而成的长裙,像穿着一条闪亮的银河。 路听琴收起软鞭和灵绳以示友善。他见到女王,从记忆深处的原书碎片里,又扒拉出一个名字:龙瑶。 东海龙宫的女王龙瑶,冰寒而冷漠,她继承龙宫数百年,压制了飘摇的内乱。王座右手次座的男人,应当是她的哥哥。 龙瑶坐在王座上,“人类,坐下说话。” 侍从对龙瑶扶胸行礼,将路听琴引入王座下一个宝石与珊瑚拱卫的坐席前。 路听琴心知有戏,缓步坐到席间。 重霜紧紧跟着,站在路听琴身后。 龙瑶道:“莲州城物产丰厚,与玄清门关系紧密。” 路听琴默认道:“人皇宽厚,有所恩泽。” 龙瑶有求于莲州城,在问莲州城背后的主人是谁。路听琴默认了龙瑶的意思,说人皇宽厚,将莲州城的控制权分出一部分在玄清门的手中。 龙瑶说:“我的部下曾与贵门接触,未有佳音。” “见了哪位?”路听琴问。 陶晚莺说这座城都算是嵇鹤的。路听琴见过嵇鹤及玄清道人对东海龙宫的态度,尚且能说得过去。而莲州城的城防与百姓对妖修的恐惧,说明莲州城近期内仍然有遭到妖兽的侵扰。 人龙相争,妖修乱世,如东海龙宫有意谈和,以龙王对妖修天然的威慑力,或可保证莲州城方圆之内的和平。 路听琴有意以撮合东海龙宫与莲州城洽谈为诱饵,让龙瑶答应找部下帮重霜化形,但如果东海已经接触过玄清门且失败,他不会擅自做承诺。 “陶晚莺。” “陶师姐事务繁忙,或许可改日再谈。”路听琴思索道。 陶晚莺掌管玄清门的外事。魔物出现后,陶晚莺的活动重心就变成了与仙门各派联合、追踪魔物的轨迹。她拒绝龙族的接触,或许只是□□乏术,判断此事并非当务之急。 “仙尊有此一言,再好不过。东海龙宫与莲州城相依为邻,百年内未有战乱,如对谈,或可促成一件佳事。”龙瑶寒霜般的面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仙尊是东海难得的贵客,远道而来,该尝尝东海的珍馐。” 她手握权杖,往地面轻敲了一下。“设宴。莫让玄清门的仙尊,误解了东海的待客之道。” 路听琴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龙江龙海一直在担心打起来,听到吃饭,活动绷到僵硬的身躯,快活地坐在路听琴正对面。 白珊婉转地提议道:“陛下,既然仙尊是预言之子的师尊,想必这预言之子,也并非吾等预想的那般,不如一同入席,结个善缘。” 龙瑶颔首。 白珊亲自走到重霜身边,对重霜笑了笑。她缓缓伸手做出邀约的样子,袖口滑下,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手腕。 这母龙要干什么,不知检点。重霜瞥到了白珊前倾时垂落的领口,厌烦地转过头。他磨蹭着不说话,等候路听琴的指示。要是可以,他一丁点都不想坐到远处,只想护在路听琴身后。 “客随主便。”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 “……是。”重霜蔫蔫地跟着白珊,到了路听琴斜后方的坐席。 龙宫奢靡,所用之物尽是精致。重霜见过嵇鹤的喜好,对再精致的东西也见怪不怪,不论席间上了何等菜式,换了何等餐具,他都食之无味、面不改色。 琉璃杯、镶嵌宝石的碗碟、金玉筷箸;细腻到入口即化的鱼肉,精心调制的果浆……这些都比不过坐在路听琴对面喝一杯白水。 满座银龙化形后各个姿态高贵、银光闪烁,重霜被晃到眼晕,一门心思从侧后方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仙人之姿坐在上首,慢斯条理地吃着一块鱼。 重霜见路听琴举筷,自己也夹了一筷子。他看着筷中嫩白的鱼肉,不知为何脑中一嗡,又想起浴池中对路听琴肩膀的一瞥。 我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重霜闷着头吃下鱼肉。他一边厌弃着自己,一边默念起归元诀,将精神集中到路听琴吃鱼时的样子。 这一想,又是停不下来。重霜想到玉筷夹起细滑的鱼肉,送入路听琴微张的口中。路听琴的唇舌吸入喷香的汁水,在口腔内分开鱼肉,含着咽下。玉筷入了仙人的口再拿出,润泽的表层沾着金津玉液…… 重霜再也不敢多看路听琴。他脸上起烧,狠狠骂了自己两声,想要钻到桌底。 第46章 路听琴略略尝了几道菜便放下筷子。他在这一顿饭中察觉到无数目光, 实在吃不下去。 斜后方的重霜就不用提了,对面的龙江龙海让人想捏断筷子。龙海还好,吃两口就抬头看路听琴两眼, 嘿嘿傻笑。龙江状似优雅地撑着头, 晃着个琉璃杯, 一双下垂眼迷离地看过来,似乎沉醉在幻想里。 “仙尊可是不合胃口?”银龙女王龙瑶注意到路听琴的停筷, 开口道。 龙族饭量大, 用餐并非是每一道都尝几口就放下。以龙海为例,一顿流水席几乎每张盘都能清空。 “并非, ”路听琴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客套话, “珍馐美馔, 名不虚传。” 龙瑶的目光停滞在路听琴的脸上,举杯放在唇边,掩饰唇角泛起的轻笑。“仙尊说笑了,龙宫在陆地没什么好名声, 不过倒是有一条算是真真名声在外。仙尊饮酒吗?” 饮酒?路听琴心里犯嘀咕。他平时不会主动喝酒, 必要时该喝还是能喝一点。想到龙瑶还未松口说帮助重霜化形, 路听琴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饮一些。”他这次来龙宫, 算是豁出去了。 很快,一尊晶莹剔透的酒盏呈到路听琴面前。盏内是浆果色的酒液,悠悠散发出果香。 “龙宫佳酿, 多少修士寻也寻不到的珍品。仙尊,请。”龙瑶率先端起一盏,一饮而尽。 路听琴拿起酒盏, 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入口甘甜清冽,并无印象中浓烈刺鼻的酒味, 更像是加了一点酒精浓度的果汁。他放下心,姿态优雅地喝净了杯中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位身姿曼妙的龙女登上高台,化作美丽的龙身,结成眼花缭乱的阵型,起舞又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龙瑶对路听琴再次举杯,“今日算是家宴,仙尊是东海龙宫百年来第一位宴请的人类。” 一位侍从为路听琴再次斟满酒。路听琴端起酒盏,目光掠过龙江龙海。“家宴?” 龙瑶道:“龙江龙海这两个不成器的是我侄子,让仙尊见笑了。” 也就是说龙江龙海是女王的兄长的儿子。现在女王身边沉默寡言的男性成年龙,应当就是他们的父亲或者叔叔。 路听琴再饮了一杯,提起先前未完的话题,“诚如陛下所言,东海与莲州城毗邻,战乱与封锁非长久之计,想必日后会有更多人类探访龙宫盛景。” “玄清道人现在可好?”龙瑶问。 “他很好,”路听琴道,“等劣徒无事之后,我会向家师转达陛下的问候。” 两杯酒下肚,路听琴觉得有些热,暗自运转灵力想将酒液分散。 路听琴方才再次暗示了合作的可能,女王问到玄清道人,表示希望与玄清道人直接对谈。路听琴对女王说,要想面对面见玄清道人,先将重霜的化形问题解决了再说。 路听琴拿玄清道人和嵇鹤当了挡箭牌,心中歉意。他在要做的事上又加了一项,准备回到山里了解些妖修与人族共处的案例,准备几个参考方案,再跟师父与师兄提东海龙宫的意向。 龙瑶冰寒的眸子转到重霜身上,“仙尊既出此言,令预言之子化形也未尝不可。他修人族道法,就算化形为龙依旧受天道的约束。你且让他发血誓,今生今世不踏入南海龙宫一步。” “若发誓,陛下可愿近日促成劣徒化形一事?”路听琴追问道。 出乎路听琴的预料,合同谈判进展顺利,一顿饭两杯酒,就推到了条款。 夜长多梦,不可再拖,路听琴要保证化形一事在龙宫内解决。这一趟出门已经用尽了他十年内愿意完成的社交量和应酬量,他盘算着,等回到玄清门就宅在密室里看书,窝到天荒地老。 “仙尊看着冷清,却是不好糊弄。如此这般,我对未来的光景也有了信心。”龙瑶侧头,问向下首寡言的中年男性,“轩兄,预言之子事关重大,非必要不得让族人知晓。由你筹备化形之事,如何?” “遵从陛下的意愿。”银发男人龙轩对龙瑶低下头。 龙瑶对路听琴道:“仙尊满意吗了?” “还有一事。”路听琴冷静地开口,“不得踏入南海龙宫的血誓过于宽泛。我建议可改为更明确的说法,比如不得动用应衍的力量侵扰陆地。” 路听琴印象中重霜最终统御了四海。人龙征战不休,如果未来重霜心性稳定,成功将四海归于麾下,对大陆是一件好事。他不能人为地提前制造困难。 “仙尊此言太过严苛,东海没有道理放任一个威胁成长。”龙瑶冷漠地说。 “未来漫长,我作为师长不愿限制徒弟的自由,望陛下体谅。”路听琴坚持道,“纵使重霜真的有一日误入了南海,也未必会发生陛下不愿见到的事,相反,可能对东海有利。” 不得踏入南海的誓言对重霜不利,不得动用力量侵扰陆地的誓言不能保证东海龙宫的利益。路听琴希望龙瑶退让一步,再提出新的誓言。他暗示假如重霜真的继承了应衍的力量、整肃了南海,有玄清门弟子这一层关系在,重霜可能会成为东海的朋友而非敌人。 龙瑶望着杯中剔透的酒液,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 银发男人对她微微点头。 龙瑶对路听琴第三次举起酒杯,“那么便让他发誓,化形之日起直到魂飞魄散时,不得与东海为敌。仙尊若应许,就请满饮此杯。否则不必再多言。” 路听琴斟酌几分,满饮一杯酒。 酒过三巡,宴席结束。 重霜跪于平台正中,割破手腕郑重立下血誓。冰蓝色的灵力流转,在他手腕中形成一道印迹,象征誓言已成。 路听琴见到重霜利落割破腕子的模样,有些恍惚。他记得重霜最初知道自己身有妖血时,就这么弄过自己,如今也不知重霜接受没有。 龙瑶身边的银发男人龙轩,亲自引领路听琴到一片模仿人类宫殿建成的屋舍中。他介绍东海早有与莲州城往来的准备,此地专门按人族习惯而设,便于使者借宿。 路听琴辞谢了龙轩,带着重霜走入屋中。 果酒初饮下时如白水,此时劲头起来,越发让人燥热。路听琴脑中一晕,扶住门框顿了顿。 “师尊,”重霜马上开口,“龙宫酒后劲大,师尊快坐下歇歇。” “你知道龙宫酒?”路听琴揉了揉额角。他喝下第二杯时就试图用灵力缓解酒意,但越动用灵力,燥热的感觉越明显,只得静置不动。 重霜忙前忙后地收拾了被褥,引路听琴坐到榻上,“叶首座提到过,说龙宫的酒入口甘甜又有后劲,陶师伯应当会喜欢。他一直要找给陶师伯,被山中琐事搁置,不能成行。” “这酒好找吗?” “龙族行迹几乎在大陆消失,现在应当只有龙宫里有。”重霜答道。 “那好,记得走时去问一声,能拿就拿几壶回去。” “弟子明白。” 重霜听见路听琴在跟他闲聊,心中雀跃,虚扶在空中的手收回时,不留痕迹地碰了下路听琴的衣袖。 酒意让路听琴白皙的面皮泛起微薄的红色,重霜心跳得不行,觉得自己才是喝了酒的那个。他碰到路听琴衣袖的指尖炙热滚烫,拢在拳中,不断用拇指摩挲着指节。 路听琴倚在榻上。龙宫再怎么模仿人类屋舍,建筑也多为就地取材。常用珊瑚石、玉石珠贝与深海岩石。他满目具是风情迥异的家具,想到此行目的初步有了保障,看什么都觉得顺心。 “帮我解开束发吧。”路听琴道。他的脑中有微微的眩晕,与灵力耗尽时不同,是一种舒适的仿佛踩在云端的感觉。他眼睛发热、面上也有热意,意识却精神着,往日难说出口的要求,此时说着也没什么了。 路听琴知道这是酒意的缘故,此时此刻愿意放纵半晌。 重霜得了首肯,颤抖着指节帮路听琴解下发冠。他将发冠放在一旁,看着路听琴一头青丝垂下,声音沙哑地问道:“师尊……用弟子服侍你更衣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着可以吗?”路听琴不想动弹。 “师尊歇着,我尽量轻一些。” “嗯,你随意就好。”路听琴的眸中泛着酒意带来水光,任由重霜帮自己打理好。“准备好了吗?” “师尊需要什么,我立即去准备。” “不是要东西,放松点。”路听琴嘴角泛起微笑,“我在说化形。” 重霜见到这一笑,身子都酥了。他的心好像被这一笑揉碎成几瓣,别说路听琴问化形,就算现在问他能不能再挖出根骨头,他都没办法思考。 玄清门的奶猫师叔,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师尊吗? 我也……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师尊了吗? 重霜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在路听琴没注意的时候飞快抹了把眼睛,声音透着溢出来的喜悦,“不敢欺瞒师尊,弟子曾经难以想象化形,但今天……有师尊在,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就算变成小黑龙?”路听琴调笑道。他撑着头倚在塌边,双眼微阖,脑中砰地冒出小黑龙重霜的样子。 重霜化形后会是什么样呢?平时的话估计能变成海马大小,额角和眼眸可能是金色的。回玄清门之后,叶忘归能接受吗?厉三肯定可以,嵇鹤就算了,让他俩避开点为好。阿挪没准还挺高兴的,虽说差了辈分,估计能凑成个学习小组。 “是的,就算变成龙。”重霜道。 “那你要努力撑住,化形多少会疼。回山也不用怕,师伯们都知道你的情况。好好修炼,给你小师叔做个好榜样……”酒意涌上,路听琴越来越困倦,声音渐而弱下。 “是,师尊。”重霜轻声应着,半跪在榻边虔诚地仰着头。 化形之日定于七日后。 第47章 路听琴度过了简单的六天。 与待在坠月峰时的有书有奶猫不同, 龙宫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路听琴第一日修炼,第二日淬炼龙骨,第三日修养, 第四日修炼, 第五日继续淬炼龙骨, 第六日再修养一天。 路听琴打发重霜在隔壁院子里自行修炼,自己闭关闷了六天, 到第七日, 终于想起来关怀一下重霜的心理状态。他轻轻唤了一声,重霜很快出现在门口。 “师尊!有什么事找我?”重霜快活地问, 他跑来之前正在练剑, 脸色红扑扑的。 “过来坐。”路听琴轻拍身旁的石凳。 他们在深海中见不到太阳的东升西落, 全靠龙族计时的宝器来获知时辰。 这几座屋舍为了未来的人族使者而准备,在环境上下了功夫,与陆地状况相似。抬头看天幕,隐约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薄膜, 薄膜外层还有一层更厚实的保护层, 再之外是真正的海水。 “在这里怎么样, 适应吗?”路听琴关心道。 “能一直待下去就好了, ”重霜脱口而出。他小心地坐在路听琴身边的凳子上,后背绷得笔直,只坐在凳子边缘, “啊,我、我是说……龙宫比玄清山差远了,我想早点走, 但现在这样和师尊在一起,真的很好。” “嗯。放松点坐, 我说过了,你不必这样紧张。”路听琴温和地看着重霜。 明天之后,这就是只小黑龙了,路听琴愉快地想。一路走来重霜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带到现在这地步,他也算小有成就。若是在路听琴熟悉的世界,他可能真会考虑收下重霜当弟子。 不过在此世,路听琴还没想清自己能走的道路,对道法和世界的理解也都不够透彻。他认为自己可以提供参考意见及辅助教学,但到不了为人师的地步。 “重霜,回了山门之后,你……”路听琴轻咳了几声,打断了话。 “师尊?”重霜担忧地问,“师尊是不是魔气又不稳了,前些天我就时不时听到了咳声……龙宫气候不同,是否对身体有碍?” “无碍。”路听琴暗自舒了口气。他刚才差点跟重霜说出:回了山门之后你就跟着叶忘归吧。幸好临出口停了下来。 重霜正是化形前的关键阶段,心情不能被影响。有什么事可以之后慢慢说。 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光。深海里万物寂静,间或一两声悠远的龙吟。宝石与珊瑚发出的幽光中,路听琴与重霜素雅的衣袍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是此地的外来客,能信任的唯有彼此。 “化形之后有什么打算?”路听琴闲聊道。 重霜被问住了。他绷紧身躯,显得拘谨而严肃,“……修行?” “修炼是好事,之外呢?”路听琴引导道。修行艰苦,人多少应有些调剂的爱好,这样才会丰富生活,避免一条路走到黑。 “练剑?”重霜自觉这个回答会让路听琴不满意,更僵硬了。 路听琴摸了摸重霜头顶翘起的两撮毛,“重霜,人活一世并非只有修行。你看师祖和门内诸位师伯都有自己喜好的东西。你年纪尚轻,尚有足够时间去发现自己,而不是压抑自己。” 路听琴说:“如果太初峰上让你沐休半日,你会做什么?” “为什么是太初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假设。” “说什么都可以吗?” 路听琴耐心道:“自然,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重霜舔了舔嘴唇,“我想在师尊旁边……什么也好。我能做很多事,也会很听话。我想学习任何能帮上师尊的东西,想去和叶师伯学些手工活计,还想和厉师伯去学医理……” 重霜说着说着,心怦怦跳着,滑过一轮深夜池水中的月色,还有唇舌抿过的玉筷筷尖。 还不够……他内心好像有火苗,在燃烧跳跃着。 那是什么,他还在渴求些什么? 重霜猛然惊醒,垂下头说道,“对不住,师尊,我是不是又得意忘形了?”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松些,”路听琴无奈地说道,他听到重霜地回答,压力很大,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重霜能自然地说出想法,总归是件好事,“回答问题时,就算答错也没关系。” “弟子愚钝,有时口无遮掩、举止失仪……可能会让师尊烦心。”重霜小声地说,他在路听琴平静的注视下,缓缓放松了下来,嘴角抿出笑涡,“弟子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劳烦师尊提点。” “我也有不妥的地方,你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问。”路听琴轻声道。与重霜打交道的过程,让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如果重来一次,他也许能更好地处理和重霜的关系。 重霜的眼眸映射着萤石的光,像深海中小小的繁星,他咀嚼着路听琴的话,有些诚惶诚恐,又有些害羞,抬起眼,冲路听琴露齿而笑,“师尊,我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更努力,更努力地修行和学习。 变得更强、更贴心,能守在路听琴身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的珍宝。即使化作龙的形态,被世人恐惧、仙家不容,如果路听琴接纳,他便无所畏惧。 而后,路听琴在院中令重霜舞起剑法,以嵇鹤的方式为例,指点了重霜可以提升改进的地方。疲惫之时,他们各自归去休息,直到龙族的宝器发出清幽的长鸣,提醒已经次日约定化形之日。 龙轩早早来到路听琴屋舍之前,带路听琴与重霜前往布置好的场地。 一路上,路听琴得知龙轩就是龙江龙海口中念叨的叔叔。 龙轩与女王龙瑶是东海的主和派,有意通过友好的方式推动东海龙族扩展活动范围,与人族共同在陆地生活。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双生龙的父亲是主战派,与部下定居远海。龙江龙海不愿跟出去,从小赖在女王身边生活,被叔叔管教着。 “教育是个大问题。”龙轩深沉地说道,“如果与莲州城的路打通,我方希望能在陆地设学馆,请夫子认真教育这一批子弟。” 路听琴严肃同意,“化形之所是否安全,不会被打扰?” 龙轩道:“预言之子之事为机密,如今留驻东海龙宫内皆听命于王,若见异状,不会轻举妄动。” “那便好,北海公主呢?”路听琴记得陶晚莺嘱咐。 “白珊公主今日与女王去远海巡游。北海与东海的结盟根深蒂固,白珊公主从小流落在大漩涡海域,被我族部下救出,与东海十分亲厚。” 路听琴记下了大漩涡海域这个地方,准备离开龙宫后询问陶晚莺。 重霜的化形之所已经就在眼前。 这是深海中一处小型的漩涡,一根布满孔隙的岩石柱子立在旋涡中心,被几道粗壮的锁链固定。路听琴根据旋涡的转速与柱子磨损程度,估计这是一根新设立的石柱。 龙轩拿出一根金锁链,“这是龙江龙海这几日的成果。我族幼龙长成前需自行去远海寻找漩涡,预言之子情况特殊,我便在此布置了类似的场所。” “需要用这根链条将重霜固定在石柱上?”路听琴望着旋涡。 “对,而后刨开肋下,打碎体内多余的人骨,放置好龙核,”龙轩说道,“我将催生龙核生出龙骨,激发血脉传承的力量,引龙骨生长在正确的位置上塑成龙身,同时路仙尊需要做两件事。” 路听琴认真道:“请说。” 龙轩说:“首先在龙身形成的过程中,仙尊用灵力淬炼人骨的碎片,使人骨与不断生长的龙骨融合;其次是龙身即将形成后,仙尊需及时分析龙身,调整预言之子体内的道法循环,引导出新的周天。” 一个是淬炼的过程,一个是修改路径对应新版本的过程,懂了。路听琴凝重地点头。 前期操作要精密稳准,后期要现场分析给出解决方案,速度还要快。否则龙身成了,归元道还在以惯性的方式循环,版本不兼容又弄出新的问题。 龙轩道:“外培龙核植入体内,此法前所未闻,我只能尽力一试。龙族力量强横,古今人龙混血就没有成活的先例,仙尊做好失败的准备。” “好。”路听琴看向重霜。龙轩所描绘的过程比路听琴之前的挖骨要疼千百倍,他怕重霜听了害怕。 重霜黝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龙轩,嘴唇紧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不要咬嘴唇,有任何疑问就提出来。”路听琴道。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弟子无能……要劳烦师尊至此。师尊身有旧疾,前些日子身子也不爽利,此法是否对师尊身体有碍?” “你不必担心。”路听琴思考一瞬,没有做出承诺。 重霜得到答案,心知路听琴说一不二,追问也没用,转头哑声问龙轩:“请问殿下,化形的过程中我能帮师尊分担什么?” “预言之子,幼龙成年对每条龙都是劫难,你莫要小觑了龙气。”龙轩道。他欣赏重霜的眼神,多提点了几句。 “你要凝神感受每一块碎骨融合的过程,每一丝龙气重塑神经的过程,每一段龙身突破原有的血肉、抽长出来的过程。你要全程清醒、接纳并主动促成这些,就算痛不欲生,都不能产生任何抗拒的念头。” “……我明白了。”重霜道,“师尊为我走到今日,我不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件事。” 龙轩道:“你的母亲为南海龙族,我引导你化形,你从此也算与东海相关,望你记得这一点。” “我已入玄清门,不是什么预言之子。”重霜恨道,“我从没见过双亲。” 重霜有记忆起就是流落街头的孤儿,靠别人的施舍活下来,过去与现在的路听琴给了他存活的方向,他会用尽所有来回馈。 龙轩拉直手中的金锁链,“很好,那么开始吧。” “不用锁链,我来绑。”路听琴用灵力聚成绳型,将重霜绑得严严实实。 路听琴与龙族相交尚浅,不会将重霜的安危依托出去。这条灵绳将送重霜进入碎骨与烧灼的剧痛中,一旦发生意外,会将重霜带回。 龙轩颔首,“龙核可准备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从不离身的乾坤袋中,拿出晶莹的骨头。 经过三次高强度的淬炼,这截骨头已融成圆润的球型,外层裹着黑金色的薄弱龙气。龙气感应到在场成年龙族的气息,力量暴涨。 第48章 路听琴将龙核郑重地交到龙轩手上。 “重霜, ”路听琴唤道。他像在莲州城门口的那一次,稍稍用力将手搭在重霜肩膀,“我会用灵绳将你送到柱上, 隔空割开肋下。你注意刚才提到的事项, 疼可以叫出口, 忍不住就看我的方向。” “有师尊在,我不怕。”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关心, 眼眸闪闪发亮。 重霜脱去外衫, 褪去一半里衣走到旋涡前。他站得笔直,嘴角带着笑意。仿佛有路听琴在, 前方什么困难都不会压垮他。 “好。”路听琴鼓励地注视着重霜。 一道灵绳迅速在空中凝结, 捆绑住重霜的手臂和身躯, 将重霜带到旋涡中心的石柱上。到达预计的位置后,灵绳交错变换,将重霜与石柱牢牢绑在一起。 万事俱备,龙轩化作一条银色的长龙, 威严而神武地盘旋在旋涡之上。 龙轩的控制下, 旋涡的转速突然加剧。 重霜眯起眼睛, 从模糊的水流中凝视着路听琴的方向。 “开始了。”路听琴道。 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声音在耳边柔和地响起, 好像路听琴正站在他身后一般。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霜感到肋下被尖利的刀锋深深割开。他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一块异物破开水流钻入他肋骨的缝隙。 砰,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发碎裂,重霜闷哼一声。 重霜的意识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全身剧痛。一道澎湃的龙气在他体内冲撞, 敲碎对化形有碍的骨头。他的胸骨断开数根,肩胛骨碎了大半, 四肢几乎同时被碾碎半截,软趴趴荡在旋涡中。 重霜的眸中涌出大量泪水,他难以呼吸,喉咙间梗着血块,想杀了自己求一个解脱。下一秒,他唾弃自己的念头,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望向路听琴的所在。 “感受骨骼生长与融合。”路听琴声音平稳地传音道。 就在刚才,路听琴驭使银鞭飞入旋涡。银鞭锋利的前端仿佛一柄匕首,精确地割开重霜肋下取出龙核的位置,与此同时,龙轩松开爪中抓取的龙核,一道浓郁龙气卷着龙核冲入割开的血肉。 下一步,龙轩的力量会催动龙核生长出龙骨,逐渐将重霜的身躯塑成龙型。路听琴要用灵力淬炼打碎的人骨,让其与不断长成龙骨融合,最终形成完整的形态。 路听琴上前一步。他双目变成浅淡的瞳色,追踪着龙轩的龙气在重霜体内游走的过程。 龙轩打碎了多少人骨,路听琴的灵力就同时包裹住多少碎骨。 重霜的体内像一片爆炸后的宇宙,路听琴分别处理每一颗残留的星辰,让它们融合入不断生成的新星上。一步出错,就是整个宇宙的崩解。 路听琴面若寒霜,冷汗殷殷。 先前淬炼一块龙骨,路听琴便精疲力竭,如今是同时淬炼无数块不同状况的龙骨。路听琴灵力运转到极致,心神停驻在每一块细微的碎片上。他的眼中除了重霜体内无数道分解融合的微型旋涡,再也看不到其他。 “坚持,快好了。”路听琴还剩大半没做完时,分出一丝心神安慰重霜、 重霜的泪水源源不断往外涌出,面目因剧痛而狰狞。他想对路听琴点头,但无暇做出任何动作。 骨头抽长的异物感让他想呕吐,碎骨的疼痛还未散尽,便开始酸麻的融合。好像千亿只蚁兽啃噬着碎骨。他记着路听琴与龙轩的提点,沉下心感受自己体内的变化。 重霜感觉自己是一块干裂的泥土,身体内的种子往外挣着发芽。 他的皮肤好像被挣破的土地表层,钻出细密的鳞片。他的双腿在失去知觉,仿佛被揉碎了化作一条丑陋的长尾。他的双臂不断缩小,怪异地弯曲在胸前。他的指甲在伸长,五根手指变作锋锐的五爪。头颅被挤压,额头冲出两只长角。 他在变成怪……不对!重霜咬紧牙关,簌簌落泪。 “接受它,不要抗拒!”路听琴在重霜耳边厉声喝道。 重霜心中刚升起一点苗头的自我厌恶瞬间压下,他涕泗横流,死死凝望着路听琴的方向。即使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道白色的影子。 他不能抗拒,不能抗拒,他在变成这个世界上只属于师尊的龙—— 师尊需要他! “仙尊,最后一步!”龙轩吼道。 路听琴让双腿表面覆上一层岩石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他站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的化形到了最后关头,即将形成完整的龙身。路听琴要在龙身形成前,调整修炼路径,帮助重霜奠定化形后修炼的基础。 路听琴眼角渗出一滴血。他心口流露出痛楚,耳畔不时模糊地响起魔气的窃窃私语声。玄清道人的玉牌奔涌出波涛般浑厚的力量,路听琴几乎将所有的灵力都引入眼中。 忽而,深海的上空中传来一道龙鸣。 一条深蓝色小龙浮现出身躯,脖颈下露出一块空洞的血肉。她黑眸深沉,凝视着漩涡中重霜的身影,口中吐出一片锋利的逆鳞。 “白珊!”龙轩大怒。他龙尾一扫,要在半空中挡住逆鳞。 深蓝色的逆鳞凝结了北海公主温养百年的心头血。北海龙族的全力一击之下,逆鳞穿透龙轩坚硬的躯体,向重霜冲去。 一道透明的灵力屏障凭空出现在重霜身前。 深蓝色的逆鳞刺中屏障,路听琴咳出一口血。 路听琴的眼尾渗出更多的鲜血,他的视野模糊不清,不时在鲜红的血色与黑雾中切换。他将全部的力量放到重霜身上,一半在完成化形最后的任务,一半稳固住屏障。 “预言之子啊,记住这一天。”白珊失去逆鳞,身躯逐渐缩小。她的声音靠着龙族秘法,虚弱地在重霜心灵深处响起:“东海、北海将是你永恒的仇敌。” 逆鳞飞速旋转,要冲破屏障的阻挡。 路听琴几乎压不住屏障,咳出的血大片大片染湿了衣襟。 龙轩怒吼一声。他想卷起波涛压住白珊,但重霜所在的旋涡成为白珊天然的保护所。龙轩的力量与深海息息相关,他一动,旋涡就会变动,化形到了最后关头,任何环境波动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路听琴视野几乎完全黑暗,心口撕裂般剧痛。 “好孩子,自己走完。”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 而后,路听琴微微仰头,让自己的声音在龙轩耳边响起,“我以玄清门的名义……扣押白珊,交与莲州城陶晚莺。” 路听琴撤出了放在重霜体内的灵力。 屏障的力量瞬间高涨,坚硬地挡住逆鳞。灵力吞没逆鳞,化作一片尖刀,挟不可阻挡之势,刺向北海公主的身躯。 白珊眸色惨淡,她运转力量想要自爆,发现自己的周身铺天盖地显现出巨大的符文。 符文压制着白珊,她不能移动,甚至不能同归于尽,眼睁睁看着灵力的尖刀搅入自己的身躯。 方才路听琴研究透了重霜的龙身,转身就用在了白珊身上。他的灵力行云流水地割断了白珊龙躯中诸多关键节点,解刨般分解了筋脉。 “龙身已成!”龙轩的声音滚滚回荡,在深海中传出很远。 漩涡中心冲出一股黑金色的龙气,一条体型匀称的美丽黑龙被捆绑在石柱上,取代了重霜的身影。 新生的龙身覆盖着光华流转的黑色鳞片,每道鳞片边缘有肉眼难以辨别的淡金。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坠在一个深沉恐怖的梦里,若是睁开眼,这双锋利的眼眸也应当是耀眼的金。 黑龙静静沉睡着,无意识散发出的龙威有吞海之势,激得龙宫的光罩震颤,远海的巨鲸及异兽发出应和的长鸣。 龙轩飞快落地,化作人形捡起白珊的躯体。她已经深度昏迷,逆鳞应有的孔洞处,一道精密的符文刻印在其上,强行扣留住她最后一口气。 “化形出此纰漏,东海龙宫会给玄清门一个交代,望仙尊……” 龙轩的话顿住了,他拧眉看向路听琴,又扭头看向重霜。 重霜身上的灵绳化作细密的光点,随主人力量的耗尽而消逝。 黑龙失去束缚,颓然砸到旋涡深处。 三个月后,龙宫。 重霜挣扎着从沉眠中睁开眼。 重霜惊恐地发现自己以龙形浮在水中,四周是飘摇的水草。一根石柱立在附近,柱子底下是固定的锁链。他认出这是化形的地方,只不过没了旋涡。 “你终于醒了。”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是龙江。他以人型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将贝壳摞成小山。 龙江打量重霜的模样,想说点什么又顿住,叹了口气,“闭眼感受体内,然后变人……你的剑在这里,别忘了想一下衣裳。” “我师尊呢?”重霜冲到龙江跟前。 重霜还不能掌握身躯,他只想移动一点,心念一动,瞬间顺着水流冲出很远。 重霜感到体内涌动着力量,他似乎能掌握波涛,有强悍的再生能力、极快的移动速度和坚硬如铁的身躯。他慌乱闭上眼睛,艰难地找回熟悉的感觉,变回人形。 不仅是力量,重霜身形也抽长了,变得和龙江一样高,高过路听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龙江!”重霜跌跌撞撞地往跟过来的龙江身边跑去,“快告诉我,我师尊呢,他怎么样了!” 重霜的印象是断续的。他记得骨头被打碎、身躯在重组,他艰难地维持住意识,努力驱动自己减轻路听琴的压力,直到路听琴冰凉的声音传来—— 好孩子,自己走完。 重霜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不,我不是好弟子。我让师尊劳累,我该死。 师尊,现在我化形了,你要什么我这就给你。 “你说话啊!”重霜抓住龙江的衣襟。 龙江扭开重霜的手,干涩地开口道:“他回了,就在玄清门。你也可以回去了。” 第49章 重霜化作黑金色的龙身, 冲破龙宫,一路向海面而去。 他本能地知道如何躲避危险的旋涡,如何用龙威震慑暗中的生物, 眨眼间就从深海到了近海。 眼见着天光透过海面, 重霜身形一动变回人形, 呛咳着爬上龙礁。 莲州城禁制未经许可的妖修现身。重霜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半妖,他不敢接近莲州城, 怕路听琴不在, 城防符文识别出妖气又闹出骚动。他运起轻功,往莲州城郊外的树林中钻去。 到了安全之地, 重霜化作龙身直冲云霄, 顺着风和气流微调身形, 快速穿梭着。他透过薄云看到大地,只见苍茫的土地银装素裹,山峦与平原俱覆盖着一层白色。 这是雪,我昏了多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霜恐慌地加快了速度。他与路听琴进龙宫前是晚秋, 树叶将落未落, 坠月峰山居小院的泥土里还残留着桂花凋零的花瓣。龙宫的时间流速与陆地一样, 若是他昏了一两天甚至一周, 现在出来应当是初冬的景象,而现在已是万物凋敝的深冬。 玄清门的山峦遥遥显露在大地的尽头。重霜离得老远刹住身形。他化作人形落了地,匆忙整理了自己的仪态。 几番变来变去的折腾下, 重霜恐惧地发现自己龙身与人身的切换愈发熟练,变作龙身也能控制好力量。仿佛他生来就该是一条龙,穿梭于九霄发出威威龙吟、震慑四野。 甚至变回人身时, 他的心中依旧翻滚着属于龙身的欲望,想要登上高处, 接受群兽的拜服。 不……不,这不是我。 重霜压抑地检查好自己,确保还是穿着天青色的练功服,高高束好头发。他运起轻功,像一个最普通的外归弟子般奔向山门。 玄清门长长的石阶前铺了一层雪,几个太初峰的弟子正在扫雪。见到重霜上来,他们惊愕地停下动作,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重霜,这一趟你去哪了,怎么变这么高!” “师父最近停了好几次讲习会,我们还以为你又被关在坠月峰了。” “听说路仙尊带你出门了,他开始教你了?师父说他那魔气……唉,没想到是那样。” 重霜自觉已是半妖,担心被发现了端倪。他后退一步避开众人,正要告辞奔向坠月峰,听到有人提起路听琴,顿时停步。 “师尊的魔气怎么了?”重霜急切问道,他担心在场的同门误解,补充道,“我师尊对我很好,他教我了很多东西。” 在龙宫那几天,重霜在隔壁就听着路听琴的咳嗽,总忧心路听琴疲惫过度魔气发作。 刚才提起魔气的弟子道:“就是你走之前那次驱魔剑符啊,你跟他请教,然后剑符不是感应到魔气自行启动了嘛,我们当时都以为路仙尊早就堕魔了,后来师父和嵇师伯说了好几遍,说路仙尊是被迫如此,深有苦衷。”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面露沉重。另一个弟子叹道:“路仙尊能撑这么久真是了不得。我当时口无遮拦,后悔了许久。重霜,路仙尊没跟你一起回来吗……嗯?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重霜面色惨白,他嘴唇嗫嚅,“……诸位,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重霜向同门匆匆施了一礼,踉跄地向坠月峰飞去。 重霜掠过玄清山的亭台楼宇。 他经过太初峰。想到讲习会前他窥见师尊魔气发作,不曾询问就坚信师尊堕了魔。问道台上他故意请教驱魔符文,让佩剑沾上师尊的血。 他经过思过亭,想到师尊在此时已身体虚弱,寂静庭院中他对刚醒来的师尊冷言嘲讽。再之后龙气爆发引起痉挛,他被师尊救了后只以为自己是走火入魔。 他经过静心坛,想到他曾阴暗地隐藏在附近的林间,认为师尊要欺凌幼兽,甚至大不敬的污蔑过教养他的师伯们与师尊蛇鼠一窝。 重霜到了坠月峰后山通往山居小院的土路,膝盖颤抖,不能成行。 重霜噗通一声跪在路口,冲着路听琴所在的方向,深深埋下头。他捂住脸,拼命睁大眼睛,不愿让自己的泪水脏了坠月峰的泥土。 他恨过吗?恨过。 师尊解释过吗? ……解释过。 重霜压抑着吸气声,良久抬头。他爬起来掸掉身上的泥土,用净化决一遍一遍洗过自己的发丝与皮肤。觉得干净后,拍打着脸颊弄出血色,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而后嫌太难看,扇了自己一巴掌,做了几次深呼吸,再次想练出笑容。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厚颜无耻的人,应当马上下跪谢罪,再不出现在路听琴身前,却仍然抑制不住地想看路听琴一眼。 小路尽头,突然蹭地冒出一只橘白色的小兽。她的身躯比三个月前圆了一大圈,四肢并用冲了几步,见到重霜一顿。 “嘤!” “师叔?”重霜吓了一跳,无措地往前走了几步,“师尊在里面吗,我……” 奶橘呲牙咧嘴,猛地显出四条尾巴。她身形胀大,变成一只独角异兽,有着豹子的纹路和锋利的爪子。庞大的身形震得树木摇动、飞鸟奔逃。 “吼呜!”狰兽的前肢向重霜拍去。 重霜双臂挡在胸前,不闪不避,被一爪拍到树干上,两个手臂显出血淋淋的口子。 “师叔,你能听懂我说话吧,”重霜追问道。这一句话刚落,他手臂的血口就已接近愈合。重霜苦笑地瞄了一眼,往林木中躲去。 狰兽敏捷地在林中钻着,她不愿伤害坠月峰的树木,缩小了身躯追到重霜跟前,露出尖锐的牙齿冲着腰腹脆弱处咬去。 “师叔,你不认识我了吗?”重霜侧身要躲,撞进了狰兽的竖瞳,怔楞在原地。 师叔的眼中有水光?他眼花了吗? “吼!”狰兽凶狠地张开大口,毫不留情地咬进重霜的腰腹。她松开牙齿,将重霜狠狠抛在岩壁上,发出威胁地吼声。 重霜捂住腰腹滚落在地,他的衣衫被血浸湿了大半,手上鲜血淋漓。狰兽这一口带了毒素,很快他的五脏受到影响,咳出一口血。 “师叔……咳咳,我是重霜,你见过我的,不要再继续了。”重霜沉心感受体内的情况,察觉到新生的血肉正在快速消除毒素的影响,忧声道,“万一过头了,师尊可能还要劳神过问……” 狰兽听到重霜提起路听琴,琥珀色的竖瞳溢满晶莹的泪水,滑入橘黄色小草般的短毛。她焦躁地在原地打转,五条尾巴噼啪敲打着山岩,四爪扒着泥土,还想再攻击重霜,又担心自己真的过了头,弓着身躯不再移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叔,你怎么哭了?”重霜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坠入冰窖。他飞快恳求道,“是师尊他出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话,师叔!” 狰兽低低呜咽了一声,用凶猛的外形发出一声奶音:“你走,听琴不愿意见你。” 重霜僵在原地,他思维仿佛停止了,不能理解阿挪在说什么,又清晰地知道了她的意思。重霜手指颤动着抓紧坠月峰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留下来似的。 “师尊……这样说?”重霜道,“他还好吗,让我远远看一眼行吗,就一眼,我马上就走……” “不、行。”狰兽缩小身躯变成奶橘,扭头就往山居小院的方向跑。 奶橘没跑两步,又猛地刹住脚步,停得太快差点栽了个跟头。她往后一蹦,浑身毛炸起,面对来人缩成一团。 重霜紧跟着跑出去,见到来人后步伐一顿,深深行礼道:“叶首座。” 重霜像往日一般行礼,忽地忆起自己已化作龙身,脸皮燥热,对叶忘归更深地低下头。“弟子先前无礼,劳首座与诸位师伯教诲,如今弟子已经全明白……请首座准许弟子远远看一眼师尊,必不会打扰师尊的安宁。” “你化形如何?”叶忘归沙哑地开口。 “禀首座,已经顺利完成。” “……那就好。”叶忘归道,“这件衣裳化得不错,之后我弄一件更适合的。” “谢首座。”重霜羞愧道。 龙江龙海穿得是特殊的宝器。这件弟子服是重霜用道法凝结而成的意象,介于实体与虚无之间,在叶忘归这等修为的修士眼中,很可能会发现异样。 “嘤,嘤!”奶橘恶狠狠地叫了几声,趁着重霜和叶忘归说话的功夫,撒腿往道路尽头跑去。 重霜的心跟着奶橘远远飘到路听琴的居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首座,如果师尊……”“阿挪她刚才……” 重霜和叶忘归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 叶忘归深深叹气。他的眼底青黑遍布,疲惫地看向重霜,“不是不让你见,只是他现在……” 一道灵力的传音响在叶忘归的耳畔,打断了叶忘归的话。小路尽头的院落中,有什么人扩大了自己的感知范围,盯着坠月峰范畴内所有人的异动。 叶忘归听完传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好吧,重霜,你跟我来。” 重霜低垂着头跟在叶忘归身后。他脚步极轻,怕惊扰了此方的主人。 重霜见到熟悉的白墙青瓦,常绿的桂花树微微摇动着。他穿过一道木门,进到青石板路铺就的小院中。一步一步,踏入正屋。 正屋中透着浓重的药味,两层厚重的帘子挂在每道门间,隔绝了室外的凉意。 路听琴的卧榻四周垂着帘幕,嵇鹤面无表情地坐在榻边。 嵇鹤单手搭着帘幕,露出一丝缝隙,察觉到叶忘归和重霜进来,没有分出一丝眼神,俯身凑在帘幕中的人耳朵旁边轻声道:“他来了。 榻上的人微微说了声什么。嵇鹤皱起眉头,拢好帘幕,不言不语地将榻上人扶抱起来。 重霜无法呼吸,感觉三魂七魄在这一刹那已经随着药香散去。 路听琴合着双眼倚靠在嵇鹤身前。一头如瀑的青丝已经全白,皑皑白雪般垂落着。他的脸苍白得可怕,唇色寡淡,整个人像是风一吹就要碎了。 嵇鹤不说话。路听琴安静地窝了半晌,头偏向嵇鹤,轻声问道: “师兄……他在哪?” 第50章 嵇鹤拢着路听琴没有马上回话。他垂下眼帘, 指尖挑起路听琴的一绺白发。 路听琴的长发还是往常一样柔顺,像一抹脆弱的月光安静地待在嵇鹤的手中。 奶橘探头探脑地从路听琴身旁钻出来,刚才她被嵇鹤用净化决从头到尾狠狠刷了一遍才被允许上榻, 没蹭一会, 嵇鹤的话就带走了路听琴的注意力。 奶橘委屈地嘤了几声, 脸埋在路听琴的手背上左蹭右蹭,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被子。 “……有谁在说话吗?”路听琴感觉到一点声音, 但朦朦胧胧地听不清楚。他茫然对嵇鹤问道。“嵇师兄……” 路听琴还在病中, 叫着嵇师兄的语调软软的。嵇鹤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他原本不赞同路听琴让重霜进屋,现在垂下头, 凑在路听琴的耳边解说道: “刚才是猫在闹, 不用管。你徒弟已经进来了, 现在跪在地上。叶忘归我不用说了吧,在不在都一样。” 路听琴点头。他嗅到空气中一丝微弱的血腥味,担忧道:“重霜,你没事?” 路听琴的话音刚落, 来自嵇鹤、叶忘归和重霜自己的净化诀同时落在重霜身上。重霜垂下头, 跪着往后挪了一点, 艰难地挤出声音, “禀师尊,弟子已完成化形,没有任何问题。” 路听琴微微侧头, 蹭过嵇鹤的胸膛。 “他回话了,”嵇鹤对路听琴咬耳朵,一本正经地传话道, “他说自己已经能变成货真价实的龙崽子,现在壮得很不用担心, 让你早点休息别再瞎折腾了,毕竟刚醒没多久也不容易。” “师兄,我觉得你在瞎编。”路听琴小声道。 路听琴挣动了一下,想离开嵇鹤自己坐直身体。但他沉睡了快三个月,身体机能近乎停止,刚醒来几天实在没什么力气,脑中一晕,又靠了回去。 制止住白珊后,路听琴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虚无,不时有火花闪现。他记得在龙宫时双眼的刺痛,知道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再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听觉也有了毛病,只能听见别人紧挨着耳边说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白回到了玄清门后,他昏沉地又睡了十几天。就在前不久刚醒来,晕乎地想起重霜的事,恰巧,嵇鹤说重霜回来了。 “瞎编又怎样,”嵇鹤恨道,“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睡觉,休息够了才能好。” “哦,但我不想睡。”路听琴的声音有了几分孩子气。他一向不把自己代入到躯壳里,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自己要面对些什么,“重霜……既然没事了就过来,叶师兄在吧。” “是。”重霜额头磕在地砖上,稍微往前又挪了一点,声音沙哑,微不可闻。 嵇鹤对路听琴道:“你不用管他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路听琴歪了歪头,觉得嵇鹤说的有道理。他现在仿佛在一片寂静的白雾中,只知道自己躺靠在榻上,外界来了谁、在做什么、是哭是笑一律不清楚,只能靠嵇鹤来转述。 但代理翻译官嵇师兄现在正在气头上,一门心思想按着他睡觉休息,不论外界怎么了,嵇鹤都不会好好转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话,“重霜,恭喜你化形。师祖也允许了,从此你安心在玄清门修行。” 路听琴顿了顿,缓过一眩晕,继续道:“我自认不是个够格的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你从此就跟着叶首座吧。” 路听琴感到嵇鹤温热的手贴在自己耳朵上,过了一会,嵇鹤轻声道:“你要断绝师徒关系?” “解除,不是断绝。”路听琴纠正了措辞。他现在对重霜没什么反感,不想跟重霜再起矛盾,和缓地补充了一句,“重霜,到太初峰后,我准许你有问题偶尔来问我。” 嵇鹤怕路听琴被干扰似的,又捂住了路听琴的耳朵。路听琴能感到嵇鹤的胸膛在起伏,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路听琴没来由地有些寂寞。他眼皮颤动,想要睁眼看看。想到睁开眼眩晕更剧烈,又是一片与闭眼没什么区别的白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嘤~”奶橘察觉到路听琴的心情,鼻尖贴了贴路听琴的手。她趁着嵇鹤不注意,后爪颤巍巍踩在榻上,前爪向上伸,努力想把自己凑到路听琴耳朵边。 “你重死了,别压到他。”嵇鹤眼疾手快地扒掉圆鼓鼓的奶猫。 奶橘咕咚一声倒在被褥上,嘀咕着窝回路听琴手边。 “让重霜单独和我说吧,师兄。”路听琴道。他主动提出了要单独对话,感到心中平静如水,没有以前的抗拒。 路听琴印象中的重霜还停留在龙宫化形前,那个深海中穿着天青色练功服,眼中满是繁星的少年模样。他就像路听琴精心浇灌的一棵小树,现在终于长成了。 嵇鹤拿了几个抱枕严严实实塞到路听琴身后,让路听琴靠好。 “还有阿挪,毕竟男女有别,以后还是别到榻上了。”路听琴用手背蹭了一把毛茸茸,猝不及防直接摸到了奶橘翻出的肚皮上。 路听琴感受到奶橘膨胀的体积,一时不敢确定地问道:“……她到底长了多少?” “老三管不住她,偷吃太多了。”嵇鹤弯下腰说了一句,“我们就在外面。” 说完,嵇鹤一把抓住奶橘的后颈。 奶橘听到路听琴的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自己好像不能上榻了,她发出绝望的嘤声,四肢挣动着要回到路听琴的身边,被嵇鹤无情地抓出了屋子。 世界归于寂静,路听琴忽然有点紧张。他抓住被子一角,闭着眼等待重霜的来临。 “师尊。”重霜唤了一声。 路听琴白发垂落,拥着锦衾陷在月牙白的靠枕上,玉雕似的面容无悲无喜。 重霜怕脚步重了就会惊到他,走快带起风就会吹到他,屏住呼吸走近路听琴的床榻,微微俯身,凑近路听琴的耳边道;“师尊。” 他还能这么叫吗?重霜话一出口,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掉。 “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慌乱将脸抹干净,“师尊,不要赶我走……” “你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攥紧被角,微微皱眉。 路听琴一皱眉,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添了弱柳扶风之态。 重霜被唬得话也不敢说了。他不知道路听琴现在的身体状况,满脑子都是最坏的想象。他平复了好久气息,用自己最平稳的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弟子无意违抗师尊的任何意愿。弟子已知师尊的苦心,恳求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师尊的恩情。” “没什么恩情。”路听琴探出手,一截白皙纤细的腕子从里衣中露出来,颤巍巍地往上空伸着。 重霜咚地一声半跪在榻前,护住路听琴的手引到自己的头顶。 路听琴失笑,“……重霜,我想摸你的脸。你这是什么姿势?” 重霜面上满是泪痕,“师尊,弟子回来的匆忙,脸上有尘土,改日再摸吧。” 重霜捧着路听琴的手背放回被褥中盖好,凑到路听琴的耳边继续回答道,“我刚才是半跪在榻边,化形后我长高了,半跪时就是师尊方才摸到的高度。” 这是重霜第一次有机会离路听琴这么近,近得能看清纤长的睫毛,鬓角的发丝。 “师尊若是厌烦弟子,我马上滚得远远的,不再出现。若是师尊多少能接受弟子存在……让弟子留在这里照顾师尊,行吗?” 重霜说罢,怕路听琴不应,绕了个弯又拽出师伯们当理由,“师伯们有时琐事缠身,不能跟着,师尊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有弟子在师伯们多少也能安心。” 重霜腿在发颤,他见到路听琴紧闭的双眼与白发,全身泛起疼痛的幻觉,好像又回到了漩涡中半数骨头被打碎的刹那。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早点被打碎,最好在更久前,久到他还没见过路听琴前就被龙气涨破身躯,死在哪个阴沟里。 “我自己可以。”路听琴道。 重霜绞尽脑汁在找新的说法:“师叔喜欢黏在师尊旁边,若是弟子在,凡事能有个帮衬。” “她……还算听话吧。”路听琴不确定地说。 “厉师伯要看顾药炉,没法长时间离开谷,我,我化形后也许可以与灵兽沟通,向厉师伯借灵兽到师尊身边。” “就这么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沉默了。 “请师尊给弟子证明的机会。”重霜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再也想不出能打动路听琴的话。他等不到路听琴的判决,捂住脸缓缓蹲在路听琴榻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听琴轻叹了一声,“重霜,你好像成熟点了,以前不是哭就是生气。” 重霜胡乱地抹着眼泪,拼命想让泪水停下来。 以前,是啊,以前…… 同样是这间屋子和这个位置。师尊也是这么靠坐着,发着高热试图跟他解释。他那时候,要是再多成熟一点,师尊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师尊什么时候虚弱下来的? 重霜瞪大眼睛,吓得泪水都停在眼眶。 他一直以为路听琴的身体状况,是驱魔剑符之后魔气发作的影响。就在刚才,他忽地串联起了路听琴虚弱的前后。 重霜回忆起,不仅是问道台上,路听琴在书房让他跪下时、临出发前为他梳理龙气时、无量山为他画符文时……每一次路听琴动用灵力后脸色都会难看,而路听琴每次用灵力,几乎都是因为他。 “重霜?”路听琴唤道。 重霜深深吸气,扯出微笑,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对路听琴说:“师尊,弟子突然想起魔气,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 “你问。”路听琴应许道。 “被魔物沾上时该怎么应对,能用灵力驱散它吗?” “不能,必须收敛灵力,护住身体内被侵蚀的地方。”路听琴说完,愣了一下。 “重霜,你要也开始对我说教了?”路听琴谨慎地问,“师祖和厉师伯说过多次……咳咳,我知道了,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路听琴像是说急了,岔了气带起一阵轻咳。这阵咳嗽带走了他积蓄的力气,他眉毛微蹙,手扶上心口,一时没有说话。 “弟子不敢……师尊歇下吧,快歇吧。”重霜颤抖着手臂要扶路听琴躺下。 路听琴颔首,任重霜帮他躺好,陷在软枕中闭目休息。他气息微弱,分不清是昏还是睡。 重霜一步步退到墙边。 遭遇魔气后,要少动用灵力,护住被侵蚀的心脉。 重霜回想着路听琴幽兰般的灵力流转在自己体内。一次一次坚定地奔涌着,护佑他从痉挛中和缓、护佑他面对无量山的危难、淬炼了他的妖骨、让他活着从龙宫的石柱上走出。 重霜把脸埋在膝盖,泣不成声。